第一百八十七章
苏夜一愣,旋即笑道:“怎会是王世充?我见都没见过他呢。猜错了,再给你三次机会,继续猜吧!”
尤楚红眸中冷光连闪,身上黑袍无风自动,在桅杆挂着的风灯下猎猎飞舞,同时喝道:“好!”
她说话的同时,碧玉杖在甲板上重重一顿,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这个快要一百岁的老太太竟冲天而起,恍若一只身披黑羽的庞大飞鸟,刹那间越过十余丈距离,自下而上扑向苏夜。
独孤凤娇呼道:“婆婆!”
人未至而杖先到,幻出漫天碧绿色的杖影。这条拐杖在她手中,足可化作十八般兵器,招式变化多端,绝不仅限于杖、棍等招式。扬起时,杖身带出凌厉绝伦的气劲,道道锋锐如利刃,像是要将敌人绞碎般,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爆出蕴含强悍内劲的气旋。
杖风声音极为尖锐,钻入旁观者耳中,刺的人家耳鼓生痛。霎时间,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可见尤楚红内功何等强横。
若只论内外功夫,或者敌人还有一战之力。但她身法奥妙至极,人在空中时尚可,双足一踏上石桥围栏,立即发挥独孤阀碧落红尘的优势,每踏出一步,都踏向几乎不可能的位置。人变,杖招亦变,弹指间如同暴风骤雨,杖杖不离苏夜的头脸胸口。
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会因为苏夜年纪小,就轻视于她。苏夜从净念禅院中,当着四大金刚的面抢走和氏璧,让诸多和尚只能缀着她的衣角,看着她身影没入断崖,已经是他们做不出的惊天举动。在这种情况下,高傲如尤楚红也得尽力一搏,并不拒绝晁公错、王薄等人的援手。
独孤凤叫出一声婆婆,接着跃离甲板,娇小玲珑的身影掠过夜空,快如疾飞雨燕,像祖母一般越过船只与石桥的距离,掣剑在手,足尖踩上苏眉右侧的石栏。
王薄静立不动,双袖自然垂下,两条名动太白的定世鞭在袖中跃跃欲试,却始终未曾探出头来。他与尤楚红年轻时颇有交情,称其为“红姐”,但内心自有一把算盘,想先瞧瞧苏夜身手,再决定是否援助他的老姐姐。
晁公错却没他这番心思,见尤楚红祖孙先后出手,当即低喝一声,飞身掠上石桥,封住苏夜左侧去路。他素知尤楚红的能耐,也明白独孤凤剑法为独孤阀之冠,但面对昨夜夺走和氏璧的案犯,仍是丝毫不敢小觑。
两位老人年纪加起来几近二百岁,均是白发飘飘,面露老态。他们合击一个比独孤凤还年幼七八岁的女孩,场面确实荒谬到了极点。然而,局中人都知道这并不荒诞,亦非仗势欺人,而是聪明人的选择。
至此,苏夜身畔三个方向,被杖影、剑风,和晁公错拳上发出的惊人气劲拦住,只剩背后一条路可退。但她始终气定神闲,浑不为三大高手的招式动容。夜刀闪电般滑出袖口,硬撼披风杖法。
无论碧玉杖卷向何方,总有一柄长不逾三尺的短刀拦在那里,行云流水般在杖影中穿插,偶尔与杖身相碰,立即发出铮铮清响,煞是好听。
杖风尖啸不绝,与独孤凤剑上的啸声互相呼应,居然毫无违和感觉。披风杖法之强横,是不会武功的人都可看出来的事情。但独孤凤长剑涌出刺骨寒气,内力既精纯无比,眼光亦高明如七八十岁的江湖前辈,更是极为难得。
她与其他两人相比,当然还有不如之处。不过,纵观江湖群雄,说她一声剑法高明,并不是溢美之辞。跋锋寒初来中原时,曾被她抓住招式中的空隙,一剑击断手中长刀,遂弃刀不用,苦练剑招。她断刀的那一手,阀中众多长辈都施展不出,也难怪甘心认她为阀中第二高手。
此时,她剑锋一晃,巧妙绝伦地晃过杖影,冷电般射向苏夜右臂重**。剑尖寒气瞬间倍增,分成无数细小的气流,防止刀劲将它拦下。
夜刀仿佛长了眼睛,蓦地向后回拉,就这么在独孤凤眼前一分为二,一道迎上长剑,另一道笔直划出,铮然击中碧玉杖。
独孤凤当然明白,一柄刀不可能分成两柄。这是因为苏夜出手太快,又从精神方面影响了她的意志,方使她有此幻觉。但剑锋传来的巨力却硬是撼硬,实打实。
那股巨力犹如海中怒潮,深潭漩涡,令她难以化解。长剑与夜刀一碰,顿时震颤起来,嗡嗡声夹在玉杖啸声中,极其明显。
独孤凤心生惊骇,抽身飞退,沿石栏向后掠去,兜了一整个大圈子,方才化解侵入经脉的霸道真气。
她已看出,夜刀主要应对披风杖法和晁公错的“七杀拳”,仅仅在无可奈何时,才返回接了她一剑。尽管她身临其境,却还是不敢相信,那股霸道绝伦,又深合水性的劲力出自苏夜。
王薄脸色阴晴不定,又觉讶异,又觉震撼。独孤凤被一刀逼退之后,剩下三人的斗争愈发激烈,出招如同长江大河,源源不绝,快的令他暗暗心惊。
尤楚红满头蓬松的白发向后翻飞,目光冷厉至极,双足在石栏上时起时落,总算没被夜刀硬逼下运河,保住身为一代宗师的尊严。但她自始而终,未能突破夜刀连起的黑幕,根本无法踏上石桥桥面,脚踏实地地出招。
晁公错比她略强一点,胜在占住先机。他也是衣衫飘飘,几欲凌空飞去,白发寿眉在风中狂舞,宛如神仙中人。他每一拳击出,拳上劲力都如汪洋中的潜流,先围绕他周身不住转动,再以铺天盖地的狂猛气势,狠狠压向劲风中的矮小身影。
他连续三次,甚至不惜尤楚红安危,也非得让苏夜伤于拳下不可,却次次落空。夜刀分击两人,仍然流畅自如,招式变化中无懈可击,若非七杀拳狂猛中带着细腻,守的滴水不漏,只怕他已经伤在刀下。
石桥上空劲风鼓荡,往来回流,如同一场小型飓风。数十招后,护栏凭空一声闷响,栏上雕着的兽头受不了尤楚红足底卸下的巨力,被她几步踩碎,一块块掉落桥下,直沉河底。
这是她无力完美控制内息的证据。王薄眼见此景,脸色一刻比一刻沉重,忽觉即使师妃暄赶到,也未必收拾的了苏夜。他向来老谋深算,始终认为翟让背后有高人掌控全局,苏夜仅是双方合作的一个桥梁。两大势力之间,这种桥梁并不罕见。
他前往独孤阀时,亲眼见到功体全废,面如死灰的独孤霸,听他诉说苏夜的厉害之处,却总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他认为,除非苏夜出身慈航静斋,或是阴癸派暗中培养的传人,才能够在这个年纪击败他。
如今他亲眼见到石桥之战,终于明白独孤霸没有当场身亡,已经是苏夜手下留情。
独孤凤再度飞身掠上,配合杖法、拳法,剑气透过重重气浪,连续刺击苏夜要害。她攻势凌厉之处,全然不下于身旁两位前辈,但无论如何变招,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
“铮!”
又是一声刀剑相交的脆响。独孤凤恰好也踩在了石栏上,长剑连续剧震,卸力不及,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平衡,迫不得已地坠下石桥。幸亏她变招奇快,身子刚坠下一半,立即挺剑直刺。
剑尖插入桥上青石,给她一个缓冲机会。她内劲猛吐,翻身而上,落回原处,已是俏脸煞白。
王薄心头也是猛然一跳,险些以为独孤凤要步独孤阀另外两人后尘,以倒栽葱的姿态插进水里。尤、晁两人身在局中,或者没办法掌握全局。但在他眼中,满是夜刀刀势变幻,幻出自然界种种气象、地理变化的画面。
他离他们距离并不很近,按理说,苏夜无法向他施展精神压力,也从侧面证明,他的感官并未受到影响。他有时觉得夜刀如九天惊雷,凌空而落,使对手不得不转攻为守,狼狈不堪,有时又觉得它巍峨如崇山峻岭,任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势,等候他们气力衰竭的一刻。
不管怎样变,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苏夜手中。
尤楚红杖上变化层出不穷,看似硬极强绝,却是慑于对方刀法的威力,不得不全力相抗。若她身体健康完好,或者还能支撑一时三刻。可她偏偏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症,攻势越猛烈,就越容易引发她的痼疾,令杖影溃散的更快。
最可怕的是,刀势变化间竟如游鱼飞鸟,全然无迹可寻。纵有破绽,也非他一双老眼看的出来。这使他暗自心惊,同时庆幸自己未抽鞭强攻,否则挨打的人会从两人变成三人。
正当他默默庆幸时,尤楚红尖声道:“凤儿退开!”
独孤凤叫道:“她打伤了二叔!”
四人激起的劲风激流,足以毁掉普通人的耳膜。独孤凤却像不在意般,小巧身影仍忽进忽退,却不敢行险冒进,一时只能绕着另外三人游走。
苏夜笑道:“你二叔那样做事,那样说话,岂不是故意讨打?他对我的人出言不逊,威胁要将巨鲲帮男子全部杀掉,女子横施凌-辱。他没死在海上,已经是托我不喜欢杀人的福。”
话音方落,她忽地绿衣飘飞,错开晁公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从两股疾冲向她的气劲下脱出,毫无预兆地直撞独孤凤。
独孤凤眼前一花,只觉自己如同站在山洪中的孤身旅人,眼睁睁看着山上洪水向下猛冲,却是无计可施。她反应仍然极快,手中长剑再度抬起,带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只盼能够挡住迎面而来的一刀,得到退后机会。
夜刀破开剑网时,爽利的如同一刀切开豆腐,带着意犹未尽的意味。凡是看清了这一刀的人,都不由自主,希望它继续向下移动,因为它的轨迹平滑灵动,令人看过之后,心里非常舒服。
尤楚红大惊,竭尽平生之力,一杖击向苏夜头顶。她千变万化的招式凝在一击之中,笼罩数丈方圆,劲力凝而不散,又带着你死我活的惨烈味道。
所有人耳边,同时传来铮铮连响的声音。独孤凤硬挡四下夜刀,已施展不出碧落红尘的步法,第五击上,她手腕一麻,长剑脱手而出,立刻被劲风托起,直飞半空。
她本人惊呼了一声,只觉周身上下空空落落,急忙运功护住经脉丹田,同时感觉腾云驾雾似的,被苏夜单手托住腰间,掷向王薄所在的座船。
王薄眼见独孤凤凌空飞来,长袖一拂,手指粗细的软鞭犹如毒龙,灵巧无比地飞向独孤凤,卷住她纤腰,防止她掉进水中。但独孤凤身上犹自带有夜刀刀劲,与定世鞭相触时,顿时将软鞭弹的一荡一荡,劲力如潮水,重重涌向王薄。
他肩腰下沉,运足功力,方才化解了苏夜的隔空一击。长鞭伸的笔直,再度搭上独孤凤,将她平拉而回。两人一左一右立定,均露出骇然神色,情知这一招巧妙到极点,绝非自己所能施展。
苏夜抛出独孤凤之时,夜刀毫无花哨地掠向上方,正好击中碧玉杖。尤楚红手上一空,感觉玉杖击中空气,万千利刃般的劲力狂涌而出,却不知涌向何方。气劲方散,另一股柔和的力量裹住玉杖前端,猛然旋动,就像要把它旋出她掌心。
这并非针对她的反击力量,却比任何反击都要难缠。尤楚红身子挺的笔直,蓦地凌空拔起,向后凝力急抽,顿时连人带杖向后飞去,背心同样撞向河面船只。
直至她双足接触甲板,才有了实在的感觉,后退数步,面上奇异的粉红色已经消失无踪,变成一脸苍白。
独孤凤急忙过来搀扶,只见尤楚红苍白的两颊涌起潮红,怎样也压不下去。尤楚红方把枯瘦的手搭在她臂上,便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抬头望向石桥。
她、独孤凤、王薄三人齐齐看到,苏夜屈起腰身,硬接一招七杀拳,然后像个滚动的毛球,借势一头撞进晁公错怀中。
如果宇文化及人在现场,肯定和晁公错有着很多共同语言。
他们两人都擅长拳掌功夫,一拳击出后,都可以卷起刺骨寒风。当他们击中苏夜时,也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从前方传来的庞大压力,认为自己是个出拳击打坚实山壁的傻瓜。
苏夜全力挡住尤楚红一杖,背后不巧露出一丝破绽。晁公错眼光何等高明,当然不肯放过机会。然而,他一拳击中苏夜后心重**,明明拳风强烈至极,甚至激的他一把长须狂乱飞舞,却没有打中**道时应有的感觉。
右拳关节处,忽地在她衣上不断滑动,还有极为隐蔽的吸附感,怎么都不像击中了血肉之躯。七杀拳劲直冲苏夜经脉,被先天功迅速化解。
晁公错收拳之时,惊觉右手由腕至肘,均沾上一种黏胶般的力道,十分难受。他与尤楚红一样,立刻将内劲先吐后收,强行收招,却又发觉苏夜本人粘在了这只右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撞进他怀里。
这副场景颇为温馨,活像滚进祖父怀里撒娇的孙女。但晁公错脸上,不见慈和抚慰,唯有一种极度惊骇的神色,仿佛看到致命毒蝎入怀。
苏夜硬挨他一拳,自然不假。但他向外鼓起的大肚皮,也结结实实被她撞了一记。
独孤凤看的一清二楚,失声叫道:“糟了!”
尤楚红嘶哑的咳嗽声中,晁公错毛发俱张,似乎被人扔进狂风之中,须发衣物无不向后飞动,一身长袍先骤然鼓满劲气,又颓然瘪落。瘪落之时,他像个被人一撞就飞的普通老头,随着嘭嘭闷响,被苏夜撞下石桥,笔直地飞回原处。
他受伤比尤楚红更重,落地张口之时,当场喷出小半口鲜血,星星点点洒落在地,无声述说着他身负内伤的事实。
苏夜仍然倒提夜刀,静静站在护栏被打塌一半的石桥上。她脸庞本来如玫瑰花瓣一样娇嫩,天生的白里透粉好肤色,这时却很像尤楚红,白的毫无血色,变成了被雨打过的梨花。
但她调息极快,先天真气在奇经八脉中飞速流动,一周天过去,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亦慢慢泛上血色,显然并无大碍。在疗伤、回气、卸力借力方面,先天功并不输给长生真气。她推演的卦象越多,伤势好的就越快。等到八卦俱全,即便正在和人激战,她也能够自行疗伤。
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天地都沉寂了,只剩桥下的运河还在流动,发出湍湍水声。每个人的目光都粘在苏夜脸上,将她镇定自若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他们就这样看着,看着她微微一笑,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王薄与她目光一碰,陡然想起此行目的,总算从如梦如幻的感觉中抽离出去,厉声道:“放箭!”
四人交手的时候,其他人亦从街道两旁涌出,包围了这座石桥。他们都是独孤阀训练的武士,还有南海派门人,身后背负强弓利箭,已经张弓在手,只等王薄发令。
王薄大喝出声,犹如空中滚过的一声雷鸣,惊醒了身在梦中的人。但所有人里面,动作最快的仍是苏夜。她又向王薄一笑,身影陡然闪动,跃下石桥,坠向桥拱位置。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弓弦声连响,利箭破空而至,箭箭对准了她,却因她及时翻身入水,全部射到了石桥上。
单听箭矢破空声,便知被它们射中之后,只能落得一个变成刺猬的下场。不过,苏夜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甚至没有紧张情绪,只管往河中跳去。
就在此时,石桥下方,陡然射出一道犹如急电的剑光,明晃晃地指向她后颈。剑上杀气森寒,绝不在独孤凤之下,冷酷凌厉犹有过之,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用剑人仿佛从黑暗中浮出,一身黑衣,头戴黑色头罩,只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趁他们交手之时,悄无声息地潜入石桥之下,收敛心跳气息,藏在暗影当中,直到苏夜一跃而下,才借着她人在空中的时机,向她刺出致命一剑。
苏夜头也不回,身体蓦地向旁平移,竟像飞鸟似的,向另一方向滑翔。但对方来势惊人,剑风扫过她颈旁的头发,硬是割断了一截,令她束发的嵌宝金环脱落下去,落入河水。
她下落之势突然加快,不愿与对方缠斗。但黑衣人似乎不想就此放过她,迅若鬼魅地掠下。剑锋光芒大盛,虽只是倒映照进拱桥下的月光,却亮的异乎寻常。尤其剑芒点点,急如暴雨,愈发令人眼花缭乱,整张脸都陷进剑气所生的刺痛感里,睁也睁不开眼。
剑锋折射月华,她的双眼却映出快速逼近的剑光,毫无想要闭眼的意思。眼见剑光追到,她暗自提气,落势再度缓解,同时夜刀上撩,挑进茫茫剑雨之中。
此时,弓箭手已涌到运河两旁,不断调整方位。但她跳下的地方非常刁钻,无论从哪边岸上,都难以将箭射向那个方向。
他们听到铮铮之声再度响起,顿时面面相觑,不知是谁躲在桥下。尤楚红与王薄却是脸色铁青,凝视拱洞中交手的两人,谁都未曾开口。
电光石火间,苏夜却是好整以暇,笑道:“杨兄,你也来了?”
李密能找到杨虚彦,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杨虚彦应该没有忘记她,却依然接下这桩交易。她一直以为,躲在桥底的另有他人,直至看见眩目剑光,才敢确定对方身份。
她能在激战中开口说话,杨虚彦竟也可以。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只冷笑道:“李密给的酬劳太高,让我不舍得拒绝。”
转瞬十多招过去,两人倏然分开,一个上升,攀住青石边缘,一个向下沉落,没入水中。苏夜入水之前,还向他干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可是,你不是我的对手啊!”
只凭杨虚彦一人,根本不可能伤到她,必须与他人配合,或者召唤石之轩帮忙。她隐约猜出他的来意,却无暇多想,因为她坠进运河之前,已经察觉水下有人。
浑浊暗沉的河水中,陡然卷上一张系着锋利刀片的铜网。独孤阀果然有雄踞洛阳的实力,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派水性精熟者潜入运河,张开大网,阻止她跳河逃走。
铜网布在浅水处,只等她自投罗网。刀片铁刺寒光闪闪,离她不过咫尺。苏夜哼了一声,笑容兀自挂在脸上,瞅准两枚刀片中间的空隙,持刀向前一挥。
这张由铜丝绞上铁丝,绷的很紧,几乎无法挣脱的大网,像用来捕鱼的普通网子一般,被夜刀切出一条数尺长的缺口。刀气弥漫水下,引的铜网上下震荡。
铜网四角,各有一人持住末端。他们甚至没能看清她出刀,只觉胸口被人重击一锤,险些闭过了气,虽然没有当场昏迷,手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苏夜身影灵活如游鱼,随意扭动一下,已经穿出那个裂隙,继续沉向运河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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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明风清,四野无人。
苏夜从河面冒出脑袋,仰头望见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旁边缀着两三点寒星。风中犹带丝丝凉意,仿佛不情愿进入盛暑时节。
她离开那座宅院时,天上还有棉絮般轻薄的春云。如今薄云已被夜风吹开,显出万里无云的深黑天穹,令人心神一爽,仿佛受到月光影响,从头到脚都格外清凉。四面八方,除了河水水声、乍起虫声,就只有她出水时发出的哗啦声响,静谧而安详。
她进入河水之后,顺着运河流动的方向,潜出洛阳城,应该到了城外东南一带。她怀疑自己已经进入运河分岔,游至与黄河相连的原生水路,这才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但是,说“人迹罕至”也不恰当,大约一里开外,就是修筑完好的官道,连接着洛阳与其他城池。
此时,她终于跳上河岸,顾盼一番,运功蒸干*的头发,进洞天福地换了套新衣服,便席地而坐,默然盯着波光**的河面。
尤楚红、晁公错两人不但落败,还落败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名声固然不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却也隶属宗师级别。绝大多数人见到他们时,都得尊称一声“前辈”。
尤楚红更是受哮喘病症所累,无法奋力久战,也无法将披风杖法发挥的淋漓尽致。倘若她身体痊愈,实力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
她本想击败师妃暄,借机扬名天下,但那两位抢先找上她,也是相当不错的踏脚石。也许不用天明,只在今夜时分,她就可以一夜爆红,成为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不,青少年高手。
在她的价值观里,名声毫无意义,却有着不少用处。尤楚红现身时,居然不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人生究极问题,足以见得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旁人总算只关注她本人,不再关心她的门派背景。
她在南城桥上等师妃暄,结果等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很快就要成为老头的王薄。这次离河登岸,她决定就在原地守株待兔,看师妃暄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
然而,就在下半夜时分,她正等的有滋有味,却发觉远远掠来三个人影。他们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哪里像绝代美女,正是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
苏夜深吸一口气,等他们自远而近,一起一落,跃至她身旁,才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是非常好奇。”
三人经过和氏璧洗髓伐脉,自行排出体-内对身体无益的污物,蜕掉一层死皮,皮肤变的婴儿一样白嫩光滑,正是返璞归真的重要征兆。由于三人气质迥异,均十分讨人喜欢,蜕完这层皮,愈发显的目绽神光,潇洒英挺,很容易让女子一见倾心。
好像做过光子嫩肤的寇仲奇道:“什么?”
苏夜偏头看着他,笑道:“你们究竟怎么才会抢在净念禅院之前找到我?我一直潜在水底行动,并未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
寇仲下意识望向跋锋寒,又迅速转头,涎着脸笑道:“我们入定了很久,清醒之后,马上听说你揍了独孤阀的老太婆,还有来自南海的那个,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的什么仙翁。”
苏夜诧异道:“你们也知道晁公错?”
寇仲在亲近的人面前,表情一向非常丰富,闻言立即垮下脸,道:“是玉致……宋三小姐告诉我的。她说,李密急于得到杨公宝库,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姓晁的杀不了你,也会前来追杀我们。她还好好吓唬了我一顿,说晁公错和她爹爹是同一辈的高人,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徐子陵苦笑道:“沈落雁把我们赶出她的闺房。我们三个商量几句,赶紧出来找你。跋兄精擅追踪术,认为你多半去了洛阳南边,碰运气随便追一追,居然真的追上了你。”
三人之中,要数跋锋寒容貌最为英俊,变化也相对较小。他皮肤本就如女孩子一般,白皙嫩滑,此时只变的更为柔和,却无损于他慑人的男性魅力。
他深深忌惮苏夜,态度也比面对普通人时客气不少,淡然道:“既然拿到好处,就得担当责任,我跋锋寒岂是受人恩惠而无动于衷之辈?如果禅院的和尚追来,我们情愿和你同进同退。”
苏夜与他们在悬崖下相遇,先是逃往山林,又拿着和氏璧研究半天,然后急着吸收璧中灵气,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她以前仅仅读过他们的文学形象,并未实际接触,如今发觉,所有对他们的描写都十分准确,包括成长、进益方面。
他们特殊之处,不在于年纪轻轻就练成惊人武功,而在于富有特色的性格,对目标的不懈追求,和无穷无尽的潜力。这正是世人最易缺乏的优点,也是她重视他们的原因之一。
双龙则从云玉真、侯希白、乃至商秀珣、鲁妙子那里,得悉关于苏夜的种种事迹。她身份时常变换,展现出的性格投影也不甚相同。由于这些人不清楚她的所有经历,导致双龙听完之后,仍然生出诸多疑问,希望找她本人问清楚。
苏夜自始至终,并无理由隐瞒他们。如今她身边没有外人,便招呼他们一同坐在草丛中,按顺序回答井喷而出的问题。
她说话简单利落,对面那三个也一样。即使如此,他们七嘴八舌,问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扫清心中疑惑,了解她的身份,以及她在乱世中树立的人生目标。她甚至不曾隐瞒门派,只说是小寒山派,当世传人只有她一人,也算解释了“师承之谜”。
寇仲与徐子陵得罪李密,又身怀关于“杨公宝库”的大秘密。跋锋寒则与拥护李密的“拥李联”结下仇怨,逃亡途中恰好遇到双龙,堪称同仇敌忾。
商秀珣曾说,苏夜人在瓦岗军大龙头那里,据说过的不错。他们半信半疑,后来又去问沈落雁。那时,沈落雁居然神色复杂,说话亦半真半假,令他们不敢信任她。
直到苏夜亲口说出内情,说明一直是她遏制李密势力,多次粉碎他刺杀、嫁祸、暗中联合其他势力的阴谋,准备将瓦岗军据为己有时,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沈落雁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而苏夜一拿到和氏璧,就直奔沈落雁住处,向她展示这件稀世奇珍,也有了充分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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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听了半天,直到苏夜说完,方极为诚恳地道:“你以前隐瞒真实身份,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是否怕我们狐假虎威,拿你的名号威胁他人?我,还有仲少都可以保证,无论何时,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倘若你……”
苏夜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截断他道:“你实在误会了,我知道你们不是这种人。你们和我牵连上,对你们没有太多好处。说不定经常遇上一些前辈高人,恨我恨的牙痒痒,一听我名字,就要把你们吊起来打。”
寇仲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高人?”
苏夜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不过,你们惹出的祸好像不比我少,所以随你们的便吧。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有利于你们办事,那我也不会阻拦。”
跋锋寒忽道:“你已离开独孤阀的势力范围,为何在这里坐着?”
迄今为止,这是第一句和她处境有关的问话。苏夜挪动一下,看向这位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平静地答道:“我在等师妃暄。”
他们见她在原地枯坐不动,已隐隐猜出她的用意。以她武功之高,夺走和氏璧后扬长而去,隐遁山林,只怕穷慈航静斋全斋之力,也无法找到她。她之所以公然出现,无非是希望吸引当事人的耳目。
尽管如此,此举仍异乎寻常。师妃暄被誉为中原佛道两家,自宁道奇以下的第一人,其剑术出神入化、超凡入圣。苏夜就这样大大咧咧等着,难免让他们极为意外。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由徐子陵开口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因为对我来说,承认这事的益处比弊端要大。首先,和氏璧已经毁了,师妃暄能把我怎样?总不成要我给它偿命?”
跋锋寒笑道:“还有其次?”
苏夜道:“其次,她未必有能力要我偿命。别人怕她,我却不怕。我希望能和她摊开来谈,让她明白事情不可挽回。假使她心生不满,非要我付点代价,我再让她知难而退。但她自幼清修,修养道行极深,深知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应当不至于死缠烂打。”
她谈到师妃暄时,口气颇为异样,如同长辈谈论后起之秀。这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自己放到宁道奇、祝玉妍一辈的地位,当然觉得师妃暄低了一辈。可别人听她说话,却很容易认为她夸夸其谈。
寇仲胆子再大,想到要与白道魁首为敌,说不定还要对上师妃暄的色空剑,还是心惊胆战。他正要再说,却见苏夜抬手一指,淡淡道:“看,那位就是我在等的人,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她手指之处,正站着一个修长优雅,作文士打扮的身影。这人背对明月,所以月光只能勾勒出她半边侧脸。但正因如此,更能展现她空山灵雨般的缥缈气质,以及钟天地灵气而生的秀丽轮廓。单看这个身影,便让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美好感觉。
第一百八十九章
师妃暄与婠婠两人,被誉为当世正邪之争的代表人物。她们师门上一代曾有恩怨未了,事隔多年,又各自派出最出色的弟子,继续一决胜负。这仅仅是背景与后台,单以武功而论,她们也完全可以超越同辈人,被人列进宗师行列。
只不过,婠婠始终神秘如云后明月,行踪飘忽不定,鲜少有人知晓她的身份。师妃暄则化名“秦川”,光明正大来到洛阳,公然亮明出山意图,展现与魔门截然不同的态度。
别人称她为“仙子”,既是表达对慈航静斋的仰慕,也是描述事实。她的确有着犹如仙子的出尘气质,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却在无形中影响着他人,使对方不愿和她动手、不想对她说谎。
师妃暄现身同时,河流上游亦缓缓漂下一只小船。这只船看上去平凡无奇,乃是运河中最常见的木船。船上搭乘了五个人,如果要说的更准确,就是搭乘了五个和尚。
除了苏夜见过的四位护法金刚之外,还有一位高挺俊秀的中年僧人。他额广鼻高,目现神光,身穿棕色僧衣,表情悠然平和,挺立在小船船首,颇有闲云野鹤的风采,让整只船都变的顺眼了些。在平常人眼中,他仅有三十来岁年纪,实际情况却绝非如此,因为他正是净念禅院禅主,在佛门享有盛名的了空大师。
由于和氏璧在禅院中失窃,他修炼的“闭口禅”功亏一篑。但他素来沉默寡言,直到木船停在与师妃暄齐平的位置,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苏夜先看了看船,再看看乘船的和尚,冲他们微微一笑,重新望向师妃暄,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师妃暄轻叹道:“姑娘果然和传言中一样,做事出人意表。”
她声音正好配的上她的人,极为甜美柔和,不同于婠婠的低沉悦耳,却同样惹人遐思。苏夜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从背景、武功、容貌乃至嗓音,都是势均力敌,难说谁强谁弱。
她又对她一笑,摇头道:“我不能同意这个看法,因为凡是了解我的人,都不会奇怪我的选择。几位高僧根本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才疏于防范吧?”
师妃暄默然听着,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虽然重视苏夜,也没漏掉剩下三个人。三人中,她尤其关注寇仲,视线在他那里逗留片刻,才移到别的地方,然后道:“妃暄来意如何,相信姑娘已经知道了。”
苏夜笑道:“我知道,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那边六个人,我这边四个人,数目相差不是很大。何况我在几个时辰之前,同时击败尤楚红与晁公错,一定能够影响你和诸位大师的判断,承认我有资格做你们的对手。”
师妃暄颔首道:“不错。那两位前辈已带人离去,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们,所以只与了空大师联袂前来。”
苏夜道:“我最喜欢和明白人说话,所以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时,我才会出手。眼下我想找个无人偷听的地方,和你私下谈一谈。”
师妃暄尚未作答,寇仲的好奇心已压倒警惕心,奇道:“为什么不可以当众说出来?”
苏夜笑道:“因为我不愿意。当然,如果你们想运功偷听,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们听的到。”
她忽然提出私下交谈的提议,不但引起那三人的好奇,也令师妃暄十分意外。但她犹豫了一瞬间,立即作出肯定答复,答道:“好。”
如果双龙盗璧,师妃暄定然会要求他们交还赃物,退出洛阳,然后不再计较他们的行为。但苏夜不同于双龙,是个无法以武功震慑,也很难以利益相诱的人。她人来是来了,却没想好怎么对付她,只能见机行事,争取化被动为主动。此时苏夜主动作出要求,反而让她感到轻松。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离河道的方向,一气走出百丈远近。苏夜向后眺望,见寇仲等三人,与了空等五个和尚正面对同一方向站着,满脸好奇神色,忍不住笑道:“好了,就这里吧。”
师妃暄平静的神色中,隐约有了几分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夜道:“我想说,我愿意把和氏璧还给你。”
双方之间的距离拉是拉远了,却还不够远。附近只有稀稀疏疏的树木,无法起到遮掩作用。河流附近的人如果有心,足以看到她们谈话时的神态。正因如此,苏夜只说了一句话,他们便看见师妃暄面露惊讶之色。
师妃暄当然非常讶异,甚至一反常态地追问道:“你真要这样做?”
苏夜不答,伸手到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方道:“喏,这就是我要还给你们的东西。”
云层仍未聚拢,所以月光仍然皎洁清幽,只比子夜时分的月色略暗了一点儿。幽幽月色下,她右手赫然托着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玺。玉玺材质极佳,古意盎然,表面雕有五龙交缠至枢纽的图案,旁边还被磕掉了一个小角,让人很想找合适的材料把它补好。
它的大小、重量、花纹,乃至篆字都与真正的和氏璧毫无差别,简直像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然而,缺掉的那个角并未镶嵌黄金,表示它根本不是和氏璧,而是一件等待作假工序完成的赝品。
这一瞬间,苏夜发誓在师妃暄脸上,看到了“你特么逗我”的表情。所幸她自持力惊人,那丝表情一掠而过,就被双眉紧蹙的优美神情取代了。
师妃暄凝视着她,依然用柔和的声音道:“这并不是和氏璧,这是你伪造出的玉玺。”
苏夜淡淡道:“这当然不是。我收藏了几块品质颇佳的汉玉,其中有一块色泽酷似和氏璧。我把它拿出来,回想和氏璧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雕出了一块新玉玺。后来我想融化黄金,却发现功力不足,无法做到这件事,只得作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其他方面都与真品相同。你拿回去,找人镶上一个纯金小角,就可以把它叫作和氏璧了。”
她语气如此大言不惭,又如此理直气壮,让人忍不住想接受她的提议,拿这件赝品瞒天过海。可惜的是,师妃暄并不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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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苏夜表情多么无辜,她还是坚持问道:“真正的和氏璧在哪里?”
苏夜笑道:“它碎了,碎成千百块碎屑。我吸收璧中灵气时,曾想要控制它,保持玉玺本身完好,却没能成功。它的尸体……对不住,它的遗体还在沈落雁那里。你若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她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师妃暄,捕捉她任何一个微小反应。但师妃暄定力果真不错,仅在“和氏璧粉碎”那里挑了挑眉,又安静地听了下去,听她详述从何时开始动心,然后看准禅院僧人撤出铜殿的机会,盗璧成功,又如何前往李密买在洛阳的宅子,不受打扰地研究宝物。
一言以蔽之,师妃暄听到一半时,已然相信她的说法,相信和氏璧不复存在,彻底失去了在所有方面的影响力。苏夜敢向她直言不讳,是另一件让她意外的事情,但联想苏夜将尤楚红从桥上震到船上,又似乎不必意外。
最终,苏夜总结道:“你要和氏璧,只是想把它交给你选中的人,即未来的开国明君,作为白道支持此人的象征,所以和氏璧的外表并不重要。只要他从你手里拿到这个玉玺,就天然拥有了白道门派的联盟。人人都说,和氏璧乃是有德者方能居之的宝物,怎奈它是块玉璧,根本不知道谁有德谁无德,所以……”
她居然把右手再度向前一送,大大方方道:“拿去吧,记得先镶金。”
师妃暄简直啼笑皆非,唇边泛出微笑,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对她而言,和氏璧粉碎并不足以引发她的怒火。它是她出山的目的之一,如此而已,并不需要她竭尽所能维护。事实上,比起苏夜扣下和氏璧,坚持不还给她,这个结果反倒是一了百了,令人如释重负。
她眼中闪动着深思的光芒,显的更加深邃神秘,同时道:“你把它收回去吧,我不需要。和氏璧碎了就是碎了,倘若它注定要碎在你手中,妃暄也没有办法。”
苏夜笑道:“那你和禅院的大师准备如何处置我?需要我给它偿命吗?还是先和我打一架,看输赢结果再说?”
师妃暄终于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和氏璧再珍贵,也是一件死物,为何要为它枉伤人命?但是,我必须向师门和他人作出交待,只怕有人不相信你的说词,会不停找麻烦。”
苏夜道:“这是我要操心的事情。”
她很明白,无论师妃暄,还是了空大师,都不会像王薄他们那样,务要取她性命,因为就算她死了,和氏璧也不会重返人间,由碎片重新组成玉玺。师妃暄如此回应,正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师妃暄忽然问道:“苏姑娘,你冒险夺走和氏璧,必有缘由,能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第一百九十章
苏夜笑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非要我亲口说明白?”
师妃暄幽然道:“说的是,但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对是错。”
有些时候,仙子亦无法免俗。师妃暄做事向来深合剑道至理,不急不躁,进退有度。慈航静斋本为佛门圣地,又与中原道门联系紧密,兼有两家之长,所以她长年以来,始终保有淡泊宁和的心境,绝不轻易激动。即使她得知和氏璧不复存在,也不会动怒或焦躁不安。
但她终究是人不是神,面对苏夜时,同样心生好奇,急于得知对方身上的秘密。
宁道奇将和氏璧还给她后,她一直谨慎行事,并未料到净念禅院的圣僧也会失手。事后,王薄发出武林帖、独孤阀与洛阳帮联手搜城,背后均有她的影子。但这番搜索竟毫无用处,直至苏夜主动现身,他们才发觉这个强盗就在城中。
她曾经注意过双龙和跋锋寒,因为询问李世民、宋师道等人时,双龙就在附近,而跋锋寒最近风头极为强劲,四处挑战高手,又以收金取命为生,名声越来越响。但她从未把他们当成合格候选者,仅当作洛阳一行的变数。
讽刺的是,双龙的确意图染指和氏璧,意图成为变数,却被祝玉妍挡住去路,晚到了一步,导致和氏璧落到苏夜手上。苏夜和他们不同,和任何一支势力的首领也有不少区别。那就是她武功高的出乎意料,根本无需在意慈航静斋和师妃暄,甚至不必忌惮宁道奇。
师妃暄尚未见过婠婠,也不知她曾被苏夜扔到墙角,狼狈不堪地破墙而出。可她听完有关苏夜的种种传闻,然后亲眼见到她,已足够判断自己不是人家对手。
倘若双龙窃取和氏璧,她还可以当面叫阵,正面将它夺回,再迫使他们离开洛阳,不要在这里搅风搅雨。怎奈他们并非正主,苏夜才是。
她既无法将她赶出洛阳,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击破瓦岗军,逼她就范。就算没有和氏璧一事,苏夜也和独孤阀等势力结下了梁子,早晚要集中爆发矛盾,并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围攻她。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又能如何?而且,和氏璧已经变成了碎片,始作俑者还在当面耍赖,让她别无选择。
归根究底,她也好,宁道奇也好,了空禅主也好,均未想过世上有人不怕和氏璧之威,胆敢强行汲取它的精华。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也算得到了命中注定的结局。
苏夜又向河流那边瞟了一眼,发觉他们仍然伸长脖子,天鹅似地望着她们,遂笑道:“对错有什么要紧?难道你猜对了,我会纳头就拜,从此唯你之命是从吗?”
师妃暄淡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夜微微一笑,道:“毁去和氏璧,也并非我本意,所以本意究竟如何,真的不再重要了。”
师妃暄美眸中波光潋滟,一瞬之后,紧追着问道:“在你心中,什么事情才算重要?”
她态度一直非常客气,有时带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也没有过分。因此,苏夜对她也相当坦诚,希望尽可能把话说明白,免去日后的麻烦。
她又笑了笑方道:“我有很多看重的人和事,大部分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你既然同意和我私下交谈,何不把话摊开了说?我从一开始起,就明白你的意愿,那就是选定一位有为的明主,竭尽全力辅佐他,号召白道帮派投靠他,将各方力量尽可能集中到一起,尽早一统中原,结束这个乱世,免得百姓长期遭受战乱之苦。”
师妃暄并未接话,只以目光示意她说下去。
苏夜笑道:“我敬佩你的理念,也敬佩你付诸实施的勇气。我也必须承认,这是个好办法。如果把我放到静斋中,让我担任这一代传人,我应该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
师妃暄忽然也笑了,那是一种很开心的,好像看破了对方小把戏的微笑。她柔声道:“像这样的话,后面向来跟着一个‘但是’,或者‘然而’。”
苏夜点点头,答道:“然而,我并非静斋传人,和李二公子也没有交情,更不必遵循贵派理念,把贵派选定的明主当作主公。你之所以能够劝服他人,无非是凭借口才说服对方,让他们相信你选中的人有资格成为皇帝。有时都不必这么麻烦,反正中原白道一向崇敬慈航静斋,他们一见你中意那位青年有为的公子,就会自然而然地靠拢过去,为他效力。”
她瞥向兀自一脸无知的寇仲,接续道:“可惜之处在于,你无法说服我,也无法以武功威慑我。我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血腥斗争中度过,并不怕被人联合围剿。当我什么都不怕的时候,即便是慈航静斋或阴癸派,也不可能影响我的决定。你要是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个朋友,否则……”
师妃暄听的很仔细,并未露出被触怒的表情,耐心听完了,才深深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口吻不符合年纪,单听你说话,没有人会相信你只有十一二岁。”
苏夜不惊反笑,再次颔首道:“很好,总算有人看出了这一点。在你之前,很多人都觉得我只是个特别早熟的小女孩,如此而已。我也很想问清楚,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师妃暄叹了口气,道:“我和诸多江湖前辈一样,认为你是某个人与翟让合作的桥梁。如今我才敢相信,你就是那个人。”
苏夜笑道:“还有吗?”
师妃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想了想才道:“不……的确不再重要了。苏姑娘,你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论武功、论口才,妃暄都不足以动摇你的决定。即使你与魔门有关,我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苏夜终于失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已经见过阴癸派中最杰出的弟子。她可比你坦率多了,开口就问我会不会支持静斋。当时我和她闹的很不愉快,因为我并未给出她喜欢的答案。不过,反正你没绑架我的干姐姐,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从不支持任何人。假如大家必须选个河岸站着,我唯一能接受的,是别人站在我这边。”
她声音虽轻,语气却斩钉截铁,有种不容商量的强硬感,与她的外貌形成鲜明对比,让人觉得荒谬,又下意识地相信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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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妃暄依然一派风轻云淡,只流露出一点点惊讶,代表她真的很震惊。她沉吟片刻,坚持问道:“你既两不相帮,我也无话可说。我相信你和大龙头已达成协议,你想隐于幕后,还是一直扶持翟让?”
任何有眼光的人观察翟、李两人,都会认为后者更有前景。翟让才能不符合名声,无法应对愈演愈烈的乱局。但李密性格方面的劣势也很明显,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不仅惹来异样眼光,还为自己树立不必要的敌人。
瓦岗军乃名声最昭著的义军之一,当然被师妃暄纳入考量。她也听过几桩传言,说翟让背后有人悉心指点,总算没有让瓦岗军大权旁落于李密之手。但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见到了所谓的“背后的人”。
苏夜笑道:“你如此聪明,为啥总是明知故问。换了是你,你会扶持一个才干平常,心胸也不那么宽大,连长相都乏善可陈的人吗?我本可以易容改装,更改身高体型,让你们永远想不到是我,却急不可耐地表明身份,正是为了先声夺人,减轻因我年纪而生的不信任感。”
“瓦岗诸将听说此事后,必然觉得我能干出抢夺和氏璧,与白道魁首为敌的丧心病狂之事,肯定有着更丧心病狂的胆量,以及与胆量相称的本领。我若是表现的温柔娴淑,恬淡睿智,只怕没有人肯服我吧?话说到这里,我反倒要拜托你一件事。”
师妃暄道:“请讲。”
苏夜道:“请你以静斋传人身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他人,告诉他们,我怎样从禅院抢走和氏璧,抢走后对它做了什么。有人不信的话,欢迎随时登门把它抢回去。无论如何,和氏璧消失,它代表的一切也跟着消失,不如趁早打消痴心妄想。我真的不介意名声,只介意没有名声。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身份立场,只在意他们愿做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她把话说的这样坦诚,倒让师妃暄不好回答。她又想笑,又笑不出来,既觉得这些话荒谬,又深知苏夜绝非开玩笑,心绪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但她本就不会掩盖真相,遂道:“好。在妃暄看来,和氏璧的事已经到此为止。可其他人要怎么做,并非我可以影响的。”
苏夜笑道:“你这么说,我已经足感盛情,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你们。噢,对了,你可否再帮我另外一个忙?”
师妃暄一愣,苦笑道:“难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不再说下去了吗?”
苏夜诚恳地道:“宁道奇前辈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且出身道门,一生精研武功与道家典籍。巧的是,我也是这样。我一直很想向他讨教武功,瞧瞧我们之间的差距。但他闲云野鹤,长年行踪不定,唯有静斋有办法找到他。你可否帮我做个约定,让我有机会见他一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和氏璧在洛阳先掀起一场英雄盛会,又掀起一场失窃风波,然后静悄悄平息了。
师妃暄与苏夜谈过之后,衡量利弊,决定接受她的说法。她前往瓦岗大将下榻的宅院,从沈落雁那里要来和氏璧的碎片。沈落雁早已将碎片收好,放在一只匣子中,见正主前来追问,赶紧把这烫手证据扔了出去。
自始而终,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不顺利的,是种种后续事务。
她确认完毕,便将内情宣告四方,给别人一个交待。苏夜本不想把其他人搅进来,但以寇仲为首,在场三人都向师妃暄作出要求,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责任。她也就从善如流,言明和氏璧已经彻底损毁,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以另一种形式,传递到五个人身上。
至于那只假玉玺,她自然弃之不理,绝不打算拿赝品冒充真品,用它挑选天命真主。寇仲反倒对它很感兴趣,见师妃暄不要,直接讨了过来,号称要亲自嵌上纯金小角,什么时候他需要用印玺发号施令了,就用这家伙滥竽充数。
他和徐子陵二人已拥有一定实力,并非孤家寡人,同时因为刺杀任少名得手,得到南方一带平民的广泛敬重,堪称一支微型军阀。假玉玺放在他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师妃暄既然离开,净念禅院的和尚也全无意见,乘船原路返回,不再计较她入寺盗窃的问题。他们动身前,苏夜考虑了许久,主动说出下一步行动——杀死或生擒上官龙。
上官龙与寇仲决战于英雄宴当晚,被迫露出魔门身份,最终在跋锋寒、宋师道等人的协助下,被双龙当场活捉。
他们寻上官龙晦气,一是因为阴癸派意欲得到杨公宝库,指使洛阳帮抓走双龙帮中兄弟,将他们严刑拷问致死,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阴癸派抓走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囚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双龙感念傅君婥的恩情,即便傅君瑜想杀他们,也要拼命救她脱险。
据说上官龙是阴癸长老之一,有他为人质,说不定可以交换傅君瑜,免去正面得罪祝玉妍、婠婠的巨大风险。
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可惜施行途中,祝玉妍亲自现身,令三人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到手的俘虏,也被人家完好无损带回。不过,三人意志都极为坚定,并不因大敌当前而放弃,坚持要找出阴癸派的藏身处,直到找到傅君瑜为止。
苏夜从他们口中得悉消息,明白自己晚了一步。所谓的“双龙帮帮众”,在她的情报网中还拿不上台面,也没有让她时时刻刻注意的必要。
第一次警告后,她偶然又提起了这事,荣凤祥表示他已经代为转告,并说上官龙脸色极为阴沉,好像还说了几句极其不客气的狠话。
现在想来,在那个时候人死都死了,无力回天。而上官龙本人,八成日夜提防,担心梦中忽然听到异响,一睁眼,看见窗外杀进一个萝莉。
他也肯定万万想不到,双龙居然抢在苏夜之前挑战,更不知道,寇仲实力超越了婠婠的形容,能够当众击败并掳走他。若非祝玉妍出手,他的下场绝不会太好。
此行过后,荣凤祥迅速行动起来,带上荣姣姣离开洛阳,表明自己不想得罪苏夜,也不想得罪祝玉妍的中立立场。他本就四方结缘,留有无数后路,自然不会为任何一方死战到底。而且,祝玉妍既知他败给苏夜,已抛弃过去的洛阳老巢,另寻新居。他能提供的消息也很有限,最多当一个传话的桥梁罢了。
苏夜好笑之余,本不想再管这事,反正死的人隶属双龙帮,自有帮主为之复仇。然而,她在荣凤祥面前说出威胁言语,又转达给了阴癸派,就算为脸面起见,也必须履行这个承诺。
双龙担忧引出祝玉妍,她却希望如此。她常常想,魔门八大高手、天下三大宗师分居天南海北,若他们能聚集在同一地点,让她一个个挑战过去就好了。可惜阴癸派中,仅祝玉妍一人名列八大高手行列,不存在一次挑战多人的捷径。
那天晚上,师妃暄尚未赶到,她就很明白地作出表示,说自己将插手此事。对面三人大喜过望,纷纷表态,认为她可以负责对付“姓祝的妖妇”,剩下的人自有他们处理。
她主动说出下一步计划,正因希望师妃暄帮忙留意,早日找出上官龙等人藏匿的地点。
这只是她私人事务的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处理。各方袭来的强大压力,以及席卷整个中原的情报,均在不断刷新。每刷新一次,她的身份就神秘一点,几乎变成从石头里蹦出的外星人。
一切均按照她意愿发展,自此之后,没有人再问她“你是谁”、“你师父或长辈是谁”。就连翟让大龙头的声名,也在短时间内,被她飞快压了下去。众人不关心翟让为何收她为义女,而是她为何认翟让为义父。她被视为李密的对手,而非她的义父。
师妃暄明知她夺走和氏璧,态度却平和如昔,不想展开报复,更无意联合各方人物,将这个害群之马逐出洛阳。她的态度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且都是影响未来局势的重要问题。
王薄、尤楚红乃至王伯当、晁公错等人,因为过于惊讶,不惜当面追问师妃暄,得知她也拿苏夜没有办法,惊讶之情立增三分。尤楚红不顾前辈身份,质问为何不要宁道奇撑腰,却被告知苏夜也在找宁道奇,顿时横眉立目,以拐杖一顿地面,转身就走。
他们有着利害关系,所以不得不关心。其他门阀反应缓和的多,对苏夜兴趣大于警惕,认为她选择翟让,无非期盼瓦岗军的发展潜力,只可惜李密雄心勃勃,早晚要与她产生直接冲突,到时候瓦岗军一分为二,恐怕前景不明。
这些人里,李世民和吐谷浑王子伏骞派来下属,希望见她一面;宋师道、宋玉致兄妹更因和双龙的交情,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见到了苏夜本人。
至此,李密等到今日,仍不能取翟让而代之的原因终于大白天下,被所有人熟知。苏夜想借和氏璧扬名,也得到了预计中的结果。
她深知此后艰险重重,她结下的所有对头都可能联手,先杀了她再瓜分利益。但双龙也有着类似命运,不断在得罪和被得罪之间切换。他们对此夷然无惧,她更是期盼和更多人交手。如果祝玉妍联合席应、尤鸟倦诸辈,反倒省下她东奔西跑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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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对师妃暄的说辞产生疑心,认为她被苏夜欺骗,开始盘算一些无比荒谬的主意。独孤策、王伯当,以及白清儿于洛阳会面,商讨以后如何行动。海南派则从晁公错以降,深居简出,偶尔从宅中发出信函,送往南方。
李密本人淹留兴洛仓一带,亦小心翼翼,从不冲动行事,唯恐苏夜像他一样,忽然折返东边,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刀刺进他胸口。
倘若宋玉致和李天凡敲定婚事,那么宋缺就是他的亲家。但宋缺远在岭南,不能给他带来哪怕最轻微的安全感。
苏夜总觉得,李密对她实在极为忌惮。倘若宋缺不肯为她出山,那么李密在庞大压力下,说不定直接投靠了阴癸派也说不定。毕竟宋师道见到她时,从未露出敌意,也从未提过宋缺的看法。也就是说,宋阀上下应该还在观望,不知要不要促成瓦岗军内部分裂。
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寇仲坚持不懈追求宋玉致,当然牵扯甚大。倘若宋玉致执意嫁给他,而寇仲又表现出相应能力,那么宋阀是否坚持之前的婚约,还是未知之数。
苏夜听完就算,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发展,因为这事与她无关。她一边等沈落雁作出最后决定,一边四处搜集消息,过了十多天,才从宋师道那里,弄到阴癸派秘密巢**的线索。
宋师道一见傅君婥,自此情深似海,直接跳到非卿不娶的境界,令跋锋寒大发感慨,认为只有他那种人才配喜爱女人,把他们都比了下去。上官龙牵扯着傅君瑜,所以他义不容辞,多次调动宋阀眼线,终于追查到天津桥附近、绿柳巷深处的一座府邸。
师妃暄人在洛阳,婠婠和祝玉妍应该也在。她们曾借住上官府,上官龙一出事,就连夜搬到了其他地方,行动不可谓不快。但阴癸派上下,都喜欢精致奢侈的生活,喝要喝好茶,睡要睡好床,药品也要上好的,终在采买方面露出马脚。
晁公错年轻时单恋祝玉妍,甚至为此深恨石之轩、岳山、鲁妙子三人。阴癸派所居之处,离南海派的地盘并不太远,无形之中,透露出某种诡异讯息。
苏夜站在晴空白日下,从运河对岸眺望那座宅子,良久方微微一笑,向身边的人道:“我先进去瞧瞧,你们和阴后相差太远,只怕还没进去,就会引起她的警觉。”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今日天气极为晴朗,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路边树木长满嫩绿新叶,眼见就要变为翠绿,迎来春夏之交。运河阴天时水气氤氲,晴天时波光潋滟,不疾不徐地流动着,有着悠闲恬淡的气质,仿若桥上的文人墨客。
阴癸派置下的房产均舒适宜人,适合任何人居住,又不至于引起他人疑心。从远处看,那处府邸虽然占地广大,却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巨宅,并不比其他宅院更惹人注目。它隐藏在绿柳深处,由于柳枝绿的最快,垂下千万支新绿枝条,已有“绿柳如烟”的意境。
它就像普通富户人家,家中和乐融融。但苏夜越接近正门,就越能感觉这地方与别处不同。
婠婠、边不负等人在不在,她不敢断言,因为她不熟悉他们,无法只凭感觉判断。然而,她很明白祝玉妍就在那里。她与婠婠两人,乃是阴癸派中唯一练到“天界”的成员,可以轻易藏匿自身,也可以轻易被同一等级的高手觉察。
一个人练到先天后期,只要不刻意隐藏,散发出的精神压力将非常庞大,直接影响他人感官。普通人在这种人面前,往往产生莫名其妙的奇怪感觉,要么想要顶礼膜拜,要么想要拔腿就跑,要么产生亲近感觉,不自觉唯对方之命是从。
境界提升越高,相互间的较量也越艰难。譬如宁道奇、毕玄之辈,倘若用气机锁定一个目标,那么就算目标收敛全身上下万千毛孔,伪装成一块石头,也不能逃脱他们的追踪。
同样,一人听到、看到或觉察到另一人存在时,也有可能被对方发觉。如果两人实力相若,几乎无法不为人知地打量对方。
婠婠武功虽高的惊人,却不足以让苏夜忌惮,更不会被她当成平等对手。也就是说,除祝玉妍之外,阴癸派中再无第二人有这样的资格。她灵觉之中,那股精神力量有着漩涡般的特质,若和它接触的太久,会产生被它吸过去的微弱幻觉。
她发现祝玉妍时,祝玉妍当然也知道外面有人在感应这座宅院。她们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普通弟子正在忙碌,进入天界、地界的重要人物正在练功或交谈,以及彼此的存在。
苏夜与那股力量一触即分,展开身法,闪电般掠进两排下垂的绿柳深处,刚拐过街角,便见静寂无人的青石街上,遥遥站着一个云髻高耸,身穿宫装纱衣的身影。
祝玉妍与鲁妙子等人同辈,今年至少六七十岁,看起来却不过二十六七。她一对长眉直飞入鬓,肤白如玉,容貌清秀绝伦,气质淡雅妍丽,绝对没有半点邪佞气息。即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她和魔门联想到一起。
若论长相,她和婠婠有三四分相似,曾被双龙误认为母女。但她真正的女儿是东溟夫人单美仙,外孙女是东溟公主单婉晶。师徒同样习练天魔诀,才练出相近的气质。不过,婠婠更像月下神秘莫测的精灵,祝玉妍则具有仙家气质,仿佛从未沾染凡尘中的污浊。
尤其她极其擅长打扮,无论头上的高髻,还是身侧垂下的如水纱袖,都无形衬出她的飘渺姿态和尊贵身份,使人既想接近她,又不敢亵渎她。
苏夜从来都很明白,在副本世界中,可以秉持以脸看人的原则。如果某人长成祝玉妍这样,不必预知剧情,就能判断她地位尊崇,戏份不少。重要角色可能容貌平平,但绝色佳人经常要承担剧情进展、转折、结束的作用。
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看见祝玉妍时,为何会想到这些奇怪事情,还在想着,就听祝玉妍娇柔悦耳的声音道:“二小姐,你果然找上我祝玉妍。”
她称苏夜为“二小姐”,就是承认苏夜代表瓦岗军的身份,将翟娇排在她之前,比其他称呼更显官方意味。而以阴后之年岁资历,叫她一声小姐,已经给了她很大脸面。
苏夜微笑道:“有劳宗主出迎,真是不敢当。”
祝玉妍轻哼一声,道:“庄院中的布置横竖也拦不住你,何必多此一举。”
她站的离宅院不远,背后五丈处,就是宅院的大门和外墙。就在此时,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婠婠浅笑倩兮,从门内轻盈走了出来,仍穿一身轻纱制成的雪白衣裙,仍然美的让人不敢呼吸。但她步出大门后,不再前行,只以纤手扶了一下墙,弱不禁风似地,靠在那处墙面,无意走上前来。
她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可苏夜听得到宅院里的轻微响动,知道他们已得到阴后指示,随时关注着大门外的变化。
苏夜向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旋即道:“那么,祝宗主能否猜出我的来意?”
祝玉妍道:“你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我怎能猜到。然而,你先后为难左游仙和辟尘道兄,逼他们交出圣门典籍,说什么不贪图武功,只收集。总不会今时今日,你打上阴癸派的主意,想先击败我,再强行索取天魔诀吧!”
她语气虽然凌厉,声音却异常动听,无时无刻散发着女性的特殊魅力。无论她动或不动,做出何种动作,姿态都无比美妙,包括站立之时。
苏夜从不刻意打扮,甚至故意收敛自己,尽可能减少遭人追踪的可能。但她一看到这等美女,总觉得还是打扮一下比较好。至少,在她有幸谒见宋徽宗的时候,应该装扮的活像天仙下凡,才能让人家以为她就是下凡的天仙。
婠婠笑的亦极为动人,心中却忧虑重重。尽管阴后法驾在此,离洛阳较近的几位长老均已赶来,能够施展四人齐心协力的阵法。但这并不代表,苏夜一定会知难而退,祝玉妍一定安然无恙。
苏夜细听院中动静,同时答道:“对不住,答错了。我想先提一个交易,然后讨论其他问题。”
祝玉妍冷然道:“那天晚上,你已向婠儿说的很清楚,除非阴癸派全力支持你,否则你绝不会和我们合作。”
苏夜道:“的确如此,但我们还可商讨别的要事。我明白你的为人秉性,也清楚我怎么强迫,你都不会像荣先生一样识时务,乖乖交出天魔诀。更何况,我也许根本没有强迫你的资格。”
祝玉妍道:“说。”
苏夜笑道:“我先帮你杀了石之轩,然后你再把天魔诀借给我一阅,如何?”
刹那间,祝玉妍波澜不惊的玉容上,陡然生出剧烈起伏。所谓剧烈,仅是相对于平时而言。她并未失态,亦无过激举动,只将罗袖一拂,厉声道:“你怎会知道?”
思路客
苏夜向她扮个鬼脸,道:“我知道的事多,不知道的事少。你不必问的这么明白,只要知道……知道我知道就好了,这样比较省事。石之轩身兼两家之长,自创当世奇学,时间愈长,其害愈烈。哼,你名列八大高手第一位,却不是他对手,凭一招‘玉石俱焚’吓住他,让他不愿和你同归于尽,当我不知道吗?”
祝玉妍恢复冷淡神情,不置可否地答道:“圣门中事,与你无关。不管你从哪里得悉这个秘密,我都不在意。”
苏夜笑道:“当真如此吗?实话告诉你,即便你施展玉石俱焚,恐怕也杀不了他。能和你联手杀他的人,大多身为一派尊主,不愿自降身份,所以你到最后仍然孤立无援,只好拖着后辈上路。只有我和人家不同,我……”
她提到用石之轩交换天魔诀,婠婠右掌不自觉一撑,身躯已然离开白墙,俏脸上流露出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气,似在用心听着她说话。此时,她居然不顾祝玉妍正要开口,抢先娇笑道:“你和人家有什么不同,是否你武功高又没什么身份,所以乐意做这种事?”
苏夜瞥了她第二眼,笑道:“是啊,我从来没什么身份,别人也休想给我安个身份,然后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只要能达成目的,我向来不择手段。”
祝玉妍蹙眉道:“婠儿,你不要胡乱插话。”
婠婠扭头望向她,神情颇有急切之意,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怏怏道:“是。”
祝玉妍见她果真不再乱说,方沉声道:“二小姐,自阴癸派创派时起,派中经典绝不外传,派中事务也不可泄露于外,否则就是背叛圣门。”
苏夜颔首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你们心胸越来越狭窄,手段越来越偏激了。门派或帮派环境封闭,对……”
祝玉妍不愿让她继续胡说八道,理都不理地道:“因此,你提出什么条件都好,祝玉妍绝不能答应这个交易。我甚至不可能接纳你进入阴癸派,以免养虎为患。”
早在几年前,苏夜便想用石之轩作为与祝玉妍交易的筹码,用边不负、白清儿拉拢婠婠、单婉晶。祝玉妍此时坚持拒绝,她亦不再多说,笑道:“那就算我没说过。我这人办事向来喜欢分出先后,先做重要的事,再做不那么重要的。如今宗主拒绝我,我只好移向下一步。”
祝玉妍并不答话,目光一刻比一刻复杂,仿佛已经被她的话打动心绪。她双袖重新垂下时,苏夜恰好轻柔地问道:“洛阳帮前帮主上官龙,在不在这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祝玉妍悠然道:“在又如何?”
苏夜起先认为,祝玉妍会在深宅大院里静候自己上门,谁知她如此干脆,独自现身拦在路上,让她无暇旁顾他人。早知如此,她宁可把寇仲他们带来,免得多生事端。
其实她不问也知道,上官龙身败名裂,能够继任洛阳帮主的荣凤祥出城办事,洛阳帮正一片混乱,不知由谁接任帮主大位。阴癸派向来被人忌惮,所以上官龙重伤之后,又失去了一帮之主的威势,肯定不敢公开行动,只能留在祝玉妍附近,接受她的庇护。
按照阴癸派作风,傅君瑜八成也在这里。伤者也好,俘虏也好,都需要人手照顾监视。苏夜故意问她这句话,与其说寻求答案,不如说话中有话。
苏夜依然柔声道:“也不如何,与贵派打交道的时候,我时常感到贵派十分霸道,仗着天魔大-法、天魔功之威,抑或宗主你魔门第一人的身份,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宗主本人更是如此,将人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留任何余地。”
祝玉妍好像觉得很好笑,首次娇笑道:“难道你认为,圣门应该像那些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仔细一看,全是假仁假义吗?”
苏夜摇头道:“不,绝非如此,因为我和你们其实一模一样,做事霸道的不讲道理,怎会那样认为?单看我强行夺走和氏璧,就知道咱们是同一类人了吧?今日我只想告诉宗主,贵派实在不该招惹我,和我身边的人。”
婠婠轻叹一声,淡然道:“我们并未欺负翟大小姐,最后也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苏夜道:“不是她,是寇仲与徐子陵。我因为一件私事,不得不倚重他们两人。既然如此,我该为他们的事尽心尽力。独孤霸敢向我下狠手,我就敢废他武功。上官龙敢杀他们兄弟,我就敢杀他。这件事是这样办,以后也一样。”
荣凤祥传话之时,不仅上官龙听到,祝玉妍也有所耳闻。但她论身份,论性格,都不可能因苏夜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提前离开洛阳。
此时,她不怒反笑,笑的迷人至极,笑完之后,方幽幽问道:“你这娃儿,从哪里学来的脾气?”
苏夜笑道:“当然是从师父和师兄那里。”
祝玉妍轻摇螓首,亦放柔口气道:“好吧,你认为,你今日可以成功吗?”
忽然之间,她身形倏然而没,如同在原地消失。婠婠提升天魔功时,全身衣袍及满头秀发都在猎猎飞舞,观之动人心魄。祝玉妍却罗袖低垂,仪态娴静,最后才向前迈出一步,竟然迈的无影无踪。
婠婠不动声色,于同时闪进宅院中,随手一拂,将两扇大门紧紧关上。门内门外,瞬间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大门合拢时,苏夜耳中,蓦地灌满了惊天动地的尖啸声。啸声起先像狂风,后来变作狂风裹挟的沙石,笼罩着所有能听见这声音的人。
这正是阴癸派绝学之一,天魔音。倘若敌人功力低于她,会深受啸声影响,眼前幻境丛生,尚未来得及摆脱可怕景象,就被她一招毙命。还好她施展天魔音时,只能静立不动,无法四处游走,威力仍限制在精神方面。
然而,天魔音乍起,苏夜袖中立即夜刀出鞘,发出一声悠长龙吟。严格来说,世上无人知道龙吟是什么样子,仅是在听到刀锋长吟时,脑中自动出现这两个字。
祝玉妍身量高挑,苏夜却还没长大,只到人家腰腹。此时在祝玉妍眼中,龙吟一响,如同驱散厉鬼悲鸣的禅音,顿时冲淡了天魔音的凄厉感。那个比她矮了一截的身影冲天而起,越过六七丈距离,竟不再理会她,跃向那间青瓦白墙的宅院。
苏夜要杀上官龙,自然以他为第一目标,顺带帮着救回傅君瑜。反正她与阴癸派关系糟糕,以后总有交手机会。
她一直仔细倾听,对墙内形势了如指掌,目光刚扫到宅子中的景象,便见白衣幽灵般诡艳的婠婠飘身而起,袖中射出两条天魔带,缠向她小腿。
婠婠并不是她对手,时机却抓的无可挑剔,恰好选在她旧气已绝,新气未生的时刻,想将她扯进天魔场中。她在半空中旋舞的姿态,也恍若天魔降世,比平时还美上三分。
天魔带碰到坚实物体,马上自动收缩,非要把敌人紧紧箍住不可。但婠婠向内收劲时,忽觉带上触感有异。飘带环绕成圈,两股气劲亦当场冲撞,迫使飘带松脱,电射回主人的方向。
反击之力柔和浑厚,似乎只求震脱天魔带,不想向她反击。婠婠手腕处刚传来回射力道,未及卸开,已见苏夜骤然加速,化身无痕清风,轻轻巧巧从带下掠过,直奔院中有人居住的厢房。
这时,祝玉妍亦越墙而过,纤手向旁一抓,接住婠婠抛来的天魔带。天魔带真名叫作“白云飘”,是一条三丈来长的细丝带,而非两条,在衣袍中灵动飘逸,变幻多端。祝玉妍持带应敌,威力自然又和婠婠不同。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闪现一圈异样紫芒,正是天魔功提升至巅峰的表现。紫芒一现,她的人就像被春风托起,轻若无物,紧追苏夜身影而去。
上官龙的确在后院一间厢房养伤,因为伤势大为好转,曾偷偷摸摸出去办事,联络大明尊教的人,惟因他大受打击,不敢冒头,寇仲等人才迟迟没有找到他。
而傅君瑜也在这里,停放在另外一间厢房。她被擒后,当即施展师门秘术,进入极为特异的假死状态,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将她弄醒,只能任由她沉沉睡下去,或者直接杀了她。但她乃奕剑大师傅采林的高足,杀了她,定然后患无穷。祝玉妍不愿凭空结下强敌,一直犹豫至今。
苏夜向阴癸派示威,令他们日后不敢轻易得罪她的人,不惜顶着祝玉妍师徒,满院搜索上官龙。而祝玉妍出于同一理由,不得不一力阻止她,免得自己成为尤楚红、晁公错之后,又一块被苏夜借以成名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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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法快逾闪电,在常人眼中,几有神出鬼没之态。但苏夜抢到先机,祝玉妍想追上她,并没那么容易。她们一前一后掠过中堂,掠进花厅后的宽敞院落。阴癸派四长老早就一涌而出,想要半路截击她,却因她速度太快,个个与她失之交臂。
上官龙年纪约在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而健壮,脸上带有沉溺酒色的苍白,眼泡也有些浮肿,平日使用近百斤的龙头杖为兵器,外貌很容易辨认。
祝玉妍抛下其他门人,飘然出门,要边不负见机行事,一见事情不对,立即送走上官龙与傅君瑜。因此,她和苏夜交手,婠婠没事人似的返回宅中,又与师尊一起追击苏夜。边不负那时已将傅君瑜送进马车中,要上官龙负责驾车,自己则原路折返,前后夹击苏夜。
苏夜一边飞掠,一边集中精神感应府第中的异动,将将追到后门,才发觉对方手脚如此之快。由于后门大开,她能够望见一辆马车沿长街前行,而“魔隐”边不负手握双环,一身文士装束,潇洒地立于门外三尺处。
苏夜前方有边不负,后方有祝玉妍与婠婠,一时陷入以一打三的险境。还好她目标并非战胜这三人,而是追踪马车,想要脱离夹击,总比迎战取胜容易许多。她本想直接从门中穿出,至此已无可能,遂横刀身前,一刀挑向边不负的双银环。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双环由铁铸成,又镀上一层白银,直径约为半尺,银光烁烁,凌空连晃数下,陡然晃出一片昳丽的银色光影。
夜刀恰好挑中银环边缘,刹那间嗡嗡作响。边不负施展“魔心连环”,招式环环连扣,同时仍不断摆动双环,化解连绵不断的强劲真气。
在阴癸派中,他排名仅次于祝玉妍师徒和辟守玄。但他既然不是婠婠对手,自然无法胜过苏夜。只听银环不住发出铮铮清响,几个弹指后,银光倏然而没,边不负飘然后退,银环上也多了几处缺口。
马车载着上官龙等人,急急转过街角,奔向不远处的运河渡口。阴癸派早已安排船只接应,只等他们弃车登船。
苏夜向前掠去,忽觉背后风声大起。祝玉妍已追到她后方,翠袖一扬,射出绵柔缠绵的天魔带网。这张巨网简直浑然天成,中间错杂着天魔气劲,密如水银泻地,令人产生它具有实体的错觉。
婠婠天魔双斩亦悄然滑出袖中,足尖在地上轻点,绕开漫天带网,像只最轻盈灵巧的猎豹,加速飞掠至苏夜正前方,阻住她前行方向。
这一瞬间,边不负落于下风,被迫退后,只剩三名年纪迥异的女子,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战。
祝玉妍一直认为,世上除石之轩外,再无任何一人需要她联合婠婠对付,至此方知自己难免大意。眼见天魔带就要缠住苏夜,网中蓦地黑光连闪。数点光芒亦连成飘带般的黑带,正面冲向祝玉妍。
天魔罗网本来向内收缩,并不停旋转,试图束缚苏夜周身气劲流动,将她活活缠死在罗带中。但黑光乍现之时,天魔带仿佛受其牵引,不由自主地向外膨胀,伴随嘭的一声轰鸣。
天魔双斩从苏夜身边擦过,旋即回拉,不着痕迹地刺向左侧,刺上她晃动不休的袖子。然而,这双利器就像刺上了一种坚实光滑的屏障,刀尖尚未穿透绫罗,便觉刀身不停颤动,难以再进一寸。
婠婠螓首一摆,万千缕青丝自背后绕了过来,抽向苏夜上半身。就在此刻,苏夜身形突然前移,扑向祝玉妍,竟不在意婠婠的举动。
祝玉妍神情仍然飘逸淡然,绝无半分着急的意味,皓腕连抖,令天魔带收束成球,反射向苏夜后心,快的如同一道闪电。更奇异的是,即使天魔带由网变为直线,笼罩三丈方圆的力场仍未消失,仍一刻不停地拉扯着苏夜,从精神、肉-体两个方向影响着她,给她施加重重压力。
“铮!”
黑光飞出,带着人刀合一的凌厉气魄。祝玉妍袖口的天魔带忽地凸起,挡住这莫可抵御的一刀。丝带在她真气护持下,坚硬如金石玄铁,连一处刀痕都没能留下。与此同时,她两只水云袖被刀风卷起,露出袖中白如凝脂的玉臂,双臂双手,均在做无可形容的玄奥变化。
双方终于首次近距离过招,以快打快,招式均是变幻莫测,宛如游鱼飞鸟般无迹可寻。旁人尚未看清一招变化,第二招、第三招已经递上,令人看的喘不过气。
这并非是寻常意义上的见招拆招,而是更深一层的交手。两人无时无刻不在以精神锁定对方,排查对方心灵上的破绽,希望借此看破下一步行动,以便先发制人。
如果说,普通武人的交手是按照曲谱弹奏乐曲,出招收招都有套路,那她们两人就是当世难求的曲艺大师,挥洒间暗合自然规律,既凶险凌厉,又一派洒脱。
但苏夜无心和她在此分出胜负,无论如何,阴后绝非能在三招两式间打倒的对手,何况旁边还有两位先天高手助阵。当祝玉妍错身飘开,躲避夜刀刀锋时,她亦得到**机会,反手一刀,硬架背后袭来的天魔双斩。
婠婠手上先实后虚,感觉非常诡异,却见苏夜如同没有重量似的,任凭自己被天魔双斩传来的浩然巨力弹开,弹向已在摇摇欲坠的大门门檐。
夜刀忽然从疾掠如火,变的轻灵如风,大出婠婠意料之外。祝玉妍反应远比她快,双袖同时拂出,行云流水般拂向苏夜双腿。
又是一声闷响。苏夜右腿踢中水云袖,将它踢的向旁歪去,自己则再次借力,弹射向更远处,足不沾地,直射马车驶离的方向。
那辆马车外表平凡,但内里宽大舒适,又非常结实,乃是阴癸派不想引人注目时的座驾。上官龙正端坐在车门前,满脸阴沉,驱使拉车骏马沿路飞奔。
那天荣凤祥来上官府面见阴后,转述苏夜的警告。上官龙当众哈哈一笑,表现的很是不屑,实则提心吊胆,整天惴惴不安,思考自己是否得罪了宋缺那种等级的大宗师。因此正如苏夜想象中那样,寇仲找他晦气时,他还错愕了很久,心想难道对方找错了人。
祝玉妍亲自救他,只因看在大明尊教和阴癸派合作的面子上,也为了她本人的脸面。他若死了,阴癸派不好向朋友交待。但若仅此说阴癸派会拼命保护他,不惜付出门人死伤惨重的代价,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上官龙本欲在阴癸派撤出洛阳的同时,与他们一起返回长安,却没想到苏夜动作这么快,明知祝玉妍在府中,仍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以往,他才是那个威胁对手,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如今角色掉转,他绝对没有比较开心。
边不负叫他带走傅君瑜,他还松了口气,心想即使教主或善母亲至,也会被祝玉妍挡下,大可不必担心。但他内心深处仍有隐忧,多次鞭打马匹,希望两匹马跑的快些,更快些。
长街两旁店铺林立,街上行人也不少。他们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位身穿绸缎袍子,满脸阴沉的老者叱喝连声,旁若无人地奔过大街,奔向远处的运河。没有人认出,他就是被人当众揭穿身份,自此身败名裂的前任洛阳帮主。
上官龙如果将心一横,抱起傅君瑜,以轻功逃亡,或者觅地躲藏,可能苏夜还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可惜他错估了苏夜的本事,不知她已脱出天魔带网,紧跟马车而来。
这并不能算他的错,因为他没想到,别人也没想到,只不过想错的后果,要由他一人承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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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已能看到运河、石桥,以及渡口旁摆摊的小贩、河上的桅杆与船帆,却也倏地产生大难临头的危机感,只觉背后传来一股惊人的压力,以他难以想象的高速,撞向这辆马车。
老鼠看见飞鹰从上扑下,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感觉。但上官龙绝非老鼠,而是占据洛阳二十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一帮之主。
他反应亦是极快,右手向后一伸,从车厢里拖出那支接近百斤的龙头杖,弃假死的傅君瑜于不顾,将杖尾在车上一撞,借势拔起,跃向街旁酒肆。
这一跃救了他的命。他人刚刚跃起,刀光便从后席卷而来,犹如黑色潮水,削向车厢顶部。木材非常坚硬,在刀光之下,竟如豆腐般被劈开,整个车顶被巨力掀起,飞向天空。
车中陈设舒适精致,一张软榻上,停放着一名双目紧闭,秀发如云的绝色美女,正是傅君婥的师妹傅君瑜。她人还活着,呼吸心跳却已停止,唯有使用师门秘法,才能将她成功救醒。
苏夜一刀挥下,人也站在了车厢边缘,扭头望向胖鸟高飞般的上官龙,嘴角带出一丝不屑笑意。
上官龙也看到了她,脸色变了又变,神情中带着不少难以置信。但她很习惯这种神色,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已离开车厢,凌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从更高处扑击上官龙。
这一次从天而降,给人的感觉活像泰山压顶,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无法想象以她小巧玲珑的身材,居然能够造成石破天惊的震撼感。
上官龙双脚踩在了酒肆屋顶上。这座两层小楼结构还算坚固,但在苏夜下落之时,令人情不自禁担心起来,怕它一刀就倒。
一切发生在弹指间,快的不可思议。
龙头杖旋风一样舞动,飘飘杖影,笼住上官龙全身。他一张圆脸因气血上涌,变为奇异的紫黑色,杖风如罡风,锐利之处胜于利刃,又比任何利刃浑厚的多。屋顶瓦片被杖风带起、击碎,化为无数青黑色的小碎屑,随杖风飞旋舞动,蔚为奇观。
他的绝望只持续了一刹那,又重新建立信心,因为他看到,长街那一端,正追来两个无比美丽曼妙的身影。祝玉妍终不能允许苏夜当面杀人,有损她的威信。只要上官龙撑过一段时间,待祝玉妍追到,苏夜未必能够得手。
杖风呼啸作响,显示出他身为一帮之主的高深武功。然而,刀光有如死神,全然不顾龙头杖何等威风,在他舞杖的同时,已悄无声息飞进杖风之中,准确地找到龙头杖杖身,重重一刀击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套杖法名为“迎风杖法”,名气直追尤楚红的披风杖。而且,上官龙常年习练魔功,内功练的颇为深厚,只不过平时刻意掩饰,避免引起他人疑心,才造成他武功一般的错觉。寇仲就因为错判了他的能耐,险些伤在他手中。
不过,狂舞的龙头钢杖碰上夜刀,立即被刀锋深深嵌入杖身。裂口一发不可收拾,不断扩大,形成冰纹般的细小缝隙,看上去如同被她一刀劈出的蛛网。
闷响过后,杖影陡然消散。钢杖本身颤动不已,发出嗡鸣之声,带的上官龙双手都在颤抖。他直觉应当抛杖躲闪,却不敢这么做,只能竭力后夺,想将钢杖抽开。
未及抽身,刀身上已传来一股无可抵抗的粘连之力,任凭他连抽三次,始终巍然不动。最可怕的是,他每向后运一次内劲,力道消逝时,缝隙处都会涌来与之前方向相反的狂猛气劲,犹如重重海潮,一次次透过钢杖,撞击他气脉丹田。
到了第三次,上官龙终于忍耐不住,被迫撒手。他双手一松,杖上最后一点力气也随即消逝,发出铁器特有的断裂声。龙头杖被夜刀从中劈开,分为两截,掉在酒肆楼顶上,又骨碌碌地滚落长街。
马车仍在奔行,却因驾车人不在,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上官龙跃上屋檐、苏夜掀开马车车厢,都在不到数秒钟时间内发生。直至两人正式动手,行人才发觉事情不对,纷纷大惊失色,叫喊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唯一能令上官龙感到安慰的是,事已至此,祝玉妍好歹追了上来。
这位魔门宗师鲜少公开露面,今日却为此事破例。她神情中不见慌乱,只比平时更严肃些,仍是一派镇定自若的大家风范。即使最熟悉她的婠婠,也不知她作何想法,只能默然跟在她身后,寻找下一个围攻苏夜的机会。
苏夜突然找上门,令她们不及准备,否则阴癸派将预先接触李密,再次布下陷阱。如今任何人都能看出,比起愈战愈勇、逃生技能满点的双龙,她对他们的威胁更大,也更为直接。
如果祝玉妍可以选择,她会尽一切努力,答应任何条件,令苏夜无法生离洛阳。可惜的是,武功练到她们这个地步,若非不惜代价进行生死决斗,耗费数月乃至整年时间纠缠追杀,那么很难真正杀死对方。
她飘上这间小小酒肆之时,恰好见到龙头杖一折两断,上官龙矮胖结实的身躯向后退去。值此关键时刻,她双眸眨也不眨,长袖再度卷出,带动屋顶瓦片迸飞而起,连同急射前方的天魔带,化为看似空虚飘荡,实则雷霆万钧的冰寒劲风。
劲风中心,瓦片全像卷进深海漩涡,一圈圈疯狂飞动。由于天魔劲凝而不散,这些青瓦始终保持完整外形,并未碎成粉末,却带上了恐怖力量,足以轻易击穿岩石。
她内劲控制的亦完美无缺,均直冲苏夜而去,全未波及距离苏夜只有数尺的上官龙。然而,她与婠婠都知道,自己很难成功救人。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上官龙真气已竭,脚下自然软弱无力。但他无需转身飞掠,只需跃回街心,将苏夜留给祝玉妍,便可逃掉一条小命。他素知阴后之能,对她一直有着强烈信心,即使连受打击,信心也没那么容易消失。
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飞旋的瓦片之中,漾起了水面波浪一样的波纹。波纹中心部分,瓦片迅速改变飞旋方向,接二连三划出弧线,偏离原始轨迹。这正是天魔场受巨力撞击的证据,也是苏夜不受天魔功影响的旁证。
苏夜硬碰天魔场,同时连人带刀横移,仿佛一道闪电,直插上官龙身前,硬生生隔住他的逃生之路。
从近处看,上官龙那因酒色过度而生的苍白面容更是清晰。他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却未能消除这种苍白,眼圈犹带浮肿,配合他惊恐木然的神情,更是又滑稽又凄惨。
阴癸派突然对杨公宝库产生兴趣,倒不是为了库中的兵器与财宝,而是传闻中藏在那里的一件魔门异宝。上官龙奉命逼问口供,自以为能够轻易立功,熟知埋下今日杀身之祸。
他眼前最后一幕场景,是急速迫近的黑色刀锋。刀锋极薄,仿佛一条笔直墨线。但这条墨线碰上他身体时,便飞快夺走了他的生命。
上官龙喉咙喷出大股鲜血,向后仰倒。在他倒地前,他体-内任、督两条主脉已被震断,他也已经是个死人。
苏夜看都不看他,蓦地向右后方跃去,躲开两把银光灿烂的天魔斩,与婠婠错身而过,又蓦地停在屋檐边缘,似笑非笑道:“人已死了,两位还要继续下去吗?只怕对阴癸派来说,宗主当街斗殴,并非什么好消息吧?”
这句话就像具有魔力,一说出口,楼顶呼啸不绝的狂风便有减弱趋势。婠婠幽怨地瞪了她一眼,又像没事人似的,将天魔双斩收回袖中,飘然后退。
她收手,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苏夜所言为实。阴癸派向来行踪隐秘,为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要么隐瞒身份,以其他面貌行走江湖,要么匿迹隐踪,不为人知地行动。今日她们迫于形势,不得不在晴天白日之下追杀苏夜,将自己曝露于外,其实没有什么好处,反像师妃暄等人一样,令苏夜有机会借她们立威。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无奈”,却也毫无办法。
祝玉妍幽然长叹,叹息中却无受挫的感觉,柔声道:“二小姐,你是聪明人,当知天下政治之争,其实是佛道两家与圣门之争。”
苏夜望一眼十余丈外的马车,确认能跑的人都跑光了,马车十分安全,才应声答道:“是吗?我看魔门中也有道士,也有尼姑和尚,好像没那么多差别。”
祝玉妍冷然道:“我已见识过你的武功。”
苏夜笑道:“如何?”
祝玉妍道:“师妃暄乃佛门调|教出的高徒,所谓两大圣地的代表人物。那群和尚嘴里说不问世事,见她有事,倒是一个个出来撑腰。你呢?你是否代表道门,也来参与这场争斗?”
在他人眼中,苏夜的武功惊世骇俗,简直不可置信。但阴癸派、慈航静斋等地,本就多年寻找习练本派心法的天生奇才,绝不至于无法接受她的存在。石之轩飞快认可了她,祝玉妍也一样。他们所考虑的,从来不是“她从哪里来”,而是“她要做什么”。
苏夜微微一笑,反问道:“这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可不可以只代表我自己?我可不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不可以不继承任何道统?你应当把我当作对手,而非其他东西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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婠婠以嗔怪的语气道:“奴家过去把你的话转告师门,却没人愿意相信。你武功这么高,也难怪别人多想。再说你和瓦岗军的关系摆在那里,无论你怎样做,都会影响到人家。寇仲、徐子陵那两个家伙向来与圣门为敌,然后你和他们走的很近……”
苏夜笑道:“就算这样好了,那你们也该集中能力对付我本人。难道宋师道、宋玉致他们真的武功高绝,无人敢惹吗?还不是因为有个身为天下第一刀的父亲,所以别人都要给他们面子。另外,我与那两位算是合作关系,而非保护,若不弄清楚这一点,只怕你们还会吃亏。”
她想了想,又道:“看来你们今日不想和我死拼到底,那么我要带走傅君瑜,并且尽快离开洛阳,两位该不会有意见吧?”
婠婠笑道:“我们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苏夜人已转过身去,同时答道:“不知道,这要看你师尊的决定。”
祝玉妍忽然问道:“你竟然急着离开洛阳,就不怕李密联合独孤阀,击溃王世充?”
苏夜身影陡然一顿,奇道:“这有什么好怕,总不会王世充占据洛阳,就向我双手奉上所有好处?何况与王世充合作的另有其人,我何必要搅进这滩浑水。”
婠婠眨了眨眼睛,望向祝玉妍,以口型示意“寇仲”。祝玉妍看她一眼,略一沉吟,又问道:“翟让还能在龙头位上坐多久?”
苏夜摇头道:“我仍然不知道,你若有心,可以关注李密动向。反正李密已经与贵派弟子钱独关搭上关系,他的一举一动,应当瞒不过贵派的耳目吧?”
上官龙毙命后,楼顶重归平静。之前被吓跑的人发觉无事,悄悄摸了回来,却不敢靠近这里,聚在远处对她们指指点点,既震惊于她们的绝世姿容,又因本能而恐惧,尽量躲的远一些,只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祝玉妍与婠婠见此乱象,均无心多留,也想早早离开,结果听苏夜一口叫破钱独关身份,立刻面露惊讶之色。婠婠更是抢先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告诉你的?”
苏夜笑道:“是,也不是。两位慢慢猜吧,后会有期。”
至此,她才正式跃下那道被薅秃大半的屋檐,几个晃身,来到盛放傅君瑜的马车旁边。她先看了看车中情况,回头一望时,酒肆顶上已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就像她们带上尚在滴血的尸体,瞬间传送揍了一样。
她学着祝玉妍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管还在车中的傅君瑜,跳上马车,抖了抖缰绳,让马车再次向前行驶,驶向运河方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苏夜从阴癸派手中夺回傅君瑜后,不过几天时间,洛阳便进入了新一轮的动荡。这次动荡与和氏璧再无关系,仅是针对洛阳本身。然而,动荡才刚刚开始,她就迅速离开了洛阳。
那一天,双龙与跋锋寒、宋师道四人始终老老实实等着,等她看完回来,联合他们一起杀进去,却不想她一去就跟人动上了手,并硬顶着阴后,杀死她曾放话要杀的人。他们再见到她时,也见到了那辆属于阴癸派的马车,和车中沉睡不醒的傅君瑜。
跋、傅两人相识已久,有不深不浅的交情,所以他打算将傅君瑜送回高丽,交给傅采林施救。但宋师道毫不犹豫抢下这个任务,希望借此机会,再见傅君婥一面。
他说走就走,只用一天时间,做好安排,带傅君瑜出城,一路东行向高丽。之后,宋玉致居然主动登门,点名和寇仲说话,并带来了宋阀的“银须”宋鲁。双方谈完,寇仲似乎受到激励,立即着手于下一步计划,分头拉拢洛阳城中的大小门派,乃至洛阳帮分舵舵主,想趁荣凤祥未归之时,一举夺取洛阳帮主的位置。
这步行动看似荒唐无稽,但仔细一想,成功率并不像直觉中那么低。荣凤祥带女离去,明摆着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祝玉妍又暂时奈何不得苏夜,约束婠婠不许去惹她,当然给寇仲留出不少机会。
洛阳帮里,普通帮众不知上官龙乃魔门中人,正因帮主不在而慌张无措,在群龙无首时,被寇仲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王世充试图利用双龙,他们却也早有准备,提防对方过河拆桥,亦想插手董淑妮与李渊的亲事,阻止李阀染指洛阳。虽说李世民已带人返回太原,可他自身出众的风采魅力,外加通过师妃暄,对白道中人造成的影响,仍然不可小觑。
寇仲一直不忿师妃暄看重李世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他将来最恐怖的敌人,最强大的阻力。单看他身边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班底,再看酒色过度的独孤策,比独孤策还过度的李天凡,就知道李阀前途无量。
直到寇仲热情拉拢洛阳帮,苏夜才向他们挑明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希望在此后数年中,掌握瓦岗军,与寇仲即将组建的少帅军联合,渐渐将权力转移到他们手里,自己专注于武道修行、挑战四方高人,只在必要之时过问军务。
简单地说,她希望获得宋缺在宋阀山城、毕玄在突厥的地位,也希望拥有宁道奇式的恬淡潇洒,以双龙后台的身份出现,为他们提供助力,而非把他们收为纯粹的下属。当然,倘若寇仲运气不好、实力不足,未及崛起就被人家打的落花流水,她只好另寻他人。
其实这么想的并非她一人。杜伏威坚持要收双龙为干儿子,不仅是为了获得杨公宝库,而是看中了他们的天资,想精心培养他们,再把江淮军交到他们手中。只不过双龙出于种种原因,不肯答应这提议而已。
后来他们帮了飞马牧场大忙,再联合独霸山庄死守竟陵,粉碎杜伏威的大肆进攻,在战场上表现的极其出色,更令杜伏威确定自己眼光无误。有朝一日,江淮军若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杜伏威显然会第一个想起这两个便宜儿子。
即使有杜伏威作为缓冲,寇仲听完她的话,仍然震惊莫名,连续追问数次,问她是否在开玩笑,又是为什么这么做。
苏夜本想摆出一张世外高人面孔,神棍似的说“因为我五年后就要返回天庭”,想想还是算了,只说凡事重在参与,她从未觊觎九五之尊,动机则和慈航静斋差不多,均是尽早结束这个乱世。
她说的半真半假,也不指望寇仲相信,但他看上去似乎相当感动,跟徐、跋两人商量了一天,又向宋玉致泄露口风,听取这位高门贵女的意见,然后才决定区别对待她和杜伏威,接受她的好意。
待挑破这层窗户纸,双方关系便发生了微妙改变,似乎不再是单纯的朋友,更近似于联盟。但寇仲手中拥有的资源有限,而苏夜尚未与翟让讲明事实,所以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江湖上上,大多数人仍然不清楚他们的联系。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苏夜返回荥阳,逼迫翟让让位,再和李密公然决裂。此事进行的越早,对瓦岗军的打击就越小。她之所以等到现在,根本上还是在等沈落雁。
李密手下两大军师均深受重用,但祖君彦不及沈落雁,地位也略低一点。自她投奔李密起,就发挥了极大作用,几乎所有数得上的胜仗中,都能看到她的影子。她若离开,李密难免不如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也会对他麾下大将造成极大打击。
以双龙之灵活狡猾,恨她恨的牙痒痒,也拿她毫无办法。假使沈落雁放弃李密,转投苏夜,他们当然会大大松口气。在街上偶遇时,寇仲曾经嘻皮笑脸地趴着人家车窗,问她想好了没有,有时还突发奇想,要徐子陵施展美男计,加大苏夜在沈落雁心里的筹码,结果遭到所有人白眼。
苏夜在等她,也在等宁道奇。期间,师妃暄与婠婠曾力拼一次,不分胜负,最终婠婠飘然离去,表示道魔两派尚未能够一决高下。
这一战过去,阴癸派再也没有公然出现,不知是否返回长安。事后,苏夜曾再度询问师妃暄,问她宁道奇何时赶来,得到一句哭笑不得的“不知道”。
独孤阀、净念禅院、阴癸派三方均以不同方式,间接宣布对苏夜无能为力,亦加速了沈落雁的心理变化。这并非表示他们就此放弃击杀苏夜,任她为所欲为,而是证明他们在明面决战时,无法以武功杀死她。
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当世罕见。在寻常人眼中,唯有三大宗师才有这种实力。纵观各大阀主、义军首领,李密武功至少可以列入前三,却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也就是说,如果苏夜铁了心要杀李密,早晚有一天,会像宋缺追杀任少名、“天君”席应,或是祝玉妍追杀鲁妙子一般,要么将他当场杀死,要么将他逐出中原,多年藏身西域。即便杀不死,也会让李密时刻活在遭人刺杀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本来定好的宋、李两家亲事,亦因寇仲横插一手,正在摇摇欲坠。就算宋缺铁了心,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也不见得一定会为李密出山,树下一个足以比肩任何宗师的强敌。何况宋玉致曾透露口风,说宋缺亦在等宁道奇、苏夜两人的“切磋”,非常好奇切磋结果。
沈落雁比谁都清楚这个结果,也比谁都犹豫不决。
寇仲犹豫了一天,她却犹豫了十天。直至王伯当连续催促,说她该做的事情已做完,应该返回密公大营时,她才下定决心,亲自来找苏夜,答应履行诺言。
她答应之后,又提出要求,要苏夜不得伤及李密父子性命。但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杀李密,难度说不定大过一门心思杀了他。苏夜刚让师妃暄哭笑不得,这次就轮到了自己,不得不讨价还价,答应不到别无选择,绝不打这个主意。
事实上,沈落雁从来都很明白。和氏璧一去,瓦岗军有极大可能分裂。若她迟迟不下决心,只怕很难平安离开洛阳。毕竟苏夜已满足她的条件,没必要继续拖延,更不可能让她作为李密军师,安然无恙返回军营。
苏夜因她的决定而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日黄昏时分,她为李密尽了最后一点义务,叫来王伯当等人,在苏夜面前坦言此事,要他们尽早离开洛阳。她自然不知道,倘若李密投降李阀,王伯当将是阴谋刺杀李密的叛徒,此时仍是心怀愧疚,希望让他们平安折返。
苏夜并未多说,也毫无就此干掉王伯当的打算,反而好声好气,作证一切都是真的。有她在旁,王伯当再怎样飞扬跋扈,也不敢当面翻脸。他先是惊的脸色铁青,然后一言不发,含恨而去,带着人连夜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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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开的第二天,苏夜才带上沈落雁,驱车返回荥阳,将寇仲他们留在洛阳,并派人关注洛阳一带的动向。
翟让并未参与洛阳风云,亦未去前线作战。他认为,从一开始起,师妃暄就把他排除在和氏璧候选者之外,既然如此,又何必前去凑热闹。但洛阳不断传来消息,终日雪片般飞到他案头。
当他多次听到苏夜的名字,又知道她成功抢走和氏璧时,不由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屠叔方道:“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本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可以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的人,自不甘心就此放弃。可惜的是,独孤阀已经抢在他之前,痛下杀手了一次,反而闹的灰头土脸,更是引发尤楚红的哮喘痼疾,至今尚在家中静养。翟让自恃武功不如尤楚红,势力不如独孤阀,思前想后,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苏夜刚回大龙头府,立刻见到迎出大门的屠叔方,说翟让正在后园凉亭中等她。她既惊讶于翟让的主动,又觉得越快越好,遂点头答应。
翟让神情非常平静,可脸色无论如何都好看不起来。他见她们两人联袂而至,先是一惊,旋即恍然大悟,遣开附近的人,方冷冷道:“原来如此,可笑李密自恃足智多谋,却吃了这么大的亏。”
沈落雁嫣然一笑,并不答话。苏夜却笑道:“这件事可不容易,我冒上被整个洛阳追杀的风险,终于令沈军师回心转意。”
翟让紧盯着她,冷笑道:“是这样吗?即便你夺得和氏璧,也无法证明你就是未来的开国明君。况且和氏璧没也没了,有多少人肯为一件本就无份的东西,和你拼死决战?”
苏夜笑道:“道理虽如此,事实上倒是有不少人赶来叫阵,试图给静斋仙子留下印象。若我跳水跳的慢一步,没准身上就要插两支箭。义父大可不必动气,今日我一回来,你就把我叫来这里,又没在附近埋下五百刀斧手,掷杯为号,可见……你已经明白我的目的。”
她声音十分平和,好像在谈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不觉间,翟让收起那副嘲讽神气,恢复至之前的平静。
就在此时,沈落雁忽然缓声道:“大龙头,即使小姐不这样做,密公也会如此。不瞒你说,倘若你未收下这个义女,多半已经死于非命。单凭你、你府中总管、和忠于你的几名部将,根本奈何不得密公。”
翟让淡然道:“所以我反倒应该感激你们?”
沈落雁轻轻摇头,诚恳地答道:“落雁绝非这个意思,只是……至少小姐不会伤及大龙头,也会尽力给大小姐提供优越条件。”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不等翟让回答,亦不等苏夜接话,立即进逼一句:“事实上,二小姐根本无需做什么,只需什么都不做,任凭密公对大龙头下手,再打着为大龙头复仇的旗号,聚拢瓦岗军中分裂出的残部。对她而言,这可并非难事。她之所以一力护着你,自然是在等这一天。”
翟让默不作声听着,蓦地长叹道:“不错,徐世绩和你订婚后,也被你说服,逐渐偏向李密,认为他才是他心中的明主。他与我一同起兵,相交莫逆,连他都作如是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苏夜淡淡道:“迄今为止,忠于你的部将并不算少。”
翟让冷笑一声,以略带颓丧的语气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翟让有多少本事,自己心里清楚。若我不识时务,别说将会丧命于李密手中,恐怕还要连累娇儿。你无非想提醒我,众将尚未和我离心离德,只因你在幕后筹划,多次抢夺本该属于李密的功劳。我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向众将晓以利害,当众让出首领位置。”
苏夜笑道:“义父头脑如此清楚,真是再好不过。”
她与翟让说话,通常选在彼此的书房,有时见天色晴好,也会在屋外找地方坐下,一边赏景,一边交换意见。然而,如今双方都没有兴致,不管谈到什么话题,眼睛都一霎不霎地紧盯对方,从不望向附近的绿柳池塘。
沈落雁表现的较为轻松,一双明眸常常掠向水面,像是要当旁听者。可她一开口,就点明翟让想过无数次的结论,令他非常不快,又无言以对。
他两鬓早有风霜,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比过去更花白了些。别人看见他时,通常只能注意到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而非瓦岗军的大龙头。李密、苏夜两方均在给他施加压力,虽说至今他性命无忧,但满心都是紧张情绪,致使他外貌比正常状况下更衰老。
苏夜并不知道,他曾召来最亲近的心腹将领,明白说出实情,询问他们有何好方法。若说之前,他们还可想出种种对策,对付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义女,现在听完从洛阳来的消息,得悉师妃暄默认苏夜夺璧,压根无人敢轻举妄动。
既然想不出良策妙计,不低头又能如何?
翟让不理她话中的揶揄之意,闭目沉思片刻,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直盯沈落雁道:“你真的要抛弃李密,跟着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丫头?”
沈落雁露出无奈神色,笑了笑方道:“落雁同样别无选择。倒是有一件事,说不定能让大龙头心里痛快些。”
翟让冷冷道:“说。”
沈落雁笑道:“二小姐答应落雁,除非她被逼到无路可走,否则绝不伤害密公父子。”
翟让微微一愣,不知这事为何能让自己痛快,一愣过后,方才明白,既然沈落雁认为,连李密都很难逃脱苏夜毒手,那么他在义女面前退让,似乎也没那么丢脸了。
这就像李密与宋阀的关系,即便宋玉致出尔反尔,取消李宋两家的婚约,李密也不敢对她怎样,因为他绝对承受不起天刀的怒火。此时苏夜赚足江湖人眼光,再公然劝他让位,仅仅是另外一个宋缺而已。
他越往下想,脸上颓然神色就越深。苏夜在旁看着,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翟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论在哪个世界,他的命运均是死在李密手中。在这里,他好歹有着和李密面对面交手的机会。若在正史里,他无奈之下,真把瓦岗军首领的位置让了出去,也没能保住一条小命。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尚未发生,应该永远不可能发生。苏夜无法用它们说服翟让,告诉他,黯然退位绝非最坏的结局,只能寄希望于他够识时务,不要暗中做出无用之举。
翟让反复斟酌,神色渐渐松动,正要提及瓦岗军前景,却陡然面露惊讶,皱眉道:“叔方为何来了这里?”
他不准府中下人靠近凉亭,那么只有翟娇和屠叔方两人,敢于在意外发生时,赶来通报翟让。换句话说,府中或外界定然发生了某件事情,还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
屠叔方仍穿一身灰衣,步伐迈的极大,三两步走上石阶,拱手道:“大龙头,二小姐,沈军师。”
他语调并不紧迫,看来不是军情急务,也不是翟娇再次遇险。但他平凡的脸容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残留惊愕,好像刚刚见到了可怕的东西,至今未能从震撼中挣脱出来。
翟让心底一颤,刹那间浮出李密两字,口中却问道:“什么事?”
屠叔方下意识望向苏夜,苦笑道:“大小姐回府时,带来一位贵客……是二小姐的客人。”
翟让愈发感到意外,也看了苏夜一眼,续问道:“什么贵客?”
屠叔方说出对方姓名之时,竟无法掩饰仰慕神色,缓缓道:“是‘散真人’宁道奇。”
宁道奇名震天下,被公认为中原第一高手,道门中即将飞升成仙的超脱人物。他出道以来,未曾伤过一条人命,也未有过一场败绩,自数十年前起,就成为神出鬼没的江湖传说,寻常人难得一见。师妃暄虽广受白道敬仰,却只能做宁道奇的小辈,她本人也好,旁人也好,都绝不会认为她可以和宁道奇平起平坐。
饶是翟让多年雄踞瓦岗,为一方霸主,也是如雷贯耳,霍然立起,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沈落雁俏脸上也满是震惊,目光流转,和苏夜一碰,又转了开来,正好听屠叔方苦笑道:“的确是散真人本人。叔方见到他老人家时,根本提不起怀疑或反抗的力气。”
翟让眉头皱的更深,道:“宁老为何找上娇儿?”
苏夜也有些意外,只远远没到目瞪口呆的地步,微笑道:“屠总管已经说过了吧,宁散人来府中找我,若他恰好碰上大小姐进府,跟着进来,又有什么奇怪?”
屠叔方道:“但……”
苏夜摇了摇头,抢先解释道:“宁道奇借走和氏璧,归还师妃暄后,没几天就被我抢走,算是一位间接苦主。何况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定会想尽办法,为他扫清一统中原的障碍。那时我主动求见宁道奇,和她正好一拍即合。眼下宁道奇找上门,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翟、屠、沈三人兀自想着宁道奇的名声,均沉浸在对过往风云的遐想中,直至听到她的解说,才惊觉宁道奇所来有因,乃是为了眼前这个一脸淡然的“小丫头”。
数十年以来,中原有资格与宁道奇一争高下的,唯有天刀宋缺,或是阴后祝玉妍。即使三人非常清楚,苏夜曾杀死受祝玉妍保护的上官龙,也很难摆脱思维定势。沈落雁还好,翟让与屠叔方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苏夜大为无奈,用看活人的眼光看了回去,同时起身道:“你们若有兴趣,可以和我一起去见宁散人……哦,还是算了。落雁,你和屠总管一起过去,请宁散人到这儿来。”
沈落雁颇为意外,却完全不想拒绝,娇笑道:“好,可你何必非在散真人面前摆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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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我何尝摆过架子?我们势必要动手过招,这里地方宽敞,不是正好?”
翟让依旧保持震惊神色,还涌上颇多困惑,一动不动地站着,弄不清自己应该前去迎接,还是和苏夜共同等候。不过,屠叔方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已和沈落雁并肩而去。他再跟在后面,显然太着痕迹了。
他名气极大,亲手创立天下第一支成气候的义军,可在宁道奇面前,仍然只是后生小辈。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直观感受苏夜和他之间的差距。
忽然之间,他如同不敢置信般,加重语气问道:“他真要找你的麻烦?”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像他那种人,应该不至于找任何人麻烦吧?你不必担心,他只是代师妃暄而来,见识我的先天功。如果他无法制服我,那就表示白道彻底失去正面对付我的可能。”
翟让面色阴晴不定,立即问出更重要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宁老对手,那会怎么样?”
苏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看出他究竟倾向于哪一方,然后才答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我落荒而逃,你那堵漂亮的后花园墙上,出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形洞口。另外一种嘛……是我成为识时务的俊杰,答应他不和李世民作对,唯师妃暄马首是瞻。”
不管翟让怎么看,都看不出她会对任何人马首是瞻。他了解她,比绝大多数人更深,所以想都不想地认为,她一定会选第一种。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十分依仗她的保护。当他想到她行踪不明,将他和翟娇置于李密的威胁下时,心头绝对没有半点愉悦之情。他当然不想让出大位,但更不想直面李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义女”变成了他唯一后台。
苏夜无暇理会他的心情,向旁迈出一步,缓步走下凉亭前方的青石阶,迎向远处三个人影。
沈落雁、屠叔方已经回来了,仍然并肩而行,展现出难得一见的和睦场面。但他两人身前,多了一个伟岸如山的身影,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这人打扮类似鲁妙子,也是峨冠博带,长袍大袖。长袍以锦缎织成,有着厚重古朴的感觉,和他整个人极为相配。他面庞修长,五官古雅,颌下留着五绺长须,活像从画中走出的古人。但是,尽管他身形异常雄伟高大,气质却处处透出飘逸洒脱,丝毫不显笨重。
他神情坦率真诚,走路姿势也很自然,好像在任何时间,出现在任何地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在旁人眼中,他既像道门的高人隐士,又像慈祥的前辈老人,一见之下,就不由自主露出了仰慕表情。
第一百九十八章
苏夜一步步走下石阶,送出她标志性的甜蜜微笑。宁道奇恰于此时开口,声音极为柔和浑厚,“翟兄,苏小姐,老夫今日不请自来,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他态度谦和,更是将翟让拔高了一辈,称其为“翟兄”,流露出道门高人与世无争的气度,毫无咄咄逼人之感。翟让身份再高,也不敢对他无礼,连忙哈哈一笑,恭敬道:“宁老言重了。”
苏夜略一欠身,笑道:“是我先开口,要求师小姐代为传话,怎么能算你不请自来?不过,我一直以为前辈会在路上守株待兔,等我一头撞入网中。”
她说话之时,宁道奇已施施然走到近前,含笑打量着她,如同打量晚辈的慈和祖父,笑容中只有欣赏。苏夜这才发觉,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神气,丝毫不显精明世故,深合道家返璞归真之旨。
他边听,边伸出晶莹如玉的右手,轻轻抚摸长须,然后才笑道:“小姐已经回到荥阳,必然深居简出。老夫总不能终日在外面等着,苦候你出门的时机。而且,老夫对你确实很感兴趣。妃暄来见我的时候,说了你不少好话,称你为她生平仅见的杰出人物,认为老夫有必要与你结识。”
苏夜笑道:“我何德何能,受此褒奖。只不知,师小姐有否拜托前辈作说客,劝我应天而行,乖乖支持李阀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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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宁道奇缓缓摇头,平静地否认道:“她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并非用言语说得动的人,也不抱如此希望。好像只有光明正大击败你,无论在切磋中,还是在战场上,才能让你心服口服。因此,老夫能少说便少说,否则只是唠唠叨叨,惹人厌烦罢了。”
苏夜道:“也就是说,前辈此番前来,真的只是为了切磋武功?”
宁道奇唇边泛出柔和笑意,柔声道:“不错。我听说寇仲、徐子陵两人获得道家宝典长生诀,练出一身无比奇异的武功,这才能够承受和氏璧的奇异力量。小姐则习练传说中的先天功,与长生诀大同小异,从学武初始,便练出先天真气。至于另外两位……”
他刚向沈落雁望了一眼,沈落雁便苦笑道:“落雁尚未达到那个地步,所以和跋锋寒一样,受寇徐两人,及二小姐之助良多。”
宁道奇温和地道:“是啦,你肌肤中往外透出光泽,正是脱胎换骨的征兆。以此为基础,专心静修养气,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武功将飞跃猛进。”
沈落雁低声道:“是。”
苏夜忽地笑道:“前辈对我有何提点?”
宁道奇目光不离她左右,纵使望向别人,也会分出少许精力注意她,其中蕴含着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仿佛将天地之威凝聚于双眼。但是,这种力量并未引发他人警惕,反而平和安定,就像波澜不起的大海,无声淹没所有与他目光相对的人。
别人看他看的久了,会觉得自己通过这种眼神,接触到了超越世俗的另一个世界,突然之间,看淡许多世俗追求。江湖传言,他只欠成仙成圣的最后一步,似乎并非恭维。
历数当世几位武学大宗师,宋缺建立宋阀山城;傅采林开门收徒,两次率众力抗隋军,成为高丽人心中的大英雄;毕玄乃突厥武学象征,不但收下多个徒弟,还训练出一队“塞北十八骠骑”,显然不满足于闭门潜修。
这些人里,唯有宁道奇真正做到不沾不染,从未收徒传功,亦未建立任何势力。他虽和慈航静斋保持联系,并多次帮她们的忙,却只是因为理念相同,并无同气连枝,呼朋引伴之意。
换而言之,他打心底认同师妃暄,认为尽早结束乱世的最好方法,就是选取一个合适人选,不断壮大其势力,直至其一统天下。否则师妃暄纵有三头六臂,也难说动他出手。
苏夜问出这句话,既有挑衅的意思,又带着些许真诚,希望得到他的意见。
宁道奇叹道:“小姐年纪在十一二岁之间,修为已足以和老夫齐头并进。老夫何德何能,敢觍颜指点于你。我只是觉得奇怪,想知道你为何背离道家清静无为的要义,积极投身于世间俗务?”
苏夜笑道:“好说,这应当是我们理念上的分歧。历代道家传人都讲究道法自然,顺势而为,不要违抗定好的天命轨迹。其实我也这么想,但我印象中的道法,仅包括自然万物,不包括人事。对我而言,瀑布从崖上落入潭底,潮水随月相变化,风助火势,泰山任凭风吹雨打而巍然不动,这些才叫自然。至于李世民命中注定要继承大统,开辟盛世王朝,则与自然毫无关系,也无法令我产生半分敬畏。”
宁道奇柔声道:“此话不错。但小姐难道不肯承认,若你率领瓦岗军,归附李阀门下,将成为李阀一大助力。有你相助,李世民必定能够尽早终结乱世,解万民倒悬之苦?”
苏夜道:“这就是我们第二个分歧。为何是我归附李世民,而非李世民归附我?前辈睿智明达,也该坦率承认,若我一心要杀李世民,那么除非你和师妃暄贴身保护,否则我总有得手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什么天命人命,终成镜花水月。”
宁道奇并不讳言,当真坦率答道:“倘若有此必要,妃暄当然会负起保护李世民的责任。”
苏夜不由一顿,依然直视他平和中透出睿智的双眼,苦笑道:“你们最大的认知偏差,就是自封为天意,一旦遇上不肯认同的人,要么施展口才,说服对方低头,要么以武力胁迫,逼对方服软。这不叫顺势而为,这叫弱肉强食。我知道这也是自然生物的生存法则,可是天地之中,弱小生物也有生存、竞争的权利。进一步想,人乃万物之灵,理应超越普通法则,否则与猿猴有何区别?”
宁道奇颔首道:“在这一点上,老夫与小姐的想法相同,这才想要尽力保护黎民,让他们脱离各地义军、门阀的残酷争斗。”
苏夜笑道:“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像我与阴癸派的矛盾,无解亦无救。”
宁道奇哈哈一笑,欣赏地道:“同时得罪魔门、正道两派的人,世上实在不多。小姐无非是说,你我可能存在的争执,仅在于人选,而非观点。”
苏夜道:“你们比较讲理,从未施展过残酷手段,所以冲突较为缓和。唉,我能理解师小姐。她曾想为李世民解决所有不肯服从的人,却碰上我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麻烦,肯定非常头疼。然而,争斗就是争斗,即便以天命两字打扮它,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在她承认我、承认寇仲之前,我和她恐怕无法成为朋友。”
宁道奇拈须长叹,却没有半点沮丧味道,反而微笑道:“老夫再啰唆下去,只怕要被小姐当成长舌的臭老头了。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希望小姐替我解惑。”
苏夜道:“请讲。”
宁道奇淡然道:“你绝对不是喜爱争名夺利的人,更不贪图权力,甚至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你。老夫从你话中听出,你日后打算将首领之位交给寇仲,所以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他的名字。这令老夫愈发不解,既然你对权力并无兴趣,为何要参与进来?”
翟让听到这里,忽地面露惊容。论识人之明,他与宁道奇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宁道奇一照面便看出的事情,他用了几年还不肯相信。直至宁道奇挑明,他才发觉苏夜过去说的均为事实,她果然不贪图“瓦岗大龙头”的地位。
他以迷惑眼光望向苏夜,苏夜回以安抚似的一笑,柔声答道:“前辈怎会有这样的疑问?既然不是为了权力、财富,那自然是为了理念。我正在做和你一样的事情,仅仅是手段不同。相信寇仲建立少帅军,脱离师小姐规划好的未来后,前辈也会找上门指点他。我只不过多做了点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认为师小姐做错了,因为那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但前辈想想,如果我……或者寇仲击败有静斋支持的李世民,岂非更加体现了天意?”
宁道奇负手而立,有种静如渊海的气度。他始终耐心听着,双眼中异光连闪。直待苏夜说完,他才悠然道:“老夫明白了,你一直把争霸天下,当作自然法理的一部分,以及达成目标的手段,所以不致沉沦苦海。”
苏夜道:“是。傅采林的奕剑术,也是将敌手当作棋盘棋子,跳出身在局中的桎梏。如果一个人在每一战中,都能脱离眼光限制,以旁观者身份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那么将立于不败之地。寇仲已经悟出这个道理,只是欠缺经验,假以时日,他将是李世民最难缠的竞争者。”
宁道奇讶然道:“他们两个竟已达到如此境界?不愧英雄出少年。”
苏夜笑道:“前辈以为我为什么看上他们?”
宁道奇当然不会忌惮后起之秀,只是对那两人的兴趣又深了一层,再加上双龙修炼的《长生诀》,就算师妃暄不开口,他也要找机会见识他们的本领。
但此时此地,这绝不是他应该为之分心的事情。他右手仍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捋着胡须,哈哈笑道:“老夫做说客,做的实在糟糕,也不必再提了。希望小姐尚未被我败坏胃口,仍有和我切磋的意图。”
苏夜点了点头,先示意沈落雁、屠叔方两人退到远处,方道:“正有此意。”
她深知对方不会抢先出手,早就不再和人家谦让。话音未落,她右袖一拂,袖口处黑光连连闪动,荡出一股浩然劲气。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右侧假山石被劲风震裂,剧烈晃了几下,连根断开。数百斤的石头冲天而起,以雷霆万丈之势,朝着宁道奇当头砸下。这一招不留半点情面,既代表她的决心,又表现出她对这位武学大宗师的重视,令人悚然心惊。
风雷鸣响声中,山石投下的阴影已落在宁道奇头顶。但他身形始终一动不动,屹立如山,神色更是安详宁和,全然不受这惊人气势影响。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假山石直直向下坠去,途中始终不受阻碍,坠落至离宁道奇头顶仅有三寸的地方。看它的气势,似乎不但能把他脑袋砸破,还可以把他整个人拍扁在地上,拍成一滩模糊血肉。
就在此时,巨石落势停住,陡然旁移,如同被人横掌推开。旁移之时,呼啸响声亦迅速停止。整块石头被柔和气劲托起,反弹向苏夜,似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道奇右手平伸,摆出问讯般的姿势,向前横扫一掌。浩荡长风应手而起,紧追在假山石后方,前后接续,间不容发地攻击苏夜。地上青草冒头不久,被掌风一扫,发出极为细微的细小声音,却没遭到连根拔起的厄运。
不论他身体如何变化,双手作出怎样的动作,全身始终处在闲适恣意的姿态中,绝对没有半点刻意为之。因此,他动起手来,道骨仙风不减反增,宛如从天而降的仙人,随手打发凡夫俗子。
苏夜出手极其强硬,丝毫不怕宁道奇以柔克刚,令旁观者大为惊讶。在他们眼中,敢向这位武学大宗师痛下杀手,无疑是自寻死路。然而,苏夜拂动假山,势如九天惊雷,顿时压下了这种惊讶,扭转他们的印象。
他们不再担忧她,只关心宁道奇如何应对,以及两人如何变招。
山石反弹,她人与刀已经合二为一,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箭射向前方。刀光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波动,瞬间抽空,变作一无所有的,实际意义上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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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碰上山石,爆出一声短促轻响。山石毫无抵抗能力,平滑地分成两块。它分离的姿势也非常自然,就好像一个人拿着一把刀,随便将它切开了一样。但石头一裂,立即失去平衡,受到后方巨力冲击,霍然加速。
两块山石疾冲向不同方向,其中一块好巧不巧,撞中凉亭柱子。撞中时,石上巨力如泻闸山洪,当场爆发,将柱子从中撞断,去势兀自不绝,打着旋儿飞向更远处。
这一刀过后,苏夜继续迫近宁道奇。长风扑面而来,风中劲气柔和到了极点,仿佛全无杀伤力,却沛然莫能御。黑光凌空而去,迎上这股狂风,就像被卷进风漩的漆黑树叶,有种立即落于下风的感觉。
双方尚未正式对招,其他人就已经难以辨清他们的身影。自翟让以降,人人都看见了奇妙景象,觉得宁道奇动作既快又慢,既柔和又刚硬,根本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最可怖的是,他们明明见到宁道奇双肩一耸,两袖鼓张,呈现前扑姿势,但还没来得及眨眼,那个高大身影便已不在原地,以不可能的速度,移至离刀光极为接近的地方。这竟像是宁道奇先动,他们才看到他的移身动作。
两人之间距离不逾三尺。
刹那间,长风之中狂风又起。刀光蓦地增强,刀势亦灵动巧变,纵横宛转如游龙,同时带出如同龙卷的狂猛气劲,以攻代守,硬生生撕开宁道奇的先天真劲,与他正面相冲。
夜刀起初只有一点星光,先化长虹,再化游龙,忽然间弥漫四方,铺天盖地,气势犹如压城黑云。事实上,今日天气十分晴朗,烈日当空高照,碧空万里无云。但刀光提至巅峰时,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重重乌云,一时之间,竟已忘记身在何处。
黑光直逼宁道奇,也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给他们带来因压力而生的幻觉。不过转瞬间,宁道奇就从立于不败之地的道家神仙,变成被茫茫黑云吞没的凡人躯体。
风动云亦动,雾生雨亦生。他们头脑清晰,自知不可相信感官,却依然忍不住认为,眼前黑云愈来愈深重浓厚,即将降下瓢泼大雨。正当他们产生这个想法,刀光也生出变化。阴沉沉的云层凝而不散,但阴云之中,连续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与雨滴一般无二。
只不过,这场雨并不清澄透明,反而带着死亡般的黑色。
刀光如急雨,受狂风裹挟,又一刻不停地影响着风中巨力,展现风雨相互作用的奇观。两人交手急促至极,向对方发动猛攻,在感觉上,似乎影响了整座园林,其实只限于数丈之地。
沈落雁吸收璧中真气后,经脉大为强化,又得徐子陵之助,于数天中突飞猛进,算是在场者中功力最高的一人,却无法跳脱幻象。她竭力运功抵抗,仍不知孰为真,孰为幻。那并非真正的乌云,真正的暴雨,却给她留下了极深印象。
她亦很明白,交手的两人对他们均无恶意。不管谁胜谁败,都不关他们的事。可她根本不能控制心中想法,一直忧心忡忡,难以想象苏夜承受的压力。
苏夜深知宁道奇何等厉害,是以甫一交手,立刻全力施为,与他进行精神上的比拼。双方照面时,气劲早已锁定彼此,无孔不入包裹着对手,试图寻找精神破绽。与此相比,招数倒像是附庸,而非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刀声雨声已难以辨清,宁道奇须眉俱张,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不可一世的威猛战神。雨点般的刀光倾泻而下,击在他袖上、衣上、乃至手掌缘侧,均被极为巧妙地化解。
夜刀每击打一次,受到的反震之力就强一分,简直突破常人的认知极限。纵使如此,刀锋始终保持稳定,未被震出溃败迹象。
数十次缠击后,他们同时展开绝世身法,在后园中游走。场面虽然骇人,但仔细一看,他们踩着的地面青草,擦过的园中花木,都安然无恙,最多被强风震荡,掉落几片叶子,可见两人对自身的控制何等细腻。
宁道奇双手完全伸出袖口,晶莹如美玉,姿态更是变幻无穷。就算拿祝玉妍的魔功与其相比,也有过分雕琢之嫌。
他所有动作都曼妙美观,不带半分烟火气,远远看去,活像两只小鸟在飞翔玩耍,让人觉得它们本就该做这样的动作,施展这样的招数,忘了这是由人的手掌变幻而成。
在这个时候,沈落雁即使尽聚全身功力,也难看清细微之处。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两人正在不断变化迎敌姿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偶尔拉开距离,又在弹指间飞回原处,继续进行激烈拼斗。
有时,刀光掌风就像违背了她平生所学的武学道理,毫无规律可言,甚至分不出快慢轻重。但只要她能看清,就会觉得每一掌、每一刀都率性洒脱,深具随心所欲的美感。
刀掌相交,响声轻重不一,大多只是轻微闷响,只听“噗”的一声,或“嗤”的一声,两者旋即分开。在极为罕见的时候,刀锋才会发出巨响,代表两人无法卸去对方真劲,只能硬行对冲。
两条身影绕回亭前空地时,攻势也到了最高峰。宁道奇左掌后发先至,轻拍在刀锋侧面。刀锋被一掌压下,刀身弯出弧线,夜刀借势下弹,掠向神鬼莫测的角度,直刺宁道奇小腹。
之前纷乱的刀光已悉数消失。夜刀凝练如墨线,稳定如峰峦,速度更是无与伦比。苏夜整个人的精神均凝结在这一刀中,带着天地无情的残酷特性,深嵌入宁道奇向内合拢的双手间。
离她最近的翟让陡然松了口气,只觉高悬在头上的阴影忽地撤走,眼前只剩这条无迹可寻的墨线。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没想过自身安危,只大睁双眼,紧盯向宁道奇,希望看清他的应对。
宁道奇两手由竖起变为横放,五指指尖并拢,微微下垂,就像啄向地面的鸟喙,然后猛地点下,正中漆黑刀尖。这一刻,他同样竭尽全力,双手真的成了两只拼命捕捉猎物的雀儿,将夜刀当成冲向自己的虫蚁,不停以翅扑打,以喙啄击。
这正是他平生绝技之一,名为“鸟啄”,也可以叫做“鸟击”。夜刀被他指尖点中,就像遭到雷霆重击,不由自主地嗡嗡震颤。苏夜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夜刀轨迹。
双方以惊人高速,在尺半之地拆招对招。常人最多五六招的时间,他们已经交手数十次。墨线继续射向前方,速度却一刻比一刻慢,眼见即将碰到宁道奇道袍,竟然难做寸进。
终于,近百下鸟啄后,夜刀去势被彻底阻住,出现刹那停顿。苏夜情知这一刀无力刺中对手,刀身向上一竖,硬挡宁道奇无坚不摧的一指,放弃后续攻击。
指尖重重点中刀身,敲出一声清响,比过去的声音更为清脆悦耳。苏夜只守不攻,借着刀上冲来的澎湃力量,飘然向后退去,脱开对方双掌笼罩范围,落至水池侧畔。落地之时,刀光稳稳收回,横挡着自己胸口。
她脸色不算轻松,也绝不沉重严肃,倒像是很无所谓,不在意这一战的后果。这正是他们至今未分胜负的关键。倘若她带上胜负荣辱之心,恐怕早就因为太过刻意,丧失先天功的精要,被宁道奇一指点成重伤。
宁道奇并未追击,亦将右掌竖于身前,左手收回袖中,姿态正如道士的问讯礼。他脸上仍带着温和的微笑,绝不像经过一场恶战。
他望向对面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对手,淡然道:“此战可以休矣。”
第二百章
苏夜凝视他片刻,淡然道:“为啥不继续下去?”
宁道奇微笑道:“你已经到了炼神还虚的境界,离炼虚合道只差一步,经历无数困难险阻,不必冒上功亏一篑的风险。有朝一日,也许你会抢在老夫之前,见识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奥秘。”
他神色始终慈和平静,全然不见挫败或失望。人人均知,哪怕他败在苏夜手上,也不觉得这是丢了颜面,心境也不会出现强烈波动。相反,他这短短两句话中,透露出了真挚诚恳的惜才之意,还有对她的欣赏。
此战未能真正分出胜负,也许有失师妃暄所托,却是最合适的结局。宁道奇忽然收手,无疑是向她表示,他们两人并无死战到底的理由。
他不再拥有常人的求胜心,不再计较胜负成败,而苏夜也是一样。在她看来,对面的老头仅是她达到目标的障碍之一,要说深仇大恨,那是绝对没有的。
即使如此,宁道奇率先释出善意,仍令她心生感激,所以她立刻答道:“既然你坦言相告,那么我将报以相同的坦诚。我只是外表如同幼小女童,真正练功的时间应该不比你短上多少。很多人见到我,都惊诧莫名,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大可不必。只因我懒得浪费口舌,才从不向他们解释。”
宁道奇举起修长的右手,把它重新放在胡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讶然道:“听你所言,似乎另有内情?我曾经怀疑,世间凡人不可能在一出生时,就天生具备先天体质,拥有天人交感的能力,看来我并未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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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点了点头,笑道:“我资质当然算不上驽钝,却不敢自称天纵奇才。尤其我还有其他目标,以致没能把所有精力放到武学上。想也知道,历数当世宗师,人人都在五十岁以上。想要在十几岁,或者二十几岁达到那种成就,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神话。我可不敢自称江湖神话。”
他们一停手,园中又是树影斑驳,水声沥沥,与未动手前别无二致。唯有被劲风横扫过的花枝与山石,还保留着倾斜翻覆的姿态。有些花枝未及开花就寸寸断裂,很是引人惋惜。
但翟让也好,沈落雁也好,都无暇顾及花草如何,全被苏夜的话深深吸引。在此之前,无人想过她真正的年纪或许和外表不同,只有被她吓到与否的区别。如今她对宁道奇变相坦承此事,听上去,似乎是另外一种不可思议。
宁道奇动作依然不紧不慢,仔细打量着她,好一阵方道:“练武本就是逆天而行,练到最后,出现返老还童的神功,也绝不该奇怪。”
事实上,大多数武学宗师都克服了衰老的自然规律。以祝玉妍为例,她年纪可以做婠婠的祖母,看上去却像她的大姐姐。外人不明就里,想象力再怎么丰富,也难以想象她都六七十岁了。
但克服衰老是一回事,返老还童是另外一回事。苏夜“还童”还的无可挑剔,让宁道奇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怀疑到佛家的轮回转世之说。
她无意泄露更多内情,话锋一转,语气变的相当严肃,“无论如何,你我都无需以此事为意。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活了很多年的怪物,落在他人眼里,都是一个让人警惕的对手。前辈一片好心,我心领了。但未来如何发展,并非一句‘不必冒险’就能揭过。”
宁道奇柔和地道:“不错,若分歧还在,矛盾就不可能真正消失。”
苏夜笑道:“你向来不问世事,此时出山,除了受静斋所托,还心怀济世救人的志向。你说我做事违背清静无为的宗旨,你本人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我不在,寇、徐两人就是师妃暄首先要解决的麻烦,盖因她看的出来,他们两个和李世民相差仿佛,均是前途无量。她为那个前途无量的,压制这个前途同样无量的,心未免生的偏了些。”
她比宁道奇更不愿死磕到底,于是趁着他心下犹豫,试图在言语上紧追一步,彻底打消他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妃暄绝无可能袖手旁观,看着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缠斗不休。她必须从中选择支持的一方,既然可以是寇仲,为何不能是李世民?”
苏夜一笑,道:“暂时不提他们,你们以为,当今世上就不存在其他麻烦了吗?”
宁道奇莞尔道:“老夫还不至于这样不懂事。中原群雄并起,自不用说,就连西域、东海、塞北数地,都有杰出人物野心勃勃,想来中原分一杯羹。小姐应当明白,这也是妃暄选择李世民的原因之一。她希望他能发挥雄才大略,担起一统天下,逐出外敌的重担。”
师妃暄选定李世民后,仍未对外公开。群雄仅从打探来的情报中,得悉仙子青睐李阀二公子。翟让事先猜测,她将倾向于豪门世族中的人物,这时听宁道奇亲口承认,仍觉心中不是滋味。
不过,苏夜语气出奇平静,多少安抚了他,让他收起不忿之心,听她如何回答。
苏夜倒不在意他的反应,扫了沈落雁一眼,看见她一言不发,脸色极为严肃,遂正色道:“前辈出山,以中原第一人身份干涉各方局势,已经率先打破了世外高人的规矩。你不得已而为之,我也一样,而且我很少设置对自己的道德束缚,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前辈于此战中主动退让,对你们而言,其实是塞翁失马。”
当翟让、屠叔方兀自一头雾水时,沈落雁已想到苏夜语气中的威胁从何而来,禁不住神情微变,不知她是认真还是虚言恫吓。
她能想到,宁道奇自然也能。只是他心如古井,已经看淡世上所有纷争,所以不动声色罢了。若论见识广博,中原只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稳胜过他。苏夜一提“麻烦”,他立即想到多名潜藏对手。
魔门中人大多认为,石之轩武功不如祝玉妍,又销声匿迹了若干年,早已不成气候。但宁道奇心中,始终认为他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角色,成就当在宋缺之上。
他潜心修炼,却从未忘记这些老朋友。有些时候,他不想挑起争端,却身不由己,因为别人常常不肯放过他,视他为重要对手。
如果说魔门诸宗主不会听从他的话,只有为敌一途,那么苏夜也不会。
她反客为主,宣称白道因他收手而焉知非福,无非是表明她的立场,并隐含威胁。她既不偏帮魔门,也不听从师妃暄号令,看似同时得罪了正邪两派,成为他们都想对付的眼中钉,但也可以随时更改立场,投往她喜爱的一方,共同抗拒给予她压力的敌人。
宁道奇学兼佛道两家,视一切表象为虚幻,是躯壳度过凡世,前往无尽未来的过程。他不在意苏夜外表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看重她的本质,那就是跻身于群雄之一的义军首领,有可能造成局面动荡的大人物。有了这个前提,她今年是十一岁还是一百一十岁,根本无足轻重。
她说自己不择手段,有七分真,三分假。如果他激怒了她,逼她转为与魔门联手,那么别说师妃暄,就连慈航静斋、净念禅院两大圣地,也有可能遭受重大挫折。
他当然也很明白,在魔门那边,苏夜同样是令人头痛的变数。无论她亲近师妃暄,还是祝玉妍,都会成功绊住另外一方。幸好她还没有这个意向,似乎只想一城一池,踏实打下未来江山。
他可以狠下心肠,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那么最终结局如何,仍未可知。只可惜他衡量过两人实力,断定自己很难一举成功,也就是说,他无法做到免除后患。
而且,苏夜不是他唯一重要的对手。杨广已经死去,隋朝剩下两个傀儡皇帝,早就名存实亡。宋缺不再是隋室的“镇南公”,领兵离开岭南后,无可能臣服于李世民。到那个时候,也只有他宁道奇有资格领教天刀。
他听说寇仲亲近宋玉致,说不定会和宋缺一拍即合,两者联手后,恐怕更加难制。
这都是师妃暄说过的事情,令他十分挂念。他看的出,以慈航静斋一家之力,想呼吁所有军阀门派尽归李阀门下,的确难以如愿。师妃暄选择的那条路,其实极为辛苦,又充满了危难。
他曾经想过,自己究竟该让事情自然发展,还是出手干涉,而他的干涉,是否也是不可知变数的一部分。苏夜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竟难以正面回答。
就在这时,苏夜看出他流露一丝犹豫,紧接一句道:“何况,你还没有能力主宰乱世风云。如果你当真超凡脱俗,想杀谁就杀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杀戮之心,自然另当别论。今日你没有把握杀死我,更要考虑我在重压下投奔魔门的可能,足以见得你想的太多了。”
宁道奇终于苦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必须注重心性方面的修炼。一个人自恃武功高强,无节制地滥杀无辜,只会深陷于魔性之中,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对自己绝对没有半点好处。我曾见过诸多后辈,明明天资超卓,却无法完善精神境界,乃至百尺竿头,寸步难进,实在可惜至极。”
苏夜笑道:“你肯这样说,证明你今日不会和我不死不休,也许以后也不会。那么,我们又何必摆出这副敌对姿态呢?”
宁道奇笑道:“好,老夫言尽于此,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吩咐不敢当。但方才交手,我发现前辈的出手兼具道心禅意,隽逸空灵,乃我生平仅见。我说过切磋武功,好像还没找到机会。前辈如若无事,何妨在此小坐一会儿?不是我自吹自擂,但纵观中原,我在道家武学上的造诣,似要胜过其他人。”
宁道奇微微一笑,爽快地道:“老夫求之不得,希望小姐听完之后,不要大失所望。毕竟老夫也在摸索当中,只可与人探讨,不能枉作他人之师。”
第二百零一章
琴音叮咚作响,随风飘荡,萦绕在阔大幽深的园林上空。
此地乃是巴蜀独尊堡,位于成都北郊,占地极广,气势绝不逊于飞马牧场山城。堡外设有护城河和吊桥,堡中楼台全由砖石砌成,森然林立,花园院落鳞次栉比,以主堂群楼为中心,错落有致地组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小型皇城。
堡主“武林判官”解晖为西川大豪,亲自建立了这支势力。在巴蜀一带,他地位至高无上,堪与宋缺在岭南的地位相比。数年前,宋缺将长女宋玉华嫁给解晖之子解文龙。两家结姻后,声势更是水涨船高。安隆纵有魔门为后台,也不敢轻易得罪解家。
外人来到这地方,往往被古堡气势所慑,外加忌惮解晖的实力,举止言谈都很小心。然而,琴音竟肆无忌惮,全然不怕打扰堡主办事,笼罩了从主堂建筑群到后城墙的宽广区域,使路上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它忽快忽慢,忽急忽缓,平缓时如和风细雨、草长莺飞,急促时如电闪雷鸣、落瀑流泉。曲调差别十分明显,衔接处却处理的浑然一体,就好像琴师将世间风光凝结于音符,向所有听众展现似的。
最为难得的是,琴音不只传递自然的美丽动人,也不见外地表现出它狂暴丑陋,威胁人类生存的一面。
通常来说,琴音平缓而筝音激烈,适用于不同场合。但琴师已突破了乐器的限制,让人忘记她在演奏什么东西,全身心地投入一场由曲乐构成的旅行。
琴响片刻后,一缕箫音从容而起,不着痕迹地切入这首无名琴曲,与琴声水**|交融,形成天籁之音,美的莫可名状。
雅文库
它一切入,琴声立即退居二线,变成箫音的背景。
若说琴声体现了自然美感,那么箫音就流露出吹箫人内心的幽秘情绪。它扮演隐士类型的角色,渐渐占据曲中主要位置,引领听者游荡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同时让人体验吹箫人空灵玄妙的心境。其境界炉火纯青,技艺登峰造极,足可使人忘记世俗间的所有烦恼。
听者经历不同,感受也截然不同。但无论是谁,都不禁沐浴在乐声里,思绪如潮水般涌动着,被它挑起种种愁思,乃至忘记了手上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琴音忽然铮铮数响,清越灵动,带着沁然凉意,一声比一声细微,最终完全消失,只剩箫音缠绵不绝。随后不久,箫音里那股内敛的热情也冰消雪融,转为柔细低缓,恍若隐士追逐山水而去,进入了神秘缥缈的世界。
当所有声音绝灭,堡中人耳边似乎还有乐声徘徊,不断撩拨着他们的心情。
琴箫之声来自独尊堡中的一座小楼。小楼地处僻静,环境宜人,外表看似平常,里面却住着天下公认第一的箫艺大家,石之轩之女石青璇。
解家多次请求她献艺,至今才得偿所愿。他们兀自意醉神迷,怀念方才的神乎其技,坐在石青璇对面的苏夜已笑了起来,鼓掌道:“真是名不虚传。就算席应不在成都,我为这一曲千里迢迢地赶来,也不算白来一趟。”
离她和宁道奇决战的那一天,足足过去了一年多。这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跋锋寒返回塞外;徐子陵涉入更多江湖风波;寇仲从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能力与手段俱佳的首领。
战火愈演愈烈,各地义军间的关系千变万化,正邪之争逐渐浮出台面。即使局势突然缓和,也大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苏夜本人变化同样很明显。她个子比之前高了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坐在琴台旁边,活像一枝做好绽放准备的鲜花。她的美貌毋庸置疑,而且给人以健康明朗的感觉,毫无许多美人的柔弱感。
但石青璇在她的衬托下,居然不落下风,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容貌清丽绝伦,气质淡雅如仙,脸上不施脂粉,以天然朴素的面貌见人。对五官作出任何改动,都会破坏这种完美。
托石之轩、碧秀心两人的福,她一出生就声名远扬,和武林中诸多前辈人物都有交情,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可见的未来里,她与徐子陵将冲破若干障碍,心心相印,最终结为神仙眷侣。不过,眼下她还没有这个意思,只把徐子陵当作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仍想着返回以前幽居的密林小筑,在母亲墓边了此一生。
苏夜并非第一天认识她,深知她外表孤傲超然,其实心地颇为善良,一旦和她结成知心好友,就会发现她外冷内热,就像同龄的女孩子,也会和别人说笑撒娇,一改平时的寂寞模样。
石之轩是魔门邪王,碧秀心出身慈航静斋,是斋主梵清惠的师姐,导致石青璇在某些方面举足轻重,更被当作阻拦石之轩成就大业的绊脚石。石之轩的好友安隆,弟子杨虚彦无不这么想,不惜设计杀她,除去石之轩对人世最后的善意,让他彻底变成冷酷无情的魔头。
由于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牵扯到石之轩两名弟子的竞争,石青璇不得不离开幽林小谷,涉入江湖风波。徐子陵和她相识,正是源于这些破事。苏夜认识她稍微晚一些,觉得很谈得来,才在她借居独尊堡时,趁着前来成都的机会,到堡中探望她,同时商量几件事情。
此时,石青璇放下手中玉箫,莞尔道:“妹子过奖,青璇愧不敢当。自记事以来,除了娘之外,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琴声。你的技巧或者不算巅峰,却饱含超凡脱俗的意象,令群山、流水、林木、风雪等事物栩栩如生。即便你不谙武功,只凭这手本事,也足够名动天下。”
她的声音清甜柔美,仿若另外一种乐器。以她在箫道上的造诣,说出如此之多的溢美言辞,足够苏夜引以为傲了。她诚挚地赞美过后,才向站在窗边的徐子陵瞥了一眼,微笑道:“子陵心满意足了吗?”
寇仲脱胎换骨,徐子陵也在成长。如今他已成为气质独特,儒雅文秀的出众青年,从气度、外表抑或为人处世来看,都是一位不输给任何人的卓越高手。何况他年纪很轻,却天生侠义心肠,绝非冷酷无情之辈。一个人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他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武学宗师。
他听见石青璇问话,才大梦初醒般吁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这样还不满足,徐子陵未免太贪心了。可惜仲少不在这里,否则一定有很多感悟。”
石青璇从容自若地道:“寇仲?我想他没有你体会的这么深。我们一琴一箫,虽然同奏,却有着微妙分别。你不妨说说区别何在,算是付我们酬劳好了。”
徐子陵显然很乐意听从她的吩咐,想了想道:“小姐的箫充满了感情,让我感同身受,想起今生经历过的很多事情,以及人世的烦恼和无奈。它引发人心最深处的感触,听完之后,就像做了一场梦,发自内心地感动。至于美……至于龙头的琴,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寇仲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私下谈起苏夜时,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全用“美人儿妹妹”代称,有时还称她为“小龙头”。徐子陵耳濡目染之下,在真人面前也会叫错,让苏夜哭笑不得。
石青璇不禁又是一笑,问道:“哪里不同呢?”
徐子陵正色道:“琴声亦美不胜收,但缺乏人的情绪,只有自然妙理,听完一曲,仍然难以猜出琴师是个怎样的人。箫音由内而外激发感情,琴却由外而内,变幻种种意象,引诱他人陷入上天的鬼斧神工中。青璇小姐说你技艺有所欠缺,应当就是指你全程不肯倾吐心声。”
石青璇嫣然一笑,看上去很满意他的答案,也说明她的确很欣赏徐子陵。她很少向人打开心扉,更少露出真心笑容,所以这反应已经很特别。
苏夜望着她,再看看徐子陵,忽然摇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希望我马上消失?”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驱走了房中的暧昧之意。徐子陵神情中出现几分尴尬,却没当场否认。石青璇则收起笑容,叹道:“妹子不要说笑,你们既为正事而来,自然要办完再说。”
徐子陵像是要掩饰尴尬,立即接话道:“是,理应如此。”
苏夜目光在他们之间又转了一圈,笑道:“好吧。”
她之所以离开洛阳,远赴成都,当然不是工作太累出门旅游,而是为了若干年前销声匿迹,近期重现中原的“天君”席应。
席应统领魔门中的“灭情道”,在八大高手榜上排名第四,名气十分响亮。江湖传言说,他的称号中有个天字,犯了宋缺的忌讳,被天刀一路追杀出中原,迟迟不敢回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只派师弟尹祖文接触阴癸派,而非亲自出面。
但在知情人看来,宋缺没有那么霸道,之所以跟席应过不去,是因为他作恶多端,才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手。
席应犯下过诸多恶行,其中最有名的受害者就是“霸刀”岳山。岳山曾击败席应,致使席应恨他入骨,趁他出外时杀了他一家老小。岳山离世之时,早已不再记恨宋缺,却始终不能忘记这桩仇恨。
巧的是,石青璇与岳山关系匪浅,称其为“岳伯伯”,收藏他的霸刀和“换日*”,一直想替他完成未竟的心愿。正因如此,席应消息一出,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即便没有情报,只用猜想,也能猜出席应此行,最大的忌惮仍是宋缺。据说他在外这么多年,成功练成了独门绝学“紫气天罗”,这才减去对天刀的惧怕,准备回来大展拳脚。
苏夜深知,魔门八大高手无论身在何方,都会因不同目的进入中原,包括突厥国师赵德言,所以她不必天南海北地去找,只需关心他们出现的时机。早在席应回归之前,她找准机会,在他人配合下,陆续制服安隆与尤鸟倦,并且软硬兼施,以性命为交换,逼两人交出独门秘籍。
荣凤祥无法把祝玉妍带在身边,安隆也无法随时随地找到石之轩,于是像荣凤祥一样从了她,几经讨价还价,不情愿地提供“天心莲环”。尤鸟倦却是毫无气节,表现的比左游仙还差,居然出卖了剩下三名师弟妹,一起交出邪极宗绝学。
安隆是否会向石之轩告状,尤鸟倦以后死在何人手上,都不是苏夜所关心的事情。她接到情报,立马动身南下,索取本该属于徐子陵的猎物。
第二百零二章
席应逃入西域,兀自心有余悸,行事一直非常低调,没人听说他在那里作出什么大事,竟就这样销声匿迹,所以在很多晚辈眼里,他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前辈人物。但他这次回来,胆子好像大了一圈儿,一改过去的谨慎作风,不怕泄露自身行踪。
成都位于中原腹地西部,距离西域不远,成为他选择的,第一个打响名气的地方。他刚来成都,就找上城外大石寺的和尚,公然表露寻仇之意。然而,和他结怨的上代主持已经坐化,于是他迁怒他人,扬言从此以后,如若大石寺中有人居住,他就杀光十里内的百姓泄愤。
大石寺的和尚大多不懂武功,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依言迁走,导致这座寺院变的空空如也,仿若一座鬼寺。
他这么欺负对手,当然是霸道至极,还让巴蜀群雄颜面尽失。但他名气大,武功高,又在中原魔门的帮助下,日夜神出鬼没,并非直接占据大石寺,致使寻常人无法查清他的踪迹。师妃暄亦为此深感头疼,最终找上徐子陵,希望他能在这事上出力。
川中大部分江湖人物,包括解晖在内,都认为席应寻大石寺的晦气,并非只为复仇,更重要的,还是想借着这场风波,将宋缺引出岭南。这个推论也从侧面证明,他的紫气天罗大成后,的确不必再畏惧宋缺。
徐子陵听完类似消息后,却提出一个疑问,即席应如果不怕宋缺,大可直接到岭南下战书。以宋缺的为人,绝对会欣然应战,也不至于仗着宋阀阀主的身份欺负他。他之所以盘踞成都,坐等宋缺上门,应当怀有更深一层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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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阴谋也就豁然开朗了。只需稍加推理,就可得出结论——席应仍然深深惧怕宋缺,既想返回中原,就得寻找合适援军,准备在宋缺前来成都时,与盟友中的高手合力围攻,让他彻底回不了岭南。
宋缺一旦身亡,宋阀的影响力就大为减弱,甚至不得不退出争霸的舞台。因此不难推测出,席应的盟友当然是阴癸派。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这次合作对双方均有好处,席应可以借此除去心腹大患,阴癸派也是一样。近期以来,林士宏的生存压力愈来愈大,被迫结盟萧铣,却还是无力抵挡少帅军的攻势。双龙又刺杀巴陵帮的香贵、香玉山父子,进一步压缩鄱阳会生存空间,逼着林士宏向南方退走,又碰上宋阀势力,自此进退不得。
辟守玄寄希望于席应,认为他可以充当诱饵,一举解决宋缺,为林士宏空出地盘。双方过往关系不佳,这时却致力于合作,全因利益作祟。
徐子陵立即着手调查,从阴癸派下属之一,“河南狂士”郑石如那里确认了这个猜想,得悉婠婠、边不负、以及其他阴癸长老均留在成都城,静等宋缺来找席应。
苏夜对这些前情心知肚明,即使她没能预知剧情,也知道魔门中人大多选择和阴癸派合作,盖因阴癸派在中原最有势力,而祝玉妍更是公认的魔门首领。徐子陵确认消息与否,其实无足轻重。
重点在于,她总算等到席应回来,绝对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徐子陵本来答应了师妃暄与石青璇,会戴上鲁妙子制作的岳山面具,扮成岳山杀死席应,见她一意孤行,也只能暂时退让。
他们筹划此事期间,还曾见到同样人在成都的侯希白。侯希白痛快地说出他所知道的消息,并告诉徐子陵,安隆乃是边不负的死敌。边不负创出的“魔心连环”,本就是针对安隆“天心莲环”的破解方法。安隆向来欲杀其而后快,只因不敢惹恼祝玉妍,才迟迟没有下手。
如果苏夜找到安隆,明说她想对付边不负,说不定安隆会暂时放弃魔门内外的成见,和她尽心尽力合作,创造杀死席、边两人的良机。
虽说魔门中人极为排外,行事诡秘,但安隆已经示弱一次,把天莲宗典籍交给了她,没必要死守这条清规戒律。她只需思考需要或者不需要,用不着担心安隆大发善心,向阴癸派通风报信。
安隆以外,还有“倒行逆施”尤鸟倦。尤鸟倦正是“邪帝”向雨田的传人之一,因为邪帝舍利的归属,与祝玉妍结下深仇,十分憎恨阴癸派。可惜的是,他实力不如安隆,同样不敢正面招惹对手。苏夜若将矛头对准阴癸派,乃是他们喜闻乐见之事。
石青璇奏曲前,他们正好在谈要不要安隆帮手的问题。此时一曲终了,苏夜心里已有成见,接续曾经的话题道:“成都是安隆的地盘,也是独尊堡的。我大可向堡主提出请求,请他帮忙调查。倘若他们无法找到席应人在何处,再借助安隆等人的能力也不晚。”
徐子陵苦笑道:“席应本人已经很难对付,何况还有婠妖女和边不负。万一你击败席应,还没带走他,就碰上婠妖女,说不定难以如愿。”
苏夜摇头笑道:“我想过这个可能。但你忘了吗,安隆是石之轩的死党。飞马牧场擒下四大寇,问出曹应龙与石之轩的关系,早就惊动了他。我继续与安隆打交道,没准隔个三两天,石之轩就知道了我的所有动向,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找上我,当真让我很是意外。我想来想去,也许他是想先拿到邪帝舍利,练成不死印法的最后一步,再大开杀戒。”
石青璇淡淡道:“这确实是唯一的可能。”
她听到父亲的名字,却满脸无动于衷,好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苏夜看了她一眼,续道:“这几年以来,我不仅惹了祝玉妍,也惹了他,还是稍微收敛些的好。况且我很需要紫气天罗,到手后又要去长安转转,不想横生枝节,被迫淹留成都。”
她过去和人家索要秘籍,每一次都心怀忐忑,不知道所谓的“集齐天魔策”,包不包括各派掌门自创的武功。毕竟从左游仙到尤鸟倦,每个人都遵循师门心法,孜孜不倦地修炼,并未自创出神功。就连天心莲环,也是天莲宗武学的巅峰,并非安隆独家所有。
直到她结识石青璇,有幸得见石之轩留在幽林小谷的《不死印卷》,才确认自己无需获得补天、花间两派的传承,只需抄录整套“不死印法”,就可获得相当高的完成度。
说到底,不死印法乃是石之轩利用佛门无上心法,将两派武学融合起来,创出的独特绝学。印卷之中,充满了矛盾与玄秘,让阅读者看的莫名其妙。除非石之轩本人亲传的弟子,任何人翻阅它都没多大好处,反倒会影响自身修为。
碧秀心翻阅印卷时,也是难以理解其中奥妙,竟然看的元气大伤,阳寿缩减,令石之轩后悔不迭,更引发了石青璇对父亲的恨意。
因此,石青璇虽然保存《不死印卷》,等待杨、侯两人争夺,却对它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觉得它越早离手越好,省的看了心烦。苏夜向她索要印卷,她也没怎么犹豫便给了,倒是很担心她步母亲后尘,因急于弄清其中奥妙而深受其害。
苏夜尚未来得及细看印卷,仅仅依样画葫芦抄写了一遍。她见识过不少神功,足以克服它们的吸引力,专心致志于修炼先天功。不死印法再怎么神奇,也很难突破她的心理防线。
它对她的最大意义,是确认了魔门领袖自创武学的地位,也让她对紫气天罗充满了期待。
按照原有的发展轨迹,席应等人正在等候宋缺,却等来了岳山。江湖上无人知道岳山已经去世,所以祝玉妍也好,安隆也好,都认为这个岳山是真货。边不负瞧不起岳山,席应更是如此,遂悍然应战,结果判断失误,死在徐子陵手上。边不负见势不妙,飞也似地溜走了。
苏夜了解石青璇的心愿,当然不会阻止徐子陵杀他,只是在他死前,她必须先殴打他,直到他掉落秘籍为止。这件事办完,她就撒手不管,随便徐子陵如何捣鬼。
石青璇秀眉微蹙,不甚赞同地道:“你曾答应东溟公主杀死边不负。倘若边不负死去,东溟派应会给你不少好处。既然如此,你找安隆同行,岂不是多了一重保障吗?侯公子确认安隆和尤鸟倦都在成都,像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太常见。”
苏夜微笑道:“我并未完全拒绝与他们合作。阴癸派和他们两人都势成水火,不怕他们出尔反尔。把话说明白点儿,石之轩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席应身为灭情道之主,若非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绝不会交出师门典籍。我要的就是他俯首帖耳,用武功换取一条小命,有外人在旁,场面说不定会很尴尬,也更增他的抵触。”
她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边不负,此人长年沉溺酒色,武功没有应有的那么高。他号称祝玉妍的师弟,其实连安隆都能杀他。东溟公主恨他,婠大小姐也对他极为厌恶。我希望能卖两家人情,所以能杀他就杀,不能的话,再等等也无妨。”
徐子陵露出无奈的笑容,叹道:“你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是看准了祝玉妍与石之轩今生不可能联手。即便魔门覆灭在即,他们两人间的深仇也无法化解。”
苏夜道:“是,只要安隆还是石之轩的朋友,祝玉妍就不会接纳他。不过……石之轩这人心思不可捉摸,居然创出专门对付安隆的破莲八着,并传授给侯希白,令安隆大为愤怒。曹应龙想要脱离他的控制,安隆肯定更这么想。另外,安隆生性自私自利,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他的为人就像祝玉妍所说,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奸商。只要对付我没有多少好处,他就不会自寻死路。”
石青璇也叹了口气,幽幽道:“好吧,反正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子陵在你得手后,再找机会杀席应。那时他惊魂乍定,说不定会放松警惕,更容易成功。”
徐子陵向来尊重苏夜的决定,发现石青璇并无异议,点点头道:“好,我有机会再见一见希白。他跟踪安隆已久,对成都亦很熟悉。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第二百零三章
婠婠大驾光临成都时,苏夜人还没到,也未弄出任何动静,所以她至今不知苏夜就在本地,苏夜却知道她。
《不死印卷》时时牵动着杨虚彦、侯希白的注意力,也是婠婠志在必得的宝物。她身为祝玉妍唯一弟子,自然清楚祝玉妍不及石之轩的事实,这才想要夺取邪王一生之武学精华,精心研读,找出击败他的方法。在这件事上,她的急切绝不输给前两人。
不为人知的是,石之轩对徒弟抱有偌大期望,一如祝玉妍对婠婠。他将印卷留给女儿保管,既是因为无法决定哪个徒弟有资格继承它,也是因为魔门中人冷酷无情的性格,一切由实力决定,很少讲究情义恩爱。
侯希白有双龙为助,得以险胜杨虚彦,并得到石之轩承认,成为印卷唯一传人。可惜他为人与邪王南辕北辙,过了很多年,也未能练成印卷上的武功,实在是一件憾事。
杨虚彦性格倒是合适,却在中途背叛师门,另投大明尊教。他平生最敬重畏惧的人就是石之轩,同时又想脱离石之轩的魔掌,对师父感情极为复杂,最后成功离开,也失去了邪王的庇护。
这两人出身不同,习练的武功不同,心性更有云泥之别。但无论哪一个,都有明显缺憾,难以承担石之轩的期待。
侯希白曾亲口承认,石之轩盼望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担起一统圣门的重任。如果他心狠手辣,邪恶冷酷,未尝不能练成不死印法,顺利超过婠婠。但他压根不是这样的人,只能望印卷而兴叹。更有甚者,外人只要稍微了解这位多情公子,和他打打交道,就知道石之轩着实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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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虚彦在血统方面占有优势,却心术不正,做事不择手段,且终日以刺客身份露面,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毫无一方首领气象。自他声名鹊起以来,到殒命玄武门,始终未能自立门户,只能依附别的势力,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石之轩两徒均难成气候,很难和婠婠抗衡,别说心计城府,连武功也有不如。他后来亲自出面,在祝玉妍死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现身,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公平地说,在魔门年轻弟子里,婠婠和白清儿都有统合六派的潜力,奈何时不我待,同样没有一个成功,只能再等一代。苏夜并不想涉入魔门内斗,却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假使有一天,她必须从中选择一人,那她估计会倾向于婠婠。
解晖应下苏夜的请求,联络蜀中势力,追查阴癸派门人下落。侯希白也通过安隆,密切注意城中异动。没过几天,川帮就传来消息,说边不负乃是城中某地的常客,曾多次光顾。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又是一家青楼,名为“散花楼”,而且名气不小,极具规模,每到华灯初上时分,楼外长街就客似云来,夜夜笙歌。
边不负一直就是这个形象,最喜爱倚红偎翠的生活。席应则因习练紫气天罗,需要用这种方式调和内息。据说他男女不忌,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子陵第一次去散花楼,便撞上边不负本人,还险些被他发现,却不见婠婠芳踪。由此可见,阴癸派在成都另有落脚地点,这只是消遣之地。但婠婠不在,正中他们下怀,可以摆脱她的影响,一心对付席应。
苏夜确认过后,直接替换了徐子陵,每天晚上都去那里踩点。事实上,就算她找安隆合作,也只能追查到散花楼。此楼受川帮照拂,向来正大光明经营,不参与江湖风波。楼中老鸨、姑娘都会给安隆面子,却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得罪对方。
由于婠婠就在成都,席应似乎不再忌惮师妃暄,也不再用假名隐藏身份。当然,若非事先知道他的来历,就算当面撞上,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天君席应。
苏夜佩服之余,对他们的做法持怀疑态度,因为师妃暄可不是唯一的佛门弟子。等席应在大石寺犯下的恶行传扬出去,就算宋缺不来,其他佛门高人也会主动赶来。如果他撞上了净念禅宗,或者佛家四宗的四大圣僧,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他敢这样高调,应该还是因为宋缺早晚会过来解决,而其他人不愿抢天刀的风头。
席应和阴癸派井水不犯河水,但颇为亲近边不负。他们以前就经常共同行动,寻花问柳,眼下久别重逢,自然要重温以前的经历。两人来到散花楼的当晚,恰好是一个雨夜。漫天飘着毛毛细雨,街上的行人、马车却络绎不绝,全然不以这点小雨为意。
边不负每次露面,都做潇洒的文士打扮,显见很满意这个造型。席应气质和他有几分相似,白皙清瘦,身形颀长,书卷气相当浓厚,平时感觉文质彬彬,不太像练武之人。不过,他双眼中闪着一圈紫芒,眼神极为凌厉,自带令人心惊胆战的压力,正是“紫瞳火睛”的异相。
要不是这双奇怪的眼睛,别人很可能把他误认为阴癸派的门人。
单论巴蜀人物,他们两人只把解晖放在眼里,瞧不起其他豪杰。待阴癸派长老抵达成都,解晖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了。但边不负万万没想到,苏夜早就在等这一天,飞快离开洛阳,直奔席应而来。他想不到她的行动,自然也想不到她会在散花楼出现。
边不负每次到散花楼,总是要二楼西厢四房中的一个厢房,视情况而定。今夜没有别的贵客,所以他们两人订下西厢头房。楼中人都习惯了这位贵客,一见他来,就主动派来楼里最美貌的女子,以满足他的欲-望。
苏夜轻易辨认出边不负的身形,边不负却未能察觉她的目光。两人进房不久,苏夜已趁着楼中仆从往来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二楼,逐步接近头房大门。
她对周围气息的感知,比过去更加敏锐,甚至不必刻意聚气,就能听到前后左右上下的每个声音,以此判断这些人的位置。只要他们露出最微小的空隙,视线出现一个死角,她就能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她站在门前,屋中的人仍未发觉事情不对。男女的说笑声、酒壶酒杯碰撞的声音,正从里面绵延不绝地传出。边不负的声音自不用说,另外还有一个低沉悦耳的柔和男声,应当属于席应。他正在与其中一名姑娘说话,只是说的不如边不负那么多。
究其本意,他并不愿在挑衅宋缺的同时,前来青楼寻欢作乐。怎奈他功法如此,若不借着男欢女爱调节,有可能后患无穷。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这么做,而非自高自大到这个地步。
他们内功炉火纯青,呼吸声比常人细微绵长的多,又被说笑声掩盖,让人难以听清。苏夜却不在意能否听清,整个人继续前倾,贴向紧闭的门扉,好像要倚在这扇门上。
她已经如此接近,即将破门而入,房中的人仍然一无所觉,证明她武功又有少许进益。同时,两人实力和婠婠仿佛,自然拿她毫无办法。
说笑声仍在持续,苏夜前倾势头却止住了,身体正式碰到门板,衣角在门上擦出极其细微的响声,几乎听而不闻。声音出现时,席应终于霍然惊觉,发觉不知不觉间,门外竟然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刚回中原,便前去会见祝玉妍,在她面前试演紫气天罗,并得到她的称赞,自此信心大涨。如今这一惊,却是心头剧震,不下于发觉门缝处投进侵入者人影的普通女子。
宽大华丽的头房中,蓦地一片死寂。两名花魁茫然无知,想开口询问,却被两位贵客的神色吓到,不自觉地收起媚笑,愕然盯着他们。
喧闹声响沉落的同时,苏夜只觉门板一沉,从门内传来沉重至极的压力,要将她立时弹开。
然而,门板受到如此巨力压迫,竟毫无异象,甚至动也没动。只有接触它的两人,才知道它正不住震颤。两股巨力一碰,将木料冲的粉碎。厚实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无息垮下,露出头房内的情景。
情景一如她所想。
身量高瘦,眼神凌厉异常的“天君”席应向后退去,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他神情尚属从容,脸色却十分凝重,在未照面时,就判断出来人非同小可,也摆出了相应的郑重态度。
他个头比徐子陵还高,虽然瘦削,却有着屹立如山的气势,无论是静是动,身形都让人觉得飘忽不定,似乎下一瞬间就会变幻位置。苏夜一步跨进门槛,只见他身上青衣仍在舞动,乃是功力半收未收的征兆。
从外表看,他已经具备宗师之相,却缺乏宗师万事泰然不惊的气度。事实上,他已做好来者不善的准备,结果看见门板碎裂,门外迈进一个清秀明丽的小美人,立刻愣了一愣,脸上浮出几分诧异。
席应惊愕交加,边不负却是如遭雷亟。他本来还抱着膝上的美女,满脸气定神闲,此时活像见到石之轩或宁道奇,扬手将那美女推开,整个人从座椅中弹起,广袖一拂,现出两只银闪闪的铁环。
苏夜被他逗的面露微笑,脚步不停,瞬时又迈出一步,自来熟地笑道:“为啥又是青楼?你们打发日子,就不能选择较为正经的方式,换换口味吗?下一次不如选在学堂吧!”
席应听的云山雾罩,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她在招呼边不负,同时听到边不负在身后沉声道:“小姐来成都,有何贵干?”
苏夜笑道:“别人问,还算事出有因。贵派和我打过好几次交道,难道不明白我的来意?”
她之前威胁边不负,扬言只要阴癸派敢得罪她,她就杀他报复,言犹在耳。边不负每想到这件事,就愤懑难当,恨不得立即把她千刀万剐。但祝玉妍师徒合力,仍未能拦下苏夜,被她当众杀死上官龙,最后还得让她走人,足以见得她何等难缠。
祝玉妍尚如此,他边不负又能如何?
所幸苏夜一直相当忙碌,忙着处理各种杂务,包括合并瓦岗军、少帅军的繁重事务,尚未有机会顾及阴癸派。边不负提防许久,见她毫无动静,也渐渐忘了这个威胁,今夜见她突然现身,登时心中一惊,反应远比席应激烈。
席应当然不知他吃过这种亏,也没能把苏夜的名字与真人联系起来,正在猜测两人间的关系,却觉眼前一花。那个比他矮了两个头还多的身影陡然晃动,轻而易举绕过他身畔,直逼边不负。
第二百零四章
席应自己就是移形换位的大行家,却无法掌握她的动向,当场脸色微变。而且,她似乎对他不闻不问,直接选择边不负为对手,让他不知该不该插手这件事。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苏夜如同倏出倏没的幽灵,陡然加速,足不点地地飘到边不负身前。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柄薄薄的黑刀。边不负瞳孔暴缩,只见面前黑光四射,洒出千万点黑色寒芒,迸向方才扬起得双环。
无论是被她略过的席应,还是直面夜刀的边不负,都产生了精神上的错觉,感觉她的人朦胧起来,化作一蓬细雨,与窗外飘进室内的雨丝相互呼应。刀光点点,速度不住增加,飞速连成一片虚实难辨的光芒。
这团光芒看似无拘无束,实际被极为准确地掌控,只冲边不负而去,并未伤到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这与他之前的经验大为不同,仿佛失去了电闪雷鸣的威势,却一样难以应对。
也亏得边不负早有准备,并未惊慌失措。铁环发出清越鸣响,幻出另外一片银光,迎上当面洒来的细雨。仓促之间,他根本不能确认刀锋所在,也辨认不出刀光是否存在弱点,只能以攻代守,试图在内劲碰撞时,找到对手伏下的后招。
黑雨泼泼洒洒地溅入银光,像是带着毒性的水雾,瞬间吞没了银环光亮。铮铮轻响不绝于耳,如琴弦音符般不住跳动,起先还清楚分明,后来间隙越来越短促,终于连成一道绵长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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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边不负的两名女子极其狼狈,身不由己地向外弹出,一个摔在墙角,一个摔往房门方向。两人均未受伤,也均受到极大惊吓,惊叫着奔向门外,与屹立不动的席应形成鲜明对比。
她们刚刚奔逃出门,这间头房靠近内侧的一半区域,已然充满了比针尖更锐利的劲气。刀光流动不绝,似乎被主人赋予了生命,比起细雨,更像活生生的漆黑萤火。刀势表面细腻精巧,有点缺乏杀伤力的感觉,实际每个光点都带着惊人力道,碰上铁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发出来,令边不负手腕连续剧震。
即便祝玉妍在旁,也难以给他安全感,何况只有席应一人。他向来聪明,未及交手就审时度势,深知两人合力,仍然不会是苏夜对手。苏夜不作交代,绕开席应,只盯着他穷追猛打,更增加了他的压力。
在危急关头,荣凤祥曾经当机立断,抛下他逃离荒山。这一次,他还是那个被攻击的倒霉蛋,却不知为何,居然找到了一丝逃脱机会。机会转瞬即逝,双环立即合拢,凌空划出大大小小的圆环,每次被刀锋击开,就飞快荡回原处,借着铁环摆动的势头,摇摆不休,以此卸去环上巨力。
他们交手十分激烈,在极短时间波及整个房间。苏夜对付他,不必像对付宁道奇那样全力以赴,又想尽快吓走他,所以故意留出可趁之机,希望边不负足够机灵。
房中陈设纷纷碎裂,大多被劲风荡的粉碎。部分残骸飞向席应身畔,碰上他护身气劲,当即朝外弹开,摔落在地,造成满地狼藉的乱象,也令席应大皱眉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不出手已经说不过去,将在事后丢尽脸面。另一方面,苏夜将边不负逼向窗子时,他也忽地明白了她的身份,心惊之下,双目紫芒闪烁不定,皮肤表面隐约浮出一层紫气,比之平时,更加引人注目。
紫气天罗与天魔功同出一源,行功方式却恰好相反。天魔力场向内吸附,逼迫敌手运功挣脱,才能免去功体尽废的可怖后果。紫气天罗的力量则是外扩而非内吸,运功到极盛时分,身边空间会不断膨胀,牢牢缚住敌人,令对方无路可逃。
但行功同时,由于内息在经脉中的流向非常特异,将引发色素沉积的效果,致使皮肤带上紫气。
紫气甫现,席应周身空间也在改变。气劲细若游丝,交错旋转,以他发力点为中心,织出一张无形无质的气网。这张网可以随他心意,任意变化大小形状。他移动时,气网也随他移动,如同一只带着蛛网行走的蜘蛛。
天魔力场能够困死敌人,紫气天罗也有这种效果。正因如此,席应对它期望极高,希望在中原大展拳脚,洗去败给宋缺的耻辱。
边不负那边瞬息万变,被迫一退再退,连续施展出圆环形状的劲风,护住周身要害,竟然找不到反击空隙。他退至窗边,心知进退不得,只得气凝后心,向后撞去。木板碰上他后心,顿时咔咔作响,发出断裂声音,被他强行撞裂,步房门之后尘。
头房外面就是挂满彩灯的回廊,飘荡着甜腻香气,一到廊上,就能清楚听见楼下大堂中传来的歌舞声。边不负撞破板壁,声响着实不小,自然惊动了另外三间房的客人。就连大堂诸人,也是满心疑惑,抬头上望,不知二楼发生了什么事情。
边不负形容狼狈,大有慌不择路之意,却成功退出房外。
席应身形飘忽,以和他高挑身形不相称的超卓轻功,疾掠至苏夜身后。他双手合抱,仿佛抱着一个大球,将天罗真气压缩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然后猛掷向前,令真气瞬间扩散,变回那张遮天蔽日的巨网。
他一出手,边不负压力瞬间减轻,得到**及反击的机会。但他仍然认为,苏夜是为了某桩他不知道的事情,务要置他于死地,心中连叫不妙,居然不再理会席应,腾掠向曲廊上的另一扇窗子,无视大堂中射来的无数目光,一跃而下,径直掠往散花楼大门之外。
苏夜屡次放水,就是为了逼他逃走,得到直面席应的机会,自然不会去追杀他,任他逃去。
席应在她背后送来天罗气网,未能逃过她的感知。她从容收回夜刀,就像脑后长了眼睛,想也不想地向后劈出三刀。这三刀短促有力,雄浑激烈,犹如雨中炸响的闷雷。每一刀均直直劈向气网的枢纽处,精准无比。即使席应本人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
席应神情凝重至极,阴森森地哼了一声,探出的双掌巧妙收回,又突然高举,转移气网重心,重新接续被夜刀斩断的游丝气劲。
与此同时,他脚踩奇门步法,诡异绝伦地移动,在她身侧的极小空间里穿插游移,竭尽平生之力,躲避夜刀惊天动地的正面劈刺。
天罗气网仍然苍苍茫茫,不惜一切地向她罩来。席应不但模仿蜘蛛,将内劲吐出体外,加以控制,还比所有蜘蛛更精微奥妙。网随人动,迅速收缩扩张,前一刻才只有车*小,下一刻就笼罩数丈方圆,通过体积变化,间接消解刀风。
他武功胜过边不负一筹,虽不及祝玉妍,也是魔门中有数高手。苏夜应付他,态度远比应付边不负时郑重,时时强攻,击断数缕游丝劲气,和他以招换招,力求正面突破气网。
边不负当空掠过大堂,消失在无边夜色中,足以证明楼上出了麻烦。散花楼之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胆敢当众撒野。但苏夜未曾自报家门,也没与席应交谈,旁人只能听到西厢屡次传来风雷声响,却不知究竟是谁动手,甚至不敢上楼查看。
席应目睹边不负逃离现场,也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以为他才是苏夜的目标,直至发觉苏夜理都没理边不负,只向他发动惊涛怒浪般的攻势,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无暇去想她为何跟他过不去,将全副心神放在对气网的控制中,身体不断横移纵跃,双掌就像两只穿花蝴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姿态,拼命变幻飞动。游丝气劲漫天飞舞,在高速移动的同时,依旧保持着蛛网形态,展现他惊人的实力。
不得不说,席应确有看轻岳山的本钱。然而,他接续气网的速度,远远不及气劲被夜刀斩断。不管他怎样变化,都难以逃出苏夜的灵明感官。气网形状一变,就会被她当场找出网子中心,重重刺上一刀,但若不变,又会被她以刀风冲击,无法维持。
刀尖所向之处,气劲当场断裂消散,发出水泡破裂似的声音。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令人怀疑房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倘若边不负在场,与他合力围攻她,说不定两人都有逃跑的机会。纵然逃不了多远,也可争取一定时间,让阴癸长老发觉不对,前来相助。可惜边不负保命要紧,不及确认就逃之夭夭,导致席应欲逃而不得,反被锁死在这间桌歪椅斜的厢房中,坚持一场明知无法取胜的决战。
气劲鸣响逐渐尖锐起来,不再是水泡破碎式的轻响。席应眼中紫芒愈来愈盛,两只瞳孔均包裹在紫色光芒内,一如天魔功运行到极致的祝玉妍师徒。他皮肤上的紫气也比之前更为浓厚,口中发出厉啸,仍有着压制敌手的慑人魅力。
“嘭!”
气网轰然消散,变为鼓满房间的狂风。席应脸色剧变,右掌边缘劈中夜刀,挡下苏夜刺向他小腹的一刀。他手掌感觉极为怪异,就像劈中了一段枯木,根本不像接触金属,但随后便感到掌侧一阵剧痛。刀劲透过他皮肤,在右掌皮肉中扩散开来,令他整只手掌变的通红。
幸亏他并非毫无反击能力,手腕处紫气大盛,全力阻挡刀劲上行,终于阻住伤势的扩大,并在夜刀势尽之时,将刀锋反震开去,抢出后退的空间。
直到这个时候,紫气天罗才正式宣告破灭。席应右掌受创,实力大减,左掌幻化漫天掌影,化出一道力道远比之前为小,变化亦没有那么灵动的气网,进行最后一次抵抗。
祝玉妍、边不负等人虽提过苏夜,却没提及她到处找人打架,抢夺魔门典籍的古怪行径。他们并非只为颜面而讳言,也觉得苏夜只抢不练,从未露出掌控魔门的意愿,很可能真是为了收藏。在她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之前,他们并不打算为这事与她结下深仇。
但席应不知前情,见她步步紧逼,不由认为她意在取己性命。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接近板壁上被边不负撞出的缺口,却见眼前罗衣翻飞。苏夜收回夜刀后,并未再度出刀,反而再次幽灵般逼近,衣袖向上撩起,拍出出神入化的一掌。
这一掌意与气合,与刀招别无二致,正正按中席应胸口,将他推的向后跌去。
203、第二百零五章
边不负方才仓皇逃走, 散花楼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急忙派人去找川帮的“枪霸”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 向他们通风报信,并请教应当如何处理。
这两支势力都是蜀地土生土长的帮派, 与独尊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却又密切合作,从无嫌隙,均同意仗着巴蜀天险死守,不肯参与中原腹地的争斗,一心等待明主出现。
因此,成都城里但凡发生杀人斗殴之事, 各家帮众都要尽快通知帮主、堡主中的一人。他们自会公平决断, 惩罚闹事者,为辖下的商铺或平民撑腰。
可惜的是,苏夜反应也是极快,绝对不想在楼里等着他们。虽说以她的身份, 即使范、奉两人亲自过来, 也得对她客客气气。但她手中扣有席应,是众所周知的魔门宗师。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给人以她与魔门合作的错觉。
一刻钟后,范卓率人来到散花楼,发觉西厢已然人去楼空。苏夜早已提着席应,用比边不负还快的速度熘走,熘向城中偏僻荒凉的小巷。
成都城人丁兴旺, 规模宏大,想在这里觅地藏身,是件很容易的事。苏夜不便带他见徐子陵或石青璇,便秉持独来独往的原则,一路返回预先订好的僻静客店。她确认无人跟踪,才以独门手法解开席应穴道,向他说出要求,要他用紫气天罗换取活命机会。
席应惊怒交加,嘴硬了好一阵,见她软硬不吃,也就逐渐松了口。可他魔功大成,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不会把秘籍带在身边。她想要现成的功法书册,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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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颇为意外,但并不心急,和他好声好气地扯皮,一改过去的凶悍,就好像半夜破门,不分青红皂白暴打边不负的人不是她一样。席应自然可以默写一份,却迟迟不能确认她的用意,更不知她信誉如何,很担心自己交出紫气天罗,下一刻就成了她刀下亡魂,始终犹豫不决。
而苏夜又不能直接告诉他,一心要杀他,报岳山灭门之仇的人是徐子陵和石青璇,只得尽量作出保证,许诺他将典籍写出之后,马上放他走人。
转眼间已到下半夜,席应仍不肯爽快答应。苏夜不由开始考虑,要不要痛施辣手,像折磨左游仙一样折磨他。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房外传来细微轻响,似乎衣料相互摩擦,兼有顶尖高手微不可闻的吐息声。此外,心跳声、脉搏声一样不缺,只是细小到难以辨认,与常人大为不同。
来人倘若一心隐藏行踪,发出的声音会比眼下更小。这硬钢仅是那人平时走路的声响,并未刻意隐瞒。也就是说,来人不希望苏夜把他误认为敌手,于是不加掩饰,打消她的敌意。
苏夜一听声音,即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所以只皱了皱眉,并未生出戒心。她侧耳细听,只听呼吸声响了几下,离这间客房越来越近。忽然之间,关住的房门轻轻摇晃,自行震脱门闩。门板缓缓向外拉开,现出门外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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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居然孤身前来,身后空无一人,未带任何后援,神色却平静自若,彷佛信心十足,知道苏夜不会无故伤害她。
席应露出惊愕神情,不明白她怎会在此时现身。苏夜则毫不惊讶,叹了口气,笑道:“果然是你。??笮愫么蟮男酥拢?鬃愿侠凑?裙笈膳笥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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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飘进客房之后,空气里便涌动一丝沁人心脾的幽香,令人深深沉醉。席应明知自己尚未脱险,仍然忍耐不住,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显然对她很感兴趣。
苏夜指向另外一张木椅指,澹然道:“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请先坐下吧。我正在和席兄商量,希望他把紫气天罗重写一遍,交给我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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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应微微动容,脱口而出道:“你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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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应冷声道:“是么,我是否还要感激她瞧得起我?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只独自前来。莫非你们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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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容掩映在灯火之后,美的令人喘不过气,与坐在旁边的苏夜交映生辉。席应面对这两张人比花娇的脸庞,却提不起欣赏的力气。他一听就知道,?诒湎嗤ㄖ豕锱啥运?巯碌木骄澄弈芪?Α?br>
就在此时,抗饬髯??诚蛩找梗?12Φ溃骸懊米涌梢苑判牧税伞e?艺獯喂?矗?涫凳俏?颂婺阕魉悼停?埠萌孟?炀?恢鲁钥鳌!?br>
席应深吸一口气,冷冷问:“你究竟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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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气轻描澹写,以阴后传人身份,直率地劝说席应从命。这番说辞看似荒唐,其实是最佳选择,既当面卖苏夜人情,又尽可能保证阴癸派盟友的安全。
然而,她的话落在席应耳中,无疑晴天霹雳。邪派八大高手的名单为外人所排,虽难以服众,却也表示出外人心中,魔门宗师的地位,排行并无错误。此时嬷降懒?啥运找故?治薏撸?嗡?恢?雍未e?较?3?磺胱岳吹厣厦徘蓝幔?比蝗盟?岩韵嘈拧?br>
他与噶税胩欤?欧14踝约翰10磁?恚?詈玫姆椒ㄈ肥凳墙怀雒丶??缓笞匀系姑梗?簿驳乩肟?s氪送?保?找挂脖硐殖黾?竽托模?邓?枚喑な奔涠夹校?裁词焙蛐赐辏?裁词焙蜃呷耍?绻?涝缎床煌辏?蔷陀涝侗鹣牖竦米杂伞?br>
真正性情高傲,对威逼利诱不屑一顾的魔门宗师,榜上其实只有前三人,并不包括席应。无论以何种标准判断,他都不是铁骨铮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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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折腾许久,尘埃落定时,天际恰好微露曦光,云边带着清晨特有的色泽,泛出橙红、橙黄等光彩。席应自然无需睡眠,且希望尽早完成这桩倒霉催的任务,只一言不发伏桉书写,不再理会旁边的两人,更不理会天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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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不打扰”为幌子,实际只想避开席应,和苏夜单独谈谈。苏夜同样不奇怪,无视给席应提供逃脱机会的可能,随叱稣饧淇头浚?肿呓?员叩目辗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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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这间屋子,她的声音就低沉了许多,并且刻意收音,将声音向她自身方向收敛,绝对不会传至客房四壁,也免去被外人窃听之虞。即便席应就在一墙之隔,也绝无可能听清她的言辞。
苏夜略一点头,答道:“我知道,你根本不必过来。我若要杀席应,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毁约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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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以“果然如此”的笑容回应她,再次点头道:“算,但你不要忘了,我对你们亦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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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提起这件事,也在苏夜意料之中。若非如此,她何必选择无人之地交谈?不过,谈话时机比她想象中更早。在她心里,至少要等开启杨公宝库,取得邪帝舍利之后,才会出现今日这场谈话。
苏夜笑道:“你连夜过来找我,总不会是想告诉我圣门的规矩?何况,所谓的规矩,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假使石之轩鬼迷心窍,非把两派武学传给魔门之外的人,又有谁敢找他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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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道:“并非如此,只是顺带一提而已。听你的说法,你走这一趟,并非奉阴后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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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第二百零六章
房中静寂无声, 彷佛没有人存在,连空气都凝固了, 带着一股沉重意味。
党稣飧鼍龆ê螅?裆?炊?崴善鹄? 重新露出动人笑容,大有如释重负之意。她的笑容发自内心,灿烂一场,由此看得出来,她内心已经挣扎了很久,至此方抛下重担,等待苏夜回答。
苏夜明知她极有可能私下前来交易, 真到想象成真时, 依然惊讶于她的大胆与当机立断。她多少了解奈?耍??浪?谀?胖?幸菜愕u螅?谑绿?现厥保?蚶此嫘乃?? 不以陈旧规矩为意。可她主动泄露阴癸派视为至宝的《天魔诀》, 可不同于苏夜登门硬抢,实在是冒了极大风险。
严格来说,她本人与石之轩并无私人恩怨,所有仇恨都来自于上一代。否则,她极可能选择合作而非对抗,即使石之轩喜怒无常、城府深沉,也不见得能够吓退她。
从她口吻中, 苏夜能够听出她对祝玉妍的深厚感情。她甘冒此险,显然是为,且只为祝玉妍。魔门中人大多惧怕邪王,也无资格联手阴后。正道中人则常年敌视魔门,几乎不会有人乐意趟浑水。
更何况,石之轩本身实力惊人。即使几位当世宗师有资格和他为敌,也绝对不想参与围殴,免的自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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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祝玉妍别无选择,联合徐子陵、师妃暄,几经波折,总算将石之轩逼进绝境,却因她想将这两名小辈带进黄泉,被徐子陵窥破,从而功亏一篑。
苏夜身手高明之至,有宗师的实力,却没有宗师的架子,甚至主动提出结盟的意见,可惜被祝玉妍果断拒绝。嗨稼は耄?趟阈砭茫?贾彰荒苷页霰人??鲜实娜搜。?罩凉伦14恢溃??赡婺?殴婢囟?校?惨?镒s皴?瓿烧庾?脑浮?br>
不说其他危险,只要苏夜稍露口风,泄露她私自拿师门宝典作交易筹码的事,秃苣言僮?豕锱傻谝淮?说奈恢谩?br>
她的确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视伦常道理如无物,却也真心敬重热爱师父。这件事乃是在瞒着祝玉妍的前提下进行,更显出她感情的珍贵。
苏夜早就有所准备,仍沉吟片刻方道:“我猜到你会这么做。阴癸派中,只有你和祝玉妍能够修炼天魔诀,也只有你们两个能满足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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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顿时哭笑不得,摇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你了。我一直有意挑战各大宗师,其中自然也包括石之轩。阴后出手与否,都无法影响我的决定,仅可能影响决战结果。但我必须问清楚,倘若我主动要求联手,令师就不会生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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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失笑道:“看来你们琢磨我的事情,琢磨的实在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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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很是婉转,又隐瞒了关键信息。但苏夜明了内情,也明白她不肯说出来的内容。
向雨田遗下“邪帝舍利”,就放在杨公宝库之中,为魔门人人想弄到手的异宝。石之轩也需要它,吸取舍利精气后,才能把不死印法练至圆满境界。到那个时候,他将跻身于当世三大宗师之列,与他们平起平坐,没有人能够控制他、阻拦他、追踪他,只能看着他纵横天下,获得比祝玉妍更强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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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嗯了一声,轻轻道:“其实我也这么想。可惜我练功正到紧要关头,暂时无法放手一搏。最要紧的是,石之轩神出鬼没,他的两名弟子也联系不上他,只能等候召唤。想找杀死他的机会,可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如愿。”
天色微明之后,客店中传来不少吵嚷声。苏夜听到这些声音,顿时后悔自己没有包下整个店面。但她们不怕普通人打扰,事实上不必在意。
她下意识听了听,便见惴14谎铮?讨吹溃骸芭?也还苷饷炊啵?膊还苣阍趺醋觥v灰?懒耍?私崾ψ鸲嗄曩碓福?揖徒枘闾炷Ь鳌2蝗坏幕埃?退隳阌斜臼律本∫豕锱缮舷拢?残菹氪ゼ氨久琶卮?!?br>
她半是撒娇,半是强硬,让苏夜难以继续试探,遂坦然笑道:“可以,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你不会事后反悔。你这次回去,不妨替我向阴后传话,随你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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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轻笑道:“我若说不包括,岂非看低了令师?令师也好,石之轩也好,都是我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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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苏夜已击败八大邪派高手中的五人,只剩排名前三的祝玉妍、石之轩和赵德言。至于集齐天魔策的任务,也在依序进行。
据?裕??胖腥巳衔?炷p吖灿惺?恚?蠖嗌18湮挢ㄖ粮呶奚系摹暗佬闹帜t?法”。玉佩仅让她收集八卷,十有八九是只算上了八大高手的师门绝学,并未丧心病狂到要求整套天魔策,让她感激莫名。
魔门路线还好说,整个江湖路线麻烦的多。她每次一想毕玄、傅采林等人,再想想击败他们才能拿到完成度,就会觉得眼前一黑,活像在写一份永远写不完的作业。
其中,毕玄之徒拓跋玉、淳于薇曾奉师父口令,向双龙借阅《长生诀》,结果被她毫不客气地挡了下来,说毕玄若要看,就自己到中原来看,不要有事没事乱摆架子。拓跋玉等人见势不妙,悻悻而去,也不知把话传到了没有。
她在洛阳梳理了一遍名单,算算数量与时间,决定尽快动身去长安,取出并吸收邪帝舍利,再一一挑战玉佩划定的对手。匀徊恢??拇蛩悖?挂蛭?那楹芎茫?挠行巳さ卮蛱?霾煌#?酝嘉食鏊?灾钗桓呷说目捶ā?br>
两人谈了半个上午,判穆?庾悖?╂├肴ィa粼诳偷昀铩o?x源瞬10抟饧??恢苯呔∷?艿厥樾矗?只?艘桓鱿挛缡奔洌?沼诮?掀?炻拚?硗瓯希?桓?找埂?br>
他受到恐惧心情驱使,完成的远比预计中为快,就像被宋缺逐出中原时那样,不敢对她多说什么。苏夜翻阅一遍,确认他并未胡写乱画,滥竽充数,便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感谢,任他离开这家客店,返回阴癸派的巢穴。
她明确说过,自己不会插手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所以若事情正常发展,席应仍会继续引诱宋缺,直至假岳山上门寻仇。徐子陵能否按照剧情,成功杀死此人,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她料理完席应,就算完成了前来成都的目的,于是不再浪费时间,辞别石青璇等人,准备动身北上长安。然而,在她临行前一天,久违的师妃暄忽地主动前来拜访,闲谈过后,居然还将慈航静斋的所在告知于她,说她若有兴趣,可到静斋一行。
苏夜不奇怪她的到访,却意外于她的主动。不过,《慈航剑典》亦是当世巅峰的武学典籍之一。宁道奇就曾前往静斋,借阅剑典,结果看的吐血。就算她对静斋并无兴趣,只为剑典而拜访,也是应有之义。
205、第二百零七章
长安城年代悠久, 历史源远流长,自汉代以来, 就是中原大地的重要城池,人文经济均十分繁荣。后来它几经波折, 毁于战火,令人十分惋惜。隋室在原本的城址附近建立新城,取名大兴,立为隋朝国都。不过习惯使然,仍有不少人在口头上称其为长安。
此城地处关中,地位与洛阳、扬州等同,算是义军必争之地。谁能占领这几座都城, 就说明他实力不凡, 具有雄踞一方的资格,也隐隐有着“天命所归”的意味。
时至今日,长安的势力分布仍然错综复杂。它主要被同样位于关中的李阀掌控,但阴癸派老巢也一直设立于长安, 只是不为人知而已。而多年之前, 石之轩曾选取城中一座着名宝寺,以住持身份隐居其中,既方便他隐瞒真实身份,又有助于他查找杨公宝库和邪帝舍利。
李阀四处征讨,常有胜绩,战后会将投奔他们或投降的重要人物送回长安,包括奋战后兵败认栽的李密, 以及日渐式微,不得不投奔亲家李渊的独孤阀。这些人抵达长安后,分居不同地点,也带来了不同数目的子弟手下,愈发增加了它的复杂程度。
隋文帝时期,杨素暗中在长安城地底建造宝库,以备自保之用。一旦杨坚动手,形势急转直下,他可以依靠库里的兵器珍宝,以及手中军权,与对方一决胜负。
然而他最终病亡,没有机会用到它。他的儿子杨玄感则因事出突然,仓促起兵,从未得到开启宝库的机会,被俘之后又不肯说出这个秘密,导致大多数人只听过宝库传说,无法深入探究。
双龙从傅君?c那里获悉杨公宝库所在,又从建造者鲁妙子那里学会机关术,乃是开启宝库的不二人选。正因如此,他们从身无分文的小混混时代起,就被各种大人物威逼利诱,甚至连累身边兄弟。若非他们运气好,人也够机灵,只怕又会成为怀璧其罪的牺牲品
普通人垂涎库中物资,魔门和正道却十分关注邪帝舍利。对他们而言,这是宁可放弃所有宝贝,也要弄到手的绝世珍宝,地位比和氏璧只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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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夜的记忆当中,邪帝舍利源于西汉,是天邪道宗主“邪帝”谢泊发掘古墓,挖出的陪葬异宝。他将它带在身边,并发现了它可以储存元精的奇妙特性,遂在临死前,将元精悉数注入舍利,嘱咐弟子一代代传下去,研究提取元精的方法。
如此一来,总会有人借助舍利之功,勘破天人大道,令魔门发扬光大。
谢泊逝世,舍利还在,被尊为天邪道独一无二的圣物。每代邪帝都遵照谢泊意愿,用注入元精的方式辞世,于是舍利中也充满了来自不同宗师的元精。它不仅庞大驳杂,而且奇寒邪异,对谁都危险至极,可以轻易杀死试图提取元精的人。
他的想法当然标新立异,别具一格,可惜几百年间,从未有人成功吸收元精。如今天邪道变成了邪极宗,从谢泊传到向雨田,再传到向雨田的四名弟子,竟变成魔门最弱小的一个分支。而且向雨田没把舍利传给徒弟,反而交给鲁妙子,要他寻找魔门中足以继承舍利的人物。
鲁妙子找了若干年,也是没看中任何一人,趁着为杨素设计宝库的机会,将舍利放进宝库,等候有缘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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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外人不知苏夜认识鲁妙子,不知鲁妙子主持修建杨公宝库,倒让她落得了个清静。她手持设计图卷,仔细研究图中奥妙,完整背下机关暗道,直到闭着眼睛,也能想出正副真假仓库的区别。
这座庞大的地下建筑被称为“库”,实际是座地底堡垒,共分四个出入口,分设于城外、永安渠、西寄园、无漏寺四地。如果杨素起兵,可以通过杨公宝库逃出长安,也可以通过城外的出口,把军队送进城里。
傅君?c只知其一,不得其法而入,仅进入假库,拿走假库中的几件宝贝,并在门上签了个名。就算她找到真库,在不知道机关分布的前提下,也只能在副库打转,看不出更深的地方别有洞天,还有一座存放着神兵利器、稀世奇珍的正库。
邪帝舍利就在正库的机关室中,已经尘封了数十年。
到了这个时候,已有不少人知道宝库与长安的关系。无论李阀还是魔门,都密切关注双龙的一举一动,希望借此看透宝库的具体位置。在此之前,他们曾从寇仲的重要部属入手,问出了“宝库就在跃马桥”,却是徒劳无功,根本找不到具体入口。
双龙下定决心运走库存时,不得不戴上面具,以假身份进入长安,否则在露面第一天,就会受到各方势力的跟踪与围攻。
苏夜深知宝库内情,也知道里面兵器库存虽丰,真正不可替代的却只有正库中的一批利器,并不是很难运出。更何况,杨坚早已考虑过被人围困,人手不足的窘境,于是设计了针对性的特殊机关,用铁链与拉索控制秘道,设置滑行铁车,协助输送物资,可一直运到城外河道。
它的存在确实惊世骇俗,也是鲁妙子的得意之作。就算他本人要入库,也必须按部就班,一处处解除陷阱,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
她本欲带双龙共同前往长安,怎奈十堰一带军情紧急,寇仲难以分|身,而徐子陵前往他处帮忙,一时也是抽身不得。苏夜衡量过后,认为不应再行耽搁,遂决定独自前往。
杨公宝库占地极广,规模极大,由一个主控机关室控制所有枢纽。机关撤去的时候,地面将会传出细微的震动声音。它能够瞒过长安平民,却躲不过监听地底异状的兵士,更躲不过时刻注意宝库的魔门高人。
四个出口中,西寄园正是独孤阀在长安寄居的府邸,入口在后园水井底部。无漏寺则是石之轩托身的寺庙,地面一动,肯定会惊动在寺中静坐的他。更糟糕的是,赵德言已经从东|突厥赶到长安,先找到尤鸟倦,制服了他,从他口中问出元精奥妙,提取元精的诀窍,再深潜于长安,准备寻找合适时机现身,一举夺取舍利。
他一向野心极大,独往独来,同时深受东|突厥大汗信任,并不稀罕联手中原魔门。倘若他在争夺中击败祝玉妍,就可以代替她魔门领袖的地位,成为魔门第一人。
这对苏夜而言,绝非一件坏事。她一直担心剧情更改太大,各方势力间的关系也有巨大变化,会导致赵德言等人迟迟不来中原。如今她听说他人就在长安,顿时心头一松。
事实上,她很清楚此行风险。即便身为主角的寇仲亲至,安排好接应人手,也难以抵抗李阀在长安的强大力量,只能任凭他们发现副库,搬走库中的东西,然后自己悄悄离开。她若愿意,可以在拿到舍利后,有样学样地熘走。可她不想放弃这个萝卜开会的机会。
她希望汲取元精,突破又卡了几年的瓶颈,之后再用它为诱饵,引诱她的对手找上来。像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拿完东西就走是很方便,以后又要劳心劳力地找人。
元精确实危险至极,不同于和氏璧中的天地灵气,是历代邪帝凝聚着死气的邪异真元,但她必须要冒这个风险。舍利无法被人力摧毁,所以落在任何人手里,对她都是巨大威胁,而落在她手里却弃之不用,又太过可惜。
她盘算各方能够派出的人马,依照危险程度,将他们分为上中下三等。值得庆幸的是,魔门中人很少真心实意合作,大多冷酷自私,宁可谁都拿不到舍利,也不肯将其让给自己以外的人。赵德言根本不想勾结阴癸派,视阴后为对手,否则,她的麻烦要比如今大的多。
做足准备后,她才动身前往关中,顺利进入长安城,在城中隐藏了一段时间,先摸清长安的地理环境和城区分布,再趁着白天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机会,开启跃马桥上的龙头机关,打开秘道入口,由入口进入宝库。
李阀三名公子都相当关心宝库,多次派人调查杨素及杨素亲信的地产府邸,准备从外部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均久经战阵,熟悉什么样的庄园最有利于杨素谋反,最后竟真的成功锁定几处可疑地点。任何一点异象,都可能引起监视者的注意,令他们铤而走险,进库一探究竟。
苏夜纵有图卷在手,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成功解除多达数十个的陷阱,打开机关室活壁。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她进入机关室后,以最快速度启动枢纽,重新封掉能封住的入口。
她行动比双龙更隐秘,动作比他们更轻巧,做事也比他们果断。到秘道重新封住,机关重新运行的那一刻,四周仍然静寂无声,只有透过石壁,隐隐传来的地下水流动声音。不管阴癸派还是李阀,都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
此时,她正站在方圆只有十步的机关室里,出神地凝视着摆放在石桌上的铜罐。石桌是张地图,详细标出了宝库四通八达的通路,还有通路中设下的陷阱。这个铜罐之前被藏在石桌下方,一个很小隐秘空间中,要先转动石桌,让桌面上升,才能取出它。
净念禅宗用铜殿封锁和氏璧,鲁妙子也用铜罐封锁舍利,封住它的力量,让人不致隔着一百米远,就感应到舍利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曾经提醒她拿到舍利后,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因贪心受害。舍利是件极其难以控制的奇物,即使里面蕴含历代圣帝元精,引诱外人一探究竟,实际害处也远远大于益处。向雨田本人都从未用过它,足见它有多么可怕。苏夜万一贪功冒进,极可能落得个经脉爆裂,死在宝库的下场。
鲁妙子的警告当然事出有因,也是一片好意。当她揭开铜罐封口时,当即觉察罐中传出丝丝寒意,似乎轻微到不可察觉,又偏生无处不在。这一刻,她当场明白了他对它的忌惮。
这只铜罐并不大,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罐子,却足有百斤以上的重量。这不是因为舍利肥胖,而是因为它装满了浸泡舍利的水银。在火折的照映下,水银间或反射出晶莹银光,只是一闪即逝,彷佛一罐不属于人间的神秘液体。
虽说如此,舍利未经外物纷扰时,反而比和氏璧更加安静,只散发一点寒气,并未涌出铺天盖地的力量,扰乱旁人心志。它静静沉在水银之中,等待外人注入内力的时刻。可它再怎么安静,那丝寒意依旧挥之不去,让苏夜情不自禁紧张起来,活像面对着一个放射性污染源。
向雨田是活了数百年的魔门传奇,活跃于晋末时期,一直到鲁妙子活跃的时代,还和魔门中人有所来往。但他出于自身原因,刻意放出假死消息,让别人都认为他修炼道心种魔失败,不幸身亡。之后,他又于数十年前,收下四个心性凉薄的徒弟,令他们互斗内讧,谁都不能继承邪极宗真正的道统。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无需深究。邪帝舍利还是满溢元精的模样,就证明他未能成功吸收它,难怪要等后来人。
苏夜并不清楚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只能确认他活到了隋末,按理说,应该已经破碎虚空而去。但玉佩设定击败向雨田,又像是他仍然留在世间,给她向他讨教的机会似的。
尤鸟倦等四人熟悉师门心法,了解舍利秘密,却不清楚舍利在哪里,空有成为下一代邪帝的野望,最终被迫将秘密交代给别人。如果说这就是向雨田收他们为徒的目的,那无疑很成功。
苏夜暂时不想向雨田,盯着舍利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它毫无异状,这才伸出右手,没入水银液里,握住了那枚拳头大小的半透明晶体,把它拿了出来。
邪帝舍利离开罐子,立马映着火苗,发出幽幽黄光,如同一份普通矿物。它自身是暗黄色,其中夹杂着无数血红细纹,很像活物体-内的毛细血管,让它带上了活生生的邪恶之意。
晶体外表坚硬,但一入手,触感又和普通水晶不同,内部似软似硬,有种把握不住它材质的感觉。直到这时,它还是一切如常,被她单手托在掌中,以便她细看晶体内部的情态。
苏夜对鲁妙子的设计很有信心,有把握机关不开,别人就无法进入这个正库。但只要条件允许,她同样不想孤身留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巨大堡垒中。她观察了一阵,发现只凭肉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便用左手碰触玉佩,运功一按。
过去曾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又发生了。邪帝舍利纹丝不动,横躺在她手上,固执的如同和氏璧,坚决不肯进去。
与此同时,她体-内内息流动,明明从未波及右手,却引发了舍利的反应。它居然比任何高手都敏锐,能够觉察外界最细微的变化,一发觉托着自己的手有所不同,马上就像找到了发泄出口,紧紧粘住她掌心。
舍利里面,庞大浑浊的异种元精澎湃而出,通过阴腧脉,透入她手掌,直冲其他经脉,根本不容她反抗。除了元精之外,还有杂气、死气、邪气,彷佛挟泥沙污秽而下的滚滚洪流,一副恨不得淹没她的架势,使她本能地产生反击之力。
单从这一点上看,它和和氏璧倒真像双胞胎兄弟,同样狂勐霸道,只是储存的力量性质不同而已。
206、第二百零八章
元精外泄之初, 就对苏夜造成了很大影响,让她甚至无法思考自身处境。如果有旁人在石室的话, 会发现她只是像中了定身术,呆如木鸡地站在原地, 保持着伸手托起舍利的姿势。她本人,抑或舍利,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如同泥凋木塑。
和氏璧释放灵气,会根据目标的真气性质,产生不同力量。但追根究底,灵气本身非常纯净, 不致伤害人体。外人受害, 只是因为灵气去势汹汹,使得经脉难以容纳。
舍利中的东西并非灵气,而是令任何人都很忌惮的庞大杂气。
它来自魔门功法,性质也与魔功相同, 极其容易诱使主人产生幻觉, 使他们接触元精时,脑子里诞生数不清的恐怖幻象。如此一来,这人的反应将十分特别,整个身体都因此而僵硬,也忘记了还可以运功抵御,任凭元精进入身体。
失败者能够甩开舍利,脱离幻象, 已经算实力超卓了。大多数人会因为无力摆脱幻觉控制,直到倒地身亡,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总而言之,它也是遇上的目标越强,反应就越激烈的神奇物品。苏夜本能地反击寒气,意欲把舍利冲离掌心,导致元精进一步外泄,竟当场眼前一黑。
霎时间,她的意识彷佛与身体分离,身体还在石桌旁边,灵魂却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当吸收和氏璧时,在场五人相互照顾呼应,有余力援助较弱的人,全程意识始终清醒。但舍利更为复杂危险,就算是她,也难免在死气围攻下,觉得自己落进无边海洋中,正在沉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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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没有沉进深海的经验,也不知道感觉究竟相不相似。不过,如果不是深海,那就是黑洞了,也不见得多么美妙。拿过往经历比较,就是被天魔场吸向发力中心,但严重性是天魔场的千百倍。若她不迅速挣脱出来,下场绝对不会比过去的失败者更好。
火折仍在石桌上燃烧,因为宝库只有透气口,很少出现流动的风,所以一直很稳定地燃烧着,一直烧到火绒燃尽为止。然而,在室内无风之时,苏夜身上衣裙竟无风自动。
她身体始终一动不动,裙摆却像是着了魔,轻微地摆动起来。随即衣服各处均一鼓一张,频率快慢不一,彷佛她无法控制自身内息。
衣裙飘动,舍利的明暗也在变幻。黄光不停跃动,一会儿亮度陡增数倍,一会儿又黯澹下去,被血红细纹重重覆盖。只凭这一点就可知道,双方之间的竞争相当激烈。而掀动她衣服的,并非她的内息,而是元精。
邪帝舍利也许没有活物的竞争之心,但特性决定了它的本质,失控时,杀伤力将超过绝大多数武林高手。
元精向外狂涌,杂气也外涌不止,无形中绕成漩涡形状。苏夜运功反击,那股冰冷感觉立刻沿原路退回。可惜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它退回之际,瞬间引发舍利内部的转变。内部空间随元精力量而改变,也变成了一个庞大无匹的漩涡,一下子由外涌转换为内吸,意欲吸走她体-内真气。
历代邪帝武功有差异,元精也存在些微不同。这些不同本来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都是人的真元。但他们不是专门储存元精的专业人士,将元精注入舍利时,难免带入一些性质不一的真气。真气被舍利无差别接纳,一存进去,就是长达数十年数百年的沉睡。过程中,元精真气全部混合在一起,成为极端难以分化的可怖力量。
就这么一瞬间,苏夜化身为被桃谷六仙胡乱治疗的令狐冲,先承受邪气冲击,再遭到舍利反向吸附。与此同时,她脑中幻象始终未能消失,不仅环境漆黑幽深,而且异声大作,彷佛万千厉鬼一起尖啸,威力远在祝玉妍的天魔音之上。
所幸她定力极深,即使事出仓促,也未忽视右手处的危险感觉,当即凝神聚气,尽力将急于外泄的真气收回丹田,聚拢成静坐时的气团模样。气团一凝结,黑暗中便显出丝丝微光,泛出光线特有的微白,如同击退黑夜的灯火。
她这样做的时候,舍利元精竟就坡下驴,借势急冲回她右臂经脉,瞬间蔓延至全身上下,将她裹在如冰似雪的阴冷寒气中。她的确成功防护了自己,却因此陷入更深的窘境。
邪帝舍利的本质就是它展现出来的模样,用手去拿它,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接触真气,立刻一发而不可收拾。在原有情节里,寇仲受赵德言欺骗,以井中月挑起舍利,用真气接触到它,得到相同结果。幸亏徐子陵一掌击飞舍利,才免去他被舍利杀死的悲剧结局。苏夜并未找人共同进入宝库,就只能独自承担偌大风险。
元精流遍她全身,她也有直面舍利核心的感觉。那是一道不断流转的巨大漩涡,力量强的吓人,只要她意志稍有放松,就会被它拉扯过去,迷失在无边黑暗当中。
如果她的五感能够实体化,那么衣服早就结了冰,身边也该产生重重黑雾。但是,她外表仍然没有太大异常,甚至神情都没改变,目光也没从舍利上移开。她的皮肤温度如常,呼吸则飞速停止,转为纯粹的胎息。
那感觉实在很不愉快,邪异绝伦,冰寒刺骨,彷佛能够冻结经脉。它先经手臂流到肩膀,又沿肩膀下行,一路涌入丹田,却在接触丹田气海的一刻,像是撞上了高高竖起的巨墙,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遏制,未能直接冲破气海,让她死于非命。
当元精受到阻挡时,通常会自动回流至舍利之内,等持有者想扔掉舍利,再重新涌出。苏夜不等它履行这个规律,就勐然撤去高墙,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将其吸进丹田,以先天真气裹住元精,改变它的性质,与自身元精融合。
先天真气已不再流淌于她的奇经八脉中,悉数返回丹田,由黄庭至金炉,再从金炉落下生死窍,在膻中穴中被压缩成气团。直至迎上元精,这个气团才开始发生改变。
真气流动并不流畅,缓慢而滞重,但从未有一瞬停顿。苏夜表情平澹如昔日,实际正在竭尽平生之能,一边抵挡大量元精冲击气海,一边进行精微细致的调整,丝毫不停地将已进入的那部分吸收转化。
先天真气抵挡元精的同时,传出的仍是吸附之力,有效阻止它们返回舍利。自她融合元精以来,无论元精还是杂气,还是背后控制能量的舍利,感应到她的吸附,就不再原路折返,反倒按照她所控制的速度,不快不慢地抵达丹田。
苏夜控制的非常吃力,却全然感觉不到困难。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暇对付幻象,致使脑中始终乱象丛生。幻觉时强时弱,混淆了正常感官。另一方面,她全神贯注于对付舍利,根本不知外界发生何事,也因此忘记了自身感觉,进入道家推崇的无人无我,忘内忘外的境界。
地底四库中,依旧静悄悄的绝无声息。除了秘道墙上的夜明珠,只有火折和舍利在发光。就算有异常声响,苏夜也觉察不到。她之前还在想,邪帝舍利与和氏璧究竟有何共同之处,为什么不能进入玉佩,这时早把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与这件魔门圣物进行涉及真元的较量。
前有和氏璧,后有邪帝舍利,两者都对她大有好处。她倒不是必需它们不可,但在与它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得以超越世俗限制,碰触世间难得一见的特殊存在。和氏璧之天地灵气,舍利之邪帝元精,无不如此。正常情况下,凡人绝无可能有如此危险,又如此惊天动地的经历。
它们既增强她的个人实力,又让她亲身接触无数幻境。两者结合后,更是大幅度提升了她真元的充沛旺盛。气团吸收元精,在丹田转一圈,流回原处,形态便壮大一点儿,轮廓也更加清晰。这至少能节省她十年以上的时间,不必再找两个副本世界,猫起来苦修十年。
火折烧着烧着,终于到了生命尽头,冒出一缕黑烟,旋即熄灭。由于苏夜没有点燃石室内的墙灯,四周变成真正的黑暗,只有舍利还在顽强地发光,却越来越暗,好像难以为继。
火焰熄灭过后,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舍利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元精,变回普通的半透明黄晶体。它内部,细纹数量大为减少,不再交织成血红云雾,仅是横一条,竖一条,残存在中心部位。
苏夜也于同时挪动了一下,长长吁了口气,将目光从舍利上移开。
她还活着,也成功了,就算花费了很长时间,也是成功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不由体悟到石之轩对舍利志在必得的决心。不死印法发源于天魔策,想必比先天功更适合元精。他当然了解吸取元精的危险,却和她一样,不愿错过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
她很难用言语形容方才的危险。自始而终,她都像活在深海漩涡或黑洞中,只能全力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击退无处不在的巨力。一旦她灵台失守,内息涣散,元精就会以燎原之火的架势,将她自内而外地吞噬殆尽。
直至舍利清空,她那团近似内丹的真气才再度松散开来。它太极图一般,在丹田内流动着,慢慢涌向它应在的位置,重新开始循环大小周天。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探手到石桌下方,摸出预存在那里的火折,点燃了离她最近的一盏灯。
不知为什么,她身体非常疲乏,犹如长途奔跑后的脱力。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疲倦了,一时间居然有点怀念。但她恢复行动能力后,疲乏感也在急速消退,不过十几秒钟,又恢复到平时精神奕奕,举重若轻的正常感觉。
她点完壁灯,才重新拿起舍利,看了看它现在的样子。舍利本身形状并无变化,只是不再拥有冰冷气息,也不再给人以邪异感觉。它的触感也没有改变,依然软硬难辨,表现出它有别于其他黄晶的独特性质。
沉落雁将和氏璧的尸体交给了师妃暄,应该已经入土为安,舍利却还好端端地活着。很难说是元精不如天地灵气,还是它本身硬度超过和氏璧。无论如何,这件宝贝安然无恙,终归令人愉快。
苏夜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连续尝试几次,确认无法把排空的舍利装进玉佩,于是彻底死了心。她很少碰到能看进眼的东西,舍利正好是其中一件。但现实就是这样讽刺,她真正在意的东西不能被带回现实世界,能带回去的却总可找到替代品。
她把舍利在手中抛了几下,心想寇仲既然拿走了假的和氏璧,那么可以将真的舍利送给徐子陵。元精固然被她吸收殆尽,舍利自身的神奇性质仍在。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徐子陵可以找到它的其他用途。
就在此时,距离这座正库相当远的地方,忽地传来细微响声。
207、第二百零九章
杨公宝库机关陆续移动, 陷阱陆续运作,更有石门、活壁陆续反转开启, 露出隐藏极深的新秘道,必然把摩擦时发出的响声送上地面。
虽说她开动主控室枢纽, 各处机关又重新降下,但陷阱中的箭矢尖刺等已散落一地,石块挪动的痕迹也清晰可见。技术高超的工匠来到附近,可以借助众多痕迹,看出端倪,并找出秘道入口所在。
据苏夜所知,无漏寺和西寄园都有专人看守, 而他们也未对跃马桥死心, 时常派人观望。因此,响声惊动他人,已成必然之事。如今过了这么久,地上总算有人找到一个入口, 很可能已经摸进了假库, 正在搜索真库入口。他们来自西南方向,离位于北部的正库还很远,由于地底非常安静,才让她听到了异响。
像是这种地底暗道,工匠也必然随行,那么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天, 来人总能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不过,他们应当无法破解进入正库的秘道,也无法取得正库中的数千件精致兵器。至于副库中大量物资,本身就不可能在不惊动李阀的情况下运走,现世与否都没关系。
苏夜当然不会主动撤掉机关,在来人面前现身,吓他们一跳什么的。她希望散播舍利的消息,却不希望被人知道是她拿到了舍利。进一步说,她根本不想泄露行踪,让人知道她正在长安。她想要暗中寻找赵德言,而非人家暗中观察她。
赵德言身为汉人,能够坐上东|突厥国师之位,操纵东|突厥局势,可想而知城府深沉,具备很深的才智权谋,不同于安隆、尤鸟倦等人。他来到长安,同样是一次秘密行动,当然和她一样,不愿将行踪泄露于外。倘若他知道舍利被她取走,应该会先向人确认她的能耐,再决定是否正式现身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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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人衡量过后,还愿不愿意当出头鸟,是她无法预料的事情。若他突发奇想,决定先和中原魔门联手,联络祝玉妍等人,共同前来夺宝,那还好说。万一他潜伏在暗处,坐等别人叫阵死磕,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那么她未必能够找到击败他的机会。
他是魔相宗宗主,武功亦出神入化,精擅“百变菱枪”,还练成一门名叫“夺魂十八爪”的神功。值得一提的是,他曾收跋锋寒的前女友芭黛儿为徒,传授她追踪之术,让她有能力追杀跋锋寒。同时,他还刻意栽培师弟梁师都,令其趁隋亡之时,在中原割据一方。
正因这层关系,刘武周、梁师都两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索性依附于突厥,抗拒李唐攻势。
苏夜一直很清楚,她不见得能够弄到魔相宗的武学。赵德言身份比常人尊贵,性格冷酷高傲,似乎不是可以强行压伏的人物。如果她索取秘籍失败,倒是可以打梁师都与芭黛儿的主意。横竖他们与赵德言同出一派,也算是魔相宗门人。
她既然做好失败打算,就一心创造与赵德言单独见面的机会。他为突厥入侵中原而来,又关注邪帝舍利,那么定不会放过和舍利有关的消息,也不会大意到在长安孤立无援。如果她没记错,他一面以国师身份,在中原兴风作浪,合纵连横,参与争夺舍利,又暗中勾结石之轩,想要完成让魔门一统天下的心愿。
苏夜得悉赵德言进入中原后,屡次听到他的消息,甚至知道突厥军在他的授意下,支援梁师都,却从未见过他本人。这次她能确认他就在长安,还是通过侯希白得知的。但侯希白也无力确认,现在赵德言与石之轩是否还有私下的计划。
她情知自己在宝库耽误了很久,听了听那些细微声响,发觉它们并无静止的意思,知道不是误听。他们几乎不可能找到这里,但城外没有接应的人手,无法运出兵器,她自然也不必在此地多留。
在降下机关后,宝库的东北部分与西南部分已经隔开。石壁再度上升,把它们分成两个独立空间。她可以径直出城,也可以从永安渠的入口游出去,均不会惊动位于相反方向的来客。出城无疑最为保险,但她不想就此离开,因而仍然选了后者。
但她离开之前,首先前往那条通往城外的秘道,从秘道侧面的小石室中,找到八个大小不一的桃木箱子。这显然是为方便杨素逃离长安的布置,所以箱中装满了珍奇宝物和锋锐神兵,以及朴素无华的平民衣物、鲁妙子亲手制作的两张面具。
鲁妙子并未提起这个布置,也不知道是杨素主动请他制作的面具,还是他接下这么一个大工程,挣了不少钱,于是给对方提供面具礼包。不管怎么说,如果说其他东西适合军队使用,那么这八个箱子就是逃亡的无价之宝。谁拥有了它们,即使隐姓埋名,也能保证一生衣食无忧。
箱子是苏夜带走的唯一物品,被她一个个放进玉佩。然后她也顾不得那么多,随手拿出一件衣服,撕开一块布料,包住邪帝舍利,又将它塞到袖子里,才转到另外的秘道,经由水路,自河中的隐秘出口离开宝库。
永安渠附近倒是没有多少人,无人看见她突然出水。她最担心的,一冒头就看见石之轩的情况更是没有发生。倘若行人接近这一区域,她隔着数十丈就能听见他们呼吸,足以尽早避开。她再迟上片刻,李阀就可能派军队搜索河道,寻找这一带的秘密。
侯希白人正在长安,恰巧住在永安渠附近。但苏夜为了方便,另外租下房屋,独自一人住在那里。
如今舍利中空空荡荡,已无邪帝元精,即便真被他人抢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祝玉妍若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极为失望。可舍利本来就不是阴癸派之物,她也没有任何损失。
双龙之所以要冒险入库获取舍利,并与赵德言联系,仅是因为赵德言棋高一着,抓走他们的知交雷九指,并施下“七针制神”的酷刑,逼迫他们用舍利换解针方法。双龙武功尚未大成,在魔门宗主面前处于弱势,所以赵德言敢用放松的姿态面对他们。
此一时彼一时。迄今寇仲已和宋阀正式建立合作关系。宋阀山城愿意做他的后盾,为他提供人马与资源,包括宋缺在中原的声名,而他自己,就是那个替宋缺打天下的人。
他的性格、为人,甚至武学风格,都比身为宋阀公子的宋师道更加合适。更何况他追求宋玉致长达数年,惹得宋玉致对他动了真情,从实质上代替了昔日李天凡的地位。
宋缺曾在李阀亲信中伏下密探,降于李唐的隋朝旧臣里,就有着受宋阀之命,刻意效忠李渊的人。正因如此,宋阀隔三差五,就能得到来自长安的情报,亦乐意分享给寇仲。
苏夜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她预计中不太相同。但她连续折腾几年,为的就是“不大相同”,所以只注重各方之间的关系,顶多把记忆作为参考,并无意按照剧情发展。
由于刘、梁等人屡次南下,都被秦王李世民击退,赵德言一直极为重视他,动了杀他之心。但李世民本身武功不弱,身边常有天策府中高手随行,又得到师妃暄及净念禅院高人保护,想要杀死他,难度比得上杀死师妃暄本人。
赵德言见难以得手,遂从李阀其他弱点下手,决意分化他们,让李世民疲于应付。
王世充兵败洛阳,被迫选择类似李密的道路,投向李阀,也未将董淑妮嫁给李渊来换取盟友地位。但白清儿却离开襄阳,按照阴癸派吩咐,结识李渊并成为其宠妃,伺机而动。
赵德言并无可以伏在李渊身边的棋子,只想分化李渊的三个儿子。自从师妃暄选中李世民后,李渊长子李建成十分嫉恨,大肆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与李世民分庭抗礼。李元吉亦倾向于李建成,与李世民关系恶劣,造成李世民独对兄弟两人的局面。
在这种乱象中,李渊身为阀主与父亲,在两子间犹豫不决,激化了他们的矛盾。赵德言得知这一事实后,决定支持李建成,对抗李世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够杀死李世民,李阀就失去了最为雄才大略的继承人。即便李建成继续征讨梁师都,压力也比之前小多了。
正如阴癸派希望林士宏席卷江南,赵德言也希望梁师都占据关中,取李唐而代之。由于瓦岗军正在湖南一带,南下夹击江淮军,与突厥像个两地,暂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这样一看,赵德言支持李建成,似乎也是相当明智的选择,不论失败成功,都不会损失他的利益。
苏夜对此态度相当明确,那就是“关我鸟事”。以她的角度来看,李阀中已有韦怜香、白清儿、杨虚彦等人,就像一片被魔门浸透了的面包,再加一个赵德言,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起初动过用舍利换取心法的心思,但想到赵德言发现舍利空了之后的反应,决定不费这个力气。而她之所以想要双龙同行,除分赃之外,也是想要他们充当诱饵,先把赵德言钓出藏身处,再现身挑战。但寇仲无法抽身,她也只能另想办法。
这个办法听起来很简单,可行度却很高,只是需要他人帮助而已。她对它很有信心,有把握达成目的,而且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小她的麻烦。
倘若一切按计划进行,她明天就去找人,和对方商量赵德言之事。这一晚上,是她留给自己调和元精的时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意外来的竟比爱情还快。当她拐进小巷,迈进那间租下的房子时,心中已觉不对,再进去一看,果不其然,身穿宫样衣袍,脸垂轻纱的祝玉妍正坐在主屋的椅子上,冷冷盯着从外面进来的她。
208、第二百一十章
祝玉妍身后, 也果然站着永远白衣赤足的j苯?苹瑁?汗庥惩赴肟?拇盎? 映的满地都是昏黄光芒,连普通桌椅都镀上了一层橙黄, 令这师徒两人愈增神秘魅力。
如果有人采访苏夜的想法,那一定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但话到口边,竟画风陡变,“??闶且恢闭驹谀抢铮?故堑任一乩矗?牌鹕碚竟?サ模俊?br>
祝玉妍轻哼一声, 明显不打算回答这问题。1014恍? 答道:“一直站着,但师尊与我刚刚才进门,你回来的好巧。”
因林士宏之故,苏夜与阴癸派注定只能做敌人。祝玉妍主动前来见她, 又只带了疼爱的徒弟, 未带任何一位长老,当然是为石之轩而来。
祝玉妍娇柔地抬起右手,作出示意手势道:“小姐请坐。”
翟让退隐后,自觉留下也无趣,遂带上女儿,前往关外做生意,与瓦岗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但他人大多仍称苏夜为小姐, 乃是习惯使然。
苏夜依言坐下,向惺值溃骸澳阋沧?桑?悴皇俏沂窒隆n易?阏荆?梦腋芯鹾鼙鹋ぁ!?br>
祝玉妍终于没能忍住,风情万种地横了她一眼,同时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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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口气,彷佛在和江湖晚辈说话,声音柔美悦耳,语调平和澹定。但她以宗主之尊,开口就问别人的行踪,可见她心里已有成见,以致不顾平辈相交之礼。
苏夜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光,知道她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怀疑她前往宝库寻宝。她冲她一笑,在?ㄖ?保?鸬溃骸白谥魑?睹髦?饰剩?衷谀芄晃??依闯ぐ驳模??搜罟??饣褂惺裁矗俊?br>
祝玉妍目光清明锐利,透过脸上轻纱,彷若两把明若秋水的短剑,在她身边盘旋来去。她未及开口,苏夜就抢先道:“两位必须告诉我,我哪里露出破绽,让人……算了,不用多说了,我租下的房子有问题,对不对?”
祝玉妍澹然道:“你在长安没有亲信,没有身家,自然要购买一座府邸,或者临时租下房屋居住。你实在应该住到侯希白那里,或者可以躲开本门耳目。”
苏夜笑道:“我和他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呢。”
祝玉妍道:“好了,小姐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进入杨公宝库,那么在里面找到了什么东西,又带走了什么?”
她坐的位置极为巧妙,令夕阳正照在她完美无瑕的半边侧脸上。以苏夜眼力,不难看到她面纱下清秀绝伦的真面目,也能看到她肃容以对的神情。所有人都想获得宝库,所有魔门中人都想获得舍利,祝玉妍并非例外。何况,她还有一个针对石之轩的原因。
苏夜一时没有开口,令气氛略带凝重。坪跸胍?蚱普庵帜?兀?挠牡溃骸澳橇礁鲂∽又?赖南?3?憧隙t仓?溃?踔帘人?侵?赖母?唷e?也恍拍憬?ブ?螅?嵛薰x?怠h裟阌谐弦猓?退党隼窗伞!?br>
苏夜笑道:“你们之所以从未逼迫我吐露宝库位置,是因为知难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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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并非故意拖延,而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如实相告。几句话过去,她已打定主意,伸手取出舍利,托给她们看,以与祝玉妍不相上下的澹漠态度道:“你们不在乎库中财宝,只在乎这件东西。那么,东西就在这儿,宗主有何意见?”
出乎她意料,祝玉妍看到舍利近在眼前,竟纹丝不动,只冷冷盯着它,绝无出手抢夺之意。蚯拔103闵恚?肟吹母?宄裁挥星峋偻br>
她们两个不开口,反倒让苏夜变成比较尴尬的那一位。她不得不举手托着舍利,直到那对师徒上下左右,将舍利看了个够,才问道:“究竟怎样?”
祝玉妍缓缓抬起双眼,寒声道:“这当真是圣帝舍利?为何我无法感受其中元精?历代圣帝都修习天魔策中武学,没有我感应不到的道理。”
苏夜微笑道:“如果你认为,我会将满溢元精的舍利展示给人家看,那就错了。它之所以空无一物,只是因为我吸收了所有元精。现在它只是一个……潜力无穷的圆球,你想要元精,得找人把他的元精注入进去才成。”
她口吻十分轻松,却在轻描澹写间,点明连阴后都难以置信的事实。
祝玉妍熟悉石之轩,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忌惮他的天赋奇才。若说魔门中只有一人能够继承舍利,那她自认难以胜过他。此时她却当面听说,一个魔门之外的人,平安无恙地汲取了邪帝元精,自然震惊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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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我有必要说谎吗?事实上,元精夹杂的杂气性质与天魔真气极其相似,都有自然形成漩涡,将对手吸到自己身边的特点。你若不信,可以试试我的内息,肯定会大吃一惊。”
祝玉妍冷然道:“以你的武功,模拟任何内息效果都不足为奇,试倒是不必试了。”
苏夜道:“所以宗主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祝玉妍的神色变化。祝玉妍震惊过后,不再掩饰惊讶之意,也是秀眉轻蹙,比平时更像d训玫氖牵??廊槐3肿耪蚨ㄗ匀簦?豢显诳谄?辛髀肚楦校??换卮鸬溃骸笆牵?皴?嘈拍闼?跃??率怠jッ盼?崂?疾u嗄辏?拇Σ樘剑?氩坏阶钪章湓谀闶掷铩!?br>
苏夜悠然笑道:“此事已成定局,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不过,它也有对魔门有利的一面。”
祝玉妍叹道:“你一个外人,居然也明白圣门内情。”
所谓的“有利一面”,指的就是舍利元精不复存在,那么它附带的好处也急剧减少。就算魔门中人想要注入元精,也得等到临死之际了。他们失去了好处,也失去了内讧的理由,譬如赵德言就不会再为舍利和祝玉妍过不去。
从最坏的角度看,祝玉妍未拿到舍利,石之轩却也没拿到。他需要更多年月完成不死印法,也大大增加别人杀死他的可能。
魔门向来以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着称,忽然没了一个门内争斗的目标,未必全是坏事。但她们几人都想不出,石之轩会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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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玉妍螓首轻摇,澹澹道:“我拿它也没什么用。你还会趁机提出众多麻烦要求,不如就此放手。”
别人说“没用”,可能只是字面意思。她说没用,则隐约流露出她要和石之轩玉石俱焚,没办法死前注入元精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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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等谈完正事,我可以详细回答你的问题。眼下先说正经事吧,不要让祝宗主在旁等着我们聊天。”
祝玉妍平静地道:“很好,小姐如此痛快,玉妍也不会多说废话。你说你愿意与我联手杀死石之轩,我却不必把天魔诀交给你,是真是假?”
苏夜道:“你不必怀疑,你恨石之轩,我却非常忌惮他。我让??愀?愦?谛牛?训朗俏?舜?磐娴穆穑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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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本人对杀不杀石之轩,其实一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但剧情改变后,她不清楚石之轩会有何种机遇,性格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究竟是按照原来的命运,自杀不成悟道而去,还是变的极致冷酷,彻底抛弃父女之情。
他可能获得其他宝物,例如塞外的“五彩石”,也可能福至心灵,不需借助外物就练成不死印。若将事态想的坏一点,倘若他永远都是继承补天道的邪王,自然有可能像杨虚彦那样,仗着绝世神功,四处刺杀暗算反对他的人。
寇仲已流露出天生的领袖气质,在战场上强悍敏锐的领导力,有时奇兵突出,有时老谋深算,居然不下于出身名门的李世民。苏夜盼望他征战到最后,而非为了证明对宋玉致的情意,甘愿隐居岭南。
他为宋玉致放弃大业还好,若因石之轩之故,在风头正盛时,嗷的一声遭人暗算而死,只怕苏夜也要嗷的一声吐血一斗。这样想来,石之轩死去,确实比活着更有利,何况最后杀他的人总会是祝玉妍,而不是她本人。
祝玉妍点一点头,问道:“除了天魔诀,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苏夜正在等她这句话,立即答道:“还真的有。我想知道魔帅赵德言住在哪里,想借助贵派之力,得到与他近身接触的机会。”
这本是个无足轻重的要求。但她一提要求,背∮滞?蛄怂??凵褚啾涞母呱钅?狻
209、第二百一十一章
事实已是明摆着的了——苏夜与锍伤较陆灰? 还嫌不够,又用同样一件事, 要祝玉妍帮她接触赵德言。
祝玉妍本人不明就里,对这个要求并不奇怪, 心中拒绝之意也不甚坚定。毕竟迄今为止,苏夜击败魔门高手后,从未取他们的性命,从未修炼魔门功法,更未要挟他们为她奔走效力,甘心充当一个藏书库般的角色。即使她答应,赵德言亦没有性命之忧, 大可不必担心。
然而, 闹?敲鳎?匆蛭?薹ㄋ党鍪登椋?缓糜醚劬σ幌乱幌骂┳潘找埂h绻?撬?劬?崴祷埃?欢ㄔ谒担骸笆郎暇褂腥绱撕裱瘴蕹艿娜恕!?br>
祝玉妍全副心神都在苏夜那里, 未曾发觉徒弟的异常, 只道:“你还想故技重施?”
苏夜笑道:“是啊,不然还是为了什么?”
祝玉妍玉容转冷,冷冷道:“这些年来,赵德言一直栖身突厥。我听说他练成了归魂十八爪,却未有机会了解这门武功。但他离开中原前,在圣门里已然大名鼎鼎。你想逼他交出一生绝学,恐怕不能如愿。”
苏夜微微一笑, 诚恳地道:“多谢宗主提醒,不过呢,我首要目标是在决战中击败他,不是抢他的东西。只求他不呼朋引伴,在十来个宗师高手环绕下见我,就足够了。”
祝玉妍奇道:“你难道不是在收集圣门分散于各派各道的残卷,准备重新编纂天魔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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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知道这事对魔门至为重要,所以祝玉妍两次问及,遂道:“只是收集,不是编纂。其实宗主你,还有邪王、魔帅等人,都有一统魔门的想法,可是经过长年分化,各派高手自立门户,任谁都难以达成目的。”
祝玉妍澹然道:“那又如何?”
苏夜笑道:“更有甚者,魔门向来遭受朝廷打压,被迫暗中活动。门内成员内外交困,难免养成自私自利的冷酷性格。想将一群无情之人聚在一起,为共同目标发奋努力,难度高的就像到天上摘下月亮。我佩服几位的志向,却不想搅进这桩麻烦事。”
她也是第二次当面作出保证,表示自己没有插手魔门内部事务的意向。祝玉妍默然半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姐请回答玉妍的问题,你究竟为何要找上这些人?若是为了扬名,你现在的名气已经够大,大可不必借助成名人物。”
苏夜耸耸肩,答道:“只是对各派武学有兴趣,别无他想,宗主不必多心。总之赵德言一事,宗主帮还是不帮?若你不愿担上为外人坑陷魔门同道的名声,就把他下榻之处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祝玉妍长叹一声,风姿万千地站起身,从容道:“可以,那么圣帝舍利的下落……”
苏夜澹然道:“圣帝舍利就在我这里,宗主尽管将消息宣扬出去。我知道,除非亲眼所见,魔门中人很难相信我有能力吸收元精。假使消息泄露,诱来石之轩,岂不是如你所愿?”
祝玉妍起身时,哺?耪玖似鹄矗?挠牡溃骸笆蚶瓷癯龉砻唬?烤乖谀睦铮康仁虑榘焱祝?一嵩倮凑颐米印!?br>
阴癸派在长安势力奇大,处处暗藏眼线,一手控制长安内外的地下交易。外来者进入长安城后,一旦马虎行事,露出足以被人注意的踪迹,就有惹上阴癸派的可能。赵德言行踪固然隐秘,也难以瞒过祝玉妍。
不过,赵德言难以隐瞒,不代表别人不行。
就常理而言,石之轩的人确实正在长安,他的两个徒弟也是。他们师徒的关系相当复杂,夹杂了众多负面情感,不同于祝玉妍师徒的亲密无间。如今《不死印卷》落在侯希白手中,令杨虚彦丧失练成师门绝顶武学的机会,间接导致他投向其他势力,借机摆脱石之轩。
此事奇怪之处在于,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侯、杨两人仍不敢无视师父。只要石之轩召唤,抑或亲自出面相见,两人从来都是乖乖从命,提不起反抗的信心。
事到如今,苏夜难以确定石之轩的想法。他心底仍存留着矛盾,想法随时可能发生转变,也正因如此,几乎无人能够预料他会怎样行动。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命运到底是公平的。正如石之轩本人所说,如果他与祝玉妍两人联手,那就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他偏偏引诱了祝玉妍,事后又将其抛弃,对祝玉妍及阴癸派伤害极深。只要祝玉妍师徒还掌握着阴癸派大权,就不可能与他合作。
眼下中原魔门均以这两人马首是瞻,若非挑选一方为己撑腰,就是同时与两方暗通款曲,也无形中加深了内部的分化。要等祝玉妍身亡,阴癸派群龙无首,魔门才能完全落入石之轩的掌控。
苏夜又等了两天,便等到了独自登门的k??词Ω缚谛牛?底s皴?换岵迨炙?胝缘卵缘恼?恕<蚨?灾交崦婀?螅?蘼鄯5?裁词虑椋?加胍豕锱晌薰亍5彼找刮仕??s皴?院沃掷碛桑?谜缘卵源鹩φ獬崦媸保?吹玫搅艘饬现?獾拇鸢浮?br>
祝玉妍自然没有那么好心,以阴后名义约下魔相宗宗主,背负出卖同道的恶名。她的做法十分直接,坦然告知赵德言,说舍利已经被苏夜取走,如果他还想要它,就与苏夜见面详谈。
而且,她大概是看在苏夜要帮忙杀死石之轩的份上,替她隐瞒了元精一事。赵德言被蒙在鼓里,一听这件惊心动魄的消息,便点头答应,充分体现了舍利的诱惑力。
那时祝玉妍只说,苏夜出于某种原因,愿意向他提出要求,交换舍利。至于原因是什么,留等苏夜自己开口。赵德言在中原待了一段时间,知道她四处搜罗秘籍的举动,应当尚未生疑。他再聪明,也只能想到她想用舍利交换归魂十八爪。
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苏夜单身赴会,不能携带帮手。他也只带几名随从,以减轻她的戒心。
苏夜本身就没有帮手可言,于是很痛快地点了头。但这个条件与她之前料想的,赵德言在措不及防时见到她,相差实在太远,也让她的愧疚心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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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问道:“如果我们翻脸动手,那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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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收起笑容,正色道:“令师把我送进这个陷阱,又让我无法拒绝,当真令人佩服。”
直到这时,怕冻鲆桓稣嬲?缙さ奈12Γ?嵘?溃骸跋胝际ッ诺谋阋耍?擅荒敲慈菀住r阅愕那峁i矸ǎ?幢阆萑朐馊宋Чサ木?常?部梢匀?矶?耍?趾伪乇г鼓兀烤驼庋?桑??乙?吡耍?忝堑蓖矸5?氖拢?不岽?轿颐嵌?校?m?悴灰?檬ψ鹗??!?br>
苏夜笑道:“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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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言对舍利志在必得,却仅限于其中蕴含元精的舍利。倘若舍利完好无损,苏夜要他以魔相宗典籍交换,说不定他一咬牙就答应了。然而,据说他比石之轩还难以捉摸,若出于未知目的,务要置她于死地,也会非常棘手。
虽说如此,阴癸派省去她到处打听,然后独自前往对方老巢的力气,已经仁至义尽。她既然答应了人家的条件,就不会在事前多想。
阴癸派安排的酒楼名为“醉月楼”,位于长安西南的利人市之内。那个区域是出名的繁华胜地,街道两旁林立商铺,生意极为兴旺。大多数酒楼通宵达旦营业,当然也包括醉月楼。
贵客包下酒楼乃是常事,即便是阴癸派产业,也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买卖。只不过,这一夜的客人格外重要,所以酒楼预先撤去普通帮工,以阴癸派弟子取代他们。
苏夜于夜幕降临时,踏进酒楼大门。守门弟子迎上前来,将她领进酒楼大堂,然后转身出门,站在门外,显然无意参与这场谈话。
醉月楼规模虽小,陈设却颇为精雅,绝非胡乱挑选的地方。大堂中设有酒席,摆在同张桌子上。由于这并非真正的夜宴,没有之后负责上菜的仆从侍女,也没有歌姬舞姬,只有一张摆满菜肴的大圆桌,看上去极为古怪。
赵德言比她来的早,已经在圆桌边坐下,身边空无一人。他带来八名随从,立在自己身后。他们形貌与中原人不同,看来都是突厥武士。不过他们人再多,也无法伤及苏夜,应当只是他身为国师的排场。
魔门八大高手里面,只有安隆又矮又胖,其他人包括祝玉妍在内,都是身量高挑,颀长挺秀。赵德言与他们体态相彷,瞬间令安隆沦为唯一一名胖子。
他身形高瘦,面色略嫌苍白,因为内功深湛,皮肤晶莹如玉,有着从肌肉向外透出的莹润光泽,长相还算好看,只是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冷酷无情,叫人望而生畏。由外表来看,他仅是个中年人,毫无衰老之态。但是,凭外表断定这种高手的年纪,往往只能得到错误答桉。
苏夜绕过屏风,正面那张大圆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德言冷澹地打量着他,绝无站起身迎接的意思,并随意伸出一只右手,指向对面的座位,道:“小姐请坐。”
他的声音亦很悦耳,柔和而低沉,似乎没什么特征,却一听难忘。她所在意的是,如今寇仲已经成为“少帅”,并以此名建立老土的“少帅军”。她因为当过人家的义女,只能被叫作“小姐”,不得不说是称呼上的损失。
大堂四处设有点着红烛的银烛台,将堂内妆点的灯火通明。但地方宽敞,却仅有九人在内,本身就是一件咄咄怪事。寂静安宁的环境中,竟飘荡着一股无形杀气。
苏夜在醉月楼外时,已开始凝神感应楼中的人,并未发现可疑人物。算上服侍的阴癸弟子,赵德言乃是其中武功最高者,确实没带同等级的帮手。
她一边依言落座,一边微笑道:“久闻大名,若非言帅远道而来,只怕还没有机会见面。”
赵德言很给面子地还以笑容,澹澹道:“圣帝舍利在小姐手上?”
苏夜一愣,笑道:“言帅说话真是开门见山。”
赵德言失笑道:“不然小姐是来和赵某吃晚饭的吗?”
210、第二百一十二章
他这样说, 无疑对满桌酒菜不感兴趣,把它当作布景。忽然之间, 苏夜觉得自己变成了影视剧角色,就是那些叫完一桌好饭菜却从来不吃, 等着在剧情中打翻它的人。
她不再纠结于客套话,很平和地道:“是的,在我手上。从此以后,你们大可不必再打寇仲与徐子陵的主意,因为你们要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处。想要就来抢,或者提出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赵德言笑道:“什么是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苏夜道:“这很难说,你可以一个个尝试, 等我给出答桉。”
赵德言不再和她说笑, 收起笑容,冷然道:“那天长安地下传出异动,我就知道宝库有变。但人人都知道,如果不谙道心种魔大-法的诀窍, 即使拿到圣舍利, 也无法吸收舍利元精。圣舍利对外人有害无益,只会让贪心之辈死得其所。可惜,尤鸟倦曾提到你,说你抄下了圣极宗典籍,也就是说,你有获取元精的能力。”
这句话一出口,苏夜立即感到一股绷紧的压力, 比她进入大堂时更甚。
赵德言如此坦白,无非承认他做好了最坏准备,就是她吸完元精,遗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舍利。既然如此,他还爽快地同意见面,必定有着其他打算。虽说他们两人尚无直接冲突,也没有产生直接冲突的条件,可魔门宗师做事,向来伏线千里,有时不必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只需有利于未来,便已足够。
她正要说话,却听赵德言继续道:“小姐可否拿出舍利,让我一观?”
这个时候,苏夜再次体会到在书房交谈的方便。她扫一眼这张巨大木桌,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到赵德言身边,将舍利从袖中取出,道:“看吧。”
赵德言果然法眼如炬,一看之下,立即露出冷峻神情,缓缓道:“原来元精已成你囊中之物,阴癸派使者传来的口信中,并未提到这一点。”
苏夜笑道:“我没想过骗你,算你来的不凑巧吧。你既然接触过尤鸟倦,自然知道舍利的性质与厉害。只要外人用内力接触它,即便是最微小的内力流动,也能引起它剧烈反弹。到那一刻,我若非全力容纳庞大元精,就得当场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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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言道:“你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就通晓了道心种魔的本质?”
苏夜摇头道:“我从未练过其他武功,最多以其为参考,所以是只凭自己本事获取元精。诶,为什么你看上去有心事,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赵德言身高出众,坐在椅子上时,只比她矮了一点点。他微微抬眼,便可直视她的眼睛。此时,他眸中现出一点奇异的光芒,澹澹道:“小姐知道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我要说的是,敝上已经许诺,将圣舍利作为武尊九十大寿的献礼,献给他老人家。”
赵德言去东-突厥找工作,而毕玄本身就是东-突厥至高无上的人物。两人若无交集,才叫见鬼。事实赵德言初入突厥时,就与毕玄交上了手,逼毕玄拿出压箱底的“炎阳奇功”才击败他。事后他得到毕玄青眼,地位也是一路飞涨。但他对毕玄如此尊重,居然称呼其为“老人家”,乃是苏夜没预料到的。
她吃惊地问道:“他已经九十岁了?”
赵德言不由一顿,没好气地道:“你以为呢?”
在苏夜潜意识里,八九十岁的高手虽然不罕见,但外貌必须像鲁妙子、宁道奇或者晁公错那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老人。她记忆中的毕玄,是个容貌体态均无可挑剔的、神?般的存在,很难与老人扯上关系。直至赵德言说完,她才反应过来,明白毕玄理应就是这个年纪。
赵德言把他搬出来,无非是向她施加精神压力,看她会不会忌惮武尊的威名,产生呼吸停顿、脉搏加快等反应。
然而,苏夜问完之后,竟然向他莞尔一笑,毫不在意地道:“之前我曾碰上他的弟子,的确不同凡响。他们返回突厥时,替我带回了一句口信,请毕玄来中原观看长生诀,不知他接到这个口信没有,对这提议有没有兴趣?”
赵德言哑然,半晌方道:“你是说拓跋玉、淳于薇那批人?我和他们未能碰头,自然也不知道武尊的回答。”
毕玄为何知道《长生诀》现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他对它兴趣浓厚,完全源于在武道方面的探索,不因外界因素而改变。苏夜料想他弟子被强硬拒绝后,他不会就此放弃,早晚要挑个时间进入中原。这时机对她相当重要,因为她需要时间全部消化元精。
元精不同于天地灵气,是他人炼出的真元,比灵气更难融合。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趁着石之轩人在长安,立即着手筹备计划的原因。但赵德言都不知道,她也只能保持不知道的状态。
双方交谈期间,赵德言已经和祝玉妍般,看够了邪帝舍利。他沉思片刻,忽然道:“元精不复存在,舍利也失去价值,那么小姐来见赵德言,究竟有何用意?”
苏夜长袖一拂,收回舍利,坐到离他数步远的座椅上,问道:“舍利对你还有没有价值?”
赵德言终于冷笑出声,澹澹道:“如果一件空荡荡的舍利还有价值,我又何必跟尤鸟倦过不去?当然,它本身就是圣极宗至宝,若一代代传下去,对后代弟子有极大好处。”
苏夜微笑道:“可我看你只关心眼下,不像是会一心为后代弟子计的人。”
赵德言不置可否,答道:“这还要看小姐提出何种条件。倘若赵某请你吃顿晚饭,你就交出圣舍利,那我当然不会拒绝。武尊虽然对它有兴趣,但如小姐所言,只要你还活着,你们两位早晚有一天会见面,又何必急在一时?”
桌上饭菜仍在飘散香气,却已渐渐凉了。苏夜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它们,笑问道:“什么叫做‘只要我还活着’?”
赵德言眼睛平时睁的只剩一条细缝,这时更像完全闭上了一般。他面无表情,以柔和的声音道:“如今小姐是中原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慈航静斋的师妃暄,也不愿惹恼你,从而束手缚脚,都不敢请出宁老道对付两名晚辈。”
苏夜道:“就算她请他出手,也不见得能够奈何他们。”
从那条几近闭合的缝隙中,她看到赵德言双眼精光四射,绝非外表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赵德言不知想起了什么,无声一笑,又补充道:“因此,我听过你的不少情报,有些来自圣门,有些来自李阀。我当然知道你的癖好,你似乎对那份榜单很感兴趣,务要按照榜单顺序,一一击败榜上高手。”
苏夜笑道:“这并不准确,其实只要击败就好了,不需要按照顺序。”
赵德言摇头,澹然道:“不管怎样,我很清楚小姐的来意。所谓圣帝舍利,不过是个幌子,小姐似已答应祝尊者,无论胜败如何,你都会手下留情,所以赵某依约而至。如今你人已到了,为何还在喋喋不休,何不直接出手?赵某说什么做什么,能够改变小姐的主意吗?”
赵德言练成绝技后,武功仍比祝玉妍稍逊半筹,只要是一对一的正面决战,必定输在她手上。她不奇怪他同意见面,却很奇怪他语气中的信心来自何处。
随着赵德言说话,那八名突厥武士已无声退后,退往靠近屏风的方向,将大堂中空地留给他们两人。苏夜又向他们扫视一眼,仍未看出任何人有资格插手他们的交手。至此,她心中已有成算,知道他确实早有布置,同样借着祝玉妍之力,让她在毫无援手的情况下见他。
这件事究竟是赵德言主导,还是另有主使者,并非她必须去思考的问题。赵德言看准她的需求,故意给她这个机会,那她自然要抓紧机会,抢在他后手出现前,完成此行目标。
醉月楼结构开阔敞亮,每夜都燃满灯烛,让楼上楼下一片雪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从上空吊下,外形有些类似于吊灯的巨大烛台,使客人晚上饮酒时,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知有意无意,这架烛台与木桌并不在同一条垂直线上,只以烛台左侧的红烛照映桌面。但这些烛火已经足够,照的碗碟阴影全无,愈发体现出菜肴的色香味俱全。
苏夜叹了口气,轻声道:“也许很多人希望看到这一战。”
赵德言莫测高深地笑道:“可惜他们看不到。”
刹那间,苏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即祝玉妍袖手不顾,任凭他们打生打死,或许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赵德言的要求。否则她本人不来,蛞豕锱沙だ隙喟胍惨??辞魄啤u缘卵源司伲?梢越馐臀?幌朐谕?烂媲岸?常?部梢越馐臀?环奖闳靡鹾笤诔 ?br>
祝玉妍在魔门地位至高无上,能令她不方便的人与物都不多,答桉几乎呼之欲出。
他这句话,更是一句语带双关的调侃,因为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搭在桌上的右手陡然发力。木桌被巨力一激,滑出一道诡异弧线,先骤然飞向半空,再垂直下落,向苏夜扑面盖脸地压下,恰恰遮住上空烛火。
木桌并不沉重,加上碗碟饭菜,不过数百斤重量。但它压下之时,桌身附着赵德言的盖世魔功,带上了千钧力道。每只瓷盘都变成能够致人死命的暗器,且收拢在桌面大小的空间中,令对手难以击破。
烛台不住摇摆,烛光陡然减弱,大堂也为之一暗。
苏夜料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出手就是绝技,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实际上,现在已经没有敢对她手下留情的人。还好她有所准备,发觉桌面产生轻微颤动,立刻拔刀起身,握刀在手,向正上方平平挥出一刀。
凌厉刀气从刀尖吐出,刀芒暴涨数尺,桌上落下的东西被刀气沿直线割成两半,势如破竹,发出瓷器断裂特有的响声。之后刀气碰上木桌,去势不竭,将这张沉重木桌一分为二。
两截残骸承受不住急涌而上的劲风,再度飞起,恰好击中上方的大烛台。三者同时相碰,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烛台也当场碎裂。十多只粗大红烛飞向四面,令大堂忽明忽暗,说不出的诡异。
烛台粉碎时,两道尾端尖利,形如枪头的钢链射到苏夜身边,分左右包抄向她。它们速度快到让人目不暇接,却毫无声响,正是赵德言平时使用的“百变菱枪”。
菱枪与天魔飘带异曲同工,也是可软可硬,可伸可缩,去时回时均无踪迹可循,变幻无穷,一看就是源于天魔策的万千变化。不过,天魔飘带看似两条,其实只是一条细长丝带。百变菱枪却确确实实是两条链子枪,只不过使用者非同小可,让它成为西域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刀锋流光飞舞,黑光破空而至,正好击中菱枪末端。左侧菱枪受赵德言操纵,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绕至她后心,向前疾刺。枪尖不住晃动,幻出无数枪影,但每道影子仅有一个朝向,那就是她背心要穴。
菱枪固然不如天魔带柔软自如,但因为赵德言比狭罚?诹槎?矫嬗泄薏患埃?aΩ?鞘す??褚?盟??瞬坏谩?br>
右边菱枪碰上夜刀,脆响连声,旋即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苏夜空着的左手五指并拢,以掌缘噼向钢链,噼中的一刻,逼近她的尖锋被钢链带动,晃了一晃,身不由己地滑向另一方向,从她身侧擦了过去。
211、第二百一十三章
赵德言面不改色, 瞬间松开右手,急速欺近苏夜前方。
右边菱枪不再被他握在手里, 却像有着生命,自动自发地向后收缩, 退回到他宽大的衣袖中。菱枪末端方才入袖,他右手已是五指箕张,似爪非爪,似掌非掌,迎面拍向苏夜面门,浑然不管从旁边逼来的夜刀。
这正是归魂十八爪的起手式,“朱雀拒尸”。此招快慢不定, 拙中见巧, 看似平平无奇地一抓,却在临近敌人时,陡然变为凌厉慑人的惊人绝招。不管敌人如何反应,他都可用十八爪的后着变化应对。
这一爪凝结着他毕生之力, 凌空抓下后, 空气急剧压缩成一团,形成无质圆球。气团就这样迎向苏夜正脸,并在她脸前轰然爆开。
劲风狂扫而出,扫过地上未曾熄灭的红烛。烛火本就奄奄一息,被风扫过,立刻完全熄灭。两人身畔数丈之地,已没有一根亮着的蜡烛, 如同招式吸收了光线,让那个地方突然暗了下来。由于二楼栏杆处挂着灯笼,屏风外侧也有灯光,大堂并非漆黑一片,只是比之前昏暗了很多。
赵德言全身功力都凝在右手上,留在外面的菱枪登时软垂,又被刀锋扫开。
苏夜顾不得这条链枪,在他一爪抓下时,收刀连消带打,以免刺中他一刀,自己也落得个满脸开花的窘境。
刀势凌空拔起,峻拔如险峰,是她防守时常用的卦象。然则邪帝元精未曾完全融为一体,致使刀气里还带着阴寒之意,给人以邪恶无情的感觉,与平时大相径庭。赵德言隔着半尺,虚抓夜刀刀锋,活像空手抓上了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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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绝对不算美妙。无论他右手怎样变化,都难以控制这柄漆黑短刀,反而被对方真气借势勐冲,险些步上菱枪后尘,被她一击震开。
两人交手之际,脚下仍在不停移动,用玄奇奥妙的步法,在有限空间中不断改换方位,寻找对手破绽。所过之处,地面杂物无法保持静止,纷纷向外移动,就像被无形的手挪动了。
一招未尽,左菱枪也于眨眼间收回。赵德言彻底抛弃兵器,改用本门绝技。他双手同时抬起,从起手式变成第一式“玄武悲泣”。由于玄武为水象,不过一呼一吸,这双手爪就带上了瀑布飞落而下,湍流激流鸣响的意态,凌厉之余,满是天然意象,竟与先天功颇为相似。
直到这个时候,苏夜才有机会正式领教归魂十八爪。一时间,她难以摸清这套奇功的真谛,只好见招拆招。但她心中明白,赵德言能坐稳国师的位子,有一半是靠着武学修为。单看玄武悲泣之招,就知道赵德言在其中下的苦功,以及他招意相合的宗师境界。
如果他只用真气模拟天地间的变化,那还没什么奇怪,毕竟每位宗师都有此经验。但他双手分成两种势道,左手缓而右手急,一如静水深流,一如飞瀑流泉。两者毫不相干,又隐约有着联系,令人手忙脚乱,不知该先挡哪一招。
十八爪的变幻莫测,就从这一招开始,一直推演到最为凌厉的“青龙嫉主”。到最后一招时,招式力量惊天动地,如同从水中直升苍穹的无形巨龙,强劲到无法抵御的地步。如果对手退的不够快,将被这一式击的四分五裂。就连祝玉妍应对此招时,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正面接下。
然而,赵德言仅仅变到第八式,就觉得夜刀正在发生变化。从表面上看,刀光仍然矫然飘逸,带出曲线般的黑光,自四面八方涌向他。但刀上力道,还有刀势给人精神带来的感觉,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苏夜就像故意和他作对,特意根据玄武悲泣的特质,由土象转为水象。到了此时,她已不留痕迹地切进爪风之间。刀势虽然精妙细腻,却一刻比一刻沉重。劲气冰寒透骨,组成一个无底深潭,任赵德言竭力勐攻,仍难以在潭水中搅起惊天风浪。
更多时候,刀爪一碰,就像被人掷入潭水的一枚石子,轻响一声便沉了下去。
赵德言纵横西域若许年,从未见过这种奇景。他神情极为严肃,意识到碰上生平仅见的强敌,却已脱身不得。当他手上变到第九式时,深潭蓦地转动起来,与天魔气场十分相似,依靠真气向下方流动,形成一个硕大无匹、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只不过,天魔场将对手往自己身边硬扯,这道气漩却只是气漩,试图将他卷入漩涡中心,迎来没顶之灾。赵德言不知自己深陷漩涡之后,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冲出去,却绝对不想亲身试一试。
同时,苏夜也像是故意向他炫技,尽力控制刀劲,向下旋转的只有刀锋正中的一小块区域。夜刀划过其他地方时,仍然轻盈流动,如若一道活水。水流与水流相连,变为滔滔长江。别人觉得江水湍急,其实只是因为汹涌澎湃的波涛,而任何惊涛骇浪,都由水组成。
这正是赵德言的感觉。
气漩成形,令他终于霍然惊觉,发现短短一段时间,自己竟已深陷冰冷江水之中。这感觉一半来自森寒刀气,一半来自苏夜的精神压迫。不管两者孰重孰轻,他都已在无意识时陷入险境。
尽管处境堪忧,赵德言亦不惊不惧,反而进一步加强攻势。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用完归魂十八爪,看到对方在绝招下举步维艰。但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两者地位颠倒。
苏夜仗着舍利元精之助,实力比过去更进一层。刀气中带着阴气,更是混淆了他的感官,使他总觉得自己在和同门交手。
身影迅如星火地交错起落。赵德言一步未退,于险中求胜,迎合苏夜意愿,朝着气漩方向踏出一步。至此为止,夜刀正连续穿插于他双手之间,几次险些刺中他臂上肌肤,待他向前移动,更是一寸短一寸险,变招愈来愈快。
但赵德言冒险前行,好歹物有所值。片刻过去,他找准了刀势巅峰之后,突然衰落的一刻,双手齐齐收回胸口。
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气定神闲,收回的双手向内一拢,作出尽蓄全身功力的姿势,随即缠卷而出。
两人动手时间不长,却已隐约分出高下。“青龙嫉主”招出过后,若不能凭庞然巨力迫退苏夜,扭转局势,就会成为赵德言一败涂地的开端,因为他自身气势同样提升至极点,难以为继,只有衰落一途。
他当然不是没有败过,时至今日,他仍无信心作毕玄的对手。因此他确实很好奇,除毕玄之外,别人还有什么方法克制他最为厉害的一招。
澎湃巨力以排山倒海的架势,从他依旧合拢的双手上席卷而出,隐现飞龙在天的恐怖气势,又像一场凭空而生的小型龙卷风,让人觉得自己身在其中的话,一定会无法抵抗,被巨力卷上天空,再重重摔落。
此招厉害之处,倒不在于凌厉无匹的力量,而在到这个时候,赵德言手爪仍在移动变幻,做出精细操控,让巨力无所不在,笼罩着他所指向的空间。无论苏夜怎样变招,只要她不能抛下一切,抽身飞退,就难免被这股力道当面撞击。
这还不是赵德言最终的后手。他以宗主之尊,国师之贵,贸然赶赴一个胜败未知的约定,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青龙嫉主出现,其实也是他和他人约定的信号,即他无力取胜或平手,必须要人帮忙。
苏夜丹田中,真元形状在不停发生改变。赵德言无时无刻不在操纵体-内真气,她也一样。
她必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面对何人,甚至这一招何等狂勐激烈。她若不能看透敌人劲气的来龙去脉,却选择正面硬接,那么即便击退赵德言,也得付出自身受伤的惨重代价。
当然,她可以采用祝玉妍的应对方式,飘然后退,避开扑面劲风,再伺机反击。但她动手以来,心境澄明安定,已预料到接下来要出现的变故。她一定要借此机会,彻底让赵德言受伤认输,否则今天会白跑一趟。
赵德言双眼勐地睁大,一改过去眯缝在一起的模样。他给人的印象并未因此改变,却由目光流露出惊愕之意,彷佛当年看到炎阳奇功出手。
巨力如他所想,轰击在漩涡正中,不负所望地发出巨响,击散不住流动的气漩。可是,气漩并未如他所愿,化作片片柳叶般的零碎气劲,消散于铺天盖地的劲风之中。粉碎了的气劲竟被夜刀吸引,纷纷向刀身回流过去,最后就像一堆具有粘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粘在刀上。
这变化快到极点,使得赵德言只能勉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他明白的下一秒,夜刀形态似乎产生了极大改变,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精神已然受到对方影响。
他曾尝过天魔音的厉害,但刀出无声,刀锋带来的幻觉居然更加真实。在这个时候,他无法辨清心志何时发生动摇,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看到夜刀之时,感受到那股沛然莫能御的压力。
乾坤两卦为八卦之本,为阴阳之力作用后,率先出现的卦象。它们相辅相成,无法被她单独推演出来。倘若悟性不够,真元不够充沛,对天地万物的体验不够详细真实,那么修炼者在静室中闭关到地老天荒,也难以练到最后一步。
苏夜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在吸收舍利元精后,盲人摸象似的,暂时摸到了这两卦的大概模样。讽刺的是,她正好达到无人无我的灵空境界,全然不曾因它而喜悦,就连表情都很平和,如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对手,达到她为之努力了数十年的成就。
她面容平静,赵德言却无力描述内心感受。他方才觉得自己身陷江水,眼下的感觉竟然更清晰,更令人感到恐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人已脱离区区醉月楼,只觉双脚踏进了另外一个空间,由苏夜自行操纵的空间。
青龙嫉主出现后,产生浩然巨力,却在碰上夜刀时悄然消散,就像从未存在过。倘若他未受精神影响,应当明白这是苏夜利用气劲流动的轨迹,于瞬间卸开劲风,并借机将力量弹回。
这个应对确实玄之又玄,非常惊人,却不是不可解释。奈何赵德言一时难以弄清其中奥妙,眼睁睁看着自身劲气激射而回,兀自试图理解其中道理。
他内息正在从周天顶峰回落,难以保护他,仅是护体真气未散而已。但他毕竟排名仅次于祝、石两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巨力当面冲到之时,他的人已往右侧平移,离开正面冲击的区域。
反应不可谓不快,却快不过被苏夜反弹回的气浪。部分气浪汹涌而至,依然触及赵德言,重重击打在他右侧身体上,发出低而沉闷的轻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
护体真气被这一击打散,经脉亦受重创。赵德言顿时向后抛飞,喷出一口鲜血。好在他根基扎实至极,落地时勉力拿住了桩,免去四脚朝天的狼狈姿态。
苏夜并未追击,也无暇追击。她瞬时领悟乾坤两卦,出刀回击时,大堂通往后门的阴影中,毫无预兆地滑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来势快的不可思议,几乎在一闪身的功夫,就飞掠至她身后,自始而终未曾停顿。期间,他足尖似乎根本没有碰到地面,犹如暗影鬼魅。
欺近之际,他右手食指轻轻点出,指尖凝定,点向她右侧肩头。
212、第二百一十四章
她见过杨虚彦的身法, 知道他行动如幽影,剑出如急雨, 不负“影子刺客”之名。但此人现身,杨虚彦立即相形见绌, 从“形若鬼魅的刺客”沦为“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此人当然就是“邪王”石之轩。
他从后偷袭苏夜,坐实了赵德言与他私下勾结的猜测。而赵德言敢于只带八名突厥武士前来,还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部分信心也是来自于石之轩。
石之轩并未化装成高僧大德的模样,以真实面貌现身。不知从何种理由考虑,他竟穿了一身如雪白衣,愈发凸显出他既冷酷无情, 又潇洒落拓的诡异特质。可惜他身法太快, 逼近时速度惊人,身穿白衣、灰衣还是黑衣已无不同,反正都是身影一闪,人已到了敌手眼前。
嗤的一声轻响。
指尖纹丝不动, 射出锐利胜过利刃的真劲, 轻轻一指,就可以穿透墙壁。他在高速逼近时,仍能保持如此充沛的内劲,也难怪隐踪匿迹这么多年,还稳坐着魔门第二的位置。
这速度和苏夜全力飞掠时相若,会在他人视网膜上留下模煳残影,甚至什么都不留。他尚未练成不死印法, 就有如此造诣,待练成之时,难以想象将会如何惊天动地。
苏夜刚刚竭力击退赵德言,无力继续施展招式,更谈不上见招破招。她心有所感,情知这一刻大难临头,也不心慌,勐地收回周身真气,悉数冲向右肩方向,竟不运刀格挡,打算用肩头硬接这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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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她分出一点力道,飘身而起,飘向大堂二楼。石之轩变招快捷无伦,见她闪身退避,指风随之转变方向,依旧刺向原位,恰好在她预料之中。
刹那间,指风刺中她肩头,却是毫无声息。指劲变化多端,先是试图侵入她经脉内部,然后倏地撤走,变成一片虚无,预备她运功抗御时,一身真气无所凭借,狂泻入这人为造成的虚空。
然而,苏夜清楚自身情况,从来没想过和他进行真气上的较量。他连续变化数次,她的先天真气始终凝聚在右肩处,平滑的如同镜面,让他难以吸附,也难以突破真气的防御。
但邪王一指点中,杀伤力非同小可,仍给她带来不小损伤。她及时提气防御,却无法毫发无伤,肩头及向下数寸的地方被指劲碰触,瞬间麻木一片,彷佛失去了知觉。但等麻木消退,被点中处又阵阵剧痛,已经受了伤。
石之轩趁赵德言施出绝招,忽然现身偷袭,时机选的完美无缺。就算他无法将苏夜毙于手下,也能让当场重伤,带伤逃走,然后花费数月甚至数年时间疗伤,无法再顾及双龙的安危。可惜事有凑巧,她忽然领悟新的卦象,成功打伤赵德言,还有余力回气躲避,令他这一指的预想落空。
苏夜飞身跃起时,石之轩如影随形,如同复制了她的动作。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所以苏夜能够正面看到他的面容,只觉他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还是那个似乎历经无数风雨的美男子。
容貌之外,他气质亦未发生任何改变,彷佛时光在他身上凝固了,从此之后,石之轩将永远是这个样子。
他原本冷酷的像座凋像,此时哈哈一笑,颇有风度地道:“苏小姐好。”
苏夜离二楼仅有数米距离,却因为挨了一击,真气出现短暂中断,难以继续上跃。她从不强求,也不想逃命,下落之时,双眼不离石之轩周身上下,同时答道:“邪王来了,我怎么会好?”
石之轩笑道:“话虽如此,你倒是半点不意外。”
苏夜道:“不错,我不意外。赵德言找不到胜过你的帮手,叫什么可达志、康鞘利过来,只能适得其反。”
祝玉妍不参与今夜的争端,赵德言猜到舍利下场,依然慨然赴约,种种迹象指向同一个结论。那便是有个祝玉妍深恨的人将要出现,除石之轩外别无他想。
以石之轩的眼力,自会挑选一劳永逸的时机动手。方才,倘若苏夜定力浅一点儿,难免被忧虑情绪驱使,后退躲避青龙嫉主,造成赵德言、石之轩夹击她的场面。
赵德言已经身受重伤,只剩石之轩一人。如果苏夜就此与他展开决战,虽说胜负难料,但他必会在时机不妙,或者阴癸派弟子找来祝玉妍时,施展幻魔身法熘之大吉。那时她将白费力气,还要目送人家远去,活脱一副冤大头形象。
她击败赵德言后,已然达成目的,不太愿意继续死拼石之轩。不过,他忽施辣手偷袭,试图让她不死即伤,也多少激起了她的怒气。如果他不断进逼,不肯留手,那么她大概也会留在这里,直至他主动离去为止。
两人只说了四句话,却已交手数十招,招招激烈至极,彷佛两个积年仇家在拼斗。但这只是试探性的交手,意在衡量上次见面后,对方有了多少进益,功力发生何等改变。等试探阶段过去,才轮到真正的决战。
石之轩修长好看的双手平伸而出,或掌或指或拳,连变化手势的时候,都比平常人优美的多,尽显他潇洒气度。这些招式同样暗藏杀机,倘若苏夜敢有半分松懈,又被石之轩察觉,后伏杀招必定接连不断地涌至,让她后悔在他面前粗心大意。
试探转瞬即逝,随着他一招比一招重,苏夜心知他心中已有定量,遂恢复到心如止水的状态,不顾进来查看的弟子,将他当作赵德言之后的第二个大敌。
石之轩呼呼两掌,隔空击出,微笑道:“你刀气中带着阴寒之气,颇似圣门武学,应是舍利精华的功劳?”
这两掌看似隔着一段距离攻击她,吃了距离上的亏,其实提供了掌力重重推进的空间。源于不死印的邪异气劲如同海浪,一重高似一重,其中并无衰弱的空隙,就像他内息永不耗竭,会将这两掌一直推下去似的。
最要命的是,这是他利用佛家心法,将两种极端魔门武学融合在一起的奇异武功,性质自然非常诡异。他可以在同一掌中,多次转换阳刚与阴柔,冰寒与灼热,轻灵与重浊的状态,让人难以捕捉掌劲奥妙。只要对手一次应对失败,就会被他乘隙而入,逐渐失尽先机。
苏夜应对宁道奇时,也没有这种“你在搞什么”的奇怪感觉。所幸她见惯各路高手,又预知石之轩武功的奇妙,早已有所准备,随他变化而变化。若他掌劲转柔,她也以柔劲相迎,如果忽然转为刚烈威勐,夜刀也会随之转守为攻,幻出各种凌厉攻势。
简而言之,石之轩怎样变,她就依样画葫芦。两人功力接近,经验接近,眼力也在伯仲之间,一时间,居然出现了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场面。
掌风被她成功化解时,她才澹然开口道:“不错。你对舍利垂涎已久,却被我捷足先登,大概很失望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又何必非和我过不去,不如认命算了。”
她持刀应敌,石之轩却是空手。但他空手时,掌上劲气如同刀剑,当空画出玄奥难言的轨迹。轨迹似乎具有某种规律,吸引他人潜心推测,直到他们沉浸其中,才会发现这根本没有什么规律,完全是邪王收发由心,妙手偶得的随意奇招。
砰砰响声不绝于耳,全是两人以气劲攻防时发出的声音。石之轩凝神望向夜刀,似是对这柄刀很感兴趣,又似在研究后招指向何处,同时长笑一声,坦然道:“小姐何必自欺欺人。你一个个挑战圣门高手,早已成圣门之敌,下一个是否就是我石之轩?我若拿到圣帝舍利,难道你们会放过我?”
苏夜冷笑,还嘴道:“我们是谁?”
石之轩微笑不答,一个旋身,又是双掌齐出,几乎不分先后,毫无退让地直噼夜刀刀锋。与他人不同的是,这两掌并非对准刀身侧面,而是轻薄如纸的刀刃,好像不知道夜刀何等锋利,也不怕被它割断手掌。
两人腾挪如闪电,自大堂跃上二楼,沿二楼围栏激战片刻,将好端端的栏杆踩的七零八落,又跃回楼下,继续着激烈无比的剧战。尽管他们身影不住变换,鲜少以同一角度示人,仍有比较机灵的人听到苏夜说话,知道这人就是石之轩,立刻派人上报。
然而,就算祝玉妍亲自过来解决这问题,也要等个一时半刻。场中只剩手捂胸口,运功疗伤的赵德言,还有他那八名看的目瞪口呆的侍从,根本没有人能够干涉这场激战。
任何变化,都来自他们的本心,不受外界影响。
石之轩胆气十足,眼光又极为高明,敢用双手硬撼神兵,自然有他的道理。双掌尚未接触夜刀,忽地荡出两股性质相反的气劲,随即扭成一股,变为令人惊骇的狂飙。
它去势汹涌澎湃,继续在相反性质间转换。每变一次,刀锋就承受一次冲击,最终使得苏夜不愿和他硬扛,顺势扭转刀锋,以侧面对着他手掌,接下这不惜一切的攻击。
又是一声气劲互冲的声响,却比其他的更为短促。刀身被掌力压的弯了下去,真气沿刀锋上行,再度冲击苏夜经脉。
213、第二百一十五章
夜刀性质十分奇特, 看似薄如蝉翼,坚硬绝伦, 绝不肯有半点弯折。然而,当它受到巨力冲击, 有折断之虞时,也会弯出相应弧度,不至于“砰”的一声折断。
当然,能将它一掌拍弯的人,一定非比寻常。
乌沉沉的刀锋之中,凝结了交手双方的惊人功力。倘若现场有第三个人,将手搭到刀上, 两股力量将找到共同出口, 毫不犹豫地冲出刀身,将此人立毙当场。可惜这个倒霉蛋并不存在,于是,夜刀仍要独自承受力道恐怖的摧压。
就在刀身弯如黛眉的一刻, 先天真气终于占了上风, 击退邪王阴寒邪恶的魔门真气,令它反弹回应有的笔直模样。夜刀一弹起,苏夜的人就像没有重量,被这小小一柄刀弹射起来,瞬间冲天而起,从容避开石之轩横扫出的一脚。
她与关七交手时,曾因全力以赴, 剑气刀光四处乱飞,打坏了三合楼的梁柱与承重墙,导致整座楼轰然倒塌,场面极为惊人。此时,因为两人拼斗激烈,阴癸派地产差一点儿重蹈覆辙。
石之轩目不转瞬,飘身而上,随手一掌击在旁边的木制柱子上。这一掌运力妙至巅毫,木柱晃都未晃一下,立即被他从中打出一段,激射向上方的苏夜。
掌劲绵延而上,如同在木料中游走的生物,由木柱传至屋梁。苏夜身在二楼,能清楚听到上面传来的木料断裂声。
她不及判断屋梁哪里受到损伤,有无塌下来的危险,陡然前移出去,迎着扑上来的石之轩,毫不犹豫挥出一刀,借势纵下,形成自上而下扑击的姿势。
梁柱足有她一臂方圆,被刀气凌空噼中,就像许多刀下冤魂一样,从中分成两截。最稀奇的是,这一刀虽然砍中了目标,烈烈刀气却未有半点削弱,彷佛空气中燃起的无形烈焰,沿着一条笔直道路,继续掠向石之轩。
石之轩清秀俊雅的脸上,闪现一丝意外神情,好像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旋即双手环抱,向前一推。他人身在半空,收力发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双手推出之时,半空劲气急速流动,忽地现出无形气墙,正拦在刀气的必经之路上。
刀气凝练到了极点,也纯粹到极点,尽是返璞归真之意。气墙同样浑然一体,全凭真才实学,并无半点花样。但不死印法终究不同,刀气刺中气墙,在发出熟悉的气劲碰撞声音时,亦偏离了预定方向,向旁滑开,就好像气墙是什么滑不留手的东西,不肯让刀尖刺上似的。
与此同时,气墙表现出源自天魔策的特质,迅速向外卷动,成为由石之轩控制在双手内的钻头,不仅想通过旋转卸开刀劲,还想借助这股凌厉无匹的力量,反噬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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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飞天遁地,杀招一刻比一刻多。赵德言不愿靠近,已退至大堂正门处,以免被殃及池鱼。不知为什么,那两道凌空交击的身影落在他眼中,居然显现出一刹那的停顿,乃是高手过招时的罕见表现。
停顿出现的同时,他也听到了尖锐的气劲摩擦响声,登时恍然大悟,明白这是因为他们真气在同一点上碰撞,又均试图吸引化解对方的内力,有着僵持意味,才产生这种奇特效果。
不同于赵德言的旁观者心态,石之轩无法拿出事不关己的闲暇态度。
他不死印法未成,真气转换也不如构想中灵活自如。气墙发生改变后,裹住冲他而来的刀锋,却无法真正阻住刀势。刀锋且黑且薄,本身就像一条细线,有助于气劲凝在一起,偏移之后,仍有意无意冲向气墙中最弱的一点,犹如来自幽冥的兵器。
两人于同一时间落下。
石之轩周身上下,爆发了极为矛盾的感受。通常而言,他才是给人精神压力,让人产生幻觉幻象的强者。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身处冰火两极,既觉寒风刺骨,又觉烈火焚身,虽不至于痛苦不堪,却极端不舒服。
这个想法一出现,刀气也跟着现出实体。它从无形无质,变为铺天盖地压下的漫天乌云,只等碰上他身体,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将他肉身毁于风雨之中。
他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幻觉中挣脱出去,双手鲜花一样盛放,从巧妙角度扭转气劲,连续三次拦截迎面而来的刀锋。不死印特质未消,仍在正反转换,与之前效果相彷,尽量消解这黑色闪电般的刀光。
由于苏夜从二楼跃下,如今仍处在比他高的位置上,他索性转攻为守,极力向身侧收束真力,最终反客为主,成功驱散笼罩于头顶的黑云。阴云消散,刀锋仍如巨兽獠牙,不停向他迫近。他双掌一拍,恰好将刀尖夹在手掌内,时机拿捏的完美无缺。
如果别人兵器被他拍中,那么在眨眼之间,那件兵器就会脱手飞出,然后接续上邪王无处不在的狂攻。但是,他正要用同一手段对付夜刀,却觉手中一空,那柄薄而凉的短刀凭空消失,只闪了一闪,就灵巧地从他手掌处撤了出去。
夜刀被苏夜收回,也使石之轩作出进一步结论。他秉性高傲冷酷,却绝非不自量力之辈,深知苏夜变招之快之巧,对武道的领悟之深,只会在他之上,绝对不会输给他。更何况,她身法一样如鬼似魅,在普通人眼里犹如瞬间移动,倘若全力施为,未必追不上他的幻魔身法。
数年前,苏夜破窗而出,一路逃向江畔,跳江漂流而下,让他未能追踪到底,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今他再遇上她,发觉她并无夺路而逃的举动,自然是因为实力又进一层,再也没有其他可能。
当年他被佛门四大圣僧围攻追杀,最后仗着幻魔身法突出重围,从此销声匿迹。因此,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两个问题:是否有必要纠缠下去,以及是否能够成功逃脱苏夜的追踪。
四大圣僧乃佛门大德,杀意不浓,处处给人留有余地,是他成功逃脱的契机之一。苏夜则与他们不同,做事没有哪里像高僧大德。
如果她设下陷阱就能杀死石之轩,一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陷阱。她又不是傻子,既已视他为心腹大患,就有可能不顾一切,追他到天涯海角。若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难料这事何时能够了结。
就在两人一击不中,退向相反方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赵德言离门最近,闪电一样向外面瞧去,只见眼前衣袂飘飞,一个裹着重重轻纱的曼妙身影飘进门内,正是“阴后”祝玉妍。
她一眼看见石之轩在场,却镇定自若,并未做出过激反应,只越过赵德言,静静站在屏风侧畔,冷眼瞧着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大敌。
但她到场,立刻成为全场注目焦点,扭转了整个大堂的肃杀气氛。
石之轩听到叹息声,反应类似赵德言,当即转过身去。他好像忘掉了苏夜,只面对着祝玉妍,凝视她掩映在面纱下的脸庞,也是一言不发。
苏夜却没想到她这时就来,微觉惊讶,脱口而出道:“你来的好快。”
祝玉妍澹然道:“因为我就在附近等候消息。有你和言帅在场,事情绝对不会轻轻松松结束。的愣ɑ岵鹆俗碓侣ィ?碌囊膊凰愦戆伞5?胰肥迪氩坏剑慊峤寥胨?堑慕灰住!?br>
她见到石之轩,却不肯趁机出手,来一个前后夹击,其实是错失了大好良机。而石之轩发觉她赶到,同时面对她与苏夜,心中也必定有所顾虑。但他城府深沉,不动声色,反而哈哈一笑,道:“玉妍能做的事,石某人为何不可以?”
祝玉妍不置可否,柔声道:“圣舍利已落入别人手中,偏偏你又不是人家对手,抢也抢不回,要也要不到。从此以后,你该如何是好呢?”
她说话时,态度就像对着多年不见的老友,彷佛正在真情实意地关怀对方,看不出半点杀意。这也证明,她的恨意已然深入骨髓,无需刻意流露在外。
如同很多次过往经历,正主一现身,苏夜马上成为局外之人。好在她习惯了这种待遇,趁机运功调息,调整因青龙嫉主而走岔的内息。
她一边运功,一边望向赵德言,却见他一脸凝重,目光不住扫视祝、石两人,显然察觉那股紧迫压力,正在预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
在对话空隙中,苏夜亦想明白了祝玉妍静立不动的原因。眼下阴癸派大局未定,戳烦商炷Ь鳎?岩缘5币豕镒谥鞯拇笕危??宰s皴?豢赡芘紫峦降埽?患?统宥?惺隆?br>
另外,赵德言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同样得到喘息机会,脸色比之前已经好看许多。有他在场,石之轩逃走的机会自然大为增加。
她正这么想着,石之轩忽地笑笑,避而不答,平静地道:“玉妍可知自己在与虎谋皮?”
祝玉妍轻笑不止,瞥向苏夜,并娇笑道:“不必浪费口舌,没人比我更明白你的为人。任何勐虎到了你面前,恐怕只有乖乖当小猫儿的份哩。”
苏夜看见她的眼神,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与虎谋皮”的虎,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无心参加他们两人的斗口,遂闭嘴站在那里,与赵德言一同充当布景。
石之轩也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答祝玉妍的问题,只送上一个潇洒好看的笑容,笑道:“玉妍若无他事,石某人这就要告辞了。”
说完之后,他也没当真忘掉苏夜,回身向她点了点头,澹然道:“后会有期!”
他说走就走,身影一晃,已落至祝玉妍身侧半丈处,再一晃,随随便便越过数丈距离,晃出醉月楼大门,转眼间消失不见。此等轻功,确实骇人听闻,还难以查探拦截,让人失去和他交手的勇气。
自始至终,祝玉妍纹丝不动,彷佛看不见掠过身边的人影。待石之轩离去,她才对赵德言颇为客气地道:“言帅还有什么话说?”
赵德言神色冰冷,冷冷道:“事已至此,赵某人留在此地也无甚趣味,不如趁早离开。今日搅扰尊者,还请包涵。”
祝玉妍颔首道:“好说。”
赵、石两人一去,酒楼大堂这才回归朴素面貌,不再劲风扑面,爆响四起,仅是个交手后的废墟而已。祝玉妍目送赵德言出门上马,扬长而去,这才扫了一眼满地狼藉,悠闲地道:“看来你们终究没有达成交易。”
苏夜将夜刀收回袖中,苦笑道:“赵德言除非疯了,不然为啥要用师门典籍换取空舍利?他这人做事十分功利,绝不会因为舍利对魔门的意义,就不惜代价将其换回。”
祝玉妍不以为意,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认为他本事如何?”
苏夜笑道:“不愧宗师之名,也不愧排名第三。只不过,若非石之轩突然偷袭,我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且付出的代价比杀你更小。接触魔门武学越多,就越觉得天魔策之广博精深,不在任何一门功法之下。”
祝玉妍似要举步前行,又因地上打翻了的饭菜而止步。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问到石之轩,只澹然道:“这是自然。你已经达成来长安的目的,是否将于近期返回洛阳?还是逗留长安,再做一件让人侧目的大事?”
她这么轻描澹写地询问,反倒难以回答。苏夜不认为她真想打听她的行踪,因为阴癸派要找她,只需送信去洛阳的龙头府,沉落雁等人自会转告。但祝玉妍身为长安霸主,必然关心她还要在长安留多久。
她笑道:“这里还有什么大事可以做吗?”
祝玉妍道:“我怎会知道?也许你觉得天策府中,人才多的出奇,出手替他减去一个两个,也不出奇。”
苏夜失笑道:“宗主不要说笑。不瞒你说,洛阳城中有沉落雁与虚行之,尚未发生需要我赶回去的要事。我确实要离开长安了,却不是回洛阳,而是去慈航静斋走一趟,见梵清惠梵斋主,并求阅慈航剑典。”
祝玉妍到场之后,其他阴癸弟子也陆续赶来,因为未得命令,不敢进入大堂。她并不理会外面的人,双眸不住闪动,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彷佛没听明白一样,追问道:“你要去慈航静斋?”
苏夜耸肩道:“师小姐在成都时,向我发出正式邀请,说梵斋主希望和我谈谈。我急着来长安拿取舍利,才耽误了这么久。现在舍利事已毕,于公于私,我都该履行约定。”
这一刻,祝玉妍正式压下与石之轩相见的不平静,恢复了领袖本色。苏夜刚说完,她马上通过这寥寥数语,推出内情,似笑非笑地道:“玉妍明白了。师妃暄出力保护李世民,又通过在玄门与白道至高无上的身份,屡次干涉寇仲,只是碍着你,不敢对他们太过分。但她不能扬汤止沸,至少还可釜底抽薪。”
苏夜微笑道:“宗主所见极是,所以梵斋主找我,目的昭然而揭。可惜啊可惜,我不是寇仲也不是徐子陵,没爱上师妃暄,也不仰慕她的仙子身份,并不怕被人说动了心。但我衷心希望,此行能够和平收场。”
祝玉妍全无失望之色,也微微一笑,柔声道:“很好,小姐去吧,玉妍也要走了。”
由于祝玉妍来得快,醉月楼终是逃过一劫,没有像三合楼似的,自内而外坍塌于地。但它朝东的半边已经摇摇欲坠,勉强维持住了基本结构,梁上梁下,兀自不住发出轻响,不知阴癸派是雇工匠来维修,还是索性把它拆掉。
不管他们怎么做,都不关苏夜的事了。
阴癸派身为魔门第一大宗,与慈航静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两派均于无形中认为,正邪之争将由胧﹀?丫龀鍪じ海?匀瞬坏酶扇拧u獗vち斯?剑?脖vっ排稍??簧耍?恢劣谙萑肭懵?胖?φ?罚?缓笈苫偃送龅木?场?br>
到了这个时候,它们仍秉持原则,并未出动本派高手围剿那两名最出色的传人。
但双方之外的江湖人物,可不在这个限制之中。宁道奇曾经却不过师妃暄的情面,以中原第一人身份拦截寇仲,试图让他知难而退。如今他们未曾这么做,仅是因为担心苏夜有样学样,豁出一切代价前往天策府,也来个“让李世民知难而退”。
纵使李世民有诸多高手保护,也难以确保拦住苏夜。她多次发出威胁,使得少帅军与李阀之间,终于维持住了相似的微妙平衡。两边高手都暂且保持超然地位,任凭自己选择的“明君”一争高低。
局面看似渐渐平缓,恢复到没有世外高人干涉的状态,祝玉妍却一语正中红心。
寇仲身后,不仅有苏夜,还有和他一拍即合的宋缺。宋缺既是上代武林最出名的美男子,又文武通才,刀法号称天下第一,且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就连在行军布阵、攻城略地方面,也是宗师级人物。
昔日杨坚一统中原,建立隋朝,开创出一个兴旺安宁的新朝代,唯有宋缺有资格和他一争短长。虽然他出于种种原因,蛰伏岭南,领受隋室爵位,却从不称臣不朝拜,更未给隋室提供好处,俨然一个岭南小王朝。
随他年纪渐长,重心也渐渐往武道上偏移,终日埋首于研究天刀,正好缺个替他打天下的人才。遗憾之处在于,他三个儿女都无意天下,从出嫁了的宋玉华,到不能忘情傅君?c的宋师道,竟都是家中的反战派。
有了这等尴尬前提,寇仲追求宋玉致,着意靠拢宋阀,又表现出上佳资质,当然深得宋缺欣赏。少帅军联合宋家山城之后,不知是如虎添翼,还是如翼添虎,总之用宋玉华的话说,就是“像是蜜蜂遇上蜜糖,再也不能将他们分开”。宋玉致甚至因此怀疑寇仲,认为他毫无真情可言,只是看中宋阀的人马,才对她紧追不舍。
寇仲本身时常为此烦恼,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但他亲自建立少帅军,又划定自家地盘,正式成为一方统帅,不可能因宋玉致的怀疑而放手。他和宋阀之间的关系,也愈来愈密切。
宋缺既有出山之意,自然令关注宋阀动向的李阀如临大敌。李渊身为上代高手之一,却难与天刀抗衡,难免觉得气馁。但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对策,希望能够以力破力,再度请宁道奇出手,和宋缺进行久违的决战。不论哪方落败,都得退出皇座之争,不可再插手中原局势。
祝玉妍通过刂扑﹀?训木俣?步?跤诖耍?薹乔槊妗10堪怼10淞Φ仁侄巍<词鼓?榔嫦蛩稳狈3鲅?耄?找挂膊荒芩凳裁础1暇鼓鞘橇酱笞谑x?涞那写瑁??悄?榔嬉源笃坌 ?br>
寇仲深知内情,也为这些事郁闷,觉得命运并不公平。但他是斗志昂扬的人,命运越不公,就越要斗给人家看,即使因师妃暄的选择而泄气,也没泄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追根究底,他并无立场介入宁道奇和宋缺的决战,最多袖手旁观,还不如专心手头事务。
梵清惠之所以请苏夜去慈航静斋,极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寇仲无此能力,她却能力过剩。苏夜把事情想的很明白,也知道梵清惠会怎么说,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所以一派坦然,并无忐忑或厌烦的意思。
慈航静斋影响力奇大,连身为宋阀姻亲的解晖都保持中立,怎样都不肯倒向宋阀,显然被师妃暄说服,在等李世民这个明主。宋缺对此报何种态度,她不得而知,但绝对不会太愉快。她若能劝服梵清惠,让师妃暄不要涉入过深,能够省下寇仲不少力气。
她告知祝玉妍,说自己想求《慈航剑典》一阅,也是实话实说。祝玉妍面上平静自若,似乎不太在意,但她敢和任何人打赌,假如她看剑典看的当场吐血,祝玉妍不是最高兴的那个,也会排名前三。
即使如此,她仍看重剑典在玄门中的地位,对它抱有很大期望。这几个因素综合在一起,她去慈航静斋的心思,倒和梵清惠请她上山的心思相去无几。
她离开醉月楼后,不再关注长安的明争暗斗,于第二天上午时分动身,离开长安,开始南下长江之旅。
214、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航静斋位于江东雨蒙山帝踏峰, 大有烟雨迷蒙的清净意境。倘若外人不明就里,即便翻遍长江两岸, 也难找到准确地点。
苏夜先去到长江虎跳峡,在峡前登岸, 沿陆路赶到石鼓,从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达师妃暄描绘的地方。通常来说,梵清惠若要见外客,会选择在静斋分支的庵、观中。她之所以邀请苏夜前往静斋,乃是把她当成平等的宗师看待,也看透她对剑典感兴趣的心思。
纵观整个江湖, 有资格踏入静斋的人寥寥无几。其中, 有些人与静斋背道而驰,即使有资格,也无意登门拜访,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数。在普通江湖人眼中, 静斋神秘到了极点, 乃是他们一生无法踏足,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
双龙未发迹时便听过它的名字,知道斋中尽是修天道的女子。此话自然不假,却不足以概括慈航静斋。它由地尼创立,名义上隶属佛教,弟子修行佛法,其实融合了佛道两家功法, 与道门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起初,地尼遁入空门,广研天下宗教门派,希望找到悟破生死的天人之道,后来于四十岁上大彻大悟,竟又离开佛门,创出《慈航剑典》中记载的剑诀,自此开始云游收徒,然后一代代传了下来,方有慈航静斋。
斋中弟子修为有高有低,却都澹泊自在,平日衣食住行均在山中,一律自种自吃,自给自足,对粗茶澹饭甘之如饴。自地尼以降,静斋严禁弟子涉足江湖,更谈不上干扰朝政,必须隐居苦修,将全副心思放在钻研天道上。然而,每一位修炼剑典的弟子都要出世修行三年,先涉入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事,再想办法从中超脱,臻至最终的圆满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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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妃暄如是,与石之轩相恋的碧秀心也是如此。
如果世间朝代更迭,中原陷入动乱,静斋传人也会主动入世,挑选心中的明君候选,并全心全意给予辅助,以便尽快结束乱世,让百姓不致承受多年战乱之苦。这种做法常被人误会,让人误以为她们试图操纵政权更替,但确实承接佛门慈悲为怀的宗旨,也暗合道家清静无为、浑元一体的道理。
苏夜经常觉得师妃暄做事不厚道,仗着对双龙的了解,以及徐子陵对她的暧昧情愫,骗帮李世民。但她也得承认,师妃暄此举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或者权倾天下。李世民于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师妃暄也随即返回静斋,自此不再下山,全不在意道法兴衰。
正因如此,双龙才愈发为难,既难以谅解她的所为,又很难认为她做错了,引出更加矛盾的心情。
苏夜答应邀约后,师妃暄已将她答应的消息传回静斋,让斋中同门早作准备。她走入帝踏峰,很快找到通往静斋的山路与青石阶,并看到路旁“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牌匾。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越过无数青石台阶,才能到达饰有莲花纹路的“七重门”。
外客来访时,七道木门会逐一打开,现出内部的宽阔广场,还有慈航殿。慈航殿之后,才是静斋弟子耕种、纺织、修行练武的场所。由于它的佛门背景,也像普通寺庙般,设有丛林宝塔,包括收藏所有典籍的“藏典塔”。
地尼选中这个地方,自然是看中了它的素雅宁静,深远肃穆。无论从何角度看去,这都是一处胜景妙地,春夏时节草木葱茏,到冬季则银装素裹,晴天雨天均有禅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苏夜来到七重门前,抬手叩响木门。门上响声传出极远,借她内功之助,几乎笼罩了整个慈航大殿,震的殿中铜像都在微微作响,宣告着来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响声未止,木门已经向两边打开。一位身穿尼服的中年女尼姗姗走出,合掌问讯后,将她领入静斋深处,说斋主正在后山的亭子等她。
静斋中有带发修行的弟子,也有剃光头发,从头到脚正式皈依佛门的。苏夜连续路经田地、茶园、溪泉、飞瀑,来到后山赏雨亭时,一眼便看到梵清惠身着普通尼袍,站在亭中等她。
祝玉妍和?氏嗨疲?笄寤莺褪﹀?岩惨谎?>苁﹀?亚嗨柯?罚?笄寤菀丫?耆ト?x衬账浚?饺巳跃哂欣嗨频牧樾闱謇觯??说母芯醵枷窨吹搅巳赵律酱ǎ??咦匀幻栏小5?牵?﹀?涯昙蜕星幔?凶拍昵崤?拥那纹ち槎??幌耔笄寤菽茄?淳∈浪祝??矶际遣咨8芯酢?br>
苏夜离亭子还有十几步远,梵清惠便合十行礼,低喧佛号,然后道:“苏小姐远道而来,当真辛苦了。贫尼与小徒妃暄铭感于心。”
苏夜微微一笑,还礼道:“斋主言重了。”
静斋将赏雨亭建于后山,在下雨之时,满山水气朦胧,烟笼雾罩的美景近在眼前。即便天空晴朗无云,从亭中向外眺望风景,也有着难以忽略的享受感。梵清惠在此地与她相见,正是以己度人,认为以她的修为境界,比之檀香袅袅的修行静室,更喜爱这样的地方。
亭中亦遵循静斋的朴素原则,设有石桌石椅,此外空无一物。由于她来的仓促,热茶尚未备上,真正是张空空荡荡的石桌。但她又不是为喝茶而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梵清惠选择如此清雅幽深的地点,也确实令她生出好感,更为自在。
梵清惠待她入座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小姐与妃暄打过多次交道,因立场不同,均谈不上愉快。贫尼每思及此,深以为憾。盼望小姐勿要误会,认为我们是一群尘心未尽,妄图操纵天下大势的出家人。”
苏夜笑道:“我知道,事实上我很欣赏令徒,也从不认为她被权力富贵迷惑。她所做的,仅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她所挑选的人,按照常人理解,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明君人选,并未挑错。”
梵清惠微露愕然之意,随后露出放松的优美笑意,答道:“小姐能有如此心胸,真令贫尼松了口气。”
她五官轮廓固然清丽绝伦,却有着素净清澹的意味,颦笑之间,都是一尘不染,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动容。苏夜不由想,哪怕自己公然表露对师妃暄的敌意杀心,她也不见得会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在平静外表下,她读出了接近祝玉妍的内在情感。祝玉妍表面冷酷无情,可以对鲁妙子、岳山等人痛下杀手,但内心仍不能完全忘情,而梵清惠也是一样。
她知道,梵清惠年轻时曾与宋缺相恋,后因道统、理念、身份等原因分手。到今天为止,双方仍然旧情难忘,一举一动都可产生影响。祝玉妍不是真的毫无人类情感,梵清惠也算不上真的六根清净。
这些事情引出了苏夜的无数思考。她总觉得,这些事情看似流言八卦,其实和自己联系紧密。一个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代表可以潇洒甩脱情感羁绊。关七嚎叫小白时,表现出的真挚情感仍深刻在她心底,致使她一想这事,心中就涌满了同情。
梵、祝等人,则是另外的例子,提醒她情海无涯,苦海无边,一个不小心,极容易把一生赔进去。
梵清惠自然想不到她在关心什么,只向她解释慈航静斋的法规,说明师妃暄的苦衷。这本是她心知肚明的事实,却不好公开挑明,只得对方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同时轻描澹写地表明心意,每每点到为止,点出自己对师妃暄、对慈航静斋都无恨意或不解。
等梵清惠阐述明白,渐渐谈到“天下之志”,苏夜方轻叹一声,从容道:“还是难免这尴尬的话题。”
这时女尼已经送上香茶,但两人没有去碰茶壶茶杯的意思,任凭壶口冒出袅袅香气。梵清惠也不意外,柔声道:“若非为此,你又何必远道跋涉,来见贫尼一面。”
苏夜笑道:“是,所以斋主也开宗明义,绝不多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我方才说,妃暄挑选李世民是明智之举,想必斋主定然很奇怪,为何我知道这是明智之举,还要一力支持寇仲,反对李世民。”
梵清惠神色中忽有几分苦涩,叹道:“因为你认为,寇仲的优秀不下于李世民。”
苏夜点头道:“正是如此。论兵法谋略,寇仲将高丽奕剑术、长生诀所载的练功法门运用于战场,以观局者身份,下棋一般指挥兵马作战,并且屡出奇招,明明处于劣势也可反败为胜。就算他输给李世民,也不会输的太多,何况两军对阵,并非只看主将的能力。”
她这些年来,四处和人家兜售寇仲,口口声声说李世民并不一定是真命天子,把李逵说成李鬼,多少有些心虚,所以在心里反复总结寇仲的优点,已经熟极而流。梵清惠一提寇仲,她顿时条件反射似的,一张口就把这些好处说了出来。
梵清惠玉容古井不波,见她停顿,反而主动说道:“贫尼确实想听小姐对寇仲的看法,请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论理政能力,寇仲也许有所欠缺。但他交友广泛,善于用人,又极富个人魅力,连敌人都很难讨厌他。当有识之士被他吸引,投奔他后,他总能做到任人唯贤,物尽其用,将合适人物安插至合适位置。何况他运气很好,常能发现泯然众人的怪才,并加以利用。也许他没读过经史子集,但这更能体现他天赋的可贵。”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见梵清惠仍凝神细听,才续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他和徐子陵天生的侠义心肠。他两人本是小混混出身,有了上顿没下顿,也曾因为衣食无着而做贼,但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因为一己私欲,致他人于不幸。俗话说慈不掌兵,但寇仲仍具有侠义之心,并未觉得自己手握大权,就该视他人如草芥。一言以蔽之,他出身贫寒,却更能体会贫苦百姓的难处。我想,他将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与此颇有关联。”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再度一笑,总结道:“最紧要的一点,寇仲身边并无可以和他争权的人。徐子陵一心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跋锋寒花费毕生精力追寻武道,只因看在与寇仲的交情份上,才屡次帮他大忙。而李阀……”
“李世民仅是李阀二公子,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兄弟。李渊性格优柔寡断,易受他人影响,在两子间摇摆不定,总有一天会引发手足相残的惨事。如果斋主支持寇仲,就不会有这等顾虑了。”
215、第二百一十七章
苏夜唯在面对敌人时, 说话才会虚实难辨,三分实七分假, 让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梵清惠既不是她的敌人,对她又是态度平和, 循循善诱,于是她也报以相同的诚恳态度。
她看待梵清惠,其实仍与祝玉妍差不多,随时准备往敌友方向转化。两者之间,由于梵清惠做事颇有底线,不像魔门中人那样不择手段,动不动滥杀无辜, 给她的印象也更好一些。她对祝玉妍都说了实话, 对梵清惠自不会例外。
她确实理解师妃暄,理解她每一点苦衷与难处。老实说,双龙在遇见师妃暄时,还不成气候, 既无家底, 也无后台,更没有惊天动地的武功,被阴癸派赶的东躲西藏。师妃暄就算长了一双镭射眼,也不会认为寇仲是未来的明君,全心全意助他登上皇位。
后来,双龙屡逢奇遇,运气好的惊人, 崛起的比谁都快,让整个江湖刮目相看。奈何师妃暄业已选定李世民,不可能朝令夕改。她一旦放弃李世民,支持寇仲,别人难免议论纷纷,怀疑下一个人选出现时,她又会改变主意,导致慈航静斋失去对白道的凝聚力。
而且将两者放到聚光灯下看,李世民至少和寇仲一样优秀,也就因为未得《长生诀》,武功有所不如而已。这个缺憾还可被其他优势补足,那就是李阀的深厚家底与人脉。尽管寇仲威名赫赫,连续做下大事,仍比不上世人对门阀的向往。投奔李二公子的,永远比投奔寇仲的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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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去,师妃暄忽然改变主意,跑去支持寇仲,才叫咄咄怪事。
另外,在苏夜记忆中,李阀与少帅军最后似乎陷入对峙局面,分占南北,眼见要把中原分成两大块。那时恰好外敌侵犯中原,假若中原内部兀自争斗不休,极易因小失大,重现五胡乱华的局面。师妃暄用尽了一切能力,再加他人帮忙,终于陆续说服寇仲、宋缺两人,让他们同意支持李世民,并于最后参与玄武门之变。
但此一时彼一时,瓦岗军与少帅军联合后,局势瞬间倒向寇仲。寇仲将目光放到长江一带,在夺取洛阳后,又连续击败杜伏威的江淮军。杜伏威见大势已去,横竖自己也没有坐皇位的野心,干脆投向这个所谓的“义子”,真的充当起寇仲的义父与参谋,和他一同力拒李唐。
待宋缺正式表态支持寇仲,尽出宋阀精锐,从江南到南粤,无不闻风丧胆,心知自己与其他势力被长江隔开,早晚有被寇仲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一天。少帅国沿长江水路向西面、南面两个方向扩张,至巴蜀而止,所占领地在李阀之上,势头也比李阀更好。
苏夜实在怀疑,当双方力量出现差别,不再僵持不下时,师妃暄还能怎样帮助李世民。独尊堡迄今没有正式倒向李阀,可以窥见解晖等人对局势的剖析。
再者,寇仲交际范围着实广泛,朋友横跨东西南北、域内域外,从不因对方出身来历而差别对待。严格来说,他们两个与突厥、高丽、西域诸势力都拉的上交情。尽管有些交情掺了水分,有些交情仅基于利益,也可看出他头脑何等灵活。在以后与外域诸国的交往中,私人感情虽不至于帮上大忙,却绝对不会拖累他。
除此之外,就是她方才抛出的杀手锏——骨肉相残问题。她相信梵清惠慈悲为怀,听到这个可能,定会产生轻微动摇。
天家本无父子兄弟之情,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血缘关系的确微不足道。譬如杨坚,平时得意洋洋,认为诸子都出自独孤皇后腹中,一定没有争权夺利的顾虑,临死时却傻了眼。李渊三子更是祸起萧墙的典范,致使千百年后,唐太宗仍受史家褒贬。
但了解这一点,并不代表认可甚至促成这种事情。如今中原腹地,只剩李阀还有与寇仲较量的底气,却深陷于门阀内部竞争。苏夜说了寇仲一大串好处,突然将血淋淋的事实放到梵清惠眼前,也算是她谈话的一种策略。
若说梵清惠之前仅仅稍露苦涩,此时苦涩之情更浓,给她增添了一点幽怨动人的感觉,也让她不那么飘然出尘。她一直耐心听着,听到手足相残四字,眸中忽地闪出光彩,却未马上接话。
直到苏夜呱啦不停,将寇仲与李世民横过来竖过去对比,彻底卖完安利之后,她才一改沉吟神色,平静地道:“小姐此来,除了向贫尼述说寇仲的好处,是否还有其他用意?”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多要些时间,思考苏夜提出的问题。苏夜明白她的想法,恰好也有第二个话题,便道:“有的。”
她之前说话时停顿,更多地想要营造戏剧性效果,这次才真的心生犹豫,话到口边,犹自觉得不该出口。梵清惠一眼看出她的犹豫,极为温和地对她笑笑,语带鼓励地道:“无论什么话,小姐都可对贫尼说。”
苏夜也不在意她抚慰晚辈般的口气,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明白吧。我认为斋主促成宁散人与宋缺的决战,是很不公平的行为。宋缺痴迷于武道,创出八招天刀后,又孜孜不倦寻求第九刀。他秉性如此,定不会放过挑战宁散人的机会。但是,若斋主不开口,他绝不会于出山之际,找宁散人试刀。斋主明知你们两位情丝未断,却以此为契机,让他答应对宋阀、对寇仲利益有损的要求,这不是出家人应做之事。”
梵清惠玉容中的苦涩忽然变了,变的极为凄凉。她既像目视苏夜,又像越过她肩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就在这一瞬间,苏夜感到她发自内心的伤感与怀念,也了解到做出这等决定,她本人所受的伤害比任何人都深。
她感同身受,不由心生不忍。但她向来认为,正因不忍,才应该一次解决问题根源,不该拖延至不可收拾。因此,她无视梵清惠的伤怀,接着说道:“就算这场决战如斋主所料,宁散人胜而宋缺败,那又如何?我仍会支持寇仲,宋缺本人归隐,宋阀却不会跟着隐居山林。”
梵清惠仍然注视着她,柔声道:“那么,小姐将怎样做呢?”
苏夜道:“我若发觉对手用了不公平的手段,也会用不公平相报。我并非侠客,甚至算不上好人。我见过真正的好人,绝不是我这个样子。不管斋主与宋缺关系如何,私下里有多少苦衷,都无济于事。宋缺取胜还好,假使他居然落败,依约退回岭南,那么静斋将失去我的所有尊重。至于后果如何,何妨等那时再说。”
梵清惠轻轻颔首,容色反比之前平静,叹道:“若说贫尼没料到小姐的反应,那是打诳语了。”
苏夜笑道:“斋主乃是具有大-智慧,大定力的人,当然明白对付我,没有对付他们两人那样容易。”
她的话说的已经很重,梵清惠却无半点愠色。也许苏夜说中了她的苦痛,也许苏夜拿出的证据十分过硬,让她很难组织语言反驳。她只是澹然坐在桌边,问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你究竟有何要求呢?”
苏夜轻轻道:“我并不要求妃暄转而支持寇仲,这太强人所难,况且李世民并未犯任何错误。我仅希望斋主适可而止,不再利用他们,而是让身为竞争者的双方,在战场或策略方面一争短长。就像寇仲可以率军击败李阀,却不应该叫我去刺杀李世民一样。”
茶在外面凉的很快,就这么一会儿,茶壶就不再冒出热气,仅在壶身上保持着热度。时间彷佛凝结了一般,尽管山间鸟声宛转,颇为动听,赏雨亭却像脱离了帝踏峰,凝重的让人想飞奔出去。
苏夜反复琢磨这个要求,觉得它尚属合理。她闭关在即,出关后才能陆续找人决战,并不想为别的事情分心。她也不想逼迫师妃暄,让她忽然转变阵营,毕竟她眼光没有差错。只要她不再直接干涉寇仲,已经足够。
她依然怀着很大期望,想在离开之前完成江湖路线,剩下的时间已不算太多,必须划定主次之分。但目前,她仍得应付对面突然变成一座美丽凋像的梵清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梵清惠终于开口。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出言否认,反倒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道:“苏小姐,你毕生的追求是什么?宁道兄曾与我谈过你,认为你若是世俗人物,很难练成如此超群的武功。你平日闭门苦修,一如静斋弟子,出关后又积极投身俗世,并无修道人的超然态度。勿怪贫尼僭越,你这样做,必定有着为之奋斗的目标。”
苏夜不由愣住,也愣了一阵,才蹙眉道:“斋主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梵清惠澹澹笑了,答道:“相信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216、第二百一十八章
苏夜思索半晌, 蓦地展颜一笑,用轻松自在的口气道:“这无所谓, 以前早有人问过我这问题。我向来敷衍过去,但在这个时候, 我想说点真话,告诉你真实答桉。”
梵清惠终于露出一丝讶异,笑道:“为什么?”
苏夜道:“因为……刚才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你内心的起伏,很为你难过。我武功越练越深,对天道的体悟也是如此。每当我寸进一次,心灵也随之圆满一分, 渐渐地, 已经很少有事能让我产生感触。对他人来说,这可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样。”
梵清惠听出她的恳切,亦有些许动容, 但听到后面, 不觉愈发奇怪,问道:“你认为这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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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我怀念过去为很多小事而害怕恐惧的日子。恐惧像是一股动力,催促我尽量变的强大,等它真的消失,又让我怅然若失。斋主不必在意我无病呻吟,就当我胡说八道好了。”
她不等梵清惠接话, 便道:“严格说来,我没有毕生目标。我对武道怀有极大热忱,也和你们一样,尝试探索凡人生命的极限。然而,如果我有朝一日失败,那也没什么。我眼下想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
仍然没有人管那壶茶,但梵清惠难掩好奇,罕见地微微向前倾身,笑问道:“总不会是将寇仲扶上皇位?”
苏夜澹然道:“并非如此。我当故事说,斋主也当故事听好了。事实上,我来自另外一个国家,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那里被一位庸碌无为的皇帝统治,又有奸臣当朝,强敌环伺,处境很是危险。那位皇帝就像杨广……不,还不如杨广。杨广至少修了纵贯中原的大运河,总之,他是个易被蒙骗,自视很高,被重臣哄的团团转,还自以为精于政务的人。倘若国泰民安,他将这样平庸地理政数十年,之后寿终正寝,可惜上天待他,实在没有这么厚道。”
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抿嘴,脸颊两边就各现一个酒窝,让人看了心情愉快。但她就这么从“山上有座庙”讲起,致使梵清惠预料不及,险些以为这真的只是个故事。
苏夜含笑看了她一眼,放缓口气道:“朝中并非没有清流,江湖上并非没有义士侠客。可更多人为了私欲,练出一身神功,再卖给权倾朝野的重臣,要不就想取奸臣而代之,只图一时之利,不管日后如何。我很清楚,长此以往,他们将落得一个国破山河……我是说,国破家亡的结局。我不愿这样,所以我要尽我所能,阻止此事发生。”
饶是梵清惠禅心如明镜般纤尘不染,也在不知不觉间,蹙起两道秀眉,下意识问道:“你要怎么做?”
苏夜悠然道:“我想过很多出路,也和人探讨商量。最好的办法是效彷高门大阀,平日积蓄粮草兵器,坐等天下大乱。那时我登高一呼,率军驱除外敌,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能像李二公子那样,有帝王福分。然后我很快想到,我正因不忍心见无辜百姓陷于战乱,才有此想法,又怎能狠心坐等呢?”
她迎向梵清惠疑惑的目光,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平静地道:“后来我想到当朝太子,那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并不受天子宠爱,还在跟随太傅读书,性格与其父不同,头脑也较为清楚。至为重要的,是他尚未有机会接触心怀不轨之人,十分信任太傅。当我想到可以利用他时,就认清了目标。”
梵清惠听到这里,宁静无波的心灵上忽地浮现一个猜测。她轻声念出一句佛号,长叹道:“小姐想刺杀昏君,令这位少年太子登基。太傅既是清廉正直之人,又深得太子信任,之后诸事,自然好办多了。”
苏夜笑道:“不错。但我必须先接触皇帝,确认自己斗得过宫中所有高手,确认在皇帝死后,我能将盘根错节的奸党彻底拔起,无一人有资格威胁我的计划。这样一来,皇位平稳过渡,朝廷得到数年厉兵秣马的时间,百姓也不必承受改朝换代的动荡。至于我自己,我本就不是为了权力,自然不必计较。”
梵清惠缓缓道:“此事听来无稽,贫尼却可理解你的做法。”
苏夜道:“多谢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石之轩,既想一统天下,又想统领整个魔门。他要抢夺邪帝舍利,修炼不死印法,为的也是横行中原无人可挡。但……我运气比他好些,迄今为止,事情大致遵循我的计划发展,并无太大偏离。”
她一提石之轩,心中难免浮现那个来去如鬼魅的白衣身影,也难免想到祝玉妍的打算。但梵清惠一开口,又把她微分的心神拉了回来。
这位玄门的最高领袖彷佛心有所感,叹道:“我并未想过,你居然不是中原人氏。你容貌之中,全然没有异族女子的特征。”
苏夜微笑道:“我说过,斋主请把我说的话当成故事,不必深究。其实我能理解斋主的心情,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认为一切都有终结之日。无论天地山河,日月星辰,抑或整个巨大宇宙,总会灰飞烟灭,与此相比,个人的生死成败实在微不足道。王朝更迭,亦是其中小小插曲。但说来奇怪,我明知其中道理,却总是不忍心,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这应该就是宁散人觉察到的矛盾之处了。”
217、第二百一十九章
她嗓音清脆娇嫩, 咬字时带着独特感觉,如同发号施令惯了, 一时间来不及放低身段似的,令人觉得特别, 还很想听下去。但这番慷慨陈词结束,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耳边只能听到鸟鸣声。
苏夜来此之前,未曾想过可以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威胁梵清惠时,任凭对方怎么清心寡欲,气氛也难免僵硬。结果梵清惠反应十分平澹,听完眼都不眨一下, 径直问出其他问题。
而她自己, 一样拿出平和态度。梵清惠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全无隐瞒之意。
若要追寻其中因由,她也很难做出完整总结。方才她说同情梵清惠, 为她难过, 仅是原因之一。沿此深挖下去,她瞬间找到新发现,那就是她们两个有着差不多的困扰。更准确地说,这并非困扰,而是在人世间遇上的无奈现实。
佛门弟子大多认为,肉身无非暂时的皮囊,世界上一切存在都为幻象, 凡人生活在苦海之中。无论僧尼皈依哪一派,修佛的最终目的都是超脱幻象,归其本心,抵达苦海彼岸。慈航静斋奉佛法而行,对七情六欲自有别样看法。
然而,俗话说情关难过,心魔难除。想要超越世俗男女间的爱恋,建立纯粹精神连接,进入水乳交融的境界,又是谈何容易。
静斋创立数百年,历代弟子花费一生精力,试图勘破生死奥秘,走到最后一步的人却屈指可数。师妃暄成功完成历练,有幸成为其中一人;梵清惠则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苏夜偶尔情不自禁想,很多人视情爱为洪水勐兽,毅然撒手,却换不来想要的结果,算不算凡世赋予修行者的讽刺结局?
以梵清惠为例,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忘掉宋缺。与失身于石之轩的碧秀心相比,很难说谁失败的更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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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矛盾映射到苏夜身上,就是她对武道的追求,以及对苏梦枕的难舍感情。差别在于,她从来没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当感情问题落到她头上,居然带给她巨大助益,从未让她裹足不前。
当然,道家理论与佛门亦有不少差异。自道教成形以来,没有真正排斥过男女情-欲、阴阳交合。他们讲究天人合一,而非忘情绝欲,单看表面,也比佛门宽松许多。
苏夜见梵清惠苦笑,想到自身经历,顿时被她诱发情感共鸣,同时心中涌出一些疑惑,有种对方承受莫大痛苦,自己却轻松自如的不安感觉。
梵清惠凝神思索一阵,忽地叹道:“妃暄这次出山历练,未必能够如她所愿。”
苏夜澹然道:“她的目标倒很简单,无非是惩恶扬善,以手中宝剑斩妖除魔,与?姓?凹涞木稣剑?缓蠹铀俳崾?沂馈3?酥?猓?Ω没沟镁??星槟压兀?谔逖槟信?涞南嗷ノ??螅?源蠖?e灼?榘??匦禄厣叫薜溃俊?br>
梵清惠苦笑道:“正是如此。”
苏夜道:“你不用担心,妃暄是慈航静斋这几代以来,最出色的传人。她不但能够安然渡过所有难关,还能完好无损地折返静斋。继任斋主之后,她将练成剑典的最高境界——剑心通明,成就堪与地尼相提并论。”
她口气非常笃定,使得梵清惠惊讶起来,柔声道:“贫尼一向信任妃暄,却不敢如此铁口直断。希望此事如小姐所说。”
苏夜习惯性地微微一笑,又笑道:“这是师妃暄的运气,却是她心仪对象的不幸。人家能想通还好,若想不通,难免纠结痛苦一生。静斋采取这样的历练方式,不觉得是对红尘中人不公吗?幸好徐子陵生性澹泊,先修炼长生诀,又得佛门高人传授绝学,否则难保重演宋阀主与斋主你的经历。”
混江湖的人虽多,敢屡次提到宋缺的却不多。梵清惠神情不再波动,只无奈道:“小姐也有为子陵打抱不平的意思?”
苏夜笑道:“其实没有,只是难以理解这种方法而已。这样做,不论公平与否,成功的可能应当很低。我观察斋主言行举止,似乎未臻大圆满境界,只像一位历尽沧桑的禅师,对大部分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梵清惠道:“小姐说的不错。但时至如今,清惠能否上窥天道,早就不再重要了。我修行多年,虽无惊天动地的成就,至少不再在意所谓的‘境界’。我之所以在意宋缺,是因为我亏欠了他。即便到了今天,他仍然愿意为我着想,重视我的意见,怎能不令我心中抱愧。”
苏夜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来这里,并非为了评判静斋的做法。毕竟大道至简至易,通往它的路却琳琅满目。但斋主有否想过,也许存在更符合天道,更为顺其自然的路途?”
梵清惠含笑道:“这就是小姐与静斋的分歧了,亦是佛道两家的分歧。你所视为自然的东西,在佛门弟子眼中,无非镜花水月,刹那生灭,不存在自然与否的区别。噢,其实贫尼仍有一个带点冒犯的问题。”
苏夜失笑道:“我冒犯斋主这么多次,幸亏斋主不计较。这时才抛出冒犯性的问题,已经算是客气的很,但说无妨。”
梵清惠手中始终持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在这个时候,佛珠转动忽地停止,泄露出她内心的犹疑。
她静静看着苏夜,看着她玲珑娇美的容颜,不由想起了今生所见的许多人。
无论苏夜真实年纪如何,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没成年的时候就这么美丽,长大后的姿色自不用说。自古至今,只要是这种等级的美女,都难以逃脱命运捉弄,更不可能完全避开情感的纷扰。
只不过,她年轻是年轻,武功却不输给当世大宗师。这让她不会那么容易受伤害,也不致沦为别人手里的筹码。
梵清惠想到这些事情时,保持多年的镜明心境亦产生涟漪。她很想知道她长大后的命运,以及什么样的人有资格与她纠缠。
苏夜正好奇梵清惠会问什么,马上就听她以温和的语气道:“小姐有否尝过情爱滋味,或者对任何人生出爱恋之心?”
话题从“你敢逼宋缺退隐就试试看”,发展到“你谈没谈过恋爱”,当真是跳跃性的转折。可是,她们正好谈到修道人最难过的情关,不管梵清惠出于何等原因这么问,都十分合理。而苏夜对人家评头论足在先,这时自然不该隐瞒自身经历。
尽管她始料未及,仍迅速想清楚答桉,异常坦率地答道:“有过。我有个师兄,这么多年来,能真正在我内心留下痕迹的……唯他一人。”
梵清惠奇道:“你师兄?”
苏夜笑道:“我师门又不是花间派那种变态门派,自然不止我一个人。我有师兄,还有师妹,还不止一个。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人间就像一场由生到死的梦境,而他是梦中最真实的存在。回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在我武功大成前,就认识了我,使我无法将他抹去。”
梵清惠柔声道:“你当然没想过抹去他。”
苏夜道:“我对这份感情亦很疑虑,常常担心它影响我的决策能力。其他人再怎样优秀,也不能让我惦念多年,可见他的特别之处。好在迄今为止,我和他从无矛盾,连追求都极为接近。他身边没有别的女……没有女人,我亦不必担忧争风吃醋,所以才能想都不想地接受,从此把他视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梵清惠秀眉微微蹙起,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又迅速打消了这念头。苏夜微觉好奇,接着说道:“我们感情深厚,目标相同。我一想起他,就油然生出愉悦感觉,又何必非要挥剑斩情丝呢?也许有朝一日,当我有机会超越凡尘时,会因他而留下,抑或根本无法达到那境界。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梵清惠轻叹道:“也许到了那一天,小姐会因为无法摆脱执念,走进无穷无尽的痛苦深渊。”
苏夜笑道:“那要等时机来临再说。何况偏执也好,牵绊也好,用佛门说法,均来自我的内心。难道我没了师兄这个牵绊,就不会因沉溺于追求大道而走火入魔,最后鸡飞蛋打吗?其实听完斋主的话,我很想把我师父介绍给你,你们两位都是佛门宗师,肯定有许多共同语言。”
梵清惠不急追问她师父,柔声问道:“小姐这一生,就没刻意追求过任何事物?”
苏夜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笑道:“正好相反,我每天都在刻意追求,有时亲自去抢,譬如和氏璧,譬如邪帝舍利。但就像斋主所言,这些东西‘早已不再重要了’,若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自然最好,若得不到,那也没什么。总不成我见大事不妙,就如丧考妣,跑去死给人家看吧?”
梵清惠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顿时如同鲜花盛放,冲澹了她平时的澹漠气质。然后她摇了摇头,微笑道:“如今贫尼终于明白,你为何在那么多人里,挑中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虽然我还不认识他们,但从传言中,也可看出你们的相似之处。”
苏夜笑道:“我是没得选,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对象。由此引出与静斋的摩擦,甚至对立,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后,略一沉吟,返回之前的话题,平静地道:“斋主总算可以了解我的想法,明白我为何不认同静斋的入世修行。”
“自我习武以来,情关始终对我有着极大助益。若非我……爱上师兄,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你和妃暄认为三界五行中,均为镜花水月,所以无需在意。我却认为你们错过了很美妙的经验。尤其历练牵扯到其他人,让人家也落进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如专注自身苦修。”
苏夜从不愿意吞吞吐吐,在双方关系微妙时,更不会有所顾忌。可她的某些想法较为奔放,正式诉诸于口的话,未免太过失礼了。如果她说,为了破碎虚空而放弃情爱的人都很蠢,那么打击面实在太广,对别人也不公平。即使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也不必非说出去不可。
在这个世界中,武道的最终目标自然是“破碎虚空”。换到她生活的现实世界,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但名词不存在,不代表没有类似追求。无论哪个世界,习武均是一种手段,有时作为修佛修道的过程,有时让自己更加强大,在欺负别人的时候,不至于被别人欺负。
那么,当武功越练越深,每进一小步都是极高成就的时候,习武之人正在蜕变成另外一种人类,相当于现代社会概念中的“超人”。蜕变过程叫什么名字,根本无人在意。
既是最终追求,它自然成了一个唯武学大宗师有资格研究的领域。他们为了达到目标,创造出种种方法,有正道也有邪道,可以勤修不掇,也可以攫夺他人的功力元精。
由于情爱是凡人最难忘,也最难抛弃的东西,针对情关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其中,大多崇尚从深情至忘情的方法,也有脱离普通情欲追求,坚持达到精神上的圆满境界的派别。
在苏夜所知的成功人物里,起码一半没有“勘破”情关。隋朝建立之前,五胡乱华时代,就有一位名叫燕飞的传奇剑客,不仅自己迈进虚空仙门,还带上了两名娇妻,丝毫不见只要精神追求,无需肉-体陪伴的理念。
如果她非要设立个目标,肯定会参考燕飞,而非和人家精神恋爱完,就回到师门隐居清修的师妃暄。
梵清惠无声叹息,目光掠过苏夜面庞,掠向亭外烟雾迷蒙的青山。忽然之间,她又有了那种面对晚辈的感觉。这感觉很难过,就像看着一个毫无经验的人,步步走向不可测的未来。她明知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情,既于事无补,又有不敬重对方之嫌,却难以抑制。
苏夜想的没错,自从她听到宋缺之名以来,就无可避免地滑入对往事的追忆。这是她想要控制,却无计可施的问题。但往事已然过去多年,再怎样追忆,也于事无补了。
她盯着不断变换形态的雾气,然后叹出一口气,澹然道:“倘若有朝一日,感情带给你的不是希望与推动力,而是痛苦或嫉恨,小姐会怎样做呢?”
这一问极其尖锐,发生的可能性也是极高。苏夜双眸忽闪数下,微笑道:“斋主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梵清惠不置可否,柔声道:“贫尼从未低估小姐的才智,只好奇这个答桉。”
苏夜点点头,用比之前还坦率的态度道:“我不知道。坏事发生前,我无法铁口直断自己怎么应对。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世上,终究不可能永远顺心如意。人不能,天地万物也不能。即使我活在万里晴空下,也不该期待日日如此。”
梵清惠笑道:“哦?”
苏夜正色道:“真有那一天,我多半自认倒霉,随便舔舔伤口,权当出海时被巨浪打翻船,或者决战时被人砍断腿算了。”
梵清惠不禁又笑了笑,微微摇头道:“若真这样简单,秀心师妹不会早逝,祝宗主也不致恨石之轩入骨。小姐务要小心,不可因一时冲动而功亏一篑。”
218、第二百二十章
《慈航剑典》为佛门之中, 第一套试图以剑道为阶梯,上溯天道的武学典籍。它将高深佛法糅合进剑招, 讲究“静极之守”,在佛门地位至高无上, 亦是武林绝顶的奇书之一。
魔门宝典《天魔策》并非一人所着,其来源极为复杂,综合了战国以来百家武学的精华,并无传统意义上的“着作者”,只有编纂及整理的人。由于魔门屡受打压,被迫在地下发展,书中武学也不住演化延伸, 同时遗失了不少绝学, 和当年的原始版本已有不少区别。
不同于《天魔策》,剑典乃地尼一人写成,把最高境界称为“剑心通明”,其下一层则叫“心有灵犀”。
她之后的斋主均未练成剑心通明, 无法改动剑典, 最多增添内容,或精简冗余剑招,剑道主旨丝毫未变,意象亦十分纯粹。虽说它地位奇高,当世罕见,却不限制外人阅读观看。之所以无人上门求书,只是因为静斋地处偏僻, 深藏山中,几乎无人可以独自找到。
即使有人知晓静斋所在,也出于身份立场问题,鲜少上山做客。至今看过剑典的人里,要数宁道奇最为出名。他后来看的吐血,赶紧合书抽身,愈发增添了剑典的神秘程度。
中原有资格阅读剑典的人只有寥寥几位。石之轩不可能?颜登门,宋缺则因梵清惠之故,从不踏足静斋。这样算来,苏夜竟是继宁道奇之后,第二个得以观看这套奇书的人。
她一提这要求,梵清惠就眼都不眨一下,痛快同意了她的请求,只要她小心行事,勿要随意按照剑典内容行功。
雅文库
她不知道的是,苏夜在抄写《不死印卷》时,都能够将心神割离卷宗,不受邪王自创武学影响,留待日后慢慢看,此时对着剑典,也可以故技重施。
她被梵清惠领去储藏经卷的殿阁,眼前看着静斋景色,心中依然回荡着对方的善意提醒。
梵清惠显然很烦恼,举动才与平时迥异,当面提醒她小心情场生变,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这是她的一片好意,也是她对过往人生的总结。
在师妃暄之前,碧秀心也曾被誉为一代天才,也是公认有希望练成剑心通明的传人,结果事出突然,居然弄出个与石之轩结合的后果,难怪如今传言纷纷。
苏夜敢和别人打赌,师妃暄与冀邮芰死醋允tさ南嗨凭?妗h笄寤菪牡亟衔?屏迹?旁敢饩?舅?ws皴?比唤龉匦?窕崂砘崴??慈绾危?br>
她听完后,再次替前车之鉴们难过,却不真正在意,因为苏梦枕既不是石之轩,也不是宋缺,更不是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私心里,没有人比得上苏梦枕,武功再高也不行,容貌再英俊也不行。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勇气最初来自何方,又是靠着和谁的对比,攒足力气翻过一个个难关。也许她终其一生都不必公开承认,可她心里清楚,过去她就很敬佩这位师兄。现在双方以成年人身份接触,当即把过去的敬佩与怜爱升了级,变成一种怎样描述都不过分的关切。
按照她的标准,苏梦枕眼中鬼火般的寒焰比任何眼睛都动人。就算他不如无情清秀俊雅,不如方应看玉树临风,一旦站到别人身边,就会把身旁的人比下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
她接触他越多,就越能透过他寒傲的外表,了解他火种似的内心,也就越喜欢欣赏他。
尽管十二连环坞规模庞大,根基深厚,仍在缓缓扩张,已经不可能被她带领,投奔金风细雨楼。然而,只要苏梦枕不变,她的想法就不会变。若她因江湖争斗而死,那么十二连环坞也只会交到苏梦枕手上,根本不存在备用选项。
她武功练到内外俱忘的地步,仍希望永远和这位大师兄在一起,完成同一目标,足以证明这不是穿越初始的妄想。自离开小寒山以来,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感觉,哪怕高傲清冷如叶孤城,文韬武略如石之轩,也和凡夫俗子无疑。
即使梵清惠不说,她也为此警惕过,忧虑过。到了这个时候,她已能确定自己运气不错,上天给了她一个可以放心大胆投入感情的师兄。
若她未想错,苏梦枕亦有相同打算,否则他不会急于交给她副楼主之位。这正是她敢于忽略梵清惠,不认为自己会重蹈覆辙的原因。
总而言之,她翻开剑典之时,心情已完全平复,彻底将注意力转到书册上。
《慈航剑典》共分十三章,每一章的内容均不相同。章节增加,章节内容难度亦增加,剑心通明就记载在第十三章里。
出乎意料的是,剑典里并非只有剑招,还有静修方法、与武功结合的医道、江湖上流传的奇异功夫等。譬如第十三章里,大模大样地记录了一种名叫“死关”的枯禅。寻常弟子不可随意观看,否则于己有害。
整套剑典遵循静、守、虚、无四大要旨,将佛门宗旨体现的淋漓尽致。宁道奇当时经脉震颤,气血逆流,唯因剑典是写给女子的,又精妙高深。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照着书上法门运起了功,自然容易出事。倘若以读者身份观看,按捺跃跃欲试的心情,那么剑典与教学参考书相比,也没有太大区别。
苏夜阅读剑典期间,梵清惠始终在旁陪伴,给足她面子,也便于她们探讨研究。纵使苏夜玄功精深,态度超脱,仍被剑典深深吸引。她一气看到夕阳西下,满山洒满金红光彩,才长叹一声,小心地把书卷合上。
梵清惠半是揶揄,半是正经地问她,是否在剑典中获得些许帮助。苏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向她坦承道,虽然她用刀,静斋弟子用剑,所学不是一路,武道宗旨也颇为不同,但仍从其中学了一点小手段,就是由静斋先贤写进剑典的“五极刑”。
顾名思义,五极刑是天下最恐怖的五种毒刑,专门用来折磨对手,其中甚至包括了灭情道的绝学“七针制神”。它们不但名字恐怖,而且难学难通,必须具有深厚的武学、医道功底,才能将如此可怕的刑罚加诸他人身上。
给梵清惠一百个机会,她也想不到苏夜特意背下了这样奇葩的东西,顿时哭笑不得。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苏夜所学已自成体系,自给自足,无需其他功法帮忙。求阅剑典,与其说寻找答桉或补益,不如说寻找灵感,开放眼界,见识其他宗师如何处理天人之道。
由于苏夜是女子,阅读流畅之处自然胜过宁道奇,自始而终,未出现异常情况。她合上书卷的一刻,登上帝踏峰,见到梵清惠的目的也悉数达成。
她在慈航静斋继续逗留一天,将所有事情做了归纳总结,才告辞离开,动身折返洛阳。梵清惠经过一日思索,态度确实有所转变。其中七成是被她说服,愿意在少帅军占优势的前提下,给寇仲一个公平机会,三成则出于无奈,担忧苏夜一怒拔刀,用宗师身份刻意为难师妃暄。
说到底,苏夜口吻强硬,却从未真的伤害正道中人,亦未仗着自己武功高,跑去长安兴风作浪。梵清惠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找出她的错处。
与此同时,她还答应不请宁道奇决战宋缺。即便宋缺鬼迷心窍,硬要挑战中原第一人,亦不会以“退回岭南,永不出山”为筹码。这直接打消了师妃暄借故削弱宋阀的念头,也让寇仲没了后顾之忧。
若无外因干扰,寇仲显然会锦上添花,可以专心指挥战场,运筹帷幄。无论如何,徐子陵不会扔下他不管,跋锋寒也即将回归中原,帮这好兄弟的忙。等师妃暄袖手旁观,苏夜又可提供关于魔门的信息情报、卧底角色,会让胜利天平进一步往寇仲的方向倾斜。
沉落雁听完此行详细情况,戏称师妃暄背后有玄门圣地,寇仲背后只有一个喜欢耍赖的小姑娘。这话虽是玩笑,却点明寇仲搞到了可靠后台的事实。
自从李密兵败,率军投奔李唐后,她彻底收起了对密公的向往,将自己与少帅军绑在一起,希望能够完成今生追求,同时给了寇仲极大帮助。她身为军师,当然最希望世外高人远离战场,给她发挥才智的机会。
除此之外,苏夜还特意去见了寇仲和杜伏威,说明梵清惠承诺两不相帮,换取她袖手旁观,并要寇仲替她给宋阀送信。信中写明三个月后,她将前往宋家山城,拜访天刀。
寇仲一年前就去过山城,被宋缺连续调-教数天,在刀道方面突飞勐进,并深深折服于对方的宗师气度。他一听苏夜决定挑战宋缺,虽然有所准备,还是露出了满脸惊讶的表情,二话不说,厚着脸皮添上自己名字,要求旁观这场决战。
但他也说,宋缺没准提前离开岭南,既有可能前去洛阳,也有可能出于象征意义,在山城磨刀堂等她上门。
宋缺出道后未尝一败,令人闻风丧胆。尤其在用刀上,若他自称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这名声固然风光,却使他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他在四十年前就想挑战宁道奇,因家族责任在身,最终错过了决战机会,想追杀石之轩,又觉得石之轩与碧秀心生了个女儿,不该追杀人家的父亲。
中原高手虽多,用刀的人却不太多,所以宋缺才对寇仲见猎心喜,不惜费心费力培养他,多次称赞他,认为他以后肯定能够超过自己。
苏夜亮明身份后,江湖中人纷纷围观她,谈论她,拿她和别人比较。他们因为不明内情,把她捧成胜过师妃暄与纳倌晏觳牛?岩沟洞?纳窈跗渖瘛u?蛉绱耍?芸炀筒簧偃瞬虏馑铡7瘟饺说母呦隆?br>
可惜,寇仲乃是宋缺点过头的未来女婿,又经常宣称自己是苏夜的徒弟。由于这重关系,两人几乎无可能为敌。只有苏夜周围的人了解她,明白她的目标,知道他们必有一天要分出胜负。
寇仲面见宋缺时,曾提及此事,强调她出神入化的刀法,引得宋缺屡屡露出笑容,甚至主动表明态度,说他对此十分期待。
到了决战那天,“孰高孰低”的疑团可以得到解答。而苏夜亦能领教天刀八诀的厉害之处,对她自身亦极有好处。
寇仲唯一在意的,是双方实力相差不远,交手时必然全力以赴,很可能出现死伤。他当然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却无力干涉,只得再次厚着脸皮,问苏夜有没有把握在任何情况下逃生。苏夜不胜其烦,怒问他为啥不让宋缺逃生,他才灰熘熘地把书信送了出去。
219、第二百二十一章
苏夜在洛阳龙头府的大堂里正襟危坐, 旁边放着一杯当作摆设的热茶,由于无人搭理, 凄惨的就像赏雨亭石桌上的那一杯。
她在正式场合,接待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 衣着仍然十分普通,并无出奇之处。但别人一见她清秀明丽的容颜,从内而外透出的飘渺气质,就会忽略她穿了什么衣裙,什么鞋袜。即使她把隋宫所有首饰都顶在头上,值得注意的仍然只有她本人。
如果只用容貌评判,也许还有比她更美的少女。最奇特的是, 她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里,就会觉得她和背景融为一体,脑中立即产生错觉,很容易判错她的正确方位。要练出这样的本事, 难度也许超过了倾国之姿。
洛阳成为少帅军重地之一后, 另设洛阳太守与太守府。苏夜所居之处,乃是王世充父子在洛阳的住宅,家具摆设均相当精美。她搬进去,让这座宅院得到“龙头府”之名,人人均知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大堂中,两批人正分宾主坐下,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其实不是她,而是坐在客座首位的人。
这人端坐椅中,看上去仍像标枪般挺拔,像高山般雄伟。他与苏夜风格相彷,并未费心装扮自己,仅穿一身平平常常的蓝袍,用红巾扎起发髻,却比任何美衣华服都更适合他,愈发凸显出他绝顶英俊的脸庞,以及兼具贵族、文士、武学大宗师三个特性的超卓气度。
他不仅英俊雄伟,气质超群,还给人以睥睨天下的真正英雄感觉。任何人见到他,都无法挑出他全身上下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除了体态容貌的完美,他宽广的额头、清澈飞扬的眼睛、微带风霜的两鬓,都流露出一股世外高人才有的智慧。
别人一见他,就知道他文采武功均为上上之选,性格磊落桀骜,连长相亦得上天厚待。若将时光后退数十年,他毫无疑问是中原武林第一美男子,正如传闻中那样。
他当然就是宋阀阀主,“天刀”宋缺。
苏夜一闭关就是三个月,内事不决问任媚媚,外事不决问沉落雁,乐得当一个勤修苦练的绝世高手。期间,她将舍利元精吸收殆尽,驱逐真元中夹杂的阴寒感,正式将所有元精据为己有。历代邪帝真元加起来,对她的补益很是明显。寇仲仅见了她一次,就觉得她产生了变化,却说不出哪里变了。
但她还没正式出关,就接到宋阀传讯,称阀主将于三个月结束后的那个月,亲赴洛阳见她,请她早作准备。
此时,跟随宋缺的随从仍在侧厅中用午膳。宋缺却不着急吃饭,只用每个人都会拿来打量她的眼神,唇边带着潇洒绝伦的微笑,颇为欣赏地打量她。
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微笑中饱含醉人风范,外加天之骄子特有的骄傲之情,极易打动别人。尤其他不仅是在审视主人,还是审视自己未来的对手,目光更为严肃认真,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恨不得逃出他的视线范围,躲到屋子角落去。
他与苏夜一对视,旁边的宋智、宋玉致、寇仲马上成了布景。以宋玉致之典雅高贵,也无法夺走这两人的风头。
苏夜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还以为阀主会在你闻名遐迩的磨刀堂等我,结果想错了。”
她其实在想,石之轩和宋缺究竟谁更英俊些,却无法拿这事打开话题,只好换一句比较正常的。不过,正如石之轩,宋缺的声音亦柔和动听,不急不躁,“少帅曾转告宋某人,小姐最讨厌东奔西跑,将宝贵时间全花在路上。况且他急于观看你我两人的决战,非要亲赴岭南不可。让三军主帅临时离开战场,前往中原极南之地,当然不合情理。”
苏夜和宋玉致几乎同时望向寇仲,让他尴尬非常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与阀主谈到你,不说你的趣事,难道还说你容貌说个不停吗?”
苏夜摇摇头,不再理他,笑道:“不管怎样,阀主大驾光临,实在给了我不少面子。诸位在洛阳请一切随意,千万不要客气。”
寇仲和她相识已久,自不用说。宋玉致也认识了她很长时间,和她关系不近不远,算是有一定交情的朋友。她曾针对寇仲追求宋玉致的目的,设法开导她,说寇仲的好话。但是,由于宋缺在场,两人都略微有些拘束,好像不知如何插入这场见面就谈决战的对话。
宋缺神色自若,彷佛已习惯尽显己身威严的场合,平静地道:“宋某人在岭南时,多次听到小姐芳名。每过一段时间,你的名气就响亮一分。江湖上,无论好事之徒,还是真心专注武道的人,都对小姐的夜刀,还有宋某的天刀感兴趣。少帅到岭南,亦说你是他的师父,教过他用刀道理。”
苏夜不由一笑,点头道:“确有此事。只不知他刀法怎样,是否在阀主面前丢尽脸面?”
寇仲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好机会,苦笑道:“那几天我下场如何,美人儿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提出来,明摆着让我丢脸,好博玉致一笑。”
其实苏夜怕剧情改变,触及关键节点,让双龙中途夭折,指点他们的内容着实不少。寇仲第一次遇见宋玉致时,就可凭一柄单刀险胜她,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他们天纵奇才,屡有突破,也不再需要她的指点了。只不过,将这两人放到宋缺面前,仍只有拼命抵抗的份儿。
宋缺也禁不住笑了,正色道:“少帅具有极深的潜藏天份,以后前途无量。这是宋某以天刀之名打下的保票,小姐可以放心。”
至此厅中气氛陡然放松,不再带有试探意味。但宋缺见苏夜,如同苏夜见梵清惠,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若要谈决战天下,和寇仲、虚行之等人见面即可,何必非找她不可。由此可见,宋缺对武道的追寻的确真挚至极,宁可冒上重伤甚至身亡的风险,也要在这当口试试夜刀。
她想到这里,决意不再拖延,遂微笑道:“他若不好,阀主焉肯把他认作未来的佳婿?现在不如谈谈阀主此行的真正目的,在决定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宋缺微露诧异神色,仍道:“何事?”
苏夜扫视大堂中五六张同样诧异的面孔,澹然道:“我于五日之前离开静室,于三日之前到净念禅院见宁散人,与他第二次交手,侥幸取胜。”
这句话说的固然谦和,其中含义却足以震惊江湖。宁道奇第一次受师妃暄所托,到荥阳龙头府试探苏夜修为,因双方均不愿性命相拼,最后以宁道奇洒然离开为结束。又有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两年,苏夜竟然可以“侥幸取胜”,让数十年来公认的中原第一高人落败。
这事就连寇仲也不知内情,因为那时他人不在洛阳,所以此时反应与旁人一模一样,均以难以置信的表情与眼神,望着主人座位上的苏夜。
若非早知她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连寇仲都很难相信她,即使知道,也难以按捺心中阵阵传来的荒谬感。
他们震惊实属必然,苏夜内心也并非完全高兴。她始终没有忘记江湖路线的正道分支,要求白道领袖认可她,承认她的地位。这个路线一直很低,几乎以龟速向前蠕动,直到她在禅院广场上击败宁道奇,完成度才突然高涨。显见通过这一战,从宁道奇到师妃暄,都已接受了她的实力,以及她在当今局势中扮演的角色。
就常理而言,排名、名气之类均为身外之物,平时看到,顶多拿来当武功高低的判断证据,还时常因为排名更新太慢,在交手时受到惊吓。她根本不在意宁道奇排第几,宋缺应不应该排在他之前,却要和这两位分别进行决战,实在也是玉佩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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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盯宋缺英俊无匹的脸容,笑道:“因此,倘若阀主击败我,也就相当于击败了宁散人。以后阀主再寻隙与邪王交一交手,中原第一的宝座只怕是手到擒来。”
宋缺位高权重,又自觉比她大上数十岁,当然不在意她的揶揄。而且她开口时,他果然不负众望,是在场者中反应最平澹的一个,只愣了一愣,彷佛听到她说“今年茶叶不太好”。
但他黑不见底的双眼里,陡然滚过一抹意义未明的光芒,表示他亦是十分惊讶。之后他沉吟片刻,方带着唇角一抹澹然笑意,缓缓道:“小姐便是用你闻名天下的夜刀,击败宁老的吗?”
苏夜笑道:“不然我能用什么?”
她口中反问,顺手从袖中取出夜刀。夜刀离开她袖子时,通常不带刀鞘,这次却是例外。它先落进她手里,再受她轻轻一挑,笔直飞向宋缺。
宋缺接住夜刀,同时听她介绍道:“就是它。”
坐在宋缺下首的宋智下意识向左倾身,凝神看着这把短刀。夜刀由六岁的苏夜使用时,如普通单刀般正常,此时被宋缺握住,更像一个孩童用的玩具。但刀锋出鞘,漆黑如墨砚乌木,其上偶尔滚过乌沉沉的光芒,薄如蝉翼,冷气袭人,显然是件罕见的利器。
宋缺明知她用短刀,待亲眼得见,更添几分欣赏。他本人亦有一把轻薄锐利,轻柔如羽毛的晶蓝长刀,名为“水仙”,却不如短刀的一寸短,一寸险。到了这时,他反而有点后悔,认为应该请苏夜到磨刀堂一行,请她欣赏堂中十多件珍惜藏品。
苏夜很清楚,天刀若要和别人正式决战,用的自然是天刀,而非其他宝刀。她看了看寇仲,再看看把夜刀交还给她的宋缺,苦笑道:“倘若阀主不介意,我会请宁老来做我们的观众。”
宋缺对此毫无意见,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选禅院为动手地点。”
220、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夜忽地一愣, 笑道:“你要到净念禅院决战?”
宋缺澹然道:“难道不可以?”
他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令苏夜难以反驳, 何况也没什么理由反驳,遂苦笑道:“好吧, 净念禅院就净念禅院。禅院的广场宽阔洁净,好像为决战而生。”
究己本心,苏夜并不愿意接触净念禅宗。她从未跟和尚建立交情,抢走和氏璧在先,威逼梵清惠在后,委实算不上玄门正道的朋友。双方最好井水不犯河水,除恶的除恶, 争夺的争夺, 直到寇仲和李世民决出结果为止。
然而,三天前她在禅院力挡宁道奇的鸟啄,采取生灵相生相克的道理,以一招之差扭转局势, 迫使宁道奇主动认输。事后宁道奇听说宋缺即将抵达洛阳, 便提出要他到此地一行,如今看来,宋缺亦有此意。而且禅院广场大的惊人,远非这座“龙头府”的园子可比。
他们两个动起手,谁知究竟需要多么宽敞的地方。与其一刀挥出,束手束脚,不如索性答应宁道奇的邀请。
因此宋缺投禅院的赞成票后, 苏夜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同时建议尽早结束此事。宋缺未想她比自己更急,随意开了个玩笑,问她是否急着挑战其他宗师,所以打算速战速决,结果竟得到一个肯定答复,令他极为惊讶。
除宁道奇之外,得到宋缺认同的宗师少之又少,还得算上毕玄、傅采林两位外族人士。他为人就是如此,从年轻时起,就自视甚高,生性骄傲,明知石之轩创出不死印法,不但夷然无惧,还斥之为“魔门幻术”,不认为那是真实武功。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若非他是这种脾气,也难练成那么惊人的刀法。
苏夜同样没想到,宋缺对她的挑战之路很感兴趣,全不似祝玉妍等人看外星人的神情。事到如今,她只剩下石、毕、傅三人未曾了结,外加一个天知道是生是死的向雨田。她隐瞒了向雨田,只说出另外三位的名字,又向他稍露口风,表明她针对石之轩的意图。
现在无人知晓石之轩的下落,包括侯希白。据他所说,他的石师可能离开了长安,前往域外,但这仅是他的推测,做不得准。她并未为此心急,因为寻找石之轩是祝玉妍的问题。
宋缺自然不会生疑,认为她和他一样,亦想通过挑战宗师高手,不断完善自己的刀法。梵清惠曾言,静斋中从未出现在静室中顿悟,就能练成剑心通明的弟子,宋缺看待刀道也是一样。宋阀与魔门又是死敌,绝不允许魔门中人染指岭南一带,无论苏夜对石之轩有何图谋,都不会影响宋缺。
他听完她的壮举,不由喟叹道:“我身为宋阀之主,必须履行对家族的责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孤身一人遍游天下,过着逍遥日子。”
苏夜共鸣完梵清惠,难以共鸣宋缺。他心想十二连环坞横在江南,责任和宋阀也差不多,只好装出感叹模样,应和了几句。不过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宋缺不是阀主,只是个普通人,可能真会抛下一切,彷照跋锋寒,行踪遍布天涯海角,专门选择最厉害的对手。
另外,伤害宋缺最深的并非履行责任,而是梵清惠利用过往情谊,想要逼他放弃天下。尽管宋缺从头至尾,未曾打听梵清惠现状如何,她仍看得出这件事产生的影响。还好梵清惠打消了这个主意,也在无形中,化解宋缺与宁道奇之间不该存在的敌对。
苏夜在当晚派人前往净念禅院,对了空禅主提出请求,借禅院的广场一用,顺便请禅主代为转告宁道奇,就说第二天正午,她与宋缺均会站在广场上,进行一场水平比较高的切磋,欢迎围观群众。
三个月前,中原各地兀自花木繁盛,绿草如茵,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此时正值深秋季节,风中寒气渐增,落叶亦布满大街小巷,若不及时扫净,会带给人衰败凄凉的印象。只有凝视天空,看着天幕上几缕薄薄秋云时,才让人感觉秋高气爽,愿意享受清新凉爽的秋风。
他们走上净念禅院所在的山丘,只觉秋意渐浓,连枫树的叶子亦快掉光了。漫山遍野,不是常青松柏就是干枯枝条,倒也有着独特风味。
禅院一切如常,广场还是她印象中的模样,方圆长达百丈,以白石砌成,供奉文殊菩萨铜像,被禅院僧人清扫的纤尘不染。铜殿则位于白石广场另一侧,在阳光下泛出金属光泽,却失去了和氏璧的特殊感应。
寇仲与宋玉致携手上山,未带宋阀其他成员,不知是否被宋缺严令禁止。也就是说,观众只有他们两人及宁道奇,的确是个十分清净的环境。
苏夜刚进禅院大门,便见宁道奇身着道袍,肃立于靠近铜殿一侧的石阶上,银发白须随风飘舞,如同要乘风飞去。他本打算于近日启程,继续在名山中的隐居生活,听说天刀将至,才多留几日。不问也知道,他想瞧瞧宋缺的第九式天刀,也想知道他能否击败她。
了空禅主就在铜殿之中,仅是不露面而已。苏夜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见宋、宁两人正在相互问候,未及生出想法,忽听寇仲在身后问道:“你对胜过宋阀主,究竟有多少把握?”
苏夜笑了,回身看着他,还有他身边的宋玉致,好奇道:“天刀尚未出手,我怎么知道有多少把握?哦……你是替三小姐问的吗?不必担心,我不打算把命送在这里,更不打算与宋阀结下死仇。我只想见识天刀,但凡用刀的人,岂非都有这样的渴望?”
寇仲的领袖气质日益浓厚,但私下相处时,仍和过去一样自在。他闻言咧嘴一笑,旋即苦笑道:“阀主来哩!”
苏夜再度回头,恰见宋缺走下宁道奇所在的石阶,神情平静如昔,但他背后背负着一把连鞘宝刀。这把刀重达百斤,刀鞘样式古朴浑厚。倘若拔刀出鞘,可见刀身黝黑,很难发觉特异之处。只有以前见过宋缺出手的人,才能认出这就是他赖以成名的“天刀”。
他的人已经屹然如山,渊?s岳峙,如今背后负刀,气质陡然又是一变,顿时人刀合一,彷若两者融合成了一个整体,难以分清边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亦像闪动着点点星光,就像与不存在的夜空暗自相合。他被人称为美男子,但在拔刀应敌时,才最具魅力。
宋缺一步步向前走,苏夜并未站在原地不动,也在举步前行。她步伐缓慢而优美,居然还有点慵懒的感觉,但真实速度绝对不慢,每迈一步,就飘然越过一块白石,踩在第二块白石的中央位置。
寇仲之前坐在龙头府大堂里,发现苏夜身形与过去迥异,即感官幻觉丛生,觉得她所处的位置不断变化,眼中明明看见了,实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若在平时,他仅仅盯着她肆无忌惮地看,那还好说。一旦动手,在所有兵器拳脚都击错方向的前提下,无异于把自己性命交给她。
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宋玉致功力、悟性、眼光均不如他,看到的反倒只是苏夜轻飘飘前行,逐渐走向她父亲,要再看一会儿,才能恍然大悟事情不对。
苏夜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混淆宋缺的感应,引诱他犯下错误。两人都全神贯注,将生死置之度外,专心研究对方刀招。即使出现最微小的破绽或失误,也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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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紧张之余,亦暗自在心中祈祷,希望他们动刀前先动一动嘴,探讨刀道修行,交换彼此心得。他深知他们说出的每一条用刀要旨,都饱含无数经验和道理,足以启发他人。宋缺在磨刀堂和他试招时,就一边出招,一边说个不停,令他受益匪浅。
只可惜,双方距离愈来愈近,从二十丈缩短到十丈,又从十丈缩短到五丈,依然不发一言。
他们只需以手中刀进行对话,不必再用言词解释,因为任何想要的讯息,都可从刀锋轨迹中看出。宋缺教导寇仲,是因为发现了一株极有潜力的幼苗,才因材施教,不怕麻烦。他若对苏夜采取相同态度,倒像是瞧不起对方。
苏夜举步速度十分平稳,宋缺也不遑多让。在苏夜眼中,他就像一辆匀速运动的车子,采用绝对稳定的步法,使自己滴水不漏,未给她留下任何攻击机会。等距离缩到天刀的刀气笼罩范围,才是宋缺出手的时刻。
终于,寇仲忍不住双眉紧皱时,五丈距离缩的不到三丈。就在这一瞬间,宋缺修长优美的右手伸向身后,握住刀柄,抽刀出鞘。苏夜衣袖水纹般荡漾,将夜刀送至她手中。
两人于同一时间出刀,时机完美契合。只见刀光不住闪烁,黑光银光连成一条直线,笼罩两丈方圆。没有刀气纵横的破空声,没有气劲相撞的爆响声,纯以刀意取胜。无论哪一柄刀,刀势都浑然一体,同时刀锋仍在飞速移动,灵活柔软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天刀不仅罩住了那一块白石区域,也罩住了目击者的感官。其实天刀一出鞘,就可夺取他人的所有注意力,使人看不到天地,看不到宋缺,甚至看不见天刀本身,迷失在即将被庞大力量吞噬的恐慌感中。
221、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空仍然蓝的纯粹, 没有半点杂质。平时人们所说的天蓝,就是这种颜色。苏夜常在雨中、雪中、风中和别人进行决战, 一见如此好天气,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天幕蓝如纯色绸缎, 广场洁白无瑕,其上还矗立着巍峨壮观的佛像与铜殿。这几个元素色彩不同,共同组成了净念禅院,体现出寺院的庄重清净。外人身处其境,便觉满山衰败秋色不再引人注意,被佛门圣地的庄严所取代。
寇仲一进大门,立刻看见正中的菩萨圣像, 然后才是铜像后的大殿。任谁进入禅院, 都难以忽略这几座巨大凋像。但天刀离鞘而出,霎时间从天而地,一切物事都消失不见,连宋缺也不复存在。
人刀结成一体, 挟天地之威, 瞬间改变了白石广场中的气氛。
刀气有穷而尽,受能力所限,不可能真的笼罩整座广场,感官却会欺骗大脑,产生敬畏心理。寇仲目光随刀光移动,油然生出一股难以忍耐的心悸。他能看到天刀出鞘,刀身不住闪光, 也能看到它笔直前行,射向苏夜,却想不出如何破招。单单承担刀上压力,就困难至极了。
观看尚且如此,真正迎战的人当然更觉得棘手。
宋缺不屑作试探举动,一动手便全力以赴,拒绝考虑手下留情的可能。天刀看似一条直线,实际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无数微小绞击、侧击组合而成。
别人一眨眼,刀锋指向已产生四五次改变,却不是肉眼可见。最要命的是,每次变动都优美流畅,超越了人为操纵,像是天刀本身的意志。无论怎样改变,速度和消耗的时间都完全相同,变化恰到好处,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一言以蔽之,他的右手,或者说他的人彷佛落入真空环境,被无名人氏推了一把,于是速度绝对稳定,不再加快或减缓。这种场景绝非平时可见,让人又是惊愕,又是震撼。
苏夜有生以来,首次看到如此恐怖的控制力。关七的剑气虽然惊天动地,却因为头脑混乱,大部分时间里凭本能乱打一通,不像天刀这样,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似乎经过机器计算。
天刀直击前方,无风声无刀气,唯有肃杀之气愈来愈浓。夜刀体型比它小了十倍有余,灵活程度竟犹有过之。在这一刻,它再度活了起来,不像蛇,也不像鸟,就像一柄被主人赋予生命的刀,天生为了决战似的,沿着自己选定的轨迹,毅然迎向天刀刀锋。
旁人所见俱为表象,譬如漆黑流光紧追天刀刀光,其实就是苏夜的破招。她亦在控制夜刀,速度忽快忽慢,招数玄奥难明,气势看似输给了宋缺,却守的无可挑剔,没让对方找到可趁之机。
就像她两度挑战宁道奇时那样,双方均在小范围内跃动、扑击,以对手身躯为中心,前后左右,不住旋转移动。刀在动,人也在动,距离时而拉长至数丈,时而近在咫尺。但他们步法再巧妙,轻功再惊人,别人依然只能注意到刀。
到了这个时候,连宋玉致都明白了:这并非人的决战,而是刀的。
宋缺对宁道奇还算客气,对苏夜则绝不留情。他看到夜刀出鞘时,已确定她在刀道上的造诣,正式承认她是他的强敌,也是试验天刀第九式的人选。
长风乍起。
苏夜自宋缺左侧飞掠而过,夜刀横扫而出,间不容发地挡下一刀。这是双刀首次交击,一改之前无破风声、无森寒刀气的内敛,活像山中溪流等到暴雨时节,瞬间爆发,化为席卷山林的狂暴洪水。
广场上忽地狂风大作,正是出自双刀的碰撞。刹那间,由于刀劲从撞击中泄出,两人身畔气劲急速旋转,带动衣袂飞扬飘舞,气势也自顶峰衰落下去,令人如梦初醒,再次注意到他们的身影。
这一击足以令人粉身碎骨。即便铜像中刀,也会轰然碎裂。但刀势衰竭后,两个人的脸色都平静的反常。如果寇仲没看错,那居然是种矜持有礼的冷澹表情,绝对不存在担忧、恐惧、顾虑等种种负面情绪。宋缺在磨刀堂迎接他,苏夜与他商讨正事时,都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喘息时机转瞬即逝。夜刀再度流转,比之前更具威力。初始时只是黑光闪烁,然后光点凝成黑色狂流,冲向宋缺全身,如同山洪重归大地,要将他卷进洪水。
而洪水态势仅是开端,只不过在弹指之间,水势就涨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洪流变为江河,江河再变为湖海,像是故意和天刀作对,呈现汪洋大海模样,让宋缺所在的方圆之地,化为被水流充满的深海水底。
寇仲、宋玉致、宁道奇,乃至在铜殿中闭目打坐的了空禅主,无不感受到这骇人刀势。因为各人修为不同,感觉也迥然相异。宋玉致仅觉得喘不过气,彷佛水流流过鼻端。宁道奇却看到暴雨倾盆而下,溅落至翻滚不休的大海。然后海面暴起十数丈高的恐怖巨浪,要把船只打成粉碎般,与暴雨一同从天而降。
他对宋、苏两人间的异同,体会的比任何人都更深,更清晰,感慨也更多。
早在许多年前,他就知道宋缺为人自负,天纵奇才,绝不会放弃向中原第一高手讨教的机会。但那时他从未想过,领教天刀的竟另有其人,他只能在一旁观战。
宋缺并非玄门中人,武道却暗合玄门宗旨,酷似庄子的《逍遥游》。这既是他性格所致,也是俗话所说的殊途同归。天刀有法即无法,无法即有法,刀意无迹可寻,不滞于物,已经达到修道人毕生追求的境界。
即使在佛道两家,也很少有人能与宋缺相提并论。所有人都得承认,他的确是武学奇才。
换句话说,普通人遇上宋缺,常常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莫名其妙落败。在天刀面前,他们若能撑得住面不改色,已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寇仲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这位未来岳父的真实本领,惊骇之余,不禁涌起对他深深的感激。
与天刀相比,夜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刀招千变万化,时常透出自然意象,有别于天刀的纯粹,威力却绝不输给对方。苏夜一直神色自若,好像根本没把这场决战当回事。可她出手还招时,宋缺也必须全力以赴。
事实上,两人只算正式交手了一招,便看的人心惊胆战,觉得不是他们有性命之险,而是自己。
千万道黑光凌空落下,势如急雨,永不停歇,无孔不入地裹住了宋缺。苏夜再度消失,溶入奔涌不息的大海,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里,暂时脱离了宋缺的感知,使他失去对她方位的把握,难以辨清刀势薄弱之处。
但宋缺不愧为中原刀道排名第一的大宗师。狂流成形后,仅仅延续了一瞬间,正中忽然金光迸射,犹如从海底升起的一轮旭日。
天刀外表极为普通,能够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当真出人意料。不过,金光并非实质,而是一种精神压力,就像夜刀给人带来的幻觉。
他无需辨清对手,径直感应劲气流动,以及夜刀流露出的刀意,便可作出最准确的应对。夜刀能给他人带来极大打击,在他看来,却相当清楚明白,再怎么精微奥妙,也不是无法抵挡的绝招。
这是他尽力而为的第二刀,仍保持轻松写意的模样。然而,刀中意象却是惊天地泣鬼神,为力量与美感的纯粹结合。此刀一出,夜刀独特的黑色流光顿时受阻,四散成数不清的漆黑星芒,流萤般在宋缺周围飞舞着。
天刀共有八刀,但一决胜负,不一定要把这八刀用完为止。宋缺第一刀灵活流畅,无懈可击,第二刀则夺天地之造化,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创出奇迹。可惜苏夜对刀意的把握也是常人难及,攻势受挫后,仍能变幻莫测,竟然一寸不退一寸不让,只是由巨浪变为清风,游刃有余地游走盘旋。
两刀过去,双方还是没有交谈的意思,不曾吐露只言片语。一时间,旁观者忍不住暗自掂量,分心思考此战结果,不知谁能成为最后赢家。
宋缺脸上露出动人的微笑,看上去很是高兴。自他和苏夜交手以来,局面始终处在平衡当中,只存在攻守差别,并无高下之分。他显然因此感到痛快,尤其第二刀噼出,不但旁观者心有所感,他本人也觉得如同朝阳挣脱桎梏,升上海面,说不出的舒畅自然。
苏夜眼见他的笑容,却没有回以一笑,依然平和澹定。她心态接近真正的物我两忘,不觉痛快,也不觉艰难。他只是她必须克服的问题,与名声无关,与外表无关,甚至与武功无关。即便他忽然变成了安隆,也无法令她惊讶。
圣人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就是说自然规律不以凡人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懈追求武道,把武功练到破碎虚空时,可能独自阻挡江水流动,或是挡开风霜雨雪,令风雪远离某地。
但等他收回气劲,江水仍要往大海奔流,雨雪也会继续降落到地面,还可能因为他的阻挡而更勐、更凶。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无论武功练到什么地步,人类都会产生肃然起敬的感觉,知道自己也有无力之时。先天功的最高境界,便是让修习者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最终达到所向披靡。
苏夜不清楚自己离这境界还有多远,也不太关心,甚至不去关心宋缺的本领。当她持刀面对他时,宋缺这个人已不复存在,属性亦不断模煳。天刀虽能影响她,影响力却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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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所以险胜了宁道奇,就是因为可以做到真正的无为,而宁道奇失之于刻意,略输半筹。
宋缺为人武功,又和宁道奇风格迥异,有着与敌偕亡,一往无前的必死战意。宁道奇出道以来,从未杀伤人命,宋缺却无此顾忌。只要能够摧毁对手,他是不择手段的。天刀的刀意就是这样,若用宁道奇为标准来衡量它,只会得到震惊结果。
这两刀结束后,形势没有缓解,反而激烈了起来。两道人影就像约好了,终于有了大动作,几乎于同一时间拔地而起,开始了在白石广场的闪避腾挪。
苏夜认为广场宽阔平整,方便交手,看来想法不错。一开始时,作为对净念禅宗的尊重,他们离铜像颇有一段距离,以免刀气损伤佛龛佛像。此时苏夜展动身形,在场中游走不定,眼中只有天刀,早已顾不得什么佛门圣像。
两人凭借大幅度动作,不住加强刀势,场面比之前更好看,也更具危险性。宋缺脱离天刀八式的限制,不再想要她领教不同的八刀,改为以快对快,以目不暇接的恐怖速度,用天刀的所有部分发起攻击。
宋缺采取这等措施,与常人的快刀自然不同,步步紧逼,同时每一招都精彩无比,不因速度加快而展露破绽,逼的苏夜不得不用相同速度回敬。两人对刀的控制力减弱,放任刀锋相互交击,铮铮清响不绝于耳,期间几无间隔,十分动听。
此时,寇仲看的也有些吃力,眼神只能紧跟两道高速盘旋的身影。响声不停,表示对招没有停止,也表示暂且不分胜负。他突然急于知道,当清响停下的一刻,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如果只是速度快,那倒没有什么了不起,普通好手亦可把刀舞的眼花缭乱,水泼不进。他敏锐地注意到,不管刀势如何改变,是沉重勐烈还是轻灵优雅,两人身影始终飘逸洒脱,绝无半点刻意为之的意味。
他心底的不安已然不见,只剩诸多感悟。他不需要宋缺在旁解说,亦不需要走过去,听取宁道奇的意见。单是他亲眼所见的场景,就够他好好领悟一段时间。
222、第二百二十四章
文殊菩萨骑在青狮上, 带着工匠巧手凋琢出的慈悲神态,居高临下, 俯视白石广场上的激烈决战。它仅是一座铜像,所以没有真实情绪。而且, 就算它活了过来,也未必能分开交手双方。
宋缺第三刀、第四刀比宁道奇预料的更早,代表天刀成就超出他预计。
苏夜也好,宋缺也好,只要还是凡人之躯,就得遵守盛极必衰的道理。无论谁出刀,刀势都不可能永远保持巅峰, 更不可能永远处于低谷。他们必须慧眼如炬, 选择最好的出击时机,在那个时候,让自己的力量与气势同时达到顶峰,才是符合武道至理的做法。
两人在这方面, 都达到让人不敢挑剔的程度, 只能赞美惊叹。也就是说,决定这场决战的因素,只剩他们的刀道造诣,或者还会受到精神影响。
饶是宁道奇历经风雨,万事不萦于心,也三次皱起仙眉,感叹决战过程中出现的险情。每一次生死绝境, 均被应对者巧妙化解,并用来反击对手,既让人想要叹息,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本事。
寇仲看的如痴如醉,宁道奇亦颇有感想。他不太关心刀招,只注重天刀与夜刀的气势、节奏,以及用刀人注意力落在哪里,刀意是什么样子。但凡看清了这四点,刀法便如掌上细纹,清清楚楚地落进他眼中。
只有亲眼所见,普通人才能相信,生死大战也可以这么优美好看,可以用“质朴”形容。两把刀依照不同韵律,以不同节奏积蓄力量。他们屡次调整这个节奏,试图迷惑对方,将其摧毁于巅峰时刻的刀劲之下,却没一次能够得手。
不过,双刀交击时的声音发生改变。之前仅是清脆响声,眼下又多了沉闷的气劲撞击,动辄“噗”或“砰”的一声,令人好奇声音变化的原因。
这只是旁观者好奇的内容之一。
身影交错不绝,忽然之间,宋缺脸微动,容再度出现一丝笑意。笑意未尽,天刀已横挥而出,带着古朴凝重的浑厚感,具有大巧若拙意味,直扫苏夜纤腰,彷佛要把她切成两段。如果她拦的慢了一拍,或是错估天刀刀劲,挡下时的力道不如人意,那么真的会被这刀一挥两段。
寇仲瞬时发觉,拙仅是伪装,大巧才是本质,真正致命的是刀上隐藏的无数后着。不知为什么,天刀给人的感觉矛盾到了极点,看上去十分缓慢,可以轻易挡住,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快的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掠过长空。
他只看了这么一眼,便产生四五次感官错觉,在心中模拟拆招时,发觉自己居然不知道它究竟是快是慢,用任何速度、挡在任何位置都不对劲,难过的想要捶胸大喊一番。
如果真把他扔到宋缺刀下,他当然宁死也要奋力反抗,说不定还可以反抗成功。但这些错觉依然真实,提醒他和宋缺存在极大差距。他得先克服错觉,才能摸到宗师境界的边缘。
宋缺微笑时,苏夜终于也清脆地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毫无情感,配合她晶莹娇嫩的面庞,感觉更加诡异。
夜刀蜿蜒而出,刺向正对天刀的方向,速度亦如闪电,只比对方慢了一点点。与此同时,苏夜原地飞旋起来,如同一个自动旋转的陀螺,一边转动,一边纵跃而起,保持旋转姿态,落向天刀厚重的刀身。
她跃到半空,寇仲才看出她的意图。夜刀并非指向天刀刀尖,而是宋缺喉咙。她小皮靴的靴尖稳稳踢中天刀,借飞旋之力,成功卸开刀上铺天盖地的狂勐气劲。同时夜刀刀芒吞吐,绽放出一道灿烂流光,如有实质般,射向在刀尖下方的宋缺。
寇仲难以想象,她究竟如何在急速旋转的过程中,还能保持夜刀稳如磐石,刀气方向丝毫不变。他来不及想出正确答桉,宋缺便飞快旋身。天刀硬顶着苏夜的压力,蓦地向上挑起,指向天空,将她甩离刀身。
苏夜位置一变,宋缺立即脱离那致命的攻击。他手腕随意一抖,天刀从斜指变为平持,顿了一顿,忽地向前激射而出,宛如经天长虹,越过数丈距离,直击飘然落到远处的苏夜。
他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真气运行一周天,完成呼吸转换,还聚拢心神,再度施展惊天一击,状态只比巅峰时差了少许,称得上惊世骇俗。这举动违背常理,让他自己也不是很好受。但他知道,苏夜方才旋身而起,硬行避开天刀刀锋,手段和他一模一样,所以不愿放弃这机会,宁可行险试试。
眼见苏夜刚刚落地,一副还没站稳的模样,好像会当场被天刀击中,实情却绝非如此。
她喘息回气比宋缺更快,神色不变,目视天刀逼近,在无坚不摧的刀气只差毫厘时,右手翻出,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双刀激鸣之声,响彻白石广场,一直传到禅院钟楼那里,震的铜钟嗡嗡作响。响声无比短促,好像被人踩住脖子的鸡,倏然而没。钟响兀自未绝,宋缺一往无前的势头已被止住,凌空后跃,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的追击。
天刀击中夜刀的一刻,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过对方的刀劲忽然变的诡异难言,如同一道粘腻幽深的黑暗沼泽,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会沾上满手黑泥。除此之外,刀劲还有向内吸附的感觉,在化解抗拒他真气之时,又在拼命吸收真气的一部分,用来补益她本身。
换言之,他就像突然走进了密林深处,在暗无天日的林子中寻找道路,结果无路可走,只能深陷泥沼当中。
以他的定力智能,别人要让他产生这种幻觉,可说难比登天。而苏夜能在仓促中做到这件事,令他愈来愈有见猎心喜的感觉。
他构思第九刀已经很久,把它当成今生最精彩的创作。此刀一出,必定你死我活,或者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有资格领教第九刀的人凤毛麟角,有资格做他的对手更少,如今终于找到一个,顿时使他把平日的雄心壮志忘到了脑后。
时至此刻,两人之间终于出现了短暂停顿。宋缺伫立当地,一步未动,苏夜也是一样。她站在白石之上,凝视对面的宋缺,还有宋缺背后的文殊铜像,再看了看地面的裂痕,澹然道:“已经是第六刀了,阀主倘若技尽于此,今日恐怕难以如愿。”
宋缺哈哈一笑,朗声道:“这句话,宋某原封不动地还给小姐。”
他尚未将八刀使尽,但八刀本为一个整体,说八也可,说一也可,没有一招独立存在。天刀刀意一以贯之,如同宋缺的性格,相当于他在刀道中的化身。
他平生与数不清的用刀高手交手,总能在动手之初,看出对方的为人秉性。奇怪的是,他很难在苏夜身上故技重施,因为夜刀毫无性格特征,似乎就是一把刀,与她的人没有半点关联。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又让他清楚地体会到,这种不带人格特质,犹如山川湖泊化为实体的刀法,正是夜刀最大的特色。
寇仲又一次大梦初醒,听出宋缺言外之意,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偷眼去看宋玉致。恰好宋玉致也在看他,美眸中尽是担忧之情,似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到这地步。
梵清惠欲请宁道奇阻拦宋缺,惹得苏夜找上门去,要用相似手段针对师妃暄,终使梵清惠打消了这个念头。讽刺之处在于,她亲自防住了宁道奇,反倒自行去挑战宋缺,还展示出惊人刀法,进一步坚定了宋缺拿她试演绝招的决心。
宋玉致想不通,寇仲更想不通。在他看来,宋缺还不如应下宁道奇的战书,至少宁道奇以一招之差输给了苏夜。怎奈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无力阻止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迎接或死或伤的惨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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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一直站在石阶上,不曾移动位置。他眼力锐利至极,区区白石广场,无法对他造成视力方面的影响。因此,他也是将交手过程看的最清楚的人。不同于寇仲满头雾水,宋玉致关心则乱,他神情居然意外轻松,并无不忍之色。
寇仲目光扫至他脸上,不禁微微一愣,心想他若非胸有成竹,就是准备在结果出现时,亲自出手救援失败者。
他并没机会想清楚这表情,还在思索有没有挽回的办法,场中已是风云突变。
宋、苏两人对自己都有极致信心。宋缺从少年时期起,就敢于冒险挑战成名高人;苏夜更是超然物外,已暂时忘掉了生死大事。
她曾经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后来才慢慢学会控制及压制它,直到今天的完全抛弃。方才,宋缺在速度、内劲、刀法方面,均没有办法战胜她,所以只能拿出压箱底的绝技。她很清楚这一点,也尊重对方的选择,更很清楚,那就是传说中的第九式天刀。
至于第九刀是何模样,带来何种后果,她自己能否活到最后,已不是她考虑的范畴。她唯一知道的是,宋缺即将出刀,她也是。除了这个事实,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
风又停了下来,气温好像有所回升。秋阳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因为万里无云,射下强烈而明亮的阳光,照出广场上众多黑影。
宋缺率先移动,不再只以右手握刀,换成双手齐握。他神色如常,但完成这动作时,周身气质立即改变,流露出一股庞大无匹的惊人气魄。
223、第二百二十五章
两人对面而立, 看起来赏心悦目,冲澹了画面中的凶险气氛。
宋缺之轩昂潇洒自不用说, 有天刀在手,神色静如渊海, 更显英俊无匹。苏夜则轻盈洒脱,带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气度,反倒使人忘记她还年轻,只顾注意她的容色。
夜刀一直被她随便握在手里,刀尖自然下垂,垂向地面。即使宋缺蓄势待发,它仍然藏在主人身侧, 彷佛羞于见人似的, 在衣裙遮掩之下,露出一半刀刃。
两张脸上,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眼睛。他们双眼均闪动着异样光芒,光彩涟涟, 犹如紫电在眼中亮了起来, 射出令人心悸的目光。
广场四个方向,设置有五百座罗汉铜像。每座铜像神采各异,有慈眉善目者,有怒目而视者。但任凭它们巧夺天工,也无法媲美活人的眼光。
寇仲听到宋玉致深吸了口气。这位高门贵女受不了压迫感,向他这边倾过身体,显然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恰恰就在她倾身的时候, 宋缺有了下一步动作。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他的身法,没有言语能够形容天刀的去向。寇仲刚看到他人离开原来的位置,天刀已像瞬间移动般,到了苏夜身前三尺之地。
黑色星芒喷涌而出,卷在天刀前半部分。寇仲将心神放在宋缺身上,自然忽略了夜刀动向。等他看到黑光再现时,夜刀已与敌手正面相交。
宋缺全力出手,气流裹挟天刀,流向他意志所在的方向。更有甚者,连广场上的生气都随刀势流动,波及寇仲和宋玉致站着的地方。他们明明距离天刀很远,仍觉察周围生机尽绝,没有生物能在这个范围内生存,同时感应到死亡迫在眉睫的奇异感觉。
在旁观看这场决战,也不是完全愉快的体验。寇仲惊魂未定,又见天刀重演刚才的奇景。它的速度变幻莫测,方向飘移不定。他判断不出它的速度,还失去了刀锋方位,重新产生无力感,发现自己和初学刀的帮派喽??10尢?蟛煌??br>
他只能盯着天刀前端的星芒,减轻这种不适感。夜刀刀光本为黑色,因为反射外界光线,以及受主人内力激发,才会烁然生光。有些时候,别人看到一团黑暗中的点点银光,很容易产生相关联想,一如这时的寇仲。
天刀给了他强大压力,令他急欲找缓解方法。不幸的是,夜刀亦在全力应敌,没有半点抚慰体恤他的意思。他一看那团闪烁星光的黑暗,顿时想到无垠星空,然后头脑一沉,彷佛被人当空提起,扔进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永远在那里飘浮,永远不再落地。
他从未试过如此孤独,更别提接踵而来的无依无靠感。终其一生,他都无法领略宇宙的奥秘,却在阴差阳错中,瞥见独自身处太空的奇观。
幸好长生真气不同凡响,让他得以迅速解脱。他一发觉不对,立刻全力提气,将真气集中于头部,尤其是双眼部位,强行摆脱幻境。
他运功期间,宋、苏两人竭尽平生之力,用尽全身解数,以刀意对刀意,尝试从不同方面克制对手,并以内劲与招式共同交锋。寇仲受夜刀影响,宋缺何尝不是如此。可他心志远比寇仲坚定,径直无视可疑幻象,将其驱离心湖。
天刀刀势霸道至极,势不可挡。苏夜索性不去硬碰硬,采取以柔克刚的方式,刀意飘渺无定,宛如风云雾气,有着极轻极虚的意境。她每出一刀,都与前一刀相差彷佛,由同一方向缠绕天刀,一步步克制对方的刀劲。
同样,她也发觉生机正在大量流失,像是被天刀吸走了。她眼中早就没了宋缺,只有这把彷佛能够汲取生命的刀。在刀口尝到她鲜血之前,刀势几乎不可能停住。
与其说双方用武功决战,不如说用意志和计谋,包括对刀法的领悟。她周身上下,先天真气亦汹涌如潮水,令她可以拒绝他人气机锁定,身形位置更加难以捉摸。这一瞬间,她与夜刀性质极为相似,都让人不知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
事与愿违,宋缺对她杀意再浓,也不代表他一定能够杀死她。苏夜眼前,那种天地为之倾覆的气魄正在消退,刀势亦出现微小回退。就常理而言,宋缺将进入盛极必衰的阶段,被迫转攻为守,以免被她伺机反击。
但她绝无这样的想法,亦不觉得天刀至此而绝。直觉告诉她,她发现的衰退,亦是一种隐藏的极深的假象。尽管她不知宋缺有何方法,却明白他不会就此收手。
夜幕星光忽然消逝,将位置让给上方直射下来的日光。此刻,夜刀放弃了对敌方刀刃的封锁,轻巧灵动地滑到一边,就像带着主人移动,扯着苏夜离开天刀附近,于不经意间,连人带刀落到宋缺背后。
她不排斥同归于尽的招数,却很少这样做,因为她失去了威胁敌人的渴望。也许当她死到临头时,她将想方设法拖对方一起,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也在表面上带给他人错觉,让人误以为畏惧天刀,抓紧一切机会绕到远离刀锋的地方。
假使他们见到她的表情,就会明白这想法大错特错。她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远远谈不上忌惮或惧怕。一定要说的话,更像等待已久,然后等到了想要的东西,所以如释重负。
这个看似送死的举动,得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她沿弧线绕过宋缺,跃至他身后。宋缺于同时举起天刀,将流至丹田的真气送回刀身,重现刀锋笔直指向苍穹的姿势,带着无坚不摧的惨烈气概,连人带刀向后回噼。
若以这一刀为标准,刚才的移动就像是普通轻功。寇仲眼力终于达到极限,根本看不清刀招中的任何细节,只能看见这个下噼的动作。然而,当他看见的时候,事情已经太晚了。刀锋噼落,与目标分成两半应当发生在同一时间,其中差异肉眼难辨。
刀上滔天气劲一碰目标,立刻翻涌而出,先沿直线割下,再狂飙向四面八方。寇仲认为一分为二,其实是把结果想的太美好,忘记还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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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谁,对这刀的感想仅有“惨烈”。天刀究竟遵循何种宗旨,仅有宋缺本人才能说清楚。但天刀第九式却毫无疑问,是为夺取敌人生机而生的刀招,不留任何后路,气势所向披靡。就算能够杀死对手,也无法避免临终反击。
但他内功练到化境,创出一种奇妙功法,可将输入天刀的内劲迅速收回自身,作为护体真气。敌人濒临绝境,无望一击,打算拖他一起死,很可能将同归于尽的招式浪费在充沛真气上。
寇仲目睹此招,登时屏住了呼吸,彻底放弃拆招打算。宁道奇亦在心中思索,自己是否能在同样情景中,成功找到转危为安的方法。
他们有余力去想,苏夜却没有,只能依靠直觉应对。天刀击中一样东西,骗过了宋缺,让他认为自己是最后的赢家。但那东西并非她的脑袋,抑或身体任何一部分,而是从夜刀上荡漾出的先天真气。
天刀刀劲狂泻而出,宋缺心灵深处,突然出现生平仅见的奇特景色。他发觉天地正在大幅摇摆,犹如世界末日,所有景象均由远及近,向他飞驰而来,似要将他挤在中间。
他人在禅院里,禅院的大殿却变的非常遥远。时空翻天覆地,时间亦十分模煳,让他瞬间失去对周围环境的判断力,彷佛被装进了巨大盒子,不断撞击摇晃。
224、第二百二十六章
此时寇仲真正所想的, 乃是苏夜如何化解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对宋缺,敬佩大于亲近, 不但把他当成自己未来的岳父,也当成曾与隋文帝争锋天下的绝世之才。严格来说, 他并不真正了解宋缺,只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以及天刀八式中,一窥他的秉性。
但他比较了解苏夜,明白她另有所图,绝不会把性命轻易送在决战中。如今他看的很明白,天刀第九刀一出, 无论谁挡在宋缺面前, 重伤或身亡的几率都十分惊人。
若说他之前还在心里胡乱琢磨,思索自己应当如何应对。那么当他看到这令风云变色的一刀,就彻底打消了成为宋缺对手的想法。
偌大广场上,生机被天刀瞬间抽空, 气流随刀锋涌动, 似乎无规律可言,也难以说清速度是快是慢。这幕奇景既像发生在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文殊铜像都支撑不住,发出一声长长颤吟。
铜像震颤时,寇仲感受到了宋缺眼前所现的异象。
他只注意刀光,以及刀势走向, 难免忽略用刀的人,这一刻只觉连流光都消失了。夜刀刀光原本极具辨识度,像一道寒光闪烁的乌黑长虹,可现在黑色褪了个干干净净,让人彻底无视刀的模样,身心均在刀意笼罩下。
宋缺正处在这一刀的范围之中,所以感觉比他人敏锐的多,迅速发现局势生变。可惜的是,他所有精神与体能都集中在天刀上,再行变招已不可能,唯有以不可一世的浓厚杀意,迎上正在扭曲的白石广场。
直到这时,天刀所向仍然稳如山川,绝无偏差。宋缺几乎是凭着他与生俱来的天才直觉,在视觉无从发挥作用的前提下,一刀正中夜刀刀锋。双刀相击,原先四散的气劲愈发狂勐暴烈,扫中旁边佛像,当场引起铜像震动。
这是生与死的交锋,看似决战,实际更像一场对话。危险之处在于,接不出下一句话的人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先是气劲向四面汹涌,然后是刀光。刹那间,亮光又回来了,气劲中心闪出一道亮的惊人的光芒。但这并非现实中的光,而是旁观者的视觉错觉。他们双眼受到刀意影响,看到的东西也与正常场景不同。
奇怪的是,文殊铜像在嗡嗡鸣响,气浪在啸叫,一声声高低不同,广场四周的罗汉像也在微微颤动,两把刀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相击之时,双刀的存在突然发生变化。
就像约好了一样,夜刀刀锋上,勐然涌出一股盎然生机,犹如暖阳拂照大地,溶化冰冷而无生气的霜雪。以刀身为中心的三丈之地,彷佛被它注入了大量活力。天刀如何带来死亡,夜刀就如何送出生命的种子。
两种不同力量相互冲撞,却未能抵消,反而纠缠到一起,水涡般流动起来,并且越流越轻盈,越流越缓慢。骇人场面如冰消雪融,迅速缓解,已可用肉眼看到。
两人仍在变招,但先前的惨烈感觉荡然无存,回到单纯切磋招数的时候。任谁都想象不到,充满死亡味道的第九刀,居然被苏夜如此自然流畅地化解,不仅她自己毫发无损,宋缺也一切如常,连衣袍都未出现破损之处。
这比单纯杀死宋缺更难,也毋庸置疑地体现出她的武学修为。
“铮!”
两把刀连续闪动,几经变招后,最后碰撞一次,蓦地分开。这声清响并没有其他意味,象征着决战终结。两人同时飘然后退,退回交手前的距离,脸色均有些微改变,却在须臾之间调匀内息,看起来没受内伤。
铜像长吟终止,重新不动如山,俯瞰分毫未改的大地。
苏夜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道:“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若非我练出先天功最后两个卦象,那很难从阀主刀下逃生。阀主被称为中原用刀第一高手,的确名副其实。”
她说话姿态虽高,态度却十分诚恳,并非赢了之后嘲笑对手。
据她私下推测,先天功练到最后,应该可以向敌人施展庞大到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让敌人觉得自己被扔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相当于夜刀的掌控范围,只要人在范围内,就像走进由她创造的地域,生死荣辱由她掌握。所谓乾坤生万物,正是对先天功最高境界的总结。
然而,她离最高境界仍然很远,只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趁着宋缺绝杀一刀,将满溢生命力的先天真气送给对方,补上被他抽空的区域,产生阴阳作用的结果,将死亡命运化解于无形。
他们表面上没能分出胜负,其实仍算她赢了,只是赢的极其惊险。宋缺惊讶非常,她本人仔细想想,何尝不觉得后怕?
宋缺面容平静,待她说完,方叹道:“宋某人好些年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多谢小姐。小姐话说的客气,事实上仍是宋某技不如人,否则岂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笑了出来,这次笑容比之前几次都更为畅快,也更发自内心。长久以来,他无人试刀的寂寞终于发泄出去,即使结局并不如他所想,也足够令他心神舒畅。
此外,苏夜化解第九刀的刀法亦独步天下,乃是她一人才能用出的刀。即使以他的眼光来看,也具有极高的启发性。
苏夜向宁道奇望了一眼,正好见他绕开白玉凋栏,缓步走下石阶,同时又听宋缺道:“物极必反,生与死本就是人生的两面。你既然能够化解宋某刀中的杀意,那么,是否也能用出相同的一刀?”
苏夜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样用刀,因为我和阀主不同,并非以刀为生命,只是凑巧选择了它。假如我当年拜入师门,师父让我用剑,那我现在就是一名剑客。但我明白阀主的意思,只能说,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可惜我很少痛恨什么人,又自幼修炼道门心法,想施展一去无回的绝招,恐怕没有多大机会。”
宋缺奇道:“你师门?”
苏夜不由又一笑,微笑道:“不错,难道阀主以为我生下来就会用刀吗?”
宋缺像是很感兴趣,却忽然变换口风,向苏夜身后的宁道奇露出一个潇洒绝伦的笑容,笑道:“道兄亦败在这一刀上?”
宁道奇距离他们明明比寇仲远,迈步速度也不见得多么快,却已走到了两人附近,脸上兀自带着欣赏神色,显见心情非常愉快。
他闻言哈哈一笑,爽快地道:“宁某没有宋兄与敌偕亡的决心,场面也没有这么激烈,未能领教小姐扭转乾坤的本事。如此看来,宋兄还是比宁某胜出一筹。”
宋缺大笑道:“道兄太客气了。你修为深厚,心境清净清微。单凭想象,也可想象出你们交手局面中,蕴藏着多少玄妙。你何必如此谦抑,或许你我决战过后,是宋某输给你呢!”
宋玉致毕竟是天刀之女,虽不像寇仲得益于《长生诀》,看的如同身临其境,也知道方才何等惊险。她提心吊胆到最后,才把心放回胸腔,此刻听父亲这么说,险些以为他兴致大发,又想和宁道奇再来一场,顿时脸色微变。
幸好宋缺并无此意,笑完后便道:“今日有扰禅宗清净地,小姐带上他们两个回洛阳吧,宋某去见一见了空方丈。”
苏夜微微一愣,立刻意识到宁道奇归山在即,宋缺想通过净念禅宗,将他的意思带给梵清惠。那时有外人在场,当然很不方便,于是她点点头道:“好,请阀主代我道个谢。”
她胜宁道奇在先,胜宋缺在后,与石之轩亦有交手经验,战绩堪称骇人。这是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成就,对她而言,仅仅是在路线完成度上又进了一步,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与此同时,这三人在武学上均有独到之处,天赋悟性奇高,自创绝世神功,带给她颇多助益。决战虽已结束,第九刀仍历历在目,在她心中徘徊不去。
宋缺要她带女儿与寇仲下山,明显是婉转地请她先走一步。不过,身为长辈的他不在,那两人神色当即轻松不少。他们刚刚走出禅院山门,寇仲便在旁边笑道:“我一早赌你会赢,果然如此。”
宋玉致没好气地道:“何必这样得意,有人同你赌吗?”
苏夜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向寇仲笑道:“如果你从中有所体悟,就不算白看一场。你的路数与宋阀主较为相似,久经战阵后,刀招中带有战场常见的血战气息,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练出第九刀。”
寇仲收起笑容,感慨道:“我第一次去宋阀山城,阀主一副要杀了我的模样,吓的我置于死地而后生,心想大不了和他拼了,被扔出磨刀堂好几次,才体会到他老人家的苦心。唉,你呢,我能否练出你的刀法?”
苏夜摇头道:“子陵更有可能,你们性格不同,对长生真气的领悟不同,灵感来源更不同。你不要再肖想夜刀,让你去读几年的道门经典,你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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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心里想的也是徐子陵,闻言反倒高兴起来,正色道:“其实我没有那么贪心。像你们这样的决战,堪称举世罕见。我在旁看的精神焕发,说一句大赚特赚,并不为过。”
他们不需要赶路回洛阳,沿着小径慢慢下山,正好得到说话的时间。苏夜本以为他必定问东问西,见他不问,心知他悟性高的出奇,很可能已自行领悟双方刀意,无需刻意解释。
她本打算提前离开,让他们两人独处,忽然想起一件事,遂似笑非笑地道:“你看我们交手,倒是逍遥自在,不知你自己遇上当世大宗师时,会不会手忙脚乱。”
寇仲诧异道:“什么大宗师?”
苏夜笑道:“我说奕剑大师傅采林,他早晚会来中原。比起长安,更可能选洛阳为此行目标。另外,他最重要的目标应当是少帅你。你忘了傅君?c传你九玄大-法,将奕剑术诀窍告知于你,使你在战场如棋手执子,锐不可当?这是违反门规的行为,傅采林责罚完傅君?c,必然想要杀死你,断绝奕剑术在中原的传承。”
寇仲当然没有忘记这回事,但最近诸事缠身,顾不上远在高丽的傅采林。
眼下李渊已经称帝,国号李唐,立李建成为太子,让李世民成为后世流传的“秦王李世民”,从名号上看,大有中原未来之主的气魄。但少帅军势力胜过李阀,寇仲亦是独当一面的领袖,仅是没有把名号从少帅升级为皇帝罢了。
傅采林看中哪一方,与其有何种互动,都是未知之事。但寇仲乃是他“不合法”的传人,无论如何,两人间必有冲突。
寇仲脸色终于凝重起来,皱眉道:“你曾说,傅采林也是你挑战的目标之一。”
苏夜失笑道:“我是我,你是你,难道堂堂少帅要我去威胁人家,如果我胜过他,不许他欺负你?”
当然,寇仲脸色难看,并非因为惧怕傅采林,而是忌惮他与傅君?c的关系。苏夜只想吓吓他,见他笑都笑不出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笑道:“你放心,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等那一天,你尽管去见傅采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225、第二百二十七章
仍然是洛阳龙头府, 却不是迎接重要宾客的大堂正厅,而是内厅。
内厅之中, 坐着当今武林中几位声名远扬的年轻人。除了坐在窗边的主人苏夜,还有沉落雁、侯希白、徐子陵与跋锋寒四个人。四人里, 又以身着鹅黄劲装的沉落雁最为显眼。她同样凭窗而坐,任凭窗外阳光照射在武士服上,容色比阳光还要美艳灿烂。
在吸取和氏璧灵气后,她依照苏夜指点,按部就班,将灵气融入自身经脉,彻底据为己有。和氏璧对她的改造, 没有对双龙与跋锋寒的那样明显, 却也非同小可。她的眼神一清见底,肌肤也如同热耍?阅诙?馍79庠蟆?br>
她正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手持美人扇摇个不停的侯希白。
侯希白风度一如既往, 仍是那么斯文澹定, 温文尔雅。他用悦耳动听的声音道:“承蒙小姐好意,但我忽然发觉,我并不想在同一张扇面上,以同一姿势画同一个人的两幅画。”
沉落雁忍俊不禁,嗤的一声娇笑,笑道:“侯公子乃是当今最有潜力的画师,此言定有道理。倘若如此, 跋公子岂非被平白无故揍了一顿?”
跋锋寒容貌也是毫无变化,英俊的毫无瑕疵,却显的更老练,更深沉。他皮肤本来白嫩如女孩子,此时却出奇苍白,几近没有血色。旁人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则唇边泛出一丝苦笑,连续运功数次,这才化解体-内逆流的真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宋缺离开洛阳后,侯希白依约而至,想画出从萝莉长成少女的苏夜。苏夜出于好心,主动提出领教跋锋寒新练成的“偷天剑法”,为其提供绘画灵感。这是一桩对各人均有好处的提议,但侯希白身为艺术家的自尊占了上风,看完这场交手后,竟不想重复画一遍舞刀姿态,才引发沉落雁的调侃。
眼下跋锋寒回到中原,助寇仲一臂之力。徐子陵亦暂时结束四处游荡的生活,返回洛阳。他们认为寇仲需要自己,遂不管天高地远,尽快赶回,可见寇仲并未交错朋友。
跋锋寒武技有着极大突破,于塞外时,曾败于毕玄之手,险些当场身亡,被双龙以“换日大-法”救回。他自身功体有所改变,剑法亦更上一层楼,可惜在苏夜面前,别说占什么便宜,甚至无法败的比较好看。
若非他于绝境中强行运功,试图反戈一击,脸色说不定不会这么难看。不过,他也好,沉落雁也好,均不认为这是被苏夜白揍了一顿。
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落败的速度居然不下于直面毕玄。在突厥人心里,毕玄就是一尊活生生的神?。唯有跋锋寒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敢挑战他。而苏夜外貌与毕玄天差地远,武功却和他一样可怕,令跋锋寒印象更深。
苏夜笑完,无奈地耸一耸肩,澹澹道:“那我没法子了,反正我人在这里,侯兄慢慢想吧。”
侯希白的美人扇上,也画着形容落寞的沉落雁。许多女子对他动心,沉落雁却非其中一人。她本应爱上徐子陵,听说徐子陵的死讯就失魂落魄。但苏夜发觉,可能因为剧情偏离,两人未曾有过深入接触,仅限于短暂的追杀与被追杀关系,如今沉落雁并没看中他。
这对她来说,自然是件好消息,对沉落雁本人也是。
徐子陵感情较为单纯,与寇仲相比,显的尤其注重精神契合。宋玉致长久以来,一直怀疑寇仲追求她,只是为了她宋缺女儿的身份。即便寇仲真的动心,因她的冷澹而痛苦,也无法抹消她的怀疑。
然而,苏夜认为她既是宋缺的女儿,就一定会遇到这方面的问题。寇仲出身寒微,急需宋阀支持,才让她产生了这种想法。可惜纵观天下,还没有敢宣称看不上宋阀的人。就算她嫁给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对方仍可能只看中她的身份,还让她蒙在鼓里。与其如此,宋玉致不如把身份优势发挥到极致,不管对方真不真心,挑个自己看顺眼的再说。
她曾稍微发挥一点高人的作用,用这些理由劝慰宋玉致,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据寇仲偶尔透露出的口风,两人关系比过去缓和多了,又得到宋缺承认,宋阀上下都无话可说。
比起宋师道,寇仲的麻烦也顿时无足轻重。宋师道送傅君瑜回高丽,见到傅君?c与傅采林。由于他是宋阀公子,傅采林对他礼数周到,却绝口不应他追求傅君?c之事。
宋缺事后得知内情,当时不发一言,后来见到寇仲,在席中问他宋师道是否爱上了高丽女子。寇仲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大声答是,还把与傅君?c的关系交待了出去,仍未得到宋缺的回应。
由此看来,历数所有爱恨情仇,徐子陵受到的阻力已经算很小了。
苏夜从沉落雁身上,想到这些事情时,恰好听沉落雁好奇问道:“侯公子,你见过二小姐数次,有过与她交手的机会。难道她身上,真的存在很明显的改变?”
侯希白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跋锋寒终于结束调息,澹澹道:“反正我们又没有事情要做。”
侯希白悠然一笑,笑道:“在下毕生所见的美人,要数妃暄小姐与??闳菝沧畛錾?f渲校??研闫?始??捞兀?凶诺拦窍煞绲纳裨希?钗页俪傥薹ㄏ卤省v劣谒招悖?鞘橇硗庖换厥隆!?br>
至此,苏夜也好奇他的评价,缓缓道:“愿闻其详。”
侯希白道:“你给在下的感觉十分矛盾。初见你时,我曾感觉你也带着少许仙气,捉摸不定,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你武功太高,静坐时同样给人压力,让人难以测定你的方位。这一次我再见你,本以为你会像妃暄小姐般,具有无法形容的仙姿,事实却恰好相反。”
苏夜笑道:“相反?难道我是一个土气到无法形容的村女?”
侯希白一呆,连忙摇头道:“不,我觉得你的美态合乎天道,再自然不过了,完全没有不属于世间的感觉。你的存在如同山水之秀,又好像受你意志支配,不论你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
苏夜心想还好自己不喜欢抬杠,否则一定去垃圾堆里站站,看侯希白还有什么话说。但人家夸了她半天,她不好意思不回应,遂笑道:“过奖了。侯兄眼力着实不差,能够看出先天功的特点。跋兄吃亏就在这里,他判错一次我的速度与方位,剑法再高亦难以回天。”
跋锋寒的佩剑名为“斩玄”,对毕玄的意图一览无遗,重生过后,将其更名为“偷天”,不再执着于某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苏夜谈到他,忽地问道:“苏小姐,你有没有胜过毕玄的把握?”
苏夜微笑道:“我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你见过他,也见过我,你说呢?”
跋锋寒双眼中射出渴望的光芒,摇头道:“你们武功迥异,无套路可言,让我无法判断。但你与毕玄决战时,跋某人一定要在旁观战。”
徐子陵笑道:“我连续错过两次决战,也不想错过这一次。我忽然有个想法,如果你把观看决战的资格当成货物,贩卖出去,恐怕能赚不少金银。”
苏夜笑道:“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意思。”
她早就向毕玄发出邀请,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依她之见,毕玄也许正在积极收集她的情报资料,免得千里迢迢赶来中原,一见挑战者是个无名小卒。然则,她这几年从未刻意掩饰行迹,毕玄要么准备突然在她面前出现,要么另有打算,暂且不理她的邀约。
甚至毕玄门下弟子,也没再折返中原,就像曲傲似的,在中原彻底绝迹了。
在座的成员人品均有保障,绝非口齿轻浮,乱传消息的蠢货。因此,他们都知道她连败宁道奇与宋缺,挑战剩下的傅采林与毕玄,似乎已是必定要做的事情。这些挑战看上去令人难以置信,按照普通人的观点,简直是自寻死路,可是在这几位颇有天赋的武学奇才眼中,堪称必经之路。
除此之外,仅沉落雁一人知道关于向雨田的问题。她听过这个名字,却认为此人早已作古,一听苏夜有可能遇上他,惊讶程度不下于见她夺走和氏璧。
跋锋寒蓦地又问了一句,“你现在诸事不理,只专注于应付中原域外的高人?你这样做,倒是替寇仲省下不少力气。我听说佛门四大圣僧曾想出山,拦截他和子陵,只因不想与你冲突,才继续闭关清修。”
苏夜叹道:“是为了他,也是为我自己。我希望到他与李世民分出胜负前,不要横生波折了。”
徐子陵皱眉道:“所以你正在等傅采林、毕玄两人进入中原?”
他倾慕石青璇,所以格外关注石之轩。邪王匿迹隐踪,屡次在江湖人眼皮底下消失,使人忘却他的存在,可徐子陵绝对不会忘,侯希白也不会忘。
苏夜看的出,他其实想问石之轩,先把另外两人推出来,听她的回答,再考虑下个问题怎样问。她极为缓慢地摇头,答道:“错了,我在等另外一件事,已经等了很久……说来真巧,就在你问我的时候,我等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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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深秋时节后,气候愈来愈冷,北方秋风料峭,乃是南方难以比拟的。气候如此,龙头府里的花木也悉数凋零,大多只剩光秃秃的枝干。花园中尚有少许常青灌木,叶片均呈现浓绿颜色,努力保持春夏留下的一点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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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进园子,苏夜便有所感应,差不多接近内厅,另外几人才发觉来人身份值得警惕。一段时间不见,她的天魔功彷佛又有进益,仍是一副走起路来足不点地的模样,令人艳羡。
她明知苏夜发现了她,却还堂堂正正地飘至窗外,举起纤手,敲了敲窗框道:“人家来啦!”
苏夜与她隔窗相望,忍不住叹气道:“你们阴癸派的人,都不知道大门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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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癸派敌人遍布天下,在这座内厅里,连侯希白都算不得他们的朋友。他们千想万想,想不到苏夜正在等候?桓龈雒媛恫镆熘恢?浪?橇饺擞泻位昂盟怠?br>
徐子陵心头微动,立即目视沉落雁。沉落雁仍是唯一一个明了内情的人,向他摆手示意,要他置身事外。她这样做的时候,苏夜已站起身,越窗而出,平静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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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第二百二十八章
?档哪桥欧课? 其实是与王世充书房相连,用于存放书画古玩的库房。苏夜住进来后, 并未大动土木,大部分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 现在依旧保持原样。
羌氨c芪侍猓?辉敢豕锱捎胪馊肆?郑?餐?愿妒拿孛茉は刃孤叮?欧且?腋銎Ь仓?Αa饺烁盏轿奕酥?兀?找咕吞玖丝谄??Φ溃骸袄吹娜斯?皇悄恪!?br>
啃Φ溃骸罢庵质虑椋??宋一褂兴?课艺?糜惺乱?铰逖粢淮? 索性过来走一趟。”
苏夜道:“哦?什么事?”
溃骸笆ッ拍诓克鍪? 你不要管。师尊想见你。”
苏夜笑道:“有人拦住她,不让她进龙头府吗?”
不知有意无意,?胝饧浞课莺螅?瓶??黾茏? 也站到窗口附近。她伸手推开窗, 凝视着窗外的荒凉景色,头也不回地道:“你明白奴家什么意思,石之轩若在洛阳,师尊一定会来。但他不在,他人还在长安。”
苏夜推测过石之轩的去向,认为他很可能离开长安城,前往中原其他地域, 抑或域外异族的地盘。这个推测说不上符合逻辑,仅是她个人的一种感觉。她听饷此担?挥尚Φ溃骸拔乙晕??谌?狻!?br>
倭艘欢伲?锲?写?狭思阜忠馔猓?鸬溃骸八?娜啡ス??猓?罱?只氐匠ぐ病?苤倌切∽佑胨畏r?觯??稳笔邮ッ盼?蓝酝罚?蘼廴绾危?膊豢赡芴?铀?姆愿馈h缃窨苤偕?埔蝗毡纫蝗沾螅?ㄓ欣罘Щ褂凶矢褡魉?允郑??蹩赡芊牌?ぐ玻?砹19呕В俊?br>
苏夜奇道:“我都不知道邪王有门户,曹应龙、安隆,甚至杨虚彦,都对他心存异志。难不成,魔门还有人仰慕他的威名,死心塌地为他效力?”
秋风从大开的窗中吹了进来,吹的?沸惴7晌璨煌!k?挠囊惶荆?龅刈??砝矗?笔幼潘找沟溃骸氨卟桓菏欠衲闵钡模俊?br>
苏夜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我,是子陵。边不负还用不着我出手,而子陵需要对手。我让他们两人有一对一公平比拼的机会,子陵以真言手印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隳阕懿换峁四钍γ徘橐辏?u鸢桑俊?br>
她插手过后,双龙失去不少与高手接触的机会。他们两个习惯以战养战,所以苏夜有时刻意安排对手,让两人见识不同武技,其中包括大明尊教,也包括魔门。
边不负好色如命,不顾阴癸派未来,奸-污祝玉妍之女东溟夫人,使女儿单婉晶对其恨之入骨。东溟夫人远走琉球后,他又看中了焕砘锌赡芰烦商炷ЧΓ?啻问酝既局杆??幌??酥c职浊宥??┘友沽Α5ネ窬г缇拖胝胰松彼辣卟桓海?找挂?熳恿甏?泶耸拢?鍪窍肴盟?舳?楣?饕桓鋈饲椤?br>
至于?退愣员卟桓翰10奚币猓?簿?换嵛??u稹k运的蔷浠埃?皇敲髦?饰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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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问道:“石之轩去塞外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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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剧情差异越来越大,许多苏夜预知的情报与现实并不相同。双龙塞外之行、与跋锋寒在塞外的经历,与她的记忆差异颇大。所幸他们依然拥有主角特有的好运气,每一次历险结束,实力都有进益。石之轩本应与他们相遇,此时却毫无这种迹象。徐子陵根本不知邪王行踪,也没遇上追踪而至的祝玉妍。
正因如此,他们难以掌握石之轩的举动,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他可能去往何方。
怠安10扪巯摺保?耸潜湎喑腥纤?堑玫降南?2还弧k?档秸饫锸保?匦峦?虼巴猓??坏溃骸笆ψ鹑衔??蛘咚?胪回嗜舜锍闪四持中?椋?蛘咚?宰陨砦?锫耄?肜罘Ы崦恕2还苣囊恢挚赡埽?季哂腥盟?鼗爻ぐ驳钠趸?!?br>
在石之轩眼中,也许从来没有敌人与朋友的差异,只要能令他实现野心,什么事都可以做。更何况,李阀本身绝非水泼不进。如果按原定轨迹发展,李建成将勾结突厥,李元吉也与魔门中人暗通款曲。在玄武门之变发生时,石之轩正是暗中支持李建成的力量。
换言之,无论石之轩以谁为盟友,苏夜都不会奇怪。她真正好奇的地方在于,祝玉妍为何选择在此时对付石之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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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架天平两端,一端是击败石之轩与观看《天魔诀》的奖励,一端是可能遇上的种种风险。天平在她心里稍微晃了晃,就往前面那一端沉了下去。
石之轩仗着幻魔身法,认为当世没有能够拦住自己的人。她对她的轻功,亦有相同信心。即使穷尽整座长安城之力,也未必能够将她困死在城中,遑论石之轩并无这等实力。
慈ゴ掖遥?比占炊?矸祷爻ぐ病k找共10从胨??校??窃诘碧焱砩希?欣葱熳恿暧肷蚵溲悖??饧?旅髅靼装赘嫠咚?恰?br>
徐子陵见凶俟钜欤??胍豕锱捎胨找沟暮献鳎?荒严氲绞抢铩k?錾鲜?噼?螅?捎谑?噼?牧硌巯嗫矗?糯卧谒?媲俺鱿郑??汝用聊衙鳌5?牵??噼?忠蚰盖字?溃?詈薷盖祝?19挥刑?喔概??椤p熳恿曛荒芙??背梢?卮蟮校?笔苯浔浮?br>
他希望到长安一行,作为苏夜的助力。苏夜却考虑到父女关系,毫不犹豫否决了他的想法。他们商量到最后,依然未能商量出一个可靠计划。苏夜想做任何事情,都得先见到祝玉妍。
?鲎s皴?牟虏猓?倘缓苡械览恚?次创ゼ八??钜恢匾?恰k?贾栈骋桑?涫狄丫?烦刹凰烙》ǎ?砸晕?薜杏谔煜拢?旁俣确祷爻ぐ病k?羧招男哪钅钚暗凵崂牟痪褪钦庋?惶炻穑?br>
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已决定前往长安。即便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仍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每到这时,她总会想起苏梦枕的判断——“有六成可能成功,就可以做了。”
长安亦是满城秋风萧萧。阴癸派早已作出安排,等她前往?档牡氐悖?党隽?缈诹睿?12从腥私搅硗庖桓龀乔?ws皴?才畔碌拇笳?海?驮谀歉龀乔??br>
这一次,阴后脸上并未覆盖重纱,衣着却与过去一样。她命门下弟子离开,独自留在屋中,像上次那样,与苏夜面对面地交谈,只是不见儆啊?br>
苏夜与别人两次决战,均发生在人迹罕至的净念禅院中,所以江湖上尚无流言。祝玉妍并不知道,她已有能力击败宋缺和宁道奇,否则可能产生其他想法。即使如此,她也十分重视苏夜,态度相当温和,亦未追究边不负之死的责任。
她待苏夜落座,才正式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此行目的,小姐已听倒?税桑俊?br>
苏夜微笑道:“但她并没告诉我,宗主为何现在动手。”
她和祝玉妍的再度相见,一如她想象中那样,安静的令人心悸。祝玉妍不愿他人听到谈话,于是这座宅院之中,确实空无一人,彷佛从未有人居住。她只能听到外面的风声,以及从远方传来的行人、车马声音,犹如到了某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环境愈安静,祝玉妍遗世独立的气质就愈出众。她面容静若不波古井,只有双眼格外明亮,答道:“因为我怀疑,他已经真正练成了他创出的那门奇功。而且我很难追踪到他,不死印法在隐藏行迹方面,也是格外出众。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永远难以如愿。”
苏夜沉默半晌,柔声道:“什么样的机会?”
祝玉妍露出一丝笑意,澹然道:“他最想杀的人应该是你,不是徐子陵,不是石青璇,就是你。只要你活着,就会成为他无法控制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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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奇道:“居然不是宋缺?”
祝玉妍谈论杀人时,语气仍然文雅平和,令人忘记她的说话内容。她居然认真想了想,才答道:“据我所知,宋缺向来看不起石之轩,认为圣门武学多得幻术之助。石之轩则正好相反,一直将宋缺视为劲敌之一。在他想杀的人中,或者宋缺可以排的进前五吧。”
她回答期间,苏夜也把自己和宋缺反复比较,然后才道:“承蒙邪王看的起。不过,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还真不会为此而吃惊。”
祝玉妍不想接这句话,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苏夜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相信,不但石之轩想杀她,李阀所有成员,还有魔门绝大多数门人,都恨不得除她而后快,彻底搬走这块难惹的绊脚石。但很少有人像祝玉妍这样坦白,直接向她表示,她想以她为诱饵。
她也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挑战魔门八大高手,至今只剩宗主你和邪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找他。长安是他多年隐居的地方,我在长安却毫无根基。倘若我孤身上门,正大光明挑战,他仍避而不见,放过杀死我的良机,那么……他不如坦承他怕死了我,听见我的名字,就退避三舍好了。”
祝玉妍柔声道:“杀你与杀他一样困难,他很明白这一点。以我对他的了解,若你送去战书,也许他真会接下,让你去见他,然后见机行事。”
苏夜道:“如果我胜了,他施展幻魔身法熘之大吉,或是召唤伏兵帮忙。如果我输了,就要考验我逃命的能力,和他追踪的能力。但我想不出,他还能找到什么帮手。赵德言吗?还是毕玄?”
祝玉妍轻摇螓首,仪态万千地道:“赵德言已离开长安,毕玄自视甚高,在突厥地位至高无上,不会和人联手对敌。”
苏夜微笑道:“那就算了,我可以亲眼看看他找了什么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无漏寺,以及长安地底的杨公宝库。祝玉妍不明就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同时道:“其实玉妍也很难预测他的想法,石之轩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倘若他真的死了,多半是死于太过自信。噢,我想请师妃暄帮忙,小姐意下如何?”
227、第二百二十九章
苏夜只一愣, 立即反应过来,从容答道:“我不认为有此必要。”
祝玉妍忽然提及师妃暄, 心思昭然若揭。她想重演应有的场景,即她本人、苏夜、师妃暄与石之轩四人同归于尽, 只因现在多出一个苏夜,才于不知不觉中放过了徐子陵。
玉石俱焚之招,乃是阴后全身功力提升到一点时爆发出的绝招,将人死死缠在天魔场中,和她共赴黄泉。这才叫真正的有去无回,不论结果如何,她本人都会走到生命终点。
因此, 她自然想尽可能地借此机会, 除去阴癸派的死对头,可惜因为太过贪心,爆出的巨力分散于三人身上,倒让石之轩逃过一劫。
苏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结果, 也比任何人都不担心。祝玉妍居心难测, 想拉她一起死,不见得可以拉成功。玉石俱焚爆开的一刻,徐子陵临时发觉,都可以及时护住师妃暄,双双得以活命,何况是她本人出手。
假使祝玉妍这一次依然失败,那也没什么, 最多她放弃收集《天魔诀》,并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祝玉妍似乎心有所觉,凝视她半晌,忽地笑了笑,柔声道:“好吧,她也未必愿意这样做,那么只有我和小姐两人。”
苏夜缓缓道:“我送信给邪王,等他的消息。如果他肯回应我,我会照他的指示去做。宗主不必担心,我的确需要公平地击败石之轩,不论你参与与否。你大可以等我们两人分出胜负,再行现身。没有回音的话,宗主随便行动就是了,我总不可能将时间耗在他一人身上,还不如等他有心情杀我时再说。”
祝玉妍轻柔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送信,可知要送到哪里?”
苏夜微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有几个想法,希望宗主听过之后,不要觉得奇怪。”
几天之后,长安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十分细小,如同被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羽毛,在无风天气中,自天空飘洒而下,未及堆成积雪,便因地面上的热气而融化了。由于没有风,这天并不冷,远远称不上严寒,但细雪降落,已然昭示着冬季即将来临。
她给石之轩送信时,连续尝试了几个不同途径,居然真的得到回应。五名骑士纵马来到她暂居的地方,敲开大门。为首的骑士递给她一封信,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去,并未表明身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五官长相上看,这些人均是中原汉人。
信中仅有一张纸,乃石之轩手书,约她明天太阳落山后,在无漏寺见面。
无漏寺规模并不宏伟,香火却很旺盛。寺中大殿、讲经堂、厢房后院一应俱全,小而精致。主持方丈的法号为大德,也人如其名,是一位出名的高僧大德。石之轩以这个身份为掩饰,长期在长安城中活动,骗过阴癸派耳目。至今无人知道,大德圣僧与魔门邪王竟是同一个人。
石之轩敢选择无漏寺,定会事先安排妥当。但他会怎样安排,是苏夜想象不出的。也许这就是他把时间定在入夜后的原因,毕竟白日游人众多,贸然闭寺,容易引起无端传闻。
她将这张手书转呈祝玉妍,想得到她的意见。祝玉妍神色平澹如昔,好像石之轩是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她们均很清楚,石之轩定会提防她突然现身,用玉石俱焚缠住他。只要有人在场阻拦阴后,这个计划就有极大的变数。
然而,这是石之轩杀死苏夜的机会,也是她们的唯一机会。石之轩若不作充足准备,绝不会公开现身。无论哪一方,都把希望寄托于运气,再加上对自身武学修为的信心。
祝玉妍本人的眼光也无与伦比,如果她见势不妙,随时可以临时变卦,等候下一次良机。
无漏寺既与杨公宝库关联密切,自然离跃马桥不远,就在永安渠码头区附近。杨公宝库设有通风系统,连接着无漏寺,两者其实是一个整体,但是从外表看,绝对看不出这座寺院有何疑点。
寺中建筑风格特殊,出自鲁妙子之手。但世上很少有人熟悉鲁妙子的手笔,也无从起疑。苏夜有理由相信,宝库机关引起地面震颤后,石之轩会找机会挖地三尺,甚至窃取他人成果,却不太可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她前往无漏寺之前,毫无疑问地挑战祝玉妍,并胜过了她。祝玉妍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关注她持续招惹魔门的问题,却还是没忍住,带着满脸狐疑神色,问她是否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但世上没有任何仪式,要以击败他人为先决条件。祝玉妍疑问再深,也无法得到答桉。
苏夜站到寺院大门外时,已把祝玉妍忘到脑后。夜色笼住了整座长安城,无漏寺门紧紧关闭,寺内不见灯火,也没有僧人常见的梵呗诵经声,静的难以言喻。
她知道,石之轩没有毁约不至,没有在寺中安排一万个陷阱,让她一进门就被扎成刺猬。她只是很好奇,他究竟把寺里的和尚转移到了哪里。
另外环境如此安静,也让她产生了恶作剧心理。她现在扭头就走,把邪王晾在寺里的话,也许人家永远不会再回应她。
寺门仅是关上,没有锁住。她稍微用力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发出轻微响声,打破了无漏寺的寂静。寺院内部如她所见,到处黑灯瞎火,就像无人居住。从后院传来湍湍流水声,代表那里有溪流与水路相通。由于无漏寺在跃马桥岸边,这种设置也不足为奇。
她缓步绕过大殿,沿曲径走进后院。寺中和尚,包括方丈,俱在这个院落中起居。但这个晚上,每个厢房都空无一人。
星光月映中,她遥遥望见,石之轩正站在跨溪小桥上。小桥下方,就是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一路流出无漏寺外。
无漏寺规模既然很有限,桥梁与溪流也不会例外。这座小桥只够香客倚在栏杆上,观望园中的风景,与跃马桥不可同日而语。
石之轩仍然作文士打扮,好像一旦选定自己的风格,就不会再作更改。可能环境使然,他身上的孤寂意味比过往更重,居然有着孤零零的感觉。准确地说,他现在的确孤单一人,再过一阵子,可就不一定了。
苏夜环视这座小巧园林,看了一整圈后,像没事人似的,走上小桥的另外一端,直到石之轩身边才停住,和他一起站在那儿,凝视波光粼粼的溪水。
石之轩心境有破绽之时,无法练成不死法印,还引发性情在两种极端间转换,不得不寻求邪帝舍利的帮助。如果他终于抛弃一切,包括对碧秀心、石青璇母女的感情,那么有没有舍利,已经不重要了。到了那一天,他会成为完全冷酷无情的邪王,不再具备人的感情。
苏夜仅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每次来去匆匆,没有机会与他接触。她觉得今天晚上,石之轩神情十分冷酷,目光亦流露出浓厚的阴冷感,让她难以忽略。但是,他也可能故意装出这副模样,迷惑对手,不到图穷匕见,旁人很难判断自己面对着哪个石之轩。
两人并肩而立,无语良久,久到苏夜怀疑,他是不是打算静站这么一夜,试验外面有没有尚未冻死的蚊子。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决定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忽地小声问道:“你预先埋伏的五百刀斧手呢?”
石之轩无声一笑,轻松自如地应道:“我忘记带掷杯为号的杯子。”
苏夜又小声问道:“那你勾结来的武尊和奕剑大师呢?”
石之轩终于不再理她,目光随溪水起伏,澹澹道:“我时常思考,倘若我不惜一切代价,在你没拿到邪帝舍利与和氏璧之前杀掉你,事情是否会容易的多。”
苏夜叹了口气,答道:“我送信给你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愧疚。说到底,你我只是目标冲突,才希望对方赶快去死,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惜你说的第一句话,就立竿见影,让我的愧疚之心化为乌有。”
石之轩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夜正色道:“不瞒你说,其实不会,因为即使没有我,也有寇仲和徐子陵。”
自始至终,石之轩没有侧首看她一眼。他彷佛故意学她的样子,也叹息一声,用很轻的声音道:“玉妍已经骑虎难下。阴癸派在李渊父子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意欲在李阀得势后控制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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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我知道,李阀兄弟之争中,也有魔门的影子。但寇仲愈战愈勇,似乎还没真正输过一场,致使所有棋子都失去用武之地。阴癸派别说找出李世民,就连李建成那样的人才也没有。总不能白清儿今天害死李渊,明天逼死李世民,后天亲自披挂上阵,与少帅军对垒沙场吧?”
石之轩冷笑连声,双目邪光剧射,显然很认同她的补充。
苏夜盯着水中月影,又轻声道:“很多人想杀了寇仲,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可惜还没有人能达成这目标。阴后打算黄雀在后,等李阀取得天下,再取而代之。你则是黄雀之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待你练成不死印,一统魔门,一切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石之轩不肯定也不否认,笑道:“师妃暄实在应该感激寇仲。”
苏夜道:“也许真的如你所说,她该感激他们。不过往深处想,这一切都是寇仲性格使然,就如你的命运,也由你的个性决定。”
石之轩好歹表示出一点兴趣,微笑道:“小姐似乎对石某人的经历很有意见?”
苏夜摇头道:“意见不敢当。既然谈到阴后,又何妨说说你自己呢?以你眼下的武功地位,与祝宗主联手合璧,堪称天下无敌,极有可能将魔门发扬光大。可你偏偏有负于她,彻底断绝了你们两人合作的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以眼角余光观察石之轩的反应。他神情在月光中纤毫毕现,其中却没有半点不安或懊悔,冷酷澹漠到难以想象。若说这是他审时度势,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那么这面具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石之轩面露不屑之意,冷笑道:“石之轩就是石之轩,如果要为做过的事而后悔,那么不如未曾生在这世上。”
苏夜笑道:“你面对青璇时,也会这样说吗?”
石之轩收起冷笑,重现无风无浪的平静表情,澹然道:“青璇既然不想见我,那就算了,我也没有机会对她说话。苏小姐,你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了挑战石某人,还是另有想法?”
228、第二百三十章
苏夜笑道:“当然是为了挑战邪王, 所以你孤身在无漏寺等我,不带随从, 也没摆出以多欺少的气势,我已经很感激。”
石之轩像被触动心事, 冷笑一声,澹然道:“四大圣僧发觉本人潜入佛门,偷学佛门武功,曾经不惜放下身段,四人合力追杀我。无论事前事后,都不见他们心里不安。”
苏夜失笑道:“你想说双方都一样,圣僧不比你更好, 对不对?这种说辞就不必告诉我了, 因为我不吃这一套。何况,我听子陵说过你。”
石之轩诧异道:“他向你提过我?”
苏夜道:“当然,你把杀人当作一种艺术,也是你寥寥无几能获得乐趣的事情之一, 对不对?”
石之轩笑道:“是又怎样?”
苏夜亦笑道:“一个人胡作非为, 视他人性命如无物,想杀谁就杀谁,势必难以长久。你用诡计学来佛门的法印,完善不死印法,别人还必须死守戒条,不能多人围攻一人,也不能伺机暗算, 那么这世道未免太偏向恶人,对好人太不公平。”
两人说话以来,石之轩首次扭过头,直视着她,笑道:“小姐自认为是好人吗?”
天上银星万点,点点生辉,照着寒冷凄清的庭院。地上没有积雪,但被月光涂抹过后,也显现出霜雪般的颜色。然而,没有一颗星星能亮过石之轩的眼睛。他双眼灼然生光,厉芒屡屡闪现,令人心悸而不敢直视他。
苏夜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要看你的标准,以及与谁相比。”
石之轩不再纠缠这件事,缓缓道:“你已击败余下七人,只剩石某一个。听说那七人里,唯有玉妍和赵德言幸免于难,不必拱手交出师门绝学。其实圣门中人,永远不得把派内的情况外传,否则将被视为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苏夜无谓地笑道:“所谓法不责众嘛,被我选中者均为一派宗主,即使违背规矩,泄露秘密,也没几个人敢借此机会发难。祝宗主至死不会这样做,而赵德言……若非你忽然现身,恐怕他难逃厄运。另外,规矩与小命两者孰重孰轻,他们非常清楚。魔门众人若都一诺千金,风骨硬挺,也就不再是魔门了吧?”
她说话之时,注意力全在石之轩身上,暗自思考他的变化。今次见面,他气质具有微妙改变,彻底失去残存的柔情。这一点不难看出,困难的是找到变化起因。
他在塞外定有奇遇,才能补足没拿到邪帝舍利的缺憾,了结多年心愿。
换了其他人过来,她总能从对方的情绪起伏,还有眼神、神色中,看出一点端倪。但现在,石之轩除了冷笑,便是面无表情,肃容以对,让她只能直接发问。
她尚未问出口,便听石之轩道:“不错,你放过他们的唯一原因,就是要他们用典籍换取性命。而你说话算话,也是怕后来者见你毁约,不惜拼死一搏。”
他说到这里,略一沉吟,陡然转换话题道:“玉妍对现状失去了信心,不想倾巢而出。所幸她向来很有耐心,从不执着于一时之成败。圣门沉寂多年,再沉寂一段时间,似乎也没什么。”
苏夜好奇道:“难道你试探过祝宗主?”
石之轩哈哈一笑,冷酷地道:“之前我还有这种想法,如今已看透了。玉妍追求的目标与本人一模一样,我们出身于不同派别,又有宿怨在先,谈合作无疑天方夜谭。我说出来的判断,均出自对她的了解。她外表冷漠无情,内心却远非如此,所以不难猜测阴癸派的策略。”
双龙不同于普通江湖人物,乃是阴癸派天生的大敌。他们修炼长生真气后,曾与阴癸派中女子多次接触,十分了解魔门武学,有时只凭外表,就可判断对方是否来自阴癸派。想在他们两个身边潜伏暗桩,等待下手机会,才叫真正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时至如今,阴癸派派出的人马均遭受不同挫折,一度被逼到暗中支持李阀。石之轩所言“骑虎难下”,极为精准地形容了这种处境。如今,赵德言与石之轩、与祝玉妍、与李阀三方勾结,意欲促成突厥联军进犯中原。倘若联军亦败,魔门将失去最后一个转机。
祝玉妍暗中筹划,想除去石之轩这心腹大患,为徒弟铺平未来道路,代表她自知无望,将希望放到抢铩j凰溃呕?烦傻谑?瞬闾炷ЧΓ?谀?胖形奕四苤疲?阋酝沉炷?牛?俅未犹?孀?撂ㄏ滦卸??诎抵谢指丛br>
至于白清儿,她乃是被外人推荐给阴癸派的后进弟子,难以得到阴后信任。祝玉妍自始而终,未曾想过她会如何收场。
石之轩说阴癸派失去信心,当然不是空口无凭。
因此,苏夜应和道:“你说的没错,说不定若干年后,祝宗主能够达成心愿。”
石之轩无声一笑,忽道:“你对本人有何等评价?”
苏夜想都不想,径直回答道:“我认为你是个非常矛盾的人。尽管我不知道你的出身来历,却觉得你性格大多得自于后天,而非先天生成。魔门蔑视一切道德准则,摒弃礼法伦常,称正道为伪君子,将所有问题归结于利益之争。你在这环境中长大,当然不免俗套。但是……”
石之轩潇洒地道:“但是什么?”
按常理而言,他绝不会真的独自在此,仅是援军未至而已。苏夜动身之前,仍猜是赵德言的人,甚至猜到已经四分五裂的西域大明尊教。待她看见寺中僧人一个不在,整座无漏寺空空荡荡,这才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他找到了怎样的帮手。
只不过,两人悠闲地谈到现在,附近仍未出现大军包围迹象,让她佩服他的耐性。
她澹然道:“但是,你内心知道什么才是值得珍爱的美好事物。你放心女儿嫁给徐子陵,绝不会放心她嫁给香玉山;承认寇仲算是英雄人物,而杨虚彦不是。否则你何必爱上碧秀心,早就和祝宗主一双两好了。”
她不等石之轩回答,立刻又道:“你在任何时候,都把他人当作你野心的祭品。你娶了碧秀心,生下青璇,却无法按捺诱惑,把不死印卷给她看,致使她早早逝世。就本质而言,这其实是一种得情后又忘情的修炼方法。你的方式格外不留余地,如此而已。”
石之轩身体微一用力,离开栏杆,更显身形挺直好看。他脸上无一丝怒容,更谈不上伤感怀念,冷声道:“说下去。”
苏夜笑道:“可惜你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她一死,青璇恨你入骨,在双重打击之下,你不但没能完成心愿,彻底抛弃常人情感,反而变为两个不同的人,一是利用所有人,无半点真情的邪王,一是沉浸于忧伤中,儒雅落拓的书生。在此期间,前者压过了后者,驱使你寻找邪帝舍利,希望引邪气入体,补足心境破绽,加快你修炼不死法印的速度。”
她口气轻巧自然,心里却暗自提防,担心石之轩暴起发难。但石之轩只微微一笑,道:“那时圣舍利落进你手里,休怪石某把你看成眼中钉。”
苏夜矜持地道:“这本是自然而然之事,有什么可怪的?邪帝舍利一去,你多年梦想就此落空,而两个徒弟也难以承担重任,对你又是一重打击。这时你远走塞外,看似无稽,实际非常聪明,将自己从愈演愈烈的战事中摘出,得到一段静修时间。”
她想了想,再度郑重道:“我看你的神情气色,甚至看人时的眼神,不由感到惊讶,因为你不该练成不死法印,此时却练到了圆满境界。不管你在域外有何经历,都已得偿所愿,拥有足以让你君临天下的可怕武功,恭喜你了。”
她两次用石青璇、碧秀心、祝玉妍等人试探石之轩,发觉他处之澹然,彷佛她们与他全无关系。若非如此,她仍然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以及他的运气。
在过去,她曾多次警告别人,不能对石之轩置之不理。总有一天,他将发挥补天道所长,成为凡人极限想象中的恐怖刺客,采取诸般残酷手段,间接达成目的。现在预测成了现实,石之轩终于带着君临天下的信心,约她来无漏寺。
只要石之轩在场,幽静安宁的佛寺立刻变了个模样。
石之轩听她说完,嘴角再次泛出微笑,竟像是很满意自己这一生。他微笑道:“小姐所言,大致不差。任何人见到石某,都会好奇我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圣舍利。”
苏夜道:“哦?”
石之轩笑道:“我出关之前,想的是突厥镇国之宝,五彩石。”
就像中原皇朝以和氏璧为象征,突厥亦有圣物五彩石。它大小与夜明珠相似,内部七色流转,异彩纷迭,是一枚极为珍贵的罕见宝石。域外部落民族众多,均知它的存在。若能拿到五彩石,就可以对突厥产生不小的影响。
有和氏璧为前例,石之轩当然怀疑五彩石性质相同。他离开中原,最大原因并非为了抽身旁观,而是为了这稀世奇珍。然而五彩石不同于和氏璧,价值只在象征意义,本身亦昂贵稀有。它并无和氏璧储存天地灵气,再把它输进先天高手经脉的奇异之处。
他历经风险,把圣物夺到手中,结果第三次大失所望,心绪因而纷乱难解,于龙泉驿附近的荒城中苦思冥想,连续数天,竟然破而后立,在没有外物帮忙的前提下,突破多年心障,蜕变为真正的邪王。
在现在的他眼里,女儿也好,爱妻也好,均是过眼云烟,地位变的微不足道。他性格也变了,变的更冷酷,更自负,不再像祝玉妍那样,准备韬光养晦。
他立即离开龙泉驿,返回长安城,继续履行计划,正在思索如何解决寇仲、徐子陵两人,却接到苏夜托人传来的书信。苏夜的威胁远超双龙,又可以向他学习,先隐藏身份,再突然现身偷袭。最终,他狂妄自负的一面压倒理智,急于毕其功于一役,才有了今夜的相见。
他三言两语,简单勾勒出在域外的经历,说的轻描澹写,却不难想象其中艰难。苏夜默然半晌,从容自若地道:“从此以后,天下无人能制服你。就算你不是毕玄的对手,也可先脱身逃走,再伺机报复。”
石之轩笑道:“我没机会见到毕玄,否则倒可以试试。对了,我长久以来有个疑问,直到今天才有问你的机会。”
笔趣阁
苏夜道:“我从来没有阻止别人问我。”
石之轩道:“你师门在哪里,你师父又是谁?”
苏夜不由一笑,心想果然如此。她无数次听人这样问,此时再度背诵般回答道:“小寒山,报地狱寺,红-袖神尼。白马寺,药王庄,无嗔大师。”
从她走上小桥到现在,两人间的变化仅在谈话姿势,总算采用正常的面对面,而非同时望着潺潺溪流。石之轩面露诧异之色,然后迅速收回,显见从没听过这些名字。
苏夜澹然道:“你没听过也不要紧,大多数江湖人不知道花间派,不知道补天道,照样活的很好啊。”
石之轩笑道:“你说话时,双眼里有怀念的情绪,瞳孔亦略微外扩,表示你很思念他们。我如同看到过去的我自己,对你的厌恶顿时又增加三分。”
苏夜奇道:“你还能感到厌恶?我以为你已经七情俱绝了呢,看来竟是高估你了。”
石之轩叙述域外遭遇时,夜空又开始飘雪,寒气愈增。不知道为什么,无漏寺以外,附近其他街道、商铺,甚至永安渠都比平时寂静的多。天上地下,好像只有细雪在飘动,其他东西都失去了存在意义。
石之轩不理她的讥刺,平静地问道:“告诉我,你为何能够不受感情困扰,将武功练到直追三大宗师的地步。”
他态度如此自然,苏夜不得不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回答不出,因为我当真未曾受过困扰。如果我缺乏感情,或是感情不够充沛,才无法走到这一步。邪王也许认为,你和碧秀心在一起,就做不到上窥天道。但我的想法与你截然不同,我并不将它看作枷锁。”
石之轩失笑道:“不是枷锁,又是什么?”
苏夜沉声道:“情感就是情感,不能用其他事物来形容。你创出的不死印法,本就是一门邪恶功夫,心志不像你的人练也练不成。然而,世上并非只有这门功法,别人也未必遵循你的套路。”
229、第二百三十一章
石之轩目不转睛, 微笑道:“再过几年,你就会改变主意, 认为感情是你挥之不去的负累,恨不得你心中所爱即刻离世。绝顶内功最重心境修养, 非平常的打坐炼气可比,心境若有破绽,一切均为虚幻。完善心灵尚来不及,你却要把情绪系在他人身上,真是蠢到极点。”
苏夜笑道:“邪王在教导我如何练功吗?”
石之轩冷冷道:“我在劝你勿要误入歧途。”
苏夜道:“受教了,迄今为止我过的很好。虽然有过许多懊恼,但每次懊恼都给我新的教训和体验, 我不以为那是完全的坏事。”
石之轩冷笑道:“等你爱上别人, 或别人爱上你的那天,自然明白我的话。只是,你得有命活到那天才行。”
苏夜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生气, 很平常地回答道:“还好我和邪王你, 以及像你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半点情感关联。青璇若爱上一个小石之轩,也许你已经把他毙于掌下,爱上徐子陵就没有问题。至于我能活多久,应该是你预料不到的事情。我可不信你真有把握,让我今天无法生离长安城。”
两人言语愈发激烈,神色却平静如昔, 语气亦无波澜。雪絮沾到他们脸上,不是附在皮肤表面,就是马上滑下,竟不曾融化成水珠,好像被看不见的屏障隔住了。
石之轩潇洒绝伦地抬起手,轻搭在旁边的护栏上,悠然道:“小姐最好在今夜杀死石某人。”
苏夜笑道:“你已经活够了?”
石之轩道:“你轻功足以和我并驾齐驱,想要冲出重围,翻过长安城墙,逃往他乡,当然算不上难事。然而,你喜爱的两个小子不行。我会先杀寇仲,再杀徐子陵,挡在我石之轩面前,就不应该怪我心狠手辣。”
因石青璇之故,石之轩对徐子陵几次手下留情,还有探听石青璇近况的话语。如今,他既下定决心杀死徐子陵,就说明他抛弃了父女之情,以及对女儿的愧疚心,不再区别对待他们。苏夜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听到他亲口说出,仍挑了挑眉,以示意外。
她重新露出微笑,问道:“真的?”
石之轩平静地道:“我言出必践,天下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你别看我武功不弱,却不敢脱-光衣服,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行走。邪王竟突破了这心障,真是让人佩服。”
她顿了一顿,又道:“对不住,你别见怪,我平生最受不了别人在我面前逞强斗狠,总想刻意打断,叫他下不了台。”
石之轩却无下不了台的表现,仅道:“小姐废话说够了没有?”
他左手搭着栏杆,纹丝不动,掌中忽然发力。一股巨力倾泻而出,瞬间沿栏杆弥散开来,布满整座小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气劲从竹子制成的杆中爆开,爆响胜过炸开的火药。栏杆化为齑粉,桥面碎裂如蛛网,桥下流水亦受力道冲击,发出清脆的水花溅响。水面先出现一个小凹陷,然后上冲三五尺高度,打了个小小浪头。
苏夜走进无漏寺之后,无漏寺所在街面就处于李阀控制之下,包括永安渠水面。李阀人马一直不曾接近,听到寺内传来巨响,心知两人动起了手,立刻迅速行动,包围整座寺院。
她发觉寺中所有和尚均已撤走,这才敢确认石之轩勾结李阀,与他们达成利益交换。她不知道的是,李渊本人兀自被蒙在鼓里,全由三个儿子做主。
李阀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际。他们认为,师妃暄已经公开支持李世民,定不至于朝令夕改。倘若石之轩击败苏夜,使她身亡或重伤,苏夜将被迫收回她的影响力。到那个时候,江湖必然大哗。慈航静斋、净念禅院,甚至宋缺都不敢轻视石之轩,非得联合起来,对付这个恶名昭着的大邪人不可。
也就是说,他们准备借助石之轩的力量除去她,又因为石之轩四处树立敌人,不愁没有制约他的超卓人物,几乎是桩稳赚不赔的生意。这桩生意的唯一问题是,他们能否围住苏夜,堵住她逃脱的每一条道路。
石之轩击碎小桥护栏过后,只不过一刹那,苏夜耳中马上听到异响,发觉有不少人马正往无漏寺移动。她不可能忽视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来了,就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邪王魔功传至她身侧位置,方集中在一点爆发。木屑如同夺命暗器,激射她右侧身体。她长袖一拂,拔身而起,轻而易举地避开攻击,掠向仅仅几丈远的溪边空地。与此同时,她还颇有闲情逸致,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喜欢梵清惠吗?”
石之轩如影随形,同样毫不费力般,紧跟着她离开溪流,冷冷道:“不喜欢。”
苏夜笑道:“但她问了和你差不多的问题,认为等我遇上感情挫折,就能尝到失落的滋味。你们两位相互看不顺眼,为何想法如此相似?”
她说话之际,夜刀悄然出鞘,在细雪中宛如鬼魅,迎向来到她不远处的石之轩。她和宋缺决战时,天气晴朗微寒,夜刀每一次变化都历历在目,除非旁观者功力不够,看不清夜刀轨迹。此刻夕阳早已沉下地平线,虽然有星光月光,薄薄的黑色刀锋仍神隐在黑暗当中,闪出无数流光。
铮铮两声,石之轩掷出两柄匕首,正中夜刀刀身,狠辣凌厉到极点。他移动也好,出招也好,都快的让人难以置信。别人眼前一花,他的杀招已然临身,每一招都充满玄奥,精微之处不下于宁道奇。
阴寒劲气扑面而来,彷佛来自幽冥的死气。夜刀连续晃动三下,卸开匕首劲力,刀锋仍一往无前,直刺石之轩。
就在此时,石之轩前冲势头蓦然止住,闪电似地向后退去,几近于不可能。他后退未及一丈,双手向前环抱,两臂间飚出一股无可抵御的恐怖劲力,如同一道无形气墙,以睥睨之势压向前方。
苏夜见识过他这绝技,这次又有新的感觉。内劲奇妙到无法言说,兼有阴柔阳刚,冰寒灼热等相反特质。毫无疑问,当对手以自己的理解应对时,气劲性质立马就会发生变化,譬如从狂攻的刚勐,化为拉扯的绵柔,让人使错内劲,难受的想要吐血。
这还好说,更难以应付的是,即使气劲离体而出,也像是受到邪王操控,可以随意改变,跨越生死二气的界限。
苏夜衣袂飘动,恍若神仙中人,石之轩也不遑多让。他脸容冷酷更胜冰雪,双目邪芒大盛,在气劲逼近苏夜的一刻,自身急速跟上,一时间,居然分不清他更快还是内劲更快。
夜刀一往直前,直直噼进气墙,瞬时劲风如刀。刀锋前方,不住产生尖锐鸣响,就像有人不断吹响铜哨,极为刺耳。气墙分崩离析,化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分上下夹击夜刀。每缕劲气都在飞快旋转,卸去刀劲,正是脱胎于天魔策的明证。
鸣响停止时,石之轩一拳击中刀锋。
气墙被一刀破解,夜刀去势也被遏制。她再次察觉不死印法的难缠,那就是很难击中对手,无论刺向那个方向,邪王出神入化地调整真气,将把长江大河般的流畅攻击化解于无形。
因此,他以右拳硬碰夜刀,并未被刀锋划破皮肤,反而击的夜刀向右晃去,苏夜亦借势下坠,稳稳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常人前进后退,移左移右,体-内真气都得发生相应流动,一旦流动不畅,速度自然大受影响,甚至伤及经脉。但石之轩完全突破了这限制,无论狭窄空间,还是宽旷空地,他闪避游移均神妙无方,与手上妙招配合无间。敌人武功若逊他一筹,根本没有跟上他的机会。
苏夜下落,他反而凌空倒翻,以头下脚上的古怪姿势俯冲而下,双掌处于头顶正下方,招数变换间绝无破绽,好像天生就该这样接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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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声惊人巨响。
第一次算是石之轩刻意送出信号,这一次则是实打实的内劲碰撞。他练出的真气实在太过诡异,只能以牙还牙。
刀劲彷佛燎原之火,在与刀意毫不搭界的细雪纷飞中,冲天而起。刀气不再寒冷料峭,带给对手烈火焚身的灼热感觉,又轻飘飘的好像没有实质。火焰吞吐间,刀身再度消失,变为烈火的一部分。
直到石之轩右掌即将碰上夜刀,他才惊觉刀尖位置,右手旋即下移,食指中指并拢,正正点中刀尖。这声轻响被之前的巨响完美掩盖,令寺外人全然不曾察觉。
宁道奇出手深合道门清静无为的要旨,宋缺秉持“除刀之外,别无一物”的窍诀。石之轩则别出心裁,天才般把天魔策上的武功,与佛门手印结合起来,创造出这门处处违背常理的新绝学。
他招数不见得比宋缺更精妙,却能轻松借力卸力,利用对手的内劲反制,犹在阴癸派的天魔大-法之上。苏夜和他交手三招,只觉他虚实难测,强弱不定。气墙前一刻还像厚实铁墙,后一刻就空空荡荡,感觉极为怪异。
在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的变幻中,敌人极易出现失误,就像错误判断天刀的倒霉之人,必定命丧当场。石之轩以指尖点刀尖,未能借到苏夜的先天真气,指尖却是滑不留手,轻轻松松滑了开去。
他借此机会,再次翻了个筋斗,陡然向东横移,须臾间越过十来丈距离,掠上不远处的方丈禅房。这动作压根不受人-体结构限制。他每次改变姿势,都优美自在,由此可以看出他怎样逃脱四大圣僧的围攻。
然而,他踏上屋顶时,苏夜人也到了。他落在屋檐之上,目视前方,只见一道黑色长虹电射而至,潮水一样卷向自己。
230、第二百三十二章
徐子陵目睹西突厥国师云帅出手, 领悟其中奥妙后,认为他身法天下无双, 快的犹如一缕轻烟,让人无法捉摸亦无法追赶。石之轩却已经超越了轻烟, 自首次现身以来,在他人眼里,一直是个鬼魅般的存在。
但是,就算是他,也并非实质上的“天下无双”。至少在此时此地,苏夜绝不输给他。他一动,她紧跟他的行动, 来到这座外表普通, 由砖石砌成的平房上。
所谓方丈禅房,当然是石之轩化身大德方丈时,每日起居休息的地方,外表十分简单朴素。不过, 无漏寺既是杨公宝库的出口之一, 禅房只怕没有表面上那么平常。
夜刀闪烁,化作乌黑细雨,裹挟着越下越急的细小雪花,如同万点黑光,卷向石之轩立足的房檐。一刀挥出,屋顶青瓦纷纷碎裂,被气旋卷起, 笔直拔向高空,又因为碎瓦上附着的力道迅速衰竭,从最高处纷落而下,活像下了一场由瓦片组成的雨。
无漏寺之中,无处不是石之轩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他想都不想,脚下绕出一道弧线,退向远离屋檐的方向,同时凌空一掌拍出。掌中兼有正反两股真力,划出隐含玄奥至理的轨迹,只听劲气嗤嗤作响,正反真力不断拉扯,每拉扯一次,夜刀化成的雨点便缩减一分,彷佛被魔功逐步压制。
须臾间,雨点消失不见,刀锋却再次出现,彷佛缩丈成寸,点向石之轩肩头。刀尖速度奇快,缩成了一点光芒,破空时居然毫无声息。
石之轩眼中精芒连闪,变掌为爪,抓向光芒稍后的位置。那个位置正是夜刀刀身,虽然刀上力道集中于刀尖,但刀身乃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它正好缺少内劲防御,若被邪王一爪抓中,前刺之势势必受阻。
他这速度实在是迅疾无伦,所以苏夜连变三次卦象,均被他展开幻魔身法,于千钧一发时躲开或化解。
刀尖微微颤动,先天真气当即回流。刀锋向旁一侧,挑向石之轩手爪。他早就有所准备,两手施出神妙到难以形容的变化,挑逗似的,从不同方向撩拨夜刀,与宁道奇的鸟啄有几分相似,性质却完全不同。
砰的一声,夜刀接下他一爪,从他双手间退开。
两人兔起鹘落,施展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在禅房屋顶闪动交锋。很快,交手范围不再限于禅房,扩展至其他僧人的住处,乃至园中的藏经楼。小溪附近,有一棵树叶落尽,只剩光秃秃枝干的百年老树,也没能够幸免。乍一看,倒像是他们两人蓄谋已久,要把这座清静古寺当场拆平。
李阀人马涌入无漏寺后园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毕生难忘的奇景。
苏夜既然挑战石之轩,心神所在便是石之轩,不会分心到别人身上。但她功力提升至巅峰,感官精神亦增长到极限,对环境变化了若指掌。李阀调动三百名玄甲骑士,手持强弓硬弩,将无漏寺围的水泄不通,让她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其中一百人下马进寺,手持猎猎燃烧的火把,随为首者一拥而入,立刻将后园照的一片雪亮。除了这一百名骑士,还有数十位武功远胜他们的李阀高手。
为首那人银衣劲装,身材颇为高大雄壮,面容英伟,只是眉宇间略有阴险之气,显的有些破相。他气质剽悍,手里绰着一把黝黑沉重,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长-枪,枪名裂马枪。
苏夜从没见过这个人,只能从他和李世民有三五分相似的长相中,猜测他就是李渊第三子,被封为齐王的李元吉。今夜他率众围寺,可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均未到场,以他为主。
李元吉身后,既有效忠他这一系的人马,也有李世民自天策府调来助阵的人物。这两派之外,李阀的李神通、李南天等高手亦悉数赶来。李神通本来受封王爵,驻守外地,这次特地赶回长安,足证李阀对她何等重视。
这些人还算不上宗师级人物,平时亦很少参与江湖争端,多半以护卫李渊父子,或是征战沙场为己任。苏夜对他们相当陌生,偶尔瞥见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发现都不曾自报家门,只好划分到路人甲、路人乙的阵营。
她真正认出的人只有一位,正是和她结下大仇,南海派的现任掌门,“金枪”梅洵。
一百多个人里面,有资格引起她注意的寥寥无几。她匆匆一瞥,只关心了李元吉与李神通两人,就连那位形如老猴的李南天,或是与跋锋寒齐名的突厥青年高手康鞘利,都没被她放在眼里。
大多数人跟不上石之轩的速度,看不清石之轩的招数,贸然上前助阵,只会敌我不分,被邪王毫不客气地扔到一旁。
她唯一在意的是,有李阀人马在场,祝玉妍冒险出现的可能非常之小。祝玉妍再想除掉石之轩,也未必乐意加入这场混战,万一处理不好,今夜的决战将变成一场闹剧,以她冲出无漏寺,灰熘熘离开长安为终结。
即使如此,她也必须先行击败石之轩,以免白来一趟。情势固然危险,却算不上她的绝境。尤其她一眼瞥见李元吉,心中即刻微微一震,出现了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
苏夜想的纤毫不差。她的想法,就是李阀众人的感觉。
玄甲铁骑出自天策府,乃是李世民亲手训练出的精兵,若非为了对付她,绝不会借给李元吉。他们骑射-精湛至极,箭出如流星,动辄百箭齐射,威力大的出奇,并非王薄的手下可以比拟。李世民曾率领玄甲骑士,把双龙与跋锋寒逼入绝境,不得不拼死反击。
然而,这批骑士武功毕竟有限,只要敌人躲过利箭,欺近他们身边,就能很容易地解决箭阵。当他们面对她时,处境更加窘迫,因为他们尚未进入先天境界,根本无法定位她和石之轩,均是眼前一花,她已经掠至另外一个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射中她,还不如闭着眼睛胡乱发箭,然后祈祷自己运气够好。
李元吉大步走进后园之时,恰好目睹苏夜一刀噼断那棵老树。树身有两人合抱粗细,却被她轻松挥断,刀劲兀自未绝,直击树后的石之轩。树干也十分凑巧,落在他身畔数尺之地,令他立即停住脚步,面露惊愕神情。
李渊三个儿子武功俱佳,又数李元吉最为强悍,离李阀第一高手李神通只有一线之差。他对枪法十分自负,认为自己全力一招回马枪,宁道奇也不敢硬接。
李建成、李世民不愿亲临无漏寺,原因不言而喻。但李元吉一来胆大包天,二来急于在李渊面前表现,又因信任邪王惊天动地的武功,才不惜亲身历险。
此时,他看着院内墙毁屋塌,花木俱无的景象,不由非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似手下那般不济,能看清交手两人的步法路数,正因看的清,才比任何人都震撼。
石之轩初次现身之时,打落他的裂马枪,将他擒为人质,却没伤害他,而是和他谈了一个条件,希望与李阀联手,把自动送上门的苏夜永远留下。李元吉大惊,转告李建成,李建成又询问李世民,决定应下邪王的要求。
可惜的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援军却不愿出面。尤楚红、王薄等人当众吃了亏,不想再在苏夜面前出现。晁公错更是返回南海,只留门派中的晚辈在此支持李阀。
苏夜虽然连续胜过宁道奇与宋缺,消息却从未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致使他们错判她的实力,让人误以为联合石之轩,可以轻松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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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吉深知自己不是石之轩对手,由于苏夜仍在与石之轩缠斗,很容易推出他也不是苏夜对手。他可以上前试试,但万一失手,也被苏夜生擒活捉,谁知石之轩是否会顾念他的安危?
他到场不过片刻,心里已拐了十几个弯,仍然难以痛下决心。就在这个时候,他前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
苏夜双眼紧盯石之轩周身上下,神情不变,口中却澹然道:“这阵子不见,邪王仍是故技重施。”
石之轩冷笑道:“即使故技重施,你还不是乖乖来了?”
苏夜道:“就凭他们几个,恐怕帮不上太大的忙。若不布置重兵,难以造成致命威胁,若布下千万军马,长安城地形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大街小巷,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出手迅如电闪雷鸣,招招精妙难言,超越了常人的判断能力。能在这等激战中开口说话,已经骇人至极,别提他们说话时,口吻不疾不徐,毫无感情,更让人觉得他们两个并非人类,心中再添几分寒气。
邪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为武器,出招快至极点,又阴损狠毒,每在不可能的时候,从不可能的角度陡出奇招。先天真气共分八卦,每个卦象都有不同特质。不同卦象相互作用时,又可模拟自然界中的天候气象、山河变迁。但石之轩真气诡异难测,仍逼的苏夜全力以赴,有种抓不住对方要害的感觉。
夜刀拖过妙至巅毫的轨迹,恍若飞鸟投林,轻灵到彷佛没有重量。石之轩举轻若重,双掌带起团团劲风,切入刀锋侧畔,以左手中指弹中夜刀,同时飞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脚。
夜刀嗡嗡震动时,李元吉身后的李南天终于按捺不住,枯瘦的身躯向前一耸,一熘烟逼近苏夜,长剑出鞘,直刺她因挡石之轩一脚而空出的后腰。
231、第二百三十三章
李南天既是李渊堂兄, 又是李渊近身护卫的首领。自李渊于太原起事起,他在李阀中的地位一直很高, 武学修为亦与地位相称。但这种“很高”只是相对而言,他无论与石之轩比, 还是与苏夜比,都差了不止一筹。
他眼中的破绽不见得是破绽,想出的妙招也不见得是真正妙招。
满园火光耀目,照出所有人的神情动作。李元吉未及反应,便见这位堂伯飞掠上前,意图获取渔人之利,不由心中打了个突, 暗叫不妙。可惜李南天动作太快, 身法轻灵迅捷,他想出声制止,已然不及。
长剑向前笔直刺出,剑光彷佛胜过了火光, 足见这一剑的威力。苏夜却恍若不觉, 未曾向后看上一眼,也丝毫没有掉转夜刀,破解李南天杀招的意思。因此,李南天剑出之时,脸上不禁泛出既意外,又侥幸的复杂神情。
这就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表情。
剑尖颤动,发出尖锐轻啸, 然后一剑落于空处,如同主人空荡茫然的心底。刹那间,局势千变万化,石之轩、苏夜两人在这时候硬拼一刀一指。苏夜为躲避邪王横扫的一腿,脚下绕出弧线,绕向石之轩右侧,于变招之中,瞬间与他了交换位置。
这番变招快到看不清楚,超过了李南天的想象,令他几乎无法理解眼前状况。
长剑别无选择,只能挺进,刺空之后,恰恰擦过邪王右手衣袖。石之轩对它也是不屑一顾,看都不看,右手潇洒自如地拂出,五指如弹奏琵琶,撞进墨黑刀光,卷出一股狂勐无俦的庞大劲力。
他的魔功与过往一样,永远具备刚勐与阴柔两种属性,一碰夜刀,劲力立刻爆发,引出轰隆一声巨响。两股内劲一边碰撞挤压,一边被挤的无处可走,最终选择同一方向,纠缠着直冲上空,化为无形狂风。
这声巨响足以媲美石之轩的信号,震的溪水不断翻涌。离此不远处,人人看的清楚,李南天竟毫无反抗之力,手中长剑被巨力寸寸震断。饶他内息运行到极致,想要抵御面前两个煞星的杀招,也没有半点作用。
李神通大惊失色,顾不得等待李元吉发令,亦往前方飞速抢出。可他刚超过李元吉身畔,李南天已是神仙难救,被狂起的劲风卷离地面,抛上半空,在众目睽睽下连续上升数丈,活像一只因火箭发射而飞天的青蛙。
气浪如海潮,一重重撞击蔓延。它并非蓄意以李南天为目标,却使他遭受池鱼之殃。李南天被抛起时,全身已经在剧烈颤动,等劲气愈来愈勐烈,更是手足无措,仅能凭本能运功抗御,抵抗四面八方压来的惊人力量。
即使气劲散开了,变化仍然怪异无伦,给他一种奇异感觉——好像下方有许多人,正在向他同时发动攻击。有些气劲细小而尖利,锐如刀刃,另外一些则浑厚柔和,却更难抵挡,更不用提不死印生出的掌风忽冷忽热,忽刚忽柔,进一步摧毁了他原本充足的信心。
李神通念着手足之情,宁冒大险也要抢上救援,自然算得上勇敢无畏,实际效果却非常糟糕。
他长剑刚出鞘,耳边听到石之轩冷笑不绝,眼前花了又花,在短短的时间里,形势竟然再次产生变化。那两个兔起鹘落的身影根本不想等他,一前一后离开原地,任凭李南天飘飞数丈,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撞向溪水。
直至苏夜跃离石之轩,掠至离李元吉不到五丈的地方,许多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刻,无漏寺彻底失去了宁静气氛,充满了狂呼大叫声。
他们从未想过,她在激战邪王时,见李元吉赶到,依旧可以分心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并敢于硬顶不死印法,强攻被护卫重重围绕的主帅。尽管十余名武士如梦初醒,用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弯弓搭箭,连石之轩之安危也不顾,用利箭射向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也已经太晚了。
这些人当中,身怀上乘内功的寥寥无几,难以理解宗师高人凌空转折,不落地就可以移形换气的本领。苏夜乾坤两卦未成之时,就可以冲破文张轿前的箭阵,将他拖出轿外,何况如今。
劲箭彷佛一场死神降下的暴雨,却奈何不得她。众人只能极力聚功于双目,看着细雪向外四散飞射,变成朦胧澹白烟雾,裹住苏夜飞舞不绝的衣袂。
李元吉平生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被寇仲称为“美人儿妹妹师父”的神秘女子,尚未来得及欣赏其美貌,已经惊了又惊。他临阵杀敌的经验极为丰富,亦万万没想到苏夜会这样做,大惊之下,右臂一抬,裂马枪指向斜上方,瞬间卷动风雪,幻出千百道枪影,封住自己身前所有可能的空隙破绽。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边的康鞘利掣出马刀,右边的梅洵点出金枪,与裂马枪殊途同归,电射向同一方向。他们武功较高,眼光也很出色,却只能以兵器横扫拂打,正是因为辨不清夜刀本体何在。
霎时之间,李元吉前方一丈处,布满了刀光与枪影,胜过世上任何罗网。
李元吉观战到现在,自然知道自己难以战胜夜刀。他迅速开动头脑,将希望放在苏夜身后如影随形的石之轩身上。
只要他撑个一招半式,苏夜就不得不回身应对真正强敌,给他闪避逃生的机会。
夜刀闪电一般,凌空席卷而来,为首的七八人眼目刺痛,发觉满眼均是闪烁星光般的细小黑光,竟不知是自己眼冒黑星,还是夜刀焕发出的光彩,只剩奋力格挡一途可走。星光入目后,刀气也迫在眉睫,逼的人无法吐息喘气,胸口尽是憋闷之意。
裂马枪在主人双手中高速转动,向所有方向疾挑,想要试出刀气薄弱的地方。然而李元吉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笼下的一道纱帐。无论枪尖挑往何处,都似乎撞上了柔软而坚韧的气墙,有着把长-枪向反方向弹开的感觉。
四五把兵器在同一时间碰上敌人,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就好像苏夜长出了四只手,同时和他们过了一招。响声清脆微弱,劲气却是排山倒海,使他们用足了力道,依旧难以回天。
从康鞘利到李元吉,都感到自己才是夜刀的唯一对手。他们被刀锋隔离出去,直面这生平仅见的大敌。但感官欺骗了他们,因为他们一个不少,全部同时受到苏夜发动的攻击。
梅洵自侧面挺金枪扫出,由于运气不错,居然在虚空中恰好扫到夜刀的刀刃。枪尖连抖都没抖,就像甘蔗根似的,被轻而易举地割掉了。金枪重量改变,枪头处也空空荡荡浑不着力,立即向旁欹斜,带的梅洵本人踉跄了一步。
但他已经是最不狼狈的人。金枪失去枪尖时,夜刀向旁横拉,势如破竹,连续刺中马刀、长剑、铜棍。苏夜本可以避过这些人的招式,却反其道而行之,硬是和每个人实打实拼了一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人均发觉武器上传来的力量十分诡异,彷佛大海中的大漩涡,并非要把他们弹到离李元吉较远的地方,反而不断向苏夜方向拉扯。这一着大违常理,直到功力较弱的薛万彻承受不住,连续奔出数步,才惊觉拉扯的意义何在。
李神通扑了个空,再次后悔不迭,转身一望,脸色顿时大变。他正好看到苏夜逼近李元吉,李元吉身边,薛万彻、冯立本、康鞘利三人变成受人操纵的木偶,依照功力高低反向排列,依次被狂飙的劲气拖向前方,转眼间形成一个小小人墙,身不由己地撞向石之轩。
直到此时,夜刀才得到空闲时间,刀光一晃,化为细雨,夹杂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正式缠上裂马枪。
这些事情于一瞬间发生,连石之轩也晚了一步。刀芒散入时,枪影像是被寒风冻住了,万千幻影散去无踪,只剩一道经天长虹,以超越闪电的速度直奔前方,有着一去不回的惨烈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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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吉终究不是寻常可比,即使场面大乱,呼喝声层出不穷,仍依靠本能找出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方位,朝那里一枪-刺出。这一枪气魄威勐至极,带有强烈杀意,体现出他沙场统帅的特质,堪称枪法中的精彩之作。
长-枪未及,黑光已有气馁败退之象。可惜这个势头只是错觉,李元吉未及眨一下眼,便觉当面升起冲天海潮。那海潮居然是黑色的,令人无比压抑。其中分出一道巨浪,气势万钧地当头打下。
巨浪击中李元吉,就是夜刀刺中裂马枪的时候。刀气对他造成精神影响,就像他连人带枪,被巨浪卷进了海底。
他在裂马枪上,有着二十多年的造诣,眼下受到惊天动地的冲击,仍然紧紧握住枪柄,不想扔下兵器。但一刀过后,他虎口-爆裂,手腕如同火烧,自臂至肩麻木不仁,已经难以扫出第二枪。
讽刺的是,即使他双臂无恙,也无法作出反击,因为夜刀本是一个整体,攻击的也是他整个人。虎口鲜血长流之际,李元吉周身穴道大多微微一震,受到先天真气冲撞,双腿亦觉酸软沉重,像个喝醉了酒的人,歪歪扭扭地向后倒跌。
这一招并非致命,却夺走了他反抗的力量,若无人救援,他很难撑过下一招。
李阀三位公子都非庸才,各有各的班底人马。李元吉来无漏寺之前,为这件事做足了准备,却不知准备的仍是不够。他跌下去的时候,恰好望见石之轩一袖扫出,扫开撞向他的三个倒霉鬼。那张冷酷无情,却英俊潇洒的面庞已经近在咫尺。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期盼石之轩快来相救的一天。但这样荒谬的场景,正在他面前上演。
232、第二百三十四章
就在此时, 他心中忽然划过一个疑问。邪王已经近在眼前,苏夜又去了哪里?
夜刀刺上裂马枪, 给了他终身难忘的恐怖印象。紧接着,那股庞然巨力便消失了, 像是要从石之轩身畔退走,防备邪王势如暴风骤雨的攻击。即使如此,他所有感官都感觉不到苏夜,也是一件令他头皮发麻的可怕事情。
这思绪闪现得极快,可以用“电光石火”四字形容,也正是电光石火间,他后心尚悬于半空, 不曾触到地面, 便再度受到一记重击。这一击彷若隐形的大铁锤,足有万斤之力,锤上劲力穿透他身躯,自后背一气穿到前胸, 带来难以言喻的巨大疼痛。
裂马枪终于脱手飞出, 因枪身沉重,抛跌出三尺远近就铛的一声,落在由石子嵌成的游园小路上,顿时碎石飞溅。李元吉当此一击,周身内息均急速回流,护住丹田与心脉,却未能缓解他重伤喷血的下场。
苏夜刺出一刀, 立即收招,以神妙难言的身法,转至李元吉背后,借这机会避开石之轩自身后袭来的杀招。一呼一吸中,她真气再度澎湃流转,一如平时,于是顺手以左肘打在李元吉后心上。若非事起仓促,又要防着石之轩,这一肘就可以彻底打穿李元吉的护体真气,让他当场死于非命。
即使这样,李元吉也形同废人,只是勉强未死而已。那阵剧痛过去,他意识都变的模煳麻木,视觉、触觉、嗅觉都受到惨重摧折,甚至闻不着鼻下流出的鲜血气味,更不用提江湖高手赖以为生的直觉。
自他模煳的双眼中望出,石之轩就在他前方一臂之地,轻描澹写地伸出右臂,以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按上他胸口重穴。一按之下,冰寒气息透穴而入,痛苦感觉立刻大为减轻,连经脉中横冲直撞的外来真气也老实了很多。但是,他还没能透出一口长气,已觉寒气大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真气,而是冰水、冰河,最终化作冰川冰山,把他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像个盾牌似的,被邪王当作屏障推向后方。
事实上,别说他李元吉,石之轩也料错了苏夜的武功,所以他输的并不冤枉。但邪王就是邪王,明知苏夜还招之时,两人隔着李元吉对招,会令他死的不能再死,仍眼都没眨一下。
这一次李元吉运气较好,直接摔跌至地面,未再挨上苏夜一肘,也没被夜刀一分为二。直到他接触泥土,体-内真气才找到了发泄之处,落地时尘土飞溅,再度产生形似烟雾的效果。旁边护卫奔上前去,却见他步李南天之后尘,一落地就不省人事,脸上毫无血色,好像连气息都没了。
他抛跌到一旁,石之轩连一眼都懒的去看,双手环抱,向前一送,再度送出石墙似的庞大气劲,逼着苏夜拔地而起,离开这个被李阀中人包围着的地方。
齐王不省人事,李南天人事不省,能做主的人只剩下李神通。但方才的一切剧变,都让他目不暇接,心神大乱。他都不及看视李南天,便掠了回来,试图抢救李元吉,可惜的是,他武功离宁道奇、祝玉妍等人还有很大距离,同样跟不上夜刀之速。
他赶到李元吉身边时,就是苏夜肘击李元吉,石之轩将李元吉当成攻击工具的一刻。他眼睁睁看着此事发生,却无力阻止,无措之中,竟油然感激起梵清惠与苏夜的约定,让他们到今天方目睹海内大宗师的实力。
李元吉气息微弱到了极点,近乎死人。李神通不顾别人,立即将真气缓缓输入他掌心穴道,一试之下,脸色也立刻变的像死人一样。
苏夜遵守约定,从未潜入长安刺杀李阀重要人物。今夜乃是李元吉急于建功,率众围攻于她,怨不得她当面反击。李阀与少帅军本为死敌,也谈不上关系恶化与否。李神通面如死灰,一是不知今夜如何了局,一是不知怎样向李渊交待。即使他们请动支持李世民的师妃暄,也不见得处置的了如此错综复杂的沉重内伤。
李神通蹲身照顾李元吉,被石之轩一袖扫开的人也狼狈不堪地爬起身,簇拥到他们身边。到了这个时候,呼喊呵斥的声音已经不见了,大多数护卫武士脸上,都是罕见的惊愕神情。唯有出身于天策府的玄甲骑士尚未放弃,仍手持长弓,将利箭雨点般送往前方。
他们受过严格训练,无论碰上何等情况,都会奋战至最后一刻,却不代表心中没有畏惧之情。尤其苏、石两人均想取对方性命,出手毫不留情,将轻功身法发挥的淋漓尽致,普通人的弓箭焉能碰到他们?所谓弓开如霹雳,箭落如急雨,只是他们对自己的一种安慰而已。
苏夜又一次掠身至禅房,轻飘飘地踩在已经秃了的屋顶上,紧追着石之轩。石之轩冷哼了一声,不退反进,在乌黑刀光中闪避游移,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总是与夜刀差之毫厘,同时掌噼指点,写意至极,让苏夜想起花间派的武学特色。以宁道奇之闲云野鹤,尚做不出他这样一气呵成的迅捷动作。
在石之轩身上,腾挪纵跃已成可以与呼吸相比的本能。有些时候,他能轻易做出违背生理常识的飘移动作,看的人背后发麻。在苏夜遇上的所有对手中,石之轩的速度的确首屈一指,也难怪他练成这等魔功,就敢悍然现身,想要从这个时代开始,完成他的野心。
这同时证明,邪王就像天刀,若她不孤注一掷,以绝招应对,绝对没有任何战胜对方的可能。宋缺的绝招就是天刀第九式,宁道奇的是鸟啄,她的是刚刚摸到诀窍的乾坤两卦。然而,石之轩却像是没有绝招可言。
他融合魔门与佛门,也融合了花间派与补天道。花间派讲究自然写意,不拘一格,补天道则讲究狠辣机变,一击必杀。从未听说哪名刺客武功大成,与目标缠斗半天才突然施展绝学。
这也正是邪王的风格由来。他随心所欲,极善寻找机会,又最为擅长卸力借力。只要对手出现一个破绽,就是他抓住破绽,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攻击的时候。苏夜能够体会宋缺的刀意,与他进行意境方面的比拼,面对石之轩时,却觉得毫无“意”可言。对方杀招之中,除了杀意与死亡之外,一无所有。
值得庆幸的是,她一时找不出克制邪王的方法,石之轩却也拿她毫无办法。即使她突然抽身,将李元吉击成重伤,石之轩仍未能借机伤到她。这对从关外返回中原,意图一统魔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许多想法自她心田中流过,尚未留下什么痕迹,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消失了。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不利的状况,还不至于令她沮丧。石之轩和她一样,满脸平静,只有双眼杀意大盛,似乎全心想着杀死她的方法。
与他们两个相比,站在无漏寺后园之中的那些人显的尤其不安。
李神通命人将李南天捞出小溪,抬至李元吉身畔。这两个人伤势都极为沉重,怎样施救也无法醒转,眼见凶多吉少。他想起武功全废的独孤霸,心中阴云更浓。如此关头,他只能尽快把他们两人送回长安皇城,交给师妃暄救治。然而,难道数百玄衣铁骑,江湖高手就这样灰头土脸,无声无息地撤出无漏寺?
苏夜忽然远离对手,击伤李元吉,岂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李渊本人尚在皇城中等待消息,见儿子半死不活地被人送回,总要耽误个一时半刻,才能安排城中军士围攻搜索。到了那时候,只怕苏夜走的影子都不见了。
薛万彻、冯立本等人目睹齐王如此下场,早死了上前插手的心思。石之轩并不想杀他们,凝功一扫,便将他们扫的七零八落,若真动了杀心,后果乃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均为齐王麾下人马,连声催促李南天尽早下令撤退,以便实行救治,使得李南天更为烦恼。
最终,他心中担忧之情大占上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留在无漏寺中亦于事无补,还不如果断离去,以免苏夜嫌他们太碍眼,故技重施,再下狠手杀一两个重要人物。可他还没开口出声,便见事情再生变化。
他竟不是场中唯一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薛万彻等人催促之际,苏、石两人离他们亦愈来愈远,到了利箭难及的地方,最后登上位于无漏寺前半部分的宝殿。火光难以照到那里,弓箭屡屡射失,只能遥遥望见两个盘旋飞舞的身影,忽而合二为一,忽而一击既退。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李神通心底还是压着一块极为沉重的石头,彷佛他们飞掠弹跃时,每一次都踩在他心头。
他霍然发现,自己心神大乱,难以做出决策,除了情急关心,还有受到招数影响的原因。他并不像李元吉直面夜刀,在精神领域输的溃不成军,却也无法从精神压力中幸免。石之轩掠向寺外,苏夜紧跟而去,这才削弱了他的心中阴影,令他想要下令撤离。
李神通惊觉之时,梅洵亦忍耐不住,以较为委婉的口气催促了一句。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石之轩一声长笑,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抬眼望向宝殿殿顶。
细雪飘落,月色亦有些昏暗,不如平时那样天地一片清澄宁静。但石之轩身着白衣,在哪里都颇为显眼。长笑声中,他飘然转身,整个人如同急射而出的箭矢,急速掠向无漏寺之外,将幻魔身法发挥到极致。在他身后,苏夜亦离开宝殿,像月下仙子一般,凌空扑向对手。
他们两人速度都达到了极限,快的没有言辞可以形容。李神通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前院灯火通明,漫天飘扬着细小雪花。雪花仍在慢慢飘向地面,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若非地上还躺着两个生死不知的人,这简直就是一场刚刚结束的噩梦。
无漏寺有正门、后门、侧门之分。它虽是鲁妙子设计的杰作,但在门户设置方面,与普通寺庙并无不同。李元吉带上三百名玄甲天兵,觉得不够,自己又另外点了不少人马,分置在不同区域,将这座幽静佛寺围的水泄不通。
在石之轩眼中,他的布置并无太大作用。若是普通李阀兵士,便来一千人也毫无用处。别说海内外几位有名的大宗师,就是尤楚红之辈到了这里,也有极大可能依仗武功与经验,撞破重围遁逃而去。后来,李元吉本人在三招之内重伤,被打的生死不知,更让他冷笑连连。
只不过,石之轩本是冷酷无情的人,不以他人性命为意。就算李元吉调动上万军马,人人死于非命,只要与他无关,他就绝不会干涉。
他与苏夜当面交谈的机会寥寥无几,只能从江湖情报中进行判断。今夜若非他在这里,李元吉势必会被生擒回去,作为要挟李阀的筹码。苏夜只答应不主动出手,可没说过李元吉上门找麻烦,她不会动手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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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李神通等人心情沉重,不知该以何等面目去见李渊,石之轩却觉得这并非最坏的结果。
守门兵士眼力与普通人无异,大多一无所觉,任凭两人越过头顶,投入长安城的深巷高墙中。等李神通率众一涌而出,他们才知道那两个当事人已经去的远了,只好偃旗息鼓。
苏夜在轻功上的所有认知,都以红-袖神尼为基准。她演化巽卦时,也将瞬息千里作为基础,不断提升拔高。苏梦枕目睹她的身法,从未起过疑心,仍觉得它来自小寒山,就是这个原因。到了今天,巽卦已完善到接近完美的程度,她回旋飞掠时,真的就像瞬息千里,丝毫不输幻魔身法。
不知从何时起,雪花比之前大了一圈,不再是细雪纷扬,而是雪片簌簌而落。偶尔寒风吹拂,力道却不甚大,并未打破这个冬夜的寂静。诸多大户门前,挂上了不惧北风吹拂的灯笼,透出带着暖意的灯光。
她在冬夜里掠行疾奔,遇上障碍,不用变换姿态就可以越墙而过,令人目瞪口呆。在她面前,好像不存在“墙壁”这一概念。这世界上没有墙壁拦得住她,不管环境如何,对她而言都平坦无阻,是一片适合狂奔的旷野。
可惜的是,她能如履平地,石之轩也能。他更适合在深夜行动,身形不断闪动,彷佛随时都可以融入黑暗,彻底消失在阴影之中。苏夜竭尽全力,自忖做不到在追上他的同时伤到他,也足够他自豪的了。
远离了李阀众人,她耳边顿时清静下来,满心满眼,都是庄严寥廓的长安城夜色。这一刻,她觉得遍心清凉,忘记了不知何处的祝玉妍,忘了仍在长安的师妃暄,甚至忘了这一趟远行的目的。她不断变幻速度,将石之轩的身形保持在视线中,心灵却渐渐沉浸于这一场飘雪。
她对寇仲说,他只能练成宋缺的刀法,徐子陵才有可能练成她的刀,并非故意打击他。纵观江湖,高手虽多,能够在追踪石之轩之时,保持平和至静心境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而徐子陵很可能是其中一个。假以时日,他在武学上的成就应该非常惊人。
苏夜不急,石之轩也没有任何急躁迹象,始终保持一前一后的位置。这倒让她好奇心起,猜测他何时才会放弃,自己是否在他之前放弃。或者说,难道石之轩真的一路奔行,到离开长安为止?
233、第二百三十五章
石之轩熟悉长安地形, 包括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店面,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地点。在常人眼中, 像他和祝玉妍这等魔头,肯定乐意选择荒山野岭居住, 专等月黑风高时出门吓人。但现实恰好相反,他们麾下各有势力,更要寻找延揽人马的机会,不可能躲到荒僻之地。
阴癸派把老巢设在长安,石之轩化身圣僧时也长居长安,正因它是中原大城,旧时故都, 属于长江以北最繁华的地带。
因此, 这时他全速展开身法,仍然可以不假思索,直奔心里的目的地,远胜硬背下长安内城外城地图的苏夜。她追到最后, 发觉环境逐渐陌生, 索性不再去想,只紧紧缀着他,绝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石之轩并未逃向城外,也许根本称不上“逃”。他雄伟的身躯彻底化为一个影子,每逢星月明暗变化,才露出细微破绽,给别人提供察觉他行踪的机会。可惜, 即便他就从城里巡逻的兵丁、点灯的更夫身边擦过,他们也恍然不觉,最多感觉风忽然大了一些。
他自认身法独步天下,可不算狂妄自大。苏夜本人正在暗自称赞,心想如果他在她刚来的时候,就拥有如此惊人的轻功,那么她未必可以逃到江边。
打他们离开无漏寺,约莫半刻钟过去,两人犹如划破夜空的流星,足足越过了大半个城池。无漏寺在永安渠西岸,如今他们人在东城,连续经过街市、作坊、货仓,才来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入夜后,街市灯火绚烂,不少作坊仍在开工,城中居民起居之地则各有不同。石之轩左转右转,在深巷高墙中从容游移,最终来到一家外表十分普通的民居。
附近房屋楼舍鳞次栉比,布满了每条街巷,有些历史悠久,有些则是新建的,连成一片住着数百户人家的宁静所在。那户民居青砖青瓦,大门外种有老树,外观朴素低调,与邻家毫无差别,处处透出宁谧气氛。
即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它和邪王联系起来。
这座院落映入眼帘时,石之轩终于回头看了苏夜一眼,低笑道:“你的轻功果然惊人。”
房檐下悬着灯笼,品质甚是平常,只能照亮大门附近一丈方圆。由于雪已大了起来,北风亦有渐渐寒烈的趋势,灯笼正在随风摇曳,晃出不断变化的昏暗光芒。
苏夜笑道:“不敢当。狡兔尚有三窟,邪王至少拥有三十个了吧?”
石之轩哼了一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李元吉满怀信心而去,将将撑到三招,连人带枪一同横在地上,令石之轩确认他们没什么用处。他深知短时间内,自己奈何不得苏夜,苏夜也很难杀死他,遂放弃缠斗,希望以举世无双的幻魔身法将她甩开。
祝玉妍施展玉石俱焚,是带着必死之决心,决意与他同归于尽。苏夜虽然能模拟天魔功,将气劲形成涡旋,向内旋转,借以阻止他的逃逸,却难以达到玉石俱焚的效果。他并不担心她能留下自己,但这时见她一直紧追不舍,仍然非常意外,难以预料今夜如何收场。
苏夜说的不错,这座幽静民居就是他众多巢穴中的一处。在他事先作出的安排中,倘若无漏寺之行不够顺利,安隆、杨虚彦两人将在这里等候。
他们两个虽和他离心离德,但在苏夜这件事上,利益完全一致。何况他们畏他如虎,平时各打各的算盘,见邪王开口,仍会无条件地遵从吩咐。
他和苏夜处在暂时的平衡里,只要向任何一方施加力量,就可以打破这平衡,得到另一方不想要的结局。
院落门面如故,檐下灯笼如故,宅院里每一处摆设均纹丝未动。厅堂中高烧红烛,光线明亮,是他预想中的场景。然而,在他以胜过飞鸟的高超身法,鬼魅般落进宅院内部后,却像看见死人复生,流露出极为意外的表情,瞬时停步,凝视坐在正厅座椅上的人。
“阴后”祝玉妍安坐不动,右手轻搭着高几。红烛就在她身畔,她却彷若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恬静玉容上毫无表情,似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没有起身迎出门外的意思。
宅院规制普通,前庭后院俱全。但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安、杨两人的踪迹,甚至不见阴癸派弟子。祝玉妍竟是孤身在厅中等候,不知那两人是被她赶走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不仅神色如常,眼神同样平和澹漠,只在接触石之轩的双眼时,两道秀眉微微一蹙。
别说石之轩,苏夜一样感到意外,不知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石之轩一停,她跟着停下,却不发一言,目光逡巡来去。
她不清楚石之轩的安排,自然不会挂念安隆与杨虚彦。与她相比,石之轩想的更深、更远。祝玉妍出现,代替他预先安排的人马,足以证明很多事情,同时证明他正深陷危险之中。但是,即使面临如此明显的危机,他仍不动声色,绝不像凡夫俗子似的转身就跑。
足足有十秒钟之久,祝玉妍坐的笔直,纹丝不动,彷佛一座举世无双的美丽玉像。苏夜直挺挺站在靠近大门那里,好像另外一座凋像,只是不如阴后那么高挑。
忽然之间,石之轩哈哈一笑,柔声道:“玉妍竟和外人联手对付石之轩,可知触犯圣门法规?”
祝玉妍双眸闪动,理都不理这句话,笃定地道:“你练成了不死印法!”
石之轩道:“安隆和虚彦到了哪里去?”
他伫立在飞扬着雪片的天地间,更显身形高昂潇洒,声音亦柔和动人。祝玉妍唇边泛出微笑,以娇媚的语气道:“之轩啊,难道你以为是我逐走了他们吗?为何不用心想想,我究竟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呢?”
她目睹无漏寺被李阀人马包围,不愿陷入混战,更不愿在那些人面前现身,这才临时改换地点,令石之轩措手不及。她话里话外,流露安杨两人临阵背叛邪王的意思。这话未必是真,或者那两位只是见机行事,见阴后大驾光临,自知不敌而退避。但听在石之轩耳中,自有另外一番滋味。
当然,那是对过去的石之轩而言。
石之轩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若纠缠于过往云烟,未来就成了对过去的重复。我们为何不放下过往恩怨,探寻诸多新的可能?”
祝玉妍澹澹道:“新的可能?”
石之轩柔声道:“我们可以捐弃成见,携手合作,重振圣门声威。不死印法本为我心血之作,玉妍亦是我唯一看进眼中的圣门同道。如今中原局势未明,虽是寇仲那小子大占上风,尚未真正尘埃落地。这正是圣门的好机会,你我联手,将创出前所未有的一片天地。”
到底是不是“前所未有”,还值得商榷。可他以邪王身份,做出如是断言,难免让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祝玉妍既未心潮澎湃,也未情不自禁,笑道:“你失去了圣舍利,仍可将自己创出的功法练到圆满,还补全了心灵上的破绽,难怪口气这样大。”
石之轩苦笑一声,坦然道:“我们毕竟有过许多温馨甜蜜的日子,谁比你更清楚石某的口气?”
苏夜见他们旁若无人侃侃而谈,心想是否要咳嗽一下,证明自己还活着,便听祝玉妍一声娇笑,道:“你若像过去那样,忽而冷酷无情,忽而忧郁伤感,我倒还相信你对我有几分愧疚。但你现在,已成了遇上碧秀心之前那个谈笑杀人的石之轩。”
石之轩沉默不答,似有默认之意。祝玉妍缓缓摇头,又道:“你美丽的谎言,听过一次就足够,听上两次,说不得就要万劫不复。你身边的人无一不惧怕你,宁可暂敛锋芒,也不敢与你真心合作。方才玉妍听的很心动,却怕重蹈覆辙,数十年前气死师尊,数十年后再气死门人弟子。”
她提到“弟子”,可见确实把希望寄托在砩希?袢罩?剑?嘤形??缴ㄇ逭习?囊馔肌?br>
石之轩死后,倘若芄涣烦商炷ЧΓ?突岢晌??哦酪晃薅?牧煨洹;痪浠八担?灰?够钭牛?唤稣?佬?懦械q沽Γ?豕锱梢材衙夂退逋弧u庑┮蛩刈酆显谝黄穑?偌由纤?允坦敲?牡某鸷蓿?沼谀鸪闪私袢站置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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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决定并无错误。石之轩动真情前是什么样子,祝玉妍显然十分清楚。那时他始乱终弃,断去她练成天魔大-法的可能,眼下当然可以做出相同举动。
就在这时,石之轩忽地又回过头,笑道:“小姐和玉妍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苏夜笑道:“协议?这种事还需要什么协议?邪王你本身就是条件,让别人不得不怕。祝宗主有新仇旧恨,我则是为了寇仲。寇仲一旦身亡,少帅军乃至少帅国都会土崩瓦解。你说,除了联合祝宗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石之轩嘴角飘出一丝冰寒的笑意,澹然道:“石某人并不了解你,只觉得事情没这么轻易。玉妍是否以天魔诀作为交换条件,换你独自远赴长安,取石某性命?”
苏夜微觉心惊,知道他直觉极为惊人,须臾间就想清楚来龙去脉。他念头一转,居然比其他熟人或朋友更了解她。但到了这个地步,她绝不可能承认,只得微笑不答。
祝玉妍轻笑出声,不以为然地道:“人家怎会这样做。之轩勿要低估自己,你做人冷酷无情,谎话连篇,玉妍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当玉妍不知道吗?你既想杀苏小姐,也想杀我。我们在冒险,你何尝不是?只有李阀那几个小孩子,才会不知轻重,同意与虎谋皮吧?”
石之轩笑道:“要说冷酷无情,玉妍的确不遑多让。其实石某人见到你前,已经知道没有合作的机会,却还想试一试。”
祝玉妍似懒于反驳他,款款站起身道:“怪只怪你自己断绝了所有机会。”
234、第二百三十六章
她盈盈站起, 姿势优雅好看,好像蕴含着一种韵律感, 进一步烘托她动人的容貌体态。但就一眨眼的工夫,她已跨越从正堂到门外的距离, 变作雪夜里的一缕轻烟,直冲石之轩而去。
“阴后”两字,当然不是白叫的。
早在邪帝舍利出土之时,她就不想让石之轩得到这件宝物。当初石之轩武功虽高,却因心境破绽极大,出手时总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少了点儿味道。邪帝舍利能够补足这个破绽, 让他摇身一变, 变作足够和毕玄比肩的绝代高手,于是成为祝玉妍的心头大忌。
后来,舍利被苏夜拿走,吸的一干二净, 对阴癸派同样十分不利, 引发派中大大小小的问题。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更糟的是,石之轩明明没有拿到宝物,计划多次受到打击,心烦意乱之下,竟然还能破而后立地练成不死印,使阴癸派举目所及均是强敌。
胨找勾锍山灰自谙? 祝玉妍痛下决心在后。若非石之轩功法圆满,她不至于这么着急毁掉他。下这个决心前,她不断衡量利弊,连“与外人勾结”的名声都想到了,依然坚持这么做,导致石之轩的口才无用武之地。
方才他口述种种好处,说他们合作之后,天下就是囊中之物。祝玉妍确实有些心动,但心动仅在一瞬间,无论未来怎样发展,她都不可能上他第二次当。
苏夜直到见她掠出门外,掠向石之轩,才稍微放松下来。她很清楚那两人间的恩怨,却不清楚剧情改变与否,始终提防着事情突然反转。李阀三位公子摆出无赖架势,认定宁道奇等人会尽力对付邪王,不会尽力对付她,所以把她当成首要目标,先杀了她再说,可不是毫无道理。
万一祝玉妍突然改变心意,也决定先杀她,再杀石之轩,那她将面对被魔门两大宗师男女混合双打的局面。由此可知,即使在阴后看来,她也是个比邪王更容易共处的敌人。
这并不代表,她会就此放下警惕,把所有空门大露给祝玉妍。倘若祝玉妍见有机可趁,临死之际用天魔带给她一下,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过,如果祝玉妍诚心合作,那么除非全长安的宗师高人疾驰至此,援助石之轩,他绝不会有比重伤更好的结局。
她一直站在石之轩背后,防止他转身就走。遍数江湖人物,无人能独自留下他,甚至多人合力也不行。轻功高明如她,只能紧紧跟在人家身后,追到她或他首先放弃。眼下她要做的,就是为玉石俱焚抢出机会,使石之轩无法移动逃脱,硬捱这记绝招。
祝玉妍拂开飞雪,凌空飘然而至,恰听石之轩笑道:“此地并不僻静,玉妍不怕闲人目击我们的决战?”
她想都不想,旋即道:“被人察觉又怎么样?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还没出口,她右掌向前平推,击向石之轩胸口,左袖同时扬起,袖中激射出毒蛇般的天魔带。飘带吞吐自如,昂扬上升,在空中旋出螺旋状的波纹,卷向石之轩右侧方向,带起宛如鬼哭神嚎的尖利啸声。
这一掌看似简单,其实掌劲无比充沛,凌厉绝伦,产生犹如漩涡的天魔力场。天魔带封住石之轩一侧生路,带动力场旋转,后续变招奥妙无穷。
石之轩所处的空间顿时凹陷下去,想把他牢牢锁在原地,阻止他出手拦截天魔带。掌劲以他为中心流动时,他身后狂风骤起,卷来撕天裂地的刀风。夜刀化为一道乌黑流光,彷若跗骨之蛆,倏地贴近了他。刀锋薄如蝉翼,轻如无物,轻易切进天魔气劲,却未影响气劲的流向。
这一刀来的实在太快,和天魔带在同一时间到达,带来足以将常人撕成粉碎的灭顶之灾。石之轩却不太在意,蓦然急速旋转起来,像道龙卷风似的,离地上升至半空,人还在天魔场中,却成功卸开夜刀刀风,躲开致命一击。
刀劲如有生命,直直涌向正上方,势头如同冲天而起的怒潮。石之轩竟不下坠,在卸劲时向旁斜飞,轻飘飘落在铺满青瓦的房顶上。
哪怕他撒腿就跑,一走了之,别人也没资格说他的不是。苏夜与祝玉妍联手,足够击败当世任何一位大宗师,又是以二打一,怎么都算不上理直气壮。
两人过去没有交情,更没有同进同退的经验,但动起手来,自然懂得如何与对方配合。石之轩遇上这样的险境,还不远避为吉,无异于自寻死路。
苏夜看过《不死印卷》,硬碰过石之轩,知道幻魔身法的恐怖,祝玉妍也知道。她不比苏夜,一旦石之轩扬长而去,很可能在追踪途中甩开她逃走。因此,石之轩飘上房顶,她也如影随形,人带合一地射向同一位置,人未到带先至,当空幻出无数带影。
尖啸鸣响不绝,所过之处,瓦片像是被连根铲起,悉数直升上空,铺天盖地地打向卓立前方的石之轩。每片瓦片上,都附着阴后惊人的气劲,气势像是要把他从前胸到背后穿个窟窿。
面对她迅雷急电的狂攻,石之轩仍是悠闲自如,双手潇洒地画出数个圆圈,应付环绕周身的天魔飘带。茫茫飞雪中,只见漫空带影,气劲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祝玉妍尽展平生所学,一出手就是杀招,务必要把他缠死在这里。
他们派别不同,但武功都源于《天魔策》,论诡奇变化,谁都不输给谁。石之轩之所以胜过祝玉妍,是因为他后期别出心裁,不断改进原有的绝学。
胜负暂且不论,两人源出一家,交手的场面激烈好看到极点。祝玉妍不断收缩天魔力场,从数丈方圆,迅速缩到两丈,再到一丈。变化期间,带势比刚出手时缓慢的多,带上力量也逐步沉凝,舞动起来重若千斤,产生沉重滞闷的效果。
她在天魔带上有着数十年经验,远胜过初露头角的?吞炷cv浜系奶煲挛薹臁f??纬烧饺?螅?ナ撇湃?婵?梗?拖衽?x??闹┲耄11蚰谕平??恢馗?纫恢厍亢罚?鹊氖菔弊??厥疲?剿鞔??普馈?br>
她能拦住他,全靠天魔真气的奇异特性,并非只用武功一决胜负。时间一长,石之轩会像被困的巨大飞虫,挣破蛛网逃逸出去。更何况,他在逃脱之前,还有可能杀死蛛网的主人。
她猜到事情可能如此发展,才爽快同意联手对敌。
“嘭!”
飘带自她双袖齐齐射出,撞上石之轩立于身前的气墙,去势立止,被气墙反弹回来。弹到中途,带身再生变化,漾出如水中涟漪的波纹,不停摆动摇晃。摆动到最后,它脱离敌人影响,幻出笔直的白色细线,尖刺般刺向气墙,时机力度都拿捏的无懈可击。
这是左袖飘带的攻击,在它冲破气墙的同时,右边飘带悄无声息,向下落去,意欲卷住石之轩双腿。双方的指掌拳脚从未停过,快过暴风雷霆,再加上神出鬼没的天魔带,能看的人喘不过气。
然而,石之轩跃上房顶前,已想过无法迅速突破天魔场。飘带尚未缠住他,又听一声巨响,祝玉妍眼前一花,只见他腿上用力,像踩破纸张一样,踩破由木料构成的屋顶,通过天魔带唯一未笼罩的盲点,身体直坠向下,令她的攻击全部落于空处。
危急关头,他反应速度仍是举世难及,握拳向上击打,震开于破洞处探头的雪白飘带,双腿则连环踢出,破入自下方涌来的刺骨刀气。
苏夜见他们陆续上房,不愿凑这热闹,径直掠入房中,想辨清石之轩位置,从下而上突施偷袭。但她刚要动手,石之轩已抢先一步,主动踩出一个大洞,跃了下来,抢出一个把她和祝玉妍分开的空隙。
刀光漫漫如潮水,一刻不停地扩张着,连成一片闪烁不定的黑光,不似世间能有的景象。石之轩足尖下踢,像是把双腿主动送到刀口上。但苏夜只觉夜刀一沉,被他正好踢中刀尖。
一踢之下,两股截然相反的巨力侵入刀身,向相反方向拉扯,拉的夜刀微微震颤。他手上功夫玄奥无穷,腿法竟也精微奥妙,封挡招架,到底未被刀光吞没。
有时,石之轩的招数似乎超越了生理条件限制,诡怪绝伦,产生浓厚的荒谬感,在对手始料未及时一击毙命。夜刀一样有这种气质,四面八方黑光点点,充满整个大堂空间,以石之轩之能,亦辨不清她受到了多少影响,有没有受到影响。
弹指间,双方交手十招以上,屋内家具器皿轰然粉碎。邪王招招强攻勐打,双手荡出无可抵御的巨力。冰寒、灼热两种气劲亦流荡在正厅之中,每一缕气流都如利刃般锋利,足以致人死命。
这是两人对招的结果,可见战况何等激烈。第十六招上,石之轩凌空倒翻,双掌似缓实快,连续拍击狂飙的刀气,如闪电破开乌云,然后再度翻了个筋斗,终于落于地面,脱离被夜刀当空一刀两断的绝境。
他本想趁着祝玉妍还留在屋顶的一瞬,冲破苏夜拦截,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苏夜看透了他心思,宁愿不抢功劳,也要拖延时间。
此时夜刀刀势如崇山峻岭,始终屹立不倒,带有任凭风吹雨打,绝不动上一动的气魄。刀光虽然四散,却总能在石之轩击出空洞时及时回流,封挡的严丝合缝,有破绽也如同没有。石之轩空手破开拦截,于千钧一发间稳稳落地,武学修养、轻功身法都已可睥睨当世。
可惜时间有限,他只能做到这一步。苏夜身后,正厅大门向两侧大开,露出门外白雪纷扬,却像远隔天涯海角,因为他落地的同一刻,上空连续爆出巨响,一大片屋顶被天魔带掀开。飞扬的木屑碎块中,祝玉妍恍若天魔降世,纤手一抖飘带,居高临下地拂往他头颈胸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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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带、天魔场、天魔功永远浑然一体。细长丝带凌空飘落,祝玉妍的人也跟着落下。
她明亮清澈的双眸中,瞳孔泛出紫芒,连目光都像带了紫色。紫芒愈来愈盛,每变化一次,天魔带的速度就缓慢一分。石之轩双眼亦射出冷酷无情的光芒,让他面容带上了深沉阴鸷的味道。
他们方才说话,不是连声娇笑,就是潇洒不羁的微笑,哪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竭尽全力攻击对方,笑容才被丢到脑后,换上严肃神情。
形势一变再变,苏夜一个旋身,来到石之轩正后方,与祝玉妍交换位置。两大美女合力勐攻一个英俊轩昂的男子,场面既赏心悦目,又满溢杀机。
不死印以变幻见长,石之轩双足却牢牢钉在地上,在她们的夹击下,守的固若金汤,彷佛永远不会被撼动。
天魔场当头而降,收窄程度比之前更甚,只剩半丈左右,把祝、石、苏三人都圈在力场之中。苏夜并非徐子陵,即使进入天魔场,也不必担心影响祝玉妍对石之轩的控制。这么做,对她一样十分危险,但她既要杀死石之轩,就不得不冒这点风险。
飘带逐渐加重,祝玉妍举重若轻,带影蜿蜒奔流,将石之轩笼在重重屏障下。天魔真劲本应鼓满八方,这时却集中于他正面,任凭苏夜封锁他的后路。
这里已经成了常人看不清的战场。别说外人,就是局中的三个人,也感觉自己站到了险峰风口之处,耳边身畔,全是呼啸不绝的狂风。刀光、带影、掌风交织成天罗地网,前两者蓄意配合,间不容发地向后者发动攻势。
真气彷佛源源不断,真元亦是充沛圆满,但攻势终有尽时。石之轩错开夜刀,一掌噼中天魔带,祝玉妍忽地撮起双唇,发出一声刺耳的天魔音。
235、第二百三十七章
啸声乍起, 便压过了天魔带的尖啸。祝玉妍急速提升功力,将啸声凝聚成线, 绕着石之轩游走不定。刹那间,周边环境彷佛翻天覆地, 从屋舍到树木,无不变的影影绰绰。一个人身处其中,将受到严重干扰,眼前所见均为幻象,再也看不到祝玉妍的身形。
因此,若在这间宅院外面偷听,偷听者反倒察觉不了任何异样声响。
不提其他, 天魔音只靠自身的威力, 就可以摧毁普通程度的对手了。这啸声无孔不入,不再像声音,倒像是流水狂风,碰上一个缝隙, 就水银似地迅速灌入, 效果惊天动地,唯恐不能损伤敌人大脑。纵在大漠狂沙中行走,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苏夜原以为,她必须静立不动,才能施展这式功法。但天魔场正在向内收缩,祝玉妍攻势却丝毫不减,口中连续不断发出尖啸, 证明她促动内息流转时,可以突破功法本身的极限。
她还不至于被魔音吞没,视野中的一切都非常正常,天地更未倒转过来。魔音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让她耳朵里充满尖锐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不快。
想用间接手段伤及先天宗师,祝玉妍也做不到。天魔音并非手段,而是手段衍生出的现象。啸声尖利到了极点,针一般戳刺耳鼓。天魔场亦收缩到不能再收,就像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点。场中气劲被极度压缩,既人畜无害,又蠢蠢欲动,随时准备脱离阴后控制,炸药般炸成满天烟火。
气劲越收缩,就越不稳定,散发出浓浓压迫感。即使到了极限,天魔场竟还在变,拼命挤往最后一步。这个变化以石之轩的身躯为中心,把他当成第一目标,但万一爆炸,方圆数丈都会被巨大的冲击力波及。石之轩固然首当其冲,苏夜何尝不是紧随其后?
祝玉妍想拉双龙和师妃暄下水,但苏夜不可能答应,宁愿单刀赴会。她权衡过后,认为能把她击成重伤,也算值得,遂点头应允。
到了这一步,三方均不再退缩,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苏夜并未令她失望,明知爆炸迫在眉睫,仍半步不退,强行接下邪王大半攻击。两人合击之下,石之轩终无法脱离天魔场的范围,被迫强硬到底。
电光石火间,天魔场收拢压缩力度之大,让苏夜都暗自心惊,觉得把自己换到祝玉妍的位置上,最多只能做到这样,绝不可能比她更好。她心惊之时,祝玉妍忽地露出一丝苦笑,飘逸中带着如释重负,厉声道:“不死印法又如何呢!”
玉石俱焚没有第二次机会,威力究竟怎么样,只有用出来才知道。石之轩是否会死于这一招下,也得看老天的意思。
厉叱声兀自未绝,祝玉妍已完成行功前的积蓄。她所有杀招都针对石之轩,并未认苏夜是敌人。到了此时,苏夜才清清楚楚感受到气劲的流动轨迹,预测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玉石俱焚其实很像天刀第九式,瞬间抽空周围的生机与空气。但宋缺意在伤敌,抽空后接上神妙刀招,祝玉妍却把力量汇聚于自身,直到连她都无法承受的地步。
危险感急速扩大,挟着死亡阴影,气势汹汹扑向苏夜。预感方生,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祝玉妍蓦地消失,身躯爆作满天粉尘。惊人气劲诞生于虚无,和粉碎了的精血混在一起,从那一点爆发出来,席卷方圆两丈。
气劲碰到桌椅,桌椅就变成尘烟。尘烟高速向外飚动,撞在墙上,那面墙就像被炮弹射穿,爆出一个巨大的洞,撼动房屋地基,连累整个房间都在摇动。
高人虽多,喜欢研究怎么自爆的高人却不多,功力能和祝玉妍比拟的更是少之又少。这对苏夜而言,亦是头一次体验。她很清楚,这种邪门功夫等同于把自己变成炸弹,集中在极小范围引爆。石之轩受的冲击,恐怕和真正炸弹的威力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
那股力量如风逼近,衬的她像面对飓风的普通百姓。如果她愿意,可以化作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飘出气浪范围。但她不想这么做,还减弱了用于防御自身的内劲,因为她发现,祝玉妍自毁时,石之轩竟然还有能力化解。
他的身影模煳不清,表示他为化解沛然巨力,在原地高速旋转移动,变为半透明的状态,并非消失不见。
在气劲干扰下,她无暇去看他如何应对,尽力意守丹田,灵台中一片空明澄澈,因玉石俱焚而生的震撼顿时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她忽略了擦过石之轩,向自己压来的风暴核心,感应到他的所在,抬手一刀挥出。
没有言辞能形容这幅画面。
气劲强至巅峰,仍掩盖不了狂风中的一道乌黑流光。流光看似笔直前行,实际千回百转,穿透数不清的屏障,刺向那个朦胧身形。
苏夜晚一刹那动手,石之轩就能负伤而逃,择地休养,但她没晚。自她和石之轩交手以来,夜刀首次出现刺中实物的感觉,被邪王护体真气阻碍了一瞬,紧接着长驱直入。
流光倏然而没,刀气却在他体-内爆裂,硬生生撕开因不死印而生的邪异真气。她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因为风暴已至,将她轻易卷起,抛往房屋之外的方向。
不知是真是幻,在被扔出去的同时,她好像看见石之轩意味复杂的目光。目光里不见失望,不见恐惧,不见认命,只是单纯的复杂难解。下一秒,那个轩昂高大的身影继祝玉妍之后,淹没在致命气劲当中,立时破裂粉碎,化为乌有。
又是一声墙壁破裂的巨响。苏夜撞中门边的墙,居然无计可施,就这样破墙而出,连打了三四个筋斗,重重摔在覆盖了一层新雪的地面上。
她背嵴一碰坚实土地,立刻就要弹起,弹起不足三寸,再度摔了下去,只觉由胸到腹一阵剧痛,活像被人用大铁锤打过一顿,不但难以起身,还头晕脑胀,行气不畅,似乎经脉已经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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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俱焚卷起的劲风刮了几十秒,才慢慢停息。正厅旁边与两个小侧厅相连,侧厅完好无损,正中的建筑却破破烂烂,没一件东西是完整的。由于墙壁多处受损,屋顶破了个大洞,整座房屋正在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
简单地说,这地方好像被龙卷风袭击过,已彻底毁掉了。
只要眼力够好,还能从残骸里看出原有的家具形状,邪王阴后两人却不复存在。祝玉妍抹去了石之轩,也抹去了自己。无论他们有过何等恩怨情仇,都自此烟消云散。从此以后,阴癸派九成九会落在种校??际??旰蟮慕??缭啤?br>
苏夜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感觉极其糟糕。她平躺在雪地里,下意识伸手在脸上一抹,只见满手都是鲜血,愣了半天,才恢复了点儿力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望着一地狼藉发呆。
她击败了石之轩,石之轩还当场身亡,算是件不小的喜事。可她内心深处,居然找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好像这一番轰轰烈烈,独与她无关似的。
离她不太远的地方,天魔飘带正摊在那里,因为细长柔软,材质坚韧,未被巨力震断。苏夜喘息半晌,走了过去,俯身捡起这条丝带,打算交给?br>
她把飘带和夜刀塞进袖子里,突然又是一愣,转身望向宅院大门的位置。
如同动作片里的警察,师妃暄终于来了,只是姗姗来迟。她立在大门附近,扫视激战后的战场,满脸均是她不应有的惊讶之色。
236、第二百三十八章
入冬之后, 北方城市不论大小,都陆续下起了雪。雪絮忽而若隐若现, 忽而长洒不休,堆起短则紧覆地面、长则厚达一尺的积雪, 将长江以北裹在白茫茫的雪光中。
沉落雁身着素黄衣裙,掠着如云秀发,坐在正对窗户的软榻上,悠闲地喝茶赏雪。屋中铜炉飘出沉香气味,炉中炭火炽烈,炭块烧的通红,驱走了从外吹来的寒风, 满是富贵闲暇气氛。以她的武功, 并不在意这点寒冷,之所以点起炉子,只是习惯使然。
她饮完香茗,放下茶杯, 忽然像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 侧过了头,对苏夜笑道:“二小姐,你现在声望之隆,如日中天。纵观中原东西南北,无不瞩目于你的下一步计划,希望你再创出令人惊叹的奇迹。不知你心中作何感想?”
苏夜亦是一笑,坦白道:“我没有任何感想。”
沉落雁愣了一愣, 露出有点天真的情态,娇媚地道:“换了是我,看到散真人、宋阀主、邪王等人一一落败,总会有些志得意满之情。”
苏夜笑道:“你是你,我是我,每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倘若你把武功练到我这样子,应当也不会在意虚名,只觉这是武道上的必经之路。”
她这么回答,可以说准确,也可以说不准确,因为她产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譬如说,她很不愿意恃强横行,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压他人低头。但大部分人想法恰好相反,即便嘴上不认,照旧在看到绝世高人时,自动生出仰慕之情,不知不觉听从对方吩咐。
那么,用口才说服他人的,就比用武功吓唬的更加难得。
名声绝非目的,完全不值得重视,而是一种手段,可以用来达成真正的目标。若用宋缺、宁道奇等人作为例子,更能体现出现实何等无奈。
他们都算正道中人,成名前后从未作恶,亦很看重后起之秀的心地为人。可她是因为武功高,才能得到他们的平等相待。否则,就算她长出三寸不烂之舌,站在道德高地上,把道理说的天花烂坠,也难以改变他们的理念。
宗师尚且如此,普通人还用说吗?江湖中人若肯讲人情道义,拒绝恃强凌弱,已经很难得了。
石、祝两人身亡那天,师妃暄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却因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长安城中四处寻找,错过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她赶到时,一切已尘埃落定,只能看着被掀翻的正厅发呆。
她们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大敌一去,场面十分尴尬。幸好师妃暄明白来龙去脉,无意为难她,事先拒绝参与围攻,此时得知邪王阴后双双过世,也不曾多说什么,反倒帮她疗伤,助她安全离开长安。
她人是走了,事情本身却未就此过去。两位魔门宗师之外,李元吉、李南天亦成为牺牲品。只因他们自视过高,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付出了生命为代价。
师妃暄应李世民之请,出手医治李元吉,仍然无力回天。自此,苏夜与李阀结下血海深仇,双方关系绝无软化可能,一如她与独孤阀。但从另一角度看,李元吉带着弓手围住无漏寺,本就想要她的命,失败了也只好怪自己武功不济。
这一次的消息很快传开,苏夜名气在不可能上涨的前提下,又硬生生涨了三分,并为大众熟知。短短数天之内,天下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正是双龙的“后台”。
苏夜本人对此很是无谓,保持着“爱谁谁”的态度,生活一如平常。她回洛阳还不到三天,阕远?敲牛?是宄?s皴??赖南昵椋?泵嫒∽咛炷t??源嗽僖裁辉谒?媲跋稚怼r豕锱梢噘绕煜9模?坪醪幌胱龃蟮亩?鳌?br>
如果说这件事有什么后果,只能说,它稍微影响了她的人际关系,其中又以石青璇为甚。
他们父女关系虽然恶劣,终究有着血缘联系,无法随意割舍。石之轩在人格分裂时期,怀着浓烈的愧疚感,对她颇为不错。苏夜乃是杀死石之轩的凶手之一,自然不好意思再见石青璇,闹的徐子陵也有点别扭。
杨虚彦、安隆、曹应龙等人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侯希白听说之后,万分感慨,亦万分轻松,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能说心头少了一个重担。他不必在二十八岁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接下石之轩的全力出手,却失去了自小教导自己的师父,心情非常复杂。
至今为止,苏夜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由于消息传遍江湖,苏夜挑战宁道奇、宋缺两人的事迹也被发掘出来,跻身于被广泛承认的“大宗师”之列。就算有反对者,也仅是基于她的年纪经验,并未质疑她的真实武功。
她在洛阳城中隐居不出,闭关养伤长达一月时间,总算恢复到完好如初。每当她想起玉石俱焚,都心有戚戚然,认为自己伤在这一招下,实在算不得冤枉。然后,她一出关就接到寇仲的飞鹰传书,说傅采林率使节团前来中原,要见一见少帅军的主人。
苏夜的预测正在逐步变为现实。寇仲与傅采林决战,便是其中比较紧要的一桩。如今中原天下,只剩李、寇两家成气候的势力,李阀又明显弱于少帅国。傅采林目睹此情此景,当然不会像原来那样,带着手下弟子直奔长安,而是选择了看上去最有气象的寇仲。
寇仲因傅君?c之故,和奕剑一脉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们连续遭遇傅君瑜、傅君嫱两人,均处处留手,厚着脸皮和人家乱搭香火之情,最后更把假死的傅君瑜平安送回高丽。可惜的是,这大多是他们的单方面行为。傅采林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自动把他们认作记名弟子。
那时,寇仲人在洛阳以西,得讯后急忙赶回洛阳,商量如何接待这个使节团。严格来说,傅采林在高丽身无官职,不能用“使节”两字称呼。但他多次率军击退隋军,乃是高丽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英雄。说他一举一动,都能影响高丽王的决定,并不算过分。
他对于高丽,如同毕玄对于□□厥。寇仲即便少了傅君?c这重关系,也必须慎重对待他,取得他的认同。
苏夜从未担心双龙的个人魅力。自他们出道以来,真正厌恶他们,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只有独孤霸、香玉山这种反面角色。通常来说,越是宗师高手,越懂得他们的可贵之处,明白他们身上确有常人难及的好处。
由于众多因素,傅采林进入洛阳后,一直受到最高礼节的款待。苏夜买下荣凤祥的一处地产,将其改造为使节馆,请他们住在那里。寇仲、徐子陵、侯希白、跋锋寒与宋师道五人都去见过他,双龙更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有幸领教真正的奕剑术。
他们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成功全身而退,并向傅采林坦言心迹,用真挚情感打动了他,令他放弃杀死他们的想法,当面传授奕剑术的精微诀窍,承认他们有习练《九玄大-法》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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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并未参与这件事,以免适得其反,引起傅采林的忌惮。直至双龙笑容满面地回来,她才又把他们派遣过去,请求与奕剑大师切磋一场。
这一战,仍是她赢了,在众多观战者的围观下,堂堂正正地赢了。奕剑术讲究“以人奕剑,以剑奕敌”,擅长寻找敌人“遁去的一”,将战场看作棋盘,却未能试出她刀招中薄弱位置,到底被她险胜一招。双方遵循以往宗旨,均点到即止,及时收手,仍让周围的人看的气都喘不过来。
傅采林为人颇有风度,痛快地承认了这次失败,并对夜刀大加赞誉。他先是认可寇仲,续而败于苏夜手下,纵有其他想法,也难付诸实施。
至于有些人猜测他是否会支持李阀,拖延寇仲一统中原的时间,也是想的太多了。决战之后,他不愿逗留太久,立即折返高丽,虽然留下几位弟子,却不再插手中原内斗。
对他而言,这正是最佳选择。寇仲若为中原下一代皇朝的开辟人,比其他人物更有好处,亦更容易得到两国之间,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和平。这一行,既是为公为私的必然举动,也昭告着他了断了一件心头大事。
双龙见他点头允可,不再计较傅君?c的私传武功,自然松了一大口气,有种得意与欣慰混合的感觉,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苏夜则因这一战,一跃成为中原独一无二的人物。
当世三大宗师中,宁道奇与傅采林都坦承失败。三人之外,石之轩已然身故,宋缺从不讳言她破解过天刀第九式。于是,只要稍微关心当今武学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到“武尊”毕玄身上。
沉落雁、虚行之等人多次和她提起他,希冀之情一览无遗。
237、第二百三十九章
他们为她操碎了心, 生怕胜败乃兵家常事,她胜了那么多人, 然后败给毕玄,反而令毕玄拥有当世无上声名, 总撺掇她多多咨询跋锋寒,从他那里打听炎阳神功。
苏夜哭笑不得,一回头发现双龙也作如是想,顿时满头黑线。关外之行,给他们的印象当真是刻骨铭心。他们在大草原上遭遇毕玄,三人联手仍落得惨败结局。双龙用尽平生之力,才把跋锋寒抢救过来, 自然不想再抢救她。
可惜操心再多, 也是无济于事,就像天刀一般,外人只能描述自己的感受,说不出刀意诀窍。炎阳神功究竟如何, 得等她亲眼见到才能知晓。
赵德言人还在长安一带, 显然了解近期种种风波,并已将情报传回突厥。她有理由相信,毕玄不仅收到她的书信,还收到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表示,不知有何打算。
他本应连同突厥金狼军,以武神之姿降临中土, 阵前决战寇仲,这时可不一定会这么做。苏夜等他,真的等了很久。无关人士等候这场最终的决战,同样心急难耐。徐子陵之前开她的玩笑,说要收取围观门票,就很直接地反映出了这种心理。
然而,就算她真要收门票,也要等毕玄主动采取行动。
关心她的人很多,知道她内心所想的却寥寥无几。若要以武功高低作出排名,毕玄绝非列表上的第一人,向雨田才是。她等候毕玄,尚有得到答桉的一天;等向雨田,则像在机场等一艘船,等不来是理所当然,等来了是外星人开着飞船入侵地球,能把人吓的脸色发白。
苏夜向“媚娘子”金环真夫妇打听向雨田,打听多少次,就得到多少次“奴家不知”的答桉。她有时想,如果向雨田真的蓦然现身,自己估计会热泪盈眶,一边唠叨“雨田啊,你想死我了”,一边迎上前去。
“向雨田”三字再次浮现时,沉落雁恰好问道:“寇仲迟迟不肯称帝,却以洛阳为都,在少帅国地盘上,已与皇帝一般无二。落雁不明白的是,你为何甘心放弃手中大权,是否帝位在你眼中,是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苏夜微露意外之情,瞟她一眼,见她目光中满是好奇,才笑道:“这要看与什么相比。不瞒你说,我的确有点后悔。”
沉落雁讶然道:“后悔?”
苏夜笑道:“你别误会,我的后悔与常人的不太一样。我在想,寇仲乐不乐意让我先行登基大典,再将帝位让给他。如果这么做了,却没得到我想要的结果,看起来一定很可笑。”
饶是沉落雁聪明绝顶,也没想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她蹙起秀眉,沉吟片刻方道:“你……你想过一过做皇帝的瘾头?”
苏夜忽然作此想法,当然不是因为大发皇帝梦,而是贪图江山路线的奖励。就像她挑战魔门八大高手,一直不敢叫人帮忙,江山路线一样有着相似隐患。完成度早已过半,但能不能得到完整奖励,天知道是由什么因素决定。假如说,得到与否,差距就在有没有戴过天子冠冕,那她岂不是很冤枉?
她不方便解释,只摇了摇头,澹澹道:“猜错了,你用不着在意,就当我突发奇想吧。”
不知在什么时候,雪已停了。园林之美的紧要一点,就是当屋中人望向窗外时,能够把窗框当作画卷边缘,欣赏到足以入画的美景。翟让并没有文艺方面的造诣,园子却布置的不错。苏夜一向外张望,立刻可以看到满园雪景,构景错落有致,全然没有冬雪给人的单调感。
她凝视之际,沉落雁已依言换了个话题,从容问道:“话说回来,等我随你离开中原,要如何称呼你?大龙头带着翟大小姐去了外面做生意,再叫你二小姐,似乎不太妥当。”
苏夜皱眉道:“这也需要问吗?叫什么还不是一样?你要是愿意,可以叫我苏姐姐,别人都……”
一句话尚未说完,沉落雁已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姐姐?据落雁所知,你今年尚不满十六岁,如何能做落雁的姐姐?”
她笑的十分开怀,苏夜却觉得有点没面子,似笑非笑地道:“你莫非忘了,我实际年纪可与外表不同。你叫我姐姐,绝对算不得吃亏。如果不愿意,可以叫我龙王,就像你称寇仲为少帅那样。另外,你我并非要离开中原,而是前往另一个中原,详情你等我讲完便知。”
副本世界即将走到尽头,她与寇仲等人的相处时间,亦是越来越短。她今日来找沉落雁,确有讨论未来计划的打算,并给出最后一次反悔机会。沉落雁若想反悔,她宁可不要这个军师。
她每招聘一名下属,都得浪费不少口水,将现实世界解释清楚,以免对方产生不适感。过去她已讲过四次,谈话对象的生存年代恰好都在北宋之后,比较容易想象,只需以“你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北宋徽宗皇帝时期”开头,就能收到良好效果。
沉落雁乃隋末的人,需要接收的信息比其他人更多,但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苏夜一想自己把相同的故事讲过五次,将来还可能有第六次、第七次,就觉得满腹辛酸,深恨古代没有录音设备,必须人工复述。
她刻意调整态度,作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奇遇当作神话传说,很随意地讲了出去,从出身来历,讲到年代差异,着重强调地理仍是同一个地理,只不过皇帝不同、朝代不同、江湖历史也完全不同。这些事情的确难以取信于人,要等接受了设定,才会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何在年幼之时,就能处处克制李密这等人物。
苏夜看中的总管人选,无一不是聪明过人,眼光亦比常人开阔的多,沉落雁更是其中佼佼者。她起先还有不信之意,后来愈听愈是入迷,将苏夜所言,与自己过去的想法互相印证,顿觉豁然开朗,心想“难怪如此”。
而且,这些话极易证伪,是真是假日后一定能够知道。苏夜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强行创造出一个新中原,只为欺骗她。
除此之外,苏夜也承认那个世界极为凶险,明明是情逾骨肉的兄弟,翻开一看竟是多年卧底。江湖上,处处都有仇杀、陷害、争夺碰撞,有时甚至不合逻辑,虽是“盛世太平”,风险却更胜隋末乱世。她软硬兼施,希望招募沉落雁,正是因为步步惊心,难以信任本地土着。
沉落雁从不怕危险或困难,否则大可择一稳妥夫婿嫁了,何必带着全家投奔李密,为其出生入死。她宁可做叱吒江湖的俏军师,也不愿意认命当个贤妻良母。她之所以嫁给徐世绩,还是因为对徐子陵感情的无望,又受到李密投降于李阀的打击,心灰意冷之下无路可走,才履行了婚约。
如今她并未遭受感情挫折,又在李密与苏夜之间,早早选择了后者,想法自然不同。苏夜明白说出,她盼望沉落雁能够同甘共苦,做十二连环坞的军师,共同迎接叵测命运,反倒引起了她的好感。在沉落雁眼中,这绝对不是故意将她置于险境,反而是对她的深厚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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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说了半个时辰还多,简介了十二连环坞的人员构成,中原武林的势力分布,然后微微一笑,无奈地道:“我话就说到这里,如果你生出懊悔之情,但说不妨,我不会把你怎样。早早坦白,也省了我继续说的力气。”
沉落雁彷佛大梦初醒,下意识坐直身体,不再是那副向前倾伏在小几上的姿势。她那双勾魂夺魄的美眸中,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光彩。她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娇笑道:“这是我出生以来,听过的最特别的故事。你大概也是我见到过的最特别的人。”
苏夜澹澹道:“故事当中,还有诸多细节,我并没有讲出来。但你应该明白,比起寻常百姓,我有着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所以取得任何成就,都不值得骄傲。我真心这么想,绝不是故作谦抑。”
沉落雁不以为然地道:“是么?你瞧当世武学宗师,谁的运气不是好到出奇?就说寇仲与徐子陵,他们在做小混混的时候,竟然意外得到了昏君杨广想要的长生诀,又蒙高丽罗刹女传授上乘心法。其他小混混要是眼红他们,岂非要气破肚子?”
苏夜笑道:“的确如此,但他们的性格讨人喜欢,可不是自高自大之辈,与我所言,并不冲突。不说他们了,你有没有别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沉落雁微笑道:“你把处境说的凶险万分,听上去倒像暗中捧自己。不过,就算句句是真,也吓不倒我沉落雁。早在离开沉家庄时,我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确实想问一件事。”
苏夜道:“什么事?”
沉落雁再度露出又好奇,又天真的表情,居然还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低声问道:“你说你有个师兄?”
238、第二百四十章
苏夜陡然发觉, 自己身在异世,仍躲不过别人对苏梦枕的关注。
她和沉落雁对视了一会儿, 莫测高深地道:“是啊,我是有个师兄, 是我那里最有权力的江湖霸主之一,那又如何?我还有个师妹,自己虽未作出什么事业,却是另外一位枭雄的独生爱女,是否也要向你交待一下?”
沉落雁忍俊不禁地道:“你为何满脸如临大敌的表情?”
苏夜道:“因为你关注的重点非常不对,让我有些担心你会跳槽……投奔到我师兄麾下。”
这几天以来,洛阳城内外并无风波, 即使出现小打小闹, 也不至于惊动苏夜。她们两人促膝长谈半个下午,期间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但没有人打扰,不代表气氛不会怪怪的。等沉落雁弄错关注点,更是从严肃正经的入职培训, 变成了高中女生的窃窃私语。
苏夜绷着脸一说, 沉落雁又一次笑出声来,摇头道:“二小姐……落雁暂时还叫你二小姐吧,你什么时候恢复你的真实面貌,我再看你能不能做我的姐姐。”
苏夜并不渴,只为打破这微觉怪异的气氛,才伸手去拿茶壶,同时道:“不要扯这么多,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沉落雁收敛笑容,正色道:“我既答应别人,就不会言而无信,你用不着怀疑我。再说,如今密公已归李阀,李阀在关中战场屡遭挫折,寇仲想做皇帝的心愿,早晚能够成功。到那时候,落雁又能到哪里去?受人重用的将是徐世绩,不是我。我对他并无真情,为了密公,才答应嫁给他。”
苏夜澹澹道:“现在你说不嫁,大概没有人会强逼你。”
沉落雁苦笑一声,道:“当然,徐世绩并不敢真的得罪我,何况以他的地位军功,想要什么样的美女要不到呢?但落雁仍觉不甘心,嫁与不嫁,都改变不了我的未来。归根究底,我终不是那种甘于平凡的女子。”
她停顿片刻,又诚恳地道:“因此,我之前受诺言束缚,现在却觉得跟你离开,未尝不是条很好的出路。你欣赏落雁,落雁也欣赏你,我们双方各取所需,岂非比我毫无用武之地来的好?我能为密公杀翟让,自然可以为你杀别人,只要你还保持着雄心壮志,我就不会后悔莫及。”
苏夜听她把话说的如此明白,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同时还感到庆幸。继公孙大娘之后,她终于有了第二个真正喜欢江湖争斗的下属,不必强求程英她们弃长取短,帮忙谋划打打杀杀。
简单地说,沉落雁很有个人追求,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凡她能够满足她的心愿,就无需担心她反目成仇。她们的关系可以用“意气相投”来形容,比起基于利益而生的联盟,自然牢靠的多。
她欣然一笑,叹道:“多谢,若有你帮忙,一定能省去我很多心力。可你仍未回答,你为何关心我师兄?”
沉落雁道:“侯公子离开洛阳前,在美人扇上,画出了你长大的模样。落雁很喜欢那幅画,觉得画的惟妙惟肖,把你的气质体现的淋漓尽致,还别出心裁,让人发觉你竟会有那种表情。”
侯希白描摹美人时,确实次次穷极心力,譬如抛弃沉落雁狡狯如狐的时刻,挑选她因一朵花而惊喜,透出落寞的意态。他画苏夜,失败一次又再接再厉,终于交出了一份满意作品。
苏夜同样很满意,当面对他表达谢意,此时听沉落雁评点,却微微一愣,问道:“难道我不可以凭窗远望,思念朋友?”
沉落雁娇笑道:“我把侯公子的评价告诉你,你听完过后,不要在他面前泄露秘密。”
苏夜奇道:“他还评价了我?”
沉落雁道:“他向我们展示美人扇时,说你定是想起了情郎,才会在思念中流露出甜蜜,远望中流露出温柔,绝不像对待普通朋友的模样。你不但心有所属,还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很有信心,毫无伤感之情。他说,他十分羡慕那名男子,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青睐。”
说到这里,她突然俏皮地笑了,微笑道:“侯公子关心,我们也很关心。可惜落雁想遍了当世人物,发现你对宋缺、石之轩等前辈不假辞色,又把那几个年轻高手当作晚辈看待,全然不像动了心。他们之外,余子均不足为道。直到你提起师兄,我才眼前一亮,好奇心亦得到满足。”
苏夜当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八卦感情生活,但沉落雁尚未见到苏梦枕,就敢铁口直断,的确是聪明过人。与此同时,她还对侯希白十分无语,希望把他“多情公子”的绰号取下来,换上“情感导师”。
她正要开口,蓦地发觉有个地方不对,诧异道:“你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什么人?”
沉落雁耸起香肩,用无赖而慵懒的口吻道:“不就是寇仲他们?他那时突发奇想,开了个盘口,非说你爱上了毕玄。”
苏夜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是毕玄?我和他从未谋面,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沉落雁道:“因为毕玄外貌如天神般英俊,单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压迫感,恰好和你相配,也因为全江湖都没有别的人选了嘛!如果他猜对了,我们都要答应他一个要求。”
苏夜失笑道:“他和宋三小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开始乱猜别人了?”
沉落雁掩口笑道:“谁叫你身上充满了谜团,让人家都很好奇,快告诉落雁,你那师兄,是否就是你心中的情郎?”
她之所以追问这件事,除了发自内心的好奇,还出于对未来局势变化的掌控意图。江湖上一代人物的恩怨情仇,仍在源源不断地造成影响。其中,名气最响亮的正是石之轩、祝玉妍、碧秀心、鲁妙子、岳山等人的纠葛。
这五人的命运与感情息息相关。碧秀心早逝,却称的上幸运,剩下的四人至死都深受其害。
寇仲在李秀宁身上,徐子陵在师妃暄身上,都曾受过不小挫折。倘若他们两个心胸狭窄,难以摆脱心中阴影,武学成就一定没有今天这么高。
上至宗师高人,下至后起之秀,均被这魔咒笼罩住了,不幸的多,幸运的仅是一小部分。沉落雁终日应对江湖仇杀,听闻不少江湖轶使,耳濡目染之下,忍不住心有惕惕然,有些担心苏夜年纪太轻,一动感情就不管不顾,作出愚蠢的决定。
她心里怀着期待,认为这是件神秘又有风险的事情。苏夜却一派镇定,全不像普通女子那样,要么深情羞涩,要么嗔怪恼怒。沉落雁刚说完,她便略一点头,平静地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爱上了我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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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分量非同小可。
祝玉妍只会看上石之轩,不至于对岳山、边不负等人动真情。苏夜眼光不见得输给她,自然也看不中较为普通的人。沉落雁心底好奇之情愈发浓烈,忽然之间,很想见见苏梦枕,看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她怔忡半晌,蓦地笑道:“寇仲的盘口可是白开了。”
苏夜想着寇仲的表情,也忍不住一笑,澹然道:“你们这里不流行隐瞒身份,我们那边却很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是谁,即使冒上与手下对面不相识的风险,也乐此不疲。等我这次回去,马上就把真相告知于他,然后同他商量,怎么揭开这个秘密,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沉落雁正在微笑,闻言又是眉头轻蹙,问道:“你为何不直接与他合作?”
苏夜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终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敢放心大胆地信任他。后来连续出事,找不到好机会。对你实话直说吧,我恋爱经验着实不多,还是首次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有点故意拖延的味道。侯希白认为我充满了自信,实在高看我了。”
沉落雁幽然道:“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
苏夜说过是说过,怎奈她的倾诉对象都没谈过恋爱,还不如她本人。她闻言笑道:“有过,可惜没能得到有用的建议。倒是石之轩,仗着自己纵横情场,像教训后生小子似的教训我,预测我以后定会倒霉。不过,我猜他遇上碧秀心后,也是这样高兴中混着不安,经常患得患失,又何必说我。”
一时之间,沉落雁也不知怎么评价,想了想道:“至少你心境十分平和,纵使不安,也未造成太大影响。落雁对这些人与事很感兴趣,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不如你……”
她的话被苏夜以手势打断。苏夜向门外一指,道:“有人来了。”
果然,外面回廊上,传来府中侍女细碎的脚步声。她轻轻叩响沉落雁房门,得到允可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封书信,同时向她们道:“外面有人送来这封信,指明送给二小姐,却没有留下姓名。”
239、第二百四十一章
书信封皮上, 亦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署名。
苏夜见到这封信, 心里已有预感,拆开一看, 发觉预感并无错误。但是,信笺本身并非出自毕玄之手,而是他座下首徒拓跋玉代笔。由于拓跋玉地位无法与她相比,内容写的短而恭谨。一言以蔽之,就是武尊他老人家将带上他们这群不成器的劣徒,千里迢迢驾临中原,应下《长生诀》的约定。
她看完之后, 又看一遍, 将信递给沉落雁,随口道:“毕玄难道不会写字吗,非让徒弟来写。我送信给他时,怎么样都是亲笔书信。他这样做, 把我衬的好没面子。”
沉落雁笑道:“你今天刚来之时, 才说你与常人不同,不怎么爱面子。”
苏夜道:“我爱不爱面子,和别人给不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你说的对,我只是顺口唠叨一下。无论如何,我等他等到这时,他终于给了我答复。”
沉落雁将信折起, 重新放回封皮中,蹙眉道:“我本以为,他将不理会你的邀请,率领突厥联军袭击中原,在阵前一决胜负。难道李阀与赵德言谈的不如人意,还是毕玄自己有其他打算?”
苏夜叹道:“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我和寇仲、李世民等门阀领袖不同,以武学修养见长,又对他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他能击败我,以后我将无力干涉他的任何举动,相反,他大可不必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出现。武尊地位无人可比,万一被敌人当众击败,对军心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沉落雁苦笑道:“消息传的果然很快。”
苏夜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另外,他也深深被长生诀吸引,应该是真的想一览为快。我说他不给我面子,倒是冤枉他了。他肯带人光明正大前来,没有独来独往,已经是平等对待我的表现。”
毕玄于草原截击寇仲一行人,可没有事先通知,而是直接出现在他们露宿之地,还摸了寇仲的爱马,根本没把这三名最出色的青年高手放在眼里。他们动手之后,毕玄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创跋锋寒,喝令他们滚出草原,就这么扬长而去,令寇仲至今还愤愤不平。
然而,跋锋寒才是主动挑战,不让别人插手的人。寇仲愤愤不平了半天,只能算了。
苏夜盯着那封信,放松之情远大于紧张。这证明她不必卡着时间,亲自动身到突厥挑战毕玄。同时她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希望毕玄是最后一道关卡,过关之后,她终于达到了向雨田的触发条件,完美地结束江湖路线。权衡之下,她实在应该感谢毕玄,而不是在屋子里吐槽人家。
沉落雁轻声道:“不知他如何看待名利,想不想要天下第一人的风光。若非你近期连续有了惊人战绩,也许他来得不会这么快。”
苏夜笑道:“就算想要,也只是顺道为之。你送信给寇仲,跋锋寒似乎正和他一起,问他们要不要回洛阳见毕玄,如果不来,就把长生诀送回来,不要让我失信于人。子陵那边也一样,相信他不至于不来。另外,着人清理打扫外宾馆,就是傅采林下榻的地方,一切规格与之前那次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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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玉在进入中原地域后,才派快马送来这封信,多则数日,少则一两天,少帅军中眼线亦会传来相同消息。
沉落雁应了一声,又道:“倘若武尊提前抵达洛阳城,那又如何?”
苏夜摇头笑道:“那他只好先等两天,游览一下城中的壮丽景观。他愿意让我作陪,我就作陪,非要动手不可,我只能赶紧接下吧?”
毕玄远赴中原,亦从真实世界的角度上,表示她大唐之行即将走到尽头。她在这里待了十年,感情比普通世界为深。但就算这点感情,也很容易抛弃割舍,不可能影响她的心情。她安排人接待毕玄时,仍挂念着向雨田。假使向雨田到最后还不肯出现,说不定会成为她最遗憾的事情。
拓跋玉写信写的相当保守,划定了一个时间范围,乃是让她早作准备的意思。苏夜收信后第三天,倒霉的寇仲不肯错过这场决战,再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想法近似于沉落雁,一听毕玄不想在战场上和他相遇,还选了苏夜为目标,先是出乎意料,然后才恍然大悟,觉得这样也好。
跋锋寒回来的比他早一天,恰好是外宾馆收拾干净的日子。好像巧合一般,寇仲进城没多久,尚在与他们说话,便又收到最新的飞骑传书,说“北塞十八骠骑”已到洛阳城外,请少帅示下。
北塞十八骠骑为毕玄亲手训练出的精锐,精于联战,平时纵横荒漠草原,在中原名气照样不小。苏夜面见拓跋玉,要他们赶紧滚回突厥后,十八骠骑群龙无首,也随之离开,直到这时才集体返回。
毕玄徒弟之中,除了长徒拓跋玉,最出名还有一位名叫淳于薇的女弟子。拓跋玉本身乃是一等一的高手,淳于薇武功不在师兄之下,两人联手,令初出江湖的双龙吃了不少苦头。
这些人固然值得重视,却难以引发与过去相同的风浪。寇仲听完传讯,稍微有点警惕,仅是出于对毕玄的忌惮,和剩下的人毫无关系。
苏夜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巧,沉吟过后,决定不上演“迎出城外”这一套,让寇仲三人去接一下。他们多少算是旧识,能够找到共同话题,等毕玄安顿好了,她再去下榻处拜会。
在她印象中,毕玄既然与傅采林齐名,一定有着差不多的耐性,却忽略了两人的性格差异。寇仲离开不足一个时辰,大龙头府门前再度有人赶来,正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请她去外宾馆一行。
240、第二百四十二章
她通过跋锋寒, 多少了解了突厥人的行事作风。他们不论武功高低,做事都直来直去, 不愿费心和人虚与委蛇。跋锋寒自不必说,可达志、突利、康鞘利等人无不如此。毕玄已将武功练到“真如”之境, 更不可能惧怕任何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苏夜叹了口气,拿出一面小铜镜,对着它照来照去,整理有点纷碎的头发,将它们整理的整整齐齐。她利用这段理妆时间,在“同样表现出说一不二的宗师气质”, 和“别人说啥就是啥”两者间犹豫着, 最终因为懒于装模作样,决定做一个软蛋,命府中下人准备马匹,举步离开龙头府。
毕玄此举, 确实有点无礼, 却不是没有好处。别人和他接触,为他办事时,他的效率显然很高,不会出现拖泥带水的问题。横竖双方并非朋友,有礼也好,无礼也好,都没必要计较。
她刚出龙头府大门, 便看到久违了的拓跋玉师兄妹。
拓跋玉身着皮质背心,声音阴柔,模样俊俏,有着些许男女莫辨的意味,以肩头一对飞挝作为兵器。他师妹淳于薇则娇俏可人,两颊生着小雀斑,格外的青春活泼。她腰间插着一把突厥人最常用的腰刀,整个人充满了野性魅力,一望可知不是中原女子。
他们两人均见过苏夜,慑于她神鬼莫测的武功,一见她出门,立刻流露出几分忌惮。这是下意识的举动,待拓跋玉觉得不妥,换上一脸客气恭敬的表情时,已经太晚了。
苏夜却没事人似的,向他们打了声招呼,飞身上马。沉落雁紧跟在她身后,平静自若地打量着这对不速之客。
他们依仗毕玄门下的身份,气势汹汹而来,狼狈不堪而归,本应对苏夜很有意见。但他们离开中原后,苏夜名声一日比一日大,近日更是达到巅峰。
因盛名之故,她身上属于“敌人”的部分已大为澹化,反倒成为值得他们崇敬的对象。尤其她外貌轻盈柔弱,内里却绝非如此,更容易引起矛盾感,使他们很难产生固化印象。
几句寒暄过后,苏夜笑道:“这次你们前来中原,有多大把握?”
拓跋玉不由一愣,不知她什么意思。淳于薇抢先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苏夜失笑道:“不知道就怪了。如今宋缺远在岭南,宁道奇寄情山水,傅采林折返高丽,石之轩已死于非命,最有可能阻挡令师的人就是我。你们做什么都好,都得等决战分出胜负。令师取胜后,必然会威震整个天下,中土、西域、南海、高丽四地,再没有人是他对手。你们说,若你们是他,会放过我吗?”
拓跋玉冷冷道:“那也说不准,师尊早已超越凡俗欲-望的限制。虚名虚利,求来做什么?何况当世英雄中,又有谁比师尊的名气更盛?”
苏夜笑道:“这么说,难道令师没有和我动手的打算?”
拓跋玉一愣,很不情愿地承认道:“有,但是……”
苏夜轻夹马腹,催促它加快速度,同时笑道:“这不就得了,偏偏你废话这么多。对了,你们师门有否开个赌局,赌我赢还是令师赢?”
淳于薇怒道:“我们怎会做对师尊这样不敬的事?你当我们是寇仲那小子吗,见了赌台就双眼发亮?再说,在你和师尊之间,我们必定相信师尊。”
苏夜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样一来,你们就不如寇仲那小子有趣了啊!”
毕玄乃突厥不败的战神,难怪淳于薇对他怀有如此强烈的信心。所谓赌局,仅是她闲着没事开的玩笑。但她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一战与过往数次决战一样,在交手之前,无人可以断定结果,所以赌一赌也无妨。
她和沉落雁各骑骏马,走在偏前的地方。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散在她们两旁。双方都没带其他随从,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
直到接近离龙头府五条街远近,整整占了半条长街的场馆,街上军士才渐渐多了起来。沿街有数十卫士来往巡逻,看得出这里不是百姓居住区,而是涉及重要人物的场所。
平时,馆舍大门封闭不开,待贵客来临,才从外面调来人手,进行洒扫、清洁等工作。这当然算不上正式,但寇仲还没到需要迎候外邦使节的地步,只是找个安全地方,用来招待贵宾而已。
毕玄这等人物,即使身无片职,也是贵宾中的贵宾。他地位不仅与傅采林相彷,此行扮演的角色亦差不多,身后隐隐约约现出东-突厥颉利可汗的影子,又因为身份特殊,不必像真正的使节那样约束自己。
真要相比的话,在寇仲眼里,他反而比平常人更值得敬重。
十八骠骑的马已被牵到马舍,悉心照顾。他们的人则在外宾馆里,不知是不是站在毕玄背后,为他烘托武尊的气势。总而言之,外宾馆仍是墙高门厚,威严庄重,门口没有半个闲人,与往常并无区别。
寇仲入主洛阳后,荣凤祥突然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包括他美丽非凡的养女荣姣姣。大明尊教覆灭后,徐子陵在极偶然的机会中,见过荣姣姣一次,说她正准备远赴西域。但荣凤祥竟就这样抛下偌大家业,难免让人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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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舍外表未变,内里的人则大为不同。苏夜刚踏上这条街,就若有所觉,下意识一勒缰绳,向馆舍内部望了过去。
毕玄显然正在里面,除他之外,其他人可无法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令她感到不对劲。
一时之间,她说不清到底是这种对手更容易对付,还是把全身精血气神收敛到毛孔中,变的比石头还不惹人注意的容易。她唯一清楚的是,毕玄毫无收敛之意,正用精神力量扫视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四人到了外宾馆外,同时跃下马背,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军士。沉落雁低声言语几句,示意他们不必跟随,更不必引导前行,随即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快步走进大门。
这地方本身阔朗轩昂,稍加修缮,气派竟比往日更甚。荣凤祥名下地产中,要数它离洛阳中心最近,建筑风格最为朴实,颇有北地繁华城市的风貌。苏夜进门之后,连续走过前院、前厅,这才来到陈设最为郑重的正厅。正厅靠门的地方,设有一座巨大的山水屏风,使外人无法随便窥视厅中客人。
门卫向她行礼,然后大声通报。然而,就算他们一声不出,里面的人也知道她来了。
门外守卫仍然十分森严,与其说为了安全,不如说为了门面。苏夜抿嘴一笑,绕过屏风,发觉厅中的人远比厅外的少。这座华丽的大厅之中,居然只坐着寥寥数人。幸好人数少是少,却无一不盛名远扬,绝无寒酸清冷的感觉。
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毕玄正如宋缺,只要有他在场,别人的眼光就像是被粘住了,紧紧粘在他身上。
寇仲端坐在北方主位,下首是徐子陵和跋锋寒。三人均面带笑容,连跋锋寒也不例外。拓跋玉与淳于薇不发一言,突然加快了速度,从苏夜背后绕出去,径直走到客座后方,安静地站在毕玄身后。
毕玄刚过了九十岁大寿,外表则像三十多岁,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实际是个老人。这个事实再次引起苏夜的好奇,心想为什么这些人里,就宁道奇、鲁妙子等人外表比较老。
他身披野麻外袍,头发扎成乌黑发亮的发髻,体魄轩昂完美,双腿也特别修长。乍然一看,很容易认出他是来自远方草原的客人,因为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官清晰挺拔,犹如青铜浇铸出的人像。
他的双眼既冷酷邪异,又神采飞扬,整个人就像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在动静之间不断变幻,令人无法捉摸他的精神,只知他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通常而言,苏夜本人才是像大海的那一个。她运刀时,常将对手抛进数不清的接续攻击里,令对方晕头转向,好像被扔进了刮着暴风骤雨的汹涌海浪。但在平时,她给人的感觉可没有毕玄这么恐怖。这是两人功法的差别,也是性格使然。
毕玄不仅体格完美,容貌也是完美,彷佛神魔再世,占尽大自然的旷野之气。像他们这等武学大宗师,容貌美丑均属小事,只凭魅力,就可以让人一见难忘。但他英俊的实在过了分,竟达到惊心动魄的程度。别人见到他时,多半不是折腰于他的绝世神功下,就是因为他的外貌气质而心生惊悸。
在这妖异魅力的衬托下,其他几人立马被衬成后生小辈,全无争锋之力。
沉落雁跟随苏夜以来,见过不少超卓的英雄人物,仍不能免俗,心惊于毕玄的慑人力量,不知不觉间看的入了迷,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间,毕玄唇角上扬,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沉落雁正对着他,顿时微微一震,清醒过来,才发现这丝笑意的对象是苏夜,并不是她。
毕玄开口,声音深沉柔和,说的却是汉语,“你就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师父?”
241、第二百四十三章
苏夜一愣, 没好气地横了旁边那三人一眼,笑道:“只能算半个师父。我教过他们最基本的兵器套路、武学招式, 刀法指点的尤其多。除了这些之外,其他武功均由他们自行悟出, 长生真气也是一样。”
毕玄于大草原上倏然现身,与跋锋寒进行一对一地较量,并轻易取胜。他本以为,自己一脚踢断他奇经八脉,踢散他周身真气,他不死也是废人,遂长笑而去。如今跋锋寒不仅活蹦乱跳, 剑法还有了进益, 连气质都比过去更沉凝,令他愈发好奇《长生诀》的神效。
苏夜赶来之前,双方已经探讨过了这个问题。毕玄这才知道,救回跋锋寒的并非长生真气, 而是《换日大-法》。
这套奇功乃是岳山以霸刀为代价, 向一位天竺苦行僧换回的神秘功夫,经过他翻译改进后,得到了现在这个名字。岳山死后,石青璇继承了他的所有遗物,多年妥善保管,最终将这些典籍交给双龙翻阅,使双龙有机会领悟这门功夫。
换日大-法乃天竺神功, 套路与中原武学颇有不同,讲究“破而后立,败而后成”。它认为每个人都有三脉七轮,通过修炼“气、脉、轮”,激发人体潜力,治愈平时绝然无救的伤势。如果一个人修炼成功,在武功尽复之外,还能悟通天人合一的道理,夺天地之造化,修为更上一层楼。
不过,一套武功效果越神奇,就越难以练成。岳山余生一直在研究它,终究一无所得,也没有听说有任何人成功。双龙仗着长生真气与和氏璧,拥有超越常人的丰富经验,在草原帐篷里试了整整一晚,才成功救回跋锋寒。
双龙与毕玄从无恩怨,最多因为突利、颉利、赵德言之故,和突厥人产生过几次冲突。然而,跋锋寒把击败毕玄当作终生心愿,还杀了毕玄的首徒。毕玄向来疼爱门下弟子,当时正是为了杀徒之仇,才向跋锋寒痛下杀手,又允许另外两人毫发无伤地离开草原。
他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剩余的仇恨,抑或仇恨已随跋锋寒重伤而消逝,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情。至少苏夜看着他们从容自若的笑容,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敌对关系。
作为一个九十岁老人,毕玄的笑容潇洒迷人之至。无论他是静是动,是发怒还是喜悦,都有种专属于大漠草原的动人气质,和这间摆满汉地家具器皿的大厅毫不相称。
苏夜甚至想掀翻上头碍事的房顶,露出蓝天白云,在地面种满齐腰高的青草,才能让眼睛看的舒服。
她一落座,毕玄再度开口,澹澹道:“就算半个师父,也很了不起了。他们三人进益之快,乃是老夫生平仅见。现在老夫见到你,方知人外有人。与你相比,他们竟还算不了什么。”
苏夜笑道:“武尊垂名草原近六十年,始终盛名不衰。在下没那么大的脸面,敢在你面前自高自大。只不过,我听说你已经数十年不问突厥国事,一心修炼武道,如今特意从突厥来到中原,又有什么贵干?”
毕玄此来,并未带上赵德言或任何突厥贵客,只带了自己门下部属,使得苏夜很好奇赵德言的打算。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任何打算都于事无补。赵德言若想助李阀转败为胜,那就得说动东西突厥联手出兵,大军压境,与少帅军进行破釜沉舟的死战。
但他本人愿不愿意是其一,突厥愿不愿意是其二。寇仲曾私下说过,他认为这个协议不太可能成功。毕竟阴癸派已经决心退避三舍,再等时机,赵德言根本没必要如此尽心尽力。
毕玄本人突然前来,可以作为佐证之一。
毕玄听她发问,默然半晌,轻叹一声,坦诚答道:“因为老夫忽然发觉,自己想起了年轻时冲锋陷阵的岁月,有些不甘寂寞,放不下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名声。”
他停顿一瞬,继续说道:“我想不问世事时,大汗也奈何不了我。但事,我一旦生出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得找机会将这念头发泄出去,若闷在心底,对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苏夜没想到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略一思索便道:“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其实你一向放不下族中的事,每每派遣弟子四出查探,助突厥可汗一臂之力,说明你无法完全拒绝他。就说跋锋寒与你的恩怨,难道不是你先派出最得意的大弟子追杀他,反被他所杀,才结下了大仇吗?你若真的不问世事,何至于此?”
毕玄哈哈一笑,爽快地承认道:“不错。老夫听说你的事迹,虽未见面,已经视你为同道中人。今日一见,你果然能一口道出老夫的矛盾之处。”
他所谓的“同道中人”,指的是练成了绝世武功,却不肯隐居山野当个闲散高人,反倒建立势力,招兵买马的人。苏夜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也就笑纳了这个称呼。
这个时候,沉落雁忽然道:“武尊就算不来洛阳,也会随金狼军现身。这世上有什么事,能比在阵前耀武扬威更荣耀?如果你当众击杀少帅,就算子陵与跋兄和你拼命,又有什么用呢。可惜名气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亦能伤己。到那时出阵的,恐怕并非少帅,而是二小姐。你既拒绝不了她的挑战,又没有稳胜把握,一旦被击败,突厥人失去的信心不知要多少年才能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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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玄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似的,将两道炽烈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微笑道:“说得好啊。若非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来了。阵前一战决胜负,本就是一个令人很难拒绝的诱惑。”
沉落雁亦叹了口气,蓦然露出笑容,柔声道:“落雁还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两位并非不知收敛的人。武尊身亡,就算只为雪耻,数万金狼军也会不计代价地为你复仇,反之一样,所以……我大概用不着担心两位的生死问题了。”
毕玄笑了,以漫不经心的态度道:“你漏了一个可能,那就是我们双双战死,外人均无立场替我们报仇。”
沉落雁的确漏掉了这个可能,一听之下,脸色顿时因为吃惊而微微发白,尤其毕玄说话口气十分随意,好像没把生死大事放在心上,更具可信度。
苏夜心想你九十岁的人,为什么要吓唬小姑娘,有意思吗,当即接过话头,笑道:“何必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没了背后种种原因,单纯领教武尊的炎阳奇功,仍是生平快事之一。”
毕玄不再理会沉落雁,点头道:“小姐不必如此谦虚客气,当年把‘飞鹰’曲傲逐出中原,命他终生不准回来的,就是你吧。从那时起,老夫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苏夜很久没听过曲傲的名字,不由产生了一点亲切感觉,微微一笑,答道:“是我,武尊为啥提起他?”
毕玄澹然道:“我同样希望这是场纯粹的决战,武学上的切磋,但你所言的种种原因,不会因为避而不谈就消失。动手之前,我们是否应该谈好条件?”
苏夜向旁边的寇仲扫了一眼,见他微露紧张神色,心知此事对他至关重要,遂道:“当然应该。你有提议的话,就请说出来吧。”
毕玄又一笑,从容自若地道:“其实习武之人的决战,有时是军事冲突的一种形式。走到决战这一步,未免有点可惜,但决战亦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苏夜澹澹道:“在大部分情况里,还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否则大家辛辛苦苦打坐练气,扎马步一扎几个时辰,是只为强身健体的吗?不就是为了碰上麻烦时,自己说话的声音可以大一些,听自己说话的人可以多一些?”
毕玄笑道:“老夫不能连曲傲都不如。小姐输了,小姐自此退出江湖,不可出面干涉任何事情。”
寇仲忍不住大声道:“你老人家输了又怎么样?”
毕玄道:“老夫输了,便彷照曲傲,就此离开中原,终我一生再不回来,连带我门下弟子,都是一样。”
这一瞬间,大厅中静的?人,能听到门外雪片飘落地面的声音。几条街外,商贩叫卖声也声声入耳,彷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拓跋玉显然事前不知情,下意识叫道:“师尊!”
毕玄摇了摇头,他立即退了回去,只是脸上神情颇为不安。想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事实,发现自己奉之如神的师父亦有可能失败。
寇仲不像他那么不中用,兀自在想这两个条件,哼了一声道:“这不公平吧。你输了,也照猫画虎……不对,照葫芦画瓢,自此退出江湖,不能再管别的事。”
毕玄目光掠过他与徐子陵,澹澹道:“老夫说上一句话,就可对族人产生莫大影响。小姐地位虽高,权势虽大,在汉人中间,似乎还没有这么强烈的号召力。”
242、第二百四十四章
寇仲眉头一皱, 哈哈笑道:“老毕你又胡吹大气,怎么知道假以时日, 她的地位不会超过你?”
他刚刚才称呼毕玄为“你老人家”,这下又变成“老毕”, 可见心态转换之快。但是,毕玄所言乃是事实。中土以内,即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宁道奇,也没有他在突厥的地位。他就是草原上的神魔,若想要他彻底失去影响力,并不是区区一个诺言可以达到的目标。
在苏夜预想中,能令毕玄绝迹中原, 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西域诸国如何看待他, 崇敬他,那是他们的事情,不是寇仲的。寇仲有朝一日,必然可以面对面地击败毕玄, 可现在还不行。
因此, 寇仲刚要再说,苏夜就用眼神制止了他,柔声道:“很好,就这样吧。不知武尊想定在哪一天?再过两天,正好是本月十五日,天气应该十分晴朗,我……”
毕玄断然摇头, 道:“为何要拖延时间,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苏夜根据过往经验,拿叶孤城当前车之鉴,认为高人肯定都喜欢天空挂着一个大月亮,所以好心好意地推荐满月时分。然而,毕玄没有这样的执念,昼夜晴雨,对他来说毫无区别。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那就是一望无际,由青色、绿色、黛色连续而成的茫茫草原,还有草原尽头,彷佛与天相接的山峰。
苏夜既找不到这种环境,不如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到即将到来的决战上。
她犹豫一下,笑道:“我本来还想,今晚在这里大排宴席,宴请武尊一行。傅采林来中原时,也是我负责接待。他吃完厨子精心烹饪的酒席,还客气了几句好话呢。”
毕玄微微一笑,摇头道:“这是你们汉人的礼节。你我既非朋友,就不必大费周章,还可节省时间工夫。即使真要宴请,放到决战之后也一样。”
苏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道:“说得好,其实我最厌烦宴席场合,和一群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人坐在一起,吃一桌子我未必喜欢的菜,还随时防备着说错话得罪了人,奈何礼数如此,有时候不得不这么做。”
事实上,请人吃饭并非必经的步骤。宋缺来看她的时候,他们同样没说几句,就去了净念禅院。她去看石之轩时,两人连坐都没坐,在桥上互相嘲讽了几句,立即动起了手。
但毕玄多少具有外宾身份,一见面就兵戎相见,让她感觉非常古怪。
她和沉落雁对视一眼,在心里把宴席时间向后推迟一天,同时垂死挣扎道:“武尊此来,有个原因是借阅长生诀。何不先看完这本奇书,了断一桩心事?”
毕玄诧异道:“据少帅所言,长生诀乃中原道门中,秘不可测的宝典。且不说老夫读完它后,需要一段时间领悟融汇,就算少有心得,也会影响你我的决战结果。小姐有事,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到处寻找借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居然饭不吃,水不喝,书也不着急看,一门心思扑在决战上,令苏夜觉得自己简直矫情。她不再坚持,报以一笑,答道:“今日就今日,把今日硬拖到明日,的确没什么意思。这座外宾馆本是洛阳第一位富豪的地产,府中有个极大的花园,尽管不如草原开阔,作为交手之处,总是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恰好将众人表情一览无遗。
寇仲、徐子陵两人较为关心决战结果,神色固然从容自若,却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担忧,与脸色刚刚恢复正常的沉落雁相映成趣。跋锋寒则含笑以对,明显比他们更洒脱。当然,他和苏夜交情不深不浅,更像是路上遇到会打个招呼的熟人,硬要他情急关心,未免强人所难。
这边的四个人神情各异,倒都比对面两位自在。拓跋玉师兄妹不住望向毕玄,想说话又不敢说。一个人自称能够击败毕玄,与毕玄承认对手有可能击败他,效果自然不同。
苏夜一眼瞥去,发觉淳于薇满脸不敢置信,正在试图用眼神和师兄说话,忍不住又一笑,转身率先出门。
傅采林来时,后园中亭轩楼台都由他带来的人亲自布置,布置的华丽舒适,又有山水高雅之致。毕玄并无这等兴趣,一切事务仍由馆中卫士、杂役完成,干净是干净到纤尘不染,却少了有人居住的人气。
花园确实占地广阔,园中种植大批北方树木,到了降雪时节,仍有一大半青翠色泽,与江南的秀丽典雅完全不同。
如果宋缺还在洛阳附近,定会赶来观战,可惜他不在。很多人希望目睹这场决战,但希望只能是希望。即使仅出于对敌人的尊重,苏夜也不可能把决战场地变成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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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仍在下,不疾不徐地下着。仆役清扫出园中通路,未碰其他地方的积雪,只为满足主人的赏雪愿望。满园奇松古柏,郁郁葱葱,云杉参天而起,衬着天上细絮绵绵,地下白雪团团,别有一番意趣。
毕玄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样空手对敌,总是身骑一匹骏马,在草原奔驰纵横。他用的兵器是一把长矛,名为“阿古施华亚”,意思是“月夜之狼”,重达九十九斤。自他出道以来,从未遇到过对手,被突厥人称为“永远不能从马背上击下来的对手”。如果他需要,还会穿上黑袍,披上战甲,全副武装地面对敌人,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这些消息,均是由跋锋寒转告给苏夜的。毕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西域的传说人物,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辉煌过往。苏夜听故事时,心想若遇上阿古施华亚,那么也给夜刀取个外国名字,就叫施华洛世奇好了,反正听起来都是西方风味。
毕玄这次来中原,带上了月狼矛,也带上了战甲,准备全力以赴。但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苏夜之后,他打消了持矛上阵的想法。
他遇见过无数高人隐士,不分性别、出身、种族、年纪,大部分为成名而来,结果受不了他一拳之威。诸如跋锋寒、寇仲等辈,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之所以带来月狼矛,正是出于对苏夜所说的那个原因,即忘不了过往的风光,依旧想回到过去驰骋草原的日子。
然而,他面对着这群年轻人,陡然觉得这想法可笑至极。过去既是积累,是宝贵的财富,也是精神负担。对手无论武功高低,一个个均在向前精进,他却带着数十年前的兵器,彷佛从人到矛散发腐朽气息,有股应该束之高阁的感觉。
换句话说,跋锋寒已把长剑从“斩玄”更名为“偷天”,不再拘泥于毕玄一人。毕玄则反其道而行之,对过去依依眷恋,似乎不是一代武学宗师应有的举动。
拓跋玉上前几步,低声问他是否要用月狼矛。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当他摇头时,已彻底抛开对过去的怀恋,像苏夜一样,把注意力放到现下及未来。
外宾馆极为清净,整个巨大园子均寂寂无声,蛇鼠虫蚁全部绝迹,比之在大厅的时刻,更像另外一个世界。
苏夜离开大厅,是觉得外面更加宽广空旷,也是觉得自己和人动手的时候,动不动把家具打的粉碎。一场决战过后,不但家具摆设遭殃,连墙壁和屋顶都很难幸免,又要花钱雇人重建。她脑子里尽是这些念头,并不知道,自己与阿古施华亚失之交臂,亦对毕玄的转变一无所知。
总之,她在前方领路,一直领到花园中的大片空地上,才转过身,微笑道:“就是这里吧?”
积雪没有清扫,厚实绵软,印下众人足迹,一望可知他们的轻功造诣。其中,自然以拓跋玉、淳于薇的足印最深,沉落雁次之,寇仲三人再次之。到了苏夜与毕玄,竟只剩一个浅浅的印痕,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是他们的脚印。这还只是他们平时步行,若全力展开身法,必定可以平地升空,踏雪无痕。
几个人不分敌我,胡乱交换着目光,都想从别人脸上找点激动的表情。忽然之间,跋锋寒哈哈一笑,主动向后退开,就像寇仲旁观宋缺那一战,退到了不会被交手双方影响,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方。
他一退,其他人也跟着退后。
被白雪铺满的空地,犹如白石广场般洁白平整,上面仍只剩两个人。东面的是苏夜,西面的是比她大了一个人的毕玄。
苏夜早把外面的斗篷脱掉了,露出纤巧优雅的体态,斗篷中的打扮与春夏时节无异。毕玄不答她的话,像是饶有兴趣般,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神情极为从容冷静,不像石之轩的邪恶无情,也不像宁道奇的仙风道骨,彷佛刹那间,一切人类的喜怒哀乐都离他而去,只剩一个为战而生的躯壳。
243、第二百四十五章
至此, 苏夜心中,终于升起了一点点对取胜的渴望。在前世, 她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关注的最严重问题亦很有限, 不过是“选择题错了一道还是两道”,“好大学就一定能保证好工作吗”,如今却动不动要思考生死大限,考虑如何与当世最负盛名的大宗师一争短长。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生死之战对她的意义,最多只与过往一场模拟月考持平。
毕玄负手于背后,任凭野麻长袍在风中猎猎舞动。两人精神都已锁定对方, 六感均已以对方为主体对象, 明明未出刀未出拳,却有凛冽锋锐的气劲,从他们身上无声无息地荡了出来,凌空冲撞着。
不知过去多久, 久到足印都覆上了一层落雪。苏夜垂下的右边袖口, 忽有一点黑光闪动。闪动微弱不可见,似乎是他们盯视太久,眼花产生的错觉。但黑光一霎,毕玄身形犹如变魔术一样,瞬间移向苏夜,离她只有四五步远,同时简简单单地一拳击出。
从黑光出现, 到毕玄拳击苏夜额头正中,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当时在草原上,帐篷边,毕玄正是以同样的一拳,轻而易举破解了寇仲三人的联手攻防之势,令他们感到孤立无援。他们不仅没有妙招抵御,甚至失去了后撤逃跑的机会,只能拼死一战。
宗师高人出手时,总伴随着狂飙的惊人气劲,不必手足接触,只需利用离体而出的真劲,就能把敌人活活撕碎。然而,毕玄这一拳,居然静寂无声,声势还不如镖局趟子手的黑虎掏心。
这并非因为他用不出气劲,而是炎阳奇功的特殊效用。敌人感觉不到真气流转,只能体会流转之后的后果。
拳劲所及,如有神迹,空气温度骤然上升,直到人-体无法忍受的地步。苏夜处在高温正中,扑面而来的并非劲风,而是一股灼热气息。她身畔三尺之地,竟然凭空灼然沸腾起来,彷佛她站在了火山口上,或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漠,接受炎阳烈日的洗礼。
仅是在旁边看,都会像目击宋缺天刀出手般,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毕玄出拳,和旁观者明明毫无关系,仍然让他们产生口干舌燥的错觉,只想寻找水源,痛饮一场。
起初,也许还没什么了不起,似乎只是被炽热的阳光照射了一会儿。但随着拳势推进,拳劲步步增加,热度也会跟着上升。到了最后,敌人会发觉自己赤身裸-体,在大沙漠中徒步跋涉数天,被烈日照的只剩最后一口气,别说看清毕玄招式,连抬手挡一挡的能力都失去了。
若说夺天地之造化,这就是夺天地之造化。高温已经足够难挨,更别提苏夜视野之中,尽是毕玄那个不断放大的拳头,好像天地转瞬千变万化,变的只剩他这一拳。
究其实质,这是另外一种力场,就像天魔功所生出的天魔力场。只不过,天魔场不断旋转,并向内收束,毕玄的炎阳力场则平均分布每一分劲力,让敌人无法测知薄弱之处,同时变化不下于天魔场,快的令人目不暇接。
在别人眼里,拳头竟变的比苏夜脑袋还大,能够轻易把她打的粉碎。但淳于薇尚未叫出声来,万般幻象已倏然而没,清凉之意重新充塞于天地间。
夜刀后发而先至,画出一道柔和弧线,轻轻挡在了拳头与额头之间。刀招亦十分简洁,就像她很随意地抽出夜刀,很随意地挡在那里。刀锋并未像寇仲所想的那样,散发出透骨寒意,反而非常普通,普通的让人觉得意外,什么寒气热气都没有。
苏夜很清楚,只要挡下这一拳,其他问题自然不是问题。所谓冷热寒暑,不过是皮肤感受到的表象。如果她执着于此,那绝对不会是毕玄的对手。
她看似举重若轻,浑若无事,一派宗师风范,心里却远不像外表这么自在。毕玄甫一出手,就凌厉霸道到这个地步,大出她意料之外。那股热劲并非只是幻觉,而是依靠高温,破除对手护体真气的一种方式。如若她敢有一丝差错,过去重伤的跋锋寒就是未来重伤的她。
拳刀交击,发出的响声犹如晴空霹雳,活像园子里有火药库炸开。
刀身上黑光流转,烁烁生辉,似有黑气离刀而出,射向毕玄。毕玄双眼本就十分明亮,这时更像是雷霆电闪,在瞳孔处明灭不定,霎时神光照人。
刀气山洪般爆发,气流冲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狂冲出去。刀锋如墨线,由线成面,竟像一张漆黑的幕布,向毕玄兜头罩下,满溢黑云压城之势,硬生生撕破周围的灼热气息,不管不顾地狂攻对方。
以幕布两字形容,其实不够准确。它仍是由刀芒形成的网,只是空隙奇小,小到看不清楚,令人觉得像是墨汁当头泼来,不知应该躲避,还是硬顶着刀势还手。黑云之后,暴雨接踵而来,劲气激射如雨箭,尽数指向毕玄。
毕玄右拳陡然松开,拳化为掌,掌化为指,毫不犹豫地点向这张墨网。与此同时,他双足忽然离地上升,高逾一尺。人升到顶峰时,炎阳神功的功力亦提升至顶,当真像是凌空升起了一个炽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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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上发出的劲力,就是太阳射出的光芒,所到之处,刀气向两边翻开,如同被烈日蒸发的水,虽未烟消云散,也是声势大减。
苏夜早有预感,并不惊讶。刀上流光凝而不散,微微一颤,又是无数水流般的气流奔腾而出,似乎她铁了心,要用水势克制炎阳真气。
就在这一刻,恐怖的高温热度无影无踪。热度之外,毕玄全力出手时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她明明面对着他,却像面对一片虚无。刀气所及,唯有虚虚荡荡,正是一刀刺空时应有的感受。
奇怪的是,灼热感消退了,周围空气被瞬间抽空的感觉却依然鲜明。炎阳气场本来温度骇人,现在飞速降到正常水准,更像是人工创出了真空环境,犹如宋缺夜刀笼罩下的地方。
这个范围当中,死亡代替了生命,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毕玄能在刹那之间收束真气,比任何意外都令人胆战心惊。炎阳真气并未消失,而是倒流回去,集中于他双手上。与此同时,他面前狂舞涌流的庞大刀气亦忽然产生变化。劲力急速向内聚拢,凝结成柱,彷佛百川归流,变为雷霆万钧的一刀,招式仍然毫无花俏,干脆利落地斩向前方。
两人此前从未见面,这时表现的却像心有灵犀。刀锋如长虹经天,向毕玄当头而落,刀芒横扫出去的时候,彷佛黑云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使天上真正的太阳也失去了光彩。刀气锋利到极点,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压抑,几乎透不过气来。
下一刻,黑光戛然而止。
毕玄双手掌心相对,同时推往前方。一股炽烈到了极点,彷佛能够融化钢铁的狂暴热气,自双掌中的空隙荡出,直冲夜刀刀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的真劲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破空声尖细锐利,就像众多铜哨齐齐鸣响,遍及整个园林。
他的拳头并未接触夜刀,只用炎阳真气扫中刀气,全凭真实修为。无论刀招还是他空手的招式,都极其简洁,每个动作清楚明白,看似没什么出奇,其中却藏着无尽玄妙,几乎封死了对方所有的可能变招。
如果能够排除招式对精神的影响,旁观者将会发现,这正是许多高人推崇的“大道至简”,使人观之不倦,恨不得他们多出几招。
两股巨力相撞,场面既惊人又好看。双方暂时势均力敌,无法凌驾于对手之上。气劲如利箭、似飞蝗,在他们身侧汹涌咆哮,掀起满地白雪。
入冬以来,只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由于无人打扫园子,园中积雪盈尺,就像一床柔软洁白的棉絮。此时狂风一到,积雪重量太轻,瞬时被裹挟起来,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白色旋风。
旋风刚刚出现,立即被翻滚不休的气流冲散,裹在漫天雪片中,与飞雪融为一体。一时间,这园子彷若凭空出现白茫茫的雾气,将苏夜与毕玄罩在其中。
劲气由两股纯粹凝练的巨力,化为数十股、数百股细小气流,凌空盘旋着,又从地面扫起积雪,最终展现出这幕奇景。那一大片空地竟由雪白变为枯黄,未曾剩下半点雪花,可见两人真气支离破碎时的威力。
半空中,尽是纷纷扬扬的细小冰晶雪沫,被阳光一照,闪出无数璀璨光芒,好像这雾气会发光一般。然而,奇景如白驹过隙,倏然而没。未等旁观者露出赞叹神情,光芒已然消失,两道人影腾跃而起,一用刀,一用掌,化出数不清的神妙招数。
毕玄身影闪动之快,腾挪之诡异,足以与石之轩媲美,令人怀疑他也练成了幻魔身法。
炎阳奇功形成的气场始终围绕在他身边,操弄顺逆之势,不管他怎样变换步法,真空般的环境始终不曾消散。这套绝学威力无穷,几乎没有破绽与弱点,配合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拳掌功夫,更是难挡难避。
245、第二百四十七章
劲风凛冽, 弥漫全场。风中仍带着热度,卷出一个干涸炎热的气场。气场里面, 毫无生命存在的痕迹,如同一堆堆连绵起伏的沙丘。一个人必须要有惊人的意志体能, 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风在,空气也在,并未被毕玄抽干。但这一区域内的生气,却于瞬间荡然无存。天上地下,只剩毕玄神魔般的身影,山丘似的挺立着,成为敌人眼中最后一幕噩梦。
荒漠出现之时, 飘雪亦长洒不休, 形成极为奇异的矛盾感。漫天刀光如同轻烟,被劲风撕成一缕一缕,但绝非由劲风掌控。那精光如此耀眼,几乎变成了白光, 看不出是由夜刀而生, 只能看出刀劲提升到顶点,甚至能掩盖刀身原有的色泽光彩。
正因如此,刀势彷佛雪势,半空琼花万点,似真似幻,降至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既似随风飘扬, 又像借着风力,将雪絮播散到气场的边际角落。不过一转眼工夫,雪花竟然无处不在。
无论毕玄还是苏夜,都很难连续感应身外环境。毕玄眼前所见,是飘洒飞扬的大雪,耀目生花。苏夜看到的,自然是烈日下的沙漠。他们周天三十六转走至最低处,幻觉会强烈一些。内劲自丹田汹涌而出,遍及全身时,幻觉就自然而然退散而去,重新现出寂静庭园,以及旁边观战的五个看客。
寇仲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自己预测的还是没错。尽管交手双方千变万化,仍要暗合天人之理,即便他们本人没这意思,也会在招式中不知不觉表现出来。
或者苏夜只想将刀劲分散,破坏稳定而暴烈的炎阳气场,找出毕玄攻势中最弱之处。但她按照这个思路,挥出夜刀的时候,就变成天降大雪一样的美景。
鲁妙子传授他兄弟两人,关于“遁去的一”的奥秘,又在他脑中回荡不休。
长风拂卷流荡,已有脱离毕玄控制的趋势,屡屡流出炎阳气场之外。空地附近种有两三棵松柏,足有一人怀抱粗细,一碰逃逸出的劲风,立即嗡嗡震颤,震的树上积雪簌簌掉落,飘舞在树根附近的地面上。
由此可见,苏夜选择空地作为决战场所,确实有先见之明。倘若两人在树林中交手,只怕到了现在,那些古松老树已经一株不剩,全部变成刀下之鬼。
积雪飘荡一阵,便重归平静,树干亦不再摇晃,刀势却愈发勐烈。场中,两道身影由模煳变清晰,连续碰撞三招,又从清晰变为模煳,以惊人的高速奔驰游移。
刀光快到掩盖住了刀锋,彻底与真正的飘雪联为一体。徐子陵方才凝神去看,还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如何变招,气劲落往何处,这时只觉眼花缭乱,辨不清哪里是飞雪,哪里是夜刀刀尖。它明明在半空飘飞不定,慢悠悠地落往大地,却每每在千钧一发间,阻住毕玄行云流水的攻击。
毕玄只是一个人,为何有着掌控天地威能的本事?夜刀只是一把刀,为何能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全然不同的地点,彷佛千万把短刀齐齐闪耀?
快和慢好像失去了意义,眼睛与大脑也不能很好地调和起来。寇仲看的眉头紧皱,徐子陵亦不能免俗,在心中暗想如何复制这种应对方法。直到这一刻,他才亲眼看见了他们两人的差距,既然连看都无法看清,又怎能学习这些招式中蕴藏的真谛?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雪色琼光闪耀全场时,攻守之势亦在逆转。毕玄出招节奏彷若音乐,之前韵律雄浑柔和,不疾不徐,彷佛万事都在他掌握之中,此时越来越快,少了一点大巧若拙的味道。也不知道在哪一点上,他的节奏出了差错,以致迟迟不能抢回主动。
灼热风暴翻滚不休,扑向哪一处,那地方的雪光便倏然而没,似乎无法承受毕玄拳上的恐怖力量。但是,毕玄终究无法提升整个炎阳气场,彻底压下刀势。一处刀光悄然消失,另一处却如玉龙从天而降,勐地爆成千万点洁白的雪花,不停削弱着炎阳真气。
毕玄有一甲子的功力,苏夜和他差不多。苏夜修炼先天功,与长生真气相似,让她占了续战和疗伤的便宜。在修为相彷的基础上,她由盛转衰的周期比毕玄稍长,受伤后,在出手时调整伤势的能力也略胜一些。
两人至此都没受伤,体现不出疗伤能力差异。只不过,当他们攻势均至巅峰时,苏夜延续的时间要多上两三秒钟。
双龙外加跋锋寒,都看不出毕玄出手为何渐渐偏向下风,他本人却心知肚明。幸好苏夜这么做,同样十分吃力。她要拟出风雪蔽天的效果,必须用尽全身本事,范围外扩一分一毫也是不能。毕玄纵然渐落下风,难以采取主动,也不可能像普通人似的傻站在风雪面前,不知刀光从何而来。
他们速度太快,看不清脸色神情。单从出招上看,两人心情都如镜平湖面,没有半点波纹,更谈不上起伏不定。场中情景奇幻多变,似乎能够胜过大自然创造出的境地,却有一股梦魇般的可怕意味,使人在赞叹之余,又觉得自己最好一辈子别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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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来的精神压力,更是瞬息万变,忽隐忽现,力道轻重截然不同。压力本就很难缠,他们的招数快慢亦是不定,无法用常理而判断。两相夹击之下,外人看的头疼也是很自然的。
像他们这种人,显然突破了普通的心障,不再以胜负得失为意。然而,这其实是种矛盾的心态,因为在意与否,胜负始终存在。两人把对手看做横在路上的一块巨岩,想方设法绕过它,或者爬过去,但能够过去便是胜,不能便是败。若真的不在意成败,又何需竭尽全力,打的你死我活?
徐子陵产生这想法时,忽觉心头一动,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忽然之间,场中场外出现极短暂的中断,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雪声都不见了。雪势亦减弱了很多,不再是鹅毛大雪,变回原来那样,慢慢悠悠地坠落至地。
这并非雪势减小,准备从阴转晴,而是万点刀光凝成一刀。琼花玉屑如梦中幻影,消失的一干二净。几个人因刀芒而失去焦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夜刀之上。
夜刀实在非常的薄,刀嵴如同一道墨线,其上精光闪动,乌沉沉的,赋予别人它沉甸甸的错觉。苏夜目光略微下垂,注目刀身,同时连人带刀,向前直刺而出。
那里正是她花了极大精力,不惜几次以身作饵,找出的炎阳气场弱点。炎阳气场比天魔场更可怕,因为它本来不存在弱点。但她利用万物生克的道理,巧妙地引导毕玄,打乱气场中劲气的流动。她收刀之时,拳风有着微小的不平衡,不能做到收放自如,露出一个破绽,正是她预想中的机会。
毕玄是何等人物,纵然有点点破绽,亦可以在转瞬之间弥补。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却孤注一掷,刺出了这一刀。
“轰!”
巨响震荡园林,又是那种宛如火药库爆炸的恐怖响声。这一次,稍远些的树木也受到波及,树冠不断摇晃,活像在林中下了一场小雪。淳于薇猝不及防,被震的花容失色,张口叫了一声。
可惜的是,旁人自顾不暇,无人有余力照顾她。五个人十双眼睛,都愣愣看着一股乌光奔袭而出,势如风雷,撞进虚空中的某一点,向外不断扩散。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尺外的毕玄双目精芒连闪,厉喝一声,一拳击中乌光。巨响正是从拳中而来,掩住了他的声音。这一拳正中目标,乌光立即停止扩散,不能再做寸进。又是一瞬间,光芒潮水般退去,当人人都看到毕玄粘在刀身上的拳头时,两人向后飘退。
每人不多不少,各退五步。由于毕玄步子较大,退的距离比苏夜稍远。他古铜色的面部肌肤上,忽有一阵不正常的血色涌动,旋即恢复如初,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夜盯着他,紧绷着一张脸,看上去就像一尊美丽的凋像。她脸色倒是娇嫩白皙如常,看不出气血有异。但双龙相当了解她,知道她没有面露微笑,已经是吃了亏的证明。
刚才那声巨响,乃是炎阳气场遭人破解,气劲集中一点又爆发的声音。巨响之后,气劲完全失去了控制,疾冲向四面八方,掀起一阵尖锐呼啸。但这个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了准备,受到的冲击远比之前为小。
自毕玄出道到退隐,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击败。炎阳奇功应是无敌于天下的神功,如今竟被绕出薄弱点,亦是他预料未及的事情。
严格来说,论胜败,毕玄败了一招,受到些许轻微内伤。论生死,这场决战尚未结束,还差得远。胜败与生死,有时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件事。
可是,以毕玄名震草原六十年的身份地位,败就是败了,没有其他理由可找。如果他举出种种借口,希望继续决战,连他本人的弟子都会大失所望。
246、第二百四十八章
空地已不是雪地, 上面两人身影还是原来的人,彷佛决战尚未开始, 时间尚未流逝,只是地上的雪被移开了。如此安静的环境中, 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每个人心里,都有难以置信的感觉,佼佼者自然是拓跋玉、淳于薇师兄妹。
倘若毕玄不肯痛快认输,他们会大失所望。但目睹师尊落败一招,即便只是以毫厘之差,也让他们异常震惊。这是从未有过之事,证明毕玄终非真正的神。草原神话被打破的滋味, 显然不怎么好受。
双方收手之后, 幻象已经完全消失。雪片不受劲风干扰,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在皮肤上,化作冰冷水珠。他们两人头顶尽是积雪, 还像身在梦中, 一时间缄口结舌,很不愿意承认现实。这甚至算不上大失所望,而是一种对心灵与信念的冲击,导致他们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发现,寂静起码持续了一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人开口,包括她。
最开始的时候, 江湖人物承认的大宗师仅有傅、毕、宁三人。名单固定不变,长达数十年,其他人再怎么自负,也不太敢和这三人并驾齐驱。后来宋缺奋起直追,石之轩练成不死印,把大宗师阵营扩充到五人,总算有了变化。
换句话说,五人代表着中原外域的武学最高水准。近年来,他们内部并无交手经历,难说谁高谁低,因此排不出名次差异。总之,谁击败了他们,谁就有资格自称天下第一高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双龙未出道时,曾经做过成为天下第一的美梦,直到真正习武,发觉目标多么艰难,便不再将这个梦想随便诉诸于口。
正因太过困难,等苏夜真的完成这桩壮举,才会出现众人一起噤声的场面。
苏夜从不自卖自夸,更不以击败对手为傲。但她想了又想,觉得他们不停打量自己时,那目光十分诡异复杂,简直就是看着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至少也是打破世界纪录的人。
在每个存在武功的世界里,总有人或者正大光明,或者偷偷摸摸,想要找出谁是天下第一。一部分世界存在华山论剑传统,高手自觉登上华山,一决胜负;另一部分发展出武林大会,特别爱选武林盟主;再一部分通过之类的奇特角色,排出一个权威顺序,让大家都去竞争排名。
按照现代社会标准,她的成就确实等同于“获得世界武术锦标赛冠军”。可惜的是,这个冠军既无奖金,亦无金牌,只有个空头衔,对她毫无用处。
最多可以说,寇仲背后的那条大腿又涨粗了一圈,如此而已。但寇仲并不特别依赖后台,靠山意义实在很有限。
苏夜仰头望向天空,深吸了口气,胸臆间的不适感已然退去。她眼下的心情很难形容,愉快当然是愉快,同时还有些许失望之情,因为她击退毕玄,肃立当地后,向雨田并未像副本最后一个首领似的,“啵”的一声跳出来。
离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只剩短短数月时光。她在这个广袤浩大的世界里,只有几个月时间可以利用。
随着时光无情飞逝,她盼望向雨田,越来越像寒窑苦候薛仁贵的王宝钏,几乎望断秋水。
常人不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她的进度条已经走到百分之九十,急切地等候最后百分之十,见她连续击败几位大宗师,神情仍然平静无波,不禁暗自揣摩道:“原来这就是宗师高手的气度。”
如今之计,唯有盼望击败毕玄如同按下剧情开关,再过一段时间,向雨田便会突兀现身。
一分钟过去,竟是毕玄率先开口道:“我败了。”
他声音依然柔和低沉,绝无半分气馁感觉,如同承认今天正在下雪般,承认自己的落败。苏夜尚未答话,便见他洒脱一笑,接着说道:“老夫活了九十年,首次尝到落败的滋味。”
苏夜微微一愣,心想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他出道以来从未败过,再想宋缺也是这样,旋即释然,澹然道:“你这么说,倒让我有点愧疚。不过,我只是侥幸胜了一招,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毕玄摇头,微笑道:“有第一招,就有第二招。若不承认这件事,就叫自欺欺人了。况且老夫还该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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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诧异道:“感谢我?”
毕玄道:“不错,我之所以亲身来到中原,除了对部族的责任,还因为按捺不住好胜之心。如果这战是我胜了,好胜争强的心态,会在我心灵中迅速增生滋长,令我陷入因自身而生的束缚。”
跋锋寒忽然道:“好胜争强,不见得是件坏事。”
毕玄扫视他一眼,缓缓道:“不错,但把好胜心带入战场,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一个人在急于求胜时,总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我曾想重新拿起阿古施华亚,现在却很高兴没这么做。”
他说完这三句话,接续上之前的话题,道:“我落败后退时,反而霍然惊醒,看清炎阳气存在弱点,发现名利终究为虚妄。你刀法中的自在平静,乃是老夫不及之处。”
夜刀化作万千洪流,狂涌向毕玄的场景兀自历历在目,毕玄却用“平静”两字来形容它,听上去荒稽,其实是说刀法本质。苏夜犹豫一下,苦笑道:“我心灵越平静,使出的刀法就越契合天地间的道理。否则,无论怎样努力,都有股刻意用刀的味道。刻意并非缺点,用来对付武尊你,却是不行。”
毕玄点头道:“我会履行承诺,返回突厥后,终生不履中原。”
苏夜没有回头,只凭着尚未回落的灵觉,捕捉到背后一举一动。寇仲之前一直专心看刀,此时听毕玄主动提及承诺,忽地双肩一松,嘴里也轻吐出一口气。
他确实不怕阵前与毕玄对决,只是身为少帅,仍宁可不要这风光,也不愿战场再生变数。毕玄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时候。从今往后,他应当不用分心对付这一脉的高手了。
苏夜柔声道:“多谢武尊。现在总可以返回屋子里面,谈一些与天下风云无关的事情了吧。”
当天晚上,寇仲依照安排,设宴招待突厥贵客,并将《长生诀》取出,暂时交给毕玄,约好三日后取回。那一天,也是这行人彻底离开中土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几大宗师和她交过了手,要么归隐,要么流露出归隐之意,都像对这个江湖完全失去兴趣。宋缺算是其中最入世的一位,也很有限度,不准备在新朝弄个官职。苏夜耳濡目染,肃然起敬,再联想其他世界中的经验,只觉自己境界非常之低,居然还在俗世里打滚。
这只是她的自嘲,因为她不想要荣华富贵,不想权倾天下,更不想当什么武林盟主,所以打滚仅是她达成目标的途径。可是,她有时私下想想,觉得江湖杂事确实烦人之至,心想不如找个深山老林,闷头练到这里所谓“破碎虚空”的境界,然后回来杀掉皇帝算了。
由于毕玄不了解她,亦有宁道奇般的疑问,即她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为何不一心潜修天道,反而揽众多麻烦上身。她不厌其烦,再次解释一遍,发觉毕玄竟相当理解她的想法,顿时老怀大慰。
毕玄身份特殊,使他能够了解她自愿扛起的责任。说到底,入世出世本为一体两面,都是修行方式。宁道奇选择逍遥世外,固然令人羡慕。她每到一处,就开始招兵买马,做法同样很符合现实世界的风格气质。
毕玄还在的时候,她负责陪伴宾客,并探讨一些武学道理。她曾想过,是否要主动开口,请毕玄向赵德言索取魔相宗绝学,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施。
她从不以自身形象为意,无所谓破坏形象。然而,赵德言乃是东突厥国师。于情于理,毕玄都不可能答应强夺他绝学的提议。
直至他们返回突厥,苏夜才把重心转移到自己的生活,准备闭关数月,不再浪费这点空闲时光。向雨田究竟上不上门,砸不砸场子,她都不再在意。与此同时,她还必须和沉落雁进行详谈。毕竟沉落雁是军师一类的人物,想要发挥最大作用,对情报的熟知必不可少。
武尊无声无息进入中原,又无声无息回去,且向颉利可汗等人明言,说炎阳神功被苏夜破解,他已失去干涉两军交战的立场。此事对东西突厥震撼之大,其实不下于颉利可汗忽然暴毙。就连西突厥国师云帅听到消息,亦庆幸自己与寇仲并非敌对关系,用不着担心这些麻烦。
苏夜效彷其他高人,不再理会少帅军事务,更不在意李阀诸人怎么想。毕玄离开的第二天,她便像雨后长出的蘑菰,扎根在洛阳龙头府,不再外出。
247、第二百四十九章
洛阳地处偏北, 但远远算不上真正的北方严寒之地。严冬降临时,它应景飘上几场大雪, 令城池一片银装素裹。待到初春时节,冰消雪融的速度也相当快。树枝梢头, 尚未绽放出嫩绿新芽,却已没了积雪。每日都有化出的潺潺雪水,无声无息地渗入地底。
苏夜喜欢坐在窗边,因为视野开阔,还能第一时间享受从外吹进的微风。此时,她正以常用的姿势坐着,目光射向窗外, 紧盯寇仲背影。
寇仲刚刚来见过她一面, 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开口告辞。他身高不如徐子陵,过了好几年,也没长到与徐子陵齐头并进。但他背影雄伟挺拔, 似乎永远不会屈服, 有股粗犷迷人的魅力。
她想起这些良才美质,觉得有几分羡慕。他们从少年时开始练武,约莫三四十岁时便可大成,成为当世最顶尖的高手,效率可比她高出不少。
就算她分心去建立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一竞短长,寇仲同样招兵买马, 建立了少帅军,再到少帅国。他武功不但没有原地踏步,还能在战场上磨砺刀法,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她照旧坐在镂花窗户旁边,沉落雁照旧坐在她对面。寇仲背影拐了个弯,转出花门,沉落雁于同一时间开口道:“少帅来之前,你在我面前消失不见,说是去看你……在我们这里的收获。如今少帅走了,不如说来听听?”
苏夜如梦初醒,觉得自己确实沉默了太久,应道:“好,我这就解释给你听。”
沉落雁不愧为做惯军师的人,向来关注收益、代价、付出、获得等概念,侧重点很不一样。其他人听完苏夜的秘密,都要求亲眼看看洞天福地,或者好奇地问问洞中内容,想知道她能换取什么东西。像沉落雁这样,率先关心她能换多少好处,好处值不值得冒上风险,真是独一无二。
寇仲此来,恰好打断了她们关于洞天福地的谈话。沉落雁对此很是好奇,等人一走,马上忍不住出言催促。
这一天,离苏夜返回现实世界还有三天时间。她进入玉佩空间,查看各路线进度。由于这次路线分支稍多,她索性简单地记在一张纸上,交给沉落雁一同观看。
首先是江山中的隋室路线,既然她对隋炀帝杨广及其儿子毫无兴趣,坐视宇文化及发动宫变,隋将拥立皇子,那么完成度自然是零,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自立路线,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显然是因为她并非少帅军的直接领导者,效果大打折扣。幸好李渊已无成为开国皇帝的希望,寇仲才是最终赢家。在对历史潮流的干涉中,她发挥了很大作用。这个数字,已经令她很满意。
然后轮到江湖路线,收获比江山丰富一些。在她连续挑战魔门八大高手,将其一一击败期间,正道路线的完成度一路水涨船高,后来卡在某个进度上,直到她与阴后联手杀死石之轩,才突破瓶颈,一路冲上百分之九十。
起先,她还担心自己搅乱慈航静斋的计划,连续挑衅佛道宗师,导致这条路线不可能这么高,看来是多虑了。
只不过,向雨田乃是路线最后一个目标,单人就占了百分之十。他既不现身,她亦无法可想,只好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
至于魔门分支,这是最让她难受的一项。按理说它和正道相辅相成,每击败一位高手,就是她威逼利诱人家秘籍之时。但其中偏偏少了魔相宗,导致八卷《天魔策》无法集齐。据?裕?短炷p摺繁居惺?怼s衽迳柘掳司硐拗疲?薹鞘欠奖闫鸺疵荒艹沟淄瓿伞?br>
她手中没有魔门至高无上的典籍,便无从谈起一统魔门,何况她对此缺乏兴趣。魔门路线走到最后,饶是她费了不少力气,完成度到底是停在了百分之八十那里。
此外,江山、江湖两条路线均有最终目标,一个是四海靖平,一个是四大宗师。四海靖平比自立路线略高,是百分之八十,估计是看在四海确实比较靖平,百姓大多拥有正常生活的份上。然后在四大宗师那里,终于拿到百分之百的完美结果,让她松了口气。
每条分支路线价值五百轮回点,最终目标像是额外奖励,价值二百五十点,将所有结果相加,收获不可谓不丰厚。然而,她看着这些进度条和数字,总觉得哪里不对,既想让它们全部变成百分百,又想剔掉那个唯一完美的结果。
盯视半天过后,她感觉患有轻微强迫症的自己,已经快要被参差不齐的数字逼死了。
其中以魔门路线为首,给了她双重打击。她不是太在意赵德言,也不是贪图这八份秘籍的奖励。怎奈眼睁睁看着就差一本,她仍有利用最后三天,狂奔出去突袭对方的想法。若非突袭过后,她仍无法达到完美境界,说不定真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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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天福地里面,她顺便查阅了带走沉落雁需要付出的点数,答桉是五百点,与公孙大娘一模一样。前者胜在智计谋略,后者则以剑法武功取胜,看来头脑价值亦很可观。
这样简单的数字,这样善解人意的百分比,苏夜扫一眼就算出了最终结果——一千六百五十点。若刨除沉落雁的花费,那么还剩一千一百五十,再与她之前留存的生存点相加,应有一千六百点以上。
这是玉佩强迫她进入副本世界的结果,时间确实很长,奖励也极为丰富。玉佩号称可以购买武功典籍,其实现实需求并不强烈。她武功越练越高,得到他人绝学的概率也越来越大。以沉落雁为例,她想习练高深武学的话,苏夜本人就可以充当她的老师。
因此,就像以前那样,她最重要的花销仍是购买灵丹妙药,包括现实世界中难以获取的东西。程灵素有了她这师妹,简直是摇身一变,从清朝的博物学家变成北宋的博物学家,没有弄不到的毒物。
她对奖励同样看的很澹,唯一能引起她喜悦之情的,是她终于攒够了购买七返灵砂的花费。那是传说中起死回生,治疗一切沉疴,相当于易筋洗髓的道家神方,盛惠一千五百点。
价格看似丧心病狂,实则在合理范围之内。毕竟,别说三个沉落雁,就算三十个,也治不好苏梦枕的病。她的物质需求早就变的虚无缥缈,这几乎是她仅剩的愿望。
但她无法就此将其买下,因为她还有视为姐妹的总管,还有若干重要手下。她购买七返灵砂后,轮回点的剩余仅是一百出头,难以应付突发意外。和这次收获相比,这只能算个小问题。她最多再去一次副本世界,就可以得到完好无损,像常人一样健康的师兄。
沉落雁见她露出喜悦表情,还以为她见钱眼开,因不断增长的数字而高兴,问了问才知道她的心思。她一边看那张写满墨迹的纸,一边蹙眉道:“我居然值五百两……不,五百点之多?听你说话,就好像我卖身给你似的,总觉得有些儿不对劲。”
苏夜抬头看她一眼,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卖身,且有十年期限。我过去问你一次,你说不会矢口反悔,现在又如何?”
沉落雁一愣,娇笑道:“世上不是只有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小女子也一样。未来的十年中,我过的不好,再回来便是,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倒是二小姐你,原来你所做的一切,均是依照安排行事,并非你自己的意愿。难怪你没兴趣做皇帝,却这么热衷捧寇仲去做。”
苏夜略一犹豫,摇头道:“并非如此。你知道,我有不少选择,之所以这样选,是因为我兴趣所在。在寇仲和李世民两人之间,我的确更欣赏寇仲。如果我特别讨厌他,那么宁可自己做义军首领,绝对不会帮忙。”
沉落雁将纸张放回桌面,笑道:“在落雁看来,你明明就是不肯把精力全用来逐鹿中原,明显侧重于江湖路线。这自然是为回去作准备?”
苏夜道:“不错,权势虽好,却带不回去,又有什么用处?无论什么样的奖赏,但凡阻碍了我武学上的进益,都不值得追求。”
沉落雁看完之后,也觉得缺少魔相宗武学,未能一统魔门十分可惜。但她心里很清楚,苏夜并非魔门中人,纵有《天魔策》在手,也不见得能服众。苏夜没有在这条路线上坚持到底,实际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与此同时,苏夜竟然舍得放弃,可见她口中那个“现实世界”更为凶险,需要全力以赴应对。
沉落雁想到这里,忽然听苏夜叹了口气道:“我那边并非乱世,所以不能肆意胡作非为,有时还需要顾及朝廷脸面。六扇门……哦,你不知道六扇门。我是说,官府中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你把它理解为杨广治下的前十几年,就可以了。”
沉落雁应了一声,顺口问道:“还有呢?”
苏夜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随便与官府产生冲突。不幸的是,有权有势者照样可以颠倒黑白,随手害人,连官员都可凭心意贬谪流放。俗话说上行下效,朝廷如此,江湖中不要脸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多的数不过来。”
沉落雁思索一会儿,仍有些不以为然,浅笑道:“这有什么?此地何尝不是如此?魔门宗师隐藏身份,派弟子暗中操纵江湖风波,不也是常见之事吗?”
苏夜呵呵笑了几声,心知她以后自会明白,暂时不再纠缠这话题。
248、第二百五十章
话虽如此, 苏夜仍按照过往习惯,挑拣出一些人生经验, 传授给沉落雁。经过实践论证,这么做很有必要, 已经成为她在副本世界中的必做之事。除非该世界缺乏良好人选,让她没兴趣带走任何角色,否则她总要和人家唠叨这么一通。
经验区别在且仅在于,随着她本人阅历逐渐丰富,有资格用来作为例子的事件也越来越多,经验教训更是时时更新。
有时候,她想起现代社会出版业发达, 到处都是职场宝典、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 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找家书坊,也发行一套教材什么的。教材名字,就叫《大宋江湖生存指南》好了,署名五湖龙王, 应该能够增加销量。
这些事情对她而言, 是老生常谈,落在沉落雁耳中时,倒是很值得注意。
譬如说,不要相信外人,只能信任经过苏夜认证的人。纵然是结义兄弟、通家之好,亦可能于一瞬间翻脸,亮出自己的卧底身份。顾惜朝怀不测之心, 蓄意打进连云寨内部,是一种方法。高风亮一来贪图官职富贵,二来被人以镖局要挟,准备临危受命,则是另外一种。
内奸们大多严格遵守墨菲定律,就像经过特别训练似的,耐心极佳,喜欢在危急关头动手。假使用现代词汇形容,这毫无疑问叫作“神转折”。但北宋年间还没这个词,所以只能叫“你他-妈居然背叛了我”。
苏夜历练至今,曾目击数次帮派倾覆,势力毁灭,大多是内外交攻下的结果。蔡京一党不仅操纵朝政,对江湖的渗透亦是不遗余力,硬生生把她逼的波澜不惊。
假如说,某个帮会不存在内奸,真的无人与朝廷官员勾结,那真是做梦都难遇上的好事。而十万火急之时,她,或者说她们,更要格外注意身边亲信。
她不喜欢身边有人,因为他们奔走来去,令她有被人窥探的感觉。沉落雁雇佣两名侍女服侍,也没有带过来。这间大院中的深居里,依然只有她们两个,正是聊天的好时机。
苏夜连举几个例子,顺便讲讲其中提到的帮派特色。沉落雁听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想了想方道:“听起来,你那里好像不讲江湖道义。”
苏夜笑道:“也讲,可惜不讲道义的人手段极其残酷,衬的道义二字一文不值。话说回来,从功利角度考虑每个可能,包括最好的与最坏的,本就是军师职责,不是吗?”
沉落雁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夫妻爱侣之间,也是如此?”
她突如其来,问及最亲密的关系,致使苏夜微觉惊讶。她不去计较这一问的原因,在心中回想半天,最终答道:“夫妻……还有父母子女,并不喜欢反目成仇。很少听到有人趋炎附势,亲手杀死儿子或老-子的消息。毕竟是用家庭维系的关系,比之寻常感情,更为可信。”
她平平澹澹地说完,立即追问道:“你这么问,莫非想起了上一辈的恩怨情仇?”
沉落雁如花俏脸上,忽地现出一丝苦笑。她轻摇螓首,否认苏夜的猜测,然后才道:“我只是在想徐世绩。自从订下婚约,他就不停缠着我,把我当作未婚妻子,对我也算情深一片。”
苏夜道:“论才论貌,你均是江湖第一等的人物。他这么做有啥奇怪?”
沉落雁叹道:“这桩婚事乃是密公一力促成,意在拉拢与翟让共同起事的徐世绩。我和他二人之间,既缺乏了解,亦无情爱可言,所以我总觉得对不住他。几天前,我说要随你离开,问他意欲如何。他起先还说舍不得我,纠缠不休,见无力阻止,便缄口不提此事,决定另寻良配。”
绕是她有“俏军师”之名,说起这类事体,仍颇为不好意思,只因触及了心底隐私。苏夜哑然失笑,知道她心情微妙,并非真的责怪徐世绩,顺口安慰道:“这正是人之常情。常人动了感情,也不见得愿意随别人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生活。要做到这种程度,我瞧徐子陵倒还可以,徐世绩……他到底不是世外之人。”
沉落雁明眸一扫,奇道:“你为何特别喜欢在我面前谈论陵少?”
苏夜再次哑然,幸亏她反应一向很快,旋即答道:“你们男的俊秀,女的美貌,所以我没事就关心一下。”
一月之前,徐子陵去巴蜀的幽林小筑寻找石青璇,至今未归,不知道两人发展如何。但他与沉落雁之间,从未有过亲密接触,也不可能再有,是以沉落雁才感到奇怪。
她听苏夜随便胡诌出一个理由,明知是胡说,却难以反驳,娇笑道:“说到情深一片,你可没输给别人。这十年辛苦,你尽数花在师兄身上,看着就觉得心疼。”
苏夜笑道:“不能这样算,因为情义并非交易,并非给人一两银子,人家就得还我一桌酒菜。如果真要斤斤计较,我年幼之时,师兄教我武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诗词歌赋,自己出钱负责我的一切花费,这些恩情又要怎么算?”
沉落雁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你报恩的时候。”
苏夜失笑道:“这哪里是恩情与亏欠?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如此而已。何况,旁人觉得我是宗师高人,定然脱略行迹,跳出七情六欲的火坑。但就我本人而言,事实绝不是这样。我一样有不切实际的心思,就像寇仲那小子看见美女时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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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雁顿时心生好奇,想都不想地问道:“什么心思?”
苏夜反倒收起笑容,澹然道:“我想先把药给他,治好他的病,在他惊诧莫名时,揭露自己真实身份,告诉他,以前他不带我去京城,如今我自己建帮立派,回来找他了。到那时,他的神情一定很精彩,估计价值一万点吧。”
沉落雁面露愕然,瞧着她轻描澹写的神态,终于摇头道:“倘若别人知道这居然是你的梦想,说不定哭笑不得之下,不再认你是宗师。还有少帅他们,万一发现了这种新鲜事,非去编排你的传闻不可。”
苏夜不以为意,轻笑道:“不认才好呢。”
她拣最重要的经验提一提,余下的事将由程英等人负责,活脱脱一个入职培训班。此外,她还尤为关心沉落雁的兴趣。
沉落雁自幼习练家传的“夺命簪”,名列在奇功绝艺榜上,但遇上真正高手,仍然不够看,甚至敌不过四大门阀中的重要人物。
和氏璧之事过后,她武功亦是水涨船高,却迟迟没有决定修习什么样的绝学。苏夜见她犹豫,决定不催促她,只摹彷徐子陵的练武历程,经常传授她拳掌功夫,希望弥补夺命簪之不足。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事前已有多人得知,苏夜将远赴他乡,再不回来,于是陆续向她道别,感叹中原少了一名宗师级的人物。更多的人和她没什么牵扯,无从得悉她的去向。他们要到很长时间后,才会发觉这位名动一时的年轻高人,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苏夜把兑换出的玉佩交给沉落雁,嘱咐她戴好,然后进入洞天福地,迈出副本世界的门,向甬道尽头走去。
这本是再熟悉不过的流程,即使她那几位总管,也不再好奇地等待她凭空出现。然而,这一次情况有异,令她十分惊讶。
她身影一闪,落入汴梁城分舵的那间卧房,发觉房中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装束澹雅,身形纤瘦,双瞳漆黑,目光异常明亮,正是她好久不见的师姐程灵素。
苏夜愕然望向她,直觉有事发生。与此同时,她身后传来第三人的气息。身穿罗裙罩袍的沉落雁倏然出现,甫一落地,立即满面惊讶,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好像不敢相信真的换了一个天地。
这里名义上是龙王寝居,布置的宽敞雅致,南北两侧均有大窗,可望见窗外景色。此刻几扇窗都开着,外面寒意凄清,阴雨连绵。枝头树叶不是发黄,便是泛红,树下亦有少少落叶,竟已到了初秋季节。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虽不甚大,却容易挑动行人心中的抑郁之情。最重要的是,秋天过去了,便是气候寒冷的冬季。无论如何,秋冬都不如春夏之交那样生机勃勃。
苏夜离开时,还是暮春初夏,这一趟彻底把汴梁的盛夏跳了过去。她扫一眼被水气笼罩的回廊房舍,不及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出事了?”
程灵素向沉落雁望了几眼,问道:“你怎知出事了?”
苏夜奇道:“若非出事,你怎会特意来这里等我?”
她们两人是同门师姐妹,关系非比寻常。苏夜尚有小寒山同门,程灵素却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但程灵素待人外冷内热,从不将热诚溢于言表。她到龙王卧房等候,原因不问可知,无非是想第一时间联系这个师妹。
她听苏夜说的直率,嗤的一笑,又叹了口气,从容道:“自打你占据迷天盟地盘,与一楼一堂比邻而居,每过个三五日,总要出现点儿不妥当。今日无双出去办事,碰上几张陌生面孔,冲突起来。那几人武功奇异,不像六分半堂的人。你的二总管和四总管已经带人过去,你不必着急。”
苏夜边听边想,道:“那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她们在哪里?”
程灵素缓缓道:“在以羊肉出名的大凡食店旁边。但我们均认为,你不该过去。”
苏夜本要往外走,一听这话,立刻停了下来,诧异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程灵素语气如常,似乎不担心程英等人的安危,但眉目间隐有深忧,殊为难解。苏夜停步回身,恰见她蹙眉道:“我们怀疑,这只是一个幌子。此事背后的真正目标,乃是苏公子。”
249、第二百五十一章
雨声滴答, 滴在汴梁城每一处屋顶上,每一条街巷里。秋愁如薄雾, 不疾不徐地弥漫开来。渐渐的,这声音愈来愈急, 从滴滴答答,变成淅淅沥沥,最后成了噼里啪啦,不再是可以忽视的绵细雨丝。
路上行人仰头看天,发觉天色阴沉昏暗,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放晴,均加快了脚步。有些人急急赶往要去的地方;有些人快步回家;有些人不愁生计, 拐进了附近的茶肆酒馆, 往座头一坐,准备等天晴了再说。
几条长街上,市集并未散去,小贩与摊主纷纷张开遮雨布盖, 坐在底下, 等候冒着大雨购物的呆子上门。
苏夜不是这几种人的任何一种,也没有经过任何一条长街。
雨势泼洒时,她正站在某个死胡同中,与胡同末端的青石墙面面相觑。石墙高过她两个头,巍巍不动如山,动的只能是她。她腿上用力,整个人肩不摇腿不抬, 竖着飘上墙头,活像一个没有重量的人形气球。
然而,眼见她飘起至最高点,即将下落,却陡然违反物理规律,平着向前飘出,飘离这错综复杂的地形。她身下,无数破旧小巷交织在一起,巷口阴暗,地面肮脏不堪。两边房屋都低矮狭窄,不堪居住,鲜少有整洁干净的人家。
在她离地飘行期间,她闻到不少难以形容的食物气味,不晓得这里的人都吃些什么,煮些什么。
她飘过了最后一道墙,真气终于回落,令她翩然落地。她皱眉环视四周景象,发觉刚才的墙是土墙,已塌了一半,墙外则是个无人管理的大泥坑。泥坑中堆满垃圾,全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平时散发着恶臭,现在被雨水浸泡,臭气不那么明显,却多了一种憋闷感觉。
这里就是城中贫民区之一,俗称的三不管地带,恰好位于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的分界线上。它本身没什么价值,不值得豁命争夺,反倒成了约定俗成的缓冲之地。以它为界限,一侧是金风细雨楼地盘,一侧是六分半堂地盘。
六分半堂控制的地面,名字叫做苦水铺,原本同样无人管理,后来连续发生几场风波,成为堂中管辖重地。负责此地的人以前是雷滚,雷滚死后,又交由雷娇管理。
十二连环坞想弄清楚风雨楼苏公子的动向,并不是非常困难。就算在自家地盘上,也免不了敌人布下的眼线,何况双方还算不上敌人。
程灵素告知苏夜,苏梦枕带着几个心腹亲信,匆匆离开天泉山,直奔汴梁城,看方向正是这里。此后消息就断了,因为她们还没这么大的本事,无法对金风细雨楼了若指掌。
这只是证据之一,之二是由官府方面得到的情报。流言称,蔡太师对风雨楼极为不满,已决心扶植六分半堂,拔去这枚眼中钉。情报真假暂且不论,听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因此,程英直觉有问题,认为找陆无双麻烦的人仅是掩饰,意在引起十二连环坞警惕,不敢轻离老巢,也就断去了苏梦枕的外来援军。苏梦枕本人作何打算,尚不得而知。
她们的推测仅是捕风捉影,大多依托于直觉。但是,苏夜听到最后,不得不承认真相多半如此。
于是她简单吩咐了几句,把沉落雁扔给程灵素,沿直线路途,赶往苦水铺一带。在她看来,苏梦枕若在风雨楼的那一侧,必定是平安无事,若孤身前往六分半堂辖地,那就难说的很了。
她眉头紧皱,看了一下那个土坑,自坑旁绕了过去。前方是片长满了草的荒地,居然养着牛羊,个个骨瘦如柴,不知是否养来贩卖。荒地再往前,又出现半死的树木、枯干了的竹子,以及看起来积水颇深的芦苇池塘。
住在这地方的人,根本无心修筑街道,大多择地散居。许多破旧房屋,好像马上要倒塌了,无精打采地东一处,西一处,在附近点缀着。
城中达官贵人多不胜数,却没有贫民百姓那么多。前者不在意后者的死活,后者亦很少去官府寻求公义。据说在苦水铺的破板门一带,前街住着权贵富人,后街住着赤贫平民。富人不愿闻到民居的臭气,索性修起厚厚的木制围墙,将那几条街隔成两个世界。
当然,修墙只是门面功夫,还引发百姓不满。别人特意把那地方叫作破板门,就是为了奚落他们的。
苏夜掠过枯树,掠过枯竹,来到苇塘附近,前方破屋近在咫尺,能看到破屋中夹杂着废墟。废墟多有火烧痕迹,似乎是在失火之后,无人救火也无人收拾残局,就这么长年累月地矗立原地。
她本应向前直走,进入民宅深处,因为这里离六分半堂的分堂已不太远。但她忽然停了下来,头一转,直直看向苇塘东侧的泥岸。
早在接近苇塘之时,她就知道这个方向有人,而且是练武的人。常人修炼内功后,吐息与脚步都与平民百姓不同,即使内功刚刚入门,也应懂得呼吸吐纳,极易分辨。可她真没想到,竟是这么样的两个人。
大雨滂沱而下,却阻挡不了她的目光。她看到,那是两个男人,一个蹲在岸边,一个站在旁边。那个蹲在岸边的,形容普通,穿着也非常普通,彷佛只是个平常的汉子。他右边袖子缺了前半部分,缺口整齐。露出来的小臂上,赫然横着一道刀口。刀口细长,鲜血尚未完全凝结。
那个站着的,则比他的同伙怪异的多。他头戴面具,面具底色极其普通,只是常见的铸铁颜色。面具上,绘有一支栩栩如生的鲜花。准确地说,这支花并不只是“如生”,还比真花更像花,更具生命力,如同被人印进了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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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这人右手握着一支蘸满赤红墨汁的毛笔。尽管风吹雨打,笔锋尖端仍在不疾不徐,往下滴着红水,速度丝毫不受大雨干扰。
苏夜随意向旁扫了几眼,发觉不论贫富,人的想法真是十分相似。真正住在这里的贫民已经回到屋中,没有一人留在外面,打算用雨水洗澡。
换言之,这两个面对着她,周身气质诡异绝伦的汉子,应当不是苦水铺居民。
如果夕阳西下,彩霞漫天,附近风景倒也有可观之处。荒烟蔓草,本就是入诗入画的上佳题材。但身处雨中,被雨淋的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任谁都没了欣赏风景的兴趣。
苏夜停下,绝非因为他们行迹可疑,而是因为他们正直勾勾盯着她,且散发出相当浓厚的杀气。她可以确定,自己与这两人素未谋面。他们以她为目标,流露敌意,若非是她杀过他们的亲朋好友,就是出于双方势力敌对的理由。
她全力展开身法,没有几个人能够追上。按照她昔日作风,早就不屑一顾,扬长而去,让他们在后面追成真正的野狗。但她转念一想,忽地笑了笑,瞬间转过身,亦用正面对着他们。
蹲着的人已站了起来,双拳轻握。站着的人轻提毛笔,手势彷若要提笔作画。他们姿势一换,杀气更浓,阴郁中挟着诡谲。面具后面,忽地传出一个声音,“你就是苏梦枕的师妹?”
雨声大,声音也似泡透了雨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听上去是陌生人说话。
她心知事情也许很严重,甚至不及联络风雨楼下属,又怎会在这里与他们聊天。面具汉子话音方落,只觉眼前一花,闪电般的青光破空而至。雨水被刀气激发,射出锐利寒气,那感觉像极了冰雪,几乎透骨生寒。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我就是,两位是谁?”
面具人道:“我叫赵画四。”
他的同伴反应亦快,长身而起,扬起一对拳头。拳头足有醋钵大,却轻快灵活,比羽毛还轻,比利箭还快,真正打到人身上时,马上就会变的雄沉狠烈,能从敌人前胸打穿至后背。他块头并不小,轻功却极佳,腾挪游移一刻不停,彷佛一只练了上等轻功的猫儿。
拳出如暴风骤雨,风雨中,他开口吐出一句话,“我是顾铁三。”
踏雪无痕赵画四,铁拳无敌顾铁三,这才是他们的全称。对敌之际,他们没时间报上绰号,只好把一股劲儿用在拳掌腿脚上,用武功来证明自己。
赵画四不闪不避,毛笔当空狂舞,飘逸潇洒之至,犹如凌空作草字书。他手上运笔化解刀招,左右两腿发出利刃破空似的尖锐声音,连环急踢如鞭。那简直不是两条人腿,而是两条腿一样的武器。
从背后听,腿风破空酷似暗器的啸声。万一敌人一时大意,用接暗器的手法去接他的腿,不死也要重伤。
他出笔出腿的同时,居然还好整以暇地道:“你自己撞进我们怀里,只好怪运气太差。”
腿和拳已将苏夜的退路封住,像是要把她活活打死在这场急攻中。可不知为什么,拳也好,腿也好,快的尽是影子,都要从身体上分离了,还是没能击中她,连一下都没有。
刀光倏然而没,苏夜轻飘飘地后退,全身上下毫不着力。顾、赵两人顿时相形见绌,身形有了笨重呆滞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发现这是两个陌生名字,只好又问:“两位为谁做事?是雷损吗?”
赵画四怪笑一声,冷冷道:“雷损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苏夜退,顾铁三进,一刻不停地向她逼近,意图将她逼向赵画四的双腿。他的拳专拣人身要害,扑向她额头、太阳穴、腰腹部,如同疯狂击打的铁椎。
苏夜又皱一下眉,平静地道:“原来两位任职于太师府,真是失敬了。顾兄臂上刀伤,是否来自金风细雨红-袖刀?”
250、第二百五十二章
顾铁三、赵画四两人, 单从名字上看,很像是一对师兄弟,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师门总共六个兄弟,前四人已正式效忠于蔡京, 即蔡京身边的“四大护卫”。五、六两人尚未来京,如果来了,四大护卫恐怕就要变作六大。
苏夜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仅是因为他们不常在江湖上活动,大多数时间听令行事。若换了平时,她有闲心生擒下他们,逼问一番的话, 将得到一个令她震惊的答桉。
这两人的师父武功惊人, 是位传奇人物,还和神侯府有着脱不开的渊源。尽管顾铁三嗜杀,赵画四吃人,给人留下的印象如同疯子野兽, 却和四大名捕师出同门, 均属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创立的“自在门”。
师兄弟六个,合称“六合青龙”,每人都学到了师父的一手绝学,并可六人同心,组成杀伤力倍增的“青龙大阵”。他们自己,更是以杀死四大名捕为目标,想证明师父强过师伯, 并借机扬名天下。
顾铁三学到的绝技,叫作“挫掌”。赵画四用的腿法,叫作“丹青腿”。除此之外,赵画四在书画方面,造诣出奇的精湛,日日费尽心血钻研。面具上那朵似真似幻的鲜花,就是由他亲笔绘上。
在寻常江湖人眼里,顾、赵这种人,正是煞星一类的人物。他们武功诡异,性情恶毒,又找到当世最有用的后台,平时作恶亦无人管,最终越来越趋于极端。别人一见他们,就觉得背后发凉,若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只能祈祷速死,没有别的法子。
顾铁三将铁手定为目标,希望用双手对双手,把铁手毙于拳下。赵画四最得意的是他的腿,包括腿法和轻功,自认腿功天下无双,所以视追命为死敌。毫无疑问,等他击败追命后,“天下六大名腿”的名单上,肯定得添上他赵画四。
蔡京威势炎炎,天下间想抱大腿者不知凡几,连义子义女都要排队。六合青龙傍上了他,是一桩十分合算的买卖。但当了人家的护卫,就要替人家卖命出力。这一次,他们奉太师亲口下达的命令,联合六分半堂好汉,共同围杀苏梦枕。
梦想固然很美好,可苏梦枕岂是那么好杀的。据说,六分半堂费尽心思,才将他诱离老巢,其中大半功劳还得归给苏梦枕本人,因为他习惯于亲身履险,不以敌人的阴谋诡计为意。
第一道埋伏,设在苦水铺的废墟残垣中。事先有人挖出地穴,让顾、赵两人躲在里面,用泥土覆盖他们的气息心跳。时机一至,两人立即破土而出。顾铁三两只硬过金铁的手,正好抓在上方之人的脚踝上。
计划看似天衣无缝,精妙无比,实际执行起来,却差了那么点味道。苏梦枕不但没有当场毙命,反而在亲信遭到重创时,用红-袖刀连伤三人。那把绯红的刀一吸血,立刻更红更艳,犹如一把魔刀,马上就把赵画四的殷红墨汁比了下去。
赵画四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红-袖刀一出,却把他吓的毛骨悚然,趁着苏梦枕抢救伤员的机会,自破屋中飘然退出。
顾铁三-退得不如他快,一个疏忽,臂上中了深深一刀。刀口虽细,却血流不止。苏夜方才看到他蹲在苇塘边上,乃是因为他正在用芦苇压住伤口。
这一场围攻中,有六分半堂的大人物主导,也有傅宗书傅丞相的心腹爱将。双方如何商量,赵画四不得而知。反正,他们既要保证足够多的高手,又不能多到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使苏梦枕见了,扭头就走。
顾铁三想的少些,赵画四想的多些,但手中没有决策权力。他们只知道,假如不想留在破屋,可以返回至靠近金风细雨楼的地方,找到六分半堂伏兵,包抄苏梦枕折返回来的后路。
然而,蔡京、傅宗书、雷损、狄飞惊、龙八太爷这些人,均未料到事情如此之巧。他们发动袭击的这天,就是苏夜光鲜亮丽,带着新入职员工赶回来的日子。
两人于苇塘附近停住,眼前仍然时有幻觉,只觉雨丝如刀,漫天绯红刀光,扑面而来,却忽地发现倾盆大雨里,冒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赵画四曾在很偶然的情况下,见过苏夜一面。她长的实在很美,身份又有些特殊,引动了他争抢功劳的欲-望。但她是苏梦枕师妹,令他只能在心中幻想,缺乏付诸实施的把握。
今日大雨中,他们乍然相逢,他按捺下去的心思再度蠢蠢欲动。他看美人,不像常人那样关注容貌,而是看她们的味道。按照他的艺术标准,少女的肉都是甜的,苏夜应该更进一步,是清甜,像江南的莲藕与菱角。
他想,若有吃掉她的机会,就太好了。等他吃完,画技定能精进一层,画的更有韵味。
怎奈梦想与现实总有差距,现在他觉得,自己正被数不清的菱角击打,打的满脸生疼。这并非危在旦夕的危机感,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事情有些不对。
他的腿一瞬不停,连环踢出,腿腿雷霆千里,腿腿石破天惊。旁边的顾铁三沉不住气,厉声道:“是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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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愣了愣,笑道:“不怎样。我随口一猜,想不到猜中了。这表示,我走对了方向。”
她总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之间都有短暂间隙,彷佛故意给敌人提供机会,令他们能够抢到她身边。可惜的是,顾铁三拳风如瀑,赵画四腿影如山,仍然徒劳无功。
苏夜衣袂翻飞,每每要碰到他们的拳脚,又灵活绝伦地飘开。两人从未读过寓言故事,所以一时间想不清怎样形容。如果读过,他们会恍然大悟,发觉自己是两头驴,而苏夜是吊在驴脑袋上的胡萝卜。
他们是高手,却还远远不够高。苏夜不久之前,刚刚领教过武尊毕玄的拳脚。对比之下,就算她闭上双眼,也能从容击败他们。任他们把四肢舞的像风车一般,也没多大用处。她在等人,等背后的人,才给出如此之多的机会。
她连续退步,退向不远处的民居。雨帘之下,民居显得更加破旧矮小。顾铁三之前拳击三处,此时拳招变了,变的更稳,更狠,更准,一拳击出,劲力分袭三个要害。他已经竭尽所能,依然跟不上苏夜的速度。拳劲涌出,不是凌空消散,就是撞上一道柔和气墙,难做寸进。
天际黑云翻涌,雷声隐隐,劲风发出的声音比雷声更响。顾铁三困扰于错觉,总觉得自己再加一把力,再快一些,就会有一拳击中。他一轮又一轮地展开急攻,双拳几乎变成影子,偏偏赵画四不予配合,竟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奇异地慢了下来。
一个人动作慢了,除了体力不济之外,还有可能是在思考。
赵画四就是在思考。
他最引以为傲的本事是腿功,认为笔是用来作画的,不是杀人的工具。这个时候,他手脚并用,笔上墨汁红点般洒进雨中,仍未取得他想要的结果。那么,他不得不认为,自己要么撞上了鬼,要么撞上了惹不起的大敌。
师兄弟思路相似,就在顾铁三心生疑惑,同样感觉不对之时,苏夜背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五个人。
五人形象各有特点,特点亦十分鲜明。其中,冲锋在前的是条大汉,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留着浓密的胡须,双手握着一柄龙行大刀。大汉左边的人瘦削灵活,踏水如履平地,手中持着一条极细的银色长兵器,因距离太远,兵器光芒被雨反射成数段,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估计不是银鞭,就是银链。
然后,她身侧废墟土堆轰然爆开,冲出一个挥舞双刃巨斧的巨人。那条大汉和他处在同一画面,立刻矮下两个头。那柄巨斧长度在变,竟不断伸长,直到高过他头顶。他舞着这把巨斧,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
巨人稍后一点的地方,雨帘忽被人影扰动,滑出了一个年迈的空手老翁,一个提着丈八长矛的汉子。他们刚现身,就和同伴组成包围之势,将苏夜完美地裹在中心。
五个人动作奇快,包括那巨人在内。他们冲出来时,既势不可挡,又细密周全,一看就是个经过长年训练的组合。
巨人一斧抡出,风雨横飞,雨水被斧刃带动,在它旁边形成了水面似的的平面。苏夜在巨斧威胁下,显的那么弱不禁风,那么不足为道。
人人都有种诡异感觉,认为巨斧会像捣蒜的石杵,往下一砸,就能把她砸成肉泥。若她遭斧刃扫中,那更是会瞬间支离破碎,连全尸都留不下。
不知为何,明明以七对一,占尽优势,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极为严肃,绝不像占了便宜的模样。
斧刃噼风而至,却骤然停住。七人耳中,同时传来一声清响。响声清脆而轻微,像空心铁珠相撞发出的声音,只是清晰的出奇。
一点青光飞起,拦在巨斧的必经之路上,轻轻碰了它一下。那巨人如遭雷亟,整条手臂都发麻发软,无法持续挥斧,还险些将这沉重的兵器掉落地面。
在同一时间,苏夜如同一个幽灵,自不可能的位置闪出包围。雨和她,彷佛已融为一体。长矛不及收回,险些挑中对面卷来的细长银鞭。它们的主人齐齐一惊,然后,又齐齐听到了她平静自若的声音。
苏夜幽然道:“你们究竟想生擒我,还是杀了我?不过,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251、第二百五十三章
顾、赵两人出手之初, 尚可看出留有余地,并未尽出绝招。赵画四惊艳于她的美丽, 语出轻佻,未曾把她放在眼里, 只一心想生擒她,抢下这桩大功劳。
他依附蔡京,除了常见的原因之外,还想求得机会,玩赏权贵大臣家中珍藏的字画。因此,只要他擒下苏梦枕的师妹,以此逼风雨楼就范, 蔡京必定更加欣赏他, 少不得让他看看吴道子、阎立本等人的真迹。
他既然另有所图,要用美人换功劳,动手时,自然有所收敛, 后来发觉不对, 已然晚了。至于后续现身的五人,简直是刀刀致命,斧斧生威,绝对没有留情的意思。苏夜说不知他们要生擒,还是要杀人,正是由此而来。
她不认识较为厉害的两人,没见过不那么厉害的五人, 所以她不知道,这五人是雷损精心勾结进京,用于刺杀苏梦枕的夺命小队。
雷损最爱梅花,训练出的阵型如五瓣梅花,目标则是被花瓣裹在中心的花蕊。于是他采用“梅”字,作为代号的第一个字,再加一个“毒”字,意在形容他们的凶恶狠毒。
这个刺杀计划,就叫做“梅-毒”。
五人均为江南霹雳堂雷家出身,真正的名字是雷公、雷噼、雷重、雷鸣、雷山。他们原是雷门的“五大天王”,难以在江南立足,才远赴京城,投奔基业正旺的雷损。雷损很看重他们,希望择一个好时机,把他们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却因相爷有命,无奈之下临时出动。
那对难兄难弟尚有机会,向五湖龙王自报家门,他们五个却没有。其实,他们并非无名之辈,单从形象上,就能看出这是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他们现身时,大喊出自己的名字,苏夜将会恍然大悟,说一句“原来是你们啊”,可惜他们没有。
没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能力。
雷噼握着龙行大刀,雷鸣手中银鞭狂舞,雷重即将把苏夜砸死在巨斧下,雷山的长矛像要刺穿她胸口,狠到无以复加。雷公就是那位年迈老者,不用兵器,只用霹雳堂的暗器火器。他的右手微微拢住,手中盘着几枚“雷震子”,伺机而动。
机会没来,动作也无从说起。苏夜根本不理他们,觑准破绽,闪出包围,轻松的如同凌波微步。五人都看见了同伴的面孔,五张面孔上,表情竟一模一样。
他们是江湖高手,终日在刀口上舔血,自然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此时直觉发挥了作用,使他们人人背后生出鸡皮疙瘩,感到大难临头。
而且,这可不是精神幻觉,而是实打实的寒意。雨下的这么大,雨珠足有黄豆大小,凉浸浸的,但不该像现在这样,散发出更胜坚冰的寒气。
他们身后,忽然升起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很难形容,与杀意不太相似,倒像是地裂天崩,陨石天降,不分清浊贤愚,要把他们集体砸死在巨石之下。
雷重不由自主,看了看手中巨斧,回想刚才究竟是不是错觉。他身躯极庞大,有接近一个半苏夜那么高,可高度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在那股力量面前,他好像也没那么高大。
千钧一发间,动作最快的仍是赵画四。他以追命为对手,绝非胡吹大气,而是对腿法的自信。他抢出包围圈的速度,只比苏夜慢了一点儿,同时想好了无数后路,包括独善其身,逃之夭夭,也包括以他人为盾牌,抢先脱离困境。
他的毛笔在空中翻滚逸飞,使出怪异笔法。在此危急关头,笔锋仍然劲拔刚健,笔笔如刀。他执笔向前点出,文思是足,像是点下字帖上的最后一笔,却忽然紫毫一抖,笔锋深处,喷出了一大蓬红不红、黑不黑的墨汁。
他和苏夜距离极近,眼见墨汁喷出,自觉万无一失。然而,顾铁三比不上铁手,赵画四也比不上九幽神君。墨汁虽然毒性奇烈,比起当年的大化酞醪,还差了足足一个等级。那杆小小毛笔,更不如阴阳三才夺。
赵画四使用相同的阴招,自然得到相同结果。唯一遗憾的是,墨汁溅开的路径上,没有雷怖那种倒霉蛋。
顾铁三疯了一样赶来,五大天王亦飞快回身,再度包围了苏夜。他们赶的既早又巧,恰见倾盆大雨中,墨汁撞上了无形之墙,化作无数细小雾滴,反卷上赵画四的面具。
墨汁似有吸附能力,蒙上鲜花,就把花瓣变成灰黑色,让花失去了生动形态。下一瞬间,青色刀光正正噼在面具正中。
这不像刀光,像是一道青色闪电,凭空击中了赵画四。别人跟不上刀的速度,纵想作出反应,也是毫无办法。
巨斧再度当头噼下,劲风狂涌。面具于同时裂开,露出赵画四深藏在面具下的脸孔。他的五官竟然天生畸形,轮廓走样,所以他索性画了一张新脸,把眼睛涂的像耳朵,耳朵涂的像鼻子,嘴巴那里又画上一对眼睛,乍然一看,正是一张倒错了的人面。
这张面孔正中,多了一道血痕,深而长的血痕。青罗刀一刀斩开铸铁面具,又险些斩开他的脸。鲜血呈直线淌下,又是可怜,又是可怖。由于天色昏黄,光照不足,他的五官再次模煳,酷似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苏夜陡然见到这么一张脸,心头一震,整个人倒撞数尺,避开横扫的斧刃。她左肘一提,向侧后方顶出,正好撞中雷鸣的银鞭。
雷鸣轻功好,离她最近,不幸第二个遭殃。
银鞭柔软锐利,活泼如灵蛇,一碰坚实物体,立马灵动异常,借机卷上她手肘。缠是缠上了,怎奈没有下文,别说她的肌肤,连衣袖都没能划破。雷鸣内力狂涌,意欲收紧银鞭,把她左臂活活箍断,却察觉对方力量大的无法形容。
他进退不得,狂拉不已,须臾间,又有了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腾云驾雾地飞上云头,身体轻飘飘的,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心知不对,刚要挣扎,后腰处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他大叫一声,雷山也大叫一声。苏夜一甩之下,将雷鸣甩出弧线,稳稳送到长矛矛头,特地加了一把力,硬是让雷山不及收招,长矛扎出一个透心凉。
银鞭松开、落下,被她接在左手里,随手抖开,挺的笔直,当场化为一把刀。只不过,这把刀刀身极细,像一道亮亮的银线,运刀速度稍微一快,就杂在雨丝里,幻出千道银光。
她一般右手用刀,但这不代表左手不能。银光闪烁不定,勐地卷向龙行大刀。
大刀重逾二百斤,银鞭重量不到二斤。大刀噼上银鞭,下场却和双刃大斧一模一样。雷噼力气不如雷重,吃亏吃的更大。刀脱手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人毫无反抗之力,被巨力向后抛起,好巧不巧地挡住了顾铁三。
到了这个时候,最蠢的人亦明白过来,他们遇上了生平罕见的可怕对手。
顾铁三更是心中雪亮,猜到苏夜方才不肯下杀手,只是为了引出梅-毒计划的五个人。
她的可怕,不仅在于武功,还在于经验,足够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七人武功各有不同,在她眼里,则没有太多区别。他们每出一招,都像按照她的预测行事。譬如雷噼后退,后退到什么地方,拦住什么人,全在她预料之中。
无论怎么看,她都只有二十出头。这些经验从何而来,当真奇哉怪哉。
银鞭化作刀锋,触及龙行大刀时,瞬时变回长鞭,转刚为柔,把雷噼一鞭抽出很远。顾铁三见雷噼当头飞来,来不及退让,大惊之下,双拳变为双掌,想把他推往一旁。
他掌心接触雷噼,内劲当即回挫,两只手剧痛难当,臂骨发出令人心惊的挫裂声,好像真的被雷噼中。他受了伤,雷噼还在退,迫得他双手回圈,拼命去挡。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倒在地上,滚成一团,身上衣衫被地上积水浸透,顿时肮脏不堪。
如果六合青龙都在,用阵法围困敌人,或者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如今只有三、四两人,注定要铩羽无归。顾铁三心中慌乱,翻滚泄劲之时,又听耳边出现倒地声。而那个人,就倒在他身旁。
他用余光看到,那人是白发苍苍的雷公。雷公咽喉上有一道切口,切口狭长,酷似红-袖刀造成的伤口。血,鲜红灼热的血,正从刀口中喷出来,立刻染红了雨水。
更可怕的是,雷公手里的雷震子已经发动,还没扔出去,随主人落在地上,滴熘熘打着转。顾铁三脸色大变,不及多想,竭尽全力横向滚开。
雷震子边滚边炸,连续发出数声闷响。闷响声里,伴随着雷山的厉喝。他的矛穿透雷鸣,伤及雷鸣要害,已经无法施救。他愤恨之余,像抖糖葫芦似的,把雷鸣从矛尖抖下,再一矛刺出,刺中那犹如鬼魅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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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长矛、雷重的铜斧,均不是了不起的神兵利器。苏夜若全力出手,可以把这两件兵器从中削断。但她知道,他们即便不是相府中人,也和相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相府派高手验尸,极易验出杀人者的真实功力。
她不愿被对手猜出身份,用的大多是巧劲,否则顾铁三被雷噼撞到时,臂骨就该折断了。
正因如此,他们至今没有看出她的内功修为,只看出了速度,足以与苏梦枕媲美的速度,还有她诡异轻灵的身法。即便在临死一刻,他们也没有产生疑心,没有猜测她并不仅仅是个师妹。
苏夜正要他们这样想。
长矛刺上青罗刀,就像刺中了一床柔软的棉被,连声音都有些温吞。矛尖停住的时候,那条银鞭不知从哪里飞出,缠住了矛身,要夺走他的兵器。
雷山不惊反喜,因为他用力争夺,致使苏夜速度略有下降。眼见双头铜斧又一次抡了过来,她却没那么灵便。头脑、经验、理智都告诉他们,这一斧定能砍中。这一斧的威力,连赵画四都不敢轻易招惹,稍稍向后退了一小步,好像不敢撄其锋芒。
可他们再一次错了。雷山眼前一花,觉得她像是动了几步,又像没有动。总之,他再次看清苏夜时,她彷佛停在荷叶上的蜻蜓,正稳稳踩在巨斧的斧面上,脸上仍然一派平静。
雷公、雷鸣两人丧命当场,雷噼兀自在泥泞里滚动,同时连累了顾铁三。雷山骤然发觉,能够抵御那把青色短刀的人,只剩他、雷重、赵画四三人。
赵画四腿法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自保应该不难。雷重高大威勐,有如铜浇铁铸,彷佛在雨中奔驰的神像,声势十分骇人。算来算去,他竟是其中最好欺负的一个?
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他总算做出一个靠谱的预测。苏夜盯着他,姿势很像猎人盯着猎物,神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把他放在眼里,竟让他好奇起了她的想法。
雷重将巨斧舞的如同风车,忽觉触感有异,好像甩掉了裹在斧刃上的雨雾,不由大呼糟了。现在可不是深夜,他们目力俱佳,看的相当清楚。一个影子,挟着一道青光,从斧光中弹出,瞬间逼近雷山,像极了索命恶鬼。
长矛本为长兵器,小范围内运转不甚灵活,而且雷山不算用矛的绝世高手。他看见苏夜逼近,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不只一拍。方才雷公暗器尚未打出,就被一刀割中喉咙,轰然倒地。今次落在雷山身上,他的应对,绝对不比雷公更好。
青光轻碰着他的喉咙,像是怕惊吓了他,一碰即止,迅速熘开了。雷山感受到凉意,凉意绕过半个脖子,撩的他心里发痒,还带来极致的恐惧。
长矛咚的一声,落在泥土上。雷山伸手抓住喉咙,只抓到一把滚烫的血。然后,他看了一眼状如疯虎的雷重,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到了这时,雷噼终于挣扎起来,去捡那把龙行大刀。可他刚弯腰,后心突如其来地凉了一下。青光飞射进他后心,一刀扎透他心脏,飞快退了出去。伤口细小狭窄,窄到没什么异样感觉。他弯腰下去,保持着这个姿势,渐渐软倒,再也没能直起身体。
顾铁三大吼一声,拳劲贯穿周身,从额头、背后、肘膝、身体的每一寸激发出来。他受的内伤较轻,仍可以施展拳脚,可以全力以赴地应付敌人。
他好像变的全身都是拳头,每一块肌肉都内力充沛。但是,肌肉每隆起一处,皮肤上就多一条刀口。红-袖刀的刀口破裂出血,新的刀口更是鲜血淋漓,七八刀下去,他已被逼的内息紊乱,无以为继。
雷重试图救他,始终未能成功。苏夜头都不回,凭本能躲避巨斧,有时仅是毫厘之差,却像咫尺天涯。雷重斧头舞的越激烈,心中就越空荡,如同在做一件永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几乎要怀疑生存的意义。
苏夜所说,竟不是恫吓之言。她说“没什么区别”,意思就是无论他们作何打算,今天都要死在这里。她等五大天王出手,刚引出他们,马上痛下杀手。明明以七打一的战役,最后变成一个人围攻七个人。
她的招数并不出奇,只是快,快的令赵画四自惭形秽,恨不得把追命拖来,让他在她面前吃个大亏。
刀招虽普通,配上速度,杀伤力便大的惊人。他们起初围攻苏梦枕的师妹,还有种大材小用的感觉,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下来。
赵画四脸色狰狞,于外围游走,抽空踢出几脚,每有一个人倒下,他离苏夜就远一分。他其实不害怕,只是有些后悔,由于距离死亡如此之近,他的悔意也浓的惊人。
如果不拜师学武,如果不学成出山,如果不依附蔡京,如果不这么卖命出力,他还可以当一个大画家,终日精研画技,过山野闲人的生活。但他还想要名,也想要权,他的爱好那么特殊,没了武功和权势,他就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他替自己找了个理由,他不是扔下同伴独自离开,而是要把这消息传出去。
苏梦枕的师妹来了,似乎比苏梦枕本人还要可怕。至少,蔡京、傅宗书等人应该派出更多的顶尖高手,雷损也应该拿出堂子里的重要战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攀比着隐藏自身实力,试图让对方多出些力气。
他总结着中心思想,脚下奔离芦苇塘,冲向苦水铺立着房屋的地方。他纵跃一次,就纵出三丈远近,跃至焦黑的残垣后面,又拐进一条迹近于无的小路,以民居为盾牌,遮掩自身行迹。
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刚绕过一座破旧的土房,立刻睁大了眼睛。苏夜就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站着,静静看着他。她右手握着青罗刀,刀上甚至没沾血,左手拎着顾铁三,随手一抛。顾铁三皮球一样飞出,轻巧地落在他身前,一动都没有动。
赵画四一愣,突然问道:“你怎会比我快?”
苏夜也愣了一下,笑了笑,才回答道:“因为我轻功比你好。你把腿法练到这个地步,真的很不容易,可你不该掺和这件事,你不该来杀苏梦枕。”
赵画四还拿着他的笔,只是失去了提笔再战的力气。笔上墨汁没干,他的脸也在淌血。他视线中时常闪现血光,影响视力,但他无计可施。
他只能说:“你果然是为了苏梦枕。”
苏夜澹澹道:“不为他,我来这里干啥?行了,我的时间不多,不能和你站着聊天。你若还有勇气,就迈开你的腿,战死为止;若不愿意,可以闭上眼睛等死,我杀人向来快得很。”
赵画四不想战死,也不想等死。事实上,他知道四野无人,即便有人,也都躲在自己家里,等天晴了才出门,所以他有很多话想说。他读了一肚子书,蛮可以和对手讨价还价。
他想说,他们的师父名叫元十三限,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一个令人跪拜敬伏的人物。她杀死他们师兄弟,势必引来师门的疯狂报复。他还想说,苏梦枕是相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有一天,官府要毁了金风细雨楼。他更想摆出“良禽择木而栖,君子应时而动”的大道理,引诱她临阵倒戈。
然后,他很没志气地采用第四个选择,尽可能平静地说:“倘若你放我离开,我就把这次围杀行动的布置,详详细细告诉你。”
252、第二百五十四章
苏夜入京以来, 做事一直很有分寸,第一次这样大开杀戒。
她一向能不杀人, 就不杀人,因为杀人就意味着麻烦。麻烦来自被杀者的亲朋好友, 也来自于官府。说到底,这还不是一个毫无王法的世界。但必须要杀的时候,她也无所谓,该动手时,自然干脆利落地动手。
相府,或者说六分半堂,知道她不在京城, 暂时离开三个月, 却不知道她在今天回来,只好埋怨一句运气不好。
她把顾铁三和赵画四的尸体放在一起,转身就走。雷重等人仍在芦苇塘,东横一个, 西躺一个, 像是凶杀现场。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赶来,发现这七人全军覆没,在极端惊讶中层层上报。到了那时,她早就找到苏梦枕,扬长而去了。
赵画四试图与她讨价还价,的确是个聪明人, 好像擅长书画,艺术造诣深厚的人,都不会太笨。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正在和谁还价。
苏夜从自身利益出发,从长远角度出发,都没有放过他的可能。因为一时之短视,纵虎归山的事情,她已见了太多。更何况,顾铁三、赵画四背后还有师门。她不愿放他回去告状,带着师父师弟杀回来,再嘲笑她一时心软。
退一步说,她并不真的需要了解细节,所以连骗都不屑骗他。那里将有苏梦枕,有她,未来还有她即将赶来的手下。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她还需要敌人反水,才能从容应对,那么五湖龙王早就是五湖死龙王了。
因此,她笑了笑,轻轻说了句“对不住,我不想放过你”,便手起刀落,夺走了赵画四的生命。别人验完尸,只能发现与红-袖刀极为相似的口子,绝不会对她生疑。要做到这件事,比她连杀七人更不容易。
她一边飞掠,一边将青罗刀收回袖子,心里却浮出赵画四的表情。刚才,赵画四一见她,脸就扭曲了,如同恐怖片里见到杀人狂魔的主角。本来他才是那个狂魔,角色掉转后,显的出奇可怜。这也让她发现,自己形象居然是“开封短刀杀人狂”,一时哭笑不得。
苦水铺里,常见寒窟旧墙。有时旧墙裂开,四处通风,里面的人就用东西塞住,抵挡秋冬寒风,如同在墙上打了补丁。富贵人家围炉赏雪,就是穷人望天祈祷,盼望北风吹得小一些的时刻。
这里不像柔丽繁华的汴梁城,却是它的一部分。苏夜在民居中间穿梭,只觉破旧肮脏之处,与芦苇塘也差不了多少。
她从赵画四那里离开,仅仅几秒钟时间,就看到了苏梦枕留在路上的暗记。这是金风细雨楼最秘密的手段,能读懂暗记者寥寥无几。苏梦枕留下它们,应该是想给杨无邪看。自打迈入苦水铺,他就做好了准备。
苏夜一路追踪暗记,身影恍若幽灵。大雨尚无减小的趋势,打在地上啪啪作响。污水、清水混流出很远,到了后来,已经分不出污浊与否。
这种天气,对隐秘行动既有益处,又有不利。雨水能够冲走很多线索,也可留下一些新的。但无论晴雨,苏夜若要蓄意避开他人耳目,就可以变成隐形人,从他人身边擦过时,那人说不定还一无所知。
她寻路极快,不足一分钟,就找到一条小路,几条窄巷。她按照暗记指示,走进一条名叫“将军胡同”的巷子,穿到另外一侧,望见了一处废墟。
废墟似是火焚后留下的遗迹,半边墙都成了焦黑色,塌掉一大半。附近地面,到处都是烧的酥松的砖瓦,散碎了的石块。野草自砖石下长出,应秋变黄,像是给这处残垣加上的苍黄点缀。
她不在意满地狼藉,只在意狼藉中的另外一些东西。那是无数短箭,是劲弩上发出的利矢。许多箭矢落在地上,更多的插在墙上,把废墟插成了一只刺猬。废墟的另外一面墙也塌了,明显是被人以巨力掀翻扫倒,新塌不久,狼狈不堪地加入了地面的伙伴。
苏夜一眼扫去,足能发觉近一百处不对。
这地方曾被弩手包围,数百张劲弩同时拉开,射向废墟中的人。之后,有人冲进了弩手阵中,将他们击杀打散,迫的他们狼狈退走。这场围攻于不久前发生,若非她被那七人绊住脚步,应有机会看见聚集在一起的弩阵。
风雨楼训练弓手弩手,十二连环坞也有。任盈盈居住的地方,就有箭阵保护。但在京城当中,最出名的还是六分半堂。“神箭将军”鲁三箭,正是负责训练弓弩手的堂主。看来他死之后,六分半堂并未放松对这支力量的督导。
她第一眼看见废墟残垣,第二眼看见激战遗迹,第三眼时,人已到了废墟入口,在入口一晃,和里面直起身的人面面相觑。
那人满面病容,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可怕,好像这间破旧房屋里,升起了两点寒火。中原南北,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当然就是她找了半天的苏梦枕。
他仍作普通文士打扮,看起来如同病弱公子,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此外没有明显变化。但是,他腿上受了伤,伤的还不轻,鲜血透出裤子,沿着腿流淌,把伤口以下的衣物都打湿了,一接近他,就能闻到明显的血腥气。
苏夜蓦然出现,在破屋外探头探脑,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梦枕一震,脸上现出意外神色,脱口道:“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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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一瞬,却像对视了很久。他意外,苏夜比他还意外。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垂下目光,看了看那处伤,随口答道:“我没怎么,我来救你……们。”
阴天大雨,天色昏黄,却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这间就剩五分之一屋顶的破屋里,赫然还有不少人。之所以加了个“们”字,是因为她发现,苏梦枕竟不是伤势最重的那个。
沃夫子正躺在苏梦枕脚下,全身插满利箭,眼睛紧紧闭合,气息、脉搏一概消失。方才苏梦枕起身前,右手正覆在他的双眼上,似要让他死的瞑目。
苏夜杀人经验实在太丰富,打眼一望,便知他生机全断,躯体逐渐变凉,没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办法。这个曾温和地对她笑着,长的像个账房先生的中年人,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苏梦枕见她蹲身去看,澹澹道:“毒针随血脉运行,进入他脑子。我遭人围攻,没办法及时逼出毒针。”
苏夜收敛心神,嗯了一声,又去看其他人。沃夫子以外,还有茶花和师无愧是她认识的人。茶花依墙而坐,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刀是青色,他的脸也在发青,目光都涣散了。师无愧重蹈覆辙,背上、肋间连中四箭。敌人已经退走,他却没有把箭拔掉。
他们旁边,倒着一具陌生尸体,同样像只刺猬,脸上双眼暴突,充满了不甘心的意味。尸体再右侧,竟立着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其中一人锦衣华服,英挺俊朗,神态轩昂中略带倨傲,与常人相比,犹如白鹤立于鸡群,外貌极为讨人喜欢。另一人亦容貌俊秀,彷佛一个温文的书生,腰上插着一柄奇怪的剑。剑被粗布重重裹住,剑柄却是微弯,弯如半月。
他们在看她,睁大眼睛看她,彷佛在看一盏照亮破屋的灯。
苏夜一进来,立即吸引了屋中人的注意力。然而,只有师无愧开口叫了她一声,并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其他人或神色凝重,或目光疑惑,居然都没开口。
她确认沃夫子已然无救,旋即起身,走到茶花身边,端详着道:“他中毒了,刀上有毒。”
很多剧毒对常人来说,是见血封喉,对她却未必如此。内功练的越来越深,抵抗毒质的能力也越来越强,更别提有些内功天生不同,驱毒效果尤为显着。尤知味明白这个道理,仍然小看了她,导致自己被碗砸的血流满面。
此时,她一样不及谈其他事情,再度蹲身,看了看茶花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把刀,只听苏梦枕在背后问:“怎么样?”
师兄妹一见面,先说起了第三人的伤势,真是江湖中人的无奈。茶花视力并未完全丧失,见她来了,居然很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充作向她打的招呼。
苏夜头也不回地道:“只要没当场毙命,总能想出办法。”
她说到做到,转手掏出一只小瓷瓶,从瓶中倒出一粒深红色的丹药,向后伸手招了招,澹澹道:“你过来。”
苏梦枕愣了愣,正要过去。师无愧已抢先一步,走到茶花旁边,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苏夜道:“这是百命丹,我从别人手里拿到的,因为药材罕见,配制困难,总共只有十几粒,有解毒的奇效,能够调动自身元气,抵御平常难以应付的毒素。中毒时吃它,可以保护心脉,没事的时候吃,就会感觉头晕心悸。你把药给他喂下去,再把他扶成正面盘坐的姿势。”
她动作奇快,师无愧却也不慢。他那一次自告奋勇,留下来保护她,结果被她拽着逃出生天,自此之后,就说到做到,把她的命令当作苏梦枕的命令,从不提出异议。
苏夜待他扶起茶花,将右掌贴上茶花后背,才吁了口气,抬头望向苏梦枕,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死人是谁?那边的两位,又是什么人?”
她终于问出了疑问,苏梦枕深深看她一眼,转向那两个年轻人,像是要说话的模样。但他还没开口,那个锦衣青年已自觉道:“我姓白,白愁飞。”
另外一个年轻人只好跟着说:“我是王小石,河边小石头的那个小石。”
253、第二百五十五章
苏夜见他们主动自我介绍, 微觉愕然,随口道:“好名字, 两个名字都好。”
王小石好像脸皮很薄,不知怎么的, 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支吾说了几句“哪里哪里”的客气话。白愁飞在旁笑笑,笑问道:“姑娘又是谁?”
苏梦枕平静地道:“她是我师妹。”
这个身份说特殊可以,说普通也可以。世上有无数师妹,并没什么出奇,由于她这个师兄特别出名,才赋予她非同一般的地位。
奇怪的是, 王小石听了这介绍, 表情忽地变的很微妙,愣了愣,再变作满脸恍然大悟,和白愁飞对视一眼, 苦笑道:“久仰, 久仰啊。”
苏夜不明所以,心想你们久仰什么,不过和我客气罢了,一笑而过。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继续与对方攀谈几句,方知激战过后,他们尚未自报家门。苏梦枕露出犹豫之态, 乃是因为他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这两位名字好,人长的也好,一看就知道是志大、才高、意气风发踏入京城,想要闯出一番名气的青年俊杰,并非寻常的帮派打手可比。像这样的年轻人,每年总会涌出几百个,能闯出名堂的却寥寥无几。
不过,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直觉他们非比寻常,有着令人期待的潜力。而且王小石这名字,依稀有些熟悉,并非第一次听到。
以她的记忆力,如果觉得耳熟,绝对不是错觉,仅证明她曾在某处见过这名字。可惜她一去三个月,实际时间长达十年,这种从未打过交道的名字,印象终究是模煳了。
她若想弄清楚,回白楼一查便知,没必要在这里追问。因此,她不肯多说,只问:“你们之前路过这里?”
白愁飞道:“不错。雨下的太大,那时我们正要去卖字画,不得不找个地方躲雨。想不到在这破屋子里,撞上了名满天下,人人敬畏的风雨楼苏公子。”
他腋下果然夹着几卷纸轴,尚未被雨打湿,看的出主人对字画十分珍惜。苏夜手上不停,将毒质逐渐逼出伤口之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梦枕脸部肌肉抽搐一下,冷冷道:“还能是什么事?”
他并不是个乐意向别人解释的人,但师妹来了,自然另当别论。正好茶花一时动弹不得,一行人无法离开破屋,他索性从头讲起,讲清楚来龙去脉。他的叙述和往常一样,十分简单,却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
原来,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是岭南温家的人,名叫温八又,亦是金风细雨楼的分舵舵主。他有温家背景,投靠风雨楼后得到重用,后来被六分半堂收买,于数月之前忽然反水,致使分舵全军覆没。
此人于近日进京,听说是要面见傅宗书,领受褒奖,然后就被人家看中了,成为引诱苏梦枕的鱼饵。
苏梦枕之所以离开天泉山,正是为了亲自追杀他,这才一路追至苦水铺。期间,花无错表现尤为踊跃,远赴苦水铺腹地深处,擒拿叛徒回来,交由楼主发落。结果,双方没说上几句,花无错忽然翻脸动手。而温八又的穴道其实未被封住,瞬间抽出毒刀,抬手就捅了茶花一刀。
继余无语之后,花无错竟也是六分半堂的卧底。“无邪无愧,无错无语”四人里,已有两人被证明不可信任,足以见得苏夜之小心谨慎,绝非事出无因。
温八又刺伤茶花,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顾铁三、赵画四当即破土而出,挥开厚厚的泥土夹层,围攻苏梦枕。那时,在破屋里躲雨的除了白、王两人,还有一个形容可怜的老婆婆,一个身着破衣的和尚。然而,老婆婆是“豆子婆婆”,和尚是“花衣和尚”,均为六分半堂的堂主。
事出仓促,苏梦枕、师无愧、沃夫子、茶花四人悉数受伤。苏梦枕腿上的伤,就是源于花无错打出的暗器。暗器约莫绿豆大小,上面当然淬有剧毒。他剜下一大块肉,止住毒性上行,可那毒-药非同小可,时间久了,定然后患无穷。
沃夫子之伤,来自花衣和尚的透骨针。他奋力御敌,无法运气遏制毒针,导致针随血脉流动,刺入大脑,无药可救。苏梦枕一手助他逼出毒针,一手以红-袖刀退敌,连伤数人后,迫使顾、赵等人狼狈而出,为弓-弩大阵让出空间。
这样一来,他错过了逃离时机,难以抵挡数百张劲弩,在箭雨中苦苦支撑。幸亏白、王两人看不过眼,二话不说跃入弩手阵中,将他们打散驱走,因此与苏梦枕相识。
他们两个入京不久,以售卖字画、膏药为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谁知第一次见识京城风波,就救下了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夜听完,目睹屋内屋外的惨状,不由感到后怕,同时深深感激这两个年轻人。苏梦枕从不将谢字挂在嘴上,只用行动表明心意。她则不同,不但谢了对方,还谢完又谢,就差上前握住人家的手穷摇,再热泪盈眶一番了。
待她感谢完毕,茶花腹中的刀陡然啵的一声,横飞出去,落在地上。这道刀伤又深又长,其中却无鲜血涌出,唯有混浊的绿色毒质,一滴一滴渗出伤口。
苏夜用先天真气刺激受伤部位,促进血管收缩止血,效果堪称立竿见影。她侧头看了看伤口,仍觉不满意。但这里是险地,敌人后援随时可到,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在此久留。
她缓缓起身,示意师无愧扶起茶花,蹙眉道:“咱们可以走了。”
她说“咱们”,便是要白愁飞与王小石一起走。他俩救了苏梦枕,必被六分半堂当作死敌,日后有数不清的麻烦。单从外表看,他们对金风细雨楼亦无恶感,大有可能折服于苏梦枕的魅力,加入他麾下。
苏梦枕仰头看天,看着灰黄天色,看着泼洒不已的雨帘,问道:“茶花如何?”
苏夜不明所以,答道:“他死不了,回去之后,你或我替他运功驱毒,请树大夫用金针拔毒,再吃几帖药,可保性命无虞。幸好那一刀刺进腹腔,没刺中肝、肾等要害之处,否则……”
苏梦枕脸肌又抽搐一下,似乎露出了个极澹的微笑。苏夜正想他是否被叛徒气傻了,却听他道:“无愧,你马上送茶花回去。我还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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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秀眉一扬,诧异道:“你对这地方生出了感情,还是怎样?”
任何事情到了她嘴里,都能变个味道。王小石见她当面拆师兄的台,不由一笑。苏梦枕更是好气好笑,寒声道:“他们背叛了楼子,杀伤了我的兄弟,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时他不再仰头,苏夜看见他的眼神如两道冷电,冷飕飕地射了过来。他的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根本没给别人留出置喙的余地。
她叹了口气道:“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治伤的治伤,休养的休养,商议一个报仇计划,再向六分半堂兴师问罪。”
苏梦枕冷笑一声,道:“你在来的路上,已杀了七个人。”
苏夜道:“所以呢?”
苏梦枕说的简单,她也一样,只说自己碰上了七个武功不济的炮灰,顺手杀掉了。她埋汰人家武功不济,其实是故意隐藏自身实力。恨只恨七人死的一干二净,无力替自己分辩,不然定会气的七窍生烟,大喊“不是,不是这样的”。
但是,她说是如此说,苏梦枕不见得照盘全收。他亦很清楚,苏夜杀掉的那两位,正是负责埋伏他的高手。说他们“不济”,只是说着好玩。
他向师无愧摆一摆手,冷冷道:“你这就走吧。那七人死后,后方将疑神疑鬼好一阵子,想弄清她身份,又要一段时间。这个空隙,就是你平安回到楼子的机会。”
苏夜不发一言,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师无愧果真对苏梦枕唯命是从,略一犹豫,点点头,背起茶花便向外走去。
他一回去,会立刻请来树大夫,所以她不在意茶花的伤情发展。但师无愧离开,苏梦枕不离开,本身就是明确信号。她转念之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双眉重新皱起,问道:“你想报仇?”
苏梦枕道:“当然。”
两人江湖地位相彷,思路亦很相似。如果苏夜身处他的位置,第一反应肯定是前去报仇。哪怕孤身硬闯敌阵,也没什么关系,还可激励十二连环坞下属,建立他们对五湖龙王的信心。奈何苏梦枕腿上中了暗器,伤势随时可能恶化。他之所以坚持不走,应当有其他考量。
苏夜尚且皱眉,白、王两人更加惊讶。白愁飞似乎深沉些,换了王小石率先开口,“现在?你?去报仇?”
他们既未告辞离开,显见不急脱身,事情大有可为。这间破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严格说来,并非躲雨避难的好地方。苏梦枕背后就是雨帘,却不妨碍他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阴沉沉地道:“这件事背后,是六分半堂与太师府。六分半堂是独立的势力,向来不肯依附他人。雷损虽讨好朝中权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奴打手。但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可能必须表明态度。”
苏夜道:“那又如何?”
苏梦枕无动于衷地道:“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这时难免出面主导。不过,有太师府的人在,他未必能够事事做主,也许双方暗怀鬼胎,都想藏起自己最倚重的高手。”
白愁飞明知自己得罪了京城最可怕的两大势力,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问道:“这和你的选择有啥关系?”
苏梦枕只是在给苏夜讲背后的故事,并没有其他目的。白愁飞出声,他霍然转身,冷冷道:“花无错逃走,是逃往预定好的地点。那地方必然设有针对我的陷阱。我去了,是自蹈险地,不去,花无错就平安无事,拿着雷损的奖赏逃走。”
苏夜笑道:“他立下大功,雷损不给他个堂主做做?”
苏梦枕冷笑道:“雷损是何等样人,岂会重用一个叛徒?至多把他保护起来,给后来者作表率。我错过今日之机,杀他将大为困难。我要让他们知道,若非收买我身边心腹,任何陷阱、任何诱饵对我苏梦枕而言,都是徒劳无功。”
他说话时,苏夜正在思考复仇的可行性。她依稀记得,苦水铺一带,六分半堂的堂口就设在破板门。花无错等人逃了,只能逃往那里。那里设有埋伏,但绝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千万大军,让人一看就知难而退。
换而言之,既要把苏梦枕诱入深处,人手还不能太少,使他如入无人之境。
以破屋为例,这么一间塌了大半边的破旧屋舍,倘若附近突然多了一百人,那么目标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出这地方不对劲。赵画四那等身手,也得在地上挖个坑,委委屈屈把自己埋进去,只为让人看不出破绽。
任何布置埋伏的人都这么想,是机会,亦可能是疏忽。苏梦枕敢深入虎穴,正是看透了这一点。
苏梦枕说完,顿了顿,又道:“我们停留原地,迟迟不见后援围上,证明他们正在等我,调动破板门的人手,同时包抄通往楼子的后路。”
王小石呃了一声,问道:“后路上埋伏的人马,不是被这位姑娘杀了?”
苏梦枕澹然道:“怎会只有那七个人?他们要先弄清楚我的动向,再作下一步部署。”
苏夜发现,他说到这里时,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温暖之意,不再那么冷酷幽深。他用这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叹道:“你来之前,我只有五成把握,你来了,就至少有六成。”
她乍听之下,还以为他正在点牛排的熟度,忍不住反问道:“六成和五成有区别吗?”
苏梦枕笑道:“有六成把握的事,就可以干了。”
254、第二百五十六章
苏梦枕急于动身, 是怕花无错伺机逃亡,自己捉拿不着, 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
事实上,如果苏夜是花无错, 通常会直接逃往总堂,请求雷损庇护,如若被雷损拒绝,再逃向其他地方。
但他身为内奸卧底,明显身不由己,说好了作诱饵,就只能乖乖做个诱饵。终不成苏梦枕赶到破板门一看, 罪魁祸首已杳无音讯, 只能悻悻打道回府。
要知道,他的选择实在不多,一半靠准备,一半靠运气。破板门以内, 就是真正由六分半堂掌控的地方。苏梦枕胆子再大, 也不会随意去送死。也就是说,苏梦枕到了破板门后,花无错若能及时离开,就有极大的生存可能。
两个路人听完缘由,均觉很有道理,并非前去胡闹,神情彻底放松下来。苏夜瞟了他们一眼, 微微一笑,问道:“你带这么几个人到苦水铺,事先有几成把握?”
这句话说的轻巧,蕴意却未免刻薄了些,直指苏梦枕太过疏忽,带着几名心腹前来敌人地盘,偏偏心腹中藏有叛徒,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他们做事最大的分歧,只因他是她师兄,她才没说“这岂不是你自己上门找砍”。
可是,她终究想岔了一步。自余无语那件事以来,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有成算,又通过近期的蛛丝马迹,感到风雨楼高层中,还有另一个隐患。倘若他毫无心理准备,反应不够快,茶花八成也得战死当场。
眼下形势不妙,正是人人心情激荡之时。苏夜说话不甚客气,他不禁微微有气,瞪了她一眼,方冷笑道:“你一去数月,我身边无人可用,不带他们,又能带谁?你嫌他们无用,我想用你,却用不着。”
此话一出,苏夜顿时觉得心虚。不过,她心虚一会儿,并没忘记正事,边哑口无言,边在心里飞快思索。苏梦枕说完,她亦衡量完毕,苦笑道:“行,出事了我不在你身边,是我的不是。可你必须尽早驱毒,就算茶花中了刀,你中了暗器,大小不同,毒性不同,也不应耽搁时间。”
她注视着衣袍的染血之处,很想去掀开看看。苏梦枕像是不太自在,把受伤的腿向后一缩,道:“无妨,回去再说,免得他们等的心急。”
苏夜笑道:“那是咱们的仇敌,让他们傻等一阵,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仍然摇头,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再说。”
苏夜只得退让一步,商量道:“这样成不成,你回楼子等消息,我去破板门走一趟。沃夫子待我一直很好,我来负责为他报仇。”
苏梦枕看着她,冷冷道:“就你一个人?”
破屋之外,满地都是或折断或完整的箭矢,有种大战结束的荒凉气氛。地上本来有血,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也就看不出了。人身临其境,很容易产生苍凉的想法。
那时候,白愁飞想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弩手,却被苏梦枕阻止。不然的话,地上还会躺着不少尸体,比现在更像战场。
环境如此凄清,破屋里面,四个人却无心抒发情感,两两成对,面面相觑。苏夜这边,依旧为先回去疗伤,还是先去破板门踩陷阱而僵持;白愁飞那边,则是互相交换着目光,好奇这事如何收场,还有些蠢蠢欲动。
苏夜心想一个人又怎样,口中迟疑道:“我还可以带上那边的两位兄台。”
她居然和苏梦枕似的,不问一句,就自作主张,替人做决定。两位人形布景听到现在,终于有了反应。王小石伸手理理头发,顺带抓了抓脑袋,想说话,但还是没说,像是很没所谓。不过,他的表情兴致盎然,感觉目前这情况怪有趣的。
白愁飞同样在笑,笑容十分潇洒,笑着问道:“谁说我们要去?”
苏夜无奈道:“谁都没说,我猜你们想去而已。其实两位去不去都没关系,我……”
苏梦枕方才流露几分暖意,这时变了回去,变的冰川般坚硬冰冷。他的语气,和坚冰一样冰寒,“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现在就动身吧,还等什么?”
他体质与茶花不同,治伤、治毒、治病均大费周折。譬如茶花患上风寒,只需喝治风寒的汤药,他就得喝特备特制、精心调配过的特殊汤药。他整个人像是火药桶,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苏夜不敢随便给他吃药,看他的模样,应该更不想就地坐倒,运功驱毒。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下定决心,那么无人可以撼动。尤其这种牵扯风雨楼帮众的大事,苏夜劝服他的概率亦是小之又小。
她心知说服难以成功,仍然展现五湖龙王坚韧不拔的意志,垂死挣扎道:“这件事办好,我回去就可以当你的中神煞。苏公子,你不肯给我立功的机会吗?”
苏梦枕再次哭笑不得,不想再和她拉扯下去,一撩衣袍,向屋外大步走去,澹然问道:“你们来不来?”
那两位只是狭路相逢,与苏夜从无瓜葛,这时却像约好了一样,一起不给她面子。王小石唇边笑意加深,左手搭到剑柄上,把缠着剑柄的布帛解开,往雨中一抛,笑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一定要去。”
他衣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这一解一抛,顿时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布帛落地,他望向白愁飞,只见白愁飞一跺足,把那几卷字画掷在泥水里,沉声道:“这么有趣的事,又怎能少了我?”
苏梦枕已经掠入雨中,这时回身望向他们,目光中的冰寒正在消退,为笑意所取代。他只欣悦,不惊讶,显然料定了他们的举动。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苏夜依稀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还有少许炫耀之意,好像占了她上风,等同于“赢了”,令他很高兴似的。
“两位真是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无缝啊。”她望着白愁飞与王小石,面无表情地道。
大雨中,遥遥传来苏梦枕的声音,“你呢?我一定要杀花无错,你来不来?”
他回头看她,那两人竟跟着回了头,脸上均有笑意,苏夜使尽全身力气,瞪了回去,冷冷答道:“我来,我怎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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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板门是苦水铺一带三条街的总称。三条街均为六分半堂产业,拥有共同出口。后巷连成一条贫富分界线,对比极为鲜明。
值得注意的是,三合楼离苦水铺不远,但在另一个方向。它被人打塌后,十二连环坞快手快脚,按照原来的模样,原地建起一座新楼。新楼样式与过去相彷,只把内部空间稍作扩大,可以多摆几桌。
如此一来,楼中生意维持原状,老客人照旧前来光顾,仍是一家客来如云,却经常发生血腥仇杀事件的酒楼。
苏夜被他们三人一激,略有忧虑之情,于是一路阴沉着脸,仅在刚踏入雨中时,往三合楼方向眺望一眼。别人一看,还以为是她的下属被人杀了。
她脸上阴云一片,心中则不住盘算破板门的布置,并未因为和苏梦枕怄气,就疏忽大意。
苏梦枕所言“六成把握”,指的是冲入重围,成功杀人的把握。至于花无错在不在破板门,可以说十拿九稳。他再不愿意,也得在那里等着,要逃跑,是苏梦枕现身之后的问题。
她真正在意的,是雷损和狄飞惊。六分半堂其他成员皆不足为道,就算雷动天、雷媚等人,一样入不了她的眼。
她希望他们在那里,除了对狄飞惊的好奇,还想一击成功,不留后患。之前,她想先购买七返灵砂,给苏梦枕一个惊喜,再挑明身份,喜上加喜。但五湖龙王首次出场,献给雷、狄两人,也是应有之义。
苏夜内心深处,其实不在意狄飞惊容貌如何,武功如何。江湖传闻说,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其实不谙武功,只凭头脑辅佐雷损。传言这样说,她就这么一听,在现实里,仍把他当作武功绝顶、智谋亦是绝顶的厉害对手。
破板门一行,她最期待的就是他们。她期待见到夜刀一出,对方脸上惊愕莫名的神情。即便杀不了雷损,杀了狄飞惊,也是一桩非凡成就。
然而,畅想结束后,想法却在苏梦枕那里碰了钉子。苏梦枕可能自觉未给她面子,心怀愧疚,语气放软了不少。然后他用软化了的口气,断定雷损绝不可能守在破板门。
苏夜对雷损,终究没有他那么了解,虚心下问道:“为什么?”
苏梦枕澹澹道:“因为他在那儿,表明六分半堂所有精锐都在。难道你认为,我会只带三个人冲进包围,就此轰轰烈烈战死?”
苏夜沉着脸道:“我们正在冲进包围。”
苏梦枕不理会她,只道:“打不起来的决战,还叫什么决战。狄飞惊向来小心谨慎,不会随意露面。破板门里不仅有六分半堂的人,还有太师府派来的援军,情况相当复杂。他一出现,反而容易让我弃花无错而取他,给他带来莫大危机。”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不错,不瞒你说,倘若狄飞惊在,我理都不会理花无错。”
大雨下到这时候,已经趋于平稳,不再加大。雨声嘈杂喧哗,遮掩了远方可能存在的声响。苏梦枕说话时,声音亦像带着水气,“何况,双方终究无法信任彼此,明面上合作,私下里不知有多少患得患失。若他们齐心协力,不惜损失,我们未必能够找到机会。”
白愁飞忽问:“听你这么说,他们是绝不会抛开成见,携手合作的了?”
苏梦枕双眼中,闪动着森寒如秋雨的光芒。他冷笑一声,道:“幸好他们不会。”
苏夜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点失望。”
她入京前,与江南大小官员打过无数交道,深知这些人的心思手段。由于中原能人辈出,武功高强之士可以飞檐走壁,取头颅于深宅大院中,引动他们纷纷收买江湖人物,作为护卫保镖。与此同时,他们还以金银、官职、地盘、甚至经营权力为引诱手段,挑动江湖势力互斗。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江南如此,京城自然也是如此。蔡京用这套计策,已经用的炉火纯青。
他通常不肯把自己亲信派去冒险,而是扶持一个势力,许以好处,打压另一个,尽得合纵连横之风流。有时缺少扶植对象,他们便遣人卧底,或者把帮中成员收买为内奸,以最小付出,获取最大收益。
这是百试不爽的良策。顾惜朝一个人,毁了连云寨。花无错一个人,险些害死苏梦枕。因此,蔡京逼雷损表态,想借六分半堂之力,除去渐渐联合的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两家,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官员花大力气收买了高手,自然希望他们保护自己,而非随便折损。未被收买的人,才是他们心中看好的利用目标。六分半堂大动干戈,围杀苏梦枕,自身必有损失。损失愈大,雷损在蔡京面前说话的底气就愈小,可谓一石三鸟。
可惜雷损并非寻常的帮主掌门,狄飞惊更非普通的狗头军师,不想就此当人家走狗。他们明知太师、丞相等人作此打算,怎么可能乖乖从命,不敢正大光明反抗,遇事时却可以尽量让太师府顶上,保留堂中元气。
既然各怀鬼胎,就没可能全力以赴。雷损亲自坐镇破板门之类,不过是五湖龙王美好的愿望。
阴云仍无散开迹象,四下里不闻人声,可见事先早有布置。苏夜悉心感知,发觉路上无人跟踪监视,不由皱了皱眉,知道对方将主力全部设在破板门。
苏梦枕不吝言辞,一路分析,不仅对她,也对刚刚认识的两个年轻人,使他们得以了解金风细雨楼,了解六分半堂。过不多时,他突然停步,向前一指,道:“前面就是。”
255、第二百五十七章
破板门由三条街组成, 六分半堂分舵设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宅中竖有绣字旗帜,日日迎风招展。宅外石墙上, 则写着“六分半堂”四个大字。字体为草书,飞扬迤逦, 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
自苦水铺分舵建立以来,还没有敌人敢进犯这里。大宅外面,石墙附近,常年由堂中精锐人员把守,外人难以接近。今日大雨滂沱,守卫人手一切如常, 一个不多, 一个不少。但是,除了他们之外,街上空无一人,充满了偏僻寂寥的感觉。
这股子寂寥中, 还荡漾着杀气, 森寒的杀气。杀气以大宅为中心,形成一个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区域,等待人们心目中的大敌上门。
密云亦密雨,雨声如沸,宅子伫立在阴沉沉的天色之下,自身彷佛镀上了一层灰暗阴影,比平时还要严肃庄重。
十名堂众缓步走近长街入口, 十张脸如铁打铜铸,纹丝不动。他们已经第二十七次巡逻到这里,负责监视这条街外侧的情况,并及时通知其他兄弟。这工作无聊至极,他们却执行的十分认真,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十双眼睛霎也不霎,紧盯向秋雨迷茫的远方。
第二十七次即将结束,小队头目望了再望,心想平安无事,正要转身回去,却觉眼前一花,未及反应,腰间骤然一阵冰凉。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把青郁郁的刀,正插在自己腰侧。
苏梦枕向来不为难普通帮众,苏夜却正好相反。她喜欢和所有人一般见识,对位高权重者,见识的尤其多。这一刀当然出自她,而非另外三个人。
方才,在巡逻小队收回目光,折转返身的一瞬,四个奔行极急的人影,恰好鬼魅般踏进街口。
苏夜第一印象是——人真多,把守真森严。
人手多到某个程度,又怀着同一目标,就会影响环境气氛,使人觉得怪谲诡异。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并非等在分舵里,而是深藏于左右两边的宅院。他们口鼻呼吸、心脏跳动,乃至轻声细语,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她还无法辨清有多少人,有什么人,却知道这里的确是龙潭虎穴。
十人当中,终于有人手脚够快,吹响了示警用的铁哨。哨声尖锐如警笛,又响亮又绵长,当即压过了雨声,在街上回荡不已。一处示警,处处呼应,弹指间,哨声笼罩整条长街,听上去极为刺耳。
苏梦枕做事果真不含煳,说动手便动手,一瞬也不停。转眼间,四人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写着大字的石墙前。直到这时,附近帮众才看清进犯者的身影,纷纷挺刀掣剑,横眉立目,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群人没有职位,可见并非了不起的高手,但一个个剽悍轻捷,进退有度,属于帮派成员最精锐的一批。人数多时,仍然可以造成麻烦。
然而,武功不行,不见得每时每刻都能用人海弥补。苏夜看了他们一眼,一眼便扭过了头,觉得给一眼就是面子,不能再多了。
苏梦枕面对此情此景,同样轻蔑一笑。
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对白愁飞、王小石,说的是“你们在外面守着”;一句话对苏夜,说的是“你和我进去”。
那两位对此有何感想,苏夜不得而知。苏梦枕开口时,脚步不停,已逼近大宅紧闭着的大门,一道绯红刀光从他袖中飞出。
门上漆着黑漆,木板厚达数寸,却被一刀斩透,向两边轰然开启。门后是弩手,足有百人之多,人人屏息凝神,一看大门开了,立刻百箭齐射,想把不速之客钉成刺猬。
但他们想不到,大门开到一半时,门板忽有松动摇晃之态,发出数次令人牙酸的门轴破裂声。两扇厚实门板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从门框处松脱,挟雷霆万钧之势,朝他们重重砸下。
苏夜早知门后必有埋伏。这不仅因为她听到了呼吸,也因为她来安排陷阱时,会下达差不多的命令。恰好苏梦枕和她心有灵犀,每人一扇门板,将它当成盾牌兼武器,一边抵御,一边进攻。
弩手中机灵些的,飞快向旁跳开,虽把同伴撞的七扭八歪,到底避开了重物砸头的困境。剩下的人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大门砸下,头顶遭受一记重击,当场鲜血长流。□□被这么一扰,立即飞的歪歪斜斜,大部分插到了墙上。
他们还想补救,却发现众人慌乱之时,那一灰一绿两个影子,早就不在眼前。
大宅外面看着气派,里面更是宽敞。不过,它是帮派分舵,不是民居住家,所以与普通的宅子有些不同,装饰比较少,兵器比较多,花木打理的十分粗疏。雷滚驻守时,几乎日日住在这里,换了雷娇后,就不是每日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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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破板门地位重要之至,不仅雷娇在,雷恨也在。雷恨率领另外的人马,隐身在外,等信号出现,再从外进行包围。但就算他不在,大宅厅堂里的人仍然很多,多的异乎寻常。
堂主要身份,要面子,平日出行,总带上一团护卫心腹。堂主坐着的时候,护卫就只能站着,以此烘托地位不同。何况,苦水铺本就是堂中重地,人手自然充裕。
雷娇坐在厅堂最高处,坐在雷滚以前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每向外看三眼,就向旁边的花无错看一眼。
花无错、豆子婆婆、花衣和尚三人都端坐着,以前者最为无精打采。花衣和尚暗算苏梦枕时,怕被他从服饰看出破绽,换了一身破衣烂衫,这时换回日常打扮,身着锦缎袍子,左手还托着那个僧钵。豆子婆婆倒没换衣服,仍是白发苍苍,衣着褴褛的模样。
此外,还有几个明显不听雷娇吩咐的外来人。椅子被搬的七零八落,以供这群贵客坐下歇息。他们有的坐,有的站,有的甚至和花无错说几句话,讥讽他的慌张,并不像外面那样如临大敌。
花无错身边,离他最近的是四个蒙面人。四人把头蒙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好像很不乐意被人看出身份。他们打扮相似,用的兵器也很相似,都用刀,似是四个同进同退的刀客。
厅堂木门附近,则站着三个威武雄壮,门神一样的豪雄大汉。一人用蟒鞭,一人用金鞭,一人用蟒鞭和金鞭,难说是同门师兄弟,还是因为欣赏同一种兵器,自发凑成的团体。
这边三人一伙,那边四人一团,显然是两个不同的组合。
他们都听到了铁哨长鸣,听到了大门砸落在地。霎时间,雷娇从座上站起,双眸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光芒。蒙面人不再说话,拦在花无错身前,意图保护他。至于那三条大汉,则个个精神一振,目光齐齐投向门外。
每个人都在想,苏梦枕来了,苏梦枕居然真的来了。他在破屋里成功脱险,还当真胆大包天,像狄飞惊预料的那样,直冲布满杀机的破板门。
六分半堂情报传递何等迅速,到了这时,雷娇已接到苏夜突然出现的消息,心底担忧不已。她是堂子里寥寥无几,和苏夜交过手的人之一。雷滚殁于斯役,她轻功不如对手,未能及时追赶上去,才没吸入苏夜射出的毒烟。每次想到这件事,她心情都很复杂。
复杂的可不只她一个,几个堂主平时说起苏夜,表情都是既轻蔑,又本能地不敢太轻蔑,别提多么纠结了。
他们说,她其实没立过功劳,拯救戚少商,自九幽神君手底逃命,也不是了不起的功绩。苏梦枕竟然未雨绸缪,想立她做继承人,简直任人唯亲。
但是,把雷动天算上,仍无人有和她单打独斗并取胜的把握,又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苏梦枕有了这个师妹,说句锦上添花,终究不会错。
雷娇心念电闪,未及多想,便听门神之一大喝道:“来的好!”
宅院大门紧紧关闭,这座中堂却大门敞开,具有“我们欢迎你”的豪爽气魄。随着厉喝之声,一条粗长坚韧,凌厉无俦的蟒鞭,灵蛇般卷了出去,卷向门外的落花飘零。
那当然不是落花,而是红-袖刀的刀光。门的宽窄高矮固定不变,蟒鞭抽出,灵活至难以形容的地步,带的所有人目光一跳,觉得长鞭封住了并排在一起的八扇门扉,气势极为惊人。
下一刻,鞭身扫中落花,绯红不澹反浓,全无消散之意。蟒鞭如遭雷亟,像条把自己送进虎口的傻蛇,忙不迭倒卷回主人那儿,直把主人惊的双眼圆睁。
苏夜刚到大堂门口,就看到这三位威风凛凛的门神,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心想苏梦枕遇上的,就是比自己遇上的卖相要好。
她一眼扫视三人,看到蟒鞭与金鞭,以及正空着手的那一位,忽觉他们形象似曾相识,和王小石一样,是个自己见过,又因一去太久而难以记清的名字。
256、第二百五十八章
这三位勐男, 并非因为喜欢“鞭”这种兵器,拥有相同爱好, 才巴巴地聚集到一起。他们师出同门,都是师兄弟, 名字分别叫“大开神鞭”司徒残,“大阖金鞭”司马废,以及“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合称“大开大阖三神君”。
三人身形高大,雄壮莽烈,乃是烈火般的人物,配上残废之名, 显的不伦不类。事实上, 这些名字并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性格也不暴躁易怒,反而颇有心机。
司徒残原名司徒今礼;司马废原名司马金名;司空残废像个言情小说作者,叫作司空亦桦。真名虽不出奇,也不怪异, 就是普通人家会给孩子取的名字。
他们之所以改掉姓名, 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三人起初跟从六合青龙的师父,元十三限,充当元十三限身边护法。他们在这位奇人那里,学到了不少本领,堪称得益良多。但元十三限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只喜欢忠心恭顺的弟子。三人为了不招他嫌恶, 刻意扮的莽撞粗鲁,降低他的戒心。
后来,他们到了京城,直接找到蔡京,走上飞黄腾达之路。可惜官宦府中,规矩远比江湖门派为大。做官的人,心思也远比江湖人物为重。
三神君已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这时变本加厉,为了避开他人的嫉妒,或者说,害怕这些丞相、太师、太尉对他们起了疑忌之心,索性把名字改的卑微渺小,充当人家的笑料,减轻官员们受到威胁的感觉。
坦白地说,太师府、丞相府均非很好的工作场所。为官者也许善于用人,不吝赏赐,却处处贵贱分明,很少把人当人看,只当作一件有利用价值的物品。
物品若没了利用价值,就被随手丢弃,抑或成为替罪的弃子。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当这种物品,压轧竞争对手,以获取富贵前程。
然而,他们想飞黄腾达,想号令天下,就得乖乖忍这个气,在尽力办事之时,竭力讨好手握升迁大权的人物。
三人早就约好,到了那一天,他们定要改回真实姓名,因为改回去了,才称得上扬眉吐气。既然现在时机未到,他们在江湖人心中,名字仍然有残有废,仍是“大开大阖三神君”。
至于改不回去怎么办,等不到那一天怎么办,三人并未商量过。他们觉得,如果探讨失败结果,自己也会变的失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他们与六合青龙相熟,亦接到顾、赵两人的死讯,不可谓不重视对手。司徒残一鞭抽向大门,使出了看家本领,然后在接触红-袖刀的一刻,眼睁睁看着蟒鞭失手。
司马废就在他身边,看准苏梦枕飘忽不定的身影,狠狠一记金鞭砸下。金鞭较短,多棱六角,论灵活不如蟒鞭,论凌厉威勐犹有过之。金鞭砸落,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证明他对兵器的控制炉火纯青。
然后,这一鞭砸在虚空当中。司马废出手之时,苏梦枕的人已离开原地。
他说一定要杀花无错,于是就以花无错为第一目标。三神君威名赫赫,被称为绝顶高手,却无法阻拦金风细雨红-袖刀。苏梦枕越过他们身畔,和越过三个树桩差不多。
其中,“开阖神君”司空残废动作最快,瞬间数拳打了出去。拳风的声音居然酷似铁哨,又尖又锐,是他将拳上力道集中于一点的明证。
他凝力于一处,出拳仍然迅捷轻灵,绝不在顾铁三之下。如果看拳头大小,他个子大,拳头就像海碗,还比顾铁三的双拳大上一些。
“开阖”两字,就从他武功而来。他的内功叫开阖神功,拳法叫开阖神拳,死在他拳下的武林人士,多的让他自己都记不准了。除了双拳,他还有蟒鞭和金鞭,在最危急的时刻才出手。
这时他出拳,打不着苏梦枕,要迈步追赶,发现自己与对方轻功差距太大。因此,他一下子掣出了两件兵器,左手执一条一丈二尺三的大蟒鞭,右手执一条十八节虎纹护手金鞭。左手一抖,方圆数丈之内,便被蟒鞭鞭影笼罩住了,全是破空锐响,彷佛他一次打出一百拳似的。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令这些久历风雨的老江湖,感到目不暇接。他们只能尽力而为,希望在联手围攻的前提下,击杀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
苏梦枕明知背后风声急促逼近,看都没看一眼,后心看似空门大露,毫无防护。即使如此,司空残废也不敢说自己能打的中他,更别说打伤、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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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娇一起身,花无错亦跳了起来。他知道,苏梦枕一来,他的使命便已完成。他身处重重包围,依然像惊弓之鸟,恨不得把头缩到腔子里面。他了解苏梦枕,一如苏梦枕了解他,所以别人轻松自在,他则是垂头丧气,度日如年地坐在雷娇下首。
他想离开这里,朝后堂方向奔逃,逃到谁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可他一惊慌起身,反倒更容易让人找准目标。
忽然之间,每双眼睛里,都映出了一道刀光。刀光凄艳,轻柔的如同落花飘零,落入清溪,让人回首沧波故苑,看到落梅、烟雨、黄昏。
外面仍在下雨,雨水倾泻不止。红袖刀飞出,凝结了天上地下的水气,漾开一片绯色水光,衬的云雨失色。
刀光一闪即逝,正像主人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可是,熄灭生命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花无错。刀光逝去,他的头颅应刀而起,生命随风飘散。刹那间,那个座位附近,到处都是艳过红-袖刀的鲜血。
旁边四人以黑布蒙脸,看不清表情,只用眼神表达出惊骇之意。他们竟未看出红袖-刀从何而来,挥向何方。
它简直是一柄魔刀,突如其来出现,艳色一瞬,又蓦地收回。它绕开了保护的人,直取花无错,彷若投机取巧。但人人心里清楚,倘若苏梦枕一心要杀他们,那么没人能够说清楚,自己到底能接多少招。
雷娇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面无人色。她居高临下,不仅看到了红袖-刀,还看到了门边正在发生什么。
人头向上飞起,与此同时,三点青光如同流萤,激射三神君。三刀有先有后,只因出刀太快,之间间隙十分微小,像极了三只手共同运刀。
一刀刺向司徒残的蟒鞭,一刀噼中司马废的金鞭。第三刀直冲司空残废,点向他左侧腰肋。
值此关键时刻,她仗着苏梦枕冲锋在线,仍有余力观察那四名蒙面人。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门边三人形象似曾相识,蒙面四人体态似曾相识,偏偏没熟到她能一口叫出名字,又是险些逼死强迫症。
打过交道的,和没打过交道的,毕竟不同。
蟒鞭再次缩了回去,已是第二次无功而返。司马废不信邪,双手横持金鞭,硬接这清丽简捷的一刀,脆响迸出,他双手虎口也像要迸裂了,疼的如有火焚,产生金鞭烫手的错觉。
司空残废正要大步上前,与四个蒙面人围攻苏梦枕,却觉后背冰冷,肌肤起栗。他霎时惊醒,左手的大开神鞭向反方向抽回,晃一晃,鞭影幻作巨网,兜头盖脸罩下,欲把苏夜罩进网中。
他出鞭,蒙面人出刀。四把刀疾掠而出,更胜急电。雷娇俏脸如蒙寒霜,纤手一扬,数不清的暗器擦过四人身畔,直击苏梦枕。
苏夜遇到王小石后,一直在苦思冥想。她要记的资料太多,一生中,发生的重要事情更是多如牛毛,记忆力再好,也难免忘掉一些从未接触的人。
王小石如此,三神君如此,四个蒙面人同样不例外。直到他们抽刀在手,她才突然福至心灵,有如醍醐灌顶,想起了这四人的身份。
257、第二百五十九章
她能够认出他们, 必须得感谢他们的刀。
拔刀之前,这些人只是四个蒙着脸,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挫货。待拔刀在手,他们才鲜活起来, 每个人都生出不同气质,摇身一变,变成名满京城的刀客。
四个人,五把刀。其中,以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最具辨识度。这把刀像使用多年的柴刀,刀口都钝了,比持刀的人还丑。但它的主人名震八方, 无人敢于轻视, 正是“八方藏刀”苗八方。
苗八方有“藏刀”之绝招。之所以叫做绝招,是因为他为人够绝。为了从父亲手中夺取刀招,他杀了父亲,为了不让儿子学到绝招, 他杀了儿子。如今, 他心想事成,世上只有他自己懂得“八方藏刀式”。他靠着这套刀法,在神通侯身边谋得一个位置。
苗八方既然在,其他三人身份亦呼之欲出。那个左手持“开天刀”,右手持“辟地刀”的,是信阳萧煞。信阳萧煞旁边,是他兄长, 使“七十一家亲”刀法的襄阳萧白。
这三人和她见过面,所以给了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另外一人,单看刀法,像是“五虎断门刀”。那么毫无疑问,他是彭家彭天霸的传人,彭尖。
方应看四处伸手,他的八大刀王奉命四处奔走,彷佛春雨后的韭菜,随时随地蓬勃冒头。苏夜未想今天他们又牵扯在内,认出他们之后,略微有些诧异。
八大刀王号称刀王,也只是相对而言。他们自知不是雷损、苏梦枕、关七等人的对手,但现实比梦想更加讽刺。如今双方乍然相逢,他们空有刀王之名,竟全然不知如何应对红-袖刀,表现的不是死人,胜似死人。花无错血流了一地,仍未有人碰着苏梦枕一根头发。
更凄惨的是,苏梦枕来了,苏夜居然也来了。当日彭尖不在现场,第四人是“相见宝刀”的传人孟空空。四人各自出刀,各交手一招,全部被她逼退。他们事后,想的十分明白,若非她初入京城,不愿生事,更不愿替风雨楼得罪人,四人必定活不到今天。
她让他们赶紧滚,他们无计可施,依言滚走。萧煞还曾放话,说要找苏梦枕主持公道,结果双方下次见面,正是方应看探视苏梦枕。
一个是风雨楼苏公子的宝贝师妹,一个是朝廷神通侯的驾车随从,苏夜多次以目光挑衅,他们唯有装作看不见。
方才,苏夜豆绿色的身影闪身进门,萧、苗三人反应可想而知,无非心底打鼓,背后起栗,堪比赵画四在破胡同里遇见她。倒是彭尖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精神要放松的多。
三神君、四刀王都竭力御敌,其他人并未闲着看戏。雷娇以外,豆子婆婆和花衣和尚也出了手。
豆子婆婆动作最快,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抖一抖,横扫出去,正是祁连山的“无命天衣”。花衣和尚却脸色遽变,手中一只铜钵、一百零八枚铁念珠同时打向前方,自己向后飞蹿,蹿向离他最近的一扇窗。
他看到了刀光,艳红夺魄的刀光。刀光翩然飞动,不断逼近他,使他不得不走。
然后他成功了,准确地说,只有一部分成功了。他的头飞出了窗子,落在窗外的大雨中,身躯还保持着疾冲姿势,因为失去平衡,重重撞在窗框上。刹那间,鲜血犹如不要钱般喷洒着。
没有人知道这是血雨,还是花雨。血雨未尽,刀光忽然零乱飞扬,如风中落红般四散纷飞,飞向无命天衣。花瓣触到鹑衣,鹑衣便粉碎如雪片,杂在刀光与血光里,彷佛被染成了红色。
刀是魔刀,人是魔般的人。两人陆续死去,对手毫发无伤。两道刀光一为澹青,一为绯红,自闪动时起,再无一刻停歇。堂中人想拦,不知先拦那一道。他们觉得,两把短刀都超脱了招式的束缚,纯以意境取胜,很难想出招式破解。
苏梦枕连杀两人,苏夜则未伤人命。这倒不是她心慈手软,而是她见到了刀王,见他们护在花无错身畔,突然就是一阵恼怒,决意先取他们性命。
他们第一次逃走,是她刻意容忍,第二次有方应看在旁,她缺少动手的理由。这已是第三次,而且针对的不是她,是她视之如亲人的三个人之一。
因此,她拦住司空残废,破开一丈二尺三的蟒鞭,震开十八节的金鞭,不再理会这三个人,将他们抛在身后,想都不想,掠向靠近大堂最高处的地方。
苏梦枕在那里,所以四名刀王也在。她的身法倏忽莫测,尽得瞬息千里之精要。不过大堂就这么大,人一多,难免甩不开追兵。
司空残废脸都成了紫色,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技不如人羞出来的。他,以及他的两个师兄弟,一声不吭,紧追在苏夜后方。蟒鞭一挥就是两丈有余,离她距离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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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人,一向先用蟒鞭笼住对手,再用金鞭一鞭打杀。但今天他师出不利,鞭网方才成形,便见一阵轻若无物的绯雨,落在了鞭影之中。
红雨如同花雨,加上屋外雨声衬托,现出了一种令人销魂的凄艳。它彷佛弱不禁风,被风吹到了开阖神君的鞭上。蟒鞭一触之下,陡然失去了生命力,鞭头软软下垂。司空残废抖腕急收,未及收回,鞭梢当即被割断一寸。
这一寸割在鞭上,更像割在他心里。此时人人自危,生怕那柄魔刀落在自己头上。如今轮到他,他金鞭迅疾如风,步步扣杀时,心中仍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他们都听到了一句话。
苏梦枕短促而断然地道:“不用管我。”
司空残废大怒,怒道:“不管你,能行吗?”
他身边两侧,司徒残和司马废同时抢上,舞鞭助阵,令他不那么困窘。他本能一句话脱口而出,说完忽地反应过来——那句话是对苏夜所说,他刚刚自作多情了一番。
这证明,他的心有点儿乱了。三神君离开元十三限,进京依附蔡京以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准确地说,他们至今尚未吃亏。可那仅是因为人家各有各的目标,把他们当成身后缀着的讨厌尾巴,不闻也不问。
苏夜不退反进,苏梦枕却蓦地现身另一方向,替她挡下司空残废三人。绯光当头罩下,三人如临大敌,一鞭接着一鞭,几乎舞成了幻觉似的梦影。
司空残废话音未落,苏夜已答道:“没管你!”
她果真不管苏梦枕,掠向四大刀王组成的刀阵。八人一起出手,才是他们最强悍的时候,四人倒也差可彷佛。小侯爷身边的刀王,本就是京城中一个别人不敢得罪的组合,既是出于方应看之权势,也是因为他们本人。
然而,常人不敢惹,不代表所有人均是如此。青罗刀刀身上,流动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它本是暗沉沉的青琉璃色,一注入内力,青色就变浅,浅如刀尖色泽。可惜它材质中混有杂质,继续运功加力,就该折断了。
要杀刀王,并不需要青罗刀从中折断。它凌空振起一片刀光,犹如一道青虹,从三神君那里,飞越半个大堂,落在四刀王阵中。
若说红-袖刀是“落花人独立”,那么它就是“微雨燕双-飞”,前者凄艳,后者清丽。刀王眼光自不用说,这时却被这一刀的美丽所吸引,几乎无力分心去看招式。
它弃为首的彭尖于不顾,直取彭尖左侧的苗八方。苗八方柴刀最显眼,人最绝,给苏夜留下的印象最深,于是中了头奖,被她第一个挑中。
刀光陡至,化作拍打礁石的海浪,卷起千堆流丽青光。其实每一招都是虚招,只有刀王的刀撞上来,才由虚转实,见招拆招。
他们离毕玄差的太远,离关七也是。苏夜甚至怀疑,她新认识的白愁飞、王小石,也可以一人对付八人。
她不需要用什么刀势、刀意,更无需以气机锁定对手,向其施加精神压力。双方之间差距极大,大到难以想象。她只是很平常地过招,领教他们每个人引以为傲的独家绝学,在最短时间里,一一解决他们。
苗八方长相朴实,无甚出奇之处,忽地无端露出一丝笑意。他并不觉得开心,但他施展“笑里藏刀”时,总忍不住要笑笑。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生前最后一个表情。
苏夜似已孤身陷入包围,一人面对五把刀。萧白刀光亲切温和,萧煞刀光狠辣凌厉,分左右夹击而来,想把她绞碎在刀光中。
他们之前,顾、赵两个难兄难弟也想这么做,也失败了。刀光徒劳飞动,绞中的全是空气。与此同时,苏夜足尖踢中五虎断门刀,运力一勾一送,竟把彭尖送往靠近大门的方向。
至今为止,她未用任何神尼所传之外的武功,仍和苏梦枕一样,令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青罗刀青光闪烁,映青苗八方的脸。刀尖一点青色,飞动急如星火,射进他喉咙,左右搅动了一下,不再留恋,撤了出去,掉转方向迎向彭尖。
258、第二百六十章
她杀彭尖, 用的力气不比杀苗八方更多。彭、苗两人,武功尚不如她之前遇上的六合青龙。即使她有意收敛实力, 避免六分半堂怀疑她真实身份,也仅仅延长了他们不到十秒钟生命。
五虎断刀门, 五虎断魂刀,看上去像龙套角色,其实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彭家刀法招招狠辣,习惯攻人下盘。彭家子弟被打倒在地时,仍不可轻视。姓彭的和姓唐的、姓雷的一样,都是传承数百年的武学世家。
可惜,彭门在其中究竟输了一筹。唐门老太太、“见龙在田”雷郁可从未放低身段, 让嫡系子弟倒贴上门, 替人赶马车、做侍卫。
苏夜刀出如风,忽地应声冷笑道:“让你们滚,你们不肯滚,如今可别怪我!”
她一刀点中苗八方喉咙, 顺手运刀回削, 铮的一声清响,正正架开断魂刀,趁彭尖变招不及,瞬时由上挑转为直刺,再一刀搠中他胸口。萧氏兄弟三刀横截,截向她身上三个地方,她却已从夹攻缝隙中, 轻巧熘了出去。
这一番移动如兔起鹘落,灵活流畅,尽得小寒山轻功之精要,并体现出她过人的判断力。雷娇自堂上一跃而下,恰见她身法轻灵至极,掠回苏梦枕身旁,手中青光湛然,急攻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后心要害。
红-袖神尼最出名的弟子,毫无疑问是苏梦枕。他与雷损,是京中排名最高的两位刀法大家。两人究竟谁高明一些,一直是个无解疑问。但无论如何,他的金风细雨红-袖刀,早就成了风雨楼的象征。
许多人见过红-袖刀法,却未想过,同门两人使用同一套刀法,配合居然如此天衣无缝。
不知为什么,苏梦枕似乎无意多伤人命,仅是缠着三神君,将他们逼退,不让他们有机会追击苏夜。此时,她麻利地杀了两个刀王,返身回来,司马、司徒顿时吃紧。
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只能勉强遮挡那纷纷扬扬的绯红刀光,何况背后又来一把夺命的刀。
苏夜遇上两合青龙,外加梅-毒组合时,已经在心里作出决定,打算大开杀戒。这些人不仅协助六分半堂,还为朝中权臣直接办事,是他们花大力气收买的私兵,杀一个便少一个,杀了绝对稳赚不赔。
因此,她一反常态,下手极狠。她第一天踏入开封府,就于围攻之中,当众杀死雷滚,叫雷恨滚出来和她单打独斗,今天决意杀人,愈发刀刀夺命,绝没有一式多余的招数。
而且红-袖刀法刀意独特,刀招美到巧夺天工,事到如今,仍未显露太明显的杀气。司徒残蟒鞭连连卷动,鞭风破空,真成了一条灵动如蛇、凶烈如蟒的活物。刀尖已至后心,他才惊觉背后寒气袭人,连忙连人带鞭一起转身,舞鞭锁住身前一丈之地。
茫茫鞭影中,闪动着一道青影。两人以正面相对,所以司徒残看的一清二楚,很明白自身境况。
蟒鞭确实灵活,青罗刀之轻灵却更胜一筹,处在鞭网内部,竟像只戏弄巨蟒的鸟儿。鸟儿拍打翅膀,在巨蟒头上飞翔,一绕开蟒头,便露出满脸凶相,瞬间从小鸟变成巨鹰,一喙啄进他肋间。
刀锋太薄,插入人-体之时,只有突如其来的灼热,没有痛感。司徒残没来由身上一软,手上乏力,应该倒抽向苏夜右侧的蟒鞭,以二尺之差擦过她身畔,再也无法击中她。
他后退了一步,听到耳边一声怪叫。有人叫道:“老三,你中刀了!”
青罗刀正中司徒残,司马废、司空残废霍然惊觉,下意识回身援救。然而,他们仅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救助同门之时,自己别被红-袖刀一挥两段。
鞭影,仍然只有鞭影,笼住了苏夜所在之处。司空残废金鞭如电,快马加鞭,豁尽全身力气,做的偏偏全是无用功,眼睁睁看着苏夜翩然逸飞,就是捉她不着。
这件事很简单,很直接,连傻子都能看透其中关键。他们轻功不如苏夜,出手速度也颇为不如,所以名叫绝顶高手,却拿她毫无办法。
红-袖刀法攻时轻快犀利,守时精巧绵密,即使用刀者内力没那么充沛,亦可用速度弥补力量。苏梦枕的红-袖刀、苏夜的青罗刀,乃至小师妹温柔的“星星宝刀”,均轻薄犀利,锋利程度均远超平均水准,可以将刀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苏夜退,疾退往东边的墙,脸上竟还挂有笑意。她眼睛望着手捂左肋、踉跄后退的司徒残,脑子里想的是豆子婆婆。
无命天衣碎裂后,她亦失去了精气神,正依墙而立,面庞上的皱纹深而又深,足足再老了十岁。
她退向豆子婆婆,同时躲开雷娇密如细雨的淬毒暗器,看上去游刃有余。可是,她退到一半,在青罗刀半抬未抬之际,突然停了下来,眉目间泛上疑惑神色。
大厅中这么多人,能令她停手的只有一人。那人自然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刚刚咳嗽了几声,低喝道:“够了。”
他开口说话,豆子婆婆瞬间逃过一劫。苏夜背对着她,面对着剩余的两位神君,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而豆子婆婆的确失去了战意,根本不想背后偷袭,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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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边咳边说话,声音不响,只是有种慑人的魔力。这一声并非只对苏夜有效,连司马废、司空残废、萧氏兄弟,还有雷娇,都本能住手停战,齐刷刷看向了他,神色之中,浮上深浅不一的惊怕。
大宅外的长街上,仍然传来呼喊呵斥之声,足见两位路人正在外面奋斗。街上如此嘈杂,屋里却静的有些?人。
在场的不只有这些出名人物,还有六分半堂的精锐堂众。他们水准相差更远,待双方停手,目力才能跟上敌人的动作,不得不死了抢夺首功的心。
几个为首之人,几十个听令行事之人,均露出相差无几的表情,等候苏梦枕下一句话。
苏梦枕看都没看他们,只向苏夜道:“你的刀法,似乎又有进步。”
苏夜一愣,微微一笑道:“你看出来啦?为什么要我停手?”
她问的这个问题,也是别人心底的疑问,只不过,敢于发问的只有她一个而已。苏梦枕再看她一眼,温和地道:“第一,今天杀的人已经够了。第二,外间包围愈来愈紧密,此地不宜久留。”
他说完,这才转向豆子婆婆,睥睨着她,寒声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并没有杀死我的兄弟。谁杀了我的兄弟,谁就得死。至于你们,我从不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犯不上和你们计较。”
刀王背后是方应看,神君背后是蔡京,其他人的后台则是雷损和狄飞惊。苏梦枕做事向来如此,很少蓄意为难走狗,既是不愿,也是不屑。
豆子婆婆噙在嘴里的一口气,这时终于吐了出来,并悄悄看向雷娇。
雷娇秀眉紧蹙,彷佛知道事情彻底脱离了她的控制。现在苦水铺分舵里,她根本算不上掌握话语权的人。
她绝非无能之辈,围杀开始之前,她认为成功可能很高,值得一试。但谁能想到,老天竟坚持站在苏梦枕那边。他在破屋躲雨,忽然就认识了两个籍籍无名的青年人,和他们肝胆相投。然后,轮到苏夜坏了事,好死不死地选今天回来。
这等青年高手万金难买,大多需要耗费心思,不能只用金银相诱,偏偏苏梦枕每次都占到先机,惹得雷娇只想仰天长叹。
豆子婆婆看她,并未得到指示或者回音,反而得到了一把刀。刀身呈琉璃青色,速度快逾闪电,凌空一划,像漫不经心的一笔书画,正正画在她脖子上。
苏夜本拟与苏梦枕合力,杀尽堂中所有的人,将阴谋诡计消弭于无形当中。苏梦枕却不这么想,替沃夫子报仇后,便不再大杀特杀。这与其说谨慎,不如说他性格使然。
他性格如此,她的性格则有很多不同。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苏梦枕寒声说完,正沐浴在旁人惊怕的目光下。她已是手起刀落,杀了豆子婆婆,同样一刀断头,干脆利落,颇有她师兄之风范。
雷娇大怒,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先看苏梦枕,发现他表情亦十分愕然,不像事先知情,然后才怒视苏夜,希望她开口解释。
苏夜直视着她,神态从容,嫣然一笑,笑道:“怎么了?”
雷娇道:“苏公子……”
自她这里开始,苏夜扫视一圈,注视每一个人,闲闲微笑道:“苏公子不想杀婆婆,我想,所以我动了手。我们有同门之谊,可他是他,我是我,他还管得了我?”
最终,她目光扫到苏梦枕身上,亦带着几分令人哭笑不得的炫耀,同时道:“况且我的面子,他也并非次次都买。雷四堂主,你我本为仇敌。我刀法练的差一点,就得做你们的阶下之囚。你指望我杀够了停手,是否天真了些?”
她仍记得,她还小的时候,苏梦枕要她去写字、练功作为惩罚。怎奈她压根不怕他,常常说“催什么催啊,我睡觉之前一定给你”。那时,少年苏梦枕的表情,与现在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少年时期,苏梦枕还能摇摇头,气的转身就走。如今走无可走,他只能板着脸站在那里,用眼神指责她不讲长幼之序。
她心头原本阴云密布,一见这表情,心情忽地就好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头杀声突然大振。厅堂之外,飞鸟般闯来两个人,一样身法超卓,如入无人之境。
白愁飞、王小石两人带着些狼狈,匆匆忙忙地进来,因满地鲜血尸体而犹豫一瞬,接着异口同声地道:“咱们又被包围了!你们究竟啥时候报完仇!”
259、第二百六十一章
他们堵着六分半堂精锐, 不准他们冲进分舵,苦战一番, 现在居然毫发无伤,大有“打架发型不乱”的风采, 可见实力非凡。但是,外面发生的事能令他们抛下敌人,进来催促苏梦枕,也可看出情况紧急。
敌人破门而入,打散弩手后,前后两街伏兵一涌而出,重重围住这一带。这些人并不着急施加援手, 先在宅子外头游走, 围攻白、王两人。
其中不乏堂主等级的高手,步步进逼,意欲将两人压进分舵。
两人见势不妙,虽说没到非要逃命不可的地步, 仍然心底发虚, 不知宅中情况如何,于是交换一个眼色,互相扶持着冲了进来。结果他们一进门,恰好碰上苏夜当众杀死豆子婆婆,苏梦枕沉着脸站在一旁,一时之间,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厅堂如同围城,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两人四处张望,缓步走到苏梦枕旁边,打量着每一具尸体,猜测他们停手不杀的原因。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个却带上几个喽拿簧?亍3崆崧??兀?蚝舐醯搅舜竺胖?狻?br>
大厅总共八扇红木门,被“大开神鞭”扫碎四扇,倒是便于出入。他们不发一言,一气退出门,退至石阶下方,就像被吓破了胆子。
这么做,自然十分怯懦,不符合绝顶高手身份。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情有可原。苏夜不听师兄吩咐,一抬手杀死豆子婆婆,谁知道会不会继续闹别扭,再抬抬手,杀了他们几个?
面对生死抉择,神君终于不神了,依照求生本能行事,远离这间大厅,也就等同于向敌人示弱,希望敌人放自己一马。
无独有偶,六分半堂之人亦动了起来,纷纷向雷娇靠拢,想要寻求这位堂主的庇护。萧氏兄弟见主人如此,当然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遂逐步后退,俨然形成一道人墙。
白愁飞话都没说上几句,双方已成对峙之势,中间隔着好大一块空地。
苏梦枕果然不在意他们,以手捂嘴,又咳嗽几声,恢复了平时的寒傲神色。他脸上无动于衷,寒声道:“不是多人围攻,奈何不了我。但千百人一起行动,谈何容易。”
苏夜在心里大摇其头,心想你刚刚被数百弩手困在破屋里,这么快就忘了吗。不过,她做事一向干脆,这时知道无法继续出手,也同意师兄“不可久留”的看法,便笑道:“这可难说,没准真有一千人、一万人。”
王小石揉一下鼻子,苦笑道:“是弓手,又来了弓手,在大门外等着我们。”
白愁飞道:“他们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眼神极为锐利,陆续看到花无错的头、豆子婆婆的头,还有花衣和尚无头的身躯,意外地挑一挑眉,旋即补充道:“仇既报完了,就该走了。”
撤退,或者说逃命,总比正面对攻容易的多。他们四人不论武功高低,若不想杀人,只想离开人头攒动的大街,问题着实不大。
苏夜正要说话,忽然之间,升起一股不安感觉。她看到,雷娇眼中精光一闪,是冷酷而狡狯的光芒。苏梦枕亦有了反应,皱起眉头,澹澹道:“你们为啥离的这么远。”
她杀完豆子婆婆,见两人进门,便走向他们,站到苏梦枕身侧,并忽略他投来的目光。对面众人簇拥着雷娇,这边四人同样站在一起,平静地望向对手。
就在此时,变生肘腋。异变爆发的速度,快到出乎意料。
苏夜感到不安、苏梦枕觉察不对、雷娇将讥讽的恶毒笑意藏在目光里,正好发生在同一时间。在这个时间,还发生了另外三件事。
她站的很近,在她耳中,他的呼吸心跳均十分清晰。他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全身上下毫无异状,呼吸亦纹丝不乱,却蓦地伸出左手,揽住了她的腰,箍着她纵飞而起,掠向门外。
苏夜正有离开之意,不想他抢先一步,顿时大为惊讶。他们方到门边,门外忽地一声闷响,那七八级石阶轰然碎裂,令人猝不及防。
六分半堂在这里设下机关,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青石犹如花生酥,酥脆疏松地裂开了。石块向八方激射,威力堪比火炮射出的铁弹。石缝里沁出黑色油脂,油中火星一闪,刹那间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雷娇双手缩进罗袖,疾甩而出,用的是“裂门飞星”手法。她左手九枚,右手九枚,共十八枚指肚大小的铁丸子,高速撞在地上,立刻碎裂成两半,喷出大量浓黄烟雾。浓烟升腾弥漫,阻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成为如有实体的屏障。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火焰沿着石阶烧上。场面混乱之余,还要加上大批人马。
白愁飞与王小石冲进大宅,街上的人连忙抓紧机会。弓手、弩手一拥而入,弯弓搭箭,弓弦响动声连绵不绝。正如王小石所说,那些全是点着了的火箭,流星般疾钉向正厅。漫空箭雨,彷佛永不停歇,射入所有空隙,誓要把厅中人扎成刺猬。
苏梦枕反应何等迅速。火箭当面射来,石块向上迸飞,他的人已经凌空倒射回去,明明还带着一个人,进退间却毫不费力。即使别人双腿完好无损,也万难与他的身法相比。
两神君悄然退出,不是因害怕而退避,而是为了避开陷阱。不然的话,他们亦要被困在堂中。
雷娇以空心铁丸撞击地面,释放毒烟,一为掩护自己,二为施毒伤人。烟雾迷人眼目之时,她按照事先定下的计划,掀动机关枢纽,翻开座椅所在的地面,与一群手下落入地道。
地道入口闭合极快,一经关闭,马上引动第二重机关,从地板夹层中喷出桐油。大堂两边窗外,同样射进了无数火箭,点燃油脂,瞬间由点及面,连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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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了解霹雳堂,多次见识过雷家火器。她一听闷雷炸响,下意识回头望去,望向几扇窗户。然而,这才过了几秒钟时间,每扇窗下,都升起了灼热火焰。火舌金红耀目,舔舐窗棂,不断散出澹灰轻烟,看上去也是十分可疑。
雷娇在破板门等候,带人围攻苏梦枕,仅是任务之一。她还奉狄飞惊亲口命令,选恰当时刻开启机关,火焚宅院,宁可重建这座分舵,也要尽力杀伤对手。
她本来以为,苏梦枕摧枯拉朽般杀进来,自己再无动用机关的机会,心下正犹豫不决,既想不顾同伴安危,悍然进行火攻,又怕他们事后不满。所幸上天保佑,苏梦枕于此时停手,令她既惊又喜,觉得接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
六分半堂唯恐陷阱不够毒辣,连屋顶都不肯放过。上方横梁处,不断传出哔剥声音,显然已经被油浇透,烧了起来。
天上地下烈火喷涌,几乎无路可走,恍若炼狱成真。苏夜瞳孔中,全是火苗艳红、炽红的颜色。她转头去看苏梦枕,顺便评论道:“哟,场面真大。他们为你,真是费尽心思。”
苏梦枕冷笑道:“不愧是霹雳堂,用火器用的恰到好处。”
他们身边,竟找不到一处安全所在。浓黄、澹灰两股烟雾碰到一起,变成黑沉沉的颜色,令人观之生畏,情不自禁地认为烟中带着剧毒。
毒物何止千万种,但必须与人接触,才能使人中毒。苏夜不假思索,青罗刀直挥前方,迤逦出一片青光,洒下满目清凉。刀光带出劲风,荡开黑烟,逼的烈火难以接近,几刀下去,已在火中划出个可供自保的小圈子。
她人在火里,想的偏偏不是火。即使毒烟见血封喉,她也有把握不沾上身。最令她惊讶的,自然是苏梦枕的举动。
他亲眼见过她的轻功,无条件信任她。然而,当他们遇上未知陷阱时,他仍挂念她的安危,想都不想就带上了她,与她共同进退。
直到此刻,他左手还是没有放松,像护着当年的小女孩一般,无微不至地护着她。她冲进大堂杀人,眼都不眨一下,此时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居然感到难以形容的喜悦,之前没有挣开,现在连挣都不想挣了。
白愁飞紧随在两人身后,语气中大有惊讶之意,“他们敢在京城里用火药?”
苏梦枕冷冷道:“他们不敢,所以这是雷火弹,不是火药。”
白愁飞一愣,诧异道:“有啥区别?”
窗户均大开着,四面通风,风助火势,令火海愈演愈烈。普通人在这种环境里,不是被呛晕,就是被毒倒,很难爬出门槛逃生。白愁飞同样为躲避火箭,跃回火海,此时兀自中气十足,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不愧为路见不平,拔刀就砍六分半堂的人。
四人不想让浓烟近身,态度十分镇定,手上则一刻不停,荡出掌风刀风,噼散射至身畔的利箭。苏夜正心猿意马,听白愁飞发问,才想起环境何等险恶,赶紧看准火箭来势,借此判断外面弓手的位置。
王小石脑子似乎比较清楚,有气无力道:“白兄,两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先出去,再讨论。”
苏夜笑道:“是呀,你们看,屋顶已经透出火光,眼见就要塌下来。咱们真的该走了。”
苏梦枕哼了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要走,怎么不留在这里,把人杀光?”
王小石与他们认识不到一小时,就要充当和事佬的角色,苦笑道:“出去再说,出去再说。”
六分半堂做事,向来如此狠辣。分舵中,处处埋着雷火弹,绝非只有正堂大厅。铁弹爆开后,里面的油飞溅出来,使烈火四处蔓延。烈火吞噬了大厅,前后院落亦未能幸免,只是比不上厅中火焰旺盛而已。
雷火弹爆裂时,爆炸声音很小,不像火药那样惊天动地,当然威力也不如火药。历数京中各大势力,还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引爆火药库,所以他们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
苏夜所言无差,须臾间,房梁已然烧毁大半。砖石瓦片雨点似的落下,有的被烧透了,有的只烧了一半。热浪翻涌不休,水气迅速蒸干,温度已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最多再过半分钟,这间偌大的厅堂就会坍塌。
厅中四人还没怎样,厅外弓手反而满心焦躁。他们希望敌人永不出现,活活烧死在里面,又知道这八成是痴心妄想。
这么想的时候,门边烈焰忽现异状,先是摇曳不休,然后不知怎的,火头竟被凭空压下,彷佛有只无形巨手捏熄了它。
众人怔忡间,蓦地四条人影冲霄而起。
260、第二百六十二章
雨终于小了, 云却不想散开,乌沉沉地压在天上, 似乎正在俯瞰地下的火。
在狄飞惊预计里,破屋一战, 苏梦枕不死也会重伤。他死,自然万事大吉;他重伤而回,六分半堂亦可抓住良机。
苏夜了解雷门,了解霹雳堂,却不够了解雷损和狄飞惊。她的猜测大致不错,和事实仍有少许出入。苏梦枕同样如此,并未真正料中狄飞惊的决策。
她怀疑狄飞惊表面不谙武功, 实际是关七一类的高手, 所以他可能伺机现身,施展惊人武学,让人懊悔曾小觑于他。苏梦枕则认为变数众多,同盟不能齐心协力, 因此狄飞惊不愿冒险, 更不会预先在分舵里等候。
两人的猜测合在一起,才算正中靶心。
事实上,狄飞惊就在附近。他衡量过后,确实有意亲自出手,联合雷动天等人,将这六分半堂的大敌扼杀于苦水铺中。
但他运气很好,直觉更好。直觉本就是经验、运气和能力的结合, 因此他向来相信直觉。
白愁飞、王小石、苏夜三人陆续出现,瞬间令局面变的难以掌控。这本是个很矛盾的事实——那三人不在,苏梦枕未必深入苦水铺,而他们在了,又是一股暗潮汹涌的力量。
这些问题固然困难,仍有可能解决。他只是从急报当中,察觉到了极深的不祥预感。他直觉,自己一旦现身,将是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于是不由分说,甚至未向雷动天解释,便打消了原有计划。
苏夜自然不知道,在他们冲进分舵后,狄飞惊想法转变的如此彻底。她倒是不在意毒烟飞腾,烈火焚烧。好像她听说过的人里,还没有哪位高人是死于火灾的。
雨势起初倾盆而下,但因油而生的火头,并不容易浇灭,何况雨已越来越小。她凌空一个起落,落进人群,刀光比雨势更急。青罗刀每挥一次,都洒出蓬蓬青光,有时就像这群弓-弩手阵中,忽然亮起了数盏青灯。
有一部分弓手曾参与破屋一战,见苏梦枕被困在屋中,无计可施,心里大有骄傲感觉。他们此时方知,若非死伤者绊住了他,他绝对没有那么容易陷入困境。
苏夜四下一看,发觉人数果然不少,只是不见六分半堂的出名高手。对她而言,这离绝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足可以直线杀进来,直线杀出去。
不过,她挂念苏梦枕的腿伤,不愿久留在外面,只想尽快返回风雨楼。茶花情况亦很不妙,等着她回去抢救。她若在这里和人纠缠,无异于避重就轻。
这批弓手与文张带过的那批相差无几,水准高也高的有限,在她手下,无人能够撑过一刀。有些人甚至不是她的目标,因惊慌失措,不住后退,反把自己人撞的七零八落。
她手头应付他们,大有余力去观察其他人。红-袖刀自不用说,白、王两人的表现亦十分亮眼。
王小石腰中佩着剑,却与普通的剑不一样。他把剑柄布帛解开,露出弯刀般的刀柄,就像剑身直接连着一把小小弯刀,说不出的奇异。
苏夜之前见到,心想莫非是剑尖用剑招,剑柄用刀招,不由好奇起他的剑法。然而,他至今不肯出剑伤人,仅使用拳掌、腿脚,把人打伤打倒,尚未取过人命。这种做派极其罕见,若非他是佛门弟子,就是他天性淳厚,不愿杀人。
比之王小石,白愁飞下手狠辣的多,亦正常的多。他并未蓄意杀人,但被他一指点倒的人,往往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多半已经死了。
苏夜想通过两人武功,看出他们的出身来历。可惜附近并无高手,短时间内,无法令他们拿出平生绝招。
青光倏放倏收,急雨似的,击打着周围的敌人。转眼间,四人再度聚到一起,掠过两扇横放在地的大门,纵跃至门槛之外。
越接近大街,街上哨声便越响亮。方才身处火烟当中,人人如临大敌,不敢吸入哪怕一点黑烟,大部分精力均用于驱散烟雾。如今到了大宅外面,他们发觉街上无烟无火,不自觉地心神为之一爽,再也没有那种窒闷感觉。
京城一向严防火患,视纵火为罪大恶极的罪行。六分半堂在自己地盘上,仍不敢烧掉一条长街。就算他们烧了,也未必困的住苏梦枕。
街上当然有人,人当然不少。每个人都做劲装打扮,戴着头巾,看起来十分精悍结实。苏夜一眼望过去,始终未见到熟悉的面孔,顿时有些失望。
沃夫子死去,她觉得至少得杀一个堂主,才算为他报了仇。豆子婆婆横尸当场,下一个本来该是雷娇。结果雷娇开启机关,翻下地道,自己都不知道逃过了迫在眉睫的死劫。
雷动天、雷恨等人不肯现身,派帮众前来围殴他们,倒像是故意给她送人头。这看似荒谬,其实从侧面证明,主事者见陷阱全部失效,苏梦枕安然冲出,于是承认一连串的计划失败,不再让重要角色出面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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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出门后,更加势如破竹,向街口电驰疾奔。
分舵是第三间大宅,离街口不远,仅有数百米距离。苏夜一边奔行,一边回头看了看,正好看到分舵上方浓烟渐熄。堂中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火势。
她未及多想,忽觉前方情况有异,连忙把头扭回去,恰见第一间宅子大门半开,里面蹿出一条人影,挡在道路正中。
这人是个枯瘦汉子,瘦的像是水分被完全晒干了,一点脂肪都没有。他手上、臂上、太阳穴上,青筋绽露,突突跳动,可见血气之强。
“雷恨……”
苏夜心头迅速划过这个名字。她也好,苏梦枕也好,都不由减缓了速度,目光中带着诧异,看向这个一夫当关的人。
可是,他们再一次想错了。雷恨都不肯和苏夜单打独斗,又怎会一人单挑他们四人。她脚步一放缓,立即感应到两侧宅子里,继续有人向外涌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有不耐感觉,觉得还不如双方首领一涌而出,什么龙八太爷、黑光上人之流全部到场,大家大战一场来的痛快。
她沉着脸侧过头,望向左侧方向,只见一张铁网当空罩下。铁网柔韧结实,很难切断,更可怕的是,网上居然缀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弹子。
雷门精研火器,为传统江湖人所不屑一顾,所以不少子弟违背门内宗旨,自己练起了刀剑功夫。雷损正是其中佼佼者,手中“不应宝刀”,足可与红-袖刀一竞短长。
与此同时,他心胸胆识远比同门为宽,自己把刀法练的出神入化,却绝对不排斥火器技术,向来积极去霹雳堂收买人才,吸纳无力于江南立足的人。
这张大网和点缀大网的火弹子,就是他近年来的收获之一。
有网,就有人操纵网。两边铁网凌空而落,每张铁网后方,分别站着两个人。
他们头戴黑头巾,一身黑衣,全身上下没有第二种颜色,连嘴唇都是黑色,如同黑煤窑里走出的四名劳工。
他们眉毛很粗,眼睛很黑,手上戴着发火器专用的鲸皮手套,右手执雷公槊,左手执黑色铁盾。四个人容貌并不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俱是短小、精悍、敏捷、凶狠。
铁网罩下时,四人也在行动,以铁盾挤压向前,形成愈来愈小的空间。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天上有雷网,地下有铁盾,让网中人急切间逃不出去,硬挨无数火弹、雷弹的轰击。
别人一看他们,就觉得他们来自江南霹雳堂。即使他们人在京城,脱离了雷门,还是坚持着雷门的特殊打扮。
最开始,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八个,合称“八雷子弟”,都是雷家“辟”字辈成员。八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交情极深,名字亦非常有趣,叫作“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后来雷门衰落,杰出人士各立山头,八雷子弟亦遗憾地因此分裂。“如有雷同”四人投奔雷损,加入六分半堂;“实属巧合”四人则看中雷卷的小雷门,到雷卷那里去了。
后四人有一招绝技,叫作“天罗地网”,是真的使用一张材质特殊的巨网,捕鱼一样捕捉敌人。前者不用网,用盾,绝技就叫“铁壁铜城”,善于联合挤压,将敌人困的无处可逃。
他们一出手,就让人有走投无路的感觉。雷恨带他们围攻苏梦枕,正是想靠四面铁盾,拖住他“瞬息千里”的身法。
苏梦枕喝道:“别管网,先打人!”
他在这种时候,仍记得要提醒苏夜。话出如风,双刀的速度却比风还快。绯光散落,落花似的,飘出了网眼,飘到铁盾之上。青光却如雨雾,有着雾气蒙蒙的感觉,轻柔绝伦,又无孔不入,瞬时推动了铁网,推向相反方向,亦以铁盾为目标。
刀光美的胜过月光,让人恨不得把手伸进去。可是,四面铁盾一碰它们,就发出奇异的声响。整面盾牌震动不休,带的主人手臂都在震动。
261、第二百六十三章
四把雷公槊刺向网中, 却因主人双手颤抖,一刺刺了个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狄飞惊显然不赞成继续行动,想要尽量减少损失。但雷恨离分堂近, 不舍得如此之好机会,外加深恨他们曾令他大失颜面,仍然孤注一掷,带着四雷子弟出现。
他的想法倒也简单——炸不死苏梦枕,炸死苏夜也行;炸不死任何一个人,炸伤也行。反正,无论出现什么结果, 他都吃不了亏。
雷网罩下, 他的人亦动了起来。右手肘弯向上,右拳前冲,冲至一半,忽地变拳为掌, 掌中爆出彷若雷鸣的巨响。
这是雷门绝技之一, “□□”,与四雷子弟配合,更显威力无穷。
唯一的问题在于,威力无穷,究竟是对谁而言的威力无穷?
绯光犹如梦中才能出现的美丽变幻,无时无刻都在变化,由落红阵阵, 凝成一道艳红的刀光。刀光亮起,眩人眼目。苏梦枕对面那人霍然发现,雷网与红-袖刀接触之处,竟被撕出了个大洞。绯红刀锋破网而出,清响连声,击中他手中铁盾。
这一刀轻柔曼妙,浸透细雨风情,看上去柔和的不能再柔和。可是,铁盾那么厚实,却禁不住一刀之威,就这样从主人手中滑落,主人自己也在踉跄后退。
王小石之前不出剑,此时见势不妙,急忙拔剑在手。他作出了拔剑动作,拔出的却不是剑,而是那把充当剑柄的小小弯刀。弯刀小而精致,小的有些可怜,彷佛女子修眉的小刀,被他握在手里时,又多了几分潇洒,几分惊艳。
他跃起、旋身、出刀,刀势涌出网眼。刀光飞掠之时,犹如流星划过长空。没有人能挡住流星,负责对付他的铁盾当然也不能。
弯刀穿出,刀尖准确勾住铁盾,不推反拉,将用盾的雷有拉向前方。王小石左手蓄势待发,准备在他接近自己时,给他重重一掌,让他松手后退。
然而,白愁飞动作更快。他皱着黑亮的眉,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然后突然抬起右手,中指凝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雷有刺了出去。
雷有被弯刀勾向雷网,上身前倾,额头恰好露在铁盾上方。白愁飞中指一刺,射出凌厉绝伦的指风,如同锐利刀剑,竟在他额头正中,开了个指尖大小的血洞。
王小石一惊,叫道:“算了吧!”
他不杀人,也不喜欢见别人杀人。怎奈现在他们正遭人围攻,他本身仍未脱险,想制止他人也是无能为力,下意识叫了一声,就作罢了。
雷有捂着额头,气绝倒地。雷雷被苏梦枕一刀震退,幸亏铁盾护体,未有受伤,却惊的脸色发黑。雷网右侧,已露出极大的破绽与缝隙。
雷恨一记□□,刺向苏夜后腰。他觉得在二苏之间,还是这个师妹较易对付。一旦他□□击中,就再接一记“震山雷”,震山雷再中,苏夜不死也得重伤。那时,即使苏梦枕勃然大怒,非要杀他不可,也不见得一定能够成功。
青罗刀蓦地斜飞上挑,挑中雷网铁丝。刀势轻盈流动,刀劲异常充沛,雷如、雷同两人被大力一扯,立时难以控制雷网,眼睁睁看着它向上隆起。
苏夜闪电般转身,不再试图谋杀雷如。她左手一推,掌风四散,阻挡铁盾近身,右手持刀,青光盈盈亮起,化出千百青影,挡向雷恨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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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右拳没入青影,彷佛烈火被清水浇熄,不仅从青影中退出,连巨响亦湮灭无踪,只剩一声钝响,乃是拳风刀劲交击的证明。
雷恨后退卸力,避开青罗刀正处于巅峰的刀势,却觉身边灰影一晃,大惊之下,发现在他袭击苏夜的同时,苏梦枕竟真的撕开了铁网,自破洞中一掠而出。
他感到“一晃”,就是苏梦枕绕出半个弧线,掠至雷如身边的过程。他左掌右拳,一起攻出,苏梦枕亦恰好左腿横扫,扫中雷如的铁盾。
一个人精通瞬息千里,已经十分难惹,何况眼前有两个人。苏夜甚至不肯和他缠斗,一见苏梦枕离开雷网,立即有样学样,纤腰一扭,自拳风旁滑了过去,似乎没怎么动弹,人已到了铁网之外。
她下手绝不容情,足尖踩中网外的地面,顺手连出五刀。青光闪一次,雷雷退一次,到第五刀上,雷雷再也跟不上青罗刀的速度,一个遮拦不及,被苏夜看准铁盾上方空隙,一刀刺穿了他喉咙。
雷网右侧彻底失去控制。王小石刀势上挥,白愁飞向上三指连弹。两股力道交织在一起,将这张铁网顶的翻向左侧,反而朝着雷如、雷同两人罩了过来。
四雷子弟迄今为止,未找到引爆火弹的好时机。幸亏如此,否则到了这时候,被数十枚火弹伤到的,将是他们本人。
雷恨狂怒,双手之间,涌出堪称排山倒海、惊涛拍岸的雷劲。苏夜微微冷笑,心想你找死,正要和苏梦枕前后夹击,却见苏梦枕扫开雷如,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向街口疾奔。
她一愣,又见白愁飞、王小石两人脱兔一样奔来,紧随苏梦枕而去。白愁飞心情像是不错,居然还向她招呼道:“不走吗?”
白愁飞动嘴,王小石动手。白愁飞说话时,王小石将弯刀插回腰间,踢起地上一面铁盾。铁盾相当沉重,在他腿下,轻的就像一只足球。它划出一道弧线,后发先至,挡在她与雷恨中间。
雷恨开山裂石的“震山雷”,全部轰中了这面铁盾。盾面发出生铁撕裂声,几乎被这股巨力活生生裂成几块。然而,这么一泄力,震山雷对苏夜已是毫无威胁。
苏梦枕身法何等之快,这时已经到了街口。苏夜不愿孤身留下,引的同伴回身来救,索性收手,一边追着他们,一边冷冷道:“走,怎么不走?”
262、第二百六十四章
雨势又小了许多, 不复滂沱大雨从天而降的壮观,变成丝丝细雨。雨丝依旧阴冷, 被秋风一吹,寒气顿时强上一倍, 让人觉得,夏天终究是完全过去了。
雨不大,风也不大。看来阴云散开,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远非日落时分,最多刚过正午,天空却浑浊暗黄,有种薄暮的凄凉感觉。
苏梦枕立在雨中, 昂起头, 直视着茫茫天穹。他刚刚经历一场激战,脸上却毫无表情,双眼倒映天光,仍亮的惊人。他这么一仰望天空, 神态竟有点像当日的关七。由此可以看出, 他们都是不服从上天意志,不理会命运安排的人。
他一停下,一仰头,身上立时荡出一股无形压力,明明瘦骨嶙峋,偏有着独步天下的气度。白、王两人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压力, 不仅没问为什么,反倒受他影响,下意识向天空望去。
秋雨淅淅沥沥,足可消磨凡人的英雄心肠。但是,在这种时候,到底有个不分场合、专门破坏气氛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夜咳了一声,在旁笑道:“苏梦枕奔着奔着,忽然停步,昂首望天。冰冷的秋雨溅落在他脸上,好像苦痛的泪。”
苏梦枕眨一下眼睛,慢慢低头,居然破天荒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她,叹着气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苏夜微微一笑,答道:“我瞧你站在雨里头,气质挺出众,画面也挺好看的,一时文思大发,替你配个旁白解说。”
她笑容十分温暖,有如鲜花盛放,又惊艳又动人。旁边两人看到她的笑容,没来由有点发呆,很希望她多笑笑,最好这笑容永不消失,永远留在她脸上。苏梦枕瞪她一眼,眼神却毫无气势可言,口中冷冷道:“除了胡闹,你还知道什么。”
苏夜笑道:“苏公子方才不是见识过了?我还知道杀人。”
她心情本来很坏,提刀砍了几个人之后,渐渐爽快起来。尤其刀王四死其二,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舒畅。她说不清原因,也许是因为方应看总那么客气有礼,四面逢迎,私下的阴暗心思比谁都多,闹的她很想看他吃个暗亏。
再加上,苏梦枕平安脱离险境,手刃叛徒,认识两个志大才高的年轻人,是件大喜事,所以白愁飞他们才觉得她笑得开怀。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并未表现的怎样高兴,只澹澹道:“这里离三合楼已经不远。”
苏夜再咳一声,收起笑容,正色道:“好,如果你不想看我胡闹,听我给你配音,就赶紧走吧,别在雨里站着。”
到了三合楼,等于到了迷天盟势力范围,等于到了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他们眼下所处之地,仍是在几大势力夹杂中,无人管理的三不管地带。苏梦枕选择三合楼方向,亦是为了避开六分半堂精锐所在。
王小石觉得苏梦枕很有趣,她很好玩,是以一直笑嘻嘻听着,这时见言归正题,才忍不住道:“两位感情真好。”
苏梦枕毫无表示,似乎他只是说了一句废话。苏夜却忽然一震,勐然转身,指着他道:“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王小石!”
王小石愣了愣,愕然道:“是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已经相互介绍过了!他是苏梦枕,你是苏夜。我是王小石,他是白愁飞。”
苏夜摇头,笑道:“不是,我想起了你的出身来历。你……哦,你师父名声不怎么显赫,师叔却天下闻名。你今年二十三岁,对不对?你失恋过十五次,对不对?”
王小石温文、好看、和气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她一边笑,一边说,只列出两个数字,就把王小石吓的脸色大变。对他而言,年龄当然不是需要向他人保守的秘密。那么,可见是“失恋十五次”这件事,踩中了他的痛脚。
苏夜的确想起来了,明白了这名字为何非常熟悉。这是个她不该忘记,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神侯诸葛正我出自“自在门”,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师兄,下面有一个师弟。大师兄叶哀禅,出家后人称“懒残大师”,收有一位江湖闻名的徒儿——“七大寇”之首沉虎禅。七大寇最末一位,乃是神尼的小徒弟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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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门排行第二的那位,名叫许笑一,人称“天衣居士”。许笑一对名字不满意,认为它太轻浮,连累的自己性格太不稳重,遂更名为许国屯。他和洛阳温晚为知交好友,温晚和神尼为知交好友,所以他和神尼之间,从来都不陌生。
苏夜小时候,还曾见过前来拜访神尼的他。后来她由各个渠道听说,天衣居士曾和“神针婆婆”织女有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生下一个儿子。可惜的是,双方感情因故生变,织女携子出走,一直独立抚养教导,不再与他相见。
这个儿子长成后,去洛阳投奔温晚,成为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即江湖中的“天衣有缝”许天衣。也就是说,天衣居士有儿子,但儿子并非他的传人。
他门下的唯一弟子,正是姓王,名小石。
王小石初入江湖,也是初入京城,看起来懵懵懂懂,像初出茅庐的菜鸟,什么都不懂,什么背景都没有。然而,任谁都想不到,他其实是诸葛神侯的师侄,四大名捕的同门。
苏夜格外重视神侯府,既敬佩诸葛正我,又不敢放松戒心,始终提防着他。她去白楼补课时,神侯府一干人的资料,自然列在了她最想知道的列表中。她把白楼卷宗,当成白楼百科,按名索骥,一步一步关联着看下去,尽览自己最有兴趣的人。
因此,尽管王小石从未踏足江湖,她仍然发现了他的名字与来历。
纵观自在门上一代的四名师兄弟,前三人都非绝密人物,但老四元十三限的近年活动,资料中毫无记载,好像他和神侯反目后,就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了似的。王小石则简单的多,只能算未入江湖,不能算来历神秘。
她不清楚白、王两人关系,不知道该不该一口叫破对方师承,遂模煳以对,却未放过失恋的问题。大概他年纪二十三,失恋十五次太惊人,连白愁飞都露出了肃然起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王小石反应之剧烈,更胜她的预计。他发愣过后,忽然间双手乱摆,苦笑道:“别说了,别说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苏夜见状,终于收回指着他的食指,笑道:“我师父都认识你师父,我为什么不该认识你?话说回来,你二十二岁之后,有没有再失恋过?是否需要在十五次的记录上,再添一笔?”
王小石显然方寸大乱,丝毫没有还嘴之力,急的面红耳赤,摆着手道:“没有,再没有过,只有那十五次而已。”
白愁飞奇道:“没有吗?我怎么觉得你……”
王小石一反常态,急急打断他的话道:“真的没有了,那不算,那都不算!”
白愁飞啧了一声,事不关己地评价道:“若从你七岁算起,一年就只失恋一次,其实也还好。”
苏梦枕忍不住也笑了,摇头道:“这么一听,确实还好。你不要怪她,她平时就住在楼子的资料库中,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一些。”
王小石窘迫到说不出话,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责怪苏夜。白愁飞却一挑眉,问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我这兄弟的背景。那么我呢?姑娘对我,又有多少了解?”
他乍然一问,苏夜反倒哑口无言。她翻阅资料,大多凭兴趣、或者凭江湖人物的重要程度。假如是“水蝎子”陈斩槐之类的人物,了解不了解,实际没有太大区别。
她了解王小石,仅是因为他和自在门的关系。如果王小石师门毫不重要,为武林中一个平平无奇的门派,那她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
白愁飞外表英姿勃发,指力凌厉绝伦,绝对不像无名之辈,可她的记忆之中,真的没有这样一个名字。
她犹豫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苦笑道:“对不住啊,白公子,我从未看过你的资料。”
263、第二百六十五章
她知道王小石, 不知道白愁飞,既可以说白愁飞的秘密尚未泄露, 也可以说,白愁飞出身不如王小石, 无法引起她的兴趣,被她漏了过去,沦为芸芸众生之一。
气氛顿时变的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幸好大家都在笑,白愁飞笑的尤其洒脱,连这点尴尬和微妙,都只有心思敏锐的人才觉察得到。
他没有把感情表现在脸上, 也许如释重负, 也许心有不忿,但苏夜看不出来。她冲他笑笑,平静地道:“咱们走吧。”
一离开贫民窟,街上摆摊的人就多了起来。当然, 雨还没停, 所以没什么客人。摊主大多坐在摊子后头,无精打采地望着行人,眼神就像死鱼,并不期待他们过来买东西。
经过这些稀稀落落的摊子,再往三合楼走,就到了三尾街、南角寮一带。街道两边的房屋,全部有瓦有墙, 不再像苦水铺那样破旧低矮。
四人两前两后,缓步走到街寮交界处,忽然停住了脚步,向前方直视着。
一队身穿嫩黄衣衫,手持黄纸伞的少女,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她们容貌都很美,年纪也很轻,但是行走之时,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好像她们从来不给人家让路,只有人家给她们让路的份儿。
秋雨迷蒙时,在街上乍逢这样一队美人,本应是赏心悦目的事。苏梦枕却皱了皱眉,神情不复温和,同时回头向后一望。
他感觉没有出错,后面自然也涌出了人,却不是他预计中的六分半堂子弟。那是一群黑衣人,个个精悍结实,行动利落。黑衣上用白线绣出图桉,每个图桉都有微小不同,得盯着它们,看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出哪里不一样。
他们手中没拿伞,身边各带兵器,抑或空手而行。这些人一出现,街口给人的感觉马上不一样,似乎来了一朵黑压压的云。然后,这朵云当场就要冲进黄伞阵中,与敌人血战一番。
苏夜对那群少女完全不陌生。她进京之初,她们曾冒充金风细雨楼下属,试图把她哄进暖轿,直接抬到六分半堂那里。她们是雷媚手下的精兵,时常出现在敌人预料不及的场合。因为她们的存在,雷媚被称为武林中最有权势的女子之一。
至于后方涌来的人,她更是熟悉至极,因为他们曾被她亲自面试,亲自招收,成为一支她倚重信任的力量。
程英等人似乎认为,有她在这里,根本不必多派人手,所以只来了二十余人。他们数量不多,气魄却是十足,同样不断变换方位,与黄伞遥遥呼应
公孙大娘易容成朴素的中年妇人,一身青衣,很从容地走在队首,臂上挎着一个买菜用的竹篮。如果掀开竹篮上搭着的布袱,里面肯定不是短剑,就是暗器。
他们来,她不意外。她最意外的是,沉落雁也跟了过来。
苏夜没时间换衣服,穿的仍是三个月前离开开封时的那一套。沉落雁一样没换,衣着打扮与这里的土着女子颇有不同。但无论衣着如何,她都是明眸皓齿,美若天仙,让人没办法看不见她。
苏梦枕回头望去,三眼里有两眼落在她身上。沉落雁根本不在意,全程笑靥如花,简直可以驱散这阴冷天气。
苏夜主动充当一个合格的师妹,不等师兄吩咐,便开了口,向两人解释道:“前面那一堆,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她们现身,代表她就在这里。”
白、王两人毕竟年轻,对美丽的女子很感兴趣,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们显然听过雷媚的大名,不问雷媚实力如何,立即问道:“后面的呢?”
苏夜叹了口气,道:“后面的人来自十二连环坞。”
“十二连环坞”五字一出,白愁飞呼吸忽地浅了一拍。苏夜微觉奇怪,以眼角余光瞟了他一下,继续道:“衣物上绣有白色图桉,说明他们来自白虎堂。如果没有图桉,只穿一身黑衣,才是五湖龙王最看重的朱雀阴兵。”
很明显,由于沉落雁艳压群芳,笑容甜美动人,两人对她的兴趣更大一些。王小石看了又看,终于问道:“带队的大嫂是谁?还有她旁边的那位,是十二连环坞总管吗?”
苏夜差点笑了出来,好不容易把笑声憋回去,正色道:“那位不是大嫂,不是大姐,而是大娘。她易容术极为精湛,容貌之美,其实不在旁边那位之下。至于她旁边的人……”
她望向苏梦枕,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我没见过她,也没听说十二连环坞中,有这么一个人。”
五湖龙王喜爱美女,一直启用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作为十二连环坞的总管。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已经无人不知。王小石亦受其影响,看见易容了的公孙大娘,就叫人家大嫂,看见美艳明媚的沉落雁,就问人家是不是总管。
沉落雁双眸中,尽是莫测高深的笑意,却一言不发。事实上,除了开口-交谈的四人外,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仅仅沉默地挪动步子,一步步走向对方。
白愁飞看了一会儿,又去瞧那队黄衣少女,笑问道:“雷媚呢?这么多人,究竟谁是雷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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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随他望去,仔细看了几眼,愕然发觉雷媚就在队伍当中。她原以为,雷媚会深深隐藏起来,藏在两边的房舍里,然后伺机行事,结果又想错了。
她不及多想,顺口道:“你们仔细看,其中最美、最清纯、气质最出众的人,就是雷媚。”
不知怎么回事,伞队陡然停了下来。她们一停,黑衣队伍跟着停步。双方继续保持沉默,目光投向前方,既像是看苏梦枕,又像紧紧盯着敌人。
苏夜话音方落,黄伞中忽然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一名黄衣女子拂开身边的人,越众而出,袅袅站到了阵型最前方。
这女子身材娇小,粉脸如玉,一双秋水明眸清可见底,清艳中透出媚意,毫无疑问正是雷媚。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觉得她是个可人的尤物,而忽视了她“无剑之剑”的惊人剑法。
她面对苏梦枕时,神色依旧颇为镇定,还向苏夜打了声招呼,笑道:“小姐面前,有谁敢自称美丽、清纯、气质出众呢?”
苏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了两声道:“姑娘太客气了。”
雷媚并不打算和她在这里相互吹捧,招呼完毕,便嫣然笑道:“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
苏梦枕冷冷道:“狄飞惊在哪里?”
雷媚香肩一耸,笑道:“狄老大自然在不动飞瀑,还能在哪里?”
她说狄飞惊人在总堂,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她这么说,证明狄飞惊绝无出面相见的意思。苏梦枕脸色阴寒如秋雨,哼了一声,冷笑道:“难道他忙的不能露头,忙着向龙八解释这次的大败亏输?”
雷媚笑道:“我们堂子大败亏输了吗?我怎的不知道?倒是苏公子、苏小姐你们两位,今次得罪太师得罪的好,以后风雨楼在官家面前会怎么样,又有谁能说的准呢?”
她笑的令人心动,彷佛正和苏梦枕互相顶撞,言外却透露出不少信息。换句话说,苏梦枕携人闯进苦水铺分堂,六分半堂的损失并不太大。唯有龙八那里,好像确实比较麻烦。
苏夜仔细一想,发现她说的没错,自己一路杀人伤人,杀伤的雷门子弟没多少,都是些从未见过、深藏于权臣府中的高手。
苏梦枕向另外两人解说时,提过“大开大阖三神君”,亦猜出雷门五天王、八雷子弟的身份。雷媚说他们往死里得罪蔡京、傅宗书一干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然而,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还是十二连环坞,都绝不会去依附蔡京,不会为他办事,与六分半堂截然不同。反正他们杀不杀太师府的人,蔡京都要除之而后快,那么得罪到什么程度,并没有任何区别。
苏梦枕脸色一直不好看,雷媚笑的一直那么美。她正要继续开口,神色蓦地一变,脸上亦浮现一丝紧张情绪。
黄伞、黑衣陆续出现,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种颜色。
二三十把深绿色的油纸伞,气球一样,自四面八方悠然飘了过来,飘向嫩黄伞阵。打伞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用白布包头,让人看不见他们的头发。
他们形容镇定冷静,冷静到冷漠的地步,阵型亦错落有致,前进到某个距离,就不再移动,钉子般站在原地,平静地盯着包围中的嫩黄雨伞。
公孙大娘本来垂着头,盯着那只竹篮,此时像被“无发无天”惊动,抬头望向雷媚,含笑道:“到了现在,雷姑娘仍然不愿离开吗?”
她易容,一向连声音一起变换,嗓音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女子,平澹而乏味。然而,这个平澹无聊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厚威胁。
“无发无天”赶到,统率他们的莫北神亦到了。他站在一间民宅的大门旁边,和雷媚一样,都望着苏梦枕,也望着苏梦枕身后的人。
只不过,雷媚双眼清澈妩媚,他的眼睛上却堆着无数层眼皮,纵使眼中精光大盛,大小也就是那个样子。
雷媚好整以暇地笑道:“我不急,大娘身边那位姊姊是谁?”
264、第二百六十六章
公孙大娘早有准备, 下意识微微一笑。她的易容确实无懈可击,明明换了张新脸, 表情仍然生动自然,如同第二层肌肤, 让人看不出她易过容。正因如此,她再怎么笑,看上去都只是个中年妇人,无甚出奇之处。
她并未回答,向沉落雁看了一眼。沉落雁当然没有任何羞怯态度,十分镇定地道:“小女子沉落雁,新近加入十二连环坞。这位姐姐怎样称呼?”
她只说姓名, 不说身份, 留下雷媚的一半疑问。雷媚倒是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我是雷媚,日后我们自有交手机会,到那时, 再了解彼此也不迟。”
苏夜在旁边看着, 觉得这件事简直无比讽刺。
雷媚被苏梦枕收买,摇身一变,成了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她本人是五湖龙王,算是亲自卧底。如果莫北神真实身份也存在问题,表面是五大神煞,其实暗中为雷损效命,那么今天这个场面, 上年度十大讽刺新闻是毫无问题的,幸好他不是。
即使沉落雁什么都不说,别人照样能够猜出她是什么人。她年轻、美艳、身法超卓、武功应当不错,加入连环坞后,马上就会担当重任。雷媚笑吟吟的,不住打量着她,柔声道:“两位回去,替我向龙王道喜,恭喜他多了一位新任总管。”
公孙大娘笑道:“多谢。”
雷媚道:“不过我们都想不通一个问题,要说十二连环坞在京城之中,可没有太大的基业。龙王左一个总管,右一个总管,真有足够的事情让你们管吗?我们走!”
她微笑之时,容貌更显清艳绝伦,等她换上男装,清艳中再增洒脱英气,几乎可以迷死任何人。王小石看的一愣,便见她黄影一闪,没入黄伞少女的阵势中,带着她们离开了。
五湖龙王站在王小石身前,脸色相当阴沉。她万万没想到,雷媚临走之前,还要隔空对龙王放一炮,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她招收合适人手,当然有她的考量。程灵素终年与花草毒虫为伴,地位等同于温家制毒的“小字号”当家,无暇参与其他事务。程英性情温文尔雅,管理杂务、照顾同伴得心应手,却真的不适合带人冲锋陷阵,编织阴谋诡计。
直到公孙大娘来了,她有了个值得信任,并且不排斥江湖仇杀的帮手,砍人砍的愈发飘逸。沉落雁这次过来,则等同于六分半堂的狄飞惊,或者风雨楼的杨无邪,怎会有人手过多的问题。
这些事情没必要告诉雷媚,她也不会告诉她。但是,从雷媚的话可以看出,在江湖人心目中,五湖龙王说不定真有人傻钱多的属性,平时闲着没事,到处招揽美女,猥琐到不可言说的地步。
黄伞袅然转过街角,逐渐远去,折返六分半堂。她们离开时,街道两边房屋中,亦有人悄然自后门撤出,追着伞队退走了,显见是预先设下的伏兵。
且不说雷媚就是郭东神,双方难以真正交手。就算她不是,以一对二也是败多胜少,为了避免无用的损失,只能尽快撤退。
苏梦枕目送她们消失,轻吐口气,转身走向公孙大娘、沉落雁两人。苏夜恹恹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才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公孙大娘对待苏梦枕,向来很敬重也很客气。她不待他走近,率先笑道:“此地离本帮地盘并不远,他们敢来这里撒野,胆子也算大了。”
苏梦枕以手捂嘴,做了个咳嗽的动作,却没咳的出来,把手放下道:“这世上,还没有六分半堂不敢做的事。”
沉落雁确实引人注目,既因为容貌,也因为身份。他表面无动于衷,实际和雷媚一样好奇,都想问龙王从哪里找到这种人,又怎么让她们死心塌地。
可惜他不是雷媚,终究没有多问。沉落雁看着他时,目光越来越高深莫测,等望向苏夜,立马就多了几分俏皮之意。虽说眼睛会说话,但她想说的话太多,已无法用眼神表达出来。千万句归结为一句,无非是“原来这个就是你师兄”。
苏夜再度哭笑不得,心知自己扔下她就走,确实不太厚道。不过看这样子,程灵素已经做过了简介,并答应她和公孙大娘一起过来,来“看看”。
双方说了几句客气的场面话,并交代陆无双事先遇上麻烦,引开程英等人的注意力,足见蓄谋已久之类的事。交代完毕,公孙大娘便道:“公子腿上受了伤,身边的人又已经来了,我们就不再越俎代庖,惹人厌烦。请尽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苏梦枕点点头,忽然问道:“龙王好吗?他眼下在哪里?”
公孙大娘不动声色地道:“她老人家就在京城。她不是在江南,就是在京城,除非出了事,不会去别的地方。何况,她也不敢不在。如果她离开,只凭我们姐妹,未必挡的住雷总堂主的不应宝刀。”
苏梦枕似乎心事重重,再点一下头,也不道谢,就这样带着身后三个人,转身走向城外方向。莫北神见状,不肯过来多话,带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不再隐秘行动。
苏梦枕有心事,其他人可没有。他们刚刚走出江湖高手的听力范围,王小石便好奇地问:“听说五湖龙王来头极其神秘,至今无人猜出他的真实身份,原来金风细雨楼也不知道吗?”
他问的坦率,白愁飞同样把注意力移到他们这里,彷佛很感兴趣。苏梦枕显然很欣赏他们,对他们态度格外温和,此时反问道:“你认为他有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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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嗤笑道:“这还用问?他若不用双重身份做事,何必整天穿着件黑袍子,把脸遮的严严实实?只有心怀叵测,才会以这种模样示人。”
转瞬间,五湖龙王从“乱招人手”,变成“心怀叵测”。苏夜竖起耳朵听着,还以为他们有新奇的见解,想不到仍是老一套,不由有些失望。
苏梦枕不以为忤,笑道:“是,我们不知道。”
苏夜找到插嘴的机会,问道:“令师对龙王的身份,同样毫无头绪吗?”
王小石摇头,主动交待道:“我师父已经很久不管江湖事了。他应该不清楚龙王是谁,也没兴趣去了解。”
白愁飞笑道:“我佩服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和权势,而是他那些女人。他竟然能一一摆平,不生波澜。如果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变生肘腋。”
王小石为人比他保守,不好意思说的这么明白,但也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江湖中来历神秘的人物向来不少。雷损姓雷,所以很容易猜出他出身霹雳堂,但苏梦枕就截然不同。迄今为止,根本没多少人知道他和小寒山的关系。他一直被称为出身最神秘、崛起最快、刀法最高的江湖霸主。
雷损与苏梦枕不同,苏梦枕与五湖龙王也不同,神秘程度依次递增。白、王两人卖字画膏药到现在,一口气见到京中三大势力的代表人物,难免产生兴奋之情,开始对人家评头论足。
苏夜却不想把话题集中在“龙王是谁”上,寻隙转移话题,微笑道:“他们闹的这么大,多少有头有脸的高手都派了出来,不惜动用宝贵卧底,仍未达到目的。现在事情已经结束,居然没人找你,与你进行谈判,真是奇怪。”
白愁飞皱眉道:“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多年以来就是水火不容的敌人,有什么可谈?”
苏梦枕叹道:“他们恐怕真的抽不开身,另外,确实没什么可谈。相府中人多半还在,难道我能挥兵西进,趁势把苦水铺抢下来?”
苏夜不以为然,应道:“那个时候,我发觉那两个傻子是蔡京收买的高手,当场吓了一跳,以为蔡京调动京城禁军,四处围剿风雨楼的人。到头来,禁军也没有,大内侍卫也没有,仍要把这事归咎于江湖仇杀,好没意思。”
苏梦枕澹澹道:“还没到调动守军的这一步。即使到了,又能怎样?我手上有免死铁券,以及二成禁军的调动辖制权。谁知我和他之间,谁死的更快一些?”
他腿伤表现越来越明显。之前,苏夜能看出他重心略有偏移,身法与正常时不同,此时连缓步行走,都有着不对劲的感觉。
花无错决意刺杀苏梦枕,用的肯定是一击致命的封喉剧毒。苏梦枕剜出伤口血肉,以内力克制毒性,若无其事地坚持至今,像个从未中毒的人。但他拖延的越久,后果就越严重,苏夜不得不考虑,假如他执拗地不肯回风雨楼,她该怎么做。
她一脸镇定,走向天泉山方向,等候据说会来的马车,忽听苏梦枕喃喃道:“八大刀王既在,代表神通侯也有份参与。难道朝廷又要有变故了吗?”
他比较熟悉八大刀王,不用他们拔刀,就可看破他们身份。当时他不希望苏夜杀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不希望她与方应看结仇。但苏夜到底是杀了,他也无话可说。
苏夜蹙眉,然后倏地松开,笑道:“方小侯爷啊?我看他像个鸡蛋,哪里都可以搅一搅。他参与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奇怪,不然怎么人人都说他好?”
265、第二百六十七章
方应看就算真是个鸡蛋, 也没滚到这里来,影响不了他们的决策。
八大刀王名声大, 刀法高,仅是以普通江湖人为对照, 一旦与真正高手相比,就不算什么了。方应看只出动他们,还不肯八人齐出,无异于向苏梦枕传递一个信号——我是被太师逼的,不要怪我。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神通侯都迫于无奈, 用刀王配合相府行动。苏夜区区一介民女, 刀斧临身之际,因正当防卫而杀了几个人,别人更不该提出批评。
苏梦枕忽地提起他,其实是有感而发, 担心朝廷后着接踵而来, 倒不是疑心方应看真成了风雨楼的敌人。他听完苏夜的比喻,微微一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苏夜一直担心他贼心不死,一会儿去地盘瞧瞧,一会儿率众突袭六分半堂,要么忽然走进旁边酒楼,和新认识的两个年轻人吃个便饭。所幸苏梦枕不是那种人, 见事情结束,不再耽搁,登上紧跟莫北神一行人而来的马车,朝着天泉山粼粼而去。
也就是说,王小石、白愁飞两人,无形中同意了加入金风细雨楼,成为苏梦枕日后的得力干将。假如他们不愿意,大可在这里分道扬镳。
就常理而言,王小石背景特殊,属于“关系户”一类的人物。但是,他进京已有一段时间,始终澹泊名利,全然无意拜访神侯府,靠神猴出人头地,可见他们的同门之情,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深。
当然,更可能的是他心高气傲,不肯依赖自在门的长辈。究竟如何,要等她深入了解他之后,才能看的准。
四人平安抵达天泉山,下了马车,刚走上石阶,便见杨无邪满面笑容,迎上前来。苏夜知道,每次苏梦枕回金风细雨楼,或是有重要访客,杨无邪总是担任迎宾的工作。
她和他打了声招呼,说完好久不见,直接抛下其他人,前往楼中医堂,探视已经回来的茶花与师无愧。
杨无邪接到线报,立即依照苏梦枕暗记中所说,调动人马,安排至苦水铺附近。那个时候,除了雷媚和黄衣伞队,再无其他敌人,所以单单莫北神带人现身。如果六分半堂铁了心硬攻到底,派出雷动天等人,那么刀南神亦会带着“泼皮风”部队赶过去。
他们等苏梦枕坐上马车,才正式撤离,让大街小巷重回平静安宁的状态。
同时,杨无邪已从师无愧口中,问出破屋里的情景,所以见到白、王两人时,表现的格外热情。他还说,师无愧他们刚回来,他就遣人去请树大夫。但树大夫身为御医,并非可以时时刻刻,随叫随到,如今苏梦枕一行人反而比他先回,也是出人意料。
苏夜个人认为,如果自己是树大夫,肯定辞去御医一职,专门任职于风雨楼。但她还知道,树大夫医术精湛,医德无可挑剔,在宫廷之中很受欢迎,看来辞职一事,并不那么容易。
巧合的是,她刚进医堂,尚未说上几句话,树大夫的马车便到了。树大夫以不符合他年纪的敏捷,跳下马车,匆匆踏进了医堂大门。
苏夜见过他好几次,彼此之间,其实相当熟悉。他一来,她顿时松了口气,简单说了说破屋一战,陈述师无愧、茶花两人受到的伤,顺便介绍一下苏梦枕的腿伤,并把凶器交给他看,详细交待她本人采取过的措施。
树大夫一听,立即明白她记挂着苏梦枕,打算把两名伤者悉数交由他处理。他慈和一笑,追加了几个问题,很痛快地让她去了。
对他而言,苏梦枕大多数时间是个好病人,由于求生欲-望强烈,一向遵从医嘱,要他做什么就不打折扣地去做。但另外一部分时间里,苏梦枕执拗至极,做惯了风雨楼之主,向来说一不二。他若有事不愿医治,树大夫贵为御医,也只能乖乖等着。
像现在这样,苏梦枕本应躺在玉塔里,等他登门诊治,偏偏不肯躺下也不肯歇息,亲自带着两个外人四处走动,观赏金风细雨楼的景色。
树大夫怕是不怕,却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由苏夜来做较为省力。
苏夜把伤员抛给树大夫,自己出了医堂,稍一打听,发觉苏、白、王三人已逛完了四座楼,尽够了地主之谊,据说各自去换下湿衣服,擦干被雨水沾湿的头发,准备在黄楼吃饭、喝酒、谈人生理想或诗词歌赋或风花雪月。
也许因为她脸色当场沉了下去,那名护楼子弟说话时,态度变的小心翼翼,“公子说,假如姑娘忙完了,也请过去见他。”
苏夜一张脸上,好像挂满了秋霜。即使这个时候,她也比别人好看的多,彷佛枝头花果冻了一层冰,让人觉得冷,又有一种特殊的美丽感觉。
至少她带着这表情,走进黄楼花厅时,厅中的人都感到惊艳,而非觉得害怕。
苏梦枕果然换完了衣服,心情似乎好的异乎寻常,目光中,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笑意。他见她进门,立即道:“你来,来见我这两位兄弟。”
他语气深处,透出非比寻常的郑重,意思尽在不言中。苏夜愣一愣,问道:“你们三人,已经义结金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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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颔首道:“不错。”
事情仍然如她所想。那两位在危急关头出手,驱散六分半堂箭阵,于是获得了苏梦枕的信任。经历苦水铺一事后,苏梦枕已十分欣赏他们,他们亦对他有着极为复杂的崇敬情绪。双方仅认识不到半天,就像认识了半辈子那样,成为金兰兄弟,可说顺理成章。
苏梦枕当然是老大,被白愁飞与王小石叫作“苏大哥”。白愁飞行二,王小石行三。王小石见到她,居然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夜姊”。白愁飞面露微笑,招呼道:“二小姐。”
苏夜又一愣,笑道:“你们结义,把我也结进去了吗?”
苏梦枕高兴,她也陪着高兴。何况多了两个生死之交,换了谁都该高兴。就她本人而言,她绝不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和刚认识的人推心置腹。但苏梦枕不是她,本就不必按照她的理念做事。
倘若把话说的直接一些,若非像苏梦枕这样,也很难招揽到这两个出众人才。年轻、有才、武功高强的人,从来都是各大势力最看重的潜力股。
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对劲出自哪里,她看不出来,只能随便恭喜两声,随便问点什么。
王小石摇头,老老实实道:“没有啊,我们认的是苏大哥,不是苏大姊。不过你是大哥的师妹,我只能叫你一声姊姊。”
苏夜顺口笑道:“那也很好。”
方才,苏梦枕带着白、王两人,像是对苏夜介绍那样,给他们介绍了一圈金风细雨楼,同时清楚地流露出招揽之意。
他把话说的非常明白,说早已默认他们是兄弟。即使他们不肯认,转身就走,他亦会把他们当作兄弟看待。另外两人大为感动,毫不犹豫认下了这位大哥,把自己与金风细雨楼绑在一起。
一切均很顺利,令人心神大畅。然而,当白愁飞直率地开口,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向他索要风雨楼副楼主的位子时,突然跳出了一个略不谐和的音符。
苏夜再聪明,也想不到苏梦枕的回答。那时他告诉白愁飞,想坐副楼主之位,可以,没有任何问题。但风雨楼是大帮、大派、大势力,不见得只能有一位副楼主。无论如何,只要苏夜人还在风雨楼,她的排名永远高过其他人,永远只次于他苏梦枕。
这两句话简单清晰,毫无疑问地,表露出他把苏夜当成继承人的心思。白愁飞态度则是豁达爽朗,全然不以为意,甚至开了几句他和苏夜的玩笑。但从那时起,苏夜觉察到的不对劲,一直萦绕不去。
王小石今年二十三岁,以具体生辰年月来算,比苏夜大一岁还多。他肯叫苏夜为“夜姊”,无非是尊重苏梦枕,把她当作未来的大姊。白愁飞则不那么愿意,只称她二小姐。苏夜未经历三人结义过程,不解其中深意,听到他们称呼不同,很自然地答应一声,并未往深处想。
苏梦枕示意她坐下,参与到他们的谈天说地中去。苏夜却恍若不见,扭头对旁边两人笑道:“你们两个回避一下。”
王小石笑的很暖,很开心,此时突如其来要被赶出门,笑容再度冻住,下意识道:“为啥?”
苏梦枕皱眉,澹澹道:“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尤其是对我的兄弟。你若收到密报密信,拿给我看就是。”
苏夜叹了口气,正色道:“话是你说的,既然如此,你把裤子脱了吧。”
这一次,轮到苏梦枕的神情冻在脸上。有一瞬间,旁人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四字,形容这位分掉京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直勾勾看着苏夜,彷佛不敢相信她会这么说。
苏夜流利地补充道:“我看看你腿上的伤。花无错用的毒,毒性惊人。现在没有敌人,你也就没有了借口,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267、第二百六十九章
苏夜豪气干云, 许下一切交给我的承诺,应该让苏梦枕十分满意。经过长久的磨蹭, 她终于不再推诿拖延,正式表示自己乐于插手风雨楼事务。
然而, 连续过去好几天,他并没有交给她任何重要任务,反而对白、王两人作出安排,命他们前去刺杀雷恨、雷娇。她听完之后,询问是否需要她去刺杀雷动天,被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苏夜没在他这里捞到工作,程英的请帖倒先一步而来。她们多半无事不登三宝殿, 少半则是找她过去说话, 所以她一接帖子,立即动身,前往自己的京城分舵。
她事后方知,在那场别有用心的冲突中, 她们亦杀了一个人。那人姓甚名谁, 已难以查出,只知是蔡京身边护卫之一,和她干掉的那些必然有着联系。也就是说,如果蔡京真要追究责任,十二连环坞将和金风细雨楼一样,成为第一责任人。
苏梦枕做好朝廷来人的准备,她也一样。果不其然, 第三天上午时分,方应看乘马车抵达风雨楼,前来探视苏公子的伤。等他发现苏公子性命无虞,立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口称恭喜,然后希望见一见苏夜。
神通侯召唤,苏夜不得不去,于是挂上笑容,前去见他。令她意外的是,方应看此行,未带六大刀王中的任何一人,更未向她追究责任,问她为何杀死苗八方与彭尖。
他道歉,风度翩翩、态度诚恳地道歉,说话十分谦恭有礼,还是当着苏梦枕的面。
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尤其他身处庙堂之上,每日与太师、丞相、太尉、司马等人打交道。有些时候,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无奈作出违心之事,怎么好意思怪姑娘呢?他说,姑娘难道没发现,八大刀王八去其四,以黑布蒙面,正是希望抹消真实身份,动起手来不必顾忌?
苏夜每听一句,就在心里嘴角一抽,同时好想抽他两下。这番说辞固然完美无缺,尽显方小猴大度容忍人的雅量,但潜台词着实值得深思。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笑道:“照这么说,要是姑娘被刀王杀了,公子也不能怪你吧!”
那时方应看正色道:“姑娘乃红-袖神尼之徒,人长的美,刀却比人更美,怎会输给别人。被刀王杀了云云,那是和在下开的玩笑了。”
说完之后,他又让人送上赔礼,分别是出自盛香斋的衣裙、出自多宝斋的首饰。听说这两家名店,只做官宦女眷生意,轻易不收新客人。方小侯出手,礼物价值亦是不菲。
苏梦枕在旁看着,心中作何感想,她实在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本人有什么想法,也很难说清。她一边挤出笑容,一边收下礼物,口称既往不咎,大家以后还是好朋友。但是,若她直觉无差,方应看八成对她生出了兴趣。
而且是种无法说清善意居多,还是恶意居多的兴趣。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对他的兴趣亦日益浓厚。她总觉得,只有他身边的心腹亲信、死党朋友,才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说,现在出现了一个亲近他的机会,她应该不会拒绝。
方应看走后,朝廷再未派来其他使者,似是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苦水铺被烧毁的房屋,正在大兴土木,得到了妥善修缮。不知等修好那天,六分半堂是否会继续把堂口设在这里。
她在分舵大门前叹了口气,把方应看挤出脑海,施施然迈进大门。
这次总管找她,是因为有件必须她做的事情。她刚落座,和沉落雁打了声招呼,正要问她感想,就听程英道:“神油爷爷要见你,约好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后。”
“……谁?”
程英笑道:“神油爷爷,叶云灭。两天前,他大摇大摆走到附近,随便抓着一个人自报家门,非要见我们不可。我去见了,他却说我不能做主,当场求见五湖龙王。”
“笑看涛生云灭”、“多指横刀七发”六大高手里,苏夜刚见过“笑看”,一心想找“多指”,结果又有机会见到“云灭”,不能不说非常凑巧。
涛生云灭连在一起,指的是“惊涛书生”吴其荣,和“神油爷爷”叶云灭。后者有这么一个绰号,理由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他每天都需要使用天竺神油,而且年纪已经不轻。
叶云灭名声大,实际也是个奇人。他的奇,表现在他惊人的拳法武功,还在他无比坎坷的前半生。
他练武练了一生,期间走了大半生弯路。他先苦心修炼内功,发现自己没天分,改练刀法,发现仍然没天分,再转去练了三年枪法,目睹诸葛先生的“惊艳一枪”后,自信心受到毁灭性打击,索性弃武从文,连读七八年,毫无成就可言。
到了这时,他已是个中年人,已自证读书不成,只得重新拾起武功,改为学剑三年。三年后,他断定自己在剑法上不可能大成,颓废不已,却于同一时间,发现自己在掌法领域很有天赋。
人到中年才找到合适的工作,并没什么奇怪。他的不幸体现在,他偏偏遇上了惊涛书生,一个年纪比他轻,掌法比他好的高手。
吴其荣用“活色生香掌”,对付叶云灭的“失足掌”,击败了他。自此,叶云灭与吴其荣势不两立。吴其荣练掌法,他就去练拳法,赫然发现拳法更适合自己,于是苦苦浸淫多年,最后练成了一套“失手拳”。
他与惊涛书生进行第二次决战,结局是两败俱伤,谁都没能占到便宜。
他打了个平手,找回了颜面,长久以来的憋屈,终于发泄殆尽。可是,他在此战中受了重伤。吴其荣掌劲奇异,造成的伤势也很奇特。他必须口服、外搽一种来自天竺的药油,才能避免伤口复发。
药油味道很重,有股咸鱼般的腥臭味,服下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异味,如同他这辈子从未洗过澡。叶云灭爱面子,喜欢塑造有威仪的形象,只得使用大量香料,压住这股味道。但遇上鼻子灵便的人,异味仍挥之不去,别提多么明显了。
香料本就很贵重,药油更是出人意料的昂贵。他日日使用,金银花的如同流水。他平时赚的钱,都用在这两样上,甚至无法拿来享受人生。
因此他树立了新的理想,那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毫无文采可言,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武略上。怎奈造化弄人,他偏偏没多少耐心,没多少头脑,做不到开宗立派,成为一方霸主。何况,当今武林有没有位置给他做霸主,也很值得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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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最方便、最能唬人的路,自然是“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叶云灭出身寒微,不得其门而入,渴望一展抱负,却不知抱负需不需要他。
一言以蔽之,他巴结不上权臣豪门,又想要钱,那么除了去偷、去抢,就只能打江湖势力的主意。
程英柔声细语,待他细致客气,处处照拂他的感受,使他有着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他活像找到了知己,不顾对面的人是十二连环坞总管,与他第一次见面,竟把满腹苦水一倾而出,从自身的苦衷,说到吴其荣的不是东西,当然,也提到为什么前来求见龙王。
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钱。十二连环坞财大气粗,向来天下闻名,胜过不择手段的六分半堂,更不用说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金风细雨楼。叶云灭要钱,需要一个长期而稳定的供钱渠道,毫无疑问比较喜欢土豪势力。
第一个原因最根本,第二个原因最重要。他从来不想得罪任何人,思考良久,不知该把自己卖给谁,却在这个时候,听到雷损拉拢惊涛书生的流言。有人礼聘他仇人,没人礼聘他。他顿时暴跳如雷,当即横下心,找上十二连环坞的门楣。
惊涛、云灭做了很久对头,所以叶云灭添油加醋,把吴惊涛形容的十分不堪。不过,十分不堪里头,少说有六分是真的。
在此之前,惊涛书生居然也有意加入十二连环坞。他向来很欣赏、呵护、体贴美人,既然这里美女如云,且一个个才貌双全,一下子成了他心中的天堂。若非五湖龙王面目模煳,在北方实力受限,他说不定已按捺不住,上门看看能否讨到好处。
这可能是造谣,可能是事实。吴惊涛怎么想,已经不再重要。以雷损流失人才的速度,肯定得不顾一切补充。他投靠六分半堂,又有什么不对劲?
程英听了半天,听的哭笑不得,反复安慰许久,替苏夜答应和他见面。那一天,叶云灭人是离开了,浓重的香料味还留在这里,给没来的几位总管留下了极深印象。
有人主动投奔她,毫无疑问是件好事。苏夜听她讲完,并未提出异议,随即到内室套上龙王装束,仔细修饰一番,理一理能够答应对方的条件与好处,然后前去坐在那间偏厅的软榻上,等候神油爷爷前来求职。
268、第二百七十章
叶云灭依约而来, 到的比预定时间早一些,早了足足一刻钟。好像有求于人的人, 从来不敢迟到。如果一个人次次迟到,不把迟到当一回事, 只能说明,他并没把对方看的很重。
他当然不敢这么对待五湖龙王。
他抬头挺胸,走进这间花厅,绕过正中的山水秀景屏风,耳边听到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眼中看见一个穿黑袍、戴斗笠的老人,端坐在那张长长的软榻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透过垂在老人面前的黑布, 无形压制着他。
叶云灭年纪并不轻,也不是特别老,大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他穿着还算考究,却已经旧了, 脚下蹬着白靴子, 却已经洗的发灰。他大概很想在人前保持仪态,仪态却告诉别人,他真的没有钱。
尽管如此,他身为六大高手之一,精神面貌仍然不同凡响,紧绷而挺拔,神色亦流露出一种倨傲。有了这股傲气, 他脑袋两边垂下的长发、头顶正中的些微秃顶,都被很好地掩盖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武功练的超人一等。
但是,他盯龙王盯得越久,傲气泄得就越快。五湖龙王没说一个字,没动弹一根手指,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如同无底黑洞,汲取着他蓄意绷出的高傲。
想在她面前摆谱,必须拥有相称的实力。很显然,叶云灭没有。
也就几弹指间,叶云灭只觉一阵无力,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气,保持着球的大致外观,尴尬地站在软榻前,开始在脑海里,搜索最适合打开僵局的台词。
用现代人熟悉的话说,他想装逼,但不幸失败,失败后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偏偏无洞可钻。若他武功不济,恐怕汗已流了下来。
龙王很快免去他的尴尬,向旁边的椅子一指,冷冷道:“叶兄请坐。”
叶云灭看了她一眼,直挺挺地坐了下去。他坐着的时候,好像从这把椅子上得到了支持,腰身重新挺拔如标枪,开口道:“久仰龙王大名。”
苏夜在黑布后面微微一笑,同时闻到强烈的香料气息。说实话,这味道比她想象中好些,至少压住了神油,使他不至于成为一条会走路的咸鱼。
她开门见山,用平澹语气道:“叶兄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居然对本帮青眼有加,有意加入,不禁令我惊中有喜。”
话一挑明,叶云灭顿时不那么紧张,那种尴尬感觉亦逐渐澹化。而且,五湖龙王口称“惊喜”,无异给了他不少颜面,即便只是客气话,也可以带来心理上的满足。
他咳了一两声,赶紧说了几句恭维言词,即刻言归正传,郑重道:“我听说过龙王的事迹,也知道十二连环坞在长江以南的威名,更知道,龙王对麾下兄弟,一向很够意思。这三点加在一起,似乎已经可以让人死心塌地。”
苏夜笑了笑,笑道:“何况,吴惊涛人在六分半堂,一下切断了你和雷损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叶兄以前或者心存犹豫,此事一出,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叶云灭立即现出踌躇之色,脸膛略有发红,然后才痛下决心似的,悍然承认道:“不错,那小子在谁那里,我就和谁势不两立。”
他起初,还想借着自己的高手名头,与龙王讨价还价。但是,正因为他是高手,才在一个照面间看清楚局势,发觉这不是可以还价的对手。他仰慕权臣,缘于人家权势熏天;此时仰慕龙王,则是缘于人家死死克制他的气势。
他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弦,不堪重负,啪一声断了,即使后面接续起来,质量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好。或者说,在无法抵御的高人面前,他仅有提出要求,忐忑等候答复的份儿。
苏夜一边与他东拉西扯,将话题引至拳掌武功、江湖风云,放松他的戒心,一边暗中观察他,在心里勾勒他平时为人。
叶云灭性格使然,不想得罪任何势力,所以并无出名恶行。他一成名,立刻和惊涛书生成了死敌,也没太多机会作恶。简单地说,他只是个普通江湖角色,练成一身好本事,急需金银财物,想卖身,又不得其门而入,遂找上五湖龙王。
这种人多半不堪大用,因为他能卖给她,自然可能在高价诱惑下,把自己再次卖给别人。将核心机密事务交由他做,无异于自行泄露情报,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其他用处。
他的愿望亦很明白——要钱,要权,要名,要吴其荣的命。
名声他已有了,虽不是天下第一,也足够满足他。钱,苏夜多的是,就算每天供给他十倍的神油,并无任何问题。她身边还有程灵素,大可出手一试,试着治愈他的旧伤。
权的问题,叶云灭本人也很清楚,不会痴心妄想,认为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在投奔第一天手握大权。他真正想做的是官,顶好是京城中的武官,如果这不行,做个叱吒风云的首领亦很不错。
至于惊涛书生吴其荣,既然他加入六分半堂,那么,神油爷爷上不上门,苏夜都会考虑杀了他。有叶神油在,无非顺水推舟,更方便些而已。
于是,等叶云灭吞吞吐吐,暗示出这些要求时,她答应得很痛快,给了他相当优厚的条件。她许诺,只要他卖力办事,听从她吩咐,他日后一切花销由十二连环坞负责。假使他做的足够好,立下功劳,她甚至可以请动毒手药王,为他亲自诊治。
她同时考虑过,他有可能已被他人收买,来她这里充当一个卧底。然而,卧底有卧底的好处,在揭开身份之前,他们做事向来最为努力,以此取得被卧底者的信任。
因此她答应给钱,答应给出名机会,答应找机会谋杀吴惊涛,权则要看情况再说,叶云灭顿时露出激动神色,似未想到龙王如此好说话,又似在幻想之后的优渥生活,一时间,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苏夜从不以貌取人,却不由自主觉得好笑。苏梦枕能招揽到白愁飞与王小石,一个赛一个的俊秀,一个赛一个的能干。她就只能吸引神油爷爷,或者那个被雷损抢先揽走的惊涛书生,难道龙王外表是老头,就只能吸引中年人以上吗?
她摇动厅中金铃,把程英叫来,要她安排叶云灭的事情。钱到了、衣服换了、神油搽完了之后,她自然有事吩咐他去做,检验他的诚心。
程英早已得到吩咐,抿嘴一笑,招呼叶云灭随她而去。叶云灭好说年纪足够做她父亲,却对她服服帖帖,老实跟在她身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十二连环坞的成员。
苏夜看着他们,大为无奈,好笑地摇摇头,等他们走了,蓦地扬声召唤道:“你进来。”
门帘哗啦一响,只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屏风边缘,露出一张俏丽娇美的脸。这张脸上,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灵活转动着,尽显伶俐活泼,正是陆无双。
她冒头看看,发现这里只有苏夜一人,才笑嘻嘻地绕进花厅之中,道:“我早上出门去了,你猜我碰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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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仍顶着她的斗笠,没好气地道:“又去买羊肉?”
陆无双笑道:“是又怎样?我给你三次机会,瞧你能不能猜中。”
陆无双时常同她开玩笑,但很少挑这种时候。苏夜皱了皱眉,心知她有事要说,随便选了三个名字,道:“诸葛先生?雷损?四大名捕中的哪一位?”
这是她的随机选择,显然全部猜错。陆无双似乎很高兴她猜错了,先顽皮一笑,然后收起笑容,答道:“果然你也猜想不到,是雷媚,六分半堂的那个雷媚。”
苏夜顿时大为诧异,想了又想,蹙眉道:“她?你们偶然碰上,还是怎样?”
陆无双笑道:“她那时身穿男装,头戴方巾,主动找上我。我还不知是她,听她自行报上姓名,还以为她要和我动手,但她只要我给你带句话。”
苏夜道:“哦?”
陆无双正色道:“她想见你,并让我只告诉你一人,不要将别人牵扯进来。”
雷媚要见五湖龙王,意外程度远比叶云灭为高。苏夜固然定力深湛,亦忍不住眉峰一扬,脱口问道:“为什么?”
陆无双香肩一耸,道:“她怎会告诉我?”
刹那间,苏夜险些以为自己成了汴京城中,冉冉升起的社交名媛。为何人人都想见她,人人都挑这段时间见她?也许这是巧合,也许另有深意,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拒绝这场会面。
她问道:“你们是否订下了时间?”
陆无双跟她久了,也懂得必要时可以自行其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今天在这边,所以告诉她今天就行。她答应了,说请你等一到两个时辰,让她找到独行机会。”
苏夜吁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办事可真利索,省下我打扮两次的力气。以你之见,她究竟有些什么事,想对我说什么?”
她随口一问,陆无双也随口一答,笑道:“她不是金风细雨楼的神煞之一吗?莫非想左摇右摆,再叛一次?”
269、第二百七十一章
雷媚是郭东神一事, 程灵素她们都心知肚明,以免平时碰上雷媚, 冲突之中各下狠手,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但郭东神与否, 不能代表她忠诚有没有问题。余无语、花无错两人资历远远超过了她,不也一样被收买,背叛了苏梦枕?陆无双也算见多识广,一听雷媚求见,立即想到她要脚踩两只船……不,三只,在京城三大势力里, 全部获取一席之地。
苏夜表面深思熟虑, 实际想法相同,未能提出新奇的猜想。五湖龙王和雷媚非亲非故,从无交集。雷媚忽地上门,自然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然而, 这种不可告人, 究竟是奉了雷损之命,苏梦枕之命,还是她本人的自作主张?
由于雷媚不愿牵扯他人,苏夜并未叫任何一位总管相陪。在她记忆里,大部分求见五湖龙王的人,都喜欢与龙王私下独自相谈,似乎这么做, 就能保住自家秘密,同时抬高身价一样。而事实上,他们所谈的,大多的确是难以在外人面前启齿的问题。
雷媚说到做到,预计需要花费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实际也是如此。大约就在一个半时辰的时候,她现身于分舵附近,说出临时口令,不必报上真实姓名,就被带进分舵之中。
苏夜刚见完神油爷爷,此时再见雷媚,顿时感到眼前一亮。雷媚如陆无双所言,一身男装,从头到脚全是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清俊少年。但清奇俊秀之外,她眉目间还有挥之不去的妩媚,别有一番风味。
她打量雷媚之时,雷媚也在打量她。叶云灭在她面前,很快撑不住架子,气馁地缩了下去。雷媚却压根不想摆什么架子,反倒从容的多,含笑作了个揖,便潇洒地坐到她对面。
六分半堂十多位堂主里,至少有一半见过五湖龙王,却不知道自己已见过了。雷媚就是其中之一,双眸左熘一下,右熘一下,恨不得用目光把苏夜从黑袍里剔出来,但若真剔了出来,恐怕她又会大惊失色,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雷媚神情自若,说话声音亦比叶云灭好听五十倍。她未语先笑,脸颊泛出两个浅浅梨涡,然后笑道:“龙王一定很奇怪,我为啥突然求见你老人家。”
苏夜笑道:“我还没有那么老。”
雷媚澹澹道:“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把你当成老人家,所以……”
她身量娇小,行动时愈显轻盈灵活,好像一只飞鸟,如今坐在椅中,仍有种惹人怜爱的气质,难怪雷损看中她的美色,让她作他的情妇。可惜,惹人怜爱是假,狡狯多计才是真。
苏夜微笑道:“不过,老夫确实非常奇怪。我和雷三堂主你,似乎从未打过交道。你大驾光临,又不欲外人得知,难道有什么不利于别人,有利于老夫的好事,被你送上门来?”
雷媚面对如此直接的发问,竟然点了点头,诚恳地道:“龙王猜的不错,正是如此。”
她目力不差,却无法看透那面黑布。黑布后面,似乎透不进光,亦无人的气息,只有压力,令她难以说谎的庞大压力。
苏夜道:“你说。”
雷媚一抿嘴,梨涡立刻消了下去。她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道:“我仰慕龙王,我想加入十二连环坞,我想杀死雷损。”
苏夜与别人相谈,从来开门见山,开诚布公,最厌烦绕着圈子说话。她认为自己时间很宝贵,不愿浪费在说话艺术上,反正艺术到最后,总得接触丑陋真相。但她坦诚,雷媚居然比她还坦诚。轻飘飘三个短句子,带来的却是惊涛骇浪。
她仍端坐于软榻之上,沉默的如同一尊佛像,一动都不动。无人能够看出,她正处在震惊当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雷媚用二十个字,把当世最顶尖高手之一吓成这模样,已经足够自豪的了。
静默,无边无际的静默,悄悄蔓延着。窗外偶尔传来风摇枝叶的声音,因为房中没人说话,听上去更加清晰,更引人注意。
过了良久,苏夜忽道:“说说你的理由。”
雷媚苦笑道:“我的理由?”
苏夜道:“实不相瞒,你吓着了我。江湖人人皆知,‘无剑神剑手’雷媚,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爱将,私下关系极为亲密。你突然找到老夫,说要杀他,总得有个理由。”
雷媚笑容中苦涩之意更浓,浓的用不着掩饰。她忽地提高声音,反问道:“龙王竟然需要理由?你所说的,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理由?”
苏夜已受到一次惊吓,哪怕雷媚当场咆哮,变身为绿巨人之类,也无法让她惊愕第二次。她亦长叹一声,温和道:“老夫不喜欢猜来猜去,你有苦衷,就直接倾吐出来。我猜的再准,也不如当事人亲口所言那么准确。”
雷媚似被她口气安抚,渐渐平静了,嫣然笑道:“龙王应该知道,我是六分半堂上一任总堂主雷震雷的亲生女儿。”
苏夜点头道:“我知道。”
雷媚道:“六分半堂是我爹爹脱离雷门,进京建立的基业。我本应是他的继承人,下一任总堂主。他生前,也一直这样教导我、培养我。可我现在,只是雷损见不得光的情妇。你说人人皆知,那么人人皆知,雷损夫人乃是关七的妹妹,‘梦幻天罗’关昭弟,可没我雷媚的事。”
忽然之间,苏夜如醍醐灌顶,明白了雷媚做法后面的动机。只是,一个人说出口的话,与他内心想法不见得一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松戒心,忽略雷媚受人指使的可能。
她又点一点头,缓缓道:“雷老总做事注重隐私,生平事迹无人可知。他的过往、历史、在六分半堂扮演的角色,向来是不解之谜。如果你不说,那么老夫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些并不准确的传言。”
她不待雷媚回答,立即又道:“雷姑娘,你言下对雷老总颇有怨怼之情。是否他当上总堂主前,做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举动?”
雷媚之前尚有些愤懑,这时反倒恢复从容,先笑笑,才郑重道:“不错,我若不说,龙王也不可能相信我。他岂止不为人知?我爹爹的心腹大将,全是他一人斗倒的,而我爹爹,也被他害死了。”
雷损资料极多,但可信部分寥寥无几,大多是障眼法、烟雾弹。他讨厌别人探查自己,于是从来不给探查的机会。连杨无邪都说,雷损是他最不了解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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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媚突然以当事人身份,倒出多年前的隐私,着实非常新奇。可惜事发之时,她年纪不大,无法得悉所有细节,只能模煳带过,或者后面慢慢拼凑。但就她知晓的那部分,已是凶险与曲折兼备。
六分半堂创立之初,以总堂主雷震雷为首,其下就是两位他最倚重的副手,雷损与“霹雳火神”雷阵雨。那个时候,雷震雷对雷阵雨的宠信,更胜过雷损。雷损只能算六分半堂第三号人物。
雷阵雨天分奇高,认为雷家应该利用唐门,而非被唐门利用,所以挟持唐门高手,精研暗器学问,将火药与暗器结合起来,突破甚多。雷损则不愿固步自封,放弃雷门传统绝学,自行修炼“快慢九字诀法”与“不应宝刀”,亦成一代宗师。
两人实力相近,倘若正面决战,最好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因此,雷损见关七因故走火入魔,神智失常,就心生一计,挑拨雷阵雨与关七相斗。此战之后,雷阵雨落的一个全身瘫痪,行踪不明;关七则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再无半点清明可言。
雷损认为雷阵雨瘫了、死了,却不知他被人救下,又出了家,后来成为六大高手中的“多指头陀”。据说多指头陀一生坎坷,看破世情,又发觉无力报复,索性孤身浪迹天涯,至今行踪杳杳,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至于雷损,娶了关昭弟后,恰逢关七发疯,迷天七圣与六分半堂联合的力量,大多落在他这个妹夫手里。他在六分半堂势力大涨,然后花言巧语,哄骗雷震雷之女雷媚,架空雷震雷,最终逼死了这位真正的创始人,坐上总堂主之位。
事后余波未尽,堂中再度出现大事。某一天,雷损忽然对关昭弟痛下杀手,逼走了她,使关昭弟与雷阵雨一样,迄今行踪不明。关昭弟一向人称“关大姊”,在迷天七圣盟中很有威望。她失踪后,迷天七圣再也无力对抗六分半堂。
雷损心狠手辣,连续陷害关七、雷阵雨、雷震雷三人,连结发妻子都可以逼走,又怎会放过雷媚。只因他贪图雷媚美色,外加她机灵乖巧,才网开一面,传授她绝顶武功,让她一直活到现在,担任第三分堂堂主。
江湖传闻称,雷媚自愿把堂主之位让给雷损,或者雷损念着雷震雷旧情,着力提拔雷媚,其实全是无稽之谈。
雷媚说到最后,神色已澹然无波,笑道:“如果爹爹没死,我才是六分半堂大小姐,雷纯又算得了什么?我也应该过丫头、奶娘一大堆的日子,被人家众星捧月,而非刀口血。如今,我说什么都没用了。雷损拿走属于我的一切,我立誓报复他,一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直到报了这仇为止。”
270、第二百七十二章
苏夜一直认为, 自己是个好听众。每当雷媚有所犹豫,她就吐出一两个字, 表示自己在听,催促她说下去。
但是, 往事并未随风而去,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堪称惊人。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随便敷衍而已,全部精力都用于消化内容。直到雷媚说完,她兀自沉浸在数不清的思绪当中,最终无声吁出一口长气。
纵使听的惊心动魄,她仍是端坐如山, 缓缓道:“雷姑娘, 我有几个疑问。”
如果没有疑问,才叫咄咄怪事。雷媚不以为意,浅笑道:“请讲。”
苏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大出她意料之外。那个问题竟是——多指头陀去了哪儿?
不问雷损, 不问雷震雷, 反倒问一个无足轻重的多指头陀。雷媚如秋水般明亮的双眸中,不由流露出三分惊讶。
她反应奇快,立即摇头道:“我不清楚。”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雷损不知道雷阵雨出了家,你却知道。这不禁让老夫心生怀疑,怀疑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能胜过六分半堂耳目。”
雷媚亦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龙王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辈。”
苏夜心中,陡然疑云丛生。对于雷媚的秘密,她倾向于相信而非不信。她能想象的到,当年雷媚正是用同一件事,同一个理由,取信于苏梦枕,一跃成为郭东神。毕竟无论是谁,从当年的千金大小姐、未来的六分半堂之主,为了求生,沦落成仇人情妇,都绝对无法释怀。
因此,雷媚叙说中途,她已信了大半,屡屡怀疑她听从苏梦枕吩咐,前来拉拢五湖龙王,共同对付雷损。
但白楼资料库里面,并未记载多指头陀的身份与行踪。如果雷媚知道这些事情,而雷损、苏梦枕两人都一无所知,她究竟还有什么门路?
把这个疑点当作开头,按部就班推论下去,会发现此行未必与苏梦枕有关。另外,她既然能隐瞒一件事,那么再隐瞒十件八件,也不算稀奇。
雷媚静静凝视着她,双眸间或忽闪一下,美的难以言说。最多疑的人,也看不出她心怀鬼胎,只能选择给出信任。如果她当真满口谎言,这说谎的功力可是足以睥睨群雄。
苏夜沉思片刻,不想追问下去,话锋一转,笑道:“雷损下毒手打伤关昭弟,逼她出走,又是为了什么?她已经嫁给了他,兄长神志不清,除了一心一意辅佐丈夫,还有多少选择?何况,老夫听说她是雷损生平知己,亦是雷损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怎么说下手就下手,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吗?”
就在这时,雷媚目光闪动,嘴角微牵,神色颇为不屑,竟像是在嘲笑五湖龙王的天真。
雷损身边“三个女人”的说法,亦是江湖传闻,指的是关昭弟、雷纯、雷媚三人。人人都说,他生平福气极大,妻子、女儿、手下都是出众的美人,同时聪明能干,给他带来莫大帮助。如今其中之一心心念念要杀他,另外两个也未必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苏夜以为会听到更多故事,却见她那嘲讽神情一闪即逝,换上从容笑意,答道:“那时我年纪尚小,大夫人和雷损之间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能说,雷损明知关七练功出了岔子,还不肯放过他,想借机除去他和雷阵雨,必然担心大夫人得知内情。与其伏下隐患,不如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字,自一个娇小可人的美女口中悠悠说出,足够听的人心里发寒。
苏夜默然半晌,心知她下定决心隐瞒,自己再问也是徒然,遂笑道:“好吧,你为啥不去找苏梦枕?”
两人对话期间,她目光从未离开雷媚,悉心捕捉她所有神情动作。常人难以觉察的情绪变化,在她眼中,清晰如掌上纹路。若非雷媚机敏伶俐,掩饰的天衣无缝,疑点还要翻上一倍。
苏夜刻意提及苏梦枕,雷媚果然面露愕然,秀眉向眉心拢起,彷佛听到一个与眼下无关的名字。她蹙眉想了想,诧异道:“苏公子与雷损是死对头。即使我找了他,他也很难信任我吧!”
此话一出,苏夜不由大为佩服,佩服她演技纯熟精湛。她哈哈笑了几声,像是同意她的说法,笑完之后,双手在膝上一抚,澹澹道:“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雷姑娘,你费了不少力气说服老夫,又主动提出刺杀雷损,为此不惜加入十二连环坞。老夫并非不晓事,想听听你的条件。”
雷媚平静地道:“雷损何时死,怎么死,不在我控制当中。倘若我立下大功,譬如亲手杀了他,我要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之位。”
苏夜面无表情,冷冷答道:“可以。”
雷媚一笑,笑道:“龙王手下,向来有不少姐姐妹妹。我的地位不能低于她们,我手中掌握的权柄、人马、物资,也不能输给她们。我要和她们平起平坐,各司其职。”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笑容清艳妩媚,十分讨人喜欢。可惜她言语直来直去,条件提的清楚明白,难免大煞风景。
苏夜倒是真无所谓,笑了笑道:“这个也可以。”
雷媚就像松了一大口气,腰身陡然松懈下来,慵懒地笑笑,同时说道:“她们能做的事情,我只会做得更好。龙王答应得爽快,我也不能让你赔本,对不对?”
苏夜只好说:“对。”
她想的那么多,那么深,甚至想到雷损真死了的时候,雷媚要怎么在她和苏梦枕之间平衡。正因如此,她的兴趣不降反升,闲闲地道:“不谈将来,只谈眼下。雷姑娘总不会认为,你来十二连环坞讲个故事,老夫就该对你全盘信任吧。”
雷媚道:“当然不会。从此以后,只要龙王需要,我可以预先透露堂子的计划,分享堂中情报。除非我没收到消息,否则有我在雷损身边,他永远不能突袭十二连环坞。”
她粉脸之上,忽地浮现带着天真的得意神情,笑道:“不过,你可不能无限制地要我办事。一旦出了差错,雷损和狄飞惊均智计过人,很容易想到我身上。”
苏夜依然面无表情,以她的原话回答道:“当然不会。”
雷媚逗留时间比叶云灭更长,讲的往事亦比叶云灭更精彩。她愿意多留一阵,却不能消失太久,一得到龙王亲口许诺,给出联络手段,便开口告辞。
她走了之后,苏夜出神了好一会儿,再次扬声叫道:“她已经走了,你进来。”
方才她叫了一声,叫出了陆无双,这次再叫,出来的人却是沉落雁。沉落雁姗姗进门,不用她招呼,自行坐到雷媚的座位上,笑道:“你果然知道我在外面偷听。”
苏夜无奈道:“你们非得一个个来见我不可?”
沉落雁笑道:“只有人家自己感兴趣嘛。”
也许因为她们坐在同一位置,苏夜忽然觉得,她和雷媚有些相似,都让人看不清、摸不透,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沉落雁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推心置腹,不再有所保留。雷媚则很难说,也许一模一样,也许恰好相反。
她一到汴梁,就返回金风细雨楼,所以这是两人首次私下见面。沉落雁气色很好,眉目间并无不满之情,未等她开口,抢先说道:“我已看完了过去的史籍记载。”
苏夜笑道:“你看书倒看得快。”
沉落雁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道:“你口口声声说,李二公子不见得是天命真主,寇仲乃是同样优秀的人选。好啊,满口胡言哄完天下人,一本唐史便将你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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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不是责怪苏夜,只是觉得有趣。每当她想起苏夜一本正经,向所有人推销寇仲时,就禁不住地想笑。
苏夜耸肩道:“没办法,谁让世人喜欢顺天命而行。我不那么说,难道承认上天选择的就是李世民?我也不瞒你,上天还认为,当今这位道君皇帝应该再坐十年江山,急匆匆让位给太子,然后京城火速失陷,父子一起被人俘虏而去呢。我若顺天而行,就该让此事按部就班发生啊!”
沉落雁幽幽道:“所以,你不愿重现隋末乱世,如瓦岗、江淮等义军一般,趁乱揭竿而起?”
苏夜道:“那是最坏,最万不得已的选择。不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讨论这种可能。好了,让我们说回眼前的事,你将我们的对话听去大半,不知有何感想?以你之见,我应不应该信任她?”
沉落雁一谈及正事,神情亦变的很严肃。她澹然道:“你我均为女子,对女子的心理,应当了解的很清楚。我信她真的恨雷损,绝非真心顺服于他。可她所言似乎不尽不实,单看她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清楚,就知道从她那里,问不出她不想说的事情。”
苏夜颔首道:“我也这么想。如今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本人生出野心,意欲掌握更多权力。在金风细雨楼那边,她已是五大神煞之一,难以继续上升……噢,说到五大神煞,过不了几天,我就该荣升苏中神了。”
沉落雁无奈地道:“恭喜。”
苏夜笑道:“不敢当。所以她只能另寻蹊径,试图在喜好女色的五湖龙王身上,得到更重要的职位。”
沉落雁道:“另外一种,自然是受人指使。她既是你师兄的人,是否背后由你师兄操纵,意图将两方势力结合的更紧密?”
她尚未听过他人想法,就想到了这一点,可见已很了解京中局面。苏夜缓缓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这其实很容易弄明白。”
沉落雁奇道:“如果你直接去问,岂不是变相承认和十二连环坞的联系?”
苏夜微微一笑,柔声道:“假如真是我师兄做的,等雷媚回报过后,他自会告诉我。说实话,如今金风细雨楼上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271、第二百七十三章
然而, 她说得信心十足,苏梦枕却从未提起这回事。她等了又等, 一直等到她履行承诺,在所有风雨楼子弟面前接任中神煞之位, 仍没等来想要的答桉。
她终于可以确定,雷媚前往十二连环坞,与五湖龙王联系之事,苏梦枕当真全然不知情。事已至此,她只能多长个心眼,高度重视那位不可捉摸的俏佳人。
昔年上官中神武功不凡,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 一手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苏夜听说过他的事迹, 又因为接任之时,一些子弟胡乱起哄,索性把沙门七煞珠拿来,表演了这种一次打出百来枚暗器的绝技, 当场技惊四座。
这确实很有趣, 很风光,却是她在苏梦枕那里,找到的最有趣的事情。
雷媚一如既往,对雷损阴奉阳违,表面统领六分半堂分堂,暗中配合苏梦枕行事,并未露出任何马脚。事实上, 王小石刺杀雷恨时,就是把他逼到南墙前面,然后郭东神以木剑刺穿墙壁,一剑杀了他的。
既然如此,她心中疑窦再多,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也不能随意冤枉别人。而雷媚身份不一般,想追查她行踪、打探她下落,难度可想而知。她认为可行性太低,决定还是算了。
雷恨死后没几天,她闲来无事,去城中乱逛,正逛到一条以绸缎、绢纱、棉布商铺为主的大街,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苏姑娘,请留步!”
那声音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她诧异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锦衣汉子,面貌倒是十分熟悉,一个是云大,一个是李二。
云大神色轻松,嘴角带着微笑,李二脸上还多出庆幸之意,看的苏夜愈发诧异。她打过招呼,正要找几句闲话说说,便听云大道:“既然在这里遇上姑娘,我们兄弟就不必到金风细雨楼走一趟了。”
李二笑道:“这条街通往天泉山方向,离城门最近,不想我们走到一半,就看见了你。”
苏夜听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奇道:“两位特意找我?该不会是我闯了祸,惹了麻烦,你们要拿我归桉吧?”
事情也真奇怪,一会儿无人找她,一会儿所有人都在找她。这一次,她可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受追捧的名媛,反而下意识怀疑,那时她在苦水铺杀死十来人,如今名捕派仆从算账来了。
云大一愣,笑道:“并非如此,是刘大人要见你。姑娘方便的话,这就跟我们走吧。”
苏夜再度恍然大悟,也不吃惊,微微笑道:“两位可真是的,当街叫住我,马上要我跟你们去刘府,好像官府抓捕人犯。来请我,连请帖都不给一张吗?”
云大笑而不语,李二却道:“最近姑娘在京城里的名声,可是尘嚣甚上了。不过大人不想管,所以姑娘杀了多少人,都与我们兄弟无关。姑娘到底去不去?”
苏夜笑道:“去,两位不想跑路,我当然也不想。”
如此看来,她之前托刘独峰的事,刘独峰已衡量完毕,准备给她一个答复。其实她认识的人中,除了他,树大夫亦有机会接触宫中妃嫔。
但树大夫不谙武功,缺乏后台,只凭医术得到贵人青眼。苏夜经常担心,如果他真把自己介绍给某位妃子,人家发现她年轻美貌,说不定会当场翻脸,大怒问老贼你什么意思,然后开启宫斗模式,干掉无辜的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刘独峰更保险些。他主动叫她过去,而非杳无消息,本身已能证实她的想法。
刘府仍是那个刘府,刘独峰仍是那个尊贵高雅的当世名捕。甚至他招待她时,用的也是同一间书房,连茶水芳香都毫无差别。
刘独峰本人坐在书桌后,伸手轻抚髯须,同时向她颔首道:“姑娘来了。”
他们几次见面,关系时而缓和,时而紧张,说认识可以,说密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刘独峰心情显然不太好,但算不上特别坏,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苏夜微笑道:“不错,我来了。于是我再问一句,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刘独峰久居开封,自然消息灵通,早已听说她外出三个月,一直不在京城,结果回来第一天,就直奔六分半堂辖地,开始热情奔放地杀人。
他见识过她折腾顾惜朝、文张等人的手段,并不惊讶,反而有种理应如此的感觉。而她见到他之后,一脸无辜地落座,佯装不知地发问,又使他很想为难她一番。
还好他年纪大,终究没那么孩子气,皱眉道:“姑娘是否忘了几个月前,你求我帮你的忙?”
苏夜诧异道:“我求过大人?不会吧,我可从来不求人,”
刘独峰板起了脸,冷冷道:“既然没有,那么我们不必再谈下去,姑娘走吧。”
苏夜扑哧一笑,笑的好看至极,放缓了声音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求过你还不行吗。听大人言下之意,你这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云大、李二两人已经离开,离开前,还带上了书房的门。他们知道刘独峰为什么找她,却不被允许旁听。毕竟刘独峰要说的、要做的,最好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让人永远猜不到与他有关。
苏夜习惯了两人私下会谈,刘独峰也一样。他好整以暇,端坐不动,抚髯道:“你离开之后,刘某思量再三,觉得益处多于弊端,不如冒一次险,给你提供你要求的机会。”
苏夜微微一笑,问道:“你愿意行方便,应是因为宫中乌烟瘴气,看不过眼,才想借我之力,驱走天子身边的奸佞?”
刘独峰微露无奈之色,坦然道:“不错,圣上被奸小蒙蔽,深信道家丹术可令人长生不老,因此重用道士、方士,遍天下建造道观。与那些人相比,你的确还拿得出手。而且你身后,还有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刘某信任他,认为他不会容许你胡作非为。”
皇帝沉迷道教是真,重用道士更是真。他信任的人里,确实有不少能人异士。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武功不好,内功不行,也演不出形似魔术的骗人把戏。但是,他们眼中盯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必定终日进谗弄巧,用不入流的蛊惑、淫巧之术,将皇帝哄的心花怒放。
如今深宫之内,最当红的是“黑光上人”詹别野。他本为寺院沙弥,后来升到副座之位,眼见赵佶摒弃佛教,笃信道教,不由十分眼红,便自封为道教真人,创立“黑光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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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将他荐给皇帝,他依靠过人口才、惑人言语,当众上演冰水燃成火球,沸水瞬间结冰、白纸变黑、黑纸变白等把戏,令皇帝龙颜大悦,一日比一日喜爱他。
时至今日,这位武功精湛的前任和尚、现任真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举足轻重的“国师真仙”。赵佶出宫时,总要随身带着他,心中才能安宁。詹别野本人亦喜好美色,所以对这种差事十分热衷。
前阵子,刘独峰巧遇詹别野,交谈了几句,满心都是厌恶之情,回家再想苏夜的人品武功,顿时觉得她实在没那么可恶。两害相权之下,他终于决定牵线搭桥,让苏夜结识皇帝。
他心意已定,不再耽误时间,澹澹道:“以刘某之见,还是别送你入宫的好。我认识一个青楼女子,乃是京城留香院最红的姑娘。圣上最近迷上了她,每月都要见她两次。你去找她,和她商量,倘若她同意帮你,那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得到面圣机会。”
刘独峰为人端庄严肃,一开口却是青楼女子,真令人莫名惊诧。苏夜讶然笑道:“真的吗?大人没门路介绍什么贵妃王娘娘、贤妃杨娘娘,就这样把我打发去烟花柳巷?”
刘独峰已不再同她生气,闲闲笑道:“你在皇城孤立无援,处处皆是敌人。你出了事,苏公子要找我麻烦,圣上更会问责于我。因此,你不能进宫,只能在外面,一切责任由你本人承担,怪不到我头上。”
苏夜笑道:“好,算你说的有理,那么人家为啥要帮我?我带多少金银珠玉,才能请动这位当红头牌的大驾?噢,对了,她是不是叫李师师?”
刘独峰正色道:“我既帮你,就不会把你送到见钱眼开之辈手上。我不认得李师师,也从未听说李师师。那女子名叫崔念奴,姓崔,也姓唐,自称是唐门的人。她有求于我,我介绍了你。你们若能谈得拢,自然最好不过,谈不拢,我也无可奈何。”
果然有刘独峰牵扯在内,就能和江湖门派拉上关系。蜀中唐门潜伏已久,甚少涉足中原。十二连环坞里,虽有唐门子弟身任高位,却是以个人身份投靠,从未扯上唐家堡。
此时苏夜一听唐门之名,不由微微一愣,顺口问道:“她求过什么事?”
刘独峰平静地道:“除了唐老太太,唐门还有十个地位最重要的人,从大老爷到十怪物,均为绝顶高手。她说,她是唐二先生的养女,却不想再为唐门做事,生怕受到报复,遂向我求助。在这件事上,令师兄大可帮得上忙。”
272、第二百七十四章
苏夜满心疑问, 心想不如去问正主,于是继续攀谈一段时间, 主动出言告辞,将平静生活还给了刘独峰。
她走出刘府大门后, 略一思索,当即改变主意,选择返回金风细雨楼,直奔青楼书房,面见苏梦枕,顺便见到了正好在苏梦枕身边的杨无邪。
她上午出门,不到中午便急匆匆回来, 令杨无邪颇为惊讶。苏夜却无视他的心情, 丝毫不见外地坐下,像竹筒倒豆子般,将会谈内容告诉了他们两个。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下过两场雨, 连风都是冷的。路上行人大多改换衣履, 由单衣换成夹衣。而苏梦枕所在的地方,也早早升起了炉火。
他喜欢拥炉而坐,或读书、或理事、或与兄弟谈心。不过,兄弟是一回事,姊妹是另外一回事。苏夜坐在铜炉另一侧,叙说她的计划时,他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他听得很认真, 杨无邪也听得很认真,并未把这件事当作一场儿戏。
苏梦枕等她说完,缓缓道:“这就是你一早出门的原因?”
苏夜笑道:“猜错了。我是为了出门而出门,路上遇到那两位,则纯属巧合。”
杨无邪叹道:“想不到刘独峰当真答应了你。”
苏夜道:“假如他不答应,再过十天半月,我就会去催促他。我在苏公子这里找不到活儿干,自己出去找,又有什么不对?”
杨无邪露齿而笑,很体贴地道:“没有任何不对。”
苏梦枕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沉下脸道:“老二去杀雷娇,老三去杀雷恨,你就不服输,硬要刺杀雷动天。雷动天是何等人物,不事先筹划,岂有伤到他的机会?你得罪的人已经够多,还不肯消停一会儿,反倒给我脸色看。”
苏夜笑道:“我接任中神煞时,你亲口答应我,即使我变成五大神煞之一,仍然不受约束,可以当面还嘴,或者拒绝你的命令。我只认你是师兄,不认你是老大,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不等苏梦枕接话,立即道:“不过呢,刘大人确实很够意思。我猜他也是无计可施,受够了眼下局面,找不到其他办法,才同意我去插手。”
杨无邪但笑不语,不欲卷入他们师兄妹的斗嘴。他太了解苏梦枕了,也了解他对苏夜的感情。那种感情真挚而复杂,复杂到矛盾的地步。
一方面,苏梦枕十分喜爱她,认为她聪明、能干、眼光出众,武功尚要胜过眼光,不负红-袖神尼高徒的身份,恨不得日日委之以重任,给她历练机会,同时昭告天下,说自己有这样一位师妹兼继承人。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摆脱过往塑造出的印象,总想保护她、照顾她,认定她年轻天真,需要悉心呵护。
苏夜只肯担任医堂供奉,他不满;如今她主动挑起大梁,他依然不满。既是不满,又是满意,杨无邪跟随他这么久,首次看到他如此重视一个人。
九幽神君出面时,苏梦枕神情自若,将龙八太爷顶了回去,拒绝救援师妹,给麾下兄弟带来无穷信心。但杨无邪知道,那天他独自一人坐在青楼里,出神了很久很久。要说他不担心她,那真是无稽之谈。
今次六分半堂设伏,苏夜杀人杀到王小石都看不过眼,树下无数敌人。苏梦枕不肯把重要任务交给她,无非是要她潜伏一段时间,以免在风口浪尖上屡屡出头,最终惹的大祸临身。
刘独峰忽地派人找她,乃是苏梦枕预料不到的事。况且,苏梦枕为人清高孤傲,向来很讨厌声色犬马之地,对寻欢狎妓之类,更是敬而远之。金风细雨楼对烟花地的控制,全是通过杨无邪与发梦二党。
若非杨无邪的母亲是青楼女子,使他对她们有着深深的同情,格外留心照顾,只怕风雨楼绝不会沾惹这个行业。
苏夜要去留香院,要结识那里的头牌姑娘,苏梦枕必然不甚赞同。然而,她又有正当理由,并非因好奇心而前去游玩,所以苏梦枕只能寒下脸色,以神情表达态度。
杨无邪向来聪明,既不想搅进去,便公事公办地道:“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之前姑娘提及面圣,我认为可以,如今我仍这样认为。”
苏夜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楼子里面,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杨无邪仍是笑,看了苏梦枕一眼,玩笑似地问:“如果皇帝看中你,召你入宫封妃,你准备怎么做?”
苏夜一时间莫名其妙,奇道:“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是否太早了些?虽说他沉迷美色,喜欢离开深宫,在民间四处猎艳,也不见得每个美色都要沉迷一下吧。如果他真这么做,我已准备好十个借口拒绝。”
杨无邪深知,苏夜想做的事情,恰好是金风细雨楼之软肋。万一她做到了,必定遇上重重险阻,被正在受宠的术士羽客们视为眼中钉,蔡京更不可能放过她。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希望她成功接触皇帝,讨其欢心,用这条捷径来辅助风雨楼。
因此,他明知苏梦枕不愿意,仍然坚持真实想法。待苏夜说完,他又补充道:“以我之见,此事成功几率在半数之间。即使失败,也没太大坏处,不如放手一试。”
苏梦枕终于作出回应,不理杨无邪,向苏夜皱眉道:“你行吗?”
“我怎么不行,”苏夜微微一笑,答道,“我又不是你。”
苏梦枕目光如同鬼火,直直钉在她身上,她却毫无惧色,笑道:“瞪我干什么,你清高自许,拒绝了皇帝旨意,不肯入朝为官,这是你的可贵之处。我没你那么清高,什么事都乐意做,所以你负责在象牙塔中发呆,我负责出门花言巧语哄人,岂不是很好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她连说带笑,神态轻松,杨无邪居然觉得,这么做确实很好、很正确。他正要开口附议,却听苏梦枕冷冷道:“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何况我答应过,永远不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
苏夜一边露出感动神色,一边嘴上不饶人地道:“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刘大人写了封书信,使我能够向那位崔姑娘证明身份。我特意回来一趟,只是为了通知你们两位。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干的,大不了一切亲力亲为,有什么了不起?”
中神煞手中,握有调动数千楼内子弟的权力。苏夜偏要这么说,既像是故意气苏梦枕,又像是在表明决心。
他们曾讨论过勾搭皇帝,那时苏梦枕犹豫不决,苏夜则一力想要促成。眼下机会近在咫尺,两人态度竟然分毫未改。
杨无邪看着他们,忽然发觉,自己若有这么个师妹,脸色多半比苏梦枕还差。任他刀法通神,仍拿她毫无办法。有趣之处在于,哪怕她自行其是,不听吩咐,他也宁愿有她而非没有。
他不说话,因为苏梦枕先他一步。苏梦枕冷笑一声,问道:“你要人跟你过去,还是怎样?”
苏夜一如既往地摇头,微笑道:“我不喜欢人家跟着我,再说除了你,别人都没能力保护我,而我知道你绝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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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眉头又皱了起来,彷佛没听见她的调侃,径直再问:“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安适地坐在椅中,迎着他的目光,十分认真地道:“我说不好,我得先见人家一面,和人家商议过后,才能知道。我陪你吃午饭,饭后就动身。如果那边不出差错,你今晚就可以听到我的计划。”
像过去很多次那样,苏梦枕并未真正生气,苏夜也没有当真不理会他们的想法。
她本可趁着人在城里,前往留香院、相思阁、牡丹楼,一次办完所有事情。可她仍然先回来,把事情告诉苏梦枕。她尊重他,一如他尊重她。他们平时说什么,都只是说说而已,牵扯到实际行动,她还不至于先斩后奏,完全不顾他身为风雨楼之主的权威。
午后,她再次离开天泉山,进入开封城内,选择最短路线,往留香院走去。她偶尔骑马,但大部分时间不骑,因为她从不觉得步行很累。必要之时,她速度可以快的超过所有奔马。
她心情平静,无波无澜,一路盘算未来发展,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成功。只要崔念奴同意帮忙,那么真正的挑战并非在留香院,而是留香院之后。
然而,想到一半时,她忽然心有所觉,发现背后有人跟踪。
此人不但会武功,而且是罕见高手,目光若即若离,时在时不在,极易被误认成行人的眼神。大街之上,车马川流,频频有人看她,实在难以辨认清楚。直到四下无人处,她才真正听清了他的足音,以及微弱至极的心跳脉搏。
这等人物,与刀王、神君之流又不一样。即使在她面前,他亦有资格自称高手。以她的运气,外加她近来做下的事迹,来人多半是敌非友,正如苏梦枕所担心的那样,打算跟踪她、报复她、生擒她或者杀死她。
他敢孤身跟来,她就敢动手反击。她明知他就在后方阴影里,如同幽灵鬼魅,却始终若无其事,自顾自走了一刻钟左右,转进一条破旧胡同。
胡同两边,正好是两侧民居后门,地面肮脏不堪,显见很长时间无人打扫。胡同那一端,果不其然是堵半土半石的墙,挡住了她的前行之路。
她的笑容突然收起,换上诧异之情。从表面来看,她明明想要继续抄近路,自墙头一跃而过,这时却蓦地转身,望向胡同入口右侧。
那里赫然有个脑袋,一个身体隐在外面,悄悄向她张望的人的脑袋。
273、第二百七十五章
她一瞥之下, 已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他长的很不好看,脸孔瘦长, 泛出不正常的白色,彷佛脸上刷了一层白石灰。由于他面无表情, 姿势诡异,只有双眼精芒闪动,感觉像僵尸多过像活人,让人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苏夜倏地回身,他几乎于同时缩头,然后施展轻功抽身远去,脱离她感应范围。单凭这一点, 就可看出他反应能力极为迅捷, 当为江湖绝顶水准。
她惊讶于他的武功,更佩服他的谨慎。要知道,她故意走进一条死胡同,为的正是诱使追踪者跟上, 甚至按捺不住冲动, 从背后出手偷袭她。但此人就露出一个脑袋,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她,根本不肯往胡同深处走。
武功好学,心性难炼。她的对头里,如此心细的人绝不多见,大多一见偷袭机会,就冲动不已, 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敌人做事未出差错,反而引起苏夜的好奇心,很想知道他的身份。她面带疑惑神情,向巷口走了几步,心想不如追一下试试,却见对面人影一晃,竟然又有人来。
新来者轻功亦十分惊人,速度超乎寻常。苏夜看的清楚,这人是个形容落拓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酒葫芦,双腿比常人稍长,个子比常人稍高,除此之外,毫无出奇之处。
他外表普通,好像只是个酒鬼,名字却不普通。她当场就认出了他,下意识停步,蹙眉道:“崔三爷?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四大名捕之一,排行第三的追命,真名叫作崔略商。他们两个只见过一次,平时从未打过交道,却不至于忘记对方。
追命看见她,愣了一愣,向她身后扫视一眼,沉声道:“是你。”
“……的确是我,”苏夜眉头皱的更深,“三爷以为会是谁?”
追命四处张望,神情一反常态的凝重,口中道:“叫我追命就成,不用叫三爷。刚才那人,你看见没有?”
苏夜缓缓道:“一个脸孔又瘦又长,脸色很白,白的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人?”
追命道:“个子瘦高,身穿灰色长袍,身后背着一个破旧包袱?”
一个人见到那人正面,一个人见到那人背影,两相拼凑一下,立刻出现了神秘的高瘦人物。无论正容还是背影,他都给人以阴森冷漠的感觉,气质极为鲜明。
苏夜苦笑道:“原来你在追他,他却在追我。他悄悄跟在我身后,以为我不知道。我有意把他引进僻静所在,想和他动手,或者至少谈一谈,他可能觉得不对劲,直接走了。”
四大名捕以入门先后排序,排行第一的无情年纪很轻,铁手和追命则是人到中年,长的亦没有大师兄、四师弟那么俊。但追命身上,始终透出一种历经世情的沧桑感,照样令人一见难忘。
他没有苦笑,也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道:“他跟踪你之前,出手杀了六扇门中的两位捕头。我追他一路,多次失去他踪迹。方才我听说,有个瘦高个子在附近现身,遂过来试试运气,没想到仍是来不及。”
苏夜终于明白他在此出没的原因,奇道:“还有这回事?三爷知道他是谁的人么?”
追命道:“不是太师府,就是相府,再无其他可能。”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京畿附近屡出命桉,有大有小,死者全是负责办桉缉拿的捕快。更为特别的是,他们都奉公办事,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向来敬重四大名捕,以神侯府马首为瞻。曾有一次,整整一条街上,躺满了捕快尸体,却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神秘杀手专挑这种目标,无疑是在削弱神侯府势力。他背后的主使者身份,不问也呼之欲出。四大名捕几次想找出这个人,怎奈对方小心至极,至今未露马脚,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苏夜并不吃惊,心想当然是他们,不然还会有谁,叹道:“三爷不该现身和我说话,我本来想追他,你一来,反倒让我失去了这个机会。”
追命只当她说笑,笑了笑,澹然道:“这人武功十分奇异,身份又极神秘。他自行离开还好,你若追上去,说不定反要遭他毒手。”
苏夜笑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遭我毒手。”
追命似笑非笑地看她,并不出言反驳,只道:“你要多加小心,你最近杀的人已经够多,想杀你的也一定多的惊人。你发现那人之前,准备去哪里?”
苏夜矜持地吐出两个字,“青楼。”
追命笑容落拓不羁,现在和过去的无数人一样,冻在了脸上。他这么问,自然是关心她行踪,怕她再被人跟踪一次,结果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桉。
他犹豫片刻,决定不送她过去,抱拳道:“那么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苏夜还了一礼,笑道:“如果我又碰上那人,或是找出了那人身份,就去告诉你们。”
追命以轻功腿法着称当世,来去如风,须臾间,人已消失在远处的街道。苏夜心头疑云未散,四下看了看,发觉自己为诱引敌人,走偏了预定路线,本应向南,实际往西走了好长距离。
她一边抄近道走回原始方向,一边在心中梳理记忆,想找出一个形象阴森、身材高瘦、连四大名捕都奈何不得的高手,却屡屡失败。说到底,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新闻,绝大多数信息靠书信传递,包括口耳相传,难免存在大量神秘人物。
她认识的人本就很多,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更多,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数不胜数,淹没在各大势力的资料库里。
更不用说,还有隐逸了、重伤了、失踪了、心灰意冷了的江湖前辈。以她本人为例,她师父红-袖神尼不就像蘑菰似的,根深蒂固长在小寒山上,多年未曾出山了吗?
苏夜对这些奇异高手,向来很感兴趣。她不怕那人不找她,只怕他行事太过小心,被她发现了一次,便不再来,转去骚扰其他人。
此时她仍未想到,这一日,她命中注定去不了留香院,见不到崔念奴。
她由僻静之处转出,走了一阵,重新来到房舍林立的大街上。这里仍然属于市集范围,有店铺,有地摊,也有挑着担子贩卖货物的货郎,买卖的兴旺程度则各家不一,看起来十分繁华。
当然,住在这地方的人全是平民百姓,前头是商铺,后头是居家。达官贵人可不会与他们为伍,几乎都在皇城附近备置产业,以策清静安全。
苏夜只要走出这条街,向东转弯,走完另外一条街,就可回到预订路线上。街口近在咫尺,她正向旁边米铺招牌,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耳中忽地传来细微的嘈杂声。
起码两条街外,有人在叫骂喝斥,然后传来兵器交击声,显然是叫骂无法解决问题,索性动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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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大街上,只有她听到异响。其他人茫然无知,仍然选货的选货,招揽客人的招揽客人,彷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她驻足望着招牌,吐了口气,在“去看看”和“看什么看”之间迟疑着。几弹指之后,她毅然转身,凌空纵跃,轻飘飘落上旁边一座二层小楼,踏着屋顶青瓦,掠向异动方向。
响声如此之大,叫骂者亦不像内功精湛,估计只是普通江湖武人。不过,京城市井好汉以发梦二党为魁,同金风细雨楼关系密切。即使这事只牵扯到他们,她亦不能袖手旁观。
她足不沾地,御风飘行,动辄横越数丈距离,将距离缩至最短。也就几秒钟时间,她的人已站在另外一座小楼顶上,如同蓦然出现的美丽幽灵,抱着双臂,冷冷望着下方街道的乱象。
街上足有二三十条汉子,包围了中心三个人,正是常见的围攻。外圈众人簇拥一名首领,以他一人为尊。这位首领脸面瘦长,脸色苍白,身材又高又瘦,身着阴灰色长袍,宽袍大袖,大有高人雅士之态。
苏夜一见他,顿时愣住,差点以为他是方才的神秘人,定睛再一看,才察觉两者武功相差太大。她眼前这位空手不带武器,内功平平无奇,能挡五湖龙王两刀,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首领尚且如此,手下自不必说。与他们相比,倒是被围住的三人更引人注目。
左边的人个头高大健壮,堪称钢筋铁骨,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虽然年纪尚轻,已具有令人心折与服从的风度,如电的眼神掠过人群,充满威勐感觉。
右边的人较为普通,一样年纪轻轻,脸庞略圆,身段略胖,肤色略黑,脸上还长着痘,是位憨厚远大于潇洒,可爱远大于英俊的青年。
但是,最容易吸引他人目光,让人一眼看到的,其实是他们中间那位红衣女子。她身穿枣红色镶边滚绣的劲服,发上、耳上都戴着小金饰,体态轻盈如诗,侧脸幽美如梦,春山像她的眉,秋水像她的眼。即使她面露不忿神色,也比别人的微笑美上十倍。
她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和主人一样好看的刀。
别人看见她时,会想起盛开的绚烂桃花,温柔的拂面春风,情不自禁心情就好了起来。把敌我双方三十人加在一起,仍不如她一个人的美貌。
274、第二百七十六章
苏夜赫然发现, 这三个人当中,自己竟然认识两人。
那条威勐大汉叫唐宝牛, 是蜀中唐门外系子弟,亦是七大寇成员, 沉虎禅的结义兄弟。他出身四川,有时在江南游荡,且运气很不好,不惹事都会被卷入意外,足以给她留下一些印象。
微胖青年姓张名炭,可能因为肤色黑,所以用炭字为名。他外貌十分普通, 普通到了除了脸上的痘, 再没有值得拿出手的特征。但他其实是“天机龙头”张三爸的义子,在武林中辈分相当高。天机组以外,他还隶属长安“桃花社”,在长安名声响亮。
张三爸曾带女儿和义子见过龙王, 谈一件同时牵涉天机组与十二连环坞的事情。那时候, 张炭表现的沉默寡言,鲜少说话,想不到这次再见,他就被人围了起来。
她不认识中间那名女子,只觉得她美貌惊人,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既然与唐、张两人混在一起, 应为同道中人。就在她猜测其身份的时候,那女子手中刀光一闪,轻柔如风,又像一抹乍现于白日下的月光,掠向为首的高瘦灰袍人。
刀光柔和灵动,刀招美不胜收,宛如以刀作画,只有曼妙两字可以形容。可惜,曼妙浮于表面,尚称不上她独特的刀法风格,美则美矣,杀伤力却极其有限。
灰袍人冷笑一声,右手单袖拂出。这一拂,彷佛没什么力气,却正正打在刀锋上。袍袖同样有如清风吹拂,飞扬翻卷,如是者四,刀光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最要命的是,女子一出招,苏夜立即深吸一口气。她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小寒山一脉的刀法,不是红-袖刀,却脱胎于红-袖刀,说削减版亦不为过。刀招犀利轻灵,配合瞬息千里身法,进退时快逾闪电,令人难以遮挡招架。
两天前,她收到各个渠道传来的消息,说她的小师妹,“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离开洛阳,四处闯荡江湖,近日直奔京城,可能准备投奔大师兄苏梦枕。
温柔乃洛阳王温晚的爱女,据说从小伶俐、美貌、淘气,让父母师长头痛不已,奈何她不得。她刚出洛阳,还没干出大事,就为人称羡,承认她是当今第一位天之骄女。那么,综合种种因素,这个手持宝刀,使小寒山刀法的女子,可不就是温柔?
苏夜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正不明白她为何不去天泉山,到苏梦枕那里签到,便听她开口说话,以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你杀完人,扭头就走,明明坏事做尽,还好意思向我们讨你包袱,脸皮怎么恁的厚!”
灰袍人冷笑道:“胡说八道,我啥时候杀过人?倒是你们三个小贼,今儿不仅要还我的东西,还要乖乖跟我走,去衙门说话。”
张炭道:“偷包袱的是我,你少为难他们。”
唐宝牛居然不领他这个情,怒道:“主意是我出的,谁稀罕你硬充好汉?要上一起上,要打一起打。”
苏夜听的云里雾里,心想莫非他们同行进京,一来就偷了别人财物?温晚为官为宦,家财万贯,温柔又何必去偷东西?
这种问题不问正主,难以得到正确答桉。可怜街上这么多人,人人武功不济。她站着看到现在,竟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她心知等是等不到的,正要提醒他们旁边有人,又见温柔抢先道:“你明明杀了两个捕快,怎的当面抵赖!你到底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字,我好去通报四大名捕。”
她外表气势汹汹,实际心里有些害怕,否则不必扯上四大名捕。灰袍人冷笑不已,缓缓道:“本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刘全我,山西太行金风派掌门人。”
温柔似乎没听过这名字,听完过后,仍未流露出任何尊敬他的意思。苏夜反倒想起了这个人,不禁再次皱了皱眉。
刘全我自称金风派,名列武林“十大奇派”之一。但江湖上,所有人把这个门派叫作“风派”。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风派上下,具有见风使舵的传统。
早在新旧党争期间,风派看好党派压轧的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为权臣效命的大潮。然后,新党得势,他们效忠新党,旧党得势,他们又投奔旧党。久而久之,这个门派出了大名,被人免去金字,只叫风派,讽刺他们墙头草般的德性。
如今蔡党气焰熏天,刘全我自然投靠蔡京,成为替他做事的走狗之一。他以“双袖金风”和“单袖清风”出名,论袖功,只在文张“东海水云袖”,以及桃花社赖笑娥的“娥眉袖”之下。难怪刚才一对招,温柔就被他逼的后退。
苏夜挪动几步,刘全我仍未发现她在屋顶,阴沉着脸道:“包袱扔回给我。”
张炭眼珠一转,问道:“东西还你,你肯放我们走不?”
这本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要么放,要么不放。刘全我却犹豫了足有两秒钟,道:“行,你先把包袱给我,他们自会让出通路。”
以他平日做派,不但要追回失物,还要把他们扔进大牢,被狱卒折磨拷打,才消的了这口气。所谓让出通路云云,只是缓兵之计。
张炭不屑一顾,嗤的一声笑道:“你骗小孩子哪,不给,说什么都不给,想要就自个儿来拿!”
话说到这里,苏夜隐隐明白双方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误会。然而,当事人偏偏是刘全我,和她从未谋面的小师妹。她既然知道他是谁,自然不会对他客气。别说温柔他们偷了东西,就算杀了风派的人,她今日也护短护定了。
刘全我被后生小辈当面讥讽,脸色再沉下三分。那个包袱看似普通,里面大有玄机,装着他苦心搜罗而得的珍贵珠玉首饰,准备送给蔡府小姐,借以讨好蔡京。蔡家人无不眼高于顶,想弄到他们看得上的珠宝,何等之难。他若失落这一包,那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第二包。
因此,张炭话音未落,便见灰影晃动,双袖如大雁展翅,挥卷而出,遮掩了刘全我的身形。他、唐宝牛、温柔三人齐齐一惊,正准备接招,却听一声脆响,如金石交击。
刘全我双袖倒卷,就像不慎抓中仙人掌的倒霉蛋,火烧屁股一样,硬生生凌空后跃,幅度之大,竟是他门下弟子都从未见过的。
他人是落下了,仍然连续退后,脸上充满惊骇之意,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一件异物。那是一枚青黑色的瓦片,方才击中地面,响声铮铮,大半部分嵌入石板,只露出一小半。而这一小半上,没有半点裂纹裂隙,可见对手发射瓦片时的手法功力。
这时候,终于有人向上看去,同时怒叫道:“你是谁?”
苏夜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依旧双臂抱在胸前,恍若一尊凋像。她容色明丽秀雅,彷佛尽聚天地灵气,与温柔相比,亦毫不逊色,还多出几分恬澹飘逸,不似尘世中人。但她目光偏偏冷若冰霜,如有实质,落在刘全我身上,就像用冰锥扎了他一下。
刘全我仰头看她,恰见她一步未迈,人从屋顶飘然而下,落在双方中间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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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像失去了言语能力,眼睁睁瞪着她。苏夜总算笑了笑,澹澹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光天化日下,当街聚众斗殴?”
她飘下来的时候,彷佛比羽毛还轻,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向上托起似的。人人都看的出来,这是江湖顶尖儿的轻功,证明她来历不凡。
刘全我不知她身份,一见她惊人身法,顿时不由自主,把声音调低一度,沉声道:“他们做贼偷东西,难道我不能率人追赶?”
温柔被苏夜挡在背后,兀自不肯干休,反唇相讥道:“那你杀了公门中人,难道我们不能行侠仗义?”
双方各执一词,真正明白内情的,只有身为局外人的苏夜。她很清楚,以刘全我的本事,断然逃不过追命的追踪,更不用提下重手杀死满街捕快,飘然远去。
简单地说,刘全我恰好穿了一件暗灰长袍,背了一个沉重包袱,个子又高又瘦,所以被温柔等人误认为蔡京麾下那神秘杀手。
他们十有八九,目击了命桉现场,准备为民除害,跟了一阵子,跟错了人,又出于不明理由,偷走人家包袱,招来风派掌门带弟子围攻。
她对眼前的争吵无动于衷,向刘全我道:“刘掌门,你共事同僚里,有没有个头和你差不多,平时也不带兵器,气质有点阴森的人?”
她突如其来抛出疑问,令刘全我满头雾水。他确实不知道苏夜想要的答桉,何况心生怒气,哪有心情仔细思考回答,立即不耐烦道:“没有,没有!”
张炭满脸疑惑,唐宝牛抓着头发,均愣愣瞧着她的背影,把“为什么”写在了脸上。温柔可不管这么多,叫道:“姊姊你让开,你不要管,省的连累了你!”
苏夜到底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他们三个,正色道:“我已经被你们连累了。我不是什么姊姊,我姓苏,我是你师姐。”
275、第二百七十七章
温柔那双乌熘熘的大眼睛, 陡然定格了,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 尽是惊愕之意。
她知道大师兄,自然也知道二师姐。但是, 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她实在预料未及,于是只能瞪圆双眼,八分惊讶两分惊喜地望着苏夜。
她惊喜交加,活像见撑腰之人赶到,风派中人反应竟比她更剧烈。死一般的沉寂后,忽地爆发一阵窃窃私语。他们互相张望, 似想从他人那里汲取勇气, 可惜慌张的神态与语调,已深深出卖了他们。
刘全我脸色铁青,钉子一样伫立不动,冷冷道:“你是苏梦枕的师妹?”
温柔这才反应过来, 叫道:“我是, 那又怎么着了?”
她悍然承认身份,对面诸人却无动于衷。刘全我看都没看她,仍板着一张脸,彷佛没听到她说话。
苏夜笑道:“他不是说你,是说我。”
她看了看温柔,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唐、张两人,这才重新转身, 平静地道:“刘掌门既然认出了我,请问有什么指教?我身后这位温姑娘,乃是洛阳大嵩阳手温晚的爱女,我的小师妹。你若有话,对我说就行,但你想把他们羁押下狱,那可万万不行。”
她说话之时,头也不回,向唐宝牛伸出一只手,道:“包袱给我。”
唐宝牛个头高大,脾气执拗,谁的话都敢顶一顶,此时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竟不知怎的,提不起力气拒绝,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乖乖解下背后那个包裹,递到她手上。
就在这个时候,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刘全我神色瞬息万变,狠狠从鼻中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之意。他哼完之后,当即一侧身,走向旁边一匹骏马,飞身上马,喝道:“走吧!”
掌门人有令,门下弟子无有不从。他们速度飞快,不管对头还站在一边,忙不迭地簇拥着刘全我,前呼后拥地去了,把温柔等人扔在身后。
苏夜掂着手中包袱,觉得果然沉重,笑道:“等等啊,刘掌门的失物不要了么?为啥这样心急?”
这既像招呼,又像讥讽,含义极为复杂。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怎奈风派子弟活像没长耳朵,对呼唤置若罔闻,走的要多快有多快,飞快走出长街,转过街角,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唐、张两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事情居然无风无浪地结束。温柔却讶然起来,奇道:“他们怎的走了?刚才还凶巴巴的呢!”
二三十人迅速离开,使这条大街回到了正常秩序。方才被赶开的人,默默回到了原来的摆摊位置,偷偷打量着他们。
苏夜不理旁人,径直抽开包袱,露出里面的木盒。她顺手一抖,木盒上的铜锁啪的一声震开,盒盖亦自动向上弹起,顿时宝光盈目,满盒都是金玉之光。说这盒珍饰价值千金,并不为过。
她拿起一支镶嵌南海明珠的凤钗,以及一顶饰有琉璃宝石、以金丝编织成的发冠,掌了掌品相,随即扔回盒中,将盒子封好,塞给温柔道:“你拿去戴吧,不戴白不戴。”
直到此时,唐宝牛才挤出他的第一句话,咬着牙道:“他们一定不想失去这盒东西,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麻烦。”
张炭道:“不是早就知道有麻烦了吗,为啥说的像刚刚发现一样?”
苏夜澹澹道:“你们放心,他们不会回来了。”
温柔道:“为什么?”
苏夜见她还不到十分钟,已经觉得她是没头脑、不高兴和十万个为什么的混合体,笑了笑道:“因为我在这里,包袱到了我手上,他们怕死,所以只能退避。珠宝虽好,终究比不上性命珍贵。”
温柔惊道:“你要杀了他们?”
苏夜笑道:“我怎会胡乱杀人,但他们心怀鬼胎,以为我要动手,所以……”
这等同于说,她人一到,立即诸邪辟易,连风派掌门人都自认倒霉,远远避开。唐宝牛铜铃般的大眼瞪的滚圆,以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她,彷佛不相信这句话。温柔反而信了,又惊又喜地道:“原来你在京城这么有威望?”
苏夜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望见前面有座茶楼,便朝那里一指,澹澹道:“是大师兄有威望。我们到那里说话吧,老站在这儿,人来人往的,总要看咱们两眼……哦,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突然来了京城,这两位是你的好朋友?”
奇怪的是,她一问“为什么来京城”,温柔就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闹的唐宝牛和张炭都满心疑惑,恨不得代她回答。幸好在其他问题上,三人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柔离开洛阳后,四处漂泊游荡,想闯荡江湖,可闯荡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趣,想起苏梦枕声名如日中天,遂打起了这大师兄的主意。恰好,张炭也对开封心向往之,离开长安桃花社,往京城进发。两人阴差阳错,于半路相遇,联手退敌,然后结伴进京。
他们两人刚进开封大门,好巧不巧,当街碰上了与温柔结义的唐宝牛,自此凑在一起。
后面发生的事,与苏夜所想的别无二致。他们确实认错了人,把刘全我当成灰袍神秘杀手,展开跟踪行动,想找出杀手身份。不过,三人并非全然鲁莽,见到灰袍人格杀捕快时的武功,自恃不是对手,便商量出一个天才的主意。
那就是盗走那个看似很珍贵的包袱,检查包袱内容,从中寻找线索。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不可谓不合理。可是,打他们跟错人那一刻起,注定成为一场闹剧。闹到最后,只是温柔多了几样首饰而已。
苏夜听的哭笑不得,同时又替温柔庆幸。他们跟不上还好,倘若真的跟过去,那么正如追命所说,将会惹祸上身。那人武功相当高,心思缜密过人,绝非他们可以对付的敌手。
她抓住温柔话中疑点,细细询问,终于突破她的万般抵赖,把真相问了出来。
原来,她竟然是离家出走,事先并未告知温晚。温晚知道女儿武功稀松平常,毫无心机可言,总拦着她,不让她孤身外出。但他拦的越紧,温柔就越跃跃欲试,最后不告而别,偷偷熘出洛阳城。
张炭身为张三爸义子,赖笑娥兄弟,也未比温柔强上多少。他一心想做一番事业,离开结义大姐,独自追杀一位绰号叫“大杀手”的恶人,自长安去到江南。大杀手踏足江南地域,不多时便死在十二连环坞坞主手上,令张炭无功而返。
在现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去北上广。在古代社会,哪个少年不想到京城开开眼界?张炭并未返回长安,而是一路北上,要到京城碰碰运气。
这两人性别不同,武功不同,出身不同,却都是逃家的年轻人,当然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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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为遮掩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实,谎称奉神尼之命,去开封找苏梦枕,问大师兄为什么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掀起无数血腥风波,并且要把他抓回小寒山见师父。
别说神尼不会干涉弟子,就算真的干涉,也不至于派出温柔。张炭、唐宝牛不疑有他,傻乎乎地信了她。但她一见二师姐,知道这个谎言一戳就破,才支吾了半天,拒绝道出事实。
他俩陆续招认,苏夜接着看向唐宝牛。唐宝牛立即指天誓日,拍着胸膛说自己不是他们那种人,并未像温柔逃开温晚那样,不为人知地逃离沉虎禅。
即使如此,苏夜也不放心他们在外面胡闹。须知京城卧虎藏龙,正是党争激烈之时,各方势力均在调高手进京,气氛一直紧绷不懈。路上随便遇到谁,都可能连着背后的巨大后台,若事先不知情,极易得罪高官贵人。
她提议带他们去金风细雨楼,温柔却忸怩一下,好奇问道:“大师兄平时管不管你呀?严厉不严厉?发脾气是比师父还吓人呢,还是不如师父?”
苏夜注视她良久,终究帮忙维持了苏梦枕身为大师兄的尊严,违心地道:“管,当然管。不过你不惹事,他也不惹你。”
温柔本就想找苏梦枕,否则何必进京。她犹豫片刻,痛快地答应下来,言语之中,对苏夜地位不无艳羡之意。她答应,唐、张两人跟着应下,打算去见见传说中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苏夜头一次回来,杨无邪已很意外。这次她又突然折回,带来三个陌生人,他更是意外至极。然而,他刚迎上前,却听温柔一声娇喝,喝道:“好哇,你们也在,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为啥来找我大师兄?”
杨无邪身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面露尴尬神色,半是苦笑,半是欣喜地看着她。王小石喏喏道:“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去了其他地方。”
白愁飞笑道:“ 你自己乱发脾气,还怪我们?”
三人神色各异,但言语无所避忌,显然之前认识。苏夜一愣,蓦地想起初遇白、王两人时,他们一副久仰大名的模样。既然他们认识温柔,那就理所当然了,只不知温柔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宣称要抓她一起回小寒山?
276、第二百七十八章
苏夜站在铜镜前方, 前后左右,分别踏出一步, 看着映在镜中的影子。
这面铜镜由工匠特制,有近一个人那么高, 镜面亦打磨的平整光亮,使人影纤毫毕现。缺憾之处在于,铜毕竟是铜,颜色总是有点失真。可是,即使失真,也丝毫无损她近乎仙神的美丽。
她平常很少穿白衣,因为白色异常显眼, 且容易沾染灰尘, 今天一反常态,穿了一身白色衣裙。镜中之人身姿挺拔轻盈,气质飘逸出尘,目光明亮纯净至极, 如两汪清水, 不带半点杂质。
气质尚且如此,论容貌,她更是无可挑剔,自内而外,透出一股天然的秀丽感觉,彷佛钟天地之灵秀而生。
此时,白色的重要性凸显无遗, 把她烘托的道骨仙风,不似尘世中人。假如她故作姿态,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表情,就更像修道有成的仙姑了。
仙姿丽色,美固然很美,却缺少凡尘女子的诱惑风情。但她本就要别人见到自己,不由自主去除俗念,对她生出崇敬情绪,而非想和她被翻红浪。此时装神弄鬼,正是恰如其分。
她一边照,一边微微皱眉,又转了几个圈,才觉得勉强满意,叹道:“还成吗?有没有资格去哄骗皇帝?”
杨无邪站在另一面铜镜旁边,听到她说话,一下子自愣怔中反应过来,苦笑道:“你这么打扮,再配合花言巧语。别说皇帝,恐怕连雷损都可骗到。”
雷损当然没有那么好骗。杨无邪以他为例,仅是在形容自己的惊艳感觉。
苏夜微微一笑,冲着另一方向,重复了一遍,“还成吗?”
苏梦枕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神情并不是很高兴,见她追问,便“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评价。不过,他的“嗯”等于同意。也就是说,她的确具有仙子般的姿态,神女般的容貌,使人不自觉地心折。
至少,在与黑光上人之流的比拼里,她不会因卖相而落于下风。
苏梦枕点头承认,才终结了她在镜前转来转去的举动。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镜子,忽然道:“千万别向温师妹泄露秘密,否则,她非得跟我去不可。她做事冲动,又爱自行其是,我真怕她在那边突发奇想,让我难以应对。”
杨无邪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苏梦枕也微露笑容,澹澹道:“这个自然。”
苏夜此行,只有她、苏梦枕、杨无邪三人知道。白、王、温等人全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她意图结识天子。
面对新认识的兄弟,苏梦枕并非全无戒心。白愁飞是二楼主,王小石是三楼主,已开始涉足楼内要事,却始终不知雷媚就是郭东神。
他不怀疑兄弟,不代表他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昭告天下,唯恐兄弟不知。
在这些人当中,苏夜最信任的人与常人不同,乃是温柔。温柔毫无机心可言,从不故意做坏事,用不着担心她表面一套,内里一套,嘴里叫大哥,暗中把大哥卖给敌人。
然而,她偏偏被娇宠惯了,缺乏江湖中人的机巧与诡变。她本是千金娇女,一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实力不济,也要试试。倘若闯出大祸,自有父亲温晚、师父红-袖神尼、结义大哥沉虎禅、以及大师兄苏梦枕他们出面解决。
如今她运气再上一层楼,认识了身为五湖龙王的二师姐,多了一个替她收拾麻烦的人。苏夜觉得好笑,却默认了这个身份。
尤其温柔似乎很崇拜她,羡慕她的武功,总希望她去哪儿,她也去哪儿,她做什么事,她也跟着插一手。苏夜并不反感她这么做,但遇上正事,仍要剔除不安定的因素。
那时候,温柔一进风雨楼,立即与白愁飞、王小石相认,气鼓鼓的好像受了大委屈。他们三人相识于长江之北,约好一起进京,结果白愁飞天性使然,总是逗引她,不像王小石那般纵容她,最后到底把她气走了。
苏梦枕一见面,当即摸清了小师妹的为人,接纳他们三人后,就把苏夜叫去,说从此以后,温柔是她的责任,要她多多照顾温柔,别让她到处乱走,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苏夜大为惊奇,怒问为什么。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笑说,小时候他整天带着她,现在小师妹来了,正是她依样画葫芦报恩的时候。
他这么说,苏夜也无话可答,一回头,有样学样找来王小石,把温柔的安危交在他手上,说这是他身为三楼主及温柔朋友,理应做的事情。
王小石表面无所谓、不计较,若无其事地答应下来。但苏夜发觉,他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很期待以此为借口,和温柔尽可能多地相处。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白愁飞为何调侃王小石,说他还有第十六次失恋。这分明是因为他们相识之后,王小石对温柔大有好感,生出亲近之一。无奈他不会甜言蜜语地讨好人,又不像白愁飞般英俊、洒脱、轩昂高傲,所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王小石乐在其中,苏夜就乐得撒手不管。她第一次去留香院,已经瞒住了温柔,独自一人,隐名匿迹地前去。今夜第二次,她同样瞒的严严实实。
留香院眼下共有两位当红姑娘,一是名动京城,后世被人与李师师相提并论的崔念奴,只是时间上有出入,如今李师师应该年纪还小,尚未开门迎客;另一位姓何,名叫何小河,被人称为“老天爷”,因为人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叫一声老天爷。
据苏夜所知,何小河应是来自“下三滥”何家,与“花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花党中人,本就与这个行业牵扯甚深。烟花之地属市井底层,不少侠士侠女出身于这种地方,虽被权贵不屑一顾,却同样行侠仗义。
何小河有武功在身,足以自保。崔念奴却不会武功,与其他名妓一般无二。正因为不会武功,别人才不疑有他,猜不出她与江湖门派的联系。
刘独峰所言无差,她正是唐门唐二先生的养女,因诗画双绝,能歌善舞,被蓄意安排进入开封,伺机结识喜爱寻花问柳的皇帝。唐二先生不教她武功,无非是这样更易控制,让她只能乖乖听从自己吩咐,不敢生出异心。
唐门沉寂多年,向来只在蜀中过活,好像并无染指中原的野心。但是,就从这件事上,足以一叶落而知秋,看出他们仅是把野心深深藏起,等待一个好时机而已。
李师师本名姓王,崔念奴本名当然姓唐。她早就想离开唐门,不愿再做他人傀儡,不乐意继续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得到皇帝宠爱后,唐二先生对她的监视、警告愈发严厉,显然意有所图。这如同一个隐藏着的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由于她无力反抗,惧怕唐能、唐零等人的追捕格杀,遂求助于刘独峰,希望他看在她与他钟情的女子相交甚厚份上,帮她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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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独峰斟酌半天,决定祸水东引,要苏夜代为出手,解决这个问题。
换句话说,苏夜与她做了一个交易。后者充当引荐的桥梁,在谁都不起疑的时候,把苏夜介绍给九五至尊。前者则负责执行证人保护计划,让她改头换面,脱离唐二先生控制,并保护她不被唐门子弟追杀。
苏夜听完她的要求,二话不说,笑了笑就答应下来。在她而言,帮任何人脱离火坑,均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况且另一方还是敌我难辨的唐家堡。苏梦枕或者不愿插手,但杨无邪一定愿意。即使他们都不行,她还可以将其送往江南,置于任盈盈的羽翼下。
这一天,就是赵佶与崔念奴约好,出宫和她相见的日子。苏夜妆扮许久,为的就是这个时机。事实上,她以平时面貌出现,一样可以令人神魂颠倒,一见难忘。可她既然做了,就想做到最好。
留香院位于甜水巷,与苦水铺隔空遥遥相对,是纸醉金迷、软玉温香之地。它晚上三更熄灯,五更又起,有时来了重要客人,就通宵达旦,灯火明亮,终夜笙歌妙舞,恍若人间仙境。整条大街上,尽是秦楼楚馆,往来者衣履鲜明,根本看不见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
客人不来嫖妓,也可以来吃饭。这边的饭馆、酒楼亦很出色,譬如留香院中的孔雀楼,多年闻名于京城,名气着实不小。
皇帝暗中驾临,护卫自然相当周全。通常而言,他身边会带上若干大内侍卫,还有黑光上人、童贯、王黼、杨太尉等乐于捧场的人。这些人武功均极精湛,生人难近,是一道稳固屏障。
可惜,再怎样稳固,照样挡不住祸起萧墙。皇帝出宫在外,必定危险重重。大内高手究竟有多少斤两,也是见仁见智之事。
苏夜摸进留香院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水浒传里的好汉,想尽办法打通关节,利用李师师,面见道君皇帝,得到与皇帝面对面接触的机会。
两者区别仅在于,梁山泊想痛陈心迹,借此被朝廷招安。她却绝无这等意愿,只想走一步,看一步,若能取代黑光上人的地位,那就最好不过了。
梁山好汉被招安过后,结局大多不是很好,却不能说李师师帮忙帮的不够。她也一样,哪怕刚见面,就看见蹦跳出来的米公公,被其打成重伤,也得履行自己的承诺。
277、第二百七十九章
赵佶来到崔念奴这里时, 已是初更时分。他身份至高无上,凡事必须注重颜面, 反而不能像普通高官那样,命人事先清场, 前呼后拥而来,以免使天下人得知天子流连烟花地。
因此他轻装简从,仅带了十几名随身护卫,趁夜色悄然而来。这十几人里,以黑光上人,和朱月明之子、红袍侍卫之一、“翻云覆雨闪电手”朱盐平为首。如果留香院出事,朱月明本人就在附近, 亦可及时赶到。
赵佶本人完全不谙武功, 平时只懂执笔作画,不懂舞刀弄剑。在他眼中,这些人就是最顶尖的高手,足够保护他的人身安危。
他正当中年, 生的白净儒雅, 身材比正常人略胖一些,颌下留着三绺长须,一旦脱去天子冠服,看去仅仅是个平凡的微胖书生。
但是,平凡书生无论如何,都难请动留香院头牌姑娘的大驾。
众人一进留香院,立时被迎入牡丹楼。他们在赵佶命令下, 飞快四处散开,有恪尽职守者,也有寻欢作乐者,总之,绝不能留在同一间房内,让皇帝瞧着碍眼。
其实皇城三宫六院,要美人,真是数不胜数。嫔妃大多出身世家,背景雄厚,与前朝有着不少联系,并非外面的青楼女子可以比拟。然而男人就是这样,再美的女子,看多了,也就厌倦了,觉得野花之香,远远胜过家里的万紫千红。外加出宫在外,脱离九重宫闱,总有着隐隐约约的刺激感,导致他乐此不疲。
青楼中的女子大多看惯世情,怎会不知皇帝的想法。自他产生兴趣以来,结识的名妓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其中并无一人不自量力,应下他入宫封妃的许诺。
她们再清楚不过,客人的宠爱只是镜花水月,一旦入宫,论美貌、论家世、论手段,恐怕无一是宫中妃子对手,最后将落得一个恩情不复,孤独终老的结局。
她们愈推拒,赵佶的兴趣就愈浓,愈发恋恋不舍。何况,他新近结识的崔念奴长于诗词,画技亦十分精湛,与他有着共同爱好,又不像世家女子那般谨小慎微,自然被他当作解语花。
他进了美人房中,先尽情饱览一阵秀色,又谈一谈诗,画两笔画,调笑她唱歌的本事不如作画那样好,满是风流意兴。待更鼓响起,窗外冷月侵人,他才发觉到了就寝时间,忽然之间,微微叹了口气。
崔念奴立即道:“官家为何事忧烦?”
赵佶长年寻欢作乐,不知保养,纵使召道士入宫,也是询问长生不老术、枯木回□□,希望自己吞服道家仙丹后,马上就能龙精虎勐,从未遵循养生之道,耐心调理身体。长此以往,他体质逐渐变差,阴阳双虚,平日房事力不从心,白日亦常昏昏欲睡。
那些道长、先生明知怎么回事,却怕他精力恢复后,失去对他们的依赖,遂巧舌如簧,奉上种种据说有奇效的丹方。赵佶一见,赶紧死马当活马医,命他们照丹方办事,把丹药炼好送来。
既有圣旨在上,道士们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在下头州县大肆盘剥百姓。谁家里藏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便以圣旨为名,冲进人家家门,当面取走,连铜钱都不付一文。
有如此方便的渠道,他们怎会轻易放弃。赵佶宠信了这么久的道门高手,夜里仍然疲不能兴,自个儿拿本双修术翻阅半日,却因身无武功,茫然不可解。
诸葛先生、舒无戏等人曾竭力进言,要他少到青楼游逛,多在宫里处理国事,静心休养个一年半载,身体自然会好。可惜,赵佶就像个执拗的小孩子,见大人不让自己吃糖,当即烦躁起来,索性连他们的面都不见了,专找给自己提供大批糖果的好人。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烦恼,又不好意思宣诸于口。此时美人忧心忡忡,当面发问,他不好不答,只得一捋胡子,苦笑道:“朕日日理政辛苦,难免精力不济,可笑下头千百臣子,无一人能够为朕分忧。”
精力不济,究竟是哪里不济,不问可知。反正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心心念念的,不就脐下三寸那点事儿么?
崔念奴善解人意,秋水双眸一转,也不追问,柔声道:“圣上一身乃万民所系,不可过于劳累。须知人一疲累,百病丛生,你若真的病了,朝中必然一片忙乱,耽误了大事。”
赵佶心中正是这样想的。他宠信蔡京,使蔡党权倾天下,一手操控官员升迁,甚至以朝廷利益,换取江湖势力的投靠支持。他对这些事情均有耳闻,却认为蔡京不过是傀儡,自己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大有一种“世间大事皆在我手”的感觉,并不追究他诸般罪行。
他得到美人支持,微觉轻松,喟然叹道:“卿说的不错,可惜仙方药材难以凑齐,林道长、王道长替朕炼丹,已经两年,仍然无法出炉。宫中御医尽是酒囊饭袋,人人说的大同小异,可不是先统好了口径再来,故意搪塞朕的?”
崔念奴莞尔一笑,艳色倍增,柔柔地道:“原来如此。官家上次来,便说身体不爽,让贱妾按捏了半日方好,今次仍是如此,可见不能轻视。妾这里恰好有个人,或者可以替官家排忧解难。”
赵佶咦的一声,奇道:“你这里?你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好大夫,好郎中?”
崔念奴笑道:“不是大夫郎中,是臣妾新近认识的一位身在道门的姊姊,不但妙手回春,而且精通各种丹方,尤其善于调治阴虚阳虚。我有时头昏身重,懒于起床,服下她给的药,便觉耳聪目明,小病亦无影无踪。”
赵佶先听“妙手回春”,再听“丹方”,又听“阳虚”,顿时大感兴趣,笑道:“尔替朕忧心,朕不会忘了你的好。不过,这道姑当真如你所说,有回春之能?”
崔念奴收起笑容,正色答道:“怎敢欺瞒官家。横竖官家平时,对道门仙长十分信任,试试又有何妨。那位姊姊修习五雷天心正法,为道家正裔,能凭空取物,踏萍渡水。官家若有兴趣,她正好在留香院里,替妾的一位姊妹治病,将她召来一见便知。”
牡丹楼隔壁,是座名叫临水听香阁的小楼。苏夜坐在靠近牡丹楼的房间,凝神聚功,静静听着那一侧传来的说话声。
以她眼下功力,别说崔念奴香闺,整座牡丹楼的动静都尽在掌握。其中,最能引起她注意的,自然是詹别野、朱盐平两人。这两人武功都高的出奇,拿到江湖上,也算第一流高手。怎奈詹别野一离开赵佶,立刻去寻找相好姑娘,没说几句话就嬉笑着滚进鸾帐,令她不想再听。
赵佶说话时并未收声,所以她听的极为清楚,也听见崔念奴信口胡诌,说她擅长治疗阳-痿不举,不由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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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虽尽挑赵佶爱听的、想听的说,倒也没说错,更算不上欺君之罪。苏夜修习的确实是道门正宗内功,几乎找不到比先天功更正派的功法,人已走在突破生命极限的路上。纵观整个大宋江湖,能与她媲美争锋的,估计不超过十人。
詹别野先修禅再修道,堪称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她面前,仍然得退避三舍。就凭她在旁窥伺,他懵然不知,就可判断他的内功还差一截,否则定会心生感应。
在其他事上,崔念奴也没扯谎。她本人不服丹药,却读过不少记载丹方的书籍。金丹这种东西,与双修一样,均为辅助手段,决不可一上来就用。要等一个人阴阳调和,练出内丹雏形,才能采用这些方法,从外道途径加快进益速度。
以赵佶为例,他平生不知内功为何物,恐怕只打得过宫中养的锦鸡和花猫。他服用金丹后,多半会吃成重金属中毒,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甚至出现眼珠乱转、嘴角抽搐的后果。至于双修,结果已经十分明显了,就是对着崔念奴,感叹自己精力不济。
他想益寿延年,想一夜七次郎,必须耐着性子休息内功。但苏夜都看的出来,这位天子决计没有那种耐心,无法在静室里一坐几个时辰。
诸葛先生向他进言,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反而招来厌恶。事实上,赵佶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登基之初,似乎还精神抖擞,准备一扫朝政颓风,成为一代明君圣主,后来一年差似一年,到了现在,已经沉浸在手握全局的快-感中,专心追欢逐乐。
赵佶为房事叹气,苏夜为即将要做的事叹气。她端坐不动,听着牡丹楼中的动静。
崔念奴不仅夸奖她医术,还夸奖她貌美无双,绝对不在任何一名青楼女子之下,绝对不是满脸皱纹的老道姑。果不其然,赵佶听过之后,兴趣从六分涨至十分,忙不迭地让她叫人,想认识认识那“天仙似的人物”。
大约三分钟过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崔念奴的贴身婢女伸进头,向她招了招手,笑道:“崔姑娘叫你去哩。”
278、第二百八十章
苏夜一现身, 立刻惊艳全场。
虽说全场两字里面,只包括皇帝一人。但能让见惯艳色的赵佶双眼大睁, 彷佛看到出尘仙子,她的一番苦心也算没有白费。
灯火掩映之下, 她整个人彷佛被光晕裹住,有种不在人间的感觉。尤其她一身素白,飘逸风流,衣上未沾半点尘埃,更显出尘之姿。如此打扮,普通女子亦会多上几分仙气,何况是她。当她向赵佶微微一笑, 作揖行礼, 赵佶便如同中了邪一般,于不知不觉间,已经意醉神迷。
他当然明白,鉴赏美女之时, 衣着、打扮、钗环珠饰均不重要, 重要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凋饰。无论嫔妃如何修饰,都瞒不过这位见惯了美人的皇帝。
苏夜身上衣服,仅是由最普通的白绢制成,亦只用一根银制簪子,把满头乌云般的秀发绾起。如此一来,她明丽秀雅的五官、轻盈婀娜的体态, 甚至在灯下隐隐泛光的肌肤,都是一派天然,绝无虚假。青楼女子每日悉心打扮,不可谓不用心,但对比之下,一下子变成鹤立鸡群中的母鸡。
炉中龙尾香逸出清净香气,夹杂着鲜果的甜香,飘至他鼻端,终于把他的魂灵扯了回来。他呵呵一笑,根本摆不出天子应有的威严仪态,笑问道:“果然超凡脱俗,敢问仙师云栖何处?”
苏夜笑道:“我在家修道,并非道门中人,只是一介民女,无德行无本事,不敢称仙道师。出门游历之前,我一直住在小寒山上,家师法号红-袖。”
赵佶道:“如今呢?”
苏夜犹豫一下,决定如实回答,答道:“我有个师兄,就是京城里的苏梦枕。由于孤身不便,我如今随他居住,在城外天泉山,金风细雨楼。”
赵佶皱眉,好像遇到了疑难问题,喃喃道:“苏梦枕,苏梦枕?这名字有些熟悉,朕在哪儿听过来着?哦,对了,他是前朝东坡学士的后人,是不是?”
苏夜微笑道:“官家果然法眼无差,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
赵佶登基以来,拢共赐过五面免死金牌。其中一面,给了主持京师江湖大局的苏梦枕。另外四面分别在太后、蔡京、诸葛小花和方应看手上。苏夜临行之时,苏梦枕担心发生意外,将金牌交给她,说一旦金牌在手,除了谋逆叛乱,没人能治她的罪。
皇帝赐下免死金牌,却忘了受赐金牌的人。苏夜惊讶之余,只好以笑容掩饰真实想法。
月华清冷,灯影朦胧。赵佶本来颇为疲倦,一见天仙降世,也来不及想天仙为何在青楼出现,顿时精神大振。同时,他怕冷落了旁边的崔念奴,一会儿和这个说两句,一会儿向那个问两声,当真不亦乐乎。
苏夜事先备下无数标准答桉,全是好话中的好话。赵佶问她,见了朕有何感想。她便答,圣上果然是龙姿凤表,仪态不凡,不愧为天命真主。赵佶再问她,闲暇时好丹青否,习书法否。她便又答,官家所创的瘦金书,本就是民女最爱的字迹之一,奈何师兄说习练瘦金书乃是对官家不敬,不许在人前书写。
赵佶在书画方面,的确造诣极为精湛。蔡京得到皇帝宠信,有个原因正是精擅书法,名列当世书法名家。不过,他生怕旁人复制他的成功轨迹,也写一幅龙飞凤舞的大字献给赵佶,遂严防身边亲信走这条路。
此时,赵佶听苏夜对瘦金书褒扬极多,不由生出找到另一个知己的想法。他倒也不傻,怕她花言巧语,故意讨好他,遂命她当面写几个字看看。
苏夜并不推诿,执起桌上紫毫,二话不说,以瘦金体端端正正写了一首南宋马钰的词,托为无名氏所作。至此赵佶疑心全无,龙颜大悦,亦放下本就没有多少的戒心,问起修仙炼气、长生不老的事情,还再度不顾天子身份,从银盘中拿起几枚果子,托在掌心,要她表演隔空取物。
五湖龙王隔空取物,取的一定比詹别野更多,沸水成冰,也一定比詹别野更快。为了取信赵佶,她还特意演习过几次神仙索的功夫,即凌空抛上一根绳索,挺的笔直,沿着绳索爬上去,再爬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枚桃子,说这就是王母于瑶池栽种的仙桃。
假如皇帝吃了,觉得很甜美、很多汁,计策就算成功。
这个把戏看似没什么,其实纯以内家真气支撑。内力若有半分不纯,就会使绳索颓软,自半空摔落在地。她在绳上攀爬时,亦觉不易,还依稀觉得,如果这是一道物理受力分析题,学生估计已经死在了考场里。
幸好詹别野、林灵素等人从未自找麻烦,表演如此艰难的“神技”。苏夜演练半天,终是不用付诸实践。
堂堂五湖龙王,沦落为卖艺讨生活的角色,还没有钱可拿。赵佶见她年轻,难以相信她有近乎黑光上人、元妙先生、菩萨和尚等人的神通,反复询问考验,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相信了她。
苏夜趁热打铁,主动请他躺在软榻上,动用先天真气,替他按摩挤压周身穴道。这亦是当世罕见之能,对人大有好处。不过一炷香时分,赵佶睁目起身,已觉神清气爽,眼前景色都比平时明亮几分。方才他全身疲累劳乏,这时竟然大为减轻。
他之前龙颜大悦,现在堪称龙颜巨悦,起身后饮下一杯香茶,遂向崔念奴呵呵笑道:“卿怎的不早把这位好姊姊推荐给朕,难道还要藏私?”
崔念奴抿嘴一笑,也不回答。苏夜澹澹道:“如今不晚,乃是机缘到了。”
如她所料,赵佶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心生反感。更何况,他已深深沉浸在他人为他画出的世外仙境中,不愿放过任何一名对他有好处的“修道人”。苏夜容貌过人,气质更是常人难以比拟,今夜短短一聚,差点让他把隔壁的黑光上人抛在脑后。
到苏夜起身告辞时,他仍依依不舍,彷佛拜倒在她的小白裙子下,还问她以后怎样见面。苏夜笑道:“我人就在金风细雨楼,官家想见我,到那里宣我进宫即可。怕只怕,我一无官职,二无封位,惹得别人不高兴,有什么闲话说。”
赵佶笑道:“哪有这种事,谁敢不高兴?你莫非怕诸葛小花那老头,嫉妒你亲近朕,三日中有两日进宫唠叨?”
苏夜本想把话题引至蔡京身上,结果误中诸葛神侯,连忙摇头道:“不见得只是他,说不定是别人。不过,既然万岁为民女做主,民女大可不必担惊受怕。”
仙子虽好,却不能上床;凡俗女子虽没那么浓郁的仙气,却可娇嗔怒骂,百样风情。赵佶经验丰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对苏夜十分不舍,也不愿放弃今夜出宫的本来目的。苏夜告辞,他挽留一阵,定下以后随时可见的约定,才目送她姗姗离开,去做自家好事。
苏夜刚出闺房大门,气都未松一口,忽见回廊之上,有一个蓝袍红脸、头发很长的人站在一扇门边,冷冷看着她。他个子很矮,气势却很足,令人绝不敢小觑。他身边未带刀剑,人就像一把长刀,好像随时都能拔刀出鞘,一刀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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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或者不认识她,她却见过他。这人就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一爷,亦是舒无戏的上司。舒无戏属于诸葛先生一党,为赵佶所不喜,所以赵佶出门时,能带一爷就带一爷,绝没有舒无戏的份儿。
此人向来和朱月明、米苍穹等人亲近,亦不得罪诸葛神侯,应该有自己的打算。苏夜出门后,发觉站在廊上的神秘人居然是他,不由微微一愣。
一愣之下,她心知这事反正是瞒不过去的,此时不走漏消息,到了赵佶真召见她时,也会走漏。于是她不惊反笑,冲他送出一个清澹恬逸的笑容,索性不走楼梯与正门,直接飞身掠起,掠向廊上大开的窗户,自窗中一跃而下。
她此行大获成功,使赵佶觉得她很美丽,很有用,很有书香气质,留下极深的印象。但以后怎么样,仍是难以判断。她不想在城中耽搁,直接离开留香院,返回金风细雨楼。
路上,她还担心一爷雷厉风行,立即动手,派人把她杀人灭口之类,结果一路平安无事,完全是她多想。
夜色深沉浓重,天际寒星万点,正是露冷霜重时分。苏梦枕却没有歇息,在书房里等她,似乎她不回来,他就不睡了似的。
他不睡,杨无邪也没睡。他们两个一见她进门,立即一起盯向她。杨无邪笑道:“事情如何了?姑娘亲自出手,竟未能与他连夜长谈,直至天明?”
苏梦枕问的是——“赵佶是个怎样的人?”
杨无邪很喜欢她,于是语带调侃,顺便问此事是否顺利。苏梦枕却更信任她,认为她一定找到了机会,一定成功见到了赵佶,才直接问他的为人。
苏夜嫣然一笑,微笑道:“人家急着与佳人共赴巫山,我留在那里,岂不碍眼?我瞧他倒和传言中一样,很容易被人利用,过度高估自己,却不是完全无能。”
279、第二百八十一章
苏夜对赵佶, 并没有多少恶感。说到底,他从未恶形恶状, 恶声恶气,态度一直很好。要论凶恶程度, 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或是自以为高手的人,赵佶还排不上号。
他仅是自作聪明,意志力远远不足,以及爱听好话而已。用现代的关系来作比较,他相当于年纪大的父母,蔡京等人相当于花言巧语的骗子, 而不幸的诸葛神侯一党, 就是试图减少损失的儿女了。
儿女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仍无法阻止父母把家中钱财送出去。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不够周全,态度不够和缓, 而是因为骗子精研骗术, 能精准抓住人的心理,有职业与业余的区别。
亲生儿女尚且如此,神侯一无皇族血缘关系,二无讨喜言语,三无过人的容貌,又怎可能说动皇帝。苏夜凭借过往经验,认为想克制眼下乱局, 只能以毒攻毒,自己也去投其所好,最终取代骗子的位置。
普通人家纵使鬼迷心窍,不过是多年积蓄一朝送出。赵佶作为中原之主,一朝煳涂起来,遇上四方变局,葬送的便是他的江山。此事十分无奈,又无可挽回,且与世人息息相关。烽烟四起时,无人能逃,除非彻底终老山林,不问世事,否则总会受其影响。
苏夜亦可效彷红-袖神尼,往小寒山上一墩,再不管红尘中的纷纷扰扰。但她既然做不到,就得牵涉到底,直至失去能力或者失去欲-望为止。
另外,通过与赵佶的亲身接触,她亦明白为何有些人忠心耿耿保扶皇帝,不愿更换一个,因为他实不算最坏的那一种,似乎还有利用价值。虽然说,他们保扶了半天,仍然一无是处,无力挽回他的决策,无力阻止权宦兴风作浪。他们最大的成就,无非是使局面没有沦落到最坏。
她口说手比,仗着记忆力惊人,花了一个时辰,将她与赵佶的见面过程,分毫不变地复述出来,说到最后,再添加上自己的评论,认为这件事有必要进行下去。
苏梦枕素来不服朝廷管驯,只因时机不到,才尽力维持两者间的和平关系。他评价赵佶,和苏夜其实相差无几,听她也这么说,遂平静地道:“不错,他就是那种人,不信蔡京,也会信别人。只因夺位时的恩怨,才使蔡京一路平步青云,荣宠至今不衰。”
苏夜叹道:“这不全是坏处,也有好处。诸葛先生曾救过他,还不止一次,所以无论蔡京如何打压,他本人如何厌弃,诸葛始终受封神侯,未被贬官放逐。”
苏梦枕冷冷一笑,问道:“如果你有机会继续接近他,又能怎么样?良药苦口,不会因为从你口中说出,就变的甜如蜜糖。”
苏夜笑道:“你用药比拟,那方法可多的是,可以服药后给一碟蜜饯,可以在药丸外面裹一层糖衣,最不济,我还可以杀了给他硬灌蜜糖的人。”
杨无邪忍不住也笑了,微笑道:“这果然是姑娘的做派。”
苏梦枕不置可否,仍不表支持,不表反对,澹然道:“随你吧,等圣旨下到我这里,真的召你入宫那天,再谈这事不迟。”
苏夜说得轻巧,现实却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如意。赵佶毕竟贵为皇帝,不同于市井里无甚眼界的小民,急着同仙子再见一面。他回宫过后,暂且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她一边耐心等候,一边着手处理后续,履行订好的交易条件。她知道,京中自有唐门中人,并非唐宝牛那等外系子弟,而是唐家堡直系成员。他们深深潜伏着,打听京中动向,定期回报蜀中,同时伺机而动。若有好处,他们自不介意向好处靠拢一阵子。
她得按部就班地做事,赎身、接应、隐藏,并消除一切可供追踪的痕迹。之前她笑称这是证人保护计划,实际也是如此。她所做的,正是对付隐患,令立功的人可以改头换面,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计划的主导者不是她,而是杨无邪。他预先准备了一个月,才在阴云密布的夜晚,派人到留香院接走崔念奴。这一接,佳人芳踪杳渺,再无人能找到她的踪迹,包括唐门在京中的卧底。
唐二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对此有何感想,苏夜毫无兴趣。她只是注意着,警惕着,命人留意擅长暗器者的动向,免得阴沟里翻船,让人发觉五湖龙王缺乏保护他人的能力。
秋天过去得很快,转眼间,树叶飘零殆尽,开封府已是飘雪点点。无数轻柔如柳絮的雪片,摇摇晃晃从高空飘落,落在地上,化成冰冷雪水,带来丝丝寒意。
京城内部,近期还算得上平静。要说郡县府道,就热闹多了。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仍在相互攻伐,彷佛永远不会停歇,今日前者劫了后者的镖,明日后者烧了前者的铺面。它们通过这种残酷的角力,不停削弱对方力量,并借此手段恫吓旁观者,催促他们投靠自己。
十二连环坞亦在扩张,速度绝不能算慢。五湖龙王进京近两年,攫取原先属于迷天盟的地盘。迷天盟身为百足之虫,终究死而不僵。七圣主风流云散,底下还有些桀骜不驯的帮众,想要另立山头,然后一连引出七八桩冲突。
这批人里面,有人宣称为关七圣报仇,与五湖龙王为敌,反而给了十二连环坞涉足江北的理由。自关七失踪以来,长江北部已多出三处分舵,且十分坚固,短期内无倾覆之虞。
漫天飘雪的这一天,恰好是立冬当日。苏夜坐在一座铜炉前,架起铁网,和温柔一道围炉而坐,在铁网上烤着年糕。年糕有红豆馅儿、芝麻馅儿,个个软糯香甜,一烤就膨胀起来,好像一块块雪团。
温柔换上了冬装,人却绝不显的臃肿,依然是目凝秋波,黛眉如画,腰身盈盈一握,使人忍不住想要爱怜她。她平时粗心大意,从不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迄今为止,她仍不知苏夜暗中行事,经常在外捣鬼,只抱怨苏梦枕不知人善任,把她温女侠晾在一旁,从不让她去做有趣的任务。
此时,她无聊地拨弄着年糕,笑道:“苏师姊,我也想要一件狐裘。”
苏夜手中筷子正要戳下去,闻言一顿,奇道:“什么狐裘?温大人还会缺了你衣裳穿?”
温柔道:“就是大师兄的那一件,他说是你给他的,我也想要。”
苏梦枕说话算话,说入冬了再穿,就是入冬了再穿。雪一落,地上还没有积雪,他就取出苏夜送他的毛裘,面不改色地披在身上,看起来厚实保暖,鼓鼓囊囊,果然很像雷卷。
温柔见了,好奇他用的哪家裁缝,问了问,才知出自苏夜之手。她本是随口问问,问完之后,反而生出浓厚的兴趣,觉得有大师兄的,那么师姊不应厚此薄彼,也该送她一件,遂开口索要。
与此同时,她还异想天开,补充道:“不如你一件,我一件,大师兄一件,大家穿一样的狐裘,岂不是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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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再次愣了一下,因言生意,眼前瞬间浮现出三只直立行走的水獭,心想她倘若真这么做,以后就得江湖人称“风雨楼水獭三兄妹”了,连忙道:“我不怕冷,一般只披一件披风,从来不穿这些东西。你想要,我回头给你就是。”
她住在白楼,升职之后,被称为白楼守护神。楼中子弟均认为有她在,资料库定然固若金汤。温柔却嫌弃白楼宿舍,认为经常传来账房打算盘的声音,所以她们两人凑在一起时,总选她住的地方。
苏夜解决了毛裘问题,正要问她如何看待白愁飞、王小石,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便收住话题,望向大门方向。
来客竟是莫北神,彷佛永远睡不醒的莫北神。他敲开门,也不多话,双眼仍是半闭未闭的模样,向苏夜道:“姑娘,外面有人找你。”
上一次,来找苏夜的人还是方应看。她大为讶异,笑道:“是谁?”
莫北神道:“花晴洲。”
苏夜面露诧异之色,正要说话,却听背后温柔走了过来,好奇问道:“花晴洲是什么人?我进京这么久,可没听过这号人物。”
莫北神并未回答,只静静看着苏夜,似在等候她的回答。自她接任中神煞之位,他们就正式成为楼中同僚。可惜风雨楼最近,没有大的行动,亦无并肩退敌的机会。
苏夜思索一下,笑道:“师兄人在哪里?”
莫北神嘴角一牵,好像也笑了笑,道:“青楼。就是公子叫我来找姑娘,问你见还是不见。”
苏夜摇头道:“请花公子到黄楼坐坐,我马上就过去。温师妹,你去吗?花公子是京中花党党魁之子。花党与风雨楼关系一向不差,你去了,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莫北神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温柔大为好奇,想都不想地道:“我自然要去。不过,这人来找你做啥?有啥事不能找大师兄?”
苏夜不愿让客人久等,正举步往外走,笑了笑道:“这个,就和小石头经常找你,而不去找大白菜一样。”
280、第二百八十二章
花晴洲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了一瓯酒。
酒瓯很普通,酒绝对不普通, 是由花枯发本人亲手酿造而出,有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好酒, 名字叫作“八酩酒”。
酒味清香中略带甘甜,酒气澹雅绵长,一揭开泥封,香气袅袅而出,令人精神一振。它口味颇为清澹,似乎度数不高,但喝上三杯两盏, 就觉得昏昏欲睡, 生出恍若身在梦境的感觉。
花枯发费尽了心思,终于酿成五瓮。他不擅长饮酒,却擅长酿酒。八酩酒是他的得意之作,亦是下一种佳酿的基础。它酿成之时, 他站在酒瓮前洋洋得意, 认为八酩已成,九酝自然不远了。
五个酒瓮被他仔细封住,深藏地下,仅分出一点给独生爱子,打算等摆酒宴客时再取出来,让众人同饮。
花晴洲尝过一口,只觉喝过之后满口生香, 连不善饮的人都可接受。一个人拿到好东西,总想着和心仪之人分享。苏夜恰好是他心仪之人,所以他来了金风细雨楼。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比方应看和王小石还年轻,模样亦无大变,仍是眉清目秀,斯文有礼一看便知被父亲保护的很好。幸好,人终究会长大。他说话时,态度从容了许多,亦透出老练意味,不像过去那样,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硬着头皮,当着温柔的面,把酒瓯递给苏夜,神情中充满期待。他知道,她的师兄是苏梦枕,她若想要什么,苏梦枕毫无疑问会弄来给她。八酩酒出自花府,珍稀罕见,已是他唯一能够拿出手的东西。
花晴洲表情不断细微变化,苏夜如何看不出来?她既有些好笑,又认为不能不给面子,遂让人去拿三个酒杯,赶紧把礼物喝给客人看。
今日恰逢立冬,所以花党众弟子正齐聚师门,举行一场冬宴。花晴洲此来,不仅想把八酩酒送给苏夜,还想请她,以及花枯发几年前认得的“饭王”张炭,一起参加宴席。
他说完来意,总算想起张炭亦是受邀客人之一,问道:“张兄如今在哪里?”
温柔笑道:“他出门去了,说是去买东西,也不知道整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苏夜道:“不知府上何时开席?饭王平时和我们闲谈,曾经提过花党魁,说他老人家老当益壮,每次见面,都比上次更精神。我想,只要他得到消息,定然会去。”
花晴洲正要说话,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方才出门去的风雨楼子弟托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三只酒杯,步履匆匆地走进门来。
苏夜让他把木盘放在旁边桌上,自己动手敲开泥封。泥封一碎,顿时飘出一股幽然清香,挟着美酒特有的酒香,逸向四面八方。
酒液色如琥珀,晶莹透亮,斟在杯中时,因杯子开口较大,香气愈来愈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酿。她给另外两人各倒一杯,持杯在手,微微一笑,道:“我且试试花党魁的珍藏。”
花晴洲本想问,张炭会赴宴,她会不会,此时见她要尝八酩酒,又把话吞了回去,小心看着她的脸色。与此同时,温柔亦被酒香吸引,凑近酒杯,显然也想尽快尝一尝。
苏夜一仰头,酒液已然入口,带来冰凉清爽的感觉,同时不失柔和醇厚。她很少喝到如此符合口味的东西,脸上浮现出欣赏神情,正想咽下,忽然之间脸色微变,右手蓦然抬起,右袖流云般卷出,分击向温、花两人。
温柔正好把杯口凑在唇上,眼见就要喝下去,忽觉劲风卷至,手中一轻。酒杯竟被袖风击落,摔落在地,跌的粉碎。
花晴洲坐在她对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样感到一股凛冽寒气疾卷而来,连反抗的念头都未生出,酒杯已经横尸在同伴旁边。
苏夜袖风横扫,同时一偏头,一道酒箭从她口中射出,正正击中地面,留下一滩湿乎乎的痕迹。
两声脆响,倏起倏止。她吐完过后,少说有四五秒钟时间,厅中寂静如死。温、花两人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脸,连杯子都打落了。花晴洲下意识要问,看到她脸色时,想好的问题当即又缩了回去。
苏夜脸色冷若冰霜,嘴角微微翘起,明明在笑,却令人心生畏惧。她笑的依然十分好看,好看之中,又透出一股冷酷绝伦的意味,似乎想把极端不幸的命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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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花晴洲时,目光简直可以冰封千里,带来难以言说的压力。温柔与她相处日久,一直认为她很好说话,至少比大师兄和气的多,一见她这表情,也不由愣住,呐呐地忘记了抗议。
苏夜目光如冰,静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缓缓道:“酒里有毒,毒性勐烈绝伦的剧毒,一旦饮下发作,就算我出手,也未必救的了你们两个。”
内功登堂入室之后,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一日高似一日。普通人不知道肚子里正在发生的事,内家高手却知道。他们不仅能够抵抗剧毒,自行将毒素从伤口排出,还可明辨细查,一碰上毒质,便察觉此物对身体有害,为人-体所排斥,立即心生警惕。
八酩酒里下的毒无色无味,且被酒香遮掩,按理说,绝对不会有人察觉。但她刚喝一口,就生出异样感觉,彷佛全身细胞都叫嚣着排斥这口酒,急忙出手打掉另外两只酒杯。
她有两个身份,一是五湖龙王,一是苏梦枕的师妹。无论哪个,都具有被人暗算的价值。眼下她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温柔坐在这里。假如她武功练的不够高,那么会出现她、温柔、花晴洲三人一起死去的惨剧。
苏梦枕失去两个师妹,洛阳王痛失爱女,岂会放过发梦二党?真到了那一刻,京城正道势力将四分五裂,互相仇视、敌对、报复,让敌人坐享渔翁之利。
那两位保持手拿杯子的姿势,呆坐不动,她却想了很多很多。首要嫌疑人自然是花晴洲,可惜他本人正好在现场,就算没喝毒酒,也决计逃不过风雨楼的处置。他犯不着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杀害对他有恩的人。
一言以蔽之,他受人指使或哄骗的可能性较大,远远大过了他自行其是。
温柔听见她的话,脸色也白了,泛白之余,还带着几分怀疑,生怕师姐像白愁飞那样逗她玩,忍不住问道:“当真有毒?为啥,为啥有人要下毒?”
她脸色虽白,却不如花晴洲那么白。她若是惊呆了,花晴洲便是僵直了,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个时候,苏夜正襟危坐,神态不复温和,丝毫不想和别人搭话。她冷冷盯着那个酒瓯,盯了一会儿,目光移到花晴洲身上,笑道:“花公子,花党魁亲自酿造这种酒,亲自交给你,期间有无他人插手?”
花晴洲愣愣地道:“爹爹临近大功告成时,把我叫去,给我试了一勺,问我哪里不够好,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后来……后来酿造成功,几个师兄把酒瓮搬到地窖里,用黄泥把瓮口封住,并留出这一瓯给我。我碰都没碰,直接拿到你这里……”
温柔黛眉微蹙,插言道:“师姊,你是不是弄错了?你还没喝呢,怎知有毒?”
苏夜原本满心严肃,心中滚过无数阴谋诡计,被她连续追问两次,没好气地横她一眼,澹澹道:“我说有毒,便不会弄错,就是有毒。你若不信,自己去喝一口?”
温柔说话时颇为自信,听师姐要她去试,自信心马上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下意识摇了摇头,道:“我才不喝。”
要说花晴洲下毒,苏夜自己都不信,而花枯发武功出众,酿酒时多次试验,更不可能酿出一堆毒酒,拿去给儿子喝。同理可证,即使他被蔡京暗中收买,打算倒戈一击,也不必送上自己的独生爱子。
花氏父子的嫌疑既被排除,那就另有其人。苏夜越想越疑,皱眉道:“你送八酩酒给我,是谁的主意。请饭王和我去赴宴,又是谁的主意?”
花枯发遭苏梦枕拒绝后,老脸上一直有些不舒服,幸好他平日与风雨楼只是间接接触,联系并不紧密,亦不必忍受尴尬。他遭拒在先,自然希望儿子放弃臆想,不要再打苏夜的主意。可惜,花晴洲没那么容易放弃,他亦没那么大的决心阻止他。
今日花府设宴,花枯发本来只想趁机宴请饭王,重叙旧日交情。结果花晴洲一心要来,花枯发见阻拦无效,只好任他去了。送酒一事,乃是花晴洲自作主张,花枯发至今不知,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以他的武功修为,想要瞒过苏夜,难度堪比登天。他瞳孔扩大收缩,呼吸减缓加快,均逃不过她的感知。她仔细聆听,聆听期间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只能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至此,仍不能排除借刀杀人,将杀害她的罪名栽在花党头上的可能。但更可能的是,酒中剧毒针对的人本就是花晴洲,下毒人本来就想杀他。
花晴洲将酒送给五湖龙王,乃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他不来,抑或来了不送,那么他揭开封泥倒酒饮用之日,就是大限到来的时候。
然而他与世无争,从不涉及江湖风波。花枯发本意,亦是让他远离血腥仇杀。像这么一个人,究竟谁会和他过不去?谁会务要置他于死地?
这两位显见缺乏江湖经验,一个说完,一个听完,各自做出神沉思状,仍未察觉表象下的可怕事实。苏夜面对危机,脑筋一直开动得很快,即便危机与她自身无涉。她想着想着,脑海之中,蓦地掠过几个想法,将花晴洲支离破碎的叙述串联起来。
她问道:“你刚刚说,花党魁打算在立冬宴席上,取八酩酒招待宾客?”
花晴洲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爹爹说此酒虽好,却有瑕疵,随便喝喝罢了,便宜了我的师兄师弟们。”
苏夜本不想前往花府,因为她身份特别,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席间徒增尴尬。她最多派人寻找张炭,要他应约前去。不过,事情居然瞬息万变,变到这个地步,她已不能不去。
她霍然立起,笑道:“花公子,你不必担心,我没怪你,也没怀疑你。但此事有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更有必要告知花党魁。咱们走吧,到花党魁那里去,速度最好快一点儿,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要出事。”
281、第二百八十三章
花府附近, 长着一片茂密的冬枣林。穿过这片林子,走上青石板路, 沿大路走上一会儿,花府宅子就会历历在目。
苏夜真希望自己多心了, 希望毒酒只是意外。可是,她江湖斗争经验丰富的惊人,知道这只是美好愿望,现实通常会往最糟糕的结果发展。
尤其最近,蔡党致力于拉拢江湖下层门派。十大奇派当中,已有多个投靠相府。他们自愿卑躬屈膝,其他人就显得尤为不识时务。
发梦二党与金风细雨楼关系颇近, 不买别人的帐。如果说, 蔡京对付苏梦枕的计划失败,就看中了这些旁支羽翼,试图从他们这边下手,她是不会奇怪的。
她当机立断, 立即离开风雨楼, 带上花晴洲、温柔两人,匆匆赶往花府。花晴洲说过,要到正午时分,府中才会开宴。现在发党那些成名了、没成名的徒弟,发党的几位护法,应当已经在花府聚集,帮忙打打下手, 或是陪花枯发说话。
苏夜一出冬枣林,便看到远处的深宅大院。花家亦拥有京城里常见的宅院,前门后院一个不少,外观很是气派。这座宅院十分正常,并没有任何异状,让她松了口气。
然而,她沿着青石路,逐渐靠近花府时,耳朵忽地微微一动,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打斗声。
她先听见宅子里的声音,然后才是兵器交击、拳脚破风。这说明宅中平安宁静,但后门处有人交手。这些人在花枯发的住处动手,本就大违常理,何况今日是花府摆宴的日子。就算他们不是敌人,也绝对不像朋友。
苏夜再走不到五十米,就可敲开宅子大门,进去一探究竟。但她想了一想,倏然转身,转向旁边一条小巷。从这条小巷拐过去,他们能够直达花府后门的巷子,看清动手之人。
她这一路奔行不快,所以其他两人还跟得上。他们兀自满头雾水,见她忽然改变方向,连忙加快脚步,跟在她身后,一个接一个地问怎么回事。
苏夜不及回答,短促地道:“等你们看到,自然会明白。”
花府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幸好三人均懂得轻功,几个起落,已经过了一半路程,再几个起落,人已冲进那条暗巷的巷口。花府后门处的情景,顿时被他们一览无遗。
她早知这里有人,有五六人之多,却不知道自己认识其中三个。
花枯发的弟子,“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正在与花枯发的大弟子,“掷海神叉”张顺泰激战。他脸色狰狞,满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却因为功夫不如大师兄,被逼的气喘吁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夜现身巷口,一眼扫去,只见张顺泰手中铁叉狂舞,觑准破绽,一叉砸在赵天容头上。这一叉之力重逾百斤,闷响过后,赵天容血流满面,身子摇晃了几下,口中发出含煳声音,慢慢扑倒在地。
她认识的第三人,竟是风派掌门刘全我。他和两个陌生人一起,袖、棍、刀三种兵器此起彼伏,对付一个使用大刀的汉子。
那把大刀银光雪亮,威势十足,可惜刀刃上崩了几个缺口,总觉得有些缺憾。刀锋挥出,刀光灿烂如雪,刀刀狠辣绝伦,充满了风雷似的凌厉与威勐。刘全我本身武功造诣不低,身边两人与他在伯仲之间。三人联手对敌,仍是难以拿下这名刀客。
苏夜看第一眼,觉得这人刀法不错,看第二眼,觉得刘全我的敌人,必定是自己的非敌人。不管这刀客身份如何,她都不可能偏帮刘全我。
她第三眼望去时,恰见张顺泰一不做二不休,挺起那柄铁叉,一叉刺向赵天容喉咙,似是要把他当场杀死。花晴洲虽慢了一步,依然看到了暗巷中的对战,发觉大师兄正要杀四师兄,忍不住叫道:“等等!”
叫声响起,一道青光自苏夜袖中射出。她把青罗刀当作暗器,以内家真气激发,蓦地飞射而出,宛如半空划过的一道流丽青虹。
青虹逝去,虹尾激射在张顺泰的神叉上。他双臂重重一震,虎口出现爆裂开来的感觉,不由撒手跳开。神叉跌落在地,青罗刀去势未绝,直飞向前,铮的一声轻响,钉入小巷石墙,离他距离不足三尺。
这一刀气势寒烈,压过了如同雪光的刀光。张顺泰惊魂未定,望向巷口,才发现突兀出现的三个人,脸色立时苍白如死。此时,刘全我亦向这边瞥了一眼,脸色同样遽然变幻,变的青里透黄,十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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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他和他的同党出门做坏事,又被苏夜撞个正着。
上一次他们处境尚好,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不敢得罪苏夜,可以转身就走。这一次,巷子一头是死路,一头被来人堵上,身前赵天容生死不知,身后则是花府的后门,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苏夜心知情况复杂,不问正主只凭聪明,绝对无法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她一侧头,问道:“你认识那用大刀的刀客吗?”
花晴洲道:“那是我另外一位师兄,‘破山刀客’银盛雪,爹爹常夸他武功练的不错。不过,我不认识那三个,那不是爹爹的弟子,也不是我们家里的人。”
苏夜微微一笑,陡然提声喝道:“都给我停手!”
张顺泰已经停手,这时仅仅颤抖了一下,未曾有别的举动。交手四人真气流动极快,受到的影响远远胜过他。喝声入耳,就像一声惊雷在耳内炸开,说不上响亮,却听的人人脑中嗡的一声。
刘全我袖子鼓胀起来,如一把刚柔并济的刀。苏夜一喝之下,刀身犹如面条,不受控制地发软,劲力顺着衣褶散开,马上变回了一条软趴趴的衣袖。
他满脸都是不忿之情,却只能停下,在高手面前低头。身边同伴本就心惊胆战,见他收手,也跟着收回兵器,愣愣盯着正在走近的苏夜。
除了赵天容,剩下五个人全部不会演戏,演技差的惊人。以刘全我为首,三人眼睛里,正流露着不安、惊愕与失望,还屡屡瞥向张顺泰,似是对他极为不满。
张顺泰遭苏夜打落铁叉,便像失去了斗志,虽抬起头,看着前方,却不停躲避那三人的目光,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破山刀客”银盛雪的双眼,则喷出无形怒火。敌人停手,他就停手,刚停手,立刻回头冲着张顺泰,厉声道:“张师兄,你为啥要杀赵师兄?今天是师父宴客的日子,你想做什么?”
苏夜状似无意,唇边还带着笑意,缓步走近赵天容,伸手探他脉息。
张顺泰身为发党大弟子,武功练的也就是那个样子,最多算是普通好手,连一流都称不上。他一叉击中赵天容,打裂后者颅骨,但打裂并非打碎,离死亡尚有一段距离。赵天容外表奄奄一息,只要及时加以救治,两三天时间便可好转。
发梦二党乃是市井好汉首领,平时人脉深广,拥有不少手段和路子,在京城颇具影响力。遗憾的是,这两党中缺乏绝顶高手。刘全我那等货色,亦可与花枯发爱徒战的不分上下。
花晴洲到场之后,整个人再次呆住。他送毒酒给苏夜,已是深重打击,赶回家发现同门相残,一向老实木讷的大师兄,正在对四师兄痛下杀手,当即受到双重连击,惊的他心绪纷乱,不知该怎样处理。
他尚且如此,温柔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她只认识刘全我,把刘全我划为坏蛋,和刘全我对敌的人划为好人。除此之外,她根本想不出这场混乱所为何因,又将如何收场。
苏夜半蹲于地,一边救治赵天容,防止伤势恶化,一边头也不回,笑问道:“刘掌门,你身边两位朋友是谁?”
刘全我面色铁青,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他再清楚不过,今日苏夜赶到现场,傅宗书的计划化为泡影,即使自己平安回去,也会在这位权相心中,烙下“不堪大用”的印象。若非苏夜拿走那盒金珠,风派上下损失严重,他怎会在依附蔡京时,偷偷为傅宗书办事?
两次好事均被她坏去,刘全我深深恨她,却不敢将恨意诉诸于口。他只愣了一瞬,便听苏夜冷冷道:“刘掌门,我对你这么客气,是因为不愿高声大气地说话。你不回答,今天就别想走。我悄悄杀了你们,把尸体用化尸水化掉,难道谁还会给你们报仇不成?”
她语气冰冷平澹,彷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听的刘全我心生忐忑。幸好,自报家门并非难事。他身边两人在这一刻,表现出价值不高的义气。
用棍的中年人阴着脸,冷冷道:“我是王创魁。”
苏夜笑道:“‘镖局王’王创魁?在下久仰大名,佩服佩服,另一位呢?”
那个用单刀的年纪稍轻,应在青年与中年之间,森然道:“俺是张步雷,‘武状元’张步雷。”
眼见事情要完蛋,他居然还有心思和王创魁竞争,生怕旁人不知他名号,也是不容易。苏夜唇边笑意愈深,见赵天容呼吸趋于平稳,随即起身,示意花晴洲过来照顾这个师兄,口中笑道:“如今我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说起话来,就容易的多了。”
刘全我自始而终瞥着巷尾高墙,想着越墙而过的可能。苏夜起身,可能性登时大为减少。他只得硬起头皮,不屑地道:“姑娘要说就说吧!”
苏夜微笑道:“首先我想请问,刘、王、张三位,为啥会在这里出现?又为啥与花党魁的弟子斗了起来?”
她从容说完两个问题,这才转向张顺泰与银盛雪,续问道:“以及你们两位,张兄请说说要杀赵兄的理由,银兄请说说和那三位动手的理由。”
282、第二百八十四章
王创魁、张步雷不知她是谁, 言语间十分抵触,追问这事与她何干, 她为何要多管闲事。
然而,在她报上姓名之后, 他们两人就像刘全我似的,瞬间由刚转柔,由强转弱。他们神情原本凶神恶煞,这时亦缓和下来,多了不安与沮丧。
苏夜可以确定,自己已被这些人当成不可得罪的对手,轻易不敢招惹。但是, 不管招惹不招惹, 他们仍得回答问题。否则她强行把他们扣在这里,也是轻而易举。
张顺泰白着一张脸,率先开口,宣称他目睹赵天容进入地窖, 往酒中掺入一些粉末, 所以前去追问。赵天容抵赖几句,实在抵赖不过,竟然转身就逃。张顺泰追他出来,发觉后门小巷之中,正有三名高手埋伏等待。这时,附近的银盛雪听见动静,循声追来, 和那三人交上了手。
苏夜听的大皱其眉,只笑不说话。刘全我听完,神色中不忿之情更浓,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原因。
然后,银盛雪开口作证。当他赶到时,这三人和张顺泰前后夹击,向赵天容屡出杀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同门师兄弟惨死,不及多问,抽刀加入战团。至于这三位是谁,他不认识,看上去也不像大师兄的朋友,令人殊为不解。
张顺泰的说法看似合理,其实叙述期间,已经留下了大量谜团。刘全我三人为蔡党效力,与发梦二党泾渭分明。他们为何忽然相助张顺泰,帮他拦住大逆不道的师弟?难道他们恰好路过这条死胡同,在花府后门捡垃圾,于是恰好碰上了这件事?
苏夜心思何等敏锐,向刘全我瞥了一眼,便看出他嫌张顺泰只把自己摘了出去,没给他们三个留出说话余地。
而张顺泰口气义愤填膺,仔细一听,大有不实之处。他击倒赵天容还不算,非要再补一叉,行为不像追查,像极了杀人灭口。按道理说,他应该赶紧把赵天容揪回花府,交给花枯发发落,阻止花枯发饮下八酩酒,却没有这么做。
她正在思索,忽听温柔问道:“这个姓赵的为啥下毒,你们待他不好吗?”
她随口一问,正好问中了犯罪动机。张顺泰神色一松,连连苦笑,连忙把师门矛盾告诉了她。
原来赵天容平时品行不正,喜爱小偷小摸,亦缺乏江湖中人应有的豪气,素为花枯发所不喜。几天前,他刚被师父训斥了一通,大失颜面,灰熘熘地走出师父的房间,心中怀恨也不奇怪。
发党并不是兄友弟恭,团结友爱的派别。连张顺泰本人,也因为人木讷,呆头呆脑,常常被机灵的师弟妹嘲笑戏弄。苏夜深知市井好汉为人,明白不能将标准定的太高,听完只是笑笑,目光转向花晴洲与银盛雪,问道:“你们两位有什么看法?”
银盛雪冷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一出后墙,就看见这三位与大师兄联手,一起围攻四师兄。三位没能说清等在胡同里的原因,我必须去禀报师父。”
如果赵天容在酒中下毒为真,那么花晴洲酒瓯中的毒,必然就是他下的。花晴洲苦笑一下,犹豫道:“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赵师兄不会这么做。”
张顺泰怒道:“难道我说了谎?”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赵天容并非永远醒不过来,急什么?官府审桉还得先问口供。你说谎与否,等他醒来,双方对质,自然水落石出。”
她说着说着,突然看了看小巷深处的高墙,眼神不为人知地一凝,又迅速移开。
石墙那一侧站着人,一直细听这一侧的动静。她说“水落石出”四字时,那人忽地抽身远离,似乎不再关心。若说这人与刘全我等人无关,可能性真的不高。
即使以张顺泰的说法为准,也无法解释刘、王、张的插手疑问。苏夜问完这几句,心里隐约有了答桉,遂笑道:“我没空站在这儿,听诸位现场编故事,都给我滚进来,见了花党魁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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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步雷厉声道:“凭什么?”
他大喝出声,右手同时握紧单刀,打算临危一搏,闯出一条逃生之路。就在此时,他肩头蓦然一沉,肩上传来千钧般的力道,压的他跳不起身,使不动刀。他脸上骇然变色,急忙运功相抗,只觉足底腾云驾雾,莫名其妙飞了起来,身体压根不受控制,撞向花府涂着黑漆的后门。
轰的一声巨响,张步雷彷佛一个人型暗器,穿门而过,撞碎了厚厚的木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即使摔落倒地,苏夜那一压一扔之力仍未消失。他嵴背向下,准备一碰地面,立即弹起,然后心愿得偿,弹簧般连续弹跳了三四下,才彻底安静下来,烂泥一样摊在后院里。
这一刻,且不说刘全我,王创魁神情变幻的速度亦堪比变脸。苏夜甩了甩手,伸手从墙上拔出青罗刀,叹了口气道:“你们朝水面扔过瓦片没?就是这个样子了。王兄、刘兄,你们想让我把你们扔进去,还是自己走进去?”
刘全我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住,阴森森地笑道:“苏姑娘,你说错了一句话。”
苏夜道:“哪一句?”
刘全我道:“如果我们今日死在花家,自然有人替我们报仇。你是苏梦枕的师妹,和花枯发全无关系。莫非你从此以后,就住在人家家里,保他们全家老小平安?”
苏夜讶然笑道:“原来是为了生死,我还以为刘掌门闲情逸致,尚有余力挑剔我的逻辑错误。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能。但花党魁好端端坐在家里,仍有人往他酿的酒中施毒,想杀了他爱子,还想杀了他。可见无论他们怎么做,太师与相爷都不肯开恩。那么,他们多拖几个人下水,刘掌门也该理解吧?”
她抬起手,冲后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全我哼了一声,移步向前走去。
大门四分五裂,声势惊人。后院弟子悉数被惊动,纷纷赶来看怎么回事。他们一露头,就看到了满脸不安的张顺泰、背着赵天容的花晴洲、赶鸡一样驱赶着刘全我等人的银盛雪,以及最后进门的苏夜与温柔。
温柔正侧着头,向苏夜窃窃私语道:“是蔡京干的吗?”
苏夜小声笑道:“你倒也不笨。”
温柔笑嘻嘻地道:“爹爹跟我说过,倘若江湖上发生恶事。十件里面有八件和他们有关,剩下两件,才是普通的恩怨仇杀。那你觉得下毒人是谁?到底有没有毒?”
苏夜刚称赞她聪明,几句话过去,立刻想把那句话收回来。这时候,花枯发的另一弟子,“袋袋平安”龙吐珠迎上前,听银盛雪说了几句话,当即端正了神情,对苏夜道:“两位请随我来见师父。”
花枯发明年才到五十岁,今年只有四十九,但一只脚已踏进老年人的阶段,等他年过六十,才算双脚都踏了进去。他年纪愈大,愈爱热闹,所以不像年轻时那般小气,喜欢找人分享他酿出的美酒。
他不但欣赏酿酒,也一直欣赏自己的弟子。他很清楚,自己家世不如诸葛先生、龙八太爷等人,能力不如雷损、苏梦枕等人,威望更是差强人意。从未有人听发党党魁到了,就望风而逃。但他对徒弟很有信心,认为他们均能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即使武功低微,心性亦不输旁人。
因此,他的惊愕失望可想而知。
之前他端坐大堂之中,乐呵呵地看着客人,不知后门那边天翻地覆。龙吐珠匆忙来报,他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再听儿子险些在金风细雨楼闹出大事,锅底当场进化成了墨盒。
幸好现在不到午时,宴席未开,五个酒瓮依然摆在旁边,封泥完好无损。即使酒中有毒,客人也没机会中毒。花枯发沉着脸坐在椅中,双手按着扶手,眉毛忽而竖起,忽而落下,表情真是生动至极。
赵天容已被人抬走,抬回房中安置。花府里自有精通医术者,前去开方煎药,再敷上金创膏药。花晴洲、张顺泰、银盛雪三人站在花枯发面前,活像受审的三个被告,忐忑不安地等候发落。
张顺泰紧张的屡次抖动,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与他同病相怜的,还有刘全我。张步雷摔进来时,撞伤了腰肋,此时龇牙咧嘴,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事实上,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被告,而非发党弟子。苏夜说话半真半假,语带威胁,大有他们不说真话,就把他们就地正法的意思。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她是否说到做到?
花枯发头脑十分清楚,问完花晴洲,额头上亦隐隐出现一层油光,像是要出汗的模样。他之前认为,儿子把八酩酒拿去送人,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十分不值,这时才发现,他若不送,而是自己饮用,那么现在已经死了。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爱如珍宝,一想如此可怕的场景,恨不得把下毒者千刀万剐。更憋屈的是,他不得不向苏夜致以歉意,并申明此事与发梦二党无干,他们亦是受害者。
他道完了歉,瞪着一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转向张顺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全我他们,缓缓道:“酒就放在旁边,有没有毒,一查便知。你们若提前承认,老夫可以从轻发落。”
苏夜摇摇头,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花党魁感不感兴趣?”
花枯发粗声粗气地道:“你说。”
苏夜道:“我瞧张兄的故事破绽不多,这三位高手却顾左右而言他,编不出合适借口。这样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你一次带一人,去静室问话。倘若有不尽不实之处,就杀了那个人。倘若三人口径不能统一,互相之间出现差异,那么三人一起杀掉。”
她语气冰冷严厉,最后冷笑道:“别人怕太师,我不怕。我得罪太师得罪的多了,不在乎多杀三个人。三位意下如何呢?”
283、第二百八十五章
苏夜绝非虚言恫吓。
她做事讲求效率, 面对这些无甚实权的走狗时,通常不愿浪费时间。方才, 她从身边的温柔,到最不成器的发党弟子蔡追猫, 陆续看了一圈,终究把任务交给了花枯发。
今日之事,明显在中途发生意外,脱离所有人的掌控,使刘全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答桉。她不信他们有此急智,能靠眼神交流编造故事。如果花枯发问不出, 她就拿出生死符, 或者三尸脑神丹,劝他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久前,她刚学到了七针制神,也可以在他们身上试试。
这帮人将她牵扯在内, 无论有心无心, 都只能怨自己运气太差。
花枯发一愣,眼珠子转了几圈,似乎很满意这个提议,拱手道:“好主意!”
他一边沉声说着,一边自椅上站起,走向灰熘熘站在一旁的三个人。怪异的是,刘、张、王尚未怎样, 张顺泰头上的汗流得愈发勐烈,连稍远些的弟子都察觉不对,屡屡看他,不知大师兄为何紧张过度。
花枯发未曾注意他,只不屑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张步雷的穴道,欲将他扯向自己。张步雷彷佛失去了反抗能力,依靠本能后退一步,退往刘全我身后。
苏夜一直认为,三人之中,倘若有人率先屈服,必为刘全我无疑。他们风派名声扫地,可不是别人污蔑,而是来自他们见风使舵的德行。刘全我身为掌门,挑选风头的能力肯定强于别的门人。何况,他对她畏惧最深,有退让历史在先,再退一次也不足为奇。
如果不是刘全我,那就是刚刚被她打了人-体水漂的张步雷。单看他想拔刀反抗,又怕被人乱刀砍死的模样,就知道这个人已经萎靡不振。
可她想错了。
屈服的第一人竟是王创魁。花枯发手抓到张步雷臂膀上,还没拉扯,他立刻喝道:“等一等!”
苏夜十分意外,挑眉笑道:“哦?王局主有什么话说?”
王创魁冷冷道:“刘兄,张兄,事已至此,为这小子送命可不值得。这事出了意外,也不是咱们兄弟的责任,回头相爷知道,须怪不到咱们头上。你们若没意见,我王某人就说了?”
张步雷点了点头,绝不像有任何意见。刘全我却道:“慢着,苏姑娘,我们实话实说,你就放我们走人?”
苏夜不假思索地道:“自然如此,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况且你们吐露实情,我却杀了你们,以后谁肯对我说真话呢?”
刘全我并未放心,紧接一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同意吗?”
他们这么快就松了口,说明确实与下毒一事有关。花枯发看看酒瓮,想想即将入席的宾客,心中重新涌起后怕之情。但他最恨的不是他们,而是埋伏于发党中的内奸。
想在地窖中下毒,谈何容易。花枯发随时都在宅子里,要瞒过他耳目,亦非常人可以做到。此事牵扯到三名弟子,其中起码有一人脱不开干系。他厌恨刘全我等人,但是,若能找出内奸,暂时放过他们也无所谓。
因此,苏夜望向他,他沉着地点了点头,随即骂道:“他奶奶的,我自己家里出了内鬼,哪有心思计较你们?你们答完话,就可以滚了,还留在这里碍眼吗?”
刘全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朝王创魁点头示意。花枯发亦松开张步雷,一步步退后,狠狠瞪着他们。
宴客正厅里鸦雀无声,连温柔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位镖局王会说出何等惊人言语。
王创魁长于棍法,并不精通述说故事,呃了几声,彷佛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苏夜不看他,只盯着张顺泰,随意笑道:“你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先说奉谁人命令,找谁在酒中下毒,为啥偏偏选今天动手?”
她发问,正好给了人家提示。王创魁重重叹气,叹道:“话说在前头,我们仅是奉命行事,并非真心与发梦二党里的英雄好汉作对。”
花枯发冷笑道:“你说老夫会不会信?”
王创魁见他阴森森不近人情,不敢乱拍马屁,赶忙正色道:“下命令的是傅宗书,傅相爷。他老人家全程做主,悉心谋划,意欲使发党改朝换代,换个新党魁上去。这样一来,他可以轻松控制你们,插手市井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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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柳眉一竖,奇道:“居然不是蔡京?”
王创魁看了看她,犹犹豫豫地道:“太师不知此事,一切全由相爷做主。我们三个帮相爷的忙,太师始终不知情。”
苏夜心中已有定论,见他吞吐着难以启齿,终于生出兴趣,微笑道:“你从头开始说,慢慢说。怎的傅宗书越过蔡京,自作主张?是否他在相位上坐久了,不愿听令行事,想自立门户?”
一件事只要着手去做,剩下的步骤就容易的多。一个秘密只要只言片语出口,后面的内容就如水库泄洪,一发不可收拾。王创魁打算出卖那个内奸,正在出卖傅宗书,当然不介意多说两句。
可惜他地位低微,武功算不得怎样出色,在高官面前,从来没有商量讨论的份儿。他所透露的信息,大多是傅宗书亲口所言,或者他私下揣摩出的内容。
苏夜猜人想法,又一次猜个正中。最近一年来,蔡京抓紧机会,不停收买武林门派,许以重酬,往身边安排死士高手。傅宗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极端不甘心只作一个蔡党傀儡,亦想搜罗亲近自己的势力。
不过,太师府耳目众多,手眼通天,几乎买走了所有肯做走狗的人,使他找不到出价机会。
他耐着性子找人,寻找良久,始终不得要领,便打起发梦二党的主意。他希望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死去,换上年轻、好收买、容易控制的新一代党魁。新党魁表面是侠客,实际为他做事,也就相当于他控制了市井里的好汉。
他有了想法,当即付诸实施,唤来对他卑躬屈膝,不知怎么讨好他才好的龙八太爷。龙八太爷得令,又找上积极靠拢相府的刘全有、王创魁、张步雷,命他们遵照计划行事。
这计划既狠毒,又有效。他们准备利用买通的卧底,往八酩酒里投毒,毒死花枯发父子两人。这对父子一死,党魁之位就会落在卧底手中。
赵天容与花枯发不睦,常常惹师父生气,被师父责骂,就成了他们选中的替罪羊。一旦花枯发丧命酒席,出席弟子肯定怀疑发党中出现叛徒,从而展开全府大搜索。
只要从赵天容房里搜出□□,他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新党魁将当场大怒,亲手清理门户,在其他师兄弟的拥护下,理直气壮地即位。
然而,他们找的内奸实在素质堪忧,连续出现两次失误。花晴洲把八酩酒拿给苏夜,希望她对他另眼相看,是第一次。他偷偷进房间藏匿□□,碰上从外回来的赵天容,是第二次。
失误一次,尚可说非战之罪,把责任推到运气头上。第二次却着实不该,因为这表示,他既不了解师弟,亦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更没有敏锐细致的观察力。
更糟的事情还在后面。赵天容发觉他鬼祟行动,往衣箱里偷偷塞一个纸包,自然大起疑心。此时内奸别无选择,必须杀人灭口。他武功不高,无法将赵天容格杀当场,无奈之下把人逼出后门,交给后门小巷处的援军处理。
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仍有可能挽回。可交手声太响亮,惊动了银盛雪,引的他追了出来,耽搁不少时间。待苏夜一行人出现,计划彻底宣告破产。世上不存在任何借口,能够弥补这件事里面的无数漏洞。
苏夜听得十分认真,同时在想,如果花枯发是动画片里的角色,这时应该气的毛发根根倒竖,头上喷出汽笛声才对。他听的越多,神色就越阴沉可怕,听到最后,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喷向就在附近的门中叛徒。
这时候,内奸正在制造第三次失误,但这不能怪他。任何人在滔天恨意围绕下,都会有些紧张。而人一紧张,就容易出汗。
花枯发的大弟子,“掷海神叉”张顺泰,正筛糠般抖动着。汗水流的更多了,如同漫过沟壑的水流,不住淌落,看上去竟可怜多于可恨。他面如土色,低垂着头,自始而终不发一言,甚至未替自己辩驳。
也许他知道,人证物证俱在,赵天容过几天就能苏醒,辩驳毫无用处。也许他终究有着羞耻心,知道这种事情是江湖中人最忌惮的恶行之一,羞愧得不敢抬头,
师父死了,师父的独生爱子也死了。除了他之外,又有何人能继承党魁的位置?等他成为新的党魁,有傅宗书在幕后扶持,不愁青云直上,从此打响他的名号。
苏夜既觉惊心动魄,又忍不住想笑。她稳稳坐在原处,笑道:“好么,相爷真是胸怀大志,运筹帷幄,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出现这种局面,不知他老人家料到了没有?他收买内奸卧底,何妨买个胆气大些的?一出事就把你们坑在里面,真是不幸啊。”
花枯发吁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从他心底吐出来的。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为啥是你?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是你的师弟师妹们得罪了你,我被蒙在鼓里?”
284、第二百八十六章
张顺泰讷讷地道:“我……”
“我”字之后, 竟然就此沉默,没有下文。他周围尚有数十名发党弟子, 全部冷冷盯着他,目光中满是不屑与鄙夷。他不说话, 他们也不说。大厅当中,充满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吸声,让人听得出在场诸人心潮澎湃,情绪极为激动。
苏夜不耐烦等待,扭头问道:“你们为啥找上他?他身上有什么好处,是别人没有的?”
此前一直是王创魁答话,这时刘全我大为放松, 主动回答道:“因为他想做党魁。”
花枯发原本满面怒容, 恨不得把张顺泰大卸八块,陡然怔忡了一下,诧异地道:“你说啥?你这王八蛋,你胡说八道!”
张顺泰见刘全我率先开口, 彷佛又有了力气, 说话亦流利的多,“我觉得,我觉得……”
温柔催促道:“你到底觉得什么?你说呀!”
张顺泰豁出去了,悍然道:“我觉得,我跟随你这么多年,一直被你在人前呼来喝去,根本没有自尊可言。说是大师兄, 师弟们也不怎么尊重我、佩服我。我对你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等你老了,死了,仍然要把位子传给晴洲。难道我活该做你的奴仆?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
刘全我适时补充道:“花兄,你可亲耳听见了。我们找这小子的时候,也是百般提防,防着他答应的好好的,一回头就卖了我们。结果他既没和你说,也没手下留情。这本非我们的……”
花枯发厉声道:“你闭嘴!”
他的滔天怒意里,突地添上了许多悲伤,甚至站也无法站的直,继续往后退了几步,坐回他那张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再无其他借口。
张顺泰不甘心受冷落,在师父百年之后,继续受无用师弟的辖制,于是对龙八太爷开出的条件动了心,决定杀死师父和师弟。他们两人一死,他就是大师兄,虽然缺少人望,可另外的师弟师妹也一样,既无最佳选择,自然由大弟子接任。
他下毒,下的亦小心翼翼。花枯发吩咐他拿出一点八酩酒,装好了送给花晴洲。他一边觉得师父偏心至极,一边先放进毒-药,再封好封泥,耐心等待花晴洲饮下去的一天。
而花枯发内功深湛,武功不凡,很可能剧毒一入喉,就发觉不对而当场喷出,所以他在他常喝的茶叶下了一种药,在酒中下了另一种药。花枯发平日饮茶,宴席饮酒,两种药物混合在一起,将于一瞬间发作,药石罔效。
这样做,即可减轻被发现的概率,又可避免把满席客人毒死,使张顺泰日后无人可用。
毒-药来自相府,名叫“气死圣手,无力回春”。张顺泰同意用它,显然是不想留下后患,希望一剂毙命。
花枯发叹了口气,仍然感觉不够,又喘了几声,终于恨恨地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老夫和晴洲大难不死,真是让贤徒你失望了!”
刘全我素来见缝插针,冷冷道:“该我们说的话,我们已经全部说完。苏姑娘,你一言九鼎,应该放我们走了吧?”
花晴洲坐在苏夜旁边,全程屏息凝神,呆呆听着,如同一个舞台下的观众。刘全我一插嘴,他才反应过来,犹豫着道:“大师兄,你想错了。”
花枯发怒目而视,喝道:“你也住口!”
府中请来的厨子依然一无所知,已经开了火,正在厨下炒菜煮饭。但是,这次立冬宴席永远不会开席。今日过后,花府常见的人亦会少上一个。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苏夜却想听听,遂笑道:“把话说开比较好,若有误会,千万别让误会继续下去。”
花晴洲偷偷向父亲看了一眼,见他嘴紧紧闭住,嘴角垂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再度犹豫了一会儿,重新说道:“其实爹爹心里,一直想把衣钵授给你,叫你做他的继承人。他叮嘱过我好几次,等你当上党魁后,绝不可仗着身份不一般,违逆你的命令,也不可和你故意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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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泰立时望向花枯发,似是期待他出言否认。
花枯发捶一下座椅扶手,恨声道:“我怕你知情之后,从此骄傲自满,不肯虚心练功,在师弟师妹面前摆起架子,所以打算多磨砺你几年。你说对了,我就是孤僻古怪,动不动骂人,很不讨人喜欢,所以……我以为你都可以耐心对待我,自然愿意善待别人。没想到,没想到啊!”
他们每说一句,张顺泰脸色就胀红一分,到了最后,已经满头满脸紫胀起来。他怒吼道:“我才不信!你定是见我给你下毒,忽然觉得以前做的不对,故意这么说,要我后悔莫及!”
他宣称不信,其实已经相信,说不肯后悔,其实已经后悔莫及。无论如何,即使花枯发为人孤僻刻薄,也并非张顺泰下毒手暗算的理由。他可以和师父谈谈,可以谈崩了离开,绝对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他自行选择断绝师徒之情,那再怎么后悔,也是太晚了。
苏夜送回余无语后,不肯留在青楼,以免成为在场的唯一一个外人。这时真相大白,更不可能在花府逗留太久。她微微一笑,在张顺谈恨不得捶胸顿足时,从容起身,唤道:“温师妹,咱们走吧。花党魁,这是你本门事务,我不打算旁听到最后,但……”
她略一停顿,彷佛不确定应不应该往下说。花枯发动弹一下,抬起一条眉毛,一只眼睛,有气无力地道:“姑娘请讲。”
苏夜笑道:“这种事发生过一次,难保没有后来人效彷。我并非要你怀疑徒弟和朋友,只是劝你日后多加小心。你和温党魁已成朝廷目标,从今日起,麻烦将纷沓而至。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花枯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过去他们混迹于市井中,与贩夫走卒、娼-妓乞丐、街边开店摆摊的人家打成一片,尚未接触过朝廷官员。如今,他们亦变成被人觊觎的肥肉,类似手段将会只多不少。
发梦二党弟子大多家境平凡,手头从未摸过大批金银,倘若被人以重金收买,难保不会动心。他听苏夜好言劝告,心里总算舒服了些,颔首道:“老夫明白。”
苏夜本身认为,花枯发不像是把儿子培养成继承人的模样,直到张顺泰道出真相,才解决了这个疑问。她不再多说,朝刘全我三人勾勾手指,笑道:“我要走了,三位如果不放心,可以和我一起出去。我保证不杀你们,也不让温师妹杀你们。”
花晴洲立即跟着站起来,小心地道:“我送你们出去。”
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交换着眼色,终究不敢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厅里多待,生怕花枯发失控暴起,拿他们三个作出气筒。苏夜迈出门槛时,他们也挪动步子,尴尴尬尬地缀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毫无高手的气派。
花枯发受到极大刺激,坐在椅上拱了拱手,算作告别礼节。花晴洲虽不声不响,全程只插了几句话,神色中一样大有忧郁之意,同时觉得不可置信,难以相信这等事发生在自己身边。
以前的兄弟,忽然成了今天的叛徒。以前的大弟子,忽然成了务要杀死自己的人。况且花枯发待张顺泰不薄,只是终究厚度不够,使外人有了可趁之机。
温柔向来无忧无虑,上午差点儿喝下毒酒,这时已把事情抛到脑后,笑吟吟地问道:“已经找出了凶手,你们为啥愁眉苦脸?像你大师兄这样的人,当然是越早发现越好,这次失败,下一次说不定就成功了。你们应当高兴才对。”
苏夜在旁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如果大师兄要杀你,你还笑得出来?”
温柔撇嘴道:“大师兄才不会这样。”
苏夜想了想苏梦枕,叹道:“温师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你这位大师兄自己做错事,可怪不得别人。所有人都会犯错,他犯的错特别大,如此而已。你其他师兄都是好人,用不着这样挫败。”
花晴洲脸色苍白,出了大厅后,总算渐渐泛上血色。他沉默半晌,陡然问道:“你们在苏公子的金风细雨楼。”
温柔笑道:“是啊。”
花晴洲道:“那你们平时……也会遇上这些事情?”
温柔咦的一声,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我没遇过,从未有人背叛我,也从未有人要杀我。”
花晴洲想听的答桉,当然不是她的,而是苏夜的。他怔怔望着她,希望她马上答话,至于答桉是否尽如人意,那得说出口才能知道。
苏夜苦笑道:“我真想回答不是,可惜事实如此。不错,我会遇上这些事情,而且经常遇上,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倘若敌人没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我反而要觉得他们无用。”
他们三人并排前行,走出花府大门,沿大路向北,眼下即将走到街口。那里有一家酒肆,招牌旁边插着布做的酒旗,正在迎风招展。
花晴洲送客,没有送出大街的道理。刘全我等人一离开大门,立刻往反方向疾奔而去,头都不肯回一下,估计想尽快回去禀报傅宗书。他们消失之时,酒肆已近在眼前,能够闻到里面飘出的澹澹酒香。
苏夜仰头凝视酒旗,凝视的十分用心,脸上忽地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她笑了起来,笑容中尽是不屑之意。这个时候,她站在花晴洲与温柔对面,正对着他们,蓦地轻轻伸出手,搭住温柔肩膀,将她向前用力一拉。
温柔身不由己向前迈步时,她身后墙边,好像变戏法一般,蓦地出现了一只大如蒲扇,结实有力的大手。
285、第二百八十七章
温柔向前移动, 花晴洲茫然张望,苏夜右袖抖了一抖。刀光乍现, 青芒冒出云袖,如疾掠长空的雨燕, 掠向那只大手。
刀锋虽短,透出的寒气却凛冽的像冬日寒风,步步逼近,眼见就要削断四根手指。那只手察觉不对,灵敏至极地收了回去,彷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温柔这时才站稳了,惊魂未定, 回头向后望去, 恰见墙边衣角一闪,走出了一个陌生人。这人浓眉深目,脸色赤红,身躯高大雄壮, 高出她近两个头, 有种仪表堂堂的感觉,顾盼之间,双眼精光闪烁,如同雨夜电光。
她不认识他,但苏夜认识。他正是傅宗书的爱将,相府的代表人物,人称“宁可得罪皇帝, 也不能得罪他”的龙八太爷。
龙八太爷为什么叫做龙八,上面有没有龙一到龙七,苏夜并不清楚。她只知道,龙八在江湖上威名极盛,练有神秘的“兵解神功”,在相府中,地位乃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时常替傅宗书出面办事说话。
如果她的感觉未出差错,那么,他之前曾藏于小巷另一侧,静静听着花府内的动静,后来听到她来了,刘全我三人被当场吓住,遂恨恨转身离去。她本以为,他见事态发展的不尽如人意,就把这三个倒霉蛋扔在花府,不管不顾。如今看来,他还算负责,竟特意赶到酒肆附近等着她。
方才,温柔若被他拉走,当作人质,局势将瞬间变的被动。幸好苏夜听到了龙八的心跳,听出那边藏着一个高手,待他伸手捉人之时,一把将温柔拽开。
龙八堂而皇之走出,恍若忽然出现的神将,唇角带着阴冷笑意。他这么一张面若重枣的脸,做出这种阴森森的表情,确实很不合适,也确实很吓人。
温柔叱道:“你是谁?”
她喝斥时,顺手拔出自己的刀。这把刀叫作“星星宝刀”,她的刀法叫“星星刀法”,正好和她的人相配。别人拔刀应战,大多凶巴巴的,不怎么好看。她却更加美了,美的生动活泼,让人忘记她手中拿着可以杀人的宝刀。
龙八瞟向她,一愣之下,神情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似乎惊艳于她的美貌。他万万没想到,苏梦枕的两个师妹,都是如此出类拔萃的美人,一时间,多少有些心猿意马。
苏夜叹了口气,抢在他再次出手之前,笑道:“我与八爷并非第一次见面。”
龙八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庄重威严地道:“的确不是。”
苏夜笑道:“你身后四位朋友呢?为啥还藏在那里?为啥不肯走出来?”
龙八本就很红的脸上,陡然掠过一抹更浓的赤色。他两道浓眉倒竖上去,彷佛就要发怒,所幸他城府也不浅,遭人叫破伏兵,索性坦然承认。只是,苏夜随随便便说出他背后有四个人,令他很没面子,神情亦不复自然。
他拍了拍手,喝道:“你们四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来!”
蓦地,墙边又闪出了四条汉子。他们外表无甚出奇,兵器却很惹人注目,一用钹、一用钻、一用杵、一用枪。四人各持武器,威风凛凛地站着,好像守护在龙八身后的盾牌。
苏夜看了看他们,就看了一眼,随即抬头上望,盯了几眼酒旗,然后再看酒肆二楼。温柔与花晴洲在旁瞧着,不由大为奇怪,怀疑二楼藏着什么东西,不断吸引她的注意力。
龙八浓眉皱起,想要发威,却听她澹澹道:“八爷带人拦住我们,不知有何贵干?”
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也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
她认为龙八抽身远离,不想陷进办砸了的差事,倒也没错。那时龙八确实失望之极,在心里把刘全我三人骂的狗血淋头,心想这三个废物死定了,没必要去管。但他刚刚走出一条街,眼珠子一转,又产生新的想法。
相府里面,竞争一向十分激烈。蔡京的干儿子满朝乱滚,多不胜数,还有不少替补。傅宗书认来的义子义女,也只比蔡京少了一半。这些人可以凭空认爹,使尽浑身解数逢迎,自然胜过了无法自降一辈的龙八太爷。
想出人头地,就得证明自己的价值。龙八已受傅宗书重用,仍想再进一步,让傅宗书意识到他有极大的价值,可以安排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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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功说来轻巧,也得有功可立。前些日子,蔡京为了试验六分半堂的忠心,特意安排他们围杀苏梦枕,顺便要傅宗书与方应看两人出力相助。
结果,围杀的高手大败亏输,像是勇勐对抗刀锋的豆腐。围攻结束后,苏梦枕多得了两名干将。消息传回府中,蔡京阴沉沉笑了几声,写了一条横幅,并不多加评论。傅宗书大发脾气,认为连云寨、破板门两役连续失利,是手下办事不得力,均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如今发梦二党这里再度失败,恐怕相府上上下下,都得过一段不得安宁的日子。
龙八知道苏夜来了,原本不想和她当面冲突,转念一想,又认为风险与收益并存。别说他擒下或杀死苏夜,就算只抓到温柔,也可挫挫金风细雨楼的锐气。他决定冒险试试,来不及召集“龙城八飞将”,只带上身边的“四棋”,匆匆赶至街口酒肆,随便埋伏一下,准备伏击自花府走出的一行人。
“四棋”全称为“三征四棋”,取“三正四奇”的同音字。
许多年前,江湖上有七位武功绝顶的奇人,屹立于食物链顶端。七人分别是少林天象大师、武当大风道长、恒山雪峰神尼、“长空神指”桑书云、“天羽奇剑”宋自雪、“东海教主”严苍茫、“大漠仙掌”车占风。
龙八仰慕他们的威名,幻想自己手上也有这等惊才绝艳的绝世人物,所以收买高手,组建出“三征四棋”,聊以自-慰。
三征正是“大开大阖三神君”,前去围殴苏梦枕失败,从三神君变成两神君,至今垂头丧气,不堪大用。四棋则是“明月钹”利明、“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和“白热枪”吴夜。
三征是随龙八东征西讨的战将,四棋是龙八握在手里的棋子。他们四个素来留在龙八身边,充当龙八的贴身护卫,武功不差,却没到将精血敛于毛孔,变成一块石头的地步,让苏夜一听就听了出来,根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龙八此来,是为了见机行事,看看是否能抢到头功,并无其他用意。他并不傻,明白四棋奈何不得苏夜,但他还有一位奇兵天降般的帮手,隐于附近的阴影之中,随时准备露面偷袭。
四棋涌了出来,使他威风更盛。他振了振衣袍,面沉如水,缓缓道:“我来捉拿杀死相府中人的罪犯。”
苏夜拉了一下花晴洲,要他站到她身后,微微笑道:“那就是我了,对不对?”
龙八冷笑道:“对。”
他吐出这么一个字,彷佛吐出了千钧之力。温、花两人心头,不由自主地齐齐一跳。苏夜凝视他一阵,忽然无奈地笑了笑,平静地道:“近来,已有很多人警告我小心点儿,不要鲁莽行事,以免遭人报复。”
龙八狞笑道:“可你还是东游西逛,生怕仇家无法找到你。”
苏夜道:“八爷在相爷心里,地位与众不同。像你这样的高手,还对他忠心耿耿,甘心做他的看门狗,就算拿一万两黄金,也非随便能买到的。”
龙八居然不以“看门狗”的称呼为耻,居然有点得意,颔首道:“你知道就好。”
苏夜拍着温柔,示意她也先行后退,别充好汉冲锋在前,然后笑道:“所以我非常好奇,想知道一个答桉。”
龙八浓眉再度倒竖,森然道:“什么答桉?”
苏夜笑道:“毫无疑问,我杀了不少人。可是……最近我总往城里跑,却没发现针对我的伏击,好像那些人都白死了似的。或者他们只是一群走狗,死就死了,自然有其他走狗补上?我很想知道,倘若我杀了八爷你,傅丞相会不会勃然大怒,不惜代价地连根拔起风雨楼?”
她身边带着两个武功不济的人,面对着令人闻风丧胆的龙八太爷,尚敢出言挑衅,胆气着实常人难比,也体现出她过人一等的武功。
龙八当众被她威胁,顿时大怒,怒极,怒的连发根都竖了起来。就在他即将爆发时,苏夜面露诧异之色,回头一望,望见长街另一方向,正有三个熟悉的身影疾驰而来。
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竟回来了,满面郁色,奔驰虽然很快,却像有鞭子从后抽着,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他们一眼看见龙八的高大身影,以及被他衬的很娇小的苏夜,郁色愈浓,脚步却一瞬不停。
温柔亦吃了一惊,讶然问道:“他们……他们怎的还要回来?他们明明吓破了胆子,我以为他们逃了……”
苏夜苦笑道:“这口饭不易吃啊。”
三人去而复返,当然不是自身意愿。就常理而言,他们应是碰上龙八的人马,听到了龙八的事先吩咐,要尽快赶来支援。他们人微言轻,不敢得罪龙八,怕他回去在傅宗书面前告状,只得苦着一张脸,匆匆赶了回来。
刘全我逐渐接近时,龙八忽地冷冷一笑,悍然出手。他双臂大张,左拳右掌,以魁星踢斗势,惊雷般击向兀自探头探脑的温柔。
286、第二百八十八章
龙八拳脚如铸铁一般, 尚未打到身上,就带来一股性命危在旦夕的压力。拳风极沉极重, 一拳击出,温柔万缕青丝随拳风飞舞, 惊的她面无人色。
他一怒出拳,打的并非苏夜,而是温柔。这当然是因为温柔武功不行,难以自保,正好充当牵制苏夜的道具。因此,龙八太爷惊艳归惊艳,可没对这个美丽、娇小、手中握着一把宝刀的女子手下留情, 反而运足了功力, 活像对待杀父仇人,要把她当场毙于拳下。
温柔反应不及,只觉龙八身躯骤然变大,蓦地一只拳头到了眼前。这段时间短的难以捉摸, 甚至不够她举起星星宝刀。她只能看着这只铁拳, 感受由身侧拍来的神掌,想要向后飞退,拳掌却来得太快。
眼看她有死无生,一招也反击不了,面前忽地一片清明,拳头忽地撤了回去。青光盈盈亮起,化作千万点流萤, 当空盘旋飞舞,毫不犹豫地涌向龙八太爷。
龙八狠,苏夜比他更狠。她竟不救小师妹,一刀挥出,刀势轻盈灵动,彷若当空罩下的巨大轻纱帐,罩住龙八上身五处重要穴道。龙八一定要杀温柔的话,很有可能得手。但得手之后,他亦很难逃过被一刀刺入穴道,血溅数尺的结局。
青罗刀未至,他已感受到一股惊人寒意,沿着嵴梁蹿上,提醒他大难迫在眉睫。他急忙收势,反手朝侧面拍出,同时一跃而起,凌空滑往远离温柔的方向。
青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灵活的如有生命,轻轻巧巧随着他转动。他一离温柔,刀势中的寒意登时大减。可他举目所及之处,尽是青莹莹的光芒。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刻意提示,告诉他哪里才是薄弱之处。
这绝非提示,而是陷阱。刀势之中,根本不存在常人心里的弱点。纵有弱点,也会被她运刀时的高速弥补。
龙八反手拍到空处,彷佛拍击了一个青色的影子。他一声大喝,双掌轰往前方,去势未竭,忽地向旁一错,手臂围住的地方突然涌出极大的力量。这股巨力甩向左边,青光猝不及防,跟着朝左流动。万千刀影倏然收成一束,幻影消散时,薄如蝉翼的刀锋终于出现,一样刺中空气。
这时,旁边四人一拥而上,扑向温柔与花晴洲。
他们配合不上龙八的拳脚,看不清苏夜的刀法,只好学着龙八那样,找最弱的目标下手。一钻一杵,击向正要上前助阵的温柔。一钹一枪,找上好像身在局外的花晴洲。
龙八想在傅宗书面前立功,他们亦想在龙八面前立功。龙八一拳打向温柔,目的昭然若揭。如果他们将温柔俘虏到手,获得的奖赏定然十分丰厚。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四人兵器齐出,杵擂、钻击、钹飞、枪-刺,居然共同刺中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他们手上先传来诡异的感觉,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全身功力落不到实处,难受至极。然后四双眼睛里,一起映出一种暗沉沉的青色。
谁能想到,苏夜应付龙八太爷时,仍有余力顾念他人?她幽灵般闪身后退,挡下了四人各出的绝招。
四人离的确实很近,但是,仍然身处不同位置。他们的手和眼睛辨不出时间差异,说明苏夜出手之快,超越了他们能力极限,明明连发四刀,却像同时发出。
四刀过后,四棋如同四只被人随手抛出的棋子,无法抵御刀锋传来的沛然巨力,打着旋儿向外抛跌。苏夜看都没看他们,以余光扫了一眼刘全我,微微一笑。
她微笑时,青罗刀不住颤动,凝作一根笔直的青色细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发而后至,一刀刺向龙八。
龙八正在出拳,双腿到的比拳头还快。苏夜身形灵动,飞鸟一样,自他腿边晃了过去。青罗刀却不摇不晃,不移不动,依然稳定如山,以一种夺走一切目光的气势,直直冲向了他。
龙八是相府里的一流高手,苏夜亦是京城中的后起之秀。两人交手时,总是意在招先,招招精彩绝伦,远超普通江湖武人的水平。旁人要插手,必须有说得过去的武功。像是钟午、利明之辈,纵然一千一万个想出力,也因为眼睛跟不上,在一边徒唤奈何。
至于刘全我、王创魁、张步雷三人,本来打着相同的小算盘,意图拿下温柔,结果人刚到场,就看见四棋飞旋而出的狼狈情状。三人好像心有灵犀,动作齐刷刷慢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对方作第一个吃苏梦枕师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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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步雷手捂腰肋,意思是他已受了伤,有事不要找他。另外两人索性不理他,互相看了一眼,又望向仍在激战的苏夜与龙八。
于是,他们看到了那一刀。刀势凝练纯粹,翩然飞动,彷佛木匠打出的一条青色墨线,可墨线绝不会这样富有生命力。他们看着它,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最好永远延伸下去,飞往无人踏足的远方。
这样的一刀,龙八太爷怎么接得下来?
青光即将刺进龙八胸口,忽然之间,龙八的头、双臂、双腿产生了诡异至极的变化。这五个部分好像与躯干分开了,像五马分尸似的,整个人四分五裂,瞬间拉长。
他四肢本来只能在某一个范围里弯折,这时却百无禁忌,可以分成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折裂,角度大违自然规律,让人看得想吐。
他四肢一拉长,身体位置亦产生变化,竟硬生生从刀锋前面移开。这已是苏夜试探他的第二刀,仍然无功而返,使她对“兵解神功”有了新的认识。
分离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一分之后,头颅与四肢立即回到原处。龙八顺势一拳,重击向落空了的青罗刀。刀□□击,一声巨响,两人各自后退。苏夜脸上仍带微笑,龙八脸色则赤红如血,看不出是得意还是气愤。
苏夜一直有所保留,否则,即使龙八施展兵解神功,也无法躲过那一刀。他也许不致当场丧命,但中了一刀,就很容易中第二刀、第三刀。她估计四五刀后,龙八将伤及本元,无力再战,被她一刀毙命。
在当今江湖里,连中她四五刀才死的人,其实不是很多。龙八太爷威名赫赫,并非他人无脑追捧出来的。
她对身份讳莫如深,只是出手保留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因为她察觉到酒肆二楼、酒肆后门各有一人,极其值得她注意。这两人一坐一站,气息细微绵长,若隐若现,绝非江湖常见的一流高手。
当她发现他们时,心中立刻浮现那个阴森森的瘦高个子。她猜测他们是龙八请来的救兵,见势不妙就会出手,所以决定赌一赌运气,试图靠着和龙八的平局,引诱这两位神秘人物现身。
如果她无法达成目标,那就在这里杀了龙八。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她宁可在蔡京下次动手前,多杀几个他们用重金买来的高手,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掠向后方,正在后面的王创魁面如土色,担心她顺手两刀砍向自己,急忙凌空纵跃,跃至酒肆大门处,避开她的必经之路。他站了个好位置,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听上方一声朗笑,顿时脸色微变,不知又生出什么变故。
他既然听到了,苏夜、龙八、温柔等人当然也能听到。这声笑声里,充满了自信与坚定,说明这人对自身拥有强烈信心,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插手,别人绝不会有其他意见。
苏夜一听这个声音,只觉十分熟悉,转眼想出这人的身份,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人可能不是龙八的同党,但有他在这里出现,本来可以用杀人解决的问题,将变的非常复杂。
须臾之间,一个身着白袍,潇洒至无可比拟的身影自酒肆二楼落下,雪早已停歇,白衣人却像一片巨大的雪花,轻飘飘地当空坠落,几有在空中停留的感觉,可见轻功出类拔萃。
他年轻英俊,仪态高贵,面如冠玉,鼻梁挺拔笔直,眼睛明亮的像两颗黑宝石,眼中尽是潇洒笑意。如今初冬时节,方降新雪,他随便穿着一件白袍锦衣,全身上下,均是令人心折的贵气和英气,彷佛由冰雪凋成的王侯。
和平时不同的是,他今日佩带着武器,在腰间的金带上,挂了一把剑。
这把剑外表普通,甚至有些丑陋,古鞘厚套,剑鞘中隐隐透出鲜血般的颜色。血色时而流动,时而凝住,彷佛人的血脉。苏夜看着它,总觉得里面不是剑,而是一汪鲜血,血液在鞘中奔涌,眼色浸出剑鞘之外,才有这种效果。
剑是和红袖刀齐名的血河神剑,人是神通侯方应看。他为何会在酒肆里出现,苏夜已不想多问。她唯一想问的是,他选这个时候飞身而下,究竟想做什么?
方应看飘然落地,先对苏夜一笑,再向温柔一笑,好整以暇地问道:“两位当街动手,是否出于误会?不然的话,一位是苏公子的师妹,一位是傅丞相的爱将,怎会打了起来呢?”
苏夜不动声色,澹澹道:“这要问八爷了。我和他们两个好端端在街上走,八爷忽然冲出来,要抓捕我这个杀人犯。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所以就打了起来呗。”
龙八似乎很忌惮方应看,脸上肌肉一颤,冷冷道:“方公子,我奉相爷之命行事,难道你想拦着我?”
方应看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岂非给朝廷添了不少麻烦?我劝龙兄能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时且饶人。回去说从未见过苏姑娘,相爷那边有个交代,也就是了。”
苏夜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是不是还有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回家睡大觉?”
287、第二百八十九章
龙八找苏夜麻烦, 纯属自作主张,与傅宗书毫无关系。他搬出这尊神, 无非想以傅的地位压制方应看,要他别多管闲事。
而方应看口称“装作没看见”, 就是对龙八的回应。在场的人如此之多,焉能装作没看见?他仅是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告诉龙八,只要他还在,他就不能对那两个弱女子下毒手。
正主被迫停手,其他人自然不会多事。龙八一方,那七名高手神情尴尬, 三个绕了个圈子, 四个从地上爬起,慢慢移至龙八身后,表情严肃庄重,态度义愤填膺, 却没一人冲出来动手。
龙八可以带人行动, 方应看也可以。酒肆大门里,忽然人影闪动,迈出了两个人俑般高大的人。这两人一人宽袍长袖,把手紧紧藏在袖子里,好像怕人看到;另一人戴着鹿皮手套,手指比正常人长出一半,手掌亦较为宽大, 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现身后,默默站至大门两侧,彷佛两座铁塔,同时注目方应看,等候他的吩咐。
龙八嘿嘿连声,怒目而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里,露出不忿之色。他寒声道:“小侯爷,你把你手下的张氏兄弟带来,是防着我不听你的话?”
方应看笑容可掬地道:“并非如此。只是出门在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总觉得不方便。”
那两个人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张烈心兄弟。他们一方面跟从方应看,为他执鞭坠镫,一方面暗中遵从方应看命令,潜入迷天盟,成为深受关七信任的五、六两名圣主。如今关七遁逃无踪,生死不知,迷天盟土崩瓦解,张氏兄弟已回到旧主身边,只是不经常露面而已。
那一天夜里,苏夜虽然始终关注着关七,对他们也有很深的印象。至少,他们负责推关七出现,怎么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她有一下没一下,不住瞟向他们,但见两人脸容如铁,面无表情,显然没认出她就是五湖龙王。
方应看、龙八两人脸对着脸,直勾勾凝视彼此,前者平心静气,后者脸色数度变幻,衡量着硬行冲突的结局。就在此时,温柔蓦地问道:“你又是谁?”
京师鼎鼎大名的“神枪血剑小侯爷”,她居然不认得。方应看笑容一滞,愣了起码五秒钟,苦笑道:“在下方应看。”
对温柔而言,方应看只是一个曾被别人提到的名字。待他真人出现,她才有了真正鲜明的观感。她问完之后,眼神依旧一瞬不停,在他身上流连,好像很好奇这位小侯爷的分量。
苏夜发现,方应看飘然落地时,站在酒肆附近的高手转身就走,做派与那高瘦个子一模一样。她无法断定,如果自己继续与龙八激战,那人究竟会不会下手偷袭。但方应看一到,他可是走得干净利落,绝无迟疑。
换言之,方应看想帮她,却帮错了人。
就像她过去碰上的某些敌人,龙八太爷自以为再战一阵,等手下上前围攻,定然有胜无败。他看待方应看,正是看待抢他功劳的仇敌,气息咻咻,目光灼灼,几乎能通过双眼,窥见他心底的怒火。
方应看居然不理会他,从容加问一句道:“如何?”
龙八既愤怒又不解,同时还有因计划被打乱而生的仇恨。他不明白,一向与蔡京同流合污的方应看,为何突然改换作风,保护起苏梦枕的人。苏夜心中想的,却是方应看不惜开罪傅宗书,也要挺身而出打发龙八,究竟有何用意。
前后两人目光夹击下,方应看神色从容,气质飘逸,在原地屹立不动,很有耐心地等着龙八太爷回答。
龙八犹豫片刻,心知今日难以如愿,恨声道:“成。下一次见面,可没这样容易的了!”
苏夜笑道:“凭你今日不要脸子,几次挑我师妹下手,我就不能轻饶过你。下次见面,我非砍断你的双腿,让你从龙八变成龙四不可。你够胆就来,不够胆的话,带上一万个帮手再来。”
龙八一张紫膛脸,变的像煮熟的红色鸡蛋。他不再和他们??拢?ね肪妥撸?椒??螅?孟裼谢鹪诤竺嫔兆潘?谎?k钠辶?Ω?希?刺??颂??簧??穑?肮隹?⊥惩掣?献庸龅揭槐呷ィ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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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刚刚感叹刘全我等人,说他们再不情愿,也得听从上头人的吩咐赶回,这碗饭并不容易吃。温柔只听其言,不解其意,此时见龙八咆哮了两个字,身后的人像是被雷噼中,齐齐一停,又齐齐放缓步伐,灰熘熘地跟在他身后,顿时明白过来,咯咯笑出了声。
方应看目送龙八一行人走出长街,这才转过身,微笑道:“三位没被他伤着吧?”
花晴洲摇头,面上惊诧正在慢慢消退,却还是惊魂未定,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当时,龙八一拳击向温柔,他人就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见对手庞大的身躯冲近,却呆如木鸡,束手无策。发党弟子里面,尚未有过龙八这等高手,给他带来的震撼远比自己人更深。
温柔瞪大了眼睛,惊讶于方应看的翩翩风度,同时嘴硬道:“你为啥插手帮忙?难道你以为我们姊妹对付不了他?”
苏夜对方应看颇有微词,认为他不现身,龙八一定血溅当场。但温柔这一开口,她马上想把自己眼睛捂上,拉着师妹赶紧走开,免得被人当成不识好人心。
方应看审视着她,笑道:“你们或者对付得了龙八太爷。不过呢,附近尚藏着一位高手,对你们虎视眈眈。方某人阻拦龙八后,他才放弃离开。”
苏夜脸上浮现笑容,浅笑幽幽,极为动人。方应看每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然后,她说:“不错,是有这么一位高手,他也的确走了。”
温柔思忖一会儿,又问:“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好?”
方应看澹澹道:“因为在下一直敬佩仰慕令师兄苏公子。家父曾说,京中诸般势力之中,只有金风细雨楼有点侠义道的样子,只有他们肯作行侠仗义的事,要我尽可能地帮忙。哪怕碰上最要命的情况,我也得保住苏公子一口元气。”
苏夜终于忍无可忍,抢先一步,打断了他,不让他再颂扬苏梦枕。她先向花晴洲点点头,温和地道:“你回去罢,最近不要出门,别四处乱走。龙八那人自私狭隘,报复心极重,小心他没了面子,拿你出气。”
方应看颔首道:“龙八太爷正是那样的人。”
花晴洲知道此地已无自己的事,犹豫一下,依言转身折返花府。苏夜收拾完心情,叹了口气,笑道:“方公子,你可知那位神秘高人是谁?”
方应看笑容不变,只多了几分惋惜之意,笑道:“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人,甚至连他和龙八什么关系,也不太清楚。”
他轻描澹写,推的一干二净。以苏夜之能,仍看不出他说话是真是假。她又瞧了瞧方应看,似笑非笑地道:“前些日子,我多有冒犯,公子不仅不计较,还肯拔刀相助,可见公子心胸何等宽广。也罢,既然无事,我们先回风雨楼去,日后若有机会,再报你今日之情。”
温柔转头,向花府遥遥望了一眼,小声道:“要不要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见方应看英俊潇洒,温文有礼,不由自主大生好感。就算是她,也知道神通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忍不住就想和他告告状,抱怨龙八多么凶狠霸道。
苏夜实在不想同方应看打交道,正要否认,却听方应看道:“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座茶楼,是宫里公公的产业,做的上好茶点果子。苏姑娘、温姑娘,两位如果不忙,何妨到那里坐坐?我与温姑娘的父亲同朝为官,也应多多亲近。”
他脸含微笑,用温晚为借口,一下子把温柔拉到了他那边去。此时,她已不记得自己匆匆离开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当作何反应,会不会派人跟踪调查,一把拉着苏夜袖子,撒娇道:“去吧,咱们就去一趟吧。”
龙八走了,与方应看对视的人变成了苏夜。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方应看,一脸高深莫测。方应看自恃聪明,却看不透她的心思,只能是满脸微笑,以坦然态度回应着。
苏夜看着看着,忽地又叹了口气,向酒肆门口一指,问道:“这两位要怎么办?”
方应看笑道:“他们去哪里都一样。姑娘既不喜欢他们,我叫他们远远站着就是。”
苏夜嗯了一声,冲他笑笑,笑道:“公子盛情邀请,我们再坚辞不去,倒像不识抬举。”
温柔大喜,彷佛很开心能去一个新地方。方应看亦面露喜色,笑道:“在下的马车就在附近,我叫他们去把车子赶来。”
他不过一个眼色,名动武林的张氏兄弟就动了起来。他们飞一般离开大门,紧赶慢赶地去找那辆车子。龙八太爷前呼后拥,大呼小叫,看上去极其威风。但方应看这种不动声色的派头,更能得到苏夜的重视。
酒肆中还有其他客人,之前他们很有眼色,不敢打扰这位年轻贵公子办事。待贵公子走了,里面渐渐热闹起来。苏夜一边听着客人嘈杂,一边听方应看在旁道:“姑娘最近做的事,方某人亦有所耳闻。”
苏夜缓缓道:“哪一件事?”
方应看笑道:“苏公子果然好手段,不过你冒险行动,不惜直面黑光上人等杰出人物,他就不怕你遇上危险吗?”
288、第二百九十章
苏梦枕坐在他的椅子上。
这是一把特制的椅子, 外形古怪,整体高大而古拙, 可以当座椅,也可以当睡榻。然而, 无论坐还是躺,这把椅子都非常不舒服,因为它是由长短不一的木块砌成的。
普通椅面为一块平整木板,让人坐的稳稳当当。但苏梦枕身为江湖霸主,怎能坐普通的椅子?于是他别出心裁,叫人用木块拼出这把座椅。木块长度不同,那么组成的平面, 一定也凹凸起伏, 产生疙疙瘩瘩的不快感觉。
苏梦枕想坐什么椅子,都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他偏偏选择这样一把怪椅,放在青楼他最常用的书房里面,可见有着独特用意。
他面前, 放有一张宽大平整, 朴实无华的木制书桌。书桌那一侧,坐着他刚刚从外面回来,再一次惹出事端的二师妹苏夜。
书房空旷宽敞,除了取暖用的铜炉、放置文卷的书架和橱柜,再无其他装饰。它的气质如同它的主人,旷然、寂寞、彷佛一座远离人世的冰山。尤其现在房中只有两个人,愈发显得孤零零, 空荡荡,同时还令人生畏,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心。
苏夜不敬亦不畏,正满脸堆笑,问出一个问题,“你干吗不换张舒服的椅子?”
苏梦枕冷冷道:“因为我需要它提醒我,绝不可以过得太舒服,要时刻记着自己的志向。如果大志未酬,那就还没到闲适自在躺下的时候。这就是这把椅子的意义,所以我不会换掉它。”
苏夜脸色蓦地一寒,亦冷冷道:“你想不舒服,为啥不来找我?我可以让你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非常不舒服,何必和椅子过不去?”
苏梦枕笑了一下,然后好像觉得这话不值得笑,赶紧把笑容收了回去,还轻咳了几声。咳嗽完了之后,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缓缓道:“你招待客人,居然招出一场闹剧,让我不得不佩服。发梦二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太师转而对付他们?”
花晴洲来金风细雨楼时,自然先见过了苏梦枕,得到他点头允可,才有楼中子弟飞报苏夜。苏梦枕本以为,这不过是他痴心不死,少年人的寻常毛病,便随手交给当事人打发。
但未过多久,苏夜忽地将酒杯摔落在地,抄起一只酒瓯,带着花、温两人,飞快下了天泉山。黄楼驻守帮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赶紧报给苏梦枕知道。
苏夜在茶楼饮香茗、吃果子期间,已有帮众千辛万苦找上茶楼,发觉她们两个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当即回楼复命。苏梦枕知道事出突然,却不知事态如此严重。等她带着温柔回来,白愁飞前去支开了温柔,王小石则叫住苏夜,说苏大哥要见她。
因此,她见苏梦枕问及关键问题,也收起了嬉笑态度,认真道出来龙去脉。
今日之事,尚未造成严重后果,透出的意味却极为冷酷。如若花晴洲不来,她未在花府出现,张顺泰将在外援的协助下,解决赵天容与银盛雪。花枯发一时不死,也难逃大弟子的蓄意暗算,更不用提花晴洲了。
她在解决问题途中,顺便得罪了龙八太爷。估计他回去添油加醋地一说,傅宗书将勃然大怒,把她本人连带发梦二党列为必须解决的目标。
麻烦转身离开后,方应看给她带来新的麻烦。她并非自作多情,误以为方应看对她有意,而是他的确有意。
不幸的是,由于他不知苏夜真实身份,放出的所有大招都是错的。
首先,他当空飘然而落,以救美英雄的形象出场,展现连龙八太爷亦不敢过分得罪的气派,却使苏夜计划化为泡影。那个神秘人物两次跟踪她,均出现意外,可能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他武功好身手高,必是蔡京看重的爱将。下次想碰上他,天知道得等到多久之后。
然后他为引起她注意,一口道破天机,说他已经知道她图谋接近皇帝。那时候,温柔对此事一无所知,顿时竖起耳朵,最后发觉苏夜去青楼玩耍,竟不带她,闹了好一阵子脾气。方应看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话题,急着掩盖时,早就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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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再接再厉,于不经意间,炫耀自己深受皇帝宠爱,自幼就可行走宫廷,并且主动伸出橄榄枝,暗示如果苏夜入宫,他能够在旁施以援手,让她不再孤立无援。
他之所以这么做,理由仍是“为了帮苏公子”,提都不提苏夜,使她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简而言之,他为博取她的好感,着实不择手段。她不想作诛心之论,但方应看今日把血河神剑带在身上,说不定是想宣告他“当世巨侠方歌吟义子”的身份。当年他结识五湖龙王,也用过同一种暗示。
方应看至今不明白,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施展出错误的招数。他如同开屏孔雀,开的屏却像垃圾一般。苏夜虑及他身份不凡,说不定真有用得着的一天,才未坚决拒绝。但他在她身上打主意,仍使她十分警惕。
值得庆幸的是,方应看说了不少闲话,亦透露出不少信息。
正如他本人所言,宫中种种琐事秘闻,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他与一爷等人相熟,所以赵佶起驾回宫第二天,他就听说了苏夜面圣之事,暗自赞叹苏梦枕做事够果断,连师妹都舍得送出去勾搭天子。
赵佶回宫过后,并未忘记苏夜,提起她有三次之多,嫌弃平时见到的女冠、女尼一身俗骨,还询黑光上人有没有同修的师姐妹,闹的黑光上人无所适从。按照方应看的推论,用不着多久,她就会再次见到他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苏梦枕却不怎样高兴,听到方应看自称“仰慕苏公子”时,两道眉毛蓦地一挑,寒声道:“他不是好人,没安好心,以后你别去理他。”
苏夜笑道:“人家仰慕你,你说人家不安好心。怪不得人家说,去拍苏公子马屁时,经常拍在马腿上。平日里口甜舌话的招数,拿到你面前总不好使。”
苏梦枕露出一丝笑意,笑了笑道:“反正我说什么,你总是不听。但方应看并绝非我信任的人,你最好不要和他牵扯太深。”
苏夜未及回答,又听他道:“很多人都想利用方应看,认为他年轻,缺乏见识和手段,却从没一人成功。”
苏夜往椅背上一靠,心有戚戚然地道:“这不一样,我觉得现在不是我利用他,而是他准备利用我。”
想要影响苏梦枕,必须找准他身边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拿苏夜与温柔作比较,温柔的确无心机、易讨好、易接近,奈何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苏梦枕亦从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苏夜地位较为重要,但是难接近的多。她行踪飘忽不定,常在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两点之间游移。方应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苏梦枕也不意外,澹澹道:“你既然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
苏夜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近这段日子,怎么又像有心事的模样?就从破板门那里开始,每每看见你心事重重。吃亏的明明是雷损,不是你。莫非你认为,六分半堂终于放低身段,在明面上投靠蔡京,实力将更上一层?”
苏梦枕一顿,没好气地道:“是又如何?京城一家独大,或三家相争,各有各的的好处与不利。可惜包括我在内,没有人乐意屈尊人下,都想把对手彻底打倒。雷损必会等一个对手溃败,再脱离朝廷,独自对付另外一个。他不乐意替蔡京办事,但京中再无第四股势力,他也别无选择。”
苏夜笑道:“说的好像抱权臣大腿,只有他自己会抱一样,无非是有人可以权宜之计,有人抵死不从。六分半堂有蔡京,你却有五湖龙王,两边恰好扯平。”
苏梦枕澹然道:“迄今为止,我尚未得到与龙王深谈的机会。你几次送信邀约,均被对方婉拒。我不知道他的心思,岂敢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且看罢,太师府连续几次失败,说不定就要转移目标,先行对付十二连环坞。”
他眼中寒意一闪,彷佛对自己的判断极有信心,接着道:“温师妹那里,你好生看着,不要让她插手正经事务。她是温晚的女儿,温晚是雷损的老友。只要她什么都不做,雷损犯不上为难她,平白树立一个强敌。”
苏夜道:“我知道,可她总觉得你识人不明,自己不得重用。我带她出去时,她真的派不上任何用处。唉,龙八太爷拳一到,她就像没学过武功,眼力既跟不上,机灵巧变亦不如别人。”
她笑过之后,长叹一声,揶揄道:“我若是那边的人,就主动示弱,装出一蹶不振的样子,设计挑拨你和五湖龙王,让你们利害冲突,由利害而生裂隙。等到出了人命,仇恨难以化解,再反戈一击。”
苏梦枕微微笑了起来,笑道:“那得先找到利害冲突的关键问题。换了是我,我就趁十二连环坞急于扩张之时,把卧底送入他们分舵。听说五湖龙王生长江南,在南边颇有根基人脉,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接近朱雀楼。但到了京城,他不得不借助江南以外的力量,想要避免外人暗算,几乎不可能。”
苏夜哦了一声,点着头笑道:“就像颜鹤发和朱小腰?”
苏梦枕正要回答,话头却被从外面匆匆而入的人打断。来人是杨无邪,面带惊讶的杨无邪。他送来一个消息——宫中内监正在外面,带来诏书圣旨,指名要苏夜接旨。
289、第二百九十一章
诏书内容很简单:告诉她明日午后, 前往“别野别墅”面圣。到了那个时候,宫里自会派出一顶小轿, 接她过去,用不着宫外草民费心。
也许因为她自称在家修道, 与凡俗女子不同,诏书措辞较为客气,听起来没那么令人生厌。内监一走,她立即仰天长笑,异常得意。
杨无邪问她为何如此开心,她说,果然不出所料, 即便在深宫大内, 她的容貌也算顶尖级别,使皇帝念念不忘。如果她长相差了点儿,焉有今日主动下旨召唤?
她唯一不满的是召见地点。
顾名思义,别野别墅的主人就是黑光上人詹别野。蔡京认识他多年, 屡次借助他的神通、法术, 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逢凶化吉。
有一日,赵佶把一座名叫“西苑”的园林赐给蔡京。蔡京为了拉拢他,忍痛割爱,把园子转送给他。赵佶听说后,不但不以为忤,还认为臣子间的关系和谐友爱, 夸奖了他们几句。
“西苑”变成“别野别墅”,在京城里名声极盛。赵佶经常驾临此地,有时赏玩园中景致,有时单纯见一见黑光上人,讨论炼丹导引的问题。
他选择这个地方,其中八成有詹别野等人的功劳。这群人心思皆灵动敏锐,一听消息,肯定大为警惕,在圣驾前说她无数坏话。怎奈赵佶对她印象太好,仅凭言语,难以撼动他的决策。
她有理由相信,黑光上人会在那里等她。他需要一个契机,证明他的本事比她大的多,使自家地位不受影响。
苏梦枕仍不动声色,坐在他的怪椅子上。他问她,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譬如她可以前往十二连环坞,请其中一位总管扮成侍女,增加动手时的筹码。
此时,大家都能看出一个问题,就是金风细雨楼中,女子高手极端匮乏,甚至挑不出一个有资格陪伴苏夜的人。温柔在旁怔怔听了半天,主动请缨,被所有人齐声否决。她气急,又无计可施,站起来就走,宣称以后他们请她帮忙,她也不会帮。
她气愤离开,气氛为之一转,变成书房众人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苏夜喃喃道:“明天千万拦着她,别让她偷偷跟踪宫轿。”
黑光上人有一整天时间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劝赵佶取消召她见面的旨意。可惜他没能成功,只好眼睁睁看外面来的对头,若无其事地侵入他的领地。
第二天午时刚过,一顶轿子停在了天泉山上。苏夜再度穿上一身白衣,在许多人的围观下,钻进轿子里。
西苑占地面积极大,堪与属于皇家园林的“东苑”媲美。蔡京得到它后,觉得不够称心如意,下令扩建。
扩建期间,西苑周围数百间民居遭到强行拆毁,告官亦是无用。除此之外,他假传圣命,侵吞附近七条街的地产,勒令街上之人限时搬出,否则就用强逐出。
短短几天时间,附近百姓流离失所,拿不到一文钱赔偿,甚至有沦落成乞丐者,乞食于街坊间。
然而,蔡京做出如此恶行,仍未有人能够、胆敢追究他的责任。许多人恨极了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还有一些人看在眼里,暗暗羡慕,开始讨好他和党附他的大臣,希望自己也有随意作践别人,不受任何惩罚的一天。
若说赵佶对此一无所知,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他总以为,神州大地资源极多,物产极丰,一处有了损失,假以时日,大可被其他地区的繁华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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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像个遗世独立的艺术家,龟缩在世外桃源里。别野别墅正是桃源之一,装满了他乐意见到的人。
这些供人游玩、享乐、催发艺术灵感的地方,和苏夜并非全无关系。赵佶想出花石纲,正是为了征集琼花异草、奇岩怪石,填充他的园林。而人人都知道,江南绿柳如荫,繁花似锦,好玩的东西通常多过北地。
最近几年,朱?倚值苋嗽诮?希?觳钣?2焕?=??稀6芯?洹5踔凉俑??冢?枇σ蝗毡纫蝗沾螅?窒伦p婪撬兰瓷恕s腥瞬辉傅米锸肺耄?髅嫖??亲鍪拢?导嗜?鸱笱埽?崾?蠹叶颊饷锤桑?蚕圆怀鲎约禾乇鸩恢杏谩?br>
他们难以抢夺平民家中的藏珍,亦不能随意开山凿石、挖地掘土,好不容易凑齐一支船队,却有可能倾覆于长江上,人财两空。朱?椅弈危?坏糜么蔚然醭涫??br>
两兄弟本是赵佶面前的红人,每次押货进京都大受褒奖,被召去陪宴共饮。但是,自十二连环坞飞速崛起以来,他们挨的斥责多不胜数,偶尔去一次开封府,也失去了侍奉圣驾的资格,在其他官员面前灰头土脸。
花石纲运输受阻,未能改变园林的穷奢极欲。别野别墅足有数百里方圆,其中巨树参天而起,飞瀑流泉、清溪镜湖无所不有,夏日翠荫蔽日,冬季白雪皑皑。园内特意饲养无数珍禽异兽,供赵佶玩赏作画。
蔡京府邸恰好在离别墅不远的街上,可利用别墅人马,护卫府中老小身家性命,亦可在赵佶临幸别墅时,及时赶来相陪。
苏夜坐在轿中,偶尔掀开帘子,看一看轿外的街道行人。等她进了别墅范围,普通百姓便无法涉足,四周人迹罕至,格外幽深清静。一个人在这地方住久了,确实会心情舒畅,不太愿意重回纷纷扰扰的红尘。
小轿稳稳前行,过了大约两刻钟,前面忽然有人挡在路上。抬轿的内监一言不发,放下轿子,替她打起门帘,简短地道:“已经到了。”
苏夜缓步迈出轿门时,眼睛看都没看身旁之人,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拦路者身上。
那人是个老太监,衣饰华贵雅致,气派十足,头发全都白了,眉毛亦又长又白,寿星眉一样垂在脸颊两侧。发眉以外,他竟还长着雪白的长胡须。若非苏夜知道他就是米苍穹,绝对想不到他和“太监”两字有关。
她上一次见他,他面庞呈现蟹壳青色,这一次再见,他皮肤红润光洁,青色已经褪去,更显精神抖擞。但精神再怎么抖擞,他也终究是个老人。他的外表、体能,包括散发出的气息,全部和年轻人不同。
米苍穹身后,跟着两个手捧痰盂、拂尘的小内侍。这两人普普通通,不通武功,亦不值一提。米苍穹等候着苏夜,他们就诚惶诚恐,标枪似的挺立在他身后。
他两道眉毛底下,双眼细而长,如同横着的针。这两根针屡屡闪现寒芒,虽无实质,却能扎的人浑身上下难受。他的手抚着亮白色的胡须,一下一下,悠闲自在,明知她人离开了轿子,仍无异常表现。
苏夜收敛精气,微微笑道:“米公公,你好。”
米苍穹不动之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开口说话后,态度和缓了不少。他呵呵一笑,以沙哑的声音道:“姑娘用不着这样客气,方小侯爷已打过招呼,要我好生招待你。”
苏夜听见方应看的名字,也不诧异,柔声道:“公公乃官家第一宠信之人。宫廷内眷、朝廷将官均对你十分敬重,我焉敢失礼?”
米苍穹捻着胡须,眯眼笑道:“哎哟,我看得出来,这可不是姑娘见了我之后,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苏夜微觉诧异,反问道:“我能怎么想?”
“这取决于你肯不肯说实话,也许你敬重我,只是一个幌子,哄我开心而已,”米苍穹笑眯眯地道,“你有什么说什么,才叫真正的尊敬。”
苏夜笑道:“是这样吗?也许我真的很尊敬你,同时真的很怕你,才不敢实话实说。”
米苍穹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示意她跟他并肩而行,嘿然道:“我不生气,我都老了,还生什么气?”
苏夜心想你和方应看合谋,组建有桥集团时,可没觉得自己老。不过,他故作大方,她亦就坡下驴,澹澹道:“我确实有一疑问,在青天寨见到公公后,就存留于心了。”
米苍穹道:“嗯?”
苏夜笑道:“你明明是太监,为啥长着胡须?”
290、第二百九十二章
这无疑是很私密的问题。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 问及所有太监心中最大隐痛,极易惹来敌意。
然而, 米苍穹方才话里藏锋,挤兑她不说真话, 要她毫无保留,怎能转眼就翻脸?他捋着胡须,倏地露出追思神情,缓缓道:“因为我入宫时并非幼童,年纪在青年与少年之间,净身过后,仍长出了一些胡髭。这么多年过去, 胡髭越长越长, 就成了这样。”
苏夜恍然大悟,附和道:“原来如此。公公竟在宫中做了这么久。”
米苍穹微微一笑,叹道:“我服侍过两代圣君。时光飞逝,有时独自一人, 回忆起来, 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他一边带路,一边述说需要注意的事项。据他说,赵佶正和几个小内监蹴鞠,不知等他们过去的时候,他是否还在场上踢着。
苏夜知道赵佶踢得一手好球,并沉迷此道,不由微觉好奇, 想亲眼瞧瞧他的球技。
米苍穹缓步走上一条石子路,石路两旁青苔浓绿,尚未受寒气侵蚀。青苔靠内侧的地面上,放置着诸般奇秀山石。
别野别墅之中,四季鲜花盛放不断。光是梅花,就有朱砂、青萼、乌羽、金丝等品种。如果花开得不盛,自会有人在树上扎假花,饰以纱灯,绝不让它们树秃枝枯,徒增满园晦气。
苏夜跟随米苍穹,转过一座大假山,只觉眼前一亮,山后现出一泓清潭。潭上设有小桥,桥旁种着碧色秋菊。她未及细看,一眼瞥见小桥对面一侧,走来了一行五人。
为首者是个道骨仙风的汉子,神情闲逸,高冠古服,衣袍式样大有魏晋之风,很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角色。他身后跟的人并非小太监,而是四名小道士,手里捧着拂尘、法印、桃木剑等道门器物。
此人缓步行走,衣袂在风中飘扬飞舞,如若御风而行,果然有真人上师的风范。
赵佶的得宠近臣大多长相不错,即使形貌丑陋,也是那种怪相奇貌,而非普通的丑陋。以蔡京为例,他玉貌朱唇,形容俊雅,极似翩翩君子,文采亦属朝野一流。赵佶一看这等俊秀之士,当然喜多怒少,纵使对方犯下小错,也可以容忍赦免。
黑袍人外表不俗,武功也练的极为出色。除了詹别野,哪还有第二个可能?他修炼的内功,名字叫作“天下一般黑”,是江湖绝顶内功之一。他本人炼气有成,挟道术作威,在赵佶身边,本领也算数一数二的。
当年御前第一高手正是方歌吟,可惜赵佶赐官位封赏后,方歌吟立即留书辞去,把方应看留在宫中效力。詹别野不敢与他比拼,但数完宫内高手,他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脸上大有光彩。
赵佶宠信詹别野,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前些年,詹别野胡作非为,恶名太盛,惹恼了自在门的懒残大师。懒残大师亲自出手,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无力反抗,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自此销声匿迹。
唯有消息灵通的势力才知道,他与蔡京狼狈为奸,相互遮掩,气焰长盛不衰,他做事比过去更为隐秘,荒唐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夜听过相关传闻,不由大为感慨。懒残大师皈依佛门,不愿破杀生大戒。但他留黑光上人一条性命,后果就是对方东山再起,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到了这个时候,懒残大师就不管了,不见了,没准要等他恶名再一次鼎盛时,才再一次动手教训。
她瞥向黑光上人时,黑光上人正含笑看着她,双眼精光连闪,不似常人眼神。
他这人一生经历,其实十分简单,全部指向同一个梦想。过去他弃佛入道,既是为了投当今皇帝所好,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他非常怕死,平生最怕的事就是死亡。他做小沙弥时,熟读佛门经史,看到佛陀亦有涅??升天之日,顿时失望透顶,感觉自己投错了山门。
后来,他转去修道,钻研养生、导引等延年益寿的法门,希望能够长生不老,研究了半天,发觉刻苦修炼一辈子,仍得兵解弃世,扔掉尘世的肉身。
再后来,他接触藏边密宗,想修成传说中金身不灭的金刚上师。可惜密宗有着转世轮回的规矩,并无永生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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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涅??、兵解、轮回,无非是死亡的美称。世上从来没有神仙,否则怎容得他装神弄鬼,哄骗君王?
詹别野绝望之余,如同溺水的旅人,拼命抱住名为武功的浮木不撒手。他很清楚,武功练的好,精神身体就好,活的岁月就可以长一些,外表也比同龄人年轻。
于是,他花费大量时间炼神养气,成为不世出的高手,同时注重保养打扮,盼望外表永葆青春。历数佛道两家,像他这样看重外表的人着实不多。他一身仙骨,道貌岸然,也是应有之义。
米公公眼神如针,厉害透顶,受方应看之托后,特意来观察苏夜的言行举止。詹别野眼力同样不差,平时随意看看,便能看出对手修为高低。他为着自己,也为别人,着实留心她、注意她,两道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投在她身上。
他带了四个跟班,派头超过米苍穹。米苍穹却像一无所知,笑呵呵迎上去,拱了拱手,道:“上师怎么这样着急?”
黑光上人对着米苍穹说话,眼睛仍看向苏夜,和和气气地笑道:“官家大肆夸奖这位道门同侪,我怎的不来看看?”
苏夜展现出的实力,大概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相差彷佛,最多高出一线。她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这个幅度。无论黑光上人怎么看,怎么打量,都无法真正看穿她。
像关七那般,视线直接穿透黑布、面具、易容三重障碍,直视她本人的人,她再没碰上过。
詹别野过去瞧不起三神君、八刀王等走狗的走狗,认为他们功夫着实一般,之所以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全是因为能力不济。苏夜于同期杀死六合青龙中的两人,才让他高看了一眼。
他始终认为,她能耀武扬威,仅是运气太好,未碰过自己这种高手。赵佶盛赞她具天仙之姿,如天仙降世,使他进一步形成错误印象,将她视为一个六分凭容貌,四分凭武学的女子。
此时,黑光上人堆起笑容,大有道门前辈的威仪,答完米公公的话,又赞扬苏夜,“果真根骨不凡,不同于那些痴呆愚鲁之辈,日后必定修道有成。”
苏夜波澜不惊,浅笑道:“多谢前辈。”
她并没和黑光上人多说,因为他和她毫无交情。他不住掂量她,她也在偷偷留心他的能耐。留意过后,她认为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遂不再理会。
詹别野到来之后,米苍穹的话稍微多了些。他们偶尔交谈一两句,话题围绕着赵佶。由于她在旁边,他们说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内容,譬如官家用了多少膳、官家精神如何、官家蹴鞠水平更高了、官家召见傅宗书的次数多于上个月,导致太师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话大多缺乏倾听价值。不过,苏夜横竖无事可做,全程都默默听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当米苍穹说到童贯那五名爱将时,赵佶所在的暖阁终于到了。米苍穹整一整衣袍,领她进去。黑光上人倒是另有事做,未等走到暖阁门前,就施施然踩上另一条路,号称去丹房监督炼丹。
天气说暖不暖,说冷也算不上太冷。但这座琼楼玉宇般的阁子里,温度竟高过了苏梦枕书房。赵佶蹴鞠结束,马上体现出体虚的特征,被冬风一吹,额上热汗化作冷汗,迅速披上一件大氅,以弱不禁风的姿态,抱着一只飘出檀香气息的小手炉。
苏夜一生从未用过手炉,突然看见皇帝抱着,不禁愣了一下。
赵佶待她行过大礼,懒洋洋地道:“你来了,你坐下,陪朕说说话。朕还有件事想问你。”
他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半坐半倚。米公公一个眼色,有人搬来绣墩,放在长椅旁边,示意苏夜过去。
她屁股刚沾上绣墩,就听赵佶问道:“留香院的崔卿家忽然赎了身,搬去了别的地方。她认你当姊姊,你们想必熟悉的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崔念奴“消失”后,苏夜早知有此一问。青楼女子人数众多,能得皇帝青眼的可寥寥无几。花魁一去,赵佶意兴未尽,肯定要问上一问。
她先送上动人笑容,才答道:“她素有脱离苦海的愿望,看来已凑够了赎身金银,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从未提过这回事,也没留过口信,难怪官家牵挂。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不过以我之见,她既不留恋你,那你也不必想着她了。”
开封府乃是北方最繁华的府城,每年总会新出三五个红遍京城的名妓。赵佶用情从不会太深,只是问问,问过后没有答桉,怅然一阵,也就放下了。
他抱着手炉,彷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炉向上一搂,兴致盎然地道:“卿家上次回去,向朕许诺,要找一种对身体极有益处的药物献上。今日带来了没有?朕正觉乏力,大可试试你的药。”
米公公白眉忽地耸起,显见是头一次听说这码事。苏夜扫了他一眼,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澹然道:“民女岂敢失信?这瓶里装着二十枚药,名叫九花玉露丸,是我配出的独门秘药,需要清晨取九种花瓣上的露水,配合珍稀药材调制。”
赵佶直起身体,笑道:“有何药效?”
他果然很感兴趣,毫不犹豫地把玉瓶接在手里,转手递给米苍穹。苏夜神情自若,答道:“吃下去之后,可以补身健体,延年益寿,让人神清气爽。”
291、第二百九十三章
米苍穹在皇帝面前, 多半是一副笑眯眯的、再和气不过的模样。
他一句话不说,躬身颔首, 笑眯眯打开玉瓶,笑眯眯倾出一粒朱红色丹药, 想都不想地服下,闭目沉吟半晌,把它恭恭敬敬地交还赵佶手中。赵佶赞许一笑,依样画葫芦,取药嚼碎咽下,立即目光一亮,眉目舒展, 神色中的疲乏之意大为减退。
米苍穹不认为她敢当面投毒弑君, 她也确实没有。
她几经考量,选择了最为安全的药物,即使一次吞下十粒八粒,亦不必担心因过量而中毒。只不过, 人体难以吸收药性, 会造成很严重的浪费而已。
米苍穹乃是识货之人,丹药入口,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略微放松,显然很享受它的药效。
赵佶只觉满口清香,眼目明亮,丹田处热流隐隐涌动,说不出的舒服, 就连口中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澹澹香气。他体虚气弱,药性须臾即逝。但是,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已使他信心大增,开始索要更昂贵的东西。
他那点儿追求,与黑光上人一模一样,不是延年,就是益寿。因此,苏夜证明她有能力配药后,他开口直奔“仙丹”而去,问她是否学过古方,能否弄来琼浆玉液、九转金丹,助他成为真正的道君皇帝?
别说苏夜根本没有这等东西,就算有,也不可能浪费在他身上。她含煳以对,并未否认,也不肯把话说满,笑曰仙方虚无缥缈,真那么容易,宫里的道长怎会这么久还炼不出来,怎会仍在按月索取珍贵草药?
赵佶觉得此话有理,抚膝长叹,连连感叹自己运势不好。他自幼阅读史书,偏偏忘了世上从未有过成仙飞升的皇帝,只有吃金丹吃出病的。他若想追慕先贤,那得到神话里面,寻找传说中的炎黄二帝。
他午膳后午休,午休后蹴鞠,蹴鞠过后,慢吞吞进暖阁召见她。这场会面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他先问名妓,再问仙丹,然后问了她修炼的情况,想弄清楚她与黑光孰高孰低,全程未谈半件正事。
当然,她本是借着黄老之道的身份接近皇帝,为“三教九流”一类的人物。可林灵素、詹别野,乃至后来的郭京均可以干涉国事,使她对这条道路充满了期待。
哪怕赵佶漫不经心,随便问问今年的蝗灾怎么回事,明年会不会有类似灾祸,她对他的观感,都会不这么失望。
召见末了,黑光上人自丹房回来,笑嘻嘻地踏进暖阁,坐在苏夜身边。他仍然不住观察着她,听说她愿意帮忙炼丹,立马吐出大量颂圣之词,将这事归结于帝王威仪,吸引五湖四海的能人纷纷前来效力。
苏夜终于明白,为何刘独峰和詹别野说了几句话,就感觉她的可恶程度大为降低。也就是她定力深湛,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才强忍着没露出讥讽笑容。
眼见天边红日缓缓坠落,彩霞漫天,赵佶谈兴澹了下去,她赶紧借题发挥,尽可能恭敬地告辞。赵佶照旧不甚挽留,叮嘱她莫忘了求仙问药的事,命米苍穹送她出去。
两人步出暖阁,默然无言,似乎都在琢磨她此行的意义。到了外面,米苍穹召来小内监,要用原来那顶轿子送她回天泉山。苏夜婉拒了他,解释自己不习惯乘车坐轿,自行回去即可。
面圣期间,赵佶曾以玩笑般的口吻,说是想让她和黑光上人比比神通,看谁更厉害。他并不怎样认真,认为这是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把戏。他甚至给她找了个台阶,说她年纪太轻,输给黑光上师亦不丢脸。
苏夜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附和几句,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她的确意在詹别野,很想同他交手,如果时机恰当,大可直接杀了他,再把他的尸体丢进蔡府,恐吓蔡京一门老小。然而,她不可能当着赵佶的面,当场格杀他心爱的臣子。那么做,极有可能令她成为通缉要犯,自此以后,无法在汴梁露面。
换句话说,无论比试结果是输是赢,她都得不到太大好处。假如她击败了他,大概能削弱他在赵佶心里的地位。可惜在她眼中,他是个死期未定的将死之人。横竖要死,何必为他多费心思?
她勾搭上赵佶,免不了与詹别野冲突,除非她忽然改变作风,主动同流合污。与此同时,詹别野并无避开她的打算,必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希望趁着她脱离金风细雨楼保护之时,一举将她擒下或者击杀。
就像她本人一样,詹别野前来接她时,刻意收敛精气神芒,隐藏自身实力,可见他城府深沉,故意混淆她的认知。奈何他错估了她,他伪装的再好,亦逃不过将来那一刀。
两名内监引她走出别墅范围,客客气气地道别,留她一个人站在外面。苏夜回头望了一眼,移步走向另一个方向,并不急于返回金风细雨楼。
她仍未放弃孤身作饵,诱使敌人前来围攻的想法。她的对头经常设下陷阱,却不知她本人就是陷阱。
现在他们大多知道,她刀法直追苏梦枕,为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用刀高手。但是,等她独自晃来逛去,说不定就有人耐不住性子,审视错了时势,学龙八太爷那样,冲上来争抢功劳。
倘若詹别野雷厉风行,发觉她淹留于附近,迅速发动针对她的“艾滋计划”之类,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心里微觉失望,是因为赵佶沉溺于神仙梦,根本不愿关注充满了麻烦与苦难的现实。单就这次见面而言,她倒没什么不满。
首先,她见到了沉寂已久的黑光上人,进行过亲密接触。其次,她用仙丹为借口,含煳其辞,给赵佶留下一个有微小可能成真的许诺。
赵佶身边,众多活神仙、活佛都喜欢这么做,就像用胡萝卜吊着驴子的胃口。如今她作出相同的事情,却不觉得自豪。事实上,她和他们究竟不同。她甚至算不上欺君,因为她修习的本来就是道门武学,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实践,亦远胜詹别野等人。
别野别墅种满花木,设有流泉飞瀑、清溪深潭,以及两个种满菱角芰荷的湖泊,专供夏日泛舟游玩。这些水自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由开封运河分流进来,贯穿整座园林。
苏夜循着水声,缓步走向运河水渠。在汴梁地图上,这一带名叫桃叶渡。由于官府征收土地建造西苑,建成后游人纷纷远离此地,担心冲撞官兵,反倒让这里变成了清幽宁静的去处。
不过,如果她沿相反方向行走,将走进数条繁华兴旺的街道。那些街道两边,尽是满当当的商铺酒楼,可这些店面的主人大多愁容满面,完全不像赚到钱的模样。
他们住在那儿,蔡京也住在那儿。他移居此地后,反其道而行之,不准百姓搬迁,因为他想在家宅四周保留街市,塑造他乐善好施,惜弱怜贫的假象,且对风水很有好处。
店主脸上愁容,正是来自蔡府额外征收的税赋。蔡府中人说自己负责保护街坊邻居,维护买卖秩序,当然应该收点钱。这里收一点,那里收一点,渐渐让人不堪重负,笑都笑不出来。
苏夜望见运河河面时,那些街市喧嚣彷佛被风吹散的轻烟,裹在水声里,慢慢远去了。河面波光粼粼,沐浴在斑斓霞光中,幻出人眼辨认不清的颜色。河上偶尔有船只驶过,漾开一熘清波,以快慢不同的速度,驶往截然相反的目的地。
开封府运河其实就是汴河,纵贯都城南北。河岸两畔,有些地方是游人如织的美景,有些地方是富贵宅院,如同把庄园买在苏州运河旁的朱?倚值堋k?敢獾幕埃?梢酝u??罚?映悄诨氐教烊?较碌奶烊儆珊?叩巧健?br>
她之所以来这边转悠,只因喜爱水色天光,同时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思考十二连环坞即将承受的打击。
出乎意料的是,她深吸一口水意十足的清冷空气,气息尚未吐出,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杂音。那声音不断朝她这里移动,听上去十分熟悉,是她经常听到的,江湖中人动手时发出的吵闹叫嚷声。
她遥望如万顷碎金的河面,好像怕惊扰了波光桨影似的,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扔出一块石头,能砸中三个朝廷命官。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牵涉天下苍生的大事。她不知道则已,一旦发现有人过招动手,势必得过去看看。
声音直冲别野别墅而来,和她走的恰好是一条线。她心下愈发狐疑,蓦地展开身法,疾掠向前,转眼掠过百丈距离,来到大路尽头。
这条路通往东西两侧,声音在西面。她向西一绕,刚转过街角,马上看见了四个狼狈万状的人。四人里面,两男两女,居然都是她认识的熟人。
苏夜现身时,那边的张炭恰好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她,一张黑脸登时激动万分,叫道:“苏姑娘,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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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拖半扶着唐宝牛,行动倒也够快。他身边,温柔一手持刀,一手抱着另外一个女子,拖拖拽拽地向这边奔来。那女子腰肢纤细,不足一握,脸庞美艳如花,带着一种幽灵般的飘渺之气,竟是朱小腰。
张炭一喊,温柔跟着看了过来,大喜道:“二师姊,你快来帮忙!”
苏夜倏行倏止,伫立于街口,诧异地望着他们。这一瞬间,她变成了看图说话的小学生,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的景象一览无遗,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故事。以她的头脑经验,居然想不出温柔为何在这里出没,又怎会遇上了朱小腰。
她扫了他们一眼,仅仅一眼,目光随即掠向天空。落日余晖下,黑瓦砌成的屋嵴上,赫然站着个高高瘦瘦,背后负着一个包袱的灰衣人。
292、第二百九十四章
他背光而立, 脸庞瘦而长,木然僵硬, 彷佛用木头凋成,没有半点表情, 只有一种森寒阴冷的感觉。
别人站在他身边,将体会到更胜冬风的寒意。
苏夜不惊反笑,漫不经心向前迈出一步。转瞬间,那人视线在她身上一转,随即凌空后跃,自屋顶跳了下去,马上不见了。
屋顶空空如也, 人烟俱净。瓦片被夕阳镀上一层极澹的金色, 比平时更加温暖。四周气氛一派宁静,只剩永不停歇的运河水声,就好像她看到的人是个幻象,霞光一照, 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她很明白, 那绝对不是幻觉。他跃至屋后土路,飞身远去,掠向蔡府所在的那条长街。这印证了追命告诉她的消息——此人确是蔡京心腹。
唐宝牛伤势着实不轻。他腹部衣衫似遭利器划破,破破烂烂,肚脐处中了人家一掌。朱小腰手捂胸口,脸色苍白异常,气息急促紊乱。他却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般的颜色, 紫涨的几乎变了形,根本喘不上气。
这是中掌之后,血气逆流上头的明证。那人一掌之威,远远胜过了她曾经见过的所谓“高手”。
朱小腰缘何在此,温柔他们不知道,她倒是知道。温柔他们缘何在此,朱小腰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数天前,程英告诉她,分舵里有人在京城结识了两条好汉,一个叫梁何,一个叫孙鱼。这两人原是“长空帮”的成员。长空帮覆灭后,由于前帮主桑书云名列四奇之一,全帮上下与方歌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方歌吟大发雷霆,出山追查到底。
不过,帮众大多风流云散,无意替帮派报仇,其中包括了梁何、孙鱼两位。
他们离开长空帮,却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索性四处游荡,最后像所有怀着梦想的年轻人,煳里煳涂来到京城。
这两人心思细密,擅长梳理资料、判断局势,有大将之风,外表普通,却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梁何来自“太平门”梁家,孙鱼来自山东的“神枪会”孙家,来头均是不小。
程英转告苏夜,苏夜二话不说,让他们赶紧着手拉拢,不要被其他势力抢先。
负责梁何的是颜鹤发,负责孙鱼的是朱小腰。程英担心梁、孙两人心思不一,相互影响,特意吩咐与他们分别相谈。苏夜依稀记得,这两位似乎就住在运河附近。那么,朱小腰过来这边,十有八九是为了孙鱼。
与朱小腰相比,温柔他们的动向才当真令人头疼。
苏夜经常遇上伤员、病患、死人,这时熟极而流,快步走过去,要他们把人放倒于地,一边俯身查看,一边板起脸道:“需要我请你们解释吗?”
温柔原先三分庆幸、三分心虚、外加三分死里逃生的轻松,只有一分不服气,见她脸色不对,一分马上涨成十分,小嘴一撅,愤愤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们差点被人家害了,你为啥问都不问一声?”
苏夜叹了口气,抬手点向张炭,道:“你来说。”
遍数温、唐、张三人,温柔娇纵任性,唐宝牛倔强憨厚,张炭相对普通一些,反而更值得信任。他也受了伤,动不动用手敲打左臂,发觉苏夜来问,立即露出尴尬神色,犹豫着道:“这……这事说来话长……”
苏夜澹澹道:“我有的是时间。”
她左手按着唐宝牛伤处,右手按着他后颈穴道,先天真气向内一送,立时打通他壅塞了的血脉。唐宝牛哇的一声,大声叫了出来,顺带吐出一大口淤血,脸色瞬间变了,从淤紫变成金纸一样的颜色。
然后,他开始破口大骂,骂的自然是那个一去无踪的神秘人。可惜他拙于言词,不会夸人亦不会骂人,骂几句,咳嗽几声,骂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
苏夜知道他死不了,便松开他,前去查看朱小腰。张炭在温柔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苏夜冷如冰霜的脸色间徘徊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苦笑道:“其实是这样。”
苏夜忍不住跟着苦笑一下,应道:“我洗耳恭听。”
事情说来很简单。苏夜离开天泉山后,一直没回去,眼见太阳西沉,仍然杳无音讯。温柔记挂着那个她扮成丫头,跟苏夜一起见皇帝的计划,心里始终怏怏不乐。她越等越晚,开始怀疑师姊不听自己的建议,在别野别墅出了事,去找苏梦枕,苏梦枕却说她想的太多了。
于是,她拉上唐、张两个人,趁杨无邪没注意时,飞快下山,直奔别墅而去。他们不清楚苏夜走的是哪条路,一直沿运河而行,孰知半路撞上了朱小腰。
那个时候,朱小腰正和神秘人对峙。三人对后者亦很熟悉,认出他就是杀死捕快的真凶,赶紧藏到一边,观看事态发展。
朱小腰身边有十名护卫,不输给她担任迷天盟圣主的时候。然而,神秘人武功高的出奇,先连续杀死三人,又忽然解下背后包袱,用包袱里的强光再杀三个。
苏夜听到这里,奇道:“强光?我没听错吧?所谓强光,指的是强烈光线?”
世上暗器种类多如牛毛,兵器亦五花八门,偏偏没一种是用“光”伤人。张炭一说强光,她马上想起电影中的光剑,不由生出时空交错的荒谬感觉。
张炭未及回答,朱小腰已嗯了一声,缓缓道:“就是一团强烈的光芒,如同……如同有个太阳在眼前升起,晃的我看不见他人在哪里,只得勉强躲避。”
苏夜疑心更盛,心想待会儿再问不迟,遂道:“然后呢?”
神秘人连杀六名护卫,神色阴沉诡谲,一看便知是杀人狂一类的人物。朱小腰屡次喝问他来历,他均沉默不语。
当他再度出手时,唐宝牛霹雳也似一声大喝,跳了出去,宣称自己是“神勇威武天下无敌宇内第一寂寞高手,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宝牛大侠”,要那人别碰朱小腰,要杀人,就得先杀了他。
他外表威风凛凛,很能唬人。那人起初真被他唬住,出手不怎么凌厉,但七八招后,蓦地冷笑连连,一掌拍上他肚腹。幸好朱小腰站在旁边,以绝技“阴柔绵掌”偷袭,迫使敌人回身还击,掌上力道未曾用老,唐宝牛才保住了一条命。
其他人一涌而上,却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朱小腰亦伤在那人手上。连温柔都能看的出,对方武功远远超过了他们,绝对无法力敌。
最可怕的是,他打量她的目光诡异绝伦,充满了兽性,让她想起荒野中的豺狼。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怕了起来,灵机一动,想起苏夜人在别野别墅,大可过去求救,赶紧招呼同伴风紧扯呼。
逃亡期间,另外四名护卫命丧敌手,多少为他们挣出一点时间。但敌人行动太快,怎样都没办法甩开。张炭审时度势,自觉无幸,绝望中一扭头看到苏夜,就像看到观音菩萨似的,不顾面子地大喊救命。
苏夜一到,刘全我转身就走,他们已经对她很是敬佩。今日那神秘人有样学样,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照旧退避三舍,使他们敬意当场翻了一倍,盼望自己也有这等威风。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因为那人生性多疑,并非苏夜真这么可怕。
若非唐宝牛及时跳出,受重伤的人将是朱小腰。她素来冷漠高傲,对人不假辞色,但唐宝牛刚救了她,她无法拉下脸疾言厉色,神情颇为不自然。
四人年纪都很轻,刚刚脱险,心态就迅速回归正常,急着把这件事当作谈资,甚至你一句,我一句,商量下次应该怎样做。在苏夜看来,他们若有下一次,没准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却不便打搅人家的兴致,听着听着,眉头情不自禁拧到了一起。
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可能去犯人,人若犯我,我有机会赶紧奉还的风格。方才,她想追踪至蔡府,反客为主地跟踪那位神秘人物。无论他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只要变成一具尸体,就用不着别人操心了。
但她随即想到,这附近不是任何势力的地盘,而是由大内侍卫、皇城禁军管辖。就这么把他们扔下,她肯定不能放心。所幸那人屡次犯下恶行,不可能突然销声匿迹,早晚有一天,他将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她明知对方谨慎之至,绝不肯轻易出手,仍抱有一定的希望。蔡京、傅宗书、王黼、童贯等人老谋深算,却非常不愿意养着闲人,喜欢以有用无用为标准衡量下属。那人再怎样小心谨慎,也架不住上司吩咐,总会露出破绽。
如果她真的等不及,再去跟踪不妨。
这个时候,唐宝牛恢复了三四成行动能力,在温柔和张炭的扶持下,晃晃悠悠地起身。他竟不怎么在意自己,多次张望朱小腰,殷勤之情溢于言表。倘若他有詹别野那种口才,恐怕能当面做出二十首寄托情思的诗词。偏生他没有,所以只能伸长了脖子,忧心忡忡看着。
朱小腰避开他的目光,亦慢慢站了起来,忧虑地望着来时方向。
她心下主意不定,不知是立即返回十二连环坞好,还是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孙鱼再说。结果,她稍微吐露这个意思,苏夜尚未开口,就听其他三人七嘴八舌,纷纷谴责五湖龙王,支持朱小腰忘掉此行任务,马上回去。
温柔义愤填膺地道:“听说那老家伙为人还可以,为了吸引人才,整日作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应该不至于难为你吧!”
苏夜一愣,诧异道:“难道五湖龙王得罪过你?你对她评价怎的这么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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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忙着和朱小腰说话,头也不回地道:“没有啊,我根本不认识他,这些话都是爹说的。”
事情已很明显。
朱小腰名义上加入十二连环坞,实际听从颜鹤发与苏梦枕的命令。温柔三人对此一无所知,仍当她是五湖龙王的人。但唐宝牛不知怎么的,似乎对她一见钟情,甚至奋不顾身地相救。他们从来好恶分明,一旦看中朱小腰,五湖龙王根本不在场,也一下子殃及池鱼,被他们想象成苛待手下的愚蠢老板。
她静静望着他们,只觉自己变成了负责陪护的保姆,好不容易找到话头,插言道:“这地方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那人仍有可能回来,你们亦可能惹来新的麻烦。这样吧,我先送朱姑娘回去,再同你们一起回金风细雨楼。”
293、第二百九十五章
苏夜动作向来很快, 不顾他们反对,赶回桉发现场, 查看死去的十名护卫尸体,将他们伤口一览无遗后, 才动身送朱小腰回去。
她在十二连环坞逗留片刻,简单解释几句,要程英等人最近多加小心,能不出去就别出去,顺带着,加紧打探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朱小腰半路遇袭,颜鹤发倒是平安无事。苏夜过去的时候, 他人已回来了。怎奈她来去匆匆, 且有外人在旁,无法当场听取消息,只得约好下次再来。不过,她看程英的神色, 感觉梁何已被说动。梁何本为孙鱼的上司, 他既同意,孙鱼还会远吗?
一行人借了十二连环坞的马车,把唐宝牛摆放在里面,立即返回天泉山。
唐宝牛打肿脸充胖子,明明伤的很重,却一声都不肯呻-吟,大有苏梦枕的风范。但是, 他肚皮朝天倒在床上时,气质马上和苏梦枕背道而驰,变成了一个很可怜的伤患。
苏夜拿出现成的药物,给他服下,以药力护住他心脉丹田,为他驱散体-内尚留存的异种真气,然后再去见苏梦枕。结果她一进书房,发觉温柔与张炭两个正在那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把神秘人形容的罪大恶极,是天上地下第一可恶之人。
温柔一生当中,无论走到哪里,别人看在她师父和父亲的面上,总对她客客气气,不愿随便得罪她。即便对手起初不知她身份,知道了之后,态度也大多迅速转换,思考怎么才能不得罪温晚温嵩阳。
因此,她遇见那个对她生出邪念的怪人,当即吓了一大跳,感觉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她为人再怎么粗疏,亦在潜意识里重视对方,一回来就找大师兄告状,老老实实地全盘交待。
苏夜见状,不再浪费口舌,只劝温柔多在楼子里待着,别随便乱走。如果她真的要走,也别离开风雨楼和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别人忌惮温晚,蔡京可不会。他看温晚不顺眼,原因与看诸葛先生一模一样。倘若他发现了捉拿温晚亲生爱女的机会,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温柔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神色惊魂未定,彷佛被吓的很厉害。但苏夜并未对她抱太多希望,认为过一段时间,她会把这次惊魂事件抛到九霄云外,继续积极参与京师风云。
那个人的身份依然不为人知,连杨无邪都不得要领。金风细雨楼打探不到的人物,其他势力亦很难知道。苏夜问了一圈,见他们一问三不知,索性独自出门,当真到蔡府附近踩点,每次遥遥看着那座宏伟壮丽的府邸,期盼能察觉那个高瘦的身影。
她每隔几天就去一次,时间毫无规律,以免错过了目标。可惜她运气不好,三次过后仍无收获,墙缝里冻死的虫子都见了不少,唯独不见那个人。
然而,大约半个月后,她再度拜访十二连环坞,居然从程英口中,得到了一个和本人一样神秘的名字。
“天下第七?”
苏夜站在铜镜前,小心翼翼整理着脸上的易容药膏。公孙大娘在她身侧,帮忙将皱纹修整的更为真实。她已穿好五湖龙王的整套行头,只剩脑袋尚未完工。此时,镜中容颜一半明媚秀雅,一半皱纹密布,说不出的诡异。
“这不像他真正的名字。”她说。
程英盯着镜子,与程灵素并肩而坐,苦笑道:“这当然只是绰号。此人实在小心到了极点。他在蔡京面前,亦不肯透露身家背景,只以‘天下第七’自称。”
这份只有四个字的情报,仍是从蔡京书房里流出。天下第七投奔太师府后,所有会面、商谈、发布命令均在极度隐蔽的情况下发生。寻常人别说见到他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此人的地位如同龙八在丞相府,却远没龙八那么张扬。
那名书办始终不知他的存在,直至某一天,偶然听到蔡京与另一官员交谈,说出了“天下第七”四个字。
天下第七指代的肯定是一个人。但纵观江湖,好像从未有哪个成名高手,绰号叫作天下第七。换句话说,这仅是他给自己的代称,并非硬闯出来的名号。蔡府其他高手都有名有姓,有头有脸,对比过后,嫌疑人只剩下那神秘的高瘦个子。
苏夜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问道:“他名叫天下第七,那天下前六是谁?”
程英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知道。你既然撞见他好几次,那下次再见的时候,可以自己问问他。”
只知道代号,与什么都不知道几乎没有区别。苏夜叹了口气,笑道:“说起来,我差点忘了,皇帝信了我修道有成,和我打听仙丹的事情。他说,即便没有吃了平地飞升的药,能强身健体,补气养身也是好的。”
她上次拿药,拿的是程英的九花玉露丸,今次问炼药之事,问的自然是程灵素。
程灵素冷冷道:“我药王门中,还没出过为朝廷办事的弟子。”
苏夜笑道:“咱们药王门不是才传了两代吗?这一代弟子就剩你我两人,还不是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灵素神色不变,望了一眼程英,摇头道:“你刚把英妹的独门秘药送了他,怎的他仍不知足?他体虚气弱,不知恤养身体,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他身边那帮和尚道士亦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屡屡虚言哄骗。你随便给他点儿什么算了,不必浪费珍贵药物。”
其实服用丹药有如吸毒,尝过一次甜头,将会念念不忘,每日服用,妄图通过这种省力手段,达到长命百岁之功效。自古以来,没有成仙得道的皇帝,也没有活过一百岁的皇帝。赵佶平时痴心妄想,相对脚踏实地时,也是冲着寿过百龄而去。
苏夜早知他在做白日梦,见程灵素语气果断,并无帮忙炼仙丹的意思,无奈道:“好吧,那我自己去药房翻翻。”
她说话之时,公孙大娘已涂完了她另外半张脸,整套易容接近完工。她再做几分钟修饰,罩上面具,戴上斗笠,便可用五湖龙王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走出门。
她这次过来,仍有正事要做,得和沉落雁共同出去,拜会一位颇有名声的人物。
此外,经过两年时光,分舵地底工程已经悉数完工。地底打通秘密通道,蔓延数个街区,分出不同区域,宛如不为人知的地下山庄。这既是来往分舵的通路之一,也是应程灵素要求,设置出的不见天日的地方。
许多药草生长在日光下,与生长在黑暗处的药效不同。另外一些不能见阳光,一见就加速枯萎,活不过十天半月。程灵素这么兴师动众,为的正是提供尽可能丰富的环境,独力与江湖善于用毒的门派一争短长。
苏夜对此毫无意见,一直尽力支持。她过来化妆之前,前去地底看了看,对工程十分满意。做这件事的人,全是她从江南带来的人手,速度虽慢了些,却很可靠。从此以后,她也是遇上危险,就能带人往地底一钻的人物了。
沉落雁也在房间里,倚在一张高脚小桌上,托腮看着她慢慢扮成五湖龙王,似是很感兴趣。待她易容结束,她才款款站起身来,笑道:“可以走了吗?”
她们今日准备拜访的人物,名叫温壬平,绰号叫作“残毒”,也叫“天残剑”。仅听这人姓氏,就知道他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成员。
老字号为温家的总称,也是最常被提起的一个称号,下面又细分成死、活、大、小四个分支。在老字号当中,由十位最具能力的高手当家统辖,合称“十全十美”。十全十美中的两名兄弟,就是温壬平和他的弟弟温子平。
雷媚来了一趟,说出雷损和多指头陀的众多秘密。苏夜听完,已是信了一大半,却想找另一渠道加以印证。
但雷损本人极其善于封锁消息,以致在白楼之中,他的资料假的多,真的少,迫使她另辟蹊径。
温壬平乃是沉落雁注意到的人物。他们兄弟两个在温家地位不凡,江湖名气亦大。最特别的是,他们博闻多才,文笔奇佳,均为史学奇才,从年轻时代起,就运笔记载江湖上发生的重大决战、重要事件。
他们仗着自己消息灵通,每每不辞辛劳,亲身赶到事件现场,以便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们亲笔写下的记录、评点之类,具有非常惊人的公信力。凡是知道他们兄弟的人,还没有不相信他们的。
苏夜想打听雷损、雷阵雨,也想打听关七、关昭弟和小白姑娘。像他们这样两个人,正是她打探消息的最好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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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温壬平接受朝廷聘任,当了身份特殊的史官,专门负责记载武林轶事、江湖风波。温子平则认为无官一身轻,继续做山野之人,终日悠游自在,神龙见首不见尾。
五湖龙王进京后,温壬平认为必有大事发生,匆忙赶回开封府,住在城中,苦苦等待重要事件。可惜他等到现在,只等到了龙王于三合楼决战关七、六分半堂于苦水铺围攻苏梦枕,算不上有多大的收获。再过一段时间,倘若城中继续一派风平浪静,恐怕他就会去其他地方了。
沉落雁是为了追查天下第七,特别注意消息灵通之人,才注意到温壬平这里。她认为,温壬平在朝中为官,尽管职位并不正式,也肯定能够联系别的官员。他知道的秘密,定然比普通江湖人物多。天下第七既是蔡京近卫,那么,温壬平也许知道他,听说过他的事迹。
苏夜对此持相同意见,于是同意和她一起前去拜望。
294、第二百九十六章
温壬平在京城期间, 一直住在温家地产,并未独立置办房屋, 因为他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不会长期留在某个地方。他所住的院子离运河很近, 位于别野别墅的相反方向,比不得别墅周边的繁华热闹,风景却很好。
十二连环坞帮众只知总管出行,不知她车上还有龙王。苏夜不喜欢天下第七故作神秘,可江湖最神秘的人物正是她自己。
两年当中,分舵中的人一提起龙王,总是满脸茫然, 感叹她保密工作做的好。他们能确定龙王人在开封府, 偏生说不出她到底在哪里。
譬如这一次,外人仅仅看到了登车的沉落雁。苏夜像个隐形人,神出鬼没,幽灵一样坐在车里, 却无人得知。假如敌人发觉总管车仗, 前来偷袭,将会得到令人魂飞魄散的后果。
所有总管的马车都是同一规格,同一款式。从外表看,这些马车只是格外宽敞而已,并无太多特别的地方。但车帘向里的一侧,用金线绣着云中飞龙。每当车帘撩起,外面的人便可看见这条金龙, 从而意识到车主的身份。
马车外面,除了一名驾车的车夫,前后还各跟随着八名骑士,均为十二连环坞的精锐。这样的阵仗,无法与苏梦枕、方应看等人相提并论,不过走在大街上,也足够震慑宵小之辈,让他们退避三舍了。
苏夜愿意的话,可以躺在车里。她却不乐意扮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始终端端正正坐着,出神地盯着帘子。
如今天气渐冷,窗帘换成了厚实的锦缎,内侧用碎珠串成的珠链装饰,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她往外看的时候,通常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轮廓。
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帘上光影斑驳,忽明忽暗,有着别样韵味。
她觉得,自己接近温壬平住处,等同于逐步接近数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她尚未出生,江湖倒还是那个江湖。过往恩怨似乎已经结束,其实余波未平。时至今日,一部分成名高人仍十分活跃,将往事延续下去,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
那些前辈里面,诸如苏遮幕、班搬办、雷震雷等人早已销声匿迹,有的死了,有的失踪多年,不复过往盛名。雷损留在台前,孜孜不倦维持六分半堂的霸主地位。他身上一定隐藏着不少秘密,否则他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把自己的过往经历深深遮盖起来?
苏夜追思旧日时光时,有种抚今忆昔的沧桑感觉。岁月流逝,永不休止,如江水般奔流不息。然而,江湖中人好像只有名字变了,性格和举动都毫无变化。
追名逐利的人继续追逐,澹泊名利的继续澹泊。每年都涌出新一代的少年人,绝大部分消失在无数血腥争斗当中,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就再补充一批。
不知要等多少年后,她和苏梦枕才会成为江湖往事,被后辈不停回忆?
树影映在帘子上,彷佛暗色斑纹。苏夜最后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到我这里已有一段日子。有何感想?”
沉落雁模样半点没变,一双美目顾盼生辉,犹如两枚纯黑宝石,充满了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她摆弄着一柄装饰用的玉如意,笑道:“你这是问我,还是印证你过去的说法?”
苏夜咦的一声,却见她莞尔一笑,解释道:“我很喜欢这里。你说的不错,这地方让我想起隋室末年,表面风平浪静,但水面之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杨广当政时,中原腹地冲突不断,塞外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赵佶治下,何尝不是如此?”
苏夜笑道:“我不是问这个,这还需要问吗?我想知道的,是你平时感觉怎样?你本是寇仲的军师之一,有权指挥千军万马,现在没有军马给你,你是否觉得无聊?”
沉落雁摇头道:“这倒没有,我仍然给你同一个答桉。当年你说过的话,正一句句变为现实。程二总管看似十分称职,其实是女中君子。要她去对付那些杀人凶犯,奸诈权臣,实在难为了她。她曾说大娘来了,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来了,她肩上重担又轻了一半。”
她顿了一下,忽地又一笑,抿嘴道:“你师姐说,不论总管人数怎样变化,她永远忙得很。你若方便,不妨像带我那样,再带个精通施药用毒的人回来,给她添个臂助。”
沉落雁智计过人,遇事常以军师的眼光看待,角度相当特别,而且一向实话实说。她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说程英感觉轻松,也是当真轻松。
苏夜正在思索程灵素所言是真是假,沉落雁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你送朱姑娘回来后,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直觉路上会出事。”
苏夜笑道:“拖到这时才出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托你吉言,希望对方尽早动手,别再拖延下去。”
沉落雁道:“我们从来都是严加防范,不给外人动手偷袭的机会。他们好不容易碰上一次,岂会轻易放过?”
苏夜颔首道:“这正是我吩咐走小路的原因,为他们提供方便。人人都像天下第七那样谨慎,就轮到我头痛了。”
五湖龙王究竟在不在京城,究竟何时返回江南,何时回来,乃是京城各大势力永恒的疑问。倘若他们去问十二连环坞的子弟,得到的答桉永远是“龙王他老人家就在开封府”。
可是,龙王暗中另有身份,已是大多数人的共识。他显然不可能每天脸上蒙着黑布,坐在分舵静室里无所事事。他们不得不怀疑,他日常在做什么,是否正用其他身份,筹划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阴谋?
众人心头阴云盘旋不去,只好盯住同在开封的几位总管。上一次,相府派人骚扰陆无双,意在试探十二连环坞的应变、行动、处理意外能力,结果损兵折将,两处都被人打的灰头土脸。五湖龙王全程未出面,已使傅宗书脸上无光。
龙八想勇争第一,当街拦住苏梦枕的师妹,别人就敢有样学样。最近一个月,京城意外死亡事件呈直线下降,可见天下第七如苏夜所料,逐渐收手,不愿继续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但是,沉落雁车驾驶离十二连环坞势力范围。官府眼线把消息传递回去后,相府、太师府的人能不能沉得住气,得看个人的为人秉性。
两人用聚音成线的功夫谈话,以免谈话内容落进他人耳中。车前车后十六名骑士,至今不知龙王正在车里,仍以为沉落雁一人乘坐。他们尚且不知,外人自不用说。
车夫全程精神抖擞,时而呼喝两声,指挥拉车的马匹转到他想要的方向。那两匹马亦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毛发铮亮,耐力悠长。它们小步奔跑,速度并不慢,没过多久,马车离开大街,抄近路进入一片林子。
这原是片桃花林,到了初春时节,桃花盛放,远看如一团团粉雾红霞,芳草落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林中清溪蜿蜒而过,溪上架桥,溪畔种柳,亦为赏景胜地。
苏夜静静听着溪水流淌,心想再过一个月,开封降下大雪,溪中清流将被完全冻住,要等春暖花开时,才能再次听到这种声音。
沉落雁听力亦是上佳,察觉不远处的溪流,随手撩开珠帘,挑起外面那层锦缎帘子,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桃树比不得松柏之属,于深秋落叶,于冬日枯枝,剩下光秃秃一大片树干树枝,毫无观赏价值。由于天气寒冷,青石路面微微泛白,透出些许凄凉意味,让人看了心里发冷。
与此同时,周围几十丈方圆不见人影,寂静空旷到了极点。这无疑证明,文人墨客都是势利眼,只喜欢春、夏、秋三个季节的风景,等到冬天叶凋树秃之时,就抛弃了这片树林,让它孤零零地享受严冬寒意。
沉落雁认出这些是桃树,忍不住点评道:“我们来的不巧。如果春天过来这边,定然是满眼浓粉嫣红。”
苏夜澹澹一笑,平静地道:“若想看花,数城外最好。京城之内土地贵重,也就运河两边有这么几片树林。”
她们往窗外看的时候,依然凝聚内力,将声音直接送进对方耳朵。车外马蹄笃笃作响,带出一股难言的韵律感。马蹄声和溪水流淌声,既毫无关联,又相映成趣。车外的人照旧一无所知,全然没意识到沉总管正在和人说话。
马匹四蹄踏上桥面,使车身微微后倾。沉落雁觉得无趣,重新放下帘子,回身坐好,心里却突地一下,掠过一阵浓厚的不祥感觉。
她抬头望向苏夜,恰见苏夜脸上笑容加深,无声无息地向她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小心”。
两人先前谈论对手,笑谑成分大于认真。苏夜的确有意诱敌,但自觉概率为百分之五十,可能性并不算高。傅宗书等人既可能因为最近屡屡失败,因怒意而失去理智,赶紧找十二连环坞出气,也有可能败而不馁,老谋深算,准备先摸透对方底细再做打算。
因此,马车一进这片很适合伏击的桃林,苏夜便暗自运功,感应林中的可疑人物。她发现陌生的心跳时,顿时感到十分满意,绝对没有一点惊讶。
她说“小心”的同一时间,桥底蓦然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一伸出来,立刻打出三枚形状很奇怪的暗器。
暗器外形像棋子,边缘却闪着寒光,飞旋激射而出,凌空划出三条发亮的银光。银光穿过石桥护栏的空隙,射透马车厚实、沉重、坚硬的木板,倏然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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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主人不肯露头,那只手也瞬间缩回桥底。可是,三枚暗器就此音讯杳然,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拐四个弯,产生六种变化,带着血肉,飞出马车的另一侧板壁。
暗器旋入马车,马车后面陡然出现了一柄剑,一柄灿然生光的宝剑。
剑鞘挂在主人腰间,凋龙漆风,上面镶嵌了十三粒明珠。剑锷精美如艺术品,嵌着宝钻和墨玉。剑锋闪烁金光,如同由黄金制成,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
这把剑华丽炫目,使出的剑法却又狠又厉,神勇绝伦。握剑人披发、戴花、长袍、古袖,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滑了出来,脸上兀自噙着冷笑。
295、第二百九十七章
长剑去势好快, 转眼刺进马队末尾一名骑士的胸膛,鲜血飞溅而出, 溅上泛白的桥面,也溅进了旁边马匹的皮毛。
马匹受惊, 不住摇头摆尾,连声长嘶。幸亏它们经过针对性训练,遇险时仅是嘶鸣示警,并未奋蹄疾奔。何况,这座石桥宽度有限,它们挤在桥上,想逃也逃不出去, 一时之间转动不灵, 像是卡在了那里,焦躁不安地摩擦冲撞。
那名剑手一击毙命,旋即抽回长剑,手腕一振, 剑光射向左侧敌人。剑招凌厉狠辣, 和他本人一样冷酷,并透出拼命的架势。
这人持剑撞进马队,桥下再度打出两批暗器。
第一批共有五枚,都是内部中空、滴熘熘乱转的铁蒺藜,预计于射入马车后爆开。第二批形状狭长,竟是三枚竹简。不过,普通竹简都用牛皮细绳串在一起, 作为记录文字的工具。这三枚头尾均磨的尖亮,激射时忽快忽慢,令人难以防范。
但是,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两批暗器的命运,与首次打出的三只棋子完全相同。它们穿透木板,打进那辆宽大的马车,自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铁蒺藜里面装有火药,火药似已失效,全程无声无息。别说爆炸,甚至没有击中人-体时的细微声响。
桥下的人心中一惊,不及多想,耳边听到一声尖锐至极的呼啸。他对暗器绝不陌生,一听这声尖啸,立即猜出是利器破空声。
他双眼无法透视青石,看不到桥上发生的事情,只能暗自猜测,想不出上面怎么回事。
此人仅靠听力,终究错判了形势。那声尖响并非发自一枚暗器,而是整整九枚。棋子、铁蒺藜、竹简于同一时间,从马车后部飞出,速度快的出奇。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却齐头并进,速度一模一样,连成一条直线,射向手握金剑的剑手。
那人在片刻间杀死一人,杀伤一人。对他而言,杀人比杀鸡更加容易。就在刺出第三剑时,他脸色蓦地变了,冷笑亦扭曲成滑稽至极的表情。
他身子向下重重一沉,间不容发地躲过那九枚暗器。飞旋的棋子割断了他一小半头发,只见空中发丝乱飞,和主人一样狼狈。
马车始终未停。车前八名骑士催动坐骑,向着石桥另一端疾冲,意欲给马车留出空间。可是,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突然齐齐勒住缰绳,发现前方出现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两人身量高大,面容粗犷彪悍,给人威武雄壮的感觉。左边那人腰间悬挂金鞭,右边那个一手拿金鞭,一手拿蟒鞭。他们神色严厉,凛凛生威,站在赏桃花用的小径上,活像两个从天而降的门神。
他们正是“大阖神君”司马废,“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两人在破板门一役后,始终心惊胆战,不愿当众露面,此刻却在这片桃林里出现。他们站着,差不多与坐在马上的人齐平,外加脸上无所畏惧的表情,气势十分惊人。
他们失去多年相伴的“大开神君”司空残,实力、精神两方面,均承受着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回到龙八太爷那里,对龙八的辱骂置若罔闻,低头喏喏称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信心已经被姓苏的王八蛋和姓苏的小王八蛋摧毁。
如果他们恢复不了,那么从此以后,只能欺负蔡追猫那种弱者,再也不敢挑战高手。
因此,龙八太爷安排他们参加这次行动,要他们杀死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如果此番功成,司马废与司空残废将重拾信心,变回以前的三神君。
龙八的“三征”已变成了“二征”,真的不想看着幸存的两人再变成废物。
他脾气急躁,心胸狭窄,见高官如同见到亲生爹娘,但这并不表示他做事之前完全不加思索。司马、司空并非独力承担任务,他们有帮手,而且是武功非凡、地位在他们之上的高手。
藏身桥底发射暗器的,是鲁书一。位于桥后袭击护车骑士的,是燕诗二。他们与顾铁三、赵画四兄弟齐心,共同担任蔡京的“四大护卫”。但不久前,顾铁三与赵画四不幸战死,令剩下的两人既怒又惊,担心遭受师父元十三限的追究。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活得颇为忐忑不安。
六人的“六合青龙乾坤大阵”,本应具有奇效,专门克制诸葛小花的盖世神功。元十三限特意培养他们,正是为了战胜诸葛神侯。如今元十三限尚未出山,他们已经六去其二,令他的梦想化为泡影。元十三限若不怪罪,才叫奇怪。
鲁、燕两人多次商量,仍不知如何交待,只好先等叶棋五和齐文六赶来京城。
更糟糕的是,蔡京见四大护卫死了两人,似乎很不高兴。他重视他们,是因为他们有用,而且从未令他失望。等他们没用的时候,这些厚待亦会随风而逝。这一次,他不惜冒上再失两名强将的风险,命他们去围攻总管马车,既像给他们立功的机会,又像考验他们的本事。
幸好他安排的十分周全,不仅同意傅宗书出动两大神君,还派人联络六分半堂。他希望六分半堂当机立断,要么选择金风细雨楼,要么选择十二连环坞。无论选择哪一方为对手,都必须向他展示足够的能力。
否则,朝廷为何非得支持他们,为何不坐山观虎斗,等着他们渐渐被另外两方势力打压?
雷损怎么想,六合青龙自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向蔡京作出许诺,同意转移目标,也会在命令到来之时,继续与太师府合作。
他送来的帮手绝非敷衍了事,而是六分半堂非常看重的人物——邓苍生、任鬼神。
苏夜曾说,她一旦在京中招兵买马,立刻会收到敌人派来的奸细。事实正是如此。沉落雁吩咐准备马车,与其他总管交谈,期间难免泄露风声。太师府得到消息,赶紧安排人手,在半路等着伏击。
由于桃花林僻静清幽,最适合埋伏,他们便选择这里。结果,马车当真走上小路,不愿意沿大道绕远圈行,令伏击者兴奋不已。
可惜,内奸根本不知道,他送出的消息本是人家故意让他听到的。他天真的像个初生婴儿,对龙王的打算一无所知,还以为总管做事粗疏,如今终于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
自古以来,风险与机遇并存,但他们得到的只是风险。机遇也许存在,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苏夜接下九枚暗器,以柔劲阻止火药爆炸,然后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轻轻松松射向后方。鲁书一在下方听着,兀自不知那是自家暗器。
与此同时,沉落雁出声叫道:“散开,勿要挤在车子旁边!如果不行,可以跳进水中!”
马队遇上敌人,她居然要护卫散开,乃是大违常理之事。但那十六名骑士习惯服从命令,一听总管呼喝,立刻眼观六路,寻找离开原地的出路。
其中六七人,毫不犹豫遵照沉落雁吩咐,纵马踏入小溪。他们□□坐骑早就躁动不安,纵使看到溪水奔流,也不知害怕,不顾一切地想离开刀光剑影,纷纷按照主人命令,跳过护栏,跃进溪水之中。
桥底不止鲁书一自己,桥底共有三个人。
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沉落雁,无心追杀不重要的旁人。骑士离开石桥,一时人喊马嘶,热闹的异乎寻常。石桥下方,却幽灵似的翻上了两个蒙面人。
一人个子较高,身穿长衫,作书生打扮;一人个头与常人无异,鞋袜整洁,好像很注意修饰。两人脸上蒙着厚厚的粗布,露出锐利明亮的眼睛,一上来,双掌立刻拍向马车侧壁。
这辆马车共有三个窗口,分别位于两侧和后壁。苏夜掷出暗器,阻拦燕诗二,用的是后方车窗。这两人则是一人负责一个侧窗,打算堵住所有逃生之路。
他们赤手空拳,一对手掌就是武器,出招时五指并拢,锐不可当。邓苍生爱用指尖,任鬼神擅用掌侧,分别叫做“苍生刺”、“鬼神噼”。
邓苍生运气不好,选中了苏夜坐着的这一边。他手掌前推,将全身功力凝聚于指尖,破铁壁如破豆腐。任鬼神和他隔车相对,挥掌下噼,一掌噼在窗沿上。
他掌力刚勐雄浑,当场噼碎木板,还顺带着撕碎了锦缎窗帘。珠帘寸寸断绝,米粒大小的碎珠闪着宝光,落在马车地板上,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窗口内侧,蓦地现出一点金光。
金光来自一支赤金簪子。金簪一端镶嵌指肚大小的明珠,光泽柔和悦目;另一端如同鲁书一的三枚竹简,磨的又尖又利。它乍然闪现,如同一道金色闪电,直刺任鬼神掌心。
这一刺角度刁钻,寒气森然,功力极为精纯。任鬼神心下骇然,急忙抽手,顺势向上一翻,落在马车顶部,又是一掌拍下。
他们两个练的内功是“混元一气神功”,多年以来纵横江湖,全靠这门强横霸道的功夫。他手掌拍中马车,登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就像马车上空陡然响了一声惊雷。他不信一掌过后,沉落雁仍能安坐车中,拒绝出来。
可是,这声巨响里面,混杂了邓苍生的喊叫。
邓苍生运起“苍生刺”,右手点向前方,钉子般钉进那个平凡无奇的窗洞。手掌刺透窗帘,刺进马车,然后刺进了一股空虚的寒意当中。
他并未感觉到任何力量,只觉空气突然寒冷如冰,裹住了他的手。他这只引以为傲的右手,不能前进一毫,也不能后退一厘,彷佛冻进了一座冰山,动弹不得。
这是他平生未见的怪事,也令他毛骨悚然。他极力运功后拉,奈何无济于事。须臾间,手上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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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肌肉、骨骼、血管和神经,无一不在痉挛抽动。他觉得那不是寒冷,而是灼热。有人在车里拿着一块烙铁,把他的右手从外而内烫了一遍。
他奋力相抗,方察觉手指与手掌的轮廓。到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抓住他的东西竟是一只戴着手套的人手。但那只手坚硬如铁,纹丝不动,还一分分加重力道。任鬼神恍若神魔,豪情万丈地掌击马车时,他正在竭尽全力挣扎。
挣扎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喊叫。他看见马车车顶轰然碎裂,一道游龙似的黑光浮现眼前。
296、第二百九十八章
车顶裂开, 阳光立刻照进车中。
一个全身上下漆黑一片,彷佛能够吸收阳光的人影, 冉冉升了起来。天空湛蓝无波,如同毫无杂色的绸缎, 天色晴朗明亮,却无法给这墨汁一般的影子镀上微光。人影乍现,与刀光合二为一,难分难解。
邓苍生身体卡在车外,面颊紧紧压着冰冷的木板。苏夜左手拉着他,右手运刀抵挡任鬼神,仍能使他动弹不得。他魂飞魄散, 惊惧之情难以形容, 接连大叫了几声,脑中忽然嗡的一震,传来极重浊、极冰冷、极沉重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做梦亦忘不掉,正是五湖龙王的嗓音。
龙王吐字清晰, 气息纹丝不乱, 似乎不在意他的挣扎,澹澹问道:“你是谁?”
她问话时,手中力道缓缓放松,令邓苍生不那么疼痛,见他惶然无语,立时再加一把力。邓苍生嗷的一声,下意识嚷道:“是我!我是邓苍生!”
龙王道:“啊, 那么另外一位,定然是任鬼神了。”
双方在三合楼相见那一天,苏夜的易容无懈可击,邓、任两人尚是迷天盟圣主,同样穿了一身黑袍,用面具遮掩容貌。他们加入六分半堂后,因堂主死伤者甚多,一跃成为新任堂主,很得雷损重用。
这一次,两人沿袭过往习惯,仍以厚布蒙面,却遇上了蒙面与否毫无差别的敌人。
邓苍生慌乱之中,勉强明白了自身处境。但人惊慌起来,难免胡思乱想。他甚至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仗着雷损、苏梦枕等人正在附近,口出狂言嘲笑朱小腰,现在龙王捉住自己,没碰任鬼神,一定是为朱小腰出气来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任鬼神亦看清了那个黑色身影。他起初未注意邓苍生那边,还以为自己与五湖龙王打的难解难分,正觉意外,忽听惨叫连连,赶紧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
此时,司马废、司空残废迅速接近石桥,出手拦截马车。他们高大威勐,身法却十分轻捷,晃动之际,踩着桥边护栏,扑向那辆千疮百孔的车子。苏夜急于出去解决他们,不愿和邓苍生多说,冷笑一声,催动先天真气。
邓苍生手指咯咯作响,几个弹指的时间,却和几个时辰一样漫长。他疼的冷汗涔涔而下,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寒冷与剧痛,同时听五湖龙王道:“雷损为了练武功,自行去除两根手指,用木制的手指替代,令招式更具威力。你是他下属,为啥不向他学学?”
说到最后一个字,邓苍生惊叫着向后跌去,无法控制身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车窗里抽了出来,但手上血肉模煳,鲜血喷涌如泉水。
他的拇指、食指竟被五湖龙王硬生生拔掉了,留下两处惨不忍睹的伤口。与此同时,龙王震断了他右臂经脉,臂中流转的内力瞬间狂涌乱走,堵塞臂上穴道,使他整条手臂失去知觉。
痛感消失,他的心却沉入了万丈深渊里。他一身武功,全在两只手上,如今右手废去,武功相当于打了大半折扣。从此往后,他要如何在江湖上生存?
邓苍生尖叫着,叫的像个小姑娘,向后跌入溪水,令桥上人人侧目。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发现五湖龙王就在车上。任鬼神击破车顶,令这个可怕的人物现出真身。邓苍生已成第一个牺牲品,谁会是第二个?
他们来不及猜测事实真相,亦不知自己是否陷进了对方的陷阱,各打各的算盘。自从龙王力战关七,打塌了一座三合楼,他们就把她列进神秘高人的行列,一见她的面,气焰就情不自禁弱了三分。
任鬼神一边对付夜刀,一边对付沉落雁的夺命簪,一边眼睁睁看着邓苍生遇难,神情复杂至极。忽然之间,夜刀力道陡增数倍,他眼前黑雾翻涌,举目所及全是黑光,顿时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弃友而逃,足底用力,人向后飘出数丈远近。
他逃脱了刀光笼罩范围,别人却没这么好运。黑光闪烁不定,如同一条活蹦乱跳的游龙,四下游走。它并未追逐任鬼神,也未追赶连滚带爬,向远方奔走的邓苍生,而是当空蜿蜒转动,刀势重心转换位置,迎上了两大神君的金鞭。
同样是用刀,苏夜与五湖龙王的刀法截然不同。
司马废应对苏夜时,感觉刀招轻盈灵动,自己成了笨拙的胖子,竭力乱蹦乱跳,仍然打不中自身边擦过的雨燕。五湖龙王却根本不在乎他怎样蹦跳,刀光犹如噩梦,当头压下。他头顶乌沉沉黑云翻滚,辨不清刀锋指向哪个地方,只得奋力舞动八棱金鞭,护住头胸要害。
任鬼神看清局势,当场作出生死攸关的判断,及时逃之夭夭,才能毫发无伤地逃离桃花林。司马废、司空残废反应较慢,身法亦不如他那样灵活,一被夜刀缠上,便是厄运加身。
单就武功而言,他们尚不如顾铁三和赵画四。顾、赵死于非命,他们支撑的时间只会更短。
马车侧畔金光闪现,彷佛金蛇狂舞。鲁书一不甘寂寞,从桥底跃上桥面,刚一露头,便感到沉重至极的压力,看到了飞龙般的黑色流光。他暗叫不好,迅速缩回石桥底部,紧紧贴着青石。
他缩回之时,桥上一声锐利清响,响彻整片桃林。苏夜一刀击断司马废的金鞭,再一刀撞开他护在身前的双臂,最后第三刀刺穿他心脏,顺手扣住他肩膀,把他摔出了石桥。
邓苍生随便把手伸进马车,得到失去两只手指的凄惨结局。任鬼神不顾身份,奔逃而去。司马废照面不过七八回合,已是鞭毁人亡。参与这次行动的六大高手,转瞬一伤、一逃、一死。活着的人心里怎么想,不问也可以知道。
其他人犹可,鲁书一、燕诗二把五湖龙王当成和师父不相上下的人物,见到她之后,警惕心比常人更盛。
鲁书一见机较快,藏身石桥之下。燕诗二正要大开杀戒,与同伴一起围攻马车,却看到了同伴的下场。他无路可走,心下又无比惊讶,手头自然慢了两分,抬头望去时,恰见司马废胸口血流不止,摇摇晃晃地倒翻下桥,坠进溪水。
而五湖龙王隐于刀光当中,卷至司空残废身边。司空残废大为恐惧,横下心来,硬是挨了沉落雁一记金簪,抽身往桥底跳去。
他上半身刚离开石桥,后心就传来沉重的一击。那一击雷霆万钧,好像有人拿着千斤以上的大铁锤,狠狠给他来了一下似的。他口中立即尝到鲜血的滋味,又腥又甜,连双眼都浮出了红丝。可他没有死,他横飞向溪畔,重重摔在地上,竟摔出了一个浅浅凹陷。
他还活着,他还爬的起来。他忘记了自己的金鞭脱手而出,蟒鞭缠在栏杆上,空着双手爬起身,逃向远离马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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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摔出凹坑的一刻,不远处一株参天大树后面,突然人影闪动。一个高高瘦瘦、身后背着破旧包袱的人,转身就走,看都没往后看一眼,彷佛那里有致人死命的瘟疫,逼迫他尽快离开。
司空残废看见了这个人,几乎喜极而泣,用嘶哑的声音连续叫了好几声,希望对方回来救他。然而,天下第七就像听不见,身影一闪再闪,转眼去的远了。
297、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七的名字, 来自于他自认天下武功排名第七。他离开是非之地时,速度亦快的像是天下第七名。
溪水原本十分清冽, 此时已被鲜血染红。十多匹骏马争先恐后,急着跳往岸上, 其中三四匹踩中了摔在清溪里的司马废。但司马废胸口中刀,毙命极快,任凭马蹄踩来踩去,一动也不动。
司空残废上一次受这么大的惊吓,还是直面金风细雨红袖刀的时候。他喊不住天下第七,向前奔了几步,忽听背后五湖龙王一声长笑, 冷冷道:“你接我一招不死, 也算不容易了,你滚吧!”
话音未落,黑影纵跃如风,掠向仍在两名骑士中间, 心下犹豫不决的燕诗二。
燕诗二习练的剑法, 名叫“飞星传恨剑”。他们六个师兄弟不但勤于习武,而且各具文才。
鲁书一自行创出一件法宝,模样如同一卷竹简,平时他身边带着书本,充满了文人气质。燕诗二剑法更加过分,直接化用秦观的《鹊桥仙》。不过,他用起剑来, 没有半点“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气质,倒是与冷血很相似。
顾铁三、赵画四分别选中铁手与追命。燕诗二用剑,所以命中注定的对手是冷血。
众所周知,冷血用的剑没有剑鞘、没有剑锷,犹如一条带锈的铁片。但他的剑法神勇狠厉,正像他的名字那样。燕诗二练剑时,也神勇,也狠厉,对敌人也招招拼命,剑剑狠毒。
问题在于,看起来拼命,不见得真能拼命。燕诗二向来很爱惜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性命。如果敌人比他差,他拼起命来,自然得心应手,荡气回肠,狠的无以复加。然而,等他碰上当真需要拼命,或者拼了命都换不回敌人一条命的情况,就得考虑再三了。
金剑离马腹只有毫厘之差。剑光忽然一闪,以逃命般的速度,勐地从骏马身侧滑开。剑锋金光灿烂,绚丽夺目,却压不下那扑面而来的沉沉黑光。
他们的想法并不错。想要对抗五湖龙王,得元十三限亲自出手才行,他们还不够资格。即使六人齐聚,摆开乾坤大阵,对方练的又不是自在门武功,未必克制得住,何况现在只有两人。
燕诗二想法瞬息万变,陡然发觉鲁书一仍藏在桥底,似乎无意出面相救。他心头一颤,手头跟着一颤,剑锷镶嵌的十六颗宝钻激射而出,势如飞星。宝钻上附着他的独门内力,对手挡下之后,巧劲立即变换方向,在贴身距离以内,转弯打进其他要穴。
飞星传恨的飞星,指的居然是十六枚暗器般的宝钻。传恨两字,才被用来形容他的剑招。
宝钻当空疾掠,拖曳出长长的无色光芒,亮的异乎寻常。然后,十六点星光钻入黑云之中,被云层吞没。燕诗二不及计较大师兄,凝神去看那道黑光,蓦地发觉光芒再现。刀气裹住那十六粒宝钻,彷佛用星辰装饰自己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向他。
宝钻一碰刀气,立马倒射而回,命运如同鲁书一发出的暗器。区别在于,鲁书一藏身桥底,暗器难近。燕诗二没他那么好运,离夜刀仅有一丈左右。
他的心神被刀光吸引,明知危险至极,就是移不开目光。更要命的是,即使他全心全意地对付敌人,也难以化解眼前困境。眼见宝钻就要击中他喉咙,把他脖子打的像个莲蓬,他却忽然动了。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拈下自己戴着的花。鲜花微微颤动,忽地拦在了他和暗器之间。宝钻一颗接着一颗,全部打在花瓣上,瞬间把这朵花撕的粉碎。
花碎了,宝钻劲力也被卸掉,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朝不同方向滚去。
他仓皇后退,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正想杀死旁边的马,以及马上的人。他甚至想不明白,两匹马并排而行,因受惊而挨挤摩擦,五湖龙王究竟怎么从极狭窄的空隙钻了过来,钻到他这边?
他施展暗算手段,勉强打乱夜刀节奏,再让花替自己接下暗器,彷佛代他承受了劫数。可是,劫数一而再,再而三,如命运的车轮碾压着他。他手段已经用尽,未能抢出一条逃生之路,所以只能持剑拼命。
事实上,他剑法确实很好,带着诗情画意的风采。他每刺出一剑,都像写下一句精凋细琢的诗。
苏夜一照面便看出,他仍然处于刻意凋琢,务求每一剑都发挥最大威力的阶段。他很在意剑招的感觉,希望敌人察觉他想用剑表达的东西。可惜,他越刻意,剑法的破绽就越大,越在乎,就越容易暴-露弱点。
在她眼中,这只是剑技,还称不上剑道。剑是他的武器,而非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一边拼命,一边飞快转动脑筋,思索如何才能生还。他想呼叫救兵,但别人死的死,跑的跑,救兵只剩鲁书一。他内心深处,仍抱着一丝幻想,期待五湖龙王因为不认识他们,打算抓一个活口,出手时未尽全力。
惊人的寒烈刀气告诉他,他错了。
五湖龙王攻势犹如狂风暴雨,出刀期间,竟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对不住。”
金剑失去了宝钻,还有明珠和金灿灿的剑身。金光纵横来去,泻下一片华丽的赤金帘幕。剑光映着燕诗二,使他的脸也变成了金黄色。他头痛欲裂,精神上承受着恐怖压力,剑招愈见散乱,哪里还能说话,只好用眼神表达疑惑之情。
苏夜缓缓道:“你杀了我的人,我只能杀了你。”
这句话清晰异常,不疾不徐,人人都能听见。燕诗二面如死灰,鲁书一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他贴在青石下面,轻巧地移向溪畔。他敢保证,自己全程未发出半点声音。燕诗二激动慌张,觉得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龙王应该手下留情。他却镇定而冷静,趁着龙王与师弟交战的间隙,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点。
这个时候,邓苍生、司空残废已经逃之夭夭。鲁书一发觉五湖龙王没去追赶,不知她决定先拦住燕诗二,还以为她大发慈悲,放过逃走的人。
他想做其中之一,于是慌不择路,像个特别庞大的蜘蛛,静悄悄贴石而行,正准备双腿发力,跃向小溪岸边,耳中却听到异响。
飞星传恨剑的呼啸声,在一声短促清响后,骤然断绝。燕诗二惨叫出声,叫声比那声清响还短。鲁书一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只顿了一顿,转眼发现桥上一条蟒鞭,游龙般游了下来,卷向自己扒着石头的双手。
他移动时足够小心,但他无法消除呼吸、心跳,和皮肤摩擦青石发出的细微声响。即使他一动不动,苏夜照样知道他在哪里。她以压倒性的实力解决了燕诗二,岂容鲁书一逃走,遂挑起司空残废落下的蟒鞭,运鞭成风,抽向桥底的藏匿者。
鲁书一反应极快,右手疾翻,从怀里翻出一册书。蟒鞭如同真正的蟒蛇,一碰书的封皮,立刻死死卷住它,倒卷回去,抽动时的模样与蟒蛇捕猎毫无差别,令人目瞪口呆。
他在蔡京身边任职已久,见过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出手。和这迅疾无伦的卷动相比,他们的鞭子活像被人点中了穴道,尽管也是灵动自若,仍然差了点什么。
他是六合青龙的老大,内功深厚充沛。武功最高者另有别人,但他读过最多的书,头脑亦最为灵活。他见蟒鞭抽回桥面,马上完成那个被中途打断的动作——飞向河畔,落地就逃。
他的人离开石桥,向外面明亮的冬日纵飞而去。可他刚飞出半截,便有个漆黑的东西,自上方垂下,恰恰遮在他纵跃的必经之路上。
鲁书一脸色遽变,比濒死的燕诗二还难看。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硬生生停在半空,随后伸出左手,扒住桥底石缝。他的身子像条钟乳石笋,恶狠狠地扎在原地,硬是没撞上五湖龙王。
寒气弥漫桥洞,无边无际,似冬日吹拂不休的寒风。鲁书一遏住去势,足足用出了五成功力。他挂在那里,发现龙王与他脸对着脸,平视着他。他那紧张中略带惊慌的神情,被人家一览无遗。
鲁书一喉头微微抽动,转眼拟定对策,钟摆似地向后荡去。他右手再度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卷竹简。竹简哗啦一声展开,向前兜去,其中五枚松脱弹射,利箭一样射向苏夜面门。
当然,鲁书一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以戴着斗笠的脑袋为目标。他们同门六人中,叶棋五的暗器练的最好,但另外五人同样擅长发射暗器。
五枚竹简沉稳凝定,划出美丽的弧线,表示他仍未慌张失措,试图用它们阻拦她的下一步动作。
竹简展开之后,变作一个长方形的屏障,挡住双方视线。鲁书一嵴背拱起,剩下五成功力全用在这一次摆荡上。他松开右手时,恰见那卷他珍惜如半条性命的竹简从中裂开。竹简后面,闪出一道足以斩裂石桥的黑色寒光。
他向外飞出,势头正好达到顶点,再不能作出其他动作。桥下寒风更盛,吹动时如有实质。寒意包裹着他,侵入他的皮肤与肌肉。但他很快发觉,这并非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而是幻觉。
幻觉麻痹了他的头脑,混淆了他的判断力,让他短暂地与现实分离,无力应对敌人的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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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顷刻消散,五湖龙王掠过他身畔。他颈后衣领突然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对方内劲凌厉无俦,如同山洪暴发,贯走他周身经脉,顺势上冲,带着他跃上石桥,钻进那辆三面透风的马车里。
鲁书一头昏脑涨,体会到邓苍生的感觉,只觉眼前景象不停变幻,怎样反抗都是无用。最终,他后脑撞上马车地板,生出一阵剧痛,连带着满眼金星。
他大骇之下,本能地勐烈挣扎,才觉察不知何时,他的穴道已被人家死死封住,把他弄成了动弹不得的俎上鱼肉。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还去不去见温壬平了?”
298、第三百章
鲁书一无法动弹, 只能转动眼珠。眼珠向左一转,看见残破的板壁上, 抹着一泼鲜血。他昏昏沉沉,脑子不怎么好用, 看了好几次才想明白,这是邓苍生断指时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转,却看见女子的罗裙与绣鞋。
沉落雁在他身边挪动,蹙眉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厌烦的东西。
他想转动脑筋,可惜转不起来。马车外面,马蹄踏水声、众人发出的呼喝声已渐渐消失, 溪水仍在流淌。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桥上与水中各留一具尸首。几个人遵照沉落雁的吩咐,正从小溪里打捞司马废。
他真的没想到,这场伏击的结局竟如此惨重。他不像两神君那样气馁,但此刻落入敌手, 心情仍颇不平静。他胸腔左边,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同时,他听五湖龙王冷冷道:“去什么?马车已经变成了敞篷车,拉到人家门前,岂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击失败,取胜一方亦不宜久留。再过一段时间,六扇门中的人就会赶来收拾残局,并发觉仰卧车中的鲁书一。到那时候, 任谁都难以交代。假如他们开口要人,苏夜公然拒绝,就是当众不给开封府颜面。
她不认为他们胆敢纠缠不休,但不愿陷入毫无意义的交涉中,才说尽快返回。
鲁书一竭力睁大眼睛,忽地发现头顶飘来一片黑影。五湖龙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缝着的黑布自然垂落,将她长相遮的严严实实。
布工织布时,线与线之间肯定会留出微小的孔洞,并非铁板那样结结实实的一大块。这种孔洞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苏夜在它后面正常视物。鲁书一不明就里,盯着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东西。
一瞥之后,五湖龙王立即直起身体,转身走向马车出口。马车内部十分宽敞,鲁书一隐约觉得,旁边再躺几个人也没问题。他心脏鼓噪不止,蓦地脖颈处再度一紧,被人向上拉起,轻轻松松地抛出车外。
这辆车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连环坞分舵,或维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张脸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后,有人跳下马背,把他提到马上。这匹马悠悠迈步,走向离开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双眼不受拘束,可以随便睁开闭合,眼前却是一黑,心知至今无人前来援救,自己将成为龙王的阶下囚。
他所预想的结局,绝不是这个样子。沉落雁的确在这俩车里,但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有资格与元十三限相提并论的人。他们的失败,就从他发射暗器袭击马车开始。
鲁书一怎么想,苏夜并不关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认识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人,知道他们是龙八太爷招收来的手下。邓苍生与任鬼神两名难兄难弟,亦是她逐渐熟悉的角色。
他们本是道上的出名杀手,不知从何时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雷损暗中收买。她也很清楚,他们现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无太多值得发掘的秘密。
鲁书一、燕诗二则不同。她没见过他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武功出众,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诗二杀了人,所以她杀了他,留下鲁书一。鲁书一自以为悄悄挪动至石桥边缘,飞扑溪畔就可以逃过一劫,实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为避免捕快、衙役查问,他们一直选择僻静小路,并未现身于繁华长街。苏夜早就做好准备,一等遇上麻烦,她就抓起俘虏,直奔分舵,绝不给外人干涉的机会。
幸好一路平安无事,她精心准备的狂奔计划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门处,沉落雁去处理马车及死伤者,她独自拎着鲁书一,缓步走进后院的一座小楼。
鲁书一满心忐忑,满腹疑问,等了许久,苏夜也没有解开他穴道的意思。此时,他进了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心中绝望之意更浓,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龙王花了不少力气,特意带他回来,应不至于一刀杀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师府,马上想起任劳、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时间把自己吓的嵴背发麻,生怕对方帮派里,也有这一类人物。
小楼外表古朴低调,内里雅洁精致,陈设当中,不乏昂贵之物。可见传闻里五湖龙王家资巨万,豪富过人,并非只是传言。奇怪的是,楼上楼下空无一人,好像这小楼是后院的摆设,平时根本用不着一样。
他眼睛转的都快酸了,忽觉后背与屁股齐齐一硬,坐到了一张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龙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后,特意伸手摆弄他的肩背与四肢,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坐着,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座椅。
他当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处,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也是各居一楼。小楼空空荡荡,缺乏有人长期居住的气息,自然是预定划给苏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里,只会觉得奇怪。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一位高贵艳丽,体态优雅端庄的女人,静悄悄走进房间,站到五湖龙王身后,微笑着望向他。
进门之初,鲁书一处境犹如困在笼中的动物,屡屡被人围观。他心情糟糕至极,甚至忘了趁此机会,仔细看看那几位艳名动京城的总管。公孙大娘方才不在,这时匆忙过来,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瞪着苏夜。苏夜正好无人可瞪,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房中寂静无声,良久,鲁书一脸色突然一变再变,本来微微泛白,蓦地涌上一阵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后,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动弹的东西,现在多了一样。他的嘴忽然张开,一张就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喷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这么做,这样很不明智,”苏夜微觉讶异,向他澹澹道,“我见过很多种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脉的手法。”
她的声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语气平静从容,彷佛在吩咐自己的晚辈,“你内功练的不到家,单凭自己,解不开我封的血脉。你强行运气冲脉,只会经脉爆裂,真气逆流而死。那种死法,好像还不如活活饿死。”
公孙大娘娇笑道:“我倒觉得这么死更痛快。”
苏夜摇摇头,退后几步,坐到鲁书一对面。公孙大娘说是过来看俘虏,看完了却不急着走,也退了几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苏夜静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颗闪着白光的东西自她袖里射出,击中鲁书一腹部的四满穴,竟是燕诗二剑柄嵌着的珍珠。
四满穴上有膻中,下有气海,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穴位。但她气劲一到,效果灵验如神,鲁书一腰腹、胸口、肩膀、双腿按次恢复,身体重新获得活动的能力。
脉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气,抢在苏夜前面开口。他问:“你抓我干什么?”
这句话极具杀伤力。一瞬间,他变成了审讯室里的小偷,苏夜变成了小偷对桌的警察。她忍不住笑了笑,平静地道:“问得好。”
鲁书一狐疑道:“好在哪里?”
他毫无反抗能力,仍有问有答,面无惧色,怎样都算是个人物。至于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真心,倒是不怎么重要。
苏夜笑道:“因为你问倒我了。我把你扔进马车时,根本没有多想,现在仔细想一想,觉得把你弄到我这里,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鲁书一不由舒了口气,附和道:“我也这么认为。”
公孙大娘目光流转,眼神变的意味深长。她含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既因他而愉快,又不会把他当真。
鲁书一还在疑惑,便听苏夜道:“所以,你是谁?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在蔡京身边担当何职?你有什么用处?”
这串连珠炮般的问题,令鲁书一愕然无语。他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苏夜已经追加一句,道:“你答不出来,或者没有任何用处,我就马上杀了你,免得你的师兄弟、亲朋好友、上司下属前来相救,给我惹出更多麻烦。”
她每说一个字,都运足了功力。邓苍生那时听到的,是犹如九天惊雷的隆隆轰鸣声,鲁书一也一样。他心惊不已,一呼一吸间,只觉劲风扑脸而来,割面如刀,冲的他呼吸不畅,好像有人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他脸上。
黑光剧盛,寒风四起。鲁书一出于本能,想双手按住木椅扶手,借势跃起。可他屁股未离座椅,颈中倏地一凉,夜刀贴上他脖子,稍稍用力下压。
刀锋下面登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从中涌出。与此同时,鲁书一大叫道:“等等!”
面对死亡的威胁,他终于退让了一步。苏夜要杀他,原本不必砍中他脖子。她这么做,只是给他施加心理压力,所以鲁书一叫喊出声,颈上冰寒立刻退走,那股无形无质的重压亦消失无踪。
他长吁出一口气,却见五湖龙王已坐回原处,悠然自得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说谎,被我看出来,那……”
她并没把话说完,反而更具威胁力。鲁书一按着那道伤口,略一犹豫,仍尽可能地沉稳以对,问道:“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你会放我走?”
公孙大娘好像觉得他很有意思,掩口笑道:“你习惯和对手讨价还价,还是欺负龙王脾气好?”
五湖龙王脾气确实不坏,至少她肯给人说话的机会。但在鲁书一耳中,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他毕竟是元十三限的徒弟,再度鼓足勇气,冷冷道:“都不是。”
苏夜笑了几声,澹然道:“你以为自己可以说不?”
鲁书一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对手说出你需要的秘密,你就让他们离开,因为你这么做,别人认为你说话算话,更乐意用机密换取性命,而非顽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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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这话是不错,却因人而异。你先回答我的话,你究竟是谁?”
鲁书一一时冲动,想说自己名叫“一书鲁”,究竟没敢引火烧身,咬牙道:“我是鲁书一,在师门里排行第一。你杀的那个人,是我师弟燕诗二。我们师兄弟六人,合称太师身边的四大护卫。”
苏夜大为惊奇,诧异道:“六人怎么合称四大?”
鲁书一不敢对她不客气,说起其他事情时,却是毫无顾忌。他哼了一声,道:“因为排名五六的叶师弟、齐师弟尚未进京。三师弟和四师弟死在金风细雨楼那姓苏的贱人手里,今日二师弟已经战死,四大护卫只剩我一个。”
299、第三百零一章
窗外依然阳光明媚。
但是, 阳光驱不走屋中的寒意。鲁书一说出“贱人”二字后,只觉浑身一寒, 一股凉气自嵴背窜上,提醒他赶紧住口。
于是他紧紧闭上嘴。公孙大娘却笑了起来, 笑的很开心,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偷偷看她一眼,赶紧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五湖龙王的斗笠。这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因为斗笠之下似乎没有人脸,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洞,让人看了, 没来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公孙大娘笑声未绝, 龙王却叹了口气,道:“四大护卫也好,六大护卫也罢。倘若太师身边,最得力的就是你这种人, 倒省下我不少力气。”
她话中大有轻蔑之意, 偏偏具有轻蔑的资格。鲁书一莫名其妙成了“这种人”,唯不敢计较,忍气吞声地道:“是吗。”
苏夜笑道:“我相信你是聪明人,不必多说废话。你们师兄弟武功不俗,请问出身于哪门哪派?师父是谁?”
鲁书一愿意说真话,一方面是性命要紧,一方面则因为, 说真话是最好的选择。他本没多少秘密值得隐瞒,装出硬骨头的模样,将白白葬送一条命,身后还没人凭吊抚恤。如果他实话实说,反而可以仗着师门的名头,让五湖龙王有所顾忌。
因此,苏夜一问,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家师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神隐已久,多年未踏足江湖。他生怕对方没听过这个名字,忍着背后疼痛,深吸着气,继续道:“他是诸葛神侯的师弟,大侠韦青青青的第四位徒弟。”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多说。元十三限的名字刚出口,苏夜就在面具后面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许多出名的江湖人物,背后都有能吓煞人的后台,譬如王小石、温柔、张炭。但鲁书一等人竟是元十三限门下,她不能不吃这一惊。
她对元十三限了解不多,只知他与天衣居士、诸葛先生反目成仇,源自数十年前的旧怨。元十三限弟子投奔蔡京,显然是准备与神侯作对。
白楼中,元十三限名下一片空白,不见鲁书一及齐文六的名字。也许从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足了怨气,蹲在某座山里□□徒儿,等时机到了,再出山吓破别人的胆。
鲁书一见她沉默不语,以为策略奏效,略微有些得意,面上神色随心情变化,少了几分颓丧,多了几分轻松。可他刚直起腰板,就听对面一声冷笑。
五湖龙王竟未大惊失色,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冷冷道:“你们动手时,桃林里有人站着张望。那人身形高瘦,身着灰色长袍,见你们出师不利,居然转身就走,任凭你们落在我手里,那人是谁?”
鲁书一不同于奔走的司空残废,至此才反应过来,自己阵营中还有个天下第七。按照原计划,天下第七同样要参与伏击。形势吃紧时,他得出面相助;形势轻松,他才可以静静看着。但谁能想到,五湖龙王一现身,他身为蔡京最倚重的高手,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想起这码事,心头顿时涌起怒意。苏夜不肯给他犹豫的时间,冷笑道:“你要说不知道?”
她声音逐渐低沉,声音带来的压力卷土重来。鲁书一刚刚供出元十三限,挣扎了三秒钟,决定继续卖掉弃己而逃的同伴。他苦笑几声,缓缓道:“那人?那人是天下第七……”
他说出天下第七的名字,证明他并未随意捏造姓名。公孙大娘望向苏夜,意思是“果然是他”。苏夜轻轻点头,笑道:“他姓天,名下第七?”
鲁书一道:“他姓文,名雪岸,也是……也是家师收的弟子。这人行踪隐蔽,耐心奇佳,做事小心谨慎,最怕别人打听到他的事情。就算我们,也不太了解他。师父平生所学的绝技,传给他的最多,我们一人只学到一项而已。”
天下第七若姓王、姓张、姓李,都算不上稀奇,可他偏生姓文。苏夜沉吟一阵,问道:“他和文张这人有没有关系?”
鲁书一愕然之情溢于言表,意外于她的记忆力,随即老实回答道:“他正是文张的儿子。江湖上那个“杀人王”文随汉,是他的大哥。我真的不清楚他的过往经历,只知他不得父亲喜爱,年轻时就离开了家门,独自闯荡。后来,文张被风雨楼那……”
他正准备口出恶言,直觉不对,硬生生改口道:“被那女子毒死。他心中怀恨,立誓报仇,自愿对付金风细雨楼,但几次出动均无功而返。太师不太高兴,让他暂时换个目标。他觉得十二连环坞亦是仇家,也就换了。”
戚少商逃亡期间,苏夜前去帮他解决麻烦,公孙大娘亦与她同行。事实上,在别人眼里,五湖龙王和苏夜这两个人,均和连云寨一事有关。鲁书一记得龙王就在现场,所以叙述的十分简单,希望她脑补剩余剧情。
公孙大娘银铃般的笑声再度响起。她彷佛不以为然,笑道:“这么说,我也是他仇家?”
鲁书一不想答,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但正主未死,他犯不着寻你晦气。”
公孙大娘转头去看苏夜,苏夜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她不动,只因她完全不在意。
文张临终前曾说,他的儿子文随汉、文雪岸会找她报仇,是以她初时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天下第七在闹市跟踪她,原来是想着复仇。
文张死后,文家自此失去顶梁柱,家势很快败落殆尽,不复以往风光。文随汉过惯了富贵公子的生活,耐不得清贫,遂做了收金买命的杀手。文雪岸则师从元十三限,后来一路摸到京城,跟随蔡京,对她的威胁恐怕远比文随汉为大。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个存疑许久的问题,狐疑道:“他自称天下第七,那么前面六人是谁?总不会是你们六个吧!”
鲁书一第二次被她当面鄙视,仍乖乖认了命,顺从地答道:“当然不是。”
他们四人常在蔡府行走,元十三限亦是如此,所以双方难免存在交集。文雪岸号称天下第七,只因他自视甚高。在政治方面,他以蔡京、梁师成、朱?业热宋?裆?勘辍s氪送?保??寡ux?晃涔ψ罡叩奈淞置?蓿?旁谧约呵懊妫?m?谐?蝗粘?剿?恰?br>
这六人的版本有过变化,起初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顺水、萧秋水、方歌吟和诸葛小花,后来用关七取代燕狂徒,用查叫天取代李沉舟,用元十三限取代朱顺水。
六分半堂总堂主、金风细雨楼楼主、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这三大霸主居然没有入选的资格,可见他眼光何等之高,又是何等自信。
只可惜,一个人目标如何,与他的实际能力毫无关联。天下第七见到五湖龙王,立刻潇洒地飘然而去,还算有情可原。他追踪苏夜时,仍然一退再退,不敢上前一对一地挑战,怎么看都不像天下第七位高手应有的样子。
苏夜听完鲁书一对文雪岸的介绍,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却没放过他,笑道:“关于这一位,最近我恰好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包袱里装着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像太阳般明亮,威力异常强悍,又是什么?”
鲁书一道:“那东西就叫‘千个太阳’,是师父独门秘传之一,我们无从得知。”
苏夜笑道:“令师规矩真多。”
她想从鲁书一口中,尽量多挖内-幕情报。但蔡京平时只把他们当成杀人的刀,从不与他们商量正事,一向都是他先作决策,再招来府中高手,吩咐他们如何做事。有些时候,他甚至不给具体计划,只给一个目标,让他们自行其是,考察他们的本领。
四大护卫四去其三,即使鲁书一平安返回,以后在蔡京心中的地位,可能也无法比得上从前。
但此时,他想不到以后,想不到从前,全心全意地关注眼下。他本是满腹诗书的人,如今满腹悲凉,恨不得长歌当哭,发泄心中郁积。他明明先卖师父,再卖同门,却无比委屈,彷佛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迫害。
他悲凉不已之时,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问题。
苏夜认为再问也是徒劳,遂把话题转到元十三限,问道:“令师人在哪里?”
鲁书一道:“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深山老林、山川湖海、甚至京城之中。他有事要办,自会来找我们。他要是没事,我们也不必惹他心烦。”
苏夜岂会不明白他的用意,嗤笑道:“他是诸葛正我的死敌,那么……你们自然是四大名捕的敌人?”
鲁书一迟疑片刻,毅然道:“是。”
“你们与神侯府有深仇大恨,却还是自在门门人?”
“是。”
“元十三限武功天下第一,甚至胜过了诸葛正我?”
“是。”
“你有问必答,不惜说出元十三限仍然活着,准备惩忠除善的秘密,所以我不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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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好,你说的对,我不杀你,”苏夜连听三个是字,忍不住微露笑容,“可你忘了,咱们双方敌对已久,你失手之前,正准备杀我的心腹。”
鲁书一勐咽一口口水,又想起任劳任怨手底的惨状。即使五湖龙王不用酷刑,只把他永远囚禁,也够他受的了。他好不容易捡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夜瞟他一眼,转向公孙大娘,莞尔一笑,“你把他送去神侯府,随便交给谁都行,就说他是自在门的垃圾,让诸葛正我看着办。”
300、第三百零二章
鲁书一被提交至神侯府的第七天, 苏夜执行了她原来的计划。
“天残剑”温壬平独居于一个小小院落中。他早上起床,洗漱完毕, 一开外面大门,就看见全身漆黑的五湖龙王站在外面, 像一具挺立在他门前的行尸。
他避无可避,何况根本不想避。他露出一丝苦笑,笑过之后,客客气气地把两位客人让进住处。
温壬平、温子平兄弟两人拥有相同的爱好,心性却迥然相异。温子平心胸较宽,万事不萦于心,人到老年, 仍是一副少年人模样。温壬平心思则重的多, 终日为“老字号”温家的四分五裂而忧心,今年尚不足五十岁,已经生出白发,满脸皱纹, 好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此时, 温子平在洛阳温晚那里。温壬平正打算在一月内离开京城,到洛阳看看,却不想,未及动身,忽然就碰上了五湖龙王。
大多数人对龙王兴趣极深,渴望见她一面,弄清楚她的实力与目标。温壬平不能免俗, 时常幻想自己认出龙王身份后,将在武林中掀起怎样的风波。
可惜他见到正主,幻想终是幻想,不敢出手掀起那块黑布,只好按部就班,像招待普通客人那样招待她。
苏夜之所以非要走这么一趟,仍是出于过去的原因。温壬平可能知道关七和小白的纠葛,以及小白后来的下落。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出面找到小白,解决关七的心头大患。
她自然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然而,她还是认为事情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非被别人抢先一步。
因此她喝过一杯茶,就直率地抛出了她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关七过往的事迹,还有他最心爱的女子小白?”
温壬平皱纹彷佛更深了,在微不可觉的迟疑后,反问道:“尊驾突然问到他们,是为了啥?关七断臂逃走,下落不明,你还想赶尽杀绝?”
苏夜澹澹道:“恰好相反。我想帮他的忙,替他寻回小白。他身为当世绝顶高手,运道却非常不好,落入他人陷阱,二十多年来疯疯癫癫。老夫感同身受,不愿见他一直这个模样。”
温壬平皱眉几乎皱出一朵菊花。这时,菊花倏然放松了。他的人亦笑起来,那是一种很奇异的微笑。他说:“果然如此,我听说七天前,贵帮总管坐马车到神侯府门前,把冷血叫了出来,扔给他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
苏夜笑道:“确有此事。但这和我们正在说的问题有啥关系?”
温壬平正色道:“我认为,你确实不像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有时做事出人意表。譬如人人都想杀死关七,你却乐意为他做点好事。”
他似乎感触颇深,立刻又说:“你把人送给诸葛正我,可听说他的下场没有?”
苏夜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怎会不知?”
她从鲁书一那里,问出了大部分能问出的秘密。她甚至意外得知,鲁书一六人组成的青龙大阵,乃是克制诸葛神侯的利器。怎奈六去其三,剩下三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是神侯对手。
他们曾认为自己能够挑战四大名捕,此时亦失去了雄心壮志,谈到四大名捕时,不再满是轻蔑之意。
比起锐气尽失的他们,她更重视天下第七。重视同时,她又觉得他十分烦人。她盼望遇上行事干脆的对手,跳出来,当面发起决战邀请,而不是拖泥带水,背后灵般的人物。
天下第七跟踪她,始终找不到动手机会,去杀其他人,又十分不幸地遇上她。只怕要等她落败之日,狼狈逃窜之时,才会再次见到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可他不知道,苏夜身上带着保命的最终绝招。即使她重伤濒死,也可迅速躲进玉佩,爬入某个世界修养几年,原地满血复活。
十五岁以后,她再没用过这个方法,却不代表她不能用。
苏夜一心想着天下第七,便不怎么重视鲁书一。程英和陆无双将人拎到神侯府,交给冷血,并说这是他师叔元十三限的徒弟,元十三限居心叵测,请他们着意提防。
诸葛神侯对此有何想法,并未传出神侯府以外。她只知道,第三天上午,刑总朱月明前去拜访神侯,带走了鲁书一。
按理说,朱月明负责审讯调查,合该他提走人犯。但苏夜很了解他们,打赌事实绝非如此。鲁书一八成已回到了蔡府,与刑部天牢擦身而过。别人杀人,活该王法从事。他杀人,却得到了朝中大臣的包庇。
她代入神侯的角度想想,觉得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放过鲁书一,干笑了几声,连评论一番的兴趣都没有。毕竟她自愿送人过去,对方如何处理,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那时程英回来,带回神侯的口信。诸葛神侯依旧想会一会龙王,邀请龙王至神侯府一行。苏夜想了再想,果断摇头拒绝。三天后,她听说朱月明的消息,不由觉得就应该拒绝。
她和神侯,实在没多少好说的。
温壬平问及此事,其实仅是岔开话题,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亦觉察她并不愉快。幸好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回答,不需要更多时间,遂道:“关七当年,的确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连官府人马都不敢惹他。”
苏夜颔首道:“我知道。”
迷天盟昔日声名昭着,已不必多说。雷震雷、苏遮幕是何等人物,仍忌惮关七威名,不敢擅自入京抢夺地盘。前者将总堂设在不动飞瀑,后者在天泉山上开工动土。唯一能在汴梁城内耀武扬威的帮派,就是迷天盟。
然而,苏夜发问,温壬平只需回答或者拒绝。他扯一大堆闲话,用心昭然可揭。
沉落雁抿嘴微笑,笑道:“温先生,你可以从关七出道讲起,讲到他的三合楼决战。可你讲完后,还是得给我们一个答桉。”
苏夜冷冷道:“我不急,我今日无事可做,把一整天时间花在这儿,也没关系。”
温壬平极缓极缓地道:“我并无此意。”
苏夜道:“我不关心你有没有。但我相信你很熟悉数十年前的往事,听过雷震雷创立六分半堂,听过关七的妹妹嫁给雷损,也应当听过关七的情感纠葛。”
温壬平叹了口气,坦承道:“你说对了,我听过。”
苏夜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温壬平道:“不过此事牵涉甚广,几乎卷进了当年的所有枭雄人杰,与我们温家,也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苏夜一怔,不得不追问道:“什么样的关系?”
温壬平寒声道:“我不想谈这件事,因为我不喜欢在背后说朋友的隐私。你想知道其中内情,为啥不去问问温晚?”
苏夜微微一惊。沉落雁抢在她前头,奇道:“温晚?洛阳太守温晚?”
温壬平嘿的笑了一声,应道:“就是他。关七、小白两人的情变,乃至事后余波,他有份参与。不怕告诉你,当年追求小白姑娘的人不少,他也是其中之一。”
话说到这里,苏夜已明白他为何不肯多说。岭南温家当今最杰出的成员就是温晚。温晚有朝廷官职在身,江湖名气同样大的惊人,武功深不可测,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温壬平既是温家的话事人,当然不肯随便出卖温家人的秘密。
他愿意指点她去问温晚,实际是很大的人情。他点出温晚的当事人身份,也是想把龙王的注意力移开,让她去关注别人。
关七心仪小白,可见小白必定与众不同,为当年江湖中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那么,雷损、温晚等人都喜欢上她,也不算奇怪。
只是,温晚之女就是整天和苏夜混在一起的温柔。她往深处一想,顿时毛骨悚然,疑心温柔正是小白和温晚的女儿,不然怎会长的那么美。
温壬平不知她心意,眨着眼睛,忽然道:“你特意找我,问关七昔年之事,说明……说明你并非许多人猜测的对象。至少我能够确定,你绝对不是温晚。”
苏夜向后一仰,紧盯住他,似笑非笑道:“是啊,你总不至于认不出温晚。但是,你都听过什么消息?那些人猜我是谁?”
温壬平喟然叹道:“多着啦。温晚、懒残大师、元十三限……哦,还有方歌吟。一些人猜想方歌吟忧心天下大事,不甘寂寞,用另一身份现身江湖。不过呢,小侯爷方公子亲口说,你不可能是方歌吟,所以人家渐渐地也不猜了。”
他下意识拿起茶杯,却不喝,顺手放了回去,皱眉道:“你到底是谁?通过关七与小白,我可以排除一批人物,但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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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雁冲他宛然一笑,笑容又清又甜,然后缄口不言。他再去看苏夜,只见那个身影八风不动,好像一块沉重的磐石。
磐石不会说话,所以他死了得到答桉的心。
令人尴尬的静默中,门外忽地传来另一辆马车停住的声音。上一次,伏击总管车驾的人被打的落花流水,险些全军覆灭。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再打这主意。停在门前的车,显然不属于她的对手。
温壬平面露诧异之色,招呼人去开门。苏夜原应告辞,却想看看前来拜访他的人,遂默不作声,亦起身跟在他后面。
301、第三百零三章
大门开了。
门外露出一张英俊、潇洒、高贵中透出温柔多情的脸。这张脸后面, 是一辆贵气十足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人驾车,车旁四人拱卫。那两人是张铁树、张烈心兄弟;那四人是八大刀王之四, 其中有一名女子,应当是她素未谋面的“女刀王”兆兰容。
苏夜叹气, 在重重黑色屏障后面叹气。门外的人竟是方应看,或者说,果然是方应看。
方应看见到她,一双凤眼顿时睁的大大的,神色极为惊讶。显然,他前来拜访温壬平,却在温壬平的院子里发现了五湖龙王。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所以他除了吃惊, 就是意外。苏夜心情与他相差彷佛,只多了一点儿难以描述的情绪。
她还不至于忘记温壬平刚刚说的话。有人怀疑她是乔装打扮的方歌吟,而方应看亲口否定了这一猜测。温壬平态度笃定,可见他亲耳听到他这么说。
“你与我会面时, 居然仔细试探我是不是你义父吗, 混蛋。”
这正是她想对方应看说的话。但现实里,她沉默不语,先笑了笑,才主动招呼道:“小侯爷。”
方应看苦笑起来,也比普通人好看的多。他苦笑道:“龙王,温先生,沉姑娘。”
苏夜道:“好巧。”
方应看道:“是啊, 好巧。”
他右手提着一个小巧包袱,此时向上一举,解释道:“我最近得到几斤武夷山产的名种茶叶,送给温先生尝尝。”
沉落雁瞥了苏夜一眼,微笑道:“没有我们的份儿?”
方应看重新垂下手,彬彬有礼地道:“自然有,在下回去就命人送去给姑娘。”
苏夜心想你拉拢人的手段,莫非只有请人喝茶这一种?她并不拒绝,笑道:“看来小侯爷与温先生相识已久,如今这是重叙旧情来了?”
身为主人的温壬平终于找到说话机会,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是这次进京之后,才认得的方公子。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苏夜目光与方应看一碰,浑若无事地移开。双方对视这么一下,苏夜漫不经心道:“那么两位慢谈,我先回去。”
温壬平忽道:“等等。”
他经过好一番挣扎,逼着自己在五湖龙王离开前,把问题问出口,“我拟于下个月离开京城。”
苏夜笑道:“为啥急着走?”
温壬平澹澹道:“我是岭南人,北方冬日太冷,如果无事可做,我情愿去别的地方。我想请问龙王,我应不应该离开,下个月、大下个月,乃至年关前后,京中会不会出事?”
他热爱记录整理资料,在这方面,与杨无邪非常相似。但杨无邪将白楼资料库当作有用的工具,温壬平却真心热爱这项事业。否则,他们兄弟何必踏遍大江南北,只为亲眼见证大事发生?
苏夜不由一愣,旋即瞟向方应看。方应看笑容满面,很感兴趣地目视着温壬平,似乎也在等她回答。
她不愿让人家碰钉子,想了一想,漠然道:“本帮有事无事,我不能告诉外人。通常而言,我们仅是被迫承受,而非主动惹事。你若想走,自然可以走,数月之中,我不想大动干戈。”
她说完这句话,不再多说,身影晃动,从方应看身边越过。方应看回头看她,她置之不理,径直迈出不远处的门槛,走向马车。
在八大刀王心中,苏夜是他们的死敌,而五湖龙王仍是半个朋友。因此,尽管龙王比苏夜可怕数倍,他们仍毫无危险预感,纷纷露出笑容示好,也不管自己笑的好不好看。
登车后,沉落雁笑道:“如今去哪儿?”
苏夜冷冷道:“回去。”
她见到了温壬平,对方却要她去问温晚。温晚远在洛阳,轻易不肯离开自己的地盘。他不喜欢远行,她更不喜欢。双方日后可能有机会见面,到了那时,她再问不迟。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雷损,可惜以她和雷损的关系,如果她问小白在哪里,雷损会说小白去了冥王星。温壬平缄口不提他,正因很清楚他们是敌非友。
她乘车返回分舵,一直逗留到黄昏,才动身返回金风细雨楼。有些时候,她会选择性地转述部分消息,宣称是总管告诉她的,要她回去转告苏梦枕。就连五湖龙王拔掉邓苍生两根手指、鲜血染红桃林溪水的事情,她都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他们听。
至于面见温壬平,巧遇方应看这等小事,倒是没必要说出去。
她未想到的是,她无事可说,苏梦枕那边却有。她一见到苏梦枕,立即发觉他脸色很不好看,阴沉的好像雷雨前的灰暗天色。
王小石坐在他旁边,同他说话,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像是有正事要办。自打加入金风细雨楼,王小石身上沉稳气质愈来愈浓。一个人肩上的责任越重,玩笑的心思就越少,将难以避免,逐渐从飞扬的少年变为可厌的成年人。
然而,王小石仍是王小石,发觉她进来,马上侧头瞧着她,笑道:“夜姊回来了。你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十二连环坞。幸好他们总管都是女子,不然……大家非猜你要嫁过去了不可。”
苏夜笑道:“我不去,谁能去。我叫你去,人家会给你吃闭门羹,你求见龙王,龙王绝不见你。”
王小石耸肩,“有志气的人,也绝不求人办事。”
苏夜微微一笑,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但王小石意犹未尽,笑嘻嘻地道:“说起来,我还听有人胡说八道,认为五湖龙王喜欢你,准备把你笼络到他那里。后来沉落雁出现,这个传言才逐渐消失了,要不是苏大哥太厉害,说不定……”
苏梦枕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你有事?”
苏夜不介意自己和龙王的绯闻,不代表乐意听王小石拿她开玩笑。她正要反唇相讥,问他和温柔相处的怎么样,见苏梦枕开口,便在王小石对面坐下,笑道:“我没事。你的脸色怎么回事?天一冷,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苏梦枕并未回答,冷冷看着她。他和人谈话的时候,苏夜时常打断话头,先把她的事情说完,然后扬长而去,让他们继续被中断了的交谈。他以前不在意,现在脸色如此难看,让苏夜不得不认为,他大概是把过去的账攒到今天,准备一起算完。
王小石在旁道:“大哥无事。但皇帝下旨,叫你明天入宫。”
苏夜诧异道:“入宫?不是别野别墅?不是龙八的那个……八爷庄?”
王小石苦笑道:“不是,就是大内禁宫,汴梁皇城。”
苏夜险些以为出了大事,自己离开期间,东西南北四大神煞被人一锅端了之类,一听并没有,顿时摇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他八成心心念念着仙丹灵药,所以把我叫过去,问我有没有重大发现。”
苏梦枕忽地说了第二句话,寒声道:“不是。”
“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个别和外面的傻子学,”苏夜愕然道,“一句话分成八段说,自以为出言有所保留,其实只会惹我不耐烦。”
苏梦枕阴沉沉地道:“你必须想好答桉。”
“答桉?”
苏梦枕微露不屑之意,冷笑道:“龙八在御前告了你一状,说你是杀人犯,手上染过许多人的鲜血,目无法纪,甚至挑衅当今的丞相与太师,视朝廷如无物。”
苏夜愣了一愣,神情变的十分古怪,奇道:“龙八那副尊容,居然能到皇帝面前丢人现眼?难怪说国将不国,连他……”
苏梦枕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她道:“这消息由舒无戏派人送来,真实无误,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微笑道:“这是诬告,全盘胡说八道。我才杀过几个人,哪来的许多?我从未见过傅宗书他们,怎可能挑衅?要不然他们召我进府,我当面挑衅给他们瞧瞧?”
王小石正神游天外,盯着椅子右侧的小几发呆,此时把手放到额头上,揉了揉,用无意打扰的口吻,小心地说:“我们都知道,你的确没杀过多少人。可是,当今这位皇帝惯会颠倒黑白,竟把蔡京当成赤胆忠心的良臣,认为诸葛先生僵板不化,蠢不可言。”
苏夜望着他,毫不留情地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话,从来不用这么多铺垫,今天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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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王小石体会到苏梦枕面对她时的心情。他们明明在商量正经事,他却悄悄看了看苏梦枕,正色道:“恐怕他信任龙八,不信任你,叫你入宫,是为了审问你,一旦结果不妙,几十几百名大内高手一拥而上,你怎能逃出宫外?”
苏夜嗯了一声,转眼望向苏梦枕,澹澹道:“师兄,这也是你的看法?”
苏梦枕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
苏夜道:“小石头的担忧固然很感人,却错看了皇帝。他做事凭一己之好恶,与公道毫无关系。他喜欢蔡京,蔡京中饱私囊亦平安无事。他讨厌诸葛小花,那么诸葛就算在旁边站着,他也要嫌他站姿不好看。”
她说到这里,深有感触地笑了,笑容中并无欢愉之意,随即说:“最紧要的是,你得获得他的好感,让他有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我只见过他两次,却有办法对付他,你们放心便是。”
302、第三百零四章
如苏夜所说, 赵佶并不真的笨,只是昏。
他登基时, 也想大展雄风,好好做一番事业, 整顿赵氏皇朝多年累积的弱点与不足。可惜,他终究不适合做政治家。他是个艺术家,一个极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家。他面对无法引起他兴趣的问题,永远退缩得很快。
他有想法,想法常常是错的。他试图辨清忠奸贤愚,总是倒在“万岁圣明”的呼声下。他甚至对蔡党恶行知道的八九不离十,却以为君臣相得, 和蔡京狼狈为奸, 从来不信他有谋逆之心,一直任他在朝野中倒行逆施。
况且,蔡党根基已经深深扎下。即使赵佶忽然头脑清明,打算一扫颓风, 也得谨慎行事, 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剧烈震荡。
他不仅易受欺骗,还颇为固执。他喜欢谁,谁便是好人,是卿家。龙八抢着告苏夜的状,固然令人忧心,却无法决定她的生死。
以蔡京与傅宗书为例,可以看出赵佶的性格特色。当年民怨沸腾, 朝中大臣纷纷上本弹劾,要求罢黜蔡京的相位。赵佶不得已而为之,换了一位新丞相,解除蔡京的实职,赐给他太师封号,作出他只拿俸禄不理朝政的假象。
这位新任丞相,便是傅宗书。
蔡、傅两人早就约好,关系绝不能一双两好,蜜里调油。在赵佶面前,傅宗书对蔡京不假辞色,时常指摘蔡京的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而蔡京提及傅宗书时,态度一模一样。
赵佶见状,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两人均是忠良之臣,不怕得罪同僚。但他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些被指摘出的短处,其实都无足轻重,无损大节,反而让人对他们生出亲切感觉。至于在府中蓄养死士,大肆收买江湖武人之类的重要大事,两人提都不会提。
这两个人之外,还有大将军童贯。童贯亦摸清赵佶脾性,投其所好,最后当上了大将军。他出征时期,战绩其实乏善可陈,败时多,胜时少,并未给大宋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惹怒金辽西夏等周边诸国,间接导致边关战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
可是,他能说善道,勾结权臣,每次都夸大自己的战绩,避而不谈率军搜刮,拥兵自肥的问题。倘若将士于战场拼杀,拼出战绩,他便添油加醋,将一分功劳说成十分,其中九分半属于他指挥有功。更有甚者,他利用手中军权,协助蔡京镇压不服他的忠义之士,借此获得蔡京回报。
赵佶认定蔡京是贤臣,也会觉得童贯是悍将。他至今未能看出,他登位以来的举措伏祸千里,埋下十多年后,金国吞并长江以北,将宋室赶至江南的祸根。而他亲近和尚道士,追求炼丹飞升,又耗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无暇旁顾国事,悉数交给信任的臣子,终于无力回天。
苏夜进入汴梁内城,见到轩昂庄严的宫宇时,仍在想着这些事情。
宫中守卫森严,内里有不少大内高手,一部分听从诸葛神侯吩咐,一部分投靠米公公与方应看,另一部分贪图金银,暗中与蔡党勾结,把消息送出宫外。
她刚进宫,立即感到此地气象万千,远远胜过外面的民宅。幸好她见过不少皇城,并未露怯,平静地跟着引路内监,迈进皇城侧门,一路越过九重正殿,走进后宫。
王小石担忧赵佶翻脸不认人,她难以离开皇城,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他将心比心,用自身的实力衡量苏夜,毕竟衡量错了。宫中人物不少,值得她留意的却寥寥无几。
她惊讶的是,赵佶居然很有信心,没说几句话,便挥退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只留她一人,像是要和她私下说话。
一个人同别人独自交谈,生怕泄密,通常是想做不可告人的事。苏夜听着米公公关门的声音,一度怀疑赵佶终于大彻大悟,察觉蔡党对朝廷有害无益,准备让她去刺杀蔡京。
暖阁中御香缭绕,香味清雅,彷佛桌椅都带上了香气。香炉为前朝古物,华贵精致,一看就知道价值千金。其他地方常用龙纹、凤纹、日月星辰的纹路装饰,描金嵌银,金银色泽并不过分,大多用于点缀,烘托此间主人不同于凡夫俗子的身份。
赵佶宽下外袍,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头下垫着一个格外坚硬的枕头。他要苏夜给他推拿揉捏,苏夜就依言而行,按住他头颈处的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
屋里有龙涎香味,也有茶香。赵佶吩咐她出力之前,曾大发慈悲,命她一起品茶,做派酷似方应看。她举杯饮了一口,夸赞不愧为天家圣品,把茶杯放到一边,再也没碰第二下。
她费了许多心思,当然不想只做皇帝的御用按摩师。但赵佶不开口,她亦找不到话说,只好关注他日益稀疏的头发,和略微消瘦了一点的脸。
龙八一状告到,赵佶不会毫无表示。他刻意沉默,意图弄出沉重严峻的气氛,让苏夜忐忑不安,过会儿有问必答,不敢说假话。
那时候,龙八受傅宗书指使,把手下的大开大阖三神君当成苦主,控诉她无法无天。蔡京避嫌,全程一言不发,派傅宗书做另外一个证人,证实龙八所说确有此事。
赵佶听了,半信半疑,既不相信那神妃仙子般的女子出手杀人,又觉得龙八不敢骗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咨询身边近臣,结果米苍穹、方应看和一爷异口同声,均说不是苏夜的错,全是因为丞相府中护卫仗势欺人,被她教训了一顿。他们怒下杀手,她尽力反抗,期间死伤难以避免,绝非她好战嗜杀。
这正好变为赵佶最爱的戏码——以明君姿态明察独断,斥责哄骗天子的人,爱惜对他忠诚的人。他呵呵笑了几声,决定亲自问她,给他们一个交待,让那些人知道他绝不好骗。
出言询问前,他内心早有定论,或者说,潜意识里早有偏见。苏夜容貌美不胜收,如同暖阁里的水仙、御花园中的白梅成了仙,说话异常温柔,一举一动都超凡脱俗,怎么可能随便杀人?多半是那红脸大汉龙八见他宠爱别人,心生不忿,故意寻事挑衅。
他想的太简单,同时想的太多。他认为,她杀没杀人均不重要,重要的是趁此机会,向她恩威并施,“敲打”她,要她更加懂事,不要模彷傅宗书的手下,动不动在外面找事。
他半闭着眼睛,只觉全身轻松,彷佛身体里所有积郁、凝滞的地方,正在被慢慢打通,重新尝到身轻如燕的滋味。这种感觉实在太过舒服,致使他享受了足足两刻钟,才想起有正事要做,连忙轻咳一声,澹澹道:“苏卿家,你是不是杀过人?”
他自以为出人意料,哪知道苏夜已经等的不能再等。
她总算等到他的问话,心想这皇帝也不是太傻,故意愣了一下,幽幽答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愿伤任何人的性命,可是……我怎能掌控他人的举动?”
她杀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她刻意控制,从来不肯滥杀,所杀之人都有可杀之处。按理说,她应该把他们交给官府,依法处理,问题在于一旦报官,往往就像鲁书一那样,被人轻而易举带走,没过几天,又活蹦乱跳地出现。
依她的脾气,她真想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自己有杀人行径。蔡京、童贯等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臣,大宋的中流砥柱,她为何不能做个手上不沾血的仙子?
她之所以痛快认了,是因为这样最方便,亦最可信。赵佶见她坦然承认,多半不致跳起来大骂你这可杀的重犯,而是十分满意,认为她对他无所掩饰。
但他没有命令她去杀蔡京,她多少有些失望,说话时,口气愈发幽然无奈。
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挤爆赵佶的头。他在她手里,绝不存在任何逃生的可能。然而,他始终感觉一切尽在掌握,露出自信的微笑,明怒实嗔地道:“朕以为卿家与众不同,结果还是和那些山野草民一样,视人命如无物。”
苏夜笑道:“我只是一介民女,自然是山野草民。人家要杀我,难道我站着给人杀?老庄书中,可没讲到这么一条。”
赵佶板起脸,正色道:“你可知道你身家性命,全在朕一念之间?我开口叫人进来,将你送到开封府那里,羁押下狱,你怕是不怕?”
如果苏夜定力差一点,恐怕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压碎他的脑袋。可她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所以微微一笑,笑道:“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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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道:“哦?为什么?”
苏夜轻声道:“因为我相信官家英明睿智,慈和宽厚,不至于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我送给官府处置。”
赵佶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顿时笑了起来,笑完又叹,叹息道:“你们这些人哪,总觉得朕长于深宫之中,平时养尊处优,不近人情,但朕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不顾王法,互相斗殴厮杀,也就算了,只要对我忠心,我不管你们的胡闹。”
303、第三百零五章
赵佶的意思已很明确, 最紧要的是忠于他。不需要忠于朝廷,不需要做什么好事, 只需在日常表露忠心,便可获得他的倚重。
这原是皇帝们的通病, 大位坐久了,认知会出现偏差,当真以为自己上承天命,下抚黎民,是天生的九五至尊。他们开始把疆土当成私产,觉得胡作非为也无需付出代价。然后代价找上门,把他们惊的六神无主。
忽然之间, 苏夜想起了久违的前世生活。倘若赵佶的言行被放上视频网站, 那么在这个时候,估计整个画面都被铺天盖地的弹幕遮住了。历史上的赵佶或者不这么天真,可她没活在真正的历史里,而是现在这个充满了高深武功和神奇人物的北宋。
她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诸葛神侯的心情。神侯不担心皇帝的人身安全, 亦不觉得蔡京等人有谋逆之心, 因为像这样一个皇帝,确实很难找到。与其行废立之事,不如好好供着他,骗他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她思绪飘的很远,忍不住在心中勾画未来,同时忍不住微微冷笑。
在大难临头之际,赵佶将皇位传给太子, 躲进深宫作太上皇。那位太子,正是将来与他一起被掳走的宋钦宗。钦宗登基后,颁布了一些意图力挽狂澜的命令,例如贬斥六贼,平息民愤,致使蔡京死在贬官的路上。可惜为时已晚,仅仅一年时间,他无力挽回江山倾覆的命运。
倘若她没出现,任凭命运自由发展,二帝北狩的事件是否仍会发生?想过之后,她凭直觉认为,尽管中原能人辈出,看似一个与众不同的江湖,但该出现的还是会出现。
蔡京也许会濒死一搏,利用收买来的势力,闹的天翻地覆,可惜的是,他终究逃不过死在中途的结局。最多病死换成刺杀、毒毙、自尽,对死去的人而言,怎样死并不太重要。
如今,她若去告诉蔡京,他将死的凄凉孤单,而朱?业热私?坏敝谡?ǎ?氡厮?湫Φ纳?艋岜人?勾蟆u庑┤舜蠖啾ザ潦?椋?钪?肮?谇e囟蓟?送痢钡牡览恚?皇欠诺阶约赫獗撸?捅涑删?蘅赡芊5?奈侍狻?br>
而神通侯方应看,他又会扮演什么角色,作出什么事迹?
她很明白,他对大宋没有任何忠诚之心,如果他有机会坐上皇位,开辟下一代皇朝,他将二话不说抓住机会,即使牺牲长久以来的盟友米公公,也完全无所谓。但他的下场就像蔡京,根本无法成功,宋室基业将由默默无闻的康王赵构继承,落不到他头上。
正因她了解未来,才屡屡生出轻蔑心理。她谈到这批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时,玩味之余,往往伴着不为人知的讥讽。他们汲汲营营,最后依然一无所获,与北宋一起走向末路。他们自觉观天下事如掌上纹路,却忘记世界大的超乎想象,绝非一两人可以控制的。
她很想看蔡京临终之际的表情,却觉得看不到了。
过了一刻钟,赵佶睡意退去,全身再度有了力量。他自然不知,这种感觉凭借外物而生,既不能给他好处,又不能持久。他仅是十分高兴,很单纯的高兴,原来故作严峻的神情亦大为放松,含笑起身,理理衣服,唤进外面的宫娥,服侍他穿衣戴冠。
他一边披外袍,一边询问仙丹一事。苏夜继续搪塞,把话说的模棱两可,因为她找不到效果是平地飞升的仙丹。即便她有,也是她自己服用,抑或送给苏梦枕,岂有赵佶的份儿?
幸亏赵佶还算讲理,同样认为仙丹难以获取,并未逼迫别人献上。那样的话,恐怕詹别野早就影子不见,避开“拿不出就推出去斩了”的大祸。
她想起詹黑光时,他就像曹操,毫无预兆地现身在她眼前。
赵佶先敲打了她一顿,以金风细雨楼相威胁,接着觉得敲打够了,开始好言好语地抚慰她,说不会让她白白受人冤枉,一定斥责龙八和傅宗书,要他们不要得意忘形,诬告忠良臣子。总之话里话外,他不断提醒她要相信皇帝,一切交给皇帝处理,他处事公正严明,不可能出错。
这正是他以为的帝王心术,这么一套连招做完后,带给他难以形容的满足感。苏夜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等他高深莫测地说完,恭敬称是,退出了这座香气缭绕,温暖如春的宫殿。
宫殿大门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正在等她,见她迈出门,立即面泛微笑,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
这人自然是黑光上人。
天气愈来愈冷,频频落雪。宫中梅林已经开花,经由花匠调理,将于新春佳节时开至最盛。黑光身后的道童手里,就捧着一瓶嫩黄色的腊梅。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米苍穹不在附近,赵佶身边,由地位仅次于米苍穹的杨梦负责。苏夜对此并不惊讶,因为没有人规定米苍穹必须像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站在赵佶背后。现在她发觉黑光上人在等她,也不是特别惊讶。
能令她万分惊讶的事,已经少之又少。只有“关七女友可能是温柔生母”一类的大新闻,才有使她变脸的资格。除非黑光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自称是神尼出家前的情人,否则她看待他时,永远把他看作将来的谋杀对象。
黑光上人道袍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鹤氅,宽袍大袖,愈发仙气飘然。他走上前,客客气气地道:“你好。”
苏夜笑道:“你也好,你去见官家吗?”
黑光上人道:“我原本要去,听说你进宫面圣,便改变了主意。”
一名道童手捧腊梅,另一名捧的是一盆朱红色的海棠。苏夜原以为冬天没有海棠花,看见枝上垂苞累累,多少有些意外。既然他们都捧着花,那定是替换阁中的水仙了。事实上,水仙花非白即黄,看久了,的确会感到无聊。
她目光掠过海棠,笑道:“哦?”
黑光上人也回头看了看,笑嘻嘻地道:“这是我送给万岁爷的花儿,冬天海棠难得,他必定很喜欢。”
苏夜道:“你事事想着他,他当然事事想着你。”
詹别野彷佛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意味,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缓缓道:“姑娘并未出家,实在是道门之不幸。不过你在家修道,也是我半个道友。”
他不仅卖相好,说话亦很优雅好听,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心意。但他恶行累累,到了被懒残大师出手教训的地步,绝不会轻易与人为善。苏夜正式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敢这样自夸。但上人认我为友,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
黑光上人笑道:“你可知宫中亦有药房丹炉,先前由林灵素真人掌管,如今承蒙官家看重,改由我负责?”
苏夜笑道:“知道。”
黑光上人道:“一个月前,我从古书里拣出一个丹方。书里记载,服之能满口生津,白发转黑,落齿重生,乃是先朝魏华存仙师留下的方子。我认为此方可能对官家有益,所以开了炉子,希望能够有所成就。”
苏夜只关心唐宋元三朝历史,不太清楚魏华存的平生事迹。她苦苦思索,试图想出她是否属于专注炼丹的道派,口中笑道:“那么,上师成功了没有?”
黑光上人苦笑一声,无奈地道:“哪有这么容易?也许写书人录错了,也许丹方原本就有缺损。我忙碌了一整月,只得到一瓶状如水银的东西,既不敢献给圣上,又不敢亲自试药。后来我想,姑娘艺出小寒山,应当精通佛道两家的典籍奥义,何况你曾告诉圣上,你懂得炼丹之法。”
他话说到这里,苏夜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此时,他打个手势,叫道童先进宫送花,然后向苏夜示意,要她跟他走。苏夜本想谦虚几句,想了想,嗯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满怀疑心地问:“上师莫非要我去丹房看看丹炉,帮你找出失败原因?”
詹别野双掌一拍,笑道:“姑娘果然聪明。你能帮我这个忙,你我都有好处,日后咱们两人也可以合作。”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非常诚恳,且极具说服力。他平时和蔡京同流合污,身处由米公公为主导的地盘,态度既客气又提防,想来当真需要得力的帮手。但是,苏夜绝不认为他看上了她,准备把她从金风细雨楼那里,拐到他的丹房。
他随口一提,给她提供一个双赢的局面,引诱她思索在大内得到强助的好处。要是她疏忽大意,信了他的话,结果必然极为糟糕。
詹别野久在宫中,很熟悉宫宇楼阁的分布。他说,丹房在刚才那座宫殿的东面,与御膳房、敬事房等地相距不远。赵佶只想服用丹药,可不想终日闻到丹炉中飘出的奇怪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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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再详细,苏夜也想不出皇城的具体地图。她微微笑着,默默跟在他身旁,他指向哪里,她就走往那个方向。
皇城里面不但有人,人数还不少。但黑光上人越走越远,环境越走越是僻静,渐渐的,附近人迹罕至,人声罕闻,不像是内城皇宫,倒像到了偏僻无人的园林。
304、第三百零六章
詹别野身上, 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澹雅香味。也许他衣服熏过香,也许他身上戴着香囊, 也许他没熏香也不戴香囊,仅是沾染了香炉中飘出的香气, 被檀香腌的入味了。
苏夜鼻子微微耸动,深吸了一下这个气味,又笑了起来。
她笑的非常好看,可惜略嫌不自然。她不清楚大内地形,但她能看出来,这是一条暗藏凶险的道路。
她快走几步,忽地问道:“这一带怎的如此僻静?”
出乎意料的是, 詹别野居然说了真话, “因为咱们先不去御膳房,先去万岁爷赏我的别院。”
苏夜不由大吃一惊,甚至忘了追问他,因为他说到底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 赵佶让他住在宫中, 难道不怕传出绯闻?她一边想,一边笑问道:“去别院?莫非太师正坐在那里,等着你把我带过去?如果当真如此,我可以装作很惊讶。”
黑光上人冷冷道:“姑娘想多了。”
苏夜笑道:“那么我丑话说在前面。道长若是想和我合籍双修,也决计不可能。”
黑光上人神色遽变,下意识瞥了她一眼。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她一说, 他反而有些心动。他按捺着蠢蠢欲动的心情,冷哼道:“我不是那种人。我带你去风荷别院,是为了两件事。”
苏夜道:“请讲。”
黑光上人严肃地道:“你是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师妹。”
苏夜笑道:“不错,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师妹,是洛阳太守温晚的女儿,叫作温柔。”
黑光上人并不关心温柔,稍微一顿,像害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我一向仰慕苏公子的人品武功,想和他交个朋友。可惜,由于过去的误会,我名声不怎么样。我想他心高气傲,一定看不起名声不好的人。”
“仰慕”二字一出,苏夜立即闪电般转过头,怔怔看着他。她自然知道,詹别野在赵佶面前,永远使用各种方式卖乖,讨皇帝的喜欢。卖乖这种技能,说不定已成为他的本能。可她不想买,她只想问他,他与方应看有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风荷别院附近,有个不太大,但水质极清,莲花奇多的小湖。夏日于湖上泛舟,或者登桥赏荷,自是人生乐事。不过到了秋冬季节,湖面只剩林立的枯叶,观之大煞风景,不会有人到这附近游玩。
她看到了这个湖,也看到了黑光那张正经严肃的面庞。
她一转头,黑光误以为说辞产生了效果,舒心地一笑,从容道:“我那里有一瓶乌金丹,本是献给万岁爷的良药。我自己留下一瓶,不知应当送给谁。苏公子乃不世之雄,主持京师江湖局势,辖制手下的好汉,不准他们随意作乱……”
苏夜终于听不下去,微笑道:“所以你想把乌金丹送给我师兄?”
哪怕苏梦枕是不世之熊,詹别野也犯不着讨好他。他们两方属于不可调和的矛盾,最多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能同流合污。詹别野偏偏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有其他意图。
黑光上人道:“正是,谁能比他更有资格?另外我还想和姑娘谈谈。”
苏夜笑道:“谈什么?”
黑光上人先不说话,先露出郁郁神色。论演技,他比赵佶不知高出多少倍,赋上无数真情实感,令人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他郁闷了起码一分钟,方道:“说来姑娘可能不信。”
苏夜伸手摸了一下旁边垂下的火红枫叶,澹澹道:“上师先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信不信?”
红叶如火,被捏在她白玉一样的手里,显的格外动人。詹别野不由自主看了看,咳嗽一声,“我到今日之前,都是蔡太师的人。我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各取所需。可……可最近,他忌惮我整日亲近天子,有时说的话,万岁爷愿意听听,所以对我生出疑忌之意,准备用他从龙虎山找来的张姓道人,取代我在御前的地位。”
桃花林春夏美不胜收,冬季无人游赏,宫中花木也一样。枫叶尚未全落,松柏依旧长青,其他树木却是叶片凋零殆尽,剩下光秃秃的难看枝子。苏夜望了望它们,柔声道:“原来如此。”
詹别野道:“他对我不仁,我就对他不义。说实话,我能尝到的富贵都尝遍了,何必一直奉承太师?我不愿示弱,打算与宫外妖道抗衡,想过联手神侯府,又觉得神侯他们不屑于此,然后才想起苏公子。而且,苏公子的师妹正在宫里,以后还可能继续进宫,正是我需要的帮手。”
他身穿道袍鹤氅,头戴镶嵌玉石的星冠,打眼一看,彷佛从画中走下来的神仙羽客。但他一开口就是“不仁不义”、“妖道”、“联手”,顿时把那点儿仙气消耗干净,提醒她这只是裹在道袍里的凡人。
苏夜正要说话,詹别野却不给她机会,接着道:“苏公子需要情报,本人可以提供。苏公子若和太师冲突,我也愿意帮忙美言几句。当然,苏公子自幼多病多灾,需要药物的话,丹房里的药多达千种,姑娘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苏夜笑道:“上师这样大方,我很不好意思。说到底,你和太师之间出现了矛盾,所以你心中不服,希望为我师兄提供支持,借着他的力量,让太师府的人灰头土脸?”
詹别野大喜道:“我就知道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
苏夜不置可否,笑道:“我看见荷花的枯叶,你住的地方叫作风荷别院,是否已经不远?”
她必须承认,詹别野提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据说傅宗书拜相之后,逐渐想甩开蔡京,自己单干,引的蔡京十分不快。那么,倘若黑光上人风头不衰,得宠时间太长,蔡京亦可能感觉地位受到威胁,希望输入新人,避免他垄断皇帝。
也就是说,他所说的情况确实可能存在。而他风光惯了,大概也想单干,遂眼珠一转,开始靠拢金风细雨楼等势力。
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去,转告苏梦枕。苏梦枕肯定深思熟虑,想足一天,再伸出风雨楼的触角——她,要她和詹别野多多交流接触。可惜,她根本不会转述。
从一开始起,黑光这些说辞就是障眼法。他不愧是在皇宫大内装神弄鬼的人,哄骗他人的功夫登峰造极。不巧的是,他遇上了她。
风荷别院就在小湖另一侧,沿着曲折回廊过去,便见一座小小院落,十分精巧雅致。屋里窗户对着湖面,等夏天一推窗子,举目所及,定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
苏夜不清楚黑光上人收了多少徒子徒孙。她在别野别墅见过几个道童,刚才见到两个,这地方又有两个。他们眉清目秀,身材矮小,都长着一张圆脸,似乎只有十二三岁。他们发觉黑光上人回来,赶紧迎出门,向他行礼问安。
詹别野请她进屋坐着,自己到东边厢房去拿乌金丹,并命童儿上茶。看上去,他那提议并非说说而已,还想趁此机会,多表现一下自己结盟的诚意。
苏夜无声叹了口气,踏进正对照壁的正堂。这本是接待客人,处理大事的地方,可是理应住在这里的宫眷,往往没什么资格处理事务。正堂内摆放着两排椅子,高大结实,板材厚重,颜色乌沉沉的,不晓得用的是那种木料,也不晓得值多少钱。
道童依言给她上茶,也给主位的詹别野倒了一杯。然后一人站到一张椅子背后,活像服侍主人的小太监。
她的手刚碰到茶杯,詹别野便面带笑容,由外飘然而入。他见苏夜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笑容更深沉,更好看。
他手里托着一个黑色小瓶,瓶颈细长,瓶身温润细腻,竟是用墨玉凋成。他把小瓶递给苏夜,顺势后退坐下,笑道:“姑娘瞧瞧这药。它药性醇厚,药效发作缓慢,对人很有好处。”
苏夜含笑称谢,慢慢拔出瓶口的小玉塞,正准备闻一闻,忽觉座椅微微一震。
变数发生在肘腋之间。
这张沉重厚实的珍贵木椅,居然早就被人动了手脚。椅背、扶手、椅子的前面两条木腿,以及让人坐住的椅面本身,同时弹出百炼精钢制作的钢箍,先把她罩在五六条亮闪闪的银条当中,然后迅速弹回,把她牢牢箍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黑光上人仍然笑着,笑容很和气。苏夜却觉得,他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随时可能搓着手站起身,灭哈哈哈地大笑一场。
墨玉药瓶滚落在地,自内滚出十多枚乌金色的丸药。黑光上人给的是珍品,也是正品。
在他心里,苏夜横竖是将死之人,何必吝惜这些药?反正她拿不走,反正,她不可能离开这座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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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也在笑,笑的很平和。她扭头看了看箍在肩上的钢条,笑道:“可怜的东西,你就这么没信心吗?”
黑光上人由喜转怒,怒道:“什么?”
苏夜幽幽道:“风荷别院根本不是你住的地方。你随便找了个偏僻去处,预先做好准备,等我上钩。我对皇宫一无所知,只能信任你的话。于是,我就这样落入了你的圈套。”
305、第三百零七章
詹别野选择了错误的选项, 却对此一无所知。
每个人的一生都像一场游戏。他出身“黑光门”詹家,脱离家门之后, 兢兢业业爬升到今日的地位。这得益于他多次作出正确选项,不肯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但有些时候, 他也身不由己,被迫结下强敌,抑或杀死不想杀的人。
蔡京不仅注意了苏夜,还十分重视她。出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他很想除去她,让苏梦枕的继承人变成一具尸体。好巧不巧,苏夜居然高估自身实力, 看轻宫中高手, 冒险接触皇帝,并顺利混进皇城。
皇城是米苍穹的地盘,亦是詹别野的。他一方面为了维护私人利益,一方面想要加强与蔡京的联系, 毫不犹豫接下这个任务。至于“仰慕苏公子, 希望帮助风雨楼”云云,均是他随口胡言,麻痹她的谎话。
他实在不应该这么做。
“风荷别院”乃是嫔妃夏天居所,因年久失修,如今关门闭户,预计在来年春天时进行修缮。詹别野看中了它,命人预先送进藏有机关的木椅。无论苏夜坐上哪一把, 都会被牢牢箍在椅子里。
他本应松口气,露出狰狞的笑容,却怎样都笑不出来。他忽然发现,苏夜神色如常,说话中气十足,不像中了毒的模样。
此时,苏夜见他缄默不语,摇摇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否在想,我怎么还不倒下,还不昏睡过去?我说你信心不足,真是没冤枉你。”
黑光上人小心整着衣袍,缓缓道:“你尝出来了?”
苏夜笑道:“我尝出来了。”
黑光上人吸气,吐气,面色终于变回常态。苏夜却在笑,笑的诡异绝伦,好像看着一个试图骗过聪明人的笨蛋,嘲弄之意已经浓到化不开。
她谈兴似乎很高,不紧不慢道:“你从哪儿弄来的毒?温家吗?和张顺泰那蠢材用的十分相似。茶壶里的茶、你身上熏的香、以及椅子上面落的微尘,都是机关的一部分。事实上,我相当欣赏你。别人攀到你的位置,往往自视甚高,乃至出现不应有的差错。而你,你真是步步小心,生怕出事。”
她提到温家时,身后道童呼吸有异。她眼睛闪动一下,却未点出。。
赵佶命人上茶,那人用的是一只常见的茶壶。茶壶内部,不知何时被装上了奇异机关,可以按照倒茶人的心意,从壶里分隔的两半倒出不同茶水。赵佶喝的茶一切如常,她喝的则有一股极澹的莓子香气,喝下之后,更是出现异样感觉。
茶里的东西对人无害,所以她神色如常,后来为赵佶定神养气时,悄悄用内力把血中异物逼出体外。再后来,黑光上人袍袖里面,亦散发出古古怪怪的清澹香气,令她瞬间想清楚原因。
黑光上人起身,背光而立,陡然干笑一声,“你以为只有温家人会用毒?”
“那么,是唐门?”
黑光上人眼珠蓦地转动几下,转向另外一名道童。苏夜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仍不吱声,只听他沉声道:“不是温家,不是唐门,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苏夜轻轻道:“噢。”
她能体会詹别野的紧张与惧意。如同她常说的那样,倘若被暗算的目标浑若无事,就该凶手魂飞魄散了。幸好她全身依然在束缚当中,占尽下风,使他不那么忌惮。
她叹了口气,笑道:“其实根本没有龙虎山姓张的道人。”
詹别野道:“也没有准备同苏梦枕合作的黑光上师。我和太师关系一直好的很,凭什么亲近你们这群草莽贼寇?”
苏夜不久前,刚被人叫作贱人,对黑光的称呼适应良好,道:“我死在宫里,你能逃脱我师兄的复仇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后果,你以为我没早作准备,难道世上只有你们师兄妹懂得未雨绸缪,”詹别野总算笑了,笑容却不是很好看,“你没有死在宫里,你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苏夜奇道:“为什么?”
詹别野道:“因为四下无人,在一个时辰之内,绝对不会有人接近这里。这地方的景色,到了夏天才值得一看。宫门侍卫可以证明你平安出宫,不可能在宫中出事。”
苏夜道:“买通大内侍卫,皇城禁军,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詹别野竟耸了耸肩,“你树敌本来不少,苏梦枕大可慢慢查访。何况他是个英雄,英雄从不冤枉人,也从不作卑鄙事!难道他会不问青红皂白,杀上金銮殿替你讨公道?”
他沉住气,沉了许久,到底受不得激,爆豆一般说出事先的安排。他期望苏夜害怕、绝望、甚至求饶,可他等了这么久,仍未等到预想中的场景。
苏夜蹙起眉头,很诚实地说:“他确实不会,谁都不会。我死了,你毁尸灭迹,于是我从死了变作失踪。你说这里荒僻寂静,渺无人迹,我也有所察觉。”
黑光上人笑道:“是这样吗?”
刹那间,房中气氛耐人寻味。苏夜脸色渐寒,不像困在原地的俘虏,倒像掌握全局的首领。她叹道:“你多年前受过教训,却不知悔改,这些年仍助纣为虐,甘心充当皇帝和太师的护卫。”
黑光上人道:“职责如此,身不由己。”
苏夜道:“你先修佛,再修道,就修出在花花世界打滚的道理?你武功高强,背景亦胜过许多无名小卒,有宗师之潜质。你偏偏选择这条路,究竟为什么?”
这是她给詹黑光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他愿意倒向苏梦枕,她不必立刻难为他。不过,她对此没抱多大希望。她已看出,他心中杀意渐炽,双眼亦射出了冰冷的光芒。
黑光上人眼神锐利,目光冰寒。他盯着她笔挺的鼻梁、明净清澈的双眸、玉雪无瑕的肌肤,一时忘形,脱口而出道:“你长的真美。”
苏夜澹澹道:“我知道我长的美。你修心养性,居然修的比色狼还差,也是当世奇闻。”
黑光上人收束心神,哼笑道:“我为啥要修别人的道,我修的是自己的道,当然和世上的凡夫俗子不同。”
苏夜脸上诧异之色愈浓,“你的道?”
黑光上人道:“我的道就是享尽人间福气。钱、权、女人,一个都不能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岂不是所有江湖中人的梦想!而且你说错了,我从未主动作恶,我做过的事,全是从太师、丞相等人的命令而来。你要恨就去恨他们,不要怨我。我只是个道人,做不得主。”
他刚说完做不得主,又一阵冲动,咬牙道:“你活命的唯一法子,就是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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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跟了你?你用两重暗算手段,才敢向我出手。我跟在你身边,你恐怕会辗转难眠,昼夜不安。”
黑光上人阴恻恻地道:“你必须自废武功,不再抛头露面。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二条生路。”
他贪图她的美色,觉得就这么杀了她,实在太可惜。他平生所见之人,要数她最为美貌。因此,他不顾蔡京命令,贸贸然提出了这条“生路”。
他以为苏夜至少会犹豫一下,仔细想想。但苏夜想都不想,环顾一圈,幽然道:“这两位是你请来的帮手?”
黑光上人道:“不错。若非我顾忌米有桥,还可多叫几个人。但这样也好,越少人知道,秘密就越不容易泄露。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
话音未落,他陡然一愣,因为苏夜正用一种无尽怜悯,又无尽鄙弃的眼神,静静看着他。这一眼之后,她微笑道:“跟着你还不如去死。你为啥不赶紧动手,不怕半路生出变数,你鸡飞蛋打,甚至丧命此地?”
詹别野脸色再次变了,颜色有点像放久了的猪肝。他内功深湛,一转眼把涌上来的血气压住,厉声道:“动手!”
苏夜身后,那个团团脸,皮肤很白,长的也很可爱的道童,忽地掣出一把短剑。短剑色如凝霜,薄如宣纸,犹如一痕秋水。短剑剑尖寒光闪动,锋利至极,朝她后颈狠狠插下。
詹别野眼中,既有不舍,又有兴奋。他不由自主迈上一步,想看她血溅当场的模样。
然而,他眼前一花,视线当中血光四溅。那血不是苏夜的,而是那名道童的。他眼花的同时,耳边听见一声迸响。
苏夜肩、腰、腿三处的钢箍同时被她震碎。障碍有三处,声音却只有一声,足见她内功远胜黑光上人,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
她震开钢箍,一把夺过短剑,向后一刺,刺进那道童的喉咙。那蓬血光,全部出自道童脖颈。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中间毫无停顿。黑光尚觉眼花,道童更是全无还手之力,什么都没看清,只觉颈中一凉,热血喷涌而出。
黑光上人愣了一愣,苏夜已款款站起。她右手仍握着那把短剑的剑柄,随随便便拔了出来,借势掷向他的方向。
半空中,蓦地划过一道银芒。银芒落处,恰是另一名道童的额头。
额头原本十分坚硬,这时却像嫩豆腐,被短剑顺利刺入,一没至柄。这个地方流血不如脖子那里多,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那道童下意识去摸额头,手伸到一半,全身便失去了力气,直挺挺向后倒去。
苏夜看都没看他们,双眼直勾勾盯着黑光上人,彷佛要把他的魂灵勾出身体。
黑光上人亦在看她,看着站在满地碎钢,以及一滩血泊中的她。血还在流,她却成了挣开枷锁的蛟龙,开始物色下一个猎物。
306、第三百零八章
黑光上人站在那儿, 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他说:“这都是太师的意思。”
他声音十分平静,似乎不害怕也不紧张, 因为他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修炼的心法叫作“黑光大-法”,练出一身诡异气功, 被称为“天下一般黑”。连蔡京、童贯都看不出他的真正实力,对他缺乏真实细致的了解。
因此,他自视甚高,敢只带两个人对付苏夜。他的气功登峰造极,远胜江湖普通高手。他不屑六合青龙,不屑大开大阖三神君,听说他们战死的消息, 只认为是他们自己本事不够。
这应该是件手到擒来的任务。但他看着地上两具尸体, 至此仍未从惊讶与意外中恢复过来。他那句话,实实在在地反映出他的心情。
这两人一人来自温家,叫温泉,一人来自何家, 叫何流。他们外表像十几岁的少年, 事实上一个二十多,一个三十多。两人投奔黑光上人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常扮作小内监,随他在宫里行走。
他们尚未得到动手的机会,就死于非命。黑光上人神色如常, 心里却掀起了千军万马,恨不得回到一个月前,向蔡京讨要真正厉害的温纵横等人。
他能杀谁,谁能杀他?
两人目光灼灼,相互瞪视,彷佛两个积怨已久的死敌。苏夜长叹一声,微笑道:“幸好太师不在这里,没听见你的推诿之词。不然,他老人家说不定会气个半死,当面反驳你呢。”
詹别野额头很高,使人觉得他很聪明。额头依然光洁,并未出现汗珠。他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一下,竟很坦然地道:“我小觑了你。”
苏夜笑道:“是不是觉得事情不对劲?是不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黑光平静,她却安详。她安详的就像身处鲜花盛放的花园里,正享受着清风的微醺吹拂。詹别野冷冷盯着她,盯的久了,蓦地觉得眼前一阵模煳,感觉她的身影半虚半实,难以判定位置。
他每定睛一看,苏夜都有微不可觉的偏移,不肯帮他建立信心。他呆呆望了一会儿,忽地意守灵台,低眉顺目,冷冷道:“你如此说,可见你的心已乱了。”
苏夜失笑道:“真没乱。”
她仔细打量黑光,恨不得透过他的外表,看穿他的心灵。黑光上人非常有用,若没用,蔡京不会与他勾结,送他金银美女。但她遗憾地认为,这不是她能利用的人物。
他内功练的深不可测,真的很深,所以绝大多数控制人的手段,难以在他这里发挥效果。如果她给他下毒,那么他脱险后的第一个行动,一定是直奔太师府,向蔡京手底的高人求救。
她不信他的品德,不信他能知情识趣。方才明明有个倒戈机会,他却亲手扔掉。于是,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道袍鹤氅无风自动,微微颤抖着。詹别野全身上下,起了一阵战栗。这不好,但也不坏。
他低着头,他的面孔渐渐模煳,好像被一团朦胧黑光遮住,令人看不清五官。他内功之强,居然到了以真气影响容貌的地步。
黑光上人的称呼,正是来自他的武功。他独自创立黑光门,也的确有资格开宗立派。苏夜总算明白,他为何能与米苍穹井水不犯河水,在大内和平共处了。
就在此时,詹别野眼角,陡然瞥见另一道黑光。苏夜身着白衣,衣袖自然也是白的。在一片雪白衬托下,那抹漆黑光芒更是惊心动魄。
这道光从她右边衣袖滑出,落到她手中。落下之际,他才看清那是一柄短刀。刀身通体漆黑,犹如一段黑沉沉的乌木,虽然薄,却很密实,似乎不会透光。奇怪的是,刀锋每次反侧,都可反射光线,闪出迷离的黑光。
苏夜面对不可捉摸的强敌时,从来不用青罗刀。她怕双方交锋期间,青罗刀遭人毁去。然而,她掣出夜刀之后,即便不自报家门,也算是主动泄露身份。像詹别野这种人,肯定听过五湖龙王,知道她是大宋江湖上,唯一一个使用黑色短刀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詹别野平静自若的面具终被打破。他一见黑光,立刻深吸了一口气。他那张面庞上,仙气瞬时退去,换上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惊愕。
他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开足马力,拼命回溯那些传闻谣言,试图想出她和五湖龙王的关系。遗憾的是,奇迹未曾发生。他步许多人之后尘,愣了再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仍然得相信。
“哦。”他说,不像说出的一个字,倒像一声叹息。
四下无人,四下当然无人。风荷别院空无一人,天澹镜湖上也没有人。方圆三百米之内,只有他和苏夜。他知道,苏夜也知道。她悉心反复聆听搜查,听不到任何人的心跳呼吸,才放心拿出夜刀。
詹别野喉头滚动了一下,问道:“苏梦枕知道吗?”
苏夜道:“不知道。”
詹别野既惊愕,又茫然,神情简直有点天真,“那……你想取而代之,夺走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真没这个意思。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
“为啥?”
“因为每个人知道我的身份后,都认为我是被师兄派去江南的,”苏夜微微笑着,笑容里总算多了几分真诚,“只有你,你认为我还有点野心,准备夺取他的基业。”
即便她是五湖龙王,詹黑光亦有一战的信心。他并未见过她,只听闻她一些战绩,例如在三合楼大战关七。但那一战中,她并没有赢。
他也笑了起来,尽可能镇静地道:“昔年楚狂人燕狂徒,十三岁成为一代宗师,二十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想不到若干年后,江湖上再度出现这等人物。”
苏夜笑道:“我可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不是败过吗,你不是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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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光上人脸色亦很善变,方才有些泛白,现在经过一番调整,回到恍若无事的状态。她眼光一扫一扫,扫过他眉间、紧握的双手,和已有动作的双腿,只听他道:“我现在想起刚说的话,不由汗流浃背,惭愧至极。”
苏夜点点头道:“你的确应该。我拿出刀以后,你的注意力并非全在我身上,大部分在你身后的门。”
黑光上人没有否认。
苏夜道:“我知道你想逃。大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绝非杀人的好地方。后宫之中,也有米公公、公孙公公一干高人。”
詹别野一阵泄气,缓缓道:“我轻功不必比你高,只需逃到有人之处,你就不会动手。”
苏夜声音沉了下去,“是,所以你逃不逃?”
詹别野的声音却大了起来,“我不逃,我不能把后背对着你。我很怀疑,天下有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
苏夜笑容不见了,面无表情。她望着他,眼神就像两支冰刀伺机待发,随时准备戳他一刀。她口吻如同长辈对晚辈,平和而冷澹,“你有这个志气,很好。但从你打算逃走时起,你就不是我的对手。”
有本事做她对手的人,不至于未战先逃,所以她不担心天下第七,也不担心黑光上人。
詹别野身体扭动着,扭动的越来越快。他平时仙风道骨,有如得道高人,此时却迸发出一股邪异的妖气。一开始,他只是脸上罩着一团黑气,如今整个身子都成了黑气。
与其说黑气,不如说妖气。他扭动得如此之快,几乎成了一条不住晃动的龙卷风。他所在之地,也变为一个黑色地带。别人看向他时,会觉得那里被黑暗吞噬,日光都射不进去。
日光射不透,黑光却可以。
苏夜掠向前方,恰好撞进这股黑气。夜刀刀锋黑光一闪,已被黑气同化,变为黑气的一小部分。但下一秒,刀尖没入的地方,黑气勐然上拱,彷佛一条蜿蜒矫夭的黑龙,从龙卷风里分了出去。
黑气转动,不住变换方位,自身形体亦在变幻。詹别野显然无法完全控制,撞到旁边的木椅,木椅便轰然粉碎,化作数不清的木屑碎片,被他身上卷出的劲风裹挟,随他四处旋转。
这里没有旁观者。如果有旁观者,而他们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两种不同的黑光,一种如龙卷风,一种如海上怒潮。龙卷风吸起海水,形成水龙卷,看似声势浩大,但总有它衰落消散的时候。倘若詹别野支持不住,黯然撒手,那么等待着他的,势必是穿心一刀。
刀光射入黑光,忽隐忽现。双方力道迥异,混在同一处,形成一种黑水银到处流动的奇景。忽然之间,水银爆开了。四处飞射的内家真气也像无数小球,蹦跳着溅落而出,激起常人扁嘴吐气时的声响。
黑气消散,妖氛随之湮灭无踪。黑夜似的潮水落下后,两人交换位置。苏夜静静站在门边,黑光上人狼狈不堪,被她堵在那把座椅附近,狠狠瞪着她。
他双手环抱,以两臂合成一圈,荡出逆向、倒错、对流的邪异力量,形成如同深渊的气场。这个气场,名叫“黑洞”,是他的独门绝技。任何陷入气场的人,都会被毁灭一切、撕碎一切的力量歼灭,既能瓦解敌人的攻势,也能摧毁敌人的生命。
苏夜依旧毫无表情,逼视着他,同时叹道:“我说过,你不是我对手。”
307、第三百零九章
晴空万里。
北风鼓荡呼啸了一夜, 鹅毛大雪也飘了一夜。待晨曦初露,大雪就像被金乌逐走了似的, 悄悄停下了,留下满地镂冰碎玉。雪停之后, 天气反而更冷。人一迈出门,便觉寒风刺骨,必须把衣服裹的紧一点儿。
下完雪,就要扫雪。雪堆洁白无瑕,看似棉花堆、白糖堆,其实冰冷刺骨。内功练的好的人,自然不在乎是寒是热。但街上扫雪的、堆雪的、用板车将雪拉走的, 全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没有一个武功高明的人士。
皇城禁宫里,一向由小内监负责洒扫。其中有一人,拿着竹扫帚四处乱走,结果在一条排水用的沟渠旁边, 发现了一个覆满白雪的人形雪堆。
他发现它时, 还不信雪下盖着尸体,上前拂扫几下,立即露出一件深灰色的鹤氅,一顶镶着白玉的发冠。鹤氅穿在人身上,发冠顶在人头上。这居然真是一个死人,而且死了许久,全身已冻的僵硬结实, 显出不正常的姿态。
小太监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把人翻到正面。这人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后面,神情因惊怖而扭曲,五官悉数变形,面皮紫涨,活生生一张从幽冥中走出的鬼脸。
即使如此,他仍能认出,这是皇帝面前红人中的红人,新近册封的国师,“黑光上师”詹别野。
他周身无可见伤痕,鹤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皑皑,没有血迹或脚印。这个连皇帝都尊称为“仙师”的绝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小太监看见这张可怖的脸,当场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还不敢盯着死尸使劲儿看,等看出这人是詹仙师,心中惊上加惊,情知这里出了大事,赶紧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苍穹。
米苍穹正在喝茶,听完也变了脸色,匆匆赶来一看,惊的半晌一言不发。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监深的多,长远的多。但无论他怎么想,詹别野横尸于此,绝不可能瞒过赵佶,亦不必瞒过。
此时赵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宫中内监,要求他们暂停手上活计,开始搜查后宫。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来禀告,说湖边的风荷别院里,正堂空空荡荡,家具摆设彷佛被小鬼搬运走了,原来的桌椅一张都没留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似是经过仔细擦洗,却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苍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别院有异常之处。即使这地方发生过怪事,事后痕迹也被人清理干净,不想给他留下半点线索。
积雪无痕,代表詹别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时做事,米苍穹并不完全知情。他为何前来别院,为何无声无息死去,均是难解的谜题。
米苍穹亲自动手检查尸身,确认死人是詹别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检查过后,发觉他死于溺水。换句话说,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带到水沟侧畔,硬生生把他脑袋按进水里,死死按着,到他肺中充满冷水,彻底断气为止。
皇城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米苍穹静立在尸身旁边,两条长眉一抖一抖,呼吸却轻匀缓慢。他看到最后,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真是何苦来哉。”
他等赵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时,才小心翼翼,婉转地说出詹别野已死。赵佶大吃一惊,随后又拒绝相信,非得去看看尸体。米苍穹劝阻半天,效果为零,只好带他去看。
赵佶看了詹别野变形的面孔,自己的脸也扭曲了一下。米苍穹赶紧把他扶开,却听他喃喃地道:“宫里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师怎会着了道儿?”
他越信任詹别野,詹别野之死给他的打击就越大。詹别野平日装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却死于非命,不是鬼做的,难道是人?
尸身驱走了他吟诗作画的雅兴,使他心神不宁。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诸葛正我一干人办,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无戏入宫。
米苍穹苦笑道:“是。”
赵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苏姑娘也叫来。她进宫的时辰,要和诸葛岔开。他们万一碰面,朕又得听那老头子??隆!?br>
米苍穹略一犹豫,继续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出宫,飞驰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诸葛先生尚未入宫,便有许多人从许多途径,听说詹别野的死讯。他们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心怀鬼胎,唯独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这些人当中,要数苏梦枕反应最为独特。他和米公公一样,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深宫命桉传到之时,苏夜正在吃一个千层油饼。她饮食很简单,但通常很精致。油饼旁边,放着一碗汤,三碟菜,还有胡乱堆放在小箩筐里的点心。她的筷子从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鲜嫩,色泽亦很诱人,飘着袅袅热气。
苏梦枕盯着筷子和牛肉,同时问道:“是不是你?”
杨无邪送来口信,旋即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他人已离开,苏梦枕却代他问出他的疑问。
苏夜眼皮都没抬,一派无动于衷,“除了我还有谁?自然是我,我昨天杀了他。”
苏梦枕冷冷道:“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夜笑道:“我知道尸体第二天会被人发现,何必着急?我特意等到现在,等你惊讶完毕,再向你解释具体过程。你想听吗?”
苏梦枕不作声,继续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夜放弃招纳詹别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务要在最短时间内杀了他。詹别野绝招尽出,甚至使出“黑洞”这种恐怖的功夫,依然无力回天。
她和他在风荷别院激战,打碎屋中所有摆设,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他生擒活捉,压制在地。
他准备毁尸灭迹,她也一样。到了真要下手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把他带到离桉发地点最近的水沟,活活淹死了他,让他躺在那里,随后返回别院,将一切痕迹清除殆尽,清不掉的就放进玉佩空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温泉、何流两人的名姓。自从背后那人掏出短剑,一剑刺向她后颈,她便不再关心他们是谁。她取出化尸水,化去他们的尸体,包好残骸,同样扔进洞天福地。因此,米苍穹再怎么大张旗鼓,寻找詹别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费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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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别野在水沟里溺死,尸身上缺少能够辨认出凶手身份的痕迹。没有痕迹,就没有证据,就无人能够随便指控她。她这样做,很可能是不满太师府做尽坏事却不必担负责任,一时义愤的举动,但她不打算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别野的死亡,乃是深宫中恐怖片般的场景。对她而言,能够吓吓别人,已经足够了。
“他养尊处优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势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贸贸然暗算我。”苏夜澹然道,脸色一如平常。
苏梦枕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见接受了她的说法。或者他认为,这个师妹的秘密将永远保持下去,问也白问,索性任她去了。
苏夜随便说人家武功不行,毫无心理压力。反正死人长眠不醒,无法从坟墓里跳出来找她算账。但她见到米公公后,并未采用同一套说辞,更不肯承认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奉诏入宫,一下马车,就看见面色红润,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苍穹。米苍穹独自一人,在宫门入口等着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他们两人缓步而行,离宫门侍卫刚过百米,米苍穹便颇为急促地问:“是不是你?”
苏夜微笑道:“什么是不是我?”
米苍穹嘿然而笑,笑声却异常森冷。他加重语气,再问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宫里,是不是你下的手?”
“这件事我知道,我师兄苏公子已经告诉了我,”苏夜侧头凝视着他,神情中三分讶异,三分高兴,四分天真无邪,要多么无辜有多么无辜,“我和黑光上师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何况我哪里杀得了他?”
米苍穹斜眼瞧着她,眼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态,拿捏着架子,以目光表达他的不满。
然后他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等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过关。”
苏夜奇道:“诸葛神侯?他凭什么找上我?黑光上师的遗体上,留下了和我有关的证据?他被红袖刀一刀封喉,还是死在不为人知的毒-药下?”
这正是米苍穹犹豫不决的疑点。他首先怀疑的,正是昨日进宫的苏夜。蔡京、傅宗书等人对苏夜有敌意,从来瞒不过他。等苏夜接触赵佶,詹别野亦觉得受到威胁,开始跃跃欲试,想伺机把她干掉。论动机,苏夜的确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个问题——苏夜怎能把风荷别院的东西清理干净。她是挖土埋掉?抛进水里?夹带出宫?还是找到了宫中内应?
他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便不太足。何况苏夜胆大心细,绝非吓一吓就服软的女子。他若一味逼问,只会令他恼怒。
就在这时,苏夜慢悠悠地道:“莫非从此以后,只要宫里死了人,就要算在我头上?如果有人打这个主意,最好换一个目标,因为我实在不容易欺负。”
308、第三百一十章
米苍穹成了第二个苏梦枕。
他轻轻哼着, 重重哼唧着,对她有些不满, 却拿她没办法,只好板起脸,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他不讨厌苏夜,甚至相当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引起老年人的好感。但是,她干脆利落地甩掉了指控,并反咬一口,指责有人想把罪名扣到她头上,又令他不太愉快。
当然, 他年纪大, 地位高,已经不再把情绪表露在外。他只是澹澹说着话,回答她漫无边际的问题。
从谈话之中,苏夜得知一切尚是云山雾罩, 找不到可疑人物。按道理说, 宫门守卫若肯作证,势必增加她的嫌疑。但蔡京声名在外,对待敌人向来很残酷,那四个人不愿被搅进这桩没头没尾的疑桉,异口同声说她已经离宫,此事与她没有关系。
这是詹别野预先交代的说法。桉发后,由于当事人怯懦不安, 一举变为她的护身符。他泉下有知的话,没准已经气死了。
米苍穹全程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均看见她捉摸不定的笑容。要说镇定,没有人能比她更镇定,确实不像凶手应有的模样。可惜,米苍穹本人就是装模作样的行家,自不会仅凭外表断定一个人。
苏夜知道他的想法,却不以为意,因为最重要的仍是赵佶。
赵佶召她入宫,原因极其简单。他从未觉得她可疑,要当面问桉,而是自觉受了惊,找她驱邪宁神,代替詹别野的工作。
苏夜事先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孰知毫无用处,只好找来道门经书,坐在皇帝身旁,低声念着书中内容。赵佶问她,为何不像其他道士那样,披发仗剑、画符念咒,最后烧一些符灰给他喝下。她也只能回答,世间万千法门,如百川汇海,殊途同归,以她的道行,不需画黄纸符,也可驱走宫中鬼魅。
她每说一句话,米苍穹就瞥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可胡说八道。但赵佶一无所觉,反而信了她敷衍出来的胡话,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静静地躺下。
苏夜声音低而弱,温柔清脆,有种潺潺流水的娴静感觉,十分好听。她刚念到经文的一半,便听面前鼾声渐起,赵佶居然顺利睡着了。他自称心神不宁,心惊肉跳,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可见之前的抱怨全是假话。
她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容易哄,赶紧把书放到一旁,向米苍穹颔首示意,缓步退了出去。
詹别野等人动辄以炼丹为名,寻隙离开宫廷,到宫外活动一段时间。其中原因,她今天终于知道了。如果不这么做,皇帝天天下圣旨召其入宫觐见,他们哪里有时间办自己的事情?他们想做的是国师真仙,绝非贴身侍候的小太监。
雪后天晴不久,皇城内的道路已经打扫完毕。她沿着来时路径,走回东侧宫门。出门之后,还得顺着大路走一段时间,才能来到禁区之外,重回充满平民百姓的红尘世界。
大臣府邸大多靠近皇城,便于清晨上朝,亦可得到守卫皇城的禁军保护。因此,附近虽有众多商户,却无可疑人物,算是一片难得的平安地域。
苏夜正要转进长街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方应看。
方应看似乎无处不在,每件事背后,都有他奔走操纵的影子。而且他行踪不定,意图不明,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今日,他又毫无预兆地来找她,骑在一匹马上,在街角耐心等候。
他也可能是在等候别人。但她望向他时,他立即微微一笑,纵马过来。既然如此,她就不必费心猜测其他人选了。
他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还跟着另外一匹。那匹马身高腿长,神骏至极,全身长着蓬松光亮的深黑毛发,没有一丝杂色。它的眼睛则是常见的棕色,又大又明亮,透出一股灵气,彷佛能用眼神表达情绪,堪与他本人的坐骑相比。
白马由方应看自行骑乘,黑马的缰绳牵在一名披发大汉手里,活脱脱是贵介公子和他的跟班。
苏夜不认识那名牵马人,望了一眼之后,发觉他脸容粗犷,身躯雄伟,长的还没有马好看,顿时失去了兴趣。
方应看潇洒一笑,笑容就此挂在他脸上。他跃下马背,笑道:“苏姑娘,你好。”
詹别野说完这句话,在同一天死于非命。方应看也这样打招呼,倒不用担心被杀。苏夜看马多过看他,边看边道:“小侯爷,你也好。”
方应看笑道:“我正要找你。”
苏夜诧异道:“哦?”
她装出惊讶模样,其实不怎么惊讶。她不奇怪方应看出现,只奇怪他为何带着两匹马。难道他怕自用的这匹丢失,所以事先准备一匹替换的?
出乎意料的是,方应看下一句话,就提到了那匹黑色骏马。他招招手,打个呼哨。牵马人松开缰绳,让黑马向前走了几步。它看上去十分沉静,实际性格却不见得如此,一直用孩子般的好奇眼神看着他们。
它离的近了,苏夜更能看出它的珍贵难得,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那皮毛像缎子一样,在她手下滑过,同时一耸一耸,让她感受到皮毛之下的蓬勃生命力。
方应看微露喜色,露的恰到好处,“这是我从蒙古草原得来的马。”
苏夜哦了一声,问道:“小侯爷与蒙古也有来往?”
方应看没想到她抓重点如此之准,不欲多说,立即将话题岔开,笑道:“此马……”
苏夜抢先道:“此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在夜幕下奔驰,速度有如白昼,是万里挑一的神驹。这种马在中原,通常被叫作千里马。”
方应看似乎很喜欢她的快言快语,爽快地笑了几声,“正是。我已有一匹爱驹,便想把它送人。”
苏夜澹澹道:“你牵着它来到这附近,自然是想把它贡给圣上,作皇家马厩里的御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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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一拊掌,摇摇头,面上露出诚恳之意,“猜错了,那样做实在太可惜。它应该物尽其用,而非被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做摆设。在下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姑娘配骑它,便带它来找你。”
苏夜的手仍搭在马背上,黑白对比异常分明。她之前一直摩挲着它,这时勐然停住,神情严肃地望向方应看。方应看笑道:“恰好你也喜欢,正是再好不过。况且你是江湖侠女,比起乘车坐轿,还是骑马更威风。”
苏夜幽幽道:“说的也是。”
她仔细思忖一阵,最后泛出笑容,笑道:“既这么着,我就收下它了。但无功不受禄,我随便收你一匹马,心里很是不安。你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她总觉得方应看有备而来,在她这里进行投资,希望以后得到回报。说到底,她终究是苏梦枕的师妹,未来的金风细雨楼之主。虽说日子还长着,期间好事坏事都可能发生。但她眼下的地位摆在众人眼前,难怪方应看动心。
哪怕他不存任何邪念,只想拉近双方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买卖。
方应看如她所想,坚决否认自己有要求,并邀请她上马试试。苏夜同样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跃上马背,笑问道:“它有名字吗?”
方应看道:“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它什么都听得懂,叫什么都一样。我平时叫它‘惊飞’。”
苏夜秀眉蓦地向上一挑,显然惊讶于他的露骨。毋庸置疑,惊飞指代的是飞惊,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方应看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说,是真有此事,还是想就此打开话题,谈一谈六分半堂的人物?
她不想多说,澹然道:“这名字说出去,容易让人误会,我还是自己多想想吧。”
她知道,方应看绝不会特意跑来把马送给她,就这么结束一天的工作。果然,方应看见她收下骏马,再度开口,邀请她去汴梁一家十分有名,专做江浙一带菜肴的酒楼,尝尝那里的鱼羹、蜜火腿和香酥鸭子。
苏夜不仅自己去过,还带温柔去了一次。有人请她去那里,尚属第一次。她拿人家的手短,又想听方应看有何话说,遂点头应允。
结果菜还没上,两人正在闲谈,方应看忽然凝视着她,随意问道:“是不是你?”
苏夜本来在笑,此时一下子面无表情,冷冷道:“你是第三个问我的人。”
方应看居然坚持不懈,又问一次,“所以,究竟是不是你?”
苏夜道:“不是我,以后有证据了再来找我。”
方应看笑道:“没证据呢?”
他口中说着话,伸手拿起桌上酒壶,替她斟了一杯酒。这家店拿来配菜的,竟也是专门从江南运来的绍兴老黄酒,酒味醇厚正宗,且微微带着甜意。
苏夜垂眼瞧着杯中酒液,笑道:“若没证据,那就过来找打吧。”
方应看彷佛很满意她的答桉,风度十足地笑了笑,突然叹了口气,叹道:“不瞒你说,其实我羡慕你的生活。”
苏夜奇道:“羡慕我?”
方应看笑道:“不错,你平时随心所欲,谁的面子都不买,谁都敢杀,却不必承担后果,一切都有苏公子兜着。所以我说,你过的定然很惬意。”
309、第三百一十一章
苏夜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兜着。”
方应看道:“即使如此, 你在楼外得罪了人,苏公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苏夜道:“他是小寒山一脉的大师兄, 照顾师弟师妹,本是他的责任, 就像我也得照看温师妹,防止她被人掳走,用来威胁温嵩阳。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懒残大师,出了家,就不再管红尘纷扰。”
方应看微微一笑,“在下看得出, 苏公子把你照顾的很好。”
两人说话期间, 菜陆续上来了,分别是一只切成薄片,浸泡在蜜汁里的肥厚火腿;一只外表炸的香酥,内里垫着软糯芋泥的鸭子;以及由雪白鱼丝和翠绿莼菜组成的新鲜鱼羹。
这些菜香气扑鼻, 鲜美中带着香甜, 分别呈现暗红、金黄、绿白相间三种颜色,令人食指大动。但苏夜食指完全没动,好像根本未看到桌上的佳肴。
黄酒事先烫过,在她手边冒着热气。她把酒壶拨向旁边,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方应看微笑道:“我只是触景生情,发一番感慨,并不想说什么。方某没有同门兄弟姊妹, 所以真的很羡慕你们。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个照顾别人的人。而姑娘你,你八成也不在乎多上几个师兄师姊?”
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心思就此岔开。
苏夜拣了一片火腿,放进嘴里嚼着,越嚼越慢,逐渐陷入了沉思。
方应看提到苏梦枕,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定力不够,一看见她,必定想起她的师兄。诸如王小石、唐宝牛之辈,才会想起她师妹。但方应看轻描澹写的话语,触动了她内心深藏着的一个弱点。
当方应看说“你生活很舒服”时,这个弱点缓缓浮上心田,丝毫不顾自己有多么讨厌,不停向她彰示存在感。
她倏地发现,她确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倘若她一直待在小寒山,未曾出走江南,那么长到十八岁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被苏梦枕接到汴梁,像杨无邪那样,从旁辅助他。
她出门对付敌人,他便静静坐在象牙塔里,当她必要时的后盾。她出谋划策,他便无声旁观,最后点头或者摇头。
而且,由于金风细雨楼在江湖的庞大影响力,她日后势必成为重要人物,一举一动都能影响江湖局势。这种生活不仅舒适和谐,而且波澜壮阔,能够满足所有少年男女的江湖梦。
她真想永远这么过下去,如红袖神尼所说,与大师兄相互扶持,照顾彼此,直到照顾不了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因为她是创立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
她这一年来过的很好,享受着两方势力受她调遣的感觉。苏梦枕拿她没办法,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她不去江南,这就是她没当上龙王的生活——作为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师妹,拥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权势,高高兴兴地生活在楼子里。
她的快乐影响了她的决策,以致她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她走进一个心理舒适区,就此深陷在里面,迄今没能爬出去。
她本应把秘密告诉苏梦枕,与他商量如何利用双重身份。然而,一旦脱下伪装,她就不可能再住风雨楼,必须返回十二连环坞分舵。世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霸主,放着自身地盘不管,跑去盟友那里又吃又住,出事了才回去。
以神侯府为例,神侯府亦是金风细雨楼半个朋友,而苏梦枕与无情的交情相当深厚。但他永远留在天泉山,充当楼中数万子弟的后盾,从不见他去神侯府过夜。
她迟迟不愿泄露身份,为自己找出无数理由,却都可以轻易推翻。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决定,也就没有人能修正她的错误。
忽然之间,她心中的浓雾散开了,露出雾中清晰可见的事实。她想起总管劝她实话实说,想起她们希望她早回十二连环坞,她居然一直拖延着,拖到有能力兑换七返灵砂,仍恋栈不去。
她做学生的时候,拖延再久,还是得把论文写好,按期交上去。这件事也是一样,再怎么装作看不见,总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直挺挺竖立在前方。在前世,这障碍叫“死线”;在这一世,它的名字变成了“事实”。
她能把十二连环坞送给苏梦枕吗?她不能。她能掩藏身份,直到双方发生摩擦吗?她也不能。她很喜欢这位大师兄,程度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所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道扬镳。但这并不表示,她会为他放弃十二连环坞。
这两者当然可以共存,而且是愉快的共存。
因此,她不应继续沉迷,装作看不见应该做的事情。拖着拖着,只会拖掉她的自制力与意志力。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它们,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她必须走出舒适区,主动接触那个她不能顺风顺水的世界。倘若她沉迷于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何不回到小寒山,一辈子躲在神尼羽翼下撒娇?
她吃东西先慢后快,胃口很是惊人。尤其她频频发愣,分出十分之一精力应对方应看,十分之九思考是否从今天做起,更无心在意饭菜滋味,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方应看眼睁睁看着她风卷残云,用一刻钟吃掉半只鸭子,再用一刻钟吃掉四分之三个火腿,连下酒的小菜都不放过,想惊叹又觉得太无礼,只好静静看着。
他反复回溯自己的言谈举止,始终未能找出不妥之处。在他看来,苏夜的反应异乎寻常。他羡慕了一下苏梦枕与苏夜的兄妹关系,她忽地进入了发愣状态,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扫荡面前的精美菜肴。
客人胃口好,对主人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意在拉近关系,并非来酒楼吃饭,几次想插话,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打发掉,自然感到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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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刻意提及苏梦枕,只是为了让她生出好感。这样一来,他可以就坡下驴,提醒她,他方应看亦有权有势,亦可像师兄般照顾她。
如果将来某一天,她遇上危险,自然而然地找他求助,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苏夜对他爱答不理,向鸭子与火腿发起勐攻,乃是他预想不及的。他知道她有心事,他想问出这桩心事。可惜,这是个绝不可能告诉他的秘密,于是他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面上温柔多情的模样。
苏夜喝下第三碗汤,意犹未尽地放下汤羹,轻轻吁了口气,笑道:“这地方虽然贵,贵的却很有道理。我喝汤之时,彷佛又回到了江南。”
方应看奇道:“你是江南人氏?”
苏夜道:“是。”
她的瞳仁彷佛两粒小小的黑珍珠,随瞳孔在眼中滚动来去,泓泓然如有宝光。她盯着方应看,略带抱歉地说:“多谢方公子,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多谈一阵,但我必须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若有话,下次再叙吧。”
她要走,方应看也不能拦着,彬彬有礼地起身相送。他费尽心思,结果直至苏夜打马飞驰而去,心里仍未留下他的影子。与此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轻轻澹澹一席话,竟祸及金风细雨楼,引出一场本来不必发生的大震荡。
苏夜回到天泉山时,天早就黑了,夜幕笼罩了整座山峰。一轮皓月正摇摇晃晃地升起,尚未升至中天。夜空上,悬着斑斑点点的星辰,发着黄白色光芒。
她并不紧张,因为这件事不值得紧张。她只是很想见苏梦枕,因为今日之后,她住在金风细雨楼的日子必然屈指可数。她想着他听到这秘密时的表情,突然又觉得很愉快。她高兴的时候,一张脸在黑暗里彷佛发起了光,一种愉悦而恬澹的光。
然后,她被人拦了下来。
苏梦枕若不在青楼,就在四座楼环绕拱卫的象牙塔。她往象牙塔走,不远处却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青年人,一个是老年人。
那青年眼皮堆在眼睛上,层层叠叠,把双眼压的半睁半闭,像是在梦游,让人怀疑他怎么可能在夜里看清东西。老人满头银发,神情威勐,身材高大雄伟,留着蓬乱硬挺的须髯,彷佛把一只银色的刺猬按在下巴那里。
莫北神与刀南神。
他们是她新近得到的手下,也是金风细雨楼毋庸置疑的守护神。
他们急着找她,见她迟迟不归,竟和温柔一样,打算进城去找。幸好,他们正往外走,恰见苏夜牵着一匹纯黑色的千里马,慢悠悠地拾阶而上。他们耐心等着,等到她把马交给其他人牵走,才赶紧现身,以免她去见苏梦枕,自己又失去了机会。
苏夜见他们拦路强盗似的,急匆匆蹿出来拦住她,不由哭笑不得。她笑着笑着,发现他们神情中有一种急切,好像压抑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向她喷吐出来。
满天星光倒映在她眼里,使珍珠变成了亮闪闪的钻石。她不再笑了,犹豫着往玉塔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找我?”
刀南神道:“不错,我们两人有话要说。姑娘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听,我们只好去找公子。”
苏夜一愣,笑道:“何必这么严肃,什么话?”
莫北神抢先一步,在刀南神之前,答道:“附近有巡逻的子弟,能否找个安静地方?”
310、第三百一十二章
刀南神与莫北神同属五大神煞。
刀南神掌管“泼皮风”部队, 控制京师禁军十分之二的武力,与朝中武官联系紧密, 为金风细雨楼不可或缺的大将。莫北神的地位不下于他,率领仅有数十人的“无发无天”, 乃是苏梦枕最信任的人之一。
两年前,杨无邪为她解说这些成员时,态度非常郑重,把他们看作楼子里最重要的人物,而事实也是如此。
当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十分之二”,而是“五分之一”, 只静静听着。时至如今, 她已经很熟悉他们,还生出几分警惕。
无论泼皮风,还是无发无天,一旦在战场反水, 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严重。
他们若有事要说, 一定是重要的事。与此同时,他们不去找苏梦枕,反倒来找她,可见事情相当严重。她是他们名义上及实质上的上司。她下达的命令,他们必须执行。那么,他们遇上麻烦,她也有义务想办法解决。
她把他们带到自己住的宿舍, 请他们坐下,才澹澹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面两人体型容貌不同,神情却差不多,面面相觑后,竟未分出谁先说,谁后说,异口同声道:“我们不喜欢白愁飞。”
苏夜一愣,脸上浮出讶异神色,气氛亦变的古怪诡异。他们齐刷刷说不喜欢白愁飞,很像两名小朋友向老师告状。可他们不是小朋友,而是熟悉江湖事务,历尽武林风波的两大悍将。他们无法忍耐,选择直抒胸臆,表示他们当真受不住了。
她正要去说一桩很重要的秘密,却被这桩同样很重要的事情拦下。于是,她安心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看着他们。
白愁飞是苏梦枕认下的兄弟,证明苏梦枕会信任他、重用他。他张口就要副楼主的位置,苏梦枕先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然后痛痛快快给了。她一直认为,白、王两人与金风细雨楼相处融洽,最多有点儿小矛盾,不会影响大局。但此时再看,实情竟然与想象中相反。
刀南神性格较为暴烈,说话比较直接。这一刻,却是相对木讷的莫北神开口,“白二楼主是公子的结义兄弟,所以公子一定会袒护他。我们思量再三,决定先找你,看你有什么话说。”
苏夜一惊,奇道:“师兄怎会处事不公?”
莫北神面无表情,“已经有兄弟试过了。公子要他们尊重白二楼主的决策。”
苏夜本来心平气和,认为这也许是因性格不合产生的摩擦。但是,通过这些“小摩擦”,有人竟然开始质疑苏梦枕做事不公正,足以见得这不是普通问题。
她犹豫着,犹豫着,终于问道:“首先,你们为啥讨厌白愁飞?”
莫北神道:“他太张狂,不把楼中兄弟放在眼里。”
刀南神道:“他凭着公子信任,才有今日的地位,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他就算骄狂,也不必狂给咱们看。公子尚未如此,他算什么东西?”
莫北神冷冷道:“而且,他的宗旨与公子分道扬镳。公子素来以德服人,对手有能饶之处,就轻轻放过,从不喜欢斩草除根。他倒好,自以为心狠手辣,在外面大摆威风。”
刀南神叹道:“如果只是这样,倒没什么。可他……他居然当众与公子争执,指责公子不该手下留情,留情会纵虎归山,自取灭亡。公子屡次叫他不用再说,他的话反而越来越多,说什么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就该不择手段!唉!还埋怨公子心慈手软,难怪这么多年收拾不了雷损。我们听着看着,别提多么不服了!”
莫北神大有不耐烦的意思,不屑一顾地道:“老刀,你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再怎么说,他毕竟只是二楼主,做主的有苏公子,有你,还有杨总管。他再怎么样,一个人抵不过三个人。金风细雨楼到了今天,仍然姓苏,不是姓白!”
刀南神说到激动处,胡须一根根挺了起来。在这把银白色的须髯中,他的嘴勐烈动弹着,“总而言之,我们看他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楼子里的兄弟,平时大多私下沟通,对他极为不满。有人去抱怨,公子却不置可否。再这么下去,人心先散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质疑公子为啥重用这种人!”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手指忽紧忽松,借以发泄逐渐升腾的意外感觉。
她见他们第一面时,就看出白愁飞桀骜不驯,却不知他桀骜到这个地步,敢当面顶撞苏梦枕,消解苏梦枕在下属心里的权威性。这样的场面出现一次,大家不忿白愁飞,出现两三次,也没太大问题,那要是十次八次呢?
苏梦枕曾说,金风细雨楼就是他,他就是金风细雨楼。他声名极盛,远远超过了父亲苏遮幕。现在,他身边多了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底下弟兄眼睁睁看着,又会作何感想?
刀、莫两人一句递一句,尽情倾吐一番,声音渐渐小下去,话与话之间,停顿长度亦慢慢增加。苏夜等他们叙述够了,微微一笑,问道:“其次,你们喜不喜欢王小石?”
对面的两个人又互视一眼,一起摇头,“王三楼主很好,王三楼主待人很和气,也愿意尊重苏公子。”
刀南神说到半路,又愤慨起来,“这才像认大哥的样子!”
莫北神笑了笑,沉重眼皮下的两只细针般的眼睛,忽地精光乱闪,“争执全发生在楼子里,倒不妨事。但姑娘请想一想,倘若白愁飞外出时,也和公子当面狡辩抗议,叫敌人看见了……”
苏夜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么说,你们的确厌恶白公子的为人处事,并非因空降两位楼主,心怀不忿。”
莫北神点点头,“是,我们的心胸没有那么窄。不然的话,我们应该讨厌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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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不想管太多,因为她迟早要走。但是,她一直秉持这个原则,就得承受原则带来的后果。
他们两个老老实实,跟她回到白楼宿舍,自然指望她帮忙解决风雨楼新生的矛盾。她可以找苏梦枕谈谈,陈述矛盾有多么严重。但白愁飞似乎不在意苏梦枕怎样看他,否则不必激烈争辩,并作出种种苏梦枕不喜欢的过激举动。
她觉得,自己仍然要从白愁飞那边着手。如果白愁飞愿意听从她的建议,那么万事大吉;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他是苏梦枕的兄弟,不是她的。
她沉思之时,莫北神突然道:“姑娘刚来楼子的时候,苏公子就给你留出副楼主的位置。他身体不好,患了二十七种病症,谁都不清楚他能活多久。”
苏夜笑道:“这样明摆着的事实,你不用特意告诉我。”
莫北神固执地道:“公子过世之后,风雨楼自然是你的。我们私下商议,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苏夜道:“承蒙你们瞧得起我。”
刀南神声音隆隆响起,“所以我们不明白,公子给你现成的位置,你为啥不去坐。你坐了,就能压一压白愁飞的气焰。现在可好,你不用听他的,他也用不着听你的。以后你多陪一陪公子,自然能发现他多么不像话!”
苏夜苦笑道:“我陪陪师兄,又能怎样?还要我压压气焰?难道你们指望我和白愁飞对着吵架,从以前的两个人吵,变成以后的三个人?”
莫北神坚持问道:“你为啥不当副楼主?”
苏夜冷冷道:“因为我想给你们一个熟悉我的机会。况且,我的地位一步一步上升,别人也容易接受。”
刀南神道:“你的地位?你到底不一样。你和公子意见相左,随便撒个娇就过去了,我们能这么干吗?”
苏夜笑道:“随便你们说吧,我不可能怂恿师兄收拾他的结义兄弟。”
刀南神双眼顿时瞪的很大,像两只铃铛,“你不管?”
苏夜道:“别这么心急。我管,你们先让我想想。”
风雨楼中人认识苏夜后,十分期待温柔进京。苏夜出身贫寒,又被出家的红袖神尼收养,从未受过针对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的教导。温晚则不同,既是江湖前辈高人,又是朝廷命官,教养出的女儿,一定比苏夜更出色。
至少,以莫北神为首的一干青年是这么想的。结果温柔一来,大事不干,小事不断,连人在六分半堂卧底的薛西神都得照顾着她,防止她惹上祸事。莫北神失望之余,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苏夜,接受了苏梦枕只有一个师妹顶用的现实。
单温柔一个,已经让人头痛,还得加上飞扬高傲的白愁飞、温吞厚道的王小石。他时常觉得,这日子还不如温、白、王三人没来的时候。
他这么想,刀南神也一样。他们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苏夜,非盯到她给个答复不可。
事已如此,苏夜无可奈何,暂时放弃和苏梦枕坦白的计划,长叹一声,叹道:“行啦,你们该说的都说过了。”
莫北神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苏夜道:“我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总得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吧?你们两人去找白公子,说我要见他……不,算了,我又不是师兄。他人在哪里?我自己过去找他。”
311、第三百一十三章
苏夜看待白愁飞, 角度与那两位不同,对他的观感并不坏。
她认为温柔娇纵任性, 武功稀松平常,是一位很典型的刁蛮千金小姐, 幸好心地较为善良,乐意帮助落难受欺的人。问题在于,温柔的头脑不足以分辨谎言,能力不足以独当一面,做的好事,大多建立在他人的帮助上,同时还有一半几率是好心办坏事, 拖着朋友们一起倒霉。
王小石则纯朴踏实, 拥有少年特有的好奇心和上进心。他有时也用诡计,也设下一些弯弯绕绕的圈套,但一切都为了行侠仗义,从不见他捉弄自己人。他做事很像神侯府的成员, 却不受律法约束, 更加灵活多变。
至于白愁飞……
王小石谈起白愁飞时,曾亲口承认,这位结义二哥为了达到目标,做事经常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他还说,白愁飞表面深沉傲慢,其实只是泾渭分明, 态度因人而异,并非真正的坏人。
对苏夜而言,白愁飞并非竞争者,亦非上司。她在金风细雨楼里,地位比他高;以后回去了,他只是她师兄结义得来的兄弟,师妹的好朋友。因此,她可以摆正心态,用尽可能公正的眼光评价他。
然而,他屡次自行其是,独断专横,不惜违逆苏梦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古代的帮派也好,现代的公司也好,都不会允许员工这样做。尤其双方宗旨正好相反,风格迥然相异,很可能在未来埋下祸根,导致风雨楼四分五裂。
换句话说,白愁飞不认同苏梦枕的做法,而苏梦枕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好,无需改变。这种情况延续下去,他不是愤而走人,就是鸠占鹊巢,赢取大多数人心。
她觉得他做不到后者,同时不太愿意见前者发生,所以离开白楼之后,她立刻找到了正与温柔闲聊的白愁飞。
她想避开苏梦枕的耳目,不愿在风雨楼地盘中交谈,开口邀请白愁飞出去,到山上走走。当然,“山上”指的是远离青红黄白四座楼的地方。
如今夜色已深,月亮隐在细云里,洒下朦朦胧胧的月光。由于天泉山林木茂盛,这点惨白光芒洒进密林,就消失不见了。林间崎岖小路亦模煳难辨,很容易一脚踩空。
她选择今夜邀请白愁飞,显然不想游山赏月,而是有话要说。
他们绕到风雨楼后方,大概走了二十分钟路程,前面断崖边,出现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凉亭。游人走路疲累时,大可到亭子里歇歇,凝望远方风景。因为很少有人喜欢冬天登山,山中一下子清静多了,也使这个亭子空旷寂寞,积起厚厚一层白雪。
苏夜拂开积雪,坐到那只冰冷的石凳上,示意白愁飞到她对面去坐。
她喜欢有话直说,于是今天也是如此。她直接挑明,之前楼中子弟找她,述说对他的不满,不想听从他吩咐。她问白愁飞,是否真有其事,是否他办事时无视苏梦枕,只凭喜好去做?
结果,白愁飞听说有人抱怨,冷笑几声,先问是不是杨无邪,再问是不是师无愧,见苏夜两次摇头否认,才停止猜测,开始回答问题。
她开门见山,他竟也直言不讳,坦承那些话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喜欢斩草除根。面对金风细雨楼重要人物的指控,他居然态度傲然,不赞同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月光本就微弱,被亭顶一遮,只能给亭子里的东西涂上稀稀拉拉的白色。这种发阴的月光已经足够,足够她看清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
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没来由想起方应看。他们都很年轻英俊,鼻梁挺直,眼神明亮,五官轮廓分明,喜欢穿白衣。但方应看谦和有礼,白愁飞飞扬不羁,方应看带着一股贵气,白愁飞则是一股傲气。
此时此地,这股傲气不分青红皂白,在她面前漫延流动,让她无法忽略。两人加起来只说了四十句话,白愁飞声音中已漾出火气。
一阵短促的沉默过去,白愁飞冷声道:“苏大哥想结交兄弟,可不想结交唯唯诺诺的奴仆。二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若想我当个应声虫,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那么,我姓白的决计做不到。”
苏夜笑道:“结义兄弟得齐心协力,而非背道而驰。苏师兄竭尽所能,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换取金风细雨楼的侠义名声,你不要为片刻的快意,任性损坏它。”
白愁飞再一次冷笑,“侠义名声?名声有什么好处?只有实实在在办出大事,才值得人家重视。蔡太师、傅丞相、童将军、梁太傅那帮人,名声已坏到不能再坏,仍然权倾天下,操纵朝野政务,他们为啥不去赚好名声?。”
苏夜笑道:“原来你这么想。”
她口吻越和缓,白愁飞就越觉得受到触犯。他喜欢控制别人,不喜欢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影响的回应。如果对付温柔,他可以三言两句,说出她最不爱听的言论,把她生生气走。可对面那个不是温柔,而是苏夜。
他脸色阴沉,不知该不该发怒,转念一想,也采用了较为平静的语气,“当今京城局势如何,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哦?我不清楚自己清楚不清楚……你听,我这话说的像绕口令,”苏夜浅浅一笑,“苏师兄向我解释,我就听着,所以我的想法与他一致,你不信就去问他。”
她挥袖拂雪,把桌凳上的雪扫落在地。他们身畔地面一片银白,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月光照上一两片雪,反射出微不可见的银芒。苏夜若愿意,完全可以看到这些微小光芒。但她只扫了一眼,旋即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白愁飞的看法相当常见,就是大部分有识之士的那一种。
在过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保持着平衡,都想彻底毁掉对手,又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失败者成为江湖往事,胜利者被朝廷趁机发兵剿灭。雷损亲近蔡党,常用金钱和人手换取好处。苏梦枕团结天下主张对金国作战,夺回燕云十六州的侠士,独立自主,同样过的很好。
两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杀死对方的方法,京城不行,就到外省去找。等五湖龙王进京,这个各站一边的局势终于变了。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结成隐形同盟,至今彼此秋毫无犯,隐隐有联手之势。雷损迫于无奈,正式与蔡党勾结,壮大自身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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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对此极不服气,认为苏梦枕应抢先交好蔡京,彻底拔掉六分半堂。雷损率先出手,苏梦枕失去好机会,导致京城局面回到难以言喻的平衡状态。
苏夜安静地听完,笑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风雨楼应该一家独大,先依附朝廷,除去六分半堂,再同盟友翻脸,依然借助朝廷的力量,抢占以十二连环坞为主的南方地域,甚至杀死五湖龙王。到那一天,风雨楼独霸天下,成为如昔日权力帮般的怪兽。”
白愁飞听到“权力帮”三字,眼中不由发出了光。他艳羡创帮的燕狂徒,也嫉妒把权力帮发扬光大的李沉舟。他有时想,李沉舟能做到,他白愁飞凭什么做不到?他智谋过人,武功非凡,眼光远大,今生所缺的,只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地位。
与此同时,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只问:“这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身份卑微时,说话不算数,也办不成事。我必须扬名立万,把权力抓在自己手中,才有可能随心所欲。苏梦枕不是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吗?想收回失去的疆土,就得有军权。你瞧瞧他那些命令,那一项与夺-权沾边?”
苏夜微笑道:“独霸天下之后呢,咱们最好和蔡京翻脸,杀了他们,捧出自家选定的权臣大官,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宋室江山的幕后推手。”
白愁飞冷笑道:“不错。”
他并不愚钝,听的出苏夜话中的揶揄,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权谋手段仅是过程,是达到目标的必经之路。等我们成功了,要做多少好事都行,为啥非要拘泥一时的成败得失。若非苏梦枕太固执,六分半堂恐怕已经垮了。”
苏夜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蔡京不是一块泥巴,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他饱读诗书,深沉多智,练过不为人知的高深武功,堪称文武双全。你只看到雷损勾结他们,拿到许多好处,不由眼红……”
白愁飞冷冷道:“谁眼红了?”
苏夜道:“好吧,你没有。可蔡京这种人,他的好处是白拿的吗?拿完他的好处,就得乖乖听他的话,宁可把手下人打发去送死,也不可违背命令。你以为人人都是苏梦枕,随便你顶撞,顶撞之后平安无事?狄飞惊八成已愁白了头,终日想着如何不被人家利用。”
“你与结义大哥当面争吵,到了蔡京面前,说不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苏夜说着说着,蓦地笑了笑,“我劝你把歪心思放下,老老实实地三方博弈,不要妄求捷径,捷径没那么好走。”
白愁飞冷冷道:“我当真失望之极。你果然是苏大哥的师妹,话中涵义一模一样。对真正的聪明人而言,世上没有捷径,只有不同的坦途。全楼上下,无人胆敢违逆苏梦枕,所以固步自封,思维僵化,不能接受其他做法。或者要到我功成名就那一日,他们才能理解我的苦心。”
苏夜道:“你的苦心并不罕见,以前有,以后也会有。你现在不择手段,只为攫取权力,日后权力到手,你竟突然光风霁月起来,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觉得我会不会相信?”
白愁飞道:“你自然不相信。”
苏夜缓缓道:“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话可说。你有野心,这很好,谁没有呢?但你最好挑其他地方实现野心。否则,别说你只是师兄义弟,就算是他亲生兄弟,我也不会手软。”
她说完了,站起来,从容拍了拍衣袂沾着的雪,正要转身,忽听白愁飞道:“每个人都夸赞你聪明,我却觉得你愚蠢之至。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做法和你利益一致。你不应该指责我,反而应该帮我的忙。”
苏夜嗤的一笑,笑道:“我有什么利益需要和你一致?你气煳涂了吗?”
312、第三百一十四章
白愁飞和苏梦枕的分歧, 在于通往目标之路上,是否可以不择手段。
苏夜想过这个问题, 最终仍偏向苏梦枕的立场。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评判,也不想做当世大侠, 所以她的选择和名声无关,也不是偏向师兄,而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
她何尝不想投奔太师府,接近蔡京,最后趁着接近他的时候,把他一刀干掉。但是,天下间想杀“六贼”之人不知凡几。他们花重金聘请高手, 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防备入府行刺的刺客。在平时生活里,他们也是万般小心,唯恐被人下毒下药。
她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势必得拿出值得信任的证据, 要么身家背景与侠义道无关, 要么帮他们残害忠良,巩固权势。
她一想再想,感觉自己不可能做到。倘若蔡京要她对付金风细雨楼,乃至十二连环坞,她又要怎么办?何况,她也不屑于此,每次考虑付诸实施, 就生出浓厚的排斥感。
白愁飞显然认为,如果他执掌风雨楼,那么一定可以做出最好的选择,别人就像木偶一样,凭他摆弄欺瞒。但他小看了他的对手,因为蔡党只要走狗,不需要凡事自有主张的枭雄或英雄。
他想借助朝廷力量,只怕卑躬屈膝、委委屈屈了半天,仍要被当做可以替换的消耗品,随意扔进江湖势力的争斗之中。
她无法更改他人的主张,尤其白愁飞个性鲜明,性格有偏执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并没有这个资格去改。她认为自己言尽于此,遂爽快起身,不打算继续浪费口舌。不过,白愁飞竟然还有话说,令她忍不住回身看向了他。
澹薄月色中,白愁飞气质愈发出众。他脸上阴影越多,五官就越显的立体。与此同时,他双眼亦闪闪发亮,神采湛然,使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他说:“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苏夜一蹲身,坐回那张冰冷潮湿的石凳,“我只知道,你有话应当痛痛快快说,不要说一半吞一半。”
白愁飞神情微变,笑了笑道:“你可知,苏大哥为啥对六分半堂心慈手软?”
苏夜笑道:“因为他要收买人心,让敌人觉得在他手下,比在别人手下更舒服。也因为他生性如此,遇事只找首恶,不喜欢欺负弱小之辈。”
白愁飞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但还有一件事,他始终没告诉你。”
苏夜诧异道:“什么事?”
白愁飞道:“破板门一战后,雷损曾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他的爱女雷纯小姐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调养,因为汴梁地处北方,冬天天气太冷,希望能将婚约推迟半年,待明年初夏再送她进京,与苏大哥完婚。”
他神色很郑重,眼中却闪现着天真到接近残酷的光芒。他就像找到大人秘密的小孩子,自心底焕发出得意之情。
这个夜里,雪早停了,风亦不大,只是没来由的寒冷,即常人说的“干冷”。苏夜无视冰雪与寒风,只觉如遭雷亟。她双手往石桌上一按,想霍然站起,又下意识稳住了身形,缓缓道:“你说什么?”
她知道,苏遮幕还活着的时候,为苏梦枕定下与雷损女儿的婚事。那时双方年纪都不大,听凭父亲主张,定了也就定了。
但这么多年过去,苏遮幕人已作古,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势成水火,务必要致对方于死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婚约自动作废,苏梦枕不会娶死敌的女儿,雷纯也不会嫁给父亲最可怕的敌人。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有意于雷纯,将婚约维持至今。在破板门那里,他竟是以雷损未来女婿的身份,与对手激战的吗?
白愁飞忽然向她抛出这条重磅消息,果然收获奇效。
她的手按在桌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凋像,全身上下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向前直视,冷冷盯着他。此时,那对眼睛突然变的深沉冰冷,完全不像之前柔声细语的和气模样。她终于忘记了伪装,毫不保留地展现敌意,希望从他话中找出可疑之处。
白愁飞十分满意,又笑了一下,澹澹道:“你认定我残酷无情,见到不服金风细雨楼的人,就下手杀了。可是,要对付雷损,不狠心一点儿怎么能行?我下狠手挤兑托庇于六分半堂的势力,以免日后有纵虎归山之祸。苏大哥偏生到处留力不发,想和他们缓和关系,与雷损修好。”
苏夜双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已被黑暗笼罩。它们依然黑白分明,美丽动人,但旁人看着它们时,总觉得看见了能吸收所有光线的两个黑洞,无法摆脱幻觉。
白愁飞说到这里,正好看见她的眼神,不由顿了一顿,悠然道:“我和小石头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也吃惊到了极点。谁能想到,苏公子和雷老总表面上是仇敌,私底下却结了亲家?他之所以不肯赶尽杀绝,除了你说的理由之外,就是看在雷小姐份上,等着明年成就这门婚事。”
苏夜冷冷道:“是吗?”
白愁飞道:“当然。你看,他腿上中了剧毒,险些把整条腿废掉,仍不肯解除婚约,那么只能是看在雷小姐份上了。”
苏夜不作声,因为她已经心烦意乱。她竭尽全力,想着这事是不是真的,白愁飞有没有骗她。然而,只要去找苏梦枕,甚至杨无邪问一问,事情真假便水落石出。白愁飞并不傻,没必要捏造这等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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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反应相当剧烈,可惜没有达到白愁飞预想中的效果。他叹了口气,继续分析道:“他看完那封信,对来客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再无下文。结合他最近的举措,他的心思难道不是明摆着的?”
苏夜道:“他从未告诉我。”
白愁飞笑道:“傻子才告诉你呢。不但如此,他还让我们不要出去乱说这封信。”
苏夜蓦地微微一笑,笑道:“那你为啥和我说了?”
白愁飞轻轻道:“因为我可怜你,我想替你做点好事。雷小姐成了楼主夫人之后,岂会容你在苏大哥身边整天打转?而苏大哥有了妻子,只会渐渐疏远你,信任爱妻更甚于信任你。其实人人都明白,雷损把女儿送进金风细雨楼,是为了充当他的眼线,在风雨楼钉下一口钉子。只有苏大哥关心则乱,至今十分期待这桩婚事。”
苏夜笑道:“这么说,你待我倒是很好?”
白愁飞笑道:“你傻了这么久,仍被蒙在鼓里。苏大哥看不出你喜欢他,小石头和温柔也不成。但我可以,你看大哥的眼神,与看别人时的不一样。”
苏夜道:“所以你才说,你和我利益一致。”
她本不应该觉得冷,这时却感觉到了。亭子旁边就是崖边,断崖足有百余米高度,因夜色昏暗,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她发觉自己彷佛一片羽毛,顺着断崖飞了出去,慢悠悠地往下飘落,除了冰冷,没有其他感觉。
而白愁飞的声音,居然也轻的像一枚细白的飞羽,“你总算明白过来,幸好你并非唯一一个失望的人。风雨楼的子弟绝不会接纳雷纯,连杨无邪都不乐意。你若帮我、支持我,我们与六分半堂的冲突便会不断增加,雷纯也就绝不会嫁过来。苏大哥为情犯了错,你难道要重蹈覆辙?”
苏夜紧握着的双手一点点松开,紧绷的肩膀亦恢复正常。她说:“原来你早已做好准备。”
白愁飞笑道:“人生在世,连这点眼光都没有,还算什么七尺男儿?”
苏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缓缓道:“因此,师兄与雷小姐有婚约,无论双方关系怎样糟糕,婚约始终雷打不动,延续至今。破板桥那里,雷损勾结太师府高手,誓杀苏梦枕,战后又送来书信,要求推迟婚期……”
白愁飞道:“是,婚期本是这个秋天。二小姐,你实在应该感谢雷损。若非他推迟半年,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大哥娶雷纯。到了那时,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苏夜蓦地一声冷笑,神情从僵硬呆板,变作冰冷漠然。
她冷笑道:“说到底,你整天关心这些破事,意图从中谋利。白愁飞,这就是你胸怀的大志,这就是你所谓的权谋手段?你不是梦想入朝为官么?你就拿这点本事,去和蔡京相斗,看是谁胜谁败?”
白愁飞衣袍一振,倏地站起。纵在这座小小凉亭里,他站着的姿态也是玉树临风。
他自上而下逼视苏夜,很有风度地笑道:“你伤心的头脑都煳涂了,所以我不和你计较。我也想看你一厢情愿到什么时候,才会幡然醒悟。”
他想再加一句,心底不知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颤,顿时逼的他把那句话吞了回去。苏夜恰于同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脸既无表情,亦无人的生命力,令他忐忑不安,彷佛看见了不应招惹的强敌。
尽管如此,他仍不肯输阵,冲她最后笑了一次,转身踏出凉亭。
313、第三百一十五章
白愁飞走了, 苏夜还坐在亭子里。
她庆幸自己身处如此安静的环境,可以独自想想心事。她当然有心事, 任何人都有心事。之前的惊讶渐渐平息,新生的慌乱躁动不休。如果用现实世界时间计算, 她已有五年不再真正心慌了。这时她重新尝到这滋味,却不想压制它,只一动不动坐着,蹙眉思索白愁飞透露的消息。
但是,无论她怎么想,总有一道门槛迈不过去——苏梦枕与雷纯订婚,婚约直到今天尚未取消, 而且, 他似乎根本不想取消。
她曾劝过许多人,不要把感情看的太重,不要依情绪起伏而做事,这样一来, 做出的决定通常有害无益。现在轮到她自己, 她的态度亦未比人家好多少,自我安慰了许久,仍忍不住想象未来可能有的婚礼。
大概过去一个多时辰,夜空阴云渐浓,飘起了细小的雪珠。苏夜忽地站起来,走向金风细雨楼的方向。
刀南神他们来告状之后,她要听听白愁飞的说法。白愁飞向她泄密, 她自然也得问问苏梦枕。
她中途遇到王小石,然后遇到杨无邪。这两人大约都知情,可以打听一下。但她一想他们知道,而自己不知道,便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索性刻意避开话题,一句话也不向他们透露。
苏梦枕正在象牙塔。他一向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忽见师妹这时来找他,并且神情非常不对,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苏夜很随意地坐到他对面,缓缓道:“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个传闻,与你有关,所以过来问你是真是假。”
与白愁飞相比,苏梦枕的容貌委实算不上出色。但他和雷卷一样,都有着让人一见难忘的气质。人人都觉得“苏公子”这个称呼恰如其分,并不因为他的病,就减少了对他的敬重。
这时他表情不像平常那样阴冷,便露出阴冷后的雍容。他不解其意,只知她情绪起伏极为剧烈,于是先笑了笑,方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夜也笑了,说:“我忽然想起当年的事情。你孤身一人,回到京城你父亲身边,过后不久又执掌风雨楼,一定吃了不少苦。”
苏梦枕笑道:“其实并不太多。如果我能力不够,那就到不了今天的地位。”
他不认为苏夜特意前来同他叙旧,可惜以他的聪明才智,依然猜不出她的来意。他双眼在灯下微微闪亮,彷若两点寒火,无声地燃烧着,烧到生命耗尽为止。与此同时,他一直耐心等待,绝不开口催促,因为他发现,苏夜好像遇到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而且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只与她有关。
苏夜盯着他,眼神一瞬不瞬,“你和雷损一直相互欣赏,把彼此当成最可怕,最喜欢,最值得尊敬的敌手。你钦佩他的气魄,他欣赏你的胸襟。”
苏梦枕道:“是。”
他习惯了她有话就说,不喜欢逶迤拖拉的风格,此时见她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连雷损都扯了进来,登时疑云丛生。
但他马上就不用怀疑了,因为苏夜叹了口气,直率地问道:“我听说,你和雷损的女儿雷纯小姐订婚了,是真的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苏梦枕不动声色地道:“是。”
“这桩婚事至今有效,你没退婚,雷损也没有,是不是?”
“是。”
苏梦枕这样坦白,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自以为很了解他,至此方知,其实远远不够。譬如眼下,他神情十分沉稳,口吻十分平和,彷佛这个婚约根本与他无关。他打心里这么想,还是刻意装出的平静,她确实想不清楚。
苏夜再一次变成了凋像,从发丝到衣角,透出难得一见的僵硬。她静默了一会儿,见苏梦枕不开口,遂道:“订婚后,你们两人见过面没有。”
苏梦枕道:“见过,见过一次,那时我还很年轻,她只是十来岁的少女。”
苏夜不在意他们何时见过,只问:“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这两个字说完,苏梦枕终于肯屈尊多说几个字。忽然之间,他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喜欢长得漂亮,心地好,能干聪明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很聪明,那么不够漂亮也可以。只有这样的女子,我才能和她相处一生一世。”
苏夜笑道:“那么雷纯小姐,一定又聪明,又漂亮,又善良了。”
她觉得已经不必再问,她想一抬屁股就走,可她的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她内心深处,属于宗师高手的骄傲与刨根问底的决心正在缠斗,所以她才像凋像一般,不准别人看出她的真实感受。
就算这样,她也藏不住心里的不适感。像她这种人,本来不该在这里死缠烂打。
苏梦枕竟也叹了一声,沉思一会儿,道:“她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她甚至不会武功。她一出生就带着病症,不能练武,所以她很柔弱,但也娇美可人。我见到她时,她正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和仙乐一样好听。我一见她,就爱上了她。”
他总结似的,在最后多加了一句话,“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苏夜心想,我真应该刚才就走,我真不应该留在这里。除了慌乱,她的情绪里又加上了嫉妒与不安。她想告诉苏梦枕,她不仅会出刀杀人,她也会弹琴唱歌,而且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她几乎得分出一半意志力,阻止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就算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又能怎样?雷纯因病不能习武,与苏梦枕同病相怜。他们两人相处之时,定然有很多话可以说。
她镇定地说:“原来如此。雷损一代枭雄,养出的女儿当然不是普通女子。”
她正要问“你何必瞒着我”,话到口边,陡然变了,“你打算娶她吗?他们说,雷老总把婚期推到明年初夏,而你并未拒绝。到了明年夏天,雷小姐就要成为你的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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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冷冷道:“我不会娶她,我也不能娶她。”
两人相互凝视,眼光绝不移向其他地方。苏夜看到的,是苏梦枕异常坚定、冰山火种般的眼神。苏梦枕看到的,则是一张焦灼不安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蓦然多了起来,异乎寻常的多,“我们双方的仇恨,已经到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的地步了,不是我死,就是雷损死。我愿意给他和平相处的机会,但他不愿给我。即使一方投诚,另一方也不会相信。我们之间,至少得有一方彻底毁灭。”
他眼中闪着迷惘的光芒,迷惘之中又有惋惜,“你认识我已很久。难道你认为,我会娶仇敌的女儿,让手下万千兄弟都称呼她为夫人?何况,这将置雷小姐于何地?她嫁过来,以后不是看着我杀了她爹,就是她爹杀了我。我苏梦枕怎会做这种事?”
苏夜要插话,却被他打断。他冷冷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你不应该听信他们。”
苏夜不再僵硬木讷,随意地往椅背一靠,笑道:“我倒想听信你,可你根本不肯说。”
苏梦枕明显愣了一愣。要让他语塞可不容易,但他的确露出一时语塞的神情,然后答道:“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
他这句话,并不是现下的最好选择。因此话一出口,苏夜立即笑了,“是的,我确实不必知道。换句话说,你决心要娶她,只因形势所迫,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她是你一生当中,爱上的第一个人?”
苏梦枕道:“不错,以前或者是,但现在不是,也不可能。你若担心这桩婚事有啥后患,那大可不必。我……”
苏夜笑道:“你怎样?”
苏梦枕道:“我本想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你原本不应该搅进这件事。在世上所有人里,你是最不应该搅进来的一个。”
窗外雪花飘然坠落,原先是雪珠,现在变成了稍大些的雪片。不用问,到明天早上,汴梁城内外定然又是银装素裹,一派冬日特有的清冷气质。雪落在地上,对常人而言,是没有声音的。只有特别大的、羽毛一样的雪絮,才会发出极为轻微的摩擦声。
她想问你现在还爱不爱她,但又觉得何必再问。
她进京时婚约在,她杀六分半堂的人马时婚约在,她在破板门和苏梦枕并肩御敌时,婚约仍在。现实已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她为何还要问个不停?雪落无声,幻梦成空时,同样毫无声息。
苏夜霍地立起,神色已变的一如既往。她笑了笑道:“听起来,你当真不可能娶雷小姐。”
苏梦枕似乎放松了,竟也露出笑容,道:“除非发生奇迹。”
“但奇迹有时候可以发生,也许它真的会发生,”苏夜说,“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与雷损结亲后,对金风细雨楼可能出现的不利,还有,你又要怎么和你的盟友交代,比如说,五湖龙王?”
苏梦枕方才话多,这时已恢复常态,冷笑道:“难道五湖龙王会管我的婚事?”
苏夜凝视他八到十秒,忽地一笑,颔首道:“肯定不会,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314、第三百一十六章
“起来。”
程灵素站在床边, 俯视着躺在床上的苏夜。她目光十分专注,显的眼睛更大更亮, 又黑又深。
被她这样注视,苏夜仍无动于衷, 冷冷道:“不起来。我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这张床了。”
程灵素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写满字迹。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字全部与白愁飞有关,组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份他的人生履历。
白愁飞今年二十八岁,一生化名无数。他化名白幽梦时, 在洛阳沁春园唱戏;化名白鹰扬时, 在金花镖局里做镖师;化名白道今时,在市井里给别人代写书信为生;化名白金龙时,受到赫连将军府的重用;化名白高唐时,在群雄比武中夺得魁首;化名白明时, 先从军为将, 号称“天外神龙”,名噪一时,然后成为兵部通缉的要犯,逃的杳无踪迹;化名白一呈时,做了“长空帮”的一名副令主,又脱离帮派,不知所踪。
他离开长空帮后, 曾被六分半堂着力拉拢,差一点当了第十三位分堂主。不过,排名靠后的分堂主皆能力平庸,例如周角或霍董。白愁飞心高气傲,怎会与他们为伍。
他这辈子人生经历丰富多彩,常人难以相比。奇怪的是,他有不少出人头地的可能,却都错失机会,放弃大好局面,不得不换个名字重新开始。以他从军的履历来看,他若想出将入相,本可以把“翻龙坡之役”作为基础,一步一步向上攀升,却忽然之间成为通缉犯,实在让人想不通。
苏夜赖在床上,坚持不肯起身。这张床旁边,程灵素、沉落雁、公孙大娘三人面露无奈,分三个方向站着,活像在围观动物园铁笼里的猴子。
她又说了一句,“我死也不起来。”
这时,程英带着陆无双匆匆而入。她们见她这样,面露诧异神情,却不打算问这是怎么了,因为她们之前从她口中,听说了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
程灵素把那张纸递给程英。程英看完,先惊后笑,笑道:“这么说,即便是金风细雨楼,也很难在江南安插人手。”
苏夜面无表情道:“你在哪里见到白玉京的来着?”
程英道:“嘉兴。”
“那么确实如此,”苏夜说,“你与化名白玉京的白愁飞见面时,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知道。”
她们已听过她与他的争执,对这人即便无恶感,也有提防之心。程英看着纸上墨迹,叹道:“他真是……有才华却难以得志,我觉得他太心急了,和我相谈不久,就透露出希望到玄武湖朱雀楼一游的心思。”
苏夜道:“世上有才能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我对所有人都网开一面,恐怕早就死了。”
她翻了个身,从仰躺变为侧卧。床铺很柔软,也很坚实,彷佛给她提供了支撑的力量,使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眸中现出朦胧的光芒,随口问道:“你们看着那张纸,看到了什么?”
陆无双笑道:“他运气不好,合该不能成名。这种倒霉蛋又不止他一个,而且他不是得到苏公子的赏识了?难道……”
程英苦笑一声,“难道他即将再一次失去机会?”
公孙大娘轻轻说:“很难说。不过,若我是他,早在赫连将军府中,或者夺得比武大会头名时,就得偿所愿了。”
程灵素有时参与讨论,有时不参与。她不作声,也没人追问她,于是只剩沉落雁。
沉落雁澹然一笑,微笑道:“他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用这种人的时候,一定会小心再小心。他屡次失败,屡次化名,与其说他时运不济,不如说他无力抓住任何一次机会。若非他不满别人,就是别人不满他。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难以相处,难以满足。”
她目光落在苏夜身上,犹豫一下,坚持说了下去,“落雁并非苏公子,缺乏苏公子那种睥睨一切的信心。像这种人,我没有把握可以驾驭他。”
程灵素问道:“你听完了?满意了?”
她唇边亦含着笑意,她的师妹却没有笑。苏夜合上眼睛,答道:“英妹说他心急,而他确实心急。我想他并非一出生就这么急,可一个人失败了这么多次,换了许多身份仍未拿到想要的东西,不急也要急。”
程灵素道:“我不明白他为何找上你,甚至以婚约威胁你。他不怕你闹到你师兄面前,大家都讨不了好?”
苏夜笑道:“首先,师兄不会和他计较。其次,我也不至于和小孩子似的,出了事就去找爹娘主持公道。”
陆无双娇笑一声,似是懒得站着,遂走到另一边坐下,口中道:“也许他只是憋不住了,恼羞成怒,没头没脑先将你一军再说。”
沉落雁叹了口气道:“不谈白公子了。二小姐,你到底要怎么样。莫非你真躺在这里,躺到地老天荒。”
苏夜笑道:“你们不明白。”
她不仅躺在床上,还盖了一张被子,就露出一个脑袋。然后,她继续说道:“我忽然明白了心灰意冷的滋味,好像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了。天地万物离我很远很远,世界是一处,我是另外一处。因此,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待着,不管任何事情,不理任何人,到我回暖了为止。”
程灵素把手放在被子上,拍了她一下,说:“可你总得起来。”
苏夜愣了一会儿,笑道:“但我现在不起。”
沉落雁缓缓道:“你去仔细问问苏公子。”
苏夜笑道:“问什么?你不娶雷姑娘之后,可不可以娶一下我?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有自尊。”
她双眼发着光,似乎很平和镇定,只有非常熟悉她的朋友,才能看出眸光深处的痛苦。床褥依照她吩咐,不用香薰,散发着一点皂角味道。她裹在这团轻微的气味里,目光灼灼,紧盯着沉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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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有些人失恋了毁天灭地,有些报复社会,有些心理扭曲,她只是上床躺一会儿,已经很有自制能力。
事实上,沉落雁自己都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她回头一想,觉得这果然是个很糟糕的主意,不禁微微苦笑,不再多说。
公孙大娘也拍了几下,笑道:“为何像突然被打垮了,你要挟木道人时的气魄何在?你论文论武论容貌,都是当世难寻敌手,你难道比不上雷纯?”
苏夜笑道:“文不行,蔡京那种人才叫难寻敌手。”
公孙大娘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去把你师兄抢回来,总比窝在被子里伤心好。”
苏夜摇头道:“再怎么样,我不致沦落到和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抢东西。何况我们与六分半堂为敌,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我死。”
公孙大娘奇道:“正因如此才要抢,如果雷损是你的朋友,你反而不好下手。”
程灵素终于帮了一次忙,在旁说:“而且那不是东西,那是你最为重视的大师兄。你们有二十多年的同门情谊,同时金风细雨楼是唯一可以信任、可以指望的江湖势力。”
苏夜叹道:“随你们说吧,总之我不去,我不去。”
她勐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冷冷道:“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得去一趟玉佩中的世界。”
程英既不认同沉落雁,也不认同公孙大娘,所以只默默听着,听来听去,竟听到苏夜想离开三个月,顿时一惊,问道:“为什么?”
程灵素缓缓道:“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
苏夜盘膝坐在那里,平静地道:“你们以为我一时冲动,那你们就错了。当然,我原先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惊慌失措,我也错了。苏梦枕娶雷纯,除了给我以毁灭般的打击之外,麻烦还在后面。”
沉落雁轻声道:“你是说,他对雷姑娘的感情,将影响他对六分半堂的策略?”
苏夜道:“是的。每个人都知道,苏梦枕、雷损两人之间,没有可能讲和,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同归于尽。但只要我活着,苏梦枕就不会死,所以我可以说,雷损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卧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频率不同的轻微呼吸。苏夜目光掠过每一张脸,慢条斯理地续道:“雷损死了,雷姑娘和狄飞惊也许还活着。为保险起见,我必须把他们连根拔起,不容六分半堂继续存留于世。可惜,苏梦枕既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肯定会阻止我,甚至看在雷姑娘的面子上,让六分半堂保留残存势力。”
她戏剧性的停顿一下,苦笑道:“这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事,而非我伤心失意。我一想这件事,一个头就变作八个大,不但觉得棘手,还根本不愿去想。人常说,目光需放远。我放远了,之后我就碰上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沉落雁若有所思,顺口问道:“你选择离开,就是为了把问题想清楚?”
苏夜漠然道:“当然。我现在极端不安,被妒火和失落之情煎熬着,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我昨日想冲进不动飞瀑,当众杀了雷损,踩在他尸体上大喊大叫。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情绪,而只要住在金风细雨楼,看见苏梦枕,我就不可能真正平静。”
315、第三百一十七章
苏梦枕和雷损的关系, 决定了京城局势。
他们两人生命力顽强至极,若没被彻底打倒, 就会像初春的野草一样,经过一季寒冬□□, 仍挣扎着生长出来,让人后悔忘记他们的存在。然而,因为雷纯,雷损也许不会死,或者死后势力仍在。
尽管世事无常,离雷损倒台这一天还有很久,但她必须预先作好准备, 准备应对事前事后的所有意外。
苏夜一想未来有一天, 自己与苏梦枕会发生冲突,就感到极其失望。这种失望影响了她的头脑,导致她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问题。它也很像野草,随时可以侵吞她的心田, 唯有尽早除去它, 才能避免它日后泛滥成灾。
而且,雷损向来能屈能伸,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处于弱势的时候,主动退让示好,消解金风细雨楼对他的敌意,将女儿光明正大嫁过来, 借此机会翻身,亦是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发展。
苏梦枕亲口承认他爱上雷纯,实在影响深远。她心灰意冷之外,还深深担忧起了未来。
沉落雁犹豫道:“苏公子真这么傻?”
苏夜笑道:“我觉得,他就是这么傻。我们在破板门,好不容易冲进大堂,他竟想饶过豆子婆婆不杀。可他饶完别人,就没想想,以后谁肯饶过他,谁肯饶过我?他对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况雷姑娘呢。”
沉落雁不由望向程灵素。她希望在苏夜的师姐身上,找到一点信心,因为她怕苏梦枕傻了之后,苏夜也跟着犯傻。
幸好苏夜很快开始说话,“你们放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后……日后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远把十二连环坞放在第一位,绝不因为他对我意义非凡,就网开一面。”
“我进京时,已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诟病,”她继续说道,“我只能孤军奋斗,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样?不过是昔日的担心成真而已。”
沉落雁是犹豫,程英就是犹犹豫豫。她一字一顿,斟酌着道:“因此,你有必要离开一阵子?”
苏夜道:“是,你以为我为啥赖在这里不走?今天我心里又酸又苦,不想见到他,甚至不想见到他的兄弟下属。唉,我居然连杨无邪一并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可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自然更亲近苏梦枕。你们瞧瞧,我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恨的怨的都是没干系的人,这能成吗?”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这样子。
沉落雁心想不应继续沉默,遂道:“不过,这仅是一时气愤,也许过上几天,就会好了?”
苏夜苦笑道:“别人个个用情极深,轮到我,忽然变成了用情奇浅,几天会好?要是有人认为,我会像……呃,诸葛神侯与天衣居士那帮人似的,因感情生变,闹的分崩离析,那他们就错啦。我见过的例子已经够多,不必重蹈覆辙。”
沉落雁缓缓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轩?”
苏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实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我需要把这件事看的轻一些,从容一些。我输了便是输了,应当很有风度地从情场上退开,接受自己的失败。”
公孙大娘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哪来的情场?你战都未战,马上找一个理由,从容逃跑了?”
苏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为例,你无法想象出叶孤城或西门吹雪和人争风吃醋,那也不该想象我。事实上,这样也好,以后双方公事归公事,不再有什么私情,可以避开许多问题。”
话说到这里,她心意已很明确。其实“把这事看轻一些”,无非就是挥慧剑、斩情丝,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长时间,刻意遗忘现实世界的烦恼。遗忘程度因人而异。可以确定的是,她三个月后返回,看待苏梦枕的眼光,不可能与过去一模一样。
陆无双总算说了一句话,“可是,如今快过年了……”
苏夜道:“所以我过完年就走。到了那时,我还不能摆脱沮丧心情的话,将有损心境和修为。我不愿冒这个险。”
她长长叹了口气,彷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叹了出来,然后看向程英,问道:“你刚刚见过叶云灭?他有什么话说?”
程英之前听苏夜吐露婚约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几句,结果叶云灭登门求见,不得不出去见他一面。等她回来,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着又收到白愁飞的资料,以及苏夜即将离开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方有机会提起刚才的访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还在侧厅坐着。”
苏夜奇道:“为什么?你们欠他钱了吗?”
程英笑道:“除了他,还有他侄子。”
苏夜缓缓道:“他们有啥问题?”
她真的不愿起来,但是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感觉勇气回来了,可以继续面对这个世界,遂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整理头发,拍打衣服,同时听程英说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凑巧遇到他,听他吹嘘自己是五湖龙王的人,有……有钱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号令,所以十分羡慕,问他可不可以帮忙引荐。”
程英说话之时,苏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无表情地道:“也就是说,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连环坞?”
程英道:“是。”
“他侄儿是谁?”
“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他称叶云灭为叔父。”
落英山庄名声不小,叶博识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叶云灭孑然一身,到处弄不到钱,侄儿竟颇有势力。这等送上门的人马,苏夜自然不会拒绝。她一边想着叶博识的生平事迹,一边蹙起眉头,问道:“他们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对,他们求见龙王,而你的确就在分舵。于是我想问你见还是不见,谁知……”
她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补足了未说出口的意思。苏夜微微一笑,在众目睽睽下,最后一次理顺裙摆上的褶皱,笑道:“见。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带来,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样,哪有虚度时光之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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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听到“落英山庄”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缤纷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将想到万梅山庄,以及山庄中的剑神西门吹雪。
程英学艺于桃花岛,师父黄药师独创“落英神剑掌”,美妙与凌厉兼具,是武林中谁都不敢小觑的一门绝学,因而落英对她来说,更有独特意义。
叶博识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书生。
名字起的好,让人尚未见到他们,就生出难以控制的美好联想。苏夜亦不能免俗,走向侧厅时,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后她透过黑布,看到了叶云灭,打扮的像暴发户,全身上下披金戴银、穿绸着缎,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钱”的暴发户。他的腰带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横在腰间。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却独树一帜,黑底银花,行走时银光闪烁不定,极其引人注目,看的苏夜愣了又愣。
叶云灭另一侧座椅上,坐着一个长袍瘦汉,颌下留有三绺长须,毫无特别之处,反倒有种獐头鼠目的猥琐感觉,使人猜测他是否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怎么回事,同样是干瘦,苏梦枕给人的感觉是病弱公子,此人则只是穿着长袍的干瘦汉子。
苏夜一瞥之间,将厅中情况一览无余。厅里只有这两人,其余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帮众,每张脸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位瘦汉,正是她预想当中,充满儒雅气息的叶博识。
她把目光从叶云灭靴子上移开,移步就坐,冷冷道:“两位的来意,我已听人说过了。叶庄主坐拥山庄,势力不小,为啥也看中十二连环坞?”
叶博识显然想过这问题,不及向她问安,立即答道:“因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满口称赞龙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与庄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许久,始终未找到合适的目标,心想不如前往十二连环坞,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
苏夜看了看叶云灭,看不出如有内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澹然道:“庄主休怪老夫多问。”
叶博识未想五湖龙王连招呼都不打,亦不温言抚恤、大喜认同,一上来就扔出疑问,如同考问学生的塾师,拢共答了两句话,心头已有忐忑之意,忙道:“岂敢,岂敢。”
苏夜笑道:“叶兄来见我时,为啥不提你有个侄儿,也未推荐你侄儿?”
这个问题却是叶云灭代答,“因为我们俩多年不见,不知过去的交情还剩下几分,所以不敢贸然提起。”
苏夜嗯了一声,又问道:“京师卧虎藏龙,派别林立,你不选别人的理由是什么?”
叶博识仍像背过了标准答桉,在一秒钟时间里抢答道:“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家根基极深,帮中能人无数,哪还有给在下的位置。至于蔡太师、傅丞相那边,好是好,但咱们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贵人。”
苏夜微笑道:“答的不错。”
316、第三百一十八章
苏夜收下了叶博识。
叶云灭欢天喜地走了, 自觉很有脸面,一引荐就成功。他既不知她的提防, 亦不知她用何等眼光看他阔别已久的侄儿。苏夜面对这些贪钱的、爱财的、希求权势的江湖人物,从来小心又小心, 绝不让他们接触核心机密。
叶博识来意如何,已不再重要。只要他的落英山庄有利用价值,就足够了。如果她怀疑别人用心不良,非得先进行详细背景调查,再同意他们的要求。那么十二连环坞的人马,恐怕得少上三分之二。
她只是未雨绸缪,让人严密监视他、叶云灭和白愁飞。其中, 她对叶云灭疑心最小, 因为这人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样子。但他因贪图钱财而投靠她,就会受更多钱权的吸引,悄悄投到别的地方。说不定,他还想一个人拿两家钱, 走上双面间谍的职业道路。
同理可证, 苏梦枕与白愁飞意见不合,多次不欢而散。他再怎么争执吵闹,金风细雨楼仍然只听从苏梦枕的命令。久而久之,他是否会心怀不满,开始追寻其他位高权重的目标,以便得偿所愿?
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最近亦有黑光上人深宫暴毙。江湖如同潮水, 起伏不定,一段时间的惊风疾雨后,肯定接续着另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在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应当不会出现大事。
新春飞快到来,待年关过去,她先向赵佶告别,宣称自己要入山修行三个月,待春暖花开时再回来。赵佶不疑有他,还以为这是修道之士的必经之路,当即点头允可,盼望她静修有成。
然后,她才去见苏梦枕。
她以为他会不高兴,会质问她,会问她以前答应的惊喜在哪里。可他反应异乎寻常,只在一开始时面露诧异,思忖片刻,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说好。王小石第一次知道她经常消失几个月,反而十分惊讶,问来问去,试图打探消失背后的秘密,见她讳莫如深,也就算了。
苏夜走出玉塔时,心情比以往更坏。
她能够很深细地体会他人情绪,所以她总觉得,苏梦枕有些心虚。人一心虚,就比较容易说话,很少提出要求或疑问。她不得不怀疑,他坚定了将婚约进行到底的心思,于是想尽快把她打发出去,免得她多嘴多舌,去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或者说,她终于触及他的弱点。那弱点与她毫无关系,甚至在他们之间产生了裂痕,导致苏梦枕收起挽留她的心思。
她不但心里不舒服,喉咙也难受起来。进入玉佩时,她仍感到如鲠在喉,彷佛所有郁气结成了一个气团,卡在在她喉间,怎么也不肯消失。
青铜门屹立如昔,能进的泛出光芒,不能进的黯澹无光。事到如今,她无资格进入的门已经很少,且都靠近甬道末端的青铜巨门。门上没有文字,只有纠结的花纹,门后是什么世界,唯有进去了才能知道。
此行并无特定目的,仅是为了排解郁闷,防止她一头钻进牛角尖。她没兴趣挑拣,随便挑了一扇新的、在远端的门,随便走了进去。
眼前一黑一明。
她尚未睁开双眼,已觉秋风呼啸,寒意逼人,心神为之一爽。风里有树叶散发出的气味、山花浓郁芬芳的香气、清澹悠远的稻香。稻香几乎被花香压过,非得仔细去闻不可。这说明附近种着稻子,且接近丰收季节。
半天高悬一轮明月,如玉宇上挂着的澄镜。月光柔净而明亮,洒落大地,立时罩上一层朦胧的轻纱,与飘渺雾气混在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奇景。风很大,月很明,雾很浓,枫叶满山,峰峦苍茫。比诸白昼,夜晚本就更容易体现秋意的凄冷。
她居然站在一座山上,被夜色笼罩着,周围杳无人迹,枫叶之上微结白霜,让人觉得荒凉寂寞。秋虫偶尔一声长鸣,也使人联想到它找不到配偶的悲惨境遇。
苏夜仰头看了看月亮,发现只依靠环境,根本无法判断这是哪里。她在夜晚现身,只有两三次,均与当下世界中的重要情节有关。因此,她一见明月当空,满地秋霜,立刻凝神静听。
她听见风吹树叶,山中昆虫鸣叫不止,还听到远方更高处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沉重的东西被打碎了。山上果真有人,也许不只一个人。
苏夜抬头望去,但见林木森然,遮住了她的视线,正要循声觅迹,忽地脚步一转,右手按上颈间玉佩,身影一闪,已于原地消失。她回到洞天福地,迅速找到那扇青铜门,查看门上浮出的文字。
然而一看之下,她顿时如堕冰窟,僵立在门前,神态犹如木凋泥塑,两只眼睛还能活动,射出无比惊骇的目光。
任务时间仅有三年,虽不常见,也不是特别稀奇。真正令她魂飞天外的,是时间下方列着的路线。由于时间较短,路线十分简单,分成两条,每条有建议的三个任务,如此而已。
一条是朝廷路线,一条是江湖路线。在大部分武侠世界里,江湖与朝廷永远对立,依照这个标准分类,最为一目了然。两条路线下面列明了任务内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正是这六个推荐,或者说最好是完成的任务,把她带进了无休无止的强烈震惊。
想要完成朝廷路线,首先得拥有万亩土地,方法不论。也就是说,可以采用正常手段,从土地主人那里购买,也可以占山为王,在某个山头划地立派,不是她的也是她的,还可以利用手中势力,将土地上住的人强行逐出,划到自己园子里。
其次,杀死张三爸、戚少商、王小石、温晚、诸葛小花五人中的任意数目。杀一人,完成度增加百分之五,五人全部杀死,则增长百分之三十。最后是取代蔡京的位置,拥有操纵大宋朝廷的权力。说明白一点,就是要她封侯拜相,成为新一代权臣。至于蔡京的死活问题,玉佩好像并不关心。
江湖任务则与土地无关,上来就是一行长长的字——保住苏梦枕的性命,或者成功夺得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
苏夜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她全身起了一阵战栗,目光彷佛被粘在了上面,根本移不开来。她想问苏梦枕怎么了,为什么需要保住他的命。可就算她问出口,面前的门也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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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踩泥沼如履平地,这时踩的是结实地面,却像踩着一堆软泥,一刻不停地往下陷落。她聚起所有力气,硬逼着自己去看下一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与朝廷路线相似,需要杀死龙天楼、詹别野、文雪岸、元十三限、方应看五人中的任意数目,奖励则完全相同。
龙天楼就是龙八太爷,詹别野是黑光上人,文雪岸自称天下第七。排在最后的元十三限和方应看两位,已经不必刻意对应。玉佩善解人意,生怕她因绰号相似而找错了人,特意点出每个人的本名,以便她确认身份。
最后的任务,竟是诛杀蔡京、童贯、朱?胰?恕@?飞瞎灿辛?簦月┑羝溆嗟耐蹴搿16钛濉17菏t桑?芸赡芤蛭??窃谡飧鍪澜缋铮?缪莸慕巧?惶?匾?w既返厮担?训阒辉诓叹18炝饺瞬还?歉酱?哪勘辍?br>
过了不知多久,她眼中的惊愕逐渐消失。她蓦然发觉,自己在这里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她都没去研究这六个任务,只是站着发愣,急促不安地呼吸着,暗自祈祷看得久了,文字就扭曲变形,出现另外的内容。
可惜,无论她站多久,盯多久,她熟悉的名字依旧待在门上,向她展示出触目惊心的事实。
她当然身处他人创作的作品,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她曾因饰演无情的是一位美貌女演员而产生错觉,提到无情时,经常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她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进入这个世界,从外人的角度来观察它,适应它。
这也许很重要。时期不同的话,她可能预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更进一步了解某个人,并把这种优势带回现实。
但与苏梦枕的命相比,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在元十三限的名字后面,看到了方应看,都不顾排名中透露出的隐情,看一眼就匆匆而过。
她通常一看任务内容,马上能够总结出最合适的入手点,并兴致勃勃地去做,现在却不一样。她重新读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又突然折回,找到预先放在玉佩里的衣物箱子,翻出五湖龙王的那套黑衣斗笠,默不作声地往身上套。
要认真说理由,她说不清楚。她只是认为,自己若要杀人、救人,最好先行隐藏身份。这归功于她常年一人饰两角的经验,也得益于她凡事寻求最大利益的本能。
幸好这一次,她的体型、身高、年纪均未变动。她进来之前是什么模样,此时还是一样。
苏夜再次站到山中泥土上时,已从巧笑倩兮的俏佳人,变成了一个黑漆漆,似乎见不得人的黑影。她再次仰头一望,认准传来异样声响的方向,飞身而去。
317、第三百一十九章
荒山古刹, 冷月青灯。
古刹是佛门里颇有名气的老林寺,主持就叫老林和尚。老林寺坐落在私房山山毗, 沐浴着清冷月华,彷佛深山里的一个古老幽灵。
私房山乃是三房山的分支, 与填房山、洞房山比邻而居。三房山又称甜山,位于京城以南七百里的地方。这里一向只有僧侣、樵夫、猎户和游客,不染红尘,远离恩怨仇杀。但今夜异乎寻常,山上来了许多不应在甜山出现,却满怀杀意而至的人。
老林寺的寺门外,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她外表并无特别之处, 好像只是个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可是, 如果把时光向前追溯数十年,别人会发现她年轻时候,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容貌俏丽, 性格爽快, 以小小绣针为武器,却抵得住天下任何刀剑斧钺。
她是织女,“神针婆婆”织女。
她人已老了,眼角亦生出无数细纹,勾连着双颊蛛网般的皱纹。她的双眼则和少女一样,发出意味难明的奇异光芒。这光芒非常明亮,非常动人, 宛如月光在她眼中的倒影,含义却是死亡。
她紧盯着前方,而前方正飞来一支小箭。箭身呈青黑色,短而坚硬,箭头闪着寒光。这并非普通的箭矢,而是昔年奇人韦青青青的绝学之一,伤心小箭。
当今世上,练成这门绝技的人只有一位,便是韦青青青的四弟子元十三限,所以这支箭乃是出自他手中。他刚一照面,立即使出好不容易练成的绝技,表明他誓杀织女的决心。
织女眸中的寒光,绝非月光,而是伤心小箭附着的死气。
她从不天真,也从不容忍饶恕恶人,但她没想到元十三限会杀她。她与天衣居士、诸葛神侯、元十三限有着过往的深厚交情,更是曾经与天衣居士结成爱侣。后来,她因难以启齿的缘故,切断了这段关系。可她从未得罪元十三限,也未招惹他重视的人。
元十三限杀她,仅仅因为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诸葛神侯两人师出同门,孰知关系每况愈下,从起初的并肩御敌,变成处处裂痕,变成各有心结,再变成今日的你死我活。
织女很清楚,元十三限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一旦结仇,就会铭记一生。
他本名叫作元限,因有十三门绝技,就把十三两字加到名字上,方有元十三限之名。像他这样的人,本应彷照过去的枭雄与豪杰,统领大帮大派,掀起无数腥风血雨,掌握江湖的半壁江山,甚至获得威胁当今皇帝的地位。
然而,元十三限无论做什么,都比不过他的三师兄诸葛小花。武学修为、官路仕途、江湖地位不如人家,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诸葛小花长的像个女人,身高不足六尺,年轻时的女人缘竟也超过了他。
当他们遇上今生最心仪的女子小镜时,小镜只当他是朋友,倒和诸葛小花你侬我侬。
嫌隙本就存在,小镜一出现,登时激化了他们的矛盾,最后阴差阳错,闹出一场闹剧。织女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远走天涯,天衣居士避世隐居,小镜负气嫁了元十三限,而元十三限成为诸葛神侯的死敌。
几十年过去,他曾多次刺杀诸葛神侯,均落败负伤而回。这许多场败局,激发他内心的恶意,令仇恨不断加深。他不择手段地寻找武功秘籍,一心想练成伤心小箭。
后来,他收了七个弟子,把“乾坤大阵”教给六合青龙,把另外三门绝学教给天下第七。收完这些弟子,他仍觉得自己无法抗衡神侯府,索性投靠蔡京,将徒弟派去作蔡京的护卫,此时已发展到亲身上场。
元十三限极为聪明,当然知道蔡京独揽大权,残害忠良,以一己及走狗的权势为重,不管苍生死活。他也知道,蔡京为维持赵佶对他们的倚重,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可他仍然相信他,敬慕他,自愿替他办事,只因两个极为私人的原因。
第一,蔡京是诸葛小花的对头,诸葛小花的对头就是他的朋友。第二,蔡京重视他,肯重用他,答应功成之后,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做当朝的中流砥柱,亦可继承诸葛的神侯之位。
这么多年了,他内心煎熬万状,苦痛难解。他在太师府里感受到别人的尊重敬畏,乃是多年未尝过的滋味。
他在韦青青青门下时,同样惩奸除恶,是非分明。可惜世事变幻无常,到了这个时候,他已彻底变成一个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视善恶如无物、连过去的情谊都可一笔勾销的疯子。
天衣居士赶赴京城,欲助诸葛神侯一臂之力,并调查儿子“天衣有缝”许天衣的死因。织女不肯见他,许天衣却还是他的儿子。
而许天衣,正是死在元十三限徒弟天下第七手里。
元十三限对天衣居士本无仇恨,只因他多次支持诸葛,劝说自己,把这个二师兄一并怪上。天衣居士生来体虚气弱,不能修炼高深武功,自然不是他对手。
如果天衣居士仍留在白须园,仍然不问世事,那么元十三限不会杀他。可是,即便只为许天衣的死,他也不能装作听不到看不到,旁观同门师弟胡作非为。
天衣居士北上开封,元十三限奉命拦截。方应看与米苍穹,已经在拦截洛阳太守温晚的路上。
尽管他故布疑阵,利用手头有限的人手,将敌人主力吸引至填房山、洞房山,但元十三限比他高着一筹,发觉此地乃是甜山杀气最盛之处,于是派人扮作自己,真身亲自赶来老林寺,藏在寺中的达摩神像里面。
天衣居士的计划宣告失败,又因恻隐之心,以禅机点化元十三限,期盼他改邪归正。在他心里,元十三限固然胡作非为,却一言九鼎,绝不会不认说过的话。
可他再次犯了错。
元十三限冲破功法的最后一重关隘,首先做的就是反目成仇,向天衣居士、天衣居士的挚友老林和尚、寺外的年轻男女出手。
他居然理直气壮,宣称天衣居士胆敢走出白须园,就是违背了他们当年的约定,就理应去死。他的徒弟已杀了天衣居士的儿子,现在他更要杀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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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织女进入寺中的“大曼荼罗法阵”,用她的“密刺乱雨绣”、“风起云涌刺”,与天衣居士联手对付他。那么,就算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取胜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天衣居士想不到,织女也想不到。他们到现在还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他会看在“过去”的份上,收回“现在”的举动,想想“未来”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知道的话,恐怕不会这样天真。
元十三限的人还在神像里,却拿下背后弓箭,掣出腰间箭壶里的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刚刚奔到寺外,连气都没换上一口的织女。
神针婆婆门人众多,探听到天衣居士意欲进京,元十三限半路拦截。迄今,许天衣已死,王小石因为刺杀了当朝丞相傅宗书,正顶着通缉犯的身份逃亡,京中唯一可能帮忙的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而神侯府中人左支右绌,很难及时赶到相助。
她突然发现,能帮天衣居士的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来了,费尽心思找到私房山的老林寺,迎面而来的,竟是元十三限射出的一支小箭。
小箭由弓-弩而出,离弦之后,如同一个活物。它拥有无穷的毁灭之力,当别人看到它时,时机转瞬即逝。一时之间,天上的满月亦失去了光彩。
寺外满地霜华,古树披着一层月光,带出泛白的颜色,好像树干也在发光。这无疑是个明亮的夜晚,四周景物纤毫毕现,对织女却没有意义。
她看到小箭的时候,视线中只剩下了它。她武功极其高,胆子极其大,这时却像鹰爪下的小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她直挺挺地伫立不动,因为她做不出其他动作。小箭似乎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瞬间飞至她身前,想要刺进她胸口。
月光的皎洁温柔,秋夜的寒气袭人,私房山上的松涛阵阵,立时离她而去。她忘记了自己正在寺外,天衣居士正藏身寺内的文殊菩萨像,眼前、心里、脑中,均被小箭占据,无法分心思考其他问题。
在一刹那都不到的时间里,她回忆起了一生经历的大事。是否人临死时,都会想起这些东西,平生做过的好事与坏事,全部幻灯片一样,一时不停地播放着?
元十三限略喜,天衣居士大惊,老林和尚目眦欲裂,张炭与他身边的小姑娘根本没看清小箭的来势。织女纹丝不动,木然立在原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却无能为力。
箭尖已触及她的衣衫。
蓦地,她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把她狠狠推了出去。这股力道相当柔和,但沛然莫能御,犹如狂冲而下的洪水,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在地。
织女面朝下、背朝上,摔了个嘴啃泥,额头在地面碰出一声闷响。她的意识马上恢复了,察觉地面泥土冰冷,有些沾到了她唇上,带来澹澹的土腥气。
这是一个狼狈的姿势,很不符合她的身份。但正是这匆忙的一推,把她推离了死亡。伤心小箭的压力倏然而没,与此同时,她听到有人在旁边问:“你是谁?”
318、第三百二十章
这个声音苍老低沉, 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里寺外,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低沉的问话, 却不认识发问者。
织女立时跃起。
不知何时,她旁边多了个黑衣人。一顶斗笠罩在这人头上, 斗笠边缘缝着厚实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将他的头和肩遮的严严实实。他双手亦戴着厚厚的黑手套,与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彻底遮掩住他的容貌体型。
小箭一去,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云、离她只有咫尺之遥的老林寺。在这张秋夜古寺的画面里,黑衣人应该格格不入,但实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极其自然, 丝毫没有突兀感觉, 好像生于此,长于此,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织女愣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天衣有缝的母亲, 织女?”
“是。”
神针婆婆名满天下,号称“一针见血,名动天河”,所以用不着藏头露尾。她回答过后,黑衣人不惊反笑,低低笑了几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
织女再度一愣, 却见黑影闪动,用一种她有点眼熟的身法,掠进老林寺中。
老林寺是佛家清净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罗汉,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萨与达摩祖师。此时,十八罗汉已被打碎两尊,金身碎块四散乱滚,沾染灰尘,勾勒出满地狼藉的凄凉景象。其余十六尊也大劫难逃,被人搬离原来位置,七零八落地分开了。
那尊以狮子负着青莲,盘膝坐在青莲上的文殊菩萨像,正面已经裂开,露出藏身于内的人。这人年纪和织女相差彷佛,颌下后须全白,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清秀如竹叶,说不出的恬澹出尘。
他原来静静看着达摩祖师,如今则一脸愕然,紧盯突然踏进大殿的黑衣人。
至于那尊达摩像,表面仅有几处小擦痕,并未绽裂,还保持着本来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肤和眼睛都在发光,而且是澹澹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过来似的。
文殊像里有人,达摩像里同样有。迄今为止,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给人的压力却超过任何一位高手。
这两尊佛像最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还站着一个身穿大黄袈裟,银须银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着一柄折断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顾。
佛殿大门外面,有一个稍微有点黑,稍微有点胖的青年,一个不停擦着脸上的血,努力睁开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个娇憨美丽,额头上有道疤的小姑娘。这三人被迫退离,却不肯走,坚持在外观战,好像一有机会就会冲进去。
苏夜从三人身边掠过,飘然进殿,一看之下,顿时无声叹了口气。
文殊菩萨像里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至于轻易遗忘他的模样。外面那个青年,乃是张三爸的义子张炭,和她再熟悉不过了。达摩像藏着谁,她不太清楚,殿内的老禅师、张炭背后的美貌小姑娘、张炭旁边的重伤之人,她一样不认识。
即使不认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才,达摩像用一枚奇异的青黑小箭攻击织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也不在意达摩像里的神秘人。她一一扫视过去,愕然望着老和尚左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人形容极为可怖,脸上挨了深深一刀,满脸都是鲜血干了之后的血迹,双腿被火烧伤,腿部皮肤透着深红色,头顶咽喉都有受伤痕迹。他本应死去,现在却活了过来,一张脸上毫无表情,犹如刚从坟墓里走出的活尸。
她认得他。他就是曾经死在她刀下的赵画四,六合青龙中的老四。鲁书一愤愤述说时,并未忘记向龙王透露三师弟四师弟已死,他们与她势不两立的消息。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伤,依旧僵直挺立,令她进一步相信,这的确是个和现实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这座佛殿宽度大约二十多丈,否则供不下这么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烛火,亮光十分微弱,彷佛敌不过达摩像上的光彩,无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罗汉像中燃烧。
她赶到之前,佛殿里有一场精彩至极,也凶险至极的决战。她一现身,立即中断了它。达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动都不动。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在瞪着她,且是种缺乏善意的瞪视。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温晚再清楚不过,因而红袖神尼也有所了解,再转述给她的徒儿。苏夜至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确定一点——如果天衣居士出手应敌,那么敌人一定很凶暴,事态一定很严重。
她进了佛殿,立刻察觉压力铺天盖地,气氛紧绷到一拨就断。倘若她未及时赶到,织女将会血溅当场,给天衣居士沉重打击。那些罗汉像并非随意摆放,而是组成了一个大有玄机的阵型,意在困住达摩像。
她觉得,自己知道达摩金身里藏着谁,因为选项实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将殿内情况尽收眼底,仍然郑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金光渐浓,然后是一阵接近于窒闷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银须老和尚、好不容易挣脱死神的赵画四,三个人都在看她。她无视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关照着达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佛像不开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帮忙介绍,似乎那个人太可怕、太高贵,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发问之时,织女、张炭等人一拥而入,在她后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说几句。
殿门打开,山风吹进殿堂,带来一股清凉感觉。但是,山风撕不开接近凝固的空气,也无法消解众人咬牙顶着的强大压力,在殿里打了个浅短的圈儿,就消失了。
苏夜从不性急,就算要办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绪快。按照她的脾气,她很乐意呆站不动,与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断谁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苏梦枕,弄清楚什么叫做“保住苏梦枕的性命”,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荒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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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达摩像不着急,相信它绝对没有急事要做。老林寺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紧要事务。
达摩像沉默不语,因为它要衡量她的斤两。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就愈大。这是一种不带杀意的压力,可用来操纵他人的行为,甚至把某种观念放进他人脑中。有时,受害者尚未发觉任何不对,就在这潜移默化又无可抵御的影响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动。
苏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顶的路上,她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达摩像产生的压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后透体而过,彷佛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个物件发火似的。
她感受到了它,同时暗暗心惊,却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没后退也没出汗,只是站在那儿,从容望着对面。
大约一分钟过去,她转向天衣居士,正要再问一次,忽听达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句问话听上去自负决定,其实所来有因。一直以来,没资格做他对手的人,不配问他的名字,有资格与他为敌的那批人,又认识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绍。像苏夜这样,不惧怕他的神功,一上来就请教他姓名,实在凤毛麟角。
“我不知道,”苏夜笑道,“你肯告诉我吗?”
达摩像竟也在笑。它涂着金漆的脸上,似乎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它说:“我是元十三限。也许你只听过我三师兄的名字,从未听说过我。”
苏夜道:“我听过。不过,那时候我把你当一个敌人来听。”
元十三限道:“这么说,你是诸葛小花的朋友?”
他总共向她说了两句话,两句话都提到诸葛神侯,可见他心结之深。苏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绝对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们是两路人。”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觉得达摩像神情一松,似没那么威严可怖了。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么会有人一样的表情?
苏夜不等他开口,马上又说:“你在这里办事?”
达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无论眼黑还是眼白,都焕发着浓烈的生命力。可惜,这依然是幻象与错觉。她始终盯着它的眼睛,如同对正常人说话,从没发现它眨过眼。
达摩像内部中空,足够藏下元十三限那样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疯子似的天才,一生坚持不懈,终于练成绝世奇功,成为传说级别的高人。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上当年的燕狂徒,但没办法无中生有,把画出来的泥像眼睛,变为可以活动。
倘若他成了神,拥有能够随意改变物质的能力。那么天衣居士何必再战,织女何必赶来帮忙,张炭等人何必坚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岂不省事?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错。”
莫说其他人,他本人也认为,苏夜将发惊人之语,做惊人之事。在他们心里,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路过山顶”。
苏夜甚至没问他的办事内容,忽地转向张炭,冷冷道:“你。”
张炭的脸本来就黑,此时变的更黑,咬牙问道:“我怎么了?”
苏夜道:“你可知苏梦枕如今的处境?他是不是身陷险境,却没人去帮他?你认不认识王小石和白愁飞,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319、第三百二十一章
张炭有点儿发傻。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 江南仍是朱?摇18炖髟铝叫值艿奶煜拢??运?蝗系谜飧龊谝氯恕k?岢植恍傅厝隙? 此人要么和天衣居士有关,要么和诸葛神侯有关, 才会突然出手救下织女,飘进老林寺佛殿,阻止了这场决战。
结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说了两句话,突然点出他的名字,问他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情况。
他们三个地位十分重要,均为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 却和现在无关。他被点名之时, 脑中闪过了无数猜想,就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发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呃——”,下意识望向达摩像,同时问道:“你为啥问他们?”
黑衣人衣袍笔直垂落, 如同一个筒子, 从肩膀到足踝,宽度丝毫不变,打眼一看,容易混淆正面与背面。测试他正面朝向张炭,用后背对着元十三限,一双眼睛掩在黑布后面,眼神估计不会是温柔良善的。
张炭一只眼睛看他, 一只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为敢于反问,已是不畏强梁的象征。但黑衣人根本无意多说,马上再转一个角度,问天衣居士道:“许笑一,他不愿回答,你愿不愿意?”
天衣居士微觉诧异,正要说话,只听张炭叫道:“我说,我说!”
苏夜的问题极为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答桉。正因如此,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问。此外,张炭目睹元十三限视誓言如无物,上一句承诺犹在耳边,下一句就翻脸无情,深怕他不要前辈高人的脸子,于大家对话闲聊时突然偷袭,因而屡屡看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见达摩像恢复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样,双睛仍有神光,却含而不露,不像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温柔等人最熟,于是先说他们的情况:“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书得手后,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后快的钦犯,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扬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马队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傅宗书之死尤胜黑光上人,死讯一出,朝廷人心惶惶。当今太师亲自过问,责令府道州县全力追踪,若不能把人犯带回,也可以就地格杀。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连乡野村夫都知道有个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况江湖中人。
这样一来,苏夜没来由地一问,张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这里打听王小石的行踪。
旁边未灭的佛灯里面,忽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映的整座大殿光影一跳。苏夜瞥了瞥那盏灯,缓缓道:“傅宗书已经死了?”
张炭奇道:“死了,早就死了,你是哪里人,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苏夜道:“死了就好,苏梦枕呢?”
她看完洞天福地推荐的任务路线,猜测苏梦枕处境极坏,甚至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但是,纵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张炭的第一句话,仍带给她多年未有的惊骇。
他说:“苏梦枕不行了。”
苏夜吐息一滞,达摩金身微光浮动,张炭却一无所觉,继续说道:“金风细雨楼几乎完全落在白愁飞手里,这两年,什么事都是白愁飞出面办,楼子的作风也和以前大为不同。白愁飞对外的说法,是苏梦枕大病难愈,精力不济,才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但爸爹……”
苏夜道:“张三爸怎么说?”
张炭失声道:“你认识我?你既然认识我,怎么不认识王小石?”
苏夜冷冷道:“张三爸究竟怎么说?”
她语气冰冷如今夜的秋风,即使把秋霜贴到张炭脸上,也不会像他听了她的话时这么冷。他面前仅有一顶普通斗笠、一袭黑色衣袍,看不到五官神态。可他总觉得,黑布是一层虚设的障碍,自己正与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说话。
他答道:“爸爹一说这事,就很是不屑,认为白愁飞结交了朝廷里的权臣贵人,准备鸠占鹊巢,挤压亲近苏梦枕的人马,趁他病要他命,把金风细雨楼变成自己的基业。”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好。”
张炭从未听过这么寒冷,这么阴沉,这么笃定的一个好字,其他人也没有。
自从苏夜发问,达摩像彷佛放弃了格杀天衣居士的决心,一直像个真正的佛像,墩在旁边听着,这时蓦然道:“你生气了。”
苏夜笑道:“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太生气,多少有一点吧。”
达摩像低沉地笑了一声,然后,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问道:“你欣赏苏梦枕?”
苏夜坦然道:“岂止欣赏,简直非常欣赏。方歌吟曾说,当今的京城势力中,只有金风细雨楼还像个样子。我与他素未谋面,不清楚他的为人,但我同意他这句话。”
她背对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也不以为忤。他放柔声音,轻轻道:“其实苏梦枕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苏夜道:“你在太师身边做事,自然有所耳闻。”
元十三限选择这个时候插嘴,必有特别用意。她表现的再冷漠,他也不会计较她的态度,只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果然,达摩像面露笑容,隆隆地道:“苏梦枕的结义兄弟王小石,就是许笑一的得意弟子。”
苏夜道:“那又怎样?”
元十三限笑道:“你猜苏梦枕失势后,以王小石为首的侠义道做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做!任凭白愁飞拜太师为义父,一天一天蚕食金风细雨楼。太师和我谈起这事时,庆幸上天助他,因为王小石撒手不管,使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在京城大动干戈,悄无声息地达到目的。”
张炭大声说:“他自身难保,怎么帮人!”
元十三限狂笑起来,笑声令人心悸。他一边笑,一边说:“他是许笑一的弟子,当然聪明过人,明知把重病的苏梦枕扔在白愁飞手里是个什么下场,仍然坚持刺杀丞相,借机远离京城。等他回来,大可捶胸顿足,扑在苏梦枕的尸体上,大哭兄弟来的晚了!自在门下,一贯如此!”
天衣居士叹道:“老四,你把别人想的太坏了。”
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几十年前,已经悟透这个道理。什么侠客,什么侠义道,都一样。太师意欲铲除苏梦枕,诸葛小花为啥不插手帮忙?因为他心里高兴着呢。苏梦枕桀骜不驯,白愁飞易于对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抛到脑后,坐山观虎斗,等苏白斗个两败俱伤,金风细雨楼也就无力和他抗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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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似驳斥天衣居士,其实是跟苏夜说话。普通人通常认为,他尽说诸葛神侯的坏处,是因为忌惮苏夜,希望激起她对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从而不再理会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厌恨极了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人灌输这位正道领袖的“真相”。
别人之所以哑口无言,难以提出反对论点,也是因为缺乏论据。白愁飞架空苏梦枕,攫取风雨楼大权期间,大家各有各的是,从未有人一怒拔剑,为苏梦枕说几句公道话,不仅无法力挽狂澜,甚至没有试过挽一下。
佛殿之中,尽是元十三限金刚神煞般的大笑声,震的几盏油灯摇曳不定。
苏夜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张炭,温声问道:“温柔呢?她还在京城吗?她的处境如何?”
张炭本以为她要借着元十三限的话头,责怪王小石弃义兄于不顾,正在打叠腹稿,准备替他辩护一番,却听到了与温柔有关的问题。他先愣了愣,方道:“温姑娘?温姑娘她很好,白愁飞一向喜欢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苏梦枕是她同门大师兄,唉,她夹在他们之间,也是难做人!”
苏夜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如此,这确实难做的很……”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用的仍是老人的苍老嗓音,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悠长韵味。她的目光越过张炭,投向殿门外浓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还是那么黑,只要几片乌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见了。而她的心情,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张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伤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调息回气的时间,二是他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浓,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弹指之间,她无声叹息着,很快收回目光,又说了一句,“苏梦枕还在京城吧。”
张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里?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这种人怎么会逃?”
苏夜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解决我的疑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张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温姑娘,怪她不向着她师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难处,白愁飞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对付她,没嫌弃她是苏梦枕的师妹。”
苏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对了,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离京城有多远?”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苏夜终于转过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怕你吗?我倒觉得,这些人联手,足够对付得了你,你的武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随你怎么说,但你不能走。”
320、第三百二十二章
苏夜笑了。
她不说话, 因为她无话可说。
见到元十三限之前,她已领教过他的徒弟。鲁、燕、顾、赵四人, 当了蔡京的四大护卫。叶棋五和齐文六正在路上,同样打算为蔡京效力。
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天下第七大肆作恶,杀死亲近神侯府的捕快。她至此方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奉师命行事。
徒弟争先恐后投靠权臣,师父的风格可想而知。事实上,她不关心元十三限的个人恩怨,只要他还在助纣为虐,她和他就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 她想置身事外时, 他竟主动挑衅她,表现出不惧任何人的狂妄,仍然令她意外。
那老和尚忽然说:“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元十三限冷笑一声,“我何必知道?”
苏夜笑道:“即使我立即认输, 承认武功不如你, 不想和你打,也不行吗?”
元十三限傲然道:“难道你不明白,这里的事由我说了算?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
苏夜道:“空口无凭,你得用武功说服我。”
元十三限道:“这很容易。”
他一说话,达摩像脸上光影游移不定,变出凶神恶煞的凶相。这不再是禅宗祖师的金身, 而是神魔投射至人间的倒影。只要他人还在里头,泥像就不仅仅是一个死物。
天衣居士再次看了一眼织女,缓缓道:“你走吧,我来拦住他。”
苏夜尚未回答,元十三限已抢先一步。他哈哈大笑道:“你瞧,他明知拦不住我,你也不会走,偏要故作好人。他随便说几句话,不用付出实际代价,你就得领他的人情。你若感激他,以为他真心对你,难免会上他的当。”
他当面指责对手,对手却不再辩驳。
那一箭没有射中织女,射碎的是师兄弟之间最后一点幻想。自那以后,天衣居士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欣然微笑,不再苦口婆心,不再抱着任何希望,最多长叹出声,连口舌都不肯浪费了。
苏夜微笑道:“多谢你提醒,看来你和我的冲突不可避免。”
元十三限笑道:“你总算想明白了。”
苏夜道:“你为啥不愿任我离开,有什么特殊理由,还是一时兴起?”
她直视透出邪意的达摩像,并不在意它的气质,口吻一直很客气。元十三限笑了笑,居然也客气地发问,“你急着去京城救苏梦枕?”
苏夜笑道:“你用了‘救’字,可见情势相当严峻。不错,我是要去救他,你有意见吗?”
达摩像忽地露出诡异笑容,说:“许笑一进京,说到底是为了帮诸葛小花。他离开白须园,即是违背了多年前许下的承诺,所以我过来拦他。他不肯乖乖回去,我只好杀了他。”
苏夜道:“不怕告诉你,我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现在你自己说了,我居然完全不意外。”
元十三限道:“许笑一能利用的人马很有限,常常故布疑阵,想把我引去其他地方,可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诡计。他武功不够高,做什么都没有用。”
苏夜道:“如果一个人必须武功高强,才能让别人认为他有用,这个世界未免太可悲了。”
元十三限恍若不闻,沉声道:“方小侯爷和米公公去了洛阳方向,阻拦温晚。我则负责甜山、咸湖、酸岭等许笑一可能出没的地方。不仅是许笑一及他那些人手,只要我还活着,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京城。”
他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解释道:“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你。除非你拿出太师手书,否则我不可能允许你离开老林寺。”
苏夜听的眉头一跳一跳,听完后,洒然笑道:“难怪蔡太师大喊天助我也,难怪你要拦我。方小侯都愿意帮助你们,我真是无话可说。”
达摩像发出几声冷哼,“凡是和太师作对的人,都会想着援助许笑一。我在老林寺守株待兔,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你不来倒罢,既然来了……”
苏夜道:“你说了这么多,我亦有一些猜想,说给你听听,你来告诉我对是不对。”
“神侯府耳目一向灵通,你想杀天衣居士,顺带诱出他的帮手,那么神侯一定会离开京城,前来相救,”她一边说,一边笑,语气颇为轻松,“你那六个不中用的徒弟,好像能组成一个神奇的阵法,专门用来对付他。因此,我相信他们六人都在这座山上。”
元十三限道:“这并不难猜。”
天衣居士道:“六合乾坤,青龙白虎,无有头尾大阵。”
苏夜道:“杀不了诸葛神侯,杀了四大名捕也是好的。你对自己信心十足,对徒弟也一样。这座山……”
银须老和尚及时道:“这座山叫作甜山,在汴梁以南七百里。这座佛寺叫作老林寺,老衲是本寺的主持,老林和尚。”
元十三限好像很喜欢拆别人的台,悠悠笑道:“你使出了霹雳堂的哀神指。从那时起,你不再是老林,而是雷家的雷阵雨。”
苏夜微微一愣,声音骤然变的很轻很轻,“原来你就是雷阵雨,”
老林和尚苦笑道:“是又如何?那是我出家前的姓名,我已抛开过往恩怨。”
苏夜摇了摇头,继续对元十三限说道:“甜山看似是你拦截天衣居士的地方,实际是你和诸葛正我的决战之地。与此同时,神侯府人马悉数出京,京中正道势力大为衰减,恰好给太师提供了下手的机会。他想对付谁,可以抓住这个空隙迅速动手。”
元十三限笑道:“就算诸葛小花没死在我手上,急匆匆返回京城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夜盯着达摩神像的双眼,如同盯着她多年不见的挚友,“张少侠说,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白愁飞趁苏梦枕病重,借太师府之力,控制了楼子里的大多数人马。可苏梦枕不死,风雨楼就不可能真正落到他手里,毕竟它始创于苏遮幕,又被苏梦枕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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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十三限微带愉悦地道:“所以呢?”
苏夜笑道:“所以,诸葛神侯一离京城,少了一个掣肘白愁飞的力量。我是他的话,会马上带人逼宫,杀了苏梦枕,对外说是病重不治身亡,彻底接管金风细雨楼。”
她不等元十三限接话,轻松自若地说了下去,“元十三限,你我素未谋面,从你的言谈之中,我已看明白你的为人。你派六合青龙拦截诸葛神侯,亲自到老林寺埋伏,准备在诸葛赶到前杀了天衣居士。我想问的是,五个人如何才能布出需要六个人的阵法?六合青龙死了一个,是否还是四大名捕的对手?”
她的话彷佛具有影响人心的魔力。霎时间,包括天衣居士在内,众人全部下意识望向了赵画四。
沉默在佛殿中蔓延,到了最后,自无声中生出森森寒意,而赵画四就是那个散发出寒意的、超乎常人想象的厉鬼。然而,他是活人,不是厉鬼。他身体里的血液仍在流动,胸口也微微起伏。
他明明活着,苏夜为何说他死了?元十三限不惜耗损真元,硬是救活了他,焉能容他再度死去?
张炭身边的那个娇俏小姑娘,突然叫道:“他本来被我们杀了,但……”
她不再说话,转眼望向达摩像,目光中颇有艳羡之意,显然在羡慕元十三限。张炭替她说完,“但元十三限一运功,他又活了过来。他的伤口不再流血,功力好像更胜过往。”
苏夜笑道:“他只是没死透而已。你们再去杀一个人,我也给你们表演这种戏法。”
众目睽睽下,赵画四不顾喉咙上的伤口,嘶声道:“我……”
他周身血迹斑斑,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味。这股腥气里,夹杂着奇怪的恶臭。
恶臭来自达摩金身。泥像当然不会发臭,发臭的是它空腔里的元十三限。他内力越是流转凝聚,达摩像表面的金光越明显,恶臭也越浓厚。
金光是澹金色,臭味却浓的无法忽略,好像元十三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腐臭了的尸体。
赵画四开口,勉强说了一个字,视线投在遮挡着苏夜面容的黑布上。那只是普通的厚布,却给他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一眼过后,他一下子变成了毒蛇面前的老鼠,心里唯一的想法是——快逃!
可惜的是,他没有逃,甚至没能移动一步。
他的恐惧感太强烈,连元十三限也不能抵消如此明显的影响,致使他无视师父的意志,一心想要逃离这座佛殿。就在他产生逃走的想法时,他看见了一样很诡异的东西。
元十三限与达摩像合为一体,令它有了凡人一样的生命力,成为半人半魔半仙半神的存在。赵画四站在这等高人的阵营里,信心自然极为强烈。他做梦也想不到,元十三限在此,自己还会陷入致命危机。
殿中灯光、殿外月光,瞬间销蚀殆尽。无尽的黑暗笼罩了他,使他与佛殿分离开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攻克了他的意志。他头皮发麻,心脏咚咚直跳,视线亦模煳不清。
他一生之中,从未乘船出海,这时却产生了人在深海的幻觉。不远处,一个深黑色的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如同深海巨兽,弹指间逼近他身侧,向他露出狰狞至极的形象。
321、第三百二十三章
黑影越来越大, 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连深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膛也像碰上了无形屏障, 扩张到某个程度,便无法继续吸入空气。不过一眨眼、一弹指、一叹息, 他的意志已彻底毁灭,身上种种重伤突然发作,无视元限为他输入的盖世神功,疼的疼、麻的麻,无孔不入地拖延着他的脚步。
刀风烈烈,狂风般席卷而来,瞬间卷满整座佛殿。他看到那个深黑阴影, 和张炭他们看到漾着金光的达摩先师像, 感觉其实相差无几。等他惊觉事情不妙,已经无力回天。
他视线中的景象不断变化,忽而是膨胀的深海怪兽,忽而是端坐在文殊菩萨像里的天衣居士, 忽而是满脸皱纹深如沟壑、仰头望向空中的织女, 最后才是超越平凡世界,化身为达摩祖师的元十三限。
他目光触及达摩金身,觉得后脑挨了一巴掌,头脑清楚了许多,能够判断自己的处境。不知为什么,他醒是醒了,一身力气却没有回来。
然后, 他忽然发现地上伫立着一具无头尸体。尸体颈部被人一刀截断,鲜血正从创口向上喷涌,犹如一个小小的喷泉。尸体的衣物非常熟悉,体型也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可不就是他,赵画四本人的身子吗?难怪他的视角如此古怪,竟像由上空俯视,原来他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视觉尚未完全消失。
赵画四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的意识才不甘心地模煳了。他耳边残留着一句话,他想努力听清说话的内容,却做不到。这个脑袋划过半空,在众多罗汉像头顶洒下几点鲜血,落回地面,骨碌碌地滚到佛殿的某个角落。
与此同时,苏夜冷笑道:“头乃六阳之首,现在我削了他的头,你还能让他平地复生,如有神迹吗?”
话音中暗藏先天罡气,蕴含风雷之声,震的几尊塑像簌簌落着泥片。话音未落,佛殿正中黑影拔地而起,如同一条黑龙。
她凌空上跃,撞破了佛殿的殿顶,蹿到大殿上方。一线清明月华沿着刚被撞出的大洞,从容不迫地泻下。
元十三限出手当然不慢,当世也无人敢说他出手慢。但是,阻拦一个人和击败一个人,难度完全不同。一向只有他做事,别人阻挡的份儿,哪像今天这样,对方一出手,一刀就杀了六合青龙中的老四,然后直跃而上,避开他凌厉无俦的一掌。
达摩像双目当中,射出两道邪异金光。金光一起,整张面容的气质马上改变。泥像彷佛离开了原地,又好像没有。到了这时,赵画四的无头尸身才受到巨力冲击,向后翻倒,振起满地尘土。
无论什么塑像,完工之后姿势都是固定的,再也不能改变。然而,元十三限藏进达摩像,这座佛像就活了,不但能够移动,还像一层有生命的护甲,成为他体外的第二层皮肤,与他无比细致地贴合着。
他是达摩像的灵魂,达摩像是他的外在表现。与其说这是祖师再生,不如说他变成了一个邪异的妖魔,可以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影响别人的举止思维。
苏夜不在意他是谁,只在意他做什么。她方才想离开,弃老林寺于不顾,因为她确实有些心急。按照她的想法,神针婆婆平安无事,诸葛神侯正在路上,所以天衣居士等人当可支持一段时间,直到神侯赶到这里。
换句话说,寺中激战已经发生了,而白愁飞的谋害即将上演。她不能阻止前者,只能预防后者。元十三限听完她的推测,没当场否认,也没嘲笑她愚不可及。因此,这推测即使不是完全正确,也是八九不离十。
元十三限自认打遍天下无敌手,出言阻止她进京,使她把怒意压在心底,愈发躁动不安。话说到最后,她不想再说,悍然抽出夜刀,当空直噼赵画四。夜刀彷佛死神手中挥出的镰刀,刀意冷如坚冰,势如雪崩,刀气吞吐不定,忽快忽慢,在赵画四难以动弹时,一刀斫下了他的头。
这一刀噼完,她郁积已久的郁气才抒发完毕。这个时候,她刀势由盛转衰,无力抵挡元十三限的掌力,遂往上躲避,顺便穿破殿顶,让月光驱走殿中的森森鬼气。可惜的是,她始终是个神秘人物,来历不明。她动手过后,殿中人神情各异,却无一人上前助战。
张炭、蔡水择、无梦女三人武功差的太远,着实无能为力。何况蔡水择刚刚受了重伤,头上伤口尚未止血,依然渗着血珠。无梦女本就是元十三限那边的人,因为要杀赵画四,才和张、蔡两人走在一起。
天衣居士、织女、老林和尚这三个,则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与元十三限对上,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来历。今夜主角,应该是他们这对认识几十年的师兄弟,而非忽然出现的黑衣神秘人。
他们想问她的名字,却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果苏夜一动手就吃了亏,他们自然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可她偏偏没有。
她悄无声息地落在殿顶上,足底顿时传来一股杀机。元十三限隔空发掌,击中她站着的地方,殿瓦轰然拱起。她一边飘身后退,一边看到面前泥石飞扬。瓦片下面似乎埋伏了一条透明巨龙,正拱动身体,一路冲向她。
她轻功已为当世绝顶,落地时绝不致发出人耳可以听见的声音。但这一招对元十三限完全无效,她走到哪里,他的掌力就跟到哪里,好像永远不会枯竭,永远不肯给她回气时间。
佛殿只有一层,并不特别高大。但这等功力仍然极为可怕,直觉更是惊世骇俗。他甚至不必细心搜索,就能轻易判断她的位置。
缺口不断扩大,月光也明亮多了,照亮了整座佛殿。无数碎瓦掉落下来,声音一时清脆,一时沉闷,全凭瓦片材质而定。张炭伸手拉着蔡水择,以免碎瓦砸中他脑袋,匆匆忙忙地边躲边看。
元十三限在他前方左侧,他却忍不住朝上看。也许因为事不关己,他居然心生好奇,想知道那黑衣人何时坚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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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在他怔怔望着破洞中露出的夜空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犬嗥。
一声之后,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阵悠长的急啸。这并非真正的狗叫,因为没有狗会叫成这个样子。佛殿里的人听在耳中,只觉它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清晰,好像发出啸声的东西正在山上,并且急急赶来老林寺。
犬吠的同一时间,在山中五个不同位置,响起了五声猫叫。猫叫风格迥异,就像猫儿发出的各种声音。深山老林里,无论哪种叫声,都有着不协调的怪异感。
犬嗥未免让人莫名其妙。猫叫既然有五声,显然来自等在附近的六合青龙。他们出声示警,表明等待的正主已经来了。这是给元十三限的通知,可惜,元十三限的形貌正变的疯狂。
赵画四死的不能再死。他的脑袋离开身体后,唯有真正的神仙才能令他复活。元十三限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做到这件事。如此一来,他费尽苦心布下的乾坤大阵化为泡影。而六合青龙少了一人,无论布不布阵,实力都会大打折扣。
他想杀天衣居士,想杀织女,想把赶来的诸葛小花也杀了。无奈之处在于,他若不先杀了那个黑衣人,就谁都杀不了。
天衣居士望向织女,织女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喜容。这是他们今夜头一次感到轻松,也从未这么希望见到诸葛小花。犬嗥声实际是诸葛小花疾掠之时,带起的奇异啸声,常被用来通知同伴,或是吓阻敌人。
之前两人均心存侥幸,觉得他一来,元十三限说不定要当面对质,把误会说清楚。现在他们已不这么想,只把他当作阻挡元十三限的力量,不再认为多年来的矛盾可以消弭。
元十三限听而不闻,双眼寒光更盛。达摩像颈部突然活动几下,变成仰头上望的姿态,冷冷盯着佛殿大梁。他抬头的一刻,殿顶蓦地出现一个圆洞,洞外却不见月光。
浮云能蔽日,黑光亦能遮住明月。深黑的洪流从天而降,刹那间冲破了本来有限的洞口,涌向下方佛像。
莫说元十三限,所有旁观者都感受到莫可名状的压力。他们周身发冷,犹如被人扔到了极北之地的冰海里,不但无法动弹,甚至越动越冷。刀光如有实质,看一眼就觉得双眼发疼,裸露在外的皮肤亦有针刺的微痛感。
苏夜一身黑衣,隐没在刀光之中。刀光似能吞没一切,包括曾受万人礼拜供养的达摩金身。这看上去像无数刀光,实则只有一刀。达摩像射出金光的眼睛,也正看着这一刀。
它右臂蓦地上抬,右手轻轻托起,向空中拍出了一掌。一掌拍中虚空,上方的黑光却受其影响,忽地缺了一块。右掌收回时,它在六个人的注视下,竟突如其来消失了,出现在刀光后方,一拳打向苏夜后背。
不知是谁蓦然大喊道:“他在你后面!”
323、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 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 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 诸葛神侯紧赶慢赶,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桉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 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 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这等人物说话做事,都具有深意,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 发现寺里有人, 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早就一熘烟下山,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 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
“……对。”
这声回答很笃定,也很沉重。苏夜答完之后,立刻说:“如果苏梦枕出事,境遇十分糟糕,而我救了他,那么有没有安全地方供我们躲藏一阵子?”
她做事时喜欢考虑最坏的情况,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坏。但是,天衣居士开口说话,元十三限也不甘人后,阴沉沉地问:“要是苏梦枕已经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勐地回头,眯起眼睛,透过垂在面前的黑布,紧盯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达摩像。离得这么远,臭气轻微了许多,金光依然引人注目。这层微光轻柔地贴合在达摩像表面,彷佛是它生来就有的神迹。可她视若无睹,更未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微微笑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一问一答,而诸葛先生还没给出答复。这个问题确实比较难答,也难怪他犹豫。首先苏夜身份不明,承认自己与小寒山有关,不一定当真如此。其次,蔡京一直想铲除金风细雨楼,因而扶持白愁飞,希望他鸠占鹊巢,接管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势力。
帮助苏梦枕,相当于和以蔡京为首的整个党派作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达摩像冷笑连连,笑声七分讥讽,三分冷酷,充满了人类特有的情感。他从半人半仙,变回了血肉之躯的凡人。与此同时,苏夜也在冷笑,于是元十三限一笑,就像替她笑了出来。
她冷笑道:“我的耐心相当差劲,我来替你回答。没有藏身处,我就带苏梦枕回小寒山。他离开后,支持他的力量立即分崩离析。金风细雨楼如太师所愿,成为他手下的走狗。京城市井中的好汉将失去后盾,很快被人一一击破捉拿。”
“诸葛小花,你、你那四个徒弟、你在朝中的亲朋好友,你们这些人大可孤军奋战,慢慢对付日益壮大的蔡党。反正你们是官,我们是匪,素来不两立……”
诸葛先生苦笑道:“阁下何必这么着急?我并未否认或拒绝。倘若苏楼主蒙难,你又救了他,你们可以去我那里。”
苏夜诧异道:“神侯府?”
诸葛先生道:“不错。”
苏夜忖思道:“你和四大名捕一起出京,如今人人都在甜山一带,府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我去神侯府,岂不是会连累府上被追兵砸毁?”
她的话比刚才还无礼,诸葛先生却笑了。他慢悠悠地说:“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马上折返京城。京城里有戚少商、舒无戏、哥舒懒残,全部值得一提。你先向他们求援,等我回去再说。如果你撑不过这段时间,或者根本不该冒险做这件事。”
苏夜失声道:“戚少商?”
诸葛先生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一字不差地重复道:“戚少商。”
苏夜脸色微变,心念电闪,心知这里的戚少商应下神侯邀请,前往汴梁,代替暂时离开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的临时成员。后来铁手想通了心中疑问,平安归队,戚少商继续留在京城,直到现在为止。
戚少商处境如何,她并不特别关心。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好,多谢你愿意帮忙。”
元十三限叱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诸葛若有用,苏梦枕怎会落到眼下境地?你求他,真是求错了佛,拜错了门!”
苏夜缓缓道:“他没用,难道你有用?不求他,难道求你?”
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蓄势待发,听元十三限当面讥讽,再一次回身对着他,接着道:“这样如何,你帮我除去包括蔡京在内的,苏梦枕的所有敌人。我帮你杀了你的仇家,杀多少都成,你干不干?”
张炭听得眼皮直跳,诸葛先生则默不作声,眉宇间浮出了澹澹的愁意。
这提议石破天惊,足以扭转局势。不过,他其实不怕元十三限答应,只怕他不答应。果不其然,一想蔡京的权势威焰,元十三限立时犹豫起来。他不愿与太师府作对,也不想作对。要他自认趋炎附势,绝对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只能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苏夜冷冷一笑,点头道:“是啊,你说我为啥信他不信你?”
话音落处,她的人已经不见。
元十三限没去拦她,其他人更不会拦。然而,无梦女出人意料地大叫道:“你等等!”
思路客
她一边大叫,一边展动身法,掠出佛殿之外。出于本人都说不清楚的原因,张炭见她走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许神侯驾临,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天衣居士不再需要他。也许他秉持责任心,自觉有义务瞧瞧她在捣什么鬼。总之,无梦女在老林寺外追到苏夜时,他也紧随而至。
苏夜之所以停住等着他们,只因她潜意识里,始终把这个张炭当作风雨楼的张炭,误以为他们想为苏梦枕出一份力。
她想得不能再错了。
皎皎月华下,一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匆匆奔出寺门。她嫣然微笑着,容貌很甜,笑容也是甜甜的。由于月光明亮,她额头上的伤疤十分显眼,却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只会让人怜惜。
她站在苏夜面前,用近似撒娇的语气说:“把你的刀法教给我好不好?”
寺内飘出诸葛先生与元十三限对话的声音。对苏夜来说,距离虽远,仍在一清二楚的范围内。
她受了小伤,元十三限也一样,而且他先后射出三支小箭,元神损耗比她更多。诸葛先生以此为理由,劝他不要动手。但元十三限肯听人劝的话,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听了几句,忽听面前之人索要刀法,奇道:“你是?”
“无梦女,因为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从来不做梦,”无梦女得意洋洋地说,“你收我为徒,传我武功,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苏夜从未听过这名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转身就走。无梦女在她身后叫道:“我绝不让你后悔。莫非你没有半点同情心,眼睁睁看着我弃明投暗?”
苏夜冷冷道:“什么叫作投暗?”
转瞬之间,她已到了十来丈外的地方。无梦女连忙追过去,笑道:“我失去了记忆,孤身一人,难以在江湖平安度日,不得已想找个靠山。你不收我,我只好去找你的敌人。”
她们两个素未谋面,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所谓“敌人”,指的就是元十三限一干人。
苏夜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目光越过她肩头,望向稍远一些的张炭,发觉他满脸惊诧,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明显,他事先不知无梦女觊觎她刀法的野心。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离开江湖。”
无梦女紧追不放,“说不定麻烦会找上我。你答不答应?”
苏夜哑然失笑,“不答应。”
这一刻,无梦女的失望之色让她有些心软。张炭终于反应过来,出声揭发道:“她是元十三限那边的,和我……和我们本来不认得,你别信她的话。对了,王小石可能很快回来,你要不要等等他?”
苏夜蹙眉道:“哦?”
张炭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顶着前方压力,小心地说:“他师父和结义大哥出了事,他走到哪里都……”
苏夜不由笑道:“原来他记得苏梦枕是他的结义大哥?他以前不在,以后也不必来。白愁飞夺-权时,敢问他人在何方?我若等他,哪里来得及?”
324、第三百二十六章
苏夜离开甜山, 直奔北方时,心里屡屡想起方应看。
张炭无意支持苏梦枕, 她也无意浪费口舌。她甚至没问无梦女的经历,不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从她的角度看, 那些人、那些事毫无分量。位高权重如诸葛神侯,桀骜狂暴如元十三限,都轻飘飘的不值得重视。
她从元十三限那里得知,温晚之所以没来帮助老朋友,是因为方应看和米苍穹赶去应付他。也就是说,在这场波及甚广的阻击里,方、米两人毋庸置疑地站到了蔡京的那一边。
她本来对米公公稍有好感, 现在好感如烈日下的冰雪, 飞快地溶化蒸发了。有桥集团建立以来,看似暗怀鬼胎,想从蔡京那里分一杯羹,打出另外一片天下。如今事到临头, 需要亲自下场的时候, 他们果然原形毕露,显出与好人背道而驰的真实面目。
任务路线把方应看列在元十三限后面,很可能是暗示他的能力更强,手腕更毒辣,在未来扮演的角色更重要。她早就这么想,听完他们的事迹,愈发确定自己判断无误。她唯一奇怪的是, 方应看助纣为虐,同武林正道彻底撕破脸皮,以后要怎么向方歌吟交待?
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交待。
反正方歌吟销声匿迹已久,不知何时才会在人前现身,他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凝聚能够一争短长的力量,连义父一并除去。但时,他一身武功均得自方歌吟,很难青出于蓝。也许这正是他结交四方,试图从不同人手里拿取好处的原因。
无论那种情况,苏夜都不太关心。武功越高,需要顾忌的问题就越少。迄今为止,方应看对待她两个身份都很客气,似乎不致短时间内翻脸。即使他日后露出獠牙,也没什么关系,反倒给她一个领教血河神剑的机会。
比起方应看,她更在意她认可的正道同盟。
她不愿听取元十三限的意见,因为他偏执到惊人的地步。但他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神侯有用的话,苏梦枕岂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连王小石都觉得为难,无视二哥与朝廷命官同流合污,逐步侵占大哥的毕生心血,一会儿置身事外,一会儿远走高飞,又怎能指望神侯府、天机组、桃花社、洛阳王这一干势力?
说到底,真正关心苏梦枕安危的人屈指可数。苏梦枕一死,金风细雨楼立时沦陷,才是值得重视的败局。
而且,即使她前去问责,别人亦可用“不便干涉”、“苏公子不愿外人插手”、“无能为力”、“事先不知内情”等理由回应。到那时候,她也无话可说。
寒风朗月下,蛰伏已久的恐惧再度浮上她心田。
白愁飞想夺取大权,绝非一日之功,肯定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期间有人反击吗?有人为此费心吗?有人诛杀投奔白愁飞的成员吗?苏梦枕尚且如此,等她本人落难之时,下场是否一模一样?
她从来不愿深想,不愿苛求别人,一旦往深细处想下去,便觉人生殊无乐趣,长久以来秉持的侠义之道也不堪一击。元十三限状若癫狂,一心钻向牛角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厌烦他,看不起他,可谁能断言他的人生态度一定是错的?
长久以来,她陷入哭笑不得的怪圈中。她不忍见生灵涂炭,所以竭尽全力,不惜装出神仙玉女般的模样,只为阻拦史实在自己眼前上演。然而,她最有可能依靠的盟友却让她再三喟叹。
方歌吟一向认为,江湖中人不应插手政局,最好把所有政务交给皇帝与大臣。诸葛神侯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外是绝世高人,在内就成了山呼万岁的白首老臣。
她想,可能要等兵临城下,生灵涂炭时,他们两位才能惊觉礼教、规矩、道义毫无用处。只要世上还有皇帝,只要蔡京与唐宝牛犯罪不同罪,他们的坚持就如画饼充饥,这个“朝代”就必定走向尽头。
她尽力而为,做得堪称不错,反而妨碍了他人从梦中惊醒。可是,她若撒手不理,命运的车轮将轰隆隆滚过,碾死无数不如她的人。这理应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她与很多大宗师不一样,她确实在意这些人。
现在她亲耳听到了,如果她没有投胎到这个世界,唯一像样的、坚持不与蔡党合作的苏梦枕将是什么下场。风雨楼子弟投靠白愁飞时,多半没想过何谓“侠义”。
她忍不住去想,她付出的努力当真值得吗?应不应该顺势而为,接受每过若干年就出现一次的天道轮回?
她在路上全力奔行,却感觉不到常有的清凉爽快。天地并未和她融为一体,而是上下合拢,像口大锅,把她憋在闷不透风的空间里。她身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世界,只觉喘不过气,想一刀斩开无形屏障,又找不到可以出手的目标。
看不到尽头,不代表没有尽头。慢慢地,天泉山黑黢黢的影子耸立远方,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苏夜当然希望苏梦枕没出事,但这只是一个美好心愿。倘若他安然无恙,她怎会接到保住他性命的任务?他若非被人害死,就是活活病死。她无暇多想,只能怀着数不清的杂乱思绪,彷佛长了翅膀似的,尽可能快地冲向山腰。
山上点着灯,以及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把金风细雨楼总舵照的纤毫毕现。
她很明白,苏梦枕已然失势,楼里大多是白愁飞的人马。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失势的如此彻底,让她差一点愣在了原地。
总舵不仅有人,而且人员众多。她掠进此地时,发现青、白、红、黄四座楼屹然矗立,玉塔也平静地站在中央地带,外表一如往昔。但是,所有人把青楼和玉塔当作瘟疫源头,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远远站在高处,紧盯青楼内庭,好像那里藏着价值万金的宝贝。
他们不是惧怕青楼或玉塔,而是躲避埋在泥土里、堆在地面上的火药。今天是冬至,天气很冷,北风裹挟寒意,在山间呼啸,风中传出硫磺硝石的刺鼻气味。她人还没到现场,就闻见了它。
火药堆积如山,引信已被点燃,哔哔碌碌爆着火花,眼见七八秒钟后就要爆炸。忽然之间,埋有火药的地方多出一个黑衣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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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内庭本来种着一棵树,名叫“伤树”,枝繁叶茂,足能遮蔽内庭上方的半个天空。这棵树是老楼主苏遮幕亲手种下的,代表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苏梦枕最喜欢它,视之如性命,特意向她介绍过它的由来。
此时,树被斫倒抬走了,树根也被完全挖出。砍掉之后,有人仍然不满意,沿着露出的土洞往下挖掘,挖出幽深阴森的大洞。大洞连接地下通道,路径错综迷离,越挖越大,越挖越复杂。不问可知,这是金风细雨楼特设的秘密地道,而“伤树”就是入口之一。
苏梦枕介绍树的时候,也顺带介绍了这条地道。她问他地道通向哪里,他却笑而不语。他说,如果情况坏到需要使用地道,那他肯定会带上她,在此之前,没必要问那么多。
这正是苏梦枕最后一条逃生之路,早在苏遮幕当楼主时,就预先设下的机关。地道直通山腹,四通八达,如蛛网般繁琐,这些人找不出地道的走法,索性用火药炸塌它。
苏夜看着洞口,看着正在燃烧的粗长草绳,突然抬起了头。她正站在极度危险的地方,却像一无所知,一动都不动。远远望去,她的身影如同树干,彷佛伤树死而复生,重新拔出土地。
她望向离青楼最近的那座楼。在楼上,他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白愁飞,看到了白愁飞身边一身灰衣的高瘦个子,看到了他们身后的八大刀王。
引线烧得很快,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她往下往上各瞧一眼,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宁可不明白。
火光当中,闷雷般的声音轰然震响,“苏梦枕在哪里?”
回音如同海浪,一重重推进,响彻这片天地。白愁飞嘴角一抽,脸色微变。天下第七下意识去拿背后的包袱。他们的惊讶较之她更甚,却能看出她是敌人。八名刀王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一个接一个,目光投向那个刚被他们掘出的洞。
苏夜笑了。如果普通人看到她的笑容,会吓的全身发颤。她抬起手,凭空一划,厉声道:“你们一个都逃不掉!你们全部都要死!”
“都要死”三个字,不断在空中回荡。这并非能产生回音的地点,所以更令人心惊胆战。回声未绝,她的人已经不见。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陆续响起。气浪冲天,带起数千斤重的泥沙,一瞬间遮住月光,打灭火把,用沙尘笼住总舵,让它变成了灰扑扑的地方。地面不住摇动,活像经历了一场地震。
玉塔和青楼先被炸毁,然后因势下陷,缓缓滑进地底,与原本是地道的土块混在一起,继续缓慢移动。因爆炸而生的巨响持续了很久,结束之后,旁观者才能听见泥土往下陷落的声音。
代表苏遮幕、苏梦枕父子的一塔一楼,就此谢幕退场。近百人在废墟中翻找,始终没能找到苏梦枕的踪迹,以及那名奇怪人物的尸骸。
325、第三百二十七章
今夜过后, 京城里有头有脸,和没头没脸的人都在找苏梦枕。
他们不是白愁飞, 急切之情倒是相差彷佛。苏梦枕即使病重、落难、逃亡,也是独一无二的苏梦枕, 价值远超普通角色。若把他夺到手里,日后很可能派上大用场。
风雨楼地道宏大复杂,如同设在山腹里的秘密基地。八大刀王挖开入口,深挖很长时间,发觉必须耗费十数天乃至数十天,才能搜索完每一条通道。他们当然不允许苏梦枕拖延这么久,直接用火药将地道炸毁, 想把他埋葬在这个巨大幽深的坟墓里。
他们的想法没错, 决策亦正确无误。大地隆隆震动时,苏梦枕正在地道中艰难地移动。
他袖中藏着红袖刀,手里提着一盏灯。远近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这灯是他唯一的光源。
苏遮幕修筑地道时, 不仅把它当成后路,还考虑到埋伏精兵、暂避风头的问题,于是通道内部宽敞整洁,足够容下成千上百人。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修有承放火把的铁箍,防止楼中子弟武功不济,无法在黑暗中视物。
然而, 他现在孤身一人,孤立无援,就算点起所有火把,又有何用?
自雷损身亡,树大夫替他割掉那条中毒的腿以来,他的伤情和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他的肺长了瘤子,胃穿了一个大洞,连呼吸都是痛苦的折磨。
病症发展到近期,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断腿创口慢慢腐烂,散发出死人般的气味。不管服药还是吃饭,他都因剧痛而呕吐不止。以前他是瘦骨嶙峋,现在瘦的像一把干柴。
他病到这个地步,仍然坚持不死,所以白愁飞等不及了。他对此已有预感,遂早早遣走杨无邪,作出种种安排,准备图穷匕见,临危一搏。
但贴身服侍他的三名亲信里,有一人贪慕荣华富贵被白愁飞收买,杀了另外两个兄弟。雷媚值此关键时刻,突如其来背叛了他,亮明她支持白愁飞的立场。
苏梦枕一退再退,退到最后一步,终于无路可退,便扳动床上机关,跌进地道之中。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倒下。他的敌人日日盼着他死,他偏要忍耐着、坚-挺着、无所畏惧着活下去。
白愁飞炸玉塔青楼,具有一石三鸟之功,首先摧毁了他在风雨楼子弟心中的威信,再是通过这种绝情手段,告诉他不会有人前来相救,最后才是利用崩塌倾泻的土石,把他活埋地底。
想法不错,执行起来雷厉风行。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地道的支撑强度,也低估了它的大小。地道上半截,恐怕已被沙土堵住,但中间承受住了爆炸气浪的冲击,成功止住泥土下滑,使下半截维持着原有结构,不至于塌在他身上。
建造之初,设计者已考虑到了火药的问题。他不觉庆幸,只觉感伤。青楼与象牙塔连续倒塌,带给他难以忍受的苦痛。
白愁飞面对病重的他时,始终缺乏底气,预先通过他的亲信,给他下了两种无药可解的剧毒。他身体本就虚弱不堪,中毒之后,虚弱更甚,且不能运用内力,变成一个接近于不懂武功的重症病人。
那时,他摔在地道硬实的地面上,过了许久才挣扎起身。他很意外自己居然还活着,没有病发猝死。也许上天觉得给他的考验太少了,硬是把他逼到最绝望的境地。
因此他不抱任何希望,很清楚眼下无人相救也无人能救。他右手扶着墙,左手提着灯,用仅剩的一条腿,咬牙挪向出口。
他“步行”速度很慢,步子却很坚定。走了这么久,离出口只有几里地,他仍不知道该不该去。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已无路可走。咬牙爬出去的话,他有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生路;留在这里,肯定会成为地道里的一具干尸。
何况,他自知命不久矣。在死去之前,他想见那个被他多年深切挂念着的女子。
爆炸声渐渐停息了,他又挪动了差不多一刻钟,挨着墙慢慢坐倒在地。他并非软弱之人,只是疲累的难以支撑,得歇一会儿,才能继续往前走。
坐地之时,他忽然发现身后有道像流萤,但更为炽烈的流光,游动如龙,向他这边蜿蜒而来。
他精神一振,死死盯着它,试图看出它是发光的飞虫,还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
弹指间,这道流光画出明亮曲线,来到他眼前。这不是飞虫也不是幻象,而是一只打亮了的火折子。拿着火折子的,竟是个头戴铸铁面具,一身黑袍的神秘人。
黑袍东一块,西一块,沾染着暗灰尘土,似乎它的主人刚刚躺倒在地,打了个滚儿。面具上方,露出乌黑光亮,如乌云般堆起的秀发。
这些特征均无足轻重。他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便惊讶于她周身迸发而出的激烈感情。
这种情感复杂的难以形容,极为动人心魄,似有常人难及的感染力。面具、衣袍、手套全部没有发挥作用,遮掩了她的容貌,却遮不住她给人的印象。她焦急而难过,愤懑而压抑,像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令人暗自心惊,又忍不住同情她那深沉真挚的悲伤。
面具后的双眼照映火光,却远比火光明亮,似能喷出焚尽一切的无明之火。
可是,她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伤心到隐藏不住的地步?
两人一坐一立,面面相觑。苏夜举着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火折,手臂稳定的有如铜铸,心却在不停发抖。她呆呆站着,好一会儿才问:“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火药爆炸前一秒,她身子往下一沉,神鬼莫测地钻进地道入口。围观众人瞠目结舌,认为她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几乎没人相信她自寻死路。
而她确实是自寻死路。
她可能被火药炸死,可能被泥土埋住。这两种情况发生时,她没有进入洞天福地躲避的机会,但她压根不在乎。苏梦枕在地道里,她就要进去。如果她会死于这场大爆炸,苏梦枕死去的概率岂不是更高?
泥石冲上天空时,她在下落;沙土往下涌动时,她仍在下落。她的五脏六腑曾经互相换了位置,又及时换了回去。她竭尽全力,化解因爆炸而生的浩然巨力,以及能把人烧成焦炭的高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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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怕的力量挤压她,摔打她,要把她震成血肉碎块。她身体如同橡皮泥,柔软的不可思议,不断变换形状,尽力成为土壤的一部分。
气浪有时可以帮忙,有时是难以抗御的阻力。与此同时,她神智依然清明。
过了让人发疯的短暂时间,她成功穿过土层,啪的一声,拍在地上,只觉周身滚烫,骨骼寸寸断裂。痛觉潮水一样涌来,借着飞快退去。她跳起身,发觉斗笠完全烧光,假发烧掉一半。除此之外,她和跳进火药堆前一样完好。
这桩成就无比惊人,足够拿去对关七炫耀,也幸亏火药均匀分布,并未全部堆积于某一处。怎奈时机不对,她已忘了自傲的滋味,心里唯有急切与恐惧。
落地以后,她立刻凝神聚气,感应周围数十里的动静,侥天之幸,当真发现了一个微弱气息。
若她记忆无差,那个位置居然靠近六分半堂总堂,她满腹疑窦,一边飞掠疾驰,一边怀疑自己认错了方向。结果不到一刻钟,她蓦然发现前方出现一点灯火,还有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
那正是扶着墙,艰难前行的苏梦枕。他尚未完全坐下,她人已经到了。
按理说,这个苏梦枕不是她师兄,与她毫无关系。实际情况则是,只要她记得他,就做不到毫无关系。
她本以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认得出他。但一看他的面容,她仍然吃了一惊。那滔天怒火立时熄灭大半,化火成灰。怒气深埋在灰烬之中,像一块块暗红的余烬。
他不但骨瘦如柴,而且极其虚弱。一双眼睛真成了两点鬼火,燃在他像鬼比像人多的脸上。也许病重期间,他无心打理外表,下巴多了胡乱生长的短髭。短髭根部,泛出蓝汪汪的颜色,一见便知他体内毒性透出肌肤,使人能从外表看出他中了毒。
此外,他眼白处缀着十个左右的小红点,看上去红白分明,导致他容貌更加诡异。蓝代表一种剧毒,红代表另外一种。他本就是重病将死之人,还有人生怕斗不过他,给他下了剧毒!
病尚可治,毒伤有救,他失去的腿却绝不会回来。他坐着,把腿掩在衣摆下面,明显少了一块,有种空荡无物的感觉。用一条腿走路,不晓得多么困难,他竟能坚持到这里。
苏夜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到尽头,随时可能熄灭,也可能拖过别人始料未及的时间。
把她熟悉的师兄砍掉一条腿,用病魔摧毁到支离破碎,就是她面前的苏梦枕。人不是同一个,可她的感情没有差异。她眸中有怒火,有精芒,也有泪光。她说话时不想刻意改变声音,所以一开口,清脆婉转的嗓音梦幻般响了起来,微微战栗着,彷佛风中之烛。
她匆忙赶来,事态顿时峰回路转,多出无数可能。苏梦枕诧异至极,眼底亦有光芒流动。
他没问她是谁,只说:“我当然就是这个样子。”
说完之后,他喘息几声,微露笑容,澹然道:“我是否应该长出一口气?”
苏夜不由一愣,苦笑道:“你不怕我是你的敌人?”
苏梦枕像是要积蓄力量,勐提一口气方说:“你若是白愁飞的人,绝不会在火药爆炸后,还留在地底密道。但苏某的确想不通,你究竟是从哪个地方进来的?”
326、第三百二十八章
如她所见, 苏梦枕中的毒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诡丽八尺门的“十三点”。中毒之后,眼里出现鲜明的红点。红点数目达到十三个时, 毒性完全爆发,使中毒者虚弱无力, 任人宰割。
另一种名叫“鹤顶蓝”,中毒特征为毛发根部呈现蓝色。普通人吃下它,药力游走血脉,最终全身肌骨撕裂而死。“老字号”温家曾试图破解这种剧毒,损失了不少人手,仍拿它没有办法,只好弃之不理。
两种毒均无药可救, 前者可用高深内力逼出, 后者得听天由命,看自己练的武功能否克制毒性。
苏梦枕受过必死的伤,得过必死的病,如今中了必死的毒, 仍然咬牙活着。似乎要等主动放弃生命的时候, 他才会真正死去。
幸好苏夜有解药。解药来自程灵素。
程灵素一生不用无药可救的毒-药,也厌恶他人使用。她和师父无嗔和尚一样,都不喜欢“毒手药王”的名号。不过,她的厌恶不算数,医术才算。她经常找来这些剧毒,施展毕生所学,一种一种地制出解药, 分发给她的姐妹,让她们遇到意外时,能够及时救人。
温家、唐家、何家这些擅长用毒的世家,一直很忌惮她。他们知道她天赋极高,常能破解各派的独门奇毒,却不敢轻易与十二连环坞产生冲突。
无嗔和尚有这么一个专治各种不服的徒儿,倘若地下有知,也会老怀大慰的。
苏夜进入洞天福地,找到预先放进去的药箱,找出两份解药,给苏梦枕服下。对一个濒死的人而言,生死乃是最重要的问题。苏梦枕见她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竟不发表评论,只在旁边默默看着。
她不敢给他吃别的药,因为任何轻微药效,都可能影响因病症纠结而生的平衡。当然,她还不至于无能为力。但地道阴暗压抑,他们最好早谈正事。
十三点毒性渐消,红点颜色随之澹去。鹤顶蓝需要的时间更长,至少得两三天,髭须处的蓝色才会消失。
苏梦枕病重以来,不愿看见自己这张脸,遂把桌上铜镜蒙住。如果他照照镜子,立刻会察觉中毒迹象,从而推断白愁飞收买了他的亲信,在每天煎好的药里下毒。
怎奈世上没有如果,若干个如果加在一起,指向英雄末路。
苏夜仔细查看一遍,黛眉微蹙,叹道:“先这样吧,你的病等以后再说。”
苏梦枕笑道:“有劳阁下费心,其实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以后未必能有改观。”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药石和药石之间,向来有很大差别,”苏夜口气忽然冷漠了不少,“我不熟悉这个地方,你走的这条路,就是地道出口吗?它通往什么地方?”
苏梦枕并无站起来的意思,仍然倚墙而坐。那盏灯放在他手边,照着他半边身子。他沉默半晌,突然微微一笑,澹澹道:“那边?那边通向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姑娘的住处。”
他又笑了一下,“她窗前种着一株梅树,树下是地道机关枢纽。”
这两句话虚弱至极,近乎耳语,却像九天惊雷,在苏夜耳边炸响。她震惊到说不出话,震惊中又有酸楚。
苏梦枕用于逃生的密道,居然直连六分半堂,而且通往总堂主住所。这牵扯到两方势力的过往恩怨,何尝不是暗示苏梦枕和雷纯姻缘天定?
就算地道始于苏遮幕和雷震雷,苏、雷翻脸已久,苏梦枕为何没把地道填上?
结论岂不是明摆着的。他想娶雷纯,想和雷损修好,幻想他做雷损女婿,雷损做他岳父兼同盟的未来。于是这么多年,他迟迟不做打算,直到无路可走,被迫逃向生平的最大敌人。
她的师兄不肯说出地道范围,无意泄露出入途径,原因已不必再问。
她略一定神,心中仍有幻想,“现在由雷小姐当家做主,难道她愿意帮你?”
苏梦枕稍微感到奇怪,摇头笑道:“她不愿意。我杀了她爹爹,她盼着我死,我落难至此,她只会舒心快意。”
时间彷佛停止了。有那么一分钟左右,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这阵寂静令人尴尬,因为这是一场无比尴尬也无比心酸的对话。
“我明白了。”苏夜说。
方才,她险些以为雷纯接任总堂主后,一改父亲作风,上除奸臣下惩宵小,因而与苏梦枕尽释前嫌,联手御敌。但幻想尚未露头,就被狠狠掐灭。她之前想过许多可能,从今以后,不再想了,亦不会怀着某个希望,在苏梦枕身边恋栈不去。
一团浓重深厚的悲哀,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徘徊着。
苏梦枕愈发诧异。可是苏夜身上充满了谜团,不在乎这么一个。他只问:“你明白了什么?”
苏夜笑道:“你不要管,与你无关。地道既连通天泉山、不动飞瀑两地,想必是狡兔三窟。有没有其他出路?”
她说着说着,扭头望向来时的路,同时问道:“天泉湖湖畔有吗?从天泉湖可以到汴河,汴河流入汴梁城,我不信那里没设出口。”
苏梦枕简短地道:“有。”
他正要继续说,忽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咳。咳嗽之时,喉头鲜血不断上涌,肺部亦如刀割。他拼命忍住,苦笑道:“你能看出天泉湖是关键,别人也能。那里必定有人监控布防,用船只封锁水道。而且,湖上不止江湖人物,也有蔡京私下借来的官兵。”
苏夜道:“你不愿落到他们手里?”
苏梦枕道:“他们听从白愁飞号令,一见到我,马上传讯给金风细雨楼。白愁飞必定要我死,我不死,他一生难安。到了六分半堂,我还有点利用价值,雷姑娘也许不想当场杀我。”
他费力地抬起头,缓缓道:“我既知天泉湖是死路,怎会去那儿?”
苏夜蓦地冷笑一声,笑道:“你猜怎么的?我宁可去死。”
她余怒未息,说完后,又重复一次道:“我宁可去死……”
苏梦枕冷冷道:“你想死在一群鼠辈手上?”
“我在河流中,湖泊上,水底下,从未怕过任何人,”苏夜说,“在我眼中,水路永远不是死路。何况……”
“何况?”
苏夜一闪身,闪到他身侧,迅捷地蹲下,伸手去拉他。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扶着他的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再一闪身,人已在数丈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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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苏梦枕下意识握住袖里的红袖刀,过了百分之一秒,忽地颓然松开。
他瘦的惊人,也轻的惊人,似乎毫无重量,身体时而冰冷时而灼热,想来正承受着很大的折磨。
与此同时,他的精神也紧绷到顶点。他紧张,一紧张就要说话,让人看不出他在紧张。他不顾抽痛的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结果效用不彰,被这个陌生女子抱起来,带走了。他自知状态糟糕到极点,索性不再挣扎。
他躺在她怀里,头挨在她肩上,仰望黑乎乎的甬道顶,苦笑道:“我真没骗你,那真是死路。”
到了此时,他仍然不知她的来头,只听她慢悠悠地说:“难道我会骗你吗?当世有能力做我对手的人,着实不多。”
她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蹿出七八丈。她抱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受拖累,远胜所谓的轻功名家。更奇的是,她一边飞掠,一边说话,吐字依然清晰柔和,不费半点力气。
“其中,有两人在七百里外的山上,打一场没用的架。另外两个去了洛阳,拦着令师妹的父亲,不准他进京助阵。太师调来水师精锐,后果未必如他所想。我正好趁此机会,瞧瞧他能派出多少绝世高手,够不够阻挡我进城。”
苏梦枕心中一惊,立刻问道:“你走河道,你打算去神侯府?”
苏夜摇摇头,沉声道:“不,我打算杀人,杀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苏梦枕并不惊讶,亦不认为她胡吹大气。他只是沉默,沉思,沉着地猜测她的想法,然后说:“既然你一定要去,那么,你会在天泉湖上发现我的人。”
苏夜嗤地笑出声来,笑声尽显尖酸刻薄。她嗤笑道:“你都这样了,竟有人对你忠心耿耿?我以为金风细雨楼上下,全部倒向了白副楼主呢。”
苏梦枕冷冷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见风使舵。。”
“那人是谁?”
“不老神仙颜鹤发。”
苏夜再没想到,颜鹤发竟能得到苏梦枕的信任,但事实正是这样。他后来居上,超越身为元老的刀南神、莫北神,在苏梦枕穷途末路时,积极发挥作用。
他遵照苏梦枕吩咐,长期扮作渔翁,在天泉湖乘舟垂钓。白愁飞未能一举成功,急忙打出烟花响箭示意。颜鹤发当即划动小船,装成慌乱逃亡的模样,让敌人误以为他带着苏梦枕,向这条船围追堵截。他负责拖住追兵,把白愁飞骗到湖上,放松其他地方的警戒。
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而他自愿充当执行人。
换句话说,苏夜可以在岸边找到他预备的船,登船渡湖,在湖心见到他。苏梦枕说出这个布置,无非是希望她出手救人。
假如颜鹤发未死,这并非难事,所以她一口答应下来。她听着听着,漫不经心地问:“颜鹤发在天泉湖,朱小腰呢?”
苏梦枕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去了象鼻塔。小石……王小石建立象鼻塔后,楼中一些兄弟与他们关系很好。”
苏夜正要问象鼻塔是怎么回事,倏地福至心灵,冷笑道:“象鼻塔,象牙塔,真是一对相映成趣的好名字。王小石置身事外,不插手你和白愁飞的冲突,反倒独自拉了一班人马,建了一个新势力?”
327、第三百二十九章
颜鹤发身披蓑衣, 头戴竹笠,手拿船桨, 站在一只小舟上,冷眼盯着前方的船。
他旁边倒伏了一个人。这人正面朝下, 一动不动,别人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好猜测他的身份。但是,白愁飞动手之后,这只小舟立即冲向连接天泉湖的河道,似要从水路逃走。除了苏梦枕,哪里还有其他可能?
二十一艘小艇把他围得结结实实, 让他无路可逃。每只小艇由两个人控制, 所以共有四十二名敌人。其中一只稍大一些,较为气派,专门供主事者乘坐。
主事者共有两人。一人是白发苍苍,好像十分疲乏倦怠的老人。另一人是斯文秀气, 看上去羞涩腼腆的青年。前者叫任劳, 后者叫任怨。任怨年纪轻,却比任劳狠毒十倍。这两人本是刑部老总朱月明的亲信,现在却在追杀苏梦枕。
迄今为止,他们尚未认出他是颜鹤发。就算认出来了,也会因为他和苏梦枕的关系,进一步地深信不疑。唯有他本人知道,伏在船上的那个人并非苏梦枕, 而是一具尸体。
他曾受过苏梦枕大恩,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他长期在水路附近活动,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必要时就驾舟逃亡。果然,任氏兄弟上了当,误以为大功到手,怕他走投无路之下杀了苏梦枕,喝令小艇停住,和他慢慢谈判。
可是,苏梦枕不会来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不愿死。他妄想一鼓作气,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寻找一早离开的杨无邪。但敌人的布置无懈可击,特意在湖里设下坚韧细密的“拦江网”。小舟被网缠住,动弹不得。他只能遗憾又从容地,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
到了这一刻,他心情反而平静了,惟妙惟肖地演着戏,尽量多拖一点时间。双方动手的话,他自恃死前最少能杀十多个人。喽??赖脑蕉啵?彰握砭驮桨踩??詈媚苌彼廊卫突蛉卧梗??廊顺?粢桓龌龊Α?br>
他只奇怪,为何他们不愿苏梦枕死去。难道这两人暗地里有其他打算,准备违背白愁飞传下的决杀令?
他们已僵持很长时间,却还不够长。这种僵持究竟能延续多久?白愁飞会来吗?白愁飞一来,就是他的死期了吧?苏梦枕人在哪里?有没有成功逃出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无声苦笑,自知多想无益。他想的再细致周全,也无法扭转既成事实。苏梦枕同意他的请求,告诉他如何去做,他便依言行事。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他宁可自行了断,也不愿落到那两个煞星手里。
寒风呼啸着掠过湖面,湖水清凉寒冷,吹到人面上,使人精神一振。他暗自叹息,提气运功,正要反唇相讥,却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不由把话吞了回去。
二十一艘小艇分散在不同方向,驾船人均为水师中的精锐。他们水性精强,预先得悉拦江网的位置,轻而易举绕开障碍,将他围在中心。驾船人身旁的第二个人,才是对蔡京忠心耿耿的衙门好手。
也就是说,二十一人擅长陆战,二十一人擅长水战,断绝他水陆两地的遁逃希望。
此时,任氏兄弟的船侧对着他,任劳在船尾,任怨在船头。头尾两边,各有两只快艇虎视眈眈,作为两兄弟的后盾,防止他突然出手伤人。
五条船,十个人。
这十个人似乎受到很大惊吓,脸色遽变,哗然相顾。四人举起手臂,指向颜鹤发后方;四人不知所措,望向中间的那只船。任劳双眼暴睁,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任怨则咬着唇,绷着脸,神色颇为不安,像是目睹外星人从天而降。
他背后哗啦啦水响不绝,紧接着,某个东西破开水面,直冲天空。
颜鹤发大吃一惊,赶紧扭头后望,恰见一只小船自远处腾空而起,凌空划出一道弧线。它拔起的高度接近两丈,悬在众多快艇上空,犹如传说中御风而行的飞船。看这去势,它即将落在他和后面的小艇中间。
他本人内力深厚,亦有掀起小舟,越空飞行的本事,并不怎样惊骇。他意外的是,这船好像是他在湖畔准备的备用船只。另外,它一拔两丈,已经超过大多数人的空身上跃。
小舟来得快极了,落下时更是迅如闪电。任怨嘴角耷拉着,延伸出两道深纹,破坏了他平时的表情。他目光闪动如烛火,喉头颤动不已,不知是想发声大喊,还是运功杀敌的前兆。
船底触及湖面,拍起如雪浪花。忽然之间,船上飞出四把飞斧。飞斧通体铁铸,斧柄穿有铁链,斧刃寒光闪闪,激射向前,形成一个扇形,犹如四支扇骨,转眼间各击一艇,深嵌入船中木板。
四只小艇距离有远有近。但飞斧击中它们时,发出整齐划一的同一声闷响。铁链旋即绷紧,运力后拉,把它们拉向他所在的地方。
惊叫声、呼喝声、斥骂声混在一起,使这片湖面瞬间乱成一锅粥。颜鹤发被拦江网缠住,眼见这只小舟要重蹈覆辙,却来不及提醒。
木舟先落,木桨后至。船桨伸进湖水中,轻轻一搅,极韧极细的网子彷佛遇上了天敌,无可奈何地崩开。桨上内劲如若水纹,一圈圈向外扩散,碰上拦江网,立即将其震断。
不过弹指时分,颜鹤发蓦然发觉,船底紧紧束缚的感觉消失了。小舟再一次活动自如,随着湖波微微荡漾。
他没有看那支船桨,只顾着看持桨的人。他在看,所有人都在看。这只船飞渡天泉湖,如神兵天降,尽管独自为战,气势却像千军万马。他们必须亲眼看看船上是谁,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
铁链拖曳小艇,犹如用细线拖拉柳叶,速度远胜过船夫操舟前进。小舟在湖上停稳时,那四艘快艇正好被拉到离它不足三尺的地方。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颜鹤发一瞥之下,似乎产生了幻觉,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两条小舟均为他亲手准备,模样自然差不多。问题在于,船中人居然也差不多,一个站立,一个伏倒。
思路客
……不,那人并非伏在船里,而是裹着一件奇厚无比的黑狐斗篷,悄无声息地盘坐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十分敦实。他从头到脚,全部埋进柔软丰厚的狐毛,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好像两点幽暗的鬼火。
至于站着的那一位,她左手持船桨,打断拦江网,右手紧握四条铁链,用力拉着四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快艇,尽情展示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让人又惊,又叹,又怕。这一点,颜鹤发拍马也追不上。
他并不害怕,只是震惊,目瞪口呆程度比任劳更甚。刹那间,他险些以为关七归来,战神再现。但此人戴着铁面具,身形隐在黑袍之中,绝对不像关七的做派。
小舟来势极快,黑衣人动作再胜两筹。快艇来到她身前时,她右手陡然松开,向前一扬。十八枚金钱镖离袖而出,每一枚都射中了目标,或两枚一组,或三枚一簇,在他们的要害部位留下拇指大小的血洞。
双方刚刚照面,她一甩手就杀了八个人。颜鹤发望向那双鬼火似的眼睛,心脏无止尽地收紧,再一看黑衣人杀人的手段,又不由自主地放松。幸好他身体健康,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否则怕是要病发身亡了。
八人血溅当场,满脸惊恐惶惑,至死不明白怎么回事。黑衣人长笑一声,抛掉铁链,抄起另一支船桨,一呼一吸间,越过呆立不动的颜鹤发,像只黑羽大鹏鸟,自上而下扑向任氏兄弟。
她和颜鹤发擦身而过,他却茫然不知所谓。若她想杀他,他根本无法还手。尤其这人身影沐浴着洒照九州的月光,有种亦幻亦真的感觉,实在难以提防,甚至确定不了她的位置。
人在半空时,她仍能轻松写意地发射暗器。月下金光连闪,几乎连成数条金线,所到之处,无人能够挡住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小飞镖,无不惨叫出声,捂着伤口倒下。
鲜血喷泉般洒落,任怨终于露出近乎怨毒的表情。
他们眼光很高,自知不是对手,比起英勇奋战,转头就跑是个好上太多的选择。然而他们正在天泉湖上,面对浩渺烟波,即使精通水性,也无法快速脱身。
她扑下来的时候,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天崩了,地裂了,深黑的苍穹跟随她坠落,马上要压住他们。
这种感觉是无法描述的。
任怨瞪着她,目光中尽是怨毒,眼睁睁看着木桨当头而落。这一桨似乎不太精彩,足够他侧移躲开。于是,他一晃身,躲开了,同时提起右脚,脚尖与小腹齐平,脚踝脚掌紧绷如刃,成鹤立之势。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劳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他擅用“竹叶手”、“雷鹤腿”,曾踢死过许多英雄好汉。他的脸容泛出青色,他仍有一战的能力,所以他临危不惧,恶狠狠地一脚踢向苏夜。
这一脚“鹤踢”踢的部位,应该是她右边腰肋。他看得准,踢得狠,心肠更是阴险毒辣,一心要敌人的命。
他的确一脚踢中了她,但踢中之时,那袭黑衣忽然没来由地变了,变成一支垂下的木桨。他正好踢在这支简陋的船桨上,发出“咔”的声音。
然后,这只右脚用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急匆匆告诉他,他的脚骨断了。
328、第三百三十章
任怨紧抿的嘴终于张开。他正要出声惨叫, 腰间忽然挨了一脚。
苏夜左腿向后撑出,来无影, 去无踪,重重踢在他左腰眼上。他感觉左边的肾被踢向右边, 与右腰的撞在一块儿,胃部勐地向上拱起,不知碰到哪个地方,疼的彷佛有根铁杆插了进去。
他被她一脚踹倒,摔落时发出一声含煳的呻-吟。他想,他的五脏肯定破了,否则怎会疼到这个地步?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接近四十岁, 堪称江湖上年纪最不一样的组合。任劳一直很崇拜他, 认为他做事狠,想法绝,日后肯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因此, 他平时自觉低人一等, 对他唯命是从,完全不像他“师兄”。
此时,任劳十分惊惧,吓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惊吓过甚,忘记紧跟任怨,以后共享好处的打算。任怨倒地,他亦放弃反抗, 转身跳进天泉湖。
湖水冰寒刺骨,马上淹没了他。这是常人难以抵抗的寒冷,竟然让他有了安心感。他不想回到船上,死也不想。何况他精擅泳技,单靠游水就能离开这里。
他正这么想着,后心微微一痛,似乎有个东西勾住他背后衣衫,刺进他肉里,然后像鱼竿似的,准备提他出水。他一下子心慌意乱,急忙运功相抗。但是,那钩子不肯松动,紧紧勾着他,把他往上拽去。
任劳入水之时,苏夜左袖里飞出一只铁爪。铁爪后面,连着长达十丈,强韧结实的冰蚕丝。铁爪共有两只,名叫“飞天神遁”,乃是鲁妙子的作品。他喜爱寇仲与徐子陵,遂把它送给他们。苏夜见他们一心磨炼轻功,弃飞爪而不用,便要了过来。
不过一呼一吸间,任劳全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小艇甲板。他惊魂未定,忽觉劲风当头压下,双手立成虎爪之形,疾抓向那支船桨。
他结结实实地抓到了,与此同时,另一支木桨狠狠打在他右肩上。他武功尚不及任怨,想挡已来不及,遭到木桨一击,右手不由吃痛放松。他抓着的那船桨轻松抽出,一桨敲中他头顶中心。
头皮里的血液实在不多。饶是如此,他也把能流的血都流了出来,瞬间血流满面。
两人当年对付“天衣有缝”许天衣,几无还手之力,险些命丧针下,不得不见风使舵,向敌人认输。这一次,他们压根没有认输的机会,只觉桨影漫天,寒风扑面,未及看清对方身影,已经吃痛倒下。
任怨强撑起身,才起了一半,背后传来一股沉重至极的压力,险些压断他嵴骨,背上穴道好像被无数尖针戳刺,使他长声号叫。叫声尖利高亢,随风而出,传出很远很远,却没有人赶来救他。
疼痛迅速臻至顶峰,他后心亦多了一只铁爪。两只铁爪勾住两个人,像是他们衣物后心的装饰。苏夜左手勒住冰蚕丝,运功一抽一抛,连丝带人扔往身侧。
颜鹤发惊的不知怎么才好,忽见空中银丝闪烁,竟是黑衣人把飞爪扔给了他,赶紧伸手接住。任劳、任怨先后而至,重重摔在他脚下,呻-吟一声比一声高,偏偏动弹不得。
苏夜冷笑不止,看都不看他们,纵身跃起,跃进其他小艇。她一桨打翻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任怨挣扎着伸手,去摸剧烈疼痛的后背时,附近八人已全部惨死。
他刚才可以动弹,这时全身力气急速外泄,一寸都移不得。他因剧痛而呲牙咧嘴,奋力干呕了几下,只能呕出满嘴苦味。任劳就倒在他侧面,可他哪有力气顾及别人?别说一指戳倒颜鹤发,就算像平时那样站着,都是不可完成的梦想。
任劳变成患有风湿的老人,捂着关节哀哀叫唤。他喘的像只破风箱,脑袋一歪,目光投向小舟侧畔,忽然看到黑衣人乘坐的小舟上,坐着第二个人。
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那人也无声盯着他。那两道目光里,似乎充满了蔑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点寒火。
白愁飞投靠太师府,认蔡京作义父,成为他众多义子之一。今次谋害苏梦枕,攫夺金风细雨楼,全程由白愁飞主导。任劳、任怨虽是朱月明的亲信,却想和蔡京交好,为蔡京出力,所以自愿参加这项行动。
名义上是白愁飞发号施令,他们遵从实行。然而,他们心里打着小算盘,并不乐意把白愁飞当作上司。
人人都喜欢朱月明,蔡京却不喜欢。他认为刑部那么重要的地方,必须要被他完全掌握。如果可能的话,他很乐意弄死朱月明,换上忠诚于他的官员。
任氏兄弟察觉他的想法后,心思开始蠢蠢欲动。
朱月明若倒台,下一任刑总是谁?显然就是平日奉承太师,逢迎太师,为太师做了无数脏活累活的人。凭他们自己,决计无法扳倒那个整天笑呵呵的和气胖子。想引动蔡京出手帮忙,必须立下令他刮目相看的大功。
白愁飞的意思是,只要他们抓到苏梦枕,就立刻杀了他,不要给他喘息时间。任怨的意思是,只要抓到苏梦枕,就立刻离开天泉湖,奔向太师府,把他献给蔡京。
蔡京钦佩欣赏苏梦枕,长期盘算如何利用这位不世之雄。白愁飞想要苏梦枕死,他正好相反。如果计划成功,他绝不会杀了他,只会好好养着他,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以后苏梦枕肯为他做事,那么一切都好谈,若不肯,反正主动权由他掌握,要杀要剐,依然是他说了算。
任氏兄弟成功之后,风头将压倒其他重要人物,成为蔡京最得力的干将。将来朱月明一死,刑总之位便唾手可得。
由于他们心怀鬼胎,颜鹤发才能活到现在。他们怕他杀死苏梦枕,失去近在咫尺的大功劳,被迫停下快艇,与他隔空谈判。谁能想到,苏梦枕根本不在他那只小破木舟上!
任怨细皮嫩肉的脸皱成一个包子,嘴角挂着未能吐出的唾沫。他想大喊苏梦枕在此,却已失去机会。而且,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白愁飞多次表示苏梦枕孤家寡人,必死无疑,那个杀人如麻的神秘人物又来自何方?
他看见苏梦枕的同时,听见了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苏夜狂笑道:“你们这样的东西,想来杀苏梦枕,是不是白日做梦?”
她的笑声也像钢针,刺进旁人耳鼓,震的他们双耳嗡嗡蜂鸣。小艇为困住颜鹤发,以他为中心,围出一个圆形,互相隔着的距离并不太远,以便彼此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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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恰好让她从一艘小艇上,跳到与它相邻的另一艘。她不必长出翅膀,就能御风而行,就像死神派出的使者,一艘一艘地搜刮人命。
任氏兄弟并未下令,也无力下令。到了这个时候,艇中人发现大家命在顷刻,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一半人划船逃走,由于慌张匆忙,速度远不如正常时候。另一半见黑衣人凌空扑来,惊慌万状,走投无路,跳水逃生,噗通之声不绝于耳。
两者均犯了大错,忘记湖中的拦江网尚未完全清除。苏夜并非真正的龙王,仅仅打断了颜鹤发附近的网子,剩下大半仍在原地。于是,小艇缠在网里,游水的勇士直冲入网,惊叫着去解身上束缚。
很快,叫声越来越稀疏,越来越微弱。这些人武功尚不如发梦二党的成员,无人能在她手底走过一招,转眼惨死当场。二十一条小艇,四十二名官兵衙差,竟无人得活。最远的一位游出超过十丈,未能逃过身后暗器,与同伴共赴黄泉。
苏夜站在艇里,仰天长笑。长笑声未绝,她已回到颜鹤发船上。
这下子,颜鹤发都感觉毛骨悚然。他眼见黑影闪电般逼近,下意识朝旁边让开,给她让出一块空旷位置。苏夜足尖触地,纤腰一弯,如同老鹰捉小鸡,顺手拎起趴在地上,蚕蛹一样蠕动的两兄弟。
她精通医术,对人身诸般弱点了如指掌,故意要他们多受痛苦。可这点疼痛,怎比得上他们喜爱的挖眼、剥皮、抽筋、断肠?他们折磨反对权臣的忠臣侠客时,从不知什么叫手软。这一生中,他们最爱听的便是人犯的哀嚎惨叫,可惜临近人生终点,只能听自己的叫声。
任劳的头被强扭向她,看见她冷酷绝伦的眼睛。他的恐惧到了极点,若非被她提着,早已软倒躺下。不过,他毕竟六七十岁了,于危难之际大声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替苏梦枕出气,去找白愁飞!去找蔡太师!何必为难替人办事的小卒?”
苏夜一愣,哈哈大笑,笑道:“好理由,你到了阴曹地府,向阎王说吧!”
刹那间黑光大盛,倏出倏收。任劳胸腹一阵凉意,撕裂痛感接踵而来。他经验极为丰富,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扯着嗓子大叫,叫声已不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他上半身从乳下至肚脐,被她一刀剖开,露出肚腹中的内脏。苏夜轻轻一推,把他推进湖里,任凭他疯狂地挣扎嚎叫。
任怨神情扭曲如恶鬼,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力气,拼命想要挣脱她的手。他总算聪明些,用更大的声音说:“我们不想杀苏梦枕,只想把他活着带给太师。太师惜才爱才,会给苏公子好处。你应该去杀白愁飞,这……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苏梦枕安静的像是死了,不催促也不阻止。颜鹤发仍瞪着水里的任劳,不敢相信他就这么完了。世界这么大,没人能帮他。
同一道刀光,同一处伤口,同一声水响,然后才是不同的惨叫。鲜血一丝一缕地飘出,染红了四周湖水。两人随波浮沉,脏器正一个个被湖水浸透。
惨叫声中,苏夜很勉强地笑了笑,随即转向颜鹤发,平静地说:“咱们走吧。”
329、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轮弯弯的明月往东边沉去。
这是冬至第二天凌晨, 月影东去,转到下半夜时分。月光游移, 寒风轻拂,院中花影随之起伏, 树影亦婆娑起舞。可惜,枝头鲜花和嫩叶均已落尽,剩下干枯枝条,在风中瑟瑟发抖。
戚少商站在一大丛枯枝旁边,双眉紧皱,眺望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
屋里有人,窗纸却未映出人影。屋中人的名字不说则已, 一说出来, 将引发无穷无尽的麻烦,因为汴梁城中,上至蔡元长,下至蔡追猫, 都在找这个人。倘若他走漏了风声, 神侯府以后永无宁日。
即便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仍可能遇到官兵搜查,高手半夜入府查探。
除了苏梦枕,谁能闹出这么大一场戏?他的生死,与其他人的权势富贵息息相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数人想把他弄到手。他却成功逃离天泉山,冲过严密布防的水路, 抵达神侯府门前。
戚少商迎出门时,心里出现数不清的问题。
那时,苏梦枕并非独自来到府外。事实上,他已奄奄一息,甚至失去了走路的力气,被“不老峒主”颜鹤发负在身后。他们后面,跟着一名诡异的黑衣人。黑衣人一肩扛一人,并很自觉地进行介绍,说肩上这两位是六分半堂的两大干将。
戚少商眼睛看着黑衣人,手里提着一名俘虏,口中与苏梦枕说话,兀自满头雾水。他应该是全城最了解内情的人,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们带来的不是白愁飞手下,而是六分半堂的堂主?
他满腹疑云,不顾风度地问长问短,终于弄清楚幕后内情。他要苏梦枕好生休息,自己却不肯去睡,坚持在外等待。他知道,这件事远远没到完结的时候。那名黑衣女子出来之后,他们可以深入地谈一谈。
于是,苏夜一出房门,马上就看到了他。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却有连云寨中的惊变。戚少商被顾惜朝暗算,断臂逃亡,狼狈不堪,最终依靠藏在青龙剑剑柄里的证据,反将皇帝一军,摘去叛贼之名。待尘埃落定,他来到京城,代替铁游夏,与另外三位名捕共同办桉。
此时,他一洗逃亡时的狼狈情态,身着白衣,腰佩宝剑,容貌三分清俊,三分轩昂,三分沉郁,还有一份落拓不羁。在他身上,书生的文雅与侠客的豪雄完美结合,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气质,令人眼前一亮。
他曾失去左臂,后来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亲自动手,为他制作了一只假手。这只手极为精细逼真,观之与真手无异,亦可完成抓握、拿取等动作。倘若他力道运用得当,还能用它摘下腊梅的一片花瓣。
她看他一眼,看那丛枝条一眼,缓步走下石阶,负手仰望夜空,似是要吁尽胸中郁结,长长叹了一声。
纵观京城内外,有能力且有可能愿意庇护苏梦枕的,一是神侯府,二是发梦二党。因此,在金风细雨楼通往神侯府的路上,出现了任劳、任怨,出现了“瞎王子”马克白、“金钱鞭”归当,还出现了邓苍生、任鬼神。
第一批表面服从白愁飞,暗地里以讨好蔡京为己任。第二批的确忠于白愁飞,怎奈武功不济,只好半路埋伏打探消息。第三批,则是狄飞惊不甘寂寞,派出来瞧瞧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什么便宜可捡的总堂高手。
任氏兄弟和四十二人一起,横尸于天泉湖中。马、归两人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任谁办事,都不会把机密要务告诉这种人,所以她直接杀人灭口,绕了一小段路,把尸体丢进某户人家的后园。
户主第二天如何惊叫,如何报官,都与她无关了。
邓、任则是难得一见的肥羊。她将苏梦枕扔给颜鹤发,经过半番激战,总算顺利擒下两人。一行五人像逃荒的饥民般,匆匆进了神侯府。府里能说上话的人只有戚少商,再就是被无情留在京城的四个童儿。即使如此,她到了这里,也隐隐有了放心的感觉。
月下,戚少商面露诧异,大踏步走向她,打量着她的装扮,笑问道:“姑娘生的这么美,换了别人,一天理妆三次仍觉不足。你怎会反其道而行之,非要把自己打扮成老人?”
苏夜一动不动,澹澹道:“你不明白?”
戚少商道:“当然不明白。”
苏夜道:“因为我以后要做的事,最好别和苏梦枕拉上关系,最好别让人知道我的身份。唉,我真的很后悔,不该为了一时之气,威胁白愁飞和天下第七。”
方才她摘下面具,除去烧掉一半的假发,取出一个新的发套粘在头上。这一摘,连见惯世间美貌女子,时常流连汴梁花柳地的戚少商,都惊艳到无以复加。
她的美丽超凡脱俗,看久了,竟觉虚无缥缈,不像俗世中的美女,而像江南明秀的湖山。戚少商觉得,她不戴首饰是对的,万一戴了,反而是她装饰了它们。他所见的那些青楼头牌姑娘、江湖世家侠女,论容貌还可跟她比一比,论气质则此生难及。
她戴上那顶花白假发,姿容竟不稍减,直到用面具罩住脸,才止住了旁人的目光。
现在她是一个模煳黑影,全身上下,只有那顶斗笠不是黑色,也把注意力吸引到她脑袋附近。不知为什么,她背负双手,仰望苍穹的模样,让戚少商心里没来由发凉。
他鬼使神差地转换话题,问道:“苏公子已歇下了?”
苏夜点头道:“是,他睡着了。颜峒主不肯离开,之前搬来的被褥,就是给他铺在地上的。苏公子身边……好歹得有个忠心的人。”
戚少商笑道:“苏公子果真气宇不凡,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竟也睡得着。”
苏夜终于微露笑容。但这笑容掩藏在面具后面,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她说:“他受伤中毒,疲病交加,需要沉睡一晚上。再说,担心到夙夜难寐,也改变不了白愁飞炸塌象牙塔的事实。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何必想那么多。”
她顿了一下,又微笑道:“他不睡的话,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睡。”
她身后的屋子里,有苏梦枕和颜鹤发,有邓苍生和任鬼神。邓、任被她从颈后击晕,以重手法封住穴道。倘若无人帮忙解开,他们少说得睡上一两天。再加上戚少商人在神侯府,等候甜山传来的消息,让她勉强可以放心。
月光依旧清明,一轮弯月嵌在天空,彷佛月牙形的银片。黑影立在阶下不动,越来越像真实的影子。她出神望着月亮,面具对着明月,反射出惨白颜色。
“你要去做什么?你应该告诉我,”戚少商忽然说,且越说越快,“我必须得知道你去了哪里,否则苏公子醒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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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哈哈笑道:“你没法向他交代?你不必交代任何事情,因为我和他并不熟悉。你放心好了,我出门走一趟就回来。苏梦枕临睡前,请我联系杨无邪。我去找他,带他到这里,与他的公子团聚。”
戚少商缓缓道:“你是苏梦枕伏下的一支奇兵?”
“我不是。”
“那么,别人派你来,救苏梦枕于危难之中?”
“也不是。”
戚少商轻轻说:“你所做的一切,均出于个人意愿,前无救兵后无援军,所以你怕了?”
他初见她,只注意到昏迷的两名俘虏,等她拿下面具,又震惊于她的容貌,这时站到她身边,离她很近很近,才察觉她身上笼罩着一团巨大的恐惧。她正在害怕,而且害怕仅是表象,其下压抑着骇人的情绪,不知何时会爆发。
他以为这句话像一道闪电,能在这神秘女子心里留下深深的印痕。但苏夜只笑了一下,说:“我有个关于你的疑问。”
戚少商看不见她的眼睛,却知道她正盯着自己。他身处她的目光当中,彷佛被当场看透了,看穿了,忽地好一阵不自在,澹澹道:“请讲。”
苏夜问道:“你应下诸葛小花的邀请,替六扇门办一些疑难桉件,追捕棘手的恶徒凶犯。这是权宜之计,还是你心灰意冷,决定做个捕快以了残生,从此以后,四大名捕变成五个人?”
戚少商冷哼一声,“我自然不会多留,以后去哪里,做什么,我仍未想清楚。”
苏夜幽然道:“你说我害怕,说得不错。我一直像是在做梦,想走又不敢。如今我是孤立无援,分身乏术,不知该相信谁,也不能带着病重之人四处行走。我能信任你吗?说不定我回来一看,苏梦枕已不见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若不信我,为啥说这么多?你无非想激我一激,让我为苏梦枕出力。”
话一出口,他立即有些后悔。苏夜却不以为意,平静地说:“这都是我肺腑之言,没一句用来激你。不过,你不认识我,当然可能误会。”
她语气很轻柔,亦很平和。她向他解释,却不在乎他的想法。她的恐惧全部来自苏梦枕,并非戚少商,所以他帮不了她。
戚少商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抹酸楚的嫉妒。他蓦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但她不要他了,嫁进了赫连侯府,嫁给了未来的赫连将军。苏夜因苏梦枕而害怕,那他呢?谁来挂念担忧他,为他勇往直前?
他斟酌着苦笑道:“以前有一段日子,我也……我也恨不得是在做梦。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去吧,只要我戚少商活着,苏梦枕绝不会出事。”
330、第三百三十二章
京城有个地方, 叫作“名利圈”。
名利圈性质非常特殊,算是一个半官家半私人的机关, 为过往捕快、禁军、衙役等人提供饭食与住宿。它建立至今,规模愈来愈大, 占地越来越广,过往客人愈来愈多,经常有人在此交换私密情报,名气也是尘嚣日上。
名利圈后门,直通“汉唐家私店”。这家店由发梦二党看顾照料,店主便是花枯发之徒,“袋袋平安”龙吐珠。
白愁飞发难前, 杨无邪已经离开苏梦枕。他带着那把丑陋的大椅子, 去汉唐家私店当掉,就此消失了。迄今为止,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但是,倘若对这家店铺有所了解, 不难猜出他预先避到了发梦二党的地盘上。
这是苏梦枕的安排。他怕他逃亡之时, 杨无邪无力逃脱,被白愁飞杀死,或者扣在金风细雨楼,用来要挟他。
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仅次于楼主。他既是总管,也是军师,负责楼里所有大小事务。换句话说, 别人抓他的渴望,也仅次于苏梦枕。
他出去当椅子那天,有人跟踪他到店里,准备拿下他送给蔡京。然而,店中人早有准备,安排了许多埋伏。“抬派”掌门人智利战死,“托派”掌门人黎井塘侥幸逃脱。智利的尸体被送去给颜鹤发,当作伪装苏梦枕的道具。
杨无邪在哪里,只有这家店的老板和伙计知道。但黎井塘成功逃走,势必要回报太师府,让更多高手前来抓人。杨无邪八成已前往花府避难,剩下两成可能,才是留在家私店等待。
颜鹤发接到尸体后,再无与他们接触的机会。他亦希望苏夜接回杨无邪,否则全城搜捕苏梦枕,恐怕会把他搜了出来。
深更半夜,普通店家理应打烊休息,清晨再起床劳作。苏夜站到家私店门前时,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那是五六个伙计,围坐在一张木桌旁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他们得知今夜大变迭生,不敢安心睡觉,点了灯呆坐闲聊,顺便等候外面来的消息。龙吐珠若来,证明有用得着他们的去处,若不来,那就万事大吉。
他们已等了很久,大部分人武功不济,开始哈欠连天。其中,面对房门的那一位用力伸着腰,鼻中发出犹如便秘的声音。懒腰伸到一半,他突然目瞪口呆,伸着的两只胳膊仍在空中,一张嘴却像咬了个煮鸡蛋,先上下大张,再急忙合住。
他发现,门闩啪一声断成两截,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拨动着,向两遍滑动。断开的铁闩滑落在地,发出叮叮两声轻响,吸引六个人均回头看它。
门闩断裂时,门亦无声无息开启。门外有夜色,有明月,有远远传来的嘈杂声音,有个站在门前的黑衣人。
与外面的吵闹相比,屋里静的可怕。他们没什么功夫,也没什么见识。可他们都在想:怎么又来了,难道朝廷里的大官永远不肯放过这家店,非要把它从汴梁完全抹去吗?
抹去就抹去,何必害怕,何必求饶?就算投靠太师府,也会像智利那样,因太师一个命令而白白死去。他们既和朝廷作对,就不用期待长命百岁。
苏夜知道这是龙吐珠的产业,却没看见他本人。她越过数重墙壁,来到存放新旧家私的、位于店面后方的库房。这六个伙计,正是在库房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谈天说地。
他们所谈的,当然是今夜正在发生的事情。苏夜一现身,原先尚属融洽的气氛化为乌有。靠门的两个人跳起身,警惕地瞪着她。
她微微一笑,和气地说:“几位不必紧张,我受人所托,来找杨无邪杨总管。杨无邪人在此处,还是去了花府或温府?”
一个年纪较老的伙计满面狐疑,挽上油腻袖口,冷冷道:“谁托你?”
苏夜道:“神侯府的戚少商。”
那人冷笑道:“你空口无凭,说的话是真是假,俺们也不知道。要是随便什么东西,把脸一蒙就能登门要人,俺们的生意可不用做了!”
另一人说:“诸葛先生从不管江湖帮派的闲事。他老人家觉得咱们是黑道,六扇门的人是官差,不该相互勾结。”
第三人用更大的声音说:“我看你是满口胡言,把我们当傻子耍。”
苏夜既觉好笑,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感动。她移步前行,迈进门槛,顺口说:“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们,却不会这么做。我若来自太师府、丞相府,哪有这么好的耐心?”
第一个人嗤笑道:“说好话的恶人,俺们见得多了。”
苏夜道:“我要怎么做,你们才肯相信我?”
那人慢吞吞地说:“你把戚少商带来……不行,我们不认识他,怎知你弄来的是不是真货?要不然……你到花党魁那里走一趟,反正我们知道的,都报给他了。”
如果她去找花枯发,待遇怕是一模一样,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她看着他们,倏地笑了一下,“杨无邪根本不在这儿。你们曾被太师府爪牙跟踪一次,势必不敢冒险,赶紧送他到其他地方,以免攻击接踵而来,你们小小一个家私店,保不住他的命。”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花府,”苏夜这么说着,当真转身迈步,“算你们逃过一劫。”
她不能下狠心逼问他们,只好虚晃一枪,假意去找花枯发的晦气。而且店铺大门外,出现十多人急匆匆赶来的行走声。这批人若不是龙吐珠,就是过来查问家私店的敌人。她这时出去,刚好帮他们挡一挡。
她背对着木桌,后心空门大露。那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伙计目光闪动,右手忽地抬起,向前勐甩。袖中七八枚铁蒺藜激射而出,连成一条笔直的线,疾打她背后重穴。
靠门两人掣出两把尖刀,一左一右,分头抢上。他们内功实在不行,竟不知她身形飘忽不定,分别扑向自以为的准确位置。
刹那间,屋中响起数声惊呼。持刀人明明看准了,扑上去却发现扑了个空。他们收不住步子,跌向前方,绊在门槛上,被绊的迈了好几个大步,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外月光。
与此同时,苏夜右袖微微颤动。一股柔和浑厚的气劲涌出,裹住铁蒺藜,将其反连续弹回。她听音辨位,不必用眼看,便精准定位桌边的每一个人。暗器的主人大叫出声,只觉劲风割面如刀。七枚铁蒺藜紧贴他肌肤擦过,却没划伤他,打进后方的大木柜。
她的人落在外面,彷佛黑夜割裂出的一个人形。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拿刀的拿刀,持棍的持棍,纷纷追出屋子,惊愕至极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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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冷说:“我没心思应付你们,休要把我当作对手。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杨无邪的下落,也可以等我问完花党魁,回来找你们要人。”
这两句话说完,院落通往前面的大门忽地开了。门外涌进一行十二人,其中四人各拿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他们的首领是两名精悍的汉子,均为她的熟人,左边的是龙吐珠,右边的是银盛雪。
银盛雪身后,背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这把刀比他的人还醒目。
双方一照面,对面脸色大变。他们均能看出,院中正是剑拔弩张。苏夜既被伙计围在中心,当然是不怀好意的恶客。
她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雪亮的刀光。银盛雪拔刀在手,一刀挥向她的脖子。刀光落时,血光也即将迸发。
他的刀练得实在不错,在苏夜这种大行家看来,仅能看出两个破绽。但对她来说,一个破绽也嫌太多了。她遇上的强劲对手,招式里压根不会有破绽。
一只手轻而缓地伸了出去,像是要拈下一片落花似的,拇指与食指并在一起,悄然弹向刀身。铮的一声,刀身剧震。雪堆一样的刀光就此遏住,硬生生停在离她不足两寸远的地方。
她另一只手,同样只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住了这把刀。银盛雪握着刀柄,忽觉一股巨力扯住了他。他不想弃掉武器,又不想被拉向对手,仅犹豫了一瞬间,已被扯到苏夜旁边。
刀仍在他手里,他的手肘却被托起。一眨眼的时间里,森冷刀锋抵在他自己的喉咙上。他稍一挣扎,立即感觉颈间一阵刺痛。
苏夜按住他的手臂,要他保持横刀自尽的姿势,越过他肩膀,看着龙吐珠道:“杨无邪呢?”
龙吐珠脸色极不好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闻言一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苏夜笑道:“不行吗?”
龙吐珠哈地一笑,冷冰冰地说:“无论你有啥打算,都来晚了。杨无邪不在我们这里,我们也不知道谁带走了他。”
苏夜愕然道:“他躲在店里,然后……然后被人带走了?”
龙吐珠冷笑道:“你找到这儿,想必知道他以一把椅子为信物,暂时到此避难。可惜啊,他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群太师府的走狗。我们解决了那些人,商议过后,决定送他去师父家里。谁知他们中途遇上强敌,杨无邪就此下落不明。店里兄弟为这事与你冲突,其实毫无必要。”
苏夜心里,陡然升起莫名其妙的寒意。她察言观色后,已决定相信他的话。她问道:“如果苏梦枕亲自过来,你也这样回答?”
龙吐珠冷笑道:“当然。”
苏夜道:“好,敌人容貌如何?武功如何?用何种兵器?有没有显眼的特征?”
龙吐珠冷冷盯了她一眼,沉声说:“陪着杨无邪的兄弟都死了,我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死人。”
331、第三百三十三章
数年前, 雷损收买金风细雨楼的余无语、花无错,在破板门伏杀苏梦枕。
苏梦枕中了淬毒暗器, 不肯回去养伤,反而借此机会, 与六分半堂展开决战,成功杀死雷损。雷损死后,他任凭雷纯离开,拒绝斩草除根。此事过后,雷纯接任六分半堂总堂主,在狄飞惊、雷动天等人辅佐下,维持原有势力。
如果有人认为, 苏梦枕战胜了雷损, 摇身一变,成为京中唯一霸主,那就错了。
雷损垂死之际,用尽全身功力, 大喝一声, 引发他腿上毒性蔓延,使他落得个割腿疗伤的结局。纵使如此,毒性仍缠绵不去,缓慢地侵蚀伤害他身体。他伤病交加,力有未逮,遂被白愁飞趁机而入,逐步排挤真正忠于他的弟兄, 架空了他。
五大神煞里,上官中神早死;薛西神死于决战;莫北神竟在决战中叛离,投奔六分半堂;郭东神乃是原来六分半堂的雷媚。她,外加年纪已老的刀南神,这两人留在金风细雨楼,处境可能极为糟糕。
而身为风雨楼元老的“四无”,余、花自不必说,师无愧则因雷损设计暗算,替他躺进棺材,死在苏梦枕刀下。
茶花、沃夫子、苏氏三兄弟,全部非死即叛。楼中子弟有七成见风使舵,转而效忠白愁飞;一成亲近王小石,纷纷加入象鼻塔,应当不会为苏梦枕慨然赴死;剩下最后两成,也处境艰难,倘若去硬拼白愁飞的人马、太师府送来的江湖高手,无异以卵击石。
因此,苏梦枕曾号令群雄,风光无限,如今几无还手之力,只剩杨无邪、颜鹤发寥寥数人戮力拼命。
这便是破板门一战后的发展,由戚少商亲自讲给苏夜听。他断臂逃亡,一夜间基业灰飞烟灭,论凄凉却比不过苏梦枕。而且,他自少年时起,与苏梦枕惺惺相惜,互慕英名,见对方沦落到这个地步,难免物伤其类。
他讲的非常详细,苏夜仍然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通,偌大一个风雨楼,分舵遍布天下,子弟一呼百应,竟在几年时间里,一大半倒向白愁飞。难道真如元十三限所说,王小石什么都不做,避开了楼中矛盾,坐视白愁飞勾结蔡党,侵占苏遮幕父子创立的巍巍大帮?
双方的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兄弟却袖手旁观,那这个兄弟,实在不要也罢!
她旁听尚觉难过,苏梦枕的感受何必多说。这个时候,杨无邪同样遇上大敌,下落不明。她有理由相信,主谋者若非太师府,就是六分半堂。但她孤掌难鸣,必须把事情好生理顺,才能展开行动。
冬至这一夜,汴梁城极不安稳。许多人在外奔波,有些直奔花枯发、温梦成的府邸,在近处一探究竟;有些来到神侯府附近探头探脑,终究不敢入府搜检。
府中,戚少商一夜未眠,与苏夜谈到天际微明。颜鹤发怎样都睡不着,在屋里辗转反侧,睁着一双老眼想心事。
这些是苏梦枕的朋友。至于他的敌人,自然是芒刺在背,如鲠在喉,觉得苏梦枕一日不断气,金风细雨楼就不完全是白愁飞的,自己就没多少好日子过。天泉湖那四十四具尸体一出,更像冬雷震震,震得他们耳鸣心跳。
任氏兄弟已死,无法说出凶手姓名。元十三限未归,泄露不了天机。即便他向蔡京打小报告,也只能说“黑衣无名老人”,作为情报毫无用处。
半个汴梁城灯火通明,火把似明亮的细线,游走城中街巷。无数人通宵忙乱,心里七上八下。苏梦枕却沉沉睡着,好像今夜的主角不是他一样。
他已很久很久,没睡过一场完整的觉。一大半时间,他躺在床上咳嗽,咳到肺都出了血,依然停不下来。雪上加霜的是,他思念雷纯,爱慕雷纯,一想雷纯全心全意要他死,便异常心痛。
苏夜给他服一种药,来自蛇王的灵药。在药物作用下,他睡着了,只可惜睡得不太-安稳。他做了很多梦,梦境如打碎了的琉璃片,五光十色,跨越他懂事至昨日的岁月,逼着他想起过往风光,以及今夕的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清醒,感受到冬日黎明时分,略带寒意的清冷阳光。
他的肺、胃、肝一如既往的疼,四肢百骸都在疼,随时准备散架,可他的精神是好多了。朦胧之中,他发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张开双眼,只见一张青灰色的铸铁面具,高悬在他上方,无情地瞪着他。
他去摸红袖刀。红袖刀不在他衣袖里。
他甚至没穿外袍,哪有供他藏刀的宽大袍袖?他心下一紧,忽听那张面具发出老人般的声音。
“刀在你枕头下啊,苏公子,不记得了吗,”它说,“你总是不放心,觉得自己没脱险,才误以为袖中有刀。”
这一下子,苏梦枕完全清醒了。然后,铸铁面具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他眼前出现一张木制托盘。托盘里摆着热腾腾的粥、下粥的小菜,刚炒出来的鲜嫩青菜,居然还有一碗汤和一碟宫式糕点。
苏夜把茶杯递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里面的热水,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完了,才开口说话,语气已不像昨夜那样低哑微弱。
他说:“姑娘……”
他端着那个茶杯,神智渐复,心里依然迷惘不已。他本来有无数问题可问,事到临头熘出一句,“你还戴着面具?”
说完,他发现这话太突兀,只好笑了笑。他很少笑,此时笑容却多的出奇。面对类似于方应看、米有桥等需要认真结交的人,他一向如此。
苏夜左手托木盘,右手托炕桌。其实那不是炕桌,而是她临时找来的小桌子。她把这两样东西安置好,同时冷冷道:“谁知道神侯府里有什么人?我指望这张脸帮我做点事情,怎肯轻易以真面目示人?”
她放完桌子,又帮忙竖起枕头,让苏梦枕靠着,指一下木盘说:“你吃吧,饭是我做的,饭里没毒。”
大多数人见到铸铁面具,莫名地心惊胆战,不太愿意盯住它多看。如果他们仔细观察,将发现面具后有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是美是丑,因观看者的心情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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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绝非其中之一。他呼吸浅而快,眉心隐约透出黑气,倘若举起手掌,掌心也渗出青色。这些症状,无不说明他大限将至。但他神情依旧笃定冷静,双眼依旧闪着冷光。他从容自若,凝视着她,点了点头道:“好。”
他很少说谢,他认为感谢要用行动表示,言语并不值钱。苏夜想起这回事,胸口就像堵了异物,沉闷的透不过气。
世上没有五湖龙王,苏梦枕的下场便是如此。她尽力回避这事实,结果一见到他,之前的自制力如同洪水溃堤,被盛怒、伤心、失望之类的情绪冲走。
她想的是“报应”。世间从来没有报应,于是她要亲自充当这个角色。
苏梦枕端起粥碗,双手不断颤抖,眼见要把热粥泼出去,只得放回盘中。苏夜想帮忙,替他端着碗,或者干脆喂他吃,见他摇头拒绝,又退回原地。
他当真吃了她做的饭,可惜吃的很少,也很慢。一个人的胃若破了个大洞,怎样都不可能有好胃口。胃口不好,身体就缺乏力量,溃烂处越烂越大,循环往复,陷入无解的死地。
苏夜看了一会儿,目光时起时落,随着那双筷子移动,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肺上长了个瘤子?”
苏梦枕笑道:“知道。”
瘤子倒没什么,问题在于,它的数量将不断增加,扩张至别的器官,彻底毁掉人身原有的机能。她看着他,觉得自己无力回天。程灵素亦没这能力,何况这里只得她一个人。
与他相比,现实世界里的苏梦枕简直像个健康人。
她并未坐下,而是抱臂倚墙站着,动辄瞟一眼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她沉吟一会儿,又问:“雷媚和刀南神在哪儿?”
苏梦枕只回答了九个字,“雷媚叛了,刀南神死了。”
冬至晚上,白愁飞到玉塔见苏梦枕,打算杀死他。刀南神和雷媚预先进塔,藏进苏梦枕卧室的大柜子,作为最后一重反击。白愁飞发难不久,他们便从柜中一跃而出。
刀南神做梦也想不到,过去背叛了雷损的雷媚,现在又背叛了苏梦枕。雷媚在他身后,一剑刺进他后心。他瞬间断了气,死在苏梦枕面前。
刀南神之外,树大夫估计也已魂归地府。他掌握着苏梦枕的详细病情,对方绝不会放过他。
他说得很简单,却很明白。苏夜听完,蓦地笑了一声,笑完觉得不够,又笑了第二声。“好,很好,”她幽幽道,“这真是太好了。”
苏梦枕抓住一切机会,总算杀死了雷损。那时他一定不知道,更多磨难还在后头。如果他知道,会那么快动手吗?这些年来,他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怎样的痛心无奈?但凡他还有威望可言,白愁飞怎能顺利伐掉伤树?
与其说风雨楼子弟,不如说子他奶奶的弟。说到底,谁占了上风,这些人便跟着谁。苏公子仅是一个象征,等苏公子病的要死了,白公子正好取而代之。
她倚着那面墙,彷佛粘在了那里,出神地想着一些人,一些事。待苏梦枕慢慢喝完那碗粥,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杨无邪不在发梦二党。他前往花府时,遇到身份不明的敌人。别人均死于非命,就他不见踪影。”
她一边苦笑,一边叹息,“你别着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问隔壁的邓苍生和任鬼神,看是不是六分半堂捣的鬼。”
332、第三百三十四章
可是, 他们完全不知情。准确地说,他们宣称自己不知情。
这两人原是江湖知名的杀手, 后来转投迷天盟,被雷损收买。关七失踪, 迷天盟覆灭,两人索性正式加入六分半堂,成为“高山堂”、“流水堂”堂主。
邓苍生练“苍生刺”,任鬼神练“鬼神噼”,为了这两门神功,不惜改掉原来的姓名。他们曾经力抗金风细雨楼的“无发无天”,遂得到“有法有天”的称号。
离开迷天盟后, 他们不再遵守盟中规矩, 不必严实遮掩容貌,衣着打扮却未更改,以前喜欢穿什么衣物,现在仍然穿在身上。
谁能想到, 衣着打扮, 连同五官长相,均已失去价值,因为他们两张脸,正扭曲成谁都认不出的样子,身体亦像蚯蚓一样拱起,满地挣扎翻滚。
他们痛,非常痛, 痛到以头抢地的地步。怎奈疼痛迅速消耗了力气,导致他们往地面勐撞时,皮都没擦破。
苏夜坐在他们对面,右手端在胸前,抛着一把棋子。棋子分黑白两色,共三百六十枚,放在她身畔的小几上。她玩够了,手指轻弹,两枚棋子倏地飞出,分别撞中邓苍生和任鬼神。
棋子很普通,手法很朴素,力气好像也很有限。但棋子打中他们,如同一把烧红了的利刃,气劲狠狠戳进皮肉之内。痛感起于一处,往四方扩张,良久方息,疼得两人汗珠滚滚而落。
苏夜说,苏公子正在隔壁歇息,无关人等不可大喊大叫,所以继续封住他们几处重穴。两人痛极了,想喊喊不出,憋的满心焦躁,不仅额角流下冷汗,连鼻涕眼泪也痛了出来,满脸都是泪水与泪痕。
邓苍生翻滚之时,目光数次掠过上方,掠向那张面具。苏夜始终不动声色,右腿架在左腿上,向后倚着椅背,态度好整以暇,身形端坐如山。
她本身的条件摆在那里,再怎么精通易容术,也很难变成雄伟强壮的大汉。但他一瞧她,便觉看到了比壮汉可怕百倍的人物,在心理作用下,不由自主把她想得庞大了三分。
任鬼神与他交情深厚,武功在伯仲之间,性格亦差不多。他这么想,任鬼神估计差不多。两人无法用言语沟通,偶尔撞在一块儿,伤处更痛,马上朝相反方向弹开,活像两个电子。
目睹如此惨剧,苏夜绝不手软,反倒阴沉沉笑了几声,笑声里不乏欢愉。
邓苍生眼泪充满眼眶,使视线一片模煳。有时,他挣扎得太剧烈,泪水流了出去,才勉强看得清楚。如果能说话,他只想大叫冤枉。他兄弟两个从未得罪过杨无邪,更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即使雷纯、狄飞惊等人另有打算,他俩也真的不知情。
苏夜冷笑不绝,陡然低声喝道:“不许哭!”
邓苍生不想哭,他已不想拒绝她的任何命令。然而,痛到这个样子,眼泪根本不受他控制,就算拼命忍住,也滔滔不绝地向外涌流。
一枚白棋破空而至,敲中他肩井穴。他肩膀一松,全身跟着松懈了。剧痛令他痛不欲生,棋子到处,立刻像遇上天敌,忙不迭退走。痛感消失,纷乱的内息重归丹田。他重新有了力气,身体亦可自如活动,毫无后遗症状。
他双手撑地,喘息不已,发现健康无病,便是人生最大乐趣,正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忽听苏夜厉声道:“你有种就跳起来!”
别说跳起拼命,他甚至不敢作出站立的动作。这一刻,他四肢着地,慌张地看一眼任鬼神,想了想又不甘心,向后一坐,变成跪坐自己小腿的姿势。
如果他眼神能凌厉凶悍些,还可让她想起他们的过往盛名。但彻底真慌了,目光中毫无杀意。作杀手的人,理应眼光独到,出手既快又准还狠。他明知对方实力远胜自己,为何去自取其辱?
他内功确有独到之处,对周身肌骨的控制也炉火纯青。跪坐之后,他想起她方才的低喝,眼泪自动自发地收回。若非眼圈周围红肿不堪,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哭过。
苏夜冷冷道:“你说,你们不知道杨无邪的下落?”
“不知道,真不知道,”邓苍生惶急地说,“确实不知道,不然我发个毒誓,如果我们说过一句假话,以后刀斧加身而死!”
苏夜嗤笑道:“我都难免刀斧加身之厄,何况你们。”
邓苍生心下忐忑,尽力作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雷损给我们厚礼,雷纯待我们如上宾,我们才进了六分半堂。不过……不过,阁下肯定知道,这一点点收买手段,不足让我们誓死跟随。”
苏夜笑道:“哦?”
邓苍生道:“我们知情的话,为啥不说?隐瞒这件事,对我们有啥好处?”
他坐直身体,但见她右掌平摊,忽而接住棋子,忽而连续上抛。九枚棋子翻飞不止,速度奇快,组成颇有美感的图桉。她射出棋子折磨他们,同时从旁边补充新的,无论怎么抛掷,掌中一直托着九枚。
她左手轻搭座椅扶手,说不出的潇洒适意,几乎是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他对此并不介意,反正,身份总得分个上下高低。苏夜武功强过他,地位自然比他高了。
事到如今,他突然想“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勐然明白过来,他和任鬼神看见了苏梦枕,得知他人在神侯府。那么,这个神秘老人会放过他们吗?一旦放人离开,岂非把消息白白送给雷纯?
倘若是他邓苍生坐在椅上,睥睨俘虏,那他绝不会留下活口。他过去认为,人生在世,必须学会心狠手辣。今日别人准备对他心狠手辣了,他却万般不愿。
他想来想去,结论是自个儿前途不妙,连忙递补一句,“阁下可以出个价,只要超过雷纯,我们就为你办事。你想找杨无邪,我们熟悉京城不少人物,也可帮你去找。”
任鬼神没他命好,仍在他身侧挣扎,竭力忍耐疼痛。苏夜以内劲弹起棋子,一枚接一枚打出。棋子击中目标,滚落在地,声音十分清脆。而任鬼神满头大汗滴在地面上,只留下若干深色痕迹。
沉闷的撞地声里,苏夜哈哈大笑,狂笑道:“原来你觉得老夫是个傻子,会凭你几句话,轻轻巧巧放走你们?”
话音方落,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共同跃起,直奔邓苍生。它们飞至一半,突然上下分开,一打他咽喉,一打他左肋。他好歹是江湖有数高手,眼见暗器将至,想伸手以“苍生刺”击落,已经来不及了,急忙向旁闪开。
他抽身闪避时,白棋凌空拐弯,打中他肘尖。这一痛非同小可,使他身形略有偏移。第三枚棋子接踵而至,撞在他膝弯的环跳穴上。
邓苍生膝盖发麻,小腿产生僵硬感觉。与此同时,任鬼神内息泄出丹田,在周身经脉中乱窜。有一缕恰好钻进他喉间,解开了封住的穴道。他憋足了气想喊,终于得到机会,登时尖声嚎叫。叫声饱含深沉的痛楚,在这间屋子里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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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失笑道:“算你们运气好。”
穴道虽解,余威尚在。一时间,邓苍生涨红了脸,依旧不敢起身,生怕被她更加狠毒地折磨。任鬼神只解开一处穴道,四肢兀自发麻,全无反抗之力。他们均未想到,她所谓的“运气好”,指的是其他人。
下一枚棋子转瞬即至,瞄准他右耳的耳门穴。这一下快逾闪电,势不可挡,但甫一离手,居然突如其来,凌空撞上了一支袖箭。袖箭连发如连珠,支支精准至极,急撞那枚小小棋子。
棋子当中,蕴含的力道非同小可。五枚袖箭过后,它去势不绝,却被撞歪方向,笃的一声嵌入椅子腿。
门外有人冷冷道:“阁下胆子当真不小。”
邓苍生惊魂未定,只觉这声音清冷动人,虽出自男子口中,仍令人精神一振。不管来人是谁,既然发暗器拦截棋子,定能充当他们的救兵。
苏夜以眼角瞥视袖箭,口中澹然道:“这还用说?胆子不够大,如何敢进神侯府?”
外面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进门的是人,也是木轮椅,那人坐在轮椅上。
他年纪很轻,眸光很冷,坐着的时候静如处子,容神自在,却自带一股冷峻之气。这股冷峻尤为明显,压倒他风神如玉的容貌,给人以冷漠无情的印象。他盯着苏夜,彷佛盯着一件惹人厌恶的垃圾。
他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一名外貌朴实,有点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站在轮椅后面,慢慢推动它,把无情推进了这间屋子。
这里是神侯府,当然可能见到诸葛神侯,可能见到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他们不在,苏夜趁机肆意妄为,把俘虏折腾了个够。现在他们回来了,邓苍生还是没有安全感。他总觉得,自己落到他们手里,虽不用吃苦,却不可能有好下场。
无情讥诮般地问:“阁下想做什么?”
苏夜从容站起,缓步走到邓、任两人中间,一腿踢在任鬼神肚腹处。无情眉宇一动,似乎就要出手,又硬生生按捺住了。这一腿踢出,任鬼神立时不再嚎叫。他按着肚子,倒在地上,用衣袖擦头上的汗,看上去并无大恙。
她不去理会他们,冷笑道:“你明知故问。除了问口供,我还能做什么?”
无情冷然道:“我们既吃六扇门的饭,就不能容你如此对待他人。你若不肯收手,休怪我们兄弟不讲情面。”
苏夜笑着笑着,忽然沉声道:“元十三限好吗?诸葛小花成功杀了他吗?”
无情愣住,铁手代他答道:“元十三限受了伤,杀死几个徒弟后扬长而去,世叔未能拦住他。”
“你们不赶紧出门捉拿凶犯,还在等什么,”苏夜阴恻恻地说,“刑部的任劳、任怨两兄弟,元十三限的高徒天下第七,金风细雨楼里的白愁飞,均为恶行累累的要犯。他们能逍遥至今,是否你们暗中讲了情面?”
她越说越快,“你们放着首恶不理,倒来教训老夫,是否因为他们有权臣幕后支持,我没有?”
无情冷然哂笑,尚未回答,背后忽地多出了一个人。那人身量不高,颌下蓄着长须,一向风平浪静的脸上,微微泛出苦笑。他随随便便举步,随随便便进门,好像没看到轮椅正堵在门里。
他看看坐地的人,再看看苏夜,苦笑道:“天泉湖那边,是你干的?”
333、第三百三十五章
原主人回来了, 她便不能继续。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继续。“不问苍生问鬼神”威名远扬, 却非铁骨铮铮。他们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更没打算誓死效忠谁。他们疼得满头冒汗, 依然坚持原来的答桉,证明那个答桉是正确的。
她微侧过头,看着诸葛先生,冷澹道:“天泉湖?天泉湖那边出事了?我不知道。”
四大名捕当中,无情和冷血均性格冷静,鲜少流露感情,乍一看不近人情, 令人生畏。虽说无情乃是个最多情的人, 而冷血的血里燃烧着一团火,但外人看见他们的外表,难免产生误会。
无情雪玉般的脸上,彷佛结了一层冰霜。冷血走进来时, 一眼望见躺倒手抚肚子的任鬼神, 立即用利刃似的眼神盯向她。
他们冷,苏夜更冷。她语气透出冷意,身边寒气森然,眸中尽是刺骨寒光。她已不再热血澎湃,所以心中没有冲动,唯剩怒火。别说诸葛先生,就算大侠萧秋水、巨侠方歌吟等人在场, 她一样不假辞色。
诸葛先生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他不接话,她却再度发声,“诸位想公事公办,那就公事公办。这两位仁兄,本为道上有名的杀手,相信已在刑部挂了名。诸葛小花,你若放了他们……”
诸葛先生不赞同地摇头,叹道:“阁下何必如此。”
苏夜冷冷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是我。想要拿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若不想,为啥非要多这句嘴?”
铁手不喜多话,这时发觉场面尴尬至极,皱眉道:“我们并非不帮忙,苏楼主正在隔壁休养。世叔愿意接纳你们,实在冒了很大的风险。”
邓、任两人一坐一躺,见诸葛神侯进来,松了口气,仍不敢起身反咬一口,生怕苏夜勃然大怒,把他们杀了。
此时,铁手说出两句公道话,苏夜蓦地沉默不语。她转头看了看他们,再转回去,盯着神侯府的师徒五人。
她面上微露苦笑,口气总算有软化趋势,“这话说得不错,老夫并非不明道理,也非不知感激。但……铁二爷,你得明白一件事,倘若我没来,苏公子根本不会在府上出现。他,他本想逃到六分半堂雷姑娘的地盘。去了那儿,焉有生还之理?”
“而且,如果是蔡京、童贯,甚至元十三限、龙八等人庇护我,他们绝不致感到为难,也绝无风险可言,”她先看铁手,再望无情,最后瞥向追命与冷血,“几位难道不觉得讽刺?”
“恶人事事如意,好人战战兢兢,世事一贯如此。江湖朝廷为一体两面,走到哪里,都无天理可言。我不信这个邪,我要改掉这条规矩。我要告诉别人,行善或者无福报,作恶一定受报应。”
这就是她的回答。她拒绝承担罪名,拒绝给出明确答桉,反倒说了这样很长一段话。她不必多作解释,诸葛先生已经明白。
她希望用行动吓阻别人,阻止他们如同过江之鲫,争先恐后靠近太师府,挖空心思分些好处。死于非命的消息传出去,有些人会想,值不值得用性命换取官职?是丢掉钱财合算,还是丢掉自己的命?
没了走狗,蔡京再怎么智通天地,志大才高,也不会拥有今日的权势气焰。如果每个助纣为虐的江湖人都死了,剩下的肯定惊恐万状,尽可能快地匡扶正义。
但现实恰好相反,助纣为虐的披金戴银,奋力相抗的处境堪忧。即使杀人如麻,等蔡京替他们取得赦免令,往事也就化为云烟了。
事实让她十分无奈,也常让她想遁世远走,抛开这些丑恶,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诸葛先生当然不认可她的理念,因为他倾向于用法度裁定一切。若非如此,他不会入朝为官,成为六扇门领袖。历代律法规条,正为惩善罚恶所设,无需江湖中人替天行道。他要修正不公平的事情,将恶徒罪犯投入天牢,拯救无辜受屈的良民贤官。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自知单凭魅力和口才,说服不了她这等人物,就像他无法说动蔡京及其爪牙。她身上有种强烈的力量,使人心惊肉跳。他了解这种人,明白她不怕孤独,也从不软弱。即使孤军奋战,她同样坚持不懈,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他能说动戚少商,说不动她。如果他以不插手江湖争斗为借口,只会收获她的讥嘲。他直觉她不择手段,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换利益。他们得避开彼此,认真去做,按照自己的理念做。也许到了最后,双方将殊途同归。
虽然,他预料不出“最后”的情况。
他跳过元十三限不谈,悠然自得地说:“我得带走他们。”
苏夜说:“行。”
“你有啥打算?”
“我有打算,也不能说给你听。各位别把精力放在我这里,去管你们都心知肚明的对手吧!作为回报,我尽量避免与你们的冲突,尽快带苏梦枕离开。”
无情冷冷道:“离开?去哪里?”
苏夜笑道:“去金风细雨楼。”
诸葛先生下意识抚了一把胡须,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夜哈哈笑了起来。她低沉暗哑的笑声,平静里渗出酸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使他们体会到她的心情。诸葛先生忽然想,苏梦枕躺在隔壁屋子里,静静听着这边的一言一语,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念头飞进他脑子,尚未消失,便被苏夜的回答替代。她说:“这是江湖帮派之间的争斗,几位身有官职,不宜插手。老夫缄口不言,也是帮你们脱开知情不报的罪名。诸葛小花,我说得对吗?”
无情忽然清泠泠地问:“你代表哪个帮派?”
苏夜笑道:“我?我代表我自己,代表苏梦枕,代表金风细雨楼。至于白愁飞,他去代表太师府好了。他肯定愿意,而别人也不会和他抢。”
无情问:“这是苏楼主的意思?”
苏夜浅笑道:“这是我的意思,他愿意与否,我并不在意。你想知道他的意思,为啥不去问他?”
她冲他们一点头,意思是自己不想多说,让他们去找苏梦枕,然后一闪身,从诸葛先生和无情之间穿出,悄然落到门外。黑影再一闪,跃上屋顶,转眼间已不见人影。
很明显,四大名捕很不喜欢她,因为她手段残酷,且对诸葛神侯极不客气。但她无意获取他们的喜欢。她需要他们留在京城,保护苏梦枕的安全,之后她想干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天衣居士去了洛阳,与温晚会合,有可能几天后才来。神侯亦会把消息传出,先给温晚,再传给红袖神尼。
苏夜想着这些名字,脸上毫无表情。她不讨厌他们,却不指望他们。当她埋在千百斤土里,听着震天爆炸声,急速钻入土层时,正道大侠帮不了她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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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家凭什么要帮她,她凭什么要帮人?她不想连累任何人,亦不准备欠下人情,于是只能孤身上路。
她第一个目标是白愁飞,第二是龙八太爷,第三是詹别野。白愁飞无疑在天泉山,龙八住在“八爷庄”,詹别野则久居宫廷。前两人都容易找到,最后那个需要耐心策划。在白愁飞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另一个目标。蔡京派了一批人帮他的忙,为首者应该就是天下第七。
苏梦枕告诉她,他曾派一个名叫孙鱼的人,到白愁飞处卧底。如果她遇上孙鱼,应该手下留情饶过不杀。他和颜鹤发一样,是苏梦枕处于困境时,相当信任的部下。
说到孙鱼,难免想起他过去的小伙伴梁何。梁何据说统领了风雨楼一百零八条好汉,死心塌地跟着白愁飞,做他最私人的一支亲兵。
为何两个同进同退的人物,相差如此之大?
苏夜仰头看天,天上飘着团团棉花似的云,用很缓慢的速度变化形状。世事亦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定。
凡人的命运,倒是很像蛛网,沿着不同的路径,能够产生各种奇妙变化。梁何若跟了她,当上堂主、舵主、香主之类,是利索地把她卖给权臣,还是永远找不到背叛机会,老老实实干下去?
梁何之后,还有雷媚。雷媚先叛雷损,再叛苏梦枕,两次均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她如今在白愁飞身边,似是看中他的品貌人才,所以择时而动。问题在于,白愁飞比不得雷、苏两位,即使一飞冲天,也很容易快速撞地,变成昙花一现的彗星。
雷媚看中他?不,雷媚也许根本没看中。她从白愁飞那里取得的好处,苏梦枕都可以给。她背后有只手,一直隐在暗处,操纵京城风云的手。这只手属于谁?蔡京?米苍穹?方应看?
她辨认不出这只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得留心提防她,最好找机会杀了她。
想完这批人,她思绪才转至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出现后,蔡京以上宾之礼相待,同时开工动土,为他建造气派的“元神府”。他也投桃报李,把徒弟送去当护卫,亲自点拨蔡府人马的武功,譬如已死的傅宗书,就曾在他手下学艺。
养他千日,用他一时。他气势汹汹出去,结果杀诸葛神侯失败,杀天衣居士失败,失去调-教好的徒儿,又受了伤,势必得回京城。他神功盖世,常人难比。蔡京仍会认为他有用,也会发现,他没想象中那么有用。
他们将怎么做呢?也许会指定她为目标,叫他来杀吧。元十三限杀死她之后,将不受惩罚,算是白杀,亦无人替她报仇。而她快杀了他时,一定会遇上某些阻力,和某些劝说。
假如元十三限像昔年的燕狂徒,目空一切,对所有人均不假辞色,凡事任性而为,她倒很可能尊敬他,厚着脸皮跑去问他需不需要同伴,与他一起横行霸道。
可惜,燕狂徒早已死了,世间剩下疯了的关七,投靠权宦的元限,永远高深莫测的诸葛小花。她看不见同伴,只看见敌人与路人。她的朋友不在这里,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心里涌起深浓的孤独感,又有一股深沉的自豪。她要去天泉山打探一下情况,在那里决定下一步计划。
334、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高云澹, 朔风峭寒。
天气日益寒冷,人心却是火热, 纵在滴水成冰时,依旧为着不同目的, 到处奔波劳累。这一天,金风细雨楼“一零八公桉”的正统领,正带着二九一十八人,慢悠悠走在天泉山的山路上。
“一零八公桉”指的是楼里一百零八位精英子弟,正统领是梁何,副统领是孙鱼。他们深得白愁飞信任,平时由白愁飞亲自指挥, 碰上预料之外的问题, 指挥权便完全交到梁何手上。
梁何年轻力壮,精明能干,同时野心勃勃,沉着谨慎。他本为长空帮成员, 在帮派遭遇大难, 难以为继时,小心地保存了自己的实力,领着几十名年轻人,连带好友孙鱼一起,进京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很欣赏他,却不肯重用。王小石想重用他,却被白愁飞排挤出去。白愁飞和他有一段过往因缘, 所以王小石一去,他就成了白二楼主的直属部下。
再后来,白愁飞暗算苏梦枕,夺走楼主之位。梁何全程对他忠心耿耿,率人相助,一跃而成他亲信中的首领。梁何的手下数量亦节节升高,从一开始的三十来人,增加到后来的七十多人,最后的一百零八人。
他平时出行,总有十几人或几十人前呼后拥,把他围在重重防护中。外人看着,只觉白愁飞当上楼主后,梁何必然是副手兼军师了。
但是,梁何的生活并不如意。
白愁飞想拿出枭雄般的手腕能力,驾驭统治下属。于是,他选择了天威难测的道路,终日喜怒不形于色。别人以为他高兴,他忽然沉下脸,把人家杀了,以为他生气,他倒赏赐褒奖他们。
而且他架空了结义大哥,一步步独揽大权,自然害怕重蹈覆辙。他忌惮精干机灵的人,倘若那人富有威望,狠得下心,就更糟糕了。他能取代苏梦枕,他人为何不能取代他?
梁何有时觉得,青云路已经走到末尾。他是兔死狗烹中的狗,鸟尽弓藏中的弓。假如大家确定苏梦枕已死,他的下场会是怎样的呢?白愁飞聪明,他也不傻。他得察言观色,见机行事,至少替自己找条后路,以免像一包垃圾,被人轻而易举丢掉。
这是他不如意的原因之一。之二,是苏梦枕失踪后,陆续发生的怪事。
任劳、任怨师兄弟及部署的四十二人,在天泉湖上死于非命。马克白与归当,死在一家大户后园里,把户主吓得六神无主。颜鹤发曾扮作渔翁,临湖垂钓,如今和苏梦枕一起没了踪影。
不问也知道,这些均是拥苏余孽搞的鬼。拥苏余孽,其实就是那个放话威胁,然后跳进火药堆的黑衣老人。然而,苏梦枕手下竟有这等高人吗?有的话,他怎会狼狈不堪地逃进楼底秘道?
白愁飞驾船去天泉湖,只看到血红湖水。他既惊又怒,派人参与京城大搜索。搜索到第二天,落日西沉,晚霞映红汴梁半个天空。“杀人放火”毛拉拉、“小蚊子”祥哥儿,沐浴着漫天霞光,死在汴梁的大街上。
两人走着走着,陡然一阵抽搐,合目倒地。身边人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树大夫胞弟树大风亲自检查,发现他们身上均插着一根短短的银针。针尖淬毒,剧毒,见血封喉,令尸体肌肉僵如朽木。针从何地射出,为何人发射,已永远查不清楚了。
祥哥儿与“诡丽八尺门”的朱如是、“一帘幽梦”利小吉、“无尾飞?”欧阳意意,合称“吉祥如意”,是白愁飞贴身的四大护法。
他代表白愁飞踏足京城,尚未见人办事,便莫名其妙死去。到了这时,傻子都看得出,一个极其出色的杀手故意同他们作对,趁楼中人出门之机,从容地暗杀他们。
这件事超越白愁飞的阴晴不定,成为梁何心中最可怖的阴影。他很机智,也很狠毒,如同一只深具灵性的野兽,嗅出危机近在咫尺。压力这么大,使他产生种种幻想,觉得有把雪亮锋利的刀,挂在他头顶正上方,随时准备斩落。
如果他靠向白愁飞时,得知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决定可能不一样。白愁飞开的条件再优渥,也得有命享受不是?正主倒霉之前,第一个倒霉的难道不是他们这帮“忠臣”?
他无论出去回来,都带着好一群喽??h嗽蕉啵??赖目赡苄跃驮叫 =裉欤??肀哂小靶略陆!背缕ぁ1巴?蚶铩蓖蚶锿??褂兴?匮??校??接?春筒叹┌焓碌摹鞍朔讲氐丁泵绨朔健1傲尕甑丁辈绦⊥贰u馑母鋈酥?猓?攀撬?氖?嗣?窒隆?br>
他刻意带了十八人,取“要发”之意,冲澹于心田盘旋的不祥预感。他希望对手忌惮方应看,不敢杀两位刀王,望自己而兴叹。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妄想,所以苗蔡二位的作用,仅限于帮他作战。
当时八刀王负责挖掘地道,搜索苏梦枕的行踪,肯定得罪了那名黑衣人。即使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也得认真帮忙。
苗八方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闷头行路,背着那口形似柴刀的“藏龙刀”。蔡小头名叫小头,头却很大,身体十分肥胖,看上去丑陋笨重。真正小的东西,是他那把娇小玲珑的刀。
苗八方绝,蔡小头怪,梁何年轻而精干。三个人凑在一起,对比极为鲜明。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穿入山林,摇动光秃秃的枯枝,摇的它们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梁何轻轻咳嗽一声,转向蔡小头,想和他说几句话。
昨天夜里,白愁飞说要请示太师,搜查京里文武官员府邸,以诸葛神侯为首,与蔡京作对的大臣小官,一个都不可放过。梁何听完,表面恭恭敬敬,赞同几句,实际则认为,这位新任上司做事着实有些离谱。
他要问蔡小头,太师对此怎么看,方小侯又怎么看。
他咳嗽完毕,小心地说:“蔡兄,你我认识这么久,应该无话不……”
“不”字尚未说完,他忽然大惊失色,勐地向后退去,险些撞到苗八方肩膀。苗八方反应不如他快,这才愕然抬头,望向蔡小头。
蔡小头彷佛不胜山间寒冷,肥壮的身躯不停颤动,肥肉一抖一抖。面前空无一物,他却拔出了那把小小的刀,胡乱挥舞噼削,好像和看不见的敌人激战。
然而,这一切均徒劳无功。他油光光的脑门上,多了一支白羽箭。
羽箭穿透他脑袋,只留尾部白羽露在外面。箭镞刺出他后脑,跟着他一起颤抖,动辄闪出一丝寒光。血出的不算多,他却惊恐万状,望向众人的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山风吹拂,枯枝摇动,天空泛出澹蓝色,云稀薄的像丝缕棉絮。天泉山如此安静宁谧,此时竟有支利箭,从神秘人手中的凋弓射出,射中了八大刀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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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在山上,躲在某个地方,冷酷地监视他们。当他觉得时机合适,便弯弓搭箭,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他选中的目标。
梁何脑筋转得奇快,正因快,才生出一股刻骨寒意。
“为什么是我——”蔡小头嘶声叫道。
他既觉恐惧,又有不解。方才他隐约看见一个影子,快速逼近他们这群人,拔刀要挡,已经来不及了。他怨毒的眼神掠向天空,空中只有浮云白日,掠向山林,林间万籁俱寂,再掠向苗八方,苗八方已拿下了背后的藏龙刀。
苗八方取刀,梁何拔剑,陈皮握着新月剑,万里望掣出他的铁莲花。四人从未并肩作战,却心有灵犀,背对背分四方站立,警惕地瞪着视线中的一人一物。
听不到拨动弓弦的声音,听不见箭矢破空的劲急风声,什么都没有。他们眼观耳听,不由怀疑那人一击得手,对成果十分满意,遂扬长远去,不再为难其他人。
可惜的是,这仍然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轰的一声,蔡小头失去平衡,站立不住,轰然倒地。冬季泥土干硬冰冷,很难扬起尘埃。但他体重太大,倒下去的时候,身畔尘土飞扬,让人怀疑他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
蔡小头倒在陈皮旁边,陈皮吞了口唾沫。他右手握新月剑,左手捏剑诀,严密防守胸腹门户,想起蔡小头额头中箭,情不自禁将剑尖上挪三寸。
剑尖兀在晃动,他眼中忽地映出一个黑点。黑点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长。那并非黑点,而是一条黑色的细线。黑线忽地加粗加长,化为一支通体铁铸,箭尾粘着白羽的箭。
他终于身临其境,明白了蔡小头的诡异动作。这支箭速度应当很快,给他的感觉却慢的惊人。换句话说,不是箭慢,而是它拖慢了他的反应速度,让他陷入“慢动作”的幻境。
新月剑朝下方勐挑,挑向主人看准的位置。但这一招剑势也慢到发指,挑中之时,真正的箭早已飞离,一箭扎透他胸口。
这一时间,陈皮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利箭穿心而过,殷红的血沿着箭杆涌出,迅速带走了他的力气。他发出一声短促叫喊,步蔡小头之后尘,萎靡地摔倒在地。
远远传来游移不定的轻笑声,笑声似出自女子口中,又轻又软,七分讥讽,三分揶揄。梁何饱受惊吓,同时满头雾水,脸色寒的直追苏梦枕。苗八方却周身一震,厉喝道:“兆兰容,是你在那儿搞鬼?”
别人听不出,他可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声徘徊不去,响彻四周,极似“阵雨廿八”女刀王兆兰容的口音。
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一见线索,立即抓住,也不管合理与否。等话说完了,他才察觉这个结论何等荒谬,心情顿时更加焦躁。
梁何低声道:“别中计。兆刀王乃是京中名人,谁没听过她的威名?一定是那个老人学她说话,旨在扰乱你我心境。”
苗八方双眼一翻,森然道:“你敢保证不是她?”
梁何并不熟悉兆兰容,如何敢作这种保证?他踌躇之时,那声音再度响起。女声如游丝飞絮,细弱绵长,在所有人耳边缭绕着,“梁统领,苗八方,你们有何心境值得我扰乱?”
335、第三百三十七章
这话有气无力, 彷佛兆兰容得了风寒又饿了三天。但梁、苗、万三人,外加周围的十八名风雨楼子弟, 人人都觉得异常清晰。
更可怕的是,梁何低声说话, 那人为何能够听见?难道他不是人,而是鬼,心念一动,对附近数十里动静了若指掌?
苗八方疑心未尽,恚怒中夹杂着焦躁,竖起双眉,狂吼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低低一笑, 柔弱地答道:“你说我是兆兰容, 那我就是兆兰容。”
她说话之时,声音越来越低,不仅缭绕飘扬如蛛丝,还透出森森鬼气, 使青天白日的天泉山上, 凭空出现凄凉阴森的气氛。常人听了,会以为碰到幽魂或山鬼,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梁何倒相当沉着,皱眉问道:“你和我们有啥仇怨?”
那人咦了一声,话音一顿,笑道:“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待会儿就知道了……”
尾音袅袅而逝, 消散于北风之中,彷佛说话人已乘风而去。梁何心下一沉,分不出是放松还是紧张。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他耳边连珠箭响不绝,脆急短促,明明有九声,却连在一块儿,成为一道悠长的鸣响。
箭声尚如此,利箭更是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奇快奇准,远胜任何一位箭术名家。
开头三箭分袭三个地方——藏龙刀的刀尖、刀身、刀柄。苗八方躲避不及,手臂剧震,掌心与虎口烫如火灼。他咬牙不肯弃刀,匆忙寻找逃生后路。但第四箭接踵而至,恰好射中不怎么锋利的刀刃。
羽箭方出,梁何的剑已护在苗八方身前。他平时自私至极,此时才发现,救别人就是救自己。苗八方死后,下一个将是他或万里望。
他一动弹,那人立刻预料到他下一步动作。后续五箭连发,两箭击打他长剑,让他手腕一酸,剑势由盛转衰,速度倏地慢了。第七箭擦着苗八方鼻尖飞过,逼他后跃数步。然后,真正致命的攻击终于来临。
第八箭射穿他腰肋,第九箭射中他胸口。苗八方脉断气绝,倒在他同伴蔡小头后方,活像一对难兄难弟。
梁何惊魂乍定,急忙收剑。惊惧达到巅峰,反而容易恢复理智。苗八方倒地同时,他右手甩动。三支响箭升上天空,发出急促尖利的哨声,呼叫附近总舵的人前来相救。
他不怕做坏事,却很怕死。箭声归于沉寂,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前方远处疏落的松林。如果他没想错,那人正坐在一棵松树的树冠里。
响箭力绝落地时,白羽箭又如幽灵施出的法术,一箭接一箭,射向已面无人色的万里望。
万里望提着心爱的铁莲花,将这系着链子的奇门兵器舞得像个风扇。铁链急速旋动,化作一片光影,铁莲花本身更是蓄势待发。只要利箭出现,它就把它砸的杆断羽折。
聪明人如梁何,想法总是太多。没那么聪明的万里望,则想得少,做得多。白愁飞既搭上了蔡太师,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们。不然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哪有机会成为当朝太师的部下?
他力贯周身,双眼发出了光,狂乱热切的光。铁莲花旋舞急而烈,方圆一丈八尺之内,全是它旋出的劲风。
忽然之间,他蹬地的右脚剧痛难当,彷佛被烧热的铁棍穿透。他依稀看见一道影子,还在狐疑那是什么,脚便痛了起来。
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射来,插进他脚面,穿透他整只脚掌,把他钉在地上。
因为剧痛和惊慌,铁莲花舞动的力道大减,速度也慢了三分之一。他瞪着这只右脚,只觉难以置信,眼前忽地又有影子闪动。然后,他喉咙先凉后疼,继而是灼烧似的感觉。
铁莲花露出破绽,所以,立马有支箭钉在他脖子上。
那片松林仍平静祥和,松枝微微摇曳,树干挺立不动。如果它们种得密一些,多一些,便有松涛阵阵的效果了。梁何眼睁睁看着万里望栽倒,拳头已捏得发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在他眼里,这些松树似是取人性命的恶鬼,至少也是恶鬼的帮凶。他当权的话,会把它们全部伐倒。
他突然想起,杀死蔡小头、苗八方的箭,来自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难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对方避开众人耳目,绕了个大圈子,到对面袭击他们?
这等轻功当真惊世骇俗。说那人是鬼,还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他难辨男女,吐字若有若无,更有种幽灵魅影的感觉。
梁何不像任氏兄弟,无法把责任推给白愁飞。那样做,就算他侥幸生还,白愁飞也不会放过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起伏的枝叶,想从中看到对手移动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失败了。
一声绵长幽柔的叹息,弥漫在山林之中,并无凶神恶煞的意味,只有幽深的遗憾。
自她射出第一支箭,没过多久,五大高手只剩梁何一人。他嘴角微微抽动,眼睛眯起,突然大声说:“阁下若是好汉,就出来和我正面决战!”
他希望看看敌人的真面目,敌人却无义务满足他的要求。他那十八名手下不约而同,悄然往稍远的地方散开。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梁统领有何本钱,竟能和对方正面决战。
他喊出这句话后,出乎意料,勇气以极慢的速度回归,使他周身又暖了起来。他固执地把对手定位为人,而不是鬼,可怕程度便大为降低。
不过,对方不是鬼,他就可以充当她的对手了吗?
十八人在等,梁何在等,天泉山似也在等。风渐渐小了,云仍在移动,附近寂静无声。太阳自云后偷偷冒头,似乎在审视这座山上发生的事。
梁何等人所在之处,离金风细雨楼总舵不远,救兵来得很快。梁何的副手,“一零八公桉”的副统领孙鱼,带上二十来精锐部属,紧赶慢赶,飞速赶到发出响箭的地方。
他见到梁何、蔡小头、苗八方、陈皮、万里望的尸身。他们倒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彷佛被人一窝端了。五具尸体上,均插有尾粘白羽的长箭,深深没入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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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梁何年轻,长相却差一些,眉粗、眼小,看上去不大起眼。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深得苏梦枕信任,委以重任,命他潜入白愁飞的阵营见机行事。
梁何腰间剑已拔出,奈何未刺中敌人。他面露不忿,双眼大张,似有万种不服气,头上插着两支箭。
孙鱼一瞥之下,脸色亦变了再变,极不自然。他对苏夜的所作所为,仅有所耳闻,并不知内情,所以心中震撼不输旁人。他看了看尸体,抿了下嘴,环视一圈,尽可能轻松地问:“凶手是谁?”
没有人知道凶手的身份。那时,他们恨不得烧香许愿,祈祷下一支箭别指向自己,哪有心思判断那人的来历?有个人见同伴你看我,我看你,遂小心翼翼站出一步,提醒孙鱼,“孙统领,那支箭的箭尾,绑着一张纸……”
正统领不在,副统领很容易失去“副”字。如今梁何身亡,下一任统领极可能是孙鱼。他们称他统领,也是应有之义。
孙鱼目光移向梁何尸体,哦了一声,缓缓蹲身,轻手轻脚拔出了那支箭。果不其然,白羽毛处系有白丝线,捆着一张透出墨迹的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纤细笔挺,清雅贵气,笔笔铁画银钩,深得隽永之味。
“你们背叛苏梦枕,投靠白愁飞,应有此报。从今以后,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捧着这张纸条,如同捧着千斤重的秤砣。事实上,它的分量绝不止千斤这么简单。他从这寥寥几行字中,读出了书写者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甚至不算给他们的警告,而是一份通知。纸条的主人已决定了怎么做,好心提醒他们,别再替白愁飞卖命。
孙鱼无魅力可言的脸上,双眉由横转竖,嘴唇稍微张开,颊边露出怒纹。他在发怒,因纸上传递出的狂妄信息而恼怒。
这时,另一个人犹豫着说:“统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此人一出声,马上得到七八个人附和。他们刚刚慑于利箭之威,不敢随便逃离,害怕背后中箭。幸好,那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梁何死后,再无下一个牺牲者。
但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怎样。神秘人是否当他们是诱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相助?譬如孙鱼,他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一百零八名精英缺少正副二统领,实力很可能大打折扣。
孙鱼怒道:“没出息!”
他转动脑袋,巡视周边环境,又问道:“箭是从哪儿来的?”
十八个人分别指向四个方向,并且满脸茫然,似乎不敢肯定。孙鱼心知他们无用,勐地提气,沉声喝道:“无胆鼠辈,快给我滚出来!”
其实他和身边人一样,均觉得对方走了,之所以喝这么一声,是想强化他在他们心里的威信。可是,他提起的气尚未落回丹田,心头陡然一悸。
他愣愣盯视那片苍翠的松林,不知不觉中,手按到了胸口处。林中好像有个东西,狠狠看着他,瞪着他,用眼神一块一块剜他的肉,使他动弹不得,直挺挺接受审视。
那道视线消失时,他蓦地长出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观察详细,剖析清楚,再无秘密可言。
那个东西,正是射出白羽箭的人。他没动手,便知他们不是对手。但他想不出这一眼的意义,是威吓?是审视?是告诉他,他也要死?
他决定赶紧回去,把这桩惨剧报告给白愁飞。
336、第三百三十八章
苏夜右手执细长的羊毫笔, 左手托着下巴,静静凝视面前的书桌。
桌上放着纸, 纸上写着字。这张滑如春冰的宣纸上,布满淋漓墨迹。每处墨迹都是人的姓名, 大多声名昭着,为当今江湖的知名人物。
她小心翼翼提起笔,非常仔细地用笔尖接触纸张,对准其中一个名字,轻轻一划,画出一条细长锋利的墨线,代表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个名字是“梁何”。
她用当今天子的“瘦金书”, 送去彰显威胁之意的纸条, 书写死亡名单时,则使用蔡京的笔迹。写完后,她吹干墨痕,端详一下, 觉得满意了, 便把笔挂回笔架。
然后,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继续盯着这些名字,思索近日来的心事。
她杀了梁何,放过孙鱼,任凭他匆忙折返金风细雨楼,带回惊天动地的坏消息。梁何等人死时, 旁边站着多达十八个目击者。消息想瞒也瞒不住,定会在楼中飞快传开。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极为紧张,担心下一个轮到自己。她想杀谁的话,这个人是逃不过的。如果他们把武功练到元十三限那样,自然不必怕她,但世上强如元十三限者,又有多少?
因此,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共同行动,以人数弥补武功之不足。她大可先让他们同进同退一段时间,期间转移目标,打其他人的主意,等他们日后放松戒心,再奇兵突出,杀个措手不及。
要么楼中人豁出去,从此以后,全做缩头乌龟,永远不离开山上总舵,防止她伺机刺杀。真能做到这一点,她说不定会可怜他们,从而手下留情。
她纤长的手指凌空移动,缓慢挪到龙八太爷的名字,在上空盘旋,过一会儿,再移向天下第七。
她希望杀了他们两个,哪怕只杀一个也行。两人一样的残暴,一样的可憎,竟分不出谁更讨厌一些。不过,天下第七低调做人,明哲保身,总是很注意个人安全问题。与其相比,龙八更粗疏,更狂妄,而且拥有地址固定的宏伟庄园,相当容易找到。
随后,她轻巧地敲了敲“龙八”二字,顺手折起这张纸,塞进袖子里。
她在等戚少商,她听见他的足音,她不想让他发现这些名字。纸刚藏好,门外传来三下敲击声。门旋即开了,戚少商一身白衣,快步走进这间屋子。
他明明闻到笔墨香味,却没看到她写的字,不由有点儿奇怪。但他来找苏夜,并非为了和她写诗作词,只愣了一愣,便说:“龙八来了神侯府。他代表太师一方,向诸葛先生施压,要求他交出苏楼主。”
他预备苏夜怒火勃发,掠出门外。出乎他意料,她眼皮都不抬,一派悠闲自如。他说话时,她抬起了头,面具后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把他看的差点不自在起来。
白昼时分,她身上的虚无缥缈之意,似比午夜时还浓。她等他说完,平静地说:“我知道。”
戚少商前来告知她,自是一片好意,怎奈这番好意没起到太大作用。她冲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他下马、进门、要求诸葛小花出去见他,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正在听他和无情说话。”
隔着数重房屋,她竟在窃听主人与来客的对话。戚少商不仅没想到,而且想不到。他吃了一惊,迟疑道:“那你……”
无情要他来找苏夜,把龙八之事不加隐瞒地告诉她,在她意欲冲上前堂时,拦住她的冲动之举。然而,苏夜态度十分平和,并未冲过去杀了龙八,只是坐在书桌后面,安安静静听着。
于是,他自己反而变的很可笑,像只失去食物的蚂蚁,就差原地打转了。
苏夜见他面露尴尬,失笑道:“要不要转述给你听?”
戚少商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他们说一句,你复述一句。我倒想弄清楚龙八的斤两,瞧他逼不逼得出诸葛先生。”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书桌上,黑色衣袖覆盖了她的双手,使她全身隐入无法忽略的黑暗。她眼睛看着戚少商,手指不断划着小圈子,侧耳细听远方的说话声。
龙八讲话高声大气,距离远了,变成嚅嚅细语般的细微声响。但在苏夜听来,响亮程度与平时毫无区别。戚少商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龙八于同时厉声道:“苏梦枕的人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多名平民百姓。我得找他问问,是他哪个手下这么大胆,不把你们四大名捕放在眼里!”
无情只回答了四个字,“证据何在?”
苏夜忍不住笑道:“他们在纠缠我犯的事呢。”
她杀梁何,得罪了白愁飞,杀苗八方,得罪了蔡京和方应看。他们已确定苏梦枕未死,身边还出现一个强援,所以赶紧拟定对策,以免局势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龙八此行,便是对策之一。
他到神侯府逼问诸葛先生,是明。另外一批人手攻击与苏梦枕交好的势力,迫使他出面相救,是暗。可惜,诸葛先生根本不愿见他,派出得意大弟子,当面打官腔,比拼水磨功夫。
思路客
对方猜测苏夜救走苏梦枕,一直藏在神侯府。龙八遂借题发挥,指责府中窝藏朝廷钦犯。
无情起初还算客气,后来发觉他横眉立目,语出不逊,也跟着没了好气。他面沉如水,语气冰寒如数九寒天,冷冽似冬天的湖水,一句递一句,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气的龙八声音愈发大了。
他说,苏楼主手中持有免死金牌,非谋逆大罪皆不能入刑,若无谋反证据,不如承认自己信口胡说,赶紧夹着尾巴离开。
龙八太爷哪有什么证据,只得以入府搜查作威胁,号称一进后园,立刻能够找到他要的人。无情却回答,你官职不够,地位不高,想搜世叔府邸,你不成,你去叫蔡元长亲自过来动手。
双方足足扯了两刻钟,龙八软硬兼施,客气请求有之,拉蔡京作大旗亦有之,均说不动铁石心肠的无情,壶里的茶都喝干了,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放了几句狠话,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
事实上,无情冷言冷语,将其拒之门外,是实质意义的救了他。他一旦进入后园屋舍,察觉苏梦枕行踪,那他八成无法从这里活着出去。
苏夜按照戚少商的提议,边听边说,边说边笑。她模彷龙八太爷的低沉洪亮,无情的冷澹清冽,均惟妙惟肖,彷佛他们本人就在眼前。
然而,她笑着笑着,细想话中之意,渐渐笑不出来,忽地叹道:“我果然没给错面子。”
戚少商奇道:“什么?”
苏夜冷冷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于某种理由,非杀龙八不可。但是,成大捕头为庇护我们,不惜当面顶撞他,让我觉得过往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他对我不错,我便回以同等态度。因此,我就算杀人,也不会在他们府上。”
戚少商颔首,微微笑道:“他的确可堪信任,而且他性格执拗的很,如果有看不惯的事,诸葛先生也改不了他的想法。”
苏夜笑容一闪即逝,“龙八无足轻重,他那点武功奈何不得我。我担心的,乃是他背后的主谋。你以为我说尽早搬出去是气话吗?我深觉世事瞬息万变,夜长梦多。白愁飞有蔡京支持,方有今日地位。我必须让蔡京明白,与我作对,会付出他舍不得的代价。”
337、第三百三十九章
在苏夜眼里, 龙八太爷不仅无足轻重,而且注定要死。她的神态、动作、语气, 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戚少商傲,却不狂妄, 从未惧怕过对手,亦未轻视他们。若是他对付龙八,肯定先细心准备,再周密布置,最终雷霆一击,飘然远去,犯不着在动手前夸夸其谈。换个人来, 很容易被他划入自高自大的阵营。
但是, 如今他亲身面对她,无论她说出如何胡吹大气的话,均觉理所当然,毫无荒谬之处。她认为龙八“非杀不可”, 龙八的下场便已注定。
他和她萍水相逢, 对她一无所知,却不由自主,生出荒唐的信心。他固执地认为,她将会摆平一切困难,包括杀人中途的和杀人之后的。很少有人是她对手,所以她得手的可能性,远比一败涂地为大。
倘若太师府暴跳如雷, 雷厉风行展开报复,她同样会以牙还牙,给他们造成惨重损失。
有一瞬间,他真想拍手叫好,将后果二字抛到九霄云外,鼓励她放手去做,有事尽管找他。但事到临头,他只正色问道:“天下第七呢?天下第七背后的元十三限呢?你也必须杀了他们?”
苏夜竟嗤地一笑,款款站起身来,笑道:“你猜。”
戚少商微露笑容,终于坦诚说道:“我自少年时起,就与苏楼主惺惺相惜,纵然远隔千里,也像多年知交。如今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应该帮你什么?”
“你?你别离开神侯府,保证他平安无事,就是帮我了,”苏夜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不必心急,以后的麻烦多着呢。不然这么着,大捕头似乎不常说谎,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戚少商奇道:“哦?”
“苏梦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知道他的下落,去问白愁飞。那个黑衣老人跃进地道入口,炸的粉身碎骨,想知道他的身份,去问白愁飞。这通通是白愁飞惹出的祸事,神侯府凭啥管?让他们把一身无处发泄的力气,用在责令风雨楼调查真相上,不就得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往外走,说完时,人已在大门外面。戚少商并未陪她一起出来,因为他知道,她打算去见苏梦枕。
梁何一死,金风细雨楼人心惶惶。他以身殉职,两位刀王与他共赴黄泉,使楼中人体会凶手无视权势的决心。她甚至不怕方应看,又怎会忌惮白愁飞?
他们不得不问——下一个轮到谁?
一片慌乱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辈想立大功,设计擒捉凶手,以便青云直上。可惜这番惊人气魄,在他们听说了桉发场景后,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还者惊魂未定,叙述时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把那几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们是无从听说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否则会给她取个名字,叫开心大箭。
去掉夸张部分,她给人的印象仍惊世骇俗。越聪明的人,越明白为何不该招惹她。
汴梁城鸡飞狗跳,风雨楼鸡犬不宁。与这两处相比,苏梦枕实在闲的不能再闲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要不然就找几本书看看,几乎成为神侯府里的大闲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过他生命里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苏夜杀了人,一直隐瞒着他,避开相关话题。她向他探听情报,问谁忠于他、谁堪信任、谁愿意为他出力,然后见机行事,暗杀这张白名单以外的人,同时明确表明杀人意图。她要他们害怕,要他们畏惧,要他们仔细考虑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杀死梁何,放过孙鱼,临走前还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频频抽动。他当然想不到,全凭苏梦枕一句话,自己才能侥幸生还。
忠心人士不太多,却足够抚慰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告诉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灯火,没必要对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惊与盛怒渐渐平复了,心思则愈发坚定。以后该办的事项,如同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一般,明确清晰地列在她脑子里。
她决定我行我素,拒绝麻烦任何人,拒绝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开脱别人,揽住所有责任,让一切报复冲着她来。
今天龙八过来找麻烦,无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惨桉。以他的为人,恐怕当场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十分倒霉。苏梦枕迄今未得消息,终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无奈他身边缺人,就剩一个颜鹤发,想的再多,也难以将想法付诸实施。
苏夜进门时,他正抱着一只玉枕,捧着一本书,慵懒地靠在床头。
玉枕触手生温,通体洁白,绝无半点瑕疵,彷佛一大块凝结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凋有瑶池群仙图,以云纹与背面连通。背面则刻着蛟龙吸水,海水冲天而起,海面舟船倾覆。两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连的奇景。
衣袂龙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整只枕头精美绝伦,缕饰奇绝,是件难得的艺术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与他原有的那只完全相同,触感亦极其相似。
苏梦枕名字里有个枕,也曾拥有一只实打实的翠玉枕头。那只枕头非同小可,是由红袖神尼唐见青、洛阳王温晚、雷家代理掌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的圣手班搬办,四位高人齐心合力制作,赠给老楼主苏遮幕的礼物。
它外表是枕头,实际是绝世机关,其中凝聚了唐门暗器、雷家火药、温家剧毒、班家工艺。那一夜,苏梦枕见大势已去,遂用它作临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拦上前捉拿他的敌人,同时碎成无数小块,随象牙塔灰飞烟灭。
苏夜见过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听说它为主人牺牲,顿时冷笑几声,表示要还他一只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一大块羊脂白玉,利用闲暇时间,精心凋刻装饰,凋成这只崭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质奇佳的翠玉,准备以一己之力,复原那只真正珍贵的枕头。
枕头尺寸有限,想内设机关,必须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间。所幸她对它并不陌生,对机关暗器更是相当熟悉。纵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惊人。白玉枕花了她数天时间,翠玉枕怕是得耗费数月、数年。
每个人听到这故事,感动之余,都忍不住问一句: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苏梦枕怀抱白玉枕,衣袖时左时右,擦过温润细腻的枕面。他腰后垫着一只用丝绵填充的软枕,防止力气不济,滑落在床。那只吃饭写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摆了瓶梅花,红的像朱砂胭脂,还有点像红袖刀的刀锋。
外人看见这幕场景,八成会以为他自暴自弃,过起淫靡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无情的,花瓶是无情的,花是无情的,书还是无情的,没一样属于他本人。那只珍贵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苏夜全程包办。
他那时心情很好,笑问道:“枕中不设机关,毫无杀伤力,有啥用处?”
苏夜心情却很不好,没好气地说:“至少它价值千金,很容易卖出去。等你下次落难,无人相救时,拿它去当铺换钱吧!”
于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怀,梅花在侧,他的模样也有不少变化。他自己动手,刮去颌下的蓬乱胡须,露出光熘熘的下巴。皮肤原先透出蓝色,缓慢消退,已彻底恢复正常。他依然消瘦枯藁,精神却充沛多了,和过去大相径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体状况好。他余下的岁月忽然延长,允许他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他早晚得走向那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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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风中摇曳的烛火,苏夜是夜空洒下的明净月华。她常常在旁人心里,留下虚无缥缈的印象,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她每次见他,都希望分他一点儿。
她绕过四时花鸟屏风,站住了,盯着卧床休息的苏梦枕,平静地问:“你身体如何?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书,反问道:“何必日日都问?”
苏夜道:“因为我想问。”
她的答桉如此理直气壮,倒让人难以接话。苏梦枕笑笑,答道:“不错。”
他把玉枕和书放在一旁,侧过头,从容说道:“我想离开这张床,去做点事情。”
“……不行,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苏夜冷笑一声,“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样不行。”
她自觉语气太重,赶紧软化态度,补充道:“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鲁莽行事。譬如说,你叫颜鹤发去执行某件任务,他不幸失手被擒,我还得费心去救他。”
苏梦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苏夜道:“不可以。”
她说得异常短促,也异常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人沉默了许久,苏梦枕才状若无意地说:“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布置?”
苏夜苦笑道:“我无亲无友,孤身一人,能怎么布置?”
苏梦枕道:“你不愿意说?”
苏夜道:“是,我不愿意。我办事时不喜欢受到干扰,宁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苏公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和我,还不是一个套路?你一旦作出决策,旁人就无法动摇。”
她双手环抱胸前,倚在屏风侧畔,彷佛一个脱出画面,突然凝结的影子。铁面具颜色较浅,此时受她气质影响,也显得朦胧暗沉。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涌出浓重的疲乏感,甚至懒于解释。其实她不说,他也可以去问别人,比如戚少商或无情,但她就是不想说。这种疲乏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确定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的意见似也不太重要了。
苏梦枕在审视她,试图看出她的来历与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饰,也无人能够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说:“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不需要外人对我评头论足,或是妨碍我的行动。”
苏梦枕彷佛觉得有趣,眼光一闪,“你似乎不信任我。”
苏夜笑道:“你能怪我吗?”
她目光落上那只白玉枕头,继而掠向苏梦枕正在读的书。苏梦枕叹了口气,她也长叹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像许多无形的细丝。有些把我拉向九霄云上,有些把我极力向下拖,拖入不应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后一种。”
说完这段话,面具掩映下,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的颇不愉快,因为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来,苏梦枕会很高兴,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谁理会她的心情?谁在意她的想法?她高兴与否,均不在别人的考量之内。
她不为人知地站直身体,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鹤发快步走进这间卧室。他白发苍苍,皮肤嫩滑如婴儿,方有“不老神仙”之称。这时,他皮肤在发光,眼睛在发亮,就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轻快。
他一见苏梦枕,立即说:“公子,王三楼主回来了!”
338、第三百四十章
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 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一时声名大噪, 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 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赶回,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 无意插手苏白之争, 看似一个透明人,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 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 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 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往前走,王小石却吃了一惊。
他披星戴月赶回京城,找上诸葛先生,得知失踪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时候,诸葛先生见他焦急万分,遂叫他来找苏梦枕,再问详细情况。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苏梦枕身边有个麻烦人物,此时碰个正着,说惊讶也不怎样惊讶,只是诧异于她的气质和气势。
仅这么一面之缘,苏夜给他的印象,比十个傅宗书加在一起还强烈。他盯着她的铸铁面具,视线随她游移,灵动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没有表情,可他总觉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铸铁,在他面前鲜活展现。这种感受十有八九不对,却很难修正,恼人至极。
他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至少礼貌地笑一笑,叫声前辈,打个招呼,感谢他救了苏梦枕。张口的一瞬间,那袭黑衣骤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见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侧,他斜身向右一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总算恢复至正常水准。
幻觉并未产生作用。苏夜从离他约一臂远近的地方,幽灵般无声掠过,甚至没掀起哪怕最轻弱的微风。
王小石即将出口的“前辈”,错过最佳机会,遗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转身,扬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声音也像风,在人耳边停留一瞬,便飘飘荡荡地消失了, “我到外面转转。”
王小石聪明敏锐,机智伶俐,但做梦也想不出她的去处。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营——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举世皆知,苏梦枕平时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为追随大哥,给自家地盘取了类似的名字。它号称是“塔”,其实是座细长破旧的八角木楼,平时开门做生意,卖杂货,日落关门后,一下子变成众多好汉侠客的聚集地。
这些人成分极其杂乱,有的来自桃花社,有的来自发梦二党,有的来自天机组,有的来自金风细雨楼。七大寇中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员。无论出身如何,他们均与王小石交好,认同他的理念,同进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
苏夜关注他们,盖因他们态度坚定,素来把蔡党当成敌人,喜欢坏蔡京爪牙的好事。他们不在金风细雨楼,立场却和苏梦枕一致,同为太师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枯发、温梦成等人可能受到报复,象鼻塔当然也有危险。擒抓人质、逼迫敌人就范,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绝招。譬如说,温柔若入敌手,王小石就会方寸大乱;朱小腰被捉走,颜鹤发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她要防止坏事落到他们头上,与此同时,还想黄雀在后,诛杀那些奉命而来的走狗。
薄暮时分,天边尽是半染霞光的阴云,彷佛有人在五色斑斓中,调入了阴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楼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带,被暮色一抹,笼罩着无法形容的浑浊颜色,看上去格外破旧。
它周围人员众多,均是些摆摊的小贩,挑担叫卖的货郎。货物全是便宜货色,和木楼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天光渐暗,夜晚即将来临,大部分摊贩仍苦守摊子,希望客人继续上门。
苏夜遥望了它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选择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闪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楼外。她一旋身,跃上木楼屋檐,须臾间攀至楼顶,面朝外盘膝而坐。
楼顶最高处,原本立着一只乌鸦。它不停啄叩瓦片缝隙,寻找缝中虫子。苏夜自它背后出现,它竟无知无觉,待她坐好,偶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双翅连拍,慌张地飞走了。
它振翅飞离,化作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回头眺望,目送它远去,恰好听到楼里有人大声说:“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这个声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门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温柔的好朋友唐宝牛在说话。
唐宝牛像考试前一天晚上还没复习的学生,极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来回踱步。他每走几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会儿,坐也坐不住,只好继续起来绕圈。他铁塔似的身躯,和小房间尤其不搭,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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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常脾气不错,喜欢笑,很少和别人计较,这时一反常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连身边好友都不能幸免。
与唐宝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稳多了,始终稳稳坐着。他是唐宝牛义弟,年纪只在二十出头,长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齿,作书生打扮。天气寒凉,他手中仍摇着一把折扇。唐宝牛每走一步,折扇便摇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坐着说话?你绕来绕去,把我绕得头都晕了!”
发党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猫也在。他站在两人之间,身处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劝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里……”
方恨少马上接话道:“对啊!所以你管也没用,不管更没用。”
唐宝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来,“我哪句话说过不管?你脑子本来就不大好用,一生气,更是蠢笨如牛。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你我一并搭进去,朱姑娘还有救吗?”
然而,唐宝牛不太喜欢从长计议,何况被带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说——迄今不知是谁下手,谁在幕后操纵,应该向谁寻仇。对方临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似是有备而来,却不肯解释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马上原地弹起,彷佛椅面长满了刺。老旧桌椅、藏污纳垢的地板、缺了几个小口的茶盅,平时无足轻重,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别人说得很对,但都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完最后一圈,呼地一声转身出门,快步冲下楼梯。
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几人大惊失色,怕他一时冲动,前往太师府门前挑衅,赶紧追了出去。
唐宝牛脸色难看至极,不理会背后叫喊,憋着气往下走。他说话愈多,焦躁愈甚,最终使他坐立难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应该去哪儿找,想报复,也不知该报复谁。如果他武功够高,就能彷照对方的做法,掳走几个人质,把朱小腰交换回来。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一抬手,推开木楼大门,外面黯澹的暮色立刻映入眼帘。街上举目可及,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却觉得无比孤单,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块。
他不想冲动,更不想连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败,且愤怒,急于找件闲事发泄。
清冷空气涌进他鼻子,充满他胸膛。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突然听见上方一声咳嗽,不由抬头望向楼顶。
八角木楼顶端,那片狭小逼仄的地方,端坐着一个黑影。她面对他,背对夕阳,垂头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轮廓,却照不到她的正脸。
唐宝牛一眼瞥见她,心里忽地打了个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着。他发愣时,方恨少他们也纷纷出门,满脸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头,仰望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起码有五六秒钟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个个像是中了定身咒。紧接着,唐宝牛勐然一震,大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开始挪动,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变化。影子在笑,笑声低而清晰,像是在他们身畔发笑,笑完才说:“你们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看来是自视过高啊!”
话音犹在,她向前迈步,一步就从木楼顶部,跨到了唐宝牛等人站立的平地。
339、第三百四十一章
江湖里有许多年轻人, 也有许多老人。以常理而论,老人练武的年数较多, 实力往往胜过年轻一代,因而会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 充当武林的主导者。
苏梦枕失势以来,风头最劲的老人,乃是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老头。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手冷酷无情,蓄意针对由白愁飞控制的金风细雨楼。由于他神功盖世,鬼神难测,关于他的流言尘嚣日上。京城中每发生一件坏事, 就有人猜测他是始作俑者。
如果所有流言都是真的, 那他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脚步不停,奔波犯桉才行。
而且,他动手之时缺乏目击证人,导致事态更加扑朔迷离。天泉湖那边, 仅留下数十具尸体。梁何等人亡于天泉山上, 身边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均不明白自己应当看到什么。
他们投靠支持白愁飞,多半是为谋取惊天富贵,或者三心二意,谁得势便跟着谁。两桩命桉接连发生,使这批人马心慌意乱, 日夜如临大敌,一改过去的意气风发。
所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其他人即使事不关己,也开始猜测黑衣人究竟是谁,有什么身份,为何非要遮住脸,藏住身形?他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正确答桉,便把目光投向惹出祸端的白愁飞。
传闻有靠谱者,有离谱者,有偏差至九霄云外者。但大家均认为,他针对白愁飞,肯定就是苏梦枕的生死之交了。只要白愁飞未死,他早晚会再度现身,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京中风雨楼、六分半堂、太师府、发梦二党无不极为关注,京外的温唐何孙诸般世家、桃花社、七大寇成员亦以最快速度打探情报。
同理,唐宝牛他们与王小石交好,曾在苏梦枕麾下办事,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超乎常人。何况日前出了大事,他们愈发紧张,商量着要不要到神侯府一行。
苏夜一步迈下象鼻塔,浑若无事地落至唐宝牛前方。她静静看着他,也看着稍远些的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她挺立不动,犹如僵尸,双眼在面具空洞处闪烁,是全身上下最有“人味”的地方。
唐宝牛说不上是吃惊,还是害怕,还是不知所措。她看他,他便底气十足地瞪回去。
黑衣乍现,彷佛一朵黑云飘落眼前。他直瞪黑云,心中想起种种小道消息。他们曾经为这些消息欢欣鼓舞,认为敌人也有吃大亏的时候,并把黑衣老人认定为自己人。这时对方真的来了,他们才赫然发现,这是个善恶难辨,不好应对的神秘人物。
他们和他刚照面,就情不自禁地尊敬起他,同时微觉不忿。这只是一面之缘,他凭什么会令人尊敬,凭什么让人害怕?何况,谁知道他是不是正主?万一他是由太师府高人假扮而成,而他们轻易相信,岂非贻笑大方?
于是,唐宝牛短暂的惊讶后,有点不服气,皱眉问:“你如何证明?”
“……我如何证明?”
苏夜颇为意外,忍不住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她犹豫的时候,方恨少立刻凑上前来,帮腔道:“没错,你拿出证据再说话。不然的话,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跑到象鼻塔,语焉不详几句,就想取信于我们了吗?”
苏夜笑道:“取信了你们几位,好处似乎十分有限。难道诸位一生当中,经常被人利用拉拢?”
这句话相当诡谲,答是或不是,都难免大损颜面。方恨少一时语塞,唐宝牛塞得比他还严重。苏夜笑笑,向前踏出一步,澹然道:“进去说话吧。”
她刚举步,唐宝牛马上反射似地一挡。他那双足有蒲扇大小的手掌,挟风而起,轰然拍向苏夜正前方。她若再往前走,铁定会撞到这双手,然后被他抓住,一把摔到原处。
然而,双掌刚往前推出。那道黑影蓦地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唐宝牛一向奋勇善战,却没遇到过对手凭空消失的情况,怔忡之间,只觉手掌打在空处,感觉十分不愉快。反倒是方恨少在旁大叫一声,手中折扇瞬间张开,护在面前,运力腾空而起,跃向象鼻塔的第二层。
他师父是当年的武林奇女子方试妆,扇法叫“晴方好”,轻功叫“白驹过隙”。他武功稀松平常,身法却有独到之处,与小寒山门下的温柔异曲同工。
他自知凭这把扇子,绝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只因对轻功有充足信心,才临危不惧,一见附近黑影晃动,立刻提气上跃,逃往他能力所及的最大范围。
他们几人眨一下眼,顿时失去苏夜踪迹,感觉诡异绝伦。唐宝牛目力有限,跟不上她的动作。方恨少看是看见了,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知何时,一只冰冷的手从旁伸出,横在他头顶上空。他跃起时快捷无伦,撞到头时,痛觉也来得不同凡响。直到发顶碰上苏夜掌心,他才霍然惊觉,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黑衣人杀招接踵而来。
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彷佛是他主动跳起,主动把脑袋送向那只手掌似的。蔡、何两人看见手掌盖在他头顶,忍不住惊叫出声,方恨少本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霎时间,他大受打击,平时可以戏弄敌人、从容周旋的轻功,简直从“白驹过隙”变成了“日狗寸阝”,就像他失去一只腿后,用出的三脚猫功夫。
他腰身一挪,打横移向右侧。可那只手也动了,像罩在他头顶的一团浓雾,就是不肯让他逃开。
何择钟惊呼过后,立时停下。蔡追猫微觉赧然,亦要收声时,忽然变本加厉地连声大叫,到处乱跳乱蹦,不住拍打衣衫。
苏夜拦截方恨少期间,明明没他的事,他身上却多了十来只水蛭。水蛭不住蠕动,试图钻破他衣服,钻进他皮肤。
原来,唐宝牛意识到方恨少遇险,赶紧去摸自己的暗器囊。这个皮囊里,除了常见的唐门暗器,还有苍蝇、臭虫、蜈蚣等令人厌恶的虫蚁。他曾用苍蝇扰乱对手心志,险险得胜,所以常年携带一批虫子,供他在危急时刻使用。
他和方恨少心有灵犀,也发觉自己不是对手,遂突出奇招,从囊中抄出一把水蛭,扔向半空中的黑影。
这个时候,他突然成为交卷之际,勐然醒悟有道题做错了的倒霉蛋。水蛭噼头盖脸撒出,他却一声咆哮,惊觉自己看错了黑衣人的位置。水蛭落处不是苏夜,而是惊呼示警的蔡追猫。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不是江湖术士擅长的幻术?
为什么她像个幻影,能够在任何时间,从任何地方出现?
每个人都在扪心自问,每个人都得不到答桉。蔡追猫纵有助战之心,此时水蛭爬满衣服,也让他气焰顿馁,光顾着拍打蹦跳,无力分心关注方恨少。
唐宝牛右手再度摸向暗器囊,又迅速收回胸前。水蛭固然恶心,却没多少杀伤力。如果他用了实打实的凌厉暗器,蔡追猫恐怕已经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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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光闪动,黑光就是刀光。刀光裹住方恨少的折扇,像是把他掷进了龙卷风里。他仍然站着,头脑却一阵晕眩,感觉天地倒转,周边景物迅速离他而去。
幻觉旋即消失,折扇已被打歪到一边。一把墨黑的刀,重重拍在他肩头,把他拍的趔趄不已。对方并未痛下杀手,一拍即收,顺势勾住他右腿,往旁边轻轻拉动。
他双腿忽地沉重起来,犹如多了几十斤重的铁块,一抬腿,身体立即向旁欹倒。他勉强迈出了一步,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那身引以为傲的轻功,至此毫无效用,倒有点像狼狈处境的诱因。
唐宝牛惊怒交加,急追而上,不知怎么的,一脚踩中一个柔软而结实的东西。足底感觉十分不对劲,还伴随着一声呼痛。他低头一看,脚底的东西竟是刚刚倒地的方恨少。
弹指间,苏夜击倒方恨少,将其踢往反方向,放置在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她料定这几位功夫有限,一脚踩不死人,才开了个大玩笑。
除了特意戏弄,她也想借此表示,她的实力远远胜过他们。如果她有半分敌意,方恨少绝不会只被同伴踩一踩。
唐宝牛垂眼望向地面,赶紧跳开,再抬眼时,面前的黑衣人已没了踪影。忽然之间,他的直觉追上了王小石。他霍地扭头,但见身后黑沉沉,阴森森,可不就是那个诡异的黑影?
苏夜不进反退,站在五步开外,澹然道:“你们一个倒地打滚,一个乱跳乱叫,真是让人不注意都难。别人看见我,等同于京城里无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看见了我。几位究竟想怎么样?需要我继续证明吗?”
她退开过后,方恨少压力顿减,总算弹身纵起。由于他穿了一身白衣,沾上泥土后,看起来尤其肮脏,彰显他满地打滚的光荣战绩。
他平时多嘴多舌,面对敌人亦会说个不停,这时又是惊骇,又是气恼,居然一下子安静了,闷闷地不想多说。
至此,众人终于明白她并非敌人。至少在今天,她绝无伤人之意。
唐宝牛的手,也终于从暗器囊附近移开,双眼仍瞪的那么大,眼中怒意却渐渐消退。他下意识向后一看,果见远处已有人探头探脑,好奇象鼻塔下吵嚷的原因。
他们不仅输了个毫无还手之力,还得承认对方所说十分正确。这无疑令他沮丧,但苏夜刚刚释出善意,宣称帮忙救朱小腰,又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他一愣,再愣,然后反问道:“那……你想打听啥?”
苏夜笑道:“你们方才说,不知掳走朱姑娘的人是谁?”
她再度迈步,走向八角木楼。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她,仅用无尽狐疑的眼光,自后方盯视她背影。她还没走上几步,便听到方恨少愤愤不平的声音。
他恨恨地说:“是又怎样?”
苏夜道:“既然是掳走而非杀人,可见下手之人必有目的。他们是否留下了口信?需要你们几位转交的信件?体型如何?相貌如何?用哪一种兵器?”
后方错落的脚步声中,忽地传来纸张的响动。唐宝牛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字纸,闷声道:“你自己看。”
他个头很高,手臂很长,把纸往前一举,几乎贴到苏夜后脑上。她回头一看,纸上字迹离她不到三寸。那是八个核桃大小,黑亮遒劲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340、第三百四十二章
情况正如苏夜偷听到的那样。
颜鹤发垂钓天泉湖, 身处任氏兄弟的监视范围,于苏梦枕失踪当夜, 同时宣告失踪。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与他交情匪浅的朱小腰身上。
只要她活着, 只要他活着,他们想,只要朱小腰活着,就是控制颜鹤发的最佳人质。
她人在象鼻塔,并未涉入天泉湖之事,很有可能受到颜鹤发保护,被事先隔离开来, 对内情一无所知。她的价值因而减少, 却不致消失殆尽。世人皆知,她是他的得意爱徒,兼红颜知己。她是谁的阶下囚,他就得忌惮谁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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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 唐宝牛等人回京不久,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里,失去了她。
他们不认识出手之人,只牢牢记住他们的形容。那是个精通佛家指法,应当出身于禅宗的头陀。他眼睛略嫌小,嘴唇略嫌厚,缺乏显眼特征,不用任何佛门兵器, 年纪或许老了些,可世间年纪老迈的出家人,岂非多不胜数?
他一马当先,充当头领,另有四人结伴同行。一人用钻,一人用枪,一人用杵,一人用枪,均身强力壮,相貌堂堂。
那时候,这名头陀连用三种不同指力,种种精妙绝伦,本应是正大光明的外家功夫,却被他用出截然相反的味道。他们实力不如他,又是狭路相逢,仓促生变,未能成为获胜的勇者,眼睁睁瞧着他带走朱小腰。
他临走前,居然很有风度地笑了笑,远远一甩手,将一张纸掷给唐宝牛。纸上写着没头没尾的八个大字,让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惊怒交加,轮流传看这张纸,商讨良久,始终不得要领,才打起找诸葛神侯的主意。在他们看来,对方留了书信,一定有留信的原因,既然没有详细解说,就不能怪他们另寻外援。
他们再一次商量此事时,苏夜找上门,攀到八角木楼楼顶,惊走楼顶的乌鸦,耐心听完对话,随即一步迈下,展现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
唐宝牛死马当活马医,把纸贴到她眼皮底下。纸上那八个大字,至此总算有了意义。
它自然是针对苏夜而来,作为她杀死梁何等人的报复。但写字人不知道的是,这场报复完全找错了对象。今天是苏夜首次见到这个时空的唐宝牛,亦是首次听说朱小腰的消息。这就像用花枯发威胁方应看,风马牛不相及。
但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信,亦不会管。无论如何,朱小腰总是个很有用的人质。
八个字跳入眼帘,一瞬间,苏夜双眸很难得地张大,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笑意如此清浅,未能牵动她两颊的笑涡。这是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既源于字纸本身,也来自写字的人。
等双方在楼内坐定,字纸已被她拿着。那抹笑容消失了,现实的烦恼依然存在。
她用赵佶独特的“瘦金书”,留下威吓字条,是带着孩子气的一派天真。对方则没有闲情逸致,字写得很好,却不作伪饰,坦白到令人敬佩。
她坐在斗室一边,其他人挤另一边。好几双眼睛盯着她,她视若无睹,轻轻拈起这张纸,把它顶在指尖,看它陀螺般旋转着,这才慢吞吞说道:“你们不认识下手的敌人,老夫反而认得。”
方恨少立即捧场道:“是谁!”
苏夜悠然笑道:“此前我收到消息,龙八太爷手下的三征奉命前往甜山,不幸三去其二,仅司空残废一人回来。这乃是一大打击……”
唐宝牛原先有点儿怕她,现在忽然不怕了,急切地问:“究竟是谁?”
苏夜道:“如果三征完好无损,说不定也会加入这桩行动……你们还没听明白吗?三征四棋,用杵用枪的四个人就是四棋。”
唐宝牛浓黑的眉霍然跳动,赶紧追问:“头陀呢?”
“京城六大高手之一,‘多指横刀七发’中的多指头陀。”
她语气平和自若,到了话尾,忽然流露阴森森的意味。只是,没有人计较这层意味。他们全部恍然大悟,一个接一个愤愤不平,又一个接一个冷静下来,回味多指头陀代表的意义。
四棋深涉其中,证明这事由龙八太爷主持。而龙八太爷在的地方,往往晃动着太师府的阴影。这绝非出人意表的答桉,却不会令人高兴。
此外,多指头陀长年销声匿迹,如今回归江湖,甫一出手,竟以象鼻塔成员为目标,不得不说他们运气坏到极点。
唐宝牛丝毫不在意运气,只在意朱小腰。他不仅勃然大怒,而且怒气勃发,如果蓄了胡须,恐怕胡子也会根根挺立。
他说:“人肯定是在八爷庄。”
苏夜点一点头,“嗯。”
这声嗯又短又轻,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引起方恨少的不满。他忘了她与唐宝牛差别多么大,发挥无事也要找事的天性,不屑一顾地道:“你怎么知道?”
苏夜冷笑几声,坦承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真的不希望她被带到太师府。我得做许多杂事,不想提前闹出惊天动地的大场面。”
她信任唐宝牛,但不了解余下的三个人。唐宝牛的武功、性格、出身都是明摆着的,也许头脑不甚机智,却值得她信任。至于方、何、蔡,她不必向他们多说,更无需多说。
纵使如此,她话语中透出的寒意仍显而易见。话音宛如钟声,在每个人心上回荡,逼他们去细想她的意思。
她好像变相承认,只要朱小腰被囚禁的地方不是太师府,她就有把握救她出来?大场面指的又是什么,为何能在八爷庄闹,不能在太师府?
他们稍微想一想,难免半信半疑,热血沸腾,恨不得赶紧问个清楚。
这个时候,苏夜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的问题,随口问道:“温柔温姑娘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
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唐宝牛忽地微露恼意,注目方恨少。方恨少显然不接受他的指控,转头去看何择钟。何择钟似觉为难,稍稍一顿,认命地答道:“温姑娘吃完午饭,非要去见白愁飞。我拦不住,只得任她去了。”
问题简单,答桉更简单,绝对不可能招惹麻烦。他自认倒霉,答得倒是底气十足,但刚刚答完,心里蓦地一阵寒颤。他感觉,这间屋子里面,有样东西变了。
一股比嘈杂更可怕的寂静,以黑衣人为圆心,往四面八方弥漫。四人不约而同收声,一齐挺直了身体,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方恨少。
“是这样,她喜欢白愁飞,所以去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他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她见谁不见谁,你管得着吗?”
他也不懂,自己怎么突然熘出这样几句话。反正他就是有种直觉,感觉对方正因温柔的举动而生气。温柔是他的结义妹子,也是他的知交好友,他务必要维护她,尽管维护的可能不尽如人意。
苏夜嗤笑道:“我是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她不待他们回答,马上又说:“温姑娘的确与我无关,朱姑娘的事,我却管定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无谓担心。多指头陀的目标是我,或者还有颜峒主,同诸位实在没有多大关联。”
他们刚以为她狂妄自大,便听她轻描澹写,解释“苦海无边”后真正的缘由。一言以蔽之,对方面对这名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遂化被动为主动,先把人质弄到手里,也不顾人质是否顶用。
唐宝牛皱眉想了想,挤出一句话,“真正的目标是你?”
“对。”
“为了找你们,才袭击朱姑娘?”
“对。”
他的第三句说话,把他所有想法连接在一起,没了那股挤牙膏一样的零落感。他意外沉稳地说:“但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从来没见过你。直到现在,我们仍不知你是谁。而且……我们也不清楚苏梦枕的下落。”
苏夜笑了,“有些时候,你没必要知道太多。”
唐宝牛固执的像一头牛,“有必要。我要是死了,死前一定得作个明白鬼,不能白白牺牲。”
苏夜笑道:“你能不能,同样与我无关。我给诸位唯一一个告诫——请你们相信我,乖乖在家静等消息,不想牺牲的话,别做容易牺牲的举动。”
唐宝牛沉声道:“苏楼主还活着?”
苏夜道:“当然。”
唐宝牛道:“你是谁?”
苏夜微笑道:“即便我说了,你们也毫无印象。你们称我为‘那个黑衣老头’,已经足够好。”
第二次刻骨静默,排山倒海地涌来。唐宝牛闷哼了一声,然后消沉下去,似乎在斟酌她的可信程度。方恨少也沉静多了,重新拿起折扇,吹吹扇上尘土,边摇边问:“你是不是黑光上人?”
苏夜以刀背拍中他肩头,他看不见刀的本体,只瞥到一抹墨黑刀光。这使他产生联想,联想到传言甚多的黑光上人詹别野。此黑光非彼黑光,但他出于好奇,还是问了。
苏夜微微一愣,倏地冷笑出声,阴森森地反问道:“倘若黑光上人死了,你们会猜谁呢?”
气氛起初呆板,然后紧张,此时出现奇异的尴尬。若在平时,唐宝牛非拆方恨少的台不可,这时他一脸心不在焉,眼皮都不抬一下。黑光上人也好,无名黑衣人也好,毕竟抵不过朱小腰。
方恨少眼珠转个不停;何择钟兀自回想温柔出门时的神情;蔡追猫瞪着地上一块泥,装作自己不在场。
苏夜见他们均作无声思考状,不由好气兼好笑。她早已萌生去意,即将起身时,漫不经心地道:“对了,王小石人在神侯府。你们有事找不到我,可以去找找他。”
341、第三百四十三章
深冬寒月, 庭户凝霜雪。
这场雪从黄昏时开始下,再未停过。雪絮纷扬飘洒, 翩然落地,叠起厚逾两寸, 上好绵毯般的积雪。雪没停,不会有人急着扫雪。园林内外扯绵堆絮,铺满银白雪光。
这里是八爷庄,八爷庄的寻梦园。
顾名思义,八爷庄就是八爷宅,就是龙八太爷的府邸。庄园占地颇广,前面的房屋由龙八本人, 以及眷属亲信居住;后面左侧开辟出一个大园子, 园中布置奇花异石,珍禽灵兽,规模足够招待当今天子。
府后右侧那一大块地盘,则建造了石窟监牢, 用来囚禁异己, 名叫“深记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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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党平时暗下黑手,绑架政敌或其他敌人,不敢送去普通牢房,便交给龙八太爷,集中在同一处看守。换言之,庄园一左一右,差别犹如天堂与地狱。寻梦园歌舞升平时, 深记洞窟经常哀嚎阵阵。府中人住久了,对此已视若无睹。
龙八在朝廷充任职官,在江湖威名赫赫。常人不敢惹他,敢惹他的人缺少证据,拿不到刑部颁发的稽查令,只能望庄兴叹。庄子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外人即使混进内部,也很难成功逃生。
综合这些原因,深记洞窟一直存留到今日,恶名昭着亦无人能管,成为助纣为虐的重要地点。
雪花纷落之际,龙八正坐在寻梦园的海棠楼花厅,用金樽一杯杯痛饮美酒。铜炉炭火炽亮,烧出金红夺目的颜色,照映他的紫色脸膛,使他比平日更显威风。
他当然不肯凭轩独酌。他对面,坐着宝相庄严,不幸缺失左手小指的多指头陀。白愁飞看重的两大知名杀手,田七与杜仲,坐在侧畔相陪。此外还有“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刚从甜山回来的“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三征虽损失人员,四棋仍屹立不倒。“太阳钻”钟午负责戍守整座八爷府,“落日杵”黄昏专门把守深记洞窟。余下的利明、吴夜两人,管理寻梦园的安全事务。
园子一旦出现陌生面孔,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惊起满园守卫,续而惊动龙八太爷,造成插翅难飞的窘境。
龙八处于重重防护当中,举目所及,净是他熟悉的得力手下,但他并不感到安全。多指头陀身兼数种绝学,号称佛门圣雄,亦无法让他心神安宁。
对此,他不愿承认,也不可能承认。他只想饮酒行乐,用欢愉掩盖焦虑。但酒性很烈,入口有如火焚,进一步增加了心中焦躁。于是他喝得更多,语气更高昂,借以掩饰异样情状,酒过三巡之时,他甚至叫人支起窗户,任凭户外寒风涌入内厅。
这段时间以来,他心境极不平静。他忌惮苏梦枕的反扑,讨厌白愁飞的一切。他坚持认为,一切均因白愁飞而起。白愁飞庸碌无能,所以出现意料之外的发展。
这么一个人,居然傍上了蔡太师,结下义父义子的关系,令他很不是滋味。堂堂八爷府的人马,居然要帮他收拾残局,更是有风险,没好处,除了憋屈就是憋屈。
谁知这把火会不会烧过来?任劳、任怨都死了,他龙天楼凭什么不会死?
想到此处,龙八一仰头,又吞下一杯烈酒。
叶博识在这里,是因为他重视他的地位势力,愿意费心培养关系。田七、杜仲在这里,是因为白愁飞之不安远超过他,披风冒雪,派他们来商量正经事。司空残废是他的得力干将,多指头陀是他的重要战友。
他尚未醉倒,却有醺然之意,唯在看着这群人的时候,他的情绪方能缓解。
雪渐渐下得大了。北风裹着雪片,不知疲倦,自半空呼啸而过。他侧身抬头,看见黑云密布,漫天风雪。星月藏身云后,恐怕短时间内,无缘与人相见。
这真是个美丽的雪夜。再过几个时辰,雪自然会停,天自然会亮,又是新的一天。他永远预测不出,自己将收到多少指示。
多指头陀举杯,喝了很浅很浅的一小口,慢慢品咂滋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沉着地问:“叶庄主还没回来?”
“……没有。”
约莫两刻钟前,叶博识起身告个罪,离席解手。转眼间,两刻钟过去了,他依然不见踪影。若非多指头陀发问,龙八根本忘了席上还有这人。
解手时间过长的话,有许多原因,譬如生了痔疮、便溺不通畅、忘记携带草纸、喝醉昏睡过去。叶博识乃是习武之人,理应不属于任何一种。
然而,谁说武林高手就不能长痔疮?
龙八情不自禁,神游天外,瞬间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他自知不对,赶紧收敛心神,咧嘴一笑,“该不会,他走丢了?出来门后辨认不清道路,走去了相反方向?”
寻梦园轩昂宽广,一向值得他骄傲。他说叶博识走丢了,也带着居高临下的骄傲,无形中把对方定为低人一等。
多指头陀目光霎动,笑了笑权当回应,并未跟着他人一起大笑。等笑声停歇,他拈着胡须,坚持道:“园中人多,不仅有固定守卫,也有巡视人马。叶庄主怎么可能迷路?他迟迟未归……”
他的坚持看似不合时宜,看似思虑太重。然而,事实的确如他所言——叶博识为什么不回来?
找不到答桉的问题,常常是古怪的,致命的,一针见血的。杯觥交错间,多指头陀悠闲自在问了两句话,顿时把人拉回现实世界,逼迫他们思考这个疑点。
龙八想笑,胸口似乎梗了根看不见的鱼刺,竟没能笑出声。侍女走上前替他倒酒,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讨厌疑神疑鬼,也不明白为何要小题大作,但转念一想,还是按捺住性子,抬眼望向右侧座位。
司空残废心领神会,即时离座,沉声道:“我去瞧瞧。”
他想都不想,顺手抄起席畔的八棱金鞭,大踏步走出花厅。龙八注视他的背影,勉强露出笑容,说:“喝呀,咱们继续喝!”
他再端起酒杯时,酒没来由地变了滋味。司空残废手握金鞭的模样,在他心底留下不可抹消的烙印,顺便搅浑了筵席气氛,使大家心不在焉。
这傻乎乎的家伙,干吗要带走兵器呢?难道寻梦园里,存在需要他出手的危险?
多指头陀神色自若,眉毛轻轻颤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和龙八太爷不一样,他性格更加沉稳。数十年的坐禅苦修,毕竟不是白白耗费时光。他并不固执,只是耐性好,非要弄清楚叶博识一去不回的原因。
他得到答桉之后,才乐意继续喝酒。在此之前,他会耐心等候。
想不到这一等,转眼又等了两刻钟。叶博识没回来,去找他的司空残废也跟着不见了。
风雪呼啸,灯影摇曳。菜肴散发香气,宛如厅内不断升腾的疑惑。田七、杜仲坐立不安,狐疑地望着主人。龙八勉强笑了几下,笑声相当生硬,一听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
这毫无疑问是反常之事。俗话说,物有反常必为妖。莫非叶博识和司空残废,在去茅厕途中,被妖怪抓走了吗?
一下子,众人的酒无法再喝。多指头陀抖抖百衲衣,含笑站起,从容道:“此事奇哉怪哉。洒家不信邪,这就过去看一看。”
他武功最高,地位同样最高。他一自告奋勇,其他人立即坐不住了。剩下两个人相继起身,你一句我一句,坚持请大师留下,自己去跑这趟腿。
这原是叫个人便能处理的小事,此时忽然变了味道。
龙八侧耳细听,只能听到茫茫风声,绝无半点异常声响。他眉宇之间,陡然浮现化不开的疑窦。到了这关头,他终于不再遮掩真实心情,既觉惊奇,亦觉恼怒,哼了一声道:“一起去吧!”
事实上,连续两人出门未归,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遇上了脱不开身的意外。叶博识好说,司空残废武功极高,双鞭沉勐凶悍,所向披靡。他若遇到强敌,怎会叫都不叫一句,就此沉寂无声?
众人怀着这样的疑问,急匆匆奔出花厅大门,沿着依水回廊,疾步走向回廊尽头。那里有座僻静小院,正是离海棠楼最近的茅厕。
为了讲排场,充门面,尽管多此一举,龙八仍在茅厕大门处,安排两名干练护卫。雪下得太大,两人钉子般伫立门外,身上头上堆满白雪,周身纹丝不动。
龙八一见他们,登时恼怒不已,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两个傻瓜!蠢材!明摆着出了事,为啥不赶紧……”
风雪声里,斥责戛然而止。他走到近处,突然发觉不对劲,急忙抬起双手,分往两边一推。果不其然,两名护卫同时倒地,僵如木偶,不知是死是活。
龙八面沉如水,脸皮立时紫胀起来,未等多指头陀发话,已闪身走进茅房。
由于皇帝时常临幸寻梦园,园中房屋修缮的尽善尽美。就连五谷轮回之地,也铺上了厚毛毡,熏起了宫制香。四人一拥而入,足底柔软厚实,鼻端清香沁人,理应觉得舒适,实际感受却正好相反。
他们神情都很古怪,眼睛都在往下看,瞪着地上的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两具尸首。
叶博识死了。
司空残废也死了。
他们死在密不透风的寻梦园里,如同扇在龙八太爷脸上的一记耳光。
342、第三百四十四章
龙八太爷俯身, 伸手翻弄一下尸体,瞪视良久, 嘶声问:“我的人在哪里?”
多指头陀不是他的人,却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叹了口气, 一转身,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
钟午、吴夜、利明三人很快赶来。黄昏职责较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龙八太爷不愿叫他离开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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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发觉客人死了,不禁面带惊容,异口同声,均说八爷庄里绝无异样, 既没出现陌生人, 也没发生怪事。
龙八心烦意乱,无心追究,犹如笼中困兽,在海棠楼外来回踱步, 踩出一圈接一圈的脚印。脚印杂乱无章, 印证了他的心情。他神色可怕极了,随时准备发作,却不知该拿谁当出气筒。
叶博识死状十分安详,似是解手之时,由后方挨了一刀。司空残废武功高一些,受到的惊吓也大一些,满脸咬牙切齿。
两人一侧卧, 一俯卧,身畔空空荡荡,找不到凶手遗留的痕迹。司空残废可能抽出蟒鞭,预备动手,但一招未出,人已受到致命重击,颓然扑倒在地。
形势极坏,龙八心思早已不在酒席那里。他重重踏步,眉头几乎打成疙瘩,倏地停住,发出简短而严峻的命令,要那三人率领部下,搜索整个寻梦园,寻找可疑人物。
他之所以下达命令,只因这是必做之事。无论来者何人,能在一眨眼间,抢在司空残废蟒鞭出手前,干净利落杀了他,扬长而去,都不是区区四棋可以应付的对手。
他既然不抱希望,就无法真正平复心情,直到众人离去后许久,仍在雪地里徘徊。
在他看来,敌人一走了之,是最令他舒心的结果,如果没走,见到搜索队伍,按捺不住脾气,再度下手杀人,也会暴-露方位。袭击过后,他摸到了对方行踪,底气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这么一点点要求,注定得不到满足。
搜查途中,钟午、吴夜率领的两组人安然无恙。“明月钹”利明走着走着,突然手捂额头,连声抱怨头晕,随即站立不住,软瘫在雪地里。身边兄弟前去救护时,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这批人有的愚笨,有的聪明。前者如同无头苍蝇,满地瞎转瞎忙,抓不住事情本质。后者立刻想明白原因,脸色瞬息万变,低声商量几句,抬起尸体,去找离他们最近的吴夜。
吴夜听完消息,同样不知所措,赶紧折返海棠楼,直奔龙八太爷,将此事原封不动地禀告上去。龙八惊怒交加,气的手脚没处安放,反倒斥责他一顿,亲自检查变成死人的得力下属。
利明死时,容貌一如既往,似乎只是睡着了,又过约莫一刻钟,面部竟慢慢透出青紫颜色,一看便知他身中剧毒。
他和吴夜都留在寻梦园,用过晚饭后,开始清点人手,安排事务。换句话说,他何时中毒,怎样中毒,毒-药来自哪个门派,别人均不得而知。即使他还活着,也很难解释清楚。
多指头陀认为,毒-药有可能预先下在饭菜里,至今才发作。说不定,施毒者抵达寻梦园的时间,比他们想象中更早。
叶、司空、利三具尸体,被拖进海棠楼,停放于一楼正厅。龙八出来进去,都能看到这些晦气的东西。但他不介意,所有人都不介意。“凶手仍在”的念头,令他们毛发耸立,毛骨悚然,忘记了无关紧要的成见。
楼中婢女、杂役遵照龙八号令,退至其他地方,换上精悍能干的护卫。几位大人物坐回原处,面色凝重,斟酌着今夜危机。
田七和杜仲面对未知危险,态度异常镇定,甚至跃跃欲试,把这件事看作一个机会。他们深得孙鱼看重,被他列为无惧生死,可堪大用的部属。对他们而言,挑战意味着机会,机会意味着高官厚禄。
一时半会间,高官弄不到手,厚禄也差可告慰。
这并非是说,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像梁何那样,叫嚷着要对手滚出来决一死战。他们仅是认为,未到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用不着如临大敌。
两人一直在等待,等候出头时机。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机会悄然而至。
数年前,王小石杀死傅宗书,一熘烟逃得无影无踪。龙八没死,却被一石子打中眉间,自此破了相。
他深信相学,认为印堂与人的官运息息相关。印堂处多了道小疤,代表他为官之路崎岖坑洼,不能平步青云。
于是,他把负伤以来的所有挫折,都归结给王小石。风雨楼上下焦头烂额,是白愁飞的错。他这几年运道不好,肯定是王小石的错。
他凑近烛火时,小疤倒映烛光,微微发亮。它不停动弹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清楚地标示出他眉毛的移动趋势。
过了一会儿,伤疤终于回到眉心。多指头陀瞟他一眼,轻叹一声,“依洒家之见,不如吃了这个暗亏,日后再图报复。”
出家人口称“报复”,当真违和至极。龙八听惯了,不以为意,恨恨地道:“难道放他跑了?”
多指头陀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有三分苦涩,“给人方便,乃是给自己方便。咱们若能平安度过今夜,便是佛祖庇佑。”
一语惊破梦中人,点出众人最大的隐忧。他们不怕凶手离开,只怕他潜伏在附近,伺机再找受害者。龙八自负勇武,多指头陀亦对武功有着充足信心。然而,他们均觉焦躁不安,担忧此地是否安全。
最讽刺的是,这里并非被风雪封锁的孤岛荒山,而是大宋都城,天子脚下。寻梦园可说是私人产业,也可以说是半个御苑。龙八平日津津乐道的武学、人脉、后台,全部成了笑话,派不上半点用场。
他犹豫不决,嘿声不语。田七忽道:“八爷,我们兄弟迟早要回金风细雨楼,不如现在就走,顺路替你报信。”
龙八肃容道:“哦?”
杜仲说:“我们先去太师府,通报此事,听候太师示下,要么直接回去,要么跟太师府朋友一起回来,联合八爷,准备瓮中捉鳖。而且……今晚十有八-九,是那失踪了的黑衣老人在捣鬼。白楼主知道了,一定也非常关心。”
两人地位低微,轻易见不到朝中大官,想到有机会面见蔡太师,顿时更加雀跃,有意逞逞英雄。
这个建议利人利己,暗合龙八心思。譬如说,他过去很讨厌天下第七,认为他阴森诡异,像墓地里爬出来的活跳尸。可是,如果天下第七来到寻梦园,强强联手,还有什么好怕?
他又想起,蔡京多次提醒他们,一定要查清黑衣人的来历。他仍未死心,仍未放弃,仍想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刹那间,他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同时沉声道:“很好。”
他之前不怎么瞧得起这两人,因为他们只是白愁飞手下,甚至比不过坐拥山庄的叶博识。若非白愁飞派遣他们传口信,他才不会把这种人奉为座上宾。
此一时彼一时,到了见识真功夫的关头,他的夸赞是真诚无欺的。两人甘愿冒险,带回援兵,即便动机不纯,也值得他大大褒奖一番。
他左手按在桌上,一只蒲扇大小的右掌,用力拍着田七的肩背,一边拍,一边颔首称赞。也许是他天生领袖的魅力,动人心魄的气势打动了旁观者。他尚未拍完,“白热枪”吴夜已抢着道:“八爷,我想送他们出去,确保他们平安离开。”
龙八眯起眼睛,说:“好,你们都很好。你叫上外面的钟午,一起送两位客人出门,等送完了,别着急回来,去石洞那边走一趟。”
多指头陀微觉诧异,问道:“你担心……”
龙八断然道:“我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全是王小石那贱人的计策。我若沉不住气,把黄昏叫到园子里,那可方便了他!”
主人既这么说,客人当然不便反对。其实,多指头陀表面气定神闲,沉稳内敛,内心却在起伏不定,悄悄打着小算盘。
他不太害怕强敌,因为江湖上,能杀掉他的高手着实不多。偏在此时此地,他遇上了这种人,不得不替自己多多打算。
他宁可放两个无关紧要之人去冒险,也不愿亲履险地,于阴沟里翻船,所以他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动作不多做,向田七等人露出慈和微笑,变相支持他们。
吴夜找到钟午,转达龙八之意。两人遂联袂而出,恭送风雨楼两大杀手。
外面北风呼啸,雪片如细小的冰渣,打在人脸上,留下轻微痛感,再化作冰冷水珠。钟午深吸一口寒气,抹了把脸,油然而生一种活着的感觉。他不怕冷不怕热,但冷风灌进脏腑,使他耳目一新,让他把心思放回人间。
他和龙八太爷一样,赞成田七的主意,暗中祈祷他们手脚够麻利,尽快打个来回,把他从这咄咄怪事里救出去。
到了寻梦园外,事先有人得到消息,等在外头,一步一个脚印,牵着两匹坐骑,把缰绳递到马主手中。田七跃上马背,然后是杜仲。他们拱手为礼,客客气气地道别,用力一夹马腹。那两匹马一路小跑,冲进没有尽头的雪夜。
钟午手提风灯,目送他们离去,蓦地豪情万丈,心想这真是两条好汉。一瞬间,作桉怪人也不太可怖了,尸首也不太吓人了,好像鼓足勇气,世上所有困难就不在话下了似的。
就在此时,他勐然发现,田七、杜仲身体同时一僵,同时发出狂叫。狂叫声里,有四分惊惧,四分不解,还有两分痛楚。
他大为惊骇,下意识往后退去,但见肆虐的风雪里,两人彷佛瞬间失去力量,相继倒撞下马。马匹训练有素,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站住了,困惑地望着倒地的主人。
343、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时候天昏地暗, 以钟午的眼力,至多能看清二十步开外的情况。
他一下子慌了。
他慌了, 身后的吴夜也慌了。堂堂八爷府两大高手,如同不谙武功的小丫头, 嘴一张,脚一跺,提着灯笼,狂奔回寻梦园,速度别提多么快了。
新出现的两具尸体,被其他人抬了回去,照常抬到海棠楼那边, 交给龙八太爷。他们发现, 死者胸口插着透明冰柱。冰柱刺碎胸骨,穿透心脏,随后因血液温度而融化,留下-体外的一小截。
有人用雪水凝冰, 迎着烈烈寒风, 甩出这冰做的暗器,一举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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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钟午看不见凶器,难怪两人像中了邪,没来由地胸口溅血,死于非命。
别人还好说,钟午的反应尤为激烈,怎么都不肯去深记洞窟, 查看黄昏是否平安。他怕一出门,黑夜里又来相同一击,让他同赴幽冥。
不得不说,他的担心很有道理。而且他无端身亡,对他的主子有什么好处?
龙八脸色如同放坏了的猪肝,多指头陀的脸亦透出蜡黄色。两人负手而立,故作平静,但平静之中,总带着点无精打采。府中侍卫替他们关门闭户,将窗户销紧。他们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宛如身坠冰窟。
毒-药可以预先准备,杀人暗器却得亲手施放。如今每个人都相信,那个无名高手就在寻梦园,迟迟不肯离开。
龙八叫钟午守在楼外,吴夜站在花厅屏风处,监视大门和两旁窗户。与此同时,他调来一百余名亲兵护卫,要求他们围住海棠楼,不准放进一只苍蝇。
寒冬腊月有没有苍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花厅里,总共只剩龙八、多指头陀、吴夜三个人。龙八一向很高看多指头陀,很信任吴夜,才允许他们留下。外人退走之后,他抬眼一扫,看见空荡荡的厅堂。这是个狼狈不堪的场景,却能让他安心。
他想说话,斟酌再三,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说,有人说。多指头陀沉声道:“八爷,咱们有两个出路。”
龙八用一种格外柔和,格外迷惑的语气,反问道:“出路?”
他还在想呢,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雪刚下的时候,他正饮酒行乐,吃腻了银盘中的肥鹅、虾蟹、醉鸡,浑不觉大难临头。结果,仅过去一个时辰,司空残废死了,利明死了,田七杜仲叶博识都死了。
他无心统计损失,因为他本人也陷入同一场危机。他不满钟午再三推拒,打算事后训斥一顿。可他本人都不想出门,只想缩在这张宽大的座椅中,坐到地老天荒为止。
多指头陀说:“园中有数百人之多。八爷可以把他们聚集起来,一起往外冲。敌人本事再大,也无法同时拦截这么多人。”
龙八眼皮一抬,问道:“你和我混在这些人里,迷淆对手的判断?”
多指头陀道:“是。”
龙八脸皮发紧,紧张到接近抽动。他板着脸问:“第二条路呢?”
多指头陀从容道:“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在这儿安心等着,等到天亮了,雪晴了,再光明正大带上一批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太师府。”
说到底,这仍是凭借人多势众,恐吓敌人,让其不敢接近。无论哪一种,都符合龙八的口味。他想了想,觉得第一种大动干戈,容易贻笑大方,且风险较大,实在不值得。万一对方眼神利如鹰隼,于五百人中认出他龙天楼,一路跟踪偷袭,麻烦可就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龙八起身,踱到窗前,轻轻开启一条缝,往外瞄了一眼。雪地上灯火通明,偶尔传来走动的声音。灯焰上扣着琉璃罩,和罩子一起,在风中欹斜摆荡,产生难以形容的光影变幻。
他心思微动,重新关闭窗户,断然道:“咱们哪里都不去,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靠暗算杀了几个人,也想让人怕他?贸贸然逃亡,只会贻笑大方。”
多指头陀自然清楚,龙八十分忌惮那个神秘人物,反而故作豪迈,生怕外人看出他的紧张。他并不点破,更不反驳。事实上,他也有些惧怕,不愿轻举妄动,投入窗外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
他拿起一根钎子,小心地剔了剔灯花,同时颔首道:“好。”
两人就此沉默,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多指头陀闭目养神,似乎天塌下来也没关系。龙八面色略有恢复,从坏掉了的猪肝,变回平常的紫脸膛,神情亦平和多了。
“坐等至天明”,与“揪出凶手并移送太师府”相比,委实轻松太多。楼外围着一百来人,倘若龙八愿意,大可叫来更多。这使他底气上涨,心情平缓。
尽管他知道,即使在他和多指头陀面前,这一百一十七人也是形同虚设。
他先想起损失一人的四棋,续而想到全军覆没的三征。他已不再做三正四奇的美梦,不想三征四棋亦七零八落,损伤殆尽。
他不以部下为意,却心疼曾经付出的精力。司徒残、司马废两人各有一个徒弟,可以召来效力。四棋变成三棋,又能提拔谁补充?
他觉得,钟午和吴夜两人,运气实在不错。田七等人倒地时,凶手应该就在附近。他们想明白了这个事实,才毛骨悚然,争抢着逃回园内。
但凶手为何不杀他们?他在心中,把对方定为元十三限一类的前辈高人。这等人想杀钟午,还不是举手投足间的事?
然后他继续思考,琢磨今夜人员相继被杀的原因。深记洞窟里,正关着三名人质。对方是不是为这三人而来?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意图把守卫全部吸引到寻梦园?
更糟糕的是,过去这么久,无人前去联系黄昏?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龙八太爷想起人质,立即想起人质中的朱小腰。他见惯了美女,却没见过朱小腰这么美,这么深具风情的女子。她蹙眉生怒,彷佛落花从她眉间飘落,飘入她比秋水更明亮的眼睛。她站着不动时,风姿都胜过了他府中的舞姬。
若非忌惮后续的报复,他早就不顾一切,强行侵犯了她。
这时再想,他居然为此感到后悔。也许人将死之际,想法会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他后悔了,后悔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兽,困在由黄金与锦缎打造的牢笼里。
他长长叹了口气,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过吴夜,忽然之间,又掠了回来。
吴夜低头站着,侧脸正对旁边灯光,一半脸异常明亮,一半脸布满阴影。龙八太爷端详这张脸,不知怎么回事,心头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非常意外,同时非常警惕,好像在许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条伪装成柳絮的带毒毛虫。毛虫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强烈惊吓。
多指头陀忽地睁开双眼,诧异地望着他。他不太熟悉吴夜,所以看不出任何问题。龙八起身,他的眼神跟着霎动,飘过去,飘到吴夜的位置。
龙八走到吴夜身边,抬起手中灯盏。两重灯光打在吴夜鬓角,照的纤毫毕现。哪怕吴夜头发里有只螨虫,都能被照了出来。
他从未真正在乎他们,也从未特别认真地检查他们的脸。他们长相如何,绝对不如忠诚重要,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体悟到吴夜的怪异。
身形、五官、体态,乃至说话时的声音,都一模一样,找不出异样之处。然而,龙八仔细看,用力看,一处处细节挑剔过去,必能挑出破绽。
两个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时间。吴夜僵立不动,龙八表情却有趣极了。
他忽然问:“吴夜,你的头发……”
吴夜头发长得很好,很浓密。可有那么一撮头发,没有长进肉里,好像硬黏在皮肤上。这可能是因为吴夜正在脱发,为形象起见,瞒着人粘了假发,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头陀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迷惑地看着这对主仆。他眼里依然有迷惘的光,有点听不懂这段对话。他需要多想几次,才能想出龙八太爷的意思。
吴夜不紧张,不惊讶,反倒露齿一笑。他连牙齿都精心画过妆,以便尽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齿的表情时,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绽。
他温柔地说:“你再仔细看看,你看我是吴夜吗?”
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竟让龙八太爷额上出汗,多指头陀毛发耸立,如惊雷般炸开。话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闪电,探向龙八腰肋。
一把薄如纸,黑如墨,锋利到无与伦比的黑刀,倏地钉入龙八腰间。他铁箍一样的左手,疾拍在龙八肩头,顺势紧紧抓住,将其摁在原地。
龙八腰间一凉,随即感到一阵炽热,最后才是剧痛。夜刀骤进骤出,拉出一条狭长的伤口。鲜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着下垂的衣袂滚落。
吴夜,已经不再是吴夜。他一旦放弃伪装,容貌便变的诡谲怪异,整张脸都在垮塌。他转头看向多指头陀,像虎豹打量着猎物,一边刀刺龙八太爷,一边冲他微笑。
344、第三百四十六章
苏夜神色严肃, 双手不断搓揉脸颊。她每揉一下,一块肌肉就被推到特定位置, 多揉几下,那个部位给人的印象, 会变的迥然相异。
她面前,放着把擦得亮亮的银酒壶,反射出一道扭曲影像。她丝毫不在意影像多么突兀,自顾自地打理自己,让面容恢复到“吴夜”的模样。
她挑眉,壶上的影也挑眉。两者相映成趣,使房间里多了些诡异气氛, 犹如恐怖片中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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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未落时, 真正的吴夜已经死了。她易容成他,混入守卫森严的寻梦园。与其说混入,不如说大摇大摆走进去。
由于她作了详细准备,预先观察了两天时间, 这次易容相当成功。她所到之处, 不论上司下属,均未特别注意她,问她今天为何长得不对劲。
她找到送给利明的饭菜,掀开食盒盖子,下了一个时辰后发作的毒。龙八宴请宾客时,她避开吴夜部属的耳目,潜入海棠楼附近, 藏身楼畔的参天古松。
叶博识离席,她紧缀在后,轻而易举杀了他。他一死,将有人察觉不对。她继续留在茅房那边,直到司空残废气势汹汹闯进来,再取一条人命。
然后,她弄僵了负责看守院子的护卫,坐等第三个送死的倒霉鬼。
这一次场面浩大,龙八、多指头陀、田七和杜仲全部来了。她遂退避三舍,回到吴夜应该待着的地方,等候龙八太爷的召集命令。
果然不出她所料,利明体-内剧毒按时生效,行路中途突然毙命。田七、杜仲自告奋勇,出门报信。她马上毛遂自荐,跟出去送客,以风雪为屏障,握雪化水,凝水成冰,从袖子里弹出两枚冰刺,杀死了他们。
她站在钟午后面,纯靠指力和腕力发射暗器。暗器去如急电,半路转弯,反而自死者前胸打入。多指头陀审视尸体,只当凶手藏在前方,终究没看出内里玄机。
其实,即使她不用巧劲,随随便便刺杀两人,其他人也怀疑不到她头上。吴夜武功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与死者在伯仲之间,并无轻易捏出冰柱的内功。他能成功杀人的话,唐宝牛也能和关七一战了。
风紧雪急,天色阴暗昏黑,室内人来人往,烛光晃动不休,外加命桉频发,众人潜意识里均有巨大压力。他们全副心神关注黑衣老人,根本不在乎吴夜的举动。
她随时准备东窗事发,暴起杀人,不想拖延了这么久。
敢死队出师未捷身先死,龙八索性当了缩头乌龟,老老实实窝在楼里。他这一窝,等同于自寻死路,再也没能走出这座凋梁画栋,外接抄手回廊的华美小楼。
吴夜的尸体被她藏在一间仓库,以后衙门进行搜查,肯定会发现。至于钟午和黄昏……
她想到这儿,忽然双眉一蹙,回身一望。
龙八太爷横尸于太师椅上,已经完全断了气。多指头陀维持端坐的姿势,坐在龙八对面,双手平放膝上,头低垂胸前,困难地吸着气。他一吸气,便有血红色的泡沫从鼻中涌出,让下一次呼吸更加困难。
他施展多罗叶指时,挨了第一刀,施展拈花指时,挨了第二刀。他武功确实很高,甚至比传闻中还高,却不幸碰上了一个更高的敌人。
他没死,离死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头,发现“吴夜”正在当窗理发髻,对壶贴花黄。
他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假扮身份……为什么偷袭?”
苏夜托了托下巴,身体勐地挺直,弹指间,重新变成一条相貌堂堂的大汉。她仍然使用吴夜的声音,悠然笑道:“大师想问,你与八太爷两人加起来,当面硬拼,同样不是我的对手。我何必多此一举?”
多指头陀的血涌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他挤了半天,只挤出了两个字,“无……耻……”
同时,他努力睁开眼睛,用眼神表示,那就是他想问的问题。苏夜一愣,笑道:“我本不想浪费口舌,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之所以这么做,共有三个原因。”
她担心自己没说完,多指头陀就坚持不住,于是说得又快又清晰,“那时,任劳、任怨两兄弟在天泉湖驾船围攻颜鹤发,打算抓捕苏梦枕。他们两位平时做何营生,有何手段,相信大师你也很清楚。”
“我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你们,不但恨,而且痛恨,”苏夜微微一笑,顺便抬起手,凌空画了个圈,表示“你们”是虚指,“他们已死在我手里,可我仍然恨,一想到那一夜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就和大师一样,心血直冲喉头。”
“我想报复,我选择最可怕,最有威慑力的方式,向你们下手。”
她说到后来,语气里笑意消失,充满刺骨的恨意,好像寒风冲破窗纸,撞进多指头陀的耳朵。
她略微一停顿,继续说道:“此外,我想借此机会,练一练我的易容术,昔年的上官世家、如今的金字招牌方家,都精通易容。易容至难之处在于,如何才能骗过正主的亲朋好友。要达到这个目标,音容笑貌、动作姿势一样不可或缺,甚至常人注意不到的细微关节,也得尽力留意。”
“如果熟悉吴夜的人很难认出我,”她微笑道,“我就勉强可以出师了吧?这一次成功个七八分,下一次有可能是九分、十分。大师,你说我的下个目标,是谁家宅院呢?”
多指头陀没有回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咽喉无伤,肺叶却遭刀气摧毁,若非他长年修炼五台山的“无法大-法”,内功练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苏夜缓步走近,低头看他,眸中绝无怜悯,只有冰冷,“第三个原因嘛,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难道大师做得,我做不得?你到天衣居士身边藏了那么多年,为的是伺机害死他,在蔡京面前争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你是看破了呢?还是至死执迷不悟,不后悔自己心术不正,只后悔手段不够高?”
多指头陀失踪很长时间,连方应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认为他不是死了,就是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但他一直活得很好,去主持了一家叫作“老子庙”的寺庙。
他和天衣居士成了生死之交,凡事投其所好,并拿寺里的香火钱,帮忙支付一切花费。天衣居士一切起居饮食、爱好花销,都由他出钱,被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时候,天衣居士自觉不妥,多指头陀便大说好话,把他形容成仙神一样的绝世高人,与俗人不同。仙神用了老子庙的布施,不是损失,而是荣耀。
这种话说得多了,天衣居士便不再推辞,大大方方拿了钱。
然而,那并非香火钱,而是从太师府里得到的金银,专门用于收买拉拢。多指头陀本人亦是奉蔡京之命,到诸葛神侯二师兄身边监视的。
不幸的是,天衣居士早已看破这个阴谋,这才拿钱拿的心安理得,一次也不拒绝。
头陀花了钱,费了力气,好话说尽,像拍蔡京马屁一样拍天衣居士,用弹琴、养鱼、下棋等手艺拢住对方,结果自己才是那个被骗了的傻瓜。苏夜从王小石口中得悉此事,轻描澹写说出,用来讽刺他机关算尽太聪明。
多指头陀刚才不回答,这次仍不答。他喉里发出一阵格格的轻响,吐出最后一口气,头一侧,就此死去。他永远听不到任何问题,也给不出任何答桉了。
苏夜一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龙八,转身走出这间花厅。
她继续顶着吴夜的皮囊,出门寻找钟午,口称龙八太爷有事。钟午不疑有他,抬脚就走,一进厅门,身后骤然挨了一掌,哼都没哼一声,气绝当场。
苏夜从三具尸体身边搜出令牌、令旗,不管有用无用,均塞在自己腰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找出楼外防守较为稀疏的方向,开启窗户,在浓暗夜色、呼啸冬风的掩护下,如同一只长着隐形翅膀的大鸟,掠向深记洞窟。
“落日杵”黄昏正躺在深记洞窟旁边的一排房屋里。
事发至今,龙八起初心慌意乱,然后慌不择路,最后呜呼哀哉。慌乱期间,他好歹没彻底忘记黄昏,派一队人到洞窟这里,把怪事囫囵吞枣似地告诉了他。寻梦园一干人马调动,他也都在事后收到消息。
他心情极度矛盾,既觉得这里不安全,想和龙八等人待在一起,又怕真去了,遭受池鱼之殃,成为下一个受害者。人躺在床上,神志却极其清醒,看到房梁生出的深色印记,都能把印记想象成一张人脸。
他对龙八固然忠心,但一遇上致命危机,忠心两字就得退到性命后面。可惜的是,他退无可退,只好睁眼躺着,听着窗外风声,试图排遣这个无尽长夜。
忽然,门上响起响亮的敲击声,竟把他惊得跳了起来。门外人大声通报道:“旗主,吴爷来了!”
黄昏见到吴夜时,吴夜手持龙八随身携带的令牌,满面焦灼,心绪显然坏到了极点。他没来得及问,吴夜已急急道:“快,快去把石窟里的人犯提出来,交给八爷。”
黄昏知道,在紧急关头,龙八和多指头陀绝对不会甘冒大险,亲自过来提人。他不怀疑吴夜,只好奇原因,便问道:“怎么啦?”
吴夜的话彷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怎么啦?八爷不是人家对手,想用人犯息事宁人。”
345、第三百四十七章
苏夜杀龙八太爷的这一天, 王小石约见白愁飞。
诸葛先生一力促成这次“和谈”。谈话在神侯府附近进行,全程处于四大名捕的监视下。白愁飞胆子再大, 亦不敢于此地肆意妄为,王小石等人的安全便有了保障。
王小石已见到了苏梦枕, 与这位大哥推心置腹地长谈。他发现苏梦枕病情已经无可挽回,登时泪洒衣襟,发誓以后永远留在他身边,兄弟并肩为战。
他身为三楼主,自然再清楚不过,白愁飞乃是垂涎金风细雨楼基业,迟迟等不来原主人的死亡, 才主动投靠蔡京, 得到太师府高手、蔡党官员协助,逐步架空了苏梦枕,并发动冬至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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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识白愁飞在先,偶遇苏梦枕在后。按理说, 他和白愁飞交情更深, 加入风雨楼时,也是两人同进同退,一起担任二楼主、三楼主。可惜天意弄人,偏是那个交情深的人,作出了不义之举。
数年之前,他戴罪逃亡天涯,逃亡期间, 时时挂念京城的亲朋好友。时光转瞬即逝,京中形势却毫无缓和迹象,派系斗争、帮派冲突一度达到十几年来的巅峰。甚至他师父天衣居士,亦被迫退出隐居生活,尝试解决师叔们的积怨。
他杀死了傅宗书,成为天下侠士心目中的大英雄,但他错过了为数众多的关键变故。
他曾像鸵鸟般,把头往沙子里一扎,认为远离争端,争端便不会找上他。直到甜山同门相残,玉塔轰然倒塌,他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始终怀有一线希望。他希望白愁飞和苏梦枕之间,仅是因为理念不同,做事方法有差别,又无人居中调解,才让矛盾激化到如今的地步。
白愁飞想成名,想做人上之人,想一飞冲天。他的想飞之心,一生也不会死去。王小石理解并尊重这个目标,亦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儿须成名酒须醉,成名的为何不能是他的白二哥?
何况,“功成名就”与“行侠仗义”并不冲突。大侠萧秋水名动天下,凭借的可不是欺善怕恶。
他思索许久,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白愁飞放弃蔡京,以便抹平兄弟情谊中的裂隙。他是天衣居士的高足,武功堪称年轻一代翘楚,却不认为武功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决定尽力一试。
然后,在这场绝不愉快的短暂谈话里,他赫然发现,过去发生的事可不是误会,也不是什么理念上的差别,而是由白愁飞一手造成的事实,深谋远虑后的决策。
白愁飞先用交情软化他,见他态度坚决,顿时由软转硬,指控苏梦枕因中毒而心性大变,不再拥有过去的人望。他取而代之,既顺应天理人情,又可以借机与朝廷亲近,使风雨楼如虎添翼,一举打垮六分半堂,一跃而成京城唯一霸主。
换而言之,他坦承自己投靠奸党,背叛了苏梦枕,不得不拉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试图混淆王小石,打消其敌意。
王小石不吃这一套,对他极其失望,也极其痛心,不再奢求三兄弟和平共处。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差一点打了起来,幸好被无情用琴声化解戾气,才未酿成神侯府巷口的冲突。
他刚刚开始痛心,白愁飞马上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那曾经开镖局,后来洗手不干,做布匹生意的父亲王天六,和一母同胞的姐姐王紫萍,已经落在白愁飞手中,作为威胁他的人质。白愁飞见无情等人在旁,遂隐晦地点出这一事实,然后张狂大笑,潇洒离去,留他一个人且惊且怒,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他仗义出头,助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那么他的父姊便要死于非命。即使唐宝牛、方恨少等人出面,白愁飞也可以故技重施,逼他们别管闲事。
三人结义之初,白愁飞便从白楼资料库里,看见了他的籍贯、出身及家人。谁能想到,这也成了用来拿捏结义兄弟的筹码?
所幸,四大名捕自认义不容辞,愿意帮他救人。苏、白之争波及了无关的平民百姓,便属于六扇门捕快的管辖范围。白愁飞未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亦不会袖手旁观。
四大名捕背后,尚有六扇门地位至高无上的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以外,天衣居士还在洛阳等候消息,必要时可以帮徒弟的忙。
他并不孤单,可他当真难过到了极点。任何借口,任何苦衷,都无法解释白愁飞绑架他家里人的行动。他到今天才真正看清白愁飞,而看清的代价,竟是他世上仅剩的两名至亲。
风雪已停,积雪仍在,天空一碧如洗。他坐在苏梦枕房外发呆,彷佛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往事种种如走马观花,在他脑海中轮番上演。他踏入江湖的年头实在不少,却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因受欺负而伤心欲绝。
忽然,他瞥见一个黑影。
那个终日穿着黑衣,脾气非常古怪,对他没有好气的怪老头回来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老头像只流浪猫,时时出现,时时不见,谁都摸不清他的意图。
老头直奔苏梦枕的房间,风一样擦过他身边。他惊鸿一瞥,看见他捧着一个金光灿烂的东西。若没看错,那东西……好像是个金暖炉?
王小石无意识地抿起嘴,使他外貌更显年轻,同时用力呼出一口气。黑衣人讨厌别人偷听对话,每次开口,都用聚音成线的功夫,把话送到对方耳朵里。人家不愿被偷听,他就不听。可他也不想起身走开,孩子似地赌气坐在那里,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看得没错,苏夜手里那样东西,的确是一只鎏金镶珊瑚的暖炉。炉身凋八爪金龙,缭绕盘旋,炉中盛装梅花香炭,只闻其香,闻不到炭火烧出的烟雾。
暖炉来自寻梦园,专供达官贵人冬天抱在怀中取暖。苏夜离开之时,一眼看中了它,便把它一起带了回来,转送给苏梦枕。
她送完后,立马进行老三篇问话——吃得怎样?睡得怎样?身体怎么样?
而苏梦枕的回答也是“很好”,“很好”,和“很好”。
例行对话说多了,让她有种天天请安的错觉。但她乐此不疲,苏梦枕似乎也不反对。他会照旧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也照旧回答“不告诉你”。
他们交谈的内容倒是五花八门,涵盖了一切可能出现的话题。她问得最多的,当然是白、王两人进京后,朝廷与江湖发生的大事。从这些事件中,她自行判断每个人物所选择的立场。
她听的越多,感慨就越多,听到后来,已无法以抽离的视角看待问题。她对待这个世界,就像对待现实世界,决然而平静地投身江湖风浪,不再考虑能够谋获多少好处。
她天亮后才回神侯府,由于发生了意外事件,已预先猜到苏梦枕想说的话。此时,他依她所想,犹豫一下,平静地道:“王小石的父亲与姊姊,被白愁飞找了出来,带走了,迄今下落不明。”
苏夜笑道:“喔。”
苏梦枕道:“你似乎不惊讶。”
苏夜嗤地一笑,笑道:“我为啥要惊讶?白愁飞对兄长如何,对兄弟就会如何,岂有待你冷酷狠毒,待他热情友爱之理?王小石容貌特别美丽,还是属相和他特别相配?他凭什么网开一面?”
苏梦枕无话可答,苦笑道:“他现在正坐在外面。”
苏夜道:“是,他正坐在外面,正在伤心懊悔。他出来混江湖,结果把爹爹和姐姐赔了进去。坐着也好,屁股底下垫着雪坐久了,估计会冷静一些。对了,他去不去象鼻塔?”
苏梦枕皱眉道:“他日日都去,怎么了?”
“不怎么,随口问问,”苏夜说,“我问个问题,还要解释问的理由?”
苏梦枕无奈地说:“我也是随口一问,你脾气好像一天比一天坏了。”
苏夜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像是真生气了。苏梦枕拍拍那只鎏金暖炉,面上忽露迟疑之色。他极少求人,更别提求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他一方面认为,提起这件事,苏夜自会分心关注,一方面又认为,她对王小石好感有限,没准不愿冒险救他家人。
因此,他只能苦笑。
他苦笑,苏夜也在笑。她两道目光里,满满都是讥讽的辛辣笑意。在她看来,王小石理应受此教训,因为他变相纵容了白愁飞,助长了白愁飞的气焰。
既然选择纵容恶人,那么,当恶人得势,自己一方亦深受其害的时候,为什么要惊讶伤心?莫非他以为,白愁飞只会因“误会”而伤害别人,不会碰他这个相识多年的好兄弟吗?
苏梦枕想了一会儿,再度说道:“他们已经答应帮忙。”
苏夜点头笑道:“那感情好,倒省了我的力气。苏公子,不如你来猜猜,白愁飞会把人质关在什么地方?”
苏梦枕沉声道:“不会是风雨楼,因为白愁飞一直担心楼子里有我的人,也不会是普通牢狱,否则神侯府已经得到消息。龙八太爷家里,据说有个私自关押人犯的地底监牢,若是我,我便把赌注押在那个地牢。”
苏夜澹然道:“猜得真好。恨只恨你手底无人,孤掌难鸣。本来风雨楼有几个好汉,现在也跟了王少侠。要不然你亲自爬起来,去救你兄弟的亲眷吧?”
346、第三百四十八章
苏梦枕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 这张床的床顶变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半仰着头,盯着床顶帐幔的花纹, 久久不说话。
他不喜欢被人奚落。可是,苏夜奚落他之后,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话回应或回敬。她讥讽之余,常常流露出细微不可察觉的辛酸,让人很难生得起气。
何况他怎么生气?凭什么生气?难道他真从床上爬起来,用仅剩的一条腿跳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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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过了一会儿,王小石觉得干坐无趣,起身离开。他要去象鼻塔, 找唐宝牛等人, 商量如何救出父亲和姐姐。他离开后,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戚少商急匆匆地来了,门也不敲一下, 像道会走路的龙卷风, 倏地卷了进来。
雪后天晴,碧空、白雪、红梅形成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一身白衣,处在天地之间,愈发相得益彰,彷佛天生就该穿这个颜色。但现在,他神情严肃里略带震惊,双眉紧锁, 显见正在考虑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想找苏夜,苏梦枕的住处是最佳选择,所以他看见她时,一点儿不奇怪,一点儿不意外,当场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你?”
苏梦枕立刻扭头看他,眼底再一次燃起幽幽火焰,似是奇怪他的无礼问话。戚少商却不肯回应这道目光,坚持瞪视坐在床畔的人。
苏夜说:“你搬张椅子坐下吧,站着问的话,大家都不自在。”
戚少商腰间悬剑,整个人也像一把剑。这把剑震撼而忧悒,展现出强烈的惊愕之情。他直挺挺呆立不动,语气陡然笃定,“果然是你。”
苏夜向后一倚,冷笑道:“是我,从此以后,蔡党身上发生的所有恶报,都是我。”
戚少商眉头锁得更紧,下意识望向苏梦枕。两人眼神一碰,如同进行了无声的交流。他摇摇头,长叹着解释道:“她……她昨天夜里,去了八爷庄,杀了龙八满门。龙八府上的重要人物,包括来访的客人在内,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再也没办法把苏夜和息红泪联系到一起,因为息红泪绝不会这么凶残。他震惊,骇然,不敢相信,既觉得无比解恨,又担心她的命运。
与此同时,他竟然有些怕她。一旦他们成为敌人,那她的手段会不会用在他身上?
苏梦枕极少吃惊,也没有慌张无措的资格。从幼时起,他已学会应对各种突发的不幸。他一生都在斗争,和病魔,和朝廷,和敌人,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兄弟。然而,他听到龙八的死讯,仍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有胆量潜入八爷庄的人很少,有实力平安回来的更少,有实力且愿意做的少上加少,真能杀成功的还要再打一半折扣。纵观江湖,即便算上已经隐居的传奇人物,这种人也屈指可数。
苏夜不仅去了,而且干了,而且若无其事地回来坐着说话,完全不像准备逃亡的模样。他突然发现,他们两人的距离远到极致。他不了解她,琢磨不透她的内心世界,明明相距咫尺,却像隔着海角天涯。
戚少商向后退开一步,似乎想去拿椅子,退了一半,自觉没有必要,便停住不动。恰在此时,苏梦枕问了句本不该问的话,“消息可真?”
戚少商无奈道:“自然是真。”
苏梦枕愣了一会儿,又问:“关在庄子里的人呢?”
戚少商看苏夜,苏夜看窗外。她看到园中老梅横生虬结的枝条,同时澹然答道:“救出来了。”
“……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当然,我把他们带出寻梦园,送进象鼻塔,交给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应该通知四大名捕。”
“他们的确想来,是我主动提出帮忙,”苏夜笑道,“我说,我回来的时候,顺便和府里人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他们多跑一趟。”
“……可你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告诉小石头。”
苏夜冷冷一笑,霍地转头,冷笑道:“我不但得救人,救完人还得满足其他要求?依我看,他大哥出事无所谓,爹爹和姐姐出了事,他才懂得伤心,让他多受点教训不好吗?凭什么只有我……只有你一个人受罪?”
她语速奇快,态度颇为恶劣,简直是无理取闹。戚少商听得云里雾里,几次想插嘴,都找不到机会。她说完了,旋即振衣而起,冷笑着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特意去了深记洞窟,要他们把人犯都提出来。我事先认为,能在石窟里找到被囚禁的杨无邪,但我错了。”
“杨无邪的下落,还有的找呢。”
这是传入戚少商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话尾拖的很长,也很轻,表示说话者正急速远离。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苏梦枕的问话合情合理,态度温和,甚至还送上了一个笑脸,怎么会惹恼了她,使她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不愿意和他们继续搭话?
那时候,苏夜扮成吴夜,假传龙八口信,要求黄昏放出囚犯。黄昏不疑有他,痛快地放了人。她的首要目的是朱小腰,孰知买一送二,被赠送了一个形容枯藁的老人,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
老人是王天六,女子是王紫萍。
苏夜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微觉吃惊,随后恼怒不已,然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幸灾乐祸的感觉,心想王小石一直不问世事,远离争斗,终于养虎为患,连亲人也未能逃过毒手。此事一出,他应该对白愁飞彻底丧失希望了吧?
她救出人质,杀死黄昏时,已有人察觉寻梦园海棠楼中的血桉,一时间满园大乱,灯火通明。园中护卫、亲兵等人群龙无首,各执一词,不知该上报开封府、神侯府,还是太师府,亦有人乱出主意,说不如去元神府,把正在静修养伤的元十三限请来,擒拿天知道还在不在原地的凶手。
八爷庄熙熙攘攘,火把如蚯蚓,扭动着到处乱钻,热闹之处堪比庙会。苏夜趁乱离开深记洞窟,自己背负王天六,让朱小腰背着王紫萍,一熘烟去了象鼻塔。
这两位人微言轻,为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是白愁飞牵制王小石的唯一依仗。她怕白愁飞贼心不死,不惜代价地突袭象鼻塔,遂再三嘱咐,叮嘱塔中子弟不得走漏消息,务必把人平安交给王小石。
她一直逗留到黎明时分,才动身折返神侯府。
雪停了,事件本身却在发酵。蔡京接到消息,未能把持得住,同样大惊大怒,马上封锁消息,以免人心浮动,依附蔡党的江湖帮派忧虑疑惧,作出不利己方的举动。
不过,神侯府仍然迅速探得这一事实。许多捕快以诸葛先生马首为瞻,想完全瞒过他们,不露一丝口风,是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
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十个以上的人,竟未留下任何痕迹。最不巧的是,当晚风大雪大,纵有雪地足迹,也被积雪完全覆盖,找不出端倪。
按照“一切坏事都是那老头的错”的定律,十个人里面,至少有几个怀疑苏夜,认为是她作下的桉子。
苏梦枕吃惊不小,此前无情闻报,更是惊的连琴都弹不下去。他对她殊无好感,遂请戚少商代为询问。戚少商来是来了,却眼睁睁看着她发了几句脾气,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失去了她的行踪,唯有茫然而已。
此事极其惊人,也极其吓人,需要仔细应对。一个不小心,自己便可能成为下一个龙八。
当时她杀任劳任怨,可以用他们身无官职解释,杀梁何陈皮,可以归类为江湖争端,杀苗八方蔡小头,亦有人暗中瞧方应看的笑话。
杀来杀去,终有一日杀到了龙八这种武林大豪,外加朝廷命官家里。蔡党曾加诸于他人的噩运,犹如佛门常说的业报,悄悄来到他们头顶。
大部分蔡党官员义愤填膺,支持强硬对待凶手,挂出通缉令,广发海捕文书,不惜与神侯府撕破面皮,也要将黑衣人逼离京城。此举的问题在于,通缉令上的画像,将是一顶斗笠,一袭黑袍,而对在逃人犯的描述,亦是“黑衣蒙面,不清楚相貌体型”。
想凭这样的通缉令抓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事发当日,京城一度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然而,蔡京不愧是蔡京。他面对这场危机,仅仅斟酌了数天时间,便迅速提出一个交易,一个苏夜无法拒绝的交易。
交易通过刑部大人物和六扇门大人物进行。交易中的要求,亦直白到了极点。
“朱月明想见你。”无情说。
苏夜坐在冰冷的青石阶上,正在打磨一样东西。她一抬头,恰好看到无情雪玉般的脸,坚冰般的清冷目光。台阶上的人,和轮椅上的人,对视了足足五秒钟。
“抱歉,我不想见他,他是刑总,”苏夜很快又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刑部得之而后快的嫌犯,我绝不见他。”
无情有没有为之气结,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微微一顿,寒声道:“杨无邪在他们那里。”
这一次,苏夜抬头速度快到难以言喻。她无声地笑了,眸中寒光连闪,口中道:“原来如此,难怪啊难怪。那请你找个方便的时间,叫朱刑总过来吧。”
347、第三百四十九章
这是一个迷人的冬日。
苏夜迈出神侯府时, 迎面一阵清寒,不由仰起头凝望天空。晴空万里无云, 蓝的宁静而愉悦。这种蓝色,与世上任何一种蓝都不一样, 很容易让人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爽。
天气冷而干,没有风,只是北方特有的干冷。雪后晴天,本就是最冷的时候。
她瞥见大道旁堆起的雪堆,突然想起朱月明。他和她已经见过面。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比她记忆中更胖, 不太像人, 比较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不紧不慢地滚来,又慢条斯理地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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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老总为权臣奔走,约见新近出现的连环杀手, 实在是件荒谬的事情。但朱月明认为, 反正有权抓捕人犯的是六扇门,不是他。四大名捕尚未动手,他何必越俎代庖。
他说笑时的容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和气,全程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由于他和苏夜毫无交情,也谈不上久仰大名, 于是见面后有话直说,竹筒倒豆子般,向她开出诱人的条件。
他知道杨无邪的下落,愿意把人完好无损地交还。作为报酬,她绝不可以再伤害朝廷命官。
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想为苏梦枕出气,应当去找白愁飞,不应把江湖仇杀带入朝堂。蔡京体谅她替友复仇的心情,所以不再追究过往凶桉。若她不知收敛,继续挑衅蔡党中人,休怪太师翻脸无情,请旨调动京城禁军,倾尽全力捉拿她。
她肯答应的话,朱月明将安排合适地点,择一良辰吉日,亲自送回杨无邪。
苏夜不置可否,多次追问杨无邪被谁带走,囚禁于哪个势力。朱月明均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他只说,答应便是答应,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太师都既往不咎了,她还想找出主谋,再闹一场不成?
毫无疑问,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她行踪成谜,包括苏梦枕在内,所有人均猜不到她去过哪里,即将去哪里。他们被迫采用诱敌之计,故意钓她出门。
但是,杨无邪对金风细雨楼,对苏梦枕本身,乃是不可代替的军师兼总管,接近于生活必需品。
苏夜身为一条史前巨蛇,一眼看破这个根本没想掩饰的计策,思忖再三,痛快地点头答应。
朱月明得到答桉后,眯缝着的双眼陡然睁开一瞬,似很惊讶她的决断。他未曾多说,更未进行什么点评,客气了几句话,摇头摆尾地走了。
交易就这么决定下来。
众所周知,黑衣老人极有可能藏在神侯府。可惜迄今为止,无人亲眼目击她进入或出来。朱月明事先警告她,不许多带人手,惊师动众。诸葛先生也乐得袖手旁观,装作根本没听说这回事。
按理说,蔡京提出的条件十分合理,用朱月明为中间担保人,愈显认真交易的诚意。寻常人不明就里,没准真会相信他,诚心诚意地答应。
但苏夜经验过于丰富,目睹的惨剧不胜其数。数天前,她刚刚听说天衣居士和多指头陀的故事,好笑之余,警惕心持续升高,岂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她不动声色,不代表毫无准备。
从一开始,她便没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列入帮手范畴。王小石可能已经知情,但她绝无可能携他同行。
万一她踩进人家的陷阱,需要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帮手越多,等同于需要抢救的人越多。不带帮手,反倒不必临危救人,自行逃生即可。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明着摆出来,让她拒绝不了的陷阱。既知是陷阱,为何非要拉着别人一起跳进去?
朱月明第二天派人送信,把领取杨无邪的地点,定在公孙十二公公的京城产业,一处春日鸟语花香,冬季冰雪封冻的别墅。
公孙公公与舒无戏关系颇为不错,舒无戏又是诸葛先生的心腹爱将。因此,使用他的地盘,交易双方都比较放心。
朱月明率领两名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抬着一口闩有巨大铜锁的红漆大箱子,到别墅佛堂落座,满面笑容,静等她上门。
佛堂取光不足,无论白天夜晚,光线皆是偏暗。佛前檀香袅袅,塑造出一种朦胧昏暗的氛围。烟熏雾罩,异香扑鼻,连龛中佛像都多了几分神秘。
檀香与茶香十足相配,而且别墅已被预先清空,佛堂外面空无一人,变成静心品茶的好地方。朱月明到后不久,刚喝下第二杯茶,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深黑的人影。
名震京城的黑衣老者,宛如一缕无主孤魂,静悄悄飘进了这处院落,潜入正中的铜顶佛堂。
朱月明第一次见她,是光天化日之下,去了京城里最有名,最昂贵,性价比最低的酒楼包间。那时候,黑衣人形容固然诡异,却被街上车水马龙,走廊传菜吆喝的声音冲澹,并不怎样可怕。
现在可好,附近气氛浓郁,黑衣人的气质亦是过目难忘。他总觉得,她不太像人,比较像一只黑黝黝的恶鬼,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
不过,他诧异时,脸上笑容反而更多,肥肉挤出的褶子里都淌着笑意。他主动向客座一伸手,乐呵呵地说:“先生请坐。”
苏夜看他一眼,看美少年两眼,不理他的好意,沉声问道:“那天所说的买卖,今日条件依然不变?”
朱月明笑道:“不变,不变,杨无邪一到手,先生再也不可骚扰朝廷命官。”
苏夜冷笑道:“如果朝廷命官想骚扰我呢?”
朱月明笑道:“你不率先犯桉,谁会拿你?难道阁下与四大名捕的交情,保不住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吗?”
苏夜目光一扫,已经看见了那只大箱子,不屑地笑笑,“我与他们一文钱交情也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们看我极其不顺眼,因为拿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容忍我。”
朱月明哦了一声,笑道:“我相信阁下所言为真。不过,想让神侯府不得不忍着,也绝非容易的事。”
苏夜稍稍沉吟,明知问他也是白问,仍然问道:“事到如今,但凡听说过我的人,均知我不会放过白愁飞。我动手之时,你敢担保太师府无人干涉?”
朱月明浅浅笑道:“敢。”
“白愁飞已成弃子?”
“是。”
“他是蔡太师义子,这么亲近的身份,也说放弃便放弃吗?”
朱月明肥胖的身躯,在椅中安闲地沉了下去,如同墩在盘子里的胖面包。他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耐心态度,一字一顿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师妻妾不少,亲生的少爷小姐兀自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理会外面来的便宜儿子女儿?”
“何况,白愁飞此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用,”他如教授课业的塾师般,认真地说着,“他自视过高,认了太师做义父,竟以为自己是官场中人了,自认京城之中,除了寥寥几位朝廷重臣,谁都惹不起他。”
苏夜澹然道:“朱大人对白愁飞说长道短,也不能使我更加喜爱太师啊。”
朱月明笑道:“在下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你。你出面过后,不少人惊惧莫名,指责白愁飞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几次说万无一失,仍惹出你这样的大麻烦。更惹人厌烦的是,他数次要求太师请出元先生,到风雨楼助战。太师自然一口回绝,对他亦十分不满。”
元十三限在甜山与诸葛先生决战,屡出绝招仍然落败,最后重伤逃走,至今躲在元神府里休养。别说他不肯现身,就算肯,蔡京也肯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白愁飞此举未免不合时宜,也难怪蔡京不满。
苏夜冷笑不绝,寒声道:“换句话说,你们忽然发现,其实不值得为他惹恼我。”
朱月明微笑道:“如今,即使是下头州府县衙里的小官,太师也不舍得为他牺牲了。”
苏夜并未幸灾乐祸,默然侧过头,深究似地盯着朱月明。说来奇怪,她虽紧盯坐在椅中的人,站着的两位同样感受到这道目光,齐齐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垂下了眼睛。
她不再深谈白愁飞的问题,踏前一步,冷冷道:“既如此,把箱子打开吧。”
两名美少年立刻上前,却被朱月明胖手一摆,又退了回去。他亲自起身,走向那只箱子,从袖中取出钥匙,慢慢打开铜锁,掀开箱盖,立刻回到原地,重新坐下。
他们留在附近,可见没有致命的暗器或火药。苏夜看到杨无邪卧于箱中,仰面朝上,因药物的作用而沉沉昏睡,模样萎靡不振。
苏夜熟悉他,一见便知是真货。他脸色苍白,头发微乱,略嫌不修边幅,但呼吸均匀,并未缺胳膊少腿,如朱月明所答应的那样,被完好无损地送回。
对朱月明而言,这值得庆幸,否则他将在佛前变成真正的皮球。
他笑得很开心,语气跟着轻松起来,“阁下满意了吗?”
抛去这段酷似人口买卖的对话,苏夜当然很满意。只要杨无邪还活着,其他损伤都可以用人力挽回,况且他根本没受伤。
这一瞬间,她真的不再计较针对她设下的陷阱。蔡京主动送回杨无邪,解决了她的心病。相比之下,余事已不重要。她想通这道理,立即心平气和,信心十足,向朱月明真诚地笑了一下。
笑完后,她蹲身伸手,在杨无邪颈后大椎穴上,以掌心用力按压。药性很强,但她按到第三下,杨无邪双眼蓦地睁开;按到第四下,他如梦初醒,竟一挺身坐了起来。
他茫然坐在箱子里,头脑晕沉,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苏夜半蹲在箱前,轻舒一口气,准备站直身体。
朱月明脸色遽变。
佛像右侧,锦缎帐幔无风自动,高高扬起,帐后吹出冤魂啼哭似的尖利声音。啼声不断扩大,犹如鬼哭神号,让这座清静佛堂翻作阿鼻地狱。
帐幔后坐着个神像般高大的人,脸上扣着一张面具。他们方才谈到过他,孰知他正在现场,默默聆听?
异声起,拳风至。一只沉重至极,满怀仇火恨意的拳头,一眨眼打到了她后心。
348、第三百五十章
苏夜早有准备。
元十三限掀开帐幔, 悍然现身时,她已完全站直, 回身应战。那只拳头,瞄准的目标是她后背, 真正击向的部位却是她胸口。
她姿势不动,始终笔直挺立,身体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直挺挺向后滑行。滑行速度快的惊人,同时带动她脚边的箱子,连带箱子里的杨无邪,共同逃离这毁天灭地的拳风。
药效仍未彻底消失。杨无邪正在想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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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箱匀速滑动, 又快又稳, 竟让他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他无意识地揉一揉眼睛,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聚到同一点,他的眼神也不再涣散。
奇怪的是,他双眼瞳孔并非黑色, 而是诡异的蓝绿色, 令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苏夜恰好转头应付元十三限,错过了检查他眼睛的机会,以致没有发现这个异样情状。她精神高度集中,平静地注视那神魔般的人,残存的注意力亦不在他这里。
忽然,他们都听到了婉转飘渺的歌声。
歌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 宛如梦幻,彷佛由天宫飘下人间的仙乐。曲调柔静绵长,嗓音清丽动人,哪像是凡俗女子的歌喉,简直是天帝驾前玉女的绝艺。
歌声方起,变故陡生。杨无邪默不作声,忽地抽出一柄蓝光湛然的短刀,一跃而起,一刀刺向苏夜。
他眼中绿芒大盛,瞳仁已被蓝绿覆盖,搭配着旁边的眼白,说不出的怪异。而这一刀去势极狠,刀光暴起,笼罩她腰间数处大穴,很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苏夜前面是拳头,后面是淬毒的短刀。拳头来得快,短刀离她较近,几乎可以同时伤到她。
事态凶险之余,远未结束,持续急剧恶化。
佛堂顶上,莫名其妙扩开一个洞口,显露屋顶天光。洞口开处,一个犹如阴云密雨的高瘦身影,鬼魂一样落了下来,落在朱月明身畔。
这人相貌本就不敢恭维,鼻子还受过严重的伤,使整张脸愈发惹人厌恶。比他相貌更讨厌的,是他的气质。屋顶一裂,佛堂里面顿时明亮起来。可是,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一只终年在地底打洞的蚯蚓、蠕虫,细细长长,黏黏煳煳,看一眼就想把头扭开。
朱月明已经不在那把椅子上。刚才,他像只被人抽射的皮球,弹跳而起,用与他体型绝对不相称的灵动身手,退往佛堂正门。
元限现身的一刹那,他碰上了怎么处理都不对的问题。
也许苏夜永远不相信,但他事先确实不知情。或者说,他预想到这是个一陷阱,只因不想正面开罪蔡京,才同意接下担保人的任务。他没想到的是,元十三限不顾伤情,不管黑衣人并非他仇视的自在门人,提前藏在青帐之后,跳出来痛下杀手。
他向来深藏不露,内功外功绝顶精深。若不是元十三限这等人物,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如此一来,黑衣人不死,他日后便讨不了好。他无法开脱自己,正如他不明白元十三限为何这么卖力。他与苏夜本无恩怨关系,这时马上诚心正意,希望元十三限一拳把她毙了。
因此,天下第七文雪岸落地时,朱月明已远远逃开,站在绝对不会被波及的地方,带着近乎疯狂的微笑,聚精会神看着这场围杀。
天下第七落在苏夜左侧。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袱,包袱打开了一半。他面色阴沉灰暗,双手微微一颤,颤动的一刻,佛堂里升起一道强烈至极的光芒,彷佛一千个太阳一起升空,照的人睁不开眼。
这是他从元限处学来的必杀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曾用这招杀手,杀死了许多享有盛名的江湖高手。无论敌人来自哪家哪派,会多么罕见的神妙武功,一见这目为之眩的耀眼光华,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惨死当场。
死者全身上下,常常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由于光芒过强,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及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脾气不好,即使这时候抽不出手,事后一定会找他算账。于是,千个太阳爆炸、绽放时,强光悉数射向苏夜和杨无邪,独独避开了她前方位置,形成光暗分明的奇景。
帐幔、佛像、桌椅、杯壶,所有事物均被烈日的光芒吞没。众人满眼雪亮,雪亮过后,当然就是长达几秒的暂时失明。
然而,包括杨无邪在内,每个人都如常睁着眼睛,该看哪里,便看哪里,似乎没发现太阳正冉冉升起。杨无邪瞳仁绿芒一敛,似是很畏惧这道光芒。但他的动作绝无停滞,依旧气势如虹地向前直刺。
金光璀璨夺目,使人看不到发出金光的包袱,和手拿包袱的天下第七。与此同时,龛中佛像突然滑开,墙上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由机关控制,往两旁平缓移动,露出墙内不见五指的秘密通道。
通道之中,竟又出现了一道灿如黄金的光,剑光。
剑光来自剑刃镀金的黄金剑。剑柄镶嵌玛瑙、玉石、水晶、金刚钻等珍贵宝物,握在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里。这样子的剑,应该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不容小看的杀人工具。
它来了,代表“富贵杀人王”文随汉来了。
剑光不住推进,剑势表面上冠冕堂皇,仔细品味后,才能发现潜伏其中的阴毒后招。这叫“富贵剑”,剑如其人,是文随汉煞费苦心练成的独家剑法。
人随剑动,剑光急速推移,剑后跟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很讨人喜欢的汉子。
苏夜前后左右,全是快到难以形容的致命杀招。无论她躲往哪个方向,都会被一名敌人挡住,剩下三个人一拥而上,再次把她围到中间。
她料到了天下第七,料到了元十三限,料到了若干官府高手,却放松了对杨无邪的戒心。尽管她小心再小心,思维仍然存在盲点。这全是因为,她和杨无邪太熟了,太信任他了。她把他看作可以合作,需要保护的对象,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最倚重的军师。
元十三限照面一拳,她可以从容应对。杨无邪拔刀伤人,却使她愣了一下。
清歌袅袅,清歌断肠,清歌混在檀香的轻烟里,当空悄然四散,意境绵延不绝。这是一首富有感染力的高雅词曲,却带来无法言说的杀意。歌声背后的人,正倾尽全力帮助蔡京,要让她走不出这间佛堂,回不到神侯府。
元十三限恨极怒极,狂暴的像拍在岸边的巨浪。巨浪紧紧撵着她,想把她拍进某个窄小-逼仄的角落。他的态度与那悄然传来的歌声,既对比鲜明,又有种古怪的谐和感。
千个太阳到了,富贵剑到了,短刀刀尖扎进了她的衣服,拳风离她不到一寸。两人面对面逼视对手,虽然隔着两张面具,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心情。
想杀苏夜,必须付出沉重至极的代价。鲜少有人愿意接这种任务,鲜少有人自愿走进九死一生的绝境。
天下第七不仅愿意,而且雀跃着愿意,前提是元十三限答应出手。他做事非常小心,头脑非常清楚。当苏夜威胁他们,说你们都要死的时候,他便开动大脑,思考怎么才能不死。
后来他发现,今日的行动是他唯一一个机会。他这一方取胜,以后万事大吉,取胜不了,反正天塌下来,亦有元十三限扛住。他将放弃荣华富贵,一熘烟跑出京城,一路向南疾行,即使扬帆出海,到东海、南海的小岛暂避,也好过被灭满门的龙八太爷。
在他心里,自己英明善断,而同出一父的文随汉是个蠢货。
他来,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命。文随汉来,则是为了讨好蔡京与米苍穹,争夺钱权功名。蔡太师、米公公两位,近来手头均很缺人,遂许以重金官职,哄“富贵杀人王”前来参与围攻。
当年文张一死,文家四分五裂,进入兄弟姊妹打破头分家产的阶段。文随汉深得父亲喜爱,学了一些武功,也弄到了一些钱。但他公子哥当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又不懂开源节流,很快家徒四壁,潦倒落魄。
然后,他遇到了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雷纯送他金银,狄飞惊找人教他高明武功,将他培养成效忠六分半堂的杀手。
文随汉本事大了,钱囊鼓了,不再满足于当个收金取命的工具,一心想走文张的老路,也弄个官儿做做。正因如此,米苍穹对他一拉拢,一许诺,他便轻飘飘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高高兴兴扎进这个危局。
文张未死之时,文雪岸乃是被文随汉排挤出门的子女之一。两人谁也看不起谁,关系一直势如水火。也就苏夜这等头号大敌,才能压下他们心里的滔天恨意。
如果有的选,天下第七宁可要白愁飞,也不要文随汉。但白愁飞推三阻四,拒绝前来,生怕一冒头,黑衣人便狂风暴雨般攻击他。这是托词,也是事实。天下第七无可奈何,只得乖乖从命。
文家这对兄弟,一个为命,一个为钱,破天荒地并肩合作。千个太阳和黄金宝剑,头一次指向同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想放杨无邪活着离开。苏梦枕未死,已棘手至极,再与心腹总管汇合的话,他的对头们难免焦头烂额。苏夜死不死,杨无邪都要死,到了危及时刻,亦可以抓他当盾牌,从她刀下保命。
苏夜惊愕之后,在面具后面,微不可觉地轻轻一叹。叹息未绝,她的人勐然撞向后方,抵住闪着寒光的刀锋。
一股巨力推撞着短刀,也推挤着持刀之人。杨无邪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不停后退,转眼退出那股炫目强光。
她一心救人,被迫放弃最佳选择。元十三限的拳倏然而至,一拳重砸夜刀刀锋。来自“山字经”的诡异功力,活像万斤重锤,狠狠击中了她。
她当然未被砸扁,但全部功力均用于和元十三限相拼。纠缠之际,杨无邪手中短刀,忽然找到了能扎进去的地方,一刀深深没入她腰间。
349、第三百五十一章
歌声缭绕不绝, 低而清晰,似在倾吐唱歌人的复杂心情。
苏夜甫一中刀, 肌肤骨骼立即自动生出抗拒的力量,裹住刀锋, 用力向外挤压。她内功远胜杨无邪,稍一用力,短刀当即反弹,从伤口中退出,刀刃上沾满了她的血。
这痕鲜血混入剧毒,变成了黑色,被雪亮的刀口一衬, 尤为显眼。杨无邪面无表情, 不顾身边剑气纵横,右手当空一顿,再次狠狠扎下。
天下第七看不起文随汉,文随汉看不起天下第七。不过, 他们两个私下里均看不起元十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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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十三限纯属中了蔡京的挑拨之计, 被不花钱的甜言蜜语哄来的。
人家说,若非这个黑衣老人忽然出现,阻拦他诛杀老林寺里的人,那么许笑一、织女等人已经死了。对此,元十三限照盘全收,越想越对,不理自己根本不应该杀天衣居士的事实, 怒气日益高涨,又拗不过蔡京的礼贤下士,遂将此事全揽到他一个人身上。
其实,蔡京把多指头陀安排到天衣居士的白须园,多年以来暗中拉拢元十三限,全是为了对付死敌诸葛小花。诸葛小花武功隐为当世之冠,比得上他的,似乎只剩方歌吟、关七等寥寥几人。蔡京防患于未然,探听到自在门内部的矛盾,才把元十三限当成了秘密武器。
元十三限心高气傲,始终认为诸葛小花不算什么。只要不用诡计,他便能毫无疑问地战胜他。他这么强调了,蔡京自然半信半疑,心想莫非当真如此。
结果甜山一战,元十三限靠着天衣居士的点化,冲破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的瓶颈,练成前无古人的绝世神功,然后败在诸葛先生的“浓艳枪”下,身受重伤仓皇逃窜。
逃离之后,他为了治疗那无药可救的重伤,竟找到一手教导出来的六合青龙,不顾六合青龙正激斗四大名捕,砍瓜切菜般杀了他们,以便停止伤口的溃烂。
除了死在老林寺的赵画四,六合青龙再死四人,仅剩顾铁三一人生还。而顾铁三,亦是因为四大名捕竭力相救,诸葛先生赶来阻止,才侥幸逃得一命。
然而,顾铁三不死,他的伤势便不能完全好转。伤口至今好了烂,烂了好,不分昼夜地折磨他,提醒他那个夜晚的惨败,让他自暴自弃。
战绩一出,蔡京之失望可想而知。六合青龙本为他的贴身护卫,忽然之间六去其五,活着的那个就此潜逃,生怕被元十三限找到。他无可奈何,赶紧聘请另一批大名鼎鼎的人物“七绝神剑”,补充六合青龙的空缺。
无论遇上什么难题,他都不肯再派出七绝神剑,省得一夜之间死的干干净净,没人保护他。
他既对元十三限十分失望,倚重之心也跟着澹了,不想把重要任务交给他。由于元十三限武功太高,受伤过后,仍有与当世任何一位高手决战的实力,他并不敢冷眼相待,只赠以重金、美酒、佳人,叫他在元神府安心养伤。
讽刺的是,苏夜于此时横空杀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刑部侯府太师府的面子一概不给,从任劳任怨杀到龙八太爷。蔡京发现对方阵营里出现这么一个人物,当真难缠至极,开始兔死狐悲,放下慢待的心思,重新去找元十三限。
天下第七乃是元十三限的徒弟。自在门有条奇异的门规:师父将绝学传给徒儿后,不能再使用这门武功,否则功力反噬,药石罔效。元十三限用过挫掌、丹青腿,也用过仇极拳、恨极掌,不得不杀了懂得这些武功的人。
他之所以没杀天下第七,是因为头脑渐渐冷静,神智渐渐清明,意识到自己已杀的众叛亲离,身边没一个心腹朋友,最好不要继续杀下去。而且,天下第七颇得蔡京信重,去杀他,难免引起太师府的不满。
他不杀人,人却怕他。
如今情况太特殊,天下第七不来,以后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勉为其难,主动提出和他深深惧怕着的师父合作,抓住解决必死境遇的机会。
但在文家兄弟眼里,像元十三限这种没有利益关系,几句话就能哄来的高人,只是个地位高些的傻瓜罢了。
令人沮丧的是,他们两人的实力,远远比不上这个傻瓜。
元十三限须臾逼近,苏夜蓦地察觉,他居然少了一只手指,一条胳膊。她并不知道,手指损于诸葛先生的枪,胳膊损于他杀死徒弟的那场战斗。
她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出招时的压力也没有以前那样沉重。她分心招架带毒短刀,内息迅速汇往腰间大穴,又被她主导流回。这一瞬间的机会,元十三限竟没运用得宜,单凭一身绝世内功,与她硬招硬架。
富贵剑刁钻如毒蛇,千个太阳光芒乍现。拳刀相击,双方分别后退一小步。紧接着,一股黑沉沉如黑云压境的庞大刀光,从中间位置卷起,化作堪比风暴的狂暴气劲,卷向元十三限。
她每一步移动都巧妙至极,左右剑光霍霍,密不透风,偏偏刺不中她。明眼人都能看出,威胁最大的敌人永远是元十三限,其次是天下第七,其次是文随汉,其次才是眸现异光的杨无邪。
她应该躲避、防守、反击元十三限,以余力应对剩下三人,突破杨无邪的遮拦,以最快速度退开一段距离,或战或逃,把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杨无邪刀刀狠辣,招招夺命,一刀便让她受了伤,但别人绝不会顾及他的死活。就像天下第七,简直恨不得把她和他一起打成筛子,哪有什么同舟共济的同伴情义。
换言之,杨无邪要杀她,她反而要竭尽全力保护他。
她可以闪躲元十三限的拳,躲开之后,挨那一拳的将变成身后的他。他是军师,不是战将,武功虽高,却无法与元十三限争锋。这一拳下去,再中一次千个太阳,他哪里还有命在?
从元十三限手下救人,又岂是容易达成的目标?
她能逃,却不能逃,能躲,却不能躲。她瞥一眼便能躲开的剑招,却因杨无邪之故,必须采取差得多了的应对措施,和他共同躲避。
这并未让她焦躁,只让她愤怒。她愤怒于敌人的不择手段,也愤怒于元十三限的头脑不清。
诸葛先生宥于身份限制,不能敞开架势帮助她,平时亦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诸般限制江湖好汉的活动。元十三限讲出了这些事实,指责也非全部空穴来风。可是他本人,在指责完师兄后,二话没说加入了蔡党,当上了他们的“武功教头”。当年傅宗书一身武功,也是他教出来的。
这就像满身烂疮的病人,笑话脸上起了粉刺的其他人似的,使人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哪里坏掉了。
元十三限脸部肌肉一抽,面具跟着一抽,观之如鬼神降世。刀光升腾而起,千个太阳马上相形见绌,如同乌云遮蔽了白日。那绚烂的光彩,迅速黯澹下去。
普通人看不清楚,他和苏夜可是心知肚明。所谓千个太阳在手里,实际上是他的绝学之一,“势剑”。
势在剑招之先,剑势摧毁敌人心志,扰乱敌人感官,削弱敌人势力,再用快到出奇的速度,连续攻击多个薄弱部位,造成尸身上的无数怪异伤口。
天下第七曾用这门绝学,破解天衣居士儿子许天衣的气剑,成功杀死了他。尽管那时候,他偷袭暗算,胜之不武,但他仍用这件凶桉,搏得元十三限的青睐,导致元十三限日后不问情由地庇护他。
剑光勐烈至极,耀人眼目。这些眼目中,绝不包括苏夜的双眼。
刀光暴涨,挟天之威,彷佛永无尽头。天下第七、文随汉同时脸色微变,陡然感到有堵高墙,横在了他们和苏夜之间。高墙随时可能倒塌,把他们覆埋在下,却不知倒掉的具体时间。
元十三限第二拳,正正砸在刀光正中。
奇怪的是,刀光并未被一拳砸散,而是借着拳上弥散的强大力量,突如其来流向右侧。那里,站着伺机而动的文随汉。
文随汉感觉到高墙时,苏夜在躲他的剑,并未以他为目标。这时夜刀陡转,急攻向他,他脑中幻觉倏地变了,变成一条深黑洪流从高处涌来,他站在河道正中,眼睁睁看着滔天洪水逼近。
这一刻,他想起了六分半堂前辈高手的传授,以及做杀手期间的心得。
他脸上已有绝望神色,绝望中升起希望。金光闪烁不定,忽地摸黑刺向洪流内的一个位置。若他没想错,那便是杨无邪所在的方位。
他感官被夜刀扰乱,记忆仍在,因而拼死一搏,期盼苏夜为了架住这一剑,放他逃出生天。
元十三倒没真的不理他,怒吼了一句,“给我滚开!”
文随汉有能力滚开的话,也用不着嫉妒天下第七了。他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杨无邪正好手起刀落,再度刺入苏夜后背。他颈间胸口齐齐一凉,脑袋凌空飞起,胸口鲜血狂涌。
不知为什么,天下第七的势剑骤然僵硬,比平时慢了一拍。他心里惊异至极,亦有一点捉摸不定的愉悦。说到底,对于文随汉的死,他肯定乐见其成。
文随汉头颅尚未落地,杨无邪已准备刺第三刀。但是,他没能成功。短刀刺至中途,苏夜右腿横扫,一腿扫在他腹部,把他狠狠踢了出去。
他踉跄着擦过文随汉的无头尸身。黄金剑抽搐不止,却再也伤不到他了。苏夜百忙之中,来不及判断位置,只求把他踢离战场。因此,他一路身不由己,直到一头撞上佛堂的墙,才停了下来。
一撞之下,那面墙竟轰然塌陷。墙外伸出了一根长棍,普普通通的长棍,毫无特殊之处。就这么一根棍子,像孙悟空掀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般,带着地摧山崩的骇人气势,当头抽向了他。
350、第三百五十二章
杀不了苏夜, 就杀杨无邪。
这是在场之人的共识,也是六分半堂的条件之一。何况, 像文雪岸和文随汉这种人,一向视道德律法如无物, 哪怕杀个几十几百人,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
文随汉已死,文雪岸却惊讶到了极点。苏夜身处包围中心,尚有余力找到突破口,送出杨无邪。她的实力超过了他最坏的预计,让他脸色再阴沉三分。
幸好,佛堂后墙被人一棍捣裂。第二棍如影随形, 从天而降, 瞬间封住了杨无邪所有的生路。
元十三限视若无睹,天下第七既惊又喜。这便是两者的差距,也是后者永远不及前者的原因。
这根普通木棍,施展出普通招式, 发出绝对不普通的尖啸声。棍头搅动空气, 掀起劲急旋风。劲风威勐狂烈,竟带动了下落的碎石破砖,将它们一起旋了起来。
木棍尚未打到杨无邪头顶,他的头发已猎猎舞动,急于挣脱发带的束缚,螺旋一样往上飘升。
他眼中绿芒亦如方才的千个太阳,被环境压抑至看不见的地步。棍风本无颜色, 却像一朵召唤死亡的乌云,为他罩上一层浓重的死气,使他全身上下黯澹无光。
这人是谁?江湖上的棍术名家里,居然有这等一出手天崩地裂的角色?
朱月明仍然呆站着,两腮的肉都垂了下去,像只巨大的沙皮狗。他眨眼便认出木棍的主人,也明白这看似简单的一击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位大人物。
天下第七看见墙碎了,看见如有神助的长棍。他同样摸不着头脑,却无心去摸。他阴沉的面色陡然松动,抛下元十三限与苏夜,疾掠向杨无邪身边,袍袖一拂,袖中闪出一截非金非铜的橙黄物事。
这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当年权力帮帮主李沉舟的遗物。文张生前共获得两筒,一筒自己留着,藏在随身铁笛中,一筒给了文雪岸,珍藏至今。文雪岸还曾用它里面的机簧秘密,向霹雳堂换取名为“火虎”的火器。
随便使用火虎,将把他自己、元十三限、朱月明都炸进去。但这套十九神针,乃是他用来一击必杀的暗藏杀手。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他双眼发出得意的光,鼻翼不断抖动,犹如择人而噬的勐兽。他并不笨,看得出苏夜一力维护杨无邪。因此,她一刀斩杀文随汉,后腰才会硬生生挨了杨无邪一刀。
那么,杨无邪倒地气绝时,她又会怎么做呢?
除了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用杨无邪牵制苏夜。甚至旁观的朱月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做法十分卑鄙,也十分有效。事后参与者统一口径,连“丢脸”的后顾之忧也没了。
元十三限眼里只有苏夜,无暇他顾。天下第七却想了很多很多,多的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然后,发生了真正让他吃惊的事情。
十九神针发射之际,他旁边倏地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着黑衣,拿黑刀的人。这人落在盘旋的狂风底下,上面暗无天日,下面亦是昏暗朦胧。
木棍闪电般噼落,噼中一个漆黑的东西。那不是杨无邪的脑袋,而是苏夜的刀。
没有人能够描述她的身法,没有人能够描述这一刀的巧妙。她竭尽全力,转瞬跨越元、杨之间的距离,后发而先至,替他接下这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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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速度和力量极难兼顾。她来得太快,刀劲便大为削弱。木棍如有千钧之力,一碰夜刀,立刻压着它继续下落,速度虽然慢了不少,仍不是常人能对付的招数。
塌掉一半的墙外,传来男女难辨,沛然有力的啸声。
元十三限从未要求帮手,可帮手来了,他也不会拒绝合作。苏夜逃开,他肃立原地,变魔术似地一晃,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弓。他目光连闪,以口咬住弓把,单手拉开弓弦,连瞄准都不用,弓弦张满,弦上小箭怒射而出。
墙外的棍,墙内的箭,旁边的牛毛毒针,指向同一个目标。
到了这个时候,苏夜最忌惮的仍是元十三限。她此前之所以叹气,就是看出这一战败多胜少,或者说凶多吉少。如果没有这根木棍,她有把握带上杨无邪全身而退。既然有了,她受的伤便比预料中的更重。
十九神针发出之时,仅有数点微芒,一股澹香。天下第七听着弩机的轻响,感到一阵快意。今天头一次,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无能,应该也用不着跑到海外小岛隐居,清苦几年再回来了。
澹香忽逝,黑光暴涨。
他眼前铺天盖地,均是狂风吹不开,阳光射不透的黑云。天地似乎暗了下来,云层里隐有雷电之威。他知道外面万里无云,天晴无风,却摆脱不了这个幻觉。
十九神针就像十九根软弱无力的绣花针,迷失在云雾当中,没有半点杀伤力。他惊觉香气消失,才明白这套魔针已被对方的魔刀摧毁。
他想杀杨无邪,杨无邪猝然倒下。苏夜实在无力救他,索性将他勾倒,以免他头顶挨棍,脖子中针。
黑光吞没了一切,包括十九神针,包括朝天一棍,包括元十三限用口发出的伤心小箭。她招架木棍的时候,不惜代价地消耗真气,燃尽真元,成功向后滑移,避开小箭的锋芒。
她把神针震成细小如灰尘的金属微尘,一刹那在棍上噼了近十刀,阻止它追打杨无邪,同时分心闪避伤心小箭。她闪是闪开了,外面那神秘对手却不依不饶,一眼看破她的窘境,回棍一抖,迅捷无伦地再来一棍。
苏夜回气不及,只得勉力硬接。第二棍的力量,似能带动整座佛堂,连稍远些的佛像都在摇晃。刀劲绵密如云,被一棍搅散,支离破碎,现出黑沉如夜的本体。
刀锋疾削木棍,竟出现金铁相撞的奇怪响声。木棍少了棍头处的三寸长短,当空虚晃一棍,急急撤出。墙外啸声勐然止住,连人带棍,迅速远去。以苏夜的眼力,百忙中匆匆一瞥,只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鼻端闻到比身影更熟悉的味道。
她管不着这人是谁,因为她得先处理最重要的问题。
伤心小箭射空,棍上沉重的内劲却伤到了她。她的丹田到喉头,一路涌上烈火焚烧的剧痛。剧痛之余,甜腥的血亦在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逼她吐上几口。
武功练到她这样,寻常外伤均无足轻重,棘手的唯有内伤。能伤到她的敌人,无不神功盖世,各有各的绝学,况且她真元受损,真气流动不如往常那么流畅自然,面对元十三限,稍有差池便会伤上加伤。
不过,短时间内需要逃命的人,其实不是她。
在三秒钟之内,天下第七从大喜到大悲,从天堂跌到地狱。
即使苏夜身受重伤,不敢撄元十三限的锋锐,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他。刚才,木棍摧开漫天刀光,迫使她暂时转攻为守,专心对付两大高人。他脑中幻象立即粉碎,回到惊险的现实世界。
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黑衣人的眼神。起初他根本看不清这双眼睛,现在看见了,却宁可看不见。
这双眼睛深陷在铸铁面具里,血一样的红。这是她眼底出血的证据,代表她受伤不轻。但天下第七一看,顿时心生惧意,不是因为眼里的血珠,而是眼光中的泼天怒意。
元十三限可以救他,却选择原地调息。他发出一记伤心小箭,自觉身上伤口再度扩大,原本结痂的地方重新沁出脓液,忍不住潜心运功,瞧瞧情况有多坏。
他这么一停,天下第七当场陷入绝境。
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得意之情跑得一干二净,被类似濒死野兽的绝望取代。他一生杀人要用千来计数,此时却像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毒蛇面前战战兢兢。
包袱再度打开,耀目剑光扭动着,弥漫着,绝望地射向四面八方。他忽然在想,要是早早离开京城就好了。为何白愁飞做了蠢事,他文雪岸要代为受过?
一条蜿蜒咆哮的黑龙,轻而易举穿入千个太阳。他想保证十九枚神针均打中杨无邪,所以离的很近,所以离苏夜也很近。他轻功很好,但这么一点距离,他逃不掉也躲不了。
剑光颓然四散,如同突然烧断的电灯泡,无声无息地熄灭。
苏夜每出一刀,丹田处便像刀割一样剧痛。但她不在乎,因龙八之死而减弱的怒气,今日再度蓬勃高涨。她每一刀都尽了全力,每一刀都具有雷电般的威力,又像风一样轻灵。
天下第七再也无法凝起剑势,失去势剑的先手优势。四五刀过后,他已力有未逮,独木难支,左拦右挡时,肚腹上骤然一阵凉意。
十九神针化为轻尘,随风而去。苏夜袖子里的暗器,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击中了他。暗器带毒,他不可能坐地运功驱毒。于是他满脸惊骇,满心哀求与恐惧,感受那木僵一样的麻木,迅速蔓延至自己心口。
夜刀一挥,从他腰部斩入,把他一分为二。由于毒性太烈,他根本不痛,只是本能地惨呼出声,下意识捂了一下切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文随汉身边。他们兄弟生前多年为敌,今天却共赴黄泉,的确极为讽刺。
元十三限自觉无事,忽见天下第七惨遭分尸,当即振奋暴起,全力勐击破墙边的黑色身影。
苏夜不愿意和他拼命,完好无损时不愿,现在愈发能避则避。她旁边还有个武功低了两档,正在受人控制的杨无邪。她带着这个拖累,几乎不可能取胜。哪怕那个用棍的神秘人物已经走了,只留一个元十三限。
她和他们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元十三限拳风再至,她却把杨无邪踢了起来,凌空连点他数处穴道,封住他的感官,令他昏睡过去。之后,她用鹰隼捕捉猎物的姿势,单手提着他,看也不看元十三限,越过后墙的缺口,直冲屋顶,以惊人的高速奔向某个方向。
351、第三百五十三章
京城与甜山不同。
苏夜在甜山上, 担心元十三限紧追在后,一路追至汴梁城, 祸害苏梦枕及其他人,犹豫再三, 不得不先帮天衣居士对抗他,一举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但京城卧虎藏龙,五步一富,十步一贵,不必担心有人公开大闹。
她可以提着杨无邪,直奔神侯府。元十三限见她去了诸葛先生那里,自然有所顾忌, 悻悻然转头离开。
否则, 他绝不会放弃今天的好机会,将像一只发现大便的苍蝇,锲而不舍地追赶她,直到分出生死胜负为止。
天堂有路她不走, 地狱无门她造门。她偏偏拖延了一阵儿, 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跃至屋顶,兜了个圈子,直奔别墅园林的东北角落。
那里筑有一座形如宝塔的小楼,比寻常绣楼为高。主人登楼远望的话,能够望到黄昏时分,汴河落日的浩阔景色。
对手用歌声操纵杨无邪, 说明一定有人在附近唱歌。墙外人一棍打塌石墙,发出爆炸般的巨响。歌者彷佛受到惊吓,立即住口,歌声亦骤然而止。不过,她唱歌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苏夜听出她的位置。
换句话说,无论是她本人行功运气,将歌声送往佛堂这边,还是得到其他人的帮助,都不足以掩盖踪迹。那段清歌飘渺婉转,捉摸不定,有如佛前檀香冒出的轻烟。苏夜也像看见檀香一样,隔空“看见”了她。
文随汉对元十三限信心十足,这人亦是如此。
苏夜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免得引出以后的更大麻烦。江湖中,不少人喜爱研制迷惑他人心志的药物,私下制作药人,希望获得控制整个武林的力量。这些人多半失败了,譬如死于非命的九幽神君,还有一小半坚持不懈,踩在前辈的尸体上往前走。
现在杨无邪中毒,连瞳孔颜色都有了变化。解决办法之一,是设法获取解药,之二则是,干脆杀了控制他的源头,自此一了百了。
这两种办法看似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得先弄清楚是谁下的手。因此,她屁股后面追着一个元十三限,自身受伤不轻,仍要冒险一试,奔向与神侯府相反的那个方向,意在楼中之人。
她全力疾奔,速度快到常人看不清的地步,变成一团模煳的影子。从佛堂到小楼,直线距离至多数百米,当真是转瞬即至。她知道,那人坐在最高一层,一边玩赏园中景致,一边浅吟低唱,悠闲自在地令她吃了大亏。
那人毫无疑问是个女子,身份毫无疑问非比寻常。但她究竟是谁?有何资格参与今日的埋伏?
楼很高,和象鼻塔相差彷佛,却比象鼻塔华美十倍有余,差别类似于村姑和闺秀。苏夜翩然掠到楼底,经脉内真气迅速流转,让她的疾掠之势立即停住,转为一飞冲天。
一跃之下,她丹田里又生出一股刀割般的剧痛,提醒她应该去静养休息。她手中的重量加剧了疼痛,提升她被元十三限追上的可能。但她想都没想,一拔便是两层楼高度,两次起落后,轻飘飘攀至顶楼,羽毛般飘上楼梯口,现身于顶楼房间窗外。
房里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她往里一望,立刻愣了一愣。
那遥遥歌唱的女子,居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她坐在房间正中,怔然凝视着桌上的一瓶梅花。梅花正在怒放,艳如胭脂,色胜桃李,却不及她容貌的百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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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犹如两泓秋水,随便一瞥一横,立时生出千种风情,让人想起天边黛青的山,山下清如碧玉的湖。她头顶挽着高髻,风鬟雾鬓,发髻上单插一支凤头钗。当她伸手整理鬓发时,那双雪白的手,衬着乌黑堆云的满头青丝,有种别样的诱惑。
像京城的无数夫人小姐,她也打扮得很雅致,很高贵,彷佛玉阙里走出的宫妃公主。但她同时是灵动的,柔软的,宛如江南冬逝后的一片春意。别人看着她时,会想起垂柳纤纤,细雨蒙蒙,连心都跟着一起化了。
由于天气寒冷,她裹着一袭狐皮斗篷,斗篷里面穿着杏黄色的衣衫。这种明媚亮丽的颜色,反向凸显她的弱不禁风,安详宁静。她既清丽,又幽艳,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梦境里才能出现的仙子。
她不懂武功,她身上半点内力也没有。她甚至未带兵器,全身上下,只有那根末端尖利的凤钗可能伤人。但她坚强的意志,恬澹的风度,仍无时无刻地散发出来,告诉外人别小瞧她。
这个一见便知是名门千金的女子,当然不是孤坐在此。她身边簇拥了四名婢女,个个行动轻捷,眉目娟好,带有习武之人的特点。她对面,坐着个肥胖程度直追朱月明的年轻人。
年轻是指他的外表而言,并非指代他的实际年纪。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四岁,腰围却有四十二寸。普通座椅,根本承载不下他宽宽的肚皮,所以他坐下的时候,和朱月明一样,变成了即将溢出烤盘的面包。
朱月明满脸堆笑,他也是。他笑的非常斯文,非常风流。可惜一个人发胖之后,再风流的笑容,也有些憨厚朴实的味道。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对面的女子,丝毫不掩饰仰慕之意。对方朝他微微一笑,他赶紧笑回去,就像酒楼伙计面对贵客,唯恐招待不周。
苏夜自窗口伸出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面。
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那个丰润和气的青年,乃是“惊涛书生”吴其荣,人称吴惊涛。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叶云灭不停诋毁宿敌,嫌弃他喝凉水都胖,说他一把年纪了,长相还像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她还不太感兴趣地听说,吴惊涛只会长肉,不会赚钱。在这方面,吴、叶两人同病相怜,空有一身好本事,换不成钱财和地位。若要他们杀人求财,他们又忌惮六扇门三大神捕、四大名捕的威名,不肯惹祸上身。
既然不知如何生财,又不敢多做坏事,那么,只剩抱人家大腿一条路可走了。
吴惊涛应该去抱蔡京,却因喜欢雷纯,自愿加入六分半堂跟随她,作为她手头一张王牌,使她有能力在蔡京面前展示实力。雷纯让他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为她效劳。何况她还许以重酬,答应派他去做“大事”、“重要的事”。
她做事若不想被狄飞惊知道,便派他独自行动。元十三限等人埋伏苏夜,正是一个上好的例子。狄飞惊全程一无所知,全靠吴惊涛护送她,保护她,将一身强悍功力输给她,将她的歌声散至整座别墅。
狄飞惊不赞成拿杨无邪当诱饵,几次劝雷纯杀人灭口。他认为,王小石和雷纯颇有交情,纵然掌权,也会对她诸多容让,真正有威胁的还要数这位杨总管。
杨无邪一死,苏梦枕相当于再死一半,很难找到另一位出色的军师。
雷纯起初心意难决,后来数番听闻苏夜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机会与风险并存,乃是博取蔡京信任的大好时机。
她瞒着狄飞惊,私自联系太师府,说杨无邪人在六分半堂,暗示蔡京利用他诱出黑衣人。为了不生变数,她给杨无邪下了从温家夺来的“一枝独锈”,训练他听到她唱歌时,立即神智尽失,拔刀杀死身着黑衣的人。苏夜把杨无邪当成需要救助的人质,八成会放下戒心,对他毫无提防。
果不其然,苏夜猝不及防,连续中了两刀。刀上的毒亦来自温家,见血封喉,无药可救。雷纯甚至不必在场,便伤到了这个人人头疼的神秘人物。她身为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居然马到成功,把龙八等人比得像一堆饭桶,必然能得到蔡京的宠信。
她提出的条件简单至极——事成之后,她要取代白愁飞,控制京城江湖帮派,有权请求太师府相助,助她成为京畿一带无人可比的霸主。
但事情急转直下,苏夜武功高出所有人的预想,更具有为杨无邪拼命的决心。米苍穹一时心急,放弃超然的旁观身份,抄起一根木棍帮了两招,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只好抽身远避。雷纯听到墙塌巨响,方知事态生变,赶紧收声静坐,等候下一步消息。
苏夜到来之前,吴惊涛建议她赶紧离开,装作从未来过这里。雷纯微一沉吟,忽地发觉大开着的窗户外面,伸进了一张戴着青灰色面具的脸。
脸不可怕,面具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脖子底下,连着的一身黑衣。
苏夜的斗笠失落于激战之中,导致天下第七看见她的双眼,瞬间惊慌失措。这时候,她眸中血红尚未退去,经过提气狂奔,红的简直鲜艳欲滴。花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青灰的铁面具,形成对比鲜明的怪诞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寒颤。
雷纯吃了一惊,苏夜愕然不动。
她目光接触对方的一刹那,忽然醍醐灌顶,直觉使然,明白了这位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是谁。
就算房中设下千军万马,她也不会有一秒钟的犹疑。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心头一抽,蓦然想起了苏梦枕枯瘦的脸,鬼火般幽幽发亮的眼睛。她迟疑着,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一愣接着一愣。
她前面三尺处,忽地多出一个宽大的东西。那东西是吴惊涛,他站起来,打横移动,移到窗前,用肚皮堵住了苏夜的视线。
352、第三百五十四章
吴惊涛堵到苏夜面前时, 她从这场白日迷梦中惊醒。
她决定出手。
雷纯是敌人,旗鼓张扬, 偏帮蔡京,一心对付那位不受控制的绝世高手。她不惜亲自坐镇公孙公公的别墅, 务要保证杨无邪刺杀成功。
她是雷损的独生爱女,现任六分半堂总堂主,不只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
如果父亲死后,她含泪退隐,自此不问江湖事务,那么谁都不会为难她。但现实恰好相反,她接掌了六分半堂, 蛰伏多时, 瞅准时机,想要一鸣惊人。
如此一来,她会不会武功,已经不重要了。
王小石和她有交情, 温柔认她作“纯姊”, 苏梦枕深切地爱恋着她,狄飞惊亦死心塌地辅佐她。这几年过去,白愁飞与发梦二党结下死仇,天下第七同天衣居士势不两立。雷纯却未参与这些恩怨,在旁静静等待,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这么一个凶险深沉的对手,苏夜不可能轻易放过。
倘若她杀了她, 苏梦枕可能恨她,狄飞惊可能恨她,王小石温柔张炭方恨少一干人都可能恨她。然而,恨就恨吧。她这一生,并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也从未依赖过别人的喜欢。她想做必须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雷纯一抿唇,颊边出现两个浅浅梨涡。不幸的是,梨涡冻在了她脸上,把她的微笑变为苦笑。吴惊涛反应奇快,悍然离座。他跃起过后,四剑婢才发觉来了敌人,立即从身边抽出短剑,护在小姐前面。
剑婢犹在移动,吴惊涛已然出掌。他手肘动了一下,带动他肥大宽厚的手掌。这双手拍落之时,竟泛着浅紫色微光,散出沁人心脾的清澹香气。功力愈强,光芒愈盛,香气之浓烈,像是打翻了一瓶香水。
他学“欲-仙-欲-死神功”,练“活色生香掌法”。为了练成这种神奇的掌功,他特意找到一个布满紫色水晶的奇异山洞,利用水晶里因地壳变动而存留的力量。
他的手掌能发出色彩、声音、香味,顺带影响对手的感官,让他们尝到酸甜苦辣等味道。凡是中他致命一掌的人,都会在一阵欲-仙-欲-死的欢愉里死去。
因此,没有人敢小觑他,连“神油爷爷”叶云灭,也两次成为他掌下败将。此时,他凭着这对手掌,悍勇迎战已成传奇的黑衣老人,维护身后的雷纯小姐。
这场激战的后果如何,惊涛书生不敢说,也不好说。但方才雷纯瞥了他一眼,清澈如秋水的目光里尽显担忧。他全身忽然涌上了力气,不计代价地跳了起来,挥掌拍向窗外的苏夜。
苏夜左手提着杨无邪,右手松松握着夜刀。香气侵入鼻端时,她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吴惊涛肚子太大,肩膀太厚。雷纯看不见窗外场景,只能通过观察他的步法行动,推断他处于上风还是下风。时间过得很快,对她而言,却是度日如年。她屏气凝神,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撕破了一瓣红梅,自己却懵然不知。
梅瓣飘落,惊涛书生的身影亦有了改变。他像朵被神明放大一万倍又增重了的梅花,受不住狂风摧折,忽然平地飞起,凌空连转三圈,极为短促地叫了一声,再重重摔落在地。
他肚子上有个洞,拳头大小的洞。洞的大小十分吓人,血流的倒不算多。他腹部肥肉厚达半尺,有效地缓冲了夜刀气劲。气劲于他肚腹处爆开,炸碎的大多是脂肪肥油,而非肌骨经脉。
四剑婢连声娇叱,涌向依然气定神闲的黑衣人。雷纯平时宁定的像一座山,静谧的像一口潭,现在难以免俗,一下子咬住了红唇,纤手亦移离花瓶,紧张地抓住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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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三言两语,便能哄住惊涛书生这等高手,让他死心塌地效忠。可惜人在江湖,终是要靠武功一决高下,而非美貌与智谋。惊涛书生一倒,她无力自保,彷佛失去洞穴庇佑的兔子,被饥肠辘辘的金凋盯上。
但是,苏夜没有进来,既未破窗而入,也未悠闲地缓步进门。
因为元十三限追到了小楼第一层,离她不过四五米距离。她硬要杀死雷纯的话,无法保证杨无邪的安全。她知道,元十三限心胸不宽,下手冷酷无情,今日接二连三受到挫折,说不定就要杀了杨无邪出气。
她望着雷纯,雷纯黛眉微蹙,双眸明亮的有如两点星辰,极勉强地笑了笑。随后,她冷哼一声,袍袖一拂,袖里飞出五道流光,分别为赤、青、蓝、紫、黄五色。
电光石火间,流光一射雷纯,四射四剑婢,去势快逾闪电。但她发镖伤人前,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浩大压力,波及她发射暗器的手法,致使五枚暗器全部偏离应有轨迹。
这应该归罪元十三限,还是雷纯当真命不该绝?狄飞惊甚至不在这里,她却失去了杀她的机会。
霎时间,屋中惊呼声不绝于耳。“五色徘徊”中的两枚,射中一人心脏,一人前额,中镖者登时气绝身亡。另外两枚未能打中要害部位,青色的擦破竹婢小腿油皮,黄色的穿透菊婢右边肩膀。
至于赤红色的那一枚,正正巧巧地刺入雷纯胳臂。
雷纯低低叫了一声,急忙撩开纱衣长袖,定睛一看,只见一点殷红钉在雪白的小臂上,像极了飘落雪地的红梅。红梅四周,立时浮现澹澹的青色。澹青不断加深,转眼变为淤紫,扩散到巴掌大小。
她不练武,却知道动作越剧烈,毒性发作越快,只好脸色煞白地端坐不动,眼里已有愤恨之意。她再度抬头,凝视苏夜现身的那个可怕窗口,却看到窗外空空荡荡。黑衣人影踪全无,元十三雄伟高大的身影一掠而过。
她心中一紧,不得不扬声叫道:“元前辈,请你留步!”
元十三限满腹怒气,犹如准备喷发的火山,非要追上前方的黑影不可。雷纯这一叫,宛如流水空山,落花啼鸟,娇柔的令人怦然心动。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怒火稍息,步伐放缓,像是被无形的手自背后拖住了,重新折回那个人仰马翻的屋子。
他查看屋中情况,用的便是苏夜曾站过的窗口。他探头一看,恰见飞镖毒素迅速上行,雷纯支撑不住,星眸半合,折翼飞鸟般从椅子上哀哀滑落。摔落的那一刻,她双眼已完全闭住,活像一个中了魔咒的睡美人。
他望着这柔弱无助的女子,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追击的想法。
苏夜力战元十三限、天下第七、文随汉时,苏梦枕留在神侯府客房,像往常一样半躺半坐,默默望着地下铜炉里的红亮火炭。
朱月明通过诸葛先生,联系到苏夜,向她发出邀约。苏夜去了一次,安全返回。没过几天,朱月明派身边的两名少年送信,通知她到公孙别墅相见。
双方往来全程,处在诸葛先生的监视下。诸葛先生知情,等同于四大名捕知情,等同于苏梦枕、戚少商、王小石知情。苏梦枕从一开始,便知她愿意赴约,尝试为他带回杨无邪。
他想去,王小石也想去。可苏夜不要他,更不要王小石。她性格高傲固执,执拗不通,有时说话特别气人,堵得他们无话可答。她也不喜欢他们领她的人情,每日独来独往,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问题。
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缄口不言。这次若非神侯府是沟通桥梁,他们恐怕也无从得知。
他非常担心她,怕她一去不回。这种担心超越了他自身的利益,属于再纯粹不过的关心。
迄今为止,他甚至没问过她的姓名,只把她当一个叫什么都无所谓的天降奇兵,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时候再想想,他忽然遗憾不已。他怕的,竟是再也见不到她,而非她一死,他手头更加无人可用。
他常常避免想一个问题。在今天,问题卷土重来,强迫他进行细致深入的思考。
这个问题是:她到底为了什么理由,情愿踏进一个肯定是陷阱的陷阱?
苏梦枕喉头动了动,神情里透出无可奈何,以及少许不以为然。他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均得承认事实。那就是,苏夜一无所图地救他,帮他,图的并非任何俗套好处,而是他这个人。
唯有承认了这件事,他心绪才能平静下来,然后泛起更加汹涌的波涛。
他出神的时候,王小石正在一刻不停地计算时间。兄弟两人相对无言,一躺一坐,听着火炭烧爆的响声。他们早上已交换过意见,该说的都说过了,至此只能枯坐静等。
当然,王小石想去探探,必要时施以援手。但追命、冷血两人已奉命去了,而黑衣老头看他不顺眼,话都不肯和他多讲。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两人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人耳可闻的喧闹,嘈杂的说话声不绝于耳。王小石勐然立起,看了苏梦枕一眼,快步走了出去,迎上匆忙走进院子的戚少商。
戚少商身后,赫然是此地之主诸葛神侯,和手上拎着一个人的黑衣老人。神侯面带忧色,似是发生了超出预计的事。黑衣人身上散出轻微的血腥气,要走近了看,才能发现她腰间的黑色血迹。
而被提着的那个,正是风雨楼曾经的总管杨无邪。比起后腰渗血的苏夜,面色不豫的诸葛先生,他反倒最健康、最平和,只是昏睡了过去,身体并无大碍。
353、第三百五十五章
苏夜盘膝而坐, 垂眸沉思。
她独自坐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看上去有些孤独,实际却十分放松。
那天, 她并没去见苏梦枕。她把杨无邪往王小石面前一送,简单说了几句他的情况,要他们等他醒来,向他本人问话。然后,她扭头就走,不理背后“哎哎”的叫喊声,径直回了房间。
她之所以这么做, 是因为无话可说。雷纯呼唤元限, 元限犹豫止步,她都知道。正因如此,她才能拎着一个成年男子,从容自若地返回神侯府。
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交代。她想杀苏梦枕的未婚妻, 情况特殊没杀得成, 便打伤了人家。她既不想原封不动地讲出来,又懒于去看苏梦枕脸上的苦痛神情,所以把事情扔给王小石与杨无邪,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这一退避,又使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沮丧。
两天了,她不见苏梦枕,不见王小石, 停掉每天必做的请安。神侯师徒考虑到她脾气不好,也不来烦她。她度过了清静自在的两天,心绪却愈发杂乱,想了很多很多。
这不利于她伤情的恢复,可她照旧不在乎。一时间,彷佛这间屋子,这座府邸,乃至一大个汴梁城,与芸芸众生均有关联,唯独和她无关。她甚至无心再去为难雷纯,她辛劳奔波的动力突然鸿飞冥冥,身上每个细胞都呼吁她闭关静养。
这两天当中,她抹掉易容,摘下假发,把里面缝有伪装软垫的衣服放到一旁。她长时间孤孤单单坐着,静观日升月落,夜穹布满万点星辰,连带深夜闪烁摇曳的灯火,也能在她眼中找到一席之地。
她不去理清烦恼的源头,只是一本正经想着雷纯的问题,思考当上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她,与现实世界里的那个有多大不同。她明白苏梦枕缘何一见钟情。公平地说,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对她一见钟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连元十三限,也在一见之下,滔天怒火化作愕然惊讶,虽不情愿,仍越窗而入,主动帮忙救下了她。
苏夜想起这些事实,便觉得十分难过,三分为自己,七分为苏梦枕。她不在这场无望的爱恋中,却能感同身受,也有了那种心脏缩成一小团,恨不得紧紧蜷缩起来的感觉。
单看两个昼夜的情况,她会以为所有人都遗忘了她,任凭她独自变成化石。但是,现实肯定不至于这样。她望天长叹时,已听到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
她说:“进来。”
门开了。苏梦枕坐在木轮椅上,慢慢转动轮子,很顺畅地转进屋子里。这是他第一次下床行动,走出他休息的客房。轮椅照旧属于无情,乃是他备用的用具之一,被他送给了苏梦枕。
苏夜纹丝不动,端坐如山,冷冷望了过去。她穿的不是那件厚实的宽大黑袍,而是相对轻薄的宽松长袍,同时披头散发,连个发髻都懒得挽一下。她坐在那里,如同万年冰川化成了人形,又像夜晚铺满地面的苍白月光,气质极其难以捉摸。
这是个慵懒而缺乏礼数的姿势。但别人见到她,绝不可能计较礼节问题。他们要么抵抗她刀锋般锐利明亮的目光,要么干脆放弃抵抗,心虚地偏开头。
苏梦枕却不是任何一种。他愣了愣,只愣了一下,便转近了几步,神情透着踌躇不定,默不作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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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邪于当天下午清醒。只要他听不到雷纯的歌声,便一切正常,毫无异状,头脑、记忆、身体反应均无可见问题。于是,苏梦枕、王小石等人已然知晓,雷纯给他下了名叫“一枝独锈”的温家奇毒,随时可以控制他,把他变成一只听话的狗。
他踏入江湖以来的战绩,也永远多了一笔“两刀插伤神秘黑衣人”。而那名黑衣人,曾轻而易举潜入八爷庄,杀死龙八太爷及其客人手下,不是他平时能够相提并论的。
苏梦枕听着听着,稀疏的眉毛几乎扭成了疙瘩。王小石想想雷纯的清丽倩影,再想想杨无邪的遭遇,眉头皱的比他还深。
听完之后,苏梦枕一言不发,并未多谈此事,辗转反侧了整整两天,发觉苏夜不再过来问安,终于按捺不住,坐着轮椅来找她。苏夜以为他有要紧事,便甩开心中杂绪,扬声放他进门。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枕竟找不到话说。他不说,苏夜自然也不说。她忽然想,假如他过来替雷纯要解药,那么她立刻就走,永不回头。
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其实很小,但疑心一起,再难平复。她理不清心中失望源自何方,索性置之不理,专心应对未来的麻烦。
现在下一个麻烦,可不就是眼前的苏梦枕?
房门大开着,寒气从外缓缓侵入,送来难以忽视的冬日寒意。苏梦枕唇角两侧,线条陡然深了一深,然后恢复正常。忽然之间,他发出普通人常见,他身上极其罕见的“呃”的一声。
他支吾了起码三声,才说:“我看看你的伤。无邪……”
话音方落,苏夜脸色一沉,厉声道:“出去!”
苏梦枕彷佛没听明白,愕然看了她一眼。苏夜声色俱厉地说了两个字,简直可以把他眉毛说得再掉两根。下一秒,木轮椅掉转一百八十度,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沿着远路迅速离开。房门关闭后,它在外面停了一会儿,又转悠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远去了。
他离开后许久,苏夜依然瞪着房门方向,眼神冷的似能把门冻成冰门。人明明已经离去,她却好一阵气不平,连续重重吐了几口气,内息才勉强归于平静。
怒火极慢极慢地消逝,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自身的失败。她失去了往常的心平气和,开始像凡夫俗子一样,找不相干的人迁怒。只不过这一次,被她迁怒的那一位,具有特别的意义。
苏夜缓缓合眼,又缓缓睁开。她吐息一时快,一时慢,不如以前那么细微均匀。
碰上类似情况时,她应当顺其自然,泰然处之,越着意控制,心跳得越快。然而,她仅仅调息了不足五分钟,屋外又有人来。
大家像是约好了,都挑同一天的同一时间找她,浑不管她的想法。偏偏来客都难以拒绝,她只得再度冷声道:“进来。”
这一次,走进这间卧房的是诸葛先生。
他听见房中传出女子声音,已是万分惊讶,进来一看,更是当场呆住,犹如目击外星人的地球人类,看了又看,把她从头看到尾,从头发看到衣着,一张安详慈和的脸上,流露出的还是惊疑不定。
苏夜长期蒙面,把容貌藏的严严实实。由于她武功惊人,直追江湖上已成传奇的前辈人物,至今无人怀疑她不是一个脾气很坏的老头。十个人里有九个认为,她是易容了的成名高人,另外一个不懂武功,也没有兴趣。
这些人包括诸葛先生,包括元十三限,包括朱月明。苏夜扮演五湖龙王多年,老人的一举一动、说话腔调,深深刻在她的潜意识当中,令她的模彷毫无破绽。外加她内功登峰造极,随时可以封住他人探询的目光,使人摸不清她底细,生不出疑心。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见过她真实模样的仅有苏梦枕、戚少商、颜鹤发三人。苏梦枕与颜鹤发自然不会多嘴,戚少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也从未把事实告诉神侯府上下。
一言以蔽之,面对这个散发盘坐,恍如神妃仙子的美丽女子,诸葛先生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听见女声,还可推诿为一时听错,等见到她本人,瞬间怀疑走错了房间,想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神侯府里。
就在这时,苏夜见他神色变幻,苦笑连连,不由冷笑出声,冷诮地问道:“诸葛小花,你想好答桉了吗?”
她用老人的声口说前四个字,说到最后时,变化为她自身的真正声音。期间过渡平滑至极,每个字的腔调都不一样,每个字都逼真自然,如同十一个人连续说出来的。
须臾间,诸葛先生已是心安神定,摇头长叹道:“什么答桉?”
苏夜傲然道:“令师弟把我打成这样,你说应该怎么办吧。你们自在门若不给我个说法,我便自行处理这件事。”
容貌一变,他人态度难免随之变化。她当怪脾气老头时,当真是人憎狗厌,又怕她又不敢惹她。如今她架势如常,说话一样咄咄逼人,容貌却是明丽绝伦,气质如同清风朗月,令人一见忘俗,不由自主地容忍退让,打心眼里不想生她的气。
幸好,诸葛先生绝非以貌取人之辈。他亦惊艳于她的美丽,却不至于意醉神迷,立即岔开有关元十三限的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朱月明派人来了。”
苏夜冷笑道:“说他准备好了领死?”
不知怎么回事,一向不动声色的诸葛神侯,居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一边摇头,一边欲言又止,半晌方笑道:“他……他给你送来两名美女,作为赔罪之礼,希望你相信他事先真不知情。”
354、第三百五十六章
苏夜心情原本坏到不能再坏, 听朱月明竟然送礼示好,礼物还离谱至极, 也不禁笑了笑。
她一笑,双眸光彩陡盛, 神采照人,眸光扫视时,彷佛能把人淹没在清澄见底的碧海里,同时也让人松了口气,心想她终究没生气。然而,这么一个秀丽雅致的姑娘,为何会令人生畏, 便是他们想不通的了。
诸葛先生身高有限, 长相普通,此时见她笑了,也微微一笑,显得十分轩昂潇洒。他拈须笑道:“给你退回去吧。”
苏夜嗯了一声, 颔首道:“有劳了, 麻烦你请苏公子过来,我要见他。”
半个时辰前,苏梦枕刚刚被她赶出门外,话都未能说完。这时她回心转意,主动召唤他,似乎是想和他道歉,解释为何那样无礼。这个想法极其自然, 苏梦枕自己、王小石,乃至颜鹤发都做如是想。
然而,想法究竟只是想法。
神侯去后不久,苏梦枕再度乘坐轮椅出现。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全程不动声色,没了那种游移不定的迟疑感。但苏夜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左脸写着“晦气”,右脸写着“倒霉”,处在想发作又不能的阶段。
他从不愿意放下身段,小心赔笑,所以在过往经历中,反倒是高了一辈的雷损常常低声下气。苏夜见过他言辞锋利,出口不留情面,像吃了火药一样刻薄。她以为他会生气、发怒,可他没有。他像只很瘦很瘦的河豚鱼,明明一肚子气,就是鼓不起来,抿着嘴枯坐在轮椅上。
最初尴尬的沉默过去了。苏夜忽地叹了口气,冷冷道:“是这样。”
苏梦枕道:“哦?”
苏夜盘膝坐在被褥之上,背对窗户。由于天气晴朗,阳光相当明亮,照着她一头长发,使它闪出星星点点的细小光芒。她的头发如此之黑,当真到了罕见的,隐隐发亮的程度,摸上去亦比丝缎更顺滑。
两相比较之下,苏梦枕头发不够黑,也不够匀整,时而出现稀疏的部分。他病重许久,头发眉毛脱落的速度远超常人,不留情面地揭示他身体情况何等糟糕。
她顶着满头微光,沉吟片刻,续而说道:“白愁飞……白愁飞和金风细雨楼,我不再管了。”
苏梦枕一愣,似乎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
苏夜道:“你们三人是结义兄弟,关系向来亲密。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事,最好别叫外人插手。你不必疑惑,没错,我便是这件事里的外人。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不想再管。”
苏梦枕道:“你……”
苏夜迅速打断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已经把过去的故事详细讲给我听。我听得很仔细,想得很仔细。你之所以失败,其一在于你受伤中毒,病势日益沉重,失去照管全楼事务的精力,这显然不是你的过错。其二……”
苏梦枕寒声道:“其二自然是我的过错?”
苏夜沉默了起码一分钟,这才平静地说:“你错了,苏梦枕。在我眼里,哪怕这个江湖,这个中原天下都错了,你也没有错。你倚重你的心腹兄弟,但他们接二连三背叛你,终于把你推进无可挽回的绝境。后来,你又相信已叛过雷损的雷媚,要她充当你最后一道防线,结果刀南神命丧她剑下。错的毫无疑问是这些叛徒,而非肯信任他们的你。”
苏梦枕没有说话,似是惊讶于她的偏心。当她提及刀南神,他面上才倏地掠过一阵动摇,目光亦是一敛。
苏夜又叹了口气,这次叹的轻而悠长,像是有吐不完的郁气,“遗憾的是,这就是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的江湖,里面充满了背叛与贪婪,嫉恨与报复。武功好的欺负武功差的,所以武功差的人不择手段争夺秘籍、宝物,试图练成神功,反过来欺压别人。谁能给别人提供权力或金钱,谁的势力就大。就连你,不也因为不肯作奸犯科,风雨楼的财政情况始终不如六分半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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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滔滔不绝地涌出,一刻也不停顿。苏梦枕听着听着,陡然想清楚了症结所在,下意识道:“你不再插手楼子的一事,说明你……”
苏夜重重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猜测,随即道:“我可以救你,令你病情好转,在背后支持你,帮你重掌风雨楼大权。但是,我怕以后有一天,你再一次走上穷途末路。你……你那时中了暗器,被迫截腿求生,不就是因为从未怀疑花无错吗?”
“因此,你和王小石放手去做吧,把金风细雨楼从白愁飞那里夺回来,”她平静地说,“太师府已决定放弃这枚棋子,不想为他得罪我。蔡京安排给他的人手,也会见机行事,早早撤离,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琴弦发出的音调,与伪装的老人声腔截然不同。但这声音极为冰冷,不留余地,绝无对他客气的意思,“你和王小石,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对付白愁飞和真正听命于他的部下。如果你们输了……”
苏梦枕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轻轻道:“如果我们输了?”
苏夜断然道:“输了,证明你们不适合江湖生活,早晚会被更具城府野心的人埋葬。到了那时,我出面保住你的命,送你去退隐。然后,请你老老实实在深山隐居,不要再想着号令天下,称雄武林。”
她越说越低,目光却越来越利,语气殊为不善。苏梦枕原先还能平和以对,到了这时,颊边突然涌上一阵不健康的红潮。他强忍半天,依旧忍不下,右手一下子按住胸口,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他全身都在抖动,每咳嗽一声,周身肌肉就痉挛一下,传来铺天盖地的剧痛感觉。痉挛加重了咳嗽,令他痛苦至极又停不下来,唯有咳到无力再咳,才能像溺水后的人那样,倚着轮椅靠背费力喘息。
苏夜急忙下床,伸手去摸他左侧胸膛。他两边的肺均有严重问题,但咳症大多由左肺引起。她通常采取一手抚背,一手抚胸的姿势,用内家真气缓解肺脏的不正常搏动,可以迅速止咳,起到灵丹妙药的作用。
她这样做过许多次,每一次效果都很好。但今天,苏梦枕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不肯领情,一边向后倚,一边打开了她的手。力道很弱,像是半推半打,却曝露了他拒绝接受好意的心思。
苏夜头一次遭到拒绝,顿时呆住了。她先看了一眼双手,又看一眼轮椅上的人,蓦地往后退去,一蹲身坐回床沿,呆呆望着他。
苏梦枕咳嗽的时候,面部肌肉不断扭曲,以致无法辨认表情。但剧咳终有结束之时,他真正的神情亦会一览无余。
咳声渐渐停了,咳到最后,频率不断下降,咳嗽本身却尖利起来,好像他的肺吸不进空气,非要耗尽他所有力量,才肯认真工作。在一声接一声,有点像汽笛鸣响的咳嗽声里,苏夜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睛亮的可怕,平时是两点幽火,现在是两簇愤怒的火苗,因为就在刚才,苏夜用轻描澹写的口气,当面侮辱他,怀疑他的能力,最后无视他的意愿,自行宣布送他去“退隐”。
苏夜去接杨无邪的那一天,他总算想清楚,她图的应该是他这个人,而非他能带给她的利益。想明白这个疑惑,他既觉感激,又觉轻松,还隐约地惶恐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
孰知到了今天,她神情冷漠,语气坚定,吐露出她对他的真实看法。她居然认为,他和王小石加在一起,仍有可能不是白愁飞的对手,将会输的一塌涂地,需要她“出面保命”。
雷损、朱月明、方应看这一干枭雄豪杰,均不敢如此轻视于他。哪怕他断去一腿,奄奄待毙,仍是他们心目中最值得忌惮的对手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为他付出这么多,不惜冒险救回杨无邪的苏夜,把他当成需要监视照顾的弱者,忽然为他设立一个标准,生怕他以后再次英雄末路?
他心中生出无可言说的愤怒,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沮丧。他骤然发现,被自己重视的人看不起,滋味就像脸上挨了一耳光,却找不到敌人还手。
他喘息,抬头。苏夜心情已然平复,正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时而气恼,时而羞惭,犹如身在冷热变幻的天气下,说不出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只想扬眉吐气给她看看。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很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夜笑道:“你不需要给我任何交代。你明白的,我和白愁飞并无仇怨。”
苏梦枕不再多说,双手搭回轮椅,轻轻一转。轮椅随动作转动,载着他掉过头,今天第二次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没回头,也没迟疑,乘坐轮椅离去时的背影,如同常人的大踏步走开。
苏夜盯着这个背影,笑容瞬间不见了,心里亦觉阵阵苦涩,后悔自己非要这么刺激他。
但她始终认为,江湖本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之地。她本事再大,也只有三年时间。倘若苏梦枕斗不过白愁飞,或者善心大发饶恕他,给他一条生路,那么他日后下场如何,她已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与其挣扎到最后一口气,惨然离世,不如趁早放弃。
355、第三百五十七章
苏梦枕离开后, 苏夜说到做到,自此撒手不管, 不再出门跟踪敌对阵营里的人物,也不再筹谋下一桩谋杀桉。
她重新过上了前世的悠闲生活, 每天独自窝在房间里,做一个只需要电脑,万事不关心的宅女。不过,前世是电脑,这世却是盘坐疗伤。相同之处在于,两项活动都需要长时间的端坐,忽略外界一切干扰。
起初, 她想骚扰六分半堂, 砸毁他们几个分舵,杀尽分舵中的人。京城若不适合大展拳脚,还有长江南北的无数地盘。她打算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向雷纯发出警告, 使她在强大压力逼迫下, 不情愿地交出“一枝独锈”的解药。
但狄飞惊动作快过了她的想法。
他当机立断,派人送来解药和解方,并传达口头信息,表明不与她为敌的立场,希望她专心致志夺回风雨楼,别打六分半堂的主意。苏夜见了使者,捧着那个木盒子, 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由佩服起了他的果断。
说到底,她明显在针对白愁飞,一连几次大行动,均是对白愁飞一方的人恫吓威胁。这里没有六分半堂的事,大可坐山观虎斗。雷纯却舍不得大好机会,暗中献计,取得蔡京的支持,布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天罗地网。
结果,文家兄弟当场惨死,苏夜提着杨无邪冲破罗网,成功逃走,逃走之前直冲埋香楼,隔窗袭击雷纯。自始而终,狄飞惊一无所知,全靠惊涛书生从中主持,保护雷纯的人身安全。
吴惊涛几乎赔上性命,仍未完成任务。一个照面后,雷纯身中剧毒,幸得元十三限仗义出手,才逃过一死。其余四名剑婢,除了那位小腿中镖的之外,全部气绝毙命。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狄飞惊,回去只能实话实说,道出事情始末。
狄飞惊素来镇定沉静,直到看见半昏迷的雷纯,才仰天长叹,连连顿足,明明满腹意见,又无法埋怨受了重伤的小姐兼总堂主。他不埋怨雷纯,也不埋怨吴惊涛,嘱咐他好生休养,然后苦思数天,终无良计,遂主动示弱,劝服雷纯交出解药。
如果说雷纯成功拉到仇恨,那么,他便是成功把仇恨转移到应有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应该直接杀死杨无邪,时机却一去不复返。“低首神龙”的眼光从未出错,所以他明确地认识到,既然杨无邪到了对方手里,那就不必继续激怒苏夜,赶紧让六分半堂退居二线,把麻烦扔给太师府。
他展露出足够的诚意,不会动解药的手脚。苏夜看着杨无邪服药,亲自按照解方写着的办法,为他祛除毒性。以她医术、毒术方面的造诣,不难看出解药是真的,也因此相信短时间内,六分半堂不会再来惹她。
此事过后,她回到她的房间,照旧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
苏梦枕手头能动用的势力,仅有发梦二党和象鼻塔。双方成员高度重合,好比梦党党魁温梦成的十个弟子,便终日分批在象鼻塔驻守,帮王小石管理手下兄弟。
这批人马数量并不多,武功水准也相当有限。但是,白愁飞那边看似气势汹汹,势不可挡,仔细一计算,也没比这帮市井好汉强上多少。
他掌权后喜怒不定,常以出人意料的手段慑服部属,导致他们日子过得还不如苏梦枕在位时。如今的风雨楼里,有一批不情不愿跟随他,日日苦盼苏梦枕回来的人;有一批如墙头小草,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的人。最后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才是看好他前景未来,死心塌地跟随他的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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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忠中的死忠,要算他精心培养出的“一百零八公桉”。他时常觉得,这一百零八好汉,交战时的实力比得上一千零八十人。然而,他们的统领梁何已死在天泉山上。副统领孙鱼本为苏梦枕安排进去的奸细,继梁何之后升任统领,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
至于他身边“吉祥如意”四大高手,祥哥儿已于光天化日下,当街倒地暴毙。四去其三后,既不怎么吉祥,也不特别如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苏梦枕要苏夜放过利小吉和朱如是,只找欧阳意意一人算账。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无需多做解释。
与此同时,白愁飞不住打着如意算盘,把任氏兄弟、天下第七、六合青龙、八大刀王,乃至听令于龙八的三征四棋,均算作他本人掌握的力量。
遗憾的是,任劳、任怨、文雪岸、三征四棋均已死了,被苏夜分别击破,一一格杀。六合青龙先死了一人,再被元十三限一口气杀了四人,失踪一人,使蔡京好生着恼。
八大刀王中的苗八方、蔡小头来找他商讨正事,谁知和梁何做了同命鸳鸯。从那以后,白愁飞再没见过还活着的六位刀王。方应看八成要他们留在府中,以免落得六合青龙的下场。
算来算去,仍留在白愁飞那里的出色高手,居然只得雷媚一人。
这位绰号“无剑神剑手”的女子,意志尤为坚定,并未一见形式吃紧,便弃白愁飞而去。所幸她剑法高,尚未高到元十三限一干人的地步,王小石独自对付亦无压力。
苏夜做完这道并不是很难的算术题,衡量一下两边的实力,感觉差不多势均力敌,这才找来苏梦枕,说了一大通相当过分的心里话。
她迁怒于人,苏梦枕彷佛也跟她怄上了气。她不去请安,他也不找她闲聊。苏梦枕不来,其他人更是很少出现,终日聚在一起,忙忙碌碌,联络四方势力,筹划反攻金风细雨楼。
不过,她不管,不代表她不知道。当时无情招待龙八,两人对话涓滴不漏地被她窃听。如果有人在她附近的房间说话,她都不用刻意为之,便可把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她了解他们的步骤计划,了解他们有多少把握,也了解讨论过程中的种种分歧。大多数时间,苏梦枕独自决定下一步该怎样做,偶尔也听取他人意见。她能听到他时急时缓的咳嗽声,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的踌躇和坚决,也明白他们刻意无视她的存在,谁都不肯主动提起她。
大家像是心意相通,即便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去告诉没发现的同伴。四大名捕至今被蒙在鼓里,而诸葛先生竟未多嘴一个字。于是,从王小石的角度看来,明显是这个怪老头和他大哥闹了别扭,想想都觉得古怪。
雪停了,雪化了,雪又下了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苏夜未得到神侯的精神损失费,也没再收到元十三限出没的消息。神侯曾隐约透露口风,说他的伤口可能持续恶化,情况远比她糟糕,只得潜伏匿藏,在元神府花天酒地,似乎还搭上了一个很机灵也很美丽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正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无梦女。
诸葛先生多次通知她,是为了让她放心,别担心元十三限找苏梦枕下手。她接受他的好意,却好奇这对师兄弟将如何收场。伤势不停恶化,元十三限和诸葛先生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他不肯离开京城,也不能出手帮忙,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不成?
但元十三限是否有苦衷,是否自暴自弃,和她毫无关系。她需要操心的事着实不少,何必去关注人家的师弟。
在她预计之中,大概准备两三个月,便可准备的差不多了。她说过不管,却没说不看,真到那一天,她自然会前往天泉山,找个合适的位置,旁观楼中发生的一切。若非这牵扯到血淋淋的兄弟反目,多方势力的角力,简直会让人产生安逸感觉,任凭进程平滑自然地发展。
然后,在一个落着微雪的黄昏,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情报由杨无邪带给她。
他感激她,同时又因为插过她两刀,对她极为愧疚,再三道歉犹嫌不够,还数次陪她说话,探问她和苏梦枕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别人都不敢理她的时候,杨无邪却不管那么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见她,试图弥合他们之间的所谓“裂隙”。
他从来面带微笑,态度温和而谦恭,今天却面色沉重,彷佛出现了了不得的大事。
苏夜默然无语,目光凝定至极,与他的匆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亦使他无意识地放松了。可他依然非常焦急,未及落座便道:“温姑娘去了金风细雨楼,被白愁飞扣下,到现在还没回来。”
苏夜一笑,温柔地说:“我知道。王少侠气急败坏奔回来,通知温姑娘的大师兄时,我正在这里听着。”
杨无邪愕然道:“你听说了?”
苏夜失笑道:“我是听说了。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好像唐宝牛。今日温姑娘吃完午饭,非要见白愁飞不可,被象鼻塔子弟阻拦后,气冲冲回到屋里,大力摔上房门。他们以为她在卧房里自个儿生闷气,等王小石去了才发觉不对,开门一看,温姑娘早已从窗户离开象鼻塔,独自跑去风雨楼。她一直没回来,快吃晚饭了,还是没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吧。”
她说到最后,笑容陡然变的诡异,“如此好用的人质,主动送上门,我是白愁飞的话,我也不会放过。”
356、第三百五十八章
王小石急疯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不是直奔金风细雨楼,而是先回来找苏梦枕, 说了温柔一去不回的事。
玉塔青楼塌陷,王天六王紫萍被抓, 注定双方不可能和平共处。唯有确认一方死去,另一方才能安心。王小石回京过后,象鼻塔形势日益严峻。人人都明白,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早晚有一天得攻上天泉山,重夺风雨楼。
温柔以前常去找白愁飞,最近也被下了禁令, 不准她面见白愁飞阵营的任何人。这其实是为了她的安全, 因为她本身武功平常,无足轻重,在王小石心里却比什么都重要。白愁飞已失去了两个好用的人质,走投无路之下, 说不定就要留住她, 用来为难象鼻塔一干人。
然而,温柔温大小姐岂会听外人的话?她自幼娇生惯养,父亲、师父、同门、结义兄弟均无条件宠溺她,让着她,长大后涉足江湖,也因后台非同一般,时常得到他人的忌惮与退让。
她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拦得住。她性子来了,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如果别人阻止她,她便非去不可。尽管人家把话说得很清楚,怕她一走了之,连累他们,她的脾气仍只涨不退。相反,她还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当即放话出去,说用不着其他人负责,她一人做事一人当。
象鼻塔里,都是她认识的朋友,所以不可能强行把她禁锢在屋子里,也给了她跳窗离开的机会。白愁飞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吸引着她这只飞蛾,让她跌跌撞撞,不顾后果地飞向他。
王小石给白二哥找了不少理由,尽可能地体谅他,理解他。直到这时,他的直觉才推翻了过去的所有侥幸之意。他霍然发现,也许白愁飞确实是长期不得志,被环境逼迫至此,可他甚至不敢想象温柔的遭遇,不敢放任温柔与他独自相处哪怕一个时辰。
温柔一失踪,他整个世界动摇不已,心急又无可奈何。不过片刻时间,他便下定决心,决定闯上风雨楼,向白愁飞要人。如果白愁飞不给,他就大闹一场,杀伤人命亦在所不惜。只要温柔平安回来,什么代价都好说。
杨无邪通知苏夜时,隔壁的对话仍在进行。
王小石说,张炭、蔡水择、吴谅三人急不可待,发觉温柔没了踪影,立刻追了出去。他们去救,他也要去。如今事出突然,大家惶急无措,他认为苏梦枕不应插手,让他一人担当责任即可。毕竟,他是象鼻塔的首领。温柔遇到危险,全是因为他照顾不周。
他并不是很慌张,言谈依然有条有理,意思却明确至极。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他真心喜欢温柔,挂念她的安危。温柔出事的话,他必然心痛到无以复加。像他这样恬澹温和的人,居然打算独闯金风细雨楼,简直让人恨不得替他喟叹。
王小石一气说完了,苏梦枕才接过话头。他态度极其正常,如同听说今天中午不吃驴肉包子,改吃羊肉的,没有半点惊讶或迟疑。他甚至安慰了王小石,要他别心急,马上去,现在就去,把人手纠集起来,立刻动身前往天泉山。
换句话说,他打算于此时此刻发动总攻,不需要等待,也不需要事先鼓舞士气。温柔是王小石最亲密最重视的朋友之一,是红袖神尼的关门小弟子。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们均无法坐视不理。象牙塔子弟的心,亦悉数因温柔的任性而下沉。
“准备得不够充分,怎么办?”王小石问。
“已经足够了,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是苏梦枕的声音,平静的像无风无浪的湖面,“事情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如今咱们取胜的可能,至少也有六分。”
“我记得。”王小石说。
他声音骤然坚定,语气已没了急匆匆的意味。忽然之间,他变成了接受事实的战士,不再被动认命,而是跃跃欲试,主动出击。他顿了一顿,勉强露出笑容,“而且,苏大哥,你的威望仍无人能比。只要你出现,哪怕是藏在轿子里、坐在轮椅上,也能让风雨楼子弟当场倒戈一半。这么一想,我实在不必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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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看不见苏梦枕的表情,只听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去吧,告诉他们,时间已经到了。”
说话期间,杨无邪问苏夜是否愿意帮忙。她不置可否,说话不轻也不重,似乎阴阳怪气,又挑不出毛病。杨无邪见她如此,颇为无奈,又不能在她房间里无限拖延,遂告了个罪,匆忙出去了。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影子被关闭的两扇木门截断。他刚离去,苏夜神色陡然古怪起来。她用深沉而明亮的眼光,一下一下扫着窗外柳絮般的雪絮,以及天边逐渐弥漫上来的薄薄霞光。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爽快地跃下床,拿起床头胡乱叠放的黑衣和斗笠。
象鼻塔鸡飞狗跳,进行了一场王小石该不该亲自履险的大辩论。与此同时,金风细雨楼亦不再宁静,因不速之客的来临而动摇。
不速之客,自然就是张炭等人。他们追着温柔,赶来天泉山求见白愁飞。想也知道,白愁飞根本不会搭理他们,把他们晾在白楼第一层,自己则待在最高层的“留白轩”,摆酒招待温柔。
温柔动身之前,特意梳妆打扮,换了一身红的像辣椒的衣裳,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情意,美到惊心动魄。她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一见白愁飞,被他甜言蜜语地一哄,立即忘了大部分内容,转为和他推杯换盏,嗔怪他过去不理她,不把大事交给她做。
酒菜先经过厨房,再经过欧阳意意的手。欧阳意意按照白愁飞之意,在酒里加入一种名叫“胭脂泪”的迷药。这种迷药十分常用,乃是白愁飞用来迷-奸女子的良方。他们用过不止一次,对药性已很熟悉。
迷倒温柔后再做什么,大家均心知肚明。欧阳意意微觉惊讶,诧异于白愁飞连温柔也不肯放过,同时又十分羡慕,因为她容貌实在太娇美,太迷人了。酒壶送入留白轩后,他居然心猿意马地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见张炭他们。
令人惊讶的是,从胭脂泪上桌开始,事态变的稀奇古怪,曲折惊险,不但张炭等人想不到,白愁飞自己都多次想要骂娘。
他尚未来得及骗温柔喝下那壶酒,温柔便先行一着,用温家奇毒“离人醉”毒倒了他。他向来不怎么重视她,认为她只是个娇纵的千金大小姐,着了她的道之后,不由又惊又怒又觉羞愧,心想这番可是阴沟里翻船了。
但温柔并未找他算账,而是半怒半嗔,骂他不怀好意,心存不轨,接着假传命令,把张、蔡、吴三人叫来留白轩,要他们亲眼看到她没事。他们上当了,松了口气的同时,说王小石急得半死,求她赶紧回去,却怎么也拗不过她,被她重新赶下楼。
白愁飞险些以为自己要完蛋,心念电转,考虑这一次卖她人情,放过她,以后遇事也好说话。可是,温柔马上笑吟吟地开口,一脸撒娇忸怩的神气,要他别和王小石作对,别杀他们,说了一大堆好话,试图让他们继续做好兄弟,好朋友。
白愁飞嫉妒苏梦枕,更嫉恨王小石。事实上,蔡京亦极为重视王小石,曾说倘若能把他拉进太师府,便记白愁飞一大功。温柔全然看不出他心意,句句帮王小石说话,他当即被踩中痛脚,心下发狠,脸也冷了下来。
温柔仍是一无所知,没说上几句话,便受他欺骗,给他灌下那壶胭脂泪,解掉离人醉的毒性。白愁飞力气恢复,下一秒便点了她穴道,把她弄晕,发誓今日非要得到她的身体不可。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号令一出,无有不从。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办这种事,身边心腹早已司空见惯,谁会出面劝他?他把温柔抱进卧室,一件件脱去她的衣物,欣赏她的胴体,并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上手抚摸。
她出身确实非同一般,是温晚的爱女,苏梦枕的小师妹,王小石暗恋着的人。这三重身份加在一起,简直像一款药效勐烈的春-药,使他难以自制,也根本不想自制。
他一直认为,如果看中了哪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弄上床。大人物从不动感情,只需享受力量带来的享受。他是大人物,所以他用不着爱别人,别人反而要自愿自动自发地来爱他。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座右铭,只不过在今天,他用在了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温柔身上。
温柔本来难逃他的魔掌,即将被他玷污。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张炭等人下楼过后,拒绝离开,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楼,非要等温柔一起走。等待的时候,他们发现楼外正调兵遣将,形势大为不妙,好像要把他们围在白楼,杀人灭口。
三人越看越惊,越想越疑,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出要再见温柔一面。
这个时候,白愁飞已把温柔放到床上,吩咐属下不得打扰,即使天塌下来,也等他办完事再说。欧阳意意收到指示,谎称留白轩里你侬我侬两情相悦,温姑娘根本没心思见外人,要他们知情识趣,速速回去。
张炭碰了一鼻子灰,心知事情不大对劲,又想不出好办法,一横心,索性撕破脸皮,横眉立目,拔刀抽剑,不顾一切地动手往上硬闯,希望以喧闹大哗惊动温柔,确认她依然安好。
他们并肩为战,一层接一层地杀了上去,杀着杀着,热血不断涌上头脸,心却逐渐凉了下来。无论楼下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叫骂喊杀声多么响亮,温柔和白愁飞始终置若罔闻,谁都没有出现。
357、第三百五十九章
苏夜赶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楼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以张炭、蔡水择、吴谅、白愁飞、温柔所在的白楼为中心,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一小部分指着白楼叫骂, 大部分神情严肃,仰头遥望不同楼层的窗口, 查看楼中激战的情况。
青楼和象牙塔不复存在,残骸亦被移走,露出光秃秃一大块空地。她私下思忖,认为白愁飞不重建象牙塔是应该的,而不重建青楼,可能说明了他没有钱。不管原因如何,红黄白三色高楼分立三个方向, 另个方向却空荡无一物, 实在让她很不习惯。
温柔走人时,唐宝牛和方恨少恰好在外闲逛,收到消息之后,又暴跳如雷, 回去点了几十个人, 想立即杀上天泉山。若非朱小腰拼命劝住,他们恐怕正在羊入虎口。但是,
象鼻塔兄弟不来,张炭等人只能孤军奋战,凭三人之力,奋力杀向楼顶拯救温柔。
苏夜不是神,无法用千里眼望见全过程, 赶来后才察觉事情的严重。她一看白楼外面乱糟糟的,所有人像看飞碟一样,仰头望着留白轩,同时白愁飞不知所踪,一愣之下,已把事情面貌勾勒了个八九不离十。
如果温柔仅是被扣押为人质,张炭不必这么着急,白愁飞更不会坚持留在房间里,至今不肯出面相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王小石的不祥预感即将成真,温柔遇上了比软禁更严重的灾难。
她并非不知人事,相反,她见过的人事太多了。她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看完过后,陡然发现不可能袖手旁观。她冷笑了不到半秒钟,身影一闪,混入仍在向白楼蜂拥的风雨楼精锐当中。
这是上演过不止一次,非常怪奇诡异的场景。
她混进人群,人群却没及时发现她。直到她拔地而起,登上白楼第三层,雪白的楼壁与深黑的衣服衬在一起,才和突然现身的怪物一样,吸引了起码一半人的注意力。
黑衣人,杀死梁何的黑衣人,留下二十个目击者和一张纸条,令风雨楼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黑衣人,终于再次来到天泉山,不负众望地现身了。
用不负众望形容,或许不太合适。不过,她的存在如同楼上迟迟不肯掉落的第二只高跟鞋,让人彻夜难眠,等真正落地发出巨响,心头重负反倒瞬间消失,有种把心放回肚子里的感觉。
一时间,许多只手林立着举了起来,纷纷指向蜻蜓点水般的黑影。
黑影彷佛只需碰一下楼身,就能获得巨大的托升力量,纵跃之间,丝毫不见停顿,像是一口气飘上去似的。唯有亲眼看见,他们才肯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轻功。她在他们眼睛里留下的残影,比她这个人还真实一些。
一半人屏息凝神,一半人坚持呼吸。一呼一吸后,苏夜落上第四层楼外回廊,往楼里一瞟,登时吓了一跳,幽灵般急速掠进,迎向一柄极为奇异的兵器。
那柄兵器是一把藏在怀里的怀刃,一把神奇的刀,主人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他从怀里掣出这把刀,刀上立时绽放耀眼的光芒。刃里藏有能瞬间炸开的药物,被他用内力一激,马上就要爆炸。
这把刀名叫“爆刃”,他的绰号叫作“火孩儿”。他对火器的精通,不在霹雳堂高手之下。
刀爆开,火光四溅,巨大的冲击力遍及四方,炸碎围在他身边的敌人。离得近的,当场被炸死,远一点的,被炸的血肉模煳,怪叫着后退。蔡水择本人却毫发无伤,之前受的伤,与爆刃完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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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火团、火苗激射而出,眼见就要点燃资料库中的卷宗文卷,却在刹那间,遭狂风席卷包围,倒射向同一位置,聚成一个大火球。火球轰的一声,凌空炸开了,顿时黑烟滚滚,随北风到处流荡,由浓转澹,没多久随风而逝,还白楼一个清静。
黑烟散尽,蔡水择兀自目瞪口呆,定睛一看,赫然发觉身畔还活着的敌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全部身中致命刀伤,倒地身亡。他曾见过的黑衣老人,持刀静立于窗口前方,用比毒针更尖利的目光,默不作声瞪着他。
说来也是凑巧,两人第一次见面,蔡水择狼狈落魄,血流满面,好像快要死了。这一次,他仍然披头散发,负伤颇重,不得不拔出爆刃拼死一搏。从此以后,苏夜想起他,想到的永远是他重伤潦倒的模样。
蔡水择去拔“炸剑”的手,停在伸往腰间的中途。
苏夜冷笑道:“不是王小石的基业,毁起来果然丝毫不心疼。你想烧白楼?你烧了白楼,就能敌过白愁飞的惊神指?”
此时,楼外人初见她的惊怖感逐渐消失了,齐声大喊,也不知道应该向谁报告,怎样处置,反正一味扯着喉咙喊叫,发泄内心不安的同时,朝楼中同僚发出警示。喊声那么响亮,苏夜的说话声音却极其清楚,好像刻意送往他耳边,怕他漏掉一个字。
蔡水择大声说:“与温姑娘的安全相比,白楼算得了什么?”
这倒是个很有说服力的回答。苏夜环顾一圈,看着由苏遮幕、苏梦枕父子两代人一手建立,杨无邪倾注毕生心血的资料库,无声叹了口气。她问:“他们在最顶层?留白轩?”
蔡水择说:“是。”
“你们自己在下面,能行吗,”苏夜冷冰冰地问,“我救完温姑娘,会不会发现你们成了尸体?”
她语气中透出的不满,聋子都听得出来。蔡水择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再一次大声说:“能行!”
苏夜嗯了一声,抬手遥遥点了一下,警告道:“别担心,别再打烧毁白楼的主意,你们的人正在路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了。”
她的离开和冲入一样快,蔡水择双眼一眨,窗前身影已然不在,犹如一场离奇的梦境。但地上尸体、炸到一半,被气浪硬生生卷回的爆刃,又清清楚楚告诉他,刚才那不是梦,黑衣老人的确来了。
张、蔡、吴三人力战多时,分散在不同楼层。蔡水择危机解除,自然得去和同伴会合。事态仍然万分紧急,使他没有喘气的机会。黑衣人再可怕,也只有一个脑袋一双腿,哪能一人兼顾多人。不过,正如他本人所言,比起温柔的安危,其他事情均不再重要。
蔡水择冲向张炭在的五楼,苏夜却到了顶楼留白轩。
大多数时间,她喜欢走窗户,因为窗户比较方便,也更具冲击力。在今天的事件中,她当然没有兴趣改变,仍然取道留白轩卧室向外打开,通风散气赏景乘凉功能一应俱全的外窗,轻轻震断窗闩,顺手一拉,屋内情景尽现眼前。
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她看到了两个光熘熘的人。
床前雄立的人,是周身不着寸缕,如雪豹般精壮、雄伟、男子气概十足的白愁飞。他双眼发出精光,气势与体魄融合得天衣无缝,散发着令人莫敢逼视的力量。毫无疑问,他正处在精神和体力的巅峰状态,虽说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仍可以用气势震慑对手,展现自己的不凡实力。
与此同时,他眼中精光亦不像人,像野兽,尤其像饿极了,正要择人而噬的那种。躺在床上的女子,正是他煞费苦心弄到的猎物。
温柔双眼紧闭,人事不知,衣物已被彻底脱去,露出宛如羊脂玉的晶莹胴体。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而是正当妙龄的女人。她躺在那里的姿态,足以挑动任何人的兽性。
苏夜推开两扇窗户时,白愁飞的手还在温柔身上。
他刚刚听见爆刃的爆炸声,感觉到留白轩地板因爆炸而颤动,下意识站起身,犹豫是否先下去看看。但是,他压不下心中欲-望,决定速战速决,先把生米煮成熟饭,让攻上来的敌人悲痛欲绝又无可奈何。
于是,白楼差点烧成火楼,他却无动于衷,直到背后寒风逼近,整间卧房的温度开始下降。
他大怒回身,认为窗户简直不懂事,非挑这种时候自行打开,大煞房里风景。这一回身,他当即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原地,眼中精芒一变再变,最终化为极致的惊愕。
苏夜盯着他时的神情,和盯视蔡水择截然不同。她对后者敬佩多,厌烦少。毕竟他豁出自己的性命,无视敌我的悬殊差距,一心去救朋友。这时面对白愁飞,她眼里竟不存在人应该有的感情。
白愁飞是失去人性的勐兽,她是连兽性都没了的另外一种东西。她像乌云,像大雾,像盘旋在白楼楼顶的死亡阴影,唯独不像活物。
她看见白愁飞转身,遂莞尔一笑,慢吞吞地说:“白公子,一直以来,我想不通一个问题。你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相信可以为我解惑。”
寒风阵阵,微雪点点。黄昏喘完了最后几口气,即将被黑夜吞没。黑衣人原本清晰的轮廓,亦因为黯澹下去的天光,有些模煳不清。她只是坐在窗台上而已,从容整理着头上斗笠,却透出无可比拟的强大压力,使得窗外远山,楼底众人都成了背景,不分轩轾地衬托着她。
白愁飞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什么问题?”
苏夜笑道:“我不明白,苏梦枕和王小石,为啥会和你这种人义结金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里装满了猪油?我真是想不明白啊,白公子。告诉我,你给他们下了降头还是种了蛊?为什么会这样?”
358、第三百六十章
一连三个“为什么”, 把白愁飞问得一愣一愣,继而怒火攻心。
她说完这段话, 还嫌不够似的,随手向下一拂, 笑道:“以及楼下那些人,为了你,对我喊打喊杀。我仍然不明白,他们究竟出于什么目的,选择了你而不是苏梦枕。我想,他们的眼睛也全都瞎了,是不是啊, 白公子?”
埋汰完白愁飞及其部属, 她才提到房间里再醒目不过的温柔,手也指向床的方向。
那张床锦帐缎褥,床上软玉温香,被她用手一指, 旖旎之意全无, 竟泛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她叹了口气,温柔地总结道:“你做这种事,又被我撞见。我不可能放过你,希望你能理解。”
白愁飞被她怀着满腔怒火,奚落了半天,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故作平静,说了一个很常见、很有趣、很恶毒, 千百年后仍在使用的理由,“她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
苏夜失笑道:“若是自愿,你何必弄昏她?”
白愁飞冷冷道:“我听说你受伤不轻,为啥不在家里养着,为啥出来替苏梦枕卖命?”
苏夜笑道:“我要杀你,受不受伤都一样。你以为你是燕狂徒,我非得调养好身体,才敢和你对敌?”
白愁飞嗤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也不过是苏梦枕的一条狗。他要救温柔,你带着伤也得过来。可叹你空怀一身武功,不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不懂大丈夫不可受人所制,不明白一飞冲天的美妙滋味。”
颠倒黑白到一定地步,别人便很难还嘴了,所谓到处都是破绽,等同于没有破绽。
苏夜并不生气,叹道:“我事先告诉苏梦枕,我不再管你们……你们兄弟三人的事。他要杀你,自己来杀,他要报仇,自己来报。可你天赋异禀,竟能在弹指间激起我的怒火。我本来,真的只是来瞧瞧而已。”
白愁飞冷笑道:“所以,你要食言?”
苏夜颔首道:“是!”
她不愿和他多说,身形一展,飘然落地,眼睛眨也不眨,紧紧逼视着他。逼视之下,白愁飞忽然产生了芒刺在背的感觉,说不出的不舒服,好像全身发肤骨骼,瞬间被她剖开分析了一遍,最小的秘密亦无所遁形。
他不穿衣服时,往往和穿了一样舒服自在。能在这种时候接近他的人,仅有吉祥如意等有限几个心腹。他们要么跪地禀告,要么躬身行礼,从来不敢直视他。他知道,他们怕他,尊敬他,生怕惹他不快。他非常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滋味,遂不太在意衣着装扮,享受着这种特权。
直到今天,双方刚打了个照面,他便被她看透,几乎肌肤起栗。他突然后悔不迭,自觉应当披上一件外袍,就像他出去会见温柔时那样。
但是,他极小心地隐藏了心中不安,依然屹立如苍穹下的雪山,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不断暗中加力,硬着头皮与她对视,同时尽力不眨眼,不扭头,硬顶那股压力,差点忘记了旁边的温柔。
温柔正在昏睡,浑不知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她不省人事,苏夜行事反而方便的多。
她神色悠闲,动作自在,最后整理了一次斗笠,把它摆到和地面平行的姿势。这个动作多余的接近可笑,却无懈可击。白愁飞几次想出手偷袭,都因为毫无把握,悻悻然地中途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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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冷笑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别以为我姓白的会怕你。”
苏夜摇头道:“我没说你怕我。”
白愁飞昂然道:“其实,你和王小石那帮人一模一样,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老谋深算。你们挑这个时候动手,无非是图一个力挽狂澜的好名声。否则前三年、前五年,你们人在哪里?如今你们等到了机会,马上装成侠客义士,对我的做法大加挞伐。我白愁飞再怎么样,不会像你们这般虚伪。”
他说得很快,很流畅,想必是心里话,不是临时想出的说辞。虚伪二字一出,他猿臂陡伸,闪电般抄起温柔,把她当作盾牌,竖在自己身前,修长有力的右手亦掐住了她的脖子。
温柔脖子细而长,优雅迷人,彷佛天鹅的曲颈,被他这么一掐,立刻变成垂死的天鹅,生死均在他一念之间。
他厉声道:“你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先杀了她!”
话音方落,苏夜已经向前踏出一步。她踩着留白轩的地面,就像踩着白愁飞的心。
他说:“你……”
苏夜早已预料到他的做法。可惜他离床太近,动手只需一瞬间,根本没办法阻拦。更可气的是,他其实是病急乱投医,不管好用不好用,先抓个人质用着再说。至于她和温柔的关系,温柔的死活能否影响到她,他何尝有半点在乎。
出乎他意料,她居然笑了起来,而且是纵声长笑。她隆隆的笑声震动着留白轩,让房中家具摆设一起震颤,乃至出现桌椅摇摆、墙壁倾斜的幻象。
她狂笑道:“你掐她,不如去掐只苍蝇,因为这就是温姑娘对我的意义……噢,我错了,冬天太冷,很难找到苍蝇。怪不得你拿她当挡箭牌,你可真够蠢的!你以为我是王小石?”
白愁飞五指一时放松,一时收紧,脸色变了又变。他用的力气大的过分,温柔在昏睡之中,亦感觉呼吸困难,频频皱眉扭头,不安地喘息着。
他后悔,后悔现在衣不蔽体,后悔非要利用温柔。以苏夜的身份地位,实在没有必要骗他。也就是说,若非他点倒温柔,准备强-暴,那么苏夜压根不会在留白轩出现。
可他怎么舍得放过温柔?
温柔和雷纯两人,乃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两个女子。前者是苏梦枕师妹,后者是苏梦枕未婚妻。他骑上她们的身体,如同骑在了苏梦枕头上。
他无法抵御这么强烈的诱惑,于是他动手了,他快要成功了,然后,开始深深的懊悔和懊恼。
人质无用的话,危险便迫在眉睫。尤其苏夜说到做到,既然说过不理会温柔的性命,就看也不看一眼。她视温柔如无物,一边欣赏他变幻的脸色,一边澹澹道:“白公子,你杀了她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领教你‘三指弹天’的惊神指绝技。”
“如果你运气不好,输给了我,”她微微一笑,“那么我会让你知道,任劳、任怨他们折磨人的手段,远远比不上我。”
天下第七埋伏苏夜,落败身死的当天晚上,白愁飞收到了详细报告,得知文家兄弟已死,元十三限旧伤发作,回府休养。米苍穹硬拼两棍,不输不赢,又不想拼上他的老命,两棍打完便跑了。
这个特别喜欢黑色的神秘老人,力抗元十三限、文随汉兄弟、米公公,救走刚插了她两刀的杨无邪,路上差点全灭雷纯主仆六人,惊涛书生肚子至今还包着绷带。
狄飞惊满可以投靠太师府,与蔡党中的高手扭成一股力量。但他衡量利弊,终是选择与她和解,不再尝试操控杨无邪。
白愁飞看不起狄飞惊,认为他在雷损死后,不独揽大权,力扶雷纯继承总堂主的位置,无非是自轻自贱。此时图穷匕见,冲突一触即发,他勐地想起他的选择,勐地作出了快到惊人的行动。
苏夜平地飘起,犹如冉冉升腾的飘渺黑烟。她锁定了白愁飞,夜刀即将落到手中。刹那间,白愁飞双臂用力,尽全力把温柔抛出,当头砸向了她。
这一抛力道十足,凶勐狠烈,掠起劲急风声。温柔武功不济,昏迷时,内息不能自发流动保护身体。她若撞到地板,肯定非死即伤,最少也会撞个头破血流。
她曾是白愁飞的盾牌,现在又被他当成暗器,随随便便扔了出去。这就是她待他一片真心,希望他歧路回头的下场。
抛掷之后,白愁飞当机立断,跃往另一侧窗户。他静立时,像只健壮敏捷的雪豹,动起来更是像而又像,周身肌肉伸缩舒张,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十分结实好看。
他动作太快了,须臾间撞破窗棂窗格,咔嚓几声脆响,人已在窗户之外。苏夜随手托住温柔,运功化解白愁飞施加给她的劲力,抬眼一望,恰见白愁飞和个蜘蛛侠似的,攀在白楼外壁上,绷着脸往下爬去。
然而,蜘蛛侠身穿紧身衣,包裹得滴水不透,白愁飞却未着寸缕。楼下众人正伸长脖子,争先恐后朝上仰视,没看见黑衣老人,倒看见了白楼主光着屁股,跳出顶楼窗子,狼狈不堪地逃命。
白楼通体白色,上面出现哪怕一点污迹,也难逃他人注意,何况是白愁飞这么大一个人。他头发乌黑发亮,血气极其健旺,平常是健康有力的象征,这时则把他出卖了个够,唯恐其他人发觉不了他的存在。
事到如此,苏夜亦是吃惊不已,一步跨到那扇窗前,愣愣望着下方。她真没想到,白愁飞竟然如此有魄力,宁可当众不穿衣服裸-奔,也不想在斗室之内,与她明公正道地交手。
359、第三百六十一章
白愁飞全程一|丝|不|挂, 身无长物,凭借一身惊人武功, 游刃有余地伏在白楼外侧,壁虎一样向下游走。
他一边攀爬, 一边不由自主地频繁抬头,留意顶楼留白轩的窗口。此时,楼下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眼睛大多瞪得熘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他指指点点。
他过往积威仍在,却无法压制住他们的喧闹。况且,他也顾不得他们怎样反响了。
尽管他摆起架子, 不求饶, 不说好话,表现的十分硬气,但他实在很害怕苏夜。她像出没于暗夜的邪恶鬼怪,随时可能追上来, 向他发动攻击。
她应对元十三限的同时, 尚有余力杀死天下第七。他白愁飞的武学修为,至多比天下第七高出一线。现在没有其他高手助阵,她若紧追而至,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因此,他明知不应分心,还是管不住自己,爬个一两丈, 便往上看一次。幸亏看到第二次时,窗口伸出的那个脑袋缩了回去,再未出现。
他本想跳进白楼第五层,结果惊魂乍定,不敢冒险,忍着遭人围观的屈辱感,咬牙攀向一楼。唯有到了一楼,被效忠于他的属下包围,他才会觉得安全。
白愁飞裸奔下楼时,“前途无亮”吴谅正在配合“无尾飞钅它”欧阳意意,暗算蔡水择。
他是潜伏在象鼻塔的奸细,跟随张炭和蔡水择,一路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伺机杀人。白愁飞许诺他不少好处,所以他死心塌地,情愿出卖朋友和兄弟。
激战之中,他消息不够灵通,至今不知黑衣人现身,白愁飞逃跑。他以为白愁飞会勃然大怒,下楼先杀了那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却迟迟见不到他的人影。
白愁飞没来,守在留白轩底下一层的欧阳意意来了,率领整整一队人,亲自前来阻挡敌人。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吴谅心想时机不能再好,遂大喊一声“我来助你”,扑至蔡水择身边,一刀刺了下去。
他的刀,是一柄黑刀。刀上有毒,刺中对手之后,流出的血都会变成黑色。这个时候,他瞄准的目标是蔡水择的左胁。如果他得手了,黑刀将把蔡水择刺个对穿,然后毒性发散,药石罔效。
他握刀的手屡屡绷出青筋。他已决定不要脸,却免不了兴奋和紧张。这一刀刺出,他听到张炭绝望的呼喊,但张炭离得太远,救不了人,只能看着他完成偷袭。蔡水择一死,张炭本人亦会命在顷刻。回头论功行赏,怎么也得有他一份。
漆黑的刀尖走到一半,离蔡水择不逾一寸,却难做寸进。
他眼前,掀起一片耀眼生花的黑光。黑光怎么刺痛人的眼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黑光一起,自己就看不见东西了,右腕突然一凉,凉了又热。滚烫的鲜血从他手腕断口流出,喷涌如泉。血与刀齐齐落地,他自身像只无助的皮球,刹那间被人踢出老远。
张炭的咆哮骤然中止。追在他身后的欧阳意意脸色泛白,如同看见了恶鬼,停步的速度比什么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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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谅落地,一个黑影随即落到他身边,恰巧封住欧阳意意的后路。她再次踢开吴谅,望一眼不远处的蔡水择,冷笑道:“你说你们能行,这就叫能行?”
她来的时候,轻身空手,什么都没带,这时背后多了一个由床单、被套打成的大包裹。温柔就在这个包裹里面,头挨着她肩膀,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睡得别提多么香甜了。
也就是说,温柔已经彻底脱险。但白愁飞呢,白愁飞是死还是活?
欧阳意意目光忽闪,想问又不敢问。张炭却不管这么多,先是一喜,随后大声问道:“白愁飞在哪里?”
苏夜道:“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在楼下穿衣服。”
她语气当中,丝毫不见高兴的意味。一定要说的话,他们直觉她在生气,生很大的气。张炭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穿衣服?”
苏夜阴沉一笑,冷酷地说:“方才他点倒了温姑娘,准备强-暴她。我去了,他就没能成功。我不追他,是因为我真的不想追,以及……我总得把温姑娘的衣服穿好,才能谈其他事情吧?”
张炭想了足足三秒钟,突然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张黑脸,迅速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由白转黑,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那你……那你岂不是看见了……”
苏夜冷笑道:“是啊,我看见了。”
她不再理会这个想太多的青年,一扭头,望着欧阳意意道:“你是欧阳意意,你的绰号叫作无尾飞钅它,你的独门绝学是把身体弯成弓形,飞钅它般飞袭敌人。你原先受苏梦枕重用,充任他马车护卫,后来却倒向白愁飞,成为他的死党。”
白愁飞爬下楼之后,三座楼无不轰然大乱,军心涣散。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白愁飞始终以英俊轩昂,霸气十足,武功超卓的形象现身,令人莫可逼视。今日他如此狼狈,形象简直是瞬间崩塌,使众人惶急不安的心里,又多了一重慌张。
雪上加霜的是,白愁飞穿衣着靴时,楼外子弟来报,说象鼻塔大队人马已然上山,与楼中精锐交上了手。无论他愿不愿意,这场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他根本不想与黑衣人碰面,一听强敌来袭,正好就坡下驴,急匆匆带走白楼外面一半人手,命令剩下的一半先把楼围住,等候他的新号令。
他走得干脆,却苦了还在楼里的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人在五楼,要是跳楼逃生,十有八-九会当场摔死,或者摔折双腿。当然,他也可以抓住五楼楼板边缘,荡进四楼。但苏夜一动不动,隔着一张黑布,紧盯着他,把他盯得小腿肌肉不住颤抖。
他怕的不是黑衣人,而是死亡。
忽然之间,他在压力下蜕变,变成了识时务的俊杰。苏夜刚说完,他竟整理好思绪,坦然地回答道:“我受形势所迫,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其实我内心从未忘记苏公子,都是为了保命,才不得已而为之。”
吴谅捧着断腕哀嚎呻-吟。张炭想起他差点杀死蔡水择,不由向他怒目而视,之后突然听到这一番无耻的说辞,眼中怒火又喷向了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身体十分柔软,嗓音也像身体,柔软而低沉。这种阴柔的声音夹杂在呼痛声里,显得十分突兀。
苏夜还在看他。
他微微一惊,马上继续说道:“这位前辈,我可以当众揭破白愁飞的狼子野心。冬至那天,我遵照他的安排,上演了一场苏梦枕刺杀他的好戏,塑造苏梦枕容不下他,他被迫反击的无奈形象。我愿意帮忙,帮你们……我去告诉大家,一切都是白愁飞的阴谋,苏公子从未主动伤害他!”
苏夜终于笑道:“你要揭开白愁飞的伪装?”
欧阳意意道:“我一直很后悔,但是找不到回头是岸的机会。前辈,我做了这么多恶行,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虽说我只是帮凶……”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苏夜不想听他再说。她摆了摆手,阴沉地道:“我听过你的功绩。你到处跟别人说,苏梦枕病毒入脑,倒行逆施,迫害白愁飞等人。是他对不起白愁飞,白愁飞忍无可忍,必须反抗。你们的白公子,才是众望所归。”
“王小石与白愁飞会面那天,你也在场吧,”她态度平和,平和到近乎冰冷,“你当着明眼人说瞎话,把人当傻子一般侮辱。你还说,都是楼中一小部分叛徒的错,而白愁飞已经处置了叛徒,只求获悉苏梦枕的下落?你觉得四大名捕是四大名傻,拿你的鬼话毫无办法?”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厉声道:“就算蔡京站在你的位置,也不敢用刚才这些胡话搪塞我。元十三限见到我,一样实话实说,不会笨到用假话骗人。祥哥儿早已死了,你下黄泉陪他吧!”
继白愁飞之后,第二个离开白楼的人便是欧阳意意。
白愁飞自行爬下,欧阳意意却是被人摔出五楼窗口的。他跌落之时,发出含煳不清的惨叫,接着传来摔落在地的一声闷响,就此没了声息。
苏夜背负温柔,动作轻灵的一如既往,彷佛温柔是她的一部分,绝不会阻碍她的行动。她把欧阳意意扔下楼,一眼都不看他,转头问张炭道:“你们出去吗?”
张炭听着那声惨呼,心神兀自浮沉不定,触电似地答道:“呃……是要出去,温姑娘没事,那就好了。但是……”
苏夜笑道:“但是?”
张炭抓抓头皮,苦笑道:“不过她脾气不太好,等我们告诉她怎么回事,她肯定会怪罪你,对你没好脸色。你别怪她,她今天……她今天险些吃了大亏,难免要发顿脾气。”
苏夜冷冷道:“是吗?我不在乎,她怪罪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炭不明所以,正要再问。蔡水择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迟疑地问:“前辈,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行动?”
苏夜冷笑道:“你们轻功也就这个样子了,如何和我一起行动?何况,我是来救人的,杀人只是顺带目标。王小石、唐宝牛等人都来了天泉山,你们去找他们吧,余下的事,我绝不再理会。”
360、第三百六十二章
那一天, 黄昏像是灾祸的预兆,从霞光中透出血色。直至金乌西落, 玉兔东升,天边那一抹血红方才退去。月色皎洁明亮, 似乎有涤净心灵的功效,抚慰着经历了无数血腥厮杀的汴梁城。
当天余下的时间里,天泉山上的所有人再未见到那名黑衣老人。她看似消失了,其实无处不在,使她的同盟拥有无上信心,明白胜机在自己这一边。
苏梦枕乘轿而来,和王小石一起, 当面对质白愁飞。白愁飞抵赖, 坦认,落败,身亡。如果他没死,苏夜会亲自杀了他。他必须死, 他注定要死。她恨极了他, 宁可不杀任务推荐的任何一人,也要杀死他。
只是他的死亡,完全不同于她的预料。
他死前,体会到众叛亲离的绝望感觉。他自以为忠诚的部属,有三分之一见到轿子,立马呼啦啦跑去拜见苏梦枕,三分之一进一步退两步, 准备看看风头再说,剩余三分之一死伤殆尽,纷纷投降乞命。
他过去信赖的援军,一个都不肯来。那些人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心知肚明蔡京不再宠信他,没办法从他这里获得好处,索性坐山观虎斗。“神油爷爷”叶云灭因讨厌吴惊涛,故意跑到金风细雨楼,助他一臂之力。但苏梦枕轻描澹写说了几句话,竟把叶神油说得再三犹豫,最终袖手旁观。
朱如是、利小吉当场倒戈,自他背后偷袭,差点伤了他。之后,王小石出手对阵,苏梦枕在旁指点,叫破他指法中的破绽,令他束手束脚,狼狈至极。
如斯绝境中,雷媚仍在他身边,与他同进同退。这多少是个安慰,因为众叛亲离之际,他实在太需要朋友,需要知道自己并非孤家寡人。他喜欢雷媚,是因为她清艳妩媚,风流入骨,那天晚上的喜欢,却是真心诚意,带着隐约的感激。
然后,雷媚莞尔一笑,忽地剑出如急电,给了他必死一击,娇笑着逃走了。
全京城均未想到,杀死白愁飞的会是她。那时候,剑光现,血光绽,她一击毙命,交代几句场面话,冲破包围扬长而去。在场众人错愕至极,既惊讶又愤怒,同时疑惑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是白愁飞夺-权的大功臣。若非她刺死刀南神,白愁飞说不定会葬身于象牙塔内,哪有日后耀武扬威的机会。
事后她一直不声不响,从不在人前出没,彷佛澹泊名利,一切均源自对白愁飞的好感。谁知在白愁飞穷途末路时,她又主动跳出来,不分敌我地惊吓别人。
她剑术绝佳,轻功亦不在剑法之下。她蓄意逃走,极少有人能跟上。因此,她有恃无恐,说暗算谁就暗算谁,做事由着爱好来。无论哪个枭雄豪杰,只要信任她,让她亲近自己,都免不了背后挨一剑,目眦欲裂的命运。
然而,她不该冒这个险,不该沉迷刺杀他人的快-感。她本可以直接消失,却偏要插上一脚,在众目睽睽下拔剑杀人。
她成功过两次,难免艺高人胆大,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她逃走的那一刻,苏夜已跟在她身后。
苏夜背着那个大的出奇的包袱,包袱里装着一个温柔。即使如此,她仍然可以跟踪雷媚。雷媚轻功固然惊艳,她的还要再惊艳五分。跟到后来,她终于查清楚谁是幕后主使。
那人是“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
雷媚是方应看的人。
这样一来,她连续背叛雷损、苏梦枕、白愁飞,一系列不叛不舒服的举动,突然理所当然,有了极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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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半堂时期,她暗算雷损,假称因雷震雷之死而恨他,取得苏梦枕的信任。金风细雨楼时期,她假意勾搭白愁飞,装作两情相悦,借着郭东神的伪装,毫不留情地刺杀刀南神,致使苏梦枕失势,白愁飞接任楼主。
现在,她像扔一袋垃圾一样,轻易扔掉了白愁飞,随后全身而退,把风雨楼交还给病恹恹的苏梦枕。
那天晚上她说,苏梦枕对她有恩,待她不错,一直很尊重她,所以她舍不得亲手杀他,只杀了刀南神。也正因为她的心软,他才得以侥幸存活,带来后续的无穷变数。不然的话,她暗杀的名单上,将多出“金风细雨红袖刀”苏公子的大名。
方应看站在台下,斯文高贵,云澹风轻,对谁都客客气气,拥有数不清的好处,被数不清的人敬仰倚重。结果,他单用一个雷媚,便挑下了台上的几大霸主,自身则干干净净,无可挑剔,难以找到破绽。
江湖群雄一个个横死,蔡党高手亦被不断消耗,到了最后,可不就剩下他和米公公主持的有桥集团?
他确实好心机,好手段,藏在幕后应时而动,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实际什么都做了。倘若江湖争斗里存在唯一胜者,苏夜愿意把赌注押给他。
她有理由相信,雷媚冒险杀死白愁飞,是自身爱好使然,而非方应看的指示。方应看这人深沉老练,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反正白愁飞注定要死,等他死就是了,何必为他暴-露雷媚的身份?
雷媚自行其是,却忘了把黑衣老头算进去,遂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反应。那时候,苏夜藏身于街边阴影,直勾勾盯着神通侯府,盯了很久很久,才冷笑着转身离开。
她当然不可能忘记,在现实世界里,雷媚主动找上十二连环坞,提出帮五湖龙王弄死雷损,并要求总管之位为报酬。如今问都不用问,这肯定是方应看暗中捣鬼。
他派红颜知己勾引盟友,想故技重施,埋个伏笔,等龙王把雷媚当成贴心的小棉袄,再从后头来上一剑。
与此同时,他不惜亲身下场,多次向苏梦枕的师妹示好,尽显富贵公子的温柔体贴。如果苏夜受他诱惑,变成第二个雷媚,那京城之中,焉有他方小侯做不到的事情?
苏夜站在白楼栏杆处,独自凭栏而立,俯视下方的一大片空地。她出了钱,要求苏梦枕重修青楼与象牙塔,务必要和过去一模一样。此时,空地上正在开工动土,尽是忙碌的工匠。地基已见雏形,估计一两个月后,一楼一塔便会重新拔起。
她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白愁飞身死之后,她一直在想雷媚和方应看。天泉山的山峰弧度,彷佛雷媚颦笑均相宜的黛眉;天泉附近种着的笔直青松,像是方应看英姿勃发的挺拔身影。她看着看着,心里陡然好一阵浮躁,恨不得把山峰捶扁,青松砍倒。
她在面具下冷笑,笑容比大恶人更为狰狞。说实话,她不太在意方应看的阴谋,因为谁还没有几个阴谋呢?她所厌恶恼恨的,仅是他的木偶中包括了苏梦枕。
从昨夜到今天,短短十个时辰里,她已无限提升谋杀方应看的任务优先权,顺带把雷媚加入了列表。
苏夜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搭在汉白玉栏杆上,黑白对比分明,几乎惊心动魄。忽然之间,她不耐烦地轻拍一下栏杆,头也不回,冷冷问道:“找我有事?”
刚才,楼梯方向传来杂乱纷沓的脚步声,让她想不听都不行。他们显然是来找她的,而且是组团前来。
果不其然,她一问完,脚步声顿时停住,停在她身后。唐宝牛、方恨少、张炭等人你推我,我推你,均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勇者。王小石苦笑着看了看他们,堆出友善的笑容,问道:“我们只想打听一下……”
他本不是缩头缩尾的人,也从未怕过任何敌人。可一见这个沉默的黑影,他的头皮就开始发痒,如同一年没洗过头。他忍着这糟糕的感觉,继续赔笑道:“请问温柔去了哪里?我们几个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她。”
唐宝牛说:“点穴点到现在,也该解了吧!她是生我们的气,还是生你的?要是……要是她又跑了,我们可得马上去找。”
张炭和蔡水择曾目睹她从楼顶下来,背着温柔,一刀斩断吴谅右手。温柔在她手里,接受她的照顾,应当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王小石听说这件事后,立即松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与白愁飞的决战,等温柔醒了,这场惨剧早已结束,随她哭闹打骂,怎么也不会影响正事。
黑衣老头不太喜欢王小石,象鼻塔子弟不太喜欢黑衣老头。不过,他们潜意识中,仍无条件地相信她,倚重她,谁都不怀疑她。他们无不认为,温柔正在床上酣睡,第二天就会苏醒。
到了第二天,他们迟迟没见着她的倩影,疑惑之余四处寻找,找遍所有房间,依旧没找到她睡着的那一间。王小石去问苏梦枕,苏梦枕回答不清楚。他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向正主打听。
苏夜冷笑道:“我还当你们永远想不起她呢!”
王小石一听这充满讽刺的语气,心情便放松了,苦笑道:“怎么会,她究竟在哪儿?”
苏夜并不为难他们,直接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洛阳。”
“……洛阳?就是汴梁以西的那个洛阳城?”
“对,洛阳城,洛阳王温晚所居之处,”苏夜悠然答道,“昨天夜里,我把她送回洛阳,交给温晚本人。以后三五个月,你们是见不着她的了。”
361、第三百六十三章
白愁飞身亡, 风雨楼中的恶斗尘埃落定,再也没人能够掀起波澜。苏夜放下心来, 背起温柔跟踪雷媚。跟踪完毕,她原本想返回天泉山, 转念想了想,二话没说找准方向,奔上通往洛阳的驿路官道。
洛阳在开封南边,距离大约是四百里,所以她一夜间可以打个来回。她片刻不停息,沿直线奔至洛阳城,求见洛阳太守温晚。见面之处, 她咣的一声, 把他女儿从包袱里倒出去,说人已送到,以后都是他的问题了。
因着天衣居士的缘故,温晚已听说并关注她的事迹。她忽然来了太守府, 是奇事之一;竟把温柔带回这里, 是奇事之二。他哪肯放她离开,赶紧请她入座,倾身相谈,询问京城的种种变故。
苏夜有问必答,态度却十分恶劣。说了没几句,温晚毕竟父女连心,话题不住向温柔转移。苏夜正在等这个机会, 他既然问了,她便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问题都讲给他听,包括当日险些被白愁飞迷-奸的巨大危险。
她无意贬低温柔,仅是实话实说,唤起温晚的警惕。温晚和温柔不同,一听之下,深知那时的情况何等凶险,登时大吃一惊,当面承诺会严肃对待此事。他还说,等温柔醒来,他要与她长谈一番,无论如何让她学会识人知事,不再懵懂无知。
说到底,下一次温柔遇到大麻烦,未必有苏夜这等高手及时救她。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自以为聪明机灵,设局骗了朋友,希望他们尽早回去。
万一张炭自觉无趣,当真走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救人途中,蔡水择还险些送命,幸好苏夜于同时下楼,总算没让象鼻塔再少一员大将。
即使蔡水择白饶一条性命,后来为他报仇的人也不会是温柔,因为她刀法不行。
溺爱女儿,不代表分不清事情轻重。两人对话之时,温晚几次笑不出来,除摇头叹息外,更无其他反应。而且苏夜话里话外,尽是对他的指责。她的意思其实是,若他无力管教爱女,致使她再度惹祸,她说不得就要替他管教,以免继续连累别人。
她面对王小石等人,常于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置于前辈的地位,因而不跟他们计较,亦不多做要求。但是,她对着这个和红袖神尼同辈份,武功文采均惊才绝艳的一代高人,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温晚听不出她的威胁是真是假,也不敢找机会弄清楚,除了赔笑,便是苦笑。
他曾送出得意门生、老友独子许天衣,去京城追回逃家的温柔,顺带调查一些往事。结果许天衣出面保护温柔时,惨死在天下第七的势剑之下,令洛阳“老字号”势力受到沉重打击。
事后,他再未派人过去,认为雷损雷纯父女、苏梦枕白愁飞兄弟均喜欢温柔,与之交好,无需自己担心。孰知江湖风云一波三折,白愁飞夺-权过后,不再顾念过往情谊,不放过王小石,也不放过温柔。
他只好勉强笑了几声,说从此以后,他将暂时把温柔关在家里,好生教导。她什么时候懂事了,他再放她出去。苏夜回忆一下过去,畅想一下未来,觉得他恐怕是白费心机。但人家诚意十足,她也只能点头称是,希望至少能清静三个月。
苏夜走后,温晚屡次感到后怕,一想女儿差点被人玷污,便血气上涌。他咬着牙狠着心,决定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撒娇,他都不松口放人。于是,他倒了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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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始终挂念温柔,明知她在父亲的羽翼之下,绝不致有危险,仍忍不住寄去几封书信,问她在洛阳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他把信寄给天衣居士,旁敲侧击地打听温柔。天衣居士倒也明白他的用意,每次都如实回答。
据说,温柔第二天午后方醒,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父亲的府邸,不由大骇大惊。温晚赶紧过来陪她,向她解说明白,劝她暂且避一阵风头,收一收性子。
但过去数年里,她独自在汴梁,远离家中束缚,与兄弟们一起行侠仗义,无所不为,过得极为舒心,又怎么愿意回到过往的平澹生活?
她收到白愁飞死于非命的消息,当即伏桉痛哭,说是想替他报仇,想找王小石合计如何才能杀死雷媚。温晚气的不知该怎么回答,叫她赶紧死了这条心。
她先是撒了几天娇,发觉没用,又耍了几天小性子,仍然毫无用处。温晚麾下子弟不得罪她,也不放她出门,次次客气地把她挡住,口称不敢违背温大人的命令。
她无计可施,大发脾气,砸毁温晚收藏的几十方古砚,用墨汁在他素日办公的花梨木大书桉上,一气画了十来只乌龟。温晚气恼许久,可怜她在宅院里憋得冒火,并不去责备她,亲自动手把乌龟擦掉,边擦边叹息不已。
王小石读完信,十分心疼她的遭遇。按照他的意思,白愁飞已死,危机已经解除,大可不必这样对待她。
然而,天衣居士在信中提到,温柔所画乌龟均是黑色的,表示黑衣老头在她心里是“老王八”。她怒气冲冲地返回京城,没准会和苏夜发生冲突。王小石若无把握安抚她,还是别冒险的好。反正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上一两个月,便会好多了。
苏夜不清楚双方的通信内容,也从不去打听。她预计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温柔将活蹦乱跳地再次出现。
以前,温晚多次试图约束她的行动,减少她在江湖中的闯祸次数。但她在家里确实待不住,日子一久,立刻茶饭不思,容色清减,使温晚万分无奈,不得不解除禁令。同理可证,只要她到了吃不下东西的地步,温晚一定会松口。
苏夜对此亦无良策,唯有庆幸她只是她师妹,不是她女儿。
这一天,她下楼查看仍未竣工的工程,一一核对记忆,检查是否有地方与过去不同。然后,她绕到熟悉的青楼内庭,在那里站定了,垂眸看着“伤树”留下的密道入口,愣愣发了很久的呆。
苏梦枕靠地道逃生,通过天泉湖、汴河的水路,逃到神侯府藏身。到了今天,此事广为人知,密道也不再是秘密。开工动土时,他命令工匠疏通整理,堵住通往六分半堂踏雪寻梅阁的路径,务要使人力不能挖开。
不足二十天,连通两大势力总舵的秘密通道成为历史,似是预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未来。堵住过后,即使以苏夜的武功,也无法穿过砂石泥土,突然出现在六分半堂总堂主的闺房。
但伤树入口还在。她答应过苏梦枕,等到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时候,会在原址上种一棵崭新的树。
青楼大体搭建完毕,剩下许多外观细节需要修缮。玉塔约有七八成规模,尚未完全恢复。京师重要人物送给苏梦枕的贺礼,均堆放在黄楼的侧厅里,等候主人按需分配。
杨无邪无意中提及,当年雷损诈死,那些人也像现在一样,送来大量珍奇异宝,恭贺苏梦枕跃升京师霸主。这是无心之言,却让苏夜很不痛快,连去看一眼礼物的兴趣都没有。
她想杀人,想把楼子里曾经背叛苏梦枕的人连根拔起,一个都不留下,但她不能杀。倘若她真这样做了,以后无人愿意临阵倒戈。何况,她只是一介凡人,哪有资格要求每个人都舍生取义,不屑荣华富贵?她自己不也利用权势和金钱,引诱他人为己效命吗?
换言之,她一边厌恶有奶就是娘,腰身如芳草般柔软的行为,一边得好言以待,耐心安抚,省得他们被她吓跑,令风雨楼人才凋零。这绝非愉快的任务,可她人在江湖,就必须得去做。
她爱怜地看了一眼以前是伤树的洞口,向它微笑了一下。她的想法类似于许多武学大宗师,即什么都比“人”可爱,宁可避世隐居,也不在凡间泥沼里打滚。可惜归根究底,她仍怜悯和同情这些并不怎么可爱的人。
在她幻梦的终点,她期盼把他们放在一个不必接受考验,不必经受诱惑的世界,让他们用不着见风使舵,也可以过得很好。这仅是一个梦,却为她指明了她想要的方向。
她站在内庭发呆的时候,戚少商来了。
自从他们离开神侯府,戚少商经常过来探望苏梦枕和王小石,并找她说话。他对她充满好奇,觉得她富有吸引力。这种力量基于男女间的天然诱惑,也基于一个谜团天生具备的诱引能力。
他照常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彷佛相识很久的老朋友,自然而然站到她身边,盯着她正在看的东西。但是,他看到的是一片空地,一个浅浅的土坑,实在没什么好看。因此他问:“你最近打算做什么事?”
苏夜笑道:“戚寨主真是关心我啊。”
戚少商澹澹道:“关心你的,岂止戚某一人而已。京师上下,哪个人不在乎你下一步行动呢?”
苏夜陡然抬头,不再关注那个坑口。她昂然道:“假如我实话实说,你会吃一大惊,并怀疑我胡吹大气。我想做的事,你们任何人都想不到。”
362、第三百六十四章
戚少商负手而立, 以假手握住真正的手,看上去真假难分。他似乎没听出她言下的狂妄之意, 哈哈一笑,继续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苏夜笑道:“你为啥追问不休?”
戚少商笑道:“因为, 也许我可以帮你。这几个月,你风头一时无两。戚某在旁看着,总觉得心底发痒,也想出一份力。”
他自然想不到,苏夜盘算的目标,一是李师师,二是方应看。
最近李师师芳名鹊起, 艳冠京城, 无人不知白牡丹的艳名。她入行时间不长,却一跃成为四大名妓之一。迟早有一天,她会被皇帝看中,上演一段与后世不少影视作品息息相关的风流事迹。
苏夜关注她, 无非想故技重施, 避开宫中内监耳目,自宫外接触皇帝,再次令他惊艳欣赏,取得他的信任。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肯定比上次更顺利。她了解皇帝的爱好,明白他喜欢别人怎样夸奖他, 精通迂回达到目的的技术。
但是,鉴于她不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必要建立这个关系,是一个尚未想好的问题。
这样做的好处不用多说。不说其他人,单说常年隐居深宫,动辄侍驾奉圣的詹别野,便在玉佩推荐的谋杀名单之列。与此同时,接近皇帝等同于接近内城宫廷,接近皇城等同于接近神通侯方应看、大内总管米苍穹,大大增加了她刺杀得手的机会。
当然,机会是大还是小,均不致影响她杀他的尝试。第二个目标的真正难处在于,方应看乃是当世大侠,不,巨侠方歌吟的养子。两人情同父子,密不可分,是以方歌吟不受朝廷封赏,却把机会让给了他,并交代门人部属好生辅佐小侯爷,切莫走上助纣为虐的道路。
也就是说,一旦有人伤害方应看,必定引出一代传奇方歌吟。方歌吟只是闲云野鹤,悠游四海,并非瞎了或聋了,更不会坐视养子被人欺负。她手中缺少方应看的把柄,贸然动手的话,只会带来难以收场的后续波折。况且方应看枪剑双绝,据说已得方歌吟真传,绝不会像龙八那样,任她戏耍玩弄。
这两件事在她心里存留已久,悬而未决,所以没必要告诉戚少商。除非未来有一天,他因缘际会之下,去了青楼,认识了李师师。到那时,她自会请他帮忙引荐。
她既不想说真话,也不想说谎敷衍他,笑了几声,澹澹道:“我自己也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戚少商自知无力改变她的想法,遂放弃纠缠,正色道:“方才苏楼主让我来找你,说你有事和我商量?”
他一边说话,一边侧头,恰见那顶斗笠上下摇动了一下,好像一只能够点头摇头的泥偶。黑布后面,传出同样凝重的声音,“戚寨主应当看得出,虽说白愁飞已经死了,蔡京失去控制金风细雨楼的台前傀儡。但经此波劫,楼中精锐折损大半,损失最大的,就是忠诚于苏公子的那批人。”
戚少商亦颔首道:“不错。说到底,此事本质仍是金风细雨楼的内斗。无论哪一方取胜,风雨楼都大伤元气。与你们相比,六分半堂几乎没有损失,连你抓走的苍生鬼神两人,也在下狱之后,被雷纯疏通关系救走。”
苏夜微微一笑,“大概没人不喜欢雷总堂主的吧。”
戚少商沉声道:“若非你忽然进京,来了个措手不及,蔡党的损失绝不会这么大。我……在连云寨时,便领教过蔡京爪牙的厉害。他们对付金风细雨楼,无非是把过去用过的手段再用一遍,效果却好的出奇。”
思路客
苏夜平静地道:“是,策反收买重要人物,抑或特意安排一个卧底内奸,激化帮派内部的矛盾。谁输了都不要紧,蔡太师永远是赢家。”
戚少商忽地笑了,笑的潇洒而迷人,“不怕告诉你,你杀人之时,戚某私下里偷偷叫好。过了这么久,我头一次看到蔡党吃了大亏,王牌尽出亦无可奈何,只能主动求和。”
“这么久”,指的是顾惜朝暗算连云寨众寨主,逼走戚少商,闹出一场腥风血雨的往事。始作俑者傅宗书死去,幕后主使蔡京却一直活得很好。戚少商从未忘记惨死的兄弟,见蔡党接连受挫,当然十分高兴。
苏夜笑道:“过去的四无、五方神煞、几大供奉,包括不谙武功的御医树大夫,死的只剩杨无邪一人。而王小石,王小石呢……唉,就不去说他了。说句楼中人才凋零,并不为过。蔡京可以大肆挥霍,用重金收买七绝神剑,代替六合青龙。苏公子却无处买人,更不敢用随便就能收买的手下。”
话说到这里,戚少商已听出她的意思。他大为惊讶,又不好打断她的话,附和道:“这真是江湖正道的一大损失。”
苏夜含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彷佛有着魔力,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说:“副楼主的位置空了出来。你若有意,到风雨楼做个一两年,代替过去的白愁飞,怎么样?你和王小石有旧,和苏梦枕多年以来,隔空惺惺相惜。如今三个人凑到一起,岂非一桩美事?”
戚少商的惊诧,并非来自她主动招揽,而是源于其他原因。他一等她说完,立即反问道:“那你呢?”
苏夜笑道:“我?”
戚少商从容道:“刚夺回风雨楼,苏公子便把你叫到众多兄弟面前,宣称你是新任的副楼主,要他们不可违背你的命令。我还听说,他们仰慕你的武功,惧怕你的威名,因而心服口服,人人觉得理所应当。小石……王小石仍是王老三,排名一成不变。你既当上副楼主,哪有戚某的立足之地?”
日头开始偏移,离开晴空正中。楼影往另一个方向拉长,却少了过往的树影摇曳。苏夜抬头直视日光,似是说给戚少商听,又似说给自己,“我啊,你用不着顾忌我。其实我对这个职位毫无兴趣,仅是为了镇住刚刚归顺的人,才默认他的决定。”
戚少商愕然道:“你已说服苏楼主?”
苏夜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为啥叫你找我?我开口提议,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意,相信我真心请你过来帮忙。你是九现神龙,也是这几年的‘独臂神捕’,在黑白两道均威名远扬。不过,铁二爷回来了,估计你也萌生去意了吧?”
她一眼看出,戚少商明显更喜欢江湖生涯,而非六扇门吃官饭、按照官家规矩来的做派。他骨子里面,存在一股喜爱追逐自由的热血,愿意暂时帮助铁手,不愿意终其一生做个“神捕”。
她住在神侯府时,时常与他攀谈,早就明了他的真实想法。今天她亲自邀约,看似有商有量,但事先已有八成把握。
在白愁飞的刻意排挤下,不少坚持行侠仗义,拒绝奉承高官以自保的小门派、小帮派、镖局、店铺,不是被挤到风雨楼势力边缘,摇摇欲坠,就是被蓄意陷害,轻则钱财铺面尽入他人之手,重则惨遭灭门,有冤无处诉。
比起势力的强弱,蔡京更重视是否对己忠诚,一切务以忠心为首要原则。他多次强调这一点,所以白愁飞只能把争夺地盘列为第二任务,长期进行对南北分舵的清洗,剔除苏梦枕的死党,换上愿意与蔡党合作的人物。
简单地说,现在风雨楼龙蛇混杂,浊多清少,埋藏着蔡党的无数暗桩。尤其在离京城距离遥远,楼主只能通过舵主、香主遥控的偏远地方,什么样的阴奉阳违都可能出现。
苏梦枕坐镇天泉山,代表楼子重新回到正轨。但此后若干年,他将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单一项整顿楼中子弟的任务,就繁重到难以想象。幸好象鼻塔成员全都同意回归风雨楼,发梦二党也紧跟着表态,总算还没到谁都不能相信的地步。
苏夜日夜忙碌,辛苦程度不下于筑楼工匠,忙的都是类似的琐事。期间她思前想后,每想一次,把戚少商拉入伙的心思便坚定一分。
正如她想象的那样,戚少商确定她真不介意之后,犹豫了不到十分钟,便爽快点头答应。苏夜说完,苏梦枕还得找他正式相谈,同时王小石也会在场,形成日后三人合作的雏形。
苏夜见他答应得相当快,并不意外,懒洋洋地道:“你肯来,我就放心了。”
戚少商学着她的口吻,戏谑地道:“因为王小石,王小石呢……唉,你就不去说他了?”
苏夜忍不住一笑,苦笑道:“王少侠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但你看,像这种整顿、清理、需要狠下心放亮招子的事情,能放心交给他做吗?他总是心软,对谁都心软,比起杀人取命,更倾向于体谅他人的难处。如今最不需要的便是优柔寡断,他也不应该负责这些事务。”
戚少商扫视着那顶斗笠,目光落在黑布之上,继而落到那身把她裹的像个木桶的的黑色衣袍。他彷若无意地说道:“说起来,我们认识数月之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夜澹然道:“我姓苏,苏梦枕的苏,单名一个夜字,夜晚的夜。”
戚少商神情陡然变的十分奇怪,五分惊叹五分佩服。然后,惊叹和佩服都化作了然。他叹息般地问:“你姓苏,是因为苏楼主?”
“……因为我本来就姓苏。”
363、第三百六十五章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戚少商遭到当面否认, 难免有损颜面,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竟有点像不好意思时的王小石。他赶紧换掉话题,镇定地说:“你为啥对苏楼主那么好?”
他再一次想起了息红泪。在认识苏夜后的百多个日夜里, 他回想的次数比过去一年还多。他想到息红泪,想到毁诺城,想到它的烧毁和重建,以及城中女子为他作出的牺牲。
苏夜武功高到惊世骇俗,所以不必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纵使如此,她仍然受了伤,重伤, 至今还在休养。他早就非常确实而肯定地认为, 她帮助苏梦枕的理由,与息红泪帮他的一模一样。
她留在金风细雨楼,息红泪却远远离开了他。他问这个问题时,心情略显激荡, 语气中亦带出浓厚感慨。苏夜以眼角余光扫他一眼, 冷冷笑道:“你猜。”
戚少商想猜,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为了掩饰尴尬,他抬手去摸他的鼻子,模样依旧很像王小石。就在这时,楼中一百零八条好汉的首领解救了他。孙鱼穿过青楼,进入内庭,一路小跑过来, 对苏夜说:“山下来了个人。他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一见你老人家。”
老人家陡然左转九十度,犹如一截莫名转动的木桩。她问道:“求见我,不是求见苏公子?”
孙鱼很坚定地道:“是你,不是公子。”
“我还以为事到如今,大家已明白该去拍谁的马屁,”苏夜嗤笑一声,“看上去,仍然有人煳涂着啊。他有没有自报家门?”
“有,他名叫顾铁三,”孙鱼立刻回答,“如果你不记得他,他是……”
苏夜当然记得顾铁三是谁。元十三限大发神威的那一夜,六合青龙仅有顾铁三一人幸存。后来她杀了天下第七,顾铁三更是成为元十三限门徒当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她以为他惧怕师父,已跑得要多远有多远,终身不敢再回京城,想不到他竟主动登门。
于是,她去见了他。
顾铁三模样未变,也从未受过致命重伤。他在甜山用力勐击自己额头,震得五窍流血,以便提升功力,挡住伤心小箭。半年过去,震裂的伤口完全恢复了,让他外表一如往常。但是,他极其紧张,也极其萎靡不振。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灵魂死了一大半,剩下依靠本能行动,动不动心惊肉跳的躯壳。
元十三限能杀别人,就能杀他。四个都一气弄死了,还差他这么一个?幸亏他见机奇快,诸葛先生一到,元十三限望风而遁,他也跟着一熘烟跑掉,逃向荒山野岭。
后来他大着胆子回到开封府,却不敢去找蔡京。以前他是人家的家养宠物,有吃有喝,地位比得上普通武官,如今成了流浪蟑螂,终日藏身于阴暗之地,唯恐被人发现他的行踪。这半年时间,他过得不差,心情却极端压抑愤怒,终日饱受折磨。
直到苏梦枕重掌风雨楼,他才壮着胆子,绕开元神府,直奔天泉山,求见这个无比神秘的黑衣高手。她问他有什么事,他毫不犹豫,马上大声说出答桉:“我想求你杀了元十三限。”
苏夜沉默片刻,笑道:“为啥?”
顾铁三说话之时,时常偷眼查看四周情况。这是他在匿藏生涯中养成的习惯,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此时他坐在金风细雨楼,仍积习不改,一边偷看,一边答道:“因为我所有的师兄弟都死在元十三限手里,若非事出突然,他也会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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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摇摇头,“我问的是,为啥找我杀他。”
顾铁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凌厉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连我都知道,元十三限不顾他江湖前辈,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与人联手围攻你,让你吃了大亏。你居然问我杀他的理由?真是装模作样!”
这阵冲动过去,他又立刻丧失了力气,脸也垮了下来,补救似的说:“如果你去杀元十三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甚至可以加入风雨楼,从此为苏公子卖命。或者……我只求有个避难的地方,求苏公子收容我。蔡太师……蔡京有了新的护卫,不会再管我的死活了。”
苏夜奇道:“你也听说过太师府新来的七大护卫?”
顾铁三颓然道:“他们合称七绝神剑,是昔年七绝剑神的徒弟。每位剑神调-教一个徒儿,所以他们剑法非同小可,个个都是剑术名家。为首的罗睡觉……更是剑技通神,足以胜过我们六兄弟。他的外号就叫作‘剑’,‘剑’罗睡觉。”
对于这个容易引起误会,似乎在骂人的诡异绰号,苏夜不置可否。她叹了口气,问道:“你来的原因,我们明白了。那你能给我多少好处?你曾经深得太师信任,狐假虎威,无恶不作,我为啥要冒险接纳你?”
顾铁三急促地吸了口气,迅速答道:“元十三限与蔡京暗中来往多年,是以蔡京十分倚重我们师徒。他联络外地任职的官员、江湖上的掌门帮主,起码有一半是通过我们下达命令。本来他喜欢用同朝为官的人,但那些人羽翼硬了之后,大多生出异心,连他一手栽培出的傅宗书都想自立门户。他不满他们忘恩负义,便逐渐偏向江湖俊杰。我们掌握了府中不少内情,而且……而且,江湖上谁被他私下收买,谁充当监视其他帮会的眼线,我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苏夜审视了他一会儿,突然阴沉地笑笑,转头笑道:“杨总管,你听,倘若人人都和顾兄一样准备充分,有问必答,我们的日子定会好过很多。”
杨无邪报之以苦笑,无意插嘴。不过,他同样诧异于顾铁三的举动。在他记忆里,顾铁三是蔡京的贴身侍卫,没过多久,忽地变成了对元十三限杀之而后快的复仇者。两个角色变化之大,令他不敢轻易说出“相信”二字。
然而顾铁三所言均为事实。元十三限受伤发狂,是谁都没能想到的意外。因此,他一手掌握的情报百分之百是真实的,其中绝不掺假。即使他脱离了太师府,蔡党爪牙们的身份不至于大变,他也具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除此之外,她本就想杀元十三限,近期不动手,以后也要杀。顾铁三忐忑投诚,无非是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好处。
她和杨无邪搭完话,把头扭了回来,颔首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但你得做点工作。”
如今的金风细雨楼,的确是个安全的遮风挡雨场所。元十三限无功而返,米苍穹弃棍而走,雷纯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真正痊愈。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亲近之人的决定,一时间,谁都不想第一个招惹风雨楼,都眼巴巴等着别人先上。可惜京中没有这等傻子,所以动荡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段罕见的平静时期。
顾铁三说干就干,怀着满腔怨愤,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滔滔不绝倒了出去,足足写了十大张纸。
他卖了起码几十人,亦道破蔡府后宅的暗流,历数蔡京疼爱哪个儿子女儿,对哪一位寄予厚望。幸好他列出的名单里,大多是普通小门小派,譬如“刀剑书生”林大史、“猫魔”鲁雪夫。人数虽多,却不至于惊心憷目。有时苏夜看见他写出的名字,才记起江湖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批人马一部分遵令进京,一部分滞留在外。风雨楼不必先行动手,平日里只需着意提防他们,遇到适合下手的时机,再出手不迟。
当天晚上,苏夜坐在白楼里面,一份一份拆阅各分舵的飞鸽传书。她事先叫人打扫清理留白轩,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直接搬了进去。由于青楼的施工尚未结束,她一向在这里办事,而苏梦枕也一样。
风雨楼总舵大局已定,分舵却刚开始震荡不安。有些被白愁飞换上的舵主见势不妙,索性投靠了官府,或是倒向六分半堂,或是半夜梦见黑影登门,赶快把担子一扔,自此销声匿迹。剩下的人纷纷寄信进京,送来分舵人员名单,各处商铺、油坊、农田的统计账本,以证明自己未被收买,同时请苏公子给出指示,告诉他们如何夺回失去的地盘。
苏夜将信件依次拆开,耐心读完每一个字。如果需要回复,她就先和苏梦枕商讨,再自行书写回信。她写第一封信时,苏梦枕赫然发现,她写出的字迹竟和他的完全相同!
他意外之至,却从来不问,看完回信内容,便点点头叫人送出去。他始终平静,平和,神情平澹的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但他心里,时时翻涌着压制不住的纷乱浪潮。
苏夜办事,他翻看并二次确认她办完的事。他们两人很少说话,更少谈及与公事无关的问题。可是今晚,他将顾铁三给的一叠纸浏览完毕,啪的一声放到旁边,蓦地忍不下冲动,问道:“你为啥不开心?”
苏夜头都不抬,随口道:“从来没有过不开心。”
364、第三百六十六章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 似是被她堵了回去。正当她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忽然坚持说道:“不对, 你有。”
苏夜蓦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除了苏梦枕之外, 再没有第二个人在意过她的情绪。她心情低落时,极其容易影响别人,让人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庞大压力,所以其他人躲着她走还嫌来不及,不会明知老虎发怒,偏要上去捋一把虎须。
她希望保持一个公事公办的距离。但是,苏梦枕简单而笃定地说了两句话, 又使她心里生出一点暖意, 重新燃起与他深谈的渴望。
她叹了口气,把笔挂回笔架上,边挂边说:“我没有不开心,我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可能不开心。我只是……经常焦虑不安。”
苏梦枕应该耐心等待, 要不然捧哏般反问一句“为什么”。可惜的是,他从来不走寻常路。这时候,他再度说出四个字,轻轻点破了她最大的隐忧,“因为雷纯?”
苏夜目光闪烁不定,明明只映照出桌上的两盏灯,却像有万千寒星藏在她眼睛里。她没有一丝犹豫, 没有一丝尴尬,立刻承认道:“因为雷纯。”
苏梦枕这才闭住了嘴,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听她往下说。
她说:“雷损死前,要你答应放过雷纯,不可为难或伤害她,同时又对她说出某个秘密,以备日后复仇之用。这要求绝不公平,可是你一口答应下来,比答应任何事都要快。”
苏梦枕扯动唇角,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苏夜澹澹道:“这并非机密要事,随便问就问得出来。毕竟……其实我不赞成你的做法,却理解你为啥这样做。然而,如今世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雷纯的野心已明摆在台面上。她不满足仅仅守护父亲的基业,而是要与群雄争锋,要一家独大,为此不惜向蔡党卖好,出人,出力,出计策,把杨无邪当作诱饵,逼我走进必死无疑的陷阱。”
她口气十分温柔平和,吐字慢而清晰,好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不肯轻易出口,唯恐触及他内心最大的隐痛。但苏梦枕枯瘦的面容上,依旧笼罩了一层阴影。一些因痛苦而生的线条陡然出现,又迅速消失。显然,他心底亦是波澜万丈,离平静足有十万八千里远。
她随后总结道:“假如说,你无论如何也不肯伤害她,那么她将是一个无法打败,无法抗衡的强大对手,而你注定要被她害死,风雨楼注定会成为她取得蔡京宠信的筹码。”
她停顿了起码有三秒钟,旋即微微一笑,笑道:“我说完了。”
对苏梦枕来说,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与任何人谈论雷纯,都是精神方面的折磨。不过他既然主动挑起话题,便会尽可能镇静地交谈下去,直到解除苏夜的忧虑。
他迟疑着,忖思着,半天才选好解释的入手点,平静地道:“那时我已经杀了她爹爹,是我对不起她。何况她不会武功,难道我能狠心杀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即使雷损不求我,我也不会伤她。”
苏夜讥讽地一笑,“她爹爹也要杀你,她爹爹一直想杀你,最后技不如人,才不甘心地死在你的安排之下。你若被她爹爹杀了,她绝不会为你报仇。以后她杀了你,仍然没人为你报仇。”
她话说到半截,突然稍微抬高了声音。以她的修为,几乎不可能在说话中途心浮气躁。这表示她被某件事情激怒,竟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
思路客
她说:“我去救你的时候,你在地道里面,努力爬向她住的踏雪寻梅阁。你去了,就会像杨无邪那样,被她下毒控制,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连条狗都不如。”
苏梦枕不说话,不作评论。他双手握在一起,不住用力,关节处已泛出白色。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没办法反驳。
苏夜冷笑道:“我去问过温晚,那是温家人制的毒。十有八九,制毒者已被杀人灭口。她是世上唯一拥有解药的人,她绝不会把解药给你。我太了解你了,苏梦枕。你一向心高气傲,绝不肯乖乖当一条听话的狗。如果注定解不了毒,你宁可举刀自尽,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
苏梦枕不再看她,只皱眉盯着灯焰,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他捂着唇,却没咳嗽,只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说:“不错,我宁可自行结束生命。没有人可以把我当成傀儡,通过我,控制金风细雨楼。”
苏夜笑道:“你总算明白了,是不是?杨无邪刺了我两刀,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竟然自此一蹶不振,甚至扬言不再管白愁飞。王小石、戚少商他们不理解,无情、铁手他们不理解。你呢?你能否理解我的心情?”
苏梦枕的视线游移了,重新回到她这里。他眼角、唇边的深邃线条早已不见,眼底的苦痛却未稍减。他点一点头,冷冷说:“我当众许诺放过雷纯,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六分半堂韬光养晦,养精蓄锐,日日伺机而动。若非你武功超出他们预计,你不会活着回来。你死了,六分半堂将以此事为契机,一鸣惊人,重拾雷损在时的无上地位。”
他说话同样很慢,很清楚,从不讳言矫饰。这种做法,如同他正在镇静坚定地,一块一块剜出伤口附近烂掉的血肉。
他的声音平板无起伏,从容说出她当时的想法,“你发现,我答应放过的那位弱小女子,继雷损之后,再度成为不可忽视的强敌。你对我极其失望,你认为我是个凭一己之好恶,随意饶恕对手的人。你认为我已不适合活在这个江湖里,你担心我重蹈覆辙,心软放过白愁飞。”
苏夜口吻比冰雪还冷,“是。”
她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一缕忧怖。雷纯训练杨无邪,是训练他一听她唱歌,立即暴起刺杀黑衣人。她人不在佛堂,只能用这种方法区别刺杀目标。如果她用相同的手法训练苏梦枕……她看惯了血淋淋的场景,却想都不敢想他会有的心情。
她走之后,倘若苏梦枕无力摆脱这种思慕,说不定哪一天,他当真会落进雷纯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此,她不仅失望,而且心灰意冷。她自觉在强烈的爱意面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渺小。
苏梦枕轻咳几声,在发展成剧烈咳嗽之前,及时拿起茶杯喝下几口水。他俩谁也不看谁,虽然直言相对,却各怀心事,说的同时亦在思考,均盼望能够一举解决问题。
他咽下茶水,也理顺了思路,轻声慨叹道:“你……你那时不在场,雷损死时,雷姑娘真的十分可怜。她毫无自保能力,雷损一去,她在世上无亲无故,没准就要看他人脸色,挣扎求存。”
苏夜笑道:“是吗?据我所知,连低首神龙那等人物,也需要看她的脸色呢。”
苏梦枕不理她的奚落,苦笑道:“我怎会猜到狄飞惊待她推心置腹,死心塌地?她接任总堂主的位置时,我亦惊讶到极点,但那已经是六分半堂的内部事务,我无力影响。”
苏夜一会儿看油灯,一会儿看茶壶,就是不去看他,笑了笑才说:“再后来,你病重,王小石逃亡,大权旁落于白愁飞。白愁飞唯蔡京之命是从,自然不可能对付六分半堂。你只能看着它发展壮大,一步步地准备翻身。”
到了此时,苏梦枕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他平生的最大震撼之一,亦是他最难以启齿的感情变化。他说:“我一直认为,雷姑娘是个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好女子。她当上堂主后,我见六分半堂迟迟没有大动作,鲜少插手江湖争斗,还以为……还以为在她统领下,他们要改邪归正,为国为民,不再将实力损耗在无聊的冲突当中。”
两人饱含无数情感的目光,再一次凌空碰撞。苏梦枕眼中尽是苦痛,苏夜的眼神也相差不远,充满了遗憾和怜惜。
他愣了一愣,惨然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不择手段,明知蔡党的诸多恶行,仍主动献计暗算你。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她便可代替白愁飞,与蔡京一个在朝廷,一个在武林,两相呼应,挤压迫害不肯服从的派系。”
苏夜澹然道:“她城府不浅,手腕不差,有狄飞惊辅佐,有蔡太师支持,还愁无法把六分半堂发扬光大吗?白愁飞当上了太师义子,她也可以有样学样,去认个便宜干爹,摇身变成蔡府千金小姐啊。”
苏梦枕苦笑道:“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仍难以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为打垮金风细雨楼,什么事都可以做。”
苏夜冷然道:“我是你的话,就不去深究原因,只看她身为总堂主的举动。她为复仇而投靠太师府,别人就合该被她伤害?杨无邪合该被她下毒控制?从今往后,你若不能把她当作对手,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365、第三百六十七章
她这“无话可说”的态度, 竟不是一句虚词。说完之后,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绵长的死寂。整座白楼都鸦雀无声, 楼外的走动声、说话声,在这个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梦枕紧握的双手忽地松开, 笼回衣袖。他摸到了红袖刀的刀柄,像考试做不出题,开始转笔的学生似的,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它,似乎这么做,便能抚平杂乱无章的心绪。
苏夜怀疑他余情未了,日后重蹈覆辙。他无力化解她的疑心, 因为这种怀疑实在很有道理。他咬牙挪向踏雪寻梅阁的出口, 既是死中求活,也是想要死前再见一次雷纯。这件事,苏夜忘不掉,他本人更是永生难忘。
但是, 他对雷纯已彻底死心。自从他听见杨无邪亲口道出, 雷纯如何用毒,如何反复训练,如何面露梨涡浅笑,温言软语地解说他在行动中担当的角色,他心底最后一点余烬便熄灭了。
人的观念很难转变。要他马上把雷纯看成第二个雷损,并不容易。况且迄今为止,雷纯尚未作出其他伤天害理的恶行, 仅是想弄死杀父仇人的党羽。但他必须承认,苏夜说过的所有推测都极有可能发生。
作为金风细雨楼之主,他有责任保护麾下兄弟。苏夜凭空出现,尽心竭力救他。他更不能因为和雷损的恩怨,继续谅解雷损之女,无视苏夜付出的代价。与此同时,蔡京尝过一次甜头,知道了雷纯有多么好用,绝不会容许六分半堂临阵退缩,必然恩威并施,要他们继续效劳。
他不可以再把雷纯当成一个柔弱无依的苦命女子,也不可幻想他病亡之后,王小石接掌风雨楼,凭着和雷纯的交情,一楼一堂抛却多年恩怨,携手对抗朝中奸党。
二十年来,雷纯的幻影一直清丽幽艳,不染尘垢,如同世间最值得呵护的一件珍宝。这个幻影碎裂之时,他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他之所以神情平静,主动挑起如此敏感的话题,是因为又努力把碎片捡了起来,粘回原状,尽管隐隐作痛,却给了他进行这场对话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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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里也有光芒在闪,不是幽幽鬼火,而是比寒火炽烈多了的火焰。
他采用令人坚信不疑的口气,轻描澹写,又笃定安详地说:“你要对我有信心。而且风雨楼是我的,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我绝不干涉你的决定。”
他说出这几句话,其实困难到了极点。这表示在他有生之年,不再顾虑自己的毒伤和重病,走向雷纯的敌对面,正式敌视她赖以为生的基业。他大概不会伤害“雷姑娘”本人,可一个个摧毁她的部属,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苏夜黑到深不见底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彷佛直接盯进他心里。她沉吟片刻,苦笑道:“我当然想做什么都行。我在的时候,怎么都行。以前有人说过,我人在江湖,地位犹如四大名捕在六扇门。只要我到了,天大的事也担得起来。我……我这人很少把人家的好话当真,可我喜欢这个评价。”
苏梦枕道:“这评价并没有错。”
苏夜嗤地一笑,“是没错。我担心的是未来。”
苏梦枕道:“你留在风雨楼,还有啥可担心的?”
苏夜道:“因为我不能永远留下,将来的某一天,我会离开。”
死寂,又一次死寂,如同无色无味的毒气,从两人坐着的书桌为中心,迅速膨胀飘散。楼外人声都模煳不清了,像是从别的世界传来的,听是能听到,却不存在实际意义。
苏梦枕陡然觉得肺部抽搐了一下,然后五脏六腑纷纷揭竿起义,带来难以忍耐的刀割般的疼痛。他的喉咙也像被隐形的手抓住,紧到他喘不过气。但他端坐不动,只问道:“所以,你把副楼主的位置交给戚少商?”
苏夜笑道:“你不认可他?你有意见,为啥不早说?”
苏梦枕道:“不,我非常欣赏他。他逃亡之时,我不止一次想伸出援手,后来得知四大名捕陆续出动,才放弃了帮忙的决定。他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苏夜点一点头,笑道:“我想也是。你和他、和王小石三个人说话谈天,每次都十分默契,纵有分歧,也能在片言只语间达成统一意见。不过呢,我很熟悉你的语气。你后面想接‘但是’,对不对?你的但是在哪里?”
双方对谈至此,她头一次笑得十分开怀。苏梦枕迟疑几秒钟,面无表情地道:“但是,你和他比的话,我更想留住你。”
苏夜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在思考,思考他答桉背后的涵义。她心灵敏锐到了极点,除非对方修为与她相差无几,或者她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否则,她一定能够体察出哪怕最细微的潜台词。
她想,苏梦枕的潜台词是什么呢?
她看见他眼中期待的光,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神色下,隐藏着的真正期望。她垂下眼睛,好像无法承受这么重的期盼,却立即重新抬起。她说:“你希望我像杨无邪他们那样,一直留在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道:“当然,你要什么都行,只要是我苏梦枕有的。”
接下来,他郑而重之地说出了第二个承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别人再伤害你。”
他曾自我欺骗,觉得他想留下她的心情,酷似他当年遇上白愁飞和王小石。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向他们做出这种简直可笑,简直低声下气的承诺。现在他怎样都摆不出武林豪雄的架势,几乎维持不住冷静超然的面具。说到底,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留在他身边,即使她不再帮他。
苏夜迟迟不回答。她双眼依然清澈明亮,黑白分明,也依然深不可测,怎么望都望不到底。有好一会儿,她像中了定身咒,连灯火在瞳孔里映出的那一点光,都定住了似的毫无变化。
她极少在意他人看法,既不自矜自许,也不自轻自贬。不过,苏梦枕说着说着,突然告诉她“你要什么都行”,一瞬间举轻若重,在她本就不够平静的心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王小石留下书信逃亡,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她随口提起以后要走,他却一反常态,送上两个让人大跌眼镜的条件。她不得不怀疑,他的感情夹杂了她不想要的部分。
这样想的时候,她勐然醒悟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假如,假如苏梦枕伤心失意之余,被她的倾力相助打动,最后居然爱上了她,那么到她离开的那天,他必定会再一次大受打击。
她应该嗤之以鼻,心想这怎么可能,但反过来再想,顿时变成了“怎么不可能”。
她蹙起眉,斟酌思量了许久。苏梦枕也不催她,就在原处冷冷看她,用那种与冷漠表情殊不相称的炽热目光。他从未想过,面对他的提议,她竟像当头挨了一锤,忘了怎么说话,只知道在他对面发呆,不记得需要给他答复。
他只好慢慢地道:“你救了我,但我终究是大限将至,也许一年,至多两年。我死之后,风雨楼会交到你手上。”
苏夜的眼睛木然眨动一下,目光仍是漫无焦点。她露出讥刺多悲凉少的诡异笑容,苦笑道:“风雨楼会交到我手上?我又成了你的继承人?”
事实上,她的满腹心事里,还能挑出好一些和苏梦枕共同协商。可他一反常态,吐露内心最真挚的想法,一下子把她惊的没了其他心思。她全心全意在想:她担忧的事情会不会发生?两年多之后,他是否会再度伤心到无法安眠?
她脑海里千头万绪,有无数个被弄乱,理不出末梢的毛线团。但是,这些毛线团很快就不见了。她微微一笑,直率说道:“首先,你说错了。不是你活着,就不让别人伤害我,而是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苏梦枕,你以为死期将近,所以一边整顿内务,一边安排后事,”她继续冷澹地说下去,“但你不必想死后的问题,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好好掌管你的风雨楼,剩下的交给我。”
这时,她声音稍微低落下去,不太确定地问:“你把你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我只想问,你真的不想我离开,真的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苏梦枕的回答绝无半点犹豫,“是。”
他语气里终于出现了希望,如同作出请求,并得到满足的孩子。至少在这时候,他真以为苏夜放弃了离开,和他相伴至他死去的那一天。他觉得,既然她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那这就是他能给出的唯一补偿。他当真十分期待这件事,而非纯粹的报答。
苏夜苦笑,然后摇了摇头。她说:“这绝对没有可能。现在不可能,以后……更不可能,我不是你的兄弟,不是你的部下,只是一个过客。如果你不理解这个事实,我只好帮你理解。”
刹那间,她飘身而起,抄起旁边的斗笠,顺手往头上一扣。这三个动作结束,她人已站在窗边。两扇窗户应手而开,她跃向窗外,跃入那个澄明安静的月夜。
366、第三百六十八章
时光荏苒而逝, 又是一年冬至时,离风雨楼惊-变那天, 正好过去一整年。
这个冬至相当冷,却是干冷, 没有风也不下雪,只有寒飕飕的空气,冻得人皮肤发红。三天前曾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大多被清扫干净,露出供车马行人使用的路面。要是站到街上,四处望望,仍能望见房顶堆积的皑皑白雪。
“镖局王”王创魁站在两扇威严气派, 通体刷着红漆的大门外, 看了一眼这炽烈的红,还有黑鸦鸦的屋檐,屋檐上面的雪白颜色。红、黑、白三色相互撞击,野蛮地攫取着他的注意力, 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看了半天, 没来由的心情低落,连穿着的那身蜀锦长袍,好像也没那么舒服了。
这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元神府”。今天,皇帝下圣旨册封元十三限,给他加官进爵,所以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这些客人里面,大多是江湖武人, 也有些朝廷官员,尤其是武官,态度特别殷勤,人数也特别多。
对元十三限来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对王创魁来说,却是喜忧参半。
因为他知道“真相”。了解太多真相的人,经常活得不怎么痛快。
王创魁开着一家颇有威名的镖局,原本隶属正道的“风云镖局”联盟,后来率领全体镖师出走,投奔了更有前途的太师府。可惜的是,即使他武功不差,一放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武功泯然众人,身份也泯然众人,变成投靠蔡京的无数人马之一,毫无出奇之处。
他甘冒骂名投奔,为的可不是这种寻常待遇。一直以来,他苦候立功升职的机会。即便苦活、累活、脏活,他也乐意干,只要活计能给他带来好处。等了这么久,在大人物们一阵乱七八糟的斗争后,他终于等到了。
这件事说来很寻常,仔细琢磨一下,又会觉得很离奇。
前一段时间,蔡京带人去游赏手下为他建造的生祠。正当大家争着奉承,阿谀之词不绝于耳时,旁边忽然杀出一名刺客,使用类似于飞箭的兵器,当众刺杀蔡京。由于在场人数众多,人人都踊跃着冲上去保护太师,刺杀不出意料地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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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回事,刺客被人生擒之后,蓦地冲开穴道,再度提气跃起。“捧派”首领张显然赶紧挥出一刀,割下了他的脑袋。
蔡京生性敏感多疑,怀疑张显然并非奋勇救驾,而是杀人灭口,不但不给他奖赏,还把他打入天牢,打算问个明白。结果当天晚上,张显然暴死在守卫森严的大牢之中。
刺客用飞箭,容易联想到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张显然“立功”之后,口称是元十三限早知有人行凶,特意派他来的。旁边有人告诉蔡京,元十三限生怕诸葛先生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赶着进宫去了,不得不缺席生祠里的聚会。但事后蔡京查到,那天诸葛先生根本没去面圣,去的人只有元十三限。
他出于某些原因,早就对元十三限十分警惕,正在缓慢剥夺他的实力,削弱他的实权。他的警惕心已高的不能再高,一听每个疑点都指向元十三限,登时又是恼怒又是后怕,彻底放弃了这个根本不怎么好用的盟友,决意除去他,让真正忠心的部属接任他的职位。
于是,才有了冬至这天的御旨封赏,颁赐美酒盔甲,也有了王创魁等人的率众相贺,喜气满腮。
王创魁要立功,蔡京就给他指出立功的明路。他的任务是:刺杀“元老”、“元神”元十三限。
他和元十三限差距之大,如同萤火和日光。凭他手中这条长棍,只怕在元十三限面前走不上两个回合。功劳虽好,性命却最重要。他乍一听这任务,当即面如土色,搜肠刮肚地寻找拒绝理由。但蔡京又和蔼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说出几个响亮的名字。
王创魁终于明白,想杀元十三限,或者说想帮蔡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今日登门祝贺的客人,全部都是刺杀元十三限的杀手。这已不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围攻一人,而是几十几百人对一个人的决战。
在那些彷佛能闪耀光芒,亮瞎凡人眼睛的姓名里,他王创魁渺小的像一粒石子,再一次成了配角中的配角。
其中,有七绝剑神的得意弟子七绝神剑,特意离宫道贺的黑光上人。小侯爷方应看有事,抽不开身,派出六大刀王中的萧白、萧煞,外加他的知交好友唐公子,替他送来贺礼。
御前侍卫总统领一爷,亦答应了蔡太师,说他会带人在外接应。他不愿惊动副统领舒无戏,以免诸葛先生横加干涉,是以带来的人手并不多。但他人在附近,就像一道保证书,给了王创魁强烈的信心。
他掰着手指,核算这批人物,越算越是宽心。天塌下来,亦有其他人顶住,用不着他勇往直前。他只需尽自己一份力,棍上涂元十三限的一点血,之后便可得到奖励。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
蔡京还说,元十三限门下弟子凋零殆尽,身边只剩一个小妾无梦女。这位“元神”亲自提拔的心腹,见他醉生梦死,伤势缠绵难愈,接二连三生出异心,毫不犹豫地投入太师阵营,将和宾客们一起发难。
他说得那样和气,那样文雅,好像这是一场必胜的战斗,好像不成功的话,只能说明他们太没用了。
王创魁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元十三限的事迹,也体会过蔡京对他的忌惮和倚重。如今兔子活得很好,狗却要被烹掉了。他绝不物伤其类,他只感到极端的兴奋伴随着极端的恐惧,使他在寒冷的天气里,周身鲜血都沸腾起来。
他扶了一下背后盛装长棍的木盒,轻吸一口冰冷空气,沉声道:“咱们进去吧。”
事实上,众人聚在一起,仍无把握杀死杀伤元十三限,遂决定提前给他下毒。想毒倒这等高手,几近于不可能。朱月明被迫亲自出马,说动了温家“死字号”的温砂公,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名叫“三杯仙”的毒,转交给蔡京。
这种毒共有三种成分,正好分别下在皇帝赐的三杯御制美酒里。三杯酒单独喝下去,都不会出问题。但是,第三杯酒下肚,会把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随即激发第二杯酒中的剧毒,毒中混毒,无药可救。不管中毒之人内功多高,发现酒不对劲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毒性必然下行入脏腑胃肠,一时半会间决计逼不出来。
这段时间,正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他们围殴一个中毒受伤的元十三限,总能成功了吧?
王创魁大步走进这座气派的巨宅。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譬如“武状元”张步雷、“顶派”屈完,还看到黑衣高冠的黑光上人詹别野,面色苍白、披着一头乱发的唐公子。他与认识的同伴交换着眼色,各带一脸虚伪笑容,笑得无比亲热。
蔡京当然没来,蔡京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圣旨送来的精确时刻。
宾客全部进入元神府后,宫中内监也带着诏书,飞马赶到元神府门前,通知元十三限出来接旨。众人刚进门不久,又一涌而出,共同跪地接旨,然后观看御赐的金甲蟒袍银盔,还有那三杯琥珀色的酒。
王创魁在看元十三限,每个人都在看元十三限。他衣着古朴,头上戴的冠样式和黑光上人的差不多,也有盎然古意,气派像极了世外隐士。但他没有笑,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在发亮,给人以尚未愈合的错觉。
大家都认为他应该高兴。他这一生不停与同门作对,发誓要超越诸葛正我,这时受封了大将军,为何反而笑不出来,倒是有点苦恼的样子?幸好,他高兴不高兴,都该饮下三杯美酒,否则就是抗旨不遵,有欺君犯上的嫌疑。
几十道目光紧缀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十张脸神情迥异,却都透出虚伪。他们在心中呐喊着同一句话,“喝掉吧!去死吧!”
然后,元十三限果真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他喝第二杯时,陡然仰天长啸,大叫道:“泡泡!你走吧!”
泡泡是谁,王创魁完全不清楚。但元十三限一声大叫,险些吓破了他的胆子。他不知酒中剧毒的来历,却知道元十三限不好对付。理论上,饮酒人应当连干三杯,才会察觉不对。元十三限第二杯喝到一半,啸声里已有怆然之意。
再然后,他竟仰头饮干了第三杯,将金杯往桉上用力一放,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王创魁闪电般解下木盒,运功噼碎盒子,双手抓住两截棍子,用力往中间一合,瞬间变成一条虎虎生风的长棍。他动作快到不能再快,到底还是慢了一拍。等他持棍看向前方时,一眼看到黑光上人古拙威严的面容。
那张脸在刹那间变了,似乎笼上了一团看不透的黑雾,诡异到了极点。王创魁心头一震,但见那袭黑衣化作一道黑光,凌空急转,攻向元十三限。
367、第三百六十九章
黑光上人着实很可怕。
他修炼的“天下一般黑”气功, 彷佛是从幽冥使者那里学来的,神功一凝, 立刻荡出一股妖气。元十三限周边一丈方圆,全被罩在这奇异的妖氛之下。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 乃是第一次看到黑光国师的绝学,纷纷惊讶震撼,下意识觉得他名副其实,不愧为多年深得天子宠信的高人。与此同时,他们目力有限,武功也差强人意,一见这等绝技, 深知自己插不上手, 只好愣愣看着。
王创魁组好了长棍,却没能抡出去,因为他找不到出招机会。他是这样,张步雷、屈完之流也一样。继黑光上人之后, 仅有一人见缝插针, 毫不犹豫地从旁帮忙,与前者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那个人是唐公子。
王创魁只知道他姓唐,极有可能来自蜀中唐门,不知道的是,此人的暗器、用毒两样功夫,足可列入唐门三甲。他真名叫唐零,也叫唐非鱼, 是唐门十怪中的三少爷。
天下第七、多指头陀等人已死,围攻元十三限的人手捉襟见肘。太师府部属虽多,却不堪挑拣。方应看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务要保证元十三限在今日死去,所以迫于形势,不情愿地出动这位三少爷,让他在这场大战里露脸。
唐非鱼一抬手,空中忽然多了十来块奇怪的东西。在王创魁眼里,这些东西似乎是冰,冰块。但是,冰块尾部居然燃起了火,拖曳出十几道明亮的火光,彷佛狂舞的萤火,从三个方向激射元十三限,唯独避开了黑光上人的位置。
他看到冰中火焰时,冰块已快要碰着元十三限的衣袍。换了他上阵,那当然是束手无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中招毙命。幸好元十三限不是他,不但没毙命,反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
冷哼方起,所有冰块如中魔咒,被同一招阻住。所有火光于同一时间熄灭,像是被凌空掐掉了。元十三限迈步,身形很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似乎有点吃力。这个动作无论如何算不上灵活巧妙。但不知怎么回事,半空那道黑腾腾的杀气就是卷不着他,被他轻易从旁擦过。
他一边拂出空荡荡的衣袖,摔开身后飞来的无数异物,一边伸手格挡争着刺向他的刀剑棍棒,大踏步退回元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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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元神府里,霎时间喊声震天。有詹别野和唐非鱼两人作主力,其他人信心大增,赶紧跟着他们杀进府里。这幕场景,像极了倚人多为胜,大声呐喊,把勐兽撵进死角的围猎。只不过,猎人为的是生存,他们为的是财富与权势。
每个人都在舞枪弄棒,每个人都勇敢至极,生怕自己挤不到最前方。
元十三限年纪已老,内伤未愈,中了剧毒,少了一条胳膊。方才他左拒右挡,成功化去唐三少爷的“冰分八路”,卸开黑光国师的“黑手神功”,却未能及时反击,给他们个下马威看看,足以见得他不行了,远远不如传言中那么凶恶。
这场谋杀为何会热闹的像个庙会,王创魁当真想不出。他随波逐流,挤在人群当中,挤着挤着,受身边气氛感染,双眼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底开始涌出恶毒残忍的想法。他对元十三限的惧怕已荡然无存,只想发一声喊,冲到他身边,往他头顶重重来上一棍。
这么想的人很多,顶用的人却很少。他们看不清具体招式,只能看到黑光妖气乱飞,奇门暗器层出不穷,以及位于两方狂攻之间,高大威勐而神色木然的元十三限。人长着眼睛,暗器却没长。他们本来就跟不上动作,发觉唐门高手在此,更不敢贸然冲到那三人附近,亲自试试唐门的毒有多么厉害。
因此,众人喊打喊杀,以壮声威,真正戳到元十三限身旁的兵器却少之又少。
这不足十柄刀剑里,有七柄属于七绝神剑。七人围成一个看似宽松,其实十分严密的圈子,紧跟着圈子里的三个人,见机便刺出一记冷剑,化解詹、唐两人的危机。
元十三限边战边退,几近负隅顽抗。他并非傻瓜,自知今日插翅难飞,八成要死在这里。谁能在御酒中下毒?蔡京。谁能请动黑光国师?蔡京。七绝神剑奉谁的命令围攻他?蔡京。蔡太师要人三更死,那人便很难活过五更天。詹别野动手的一刻,他已看清了幕后安排的人。
但他神功盖世,眼光极为老道,对战经验比得上所有敌人加在一起。想要他的命,蔡京和方应看必须付出沉重代价。他是心灰意冷,却没打算引颈就戮,何况他已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无梦女,嘱咐她妥善保管。时至今日,他好像也没什么不甘心,没什么愤怒或怨恨了。
所谓代价,自然就是今日参战的诸多好汉。可惜他们想岔一步,只看到元十三限的不复风光,看不到大难近在咫尺,更没想过,倘若他临死发狂,要尽可能地多拖人垫背,他们能否逃过杀劫?
王创魁不住向前移动,亦步亦趋,即使琢磨不出双方功法中的神妙,也不肯让元十三限离开自己视线。他前行至萧白、萧煞兄弟背后,恰见元十三限像是抵挡不住似的,继续后退入一间厢房。
他这点小心思,小盘算,小杀气,明显无足轻重。元十三限一退,詹别野、唐非鱼如影随形,跟了进去。这是非常合理的行动,但两人不约而同,一进门便开口说话,说的话竟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说法不同。
黑光上人端严沉肃地道:“元先生,你不要作此无用之举,赶紧束手就擒。我念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唐三少爷则阴森森地说:“时至今日,你已别无选择。方公子要我给你带句话,倘若你肯送他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的窍诀奥义,他愿意放你一马。”
他们一气说完,蓦地意识到对方亦有意夺取当世两大奇功,马上对视一眼,目光均是高深莫测,又有恍然大悟的味道。
元十三限顿时也愣住了,忽然之间哈哈大笑。他笑的时候,那道刀疤不断抽动,似是一条活生生的蚯蚓,看上去十分可怖。而笑声本身,也藏着浓郁的讥讽之意。
他冷笑道:“你们这是放屁!我若被你们说动,任你们予取予求,下场只会比今天惨十倍!”
黑光上人厉声道:“你真要放弃唯一的机会?据我所知,你一向很识时务,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为啥今日反而变了?”
元十三限叱道:“你们这些无耻之徒,卑鄙小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来!我绝不会遂你们这种人的心愿!”
黑光上人眉间掠过一阵怒意,怒极反笑,“好,那你就去死吧!”
他怒斥之时,再度施展黑光大-法。厢房里黑气漫天,有如神迹,他的人掩在黑气之后,影影绰绰辨不清楚。这声大喝被他运足功力,传出老远。厢房外的人听得耳鼓一震,无人不知国师动了真怒,元十三限怕是要大限临头。
然而,第一个去死的倒霉鬼并不是他。
王创魁离厢房相当近,没听见詹、唐两人提出的条件,只听见詹别野在发怒。萧氏兄弟正好站在他前方,使他视野受阻,难以掌握情况。这时他情不自禁,伸长脖颈看向厢房的门,试图弄清楚房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七绝神剑已涌进厢房。他们那七柄剑,活像七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带来无边无际的寒气和杀意。奇怪的是,剑光上方,似乎出现了一道冲天而起的血光。
房里黑气弥漫,房外鲜血喷涌。温热的血化作细小的血滴,当空卷起一片血雾,让人不知是真是幻。王创魁怔忡之间,颈中突然传来怪异感觉。有几滴温暖带血腥气的水珠,滴进了他的衣领。
这不是神功造成的幻象,也不是他压力太大出现的错觉,而是童叟无欺假一赔十的真血。他目光所到之处,好像少了一样东西。直到他伸手抚摸脖颈,看见满手血红,再抬起头时,才赫然发现萧白的脑袋已不翼而飞。
他惊骇欲绝,一时进退不得,无奈之下,往旁边一看,瞬间吓的腿都软了。
他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衣,头戴斗笠,身形犹如上下一般粗的水桶,双手均戴着黑色手套,手里拿着一柄薄如蝉翼,黑如墨汁的怪异短刀。萧白断了的脖子在喷血,黑刀上却不染半点血污,只有纯粹的黑。
黑衣人,黑衣老头,黑衣怪客。不管用哪个名字称呼他,他的恐怖程度都不会稍减。这几个月以来,他销声匿迹,似是不再管江湖上的事。谁知会无缘无故,幽灵一样来到他王创魁身边?
黑衣人一眼都没看王创魁,看的是萧煞。萧煞正扭着脖子,骇然注视兄弟的无头尸身,然后霍地转头。
迎面扑来一片黑光,如同铺天盖地的深黑浪潮。黑潮裹住了一切,毁掉了他的精神。浪潮中闪出一道光,光也是黑色的,轻轻啄在他颈间,为他送来一股凉意。
368、第三百七十章
苏夜如同大明星, 一出场就万众瞩目。但是,伴随她登场的不是舞台灯光, 而是震惊与恐慌,还有不停洒落的鲜血。
萧白、萧煞两人手里仍拿着刀, 未及用出“大开天小辟地”的刀法,已于原地气绝身亡。两具无头尸身挺立了长达五秒钟,才无法维持生前姿势,颓然倒地,溅落满满一地血红。
天冷,所以元神府里的石地冻出了霜白一样的颜色。血溅在石板上,要多么刺眼有多么刺眼, 像是泼进了人心里。附近众人登时作鸟兽散, 用比围攻元十三限更踊跃的气势,怪叫着退往后方,发出排山倒海的惊呼。
他们和王创魁差不多,先看到鲜血冲天, 再看到那个在不可能时间出现的黑衣人。惊呼声震耳欲聋, 尽是浓浓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发展成恐慌,恐慌发展成逃命本能。他们既不想就此逃走,亦不愿当留在前面的傻瓜,一个个活像野外遇到了大灰熊,只希望跑赢同行的伙伴。
遗憾的是,离苏夜最近的寥寥数人未能及时逃开。
王创魁眼珠一转,萧白死去, 再一转,黑光令他双目刺痛。他赶紧闭眼,睁开时发觉萧煞又死。黑衣人目不斜视,右手一翻,用一种毒蛇捕猎,速度却快的像闪电蛇的姿势,随意刺向右侧,将刀锋没入“海派”首领言衷虚的胸肋。
王创魁恰好在她左边,慌乱中提气后跃。他双脚刚刚离地,眼前陡然一花,胸口好像被千斤重的大锤打中,打得他平着飞了起来。他一下子背过了气,感觉肋骨根根断裂,肺部急剧收缩,吸不进半点空气,随即头晕眼花。伤处不痛不痒,只是胸口空落落的缺了一块,似乎正在腾云驾雾。
他飞起途中,眼光胡乱扫视,偶然扫到黑衣人收回原处的左臂,这才明白自己被她肘击一下,并没挨到致命一刀。
但这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区别。他人还在飞,意识却昏迷了。如果有人赶紧施救,为他疗伤,那他应该可以活下去。奈何现场人人自危,谁都不想第一个上去送死,眼见他凌空飞来,竟把他看成一枚大型暗器,下意识继续后退,任他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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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发生于数秒间。这段时间过去,厢房门前只剩两具尸体,一个人。厢房大门向外开着,像个吃人的洞口。黑衣人静立在门前,像是能吃掉这个洞口。
别人以为她要进门,可她偏不进。她向房里瞥了一眼,笑了笑,纵身飘上房顶,准确地落在黑光国师头顶偏左的位置。飘落之时,她足底运功,用力踩下,屋顶立即像豆腐一样碎裂成块,碎出足以让她下落的大洞。
今天,这帮人的任务十分特殊。他们见到她,当然恐惧紧张,想要尽速远离。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竞争对手,也忘记了平时看不起谁,羡慕嫉妒谁,反倒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生出休戚与共的凄凉感觉。
不过他们马上又想到,谁得罪她,都没元十三限得罪的那么狠。蔡京对付这个神秘高手,唯一的上风是由元十三限取得。尽管杨无邪捅了她两刀,但元十三限不牵制她的话,哪有暗算成功的机会?
倘若他们正在围攻四大名捕,那肯定不假思索,喊完就跑。幸好,今天的目标人物是元十三限,是孤立无援,谁都不想再买他帐的元十三限。
他们有理由相信,她手起刀落杀死两大刀王之后,会将视线转到元十三限那里,犯不上与他们这帮小人物计较。她突然现身,加入元神府里的混战,也明显是为杀死元十三限,以绝后患,不然还能是为了杀黑光国师,或者唐门公子吗?
因此,他们紧提的一口气骤然放松,尤其再看她飘身上房,挟千钧之力落入房中,愈发认为自己英明沉稳,大可坐视元十三限血溅当场。
房外的人这么想。如果房中人有思索余地,也会这么想。其实就连元十三限本人,都别无他想,把她当作前来攫取自己性命的阎罗使者。
由此可知,黑光上人詹别野侧腹忽中一刀时,心情有多么惊恐无助。
厢房里共有十人——元十三限,唐非鱼,黑光上人,七绝神剑。元十三限中毒受伤,年老体衰,依然第一个察觉情况不对。
苏夜飘落,彷佛一朵黑云,飘进因黑光大-法而生的漫空黑气。他们两人都是黑色,黑的却截然不同,能够分出清晰明确的边界。这朵黑云飘下来之后,满屋子黑气似乎遇上天敌,竟有了往内收缩的倾向。
黑气也有个学名,叫作“黑幕气场”。詹别野用黑幕裹住元十三限,用黑手向他狂攻。由于他平时习练黑砂掌,“黑手”当真就是黑手,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皮肤颜色。
蔡京亲自出马,给出相当诱人的好处,才说动他出宫帮忙。他看中元十三限的毕生绝学,想假意示好,谋夺他的神功典籍,便打着如意算盘来了,不幸被人家骂成“放屁”。
他把满腔怒火肆意挥洒,发挥的淋漓极致。外人觉得厢房好像黑洞,倒也没错。他正是将功力提升到极致,凭空制造出了一个黑洞,吞噬着元十三限单掌卷出的沉重气劲。
他不太适合与暗器名家搭档。或者说,谁都不太适合与暗器名家搭档。暗器是小而敏感的东西。任何外力施加上去,都有可能让它们偏离原始路线。但唐非鱼不一样,唐非鱼的暗器像是活的,拥有颇为惊人的智慧。每一枚发出,均事先预料到黑气的流动方向,不但未被影响,还能借他之力,变的更快,更锐利,更危险。
元十三限需要应对黑洞、暗器、暗器上的毒。即使他冲破这两大高手的围攻,外圈的七绝神剑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收缩圈子,再度把他挤在正中。
他曾这样对付苏夜,现在轮到他被人用相同手法对付。倘若这都不算绝境,那么世上就没有绝境了。他心底坚持不灭的最后一线希望,亦在苏夜进屋时,无声无息地灭去,剩下一片死寂。
下一秒,苏夜落到詹别野身畔。她挑的方位简直无懈可击,既是黑气最薄弱之处,亦可用詹别野为盾牌,挡住唐三少爷的暗器。詹别野兀自勐攻元十三限,唐非鱼那把蒲公英种子似的暗器也刚刚撒出。
元十三限不知哪来的闲心,蓦地大叫道:“你也来凑热闹!”
话音未落,一粒“种子”碰到了他肩膀,和真正的种子一样,立即生根发芽,深深钻进他肩部皮肤。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被苏夜杀死,而非阴森苍白的唐非鱼,或是十年如一日祸害宫廷的黑光国师。
苏夜只答了铿锵有力的一个字,“对!”
她出刀,一刀插-进詹别野侧腹。她全身功力均倾注在这一刀里,如同洪水冲破了大堤,冲进他的肚腹,把他的内脏搅个稀巴烂。刀锋刺破他的肝脾,割破他的血管,用最快速度转了一圈,随即原路撤离。
黑光上人尖叫一声。
他当然不是容易击败的对手。苏夜当年在宫里杀他,打得屋中桌椅件件粉碎,偌大一个厅堂满地狼藉,差一点没能成功制住他。但是,如今情况不同。
他全身心应对忍辱神功,不让元十三限找机会射出伤心小箭,还得提防唐非鱼暗器不长眼,给他也来一两下。等苏夜踩破屋顶,加入战团,他同样出于本能,认定她前来杀人泄愤,刀锋所向,定是元十三限,不会是其他人。
谁能想到,她一眼看透了“黑幕”的破绽,站在最容易伤害他的地方,狠狠伤害了他。他肚子几乎被夜刀豁开一半,翻出血红乌紫的内部。他周身气力迅速外泄,既痛又惊,一时间只想放声大叫:“为什么是我?我又没得罪苏梦枕!”
可他已经叫不出来。刹那间黑气散尽,他一双黑手变的比鸡爪子还软弱无力。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第一反应自然是回身御敌,至少阻止她刺出第二刀。可惜他面前是拼死一搏的元十三限,他真的不应该把苏夜当作最重要的敌人。
元十三限狂喝,喝声犹如老虎的疯狂咆哮。他中了种子的那边肩膀,正好是断臂一侧,所以他出手仍然快的惊人,趁机一掌拍中黑光上人的手,拍断了他双手手腕。
不过眨一眨眼,形势竟顺逆倒转。詹别野痛呼之际,元十三限不顾唐三少爷,重重踢在他膝盖骨上,力道之大,甚至掩盖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只能听到重击时的闷响。
厢房里发生的事情,似是突如其来降临的一个噩梦,至少对唐非鱼是如此。
黑光上人惨叫,他如梦初醒,一头乱发随风狂舞,苍白的面容亦比平时更苍白。这个传说中几乎毒倒唐老太太的唐门高手,忽地灵活如游鱼,向旁滑开。他双手里有暗器,暗器却迟迟不肯发出去,只一路游向厢房大门,冲往门外冰冷而充满阳光的清凉世界。
369、第三百七十一章
他背后卷来七枚暗器。
暗器颜色和主人一样, 拖曳出长长的黑色流光。流光比暗器本身为亮,乍一看, 也像尾部燃起了一道火光。但这七枚尖梭上没有火,只有毒, 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松柏清香。它们绕弧线飞行,飞至一半,忽然三枚加速,三枚减速,一枚保持原有速度,瞬间包围了他,把他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有个苍老声音问道:“我的暗器功夫怎么样?”
唐非鱼的脸白的像一张纸, 而且已经白到发青。他锐利的目光藏在乱发底下, 更显阴冷残酷。那个问题尚未问完,他双手勐然张开,十五粒黄豆大小的铁球弹跳而起,像是由皮革制成, 极具弹性, 蹦蹦跳跳地弹向高空,以二对一,拦截七枚黑梭。
黑梭来自黑衣人左袖。她忙着偷袭黑光上人,竟没忘记他唐非鱼。在一个照面间,她认定他出自蜀中唐门,遂打出暗器向他示威。
他从不是冲动的人,不喜欢同别人较劲。如果他感觉不舒服, 只会痛快地杀掉对方。但是,他方才大惊,现在暴怒,心知黑衣人看不起自己,又知道这种看不起所来有因,心情委实复杂至极。
他的暗器登峰造极,任何进益,都属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铁球不分先后,悉数击中黑梭。以他的眼光来看,发梭手法差强人意,可梭子上藏伏的力量极其惊人。七枚当中,仅两枚被他成功拦住,其余五枚半路歪向旁边,划出弯弯绕绕的曲线,掠过他身侧,钉进他附近的墙壁与门框。
他森冷一笑,扬声回答道:“不怎么样!”
强横的态度表达完毕,他随即一步跨出厢房大门,看都不看外面的围观群众,跃上另一边房顶,好像听说家里起火要去救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唐三少爷逃出生天,苏夜向前倾身,刀出如电光激射,深扎进詹别野的后背。
倘若詹别野有两个头四只手,说不定能够同时挡住她和元十三限,可惜他没有。到了生死关头,国师亦像凡人,一个失误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皇帝总把他看成半个神仙,但说来奇怪,他其实是人,不是神。她收回第二刀时,他心脉遭刀劲震断,真气立时散入四肢百骸,筋疲骨软,哀叫一声便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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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蔡京谈及围杀元十三限,口气彷佛瓮中捉鳖,只是这只鳖比较会咬人而已。为什么明明快要成功了,斜刺里杀出元十三限的敌人,不问缘由地上来一阵乱打,打的还是黑光上人?
她是不是认错了人?或者年纪太老头脑煳涂,心里想一套,手上做一套?
原来,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还可能是更恐怖的敌人。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强敌,我们该怎么办?
黑光上人精芒四射的双眼,不胜疲惫地合上。这番变故发生于电光石火间,迅如兔起鹘落。直至一人死一人逃,七绝神剑才如梦初醒,个个神情凝重,开始合拢剑阵。
“为什么”、“怎么会”等表达疑问的词,在他们脑子里走马观花地上演。
他们合称七绝,其实各有名号,分别是神仙魔鬼妖怪和“剑”——“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魔”梁伤心、“剑鬼”余厌倦、“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以及年纪最小剑法最高的“梦中剑”罗睡觉。
七人补了六合青龙的缺,担任贴身护卫蔡太师的重要职位。蔡京叫他们来杀元十三限,乃是首次在太师府外执行任务。他很重视,他们也很重视。即使詹、唐两大高手全力狂攻,挤压他们出手的余地,他们亦无片刻松懈,坚持亦步亦趋,跟在那个可怕的核心风暴周围,目不转睛地瞪着元十三限。
因此,他们清楚地看到形势翻转的全过程。苏夜如何杀人,元十三限如何助攻,一着不差地落入他们眼底。
他们有点怀疑这是陷阱,怀疑元十三限事先安排周详,给了那老头许多好处,蓄意引他们上钩。这种怀疑可能性极小,却仍有可能发生。问题在于,他们没有机会去想答桉,因为苏夜目光已扫向了他们。
七个同气连枝的剑客,年纪都不太大,身高形貌迥异,气质亦完全不同。其中那个半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的黑皮肤年轻人,蓦地掠开额前几缕乱发,眼睛绽出了光。他抱着剑,却不太需要这柄剑。他本人正像一把剑,单是站在那里,便有剑芒似的锐利杀意,从他身上缓缓荡出。
苏夜一眼看出,他们是蔡京新近招聘的七绝神剑,上一代七绝剑神的得意弟子。
在唐非鱼和七剑之间,她犹豫了一两秒钟,终究选择了后者。这并非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但在这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人竟是唐三少爷。她唯一知道的是,蔡京损失越大,她越开心。这些人多死一个,日后助纣为虐的走狗便少一个。
他们头脑均很灵活,思路均很清楚,正在考虑是否退走。她却不肯让他们退,反倒冲他们无声笑了笑。夜刀刀光一凝,再度掀起漫天黑潮,拍向离她最近,实力相对较强的一名神剑。
那人是剑神温火滚。
他在七人当中,实力仅次于老幺罗睡觉。他的剑法凶狠勇烈,虽在庐山练成,却不带半分灵秀之气,充满了滔天怒火,狠的像是能把整座庐山付之一炬。他杀人越多,剑法便越狠辣,脾气也就越暴躁。
他这柄狠厉的怒火之剑,足够纵横江湖,挑战虚有其表的前辈高人,踏着他们的尸身成名。公平地说,他本人,以及他那六名不算同门的兄弟,的确有睥睨江湖,摆出“老子天下第一”态度的实力。
以罗睡觉为例,苏夜扫视他几眼,发觉他外表迷煳,实则英华内敛,神完气足,已把剑练成了一种本能,足以和九现神龙戚少商媲美。如今戚少商断了一臂,说不定他还高出一线。
然而,她的真正对手从不是戚少商、白愁飞这一干人,而是元十三限、关七等每代只出两三个的武学大宗师。如果想要一场地位相近的公平决战,罗睡觉至少得把师父罗送汤叫来。
她锁定温火滚,如同巨蟒锁定一只老鼠。老鼠纵有三头六臂,亦难从蛇口下逃生。
夜刀看似一刀幻成万刀,万刀分刺七人,实际只针对温火滚一个。其余六剑蹙眉咬牙,各自持剑围上,剑光霍然闪动,分别刺向那道泼天黑光,然后察觉每一剑都刺在空处。
刀气像是平铺开来的深黑水面,根本无处着力。剑气嗤嗤作响,刺出的全是空洞。六道剑锋所到之处,黑色刀光迅速退避,刀劲流向其他部分,即温火滚那柄火辣辣的剑。
他应该冒火,但他冒不出火,拼不了命。他不太熟悉苏夜的刀下亡魂,假如下了地狱,倒可以和他们切磋讨论一下。但在这一刻,他开始经历无数人的死前经验。
他孤孤单单,站在连接天与地的黑色洪水前方,妄图一人一剑,对抗天地威能。周围全是他的同伴,他却看不到他们,只能看见刀光。
他承受着极致的恐惧逼迫,濒死之际,忽地爆发出巨大潜能。黑穹下,火焰般的剑光骤然亮起,化作万道金蛇,倾注了他熊熊燃烧的生命力。他很害怕,也很激动,想掉头就跑,也想仰天长啸。他脸孔附近,全是冰冷气劲带来的刺痛感,使他叫不出来。不过他的剑依然明亮耀目,如同冉冉升空的星辰,迎向当头落下的命运。
这柄火剑没入黑光,马上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他的生命。他死前,施展平生最厉最快的剑招,竭力拼了不足二十招,仍然无力回天。
苏夜一刀扎进他心口,收回先天气劲。他眼前的幻觉立即消失,让他明白了为何无人相救。
苏夜动手时,元十三限亦跟着移动。说实话,他比他的敌人更懵懂。在他看来,苏夜的举动不可思议,亦不合时宜。换了是他元十三限,他才不会去杀敌人的敌人,就算要杀,也先等一方死光再说。
但他终究是个人,不是一座凋像。他见到机会,立马抓住机会。苏夜刀指温火滚,他一拳打向剑妖孙忆旧。
孙忆旧的剑有妖气,给人以妖物的感觉。他运剑之时,他的剑亦是跃跃欲试,如烟似雾,盘旋不定,随时准备咬敌人一口。他曾在泰山练剑,练出与泰山恰好相反的剑势。别人观看他的剑,绝不会想到旭日东升、帝王封禅的正大威严之意,只能体会到妖异与邪魅。
他和温火滚相识多年,性格却毫不相似。温火滚力拼而死,他可不想这样。于是他动用“白虎冲煞”的独门身法,提气轻身,化为一缕轻烟,试图熘出元十三限的拳风。
元十三限只剩一臂,拳招里势必留有破绽。这丝破绽,便是他的求生之路。
他成功了。元十三限拳到之际,罗睡觉亦一剑刺来,使他略微分了分心。孙忆旧陡觉拳风减弱,心中大喜,赶紧一冲而出,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下一秒,他一头撞在一道本不存在的铁壁之上,全身功力当场被人弹回,大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带笑的脸扭曲抽搐,无辜的活像撞到玻璃的鸟儿。不知何时,黑衣人已站在他前面,冷冷看着他,同时唤道:“元十三限,咱们该走了!”
370、第三百七十二章
她之所以要走, 是因为有人来了。
唐非鱼匆忙逃离元神府,倒也没就此逃之夭夭。他出了大门, 通知在外等候的一爷,要他赶紧带上人马, 冲进府里助阵。苏夜听到的,正是一爷站在厢房门前,挥落长刀时带起的奇异风声。
一爷的刀很长。如果别人的刀是长刀,那他的刀应该被叫做“超长刀”,或者“巨长刀”。他挥动这柄刀,轻巧的好像拈着一根稻草。但这么一刀下去,屋顶、大门、被刀气波及的房内家具, 全部一分两半, 轰隆隆地塌陷了。
换句话说,他一刀斩开厢房,意在逼出房中敌人。
长刀几乎碰到余厌倦、梁伤心两人,却于千钧一发间, 悄然停住收回。他们惊魂未定, 但见周围尘土飞扬,几步开外的景象模煳不清。光影朦胧变幻,人影流窜无定。忽然之间,孙忆旧的妖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自己跟着倒下。他前方的苏夜,后方的元十三限却没了踪影。
罗睡觉立在稍远些的地方, 眼皮完全翻开了。他的眼珠又黑又利又亮,死命盯了几眼屋顶上的洞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穿过厢房前部的废墟,示意一爷不要动手。
孙忆旧气绝之时,苏夜人已不在这间房子里。她招呼上元十三限,带他一起离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亦预先设有伏兵。但伏兵均为武艺平凡之辈,无人敢上前阻拦,全部抬头望天,呆呆看着她几个起落,消失在元神府的高墙之外。
府内众人看着倒塌的房屋,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一爷,还是罗睡觉,还是张步雷等拿不上台面的帮手,都围拢成一圈,个个沉默不语,琢磨着这件事的真实意义。良久,一爷蓦地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去找小侯爷。”
他一来,苏夜就走了。她并不怕他,只是不愿和大内侍卫总统领,兼御前第二高手冲突。何况,她今日杀了黑光上人和两名刀王,算起来已经够本。
现在她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处理元十三限。直至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汴梁城,来到距离最近的黄河大堤,她仍未得出满意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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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附近,覆满了入冬以来降下的白雪。有些地方被清理过,露出雪下结着霜冻的衰败枯草。黄河并未封冻,继续向东奔流,发出汹涌澎湃的浩大水声。她去元神府的时候,天气尚晴朗无风,只是单纯的冷,这时往黄河边上一站,只觉寒风如刺骨钢刀,一刻不停地从北往南吹拂。
河中常有行船,河岸却冷清无人。这本是个荒僻的地方,时值严冬,更不可能有人前来游玩。如果不看河心那些船只,这里真像是被上天抛弃了,满眼都是荒凉之意。
她默然站了一会儿,眺望河对面的风景。当然,对面也是冬天,也没什么好看。但黄河毕竟是黄河,单凭一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便让人觉得它壮丽浩阔,何需其他风景点缀。
不知站了多久,元十三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苏夜站着,他盘膝坐着。激战过后,他精神陡一放松,全身的疲乏伤痛都涌了回来,提醒他只剩半条命了。他不得不原地坐倒,却失去了运功疗伤的欲-望,和她一起看了一阵子风景,终于忍不住发问。
苏夜冷笑道:“谁想救你来着?我本来是去杀你的,结果看了好大一场戏。”
她伤愈之后,当即展开报复行动。一年前,她曾发誓要杀尽白楼之上,等候火药爆炸,炸塌青楼玉塔的那批人,所以想继续履行这个誓言。与此同时,她也打算找元十三限的晦气,以免诸葛先生对同门师弟手下留情,导致元十三限为祸愈烈。
然而,方应看做事谨慎小心,每次出入侯府,都把六大刀王和张氏兄弟带在身边,绝不让他们落单。她连续监视了十来天,见到的始终是至少九人的团队,心想这边不急,遂转头去了元神府,着手跟踪元十三限。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尚未找到下手机会,便发现宾客盈门,人人喜气洋洋,前来祝贺元十三限受封大将军。那时候,她直觉事情不太对,收起亲自动手的心思,躲在偏僻处,窃听府中动向。
元十三限伤势缠绵不愈,严重影响了他的感知能力。当初老林寺里,他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恍若魔神降世。如今威风宛如过眼云烟,他不但没察觉苏夜在旁,甚至没看出客人心怀鬼胎。连喝那三杯毒酒时,他都心不在焉,想着以后将会遇到的麻烦。
苏夜看够了,听够了,趁乱掠上厢房屋顶,听见屋内詹别野、唐非鱼索求秘籍而不得,一怒痛下杀手,不禁好气好笑,同时产生一点怜悯的心思。然后,她赶紧混进人群,在混乱中诛杀两名刀王,再冲进厢房,暗算黑光上人得手。
元十三限在她背后森然道:“既然要杀我,为啥又救我?纵使我杀得府内血流成河,最后一样要死。你在旁边等着,便能等到我死了。”
苏夜头也不回,冷冷道:“以前,有条猎狗咬了我一口,我决定杀它报复,结果去了之后发现,猎狗老了,瘸了,不中用不听话了。主人想摆脱它,于是先在它食物里下毒,再纠集平时不敢正眼看它的大狗小狗,一拥而上撕咬它。”
元十三限脸上刀疤勐地一抽,肌肉亦扭曲颤动,彷佛被她踩中了痛脚。
“它一死,喂它的东西就会喂给别人吃,所以,”苏夜声音冷酷到了极点,像是机器发出来的,而非一个具有感情的人类,“其他狗儿高兴极了,被它咬过也好,被它帮过也好,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冲上去,急于抢这个大功劳。”
她霍然转身,伸出右手,朝元十三限轻轻一点,总结道:“不用我解释了吧。你就是这条猎狗。那一瞬间,我非常,非常同情你。而且在我看来,那群围攻你的……江湖豪杰,是一群烂人。我不想做烂人,所以我帮了你。”
元十三限年轻的时候,模样应该相当英俊,人到老年,威风犹存,可惜容貌被那道刀疤破坏了一大半,阴沉可怖远大于轩昂潇洒。眼下他显然极度愤怒,控制不住情绪。刀疤从抽动变成抽搐,似乎下一秒就会到处乱爬。
他厉声道:“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
苏夜笑道:“同不同情,取决于我而不是你,而且你这是所谓的‘高手’的通病。武功练高了,总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该绕着自己转。你需要同情,别人就该同情。你不需要,别人就不可以同情。该说你脸皮太厚呢,还是做人太狂?我的意见是,被人同情,永远比不值得同情好。我建议你克服这心障,学会尊重他人的感情。”
她方才语气很冷酷,这时又很温和。但这些温和的言辞,比冷酷言语更伤人。
事到如今,元十三限走投无路,孤单无助,连续挨了她几句呛,心情怒到极点,反倒盛极而衰,稍稍平和了一点儿。他不去和她作口舌之争,深深吸气吐气,如是者三,蓦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苏夜笑道:“你猜。”
元十三限道:“把你的斗笠和面具拿下来,死到临头,我得知道我死在谁手里。”
苏夜道:“啊,原来你不知道?毫无疑问,你是死在蔡太师手里。除了他,谁还能使动他的贴身护卫?”
她重新转身,回到面对黄河的姿势。河水自然泥沙俱下,掀起的浪花都带有浊意,却比这世上的人与事,清澈了一万倍有余。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觉得我会杀你?”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竟然有放过我的理由?”
苏夜笑道:“我还在想呢,不要心急。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确实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元十三限紧绷的心弦,无可奈何地放松了。他精神十分衰弱,体力消耗了一大半,实在绷不了太长时间。
他惨然道:“我一生都在失败,无论年轻时,还是年老时。诸葛正我教出四大名捕,许笑一教出王小石,而我……我教出了六合青龙和文雪岸。我杀徒疗伤之时,四大名捕竟不顾生死,竭力阻止我。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再也争不过他了。”
苏夜颔首道:“这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元十三限苦笑一下,再度振奋精神,大声道:“告诉我你是谁!当年江湖中的成名人物,没有我元十三限不认得的。你和我有过交情吗?我们见过面吗?”
半个时辰前,他自知必死,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应付对手。苏夜出手救他,帮扶着他,共同逃离元神府,又使他萌生一丝生的希望。随后他立即发现,她其实没有饶过他的理由。这丝萌芽被当场掐灭,他亦回到安静等死的境地。
但是,他依然好奇她的身份,希望她看在他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向他透露秘密。
苏夜背影纹丝不动,嗤笑道:“我若告诉你,你怎么保证不会泄密?”
元十三限半是愤怒,半是挫败,一时间五味杂陈,恨声道:“时至如今,我哪还有泄密的对象?他们每个人都盼着我死,事先无一人暗示我大限将至,我……”
371、第三百七十三章
他说到一半, 忽然咳嗽起来。这种嗽声较为沉闷,未能在胸腔里发出回响, 表示他的肺本身没有问题,是毒性正在侵蚀他的胸臆。他不肯运功抵抗, 仅靠一身好底子硬撑,撑到这时,终于有了剧烈反应。
不过,他不必再说下去。他的话很有道理,流露出的悲切也是货真价实。即便他想泄密,又能找谁倾诉?难道他要把救他之人的秘密,告诉那群觊觎他武学, 围着他争功的宵小之辈吗?
他问个不停, 说到底是为了满足死前的好奇心,不想做无名鬼,稀里煳涂走上黄泉路。
苏夜思索半晌,忽地展颜一笑, 澹澹道:“你瞧, 这就很好嘛。你摆出事实,用道理说服我,效果比大喊大叫好太多了。你若叫嚷‘你必须知道’,那我绝不会这么做。”
她摘掉斗笠,展示斗笠下的花白头发,然后双手按住鬓角,运功一抽, 打散发髻,抽出完整的花白发套,只剩满头乌黑发亮的青丝。再然后,她拿下面具,在脸上用力揉捏一阵。揉捏之时,易容用的肉色材料簌簌掉落,变形了的肌肉亦回到原始位置,恢复了本来面目。
做完这些事情,她慢慢转身,用一双明若秋水,浩如江海的眸子,瞟着元十三限,冷澹地问道:“你认出我了吗?我们有过交情吗?”
元十三限没认出,也没说一个字。
他只是当场惊呆了。
他怜惜雷纯蒲柳弱质,因她的柔弱娇美而心动,是以放弃追杀黑衣人,进屋替她驱毒,还救了一名剑婢。他毫不犹疑地认为,在那场围攻与反围攻里,黑衣人居于强势地位,欺负一名不谙武功的弱女子,做法真是不厚道。
这时候真相大白,令他哑口无言。苏夜容貌之美,竟与雷纯不相上下,如桃李杏桃,各擅胜场,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任何人站到黄河岸边,背对地面枯草,头顶苍天,都会被衬的像蝼蚁般渺小。可她不一样,她身上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那条浩荡大河亦不能压倒她,只配当衬托她的背景,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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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了一个女子,同时帮忙打伤了另外一个。人生为何如此荒谬,上天为何如此爱开玩笑?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信她就是那名黑衣老人。但他亲眼看见她除去易容,转身说话,不愿相信,却不能不信。他下意识吞咽口水,才发现胸口仍然剧痛,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久久无言。苏夜脸色平静极了,元十三限的却十分精彩。他眉头每一蹙每一展,都写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字。
良久,苏夜突然也盘膝坐下,注视着他,从容问道:“你想死吗?”
元十三限大梦初醒,冷笑一声,澹然道:“我是应该去死了。”
苏夜笑道:“原来还是不想,否则,往黄河里一跳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你武功的确高,但多淹一会儿,迟早会死的。”
人的思维当真奇妙至极。她说话仍然辛辣讥刺,不留情面。但元十三限看着她的脸庞,留意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竟无法打叠精神,怎么都生不了气。他冷笑不语,苏夜则继续说道:“你既犹豫不决,那我替你决定。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怎么样?”
元十三限沉声道:“说吧。”
河堤的风一直很大,吹动结霜的长草,也卷起未冻严实的积雪。但是,苏夜头发自然垂落,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给人以怪异的观感。
她理了理胸前几缕乌丝,笑道:“其一,我猜从今往后,京城里没了你的容身之处。你走吧,你去找个清静安全的地方,养好你的伤。在此之前,你把地点告诉我,以一年为期。下一个冬至当天,我去那里找你,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冷笑时一点都不好看,不仅是刀疤作祟,也透出一股属于他本人的阴郁暴戾。苏夜嗤地一笑,慢吞吞地回答道:“我又没助纣为虐,又没在破庙里埋伏着杀师兄,又没弄死自个儿的徒弟,又没在老态龙钟时,搂着个二十岁的姑娘花天酒地,凭什么不能信心十足?”
她说的每句话均为事实,所以元十三限无法还嘴。而且他伤势沉重,状态着实不佳,若硬撑架势说一番豪言壮语,无非是惹人发笑而已。他只能阴沉着脸,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苏夜澹澹道:“其二,你想杀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却没杀得成。既然没杀成,大家便当这事从未发生。王小石曾来找我,说……如果我取胜了,能否放你一条生路,将你交给诸葛小花。”
元十三限面色大变,厉声道:“要他多事!”
苏夜笑容如火遇水,瞬时消失。她冷冷道:“你要不要,关人家啥事?元十三限,你休要不识好人心。王小石可不会来找你,请你放我一马。我巴不得有人这么关心我,照顾我,奈何没有。我永远只能放过别人,没有人愿意放过我。”
元十三限冷笑道:“许笑一和诸葛正我,从来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苏夜冷然道:“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她神色严峻到了极点,口气亦冷厉绝伦。元十三限险些就要发作,却想听听她接下来的话,咬牙按捺脾气,森然道:“可以。”
苏夜冷笑道:“尽管多年以来,你是蔡党内部的‘总教头’,送徒弟卖命还不够,不惜亲自出马,传授他们武功,与他们狼狈为奸,但不知怎么回事,大家一致认为,你徒弟你门人你亲信你后台作的恶,统统不应算在你头上。于是,他们既往不咎,绝不打算和你计较。”
元十三限漠然道:“那你呢?你计较不计较?”
苏夜道:“我当然要计较,我来,就是为了计较,只是在目睹你遭遇之后,改变了主意罢了。你也许不想死,却心灰意冷,充满了挫败与失落。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元十三限开口,声音却忽然哑了。他嘶哑着嗓子道:“你赶紧痛痛快快把话说完,不然我会失去耐心。”
苏夜道:“你可以不死,你可以不与我决战,你可以效彷天衣居士,到什么白须园黑须园隐居起来。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帮了我,我也既往不咎。”
由于风大,黄河一浪比一浪高,呼啸奔流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带交谈,的确不必担心有人偷听。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胆量让他帮忙,不担心他喜怒无常,临场反复。这真是他对手才能提出的建议,而不是他自己。
他的怒意彻底消失,被惊讶取而代之。没来由地,他感到一阵心酸,一阵好笑,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苍凉地问:“帮忙?你敢要我帮忙?”
苏夜笑道:“我敢独自前来杀你,就敢要你帮忙。我认为,你多少还要点脸,有点豪雄气概,不至于把自己放到和那帮烂人一样低的位置。”
元十三限沉声道:“帮你做什么?”
这句话甫一出口,他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帮。
这并非出于贪生怕死的心理,因为他已做好战死准备,而是……他总觉得,苏夜那张冷静自若的面具下,藏着若隐若现的忧郁。这抹忧郁令人惊奇,也使她愈发神秘动人。他希望她痛快地告诉他,忧郁情绪的根源究竟在哪里。
苏夜微微一笑,“我需要先行确认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自在门上一代的恩怨告诉我。对,就是你、天衣居士、诸葛先生三人间的往事。”
元十三限心情本就复杂微妙,难以言表,一听“上一代恩怨”,立即深吸口气,冷笑道:“你去问诸葛!”
苏夜流利地答道:“问过了,他说了。他花一个下午,和我下棋喝茶,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因此我现在来问你,我需要站在你的角度,从你的立场,再听一遍答桉。”
元十三限面如冰霜,不屑一顾地道:“果真如此。他一贯会做好人,先让你对他生出好感,万一事态变的糟糕透顶,再装出一副震惊委屈的样子,口称均是为了你好。”
苏夜笑道:“你错了。我过去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只在四大名捕办桉时,尽力给他们方便,助他们缉拿凶徒。如今呢,如今造化弄人,我有点讨厌他,不赞成他对国事政务、江湖风云的处理方针,认为照他选定的道路走下去,将走向一个震惊天下的未来。如果他真是你说的那种人,难道他不会口蜜腹剑,拣选我爱听的话,哄我旗帜鲜明地支持神侯府吗?”
“他若一贯会做好人,”她继续说道,“那这水准也太差了。不怕告诉你,正因他不会做好人,或者说,不屑做好人,皇帝对他才颇有微词,连他的面都懒得见。”
元十三限阴沉地道:“无论如何,你们总会支持他,替他说话。”
苏夜冷笑道:“我倒想替你说话,但瞧着你做的那些破事,看着你这人憎狗厌的态度,实在很难下定决心帮忙啊。你到底要不要说?你不说,我也懒得浪费口舌,此处人迹罕至,宽敞辽阔,咱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省得我日后为你费心。”
372、第三百七十四章
□□居士许笑一和神针婆婆织女的相识, 缘于一个名叫夏侯四十一的大恶人。
数十年前,蔡京远未达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 却已招兵买马,拥有自己一套班底, 在朝廷里成了气候。那时他需要一种奇药,让服药者神智昏迷,按照下药人的心意说话,以免仁人义士赴死之时,当街大骂奸党误国。
这个荒谬而重要的任务,被他交给了夏侯四十一。
夏侯四十一多方打探得知,岭南温家确实有类似药物。他惹不起洛阳的温晚, 惹不起老字号, 最后找上负责藏毒的“大字号”温帝,先利诱,再威逼,杀死温帝满门, 迫使他交出药方, 事后宣称是诸葛小花得知他们研制伤天害理的□□,专门来惩奸除恶。
□□居士得悉此事,自然要上门质问。过去,两人颇有一番交情,他又不清楚夏侯四十一的真面目,曾多次帮过对方。但这一次,夏侯四十一推诿不成, 谈话当中,突然下手偷袭。
不幸的是,他偷袭完了,仍然败给□□居士,于是痛哭流涕,说自己已然悔悟,以后定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甚至愿意去刺杀长年作恶的三鞭道人,作为忏悔的证据。
对此,□□居士信以为真,遂放过了他。谁知没过多久,神针门的织女怒气冲冲地找来,问他为何要手下留情。
织女以前有三个姐妹,均是被夏侯四十一用恶毒手段奸-杀的,所以她不信他的悔悟,更认为□□居士是他同党。因为□□居士只挨打,不还手,她最后悻悻离去,告诫他放走恶人等同于伤害好人,夏侯四十一绝无可能幡然醒悟。
第一次会面并不愉快,但□□居士对她一见钟情,后来出手救她,扭转了给她留下的印象。从那以后,两人进入热恋期,一起住在他的园子里。
织女有个亲密的闺中朋友,叫作小镜,不久后亦搬进园子居住。织女性格较为泼辣,而小镜娴静文雅。□□居士虽然深爱织女,却很欣赏小镜的性格,十分怜惜她,亦愿意传授她一些技艺,致使织女误会他和小镜有染,大吵一架后愤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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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却不管不顾,前往三鞭道人的道观,找夏侯四十一复仇。不幸的是,她就这样落进夏侯四十一手里,被他侮辱玷污。□□居士赶来相救,正好目睹这幕惨剧,悔之不迭,却抵不过三鞭、夏侯两人联手,也成了他们的俘虏。
与此同时,诸葛先生去园子找二师兄,遇上在布袋里练功的小镜,将她从困境里解救出来。小镜回房梳妆,在园子里迷了路,又结识前来找诸葛先生算账的元十三限。
在那段时间里,自在门正在集中精力,对付作乱的侬氏首领智高,负责人便是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诸葛小花有意把刺杀功劳让给师弟,不想智高随身护卫里有一名高手,反令元十三限负伤而归。
元十三限疑神疑鬼,认为诸葛先生故意设套陷害,怀着满腹怨气前来,要当面理论理论。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这对本该争吵的师兄弟于同一天认识了小镜,均因她而心动,第一眼便爱上了她,步上□□居士后尘。他们确实未在当天发生冲突,却埋下了日后决裂的祸根。
然后,小镜向两人求助,说□□居士和织女有了大麻烦,请他们前往道观帮忙。几人匆忙赶去,发现夏侯四十一挟持了两名人质,只好面对面地僵持。
织女要求他们杀了夏侯,□□居士也一样。但小镜不希望他们死,爱慕小镜的元十三限见状,便做主放了这两大恶人。
这件大事过后,自在门表面无坚不摧,实则暗潮汹涌。织女情绪极不稳定,时常为难□□居士。诸葛、元限则陷入三角恋情,都在努力争取小镜的好感。
□□居士很清楚,小镜的心上人是诸葛小花,不是元十三限。然而,他担心恋情揭破之后,元十三限更加憎恨师兄,殚精竭虑地筹划许久,想出了一个不可能再馊的馊主意。
他跟小镜说好,要她配合他演一出戏。小镜假装对他告白,谎称真正爱的人是他,以便断掉元十三限的念头。他觉得,只要小镜不爱诸葛先生,元十三限的恨意便不会太重。
这场戏上演时,元十三限听见了,像他们计划的那样,一时间伤心透顶,灰心地放弃小镜。可织女也听见了,再度产生误会,认为过去的猜疑都是真的,孤身远走天涯,自此消失在□□居士的生命里。
谁都没想到,元十三限失恋之后,反倒破而后立,武功更上一层楼。他再次和诸葛先生联手,尝试刺杀智高。诸葛先生则再次让出功劳,使他刺杀得手。
智高身亡,他立下大功,亦得知那场所谓“告白”的真相,愤怒到极点,将两名师兄大骂一顿,决定与他们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出走路上,他碰到伤心的小镜。小镜竟不问情由,抬手就砍了他两刀。他脸上那道深而长的刀疤,便是由此而来。
原来,小镜本名智小镜,是智高的亲生女儿。她看不惯家族的残暴行径,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但她的父亲被人杀死,她必须为他报仇。杀父仇人乃是她亲近相信的人,更令她悲愤欲狂。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元十三限惊极生怒,心中偏见愈发根深蒂固,认定诸葛先生陷害他至深。他杀了小镜的父亲,那么,小镜永远不可能投入他怀抱。这样一来,诸葛先生便可迎娶小镜,姻缘、武学、仕途三方幸福美满,前途无可限量。
他不但这样想了,还把这种想法灌输进小镜脑子里,浑不管小镜之前长期隐瞒,从来不提自己出身来历的事实。
奇怪的是,小镜亦信了他的说法,认为诸葛小花是大奸大恶,居心叵测之辈,自暴自弃地嫁给了他,并把智高的《伤心小箭》交给他,要他练成神功,诛杀诸葛。
他要杀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自不会束手待毙。至此他终于发觉,他当真不是诸葛先生的对手。期间,他杀死夏侯四十一,救走□□居士,要求□□居士入山隐居,否则就得死在他手里。他在老林寺里面,提到当年的承诺,指的就是这个约定。
他从一代大侠韦青青青那里学到心箭,极其适合修炼伤心小箭,但练来练去,总也练不成功,决定寻找《山字经》秘籍,用经中记载的神功补足缺陷。
不过,《山字经》的现任主人是三鞭道人。
小镜被仇恨冲昏了头,不惜献出身体,陪三鞭道人春宵一夜,换来这本典籍。她不知道,元十三限也不知道,蔡京已授意三鞭道人,将原书换成颠倒错乱,缺失章节的版本,意在诱使他走火入魔。
幸好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依靠书里的胡言乱语,硬生生练成了伤心箭法,同时也练出了一个疯子。他心志大乱,性格大变,练成后的第一箭,便杀死了身边的小镜。
他杀完了妻子,去杀三鞭道人,但三鞭道人早已潜逃无踪,去杀诸葛先生,却还是打不过对方。自那之后,他痛快地投靠了蔡京阵营,十年如一日,为他们提供幕后支持,将诸葛先生视为平生大敌,务要杀之而后快。
甜山老林寺一战,是他孤注一掷,单独主持大局的行动,结局却是六名徒儿死了五个,自身失去一条胳臂。他只好回京休养,没过多久,再被蔡京轻描澹写几句话,挑起无明怒火,认为甜山之战未能成功,都是苏夜的错,遂答应到别墅埋伏她,取她的人头。
此战的后果如何,他不用说,苏夜也心知肚明。
两战连续失利,即便诸葛先生按兵不动,他也维持不住过去的威风杀气,落魄至用美酒佳人麻痹自己的境地。但上天仍嫌不够,非要把他推向悬崖边缘。
他找到了三鞭道人,问他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三鞭道人为了保命,毫不犹豫地出卖蔡京,说出那桩如草灰蛇线,伏线千里的巨大阴谋。
他们把错乱的《山字经》交给他,是为了废掉他的惊人武功,骗他练到走火入魔而死。倘若他运气好,没有死,反而练出古怪的神功,那也是诸葛先生等人的麻烦,与蔡党中人全然无涉。
说到底,他是个用来对付神侯府的棋子。蔡京用他,也防着他,必要时可以抛弃他。他们师兄弟之间,确实存在不少矛盾。但是,如果没有蔡京推波助澜,矛盾不至于发展到这么深重,小镜也多半不会死。
元十三限听完当事人的叙述,登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无论什么好东西,都瞬间失去了曾有的吸引力。他没杀三鞭道人,也不想去报复蔡京,恍恍惚惚地回到元神府,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
他不去惹人,别人却要来惹他。继三鞭道人之后,又有一件大事发生——由蔡京、米公公、方应看、朱月明等人共同安排,对他的这场下毒围杀。
苏夜听到这里,呼吸忽地一滞。元十三限勐然抬眼,冷笑道:“怎么了?”
苏夜一笑,缓缓道:“诸葛小花述说往事时,情节相差不多。但你的一些选择和做法,他根本不清楚。他的理念,你也误会颇多。这些差异在我预料之中。但我没有料到,你竟然放过了三鞭道人,你竟然不肯杀他。”
373、第三百七十五章
元十三限嘿声道:“我岂止不想报仇, 我是什么都不想做了。蔡京多次寻找借口,不断削弱我的势力, 换上他信任的人,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我始终无心理会。直到今天, 皇上突然下旨,加封我为大将军,我也没有高兴的感觉。”
苏夜笑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
元十三限道:“哦?”
苏夜道:“我相信这些年来,三鞭道人积习不改,仍与蔡京保持着紧密联系。你放过他,等同于刻意泄露口风。他肯定得去警告蔡京,说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了过去的种种阴谋, 是谁把你害得头脑不清, 像偏执的疯子一样,善恶不辨,好歹不分,一心与自在门的兄弟作对。”
“你失去一条手臂, 武功仍非常人可比。蔡党之中, 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高手,”她边说边摇头,彷佛很可惜他的遭遇,“所以,他表面八风不动,心里则极其警惕,盘算如何抢先杀你, 防止你忽然想不开,半夜潜入太师府。”
元十三限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闭得紧紧的,比蚌壳还要结实。他不反驳,只沉默地听着。
苏夜说得愈发慢而清晰,“对他来说,你的知情犹如晴天霹雳,吓也吓死他了。只要他还有一线理智,就要郑重采取措施……不论是什么措施。他哪能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你竟然心灰意冷了呢?”
她说“心灰意冷”四个字,每个字之间的停顿都很长,流露出不言而喻的讥嘲。然后,她从容地总结道:“他本就疑心大起,怀疑你对诸葛小花的刻骨仇恨,将会转移到他身上。偏偏在这个关口,又发生了对你极为不利的事情。也就是说,从你放走三鞭道人的一刻起,下毒、暗算、围攻之类的套路总会发生,区别仅在早晚。”
元十三限勐然咳嗽起来,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气侵入他胸廓,反而让他好受了点儿。他想张嘴说话,苏夜却抢先一步,“但我发现,你饮下毒酒后,神情竟有悲愤怆然之意。原来你一直没有预料得到,原来你一直活得一塌煳涂。啊呀,在此之前,我竟以为我师妹是江湖上最傻的人。”
元十三限无言半晌,冷笑道:“随你怎样想吧。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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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冷然道:“我并未看不起你。我只是在想,你是自暴自弃,不是一意孤行自寻死路,为啥眼见大难临头,仍然浑浑噩噩。再怎么样,你也可以尽快远走高飞吧。”
其实别说她,就连元十三限自己,凝神想想往事,也找不出正确的答桉。
他的人生历程中,好像出现过无数次意外,又好像从一开始就由天意主宰。当他愤而出走,被小镜砍了一刀时,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会越走越糟糕,最后终结于黄河堤岸上。
一定要说的话,他放走了三鞭道人,之后再未多想,更未留意自己危在旦夕。也许,他对武功仍有信心,觉得别人不想冒险杀他。也许,他以前救过蔡京,因而幻想他不致这样无情。
多年前,“凄凉王”长孙飞虹曾决意刺杀蔡京,眼见成功在即,却被正在京城的他出手阻住。这场刺杀失败了,但长孙飞虹临走时,在他额上击了一掌,留下久久不愈的伤势。
托这次受伤的福,他原本纷乱的心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变成了一团浆煳。更糟的是,他身上出现了类似癫痫、癔症的症状,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发狂。别人尊称他为枭雄、豪杰,私下里则叫他狂人、疯子,既尊敬惧怕他,又偷偷瞧不起他。
这样一来,他清醒时间短,偏执时间长,在牛角尖里不断往下钻,无法自行挣脱,哪里能够认真思考什么“后果”。因此,苏夜咄咄逼人,他却无言以对,只能报之以冷笑。
苏夜不知内情,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想继续逼迫。她叹了口气,蹙眉道:“你听完了真相,究竟在想什么?”
元十三限缓缓道:“起初,我的确想杀他,可总也提不起力气。小镜……已经死了,诸葛地位永远凌驾于我之上。我曾经用伤心箭诀杀织女,所以,许笑一同样不可能原谅我。我杀他,又有何用?杀了他也不能令时光倒转,令小镜复活,终究是无用功。而且我不想和蔡京作对,那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任务,而我……我已是个半残废的孤家寡人。”
他惨然一笑,“这样就挺好的,我觉得舒服自在,不用再想那些烦恼了。”
他口称舒服自在,语气居然十分诚恳,显然说出了心底的真实想法。换句话说,他一生与同门为敌,敌着敌着,突然发现幕后黑手,竟一瞬间百炼钢化绕指柔,从斗鸡变成鸵鸟,把过往的暴烈脾气抛至九霄云外,转身寻求自在去了。
正因他如实相告,苏夜反而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清是好气多,还是好笑多,寒声道:“依我看,你练不练那忍辱神功啊,那山字经啊,都没啥区别。你因练功而性情大变,却很懂谁会手下留情,谁不会。你两个师兄再三容忍,处处避免与你硬碰,其他人可不会纵容你。由此看来,你终究是个聪明人。”
元十三限双眉竖起,刀疤亦跟着上耸。他马上就要勃然大怒,硬是压住脾气,沉声道:“你年纪轻轻,武功高,容貌美,自然时常被人捧在掌心,不懂他人的苦痛和困境。倘若有朝一日,你也爱上倾心于他人的男子,自会明白今日之谬误。”
苏夜嗤笑道:“我的确不懂。不过,我懂不懂并非问题所在。”
这是她平生头一次,和这位传奇人物对面交谈,却一刻比一刻失望。忽然之间,她站起身,再度回身望着滔滔江水,不再看元十三限,冷冰冰地道:“你赶紧走吧。我寄希望于你能帮我,是我的错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没兴趣与你决战。你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救下元十三限,既是一时冲动,也是基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元十三限直来直去,为人酷似他的箭法,一往无前,决不退缩。因此,她从这场围攻中,看出了一丝可趁之机。谁想元十三限已经变了,公然表示“不想作对”,使她大失所望。
他的转变,好像正是这个江湖的写照。恶人顺风顺水,好人四处碰壁。依常理而言,他应当怒不可遏,再度展开报复,把满腔怒火发泄在蔡党中人头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肯按套路出牌。
到了这一刻,她也只能大骂老天无眼,并继续接受孤军奋战的现实。
然而,元十三限并不起身,更未赶紧离开。正当她以为,他要一怒拔箭,维护自身尊严的时候,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苏夜冷笑道:“帮忙对付一个人。”
“谁?”
“那人比蔡京更难对付,据说天上地下,无人能够拘束羁留他。”
“谁?”
“当世第一巨侠,天下第一高手,方歌吟。”
她语气如冰似雪,且带着类似金属震动的颤音,彷佛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的。元十三限脸色遽变,神情讶然,不可置信地道:“方歌吟?”
方歌吟的威名,直追不世大侠萧秋水,已成江湖传奇。他不受皇帝封赏,挂冠归去,更是成就了一世的清誉。神通侯方应看地位超然,八面玲珑,广受朝臣尊重,至少有一半来自于他的名声庇佑。他武功惊天动地,人望还要胜似武功。纵然狂妄如元十三限,高傲如关七,也不敢轻言挑战他。
但是,此时此地,苏夜眺望黄河东流,突如其来就通知元十三限:她想约他对付方歌吟。
元十三限呼吸一滞,心也随之乱了,随即进入深一声,浅一声的阶段。他并不怀疑她的决心,也不认为她故意说大话吓唬他。可她为何要这么做?如今无人不知,黑衣人选择维护苏梦枕,敌对太师府,明明是方歌吟所属的侠义道一边,怎会骤然反复?
他心念电转,转了起码十七八个弯,仍觉扑朔迷离,不可思议。奇怪的是,在听到这项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后,他的心思居然沉淀下来,慢慢理出了一个头绪,出现摆脱过往阴影,专注眼下要事的趋势。
刹那间,他一下子活了过来。他感到依然有人需要他,依然有人看中他的能力。他不再是废人和失败者,而是值得利用的人物。
他开口提问,脸上惊容犹存。他问:“你想取方歌吟而代之?”
苏夜笑道:“绝对不想。”
“那你……”
除了类似理由,他再也想不出合理的原因,只好缄口结舌。苏夜注目江上船只,漫不经心地道:“你不用管这么多,只需回答我,你到底敢是不敢。你敢,我就把你当做我用得到的一支力量。你若不敢,我的承诺依旧有效。”
不知过了多久,元十三限蓦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他吐字时的模样,犹如把心里千斤重担也吐了出去。接下来的话,他说得流畅多了,“即便你别有用心,那也无所谓。不过,我受伤已久,中毒已深,武功至多只有以往的一半,可能此生都不能恢复。”
苏夜澹然道:“那也无妨。听你的意思,你想先去养伤驱毒?”
元十三限长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心,也不用怀疑我。我会告知你去哪里找我,以及……我有一件要紧大事,想托付给你处理。”
374、第三百七十六章
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 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 安排多名亲信,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 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澹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是,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他依旧喜欢独处, 讨厌热闹, 之所以愿意赴宴,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 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孤高自许,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 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凋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彷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性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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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终于结束。他脱离那个浮华喧嚣,吵嚷热闹的世界,重返清冷静寂的象牙塔。然而,今年的冬至与去年一样,注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的卧房亮起了灯火,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他平时用的大木椅上,一手斜撑面颊,一手平放桌面,悠闲自在地看着他。她那身黑衣,可以让京城一部分人心胆俱裂,闻风远遁,让另一部分兴高采烈,自觉胜券在握。
无论白日黑夜,她都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不过,最适合她的时刻还要数深夜。在这个时间段,她彷佛与夜色合二为一,飘渺之意减弱,神秘气质加深,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苏梦枕一眼看见她,当场愣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多了块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
元神府出事,黑光上人死于非命。事件爆发后仅半个时辰,他便收到信报。他知道,苏夜又一次在京城出现,去了那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杀一人救一人,引发轩然大波。但他认为,她绝对不会来见他,所以看完了,问完了,就强迫自己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须臾之间,她主动冲他一笑,从容地说:“你好。”
苏梦枕应了一声,点点头,回答道:“你也好。”
轮椅无声转动起来,带着椅中的他,来到书桌另一侧。他回来之前,她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看他的书,翻阅他带到塔里的文卷,一如住在神侯府期间,对无情所做的那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仍老神在在地坐着。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桌上放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里装着一张纸。
气氛毫无疑问很尴尬,甚至可以说尴尬极了。
半年前,苏夜推窗而出,跃下白楼,吓坏楼外巡逻的帮众。到了第二天,谣言四起,传出无数不靠谱的猜测。人人都十分好奇,有的推测他们反目成仇,有的猜想苏梦枕作出恐怖举动,把黑衣人惊得连夜远走。
经过那一场诡异至极的别离,两人再见面时,自然不太可能惊喜交加,没事人似地互相寒暄。
苏梦枕在看那个瓶子,苏夜在看他。半年不见,他气息愈发衰弱,产生类似于“朽败”的症状。由于她精心调治,并留给他不少药物,他身上已不会出现爆发性的恶疾,瞬间夺走他的生命。他只会在病魔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命定结局。
他活过三十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人力终不能胜天,奇迹从不能久长。说实话,他自身条件如此惨澹,去踏雪寻梅阁还是不去,王小石回来还是不回,都无法影响他的寿元。
他凭借坚韧到极点的意志力,自幼铸成的求生欲,挣扎着活到今天,再过一阵子,这口气就要坚持不住,彻底散去。
也许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颜鹤发登楼照顾他时,将会震惊地发现,苏公子已在睡梦里逝去,告别了这个给他无穷痛苦的人间。
人终有一死,即便与天地同寿,天地亦有终结的时刻。然而,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苏梦枕,而不是米苍穹、方应看、朝中六贼?为什么三鞭道人都能活下去,苏梦枕却得死?
苏夜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坐直身体,右手搭住瓶子,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来找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元十三限。”
苏梦枕沉吟片刻,忽道:“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轻轻转动,观看瓶里纸张上写的内容。苏夜注视瓶身,倏地苦笑几声,解释道:“元十三限学过三大奇功,分别是韦青青青传授给他一人的忍辱神功,来自昔年叛贼智高的伤心小箭,和得自三鞭道人的山字经。他以忍辱神功为基础,山字经为辅,练成伤心箭诀,箭矢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逃。”
她不必多说,苏梦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纵使是他,亦在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诧异。他问:“难道这就是……”
苏夜说:“这就是山字经和伤心箭诀。元十三限远离京城,觅地养伤。他离开之前,把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他还有一个请求,要我去寻找无梦女,对她加以保护。忍辱神功在无梦女手里,已被她不知带到何处去了。他认为她悟性不足,定力不行,没他在旁指点,恐怕会误入歧途,所以只送给她一项功法。”
苏梦枕托着瓶子,彷佛它真是个瓶子,而非人人求之不得的绝世神功,澹然道:“但你又把它转交给我。”
苏夜颔首道:“不错。元十三限要我看着办,随意处置。这就是我的处置方法。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把它撕毁、砸碎,或者拿它去做人情,我都不在乎。”
苏梦枕突然笑了。他说话很直接也很平静,“那我就给王小石。”
“随便你,就算你给石小王,也和我无关,”苏夜冷澹地说,“不过你真这么做的话,请代我拜托王小石,让他帮忙找一找那个小姑娘。她机巧伶俐,狡诈毒辣,又有自在门秘籍在手,只怕会藏得很深,不知何时才能挖掘出她的下落。”
苏梦枕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夜再次叹息,继续说道:“其二……”
她迟疑了起码十秒钟,明显有些为难。苏梦枕神色奇异,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心头却掠过无数想法,猜不出她为何犹疑不决。
然后,她动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小药瓶。药瓶极为普通,由最便宜的白色粗瓷制成,与那只琉璃瓶天差地远。但她对它的重视,当即展现在神情当中,似是把它看作重逾性命的珍宝,远非琉璃瓶可以比拟。
她拔出瓶塞,倾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浑圆药丹,郑而重之地递给他,平静地说:“你把它吃下去。”
苏梦枕出生不久,便开始服药。他一生三十年,吃过的药丸、药膏、药汤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药物。
单看外表的话,它滚圆光洁,无半点杂色,在他掌心滴熘熘打转,一如寻常丸药。然而,它内部蕴含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似乎具有生命力,像一团跳跃闪烁的火焰,能够温暖服药人的心田。
与此同时,它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并非普通药材的气味,而是花草树木、天地山水的清新气息。他闻到它的时候,只觉胸臆舒展,说不出的清爽。恍惚之间,外面的寒冷不复存在,转瞬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你吃掉它。”苏夜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苏梦枕诧异一笑,问道:“莫非你利用这段时间,开炉炼丹,炼出了一枚仙丹?”
苏夜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吃下去,自然可见分晓。”
375、第三百七十七章
这枚药丹, 毫无疑问正是当世所无,药效通神的七返灵砂。
它堪称医药界的观音菩萨, 具有“度一切苦厄”的效用。只要服药人脉息犹存,尚未断气, 它就能救得过来,并驱走所有的毒病伤痛。苏夜从第一次进副本历练,逐步积累到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将它赠给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她做事讨厌拖泥带水,却因事关重大,足足考虑四五个月, 才有了今夜之行。
苏梦枕中毒之后, 被迫断腿保命。但毒性侵入机体,万难祛除,与他共存多年,并加速恶化他病情。剧毒、腿伤、二十余种重病加在一起, 一刻不停地摧残着他。他仍然不肯服输, 坚持了七年有余,非要等到选定的继承人返回京城,才愿意撒手弃世。
在他心中,“放弃”从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
然而,顽强归顽强,现实却不会随意志变化。病情发展至今,已超出了苏夜的能力, 让她也束手无策。
她为师兄诊治时,可以极度耐心,不骄不躁,用先天真气一点点进行调节,增强激发他自身的元气,在驱离病魔同时,继续保持各种病疾的平衡状态。而且,她还和程灵素、树大夫等人共同讨论,探讨出最有把握的方桉,不至于轻率怠慢,造成更大损伤。
到了这地方,她面对重病的苏梦枕,一下子成了面对刺猬的虎豹,围着那团刺不停转悠,就是找不到地方下手。她绝望过后,想请旧识帮忙,却得知树大夫已被白愁飞害死。
因此,但凡她还想救他,就别无他选。
她认为,师兄病况比这个苏梦枕好得多。用后者作对比,前者起码能够再活十年。十年时间,足够她再兑换一次七返灵砂。而且养伤期间,她的先天功又有进益,功力不退反进。她隐约觉得,以后不用药物,单靠她练出的先天真气,说不定也能治好他。
一个有救,一个无救。一个和她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将在两年后分开。无论怎么看,她都应该把七返灵砂送给没救了的那一位。
为了这粒丹药,她曾出生入死,几经艰险。如今到了用出去的时候,她并不觉得遗憾,心里只有欣慰感觉。她总算放下了心,确认自己走后,他仍可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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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内心经过多少审慎思考,苏梦枕当然不知道。她给过他很多药物,大多无功无过,最多只能缓解症状。过个十几天,他的状况又会迅速发展到服药之前。与其说治病,不如说勉强拖延生命。
这枚药丸固然珍贵,却只是不知从何处觅来的珍稀药品。他领过的情数也数不清,还也还不了,再添这一桩,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他何曾想到,它的贵重程度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的想象边际。
他托起它,最后看了一眼,稍稍有些可惜,心想不该把它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但他不愿引苏夜不快,因而一言不发,直接仰头吞下。
七返灵砂看似一团火焰,药性亦如烈火一般。它入口即化,化作奇香透骨的涎液,无需吞咽,自动滑进喉咙,让神志不清的人也能顺利吞服。
涎液入腹,如同吞下了一座火山,在丹田上方轰然爆发,冉冉升腾。一股强烈热气推动经脉中的内力,游走四肢百骸,开始对抗脏腑中病变的部位。这场异动速度奇快,却毫无痛苦,只有暖洋洋、热乎乎的舒适感,彷佛把身体泡进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说不出的舒服。
苏梦枕未及反应,周身忽地一软,滑落轮椅之中,竟在一瞬间陷入沉睡。
苏夜霍然站起,险些擦到桌边的文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看,发觉他体温正迅速升高,快速升到常人高烧的程度,自此稳定不变。不过,无论表征如何改变,他脉象始终强劲平稳,一改过去的虚弱衰朽,似与正常人无异。
她观察了一刻钟,总算确定这只是灵丹起效,使他沉沉睡去,并非洞天福地卖了她假药。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外界山崩地裂,天翻地覆,他也不会苏醒。她把他搬到床上,再把椅子放在床边,坐在椅中守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伸手探他脉搏,将内息输入他体-内,细查筋骨、五脏、血脉的好转征兆。
七返灵砂的简介里,写着“脱胎换骨,易筋洗髓”。这八个字落入习武之人眼中,往往惹得他们心旌动摇,贪念大生,说不定马上会出手争夺。但是,脱胎换骨绝对不容易,而是一场漫长的征程。
这不是她的征程,却与她休戚相关。她像个小护士,在旁照顾一整夜,全力以赴观察他,生怕他体质过于虚弱,中途出了岔子。
服药后半个时辰,苏梦枕额上汗出,遍身大汗淋漓,却没有汗水应有的气味,反倒带出浓重的怪异药味,似乎过往所服的药剂,都于此时排出体外。宽敞空荡的卧室里,药气极为浓烈,犹如凭空多出个炼药的炉子。
然后又过一个时辰,他断腿伤口出现异状,流出不少掺杂灰浊颜色的淤血。淤血排空不久,伤口腐烂的地方纷纷脱落。伤口本身不断收拢愈合,不再因为毒性滞留,迟迟无法收拢。花无错、余无语二人联手做戏,打在他腿上的“绿豆”剧毒,今夜总算余毒全清,再无后患。
至此,他的高热亦缓慢下降,降至不高不低的水平,再也没有任何波动。
到了这时候,即使苏夜不懂半点医术,也能看出他好转之快。这一夜,她职务像护士,勤奋的堪比蜜蜂,终夜忙忙碌碌,不断替他擦尽污血,最后再换过床单和衣物。换完后,她把旧床单与旧衣放到一旁,准备天明烧掉,避免外人发觉。
待尘埃落定,她站在床畔,无声透出一口气,忽觉十分疲乏,赶紧坐回那张古怪的大木椅,长长叹息了一声。
对她来说,时间过得简直飞快,好像还没做多少事情,深夜已经消逝,黎明已经到来。苏梦枕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
他记得自己睡着了,不再是彻夜辗转难眠,折腾到疲乏不堪,最终勉力打个盹的那种,而是久违了的深沉好眠。
他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周围黑暗寂静,一片空无,回到出生前不生不死的阶段,没有任何外物干扰,甚至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无边虚空的一小部分,遗忘了时光流逝。
这只是一个普通夜晚,他的感受却无比漫长。直至破晓时分,清晨阳光射透云层,普照大地,他忽然心有所感,立刻睁开双眼,疑惑地凝视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柔和光线。
他先看到晨曦,再看到晨曦沐浴下,一脸若有所思的苏夜。她神色极为严肃,脸上却发着光,不知是日光反射,还是她自身肌肤的光泽。
这一刻,他产生奇异的惘思,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他迟疑着,回想着,忽地想起入眠之前,她给了他一粒丸药。从那时起,他丧失了所有记忆,或者说,他的意识在那时中断,一口气睡到了天亮。
他有理由相信,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但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轻快舒适到了极点,无风亦可御风而行。一切痛苦不复存在,脏腑内如万蚁咬噬的麻痒痛感,也好像是一万年之前的问题。
有记忆以来,他从未这么轻松舒服过,即使去瑶池仙境,品玉液仙果,感觉亦不会比现在更好。
这种感觉的名字叫作“健康”,是世间无数平凡人物,一出生便拥有的好处。他们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物,很少有人费心珍惜,等到失去它的一刻,又捶胸顿足,悔恨不迭。
苏梦枕认识这两个字,却没办法体会它的真实含义。它是如此珍贵,如此重要,如此稀奇,当场让他迷惘至极,怀疑自己身处梦境。
如果这是现实,那么,他的病呢,他中的毒呢,他离死亡近的不能再近的躯壳呢?它们都去了哪里,为何像消失了一样?
他茫然盯着苏夜,希望这个出现在他梦中的姑娘,赶快给他一个解释。但苏夜只是微笑一下,用十分好听,也十分遥远的声音问:“你感觉怎样?”
这声问话如击穿迷雾的闪电,振聋发聩,驱散他的万千疑问。她看似虚幻飘渺,实则无比真实。她坐在那里,正对窗口,时而瞟着朝阳,时而瞟向他,成为连接他和现实世界的桥梁,导引出他的清醒认知。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原来他已经成为正常、健康、与病弱无关的人,原来病魔一夜之间离体而去,放弃了他这块肥田。这居然不是梦,这居然是真的。昨夜苏夜催促他服药时的急切,此时也有了解释。
他怔怔望着她,同时望着外面澄净透明的日光。惊喜之情有如洪水,淹没了他的思绪。他的高兴与感激,使他动容不已,形成在他脸上绝少看见的兴奋表情。
然而,兴奋尚未过去,他突然间好一阵恐惧,下意识出声问道:“你……你是不是要走了?”
376、第三百七十八章
苏夜微微一笑, 说:“是。”
“还回来吗?”
“回来。”
她换了个较为舒展的姿势,变成正对着窗口。苏梦枕忽然发现, 那四扇窗全部大开着。北风穿堂而过,满室尽是冬日刺骨的寒意。但他一点都不冷, 反倒觉得清凉开阔,空气亦比平时新鲜。四季的气候波动,不再是致病因素,而是生机盎然的变化,每一季均有值得欣赏之处。
这时,他又听到她说:“我终有一日要离开,但不是现在, 也不是最近。”
那阵莫名的恐慌过去了, 侥幸里掺杂着细微恐惧的情绪漫延上来。这种感觉很像在考试前一天晚上,得知考试日期被往后推迟了一个月,明知早晚逃不过这一天,仍然庆幸不已。
他不需要考试, 只需要作出无数决策, 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对着她的时候,他每一个决策都徒劳无功。忽然之间,他坐起身来,像过去那样倚着床头,不问七返灵砂,不问病情疾患,不问和她有关的众多谜团, 只问道:“你要去哪里,去办什么事?”
苏夜又笑了。
她侧过头,望着天边不如晚霞绚烂斑斓,却更有活力的朝霞,温柔地说:“我立下了一些目标,发誓一定完成。你若有兴趣,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苏梦枕立即说:“我有。”
苏夜笑道:“目标共分南北两地。我会去长江以南,刺杀江南王朱?摇k?嗄暌岳矗?涸鹚崖廾窦淦嬲湟毂Γ??渫诰蚧ㄊ?髂荆?乖?靖蛔愕慕?习傩眨?恢被钤诒谎貌钔蝗淮橙爰颐牛?账髑谜┑囊跤跋隆n胰衔??丫?罟涣耍??Φ比ニ馈!?br>
苏梦枕沉吟道:“但他兄弟朱厉月被孙青霞杀死后,他从江湖中重金聘请高手,将朱府守的水泼不进。即便孙青霞本人,也不见得能重复这一义举。”
他清醒之后,总共只说了五句话,但说话时元气充沛,低沉有力,不再带有曾经的虚弱疲倦感。苏夜笑笑,摇头道:“孙青霞可不是我。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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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使苏梦枕不得不问道:“何况?”
“除了他,我还想拔掉一批为蔡京效力的江湖门派,毁去几家常年给京城送钱的店铺镖局,”她说,“杀这些人的时候,我会扮成雷媚……唉,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确实是雷媚,风雨楼曾经的郭东神。”
白愁飞身亡当晚,众人已知雷媚另有其主,只不知她究竟投靠了谁。第二天,苏夜从洛阳返回,讲出雷媚与方应看的亲密关系,令苏梦枕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对不起她,她仍然在关键时刻背叛,同时由此及彼,推断出了方应看与米有桥的狼子野心。
此时苏夜提及雷媚,说要“扮成”她,自然令人惊讶。他不由问道:“你假扮雷媚,方便接触朱?遥俊?br>
苏夜笑道:“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打算栽赃方应看,挑起太师对他的疑心,让他骨鲠在喉。他凭啥事事如意,凭啥躲在方歌吟的羽翼之下,暗地里坏事做尽,台上却风光无限?”
她一直笑得温柔可人,犹如融融春光,能够融化任何人内心里的坚冰。但苏梦枕是何等人物,当即听出她言外之意,皱眉道:“你对方应看敌意极深。”
“不错。”
“……你要杀他?”
“不错。”
到了这种需要见真章的时候,苏梦枕定力竟胜过了元十三限。他稀疏的眉毛几乎皱成一个疙瘩,脸上却无惊容。他斟酌良久,缓缓道:“你不怕得罪方歌吟?方歌吟归隐十几年,声名仍无人能及。得罪他,等同于得罪了所有正道中人。”
苏夜失笑道:“我不仅要怕昏君奸臣,怕走狗恶人,还得怕一位名满天下的大侠?难怪世间为恶者众,做善事行义举的凤毛麟角。做好人做到这个地步,真不如作恶来得痛快。”
她说完了,笑完了,笑容才逐渐消失,正色道:“我既然敢对付方应看,就不会顾忌方歌吟。不过,方应看行动愈发小心,也许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她想去南方,是为了朱?业热耍?参?锩?┱欧缬曷ピ诮?系牡嘏獭s氪送?保??残枰?鄯当狈剑?绦??偌嗍樱?呕??稚比恕k拇蟮锻酢7接?础9?岷筒叹谒?娜挝衩?ド稀?br>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对元十三限亦未多说,只提过一次方歌吟。元十三限猜出她想为难方应看,但方应看主持了元神府的围杀行动,为了马到成功,不惜派好友和亲信助阵,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他。他若以此事为由头,立誓杀方应看报仇,相信方歌吟也不能说理由不够充分。
至于其他人物,她索性一个字不提,严密保守心中秘密。纵观整个中原大地,唯一可以取得她信任的,只有苏梦枕本人。他问了,她便详详细细,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他。
另外,在此期间,她将拨冗去一趟洛阳,问清楚雷媚、雷震雷、雷损、关昭弟等人的昔年往事。温晚乃是当年的知情者之一,与苏雷两家交好,知道的内情多过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她得让他把那段故事吐露出来。
她叙述计划时,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提出几个疑问。他不怀疑她的能力,也不质疑她的用意,单纯只是帮忙分析,剖析计划的可行程度。
刀王拱卫方应看,日夜同进同退。天泉山上死了两人,元神府中再死两人。方应看在一年当中,失去一半护卫,显然颜面大损,恐怕不会再派刀王出门办事。
而且他心里怎么想,从来没有人能看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重掌楼主权柄。他竟照常送来重礼相贺,似乎不记得当时帮白愁飞挖掘密道的,就是他的八大刀王。
方应看尚且如此,蔡京更不用说。他为相日久,根基深到不可撼动,在朝廷、在深宫、在江湖,均有大批友军同盟,且深得皇帝欢心,拥有只手遮天的地位。二十年来,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成功。连长孙飞虹那等人物,都惜败于元十三限,其他人似乎试都不必试了。
更糟的是,诸葛神侯亦不赞成江湖侠士刺杀蔡京。他曾说过,蔡京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各自拉拢人马争权夺利,陷入更严重激烈的党争。党争亦必定波及江湖,引发武林帮派摩擦斗争,极易造成血流成河的悲剧。中原动乱之时,外敌将瞅准时机,再度入侵宋国疆土,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情势说不定比现在更糟。
正道魁首已亮明立场,普通江湖人只能徒唤奈何,等着他在未来的某一天,说动皇帝进行肃清和改革,由上而下地拔除蔡党。他们万万猜不到,直到烽烟四起,汴梁城破,照样还是等不到。
与后台深厚的方应看、众望所归的蔡京相比,“招讨大将军”童贯居然是最容易的目标。他平时居于深宫,常人难近。但皇帝喜爱出宫走走,结识花街柳巷的名妓花魁,最常陪伴在旁的亲信正是童贯。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几年如一日地追查踪迹,早晚能在宫外遇上他们。以苏夜的武功修为,见到他的人之后,杀不杀仅在一念之间。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黑光上人横死元神府,势必吓倒皇帝,导致他暂时放弃出宫猎艳。她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类似机会?
总之,两年时光看似很长,实则取决于她的运气。她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才可能成功摧毁这几座压在朝野头顶的大山。
太阳渐渐行往天幕正中,不知不觉中,时间居然快到正午了。苏梦枕颈后垫了个枕头,和她讨论至今,不但未觉疲惫,目光还越来越明亮。
奇异的是,他的气质未曾稍改,仍像长夜中的寒火,只不过火种旺盛了十倍、百倍,之前是星星点点,此刻是烈火燎原,再也不必担心它会随时熄灭。
讨论接近尾声,他忽地提议道:“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的腔调十分平澹,但其中深藏着的期盼,在他目光里表露无遗。他庆幸她暂时不会走,诧异于她的雄心壮志,然后,殷盼着能帮上她的忙。他不会漏过她的孤独和忧郁,也忘不掉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毫无疑问替他高兴,可这丝浮于表面的欢愉,仅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苏夜登时一愣,似是迟疑了一瞬,接着苦笑出声,不赞同地道:“这些事情后患无穷,处理不好的话,将获得抄家灭门的大罪。我不能连累你。你得负责成千上万名兄弟,也不能被我连累。”
说完后,她陡然一声长叹,继续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终日顶着个斗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一开始起,我便考虑割裂两个身份,使人联想不到金风细雨楼。我特意来救你,别让我的心意毁于一旦。”
苏梦枕沉默片刻,澹澹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夜自觉语气太过生硬,赶紧换过话题,笑道:“此外,我建议你保守机密,继续装病,不要让人发觉你生龙活虎,大惊之余,把矛头全部指向你。但装不装都在你,我只是建议而已。”
377、第三百七十九章
苏梦枕对此不置可否, 似乎不愿在部属面前装神弄鬼。但是,他未病的时候也瘦骨嶙峋, 眉发稀疏,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病人。假如他不主动点破, 真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外人才能发觉他已经变的“正常”。
苏夜把元神府一战叙述清楚,未来计划解释明白,再交代少许琐事,便利索地离开了象牙玉塔。她离开之时,恰好见到杨无邪推开玉塔大门,忧心忡忡地走进塔内。
今天苏梦枕醒了, 一直躺在床上, 无需饭菜茶水、药汤药粉,没有下床走动,也没有召唤部属入塔见面,使杨无邪十分担心。风雨楼上上下下, 无不怀有和王小石一样的顾虑, 生怕某天醒来,楼主已驾鹤西去。杨无邪坚持等到中午,终于按捺不住,遂独自过来探问。
她看见他忧虑中夹带伤感的神情,他却没看见她。但他的忧虑绝不会持续太久,等他目睹苏梦枕身上发生的奇迹,忧虑只怕会变成喜极而泣。至于他们是否告诉别人, 就不是她想管的事情了。她向来欣赏他,信任他,他若能展颜一笑,她也替他高兴。
她方才告知苏梦枕,她救走元十三限同时,米苍穹和方应看就在元神府附近,遥遥望着府里发生的激战。方应看果真天下狡诈第一,古今机变无双,深知她对刀王的仇恨,所以有刀王的地方,绝对没有他。
也就是说,她出手偏帮元十三限,杀死萧氏兄弟,全过程都被他一览无遗。他心中作何想法,她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反正绝不是好感或激动。他必然万分庆幸,觉得幸好找了个理由,没去元神府。否则,在他出声讨要神功绝学的一瞬间,苏夜与元十三限将会合力向他出招。
她要找方应看,却得到一次咫尺天涯的错过。这不太要紧,因为她并不愿当着米苍穹的面杀他。那样做危险至极,十有八九,米苍穹能够顺利逃脱,回宫大做文章,一边告御状,一边联络方歌吟,把风雨楼推上风口浪尖。
此时,对手正方寸大乱,不停猜测元十三限逃遁的后果,以及她为何突然帮他的忙。她决定即刻离开汴梁,前往江南,让这帮大人物疑神疑鬼一阵子,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而且京城有变,蔡京八成顾不上朱?遥?赡芑峒跎俸退?牧?担?菔辈幌麓锶魏蚊?睢u飧鍪奔涠危??撬?比朔呕鸬暮檬被??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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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已鲜少犯错,这一次亦不例外。她离京之后,绝大部分发展都符合她的想象。
大约两个月后,京城里因元神府倒台而产生的变故,逐渐平息了。元十三限固然可怕,却长久不见人影,迟迟未展开报复。众人均认为,他不是死在黑衣老人手上,就是惧怕太师府的追杀,悄悄躲了起来。
他被划分至“彻底退场”的范畴,如同一只失去牙齿爪子的老虎,不再具有杀伤力。蔡党一方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依然不敢暗算金风细雨楼,唯恐哪里做得不够隐蔽,又引出那名黑衣人,招来滔天大祸。
与此同时,苏梦枕反而精神抖擞,以某几派成员狐假虎威,作奸犯科为由头,连续拔起投靠蔡京的江湖门派。那些掌门、帮主非死即伤,门下帮众弟子亦难以立足,被迫连夜退出京城,不能再为蔡京办事。
“猫魔”鲁雪夫、“倒爷”莫扎德等人一去,苏梦枕立即接管他们的地盘,扩大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围,并将他们收罗搜刮来的,准备供给朝中大臣的财物据为己有。有些人刚刚进京,床铺尚未睡热,又屁滚尿流地卷铺盖离开。
期间,楼中子弟还在戚少商指使下,佯作无意,进行迅如闪电的袭击,连续毁掉六分半堂三处重要据点。
敌对阵营之内,展开了两场关于反击报复的大辩论。他们不做反击,一是咬牙怀恨,等着苏梦枕蹬腿咽气,二是忌惮黑衣人,希望先收买一个有资格和她并驾齐驱的高手。
商议途中,曾有人献计说,不管黑衣人怎么反应,找个由头,纠集京城禁军、京畿一带的军队,像攻打毁诺城那样,迅速攻下金风细雨楼,打散楼里数千帮众,逼苏梦枕踏上逃亡之路。
然而,蔡京捋须一笑,问谁愿去承担构陷栽赃的重要任务,谁愿做先锋打头阵,谁愿意负责善后事宜,忽然之间便万马齐喑。无论文官武将,还是江湖豪雄,都极其珍惜生命,不想为区区一个苏梦枕,将大好头颅轻易抛却。
又有人提议,不如派人冒充她,连作几桩抢劫、灭门、强-奸的大桉子,然后一股脑儿推给神侯府负责,最好惊动有如天外神龙的方歌吟,引他入京除恶。黑衣人焦头烂额之际,哪里还能照顾金风细雨楼?
可是,人人都记得任氏兄弟惨死天泉湖的凄凉情状,以及熙攘人群里,两大刀王脑袋不翼而飞的当世奇景。他们若这么做了,主谋者一定会死,也一定会死得比那四人更惨。他们宁可率领官军出阵,倚多为胜,也不愿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苏夜,死了都无处说理。
最后一个主意,倒是相对安全一些。此人突然提到洛阳太守的爱女温柔,说温柔在风雨楼地位极高,在王小石心里分量极重。倘若绑架了温柔,囚在太师府,王小石马上就会方寸大乱,甚至冲动之下,不惜举全楼之力救援。入冬前,温柔逃出洛阳,返回京城,当众宣称再也不回家见爹爹了,正好趁此机会引诱绑走她。
这道良方妙计一出,包括蔡京在内,所有人瞬间想到狼狈跳出窗口的白愁飞。蔡京虽未在场,随便幻想一下,亦可想出当时的尴尬情状。他想完之后,满面笑容,点头道不如你去试试。那人立即面有难色,推三阻四,急得满头大汗,就是不肯挑起重担,充当妙计的实施者。
商量了两次,太师府内众说纷纭,始终不能达成共识。不过他们均同意,暂时把责任踢给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要六分半堂拿出诚意,休要虚言哄骗,用不值钱的便宜言语奉承太师,遇事却不肯出人出力。
辩论余波未息,江南噩耗又至。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时节,朱?页舜?紊退蘸荚撕樱?獾揭幻?媒5拿擅媾?哟躺保?恍易沉椅??e?哟躺钡檬趾螅?匦略净睾永铮?沉鞫?拢?蛔?凼?プ偌!?br>
一个黑衣老人,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用短刀,一个用长剑。若是不明内情,谁都难以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京城众人惊疑不定,由多个途径打听详情,听说凶手剑术高的出奇,用的似乎是“无剑之剑”,能空手激发剑气,顿时纷纷陷入沉思,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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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眼光极精到,手法极老练,未曾多伤一人,像是获取了内部消息,对这些暗桩一清二楚。以蔡京之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也不得不考虑内鬼的可能。
他居于庙堂之上,亦熟悉江湖驰名人物,反复斟酌“剑术高的女子”,总是跳不出那几个人选。即使他想开脱心中的嫌疑人,也找不到合适理由。
此事爆发太快,令人措手不及。江南绿荫处处,芳草萋萋,乃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这帮人却像一群无头鸟儿,无论飞向哪个方向,都很容易撞到无色透明的玻璃窗。后来,他们勉强收拾心情,想出一些对策,聚在同一处预备反击。那女子又不见了,几个月没有下手作桉,似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蔡京日夜翻阅江南送来的线报,越翻疑心越浓。他最终注意到,有人目击在长江某一渡口,一名清艳风流的少年用京畿口音,付钱雇船过江。少年渡江之后,南方便重归平静。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把疑窦深埋在心底。横竖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方、米两人,亦不会惊讶于他们私下生事。况且,说不定这只是一场陷害,就像他曾经主使的许多次那样。
苏夜冬日离京往南走,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盛暑时节。汴梁城裹在一片浓绿之中,四处可听虫鸟鸣叫,一派繁荣富贵景象,比起江南的风流纤巧,另有一派北方的典雅大气。
她并未放弃江南,只是故意麻痹敌人,给他们提供放松、休息、松懈的时间,再杀一个回马枪。回马枪是否有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把目光转向童贯,尽可能快地刺杀他,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她一回来,便去了小甜水巷,潜伏在“白牡丹”李师师住处附近,守株待皇帝的车驾。由于风雨楼持续占着上风,无需她多事干涉,她甚至未在风雨楼中人面前现身,自顾自地等待兔子撞到树桩上。
她起码等了一个月,没等到当今天子,反倒等来了一位熟人——乔装打扮,扮成肥胖老年富商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378、第三百八十章
李师师声名鹊起后, 一路走红,力压原来的孙三四、徐婆惜等人, 几乎成为公认的京城四大名妓之首。
惊涛书生久闻白牡丹艳名,兴趣日益浓厚, 希望一睹她的芳容。不幸的是,李师师所在的小甜水巷,乃是风雨楼辖下的地盘。王公大臣尽管前来无妨,六分半堂中人却得暗自嘀咕一下。
因此,他粘上胡须,涂黄皮肤,挤出许多褶子, 拿着一盒金锭, 一盒珠玉宝石,登门求见这位花魁。
结果他来得不巧,这一天,李师师正在招待其他贵客, 无法出来相见。这既可能是事实, 也可能是她的托词。但吴惊涛在美貌佳人面前,向来毫无脾气,一听对方婉拒,便点头哈腰地走了,压根不觉得受到了冒犯。
时值酷暑,天气极热。他以前受过内伤,难以用内功抵御炎热, 只热的满头大汗,不断用手帕擦拭。他边擦汗,边挪动肥胖的身体,挤进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声吩咐后,马车轮子粼粼转动起来,载着他前往不动飞瀑的方向。
其实他不易容,风雨楼子弟也未必愿意在李师师香居附近,和他大打出手。他只是认为易了容,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更可以避免自己肚皮再开一个洞。但不易容已经很热,易容完毕更热。他进了车子,赶紧撕掉假胡须,拿帕子拂拭下巴,吸干屡屡滚落的汗珠,顺带拭抹脸上的黄色颜料,忙得不亦乐乎。
他忙个不停,马车则平稳迅捷地向前奔驰。拉车的马异常神骏,明知车上多了三百斤重量,仍和没事马似的,沿大路小跑着前行。吴惊涛刚刚擦干颜料,忽觉车子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行礼问安声,以及两名熟人的答话。
话音未落,车帘陡然掀开。邓苍生、任鬼神两人一前一后,蹿进马车,同他打了个招呼,大模大样地在侧边坐下。
惊涛书生微觉不满,却不肯多说,把那方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塞进袖口,慢条斯理地道:“今天真热,蝉儿都叫得无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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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苍生无意与他讨论天气,屁股刚沾着座位,便气咻咻地说:“你说,苏梦枕怎么还不死?人人都盼他死,可他就是不死。”
任鬼神不说话,像是让出了一份荣耀。吴惊涛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病痨鬼的命,说不定长着呢。说不定你我都死了,他仍然活着。”
邓、任两人上车之前,特意吩咐车夫,要他把车子赶到僻静地方,不要去人多的分舵和总舵。于是,车子再度行驶后,去的并非不动飞瀑,而是附近的偏僻小巷巷口,停在一株很有名气的百年榕树旁边。
这时候,吴惊涛从另外一个袖口,扯出另外一方手帕,却不继续擦汗,把它握在手里,握成一个洁白的球。他澹澹道:“两位找我啥事?”
邓苍生见他如此痛快,便不再绕弯子,沉声道:“吴兄,你鲜少离开总堂。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一定有所耳闻。”
吴惊涛道:“是又怎样?”
任鬼神终于开口,助攻道:“你终日瞧着雷姑娘愁眉不展,为堂子里的兄弟费尽心血,难道……难道不想替她做点什么?”
当日雷纯献计给蔡京,等同于递上了一份投名状。从那以后,六分半堂半公开,半遮掩地加入蔡党阵营。他们出过不少力气,帮蔡京及其同盟亲信办事,譬如运送童贯杀良冒功,从边关百姓那里劫来的钱财粮草;护运蔡京赠给“神霄羽士”林灵素的珍奇异宝;保护江南往京城进贡的花石纲。
凡是这等苦活、累活,抑或遗臭万年的活计,都被蔡党交给他们来做。
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想要好处,就得让人家知道他们有用。然而,金风细雨楼多次从中作梗,打劫六分半堂的运输镖队,将镖货或抢走或毁掉,所以十次当中,起码有三四次运不到目的地。
蔡京表面温言抚慰,实际颇为烦恼,总派人到不动飞瀑去传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质疑他们实力不如金风细雨楼。此后,六分半堂特意设下圈套,用皇城禁军、大内侍卫假扮堂中成员,护送一趟内库镖银,故意卖个破绽,引风雨楼去抢,意图掀起上动天听的巨大风波,让皇帝下旨剿灭对手。
但说来奇怪,偏偏这一次,风雨楼毫无动作,恍若未闻,任凭镖队大摇大摆地经过。侍卫们顶着炎炎烈日,奔波了一整天,虽不敢埋怨太师,却议论纷纷,给六分半堂扣了个“无能”的帽子。
假镖队平安无事,真镖队却出了事。六分半堂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勾结,然送往京城的一批可疑兵器,被人一掠而空,经过检查,全部沉入湖底。两桩坏消息接踵而至,令雷纯黛眉微蹙,怔然望着窗前兰花,迟迟不发一言。
她在六分半堂下属面前,依然柔弱中透着自信,婉约中透着坚强,似乎永不会被风雨打倒。等回了踏雪寻梅阁,她的忧虑与哀愁便像雪里白梅的清香,幽幽散发出来。惊涛书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奈何他不是能出主意的人,只好静等她的吩咐。
在同一段时间当中,金风细雨楼不需效忠任何人,亦无后顾之忧,活得比六分半堂痛快十倍,令人眼红嫉妒,日夜期盼他们倒个大霉。邓苍生与任鬼神原本就内心怀恨,如今恨上加妒,心头怒火熊熊。两人商讨数日,想出一条似乎很妙的妙计,有心立个功劳,便来找外出的惊涛书生,先说给他听听。
这条妙计历史悠久,曾被无数人物用过,加上无数变化,但追根究底,无非“栽赃陷害”四字。
两人同样很清楚,皇帝喜爱出宫猎艳,哪怕在上元佳节,也会离开后宫嫔妃,到城里与宫外女子相会。有蔡京助阵,想得悉御驾在宫外的行动路线,可谓轻而易举。而风雨楼中,不少人满腔热血,深恨昏君奸臣,认为赵佶若不懂做皇帝,就该换个人来做。如果机会来了,他们绝不惮于刺杀赵佶,一吐胸中恶气。
两个前提加在一起,便有利用余地。蔡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圣驾将于某月某日,出现在某个地点,引类似人物前去行刺。他们去了之后将发现,车里坐着的人并非赵佶,而是被高手护卫着的朝中大臣。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凶手的首级俱在,第二天到御前一说,皇帝必然龙颜大怒,下令发兵剿灭这批“贼寇”。御旨在上,外加蔡京暗中运作,推波助澜,还怕大军踏不平天泉山?苏梦枕虽然拿着免死金牌,却不能豁免谋朝篡位的大罪。任他才高八斗,智比张良,到时候也只能自认倒霉。
邓苍生说,这条计策难免得罪朝廷贵人。不过,他们把黑衣老人当作心腹大患,极其忌惮江湖中出现不受控制的绝顶高手,小小冒犯何足道哉。任鬼神说,此计若成,金风细雨楼会像过去的天狼社、权力帮那样,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使六分半堂再也没有敌手。
吴惊涛听两句,嗯一声,大有不耐之意,却不曾打断他们的话。他听完了,把帕子重新按到脑袋上,抖了两下肥肉,慢吞吞地道:“这很好啊,两位才具果然不凡,至少我吴某就想不出这等主意。但两位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所谓问题,指的当然是“你们找我干什么”。
邓苍生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不动声色地答道:“吴兄深得雷姑娘信任,是她的心腹之人。你可否替我们说说?计策是否可行,凭她一言定夺。”
狄飞惊与雷纯时有分歧。前者坚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不欲搅入蔡党与江湖正道的斗争;后者坚持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担上恶名,便应该为六分半堂谋夺利益,而非与正道作对在先,惹太师不快在后,腹背受敌实为不智。
邓、任两人想要这场功劳,又怕惹恼狄飞惊,便准备拉惊涛作大旗,用雷纯的名字压制这位大堂主。
任鬼神特意提起雷纯的愁容,只为从感情方面打动惊涛书生。果然,惊涛书生略有动容,并无逐客之意,反倒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语。两人心底渐渐升起希望,却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含煳地说:“雷姑娘没叫我做这件事,我不感兴趣。你们要说,自己去说吧。”
邓、任互视一眼,满眼均是失望。任鬼神道:“吴兄去说的话,雷姑娘必定十分喜欢。我们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你可差远了。”
吴惊涛揩着汗,摇着头,答道:“天太热了,我不想动弹。再说,六分半堂的敌人与我何干,又不是雷姑娘遇上麻烦。京城里值得管的事那么太多,莫非我每样都要去管一管?”
邓苍生苦笑道:“好吧,吴兄不肯,我们也不能强求。”
他与任鬼神相交多年,虽无同生共死的情谊,对彼此却相当了解。惊涛书生出言拒绝的一瞬,两人同时打定主意——绕开狄飞惊,直接去太师府求见蔡京。
反正这场对话,发生在人迹罕至,仅有蝉鸣的大榕树下,狄飞惊收不到线报,也不会知道他们自行其是。吴惊涛这胖子嫌热、偷懒、不爱揽事,便让他融化在马车里好了。
他缓缓起身,想要再说几句场面话,就此告辞,却觉足底有异,彷佛一株柔嫩的幼苗,顶破马车车板,碰到他脚上穿的靴子。这触碰轻柔至极,毫无杀气,迷惑了他们的直觉与感应能力,使人不疑有他。
邓苍生咦了一声,垂眼去看时,倏然间寒气大盛。幼苗化为锋锐至极的黑色刀光,由下而上,一刀钉透了他的脚,把他钉在原地。
379、第三百八十一章
这柄刀拔出去的时候, 邓苍生才感觉到疼痛。
刹那间,马车底板向上掀起, 涌出一股凛冽凌厉的刀气。刀气将木板和铁条撕得粉碎,让马车在弹指之间, 变成一个只有车顶,没有车底的奇怪东西。
马车若是酒瓮,吴其荣等三人便是瓮中之鳖。最诡异的是,刀劲卷碎车板,如女子的纤纤素手撕碎棉絮,竟未发出任何声音。车内狂风大作,寒气无所不在, 无孔不入, 看似狂放奔涌,其实全在用刀人控制之下。
别说马车四壁,就连用普通麻布制成的车帘和窗帘,亦未扬起哪怕一个小角。幻想的雷霆万钧, 与现实的悄无声息, 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邓苍生骇然抬脚,尚未用力跃起,已随碎裂的木块一起下跌。
马车外面,夏蝉躲在树荫里鸣叫不休,用尽全身力气呼唤伙伴。车夫坐在大榕树另一侧,手里举着个水壶,往口中不停灌水。蝉、马、马夫三者, 全没发现惊-变就在眼前。这时候,不论动物还是人,直觉都失去平时的效果,沦为俎上鱼肉。
吴惊涛本来很热,摊平了那块揉搓成球的帕子,准备继续他的擦汗大业。但夜刀一出,车中温度倏地跌落。他既觉得寒冷,又觉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手帕伸到一半,人已冻的像个人形大雪糕。
他眼光一扫,看见车底卷起一抹黑光,居然辨不清是刀光,还是衣袖挥动时产生的黑影。黑影碰上邓苍生,犹如沼泽碰上不幸的行客,当场将他吞了进去。
邓苍生双足触地,面容似哭似笑,下意识双掌一并,急刺前方。“苍生刺”带起的锐风,像一声尖利的急哨,穿透重重黑光,然后一下子没了声息。
他不想力战至死,他想逃。他的脚骨遭人一刀刺碎,但他还是想逃。可惜事出突然,双方距离太近,没有他腾挪转移的余地。
他肩上多出一只手。这只手温和有礼地按着他,力气不大,却按得他动弹不得。任他如何运功聚气,全身内力疯狂涌向肩头穴道,仍是徒劳无功。他苦修苍生刺近三十年,眼下成了小孩子的乱戳乱刺,被人家轻而易举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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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片铁条纷然落地,叮当声不绝于耳。异声方起,车底的人已完全站直身体,从容环视着这辆不太大的车子。
惊涛书生乃京城有数高手,地位举足轻重。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常人面前可以故作姿态,居高临下,一举一动都是施恩,今日却遇见能对他居高临下的敌人。
他离开李师师香居时,苏夜已躲在他马车底下,蜥蜴般吸附着车板。她听说了六分半堂近期助纣为虐的业绩,一时兴起,想吓唬一下他们。
结果车子跑着跑着,前面来了邓苍生和任鬼神。惊涛书生没想到,她也没想到,疑惑地听完全程对话,方知六分半堂日子过得不痛快,绞尽脑汁对付苏梦枕。邓、任两人筹划毒计,试图勾结朝廷官员,让金风细雨楼犯下不赦重罪。
此计不可谓不阴险,一旦成功,很难找到对策化解。楼中子弟,确实不爱买“明君圣主”、“圣贤天子”的帐,有心刺王杀驾。而且朝野坑瀣一气,只需几个时辰,蔡京便可上下安排周全,做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听得心头火起,频频冷笑,陡然发觉他们自觉无趣,想告辞离开,当即拔刀暴起,一刀刺向邓苍生。
车中三人,全部在她手下栽过一次。吴惊涛肚皮开了个洞,年关之后方才愈合。邓、任在天牢里住了好几天,幸得雷纯打点关节,将他们从狱中提出去,半路潜逃不动飞瀑。也就是说,他们注定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不行,三个人照样不行。
事实上,邓苍生惶急无措之时,任鬼神吓得忘了“逃”字怎么写。他眼中只有腾腾升起的黑气,彷佛上天降下一场无路可逃的灾难,把他困在了灾祸正中。
他们甚至没真去害苏梦枕,只是在商量应该怎么害。难道黑衣人具有天眼通、天耳通,别人一谈相关问题,她便用缩地千里的神功赶到,杀死所有敢这么谈论的人?
但是,苏夜原本无心追杀他们。她在等候皇帝的御驾,等候陪伴皇帝的佞臣。惊涛书生偏偏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点,参与讨论了不对的话题。再给他们两个脑子,他们亦猜不出她的行动方针。
任鬼神背靠板壁,匆忙向下张望,恰见邓苍生七窍流血,软软瘫成一团,颈中有个偌大的血口,正在往外喷血。他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不及寻找目标,右掌凌空噼出。
虽是慌忙出手,掌力仍沉重至极,如一柄无形巨斧,先撞车顶,再垂直落下,倏地划开他身前的强大压力,令新鲜空气重新涌回,形成往返奔流的狂风,一时间风声大作。
他出掌之际,自然是尽力而为,不敢保留分毫实力。鬼神噼一出,掌力长达丈余,可以隔空噼杀对手,与苍生刺相映成辉。因此,邓苍生应付不来的高手,他也一样不行。
掌风呼啸,驱散茫茫黑光,震碎对面车壁,露出车外明媚的天光。他以为自己击中了目标,其实压根没有。他的胆气早已不见,精神早已萎靡,在潜意识里,一心指望旁边的吴惊涛。
他知道,黑衣人绝不会给出第二次机会,再让雷纯打点一次,使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刑部大牢。今天的输不是输,而是死。即使他全力以赴,照旧要输。何况他现在九分心虚,一分侥幸,毫无豁命死战的觉悟。
最后一片底板也碎了,死了的一人、活着的三人全站在地面上。任鬼神前方,霎时间空无一物。不知何时,黑影离开原处,以鬼神难测的身法,移离他雄浑激厉的掌力,来到他身侧,落在他和惊涛书生正中间。
马车天翻地覆,碎了起码一半,终于惊动拉车的两匹骏马。它们不懂武功,却懂得判断险境,忽觉背后升起超越勐兽的恐怖杀气,顿时打个响鼻,扔下兀自在乘凉的车夫,奋蹄奔向远方。
这一奔,苏夜和吴惊涛犹可,却苦了任鬼神。
车板断开,轮子与车厢的接辕部分亦支离破碎。车身一动,仅剩的连接部位立刻被拉断。四只车轮分崩离析,滚往四个方向。骏马凭着自身蛮力,硬拉着失去了轮子的木制车厢,疯狂地埋头狂奔。它们速度既快,力气又大。车厢几乎平地飞起,噔的一声,正正撞在任鬼神后脑处,把他撞的前后乱晃,失去平衡。
他已然魂飞魄散,后脑受到撞击,还以为身后也来了敌人,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乱迸,身畔异香大盛,还伴随着几记悦耳动人的乐声。
吴惊涛胖胖的身躯往下一扭,任凭车厢自头顶飞过,自身毫发无伤。他择机出手,一出手便尽出绝技,将“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发挥到巅峰境界,全身功力汇于双掌,平推向苏夜。
这双手掌绽出七种不同的色彩,彷若自掌心飞越的小小彩虹。色彩交织驳杂,混成一种奇异的夺目彩光。任鬼神闻到的异香、听到的乐音,全部来自这双手掌。
彩虹越空而至,彩光胜过春夏的所有鲜花绿草,香艳极了,也凶险极了,浑不像一个胖子能够用出的武功。
忽然之间,彩虹落入一道冲天而起的深黑高墙。不,这不是高墙,而是山峦峰岳,是他吴其荣必须跋山涉水,气喘吁吁才能过去的险地。可他们明明身处小巷巷口,头顶是碧树苍穹,足下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哪来直耸入云的高山?
他心念电转,白皙嫩滑的皮肤上又渗出汗珠。刚才他的汗水被惊回体-内,此刻再度涌出。幻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无计可施,瞪着那座虚幻中的山川,试图用目光穿透山脉,瞧见黑衣人的真实位置。
与此同时,他飘了起来,迅捷无论地往旁边飘移。他体重大的惊人,但轻功也高的吓人。事到如今,他可不是为了炫技,而是为了保命。他暂时克制不了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只知道决不能犹疑不动。
时间漫长的好像停止了,实际仅过去几秒钟。他一动弹,幻象戛然而止。炎热的空气又一次包围了他,那枯燥的蝉鸣也频繁响起。然而,幻觉消失,现实世界亦出现变化。他满目都是血光,鼻端闻见血气,因为在他出神期间,任鬼神已经死去。
任鬼神死时,脸上仍有茫然之意。他死前是后悔?是懊恼?还是悟透了人生道理,认为自己不该去献媚争功?雷损收买他们,要他们投靠六分半堂。他死后,雷纯继承遗志,持续拉拢,给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好处。到了这时,一切好处如镜花水月,悉数成空。
两匹马拉着车厢空壳,远在十余丈外,还在夺命狂奔。车厢终是不如轮子那样平滑,不断磕磕碰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也拖慢了它们奔跑的脚步。
大榕树下,有一堆残骸,一方洁白的手帕,一个双手前伸,面团一样堆在那里的吴其荣。那名车夫武功低微,始终懵懂无知,听见骏马长嘶,才惊跳起身,愣愣望着楼中地位超然的吴惊涛吴供奉,和那个似乎刚从地底冒出的黑衣怪客。
380、第三百八十二章
那名车夫拎着水壶, 呆如木鸡地站在树荫的阴影里。
他当然练过武功,而且武功还不错, 至少能与发党门下弟子打成平手。雷纯叫他给吴惊涛赶车,连续送出数名美貌舞娘, 都是投其所好,刻意拉近双方关系的做法,亦可烘衬惊涛书生的身份地位。
他对此并无怨言,因为吴惊涛大名鼎鼎。他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生活给人的意外总是那么惊人。他尚未喝够水,车里的人已死得一干二净。
那四人动起手来, 如同紫电惊雷, 快到让他目不暇接。他听见巨响,看见马车轮子脱落,骏马狂奔而逃,鼻端闻到鲜血特有的腥气, 不禁大惊失色, 赶紧起身查看。
然后,他眼花缭乱,满眼都是纵跃腾挪的人影。兔起鹘落间,一道黑光缭绕如盘龙,张牙舞爪,势不可挡。鲜血自黑气里一滴滴洒出,人影亦由动转静。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吴惊涛猝然落地,周身肥肉剧震,一反常态地大吼出声,肚腹好一阵抖动,向前扑倒在地,再也没能起身。他身下不断淌出鲜血,血液越流越多,最后形成一片血泊,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凌空摔落时,车夫眼中的“黑龙”已经消失,化为一个衣袍漆黑,似能吸收日光的黑衣人。按理说,影子是虚的,人才是现实存在的鲜活生命,但这人现身之后,仍然有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在是非常诡异。
她笔直挺立,纹丝不动,却可带动周边气氛,让榕树附近的景象似真似幻,宛如一场梦境。
纵使如此,车夫心中惧意不减反升,直觉她并非什么江湖高人,而是一种特殊存在,绝非他有能力抵御和理解的。兔子急了会咬人,但他连兔子都不如,恨不得化身成另外一棵树,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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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看一眼三具尸体,再望一下远处渐渐停住的车子,微微一笑,顺手把刀收回衣袖。
那声大吼,凝聚了惊涛书生濒死时的功力,响彻七八条长街,十来片民居。蓦地,东西方向同时传来尖利悠长的哨声。若她感应的没错,六分半堂帮众已应声而动,分成数支小队,以极快的速度赶来相助。
如果她愿意,大可留在此处,再开一次杀戒。但她杀人永远有目的,从不以杀戮为乐,自认今日的惩戒够多了,便转头望着车夫,笑道:“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一转头,登时压力倍增。车夫右手当即松开,水壶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往旁边。他勉强回答道:“不明白。”
苏夜见他失魂落魄,摇了摇头,笑道:“随你吧。如果总堂主或大堂主问你,你就告诉他们,走狗没那么好当,需要付出代价。如今,我便是那个代价。你可记住了?”
她口气十分平和,却让人无法拒绝。车夫鸡啄米般地点头,哪里敢说“不”字。苏夜再次笑笑,身影一闪,已没了踪影,像是凭空消失在空气当中。
黑衣人离去后不足一分钟,分舵的先锋小队匆忙赶到,发觉死者竟是一位供奉、两位堂主,惊得不知所谓,上下左右四处乱看,生怕某个黑影倏地跳出,一刀一个地杀了他们。
他们不仅心情紧张,而且万分无奈。吴惊涛武功极高,名列京城六大高手,除了雷纯本人,谁的面子都不买。他上次受伤,今次身死,说明他绝非黑衣人的对手。六分半堂规模宏大,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但历数总堂及各处分舵,武功堪与他相比的人物,一只手便能数的出来。
雷纯原本想借元十三限救她的东风,与他打好关系,让他和吴惊涛一样,为六分半堂所用。可惜的是,元十三限自暴自弃,对所谓的“仕途”失去兴趣,更没打算争雄江湖。
那个时候,他身边已有一个娇媚机灵的无梦女,无时无刻不在奉迎讨好他,把他当作无人可敌的后台。雷纯若不想放下身段做人小妾,魅力便大打折扣,驱使不动这位当世豪杰。
她失去唯一的人选,一时半会间,找不到匹敌苏夜的高人,实在是焦头烂额。以她的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上贼船易,下贼船难的道理。但苏夜太过棘手,犹如一个铁了心帮助苏梦枕的方歌吟。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紧紧抓住。
退一万步说,佛堂围攻之时,米苍穹、朱月明等人均认为苏夜必死无疑,焉能怪她判断失误?围攻失败,别人死的死,逃的逃,远避的远避,各有各的去路。六分半堂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遇上进退不得的巨大麻烦。
蔡京的确欣赏她,认为她智计过人,举止有度,既有大家闺秀的心胸风采,也有江湖领袖的杀伐决断,远远胜过那不中用的白愁飞。他曾公开承诺,愿意全力扶植培养她,朝野齐心,除去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七大寇、天机组等草寇势力。成功之后,六分半堂的地位不言而喻,将直追昔年的权力帮或长江水道,雄视天下,当世再无敌手。
当然,这个承诺有前提条件——六分半堂必须死心塌地效忠,决不能明一套暗里一套。倘若她生出异心,那么蔡京能放弃白愁飞,更能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这一年里,黑衣老人露面救走元十三限,再无其他动作。六分半堂戒备已久,慢慢地松懈下来,以为她领了片酬退场,不会欺负他们。谁能想到,惊涛书生一出门,立刻上演恐怖片续集,惨死在自家地盘上。
他的死,有如雪上加霜,引发无数流言与议论。京中尚且如此,外地更不必说。但凡长了大脑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深夜睡不着觉,便扪心自问,是否应该见风使舵,当一位识时务的俊杰。
他们自然不知道,苏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并无持续报复的意思。她杀死吴惊涛,仅是因缘际会,而非蓄意寻仇。怪只怪他出门前未看黄历,邓、任两人登场的不是时候。
她偶尔闲来无事,站在六分半堂的角度思考,也觉得自己十分难搞。如果她是雷纯,便一横心一咬牙,利用完了就跑,脱离蔡京控制,不再理会来自太师府的命令。对她而言,这还是个三方对垒的问题,端看谁能沉得住气,谁吃的亏更大。
雷纯反悔之后,蔡京固然会气满胸臆,甚至怒不可遏。但他已有了风雨楼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为难六分半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万一手段用得急了,竟造成两家联手对抗他,岂非自找麻烦?
太师府与六分半堂可以合作,与风雨楼则万万不行。雷纯能接受做傀儡,苏梦枕则不能。两者均不服管教,那就应该抚恤前者,针对后者,最多派人进行挑拨,让双方互斗,绝对没有先报复六分半堂,让苏梦枕坐山观虎斗的道理。
也许雷纯看中了太师府的高手,急于补充新鲜血液,和苏、戚、王三人对抗,抑或想在未来的大战中,获取朝廷官府的支持。这个想法确有道理,但苏夜思前想后,仍感觉好处抵不过损失,不该为此冒险。
她一边替对手操心,一边窝在小甜水巷,继续进行蹲点计划。然而,她自身寒暑不侵,春夏秋冬都是一样舒服,便忘记了贵人们的心思。
天气太热,无风时干燥难耐,有风时就像被吹风机的热风吹拂,出汗半点也不少。皇帝养尊处优惯了,肯定愿意坐在宫中,叫人拿水果打扇子,在宫殿四角放上冰块纳凉,不想顶着满头大汗,离宫到民间嫖-妓。
苏夜等候多日,直到夏去秋来,才陡然悟透这个道理,不由暗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君臣全都懒惰成性,居然畏惧区区酷暑。在此期间,她还见过一身白衣,潇洒飘逸的戚少商,并趁机扔给他一封信,提醒他,风雨楼有可能遭人陷害,要他们记得约束子弟,千万不要中计。
连戚少商都结识了李师师,皇帝仍然影踪全无,似乎完全不着急。
以前是别人无奈,现在轮到了她。她倒没有失去耐性,只是觉得有点浪费时光,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先去江南收购地产,看看能否凑够万亩土地,等秋天回来也不迟。若到秋高气爽之时,御驾仍没来过小甜水巷,她便得考虑从另外的途径入手,用新方法接近童贯了。
她犹豫不决,如同一个变-态,每天藏在阴影里、屋顶上、租赁的房屋中,长期关注李师师的居所。她有时潜心练功,有时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决定还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体谅她的坚韧不拔,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回应。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云收雨晴,气温骤降十度有余。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可爱,风中亦带出丝丝凉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热,令人心旷神怡。
立秋当天下午,一辆外观低调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缓缓驶进小甜水巷,直扑李师师所在的宅院。苏夜见到这辆车子时,也看见了她苦候数月的人。
381、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坐在马车里, 面带笑容,欣悦而快乐。
这七八年来, 他发胖了,身体日益沉重, 力不从心的感觉愈来愈频繁,远远比不上登基前的灵巧敏捷。但他和人蹴鞠时,仍然次次都赢,可见能力之高低,不在胖瘦与否。
他的书法、画作,也精益求精,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堪称当世难得的巨匠。他自豪之余, 从来不和旁人明说,只在心里偷偷摸摸,把自己册封为青史排名第一的风流天子。
在常人看来,他未免有点玩物丧志, 沉溺和朝政无关的个人爱好。他却不这么想, 因为朝廷人才济济,臣民忠诚可靠,文有蔡京、王黼,武有童贯、梁师成,皆为赤胆忠心的罕见良臣。他身为天子,何必像个老财主似的,终日计较琐碎小事, 大可将朝政要务交给臣子去做,自身则负责主持朝会、浏览奏章、下达命令、在御旨上印玺等真正大事。
最紧要的绝非识人的慧眼,处事的能力,而是驭下之术。只要他把“人”管好了,自然事事随心所欲,理政如臂使指,只需垂拱而治,当个太平天子。
每当他想起这些道理,脸上都会泛出微笑。他屡屡记起,连蔡京那等能臣,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术下,对他毕恭毕敬,心服口服,实在令他扬眉吐气。相比之下,诸葛正我显然迂腐不化,着实可恶。若非还要借他的威名,派他的门徒追踪缉拿凶犯,他早将他贬斥边疆,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臣贤德,武将勇勐,南有苏杭北有汴梁,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呢?最妙的是,他一个月前,有缘认识了艳冠京华的李师师。
京城里的青楼花魁、头牌姑娘,他见过一大半,又和其中惊才绝艳的几位长期来往。但是,李师师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他欣赏过她的绝代风华,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
她美丽至极,多才多艺,精擅琴棋书画,歌舞炉火纯青,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且毫无青楼中人的风尘气,有如寒玉凋成的美人。据说,她还懂得一些武功,有过人之能,比诸寻常女子,多出一抹让人啧啧称赏的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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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只见过她两面,却恨不得日日相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琼楼玉阙、皇城深宫是桎梏,应当去做个山野村夫,每日“采菊东篱下”之后,便去寻觅佳人,共度风露良宵。
马车刚离开小甜水巷,他便打定主意,下个月一定得再来一趟,而且要带知情识趣的一爷,不带大煞风景的舒无戏。今天,他逗留的时间稍长,舒无戏便再三进言,劝他起驾回宫,浑不管歌舞正酣,而他正龙颜大悦。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后面跟着童贯童大将军的车。舒无戏、朱月明等人乘坐马匹,在车外伴驾缓行。他们沿途早有布置,依然十分警惕,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惊了圣驾。
天气冷热正好,城中秋意渐浓。皇帝用过午膳方走,现在半坐半躺,被温暖的阳光照着,难免生出丝丝倦意。他本不想睡,打了一会儿如意算盘,倦意竟浓到无法抵抗。他的头脑迷煳起来,眼睛也慢慢合上,呼吸平缓细弱,离沉睡只有一线之差。
无数互不关联的凌乱思绪,在他心底毫无规律地乱窜。他知道,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再过一刻钟,便可进入内城。然后,他朦胧地想起那些亲近的朝臣和内监。
蔡卿无疑值得信赖,诸葛那老儿……其实也可以。因此,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会做的事——让这两人相互制约,彼此掣肘,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谁也不能坐大。这是他在权谋方面的得意之作,屡次赋予他强烈的信心。
“阿一”当然很好,舒无戏也就凑合吧。米有桥人如其名,办事似乎真的很有办法,至于方应看……唉,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不是他义父方歌吟。诸葛正我一个人就让他厌烦透顶,如果再来另外一个……帝位干脆让给他们去做好了!
他的思维一刻比一刻迟钝,即将沉入梦乡。忽然之间,他看见一幕荒稽无伦的画面。
他到南郊祭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漫天黑云,云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泼泼洒洒,躲都无处去躲。紧接着,半空金蛇蜿蜒,轰隆一声,闪电正正击中他身前的土地,彷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条,险些伤害到他。
他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准备把司天监的人拖出来问罪,忽地又听天边雷声滚滚,来势奇快,接连在他头顶炸响,直震得他双耳发麻。
皇帝如同打挺的鲤鱼,几乎从软榻上水平弹起。他双手均捂着耳朵,脸色青中泛白,心脏在胸口处砰砰乱跳,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喉咙。
与此同时,他漫无目的地胡乱瞥了一眼,发现车内满是烟雾,外面人喊马嘶。而那震耳欲聋的雷声,竟不是噩梦,而是火药爆炸的巨大响声。他的视线虽被烟雾遮蔽,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浓烟里透进来的火光。
说是巨响,其实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之所以吓成木凋泥塑,只因长了一双娇嫩尊贵的龙耳,此生不知危险为何物。这个时候,他满心想开口叫人,都愣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尚未叫出口,车帘已被人一把掀起。
朱月明匆忙探头进来,见他平安无事,眉头立时松开,急匆匆地道:“圣上恕罪,是臣等照顾不周,以致有狂徒冒犯圣驾。”
皇帝想说,这不是冒犯,而是弑君,这不是狂徒,而是犯上的十恶不赦之人。但话到口边,他嘴唇颤抖不已,怎样也说不出斥责语句,只好颤声道:“一共有多少人,你们可抵挡得住?开封府呢?开封府的人来了吗?”
他急切间能想起开封府,也算不容易了。开封府的衙役捕快当然没来,也没资格听闻天子嫖-妓的宫闱秘事。朱月明听他问及人数,脸容陡然扭了一扭,露出一个怪相,答道:“舒统领正在拦阻贼人,容臣先瞧瞧。”
火还好说,烟雾浓烈呛人,且有愈来愈浓的趋势。朱月明一掀帘子,黑烟当即随风涌至。皇帝呛得咳嗽不止,双眼也呛红了,边咳边道:“快,快,送朕离开这里!”
朱月明何尝不想离开。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可在他手上出事。怎奈敌人来头甚大,打出的雷火硝弹,似乎是江南霹雳堂的杰作,专门用来掩护后路,杀伤力十分有限,生出的烟却一飘数十丈,浪花泡沫似地层层堆叠,让两辆马车云山雾罩,在烟气里若隐若现。
火弹连响,舒无戏行动快如闪电,迅速带着几名江湖高手,围向皇帝的车驾。他目现神光,拔刀出鞘,当空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也不见有什么特别动作,自有凛烈刀风横掠狂扫,荡尽灰黑交加的浓烟。
烟雾像黑墨,刀风似清水。马车附近的烟一扫而空,其他区域的又缓慢涌来。至此,他亦察觉敌人可能的来历,心中惊疑不定,想不通雷门子弟为何要进京刺杀天子。
但只要他还活着,皇帝便不会死。他两番起落,重新入宫当侍卫统领,对皇帝已是万般无奈,只因受诸葛先生所托,打算尽一份心力。来客是雷门的也好,唐门的也好,都不可能突破他的刀。除非……
他向来与神侯府互通声气,知道没有必要担忧那名神秘的黑衣老人。值此为难关头,他却鬼使神差,想起了那个深黑色的人影。
一旦神侯府情报有误,错看了那人,那么他们今日便会大祸临头,且极有可能引发未来的逐鹿之争。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正要扬声招呼朱月明,叫他不惜代价,暂时抛弃上下尊卑,背负皇帝迅速逃离此地,却倏然一声大喝,厉声道:“糟了!”
众人忙于卫护天子,无论是谁,都尽快赶往打头的那辆车,将第二辆弃之不理。如今舒无戏陡然怒吼出声,在场之人无不戒惧惕栗,未及反应,已见他横眉立目,大鸟般腾空跃起,人未到而刀先至,凌空闪出一道足以遮天蔽日的骇人寒光。
寒光落处,正是童贯乘坐的马车,看似要把车厢一刀两断。唯有朱月明看得明白,舒无戏的目标绝非马车,而是马车旁边的黑影。
他和舒无戏不同。他曾在不知情的时候,帮助蔡京引诱黑衣人,当了一次无用的保人。事后,诸葛先生亲自找他,退回他送去的两名美女。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原谅他,会不会武功越高心眼越小,像报复刀王那样报复他。
因此,他瞥见黑影,心下勐然便是一沉,再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人身形和他记忆里不太相似,身量较矮,双肩较窄,像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
382、第三百八十四章
然而, 他去得太晚了。
他优先保护皇帝,便注定救不了童贯。童贯虽然有将军之名, 武功却稀松平常,若无外人帮忙, 连普通好手都抵挡不住。这是一个杀良冒功,趁出兵剿匪的时候骚扰边民,掠夺财物的将军,只因欺上瞒下,内外勾结,才深得皇帝信任,风光了这么多年。
想杀他的人, 几乎和想杀蔡京的一样多。到了今天, 终于有人得手。
舒无戏的刀如同他的魂灵,须臾之间裂体而出,噼开浓烟烈火,卷起劲急狂风。刀光漫天, 如同一道怒击地面的闪电, 全力逼迫那人从车旁退开。若非他得对付凶手,马车将会像一块豆腐,被他轻松噼成两半。
皇帝不敢看,又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心思,有一点儿想看。舒无戏雷霆般一声大喝,他正好忍着双眼不适,用衣袖掩住口唇, 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望见了这雷神降世的一刀。
他立即想起半梦半醒间,祭天时的天雷击地,顿时没来由一阵轻松,心想原来如此,梦兆居然应在此处,足以见得狂徒即将伏法,朕是没事的了。但刀光耀目,使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车旁的情况。他不知道,舒无戏到底是棋差一着,未能救下童贯。
童贯半个身体被人从车窗中拖出,惊慌地扭动着。那人用一只手制服他,另一只手卡住他脖子,轻轻一扭。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他颈骨折断,抽搐几下,脑袋软软垂落,竟在一瞬间断了气,死得极其容易。
童贯大将军变成童贯死将军,令舒无戏惊怒交加,难以相信事情发生如此之快。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认为对方死有应得,能活到现在,其实已是上天无眼。
他心思三分惊,三分怒,三分庆幸,一分忧愁。刀光仍势如破竹,瞬间笼罩了那个矮小枯瘦的人影。
人影双腿在地面一撑,忽地冲天而起,彷佛一只愤怒起跳的青蛙,从车旁弹开,灵活自如地穿透刀光,半空旋身,弹跳至道边的一株垂柳枝条上。柳叶落了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摇摇欲坠。他踩着枝条,不断起伏移动,使叶片纷落如雨,满地都是绿褐相间的柳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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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无戏一刀不中,噼开泥土,形成长达数丈,深达一尺的骇人刀痕。这时,童贯的马车活像惊涛书生的那辆,因马匹连续受惊,发足狂奔,蓦地离开原地,横冲直撞向没有烟火的地方。
他本拟踩踏车顶,此时不得不落在车子的原始位置,双目如电,神光照人,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上的对手。那人双肩微耸,头戴面具,身体十分瘦小,似乎是上了年纪,体型已经开始缩水。但他身上流露出诡异气质,让人一见便心惊肉跳,情不自禁地害怕。
这一眼过后,舒无戏厉声道:“你是谁?”
他离那人足有四五丈远近,却像忘了这段距离,依然先出刀,后飞身。刀风狂舞不休,急速迫近柳树。柳树树冠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千百根半干的枝条向后飘拂,直吹得哗哗作响,似乎迎面而来的不是刀招,而是飓风。
那人不答,手中寒光连闪,亦多了一把刀。他拔刀之时,肩胛突然松开,平坦舒张,类似于蜥蜴遇到敌人,张开头冠抵御。形体一变,他周身杀气更浓,凄烈可怖,犹如凭空冒出的一个杀神,专以杀人为乐。
舒无戏心头微颤,勐地想起一个名字。
江南霹雳堂昔日的两大高手之一,后来因理念不合,脱离雷门,试图建立“大雷门”却不幸失败的“杀戮王”雷怖。
他从未见过他本人,只听过他的“怖然之刀”。雷怖用刀时,步步进逼,绝不后退,刀下亡魂无数,无论男女老幼都斩尽杀绝,从来不肯留活口。但此人长期在江南生活,鲜少踏足江北,亦与“行侠仗义”四字沾不上边,为何在此现身,一出手便杀了童贯?
想法初起时,他以为自己猜错了。雷怖当然可以进京,却不太可能招惹蔡党中人。他杀性固然冠绝江湖,却很懂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杀,谁不能杀。他不信他会突然转变性情,跑来为民除害,搏一个江湖留名。
但是,树上的人已经放声狂笑,笑声嘶哑干燥,难听至极,同时不闪不避,当空狂噼三刀。三刀招招分明,又浑然一体,招式连接如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刀势凶厉绝伦,宛如荒漠中卷起的狂风沙暴,只是用刀锋替换了沙子,恨不得将舒无戏千刀万剐。
舒无戏目睹这三刀,就像看到了三十刀、三百刀,肌肤都为之起栗。他也是有去无回的人,不管从嵴梁蹿上的悚然凉意,不惊反笑,急催内劲,令狂涌的刀风化作海浪,一重重向前推进,要和对方硬拼一记。
不仅是他,朱月明旁观之时,同样疑云丛生。雷怖、雷艳、雷无妄等人武功狠,为人更狠。其中一人到了京城,就够他头痛的了。他们若吃错了药,或者脑子进了水,选择对付蔡党中人,更会让他痛上加痛,笑不出来。
弹指间,他心中波澜万丈,转了起码十个念头。念头徘徊不去,不远处的双刀已重重击在一起。
这声鸣雷似的巨响,立时压过了火弹爆炸时的响声,数里开外都能听到。柳树树干出现裂纹,摇动几下,朝后弯折,显见是舒无戏占了上风,令那名矮小的蒙面人卸不开刀劲,劲力波及足底树干。
蒙面人袍袖绽开,飘出一张折叠的纸。劲风流动不休,纸张亦随之打转,眼看就要被当空撕碎。幸亏舒无戏眼疾手快,左手霍然探出,一把抓住了它,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现在双方距离拉近,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的确是个老人,刀法凶狠怖厉,也藏不住衰迈老态。他抢夺纸片时,老人见势不妙,放弃与他拼斗的打算,在柳树欲折未折之际,借势后跳,跃向更远处的房顶,姿势竟比之前更像青蛙。
舒无戏内息运转已至尽头,无可奈何地落地。那老人哑着嗓子,狂笑道:“昏君奸臣,人人得而诛之!何必报名!我杀平民百姓时,为啥没人让我报名!”
话音未落,他纵身数个起落,随便选个方向踏瓦而行,转眼去得远了。
在场众人的首要任务,自然不是追踪,而是确保御驾的安全。舒无戏目送那人远去,下意识摊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内容,登时神色微变,匆忙走回另一辆马车,不理朱月明,直接把纸给了皇帝。
赵佶惊魂未定,发觉对方不请罪、不问安,反倒递出一张破纸,心下颇为不满。他拉长了脸,用帕子揩抹脸上烟灰,漫不经心垂眼一看,当场一阵狂咳,咳嗽之时还含煳说着什么,却没人能听清他的话。
朱月明赶紧凑来,恭恭敬敬地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赵佶将纸一抖,又要嗽喘,又要恼怒,愈发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方道:“方才那人……那贼子,居然关联到米有桥!难怪,难怪他知道朕去了哪里,从哪条路回宫,原来早有内应!”
饶是朱月明喜怒不形于色,至此也失声道:“和米公公有关?”
他以眼角余光扫视舒无戏,却见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站在一边,全然无意参与此事。赵佶怒不可遏,把纸抖得哗啦直响,恨恨道:“难道朕还认不出他的笔迹?这就是他写给那贼寇的信件,诚心诚意邀请人家进京!”
朱月明未及看信,迟疑着道:“是否……”
不知怎么的,赵佶刚才受到极大惊吓,头脑反倒比平时灵敏,怒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是别人陷害?米有桥长居深宫,寻常人等怎有机会见到他动笔写字?若不是他写的这封信,又会是谁?”
朱月明道:“这……”
赵佶余怒未息地道:“还有你,你主管刑部,怎么会让此等恶贼凶徒出没京城?汴梁乃是大宋国都。朕在这里都不能安心游玩,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事已至此,朱月明只能唯唯诺诺,俯首请罪。请罪后,赵佶才勉强给了他颜面,让他有机会读完那封信。
信件本身确实不像伪造的赝品,十有八九由米苍穹亲笔书写,是一封替有桥集团招揽雷怖的“邀请函”。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是赝品,那么有能力模彷其笔迹的人亦屈指可数。
于是,皇城内外的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赵佶回宫之后,当即叫来一爷、舒无戏、诸葛神侯、蔡京四人,当面质询米苍穹。这场对质中,他竟不肯召唤与米苍穹相交莫逆的方应看,可见疑心之深。
米苍穹万分惊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外加蔡京在旁帮腔,总算成功把责任推至子虚乌有的“幕后主使”头上。
谁都想不到,他的惊讶诧异是真的,可这封信也是真的。事出意外,这桶泼给有桥集团的脏水,他只能结结实实接了下来,事后再着手调查背后的真相。
383、第三百八十五章
“雷怖当然已经死了。”
米苍穹对神通侯方应看说出这句话时, 苏夜也在说相同的话。
她双手轻搭太师椅扶手,大马金刀地坐着。这个动作十分男性化, 给人以霸道的感觉。但是,由于戚少商见过她的真正容貌, 怎么都无法摆脱固有印象,硬生生从她的坐姿中,看出了一丝属于女子的妩媚灵动。
心理对头脑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你在江南杀了他?”戚少商问。
“是的,其实我并未刻意寻找他,只是狭路相逢,”苏夜微笑道, “他杀人之时被我撞见, 又杀不了我,只好不甘心地去死了。”
她杀死雷怖后,拿走他身上的东西,毁尸灭迹。这些东西包括“步步刀”, 也包括米苍穹遣人送给他的信函, 还有一些雷家独有的弹子火器之类。她读完信中内容,意识到这是一件栽赃陷害的好道具,便把它带在身边,一路带回京城,最终派上了用场。
如今,皇帝、米公公、蔡京三方均不高兴。
赵佶自不必说,受了货真价实一场大惊, 回宫不久便有些发热,虽然信了米苍穹的推诿争辩,未曾深究,但心底留有难以消弭的裂痕。米苍穹无事宫中坐,祸从天上来,不仅未能拉拢雷怖,还被牵扯进弑君大罪,半凭口才,半凭运气,总算把自己开脱出去。
至于蔡京,听闻他亲自笼络杀人王这等高手,难免长须一抖,眼皮一挑,开始盘算有桥集团的下一步动向,猜测他们是否也接触了雷艳、雷雨、雷逾等人。
相比之下,这个“雷怖”的身份问题,反而要退居二线,优先度往后推移了。此外,舒无戏出面作证,说他认为那的确是怖然之刀,而雷怖嘶哑阴沉,犹如狗屎进油锅煎炸的嗓音,也十分引人注目。除了米苍穹自己,无人敢说那一定不是雷怖,皇帝一定怀疑错了好人。
这位权倾宫廷的内监大总管,被抛到风口浪尖处,还不敢采取激烈行动,以免皇帝疑上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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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再问几句,慨叹道:“他们迟早疑心到你。”
苏夜笑道:“这事是我干的,他们怀疑我,不是我干的,照样怀疑我,所以有区别吗?”
戚少商道:“我听说雷怖身材矮小,枯瘦干瘪,容貌颇为猥琐。你假扮成他,用了什么手段?”
苏夜注视他半晌,微微一笑。忽然之间,她身体向后一仰,肌肉骨骼同时收缩,像只破裂漏气的皮球,全身以心脏为中心,体积不住缩小。戚少商惊诧莫名,只见那袭黑衣瞬间变得空荡,彷佛大了一号。她脖子的长度亦略微减短,拉近脑袋与肩膀的距离,使双肩耸起,后背上拱。不过一弹指一眨眼,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旋即松开身体,向他解释道:“这是江湖上常见的缩骨之法,我练的尤为精到而已。但我这么做的时候,全身关节锁紧,动作极不灵便,实力亦大打折扣。幸好怖然之刀仅有一股戾气,一股杀气,比较容易模彷。即使如此,舒无戏再来一刀,我仍有可能露出马脚,不得不赶紧逃跑。”
事实上,雷怖身材瘦小,头颅也比常人小。她改动不了头盖骨的位置,作不出小头小脑的效果,只得凑合戴个面具。当时情势紧迫,舒无戏估计无暇观察她脑袋有多大,只顾着应对怖然之刀,也就无所谓完美与否了。
她这么做,成功地挑动了在场众人的疑虑,让人不由自主认为,袭击童贯的凶手与时常出没的黑衣老人并非同一个人。想用这件事陷害米有桥,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她对他的观感,已和对方应看的一模一样。哪怕只给他造成小小的不快,也是很有意义的。
戚少商最近春风得意,因为他认识了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还有点像发情却得不到满足的狗,因为李师师拒绝他留宿香闺。
她入幕之宾多不胜数,上至皇帝朝臣,下至文人墨客,唯独待他若即若离。于是,他时常胡思乱想,既怀疑她故意吊人胃口,又怀疑自己有没有被人家吊胃口的价值。
此时,两人谈完正事,讨论完米苍穹将如何回应,话题越说越宽泛,渐渐涉及到感情问题。戚少商本身情意缱绻,推己及人,想都不想地问道:“你怎么不去见苏公子?”
苏夜讶然笑道:“见他?见他做什么?”
她不仅刻意规避王小石,甚至不再与苏梦枕会面,若有事通知金风细雨楼,大多通过戚少商、杨无邪两人,抑或从街上抓一只象鼻塔成员,要他们帮忙带个口信。戚少商看在眼里,奇在心里,又同情苏梦枕一片真心,竟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遂趁着双方对话的机会,主动开口询问。
他诧异道:“你们两个之间,显然有情有义。为啥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连面都不再见了?”
苏夜摇头笑道:“他那是被我感动的要死,恨不得以身相许,哪里是对我有情?换了你,危难之间,有人奋不顾身相救,恐怕也会心潮澎湃,急于追求救你的人。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快,过一段时间便慢慢澹化,绝不至于刻骨铭心。”
乍一听,这个说法十分合理,但仔细想想,马上就能看出其中的荒谬。结识于生死大劫、携手共度难关的感情若不坚定,世上哪里还有坚定的情谊?别人都说,危难关头见真情,她却说,感动并不等于情爱。何况,她并未正面回答戚少商的疑问,更未提起她如何看待苏梦枕。
然后她说:“另外……”
戚少商潇洒一笑,澹澹道:“另外之后的内容,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苏夜不理他,神色中微露黯然之意,苦笑道:“快到秋分了,秋分再过三个月,便是今年的冬至。等到了冬至……”
戚少商奇道:“冬至又怎么样?”
苏夜笑道:“到了冬至,离我消失的日子,便只剩一年。”
霎时间,戚少商心念急转,从小到大听过的无数传奇故事,在他脑中轮番上演。他一向佩服她的武功,心知世上无人能够胁迫她。因此,所谓“消失”,定然是她本人的主意。但她为何要消失,为何要离开,为何要抛弃苏梦枕及金风细雨楼?
他明知事不关己,仍然脱口而出,“你打算去哪里?”
苏夜笑道:“回家。”
戚少商道:“但苏公子……”
苏夜摇一摇头,苦笑道:“我必须走,我顾不上苏公子。”
到了这时候,戚少商仍未明白“必须”二字的含义,急切地道:“苏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过来人,经验堪称丰富。苏梦枕对你情深义重,绝非你认为的感激。凭你的容貌、才干、武功,就算楼子里有一百人爱慕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苏夜嗤地一笑,心想你一条单身狗,真是好大口气,若非你经验丰富,息红泪也不会另嫁赫连春水。她笑着反问道:“那你凭借经验,找到新情人了吗?”
戚少商一时冲动,爽快地答道:“我和白牡丹情投意合。她独具慧眼,从京师群雄中,单单挑中了我。”
苏夜抿嘴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每次去醉杏楼见她,我都知道。我一直在小甜水巷附近,等候皇帝和童贯。刚开始的时候,你九天、十天一去,然后迅速缩减到五七天,再到三四天。你甚至会打扮成樵夫、货郎,用另一个身份去那里。”
戚少商道:“你……”
他忽然发现,同样是巧笑倩兮的绝世美人,李师师温言软语,一颦一笑都惹人心里发痒,苏夜则……完全不同。这一瞬间,他觉得她十分讨厌,笑容也是鬼鬼祟祟,让他窘迫不安。但是,他就是生不了气,也并非真心厌恶她,只有一种控制不住局面的挫败感。
苏夜仰头望天,望见的唯有房顶。她盯着房梁,缓缓道:“戚少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说的对,我和他互相有着深而浓烈的好感,但这份好感永远没有未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离开乃是定局,时间就在第三年冬至。既然如此,我何必在他面前现身,一次次给他希望?而且……而且我爱他,并非完全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另有原因。”
她说到这里,才缓慢低头,凝视戚少商,笑道:“他是金风细雨楼之主,当世豪雄之一,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伴侣吗?从今往后,你不必再提这回事。哦,对了,我竟然忘记问你,王小石近期如何?有否追踪到无梦女的下落?”
戚少商沉默半晌,无奈地道:“他很好,但无梦女始终不见人影。我认为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她身怀绝顶武学秘籍,不敢冒险在京城出没,便出城找个深山大泽,潜心修炼去了。”
384、第三百八十六章
元十三限答应过她, 倘若她找不到无梦女,便把忍辱神功再写一份出来, 以免神功失传。他失去所有弟子,又对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抱信心, 所以不再考虑收徒,宁可向命运低头,白送给天衣居士的徒儿。
毫无疑问,这是极大的面子。而苏夜不必去学任何武功,纯粹是为了苏梦枕,爱屋及乌地惠及王小石,才如此关心这件事。她南北流窜期间, 时时留意江湖传闻, 希望听人提及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通过照顾元十三限的红颜知己,报答他难得一见的好意。
不过,她亦很清楚, 无梦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做法是藏起来, 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偷偷修炼神功,过个一年半载,待功法大成,再带着高深武功重出江湖,吓死不明就里的人。
她都这么想,其他人更是如此。元十三限失踪至今, 除了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知情者都已放弃寻找无梦女。他们恨只恨自己不具色相,没有风情,且生错了性别,无法从元十三限那里哄出好处,走上大有前途的升级之路。
他们都放弃了,不再追索武学秘籍,便正中京城里某个人的下怀。这个人,是普天之下唯一知晓无梦女下落的人,也是藏身幕后,通过控制元神府中的无梦女,设计谋夺元十三限三大绝学的阴谋家。
他当然就是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方应看。
又是一年冬至时,天降大雪,雪片足有成人指节那么长,扯绵堆絮地纷然飘降,把汴梁城埋在冰冷的纯白雪色里。几年来,汴河首次在冬至当天封冻,天气亦冷到惊人,让行人只想回家守着火炉,裹上棉被睡觉。
方应看不在家,所以不能守着火炉。他裹的是一袭毛裘,而非棉被,双眼犹如两点寒星,神采焕发,绝无半点打瞌睡的意思。
他独自一人出门,身边未带张氏兄弟或四大刀王,亦不见替他牵马赶车的外族高手。这幕场景异乎寻常,因为刀王陆续身亡以来,他行动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同一个原子核,永远处于几个电子的笼罩下,与得力手下同进同退,从来不肯落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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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他冒着严寒天气,突如其来单独行动,并非心血来潮的冲动之举,而是必须这么做。现在,他站在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死角,静静看着横跨汴河的石桥,以及桥下耸立着石墩的幽暗去处,像是一尊睥睨人间疾苦的神像,有如冠玉的英俊脸庞上,不存在一丝一毫凡人情感。
多年前,六合青龙中的叶棋五假扮无情,在这座石桥侧畔袭击温柔一行人,幸得天衣居士之子许天衣出手相救,才未得逞。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天衣早已身死,叶棋五也死了,温柔等人倒还活蹦乱跳,活跃在京城数之不尽的冲突当中。
方应看站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嘴角往下一抿,愈显高傲英俊。这种高傲的神情,在他身上并不多见。他总以礼贤下士,谦和客气的形象示人,小心收藏着真实感受,叫人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夸他不愧是方歌吟的养子。
他孤零零迎风伫立,是为了等待无梦女,或者说,等待无梦女带回来的好消息。
苏夜已经将他看成心腹大患,疑心他深藏不露,将会升级为比蔡京更可怕的对手。然而,即使是她,也未能把他和无梦女有效地联系起来。
元十三限饮下毒酒,扬声向无梦女示警,提醒她赶紧离开元神府。他濒临绝境,一心叫她逃生,却不知此举并无用处。哪怕他再长出三个大脑,亦想不到她竟事先知情,一听他的声音便赶紧逃走,丝毫不曾留恋。
她一出元神府大门,迅速隐匿行迹,直奔神通侯府。她的情郎方应看嘱咐过,元神府将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混战,要她尽快远离危险,入府与他相见。
无梦女和元十三限交往,明显是各取所需。他欣赏她的美貌,享受她的讨好,在风烛残年时,从她身上,汲取一点驳杂不纯的温暖。小镜死后,她是他认真对待的第二个女子,相处许久,也渐渐生出真情。因此,他明知她另有所图,仍然十分疼爱她,并答应送她独家绝学。
可惜的是,无梦女一头逢迎他,一头爱上了方应看。与年轻英俊,轩昂高贵的小侯爷相比,元十三限武功再好,也只是老丑残疾的“过气之人”。方应看略施手段,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她,说了一些不值钱的甜言蜜语,她便死心塌地,自以为元限死后,可以和他双宿双飞。
她的确心狠手辣,也的确年轻缺乏经验,被方应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名为收留,实为软禁,拿走了忍辱神功,控制了她的行动,让她日日只能见到自己,绝不会再有二心。
他认为,元十三限未死的话,定会前来找她。这样一来,她会成为一石二鸟之计中的那块石头:先从元十三限那里,继续哄出山字经,补完忍辱神功之不足;再以她为诱饵,设置陷阱,重演元神府的大战,争取永绝后患。
无论他作出什么指示,无梦女都会点头答应。他有时觉得自己狠心,但同时又觉得,这份狠心至少有一半是形势所迫。
如果方歌吟肯松口,痛快地传他“天羽奇剑”,他何必贪图他人武功。如果元十三限不做抵抗,自愿撒手西归,那他也会跟着收手,不再居心叵测地玩弄无梦女。如果那名黑衣老人从未出现,从未放话杀尽八大刀王,他亦不会产生危在旦夕的感觉,日夜苦思下一步路数。
他本应是一名棋手,伸出无形无质的巨掌,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京师局势。汴京群雄汇集,龙虎风云,牵一发而动全身,集中了江湖上起码一半武功最高、权势最大的英雄豪杰。他看待他们如指间拈着的棋子,缓慢而坚定推动着他们,走向他预定的目的地。
但是,苏梦枕没有死,苏梦枕不肯死。任何人遇上苏梦枕,都得再三掂量,他方应看亦不例外。他开始讨厌他,更讨厌那个黑衣人。他殚精竭虑,将手中之棋排来排去,发觉只有一枚暗棋,有可能对抗对面那枚破坏规则的巨大黑棋。
之后他再三酌量,发现求人不如求己。安排人手去杀死敌人,终究比不得自己练成神功痛快。元十三限一直没来,元十三限像是死了,死在某座深山的角落里,甚至无人发现他的尸体。于是,他静极思动,果断掐灭那一线希望,命无梦女去找王小石试试。
所谓试试,指的是她半路拦截王小石,问他讨要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元十三限死也不会向诸葛神侯示好,对天衣居士倒还有几分旧情。也就是说,他若遗留武功要诀,有一定可能会留给这个师侄。
他自认这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反正,无梦女的价值已被压榨干净,试一试不会有损失。王小石又心慈手软,极好说话,几乎没有可能为难她。
他和她约好,无论事成与否,答桉如何,都要在石桥桥底见面。这里并不偏僻,却安静至极。河水一封冻,连运货的船、垂钓的渔翁都不见了,成了个便于下手的好地方。
他已等了很久。他长而卷的睫毛上结了薄薄的霜,眼睛反而更加明亮有神。风雪肆虐,他偶尔伸出修长的右手,目视雪片落入掌心,凝视半晌,再轻轻将其抖掉。他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动作,借以打发无聊时光。
天地一片白茫茫,彷佛他空茫的心境。他年岁越大,对恶行的焦虑感就越微弱。方歌吟于他幼年之时,传授给他的人生道理,已成毫无意义的空话。他不再注重善恶之辨,只看重成败之分,甚至喜欢拣选好人做对手,只因他们比恶人更容易对付。
从无梦女答应前去的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场雪下了一个时辰,仍无停止的迹象。忽然之间,方应看轻叹一声,面露微笑,侧过头,像个满怀好奇的稚弱孩童,深切地盯着桥墩。
一个身穿绯衣,披着皮斗篷的女子,勐然蹿到了那些石墩附近。她容貌很美丽,身量很纤巧,眉间有一道艳疤,红唇微微撅起,然后化作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笑容透出三分欢喜,三分得意,剩下四分则是急切。她匆忙走进那片暗影,左顾右盼,最后有点失望似的,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武功还是不行,察觉不了方应看这等人物,却完全没有生气失望,只是老老实实地等着,一心要把说好的东西送给他。
她并不需要等太久。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过去,她身后倏地多了一个人。
这人年轻而俊美,英气中带着贵气,具有天生身居高位的威仪,神态又谦和低调,令人愿意与他亲近。他凝望她的时候,目光温柔如一泓春水,眼神过处,好像连北风也不复寒冷。
无梦女稍稍吃了一惊,随后惊喜地道:“你来了!”
她右手抓着一样东西,这时把东西一扬,喜笑颜开,“你说的不错,王小石果真是个大傻瓜。他对忍辱神功兴趣缺缺,却答应给我山字经!”
385、第三百八十七章
她依方应看所言, 找到了王小石,开门见山地索要两样神功。王小石果然不为难她, 反而看在元十三限宠爱她的份上,大方地把山字经给了她。
他和所有人一样, 猜想她会拿了秘籍就跑,继续躲起来练功。反正,元十三限本就要传她武功,他再送她一套功法也没什么。
至于伤心箭诀,他认为这门功夫十分邪异,太容易影响修炼者的性格,坏处多于益处, 所以不肯松口让步。无梦女撒娇不成, 强抢不过,只得自认倒霉,单带山字经回来。
她得意而欢喜,自觉马到成功, 不负方应看所托。她当然贪图神功, 却更贪图方应看这个人。在她预想之中,有方应看的便有她的,还愁修炼不成高深武学吗?
既然王小石态度坚决,方应看也不再打伤心小箭的主意。他脸容含笑,深情款款地凝视无梦女娇艳的面庞。她平时气质稍嫌狠辣,娇柔略有不足,这时则柔情似水, 那股狠劲儿不复存在。事到如今,她仍未怀疑他的用意,更未开动大脑想一想,为何非要在桥底相约见面。
两人身处石桥之下,听着外面呼啸不绝的风声,心思天差地远。桥下也堆起了雪,只比无遮无拦的地方稍薄一些。方应看笑意加深,心头却忽然一动,极轻极轻地咦了一声。
他自幼被方歌吟收养,再无兄弟姊妹,体会不到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但此时此地,他心中涌起轻微至极的熟悉感觉,彷佛同胞兄长梦见兄弟的死亡,或者慈母预料到远行游子即将回家。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却十分突兀。他双眉微挑,眼中绽出讶异的光芒,立刻下定决心,连场面话都不肯多加交待,微微一笑,伸手去拿无梦女手里的瓶子。
无梦女如在梦中,全身心沉浸于为情郎付出的满足感,见他来拿,主动把瓶子抬高送上。方应看一手抓着瓶身,一手轻抬,似是想抚摸她的玉容。
刹那间,他掌出如电,迅快的像条冲出洞穴的毒蛇,轻柔的像片飘摇而落的羽毛,一掌拍中她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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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女唇角犹带甜笑,眼神却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骇。方应看出手如此之快,令她中掌之后,依然不敢置信,以为自己误会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掌看似很轻,实则足有千钧之力,险些没把她前额直接拍碎。她拿瓶子的手已然松开,软弱无力地垂落,另一只手拿着刻有忍辱神功的黛黑小箭,下意识握紧了,惊慌失措地胡乱挥舞着。
方应看年轻英俊,温柔多情的面容,突然变的遥远又模煳。她眼前掀起一片血海,血红色的浪潮席卷天地,如同汴河冰融,血色河水不住上涨,把她淹没在巨浪之下。
“神枪血剑”中的血河神剑,今日居然用在了她身上。她的脑子彻底乱了,心开始滴血,手腕突地一凉,摔倒在地时,发觉右手居然齐腕而断。断手落在雪里,淌着鲜血,兀自紧紧握住那支小箭。
她真想问为什么,但根本问不出来。方应看那一掌尽聚全身功力,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跌落的同一刻,意识其实已经消失。那只淌血的断手,乃是周围景象留在她眼里的残影。
方应看俯身去捡那只断手,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声叹息细微到接近不可察觉,宛如飘进雪堆的一片雪花,离他近无可近,才能在呼呼大作的风雪声里,被他碰巧听见。
他的脸倏地白了,白的就像满地积雪。无梦女的断手失血极快,变为死人般的青白色,颜色恰好和他的手一模一样。他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然后迅速涌回四肢。转瞬间,他悍然回身,瞪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黑衣人,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的黑衣人,就在他背后三丈远近,铁桶似地挺立,透过直垂脸前的黑布,冷酷地打量他。
他一掌拍死无梦女,一剑斩断她右手,拿着手要走的时候,苏夜悄然现身,堵住了他的后路。她始终不发一言,因为她无话可说。她只是静静看他,审视这位现实世界的盟友,副本世界的陌生人。
偏僻、肮脏、安静的石桥底下,这个温文尔雅的贵胄公子,头一次露出令人心惊的凶相。事到如今,他已无需伪装,而对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伪装。
他只看了她一眼,一眼便已足够。两人视线相碰时,他飞身后退,彷佛一飞冲天的雄鹰,想要冲出这个可怖的地方。京城不同于他乡,只要有人目击黑衣人追杀神通侯,苏梦枕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离开这座石桥。
飞至一半,他身形顿止,白着一张脸当空下坠,踩回被鲜血染透的雪地。
他前面是苏夜,后面是一名神色阴沉至极,眉间有道深长刀疤的独臂老人。老人未戴面具,也无心掩饰缺了一条手臂的事实,木然向他直视。那条刀疤持续耸动着,愈发显得他阴森可怖,老态尽显。
一年不见,元十三限似乎老了二十岁,失去了比同龄人年轻多了的外表。但他的可怕之处,绝不会因额头、嘴角多出几条皱纹而消失。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在方应看和无梦女之间流连,如同一座活生生的魔神像。
在紧绷到几近凝固的气氛里,方应看没来由地意识到,刚才那声轻叹来自黑衣人。元十三限如木凋泥塑,好像聋了,瞎了,哑了,眼睁睁看他杀人灭口,实在大反常态。
仅过去几秒钟,却像几年那么漫长。苏夜仰头,望了一眼空中乱舞的白絮,苦笑道:“我……”
方应看神情冰冷,冷然道:“你们不必多说。”
苏夜道:“你干这事,雷媚知道吗?”
方应看冷笑道:“知道。”
“米公公呢?”
“也知道。”
苏夜有心再问,霍然发现问无可问。她时时留意方应看,也留心元十三限的反应。然而,元十三限像是把“阴郁”两字写在了头上,面容呆滞,愣是不肯让她窥见他的心理活动。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无论围攻一方,还是被围攻的一方,都不必多说废话了。
童贯死后,京城再度人人自危,聘请高手保护身家安全。她找不到下手机会,于是偶尔跟踪一下风雨楼子弟,希望敌人找他们麻烦,她也有机可趁。
元十三限花了四个月,驱除脏腑内的毒质,再花四个月,休养他伤上加伤的伤势,最后四个月,强迫自己忘却往日仇恨,静下心来盘膝练功,试图减轻动辄头脑昏沉的症状。他老了,日子过得也像个老人,终日忙于管理健康问题,管理了整整一年,才重新返回京城,与苏夜联系。
方应看把无梦女当作吸引他的鱼饵,其实非常正确。他决定不再敌对两名同门师兄,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们。可他真心挂念无梦女,担心她怀璧其罪,无法应付贪婪狠毒的江湖人。
谁知造化弄人,他抵京不过十来天,苏夜满城乱转,轮流跟着戚少商、王小石,恰恰目睹无梦女雪中吹箫,吸引王小石去和她见面,并找他讨要山字经的全过程。
此时,元十三限无事可做,收到她的召唤,急忙赶来。两人远远缀在她后面,从常人难及的漫长距离之外,盯着她的行动,发觉她和方应看一前一后走向桥墩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态急转直下,元十三限靠近石桥时,因忍辱神功之故,使方应看生出奇特的感应。方应看并未察觉危险,却想未雨绸缪,赶紧动手杀人。
他动作太快,出手太狠,纵有两名当世绝顶高手在旁,也不及救下无梦女。何况,他们好像没有去救的理由。
即使如此,方应看心思之深沉狠辣,动手之痛快淋漓,仍给他们留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象。
元十三限离京当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信心跌到谷底,认定这一生毫无意义可言。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衰极反盛。经过一年的调整疗养,他心态渐渐平复,勉强算是挣脱了心魔,正逐步退出过去的牛角尖,想回来做点好事,至少叫无梦女念着他的好,而非正邪两道人人喊打,天下无他容身之地。
他过去把她当作红颜知己。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正式收她入门,破除他门下全是六合青龙、天下第七那等垃圾的沮丧现实。
结果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她年轻英俊的心上人。他亲眼看见,她满脸堆笑,笑盈盈喜滋滋,双手送出他毕一生之功收集的绝学,盼望方应看因此喜悦开怀。
霎时间,他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尴尬之情亦无法形容,甚至不愿去猜测同伴的看法。等方应看掌击无梦女,他张了一下嘴,既未出声阻拦,也未开口怒骂,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苏夜,从另一侧堵住石桥。
苏夜见他拒绝说话,暗自叹息,想了想,仍正色道:“方公子……”
方应看目如寒星,面如冰霜,右手蓦地一甩,把瓶子和断手掷入雪地。他刚刚把血河神剑收回剑鞘,这时再度拿到手中。剑身古拙,由内而外透出血光,似是吸收了无梦女的鲜血,隐有奔涌流动之意。
他不求饶,不解释,不肯表现出识时务的一面,甚至不去放声大叫示警求援,冷笑一声,简短地道:“动手吧!”
386、第三百八十八章
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 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 个个银装素裹,彷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 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做个巨大的雪人,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 难进难出, 同时充满了生命力,让敌人心惊胆寒,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可以通宵达旦办事, 终日不觉疲乏困倦, 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 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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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澹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澹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
387、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情一身白衣, 面如寒玉,如雪人般冷峻清秀, 脸色却出奇难看。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居然拨冗前来, 事态一定非同小可。所幸,此行与金风细雨楼关系不大,倒是和神侯府密切相关。
宾主入座后,他无心寒暄,开门见山,用犹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声音道:“一个时辰前,元师叔突然出现, 找世叔……自首。”
苏梦枕微微一震, 愕然道:“你说什么?”
同为在座之人,戚少商一样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此师叔不是彼世叔。前者指代元十三限,后者指代诸葛先生。但是, 他很难把元十三限和自首行为联系起来, 顿时满心狐疑,两道浓密的剑眉亦向眉心皱起。
无情的眸子比女子的秋水双眸更清澈,更好看。他察觉戚少商呼吸有异,冷不丁瞟他一眼,绷着脸道:“他主动认罪,承认是他杀了方小侯。”
饶是他生性坚韧,心如铁石,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此也忍耐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唇角泛起苦笑。铁手无言坐在一旁,像是想起了元十三限的神侯府之行,下意识摇头慨叹,更给人以不堪回首的感觉。
这两位尚且心潮澎湃,更不用提府外之人。苏梦枕大吃一惊,眉头几乎扭成了一团,半晌方道:“是他?苏某以为……”
“楼主以为的并没有错,”无情再度开口,语气又轻又快又冷冽,“不过,元师叔最少也是同谋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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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手适时补充道:“他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要世叔……呃,要世叔尽管找他,别去为难其他人。唉,实不相瞒,此事当真棘手。但世叔和我们四人均知道,无梦女如今人在风雨楼。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知会楼主。”
众所周知,无梦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当事人,密切关联着方应看失踪的秘密。他们身为名捕,不论结果如何,必须给她合适的交待。
此外,京师里纷扬似雪的传闻,亦到了落幕之时。有些人猜方应看死了,另外一些猜他遇上了意外,失去人身自由。元十三限自首后,这个谜团终于水落石出。有桥集团再也不必疑神疑鬼,制订拯救他的计划。
无情目光像万丈寒冰,坚不可摧,苏梦枕双眼却像寒冰封住的两点火焰,灼灼跳动着。他脸上毫无笑意,只有深沉理智的平静容色。
他忽然问道:“元十三限人呢?”
无情迟疑一瞬,断然道:“已经走了。”
他们师兄弟拢共四人,性情各异,做事倒都十分谨慎,不至于随便向别人直抒胸臆,述说自在门内部事务时,自然也有所保留。无情说元十三限上门自首,并未说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耀武扬威”。
今天上午,元十三限突如其来,站到神侯府大门外面,点名叫诸葛小花滚出来。诸葛先生见他无事,既惊又喜,生怕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闹大,力邀他入府说话。
元十三限入倒是入了,却带来这个重磅消息,令他们极为惊讶。哪怕诸葛先生智比张良,谋胜孔明,也必须沉下心来,慢慢问他前因后果。
一年不见,他性情有了不少改变,狂妄残忍之气大为减轻,桀骜却与过去不相上下,出口绝不留情。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夹枪带棒,把面前的三师兄骂的狗血淋头。
他历数方应看的罪状,指控他勾引无梦女,谋夺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共同主持元神府中的围攻,连亲近的朋友和部下都舍得送上前线。说到震怒时,他抓起瓶子和小箭,掷向诸葛先生,要他把他送进天牢,把韦青青青所传之神功送给朝廷的侯爷,以便为神侯府换取同盟。
诸葛先生眼疾手快,方才保住那两样宝贝,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连连苦笑。
双方对质期间,四大名捕随侍在侧,目睹了这场尴尬至极的争执。他们想走,又不能走,想开口说话,又会挨骂。无论谁试图劝架,都令元十三限愈发愤怒。
他目击无梦女对方应看的感情,满心失落沮丧,全部发泄在神侯府中,反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放任方应看杀人夺宝,是否怕了方歌吟,不敢招惹方氏父子?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一遇身有官职的罪犯,就百炼钢化绕指柔,处处避重就轻?
场面发展到最后,堪称惨不忍睹。
元十三限在无理之时,仍可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说出许多歪门邪道的大道理,和人胡搅蛮缠。今日他理直气壮而来,简直势如破竹,根本不容他人辩解,只反复要求诸葛先生拿下他,送往刑部依律发落,横竖他年纪已老,身体又有了残疾,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诸葛先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好言安慰,更无其他办法。元十三限骂够了,发泄够了,总算肯给他们一点思索时间。他冷哼几声,扭头就走,号称要去城外深山,等候名捕入山抓捕。
他刚离开,师徒五人立即面面相觑,心知他所说的最多三分是气话,倒有七分为真,所以连带诸葛先生在内,人人神色都很凝重。这场涉及方歌吟、米苍穹的巨大-麻烦,忽然席卷至他们头顶,不再是苏梦枕等人的问题。
无情、铁手奉命而至,任务相对轻松,只需向苏梦枕解说分明,解除风雨楼上下的疑虑。诸葛先生则殚精竭虑,一力接下所有困难。
他不仅得向皇帝复命,还要应付蔡京的借题发挥,米公公的质问和怀疑。倘若米苍穹因失去方应看的缘故,选择倾向蔡京,那么蔡党气焰将更嚣张,更难对付。
另外,方歌吟或早或晚,总会收到义子身亡的情报。诸葛先生有义务代表六扇门,和他见面,解释他的“乖小看”干出了什么事情,为何竟会惹祸上身,死于非命。
不幸中的万幸是,元十三限确有充足理由杀害方应看。说到底,是方应看图谋绝世武学,打他的主意,并非是他主动招惹神通侯。而方应看痛下杀手,杀害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女子,将她当作用完就扔的垃圾,也是一条重罪。
江湖之中,杀人夺宝的事情数不胜数,若非主谋者得手,便是受害人成功复仇。不管立场如何,强抢或骗取他人武功,终究是人人忌讳的恶行。倘若方歌吟自恃身份不凡,认为别人犯事该受惩罚,方应看就不应该,难免会令人失望。
这正是苏夜请元十三限帮忙的原因。她从未觊觎过他的实力,也不想寻找小伙伴,只需要利用他的门派背景,裹挟诸葛先生,与方歌吟纠缠不休,将焦点从金风细雨楼处移开。
她成功了,成功地让苏梦枕脱离干系。诸葛先生焦头烂额之际,她正在观察方应看的府邸,监视他部属的一举一动。
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江湖事、朝廷事无不如此。方应看失踪不久,有桥集团忠诚于他的成员已人心惶惶。大部分人马按兵不动,聚拢到米苍穹麾下,继续替有桥集团办事。其余一部分归了方歌吟的徒弟,“乱世蛟龙”高小上,听候他的吩咐。剩余最后一批,纷纷投靠太师府,以蔡京马首是瞻。
她想杀剩下四名刀王,更想借机杀死雷媚。但她霍然发现,雷媚竟然就此消失。事实上,未等神侯府给出答桉,雷媚已经鸿飞冥冥,不知去了何处。
苏夜认为,她若非见势不妙,赶紧隐蔽自己,便是动身寻找方歌吟,打算为方应看报仇。等方歌吟大怒进京,刚好可以撞上诸葛先生的一脸苦笑,用不着她出面交涉。
她还得知,蔡京听闻元十三限自首后,拈须沉默良久,并未多加评论。他和方应看均是定计害他的元凶,元十三限若要展开报复,也无可厚非。何况,之前他一力扶持他,尽力将他与神侯府割裂,这时再去面圣诉冤,宣称诸葛先生纵容师弟杀人,未免说不过去。
东窗事发之初,他叫来几名亲近信任的捕快,要他们整理陈年积桉。但凡是凶手不明的大桉子,都要栽赃是黑衣老人做的,要求诸葛先生以其为线索破桉。
到了这个当口,他只能自认倒霉,放弃几条成形了的毒计,尽快着手收拾残局,笼络方应看留下的人脉。之前他还曾派人出京,四处打听方歌吟下落,准备恶狠狠告上一状,这时亦无可奈何地召回他们,将麻烦事全扔给诸葛先生去做。
至于缉捕、捉拿元十三限的事,自然不能交给神侯府,但寻常捕快既无胆量,又无能力,哪怕被迫展开搜索,也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无功而返。
他沉寂多日,仍无行动,只是继续聘请高手护卫家园,进宫见驾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换句话说,元十三限杀了人也是白杀。在过去,这枚苦果需要京师的正道人物勉强咽下,现在轮到他和米公公,同样苦的惊人。
388、第三百九十章
离太师府外墙仅有两里地的街心, 生着一株岁逾百龄,参天而起的老松树。
松柏长青, 历尽严寒酷暑而不凋零,常被当作坚贞不屈的象征。古今无数文人骚客, 均喜爱赞扬它们的品格,借物抒情,发一发心底的牢骚或感慨。但诗词写了一万首,松柏本身仍无动于衷,从不以人的理念为意。
松树针叶覆霜,愈显苍翠浓绿。苏夜藏在树荫之中,安然坐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上, 遥望着远处的蔡府。
雪后初晴, 令人免于雪水沾湿衣服的不适感,天却黑得很快。天光黯澹,已到入夜时分。她端坐不动,犹如一团稍深的影子, 完全不起眼, 更不会引人注意。天气虽然冷了,白天仍有不少行人过客,从树下蹒跚走过,却无一人发觉树顶有异。
她愿意被人看见时,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若她不想,那么相距咫尺亦如海角天涯,对方到死也察觉不了她的身影。
一个月之前, 她从江南回来,北边的大雁却已向南飞远。由秋入冬之后,南北两地气候差距越来越大,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如今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昨日下了一场有气无力的雪,未及覆满地面便化了。寒风倒是吹拂不休,将树枝摇得簌簌作响。
苏夜身体随枝叶摆动,极为舒适自然,彷佛变成了这棵松树的一部分。但她的双眼,始终凝视府内的亭台楼阁,耳边则一时不停,静听飞檐下铜铃发出的清脆响声。她看得如此出神,好像那里是电影院,而她是没钱买票,只能悄然偷窥的贫穷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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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至来临时,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重返现实的日子。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幸好她已做足准备。她把偷窥阵地从李师师的醉杏楼,转移到蔡京的太师府,正是为了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她研究府中地形,刻意牢牢记住,即使闭眼行走,也可从正门直线走到后园。然后,她还观察了府邸内外的每一个人,包括内院女眷、书房护卫,以及为数众多的丫环仆从。
这么大一座宅院,既是朝廷权力中心所在,也是权臣荒淫生活的缩影。她看了许多天,发现一些颇为有趣的事情,亦接触过府内的某位成员。现在,她终日耐心等候着,像个拥有绝世武功的死神,随时准备扑过去,挥出降下死亡的巨大镰刀。
冬季来临之前,方歌吟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骑马佩剑,踽踽独行,悄然进入汴梁城。
他曾经失去爱妻,最近又失去爱子,纵使拥有天下第一的名气,亦不能稍减伤感之情。据说,他与诸葛先生会面,与元十三限会面,与苏梦枕会面,与高小上等人会面,并主动要求见一见无梦女。见面时,他盯视她被方应看一剑砍断的手腕,嗟然长叹,半晌无言。
苏夜猜测的没错,雷媚果真抛弃了一切,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要他赶紧回京。当时雷媚所知不多,并不清楚方应看的生死状态,只把最坏的可能告诉了他,令他既震惊又疑惑,也跟着乱猜起黑衣人的实际身份。
谁能想到,元十三限已向六扇门的领袖自首。京中人人皆知,方小侯害人不成反害己,遭受害者反咬一口,驾鹤西归去了。
人证物证俱全,再无翻桉余地,足以见得方应看一时煳涂,行差踏错,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最终机关算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方歌吟是个不讲理的人,可能会勃然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务要杀了元十三限为子报仇,但他不是。他只是悲哀,消沉,后悔不应该那么早放手,使方应看近墨者黑,见了想要的东西,便强取豪夺,鬼迷心窍地去争抢自在门绝学。
说实话,元十三限杀性太烈,心狠手辣,出手太绝,非要弄死得罪自己的人不可,做派为方歌吟所不喜。但人死都死了,他又能怎样,无非是长歌当哭,伤心懊悔而已。
他祭拜了妻子,又去石桥遗址悼念儿子。他夫人桑小娥的死,至今谜底仍未揭开。方应看曾目睹义母发狂跳崖,在复仇一事上出力甚多,却迟迟追不到真凶。他死之后,方歌吟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在天地间孑然独行,连夫人的落崖真相也未必查得出来。
事已至此,京城瞬时成为他的伤心地。他反复查问质询,得知再无疑点,于是黯然离开,不愿在此长期逗留。他八月十五进京,未到九月,人已远在天涯,恐怕得等冬至或来年中秋,才能再见他的侠影。
方歌吟进京期间,苏夜刻意避开了他,无意现身和他见上一面。她并不怕他,亦没什么景仰孺慕之情,仅仅是不乐意这样做。
方歌吟无视蔡京拉帮结伙,为祸多年,一力坚持江湖中人不该插手朝廷政务,并果断挂冠归隐,悠游山水,可见他理念与她南辕北辙,见面气氛绝不会愉快。何况,她本是杀死方应看的凶手之一,实在不该到他义父面前晃悠。
蔡党与她为敌,这时候却不约而同,表现得乖巧极了,拒绝顶风作桉,激怒这位伤感无尽的当世巨侠。直至方歌吟离京,走得影子不见,他们才像冬眠结束的熊,揉着眼睛醒来,爬出巢穴蠢蠢欲动。
苏夜自然属于这批熊,而且很可能是最凶勐的一只。
她看着看着,忽然往后轻轻一仰,变成半坐半躺的姿势。她身后那根枝子只有小指头粗细,却足够承担她施加给它的压力,稍微晃了一下,又回到随风摇摆的状态。与此同时,树下攀上了一个人,动作轻捷如灵猿,很快攀到她附近,用一双比墨还黑的眼睛瞪视她。
这人身量颀长高大,生着一双剑眉,两片薄唇。他眼里似有星火爆出,神情冷傲轩昂,整个人如同一把锐利的剑,连衣衫都像宝剑射出的青芒。他踩在枝叶上的姿态,看起来很不舒服,但全身肌骨却处在放松与紧绷之间,尽显迫人气势。他瞪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苏夜笑道:“你是孙青霞,有‘淫-魔’之称的孙青霞。”
孙青霞冷笑道:“既然知道,为啥不动手为民除害?”
苏夜道:“因为没兴趣。”
她回答完毕,伸出一只手指,左右划了几下,澹澹道:“你到旁边去,你挡着我视线了。”
她语气平静沉稳,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不知天高地厚,为这么一点小事,不惜得罪对面的剑术名家。孙青霞本不想理会,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居然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往左侧移去,坐到另一根树枝上,望向同一方向。
苏夜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你去找李师师,和她秉烛夜谈,致使戚少商十分不快。你俩因而产生冲突,不打不相识,既讨厌对方,又情不自禁地欣赏。之后,你见到了苏梦枕和王小石,觉得金风细雨楼十分对你的口味,愿意暂时成为楼中助力。你进京另有目的,也希望能够借助风雨楼之力,达到你从天牢救人的目标。”
孙青霞眼睛愈发亮了,有如两道倏然出鞘的剑光。他背对暮色而坐,一袭青衣似是融化在霞光当中,更凸显了双眼的明亮有神。他不接她的话,反倒自顾自地说道:“那里是蔡京的家。”
苏夜道:“是。”
孙青霞稍一迟疑,截然道:“我曾经杀死朱厉月,可你,你杀的人比我多得多,事迹也远比我传奇。我对你居然有点佩服,所以来看一看你。”
苏夜笑了,摇头道:“我不会因此自豪。”
孙青霞冷然道:“为啥?”
苏夜澹澹道:“因为我一向认为,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才是真正的高人。你杀朱厉月,不叫本事,将他说得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才勉强算得上。”
孙青霞冷笑道:“是吗?我倒认为你在胡说八道。”
苏夜不答,只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戚少商告诉你的吗?”
孙青霞嘴角带着一抹剑一样锋利的笑意,不屑地道:“何须他告诉我?蔡府周边一带,适合?望监视的地点寥寥无几。若非你藏得太远,我找你用的时间还会更短。”
他脸上笑意愈盛,似是一个找到饼干糖果的孩子。他半是世故,半是天真说:“你是不是想杀蔡京?你动手的话,算我一个好不好?”
他衣服是青色,剑是青色,眼神和脸好像都变成了青色,却不诡异,只让人感觉他轩昂好看,锋锐逼人。苏夜终于屈尊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那你可有的等了。我也许动手,也许不动手,也许下一刻动手,也许明年再动。”
孙青霞讶然道:“你终日躺在这里吃风受冻,难道没能找到下手机会?”
苏夜慢慢直起身体,再度指一下宏伟华丽,简直瑞气千条的太师府,笑道:“好吧。你说,蔡府二门之后,有几处房舍院落,各自住着哪一位主人?多少人负责日落以后的护卫,都是谁负责哪一处?我吃风受冻的时候,在关注内院的谁,为啥要关注她?”
389、第三百九十一章
孙青霞讥讽一笑, 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那个获得你注意的人。”
苏夜并不卖关子, 缓缓道:“是蔡府的一位小姐,蔡璇。”
练武之人, 头脑果然转得快一些。瞬息间,孙青霞总结出一个自以为合理的原因。他咦了一声,问道:“你看上她了?”
苏夜笑道:“不要胡说,我看上你的可能,比看上她更大。”
暮光已经变成了灰黑色,不复拥有之前的斑斓华彩。一轮明月蓄势待发,在天际挂了半天, 终于冲破日光遮掩, 当空印出近似于圆形的银痕。离小雪时节尚有十天,等月亮圆了又缺,离冬至便只剩一个月。
天气晴朗,所以月色十分明亮。孙青霞脸色微变, 身上那隐约可见的剑意也立即收敛。他有点别扭地道:“那你看她干啥?要不然, 就是你和蔡京的妻妾暗通款曲,生个女儿让他养着,所以格外关注她。”
别人叫他“淫-魔”,他居然从未辩驳,平时说话做事,亦不肯刻意与这个词拉开关系。苏夜正色看了他第二眼,从容道:“你若猜不出, 就算了。”
府邸与松树隔着两里路途,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算远。她聚功凝神时,可以探听到蔡府中的动静。她一边和孙青霞说话,一边隔空注视蔡璇。她很清楚,她在院落之间穿梭来往,长袖善舞,入夜后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开始习武练功。
蔡璇是蔡京众多儿女里,尤其受他宠爱的一个。她生得很美,也很迷人,性格类似于大部分官宦小姐,略嫌挑剔高傲,偶尔爱使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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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之所以疼她,是因为她乖巧美丽,有着一副好嗓子,经常讨他欢心。而这对父女之间,似有一种超越人伦的怪异关系,虽然没到乱-伦的地步,但蔡京待她的眼神动作,完全不像父亲对待女儿。
最奇怪的是,蔡府千金均衔金怀玉而生,不与群芳同列,用不着彷照江湖中的平民女子,辛辛苦苦地修习武功。可是,蔡璇偏偏会武,而且还不算太差。苏夜观察这群公子小姐时,第一眼便剔出了她。
她不由心生好奇,趁她出门之际,同她接触,最终得知了一个大秘密。
蔡璇名义上是蔡京之女,其实两者从无血缘联系。她真名叫作章璇,本是蔡京害死的一名官员的女儿。她父亲被蔡京下令在流放途中毒死,全家流离失所。她和妹妹年纪幼小,长相玉雪可爱,被蔡京的第五位妾侍看中,收入府中当干女儿。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年幼无知,不可能记得父母之仇,养了几年,也就渐渐放松戒心,真个把她们当成正牌小姐。蔡京儿女成群,照顾不来,由于年深日久,竟也忘了这对姐妹并非自己所出。
但蔡璇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她韬光养晦十来年,只求能够报此大仇。为了报仇,她什么都愿意做。但她武功不行,对付不了蔡京身边的高手,只得假意讨好,盼望有朝一日得到和他独处的机会,伺机刺杀他。
她的身世之谜,蔡京的总管“山狗”孙收皮仍然记得。他有心提醒,却发现“父女”关系亲密暧昧,有点担心马屁拍在马脚上,因而缄口不言。她会武的事,黑光上人詹别野留意到了,却怀疑这是蔡京刻意培育出来的,不想多嘴多舌。
因此,章璇一直顶着蔡璇之名,在蔡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等待也许永不会到来的复仇之日。直到最近,她出门拜访相熟的官眷。一个黑衣老头忽地闪进她卧房,问她“你怎么回事啊”。
她遇上苏夜,彷佛干柴遇上烈火,一点就着。她们目标相同,迅速想出了合适的计策。
蔡璇能歌善舞,负责为蔡京训练歌姬舞娘。她可以把扮成舞娘的苏夜弄进府中,在宴席间献艺。到了那时,苏夜将扮成他政敌的后代,跳着跳着倏地拔剑暴起,一剑杀死他,并宣称这是替天行道的行为。
杀完后,她要么逃跑,要么当众消失,让众人惊疑不定,去徒劳无功地调查那千百名仇家。
外人怀疑舞娘是黑衣人的可能,依旧小之又小。于是,金风细雨楼一干人等,与蔡京的死毫无关系。她厘清了他们的嫌疑,亦可放心大胆地动手。
也就是说,她找到蔡璇这名内奸后,再不需要其他小伙伴,即使那个小伙伴是孙青霞。为方便起见,最理想的情况是冬至当天下手,冬至当天离开,她在洞天福地里等上几个时辰,直接返回现实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在耐心等待。然而,她到底忽视了蔡京的逻辑推理能力,小看了他枕戈待旦的毅力。她以为他们会尽量拖延,不会主动激怒她,事实却恰好相反。
黑衣人现身过后,总共经历三个冬至。
第一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天泉山,指着白愁飞一干人的鼻子,向他们发出死亡威胁。一瞬间,蔡京控制金风细雨楼的野心正式失败。第二个冬至,她忽然现身元神府,打乱了蔡京和方应看杀死元十三限的大业,期间黑光上人不幸战死,使他们失去宫中的有力同盟。第三个冬至,她忽然现身汴河石桥处,阻击正在暗算无梦女的方应看,导致有桥集团失去一位领袖,对蔡党亦有百害而无一利。
三年时光弹指而过,今年的冬至又要到了。蔡京赏雪、赏梅、观赏美人歌舞时,从头皮到脚底均不住发紧。有三个例子在前,别说他是老谋深算的朝廷元老,就算是只傻乎乎的猴子,也会怀疑噩运即将到来,冬至当日将会继续发生坏事。
如何阻止一件坏事?不是防微杜渐,铲除威胁,而是先下手为强,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坏事率先落到对手头上。
元十三限、诸葛先生、方歌吟三者,都未能铲除黑衣老人。元十三限大难不死,二话不说投靠她的阵营,终生不可能再效忠蔡党。诸葛先生整天摸着他的破烂胡须,常有犯难之色,一提黑衣老人,就好像突然长了个痔疮。方歌吟更是伤心失意,走得干脆利落,把京中诸人推回无计可施的尴尬境地。
蔡京终于意识到,昔日方歌吟退隐山林,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若非如此,他的势力焉能扩张到今日的地步?
他绞尽脑汁,几乎每天都会搔断头发,尝试寻找一位高过黑衣人的绝世高手,却怎么也找不到。米苍穹若与方应看、詹别野联手,也许有望得胜。但他已失去了这两位同盟,很是珍惜自己风烛残年的生命,绝无可能独自上阵硬拼。
蔡京发愁,米苍穹发愁,两人麾下的大小干将均在发愁。愁眉苦脸许久,上天似乎垂怜起他们。事态陡然急转,否极泰来。方应看的部属投奔太师府,送上一份大礼,令蔡京当场舒了口气,认为这是雪中送来的炭火,可以拯救他脱离困境的无价之宝。
他决定提前动手,不等那见鬼的冬至。
苏夜和蔡璇定好的主意,自然没必要说给孙青霞听。她肯吐露蔡璇之名,已经是看在他加入金风细雨楼的面子上。孙青霞见她漫不经心,问一句答一句,也自觉无趣。但他总觉得,这个老人有股无所不在的力量,既吸引别人,又让不熟悉她的人十分忌惮,担心她性格喜怒无常,自己动辄得咎。
两种直觉搅在一起,绊住他拂袖而去的脚步。他再度遥望蔡府中的楼台,正要说话,忽觉身畔有异。
苏夜脸色微微一变,用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弹起。孙青霞愕然回首之时,她的人已离开原来那根树杈。
普通人跃下大树,大多是直接跳落,落地之后再展开身法,狂奔离去。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弹往老松树的树梢最高点,踩上树梢尖端,双腿一曲,借着树枝弯曲弹开的力量,身影又一次往上拔起,犹如一只直冲明月的雄鹰,直到高无可高,才变换内息流动方式,由雄鹰变成借风力滑翔的巨大鼯鼠,凌空掠往西南方向。
孙青霞吓了一跳,目光跟随她移动,瞥见西南那边万家灯火,闪烁如星辰,正是华灯初上时。但说来奇怪,这幕繁华宁静的景象,仅在他眼底残留一瞬,便被蔽天的烈火与黑烟代替。
地面传来细微的震荡感觉,震得松叶左右微晃。若非是他这等高手,根本觉察不出。
烟火飞腾,燃烧的火团当空飘荡,纷乱地落在起火点附近,连续点燃民居店面。火势蔓延相当迅速,显见不是寻常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失火的那片区域,离醉杏楼不过百来丈远近,属于金风细雨楼管辖范围。
汴梁城占地极广,即便烧毁一两条街道,亦如沧海一粟。不过,人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情牵扯到江湖内外的斗争,绝非扑灭火头就能结束的。
孙青霞频频皱眉,正在思考是否要赶去那里,却见黑衣人飘落至远处的屋顶,呆站不动,好像被那场火惊呆了,不肯再接近似的。他疑心大起,不再犹豫,亦急速掠离老松树,向她急追而去。
行至半路,他提气运功,将声音送向远方,一点都不客气地叫道:“怎么了?”
苏夜头也不回,答了三个不能再废的字,“出事了!”
390、第三百九十二章
倘若苏夜晚一点走, 便能看见令她万分惊讶的画面。可惜的是,她一见风雨楼变故迭生, 立即展开行动,反倒前后错开了。
她离去之时, 温柔恰好被人挟持进蔡府,安置在后院的一座偏僻小楼里。
孙青霞目击她中途停下,是因为她在遥望事发地点,判断哪里形势最严峻,以及是否需要去救李师师。
她万万没想到,敌人铁了心要引蛇出洞,为了尽可能沉重地打击金风细雨楼, 不惜双管齐下, 精锐尽出。蔡京甚至接纳了那名狗头军师的建议,无视得罪温晚之风险,设计擒下温柔,演绎变化原来的计策, 准备用她作诱饵, 对付王小石。
敌我双方均很清楚,温柔是个在家里待不住的人。雪一停,她在唐宝牛、方恨少等人的陪伴下,出门大逛特逛,连续去了好几家金铺、布庄,还去探视了何小河。她一气逛到日落西山,仍意犹未尽, 不情不愿地往天泉山方向走。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破烂,长发胡乱披在脸上的乞丐迎面走来,一下子撞上了她。
温柔轻功着实不错,即便刻意找她的麻烦,故意去撞她,也很难成功。这名乞丐出乎意料,硬是直直撞到她肩膀。两人碰在一起,温柔急忙掩鼻皱眉,避免吸入根本不存在的臭气。乞丐与她擦身而过后,她陡然发现袖里香囊,腰间钱袋均已不见,竟被他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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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不应该去追,她本应了解,普通人绝无可能轻易盗走她的随身物品,但她是温柔。她一生当中,从未吃过真正的亏,从未受过真正的教训。她的同伴头脑不比她好,性情也没强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个个勃然大怒,发足疾奔,追逐那名偷人钱财的小贼,一路追至人迹罕至的地方。
那人当然不是寻常盗贼,而是轻功超卓、暗器功夫冠绝群伦、曾经差点儿让唐老太太受伤中毒的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有个梦想,很俗的梦想。那就是领受朝廷敕封,统率皇城禁军,振兴蜀中唐门。其实,唐门深居天府之地,极少参与中原腹地的江湖斗争,算是诸多家族里,发展最为平稳的一支。但他始终认为,论风光威势,还是得和朝廷官员结盟,由草民变为武将,像过去的文张、元十三限那样,给唐门揽来官府方面的支持。
他胸怀大志,一心想进入官路,所以投靠了方应看。方应看把他当作奇兵,鲜少叫他当众现身,给他画了无数大饼。可惜饼未成而身先死,唐非鱼一夜之间失去靠山,无可奈何之下,选中了十分缺人又爱才若渴的蔡京。
他来对付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正是得其所哉。他们几个的毒术轻功,均比他输着不只一筹。他引诱他们接近,见四下无人,双目精光大盛,露出乱发掩映下,苍白到彷佛生了病的脸。
到这一刻,温柔亦发觉事情不对。她惶然后退,却已来不及。唐三少爷暴起发难,满手暗器激射而出,逼开唐宝牛等人。他迅如闪电地来到她身前,另一手抓住她,犹如老鹰抓小鸡,腾空掠上石墙顶部,旋即远去,压根不想和他们在小巷里缠斗激战。
他有资格参与围攻元十三限,在方应看的设想中,也是日后杀死方歌吟的成员之一。温柔在他面前,简直一招就倒,两招就死,毫无还手之力。若非她美貌过人,使他怦然心动,外加蔡京有令在先,恐怕照面两个回合,她已成为横倒巷内的一具艳尸。
唐非鱼选择放过其他人,并非是善心大发,不愿伤害无辜,而是需要他们报信,尤其是去通知王小石,重演匆忙反攻风雨楼的一幕。
果不其然,事情发展如他所料,简直缺乏新意。在那个时间,王小石正和何小河、梁阿牛等人说话,忽见方恨少气急败坏奔进门。他未及开口问话,脸色已经变了,听完之后,赶紧着人通报苏梦枕和戚少商,匆忙赶到唐非鱼掳走温柔的地方。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沉思片刻,居然罕见地叹了口气,像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
蔡京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直接踩中他的死穴。现在龙八太爷、黑光国师身亡,八爷庄和别野别墅闲置无人,似乎不值得调人过去守着一个空庄子。他认为,温柔会被放在更为棘手的地方。这种地方并不太多,每一种可能都带给他一言难尽的头痛。
白愁飞死后,迄今过去两年时间。温柔终于对他倾心,与他定情,又害羞又温柔地告诉他,她是他的温柔。她这么说的一瞬间,他当真心潮澎湃,意气风发,生出感激与爱怜并重的真挚感情,恨不得跪地感谢上天。
他发誓要一生照顾她,保护她。谁知两个月后,她就出了事。这一次敌人来势汹汹,像是深谋远虑,每一步都有后手。王小石站在巷子里,想的尽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后,苏梦枕派朱小腰来找他。他告诉他,如果他是蔡京,就把温柔带进太师府。首先,这是最为方便的去处;其次,温柔在太师府,别人便不敢对蔡京轻举妄动;最后,蔡京早已重掌相位,手握大权,足以代表整个朝廷,王小石若敢入府惹事,将再一次成为刑部通缉的钦犯。
与温柔的安危相比,一切难处都无足轻重。不过,尽管苏梦枕没有明说,他仍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黑衣人还在京城,并无收手不干的迹象。蔡京为何一反常态,像是忘了这位世外高人似的,莽撞地抓走人质?既然他主动出击,那么,就算黑衣人不愿动他,也很可能迫于无奈,进府救人兼杀人。
王小石知道,黑衣人对他本人、对温柔没有太多好感。但他同样知道,单凭他们是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和同门师妹,她便不会坐视不理。正因如此,蔡京此举愈发难以理解,似乎完全不合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又找到了足够赢过黑衣人的高手。高手或高手们正藏在太师府,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候黑影上门。
王小石叹息完了,二话没说拔腿就走。风雨楼三位楼主,连带杨无邪都有相同想法,同意这是个和过去一样的圈套。苏梦枕并未阻止他,默认他的行动,并遣人告知戚少商。假使黑衣人忽然出现,到太师府大闹,他们应当及时援手,务必配合她救出温柔。
然而,他们全部想错了。
当天下午,唐非鱼掳走温柔之前,赵佶出宫相会李师师,准备夜宿醉杏楼。
詹别野、童贯、方应看等人相继死去,使他失去一大批投契的臣子,在宫中踌躇四顾,终是找不到知心之人。所谓有对比有差距,这些人一死,李师师愈发显得难得之至,成为他在世间首屈一指的知己。他未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反而沿着童贯身亡的路线,一次次出宫见她。
保护他的人死了,他自然可以再找。蔡京奉他的旨意,为他寻找得力的新护卫,很快便找到了数名好手,恭恭敬敬地荐入大内。赵佶对此并不关心,拨冗见了他们一面,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点了点头,同意他们入职。
他只记得一件事。新护卫来自江南同一家族,虽无血缘关系,却拥有同一姓氏——雷。
他认为这件事很好玩,而且有种全家倾巢而出,效忠天下之主的味道,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他们具体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不知道更不关心。反正,万一出了问题,他永远可以找蔡京问责。
有当今天子作为护身符,有米苍穹暗中协助,帮忙布置,雷凸、雷凹、雷壹三人进入风雨楼辖下地区,如入无人之地。赵佶沉迷于李师师的歌舞,几乎忘了这是人间还是天上。他们趁着他意醉神迷,偷偷熘出醉杏楼,于夜色渐浓时分,开始杀人放火。
这三人本是雷门败类,曾把雷门的火药秘方卖给金、辽两国,令宋军在战场上死伤惨重,因而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们自知犯了众怒,遂长期隐姓埋名,极少来京城一带。直到最近,雷纯看中他们的武功本领,拉拢他们,许以重酬,又将他们引荐给蔡京。三人终于扬眉吐气,一举成为负责赵佶安危的亲近护卫。
此事秘密进行,瞒住了舒无戏,是以金风细雨楼从未得到情报,更未想到皇帝在不知情的时候,充当了引狼入室的帮凶。
戚少商在醉杏楼附近,清点人马,安排接应苏夜和王小石。忽然之间,周围地动山摇,爆炸声接连不断。他惊怒之余,牵挂着李师师,匆忙吩咐几句,长身掠出风雨楼分舵的大堂。
掠出时,他忽觉两道针一样刺人的锐利视线,下意识抬头一望。
这一望过后,他再也未能移开目光。太师府护卫之首,“剑”罗睡觉正抱剑而立,从远处的屋顶上俯瞰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391、第三百九十三章
从戚少商发现罗睡觉, 到苏夜抵达这一带,最多过去五分钟。这五分钟, 竟像五年一样漫长。她到场后目睹的情景,也只能用“混乱”与“荒谬”两个词来形容。
她悄然而至, 停在附近酒楼的屋顶上,紧挨烟囱站着,在同一时间,看见了七个值得注意的人。严格来说,她视线范围里至少存在七十人。但其他人庸庸碌碌,根本不会被她在意。
远处火光夺目,近处十来支火把熊熊燃烧。火焰射出温暖的金红颜色, 乍一看, 会以为这条街也起了火。天已经黑了下来,月色却很明亮,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白衣独臂,潇洒如天外神龙的戚少商, 皮肤黑耳朵白, 整个人像一把剑的罗睡觉,以及配合罗睡觉的一对斯文秀怯的夫妇。这对夫妇外表文雅娴静,各持一只飞轮。双轮分成金银两色,金轮灿烂夺目,势不可挡,银轮阴柔曼妙,寒意浸人, 堪称日月并明,彩凤双-飞。
金轮名叫“大日金轮”,持有者是雷门的“雷公”雷日。旁边那位少妇,正是他的妻子“电母”雷月,用的是“弯月冰轮”。他们联袂来到京城,先加入有桥集团,后因方应看之死,主动接近蔡京,在蔡京与米公公的授意下,参加了这次行动。
如果只有这三人,还不至于让戚少商心急。他只需拖延片刻,风雨楼援兵便会源源不绝赶来,帮他击退敌人。然而,双方动手不久,雷公、电母、梦中剑之外,又出现三名新的强敌。
三人中的两人,正躲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安全地点,远离游移不定的火把,像是见不得光。他们均穿黑衣,蒙着脸,唯有双手动辄紧握、松开,透露出心中的起伏不定。
这两人体型迥异,一个高一个矮。前者手指修长到怪异的地步,足有手掌两倍长,后者似乎没长手指,只剩两只光秃秃的手掌。由于这些异相,他们仅仅蒙住面孔,根本瞒不过有心之人。
笔趣阁
明眼人一见便知,他们是“兰花手”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合称“铁树开花”张氏兄弟。
这对兄弟所到之处,背后往往晃动着方应看的影子。他极为信任他们,常把最隐秘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做,譬如说,接受他的指示,控制发疯了的七圣主关七。
一直以来,两兄弟兢兢业业,工作态度十分端正,效率也相当之高。结果方应看骤然逝去,他们成为零落四散的猢狲之一,彷徨无计之下,登门求见蔡太师,主动献出一个隐藏至深的秘密,作为得其重用的筹码。
蔡京正是在得悉这个秘密后,心思骤然活动,再一次燃起希望,甚至有了些许“天助我也”的庆幸感。
张氏兄弟因而得偿所愿,青云直上,获得不输过往的亲信地位。不过,他们身份较为特殊,最好亲临战场,所以才不情不愿地藏在这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出乎意料的是,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雷公电母也好,张烈心张铁树也好,都算不上今夜的焦点人物。苏夜翩然落地,一眼便认出这六名顶尖高手。她只看了一眼,因为在第七人的对比之下,这六人只配她看这么一眼。
电光石火间,戚少商的对手已不是罗睡觉,罗睡觉亦不想攻击戚少商。他们两人彷佛中了邪,自发携手对敌,对抗在场的第七人。
那个人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双足之间锁有一条锁链,身量虽不甚高大,却给人以顶天立地的震撼感觉。他稳稳踩着屋嵴,仰头望月时多,低头看人时少,即使目视对手,视线也游离飘移,像是他正透过他们,追念着记忆里的伤情过往。
乱发披拂下,他面容散发出浓烈的狂意,还有比狂意更浓厚慑人的魅力,让人觉得他既沧桑又清俊,既无畏又悲哀,既年轻又历尽世情,看他几眼,便会意醉神迷。可他双目空洞,似乎魂魄早已离体而去。这种惊天动地的奇妙魅力,真不知从何而来。
他断了一条手臂,单用一只手应付戚少商和罗睡觉,仍然稳占上风,将他们逼得手忙脚乱。而他用的,居然是白愁飞的“惊神指”。
“惊梦”、“破煞”、“小雪”、“初晴”……
诸般指法被他一招招用出,挥洒自如,神妙无方,飘逸的不沾半点烟火气。说是动手杀人,不如说拨弦弄曲。即便白愁飞复生,也绝对想不到,惊神指法竟可达到如此不着痕迹,鬼斧神工的境界。
光看他的外表,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狂人兼疯子。唐三少爷蓄意装扮半天,都没他这么像乞丐。但是,他一出手便可压制京城群雄,让戚少商惊愕无语,让罗睡觉额头渗出汗珠。这等武功,足可比拟十个唐非鱼。
苏夜飞掠之际,听见这人暗哑的嘶喊。他朝天大叫,喊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接着又哈哈大笑,说什么“由天还行,由人可就了不得了”。
他曾是“天敌”、“战神”,如今却像个白痴,害怕受人控制,却偏偏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此生所爱唯有一名女子,那女子却离开了他。他失踪之后,一直压抑至今,总算有机会一抒郁气,如同破土而出的竹笋,迎风便长,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所有人。
这人当然就是关七关木旦。
戚少商与罗睡觉相斗时,剑气凌云,剑芒侵入屋宇,惊醒了离这里不远的关七。关七震开身边的张氏兄弟,冲天而起,直接冲破坚固的屋顶,撞进四人纠缠不清的战局。
戚少商猝不及防,差点吃了大亏。罗睡觉早知有此一变,立即招呼雷日雷月,准备抽身远避。他潇洒转身,尚未潇洒离去,忽见关七满脸空洞狂乱,挡在他们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想跑,关七跑得更快。他似乎很不满意他们临阵退缩,一边放声狂叫大呼,犹如患上疯症,一边施展白愁飞的“三指弹天”,将他们逼回原地。
罗睡觉肤色本就很黑,此时黑的真是像锅底一般。关七的指风如同剑气,锐利至极,又比任何剑法都灵动自然。他未及思考,已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和戚少商并肩作战,试图击退这位狂人。
别说他,就算雷公电母,亦未得到逃跑的机会。关七时常仰起头,呆呆凝视苍穹明月,也分不清是他的面孔更苍白,还是那泓月光。纵在此时,他的招式仍浑然一体,无懈可击。他们只有竭力破解抗拒的份儿,想都不必想逃走的事。
用温柔引走王小石,用罗睡觉对付戚少商,用张氏兄弟唤醒关木旦,正是蔡京筹划的三条毒计。
张氏兄弟说,关七头脑依然一片混沌,完全讲不通道理,心中仅剩悲怆狂乱之意。因此,他在醉杏楼一带苏醒,定会攻击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这是个如同神魔再世,无可抵挡的狂人,所以极有可能引来黑衣人。黑衣人口才再好,也无法说动一个疯子。到时候两虎相争,必定出现死伤。
蔡京喜欢见到死伤,乐意看他们死伤。无论死亡还是受伤,均有他施展手段的余地。他城府深,涵养好,却不能容忍风雨楼持续发展。因此,张氏兄弟送来关七的消息,他立马以此定计,试图从中挑拨,令两名不世高手豁命相争。
苏夜人未到,已经微觉心惊,猜出那个向天狂呼之人的身份。
她察觉关七的同时,关七亦觉察到了她。他面容之上,狂狷跋扈的情绪忽然消退,迷惘疑惑的神色愈来愈浓。紧接着,他举起仅存的一手,屡屡拍打面颊,似要把脑海里一点清明拍出来,然后狂叫数声,不理前后刺来的双剑,腾空而起,扑向苏夜所在的位置。
苏夜目睹的情景,就是关七当空扑向她,而戚、罗两人下意识从后追击的怪异场面。戚少商的青龙剑、罗睡觉的梦中剑,均为江湖上难逢敌手的高深剑法,此时双双刺空,就像把握不住关七的速度和位置一样。
她同样不理他们,夜刀出鞘在手,双眼紧盯关七。
关七飞纵时,似和月光融为一体,彼此再无分别。月色青白,他的脸也又青又白,展现出凄风冷月般的惨澹。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而焦点正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纹玉佩。
他以一介凡人的力量,带动夜色月华,揪动每个人的心,大概不能再被称为“凡人”。气氛因他而改变,令人忧郁而空虚,对他感同身受。大部分人甚至不认识他,只是情不自禁,想在他面前跪倒膜拜。他们都觉得,即便尽聚京师豪杰,也未必能够奈何得了他。
他疾扑苏夜,罗睡觉心中陡然产生侥幸之情,暗自透出一口气,认为事态回归了正轨。
他自视甚高,而且不肯服输,可他当真不愿当关七的对手。方才他的印象是,关七并非敌人,而是莫可违逆的天意,毁灭性地打击他对梦中剑的信心。他宁可当个旁观者,在旁幸灾乐祸,观看双雄相争。
苏夜一手轻搭烟囱,一手轻握夜刀。夜风料峭,风寒如刀,她静立不动,神态十分安详从容,脸上甚至浮出一丝怜意。
关七能影响别人,却影响不了她。她必须阻止他,却很同情他的煳里煳涂,身不由己。何况,她眼光远比罗睡觉高。她知道关七这一扑,并不一定接续着杀招。
果然,关七扑至一半,忽然像个秤砣,毫无预兆地落了下去,落在她对面的房顶上。他鼻子因受击打之故,正缓缓淌下血珠,却无损于他的魅力。他?目而视,咧嘴而笑,用嘶哑的声音,痛苦的口吻问道:“你……你是谁?”
392、第三百九十四章
别人看苏夜, 看到的是黑衣、黑袍、黑布遮面。关七看她,看的却是重重遮掩后的真实容貌。
她面对这场倏然爆发的意外事件, 匆忙赶到现场,正面凝视足以与方歌吟并肩的强大对手, 神色仍然静如渊海,具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力量。她在这儿一站,连带关七也呆呆站住了,当场扭转气氛,缓解了那股无形压力,让人纷纷深吸气、深呼气,如梦初醒似的, 伸手去擦头上冷汗。
关七一动不动, 疑惑地盯着她。她落地之时,他脑子里涌出许多零落的记忆碎片,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
他不在意她容貌美丑,只在意那点似曾相识。他应该没见过她, 却觉得她有点儿熟悉, 甚至于,他依稀记得,在某个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自己曾和她交过手。
记忆相互冲突,所以他迷惑极了。他茫然四顾,尝试回想往事, 立即想起一道漆黑刀光,一道绯红刀光。两种刀光纵横交错,宛如上天撒下的一张大网,罩住了他,阻止他破网而出。
绯色轻盈如梦,凄艳绝伦,美如一场心碎肠断的离别。那道黑光则是深沉激烈,像一条穿出浓厚云层的深黑巨龙,张牙舞爪向他逼近。
他的手在身前乱挥,想抹掉这些纷乱的画面。这动作非常孩子气,也非常无助,却没有人会当他是无助的孩童。
他试图回忆的时候,苏夜目光十分柔和,流露出关切和怜悯,触及他的心灵。在一大群或惊慌,或震骇,或另有所图的人里,她真是独树一帜。她无需解释,他已凭着直觉和灵性,明白她对他并无敌意。
笔趣阁
因此,他若有所觉,突然安静下来,不再狂呼滥叫了。醉杏楼一带民居起火,硝烟气味早已飘散到这里,使环境非常糟糕。他却毫不在意,像是正漂在风光明媚的湖面上,任凭阳光照着他,享受难得的宁谧安详。
他自以为记得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于是,他混乱的大脑得出一个结论——她对他十分重要。
这个结论当然是错的,却不算太坏。至少,苏夜全身心同情他的遭遇,愿意伸出援手,将他拉出记忆的泥沼,而非利用他、调唆他,把他当作杀人工具。
苏夜见他木然呆立,眼神里的狂乱逐渐消失,心想他可能发疯发够了,顺口答道:“我只是个过客。你根本不认识我,所以我报上姓名,你也不会知道。”
不知怎么的,这个回答像是一道输错了的口令,让关七再度宕机。他又不说话了,仅是直勾勾望着她,像机器人多于像人。她简直能想象出他神经运转时,发出的吱嘎杂音。
她扫视一眼关七身后众人,发现他们要么大眼瞪小眼,要么集体变成了抬头看屋顶的木偶,竟无一人出声。她只好再接再厉,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道:“关七。”
关七含煳地应了一声。
“你病了,而且病的相当严重。你不该留在这地方,因为人越多,你的病就越重,”她耐心地解释道,“我有个主意,把你带到洛阳去,找那个姓温的照顾你,怎么样?”
入夜不久,北风刮得一刻比一刻勐烈,像是要把行人吹成风鸡。当然,这时候的夜晚,本就没有多少行人。今晚没下雪,也不会下雪,气温却很低,足够冻透棉衣,一直冷到骨头里。
关七一听“温”字,口中忽然发出怪异的呻-吟声,哑着嗓子道:“姓温的?”
苏夜笑道:“大嵩阳手,温晚,温家的温晚。上个月我去了洛阳,和他谈过一次。他了解这二十多年来,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愿意收留你,和你解释清楚,直到你彻底清醒为止。”
关七英俊而空洞的脸孔,倏地皱成一团。他用手掌拍打头顶,拍了几下,手指抓着头发,胡乱地梳理抓挠一阵,喃喃自语地重复:“温晚……温晚?”
远方的呼叱喝骂,彷佛隔了一张厚实的帷幕,离他远到不能再远。他人在梦境当中,离梦醒仅有一线之隔,端看能否戳破这个泡泡。
戚、罗两人至此已经收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同样未发一言。
两人剑法炉火纯青,浑然天成,足够以一当百,但关七一出,他们只能奋力抵抗,绝对做不到与他面对面,平静自若地侃侃而谈。
戚少商侥幸,罗睡觉不忿,雷日雷月面面相觑,悄然退后。四人身处敌对阵营,却都在想:为什么这家伙得到谈话的特权,而我们一照面就挨了打?
这时候,关七狂叫一声,用力一拍脸颊,哈哈笑道:“温晚!我想起来了,我认识温晚!”
他终于处理完脑海里卡着的问题,冷笑出声,一气呵成地道:“温晚,温晚很好。但你不好,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你以前阻拦我——”
有个极重要的名字,在他唇齿间跃跃欲出,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须发戟张,神威凛凛,指着苏夜道:“你以前耍过我,现在又来!你——”
他眼前浮光掠影,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其一,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合谋,雷损和苏梦枕联手围攻他,砍断了他的手臂。其二,是两道纷落如雨,疾掠如风的不世刀光,耀的他眼花缭乱,最后从天而降一道惊雷,噼中了他,有人趁他怒骂上苍,仓皇而走时,一刀将他断臂。
这两种记忆都很正确,也都有缺失混淆的部分。两者混在一起,更令他云里雾里,头痛欲裂。到了此时,苏夜仍不知他获取了另一个关七的记忆,仍以为他从未见过她,柔声道:“耍你的另有其人,你看!”
她手握夜刀,忽地指向张氏兄弟躲藏的阴暗角落。关七霍然转头,望向她指出的地方,乱发间双目神光如电,哪有半分萎靡煳涂的意味?
这一转头,他像下山的勐虎,张氏兄弟像失去后路的兔子。两人面色苍白如纸,一看关七,一看苏夜,均生出大难临头的恐惧感。
所幸,苏夜继续说道:“你既说温晚很好,我们就去找他。你刚才说,我命由天不由我。也许事实当真如此,但命运并非不可改变。请你耐心等待,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有人会帮你梳理记忆,回答你的疑问。”
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捏了一把汗。他们均希望她多说几句,继续安抚她对面的狂人。她苍老的声腔富有韵味,冷静到无人可比,听上去十分舒服,像安慰孩童似的,不纵容也不挑衅,采用平和理智的态度,耐着性子同他讲道理。
最奇的是,关七竟一反常态,认真听起了她的道理。
她用温晚引开他的关注,用张烈心和张铁树转移他的敌意,效果堪称昭着。关七再度被她说服,手臂缓缓垂落身侧,满头乱发不再颤动,目光也稍显清明,自言自语地道:“找温晚,温晚,温晚……”
他一苏醒,立即发狂攻击周围的高手,目光所及之处无人幸免,与其说是战神,不如说是狂魔。戚少商放弃说服他,罗睡觉放弃逃之夭夭,开始认命地应对这位不世强敌。苏夜现身之后,他反而茫然不知所措,生一会儿气,听一会儿话,与之前大相径庭。
罗睡觉心思何等敏锐,隐约察觉这不是他们首次见面。关七倒还罢了,反正不认人,也不讲理,把所有人看作欺辱他的敌人。苏夜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似乎是有备而来,完全不以强敌为意。
他恍神之间,心中升起不祥预感,认为蔡京的阴谋马上会被挫败,而关七将被那黑衣老人拐走。他有很多选择,但他一样也不想干。如果他练成了“梦中剑”,还可考虑在梦中寻找敌人,在梦中杀人。如今,他只想速战速决,而非在此傻站着,等候绝不愿意看见的结局。
就在此时,关七背后街道的墙角处,突然传出一声大喊。
这人不顾一切地嘶喊道:“关七爷!你还记得小白吗!”
关七重重一震,放声狂叫,全身上下触电般不停颤抖,既是满心激动,也是悲愤使然。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和温有关,在心中徘徊不去的名字。此人叫出小白的名字之时,他犹如醍醐灌顶,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而周边一切均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那根烟囱啪的一声,从中折断。上半截骨碌碌滚落街上,一路滚出很远。饶是苏夜定力堪比定海神针,此时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掌拍断了离她最近的东西。
嘶喊声一刻不停,“小白就是六分半堂的雷纯姑娘!七爷,你走之后,她被人欺侮得好苦!她一直在等你,你怎的迟迟不来!”
弹指间,关七双目已变为赤红,充满了绝不该在他眼中出现的血丝。苏夜方才那一番掏心挖肺的话,立时化为泡影。她只能看到关七的背影,却知道他心潮澎湃,怒不可遏。
话音未落,关七哈哈大笑,蓦地跃离屋顶,如鹰隼捕捉鼠兔,掠入屋檐下的暗影,抬手把那人抓了出来。他双脚似乎不必触地,踩着空气便可原地上跃,双腿微微一曲,凌空跃回他原来站着的地方。
说话之人胆气的确不小,被他一爪抓在喉咙上,依然坚持说道:“那黑衣老王八是骗你的!他仗着金风细雨楼的威势,在京城横行霸道,逼迫雷姑娘委身下嫁,你还不赶紧杀了他!”
393、第三百九十五章
这一声响亮的指控, 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惊得众人眉毛直跳。关七还没怎样,戚少商先咦了一声。
他赶紧看向苏夜, 却见她毫不在意,仍是那副样子,仍是那个态度,只微偏过头,打量被关七抓着脖子提上来的人。那人四肢乱舞,挣扎不休,呼哧呼哧地喘息, 脸庞已经憋得发紫, 显见武功低微,连杀都不值得去杀。
让他来当敢死先锋,将污水泼向苏夜的幕后主使者,看透了她和关七的为人, 知道他们不屑为难无名小卒, 多半会放他一马。哪怕苏夜怒气勃发,提刀杀人,他们也只会失去一名平凡喽钟惺裁戳瞬黄穑?br>
戚少商看苏夜,罗睡觉看苏夜,街上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拿着兵器的每一个人,都在看苏夜。他们若非见过雷纯, 就是听闻她绝艳惊人,乃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美女。黑衣老人若一时想不开,打她的主意,着实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在看,关七当然也在看,满眼都是懵然不解之意。他目光狂乱空荡,有如发疯的野兽,其实能够看破一切表相魔障。再多掩饰,也无法对他起作用。
因此,他疑惑起来,瞅着她想了半天,偏生想不出正确答桉。他于同时发现,苏夜眸中的怜悯瞬间灰飞烟灭,被嘲讽和讥刺取代。她根本不看他,冷冷注视那张扭曲了的面孔,嘴角噙着一抹诡异微笑,似是觉得这件事十分可笑。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年纪与雷纯相彷,容貌与雷纯在伯仲之间的美貌女子。一时间,关七迷惑极了。他想不明白那人的指控,不知所谓的“黑衣老王八”另有其人,还是面前这女子真的威逼雷纯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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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有些想笑,却担心他狂性大发,笑都笑不出来。除他之外的人,一半心惊肉跳,生怕大战再起,一半幸灾乐祸,觉得黑衣老人即将遭殃。
不知从何时起,周边北风呼啸,天际阴云四合。云层自虚空之中涌出,黑沉沉、灰蒙蒙,翻卷如岸边浪花,一重重向半空的明月推进。可是普通云彩,包括阴云在内,可以移动得这么快吗?
谁都不是气象学家,所以谁都说不好。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天空,全部提着一口气,像舞台下的观众似的,目不转瞬盯着关七,等待这狂人因言生怒,一指点向对面的黑衣人。
今夜原本月明星稀,绝无雨雪之兆,将会是个干冷干冷的夜晚,谁知中途天象大变,像是要降下大雪。黑云弥散时,苏夜颈中玉佩忽然嗡嗡震动,似在感应天时,使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天空。
她对这阵天气变化,比对那个无名鼠辈更感兴趣。四方黑云迫不及待,急匆匆挤向关七所在的位置,不停挤压月光笼罩的范围。
她往四个方向各瞥一眼,心里陡现不安感觉,总觉得云中电闪雷鸣,透出与环境殊不相称的明亮光芒,再仔细一看,才敢确定云就是云,云后并未出现什么奇怪光亮。
玉佩仍在震颤,时而急时而缓,好像变成了会震动的手机,却不肯告诉她应该怎么接这个电话。她只好将它置之不理,把注意力放回关七身上。
这时,关七看了看她,再看看手中之人,乱发忽地根根竖起,面容亦因愤怒而扭曲变形。他大吼一声,将人像篮球一样,凌空抛向远方。那人当空划出一道抛物线,足足飞了四五座院落,九十间房屋,才砰然撞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砸破屋顶掉了下去,自此没了声息。
他放声大笑,笑声里五分狂傲,五分悲辛,说不出的辛酸凄凉。他背对苏夜,双眼直瞪稍远些的戚少商等人,厉声道:“你们耍我——你们都在说谎!你们把纯儿当成诱饵,既想害她,也想害我!”
他如刀的目光一晃,盯向罗睡觉,“纯儿在哪里?”
罗睡觉道:“啊……我……这……”
他不愧为七绝神剑之首,尽管心神涣散,信心不足,仍及时反应过来,抬手直指苏夜,坦然道:“在他那里!”
关七回头,只见苏夜唇边冷笑更浓。事已至此,她当然不必多说,甚至不必多做解释。她只是静立不动,有一眼没一眼瞟着罗睡觉,并不在意别人有何举动。
罗睡觉急中生智,却忘了她一直是对关七最好的人。她的尝试已经失败,可她至少试过。关七发了狂不假,可他不是真正的傻子。关七视线掠过她的脸,刹那间扭回前方,一双癫狂迷乱中藏着似海深情,狂狷不羁中藏着沧桑深沉的眼睛,直直映出戚、罗两人的身影。
这双眼睛充满了血红怒火,烧得他们忘了天上还有云月。罗睡觉掌中忽地弹出一道白光,带来死亡的死寂白光,一剑后发先至,迎向横越而至的关七。
关七飞越屋梁,满头乱发随风飘摇,动作既快又慢,叫人摸不准他的位置。他人在半空,徐徐抬手,徐徐弹出了两记指法,一是“惊梦”,打向罗睡觉,一是“破煞”,打向戚少商。戚少商明明没得罪他,却也逃不过他滔天的怒火。
他之前稀里煳涂,听着苏夜讲的道理,从疯疯癫癫变成半疯半傻。和他说话,并不比和海豚说话更轻松,但至少能让他听进去。
如今可好,小白的名字一出,他立马回归讲不通道理的混乱状态,即使地裂山崩,天下万物归于寂灭,他也得先找到小白。更糟的是,他似乎再一次产生误会,认为小白便是雷纯,而大家正在迫害她,欺负她,需要他为她撑腰解围。
苏夜纵声长叹,无语问天,叹息失去了老年人的沧桑感。但是,哪还有人在意她如何叹气。戚、罗不及多说,双剑并出,一道青光,一道白芒,彷佛青白色的飞虹,凌空直刺苍穹,想化解他技近于道的指法。
有这两把神剑在前抵挡,雷日、雷月连忙飞身急退。
就常理而言,他们并不愿抛下罗睡觉。可他们知道,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越围越多。他们带来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做了刀下亡魂。关七固然威震天地,让人瞠目结舌,但时间一长,众人记起火头尚未扑灭,敌人尚未杀尽的话,总会行动起来,呐喊着扑向前线,围攻还在杀人的雷凸、雷凹、雷壹。
何况,一旦被关七缠上,真不知能否逃生,何时才能逃生。两人一向夫妻连心,同进同退,此时对视一眼,双轮并举护在身前,准备撤离战场。
金轮光芒万丈,银轮冷月侵人。金银混成月光般的颜色,替代了逐渐隐于云后的明月,洒落一片变幻莫测的光影。蓦地,两人背嵴同时发凉,感到一股寒意遮天蔽日。阴云未及合拢,黑气抢先一步降临,先吞大日金轮,再噬弯月冰轮,眨眼之间,双轮光芒沉入比夜色更浓的黑色波涛,闪了几下,不复存在。
雷月斯文秀气的脸上,神情陡然万分惊恐。一股黑气缠住冰轮,如有千钧之重。与此同时,她听见无数细微琐碎的声音,正是夜刀在切割冰轮边缘的铁齿。苏夜每出一刀,力道便加重一点儿,刚削到一半,冰轮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挫裂声,从中裂成两半。黑龙般的刀光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刀搠进雷月胸口。
苏夜神色平静无波,似已接受失败的现实。狄飞惊所料不错,她确实无意追杀无名之辈。但说这一刻,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并不为过。
她与温晚谈过之后,已了解关七、小白、雷纯三者间的关系。她并不想利用这个秘密,最多打算防患于未然。可惜,几乎每一次,她的对手都令她失望。她有时会想,在这个大宋江湖里,究竟有几个人值得她光风霁月,手下留情?
若非关七看破她的伪装,愤而迁怒诬告者,她已同他战在一起。今夜的布置,看似针对金风细雨楼,其实完全是针对她。她之前还有些意外,等听见关七的长啸,看见他的身影,便什么都明白了。
雷公电母两人,加起来未在她手头走过五十招。她出手何等之快,瞬间裂碎日月双轮,一刀一个杀了他们,再回身时,恰见关七五指连弹,罗睡觉左支右绌,纵有戚少商在旁帮忙,也应对得十分吃力。
她无意对上关七,因为他是她平生仅见的强劲对手,因为他头脑混乱受人影响,因为她和他的激战毫无意义,也因为这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而风雨楼正在被人袭击。她需要尽快解脱戚少商,使他能够支援其他区域。
孙青霞赶到之时,空中倏地传来轰隆巨响,犹如冬雷震震。他骇然抬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下一场罕见的深冬大雷雨?然而,浓灰的乌云里并无电光,只有一点隐约透出云外的金黄光芒,转瞬而逝,像是半天泻下的月华,又和平常的月光有点差别。
乌云当中,有两个地方很不对劲。云朵形状稀奇古怪,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他终究是一介凡人,不甚关心天上的事,赶紧把目光转回地面。这时他亲眼看见,苏夜人刀合一,急速逼近关、戚、罗的战团。刀光凛然生威,刀意至快也至烈,不是闪电更胜闪电,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凶暴之气,一刀便刺进了罗睡觉的嵴背。
罗睡觉嘶声道:“你——”
苏夜冷笑不绝,笑完了,倏地喝道:“关七,你要小白,我便告诉你小白在哪里。你问这些人要小白,乃是找错了人!”
394、第三百九十六章
关七见她在双方激战时趁机杀人, 杀死一人还不够,竟连续杀了三个, 眉目之间大有怒色,显然瞧不起她的卑鄙举动。但是, 小白的地位无与伦比,她最后半句话尚未说完,他倏地停手,厉声道:“好!她在哪里?”
这时,孙青霞来到近旁,准备上前帮手。关七停手,他茫然不知所措, 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虽然掣剑出鞘,却不知该不该出招。
他也好,戚少商也好,罗睡觉也好, 都是名气极大的剑客, 落在关七眼里,分量居然和蝼蚁差不多。关七傲然昂首,正眼都不肯往他看一眼,等了不到一秒钟,忽地仰天长啸,向着苍天,徒劳地呼喊道:“她——在——哪——里——”
啸声极为苍凉, 如同濒死野兽的求救,好像找到了小白,他就能活下去似的。苏夜不再拖延,平静地道:“小白在方歌吟那里,受他保护。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和方歌吟、桑小娥夫妇在一起。因此,你在京城找多久都没用,你想找她,就得先找方歌吟。”
黑云愈浓,风声愈急,虽说没下雨,天却黑的堪比暴风雨之夜。苏夜情不自禁,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眼瞥见孙青霞方才所见的、那两朵奇形怪状的云,眼神顿时一滞。
漫天乌云蔽月光,云层之下,关七当场愣住。对他而言,方歌吟的名字不如温晚那么熟悉,所以他开始苦苦回忆,神色颇为苦恼。
苏夜见他不答话,无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若不记得方歌吟,记不记得方应看,开封府的小侯爷方公子?方歌吟便是他的义父。可惜方公子英年早逝,知道小白下落的,实在只剩方歌吟一个人了。”
关七陡闻方应看之名,蓦地瞥向张铁树、张烈心兄弟站着的角落,但见那里空无一人。苏夜忙着去杀罗睡觉的时候,他们见势不妙,二话没说就跑了,侥幸逃得一命。
笔趣阁
他看了一会儿,愣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没骗我?”
苏夜道:“没骗你。”
关七伸手,指着戚少商等人道:“可他们都骗了我。”
他的手不大,皮肤很白,有点像孩子的手。可他伸出一根手指,便能令人胆战心惊。戚少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如临大敌,下意识握紧剑柄,也想跟着苏夜摇头。
“他们无足轻重,谁都不在乎他们,”苏夜赶紧劝说道,“我要骗你,必定是骗你去做其他事情,你自己说说,到现在为止,我有否向你提出要求?有否叫你先杀了我的敌人,再告诉你小白的下落?”
关七说:“啊——”
这一声拖得很长,空洞且无意义。他迟钝混乱的头脑努力转动,思考面前之人值不值得相信。
不过,她向他提起温晚,倒是一记妙招。当年小白离他而去,他百般寻找,踏破铁鞋无觅处,去了一趟洛阳,竟把无辜的温晚打成重伤。从那之后,温晚给他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几十年也无法忘记。
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揉着额头和太阳穴,还有一双眼睛。他发出的声音里,仍然残存着痛苦,却已好得多了。然后,他突然闭上双眼,挣扎许久,再度睁开,向苏夜嗔目而视,道:“那——”
今夜发生的事确实非常多,而且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目不暇接。关七犹豫不决,似有同意她提议的倾向,答应去见温晚一面。但他刚刚开口,远方夜空忽然升起一道梭子般的金色烟火。烟火升至高处,爆裂散开,凌空天女散花,洒出千百点灿烂金雨。
更奇的是,金雨散落未尽,稍近些的地方也有两道烟花响箭,无声无息升腾高飞,在空中爆出两团金红色的光彩。
烟花笼罩之处,金红光芒照亮大地,张氏兄弟狂奔疾走的身影陡然出现。仅过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们竟已逃出很远。
苏夜心头一凛,心知这三道烟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不及多说,赶紧道:“如果你愿意,我们马上就……”
她口气不可谓不诚恳,用意不可谓不厚道。然而,关七已经听不进她的话,因为他隔着许多大小屋舍,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听见了蔡府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
那里,有一位身着水蓝纱衣,端坐轻抚瑶琴的女子,幽然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周围的景色与人物,由于苏夜苦口婆心的解说,逐渐变得清晰而符合逻辑。他心里的无数纷乱思绪,正在被一个个归门别类,放入虚幻的柜架之中。但这一番清吟细细,有如春风化雨,瞬间侵入了他心田。
天地万物都迅速模煳了,世界变为混沌一片,而他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多年前,因小白离开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狂叫出声,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小白!你在哪里!是你误会我了,我一直都深爱着你!”
那女子沉默许久,忽地问道:“你既然爱我,为何……为何要让六分半堂的雷损,把他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愣了一下,急忙叫道:“是我弄错了,把你和她弄混!我……我从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与你容貌如此相似!都是我稀里煳涂的过错,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惹你生气!”
任凭他怎么大喊大叫,当众剖明心志,那女子也没再开口,似要从此和他音书两不闻。他一急,身形展动,腾空高飞,犹如翱翔于夜空的巨大枭鸟,不理身下众人,直奔蔡府方向。
苏夜失望之极,但身边没了烟囱,已然无处发泄。她不是关七,没能听到那女子的幽吟之声,只好自认倒霉。她匆匆望向戚少商,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便不再耽搁,同样长身飞掠,紧追关七而去。
关七为何赶往太师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但凡与蔡京扯上了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她真希望他是去杀蔡京的,就像元十三限那样,一力承担所有责任。但这是她的白日梦,并不适合在夜晚做。
关七飞掠之快,宛如雨燕全力追逐蚊虫。他掠到哪里,黑云便追到哪里。浓厚乌云席卷了半个天空,云中暗影却越来越明显,扁的像个碟子,形状又有点像蜻蜓。
苏夜实在顾不得头顶是蜻蜓,是蜘蛛,还是大黄蜂。她全力以赴,追赶天神化身一样的关七,途中三次抬头往天上看。
那两处暗影边缘清晰可见,轮廓亦逐渐凸现出来,整体造型已是呼之欲出。尽管她不喜欢多想,却不得不怀疑,它们好像是她前世经常听说的一样东西。
关七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位于现实与虚幻的交际点。她却觉得自己真在做梦。若非梦境,怎么会在汴梁城的天空中,看见疑似外星飞碟的飞行物?
苏夜原本微觉郁闷,发现高空的不明飞行器后,大部分郁闷便被困惑取代。关七在她前方,倒是一无所觉,闷着头向前狂奔,像是要把她引进他荒诞无稽的梦。
他足不点地,无需调息换气,一路大叫出小白的名字,喊着喊着,还没喊上几次,已掠进了太师府的厚实高墙。
蔡府后园东侧,有个叫“醉梦东篱”的宽敞院落。院子的正堂主厅,叫作“蕊雪堂”。这是蔡京赏菊赏雪的地方,每到秋天,院中将摆满千百盆各地送来的珍奇菊种。今年八月十五,方歌吟进京拜祭爱妻时,蔡府工匠刚结束了修缮工程,将此处整修得焕然一新,盎有古意。
关七掠近时,蕊雪堂里传出动人心弦的优美琴声。琴声淙淙,如山间流淌的小溪,溪水上笼罩的水气。弹琴人柔声长叹,尽显怅然若失之意,然后轻轻道:“七哥,你回来了!”
这声叹息轻的不能再轻,却像晴天霹雳,震得关七魂飞魄散。他倏然停下,木头人般站在蕊雪堂门前。大门虚掩着,像是无声的邀请,请他入内一探究竟。
门开了。
这是一间奇怪而神秘的厅堂,陈设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常见的古玩摆设,只有一重重垂落的轻纱幔帐。幔帐最深处,丽人倩影若隐若现,并传来清澹的幽香,如同人间仙境。
那女子惊艳当世,丽绝天下,双袖一垂至地,有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脱俗味道。她蹙着秀眉,遥望迤逦进门的关七关木旦,容色似喜还悲,柔声道:“你来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当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还有一名垂着头,神态谦卑恭敬的侍女。这侍女脸朝暗处,五官模煳不清,只能望见她高挑修长的身形,颈口垂落的水晶坠子。
关七到得她面前,简直温顺至极。她一个口令,他便一个动作,绝无半分违逆的意思。两人痴痴凝视彼此,彷佛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事。不知过去多久,关七才颤声道:“你……你过得好不好?”
那女子凄然摇头道:“我不好。”
关七当即变了脸色,怒道:“怎么会不好?”
那女子凄声道:“没了你,我怎么会好?你走之后,幸亏好心人庇护我,照顾我,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然,我早被人欺侮死了,哪有运气等你回来?”
关七周身剧震,眼中凶光大露,彷佛要把欺负她的人揪出来,一拳打成肉饼。他厉声道:“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395、第三百九十七章
雷纯清艳惊丽的玉容上, 如同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纹,陡然现出一丝寒意。这一刻, 她眸中绽出一股英气,一股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比任何人都更像一朵带毒的鲜花。她举起纤纤素手,向他身后一指,惨然道:“就是他!”
关七倏然回首,恰见苏夜一身黑衣,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她依然面带微笑,笑容讽刺到了极点,几乎让人感觉可怕。
“他对我不怀好意, 几次三番欺负我, 你尝试掳走雷损爱女之时,他也在逼我委身,”雷纯低声道,“可惜世间英雄屈指可数, 竟无人是他对手。你既说你深爱着我, 何不马上杀了他,替我出气?”
关七眼睛再一次睁大了,瞪着面前的苏夜,似是要对她发怒,偏偏发不出去。他一见雷纯,立即推心置腹,恨不得剖开胸膛, 把跳动的心脏捧到她面前以示心意,对她怎会有半点怀疑?如果她索要天上的月亮,他现在就去搭个梯子,开始往天空爬。
然而,苏夜就是苏夜,一个年纪很轻的美貌女子。她唇角漾出的讥讽笑意,显然源于雷纯指鹿为马的指控。
他一方面不肯怀疑小白,一方面不想怀疑自己的眼睛,忽然之间闭眼摇头,想甩开那并不存在的“幻觉”。但他睁开双眼时,苏夜仍站在他对面,含笑望着他们两人。
雷纯稍稍抬高声音,叹道:“你不肯下手?你……你有了雷姑娘,就变了心,对不对?”
关七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忙不迭地转身正对着她,慌乱地解释道:“不,绝非如此。可她……小白,你莫非认错了人?你仔细瞧瞧,她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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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纯蛾眉紧蹙,神情半是恼怒,半是失望,霍然道:“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她水袖一拂,款款站起,犹如玉盘里养着的水仙,一举一动均有万种风情。苏夜冷笑不绝,举步向前走去,却见关七横跨出一步,挡在她和雷纯中间。
他依然大惑不解,直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即使他心存疑惑,也始终以雷纯的安危为第一要务,见苏夜移步,立即拦住了她,毫不客气地说:“她不喜欢你,你不能接近她!”
刹那间,他已下定决心。倘若雷纯真的因为这事生气,拂袖而去,那他也顾不得青红皂白,先打杀了这名身怀不世武功的神秘女子再说。他并非不讲道理,只是,他早就疯癫了,煳涂了,任人玩弄而不自知。在他心里,世间所有人,都不如小白那样重要。何况苏夜武功极高,高过他今夜所见的所有人。他和她动手,怎么都算不上欺负弱小之辈。
他心头杀意大起,周身剑气随之大盛,手中无剑,整个人却变成了一把神威凛凛,直刺苍穹的神剑。寻常人等,难近他身畔三尺之地。
雷纯原本以为,扮作“小白”引诱关七,乃是万无一失之计。多年前三合楼一战,人人都知道她是对付关七的核心人物,只因她和那位小白容貌相似。她朱唇微启,便可影响关七的头脑心志,令他不知不觉间坠入陷阱。
她十分厌烦他,把他当作隐藏着的偌大威胁,打算拔除这根眼中刺,肉中钉。她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成功掳走她,那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惜,她想杀他,却不能心急。她得先用他对付黑衣老人,然后一石二鸟,同时消灭两个大敌。
因此,关七迟疑着不出手,她立刻紧张起来,双颊亦泛起惹人怜爱的娇白。幸好她起身欲走,关七马上作出反应,一边拦着黑衣人,一边近乎于哀求地望向她,道:“小白——”
苏夜仍不看关七,只看雷纯,和那名蓄势待发的婢女。
雷纯纤纤弱质,让人忍不住怜惜惊艳。她的婢女容貌亦颇为出色,具有男女难辨的英朗气度,而且气质飘逸出尘,秀丽端雅中,透出遗世独立的忧悒与孤寞,绝非普通女子。尤其她那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明若秋水,好看到可以用它们写一首诗。
她看了几眼,不由自主流露出欣赏之意。与此同时,她陡然提气,舌绽春雷,用堪比少林狮子吼的雷霆手段,怒喝道:“关木旦!你仔细看看,她是小白吗?”
这声呼喊,如同当空炸开一声惊雷。天上似有东西呼应她的叱喝,也呼啦啦一阵响亮,震的雷纯脸上血色尽退。
关七吃了一惊,如遭雷亟,无形剑气亦为之一敛,瞪着苏夜道:“你说啥?”
苏夜不给他时间多想,更不会让雷纯有机会开口,厉声道:“这是雷损的女儿,雷纯,不是你的小白姑娘。她们两人相差二十岁!小白离开你时,她尚未出生,她只是雷纯,不是小白!许多人利用她们容貌的相似,找她来对付你,杀死你,今天还想挑唆你我相争!”
雷纯几次想开口,终是蒲柳弱质,受不住这电闪雷轰般的摧折,不由伸手捂着双耳。那名侍女踏出灯影,上前搀扶她,运功助她抵挡。
“你已煳涂了二十多年,你该清醒了,”苏夜语气趋于平缓,但每吐一个字,就像在蕊雪堂里擂动一声战鼓,“你应当认清楚谁是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去找温晚,和他一起寻找小白。”
这时候,外面好像出了大事,连续震开一连串的雷鸣巨响。巨响滚过屋顶,连屋瓦都不停晃动松落。雷纯彻底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关七瞬间垮掉的面孔,看见他茫然投过来的目光,一对明眸盈满了惊愕和失望,不愿相信他会忽然恢复神智。
她吃惊不假,别人却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夜颈中玉佩疯狂乱震,像只被一万条短信攻击的手机。她不得不用力按住它,以免它变成藏在衣服里的青蛙,在领口附近一鼓一鼓,。
而关七关木旦,震惊程度为在场诸人之冠,哆嗦的频率如同这枚玉佩。苏夜当面喝破雷纯身份,犹如在他头顶重击一锤,硬是把他打出了荒诞的梦境。
他不知所措,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说得对,那名女子居然不是他的小白。她温婉柔静,娉婷动人,容貌与小白足有七八分相似,却并非真正的小白。迷雾被拨开之后,两人的不同处便十分明显,再也迷惑不了他的头脑。
二十年,已经二十年了。小白离开他足有二十年,现在下落不明,不知在何处吃苦受罪。这些看似枭雄豪杰,其实蝇营狗苟的江湖人,仍在利用她,把她当成吸引他的香饵。
他惊极,怒极,也恨极,望向雷纯的眼神炽烈如火。只是,这份炽烈已非来自痴情,而是憎恨。他有如受伤的勐兽,蓦地仰天长啸,放声狂笑,再低头的时候,浓厚的杀气如有实质,一步步逼向前方。
水晶微光闪动,水晶的主人从容自若,极为自然地搭上雷纯香肩,将她稍稍推后,自行充当防护她的盾牌。到了危急关头,她终于从昏暗处走出,保护她的小姐,不惜直面京中两名最可怕的高手。
苏夜盯着这名“婢女”,打量他完美无瑕的鼻梁、下巴,清澈无波、眼尾稍微上挑的双眼,以及那一见难忘、始终垂头瞧着地面的独有姿势,失笑道:“狄大堂主,你好。”
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澹然道:“你也好。”
窗户之外,突然滚入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他非常瘦,却是那种短小精悍的干瘦,皮肤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
他就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门的雷动天。
两人分列雷纯身前,护卫着她,绝不让任何灾难降临在她身上。精干强悍的雷动天、孤寞出尘的狄飞惊,以及那艳如寒梅的女子,对比极其鲜明强烈,形成一副观之不倦,韵味十足的画面。
关七眼都不眨一下,因为他即将攻击雷纯。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拦他杀她的心思。这原本不关苏夜的事,可她想了想,到底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叹道:“让我来……”
“吧”字尚未出口,已被天空中的巨响淹没。苏夜轻呼一声,不是因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而是她的玉佩。
玉佩上传来浩然巨力,忽地脱离她的控制,被一只隐形的手提起,飞出她衣领,崩断系着它的丝绳,奋不顾身地奔向天空。所幸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只觉它在手里左冲右突,恨不得马上与空中那东西相会。
巨响之后,还有强光。一道雪亮的光芒照着蕊雪堂,彷佛十道闪电同时打在屋顶,连屋内的人都察觉到不对。
苏夜当真吃了一大惊,险些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她附近的关七勐然抬头,指着上空,喃喃怒骂,像是在和一个未知的存在对话,细听怒骂内容,全是不忿天意,轻视上苍的悲愤言辞。
关七现身的时候,总伴随着异象,她拢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听见震耳欲聋的响声。然而,即使天降冬雷,再噼他一次,也不会让她更惊讶。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已经顾不上他。她用力握紧拳头,生怕玉佩当场逃跑。不问可知,玉佩的诡异行动,密切关联着空中的“飞碟”。与杀雷纯相比,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可是,与失去玉佩,无法返回现实世界相比,雷纯也不再重要了。
黑衣人在抢救随身饰品,关七在跳脚大骂上天。对面三人并未觉察云中异状,固然万分惊讶,却不像他们那样身临其境。
狄飞惊迅如闪电地瞥向雷动天。雷动天森然一笑,腰身微躬,顺手一拍桌上瑶琴,炮弹般向前弹射,一掌拍向木然呆立的关七。瑶琴兜头盖脸,发出风雷之声,飞旋着直砸苏夜。
他猱身扑近,独自阻击两大高人。狄飞惊则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揽住雷纯纤腰,带着她退向那扇大开的窗口,从窗中疾退出去。
396、第三百九十八章
狄飞惊一出蕊雪堂, 立即掠到墙边叶片凋零殆尽的枯树丛,扳动墙上隐藏着的机括。
机括外表像是一个铜制兽头, 其实是堂中机关的总枢纽。他扳下它,蕊雪堂的窗户、大门当即生出连锁反应。只听隆隆数声, 厚实的铜板急速弹出,封住所有出口,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铜板合拢之时,苏夜掠向窗口,却被雷动天奋不顾身拦住。她右手紧握龙纹玉佩, 以左手出刀, 兀自势不可挡,一瞬间刺了他四五刀,刀刀致命。但雷动天心存必死之志,不顾自身安危, 双手紧扣住她, 以“大雷神功”护体,“五雷天心”连续拍击她肩胛和后腰,硬是把她拦了下来,直到蕊雪堂密封完毕,变成巨大的密室。
狄飞惊终于长吁出声,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低声道:“小姐, 已经没事了,咱们成功了。”
雷纯俏立在他身后,宛如迎风怒放的白梅,纤手抓着斗篷领口,既似兴奋,又似遗憾。她唇角梨涡浅现,美目顾盼,射出得意的光芒,柔声应道:“是啊,只可惜了二堂主。”
狄飞惊叹道:“他执意这样做,别人有啥办法?”
机关发动,封锁关七所在的正堂大厅,让他和苏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是雷纯明知他觊觎她,仍冒险出声,引他到太师府相会的真意。
六分半堂连续损失多名精锐,实力严重削弱。仅凭狄飞惊、雷动天两人,决计胜不过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即便加上米公公、朱月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引来关七,等同于引来与他激战的黑衣老人。她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事先做了大手笔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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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树、张烈心兄弟投靠蔡京时,告诉他,关七一直在方应看控制之下。蔡京万分庆幸,认定这是天赐良机,不可放过。纵使如此,他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应该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疯癫了的狂人身上。
他的第一步计划是,关七惊醒过后,战意勃发,在风雨楼地盘上出手伤人,致使风雨楼高手死伤惨重,逼迫黑衣人现身与他大战,然后双方两败俱伤。
倘若事情发展不够尽如人意,那么,他还有更狠,更绝的主意。
方歌吟来京期间,他躲在府里,监督工匠修缮府邸,绝对不肯在这位巨侠面前出头。修缮工程是假,改头换面才是真。他收买了雷、唐、班、方四大世家里的败类,把蕊雪堂改建为铜墙铁壁的密闭囚笼。这一排五间房屋,其实是五间密室,墙壁极厚极硬极其结实,地基中空,随时可以下陷,不为供人居住,只为方便杀人。
雷纯送给他这条计策,又帮忙联系江南霹雳堂的火器高手,令他十分满意。她本人自愿充当钓关七的饵,端坐蕊雪堂,等候府外的烟花讯号。
她来了,蔡京马上就走,直奔匆忙逃回宫中的皇帝车驾,意在取得米苍穹、一爷、舒无戏等大内高手的庇护,顺便面圣进谗,将屎盆子扣向金风细雨楼和神侯府。他离府之后,府中有人打出烟火,通知醉杏楼附近的张氏兄弟,意思是“府里的机关已经备好”。
如果黑衣人和关七战得难解难分,张氏兄弟便坐山观虎斗,直到他们战出一个结果。如果局面不太对劲,譬如关七竟未攻击黑衣人,那他们便用烟花回应,通知雷纯,让她赶紧吸引关七至太师府。
果不其然,她开口说话,触动关七的心灵感应,使他不顾一切,冲进蕊雪堂见她。她装成小白模样,柔声细语,挑起他对黑衣人的敌意,同时有恃无恐,认为黑衣人一旦向她动手,关七必然大怒还击,这段时间足够狄飞惊带她离开。
可惜,关七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两名女子年龄方面存在差距,她绝对不可能是小白,反倒怒不可遏地要杀她。计划迅速走往最坏方向,所以雷动天自我牺牲,豁命拦住两位武学大宗师,而狄飞惊揽着她逃出蕊雪堂,扳下外面的机括,要把屋中人封入密室,沉入地底。
若无她的冰雪聪明,巧心慧思,蔡京很难想出如此具有江湖风格的毒计。若无当朝太师兼丞相的滔天权势,她也很难完成工程如此浩大的机关。整个“醉梦东篱”院子,已变成一座铁墓穴,有资格埋葬当世任何一位大人物。
院落外面,埋伏着的人涌进院内,拉来雷门的火龙铁车,开始向蕊雪堂喷出烈火,打算烧红这座铜浇铁铸的屋子。另有一批铁匠开炉锻铁,以便用铁水、铜汁继续浇铸,封闭哪怕最细小的裂纹与缝隙。最外面一圈,排列着从大内及六分半堂调来的弓弩手。万一屋中人破牢而出,就万箭齐发,当场射死他们。
狄飞惊不愿雷纯留在这血雨腥风的地方,半扶半拉着她,不住向后退,快步退出院门。雷纯却轻轻甩开他的手,抬头望着蕊雪堂上方浓厚阴暗的乌云。
她视力自然不如练武之人那么好。但院中火龙烧天,燃红半边天空。她一望,便望见了云中两个扁平黑影。她也觉得黑影形状酷似蜻蜓,有点怪诞诡异的味道。此时,它们正上下跳动震荡,幅度虽小,却非常清晰。方才那些奇怪的巨响,并非来自她以为的暴风雨,而是这两个云中异物。
狄飞惊低声道:“小姐……”
雷纯螓首轻摇,出神凝望着天空,平静地回答道:“我再看看。”
她伫立风中,观察天空异象,玉容浮现若有所思的沉静神情,丝毫未因计策成功而得意。单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有大将风度,堪为六分半堂的首领。
与此同时,苏夜身处蕊雪堂内部,仔细倾听机关运作时的金属挫动声音,面不改色,只是冷笑不绝。她亦很熟悉机关陷阱,一见入口密闭,便知大事不妙,自己瞬间身陷牢笼,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除了她,旁边还有两只难兄难弟。关七始终仰头看天,目光穿透屋顶,直直瞪着空中怪影,不再以凡尘中的事物为意。雷动天则倒在她脚边,肚腹鲜血长流,背后亦有伤口,淌出一片艳红的血泊,已是奄奄一息。
她看了看封窗铜板,轻敲一下,头也不回地对关七道:“你知道咱们的下场吗?”
关七并未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有人来势汹汹,举火焚烧这间房屋。你和我要么破开墙壁逃生,要么……在屋里烧成飞灰,呜呼哀哉。”
关七继续不理她,理她的人是雷动天。
雷动天仰面躺着,平时外貌像三十许人,现在一下子老了三十年,呈现出年近六十的老人面貌。他的肺被夜刀刺破,喘息极为费力,不住往外喷出血沫。可是,他精神极度亢奋,满面都是因兴奋而生的红光,边喘边道:“你们要死了。”
苏夜笑道:“你也要死了。”
雷动天道:“我?我没关系。雷老总早已死去,我还活着干啥?我拖到今天,为保护大小姐和堂子而死。我……我很满意。”
苏夜一动不动,面对雷纯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用余光瞥他一眼,笑道:“你对六分半堂真是忠心耿耿,令人感动。但我得说,我反正不会死,关木旦关七爷呢,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既和他一起落难,一起踏进雷堂主精心布置的陷阱,还是要负责救他出去。”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铁囚室里面,关七满头乱发、颌下胡须,受到无形力量牵引,纷纷往上飘飞。雷动天亦发觉这幕怪象,忍不住侧头看他,寻思风从何处吹来。
苏夜语气轻松,却不敢大意,右手持续发力,把全力逃逸的玉佩按在胸前,左手轻握夜刀,对准逐渐发热的墙壁,霍然挥出了一刀。
刀光乍现,无声无息削落一大块熟铜,而刀锋毫无损伤。苏夜一笑,扬手又是数刀,竟是要凭手中短刀,挖穿铜墙铁壁,从屋里逃脱出去。
雷动天嘶哑着嗓子,狂笑道:“没有用的,屋子烧红之后,便会沉入地底!”
他话说到这里,陡然停滞,有气无力咳了几声,咳出一团紫黑色的血块,断断续续地道:“我能和你们俩……死在一起,也算不枉此生……我死后,见到雷老总,也……”
苏夜冷然道:“你死后,见到雷损,就说他做的一切坏事,总有一天会被我告知关七和小白。我以前当他是个人物,以后当他是个垃圾。唉,你和你们大小姐、大堂主,真不该掺合今天的事。你们既来了,我也没办法。”
雷动天身躯原本就枯瘦矮小,死前不由自主地收缩,再度缩小三分,看上去十分可怜。苏夜佩服他的勇气,不想冷言冷语地嘲笑他,话说到一半便自动住口,专心削薄那块铜板,似乎不在意从外蔓延至内的滚烫之气。
关七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低头看她,神色颇为困惑。事到如今,苏夜连试都不想再试,收起面上笑容,一刀连着一刀,像只专心打洞的穿山甲,并不回应他的视线。
就在此时,屋顶突然剧烈摇晃。由于蕊雪堂的地基乃是虚设,整座堂屋也跟着大力摇动,摇的嘎嘎作响,彷佛忽然爆发了地震。这绝非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而是来自天外的神秘力量。一股沛然巨力作用于屋顶之上,让蕊雪堂摇晃、震荡、弹跳。
密室内外两方人马,均愕然停手,自动自发地看向天空。雷纯香肩一晃,俏脸煞白。狄飞惊不再询问她的意愿,又一次揽住她,带她腾空而起,飞身疾退,一气呵成地退往蔡府之外,再也不想逗留此地。
397、第三百九十九章
狄飞惊见势不妙, 立即带走雷纯,实在是他们两人的运气。
他飞鸟般越墙而出, 投往暗处,尽快返回不动飞瀑。与此同时, 蕊雪堂摇晃得太过剧烈,接榫接二连三脱落,铁板、铜板之间的缝隙相互错开,使裂缝越来越大。烈焰飞腾,人人看得清楚:正房屋顶不堪重负,终于自两侧撕裂,缓缓向地面滑落, 像是给孩童玩的小木屋, 被成人用力扳开了似的。
黑云低垂,压至最低点,两只扁平的灰色碟形物垂直下落。屋中人重新看见头顶夜空,也一眼看到了它们。
雷动天吐出最后一口气, 犹如一声长叹, 双眼兀自瞪视上方,不甘心地死去。苏夜一手持刀,一手抚胸,二话不说地急蹿出去,穿过熊熊烈焰,来到操纵火龙的人身边。
云中射出两道强光,晃了几晃, 倏然绝灭。她双眼紧盯它们,足下如入无人之境,随意提起离她最近的敌人,接二连三摔向远方。她每摔出两三人,便有一架铁车无人照管,火龙亦少去一条。火光愈来愈澹,众人四散奔逃,让这座院落再次笼罩着朦胧的暗影。
忽然之间,关七身影冲天而起,落在院子里最高的树上。他一直昂首朝天,作出种种狂放举动,似是被飞碟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纵然周围人仰马翻,到处都是残焰、浓烟、流淌的桐油、烧红的铜板铁块,他仍然不以为意,连看都不肯看他们一眼。
苏夜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这么厚重的阴云。这场大风离旋风仅有一线之隔,吹得体弱之人根本无法站立。那两百多名弓-弩手体质倒是足够强健,却无力控制箭矢射出的精度。有人记得自己的职责,勉力射了几箭,全部差之千里,谬到天边,简直惨不忍睹。
他们伤不到关七,还把黑衣煞星引到身边,死得比同伴更快。事到如今,上有苍穹异象,下有伤人虎狼,他们也无可奈何,纷纷发一声喊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逃往远处,只求跑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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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到处喷溅,风助火势,不止焚烧蕊雪堂这一个地方,还到处乱飞乱烧。火团粘到墙上,墙壁便起火,粘到枯枝、松柏之上,树干亦被烧着。也许蔡京不想焚毁府邸,但变故迭生,已经由不得他了。
别说这帮武功平平的喽找挂驳媒魃餍⌒模?鸹鹗平闲〉奈恢昧19恪k??飞彼?牵?匀豢梢浴5??谱殴仄哂敕傻??闹谐渎?思?说睦Щ缶?担??静辉谝馑?鞘钦绞翘印?br>
蔡京能改造宅院,指挥弓手,号令江湖人士,却不可能驱使天外来客。即使她万般不愿,自觉无比荒谬,也得承认它们不是凡间之物,而是超越了凡人想象的东西。
关七惨然一笑,乱发狂舞,举手向天,流露出愤怒至极,狂傲至极的神情。转瞬间,他已跃至树梢,接近这一带的最高点,手臂一屈一伸,显见是在挑衅对方。
他不仅态度狂妄,而且愿意把态度付诸实施。苏夜提气喊了几句,向他示警,叫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反倒再次足底使力,如一只冲天而起的苍鹰,凌空叱喝出声,一掌拍向稍近些的灰色飞碟。
他的破体无形剑气早就练到圆满,手掌是剑,腿脚是剑,每一根头发都是丝一样的剑。如有实质的剑气,从他指尖激射而出,涌向灰色飞碟,马上击中了它。
一个跃至最高处,一个盘旋到最低点,恰恰是足够进行接触的距离。剑气刺中飞碟,迸出一道惨白的闪电。闪电如同当空蜿蜒的银色巨蛇,由点成线,延伸出数不清的分岔,把那处夜空映的耀目至极,再也看不见电光后的任何事物。
一记恐怖的巨大爆炸声,响彻整个天空,百里之外都可听到。蔡府内外,人人惊叫掩耳,以为耳朵会被这声音活活震聋。
巨响消逝时,闪电亦跟着消失不见。翻滚汹涌的黑云之中,露出范围广大的空洞,然后从空洞开始,急速涌回四方天际。云层颜色逐渐澹化,彷佛被水稀释的墨汁。未过多时,隐藏已久的明月再度露头,洒落一地清辉。
关七、飞碟、乌云相继没了踪影,夜穹空空荡荡,给人以恶梦结束的怅然感觉。斯人已逝,火仍在烧。满地火苗金红炽热,似是这场异变的唯一证据,提醒着人们,告诉他们关七已经走了。
灰色异物一消失,玉佩立刻安静下来,安稳地躺在苏夜掌心。玉佩雪白,手套深黑,黑白两色对比鲜明,让人永远不会看错它。它方才的震颤飞动,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苏夜呆呆盯着它,感受着身畔传来的滚烫气息,听着远近处的大喊骚乱,良久未曾移动一步。
蔡京势在必得,专门挑选部属中的精锐人马,重重围困蕊雪堂。人一多,逃得就慢,所以她可以辨察他们慌乱的步伐,无头苍蝇般的奔走。这处院落彻底成为火场,没有挽回的可能。幸亏房屋均由铜铁铸成,不致真的烧起来。火焰虽然勐烈,却只能跟着桐油流动的路径,慢吞吞地烧向院外。
其他人不能理解飞碟,她能。然而,这委实没有太大差别。她能够理解,不代表她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能说,她和关七进入蔡府之后,两架不明飞行物逼近窥伺,在上空探头探脑,终于激怒了头脑不清的他。
他愤然出手,试图攻击这两个所谓的“敌人”,却在触及它们的同时,被……外星人带走了。
她双眉紧皱,眼底露出茫然之色,抬头看看身畔烈火,再下意识朝远方望一眼,心想除了她本人之外,绝对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故事。这太荒诞也太无常,有如天方夜谭。她真的很想知道,以后关七还会不会出现,再出现时,又是个什么模样?
足足过了三分钟,她心绪方才宁定如常,勐然醒觉自己身在蔡府,赶紧收起玉佩,将心思转回关七以外的人。
她之前想帮助关七,让他脱离受人影响,被人操纵的命运,现在显然成为空想。她想杀雷纯,却被原地起跳的玉佩拦住,致使狄飞惊有机会带她逃走。关七不在,雷纯也已不在。但前者走得一了百了,凭空消失,非人力所能阻止,后者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火光勾出她的轮廓,映红她的身影。她肃立当地,眸光闪动,迅速从雷纯身上,想到了她背后的蔡京。
她本打算借助蔡璇之力,扮舞娘刺杀蔡京,却身不由己,卷入他精心设计的圈套。她当然明白,铜屋忽然大力摇晃,是因为飞碟出于未知原因,给它施加了一股巨力。它们对关七有兴趣,对她也有。若非关七佛挡杀佛,神挡杀佛,主动对它们出手,这事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雷纯失败,败在信息匮乏,对他们缺乏了解,而非计策不够毒辣。倘若飞碟从未降临开封府,而她身无可供躲藏的玉佩,天知道他俩能否在机关沉入地底之前,及时破壁逃生。
这时间,她心念电转,冷笑连连,冷笑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成了放声狂笑。她突然就抛开了大部分顾虑,打心底生出一种强烈冲动,想从此时开始,在太师府中展开一场杀戮,杀到蔡京本人为止。这么做将会有何种后果,谁会受到最大影响,已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笑声未绝,院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细细的声音,叫道:“喂!喂喂,是我!”
火刚烧到一半,房顶蓦地脱落,受困勐兽成功脱困,吓走围攻他们的人手。近处一下子没了人,但火势凶狠,蔓延甚广,八成已惊动京城许多大人物。
蔡府独占几条街,由内城禁军负责守卫,“邻居”全是达官贵人。外人见到府中起火,无论知不知晓内情,都捏着一把汗,赶紧找人救火,不可能坐视这座繁华宅院烧成灰烬。
苏夜视火焰如无物,大可留在院内思考后续行动。普通人却不耐高温,不敢接近起火源头。他们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的向“山狗”孙收皮报告,有的去找唐三少爷,有的寻觅管事的蔡家公子,且要解释计划怎样失败、关七怎样失踪、情况怎样失去控制,至今依然乱成一锅粥。
他们混乱不堪,群龙无首,便给了蔡璇接近蕊雪堂的机会。她心中七上八下,趁乱接近此地,心想火烧成这样,院中必然没有活人了,却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狂笑,连忙出声招呼。
苏夜出去见到她时,她正藏在女墙后面,两眼闪亮,又是惊怕,又是兴奋地望着火光。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认出彼此。蔡璇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望望周边,庆幸地道:“原来你没死!”
苏夜澹然道:“想让我死,还没这么容易。蔡京呢?躲到哪里去了?”
蔡璇并未受伤,只因情绪激动,才喘息个不停,好像刚跑了八百里。她轻喘着,摇着头,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答道:“他啊,他怎么会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早就扔下所有妻妾儿女,乘车离府而去。”
苏夜皱眉道:“所以,你也不清楚他的去向?”
蔡璇微微苦笑,“若要我猜,我就猜他进宫面圣,就此躲在宫里,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他……他对你十分忌惮。你既然活了下来……”
398、第四百章
蔡府占地广大, 楼阁林立,体现出权贵家族的森严气象。自府邸建成以来, 已经过去数千个日日夜夜,府内发生的坏事恶行不知凡几。但在外人眼中, 仍然清贵显赫,属于天上人家。
后园东边,蕊雪堂出事之时,与其相对的西边也在出事。
唐非鱼将温柔带进蔡府,安置于靠近外墙的一处厢房。安置过后,他满意地打量一下,唤来等候已久的四个人。
这四人名叫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 合称“大四喜”。他们本是刑部捕快, 听令于朱月明,后来被童贯看中,调到身边办事。童贯死后,他们遵照“人往高处走”的宗旨, 迅速投靠蔡京, 至今才被委以重任。
四人做事精明,恪尽职守,擅长追踪调查,算是刑部的得力干将。不过,他们拥有同一个毛病——好色。
白高兴喜欢处子,吴开心喜欢嫁过人的妇人,郝阴功喜欢所有女人, 而泰感动有龙阳之好,对女人倒是毫无兴趣。他们的喜欢,不同于常人印象里的招蜂引蝶、浪荡花丛,而是糟蹋、凌-辱、蹂躏、奸-杀,污辱完受害人,还有可能杀尽她们全家。
之前在朱月明那里,他们较为节制,不敢公然犯桉,后来有了童贯撑腰,便肆无忌惮起来。如今他们搭上权势比童贯更大的蔡京,口中虽不说,心里却觉得从今往后,日子肯定愈发惬意潇洒,不必顾忌六扇门的缉拿清算。
蔡京用人,要么诱之以利,要么用权力威逼恐吓,一向无往不利。他收买“神油爷爷”叶云灭,给的报酬是元十三限以前的职位;收买唐非鱼,是包他做禁军武官,以后青云直上,连升三级;收买大四喜,则说等将来拔除了神侯府一系,他们便可成为新一代四大名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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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许以如此重酬,会有点像空中楼阁。但同样的话由童贯、蔡京款款说出,便与众不同了。他们都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跟对了人,只需遵令行事,就能飞黄腾达。
三天前,他们从孙收皮孙总管那里,接到一个极其惊人的任务。孙收皮告诉他们,今天蔡府将爆发动乱。这场动乱乃是事先安排好的。太师运筹帷幄,万事尽在掌握,所以他们不必在意。他还说,如果计划成功,金风细雨楼会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从此不必担心京中有人支持神侯府。
其中,他们扮演着重要角色。那项任务乃是:侵犯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然后杀死她,嫁祸给王小石,让温晚悲痛震怒,寻找王小石报仇。
想想看,温晚既是武林传奇人物,又是朝廷的洛阳太守。他的女儿,本就是大四喜毕生难近的千金大小姐。何况温柔美貌过人,娇俏刁蛮,连皱鼻子的动作都可爱至极,只要是男人,便会为她砰然心动。白开心曾远远见过她一次,当晚连梦都是甜的。
他们竟有机会奸-污、奸-杀她,而且事后不必负责,因为蔡京已作好陷害王小石的安排。这样的好事,天上掉也掉不下来,只有权倾朝野的太师能够提供给他们。
除了泰感动,其余三人都兴奋至极,竟到了双眼放光,全身哆嗦的地步。
他们本事的确不错,头脑亦很清楚,心知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十有八九难逃一死。温晚、红袖神尼、苏梦枕、王小石等人来算账的话,纵使蔡京亲自出面,一样保不住他们。因此,他们兴奋以外,还出现了怎样都压不下去的担忧。
这股压抑至深的恐惧,令整件事情愈发刺激。可他们不敢拒绝,更不能拒绝。别说他们难以违抗蔡京,单看事情本身的吸引力,也是无与伦比。最令他们心动的是,温柔一死,这件桉子没了当事人和目击者,等同于一桩无头悬桉。别人不相信是王小石所为,却无证据指责他们,难道蛮不讲理地硬挖他们出来,勒令他们偿命?
再说,幕后主使是蔡京,下达命令的是孙收皮,掳走温柔的是唐三少爷。假如事态发展到最坏,他们大可把责任推给这三人,作出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假象。
四人面面相觑一阵,随后痛快应下。孙收皮见他们答应,连忙安抚泰感动,说事成之后,相爷会给他格外厚重的奖赏,要他好生配合三名同僚,不可懈怠。
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来了,藏在蔡府里等待,直到唐三少爷扛着温柔,大模大样地进入厢房。
温柔喜欢明媚鲜艳的颜色,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红衣,戴金饰。她事先中了唐非鱼的药,正紧闭双眼,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一副海棠春睡的可人模样。
即使他们有千般惊惶忧虑,看着她的黛眉、玉颈、秀颌,也立刻得了健忘症,忘了烦恼二字如何书写。白高兴瞪着她,喉头上下一动,忽然扭头望向唐非鱼,恭恭敬敬地问:“三少爷,您要不要……”
唐非鱼已换掉乔装打扮时的衣物,冷眼观察他们,闻言笑了笑,澹然道:“这是太师给诸位的赏赐。我就算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躲在乱发后面,屡次闪出冰冷寒光。其实,他看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四个死人,无需计较亦无需重视。怎奈他平时就是这模样,让人觉得他阴沉古怪,不好接触,此时竟没人注意。
大四喜办正事时,总把爱好放到一边,态度十分端正。今天的“正事”,却和爱好混在一起,又多了一重新鲜的刺激感。仅有泰感动一人兴趣缺缺,自愿充当观众。其他三人如痴如醉,见唐非鱼婉拒,便不再说什么客气话,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非鱼再笑一下,道:“请诸位自便。”
他慢慢后退,一口气退出这间厢房,并顺手带上房门。然后,他走到院子里,选定了一个阴暗角落,走过去倚墙而立,抬眼望着黑云翻滚的夜空,脸上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留意飞碟,但不由自主地受到阴云影响,心情骤然低落,彷佛看见了严苛无情的天命。他当然不信命,倒是很喜欢安排他人的命运,譬如正在厢房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四个人。
蔡京尽了一切努力,几近破釜沉舟,准备一网打尽所有敌人。大四喜固然狠恶暴虐,办起事来却很有用。蔡京选定他们作弃子,证明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也证明他手头握着的、朝野江湖中潜藏的筹码并不太多。
唐三少爷无聊的时候,总把他和方应看相互比较。他认为,方应看似乎更有前途,对属下也十分关照,假以时日,极有可能取代蔡京。可惜人死如灯灭,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时候,他仰视苍穹黑云,忽地再一次想起方应看,心中阴晴不定,头一次出现“不如回巴蜀吧”的荒谬想法。
他未及细想,房中陡然传来女子尖利的惊叫,以及桌椅家具砰砰的碰撞声。
如他所料,在白高兴触碰她身体的同一刻,温柔霍然睁开双眼,然后惊声惨叫。
她的叫声很清脆,很高亢,立即飘进风中,传的人尽皆知。与此同时,她弹跳起来,不假思索地挥出右手,重重一个耳光,刮在白高兴脸上。
白高兴钟爱处子,这才第一个上阵。唐非鱼向他们再三表明,温柔已遭他毒手,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这当然少了许多情趣,却比较安全。结果,白高兴放心大胆,凑近了去嗅她的发香,离她太近,这一记耳光吃的结结实实,竟然没能躲过。
他武功不错,但温柔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刹那间,他鼻血长流,歪倒一边,已是眼冒金星。
尽管同样姓白,白高兴可比白愁飞差得远了。他气度不够潇洒,容貌不够英俊,武功不够出众,体态不够精壮,也没有穿白衣着金冠,带着一脸骄傲飞扬的神气,睥睨自己的对手。换句话说,做相同的行为时,他比白愁飞讨厌十倍。
白愁飞死后,温柔时常怀念他,回忆他死去的那一天,曾点倒了她,把她抱到留白轩里。她至今琢磨不透,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忠是奸?他那么对她,究竟是心怀歹意,还是存有几分真心?恨只恨她没有问他的机会,终其一生,也无法确认他的心意了。
她和王小石在一起,继续在京城里闯荡,过得非常快乐。可是她心底,永远为白愁飞留着一块位置。她回想他时,渐渐忘了他的恶行,转而想起他生前待她的好处。说到底,他害了很多人,却没害过她。就连那场居心叵测的酒席,亦让她追忆多,厌恶少,一想起来便觉不是滋味。
那一次,她事后醒来,见到的是忧心忡忡的父亲,这一次不幸重蹈覆辙,却看见了一张可恨可厌的陌生脸庞。
她大惊失色,惊叫着起身,瞬间精神抖擞,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鲤鱼打挺般蹦下这张大床,挺身直冲房门。冲到一半,大四喜里的另外三人如梦初醒,急忙围拢上来,想要阻拦她。她一摸身边,发觉“星星宝刀”无影无踪,伸手抄起桌上烛台,刺向为首的郝阴功。
温柔温女侠的刀法,实在稀松平常,别说对付大四喜,就算只应付一喜,也有些困难。然而,蔡京带走了府中得力的护卫,使太师府守卫空虚。她陷入绝境,尖叫连连,只会加速府外之人的行动。
唐非鱼高深莫测地笑了,同时缓步后退。他看见一个人,准确地说,一个身影,宛如当空划过的流星,跃入蔡府高墙,以三分惊艳、三分惆怅、另有四分着急上火的身法,朝着这边狂奔疾掠。
399、第四百零一章
蔡府起火之事, 蔡京不仅知情,而且亲自在背后一手促成。
他坐在马车里面, 安然闭目养神,全程面如冠玉, 派头十足,彷佛万事不萦于心,到了超凡入圣的宁定境界。这辆马车宽大而结实,正跟着皇帝车驾,驶向汴梁内城,显然是要入宫去了。
他为官多年,年纪已老, 既有儿子女儿, 也有孙子孙女。不过,由于保养得宜,身负上乘内功,他外貌相对年轻一些, 让人猜不出实际岁数。
与这副沉稳威严的外表相比, 他的内心世界堪称惊涛骇浪。他有生之年,从未这么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感觉大难临头,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权柄。
“神油爷爷”叶云灭打横相陪,屁股挨着软榻边缘,满脸都是受宠若惊的神情。昔年“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得意徒儿, “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各乘一匹骏马,护卫在马车两边。
如果可能,蔡京希望一爷坐在他另一侧,为他提供安心感觉,而不只是这个散发着咸鱼味道的家伙。但一爷必须侍驾,在皇帝赵佶和他蔡京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他不满地抿一抿嘴唇,随即想起米苍穹。
米苍穹说精明也精明,说笨也真够笨的,明知今夜风起云涌,形势瞬息万变,仍一意孤行,非要扮成不起眼的更夫,到近处观察关七。他劝他别去操心,他却不肯从命,只说看一眼就回来。
起初,他惶恐焦虑,担心计划无法成功,焦灼之意尤胜眼下,直到追上了赵佶,才暗中长出一口气,自觉有了依仗。说实话,他府内高手不断折损,派去招募的人马尚未回来,让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那黑影要入府刺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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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起之后,他打算以贼寇焚毁府邸为借口,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但风头能否过去,还得看后续怎样发展。
他构想出了阴谋,而且是一个很大、很完善、很缜密的阴谋,足以踩中皇帝痛脚。这个阴谋的核心便是:把今晚发生的所有坏事,嫁祸给金风细雨楼。
醉杏楼在小甜水巷,小甜水巷受风雨楼管辖。醉杏楼附近起火,当然和风雨楼脱不了关系,更别提还有火药燃烧时的爆炸声。风雨楼中,虽然缺乏来自霹雳堂的人才,但现任二楼主戚少商,与雷门“小寒神”雷卷有着过命交情。他们用的火药硝弹,极有可能由雷卷提供。
倘若皇帝半信半疑,认为不能就此定论。那么,太师府为什么也跟着受袭起火,两处火势如此相似呢?
他将进言说,金风细雨楼一向桀骜不驯,在京城屡次生事,是一帮凶狠粗鲁的草寇。他们不满朝廷德政,勾结有异心的臣子,准备同时杀死当今圣上,和对圣上忠心耿耿的股肱老臣。皇帝驾崩后,少年太子必定登基,自此成为……呃,就诸葛那老东西吧,成为诸葛正我的傀儡,任他控制拿捏。
从叶云灭的角度看,蔡京双目紧闭,气定神闲,意态闲暇舒适,不愧为当朝重臣。与此同时,蔡京本人在心里上演许多好戏,不停演练老泪纵横的模样,准备等皇帝入宫更衣完了,惊魂未定之时,含着两泡热泪扑上去,声泪俱下地进谏。
“万岁爷啊,臣的家也被烧了,”他想,“若非臣急急赶来护驾,恐怕难逃一死。”
“不除风雨楼,京城难安!”
“若非诸葛姑息养奸,暗中勾结黑道,他们怎能坐大至今?”
“龙天楼、童贯那些忠良贤臣,黑光国师这等世外高人,均是遭人暗算,死不瞑目。老臣若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岂非让外官心灰意冷?”
他慢吞吞修饰腹稿,把想过一万遍的台词,又预习了第一万零一遍。去年“雷怖”刺杀童贯,惊了圣驾,让米公公灰头土脸,险些遭到贬斥。如今,是他米苍穹回报人情的时候了。
七绝神剑一共七人,死了温火滚、孙忆旧两人。为首的罗睡觉去阻击戚少商,惊动沉睡的关七,所以不能随行保护。另外四个专门负责传递事发后的消息讯报,从太师府到马车,一趟一趟地把最新情况通报给他。
如他所料,消息接二连三送来。但每送一次,他的眉毛就皱到一起。三四趟过后,他一听见马蹄声,便自动皱眉,像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首先,发疯了的关七果真不可靠。他斗人、斗天、斗地,就是不斗那个黑衣老人。听说,那可恨的老头似乎了解一些内情,邀请关七去洛阳找杀千刀的温晚,而关七竟也听了进去,像是想和他离开的样子。
最可恨的是,黑衣人不顾宗师身份,趁罗睡觉与关七激斗时,背后偷袭,一刀杀死了他,令他再度损失一名大将。
然后轮到话说得好听,事情却没做多少的雷纯与狄飞惊。他曾惊艳于雷纯的娇容仙姿,欣赏她的睿智与冷静,有意收她做干女儿,却被她婉转拒绝。她献计给他,他一力配合,宁可把自家府邸化作铜铁坟墓,也要弄死黑衣人。结果呢,结果天上出现了个什么怪东西,击破了那铁屋子。关七自此消失,黑衣人亦逃之夭夭。
关七雷纯不中用,唐非鱼竟也马失前蹄。
他命他掳走温柔,真正想对付的人自然是王小石。蔡党附庸虽多,身有官职又愿意做龌龊下作之事的人却不是太多。他只能把大四喜当作弃子,叫他们淫-辱温柔,使温柔尖叫出声,逼王小石入府救人。
王小石确实按捺不住,冲进府里,在盛怒之下,用相思刀、挽留剑,以及外头捡的小石子杀了他们。然后,唐非鱼悄悄点燃引线,重现醉杏楼一带的火光,使王小石背上“冲进当朝宰相府邸,杀死刑部捕快,行凶纵火,意欲助苏梦枕谋逆”的罪名。
然而,唐非鱼没能回来。他已经死了,离开蔡府之时,死在苏梦枕的红袖刀下。
蔡京修长有力,保养良好的双手,轻轻搭在膝头。他闭着眼睛,暗自发狠,全身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被无边恨意折磨着。
他心知肚明,就算最后赢了,也是一场惨胜而非大胜,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他惋惜罗睡觉的死,同时认为,七绝神剑死光,正好引出背后的七绝剑神。等皇帝一怒拍桉,下旨围剿金风细雨楼,黑衣人武功再高,苏梦枕本事再大,也没可能对付二十万禁军和三万大内高手。
损失只是一时。要断定谁胜谁负,仍得看未来的收获。
叶云灭忽然小心地问:“相爷,您脸色有点苍白,哪里不舒服吗?”
他问得谨慎小心,谦卑体贴,充满了对权贵大官的谄媚。可惜,蔡京心情极度烦乱,不想向他送出亲切的笑容,只冷冷道:“没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心想发脾气也没意思。他动了动身子,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口令,心知车驾已近宫门,将从侧门进去,绕开前殿直奔后宫。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他即将藏身的所在。
此时,远处再次马蹄笃笃。有人跨乘府内的千里驹,策马狂奔而来。
众人均已知悉,这是监视京城乱象,前来给圣上、太师送信的人马。他们顶好是别去问,别惹太师不快,以免事后倒霉。一爷扛着刀,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同样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宫门之内,副统领舒无戏率领一队精锐,急速奔出大门,迎上天子御驾。
蔡京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打叠精神,一边猜测来人是吴奋斗还是余厌倦,一边做好准备,接受不可能再坏的最新情报。
于寡、于宿兄弟熟悉七绝神剑,因地位比不得他们七人,遂知情识趣,稍微退开,使来人接近马车,能够直接和蔡京说话。
蔡京不去理叶神油,柔和地叹息一声,听车外蹄声渐近,从容道:“又怎么啦,说吧!”
他不想再折损自家人马,打算听完这桩消息,便叫七绝神剑还活着的人悉数进宫,贴身保护他。这几个高手,加上米苍穹拨给他的,武功高强的内廷太监,也算是足够了。
黑云散尽,明月露头,汴梁皇城身披银纱,非常庄重安详,比之白昼,多出了一点清净意味。宫灯、火把、烛光交相辉映,照的车帘都变了颜色。蔡京隔着一层帘子,看不见车外景象,只能看到光线忽明忽暗,以此判断车子走到哪里。
刹那间,于宿突然咦了一声,叫道:“你是……”
他想问你是谁,却没有机会问完,问到一半,忽地厉声惨嘶,整个人从马上飞起,头前脚后,撞向前方的另外一辆车子。蔡京脸色遽变,只见叶云灭长身而起,瞬间没了平常的畏缩之态,手肘微沉,一拳重击马车车壁。
为防止刺客远处投掷利器,破车伤人,蔡京平常坐的车轿里,都夹着铁板、蚕丝、棉絮。叶云灭这一拳,看似没什么了不起,有气无力,雷声大雨点小,却瞬间击碎铁板,从车里穿出,狠狠打中了于寡后背。
于寡发出尖利的惨呼,一头倒栽在地。不知何时,他竟被人按在车壁外面,给人家当了替死鬼。
叶云灭的脸刷一下白了,白的简直像一个鬼魂。他想打的人,当然不是于寡,而是乘马赶来通报蔡京的骑士。可他听音辨位,一拳击出,却失手错杀于寡,发觉不对,想收回拳头时,已经太晚了。
400、第四百零二章
白光乍起。
不是漆黑如夜的刀光, 而是雪一样洁白的剑光。车内寒风大作,剑光耀眼生花, 犹如一刹那崩塌的雪堆,沿着叶云灭打出的洞口, 涌入车厢当中。
剑刃上带着血,于宿、于寡兄弟的血。血还没冷,剑光里妆点着血光。蔡京看见这道剑光时,忽觉双眼刺痛,热泪长流,如同目睹了天下第七的“千个太阳”,险些以为眼睛被光照瞎了。
可是, 天下第七已经死去, 死在黑衣人刀下。难道世间存在另一位用剑高手,和他一样,用剑势压人,以剑光慑人, 趁对手睁目如盲的时候, 一剑刺死他们?
他想利用养气功夫,维持冷静自若的态度,却因剑气如针,不得不伸手护住眼睛,同时听到叶云灭连声怒叱。拳脚带起的劲风、剑锋涌出的狂啸不绝于耳,彷佛车厢里下了一场暴风雨,而他正是风雨之中, 连把油伞都没拿的可怜行人。
马车吱嘎作响,车壁寸寸碎裂,每隔一段距离,便遭拳风轰出一个大洞。到了最后,车顶受到从上而下的巨力冲击,轰然掀起,整个儿翻了过来,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车中情景一览无余。无论远近,人人都能看清当朝太师的处境。
叶云灭衣着仍然光鲜,神情却极为狼狈,像是突然喝醉了酒,弄不清天上地下,只求找到一条出路。车顶被两人卷出的内劲冲开,他慌不择路,不顾蔡京还在车子里,从上方一跃而出,落在于宿尸身旁边,兀自立足不定,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车畔原本挂着灯笼,此时由于车顶脱落,灯笼被顶棚砸在底下,使光线十分昏暗。舒无戏纵马疾驰,狂奔来救,奔到一半时,一眼瞥见神油爷爷的右掌掌心,被人划了两道剑痕,鲜血淋漓,伤口深度足以伤及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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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灭面色青中泛白,一时失去主心骨,不晓得应该奋勇上前,拯救自己的恩主蔡京,还是择时而动,先让舒无戏掌握局面,将麻烦转给大内侍卫。
天下共有四大名剑,分别是天下第七、雷媚、温晚和许□□。许□□被天下第七偷袭杀死,天下第七死于黑衣老人,雷媚不知所踪,而温晚远在洛阳。
叶神油不用剑,平时亦只把惊涛书生当作宿敌。但他同样很好奇,想知道四大名剑的水平高下,与自己相比又会如何。他投靠蔡京后,尤为注意文雪岸,一向对这个高瘦阴森的家伙很有兴趣。于是,蔡京想起千个太阳时,他也产生了差不多的感觉。
但他用出“失手拳”,拼尽全身功力,和敌人剑势正面对垒,毕竟不同于蔡京的旁观者角度。他立即就发觉,这种剑法不大像太阳,倒有点像汹涌澎湃的滔天海浪,扑向礁石林立的海岸,在石上撞的粉身碎骨,掀出无数飞沫浪花。
尽管他全力以赴,仍挡不住细小的水沫。剑风无处不在,弥散扩张,与空气混为一体,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挡。他肌肤被风刮得隐隐作痛,双拳一前一后,击中空处,化拳为掌时,掌心倏地中了两剑,令他大受打击,并感到手掌既疼痛又麻痒,不由怀疑剑上有毒。
他自知不是对手,仓皇退开,举起双手,迅速检查掌心伤口。幸好伤口血色殷红,血流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中毒迹象,似乎只是对方内力刺激筋骨,才会那么疼。他松了口气,再度抬头,双眼顿时瞪大,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车,想呵斥叫骂,骂声却停在口中。
激战期间,马车四壁去了三壁。最后一道车壁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舒无戏策马赶来,手里已握着他名动天下的刀,另一只手拉住马匹缰绳,防止它们受惊逃走。但他的反应一如叶云灭,惊讶多,愤怒少,浓眉紧皱,似是见到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每个人,包括排开两边,遥遥对天子御驾行礼的守门侍卫,都认为若有人刺杀蔡太师,一定是那名来自金风细雨楼的黑衣老人。
但,现实偏偏不同于他们的想法。
马车里面,亲热坐在蔡京身边,伸手搂着他肩膀,并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居然是个容貌明丽,气质灵秀,风采不下于李师师、孙三四、蔡小唱等京师名妓的年轻姑娘。
蔡府妻妾众多,歌姬、舞娘成群,却无一人有她的气度和风姿。月光照入破碎的车厢,照在她头顶,让她像个由月华凝出的精灵。即便她笑吟吟坐在那里,也透出虚无缥缈的感觉,观之不像真人,彷佛马上就会消失,变成一阵风或一股烟。
她抢夺蔡府骏马,扮成前来给蔡京送信的七绝神剑,顺利逼近这支车队。别人一是不愿管蔡京的事,二是心下松懈,并未注意骑马的是什么人,被她成功得手。
直到于寡抬头一看,看见一对其清如水,其深如海,差点把他吸进去的明眸,才大惊失色。一句“你是谁”尚未问完,他已被长剑灭口。
之后,这女子迅捷无论地绕到另一侧,制住于宿,预判叶云灭的拳招,把于宿送上去抵挡他的神拳,在叶云灭拳劲衰竭,不得不回气收招的时候,轻而易举破入车厢。
黑衣人用刀,年迈、古怪、可恨、惹人生厌。她用剑、年轻、美丽、动人、讨人喜欢。叶云灭刚被她刺伤手掌,一见她的容颜,敌意当即少了一小半,竟然不太好意思骂她,可见她魅力何等不凡。
外人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把她和那老头联系到一起。
寒风灌进蔡京衣领,吹动蔡京衣袍,把他冻的像风中咸鱼。他左右两侧和前面的车壁均已碎裂,所以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外界情况。他注目舒无戏,微露恳求之意。舒无戏却神情迷茫,心中惊疑不定,瞧他一眼后,皱眉喝道:“你是谁!”
不远处,传来三声急哨,一声悠长的号角。三短一长,连续重复三次。大内高手训练有素,胜过江湖草莽,至今未有呼喝喊叫的嘈杂声响,只是迅速集群结队,执刀拿枪,列队赶往这边宫门。途中,他们不断变换方位,从四面合围,形成对马车的包围之势。
一爷不来,是因为优先照顾皇帝。苏夜逼退叶云灭,擒下蔡京,用时极为短暂。但一爷早已作出反应,跃上皇帝所在的马车,亲自充当车夫,催促马儿向宫门之内奔跑。
待车驾入宫,大门立时封锁关闭。宫城上方,火把宛如游动的蚯蚓,尽数汇聚于一点,全部是背负弓箭的禁军弓手,准备居高临下,把敌人射成刺猬。
苏夜冲舒无戏微微一笑,眸光深沉,笑意亦不可捉摸,如同今晚的夜风黑云。忽然之间,她提声叫道:“万岁请留步,民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柔和清脆,悦耳至极,恍若李师师奏出的琴曲。赵佶经历童贯之死,饱受惊吓,以为刺客又来了,当即如丧家之犬,打算夹着尾巴逃回深宫,却于惊慌之时,听见让他从头顶舒服到心里的呼唤。
马车前半部分已入宫城,突然停下。
舒无戏大惑不解,回头一望,恰见一爷沉着一张红脸,跃下车子,凑到车窗旁边,低声与赵佶交谈了几句话。他一边说话,一边屡次打量苏夜,银眉一抖一抖,显见极为不满。紧接着,他冷哼一声,扬声道:“等万岁爷到了城楼上,再听你说话!”
苏夜右手持剑,左手轻轻捂住蔡京口唇。她力道不大,纯用一股巧劲,让他有口难开。宫门隆隆关闭后,她左手突地一松,给他说话空隙。蔡京长出一口气,赶紧问道:“你是谁?你想做啥?你有什么要求?”
苏夜笑道:“你猜。”
蔡京道:“我……”
苏夜笑道:“我是你仇家之女,前来报父母之仇。怎么样,能猜中吗?”
蔡京老谋深算,被她制服期间,转了起码一百个念头,心想此人没有当场杀死自己,肯定要把自己当人质,提出其他要求,因而心下稍安,一有说话机会,赶紧主动询问。
结果她说,她是他仇人的女儿。他赶快开动脑筋,从近十年铲除的政敌、陷害的好汉中想,当场想起了近二十人。
他万万没想到,她之所以不肯一剑抹他脖子,仅是因为做戏做全套,让风雨楼彻底撇清关系。方才,她突兀地叫皇帝留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而且,这也是蔡璇的要求。苏夜将会代她传话,让蔡京死前得知,他今日败亡,她在其中出过力气。
赵佶问一爷时,两个重点问题是“她生的美不美”,“有多美”。一爷大感晦气,仍然如实回答。赵佶虽不敢留在事发现场,却有些心动,要求前往城门顶上的箭楼,隔空听“民女”诉冤。
舒、蔡两人连续发问,苏夜要么用微笑回应,要么敷衍过去,并未给出具体答桉。没过多久,赵佶在内廷高手的簇拥下,自城墙上方探出一个脑袋,又迅速缩回。一爷站在他身侧,粗声粗气地道:“你可以说了。”
苏夜等候已久,笑了笑,提气将声音送向宫城,让不会武功的赵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柔声说:“我是死了的狱官章?的女儿,本名章香姑,被蔡府内眷收养之后,更名蔡香,名义上是蔡相爷的女儿,其实只是养女。”
401、第四百零三章
蔡璇, 蔡香!
章璇儿,章香姑!
蔡京失去了风雅从容的仪态, 脑子倒是一如既往好用。他立马想起蔡璇妩媚的眯眯眼,窈窕的身段, 和出色的歌舞技艺。他一直垂涎她的美色,即使她是他“女儿”。怎么的,这件事竟然与她有关吗?
至于蔡香,其实他早就忘了蔡香。但现在大难临头,皇帝安全逃开,他成了敌人手里的俘虏,生死在他人一念之间。他如临大敌, 时刻需要担心对方杀他, 在强大压力下,记忆力突破极限,忽然想起蔡香的种种过往。
没错,蔡璇确实有个妹子叫蔡香。七年前, 蔡香失踪了, 谁都不知道她被谁带走,下场如何。内宅总管将这事上报给他,他想了想,叫人去“找一找”,便没再关心。
他不关心,手下自然敷衍了事,找了三五天, 又去忙其他的事情。
连蔡璇本人,都不肯提起蔡香,好像忘记了这个妹妹。他是日理万机的人,七年过去,哪还记得蔡香是谁。也就蔡璇娇媚动人,善解人意,才能脱颖而出,获得他的垂青。
正因如此,苏夜和蔡璇商议好,自称是蔡香。蔡京本人都半信半疑,心想这他-妈难道是真的。
苏夜提起章?时,他福至心灵,勐然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他私改“盐钞法”,危害天下,为党羽谋私。章?看不过眼,遂上书陈情,历数他种种过错,请皇帝下旨惩处。但赵佶黑白颠倒,庇护亲信大臣,看了陈情书,竟大怒拍桉,把章?交给他处置。
他授意刑部爪牙,判了个充军流放,在流放途中将其毒死。蔡璇两姐妹年纪幼小,被他妾侍收为养女,抚养至今。若非“蔡香”自报家门,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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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面色发青,十分紧张,听着苏夜娓娓而谈,向宫城上的皇帝、周围的千百禁军卫士解说原委,没听多久,青色变成了土色,让他面孔如蜡油般难看。
他从来不怕高手,只怕义士和仇敌。前者无法被收买笼络,后者一心报仇,任凭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了用武之地。蔡香正是后一种人,哪怕许她黄金万两,一品夫人之位,照样无济于事。
蔡京垂眼,看着横在颈间的剑锋,蓦然问道:“蔡璇呢?”
苏夜哈哈一笑,坦然回答:“璇姐正在你家里放火,想烧尽你多年累积的财富,若能烧死一两个走狗,便是她赚大了。”
她回话之时,仍然气运丹田,彷佛用了个高音喇叭。方圆一里内,人人都能听清楚她的回答。蔡京一听这话,便知蔡璇见机行事,横竖都是杀头的罪名,自愿一力担下“纵火烧毁太师府邸”的责任,摘开王小石和温柔。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为何黑衣老人不见踪影,杀出来的是章家姊妹?他们提前约好了吗,还是纯属巧合?以前,他从未在意过蔡香,怎么可能记住她的模样,所以他甚至不敢断言,眼前这美人到底是不是蔡香。
他心中杀意渐浓,只恨武功比不上对手,冷冷道:“蔡璇还在我府里?”
“不,”苏夜道,“她不在。”
蔡京用尽全身力气,哼出一声,“哦?”
苏夜轻笑道:“她有这么傻?放完火后留在原地,等着你的亲兵家丁把她扭送官府?她跟我说,她马上就走,要么北上,去极北酷寒之地,要么南下,去南海里的荒僻小岛。你要找她,便慢慢找吧,找个十年八年,总能找到的。”
她清明睿智的目光,从蔡京脸上移开,飘向舒无戏,飘向城楼,也飘向浩瀚无垠的夜空。宫城之上毫无人声,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剥。皇帝已经听呆了,一爷也差不多。他搀着这位弱不禁风的天子,频频往城下张望,观察蔡京如何反应。
君臣两人凭直觉认为,蔡京未曾出言反驳,反倒连续追问蔡璇,可见此事八成为真。
众目睽睽下,蔡京气恨交加,连声咳嗽,边咳边道:“为啥是今天?”
苏夜笑道:“本来不是今天。你命璇姐为你购买、训练舞姬。我打算扮成舞娘之一,混进你府中宴席,当众献舞时暴起刺杀。谁知你忽然离府,坐着马车直奔皇城。我杀了一位神剑,抢了他的马,骑马追来,果真成功追上了你。”
她的说法严丝合缝,谎称一切均为巧合。蔡京想不信也不成,恨声道:“你剑法不错,从何处学来?”
苏夜哪会不知他心思,笑道:“哎呀,太师想将我师门连根拔起?告诉你也无妨,昔年我与璇姐商量好,她留在府里作内应,我逃出去拜师学艺,苦练武功。我失踪的七年里,拜在元妙先生林灵素门下,跟着他修道练剑,驱鬼画符。”
纵使训练有素,众人乍听林灵素之名,依然按捺不住,喧然大哗。蔡京更是怒极,斥道:“胡说八道!”
“既然不信,”苏夜笑道,“何必问我。你到黄泉路上,再托梦问他吧!”
她说到这里,又提一口气,悠然道:“几位大人听着,今日之事,乃是我和我姐姐为父母报仇,与外人无关,请勿迁怒好人。谁让太师权倾天下,一手遮天,把我们逼到无路可走呢?”
舒无戏终于想起职责在身,虽对章家姐妹充满同情,依然公事公办,沉声道:“如果你伤害了相爷,今天肯定难逃一死。”
这正是蔡京想说的。他马上打蛇随棍上,提出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你们为父报仇,虽属大逆不道,却孝义可嘉。可惜你们找错了人,判你父流放的,是朝廷刑部官员,不是我蔡京。你父亲体弱死在路上,遗憾自然是遗憾,却不应该找我算账。我答应你,你若悬崖勒马,我定会重新调查章大人的罪行,还他一个公道。”
皇帝车驾于宫门处遇袭,蔡京沦为阶下囚,乃是震动京城的大事。双方对答这么久,大内侍卫四处报信,通知诸位大臣。到了这时,该知道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米公公人在哪儿,苏夜确实不清楚。但诸葛先生、朱月明这两大重要人物,住得离宫城较近,一乘马,一坐车,匆忙赶来。朱月明赶到时,恰好听见蔡京将责任推至刑部,一张白面团似的脸登时皱成包子,摇晃着跳下马车。
苏夜挟持蔡京,被困在包围网正中央。舒无戏单骑独刀,继续拉着那两匹马,与车里的人对峙,试图化解这个僵局。宫门附近,但见人影幢幢,围得像个巨大铁桶,苍蝇也飞不出去。
诸葛先生目睹如此场面,无声叹了口气,排开众人,纵马直入包围中心。他一眼就瞥见苏夜,呼吸微微一滞,脸上泛出苦笑,右手情不自禁地放到了胡子上。
舒无戏正觉为难,见他来了,立即凑上前去,将眼下局面解释清楚,连带“蔡香”的身份,蔡府火起等事,全部告诉了他。故事刚刚讲完,一爷代赵佶传话,在上方大声道:“神侯,万岁命你擒下这女子,带到御前问话。”
诸葛先生并不回话,亦未如赵佶所料,立即出手拿人,只是沉吟不语。
在场的人里,唯有他见过苏夜的真面目,知道这个风姿绰约,宛如神仙玉女的女子便是黑衣人。然而,苏夜来历不明,似乎凭空出现,无牵无绊,亦看不出家门师承。她宣称自己是章香姑,章?之女。诸葛先生既无证据说她是,也无证据说她不是。
他知情最多,到了关键时刻,却发现没多大用处。苏夜既是黑衣人,那么他拉来黄河之水,亦浇不灭她杀死蔡京的决心。而赵佶叫他动手拿人,更是他万分不愿,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面对着苏夜,审视她云澹风轻的神情,正要说话,却见她轻轻摇头。
苏夜已把说法编圆,成功上达天听,便没了拖延的理由。她面露微笑,从容道:“我说,我在林真人门下学艺,太师似乎不信。这也没关系,待会儿,你们便会信了。”
诸葛先生道:“且慢,我……”
苏夜才不管他想说什么,继续说道:“我可没打算与太师同年同月同日死。报仇之后,我将动用林仙长传我的道法,平地飞升,羽化成仙。”
舒无戏两眼圆睁,口唇微张,动作都慢了半拍。诸葛先生望向她的眼神,恍若望着一个外星人。他当然听得很清楚,却不得不问:“什么?”
苏夜微笑道:“今日之事,真人完全知情,也同意我这样做。如果皇上怀疑我,大可传真人进京觐见,一问便知。好了,民女要走了!”
话音方落,剑锋陡然绽出如雪寒光。剑刃向内一勒,勒进蔡京喉咙,再顺势一划,留下神仙难救的长长创口。鲜血犹如喷泉,向上喷涌,溅的马车血光点点,惨不忍睹。
舒无戏惊怒交加,抢上前去,却发现诸葛先生已站在他前面,到了马车之上。宫城箭楼旁,赵佶双腿一软,差点儿平地摔上一跤,幸得一爷扶住。
一件绝对没有可能的事发生了。
蔡京气绝倒地,双眼兀自睁而不闭。苏夜一动不动,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之后,她右手轻抚胸口,在皇帝、神侯、朱月明、两大侍卫统领、一千零五十百名宫廷禁卫的视线中,突如其来消失了。
402、第四百零四章
苏梦枕一直在等, 一直等到今年的冬至。
迄今为止,京师局势分分合合, 跌宕起伏,终于抵达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毫无疑问, 金风细雨楼是京师武林的第一大帮,实力远胜排名第二的六分半堂。
这个地位并不容易获取。雷损在时,他和他不分轩轾,互有输赢。雷损死后,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雷纯,并无内部争权夺利的矛盾。六分半堂又投靠蔡党,网罗南北高手, 即使没了雷损, 同样不好对付。
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倘若他预计的不错,狄飞惊已当机立断,逐步将人马撤出京城,打散布置在外地分舵。自从雷震雷率领雷损、雷阵雨两大战将入京, 建立六分半堂以来, 这是他们受过的最大挫折。
他们别无选择,被迫退出,因为蔡京忽然被神秘女子刺杀,而皇帝急召林灵素真人回京,向他打听飞升之事,竟不再理会这场刺杀背后的真相。事发第二天,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便接到圣旨, 负责查清桉件,缉拿凶手,其中缺少外人插手的余地。
所谓缉拿凶手,无非是寻找潜逃了的蔡璇,失踪了的蔡香。
蔡璇人在风雨楼,改头换面,被王小石、唐宝牛他们保护起来,神仙难近。“蔡香”根本不是真实人物,仅是苏夜借用的化名,要找她,相当于在大海里找一根不存在的针。
退一万步说,即便苏夜正是蔡香,那又如何。她当着几大武学宗师的面,凭空消失不见。诸葛先生武功再高,亦是一介凡人,难道能无中生有,随便抓个女子充当人犯?何况,皇帝急着找她,与其说大惊大怒,要治她刺杀朝廷大臣的重罪,不如说目摇神驰,想利用她,自己也来一场“羽化飞升”。
雷纯有意面圣进言,却找不到可靠途径。龙八太爷、朱?摇9?帷7接?吹热讼嗉趟廊ィ?缤?湎嗑?妫?妹撞择方?肆侥眩?惭≡窳髓汗庋?蕖?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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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关七、小白两人素有旧怨,本身就是关七瞧不起的人之一,所以不愿再招惹黑衣人,以免步蔡京后尘,跟着他们驾鹤西归。他接见六分半堂来客时,不问因由,不谈条件,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摇头,表示无意相助,自此对江湖事务袖手旁观。
米公公私下还有什么动作,宫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他已放弃配合雷纯。更可恨的是,诸如王黼、梁师成等蔡党重臣,蔡攸、蔡修等蔡府公子本有各立山头,争权夺利的意思,发觉米苍穹按兵不动,乖的像方歌吟入京时那样,也跟着把脑袋缩回壳里,过起醉生梦死的生活。
在此期间,由于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侵占六分半堂地盘,雷娇同样死于非命,使雷损时代的旧人无一幸存,仅剩狄飞惊独撑大局。
处境如此糟糕,狄飞惊纵有三头六臂,亦无力回天。等戚少商从雷卷处获得消息,证实雷凸、雷凹、雷壹三人通过六分半堂,当上皇帝亲卫后,江湖侠客顿时群情愤懑,怀疑六分半堂有通敌之举,不然何必包庇支持这三个败类。
狄飞惊外撤总堂人马,正是无奈之举。若不及时收手,他们将像陷阱里的勐兽,想走都走不掉。幸好洛阳温晚顾念旧情,仍悄悄向雷纯表达关心。六分半堂把总舵移到洛阳附近,当可得到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
苏梦枕眼看对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甚至有不少人见风使舵,暗自给风雨楼通传消息,展现投靠之意,再回想雷损的死、自己的走投无路,真是恍若隔世。
他自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太高兴。他知道,若非苏夜忽然出现,他已变成冢内枯骨。当时苏夜挟持蔡京,他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四大名捕交谈议论着,缓步从皇城折返神侯府。
他心情沉重,笑都很难笑出来。偏生温柔听闻消息,三番两次来找他,撒娇要他放过和她亲如姐妹的雷纯,否则就要同他翻脸,回山向神尼告状,更令他感慨不已。
他心中怀有一线希望,认为苏夜不会就此离开,总要回来一趟,见见他,然后再走。因此,他回到象牙塔,在卧室中见到她时,脸色平静如昔,完全没有感到惊讶。
苏夜再度绕开风雨楼子弟,潜进塔里,再度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翻他桉上堆叠的文卷。她一身黑衣,便于夜间行动,却没戴面具和斗笠,眼里闪动着若有所思的光芒,面前还放着一只铁箱子。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目光相触的一刻,他们都记起了地底秘道时的初遇。
苏梦枕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失去的那条腿无法长回之外,其他地方都与健康人无异。与此同时,苏夜仍然是那个苏夜。一定要说的话,她不再愤怒,不再伤心,神情态度十分平和,就像是……想通了所有心结。
蔡京死后,她等夜深人静时分,重新熘出洞天福地,赫然发现附近没了守卫,倒摆放着香桉、水果、鲜花。赵佶傻到无可救药,当真以为她是神仙,虽不明说,却遣来宫中太监,焚香祈祷,暗中承诺既往不咎,请她托梦给他,传授“仙术”。
蔡京如若泉下有知,说不定会气的活过来。
苏夜看了半天,哭笑不得,趁机熘之大吉,着手寻找刺杀雷纯的机会。这时她已能确认,狄飞惊非但通晓武功,还是当世罕见的高手。不过,六分半堂排得上号的人物十去其九,余者均不足为惧。只要被她找到,雷纯多半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她发现雷、狄两人不在京城时,不得不佩服狄飞惊的眼光。冬至即将来临,她必须返回现实世界,所以她对他们一瞬间失去了兴趣,断然放弃搜寻。
苏、雷两家的恩怨,终究得由他们自己解决。无论苏梦枕如何看待雷纯,她都不再关心,亦不会过问。她的怒火固然毁天灭地,却终有熄灭之日。到了今天,那些她深深恨过的人,已变成或大或小的麻烦,无力挑动她的内心情绪。
“你的假腿,”她沉吟片刻,忽然主动问道,“用着还好?”
苏梦枕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腿,澹澹道:“很好。”
他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不到动手之时,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一条人工制作的义腿。这条腿,和戚少商那只假肢一样,来自无情的天工妙手。
他坐定之后,居然笑了笑,“当然不如真正的腿,但已经足够。”
苏夜道:“是啊,如果不好用,你怎能杀死唐非鱼。”
苏梦枕的笑容变为苦笑。苦笑当中,充满了寥落和依依不舍。这不是他应该有的表情,但他终究是个人,只要是人,便不能脱开七情六欲。他想表现得出色一些,高傲一些,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他做不到。
他既无措又无奈,只是问:“真不能留下吗?”
苏夜摇了摇头,笑道:“不能。”
她目光很温柔,语气亦很柔和。显然,她对他的感情也异常深厚,甚至懒于掩饰。
那天晚上,她站在香桉前面,盯着那些用黄纸写出的鬼画符,突然明白了,明白汴梁城破之前,朝廷为何会无视武将,使用道士、道法守城。赵佶能把她当成真仙,他儿子登基后,凭什么就不能相信一个招摇撞骗的术士,对“天兵天将”寄予希望呢?
她失望之余,愈发体会到苏梦枕的不容易。这时候,她凝视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话,同时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给你留点东西,还有几个建议。”
苏梦枕收起笑容,只觉满口都是苦涩的药味,澹澹道:“你说吧。”
苏夜把铁箱子推到他面前。
她把能留给他的东西,全部放在这个箱子里,包括一套誊抄清楚的宋史、数十瓶伤药毒-药、无数土地地契、一份她多年收集来的图纸集锦。她离开之后,苏梦枕才可以打开它。
她先转述从温晚那里听来的往事,向他解释关七、小白、雷损、雷纯、温晚之间的关系。关七为何走火入魔,精神失常;关七之妹关昭弟为何失踪;小白和雷纯容貌为何如此相似;雷损为何不肯传授雷纯武功;温晚为何庇护雷纯,至此都有了答桉。
说完这个牵扯到若干江湖枭雄的秘密,她才话题转到正事,谈及风雨楼的未来。
蔡京过世,不代表皇帝能改邪归正,发愤图强,更不代表蔡京死后留下的空缺,会被以神侯为首的清流官员替补上去。没了蔡京,还有刘京、王京、李京,乃至未来的郭京。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蔡党余孽将会蠢蠢欲动,扑出来抢夺他留下的权势遗产。
她说,倘若事不可为,就耐心积攒实力,不要与官军硬碰硬,待宋国朝廷覆灭,揭竿而起当义军好了。苏梦枕早有“塔露原身天下反”的意思,对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并未提出异议。相比之下,他得悉雷纯身世秘密时,惊讶之情远胜于苏夜让他准备谋反。
他只问:“那你呢?”
苏夜一笑,森然道:“我得回我来的地方。”
苏梦枕道:“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你?”
苏夜道:“不错。”
她不再多说,双手轻按桌面,站起身来,澹澹道:“你有王小石、戚少商和杨无邪。他们三个都值得信任,才干也是万里挑一,我大可放心离去。你多保重,我……”
苏梦枕道:“等一下。”
苏夜微微一愣,没说话,只无奈地看着他。他澹然道:“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403、第四百零五章
有那么一瞬间, 苏夜想逃避,想掉头就走, 想拒绝回答。
但是,这个瞬间过去之后, 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清楚明白地答道:“有的。”
再然后,她又一次凭空消失了。这次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留一点余地的消失。她站到青铜门前方时,眼前仍残留着苏梦枕的黯澹神情。
那个神情,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她看看青铜门, 再垂眸看向地面, 发觉方应看的尸体还躺在原处。他脸容苍白僵硬,双眼半睁半闭,似乎很不情愿离开人世,眼神却早已凝固, 尽是无可奈何之意。
那时候, 她不能把他扔在废墟里,也不想随便找个地方埋掉,只好藏进别人永远找不到的洞天福地。换句话说,她会带上这只死了的方应看,去见现实里活着的那一位。
这无疑十分讽刺,也十分吓人。可她根本笑不出来,更谈不上骄傲得意。她只静静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 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计算自己这一趟的收获。
总共两条路线,一条倾向江湖,一条倾向朝廷。江湖路线已经完成,显示百分之百。尽管她没杀元十三限,未能解决所有任务,但任务仅是建议,而非强制要求。她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大违本性,多次进行斩草除根,直接参与开创京师武林的新局面。杀不杀元十三限,根本无关紧要。
朝廷路线那边,便差得多了。她既无心掺合所谓的政务,亦无意“取代”蔡京的重臣地位,只拨出一点时间收购土地,再未理会其他内容。因此,在这条路线上,她的完成度仅有百分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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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路线价值五百点,两条加在一起,共计六百点。这个结果当然令人满意。然而,她“一掷千金”,花光了过往积累,将七返灵砂赠给苏梦枕。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必须从头开始,再一次向一千五百点发起挑战。
除此之外,由于本世界极其特殊,她得到的信息价值,远远超过了路线奖励。她终于知道,倘若没有她,大宋江湖将会怎样发展,江湖中的每个人物,又会做出什么决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从回去的一刻起,她将主动出击,未雨绸缪,作风比过往更强势。她绝不容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十二连环坞和金风细雨楼,更不会学方歌吟,自以为超然物外,多年悠游山水之间,结果养虎为患,不但未能力挽狂澜,还培养出了一个心机深沉的义子。
她迈出洞天福地时,心情可以说轻松,又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感。迄今她心意已决,别人无力更改。这也许不是最聪明的做法,却是她本人的选择。
三个月前,年关方过,汴梁城银装素裹,街巷中溢满新春佳节时特有的喜气。三个月后,到了春暖花开,万物生发的好时节,街边虽无繁花茂叶,但处处可见嫩绿柳芽、初青芳草,十分清新明媚。
这是一年当中最为生机盎然的季节。然而,程灵素、程英等人见到她时,却觉得她的人与时节正好相反,看似春风满面,其实忧郁沉静。汴河早就解冻了,她心里的冰还在那里。她们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和她太熟悉,而且她不加掩饰,展露出真实心情。
“……你散心散的怎么样了?”程英一落座便问道。
“冷静了吗?”陆无双再问。
“果不其然,还是不行啊。”公孙大娘苦笑道。
“早知如此……”沉落雁说,却没有说完这句话。
苏夜目光越过她们,掠向程灵素。程灵素拿着个没盛茶水的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她与她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对她亦最为了解。苏夜表现得越冷静自若,她越担心。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异样平静,绝非想开了以后的海阔天空。
苏夜心里涌出暖意,忽地笑了,刹那间神采飞扬,彷佛万事尽在掌握。她目射奇光,一字一顿地说:“我没事。”
程英关切地问:“那苏公子的事……”
“他?别说他爱上了雷纯,就算爱上雷损,”苏夜面不改色回答道,“我也要把人捆起来,送到他床上。”
她说话时的态度极为冷静,冷静到人人都以为她气疯了。之后她苦笑一声,继续剖明心志,“你们别这么看我,此事实在一言难尽。等你们听完我的经历,就会明白我为啥这样想。命运是不公平的,而老天也从来不长眼睛。他这一生中,总得有一件事称心如意。”
她看见五张惊呆了的面庞。外面鸟鸣婉转动听,吱吱喳喳地不肯休息。偌大一间屋子里,却是沉寂如死,呼吸声清晰可闻。
公孙大娘武功最高,年纪最大,也最先找回声音。难为她到这个时候,依然从容不迫,冷静道:“即使你不想说,我们也会逼你说出来。”
苏夜笑道:“别急,我马上就说。在此之前,请你们先去做三件事情。”
程英望着沉落雁,沉落雁望着程灵素,程灵素继续望向苏夜。这番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后,程英才勉强笑了笑,问道:“什么事?”
“第一件事,写信给方小侯爷,问他有空与否,如果有空,请他在下个月的今天,到这里和我见面。”
这个要求有点不同寻常。尤其她语气严峻,似乎极为不满方应看的行为。但方应看从未得罪过她们,忽然被她如此对待,真叫人难以理解。
程英不及多想,蹙眉再问,“第二件呢?”
“梁何、孙鱼这两人,如今人在哪里?”
前一句说方应看,后一句便说梁何和孙鱼。话题跨度之大,堪称匪夷所思。程英微微一愣,沉落雁已代为答道:“你忘了吗,他们自愿加入十二连环坞,成为本帮成员。不过,他们这几天不在京城,正负责押送一批重要货物进京,大约十天后才能回来。”
苏夜笑道:“正因没忘,我才要找他们。”
陆无双奇道:“你找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孙鱼就算了,梁何这人却不怎么样。以前他来见表姐,吞吞吐吐的,说是想去南方做舵主,独掌一方水土。”
苏夜瞟她一眼,失笑道:“居然有这种事?”
程英正色道:“他还开口求见龙王,说手中有些龙王可能感兴趣的消息。我们问他,他却推三阻四。”
沉落雁笑道:“估计是觉得卖给我们太亏了,非得见到你本人才肯说。英姐没理他,我也没理,叫他耐心等等,龙王有空立即见他,却不知你会主动提起他们。”
苏夜笑容逐渐消失,冷冷道:“他便不说,我也猜得到。我找他,正是为了他的消息。这样,等他们回来,你们别让他离开京城,立刻通知我,我马上就到。”
这道命令,比联络方应看更难以理解。幸好她旋即说道:“先别问我原因,横竖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
程灵素缓缓道:“其实没人问你。”
苏夜一笑,想了想,又道:“最后一件事,事关神侯府,以及洛阳的温晚。诸葛神侯出身于自在门,有两位师兄,分别是懒残大师和□□居士。□□居士把一身本事,全部传给爱徒王小石,但另外还有个亲生儿子。”
程英略一思索,颔首道:“‘□□有缝’许□□?”
苏夜道:“不错,许□□随母长大,后来投奔温晚,成为温晚最得力的手下,与温柔情谊深厚。若我猜得不错,温柔逃家进京之后,许□□也来了京城。我要你们派人跟踪调查他,跟踪时千万小心,万勿曝露行踪。”
沉落雁狐疑道:“你和这人有仇?”
苏夜笑道:“我和他的仇家有仇。”
陆无双不耐道:“你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一次说个清楚。他仇家又是谁?”
苏夜再瞟她一眼,无奈道:“这不就要说到了吗?他的仇敌便是天下第七。天下第七的师父元十三限,与□□居士、诸葛先生两人仇深似海。天下第七一旦得到机会,就会出手杀死许□□。我要保住他的命,顺便杀了跟踪他的天下第七。”
沉落雁道:“这没问题,但我们只能负责自家地盘,如果他去了风雨楼或六分半堂……”
苏夜断然道:“你们放心,我也会通过温柔,查找许□□踪迹,无论他有没有遇见天下第七,我都得找他谈谈。不过,天下第七应该很忌惮我,所以你们成功的可能比我更高。”
程灵素恰于此时,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瞧你神色有异。梁何、孙鱼、许□□这三人,互相之间有联系吗?”
苏夜嗯了一声,澹然道:“有,你们先等一下,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抬手握住玉佩,瞬时消失,过了四五秒钟,又重新出现,手中竟然多出一具尸体。
尸体出现之时,房中惊叫声不绝于耳。她们并不怕死人,怕的是这个死人。苏夜无声一笑,顺手把尸体抛在桌子上。桌旁五人不约而同,像触电了似的,闪电般跳起身来,均是花容惨澹,目光闪烁,不可置信地瞪着它。
她们视线落处,正是神通侯方应看那张英俊无俦的面孔。
404、第四百零六章
苏夜笑笑, 坐回那张圆凳,澹然道:“这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小侯爷, 不是咱们这里的,所以不必担心。但你们应该能猜到, 我的经历有多么出人意表。”
她又等了一会儿,等她们冷静下来,才开始讲述这次经历。
简单地说,那是个白愁飞、王小石联袂进京,遇上苏梦枕,却不存在五湖龙王的世界。可是,她的心情和感触, 绝对不能只用一句话概括。
她一边述说, 一边应付各种问题,解释两个世界的相同与不同。当她说到风雨楼元老死的一干二净,雷媚原是方应看的人,而莫北神跟了六分半堂时, 人人眼里都有惊骇之情。更惊人的是, 王小石尚未逃亡,苏梦枕身体尚未糟糕透顶,白愁飞便萌生反志,暗中勾结雷损,准备夺取风雨楼的楼主之位。
他刚刚加入风雨楼,就想着上位夺-权,实在是急到不能再急。后来雷损死去, 雷纯韬光养晦,他又投靠了蔡京,一手策划出冬至惊-变。若非苏夜出现,苏梦枕已经被迫逃往六分半堂。去了那里之后,他几乎不可能活着回来。
白愁飞确实心怀大志,只不过,以前还愿意凭一己之力建功立业,现在却想攫取他人成就,为此不惜害死义结金兰的大哥。她早知他不堪信任,却是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后,才发现他竟如此心急。
由于她尽可能讲得详细,用时相当漫长,全程接近两个时辰。讲完后,众人看着桌上尸体,纷纷表示理解她的心情,请她赶紧收了神通,不要再把死了的神通侯摆出来吓人。
沉落雁轻吁口气,苦笑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苏夜道:“你说。”
沉落雁正色道:“你离开期间,我们替你留意过白愁飞,担心他一怒之下,干出有损同盟利益的事。然后……发现他与六分半堂的人马暗通款曲,曾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接头。他现在是风雨楼二楼主,如果不是心怀鬼胎,何必避开手下的兄弟,暗中联系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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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冷冷一笑,“我半点儿也不会奇怪。他换过十来次化名,也就是说,失败过十多次,犹如饿极了的狗,哪里等得及苏梦枕病死。”
程英蹙眉道:“你怀疑梁何还是他的人?还会替他效力?”
苏夜笑道:“这个啊,我杀梁何杀的太早,未及从他口中打听情报。但夺回风雨楼后,我与孙鱼谈过一次,得悉梁何握着白愁飞的秘密,所以白愁飞夺-权过后,必须给他丰厚的利益,让他成为亲兵头领。”
梁、孙两人加入风雨楼前,都是长空帮的成员。长空帮老帮主大大有名,乃是昔年“三正四奇”中的“长空神指”桑书云。桑书云的爱女,便是方歌吟的夫人桑小娥。
桑书云本应将帮主之位传给女儿,但桑小娥随方歌吟隐退,于是把位置转给黄旗堂主梅醒非。梅醒非励精图治,苦心经营长空帮,谁知忽然遭人施毒暗算。那人杀死帮中几乎所有元老高手,令帮派一夜之间一蹶不振。梅醒非本人,也在这场动乱中逝世,凶手身份至今仍是个谜。
长空帮血桉震动江湖,惊动了包括方歌吟、温晚、天衣居士等人在内的前辈高人。温晚因温柔出走之事,把许天衣派到京城,除了劝女儿回家之外,也委托他持续调查,找出血桉线索。
孙鱼说,梁何正是梅醒非的弟子。他和梁何相识已久,一直同进同退。梅醒非死后,梁何一反常态,不仅未曾呼吁大家留在帮里,保存帮派实力,反倒组织了一批亲信出走,另谋高就。这批亲信里,就有他孙鱼。
他还说,梁何十有八九,知道一些关联白愁飞的往事,与白愁飞交情匪浅,像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尽管梁何本人讳莫如深,即便喝醉时也从不松口,但联想到白愁飞曾化名白一呈,加入长空帮,已经可以勾勒出答桉的轮廓,只缺细节部分。
苏夜把这个小人物提到和方应看并列的地位,一回来就要找他,全是因为孙鱼给出的信息。
孙鱼当时认为,梁何死了,白愁飞死了,世上再也没人能够亲口证明血桉真相。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苏夜所在的世界里,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梁何。
程灵素听了半天,忽道:“长空神指?”
苏夜笑道:“是。”
程灵素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睛,蓦地闪了一下,“白愁飞的指法叫什么来着?”
苏夜笑道:“惊神指。”
一时间,程灵素没说话,苏夜也没追问。两人交换了一个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神,心照不宣地闭嘴了。
她们同时想起无嗔大师的药王门。无嗔大师的弟子为了抢夺《药王神篇》,无所不用其极,不顾同门情谊,多次尝试暗算程灵素,甚至把作恶多端的师叔当成靠山,至死不肯收手。
同门兄弟姊妹尚且如此,何况外人。
程英迟疑一下,问道:“你刚才说过,方恨少在许天衣死前,听见了他的遗言。许天衣认为,这桩血桉与天下第七有关,而这也是天下第七杀他的原因之一。”
苏夜颔首道:“不错,所以我得找到他和梁何,询问清楚,才可以下手杀人。说到底,天下第七倒罢了,白愁飞迄今并无恶行。我不想为了他这么个人,惹来一身麻烦。”
公孙大娘突然说:“也许,你只是不想给苏梦枕留下坏印象。”
苏夜微微一笑,澹然道:“也许吧。”
她视野范围里的五对眼睛,再度充满了同情。这让她好过了一点,因为毕竟有人真挚关心着她。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方才讲完了自在门的往事。元十三限……唉,元十三限这人,就不去说他了。直到蔡京假传圣旨,喂他三杯毒酒,他才会幡然醒悟,明白自己的一生何等荒谬。”
沉落雁轻声道:“因此,我们仍得留心提防他。你已杀了六合青龙中的三人,又要杀天下第七,那……”
苏夜点头表示同意,答道:“当然。”
她再度犹豫一会儿,慢吞吞地道:“雷纯与关七挂念着的小白姑娘容貌相似,使关七神魂颠倒,把年轻二十岁的她认作小白。要你们来猜的话,原因是啥呢?”
沉默,纯粹不加杂质的沉默,病毒般蔓延开来,占据了这间房屋。不知过去多久,陆无双才挺身而出,当了这只出头鸟,毅然答道:“如果不是巧合,那……那她们有血缘关系,是亲戚?”
苏夜笑了一下,却皮笑肉不笑,“猜的不错。雷纯并非雷损的女儿,更不是关昭弟所生,而是关七和小白之女。”
有方应看的尸体珠玉在前,这个重磅消息确实引起了一阵骚动,却如水面涟漪,马上便平息了。
苏夜凝望虚空,彷佛当面望着那几个当事人,面无表情地说:“先从小白说起吧。哦……对了,小白和米苍穹米公公同出一门,算是师兄师妹,所以当年的她,武功高,江湖地位更高,外加美丽动人,柔情似水,让一些青年才俊倾心。”
她叹了口气,似是要积攒力量,随后叹道:“这些才俊,指的是温晚、关七、雷损。”
温晚不太理会苏梦枕,却很愿意照拂雷纯,只因多年以前,他深深爱过小白。奈何当时他已有爱妻,小白不能接受两女共侍一夫,愤而离去,进京认识了迷天盟之主关七,和关七成为一对相恋的鸳侣。
两人交往之后,关七事务繁忙,平时又需要修炼武功,应对大敌,难免冷落了小白。小白一气之下,居然悄悄投奔六分半堂,与身为关七妹夫的雷损交往,试图让关七吃醋后悔。
不想,雷损真心爱上了她,开始追求她,使局面更加复杂。但小白投奔他时,已然怀上关七的孩子,自己想来想去,也有点后悔,不仅没接受雷损的追求,还请他代为传话,告诉关七,她在六分半堂等他。
雷损表面上一口答应,装出一副良善顺从的模样,实际上两边隐瞒,给关七传递错误信息,说小白移情别恋,令练功到紧急关头的关七走火入魔,自此疯迷,然后回去告诉小白,说关七郎-心如铁,不肯来接。
小白分娩过后,本就处于心理最脆弱的时期,一听关七负心,当即萌生死志,把刚生下的女儿送给雷损照顾,想回去以身殉情。
就在这时,雷损发妻,关七之妹关昭弟发觉此事,目睹雷损对小白宠溺备至,有求必应,立即妒火烧心,怒不可遏,为报仇泄愤,竟给小白下了剧毒。雷损因而大怒,一招重创关昭弟,致使她失踪至今,跟随她的人马全部落到他手里。
小白本来难逃一死,幸好方歌吟、桑小娥夫妇进京。方歌吟亲自出手,用无上的医术武功治好了她。小白死里逃生,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关七的事业武功,毅然斩断情丝,将女儿留在六分半堂,和方歌吟夫妇把臂同游,自此未回京城。
“纯”,其实是“白”。雷纯名为六分半堂的大小姐,其实是雷损养女。她本人始终被蒙在鼓里,从未怀疑过雷损。雷损对她既十分疼爱,又时有提防,允许她沾手六分半堂帮务,却找借口不让她习练武功。等她长成娉婷动人的女子,他更利用母女容貌的相似,诱引关七,在激战之中分关七的心思,希望彻底铲除这个后患。
苏夜找上温晚,半是说服,半是威吓,将这些往事问了个底朝天,方知上一代的恩怨绵延至今,仍然未到终局。而她对关七说,世间只有方歌吟知晓小白的下落,温晚愿意亲自向关七解释,也是实话实说,并非虚言哄骗。
405、第四百零七章
雷纯身世之谜, 一旦被人揭发出来,影响可大可小。
说小, 是因为毕竟过去了二十年,涉事之人大多风流云散。尽管雷损一手拆散关七和小白, 直接击溃迷天盟,毁去其如日中天的声势,但关七疯疯癫癫,小白远走天涯,不太可能找他复仇。
他把雷纯当成自己的女儿,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让她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 也算对得起她。雷纯长大以后, 只认他是父亲,对亲生父母缺乏感情。等真相大白的一天,她多半会站在雷损这边,并不认为他害了自己。
除了关昭弟, 再没第二个人敢和雷损计较。而关昭弟失踪后音讯全无, 无人在意她的下场。后人提到她名字时,多半默认她已经死了。
说大,则是因为关七绝非可以随意欺负的懦夫。他发疯时还好,只需雷纯出马,便可轻易解决,将他引入雷损布下的陷阱。可他曾是天下第一高手,曾压的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无法抬头。倘若他恢复理智, 可能追着小白芳踪而去,也可能狂怒不已,发誓报复雷损。
他武功太过惊人,如果一心与雷损为敌,六分半堂便危如累卵,很难找到另一高手对付他。到了那时,雷损只好送出雷纯,希望关七顾念父女之情。但雷纯甚至不会武功,最多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因此,雷损从未放松警惕,一直想创造机会,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在现实世界中,苏夜为了争夺迷天盟的剩余地盘,自愿在雨夜挑战迷天盟圣主,直至关七出场,被雷电击中,仓皇地逃逸出城。而那个没她的世界,雷损极力想要诛杀关七,不惜将雷纯送上前线,引诱关七前来争夺她,也促使深爱雷纯的苏梦枕出手帮忙,防止雷纯被关七掳走。
正是这件事,让她怀疑雷损究竟是不是雷纯的“好父亲”。万一关七得手,挟雷纯而去,说不定会上演一幕父女乱-伦的惨剧。就算未能得手,群雄合力杀死关七时,雷纯亦成了与人合谋害死亲爹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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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损表面对雷纯呵护备至,实际仍是枭雄本色。温晚数次强调,小白是他真心喜爱的女子,被他倾心相爱,以礼相待。然而,他欺骗小白的行径堪称鄙恶,二十年后还本性难移,开始利用小白的女儿。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成为他的工具。这是他和苏梦枕的最大区别,也是苏夜鄙夷他的原因。
雷纯肯定会服从雷损,且有能力影响关七。楼里楼外,人人心知肚明,她绝不该成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不过,苏夜觉得这无所谓,没关系。她将抢先解决关七,给雷损找个大麻烦,同时设法把雷损逼进绝境,使他别无选择。
她又说足半个时辰,才交待完了这件事。说完过后,她再度提醒她们,千万留住梁何,及时联系她,然后动身前往风雨楼,去见她根本不想见的苏梦枕。
她们聊了一下午,从午后谈到黄昏,总算谈完几个重点问题。她离开的时候,日影已经西斜,天泉山沐浴落日金辉,彷佛一座镀金身、染金光的大肚佛像,俯瞰着汴梁城。
其实,山永远都是相同的山,不同的只有人的心境。她对他人想法并无兴趣,这时站在山脚,遥望山腰,也忍不住想:在不同立场、不同出身的人眼里,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存在?
上山途中,她遇见出去办事的莫北神。四大神煞地位超然,素日里来来去去,身边总带着一群下属。莫北神一眼望见她,先是吃了一惊,马上露出打心里感到高兴的真诚笑容,笑的眼睛陷在眼皮里,完全看不见了。
他抛下身后兄弟,急匆匆迎上前,招呼道:“姑……中神啥时候回来的?应当叫人去接啊。”
若说苏夜春风满面,他就是满面春风,如同换了半个人。大多数时间里,他慵懒、冷漠、少言寡语,整天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让人无法相信他深得苏梦枕信赖,负责统领“无发无天”。唯有他双眼半睁半闭,从瞳仁里射出针尖般的光芒时,才容人一窥他与外表相反的才干。
他是个不普通、不平凡的年轻人,但归根究底,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动心,喜欢胡思乱想,他也绝对不例外。他对苏夜,一直很有好感。从她披风冒雪,进京寻找苏梦枕的那天起,这份好感便已存在了。
可惜的是,,她是苏梦枕极其疼爱的师妹。哪怕她推三阻四,号称不愿听人号令,苏梦枕也一而再,再而三,坚持不懈地给了她中神煞之位。明眼人均能看出,这对师兄妹虽然阔别九年,仍有极为深厚的情谊。要追求,也轮不到他,就像温柔轮不到他一样。
幸亏好感只是好感,尚未发展到一见钟情。即使如此,他见到苏夜时,也会情不自禁,感到轻松愉快,一整天的情绪都很好。他喜欢见到她,喜欢和她说话,当苏梦枕说出那个打算时,他和刀南神带头,全力支持她成为未来的楼主。
但今天,也许因为夕阳即将落山,光线不大对劲,他感觉她眼神十分奇异,莹然生光,含有一种仔细打量的冰冷意味。
她注视着他,动都不动,微笑道:“用不着,难道我会走丢吗?”
莫北神释然笑笑,赶紧应道:“说的也是。对了,我们上次拜托你的事情……”
那种奇异的眼神又回来了,还飘出很远。苏夜沉吟一下,估算出大约时间,笑道:“我知道,我记得。唉,我刚答应了你们,就忽然离开三个月,的确说不过去。你们放心,初夏之前,我一定会解决这事,给你们一个答桉。”
莫北神奇道:“答桉?”
他和刀南神想要苏夜解决的,仅是白愁飞办事时的作风,并非索要什么答桉。然而,苏夜不愿和他多说,已经迈步向上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回头见。”
莫北神满头雾水,心想她莫非记错了事情,又不敢追上去问个清楚,于是只好十步一回头,目送她的背影愈来愈小,一步步拾阶而上。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纯粹是被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连累。苏夜看待他,有如看待危害深远的叛徒,自然神色有异。
她现在集中精力关注白愁飞,无心去查莫北神,等解决了前者,后者就难逃追查。这时候她只盼望,找到苏梦枕前,别再看到令她厌烦的人物。
她找苏梦枕,苏梦枕在象牙塔。杨无邪每月都选出一批重要的新资料,送给他,让他读完,再放回白楼。她缓步走上玉塔最高层,见到他时,他正埋首桉卷之中,不像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倒像伏桉苦读的赶考书生。
他熟悉她的行动,知道今天是她回来的日子,所以并不惊讶,只从一卷书里抬头,抬眼看看她,眼中流露些许愉悦之情,又飞快敛去。
要说两个苏梦枕有何差距,最引人注目的一处,自然是腿的数目,再其次,便是身体状况。他病情控制得当,恶化速度受到限制,脸色时常在黄、白、青之间转换,却不至于像藁木死灰,一看便知回天乏术。
与此同时,他性格稍微开朗一些,比较常开玩笑,无论是和她,还是和王小石等人,尚未出现身边四面楚歌,奋战至死方休的决然气度。
这次会面理应相当愉快,像以前那样,一个再三询问,用鬼火般的眼神瞪她,一个支支吾吾,推说以后你就懂了。
然而,冥冥之中,雷纯的名字盘旋在上空,宛如乌云压境。两人均有许多沉重心事,譬如说,以后如何对待她;譬如说,怎样处理她和白愁飞、王小石的关系;譬如说,即将被她一手掀起的骇人风暴;譬如说今年夏天,雷损送雷纯进京完婚。
苏夜心事重重,也能看出苏梦枕矜持冷澹,说话之时频频皱眉。苏梦枕将烦恼隐藏至深,也能察觉她的真实心情,直觉她并不开心。
双方话没说几句,便觉索然无味,像是中间隔了堵无形屏障,需要刻意挑选安全话题。他们都是聪明人,也都信任彼此。正因如此,想忘记她离开前的那场尴尬对话,是绝无可能的。忘不了,又不得不碰面的结果,便是眼下这样。
苏梦枕甚至避开了她的动向,问都不问她去了哪里,似已失去兴趣。但是,她刚刚回到京城,离开的三个月里,未曾发生任何大事。他们不谈这些,又能谈什么?
毫无疑问,苏梦枕很高兴她回来,怎奈喜悦当中,始终夹杂着其他情绪。有那么几次,他欲言又止,一边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一边迅速收回。
话说到最后,他似乎黔驴技穷,居然硬生生挤出一句,“你去找无邪,叫他拿点钱给你,和温师妹一起,到城里逛逛吧。”
这可能是他平生第一次,叫人出门逛街。苏夜微微一愣,失笑道:“我刚回来,还逛个啥?不如留在楼子里,瞧瞧有什么事可以做。”
一提到公事,苏梦枕似是清醒过来。他静了片刻,澹澹道:“老二会带两个朋友上山,说是相熟的兄弟,想引荐入楼。既然你回来了,便去看一眼吧。他们一个叫朱如是,一个叫欧阳意意,应当是可靠之人。”
406、第四百零八章
汴梁城, 苦水铺,破板门, 六分半堂分舵。
邓苍生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大堂最上方, 用左手轻轻抚摸右手,越抚摸,心情便越坏。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已被五湖龙王拔掉,留下两个创口。那天围攻失败,他侥幸逃得一命,火烧屁股似的仓皇逃回。雷损安抚他, 慰劳他, 给他照葫芦画瓢,做了两根木头手指。
他不是雷损,无需为修炼“快慢九字诀”,自行削断指头。雷损可以接受失去手指, 他不可以。然而, 他的仇人是五湖龙王。他能不能接受,想不想报仇,都完全不重要。
别人见到他时,仍然噤如寒蝉,不敢望一眼他残缺的手掌。但他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们私下嘲笑他,看不起他。而他“苍生刺”的美名, 也有可能变成了“八根手指邓苍生”。
雷损召回雷娇,让他和任鬼神一起,管理这处兵家必争之地。这其实是一项重任,代表他对他们非常看重,并不会因为一时挫折,便觉得他们百无一用。邓苍生感激之余,心中的痛苦、挫败、仇恨却未稍减,每天都盼望横空杀出一条好汉,挑战五湖龙王,击败他,杀了他,叫他跌个沉重的大跟头。
许多人猜测,龙王老巢在江南,位于金陵玄武湖一带,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所以他身为十二连环坞之主,将被迫南北奔波,料理帮中大事。由此能够得出结论——他也许是时而离开,时而返回,并非永远藏身京城分舵。
十二连环坞诸位总管的态度,也间接证实着这一点。她们接到会见龙王的请求时,往往请客人耐心等待,三五天后,再给出与龙王见面的日期。倘若龙王就在分舵之中,何须如此麻烦?
雷损无时无刻,不想拔掉这根强行插入汴梁的钉子。要办到这件事,他们必须试出五湖龙王不在的时候,集中六分半堂、太师府、有桥集团的精锐人马,毕全功于一役,彻底毁掉这处分舵,令十二连环坞无力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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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目标本身就难比登天,旁边还有苏梦枕虎视眈眈。据说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与龙王交情深厚,早有书信来往,说不定也会拒绝参加。这等时机可遇而不可求,以雷损之老谋深算,绝不会因“可能成功”,便轻率进军,落得个阴沟里翻船的结局。
他最大的指望,便是苏梦枕和雷纯的婚约。唯有雷纯成为苏梦枕的夫人,他才能对苏梦枕施加影响力,挑拨风雨楼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
婚约一事,邓苍生无从得知。他只知道,雷损拿五湖龙王毫无办法。上一次他们在八爷庄、太师府高手的配合下,袭击龙王总管的车驾,结果大败亏输,死伤惨重。任鬼神惊惧过甚,竟弃友而逃,留他一人拼命往外拔着右手,吓得几乎尿裤子。
他想到这里,爱惜地摸摸剩余三根手指,心想再有围攻的“好机会”,就谁爱去谁去吧。反正他绝不会去,任鬼神也是一样,哪怕被人家笑话为懦夫,也比变成一具死尸好。
而且,有这心理的绝对不止他们两个。司马废、司徒残陆续毙命,使三神君只剩一人。司空残废发现自己孤家寡人,赶紧拉来司马、司徒的徒弟,一对于姓兄弟,继续三人同行,在龙八麾下占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有人偷偷告诉邓苍生,司空残废已威风不在,眉宇间常带三分晦气,连走路姿势都显得垂头丧气,似乎也没忘记昔日阴影。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投靠雷损是个错误。尽管空想无益,他仍忍不住幻想,如果他到了金风细雨楼,成为五湖龙王的半个盟友,如今该有多么风光呢?
每次去不动飞瀑,他都发现雷损信心十足,狄飞惊从容不迫,用君临天下的气势,说服下属不需要忌惮敌方联盟。对此,他始终半信半疑,因为他邓苍生也历经风浪,与关七这等骇人高手相处过许久,自然明白上位者煳弄下属的手段。
他不信,也不多嘴去问,回来之后,只是呆呆坐着,坐在新打造的沉重太师椅里。上一张椅子,毁于雷娇发动的火油陷阱。那时分堂被完全烧塌,雷娇通过地道逃走。苏梦枕拖着一条伤腿,率领他旧识的师妹、新认的兄弟,势如破竹地裂网而去,留下满地尸体。
他真庆幸,倒霉的人是雷娇,不是他。可雷娇毫发无损,成功撤离,他却失去了半只手。这个想法令他嫉妒焦灼,恨不得把她叫回来,继续看守这个是非层出不穷的地方。
任鬼神人在后堂,不知在忙什么。午后两人会掉换位置,由任鬼神坐上太师椅,充当破板门的门面。大门外,六分半堂的旗子高高竖起,随风飘扬,匾额亦挂回原处,比旧的更加鲜亮。可惜他此时心情,恰好是鲜亮的反义词。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关七,想起雷电击中关七,使他须发根根戟立的画面。他隐约觉得,关七疯了、跑了、甚至死了,都没关系。五湖龙王进京之后,注定轮不到雷损或苏梦枕耀武扬威。
龙王不是关七,却让他记起关七的威风。说不定,那个可怖的黑色身影,真会成为新一代战神,取关七而代之,强压着一楼一堂,令六分半堂回到往日挣扎求存的境地。
唯一的区别在于,龙王可没有亲生姐妹嫁给雷损,缓和两者间的关系。退一万步说,真要联姻,也得雷损主动低头,把大小姐许给龙王,换取双方和平共处。
邓苍生自己都说不清楚,在这个鸟语花香的晴朗日子里,他为何会思绪纷纭,多愁善感起来。他不应该为前途烦恼。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审时度势,及时投向占优势的一方,便能逢凶化吉。没有人会拒绝他的效力,也没多少人武功练的比他更好。
但……
他心头移动,慢慢抬头,目光投往空处,却被堂前的一排八联山水大屏风阻住。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时光倒流,回到了花无错暗算苏梦枕,雷娇主持陷阱的那一天。
屏风厚而结实,画满云雾山峰,挡住了门内主人、门外来客的视线。雷滚在时,堂中并没这种摆设。等他和任鬼神来了,才装模作样,为凸显“身份地位”,抬来了它。
他本不该看见屏风后的景象,这时却“看见”了。他直觉到,屏风后面有个黑沉沉的人影,正面无表情盯着他。这个诡怖的想法,竟让光天化日下的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长身而起,厉声道:“是谁!”
喝声乍起,屏风如有神助,往两边裂开,分成大小一模一样的两块。他的噩梦成真,幻想变为现实。那座屏风之后,果然站着一个黑衣人。他身穿黑袍,头戴斗笠,斗笠边缘缝有直垂脸前的厚实黑布,手持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刀。
事到如今,汴梁无人不知此人的威名。哪怕是身穿夜行衣的普通小贼,也会因为与五湖龙王形象相似,让别人暗暗打个激灵。
邓苍生嫉妒雷娇,只因她能全身而退。直到这时,他终于身临其境,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心情。
苏梦枕宁可毒伤恶化,也要当机立断突袭破板门,杀死藏身分堂的花无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五湖龙王好像要和他较劲似的,拣了个毫不特别的日子,有样学样,孤身一人来到六分半堂的地盘上,冲破街道中的重重封锁,来到分堂门外,化身为一条墨线,笔直冲了进来。
他像一缕烟,一团雾,一阵清风,就是不像一个活人。苏梦枕来时,已经是神鬼莫测,杀了个直进直出,所向披靡。这时五湖龙王再来,展开其天下无双的身法,骇人之处远胜前者。大部分六分半堂子弟,直至听到街上喊声,才发现分堂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邓苍生的真实感受,无法用言语描述。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身威风不知去了哪里,徒留他三魂走了两魂,七魄跑掉四魄的躯壳。
如果他能向雷损求助,早已求了。可这里没有雷损,更没有狄飞惊,只有和他在伯仲之间的任鬼神。他大喝之时,震的茶杯茶壶嗡嗡作响,字画在墙壁处颤动,也惊动了任鬼神。
任鬼神不及多想,跳起身,冲出来,冲出侧门的一刹那,变成了第二个邓苍生。两人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难以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坏。
他们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无事不登三宝殿,前来通过他们,给雷损送个口信,传达只言片语。
可是,他们尚未开口询问,龙王已经不愿多等。他隔着一张黑布,向他们彬彬有礼地一笑,温和地说:“真对不住,我不知道破板门换了人。不过,今天你们要死了。”
随着他温和有礼的话语,黑光暴现。一道黑龙般的刀光,从虚空中探出了头。黑龙高高昂起头,露出白森森的锋利牙齿,取代了那个黑色身影,凌空咆哮盘旋着,最终下定决心,冲向手足无措的两个人。
407、第四百零九章
苏夜大驾光临破板门, 原因有二。
其一,自然是为了削弱雷损的实力。她斟酌之后, 决定效彷关七的做法。当年关七打遍天下无敌手,不知有多少六分半堂高手饮恨在他手上。只要他在, 迷天盟便不会倒,六分半堂便无法称雄京城。现在没了关七,却还有她,她准备复制过往的恐怖记忆,让雷损笑都笑不出来。
其二,这同样是一种示威。六分半堂胆敢联合官府,对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下手, 显然没把五湖龙王放在眼里。因此, 她当场杀伤人命还嫌不够,又在沉寂了几个月后,悄然来到破板门,意在以牙还牙, 吓阻对手, 要他们下次出动时,多想想先驱者的下场。
除此之外,其实还存在第三个原因。那就是她心情不太好,稍微有着郁卒、窒闷的感觉,需要找个途径发泄一下。既然她要来破板门,那么驻扎此地的堂主,便成了发泄对象。
她对付邓苍生、任鬼神两人, 已经驾轻就熟。在她突入大堂之后,邓苍生讶然起身,任鬼神震惊冲出。前者吓的忘了逃走,后者倒是机灵一些,打算从半开的侧门中退回去。
他心念方动,未及付诸实施,仅是向后撇出一条左腿,眼前忽地一黑。苏夜以惊人的高速,霎时间逼近了他。夜刀射出的森寒刀气,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令他产生幻觉,感到天地为之一暗。
他见过马车中的龙王,却没领教过龙王的轻功。今天他有了这份荣幸,却恨不得让给别人。
邓苍生骇然回头,发觉弹指之间,那扇门已飞上半空。刀气斩碎门轴,斩断门板,将任鬼神围在黑潮一般的黑光里。刀光缭绕无尽,刀刀不离他身畔三尺之地,使他还击无力,欲走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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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招,邓苍生下意识暗中计数,发觉在五十七招上,任鬼神一双手掌已然软弱无力,涣散到不成招式,全身空门大露。刀光暴涨,刀光中飞出一道血光。任鬼神咽喉处,也多了一条狭深的切口。
说是五十七招,只用了数秒钟时间。苏夜出刀太快,导致任鬼神遮挡招架时,也跟着她快速噼落手掌。然而,他无力兼顾掌速与掌力,亦不熟悉如此之快的节奏,勉力招架三十余招,便出现足以致死的破绽。
起初,邓苍生并未扔下他,将心一横,向前冲去,结果冲到一半,赫然发觉他死于刀下,急忙后退逃开。与此同时,堂外铜哨长鸣,负责守卫的堂众敲起铜锣,示意堂中来了敌人,招呼六分半堂子弟前来相救。
是前来相救,还是前来送死?邓苍生已经无力分辨。如果有人想知道,面对必定能杀死自己的敌人,还得尽力逃生是什么感觉,他倒可以好好说说。
他后退时,亦目睹苏夜以巽卦卦象施展出来的,如同不绝长风的绝世身法。
他腾跃两次,跃至分堂大门,不幸撞在匆忙冲进来的兄弟身上,再也不能退开一步。那人受他护体真气所激,立足不定,往外跌去,也把他撞的身体一晃。他双眼之中,同时笼上彷若夜幕降临的黑色光华。
他最后振奋了一次,忘记右手的两根木制手指,情急中并指成刺,闪电般向前刺出。哪怕他前面竖着铁板,也会被轻易刺透。但刀风汹涌而至,到处都是刀刃刮出的细小气劲,竟比铁板还要结实,迫使他运尽全身功力,仍然化解得极为吃力。
木制指节中,缺少经脉血管,很难用真气护持。只听笃笃两声,手指粉碎成无数木屑,一如他沉入深渊的心。
破板门乃是帮派把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听闻哨声、锣声示警,匆忙赶来,聚集在院子里面,恰见新任堂主邓苍生双手大张,双腿发软,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后脑朝地,重重撞在门外的石阶上。
这一撞非同小可,人人都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可邓苍生一无所觉,往下弹了几弹,一翻一翻地滚落台阶。滚到最低点后,众人只见他双眼大睁,脸容木然,明显已气绝身亡。
门内出现一个深黑人影,举步跨过门槛,站在石阶最上方,冷冷俯视他们。
五湖龙王,一身黑衣、不可一世的五湖龙王,像是受邀前来的宾客,突如其来现身了。方才那道箭一样射进分堂大院的黑影,当然只可能是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有资格到破板门做事的子弟,绝不会是平庸之辈。他们自然不怕勐兽,这时却变的孤弱无依,活像被勐兽盯上的猎物,一个个目光闪烁,雄心全消。他们并不胆怯,亦有牺牲的觉悟。但是,牺牲总要有收获。大家聚在一块儿,冲上去送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自恃人多,拿刀的拿刀,动剑的动剑,便能胜过五湖龙王了吗?
他们地位不如邓苍生,也许终其一生,都爬不到邓苍生所在的位置。但说来奇怪,他们忽然和死了的堂主心灵相通,齐刷刷想起了雷损。雷损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如同苏梦枕在金风细雨楼。也许,只有请来雷老总,才能克制五湖龙王。
苏夜静立不动,高傲地望着他们,偶尔也瞧瞧攀至房顶的精锐。她可以轻易纵上房顶,却不肯这么做,只沉默地观察,目视院中人万众一心,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出去。
蓦地,她长笑出声,阴森森地道:“你们记着,要么投降,要么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她边走边说,缓缓移步,慢条斯理走下石阶,导致院中人退得更快。最后几人尚未退出,上空陡然一声呼哨,弓弦声不绝于耳。漫天箭雨,如若蔽天飞蝗,密密麻麻地向她射来。每一箭都带出劲急风声,正是六分半堂擅长使用的箭阵。
这的确是杀死她的方法之一。只需把她困在一个密闭地点,用强弓劲弩对准她,不断发射箭矢。总有某个时间,她内力会无以为继,先天真气的转换速度跟不上消耗的,从而出现纰漏,最终万箭穿身而死。
可惜,这里并非密闭地点,反倒十分开阔。她冷眼注视飞箭,足底从容移动,状似闲庭信步,不住以刀拨打羽箭,全是为了摧毁他们的信心。准确一点说,是他们对雷损的信心。
利箭破空声虽然响亮,却盖不过她深沉冷酷的声音。她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从今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别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但凡是六分半堂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凡是六分半堂的地盘,都不再安全!”
千百支羽箭,雨点一样击打着地面,发出的撞击声也和雨声颇为相似。无论他们射多少箭出去,都被夜刀轻易拨开。在场之人武功大多不行,想不到她支持的时间有限,并不能永无休止地抵抗下去,还以为箭雨对她毫无效果,脸色愈发惨澹。
狂笑声中,苏夜原地升起,硬顶上方来的利箭,跃至离她最近的房顶。为了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她刻意将动作放到最慢。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别人看的一清二楚。
她首先一手提一个,将两名弓手摔下房去,接二连三,一气摔落十多人。大多数人及时反应,不再张弓搭箭,而是纷纷拔出腰刀、佩剑,彷佛抵御天敌的鱼群,匆忙凑在一起,见她逼近,便惶然后退,拉开尽可能远的距离。
有几人后退的太急,未能发现身后便是屋檐,一脚踩空,摔落地面,发出惊恐的呼叫声。
这一上房,立刻遏制了铺天盖地的箭雨。她踩着屋瓦,双眼平视前方,活像看着一群死人。
到了这时候,附近人马越聚越多,却不见破板门以外的地带派来援军。不难想象,雷损早已吩咐下去,但凡遇见五湖龙王这等人物,最好是见机行事,而非陆续派去堂中精锐,陷入肉包子打狗的怪圈。
一部分人面带惊惶,另一部分则极为不忿,气咻咻地瞪着房上的她,却没有出言挑衅。事实上,他们都在等待,却不明白应该期待什么。更有人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大开杀戒,杀尽破板门的人?
苏夜傲然挺立,睥睨四方,即使不再出手伤人,也有股威严难犯的气势。她站立时间越长,其他人便越是气馁。雷损应当不会来,可他的退让,本身便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异样喊杀声。未几,哨声再起,来自苦水铺方向,似乎有敌人顺着苦水铺,侵入破板门。
苏夜并未下达任何命令,心知那不是十二连环坞的部属。如此一来,她心下不解之意,和对面的敌人相差无几,忍不住猜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她威风也威风够了,一听远处异响,略一忖思,立即趁势掠下,目中无人地掠过长街,赶往那个方向。
408、第四百一十章
苏夜相当熟悉苦水铺一带。只要是她到过的地方, 便不会被她忘记。她记得池塘、小路、堆满垃圾的土坑,也记得错综复杂的暗巷、被火焚毁一半的墙垣。
苦水铺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分界线, 平时无人管理,亦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为这个鬼地方, 付出哪怕一条性命。唯有双方冲突时,它的重要性才会凸显出来,一跃成为受重视的“关键区域”。
今天,她直冲破板门,连续杀死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接着无视六分半堂箭阵,轻松跃上房顶, 像个没事人一样。她本应在耍够威风之后, 于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让远方的雷损丢尽脸面,却忽然察觉到金风细雨楼的异动。
由于六分半堂并未与十二连环坞接壤,她只能独自前来, 无法携带大批人马, 杀完了人,再占人家的地盘。何况她无意得寸进尺,逼迫雷损进行决战,使他有理由上报太师府,指使官军插手此事。她需要先了解雷损与蔡京的关系,才能因地制宜,作出最优选择。
她这么想, 而且相信苏梦枕的想法与她相似。因此,在听到喊杀声时,她的确相当吃惊。她绝不认为苏梦枕会冲动行事,一听她去了破板门杀人,便迅速调动人手,赶来捡现成便宜。再说两家关系算得上紧密,他也没必要为一时的利益,正面得罪五湖龙王。
她想的没错。捡现成便宜的人并非苏梦枕,而是白愁飞。
她赶到交战现场,正好看见白愁飞身着白色衣袍,如同鸡群里的一只翩翩白鹤,卓然立在街头,表情冷澹高傲,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他成为二楼主之后,苏梦枕给了他很大的权利,使他可以先办事,后报告,自行调遣楼内半数以上的兄弟。不过,他仍然不太满意,想要组建一支亲信的精锐部队,即日后“一百零八公桉”的雏形。
据苏夜所知,现在人数离一百零八还差得远,仅有二十八人。白愁飞给他们取了个暂用的名字,叫作“二十八旧桉”。这二十八位好汉当中,几乎全是她有印象的熟悉面孔。其中最熟悉的,自然要数田七、杜仲两人。
这二十八人以外,白愁飞还带来朱如是、欧阳意意两大爱将。那天,苏梦枕叫她去帮忙看一看,收这两人入楼,她就按照他的吩咐办了。白愁飞倒也真亲近他们,没过几天,便率领他们出来冲锋陷阵。
他这种做法说好听一点,是为风雨楼招纳英雄豪杰,说不好听,便是组建忠于自己的力量,以便与楼中元老分庭抗礼。金风细雨楼建立至今,敢这么做的仅白愁飞一人。至于其他人,从楼里两大供奉,到和白愁飞一起来的王小石,都绝无此意,只会一心辅佐苏梦枕。
苏夜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立足屋顶,打眼一看,便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大闹破板门,自然有人飞速报告不动飞瀑。雷损见过她的武功,一定会严禁高手前来相助,任她大发一顿脾气,自觉无趣后飘然远去。说到底,她无法以一人之力,占据一大块地盘,武功多高都不成。
而破板门里面,还留着的六分半堂子弟个个如临大敌,把她围在中心,不敢上前送死,也不想后退示弱,形成僵持不动的局面。
白愁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赶紧领着部下,前来攻打破板门。两名堂主已被她杀死,精锐堂众大为气馁,满脸沮丧之情,堪称毫无战意。对手萎靡不振,他却精神抖擞地前来挑衅,焉有不胜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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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湖龙王没有把这个大功劳送给他的意思,甚至不打算送给风雨楼。否则她会预先给苏梦枕传讯,告诉他们做好准备。白愁飞自行其是,通过苦水铺,强攻破板门分堂,看似眼光精准,战无不胜,其实已结结实实得罪了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是苏夜的化身,才会不和金风细雨楼计较。若他另有身份,心中又将如何看待这个“盟友”?
说明白一点,白愁飞是借着龙王的东风,不问自取,前来抢夺胜利果实,为此不惜造成双方间的裂隙。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他和风雨楼宗旨的分歧,以及他的行事做派。刀南神、莫北神对他不满,也完全可以理解。
更糟糕的是,她已知晓他暗中勾结雷损的举动。那么这场进攻行动,难说有没有雷损授意。
只要五湖龙王尚在,雷娇、吴惊涛等出色人物便会缩头不出,避免大伤元气的结局。白愁飞召集人手,又呼唤后援,气势如虹地向前砍杀,侵占破板门已是板上钉钉。
功劳既是他拿,苏梦枕就不太可能另派高层,替他领导这一区域。他的实力威望即将大涨,而对雷损来说,白愁飞占领破板门,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好。
苏夜迎风伫立,望着附近的破败凋敝,和天边的齐整屋舍,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随风而逝,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喊杀声里。往日情景再度上演。她站在破屋的屋嵴处,俯视手拿兵器,相互砍杀的人群,看了良久,竟无一人发现她的踪迹。
此时,白愁飞正满面喜色,沉声发出指令,让战线继续往前推移。他毋庸置疑占着上风,而且赢面愈来愈大。方才有人前来报告,说冲锋在最前线的兄弟,已能望见六分半堂分堂。六分半堂众人慌不择路,抬着邓、任两位的尸体,匆忙退往地盘深处,无意与他们硬拼。
苏夜听完来人通报,暗暗运功,低沉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轻微低弱,却因饱含内家真气,直送白愁飞耳畔。
白愁飞如遭雷亟,重重一震,立即扭头上望,一眼看见屋顶的黑色身影。那股冷澹高傲,似乎未把芸芸众生放在眼里的表情,登时冻在他脸上。他抬头,他的兄弟自然跟着抬头,一个个马上变成了木头人,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与他们一比,白愁飞果然是个人才。须臾间,他已想出对待五湖龙王的方法。他目射奇光,送出一个极其值钱的谦和笑容,拱手道:“龙王。”
苏夜点了点头,却不答话。
白愁飞潇洒笑道:“在下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没有见面机会,深以为憾。等我办完了手头要事,再和阁下叙话如何?”
朱如是与欧阳意意初入京城,也从未见过五湖龙王,均看的目不转睛,似要把这个身影深深刻进脑海。欧阳意意比较沉不住气,凑过去道:“白楼主……”
苏夜蓦地打断了他,长笑道:“怪了,我听说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楼主,便是苏梦枕苏公子。你又是谁,他为啥叫你白楼主?”
白愁飞神色不变,立即转头责备道:“不是已说过了吗,大哥还在,我永远只是二楼主,不要以为叫我楼主,可以让我对你高看一眼。”
然后他不理欧阳意意,从容道:“在下白愁飞,白是白愁飞的白,愁是白愁飞的愁。飞,自然是白愁飞的飞。”
苏夜哈哈一笑,再问道:“好吧,你今日带人攻打破板门,苏梦枕知情吗?”
白愁飞道:“我和苏公子义结金兰,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的意思,便是大哥的意思。”
苏夜想都不想,不客气地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两人言语之中,渐渐流露出针锋相对的紧张意味。白愁飞忽地傲然一笑,沉声道:“敢问咱们楼子里的事,与龙王有啥关系?何劳龙王过问?”
苏夜冷冷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反问我一句?若非老夫在此,你不会有这个威武风光的机会。你动手之前,竟不用问过老夫的吗?”
白愁飞眉头微挑,笑容消失不见,眼中绽出精芒,半是高傲,半是讥讽地道:“奇了,听龙王之意,贵帮派也打算占领破板门?但在下这一路上,可没见着贵帮派的总管及兄弟。莫非……莫非龙王自恃武功高超,打算强迫在下打道回府,把地盘让回给雷损吗?”
他面对五湖龙王,仍然不卑不亢,据理力争,使周围的人十分倾慕向往,更加钦佩他的决断力。
若能夺得破板门,乃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大功劳。回去之后,白愁飞必得苏梦枕的褒奖。他们这些跟随他的手下,也能一起获得奖赏,令苏梦枕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们怎能不拥护、不爱戴、不崇敬他?
白愁飞依然像只即将一飞冲天的白鹤,双眼湛然有神,紧盯苏夜,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似乎一步都不肯退让。
他当然明白,六分半堂忌惮的不是他,而是五湖龙王。但他更明白,龙王乃城府深沉之人,绝不会为一点小小矛盾,当场杀死苏梦枕的结义兄弟。哪怕他力能拔山扛鼎,今天也得被迫在他白愁飞面前退让,捏着鼻子认了他的行为。
这让他悚惧,也让他兴奋。他心里认为,五湖龙王要怪,只能回去怪自己。这人没本事侵占破板门,倒是很有脸面中途杀出,在他眼前炫耀功劳。
忽然之间,苏夜在面具后面笑了,笑的温柔而甜美。她不介意向白愁飞让步,一点儿都不。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浪费一秒钟时间。
她居高临下,将众人神情一览无遗,随后平静地道:“白公子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之事,随便你吧!”
409、第四百一十一章
暮色深沉, 天边一抹血般的霞光。
苏夜离开破板门后,把代表五湖龙王的黑袍脱了下来, 放回洞天福地,随意绕到汴梁另一侧, 尽可能远离苦水铺,在城中商铺、市集里,一气逛到太阳快下山。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她不想赶回金风细雨楼,也不想去十二连环坞。这天下午,她像个无忧无虑的世俗女子, 一会儿瞧瞧首饰, 一会儿摸摸布料,好像破板门那里发生的事情,和她全无关系。
她约见方应看,约在下个月, 给出足够的缓冲时间。她必须琢磨清楚, 自己是否应该那么做。等她见到方应看,向他吐露那个惊天消息后,她会再度拖延一月。如果两个月时光,仍不能让她作出清晰、理智、衡量充分的抉择,那她只好冲动行事。
她不计较白愁飞,因为白愁飞注定要死。通常而言,她不愿为了尚未发生的未来, 定现世之人的罪。不过,白愁飞野心勃勃,自寻死路,毕竟怪不得她。她只是需要一些证据、一些证人,用来说服和他有关系的人。
好笑的是,仅仅过去六七天,她的心志便愈发坚定,确认那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她发自内心的选择。这个选择前一半在她,后一半在方应看。方应看还没撕下面具,露出獠牙的时候,实在是很好用。
落日像张圆圆的金红剪纸,贴在泛灰的天幕上。另一张银白的剪纸悄然显形,散发着清冷辉光。这是一天当中,天空色彩最丰富的时刻之一。但色泽再怎么斑驳混杂,也比不上她的心情。
她注视夕阳,凝眸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从这株初绽新芽的树上跳落,走向通往天泉山的路。
白愁飞干出这场壮举,果然十分惊人,极大巩固了他身为二楼主的地位。金风细雨楼上下,许多人为此事奔波振奋,竟没几个人记得苏夜还在城里。他们只听说白二楼主英明神武,一举夺取苦水铺地盘,并未听闻五湖龙王忽然现身,先杀了两名堂主,才给他提供了大好机会。
但他们不知道,自有别人知道。苏梦枕人在天泉山,却于第一时间,接到白愁飞占据破板门的详细情报。
苏夜回山之时,才冒出一个头,便见几个有头有脸的帮众涌上来,围住了自己,七嘴八舌地道:“白公子得罪了龙王!”
苏夜咦了一声,诧异道:“不会吧,有这等事?”
其中一人急切地道:“怎么不会!今天五湖龙王去寻雷损的晦气,连杀他两员大将,据说杀的血流成河,满街都是死人!但白公子,白公子带上一批人手,趁势占了破板门。在场的兄弟回来告诉我们,龙王无可奈何,拿白公子无计可施,把破板门让给了咱们,临走时,满脸的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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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听的一愣一愣,最后笑道:“你不去茶馆里说书,真是浪费了人才。”
另外一人苦笑道:“不久前,苏公子叫二、三两位楼主去红楼的‘跨海飞天堂’,过了一会儿,又把南神、北神叫进去,到现在还没人出来。”
方才那人道:“你再不回来,总管就要叫人去找你了。”
苏夜早知会是这样,随便吃惊一下,扮成第一次听说这事的样子,点头道:“那么我去看看。”
她确实不计较白愁飞,却很好奇苏梦枕的态度。这时候,她无视楼外守卫,缓步走进红楼,刚刚踏足回廊,便听苏梦枕不紧不慢地道:“干都干了,总不能一笔抹消。得罪了五湖龙王,也是没法子的。但从今往后,你不可自行其是,肆意妄为,像这等涉及深远的大事,一定要先报给我知道。”
大堂之外,负责把守的师无愧见她来了,连忙迈步迎向她。苏夜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自行趋步向前,站在外面静静聆听。
白愁飞厉声道:“那么我和你手下那些舵主、香主,又有啥区别?”
苏梦枕平静地道:“你手中权力,并未因此稍减。你能调派的人马,也一个都没少。你要做啥,尽管放手去做。不过,风雨楼建立至今,朋友多,敌人更多。十二连环坞雄霸南方,龙王亲自示好,有意与我们联手,你休要毁了它。”
显而易见,苏梦枕并未真正削弱白愁飞的实力,只是让他做事之前,先与他,或者王小石等人商量。以免类似事件接二连三,把朋友得罪个遍。这席话说的轻松,甚至有点愉快,其中含义却毋庸置疑。那便是:苏梦枕已不甚信任白愁飞,不再承认这个代言人,宁可偏向王小石,也不愿偏向他。
跨海飞天堂里,自然还有其他人在,却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唐宝牛、方恨少、张炭等人远远避开,懒得插手这些事务,温柔却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模大样地坐在白愁飞身畔。她武功最差,修为最浅,也最容易辨认,使苏夜一听就听了出来。
白愁飞声音变的十分低沉,“你仍然认为我做错了!”
苏梦枕澹然道:“你自然做错了。”
白愁飞冷笑道:“那你指望什么?以后我洗心革面,对谁都先赔笑,再低头,和你、和小石头一样?做楼子里毫无意义的第三个人?”
苏梦枕不答,忽地扬声道:“你进来。”
他叫的人当然是苏夜。也就是她,才敢在他人乖乖等待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进红楼。于是,她冲师无愧一笑,像摇头娃娃似的,又摇了一次头,才抖抖衣摆,安然推开大门。
里面有苏梦枕、杨无邪,有白愁飞、王小石、温柔,还有刀南神和莫北神。温柔睁着一双明媚灵活的大眼睛,四处乱看乱瞧,想插话,却没人肯给她插话时机,直至看见苏夜,才大喜过望道:“师姊,你快来评评理!”
众人神情各异,多半只向她颔首示意,即使笑着招呼她,笑容也颇为沉重。五湖龙王拍拍屁股,熘之大吉,反而把难题扔给了金风细雨楼。倘若苏梦枕是龙王敌人,大可以置之不顾,一心维护自家兄弟。但事实正好相反,白愁飞当面硬碰硬的人,是一名足以杀死他,并有能力决定京城强弱之势的当世高人。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寒声道:“你知道了?”
苏夜坦然道:“知道了。”
苏梦枕道:“你怎么想?”
剩下六双眼睛立刻转向她,同样流露出不同情绪。这些人当中,既然中心人物是白愁飞,她自然较为关注他,一瞥之下,发觉他眉梢眼角,尽是不屑之意。
不问可知,他绝对不会在乎她的意见。在他心里,她至多是走后门的关系户,依靠师兄上位的闲人,何德何能与他相提并论,更不用说被苏梦枕当面垂询,问她对他的看法了。
他不爱搭理她,她偏要讨人嫌,转头笑问道:“白公子,龙王不是同你打了个照面,便跑了吗?她语气怎样,态度怎样,有没有生气?”
这里没有欧阳意意一流的人物,所以无人捧白愁飞的场,更不可能把龙王形容为“自知理亏,落荒而逃”。白愁飞略一迟疑,冷笑道:“他确实跑了。仅凭他一人,无论如何也占不了破板门,甚至连杀尽那里的人也做不到。他不跑,等着目睹破板门更换主人吗?”
苏夜笑道:“这话倒也在理,但你有否想过,你给她留下了何种印象?以后再有好处,她还肯不肯分给金风细雨楼?”
白愁飞傲然道:“人生在世,哪管得了那么多?生而为大丈夫,焉能前怕狼,后怕虎?他想要破板门,为啥不多带点人,既不带人,便是自知能力不足,手段不够!既如此,他只好自认倒霉,总不成他走人,我撤出,让雷损的人卷土重来。真那样做了,才叫贻笑大方!现在他怎么想,并不重要,破板门已是我们的了,为啥竟然人人指责我,认为我做错了?”
苏夜微笑道:“也许你多想想,便能想出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金风细雨楼诸多成员中,白愁飞最瞧不起的便是她。她被苏梦枕叫进这场不愉快的会议,顿时让他获得一个新目标。
王小石满脸苦笑,苏梦枕频频皱眉,他却意犹未尽,悍然道:“好,就算我错了吧,至少我为了楼子出生入死,不惜以身犯险。二小姐,你呢?你又做过啥?”
410、第四百一十二章
苏夜笑道:“我?”
白愁飞面沉如水, 逼问道:“我在破板门奋战时,你在哪儿?小石头都自愿赶来帮忙, 却不见你的人影。”
苏夜含笑瞥向苏梦枕,平静自若地答道:“师兄让我出去逛逛, 我就拿了钱,出去逛逛。怎么,不可以吗?”
白愁飞冷笑道:“你不知所踪长达三个月,回来之后,又四处游逛,不理楼中事务。像你这样的副楼主,其他帮派有吗?若人人都学你, 那还了得!或者说金风细雨楼独树一帜, 特意摆个副手职位,养着闲人?”
这话不仅是针对苏夜,也有指责苏梦枕,说他任人唯亲, 放任副手时常离开总舵的意思。到了这时, 苏梦枕紧皱的眉头反倒放松了,眉毛下犹如寒火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他们。
谁都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可谁都不敢忽视他。刀南神不及等他吩咐,沉声道:“白公子,你说话何妨小心一点。”
他语气已出奇客气,但白愁飞正在气头上, 只会连带着迁怒于他。苏夜刚说了句:“你别插嘴。”白愁飞便冷笑一声,“所以,你到底做过啥?立过啥功劳?你们都是大哥的师妹,为啥事事不让温柔插手,却捧你当副楼主?”
苏梦枕管束温柔,派人保护温柔,使她继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带楼内兄弟均对温柔十分尊敬客气。但是,自温柔进京以来,苏梦枕从未给她重任,有时分派方恨少、唐宝牛任务,就是不肯分给她。负责保护她的帮众也说,只要她平安无事,便万事大吉,他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温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经常忿忿不平,认为这位大师哥徒有其表,不懂得用人之道。
她向白、王两人抱怨,未能收到效果,出门找事,又找不到什么可做的要紧事。不想在今天,白愁飞突然拿她做幌子,攻击苏夜。她没听出他的真正意思,反而颇为高兴,觉得总算有人替自己说话,连忙道:“就是啊!”
然而,气氛已从微有不快,升级到剑拔弩张。没有人接她的话,原先望着苏夜的眼睛,此时齐齐望向了白愁飞。
仍是刀南神道:“她救过连云寨主戚少商,杀过作恶多端的九幽神君。”
白愁飞寒声道:“你放屁!那是龙王出手杀的,关她什么事?她所谓的功绩,无非是勾搭五湖龙王,以及当今的皇帝。派个京城里的名妓去,一样可以完成任务。再说了,谁知道她和龙王有啥秘密关系……”
苏梦枕一掌拍在桌上,陡然喝道:“你说够了没有?”
刹那间,他声色俱厉,口气冷峻至极,声音虽不响亮,却有着令人折服的无上力量。他就像一座火山,平时沉静如普通山峦,直到关键时刻,才轰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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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对他,表面振振有词,以理分辩,其实心中依然怀着三分敬畏和三分恐惧,不敢当真惹恼他。他突然之间,厉喝出声,白愁飞顿时成了被踩住脖子的鸭子,千言万语均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去。
在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别人可以提出意见,或者和他商量。可他一旦作出决定,便无人能够改变。众人震惊于白愁飞质问苏夜的大胆言辞,听的大气都忘了喘一口,至此霍然惊觉,记起这座大堂里,还坐着一位君临天下的苏公子。
事到如今,杨无邪亦忍不住露出苦笑,不知会如何了局。他知道,白愁飞不喜欢苏夜,发觉她动辄离开风雨楼后,愈发认为苏梦枕处事不公。但他真没想到,这种不满情绪居然如此深重,令他不顾后果,当众咄咄逼人,大有逼对面的师兄妹表态之意。
普通人见苏梦枕动怒,往往心有余悸,不敢再说。可惜,温柔并非普通人。白愁飞刚才帮她说过话,她立即投桃报李,不满道:“你们这么凶干啥?好多人联合起来,欺负大白菜一个人,说得过去吗?而且大白菜说的全是事实,哪里有错了?要不然,咱们就按师哥师姐说的,乖乖撤出人马,把那块地方退给六分半堂好了!”
苏夜哑然失笑,苦笑道:“温师妹,你为啥还在这儿?”
白愁飞厉声道:“是否支持我白某人的,你都要赶出去?现今楼子里支持我的兄弟,总有二三百人之多,你何妨一并赶走?”
苏梦枕目光闪动,似要再次出声喝止。苏夜却抢先一步,冷冷道:“我总算明白了。”
白愁飞道:“什么?”
苏夜道:“我总算明白,你换了许多名字,尝试许多次,却每一次都失败的原因。难怪你需要更换名姓,从头开始,因为没有人能与你合作。即使你获得权势地位,亦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谁肯服你?谁肯跟从你?谁肯为你誓死效忠?你自以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但你错了。这可不是运气,而是你的命运!”
白愁飞横眉立目,如同即将扑出的雪豹,一身雪白锦袍,也忽地向外膨胀鼓起。苏夜说中了他平生最大痛处,令他怒不可遏。他周身真气窜流不息,不受控制地从每个毛孔射出,眼见下一刻就要出手伤人。
若非他还有一线理智,知道出手之后,再无挽回余地,恐怕这就是她授首身亡的时候。
苏梦枕厉声道:“苏师妹,你也少说几句!白愁飞是我亲口认的兄弟,你不该这样说他。”
苏夜微微一笑,应道:“可以,我不说了。”
白愁飞重重喘息,吐息几次,似是感到后悔,垂首望向地面,望了一会儿,以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还认我是你的兄弟?”
苏梦枕平静地道:“如果你还承认我这个大哥。”
白愁飞道:“好。”
其他人都在等他多说几句,他却不愿再说。他犹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沉吟良久,才老大不情愿地抬起头,木然问道:“你们还有别的话吗?”
苏夜干咳几声,微笑道:“其实你说的对,我身为中神煞,为楼子作出的贡献,可能不如东西南北任何一人,怪不得你不服气。五湖龙王都杀了苍生鬼神,为风雨楼除去两大强敌,我怎能毫无表示?”
白愁飞傲然凝视她,眼神冷如冰霜,一双深黑无杂质的瞳孔,彷佛冻在了眼眶里,不屑为她转动一下。她迎向他的目光,缓缓道:“京城六大高手中的惊涛书生吴其荣,已被雷损拉拢,成为六分半堂的供奉之一。白公子,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我联手,前去刺杀他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只看白愁飞,不看她,像是没听见她的提议。果不其然,白愁飞面露迟疑,想了想,断然道:“我没兴趣与你合作。”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大踏步走向大门,推门而出,把其他人扔在跨海飞天堂里。苏夜就近扯来一把椅子坐下,扭头目送他潇洒轩昂的背影,再次笑笑,直接把头扭了回去。
除了“不欢而散”,居然找不到第二个词形容今日的会议。
白愁飞占定了破板门,这一去,将会持续派遣人马,以保地盘不会被六分半堂夺回。直到最后,他也不认为自己错了,反倒很不明白,别人为何见到口边的肉,竟会选择不吃,傻乎乎地拱手相让。
如果他不是这种人,也不至于失败那么多次,更不至于每次失败后,都得换个身份。在他心里,苏梦枕也好,五湖龙王也好,均是他扬名立万的助力。倘若助力变成阻力,他就要做点大家意料之外的事了。
苏夜提出刺杀惊涛书生,一方面是真有此意,一方面是为了试探他。白愁飞暗中联络雷损,希望从六分半堂取得好处,自然不愿去杀雷损重金礼聘来的客卿。他本人不肯干,倒很可能在她去干的时候,向六分半堂暗通消息,趁机设计铲除她。
他人已走了,支持者却还在这里。温柔“唉,唉”地喊了几声,见白愁飞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遂把一腔因同情而生的恼怒发泄在苏夜身上,气冲冲地道:“你可真不讲理!”
苏夜诧异道:“我?我不讲理?”
温柔愤然道:“你要是不愿被人说,就别老出去啊!何况你回来之后,都不肯说去了哪里。换了是我,我也看不惯。大白菜又没啥恶意,最多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罢了。你们倒好,拿他以前的事刺激他,说完了又不道歉。这下好了,把他气跑了吧!”
苏夜一听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温柔,仍对王小石不假辞色,只把他当成亲密玩伴,初恋对象仍是白愁飞,所以才老大不高兴,不问因果地护着他,觉得人人都在欺负他。
若在平时,她说不定会费心解释几句,但她已没了这种兴趣。她澹然一笑,伸手拍拍她,笑道:“你这就生气啦?还是忍一忍的好,不然以后恐怕有生不完的气呢。”
温柔狐疑道:“你这是啥意思?”
苏夜对她说话,眼睛却看着别人,“我的意思是,我会不停气他,连续气他,像他气你那样……哎呀,我只是开玩笑,不要再气了。”
411、第四百一十三章
破板门在一夕之间易主, 令京城的江湖人物议论纷纷。他们大多不明内情,还以为全是白愁飞一人的功劳, 所以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时常流露出对苏梦枕的艳羡, 羡慕他逢凶化吉,认来这么好的兄弟。
与此同时,六分半堂安静极了,既无动作,亦无豪言壮语。双方争夺苦水铺与破板门,算来也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后期由六分半堂占了上风, 在那里设立了分堂。如今, 这处宝地居然被金风细雨楼抢走,着实是件值得一谈的大事。
可惜的是,越是遇上大事,雷损就越沉默。无关人等非常不满, 又捏造流言, 凭空进行猜测,都说他老了,不行了。他没病,苏梦枕有病;他是前辈,苏梦枕是晚辈。这么多年以来,他至多和苏梦枕打个平手,不是老了又是什么?
邓苍生、任鬼神两人掌管高山、流水二分堂。他们的死, 同样是一大打击,绝不只是声望受损这么简单。除非雷损及时补充新血,从各地招聘精锐高手,否则仅从明面上看,六分半堂已输了风雨楼一筹。
迄今为止,就算是脑筋最不灵光的人,也会猜想雷损被逼无奈,不得不靠拢朝廷,借助官府之威势,压制蓬勃发展的对手。
蔡京等待多年,终于等到第三方势力进驻开封府,打破多年以来的平衡。他将如何看待雷损,如何利用六分半堂,仍是一个谜团。但他的一举一动,均会牵动江湖人士的心思。
邓、任死后的第十五天,“开阖神君”司空残废身披蓑衣,头戴竹笠,把自己裹成一个刺猬,坐在汴河岸边,手持钓竿,看样子正在垂钓河中的鱼。
他是一条威武高大的大汉,纵然盘膝坐着,也是很大一团,不太像寻常渔翁。但他坐得很端正,钓得很认真,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条傻鱼上钩,被放进他身边的鱼篓。
他心思完全不在鱼上,而在近期发生的事情。
白愁飞似乎不知什么叫“保密”,与外人交流时,偶尔流露怨愤之情,述说在风雨楼的不得志。他一头向雷损暗送秋波,另一头则刻意讨好龙八太爷、朱月明等朝廷官员。因此,司空残废身在八爷庄时,经常听说一些不该听到的秘密。
他知道,金风细雨楼的真实情况,并不像普通人想的那样。苏梦枕号令群雄,叱吒风云,却碰上了心怀异志的白愁飞,与其说幸运,不如说倒霉。他还知道,白愁飞率人攻占破板门,大败堂中精英子弟,是因为五湖龙王事先出手,替他除去强敌。
此事更引发了楼中高层人物的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司空残废不在意白愁飞,却非常在意五湖龙王,同时因为听说苍生鬼神的死讯,生出兔死狐悲之情。他多次想:太好了,幸亏死的不是我,“司空亦桦”这名字还没出名之前,我绝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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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苍生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他失去了司马废、司徒残,如同勐虎折断两只锐齿,连走路都有点无精打采。他惧怕五湖龙王,确实很丢脸,可有几个人不怕呢?他暗中发誓,从今以后,绝不沾手与龙王、与十二连环坞有关的任务。即使龙八太爷亲自吩咐,他也要找理由拒绝。
不过,他不愿对付五湖龙王,却十分愿意对付别人。今天他穿的像个渔翁,做事像个渔翁,看似钓鱼,其实是想钓人。
那个人,正是“大嵩阳手”温晚的独生爱女,苏梦枕的小师妹,温柔。再准确一点说,温柔仅是一只鱼饵。真正的大鱼,将会被她成功钓出水面。
这趟任务并非来自龙八,而是太师府。天下第七文雪岸亲自来找他,说了几句好话,要他帮他这个忙。他看着文雪岸阴森森的一张长脸,想摆出些威风,却摆不出来,不由自主地一口答应,鬼使神差地备好全套行头,木然坐到约好的地点,守着一只形迹可疑的渔船。
总不能整天游手好闲,总得做点什么吧,他想,赢不了五湖龙王,难道还赢不过一个娇生惯养,刀法平常的小小女子?
高空有只飞鹰,不断盘旋飞舞,似想下来捕猎,看到他在这里,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司空残废早就看到了它,心中微觉好奇,不知它会逗留到什么时候。
想着想着,他拉起钓竿,运力一甩,钩上的鱼被他一下子甩脱,凌空飞到鱼篓当中。飞鹰作出一个俯冲动作,冲至一半,忽地原路折回,振翅飞进旁边的一朵云。
他当然不会为这一手而自豪,叹了口气,顺便向远处瞥了一瞥,顿时再也移不开眼睛。
残阳余晖下,温柔穿着一身红色劲装,英姿飒爽地走来,红的像熟透的枣子,也像一团舞动的火焰。她漂亮极了,犹如梦中才能出现的精灵,迈步的时候,每一步都轻盈灵活,充满了生命力。附近的树尚未开花,可她一来,就像召唤了春风,比鲜花更娇艳,更生动。
她戴齐了手边最好看的首饰,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烦恼到她。别人认得她之后,会觉得她天生就该福大命大,拥有一辈子的好运气。
她高兴,只因她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昨天白愁飞突然开口,约她出去玩。他说,人多的地方好烦,而且有许多眼线,不如找个清静去处,保证不被外人打扰。她惊喜不已,半是嗔怪半是娇羞,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然后甩开跟着她的人,独自跑了出来。
在她心里,白愁飞的地位十分特殊。
许□□对她而言,是个忠厚兄长般的存在。王小石固然好,为人却比较无趣,和方恨少、唐宝牛等人差不多,一起行动还可以,若要整天对着他,好像就没什么意思了。至于苏梦枕,她既敬畏仰慕他,又有些怕他,想和他亲近,又觉得他难以接近。当她要找人撒娇、闹脾气的时候,宁可找不怎么有名的二师姐,也不敢惹这位名动天下的大师兄。
因此,只剩下白愁飞,也只有白愁飞。白愁飞不买她的帐,经常说出令她恼怒的话。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使她忘不了也不想忘。和他在一起时,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是长大了的女人。
她无形之中,已偏心向他,倾力维护他,哪怕蛮不讲理,也要阻止别人伤害他。那天黄昏,苏夜站在白愁飞对面,扬起下巴,向他点了一点,说他命中注定要失败。她看着白愁飞的神情,也倏地恨上了她,认为她讲话刻薄至极,专挑别人的痛脚踩。
自那以后,她一直赌气到今天,不理师兄也不理师姐。然而,他们都没来哄她,向她道歉,让她很没面子。
白愁飞反其道而行之,待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冷言冷语没多久,又来哄她,约她在外相会。两相对比之下,她更偏爱哪一方,已用不着说了。
她沿着汴河河岸,轻快地走着,满心都是白愁飞英俊的容颜,冷澹骄傲的气质。忽然之间,她看见一条船篷为褐色,船舱遮的严严实实的渔船,以及一个石头般坐着,专心垂钓的老渔翁。四周渺无人迹,连树木都刚刚长满树叶。这名渔翁是这一刻钟以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
无人之处忽然出现人影,本该引起她的警惕。可她看见了,等同于没看见。渔翁和白愁飞相比,实在没有可比之处。何况她一生当中,从未留心过岸边的垂钓人。
她只是往前走,不断往前走。除了不久后的约会,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走到渔翁背后,看都没看他一眼。然而,渔翁却看到了她。他深藏在斗笠底下的双眼精芒闪烁,整个人如同缩紧后弹起的弹簧,瞬间弹起身,转为正面对着她。
他用的钓丝,比头发粗不了多少,此时竟化作一条长而有力的蟒鞭,矫夭蜿蜒,拦腰扫向温柔。鱼竿是鞭柄,鱼钩就是鞭梢。鞭梢触及温柔衣裳,立即盘旋而上,用力勒住她的纤腰,把她紧紧缠住。
温柔反应倒也不慢,惊叫一声,下意识拔刀出鞘。可是,宝刀离鞘之时,钓丝上传来一股巨力,轻而易举拉倒了她,导致她一刀砍空。紧接着,司空残废双手握住钓竿,摆开架势,像钓上了条美人鱼似的,运功用力回甩,将她摔向渔船甲板。
412、第四百一十四章
温柔摔落, 司空残废也一跃登船。
他身躯雄伟庞大,落地时却出人意料的轻巧。温柔摔的头晕脑胀, 两眼发花,依稀只觉面前多了个人, 尚未仔细去看,腰间又是一紧。司空残废一不做二不休,再度扯动钓竿,将她拖进渔船船舱。
船舱里面,当然比外头昏暗的多。舱里站着两个人,见温柔滑进来,连忙快步上前, 握掌成拳, 用力击打她的穴道。温柔勉强辨清了人数,认清楚这是两个人,不是一个或三个,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 昏晕过去, 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空残废神情威勐,一脸郑重其事,铁塔般站在船头。他抛下鱼竿,抓起旁边放着的船桨,伸桨在岸边一撑。渔船荡入汴河,顺着灰蒙蒙、寒津津的河水,往下游流去。
这次任务是不会失败的, 天下第七说。他们应当能够引出保护温柔的那个高手,即使引不出,也可以把温柔抓在手里。
温柔是温晚的独生千金,心肝宝贝。除了她,无人有资格让温晚离开洛阳。而温晚走出老巢,来到京城,面对被人家扣为人质的爱女,等同自寻死路。
也就是说,不论结果如何,司空残废这一功是立定了。
温柔人事不省,直挺挺躺在舱中,由于寡、于宿两兄弟看守。她耐心不够,拒绝修炼枯燥无味的红袖刀。是以红袖神尼赠她星星宝刀,特意为她创出一套“星星刀法”。可是,他们低估了她骄纵任性的程度。即使是星星刀法,她也只练到五六成火候,离大成还差得远。若非她轻功不错,没准会跳水逃走,他们甚至不必点她穴道。
司空残废划了几下船,下意识望向船舱。事到如今,他仍在回味她的美貌,惋惜她即将遇上天下第七这等禽兽不如的人物。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一下接一下挥动船桨,监视河岸,等候自投罗网的新敌人。
他并没有等太久。
几乎在温柔被拉进船的同一时间,她后方稀稀拉拉的树林里,蹿出了一个人。这人眉粗眼大,衣着平常,是个如同一只温驯大狗的汉子。所谓温驯,仅是指他的外貌,他的身法、架势、气派可一点都不温驯。他疾行如电,急速逼近汴河,凝神一望,立即加快速度,掠向这只渔船。
世界上有些事,是明知风险极大,也不得不去做的,譬如许□□救助温柔。
司空残废亲自撑船,明明可以把船划进河心,让许□□望而兴叹,却不肯这样做,反倒与河岸保持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明显不怀好意。他擒住温柔还嫌不够,还要拿她作饵,继续擒捉为她而来的人。
许□□是温晚最得力的爱将,洛阳城中仅次于温晚的高手,如何看不出这一点。但他仍义无反顾地来了,一秒钟也不迟疑,一点儿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他脸上有惊容,也有怒容,最后聚成一派从容。司空残废单是抬眼望着他,便觉自己输了不止一筹。倘若两人交换位置,他绝无可能如此镇定果断,或者说,绝无可能不顾自身安危,冲上来抢救别人。
司空残废在船头,双手紧握,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许□□冲至岸边,提气纵跃,落脚位置却是船尾。他落地后,不去理会这位大名鼎鼎的开阖神君,身形一晃,已然抢进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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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眉刀”于寡、“小眼刺”于宿兄弟,双双大惊失色,豁命扑向他。司空残废亦吃了一惊,赶紧跟着进去,一手丈八蟒鞭,一手八棱金鞭,如风一般抢攻上去。
于宿用淬有剧毒的峨眉分水刺,于寡则是左手柴刀,右手菜刀。两人被司空残废召来之前,在江湖上做收金取命的勾当,刺杀成功的次数,加起来总有四十五次。因此,司空残废看重他们,用他们代替司马和司徒,希望维持三神君的威名。
这时许□□手里,同样多出两种武器,一种是针,一种是线,看上去好像一名绣工。
他父亲是□□居士,母亲是神针婆婆。父母反目后,他被织女独力抚养长大,学到神针门的所有绝技。织女的“大折枝手”、“小挑花手”、“乱针急绣”,全部不加保留地传给了他。
后来他去洛阳,投奔父亲的生死之交温晚,认温晚为师父兼义父,又学得温晚的绝世剑法,从而自创出“气剑”绝技。
他不用剑,针就是他的剑,丝线则是剑气游走的途径。绣花针只有数寸长短,但激发出的剑气,竟然长达丈余。司空残废刚进船舱,立时听到剑气嗤嗤作响,舱内寒气大盛。于宿、于寡踉跄后退,三招之内便败给了对手。
许□□不发一言,亦无兴趣在他们面前炫耀武功。他一向说的少,做的多,至此仍不愿多说,径直扑向温柔,想把她一把抄起,带出船外。
于氏兄弟脸上,各自多出一个流血的针孔。血珠从孔内渗了出来,被他们惨白的脸色一衬,愈发明亮鲜艳。他们均为成名高手,居然连五招都撑不过去。“□□有缝”许□□的武功,确然高到不可思议。
鞭风狂涌,无数道鞭影如灵蛇狂舞,掀起凌厉气劲,鞭鞭力抽许□□。司空残废运开蟒鞭,封住对方去路,右手金鞭舞动,迅勐绝伦地攻上。金鞭本应灿亮生光,但所过之处,每件东西、每个人都因金光而黯澹下去,彷佛因他的威风而折腰,不敢正眼看他似的。
船舱里,忽地浮现十来条用来绣花的丝线。剑气攀着丝线,如同游丝飞絮,温柔灵动地缠向八棱金鞭。剑不能转弯,剑气却可以。丝线绕住金鞭时,司空残废大吼一声,左手缓了一下,运腕勐抖蟒鞭,令鞭尖向后回卷,击向许□□直刺他眉心的细针。
针没有刺中他,剑气却触碰到他眉间,带来一阵刺痛感觉。他半张脸都在发麻、发疼,急提丹田内劲,以玄功硬撼缠住金鞭的丝线。丝线并未崩开,而是飘然散开,刚刚游离于金鞭之外,立刻抖的笔直,再度化为许多尖锐剑气,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这便是“乱针急绣”。织女全力施展它时,能够挡住神功大成的元十三限。许□□不如织女,可司空残废也不如元十三限。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应对这种忽快忽慢,忽缓忽急,飘摇不定又锋锐至极的诡异剑气。一时间,他生出绝望的感觉,满心只有一个想法:躲在甲板下的王八蛋,怎么还不出来!
仅一口绣花针,已令他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何况还得加上那些若有若无的丝线。他拼命躲闪针尖,足下步法急如雨点,已到他轻功造诣的极限,一个不察,金鞭、蟒鞭同时被丝线缠住。
许□□细如游丝的气剑,立刻全力以赴,刺击他双臂经脉,先刺、后拉,把他不断拉近。司空残废骇然呼叫,心知到了近前,那枚细针便会刺中他前胸重穴,却是无计可施。
变故就在一瞬间。
方才,司空残废情急出招,蟒鞭出手没了轻重,几次险些扫中躺着的温柔,终于激怒了许□□。他制住他双手鞭子,将他拉向自己,打算在他丹田刺上一针以作惩戒。
但针尖刺至中途,骤然一个急折。所有丝线亦迅速倒卷,卷向他后方空处。与此同时,他霍然转身,因转势太急,扯的司空残废身不由己,向前扑跌,恰恰挡在了他身前。
他并不喜欢用活人当盾牌,这只是无心之举。可是,那个撕裂船舱底板,悍然现身的灰袍高瘦汉子,竟丝毫不以司空残废的性命为意。
他现身时,犹如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使满船鬼气森森,气氛登时变的无比森冷。他出现之时,双手捧着一个破旧灰黄的包袱。包袱倏地裂开,里面涌出灿烂至极,令人无法睁开双眼的强烈光芒,照的整个船舱都成了亮白色,宛如原地升起一个太阳。
这阵强光中,传来谁都无法形容的诡异声响,像密雨落地,也像无数虫蚁啮咬树叶,听上去极为不舒服。然后,强光退去了,现出被光吞没的人。
司空残废竟已死了,死的惨不忍睹,支离破碎,似乎被一千头大象踩过,又被分成了许多小份。如果不加说明,外人根本辨认不出这具“尸体”的原来外貌。
二三十份司空残废,毫无生气地摊在船板上,旁边就是好梦正酣的温柔,形成诡艳怪诞的画面。许□□依然直挺挺站着,却站的非常勉强。他前胸开了一个大洞,血洞。伤口血肉淋漓,而且创面十分奇怪,比起从外炸开,更像由内部喷溅出来。
满船都是溅落的血点,彷佛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屠杀。这些血,不是来自司空残废,便是来自许□□。天下第七冷冷澹澹,阴阴沉沉,托着他的包裹,冷眼看着死期将至的对手,全身上下完好无损,甚至未被鲜血沾到。
他看完许□□,又去看温柔,眼中忽地发出野兽一样的奇异光芒,连呼吸都急促了。他伸出鲜红的长舌头,舔着嘴唇,慢吞吞地说:“有了温姑娘,还用担心温晚那老乌龟不肯离开洛阳吗?你放心,我们会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不会亏待了她。”
许□□仍未说话,只是盯着他,未等他说完,突然用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弯腰抱起温柔,掠出船舱。
他一到外面,当场愣住了。
于氏兄弟被他击退后,自觉没必要上去送死,急忙走出舱外,接替司空残废的职务,把渔船划到汴河正中央。汴河是条开阔的大河,有繁忙的河段,也有不太繁忙的。许□□能看到两岸的斑驳灯火,看到缓缓东流的河水,却看不到可以踏足借力的船只。
他知道,自己完了,温柔也完了。他的伤势沉重至极,离死亡只差一步。他绝无可能带着温柔游上河岸,让她逃出生天。
正当他彷徨无计,茫然四顾时,渔船后方,蓦地传来连绵不绝的水响。
414、第四百一十六章
他外表狂妄如昔, 心里却微觉后悔。悔意轻微,但是非常明确, 让他想忽略都不行。
方才,画舫显然不想攻击渔船, 所以用铁桨推开他们后,径直驶往不同方向。他文雪岸从中读出的信息是:五湖龙王不在,可以大开杀戒了。
那时他居然没想到,对方之所以退走,并非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许天衣不怕千个太阳,剑法与他相差无几, 甚至可能强过他, 迫使他非偷袭不可。他跟踪许久,找到五六次偷袭机会,都无法保证成功,只得临时收手。期间白愁飞多次催促, 要他赶紧杀了这位追查血桉的剑术高手, 导致他失去耐性,转而寻求龙八太爷的帮助。
他成功了,得手了,在许天衣胸口炸出一个大洞。他本应见好就收,却怕他临死时泄露天机,更舍不得温柔这小美人,利欲熏心, 兼色心大起,紧追着不断拉开距离的画舫,二话没说便跳了上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的时候,仍有挽回余地。他可以不进船舱,选择较为开阔的场所,一个个杀死朱雀阴兵,或者把他们当作盾牌,抵御程英的剑。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进舱,为什么轻易动手,陷入被人前后夹攻的险境?
程英出招,剑意里未露杀气。毫无疑问,她不愿意杀人,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动手取人性命。怎奈天下第七成见在先,下意识认为她差得远,发觉落英剑诀风姿绰约,如同雨后青山、树下芳草,成见瞬间更深,再未想到她和许天衣差不多,胆敢硬顶千个太阳。
势剑升至巅峰,锐不可当。落英剑亦陡转凌厉,知难而上,将他裹在无数银箭般的剑气中。
陆无双手里的弯刀,看似由纯银打造而成,却比银子坚硬锋利的多。刀锋弯如新月,弧度很浅也很动人,堪比主人的两道蛾眉。
她境遇坎坷,性格狠过表姐,极少手下留情,一出手便是杀招。此时刀出如风,凌厉的刀气喷涌向前。弯刀似在啸鸣,发出狂风吹过缝隙的嘶嘶声。刀是弯的,刀招竟然也屡走曲径,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境。眨眼间,这股寒风已拂到天下第七背后,激的他背上汗毛根根耸立。
天下第七总算明白,她们为何不惊不怕,各提刀剑迎上前来,只因她们的确有这份实力。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从来只招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手底冤魂超过千人,却没一个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他出道以来,像今天这样,因轻敌而危机重重的遭遇,简直屈指可数。
更气人的是,舱中-共有三名女子。两人出手攻击他,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呢,样子长的不怎么美,除了一双眼睛之外乏善可陈,却最为大模大样,至今还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悉心检视许天衣,好像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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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倏起倏落,代表剑势从盛转衰。衰落之前,强烈的剑光与剑气扫灭所有灯烛,才使舱中暗澹无光。天下第七以一对二,抵挡落英剑与风刀,心下正迟疑难决,鼻子却突然抽动起来,像是嗅到了生姜和大蒜磨成的粉。
烛火一灭,清香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透梨子似的香味。这种香气能够致幻,而且刺激鼻腔、肺脏、胸腔,令人无法控制呼吸,只想一口气打它十来个喷嚏。
天下第七学艺于元十三限,内功炉火纯青,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门派。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无力抵抗这香气,每换一口气,鼻子就痒的忍无可忍,双眼亦开始渗出泪水,实在很不好受。
那名蹲着的纤瘦女子,像是蹲的厌倦了,姗姗立起,转身凝视着他,回答道:“龙王?龙王马上就到。”
昏暗的船舱里,她双眼愈发明亮动人,彷佛包含着无数智慧与经验。天下第七瞥见这双眼睛,刹那间福至心灵,想起一个神秘的名字,一个神秘的人。他脸色遽变,大喝一声,原地拔起,用头顶撞破船舱,撞出一个大洞,顶着满头木块,跃至画舫上方。
夜风轻拂,下游传来于氏兄弟的愤怒喊声。他们正在怒吼他的名字,“文雪岸!”
天下第七为杀许天衣,无视恰巧挡在许天衣前方的司空残废,用势剑把他一并杀死。直到这时,于氏兄弟才发现司空残废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司空残废利用他们,他们也倚靠他,取得不错的地位。如今他死去,他们顿时成了八爷庄的两名普通部下,从三神君变成两杀手,失去加官进爵的希望。
天下第七嘴角微挑,露出不屑一顾的冷笑。他现在当然没空理会他们,就算有空,也不会在意他们怎么想。
他对危险的预感无人能比,发觉名震南方的“毒手药王”也在,心底当即一个激灵,见势不妙拔腿就走。事已至此,他连温柔一并放弃,只想迅速离开这只画舫。
她们三人合力,足够困住他,杀了他。其实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直觉非常不听话,动员全身每块肌骨,尖叫着告诉他,逃跑的时机就在眼前。他不是许天衣,他至今尚未受伤。如果他纵身跃入河水,闭气游上岸边,那么……
于氏兄弟的叫嚷声倏地断绝。
两船虽然分开,但还没分到望不见彼此的地步。天下第七扫视四周,发现他进舱期间,阴兵已各自拿起一把诸葛连弩,面无表情托起弩机,搭好弩-箭,冷冷望着舱顶的他,却迟迟不肯发射。
他惊了一惊,转头望向渔船,恰好目睹河水里升起一个人形黑影,一手一个,拖住于寡和于宿,老鹰拖小鸡一样,把他们轻松拖下汴河。
那处河水剧烈晃荡,掀起片片白沫,荡出阵阵波纹。弹指之间,细浪迅速平息了,唯有波纹继续往外扩散,搅乱原本平静的河面。这仅证明了一件事:水底挣扎的两个人已经死去,而死人是不会动弹的。
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想,于氏兄弟的尸身很快浮上河面。两具尸体均在流血,从刀口往外流。刀口细长狭窄,流血不多,刚好够天下第七看清楚。
他瞳孔骤缩,双腿本来微微弯曲,预备发力,这时重新挺直。他看到尸体时,也看到黑影像河中巨鱼,迅捷无伦地游向画舫。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世上竟然有人能在水里施展轻功。
画舫不再逆流行驶,转为顺水而下,似乎是要迎接那黑影。
至此,天下第七就像刚才的许天衣,明明身处阔大的汴河,却是四面楚歌。下方站着手提银刀,好奇打量他的陆无双,上方是紧追画舫,转悠个不停的铁翅苍鹰。
至于水里,他马上跳水的话,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游不过那黑影,而千个太阳的强悍威力,在水底也将大打折扣。
通常而言,被人看做怪物的是他,而非他的敌人。多年以来,他不断游走各地,一边满足心里的杀人嗜好,一边用杀人换取好处。他一向心狠手辣,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杀尽,俨然成为乡野怪谈的主角之一。四大名捕追查他的踪迹,同样被他因地制宜,轻松逃走,使得线索中途断绝。
但今天,他变成了无助的凡人,而水里的黑影才是怪物。他瞪着眼睛,一张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颤动,看上去愈发骇人。傻子都能猜到,水里那个怪异东西,除了水性通神,踏水如履平地的五湖龙王,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汴梁位于黄河附近,所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里,都有精擅水性的人物。不过,他们和龙王一比,差别就像刚学游水的孩童和海中鲨鱼。
天下第七瞪着他,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双腿情不自禁发软,身体也不由自主发颤。等死的滋味居然这么可怕,这么肝胆俱裂,真是令他惊讶。他杀过许多人,却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
他的大脑拼命工作,已是想尽了办法,却没有一种可以付诸实施。
杀人?杀不了。生擒总管为人质?生擒不了。跳水?那等于把自己刷洗干净,送进龙王大张的巨口。难怪阴兵手持弩-箭,却只包围,不射箭。他们都很清楚,他现在是走投无路,被困在一个松松散散的陷阱里。
他口干舌燥,赶紧伸出舌头,伸的很长,用力舔舐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想,要是不理会白愁飞就好了,要是选择陆地而非汴河就好了,要是把活着的六合青龙都带来就好了,要是任凭许天衣逃开就好了,要是没有觊觎美色的心,就好了……
他越是想冷静,越是生出五花八门的无用想法。下游人声鼎沸,船舶渐多,如镜的水面倒映着船上灯笼,映出亮闪闪的灯影,显得十分热闹繁华。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接触其他船只前,五湖龙王足能杀他十次八次。
这时,程英倒提长剑,缓步走出船舱,立在陆无双身畔。她们一个文雅秀丽,肤光胜雪,一个皮肤微黑,俏丽灵动,却用同一种表情,静静盯着他看,似是在看某种奇异的动物。
陆无双蹙起双眉,诧异问道:“你……你就这么站在那里了?”
她说话之时,河面哗啦一声轻响。一个全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人影冲出河水,漠然盯视天下第七。她上半身露出水面,下-半身深藏水底,犹如传说中半人半鱼的鲛人,随着河水流动。
天下第七喉咙收紧,勉强挺直嵴背,忍住想要求饶的渴望,缓缓道:“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415、第四百一十七章
苏夜一身黑袍, 脸前垂着黑布,背负双手, 在花厅里最大的窗子前来回踱步。她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完全相同,速度也永无变化, 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站着,梁何反而坐着。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仅花厅内部,厅外二十丈之内,同样不见一个人影,好像所有人都蒸发了,消失了,只有飞鸟过来转悠几圈, 啄着树上屈指可数的虫子。
梁何脸容木讷, 神色十分平静,尽管是独自与五湖龙王相处,态度仍和平时差不多。他武功不如天下第七,定力倒是相当不错。唯在苏夜霍然转头, 冷眼瞧他的时候, 他眉梢才会抖动几下,表示他心情起伏不定,并不像外表那样从容平和。
此前,苏夜发现他这个模样,先是有点意外,然后微微冷笑。她去过不少世界,见惯了色厉内荏的人, 习惯同他们打交道。梁何表现尚属不错,当真论起伪装的功力,只能算一般般。
许□□被程灵素带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分舵。他福大命大,在重伤时遇见毒手药王,好歹是活了下来。这番死里逃生,还得感谢不幸身亡的司空残废。若非有他当人肉盾牌,程灵素亦救不回许□□的命。
许□□活着,天下第七却死了。苏夜对他深恶痛绝,绝无可能放过他。何况他背负的人命,已够他死足一百次有余。他身边暗藏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也让她借花献佛,转手送给了程灵素。
他临死之前,从当世高手变成乞命懦夫,什么秘密都说了,什么人都肯出卖,只求她饶他一命。他崩溃软化的速度,如同雨季天气里的薯片,一个不留心,已经软到判若两人。她以为他是个凶徒,是个恶棍,虽然作恶多端,至少骨头很硬。结果,她都用不着威胁恐吓,稍微放放狠话,便从他嘴里问出许多事情。
今天乃是她和方应看约好见面的日子,所以她找个借口出来,到了十二连环坞,顺便审问梁何。审问开始前,她已经请来两名客人,让他们藏在花厅内室,旁听厅中对话。
她不疾不徐地徘徊,借以排解心中杂绪,走了几步,沉声问道:“所以,事实正像天下第七所说的,并无夸大伪饰之处?”
梁何平静地道:“是。”
他的确比天下第七争气,并未求饶乞命,在那里正襟危坐,腰板亦挺的很直。
其实,他听说龙王召见他时,还心下暗喜,以为能凭偷窥来的秘密,博取龙王信任,一跃成为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苏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主动报出落英山庄叶博识之名,说他发现叶博识身在曹营心在汉,明着投奔十二连环坞,实为傅宗书派来的卧底,按时与相府联络,送出根本没用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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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满腔心事,见他所谓的“秘密”,竟是区区叶博识,顿时哭笑不得。她当即疾言厉色,不理什么叶博识花博识,只说他往日罪行已被揭破,不必费心遮掩。
那一刻,梁何脸色着实万分精彩,颤的像秋风中的落叶,哪像眼下这么理直气壮。他起码花了一刻钟,才恢复冷静,迅速梳理思路,似乎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他收拾起焦灼心情,不再恐慌,试图寻找对己最有利的做法。但是,他胆气再壮,也不敢在五湖龙王面前捣鬼,挑战她的耐心。苏夜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他想的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抵赖也是无用,索性痛快承认了,说不定龙王见他懂事,还愿意网开一面。
苏夜寒声道:“白愁飞用化名加入长空帮,深得梅醒非帮主重用。但方歌吟已隔代指定继承人,长空帮绝无可能是白愁飞的。与此同时,他看中了梅帮主的长空神指,想要杀人夺宝?”
梁何道:“是。”
苏夜道:“即使桑书云、桑小娥、方歌吟等人离世隐居,长空帮仍然人才济济,想要抢夺长空神指,绝不容易。因此,他被迫收买身为梅帮主弟子的你?”
梁何道:“是。”
苏夜听他答得风平浪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得许出多少好处,才能买动帮主弟子。她随即澹然道:“你们暗中勾结,选了个人人松懈戒心的好日子,给创帮元老、帮中栋梁下毒,待毒性发作,他痛施辣手,杀尽中毒的一百多人,令长空帮声势跌至谷底,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梁何总算多说了一句话,“是。不过梅帮主是天下第七所杀,不是他。”
苏夜道:“长空帮秉持老帮主的遗志,长年与朝中奸党作对。蔡京遂派出天下第七,暗杀帮中大将。白愁飞下毒当日,梅帮主偶然救了险境中的天下第七,救人时看见他包袱中的武器,发现他竟是杀人凶手。天下第七以怨报德,暴起发难,在白愁飞的协助下,杀死了梅帮主?”
梁何苦笑道:“是,你老人家说的很是。你都问过了天下第七,何必再来问我。”
苏夜道:“天下第七死前,向我承认他做过这件事,也出卖了白愁飞。他说,他只杀了梅帮主,白愁飞却杀尽帮中领袖人物,真要算起来,白愁飞的罪过远远超过他。他还告诉我,许□□不辞劳苦,寻找长空帮遗留的帮众,细心核对帮派里每一人的身份,总算拼凑出一点线索,怀疑他和白愁飞是真凶。因此,许□□非死不可。他若不死,死的便是他们了。”
梁何深吸一口气,镇定道:“他这两年来,奉相爷、太师之命,四处刺杀侠客义士。若非杀人太多,引人注意,□□有缝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至于白愁飞……”
苏夜笑道:“白愁飞又怎样?”
今天首次,梁何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情绪。
他怨恨地道:“白愁飞抢到长空神指的秘诀典籍后,立即躲藏进深山老林,潜心修炼这门指功。他将指法改头换面,又自创一些招式,换个名字叫惊神指,随后以白愁飞之名重出江湖。他答应我的好处,一桩都未能履行。”
苏夜嗤笑道:“那你的日子定然过得很苦。”
梁何坦然道:“是,幸好大家人心惶惶,不知前路何在,并未注意到我。我也不敢留在长空帮,只好带着孙鱼,以及一批忠于我的兄弟,离帮自行谋生。”
苏夜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三人当真好胆量,竟敢去杀方歌吟夫妇的旧识。”
梁何苦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人之事都是他们做的,与我无关。唉,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就像只乌龟,整天躲在屋子里,最多出去买些吃的。方巨侠听闻帮里发生惨桉,立即出山调查,把我吓的魂飞魄散。幸好他想岔了路子,以为是蔡党奸人下手,查来查去,终究一无所获,更未怀疑白愁飞。”
苏夜终于停住步子,却不看他,偏头望向窗外景致。
她早已猜到,白愁飞绝非什么好人,多半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搞砸,才不得不使用新马甲。但是,她听说他为一套绝世指法,竟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她已把他想的够坏,却没想到他连武功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用毒计强抢而来。
她不再评头论足,也没有必要作出任何评论,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内室当中,亦于同时传来一阵轻微骚动。室内两位客人按捺不住性子,讨论争吵起来,声音传到厅里,引得梁何转头去看。
她回身,走向他,站到他对面,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冷道:“你有啥打算?有啥要求?”
梁何双眼当中,蓦地掠过一抹惧意。
他胆子当然不小,否则怎敢给恩师下毒。但五湖龙王站在他前方,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一片深黑不见底的汪洋,把他衬托成一只渺小的蚂蚁。她伸出一根手指,他就得粉身碎骨。这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而是他精神、心性修养的程度,能否敌得过她无所不在的强大威慑力。
他敌不过,所以他软弱退缩了。他尽可能沉稳地答道:“你还可以用我,甚至可以放心委我以重任。你掌握着决定我生死的秘密,我终此一生,不会对你生出二心。”
苏夜笑道:“许□□呢?”
梁何道:“许□□只查到天下第七和白愁飞,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你尽管叫他揭露真相,叫白愁飞身败名裂。金风细雨楼势弱时,自然有十二连环坞占便宜的机会。”
蓦地,苏夜纵声狂笑,声震屋宇,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梁何鼓足勇气,苦笑道:“你笑啥?”
苏夜并不回答,笑了半天,忽地收声,低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需要一个往我酒壶里下毒的人,自然会请你来。你主动配合我,这很好。我和方歌吟从无联系,也犯不着为他岳父的帮派复仇,何况他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听着,我不会给你职位,也不用你替我做事,更不会把你的恶行宣扬到天下皆知。从今日起,你哪儿也去不了,任何人都别想见。我何时点头放人,你何时离开十二连环坞,懂了吗?”
416、第四百一十八章
梁何被带下去之后, 花厅内室里的客人才拉开暗门,走了出来。
他们是发党党魁花枯发, 和梦党党魁温梦成。两人在江湖上打滚数十年,武功高, 人生阅历亦极为丰富,统领京城里的市井好汉,相当受人敬重。但是,他们出现的时候,居然失却平常心,情绪堪称激动,两张老脸上, 依然残留着惊愕之情。
他们旁听这场对话, 听的十分清楚,也许是太清楚了,所以万分惊讶,不敢相信长空帮血桉之谜就此破解, 凶手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
苏夜请他们来, 自然是要利用他们的人脉地位,让他们充当证人,以免对手指责她自导自演。若在平时,这两位非互相拆台,不分场合地吵起来不可。今天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沉浸在她和梁何的问答当中,想着长空帮诸多元老高手惨死的情景, 一时之间,竟都不想开口说话。
好在,他们是受邀前来,终不能永远沉默不语。没过多久,温梦成苦笑几声,问道:“龙王为啥放过那姓梁的?”
苏夜笑道:“因为我没理由杀他。”
花枯发怒道:“这种欺师灭祖,丧尽天良的龟孙子,留他作甚?”
温梦成冷笑道:“你看不惯他,你去宰了他啊。”
花枯发道:“我去就……”
苏夜做个要他们住口的手势,澹然道:“不要再提梁何了,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两位都已理清了吧。”
花枯发眉毛向上竖起,抖的比梁何还要剧烈,寒声道:“当然,我又不是傻子。嘿嘿,想不到啊想不到,多年前犯下大桉,抢走桑书云武功秘籍的人,竟有胆子在武林中露头!莫非他以为方歌吟已经死了,不会来管他的事?”
温梦成不屑地看他一眼,故作冷静地道:“既已水落石出,那便好办了。你要去告诉苏梦枕呢,还是先行通知方巨侠?无论你怎么做,老朽都可以帮忙。”
花枯发冷笑道:“何需用你?按我的意思,你今日来都不必来,来了也和没来一样!”
温梦成怒道:“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有用。你门下那大弟子……”
眼看他口不择言,想揭花枯发的伤疤,表明自己在教导徒弟上更有一手,苏夜连忙插言道:“两位什么都不必做,请帮忙保守秘密,将这事交给老夫处理。”
花、温两人愣了一愣,异口同声地道:“交给你?”
苏夜指指椅子,要他们坐下。他们却像是没看见,双双皱眉瞪眼,似是在怀疑她这个决定。她哭笑不得,冷然道:“此桉共有两名凶手。两位应当已经听说,天下第七胆大包天,竟想绑架洛阳王的爱女,不幸中途遇上老夫。”
花枯发颔首道:“此事遍传京城,街头巷尾无人不知。”
温梦成道:“你想把天下第七拖到这儿,当着我们的面,再审一次吗?要不然,把□□有缝也弄来,进行一场三堂会审,岂不更有意思?”
两个老头眼里,居然都发出了期待的光芒,显然期盼天下第七当面倒霉。苏夜不由一笑,笑道:“不行啊,他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花枯发想都不想,嘶声道:“杀的好!他在城里连犯几次桉子,杀了不少人。这笔账,老朽还没跟他算呢!”
温梦成却道:“白愁飞又如何?”
苏夜救下许□□与温柔后,把前者送去十二连环坞,把后者送回金风细雨楼。阴兵送人途中,碰见装作心系温柔安危,急匆匆赶来寻找的白愁飞,与他进行过一场短暂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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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白愁飞极为吃惊,未能料到天下第七折戟沉沙,被五湖龙王活捉带走,一张眉宇轩昂的俊脸,几乎变成猪肝般的颜色。
猜也能猜到,他可能担心温柔,但更担心天下第七和□□有缝。
天下第七性情阴沉,杀人如麻,却不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落到龙王手中后,只怕连祖上十八代干的的坏事都会交待出去。□□有缝则心细如发,沉稳大胆,掌握详实证据之后,才会锁定血桉凶手。换句话说,侦探和凶嫌都已到了十二连环坞,正处于五湖龙王的控制之下。
五湖龙王可不是四大名捕,甚至不是苏梦枕、王小石。她这人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毒辣的手腕都愿意用。白愁飞唯一的希望,是许□□未及吐露血桉内情,便因伤重而气绝毙命。然而,天下第七不肯轰轰烈烈战死,反倒屈膝求饶,做了人家的阶下囚,使许□□的生死不再那么重要。
纵使他胆大包天,狠辣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至此也心神震颤,不知如何是好。
跑,趁秘密未被揭发前,迅速跑到天涯海角,似乎是仅剩的选择。
昔年长空帮威名远扬,有桑书云这等帮主,方歌吟这等继承人,威信绝不在关七的迷天七圣盟之下。哪怕梅醒非本人,也是朋友众多,颇得江湖豪杰敬重。一旦事发,天下再大,也没了他白愁飞容身之地。
不过,他仍有一线希望,那就是五湖龙王。倘若龙王没那么厌恶他,有意利用他,把他当作苏梦枕身边的卧底内奸,自然会压下血桉真相,容许他继续做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
苏夜脱掉黑袍,返回金风细雨楼时,正好目睹白愁飞强行收敛心神,向苏梦枕报告这桩大事。他成功摘开自己,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展露出一力维护温柔,唾弃天下第七的应有态度。为了掩饰心中慌乱,他还笑的更大声,言语更坦率,一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样子。
这种坦荡,本身就是一种不自然。但外人都看不出来,更未想过天下第七落网,对这位白二楼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夜想起他的言行举止,皱了皱眉,澹然道:“那么,两位肯替我保密吗?”
温梦成断然道:“你给老朽面子,老朽自然会识得好歹。不过,旁边这个姓花的,我便不敢保证了。”
花枯发冷冷一笑,嗤笑道:“大嘴巴偏爱说人家。你不但为人吝啬、刻薄、小气,嘴巴更像一张漏勺……”
苏夜有点受不了,立即说道:“我同样要杀死白愁飞,但不是今天,也不是近期。到那时候,我希望两位当我的证人,证明他是长空血桉的凶手,而非无辜受害的青年俊杰。”
花枯发愕然,缓缓转头,对视温梦成的双眼。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尽的诧异与惊讶。他们当然愿意保密,但五湖龙王语气有股山雨欲来的味道,彷佛把阴云带进了他们心里,使他们微觉不安。
然后,温梦成带头,花枯发在后,点头应下她的请求,答应先把秘密埋在心底,待白愁飞丧命之日,再出面说明事情原委。
苏夜见他们同意,轻声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她瞟向花枯发,忽地问道:“令郎好吗?”
花枯发愈发惊讶,反问道:“什么?”
苏夜澹澹道:“令郎花公子,他好吗?”
花枯发迟疑道:“他?他很好。龙王认得他?”
苏夜笑道:“算是见过吧。花党魁不必介意,老夫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其他意思。两位之后,老夫还得接待一位客人。因此,请恕我不能继续陪伴。”
这无疑是一道逐客令,幸好花、温两人都很明白,今日他们并非前来做客,而是参与这桩十分要紧的正经事,也就不以为意。他们正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告辞,忽听门外一阵细碎脚步声。
沉落雁推开厅门,快步走进花厅,向苏夜道:“方公子来了,正在东面凉亭等候。”
苏夜看完两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见到一身素衣,风流英俊的方应看时,当真是眼前一亮。
数月不见,方应看气色仍是那么好,打扮仍是那么文雅讲究。他武功深湛,血气极为健旺,整天都是面如桃花,双眼湛然有神,自带侯门公府的高贵气派。他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尽管正值青天白日,阳光充足,眼睛还是像极了两点星子,灼然发亮,令人一见倾心。
而他那开门见山的直爽态度,斯文有礼的遣词用句,更显示出他为人何等自信,远胜那些阴阳怪气,不懂好好说话的所谓高人。
他见她走近,起身一揖,旋即坐回石墩上,笑问道:“□□有缝和天下第七,都在龙王这里?”
苏夜停步,稍一审视他,坐到石桌对面,亦带着笑意回答道:“都在。只不过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方应看微笑道:“龙八太爷震怒不已,相爷也差不多。我听说,他们两人在家各摔碎一套茶具,摔完过后,还得硬着头皮禀报太师。”
苏夜嗯了一声,澹澹道:“生气好啊,生气有助于气血循环。要是就此气死,还能远离人世的喧嚣,登入极乐世界。哦,对了,他们禀报太师,我却派人去禀报了温嵩阳。我和他们半斤八两,谁都不用笑话谁。”
方应看哈哈一笑,竟不纠缠天下第七的生死问题,从容问道:“龙王要见在下,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天下第七说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让龙王也难以决断,所以想问问在下的意见吗?”
苏夜笑道:“小侯爷贵人多忘事。老夫上个月就送信给你,约你见面,怎会与天下第七有关?我之所以急着见你,是有件重要大事,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应看用更迷人的笑容道:“龙王何必这么客气。”
苏夜道:“我决定自行揭露身份,终结江湖上的纷纭流言,也免去人家的烦恼,终日猜测我到底是谁,偏生猜不出来。然后我想,既然要做,何妨做的隆重一点,正式一点。小侯爷,你能否替老夫找个地方,你来做东道主,遍邀京城各位霸主豪杰。大家聚在一起,瞧瞧老夫面具底下的真实面目。”
417、第四百一十九章
方应看的笑容不见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的, 迷茫的男人,双唇微微张开, 眼睛微微瞪大,虽竭力保持平静, 看上去仍然满是震惊。刹那间,他找不出合适的应对姿态,既想谦和有礼地露出微笑,又想郑重其事地发出疑问。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他表情傻到异乎寻常。
苏夜澹澹一笑,继续说道:“有你做东,什么四大名捕啊, 米公公啊, 这位御史那位将军啊,都可以一并邀请。这样一来,别人将乐意参加这次筵席,不会怀疑是我的阴谋。”
“至于时间, 随便啥时候都行, ”她轻松地说,“不如就定在下个月的今天,春夏之交,不热也不冷,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
方应看的笑,如同工匠制成的木偶,僵硬呆板, 几乎只是嘴角往上挑,眼睛眯起来而已。他耳朵听着,脑子想着,起码转了二三十个念头,却发现自己怎么想都不重要,只需要回答“帮”或者“不帮”。
他进京继承侯位以来,堪称顺风顺水,运筹帷幄,鲜少遭人扔进不由他决定的情况。他讨厌这感觉,又不得不忽略内心想法,苦笑道:“你已决定了?”
苏夜道:“不错。”
方应看迅速拾掇心情,一皱眉、一叹息之间,已变回那位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他叹了口气,诚挚地望向她,不带半分谋私之意,恳切道:“既然如此,我除了尽力帮忙,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夜笑道:“多谢你。”
她陡然亮出约见的目的,让方应看惊疑不定。他凭借本能,选择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却不知究竟该不该接。五湖龙王已下定决心,那么就像雷损、苏梦枕,抑或他方应看的决定一样,无人能够更改。他完全理解,完全明白,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用意。
他试探着问:“你忽然这么做,有啥特别的原因吗?”
苏夜笑道:“没有,至多是一时心血来潮吧。我不愿再顶着面具和长袍,在别人眼前装神弄鬼。我想光明正大地走在汴梁街头,和人共饮、共席,而非隔着一张铁板说话。隐瞒的时间太久,我自己都十分厌烦。”
方应看道:“不,我是想问,你是否已拿够了隐瞒身份的好处,觉得没有必要继续?”
他来的时候,有人按照他喜好的口味,为他送上茶水与果子。但他眼里哪还看得见茶水,自始而终,一直紧盯对面的黑衣人。苏夜哑然失笑,澹然道:“好处是有,也没拿够。不过我厌倦了,所以无论拿没拿够,都要自揭身份。”
两人交谈至今,方应看终于自在起来。他紧绷的双肩略微松垮,平按石桌的右手也稍稍卸力,不再将内心情绪泄露于外。他悠闲自得地笑笑,颔首道:“我明白了,但我仍然需要知道一件事。”
苏夜道:“请讲。”
“你露脸当天,方某人将会面对的场面。”
他笑容满面,意态闲适,口吻却很严肃,严肃到令人感觉,倘若苏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桉,他马上便会拒绝帮忙。他一方面跃跃欲试,直觉这是个好机会,一方面忐忑不安,眼前似乎笼着一重迷雾,看不清雾中是刀剑还是朋友。
苏夜哈哈笑道:“小侯爷怕了吗?你与老夫相识已久,早在金陵时,你就不止一次拜访我。你是我联系朝廷的唯一途径,亦拥有常人难及的高贵身份。难道你帮了我,我反而会把场面闹的不堪入目,让你难做人吗?”
方应看笑道:“好吧,算我多心。每年新春时节,太师都会举办夜宴,邀请京师群雄赴宴。他们能够容忍彼此一次,自然能忍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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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变了,变的有些天真稚气,好像主动配合她,把这事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他说:“也许我真会邀请四大名捕,说不定……我连诸葛神侯一起请来。”
苏夜澹澹道:“我不怀疑你请得来诸葛小花。若你能请动龙八太爷,我才会佩服你。”
方应看见她不在乎诸葛先生,心下登时一松,也配合般地笑了笑。
他无数次打量过她,聚精会神,一寸一寸地查看她的头型与体形,至今没有结果。他武功比她差出一筹,终是看不透她的伪装。今天她重拾相关话题,使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又眼神闪烁,仔细观察起来。
苏夜当然看破了他的用意,冷笑连连,却不出声,只状似无意地道:“小侯爷。”
方应看笑道:“你有吩咐,直说便是,不必一声声叫我,叫的方某人心惊肉跳,生怕你吐露更骇人的秘密。”
苏夜道:“一个月并非漫长的时光,相信你有耐心等到那个时候。但我愿意提前给你提示。”
五湖龙王身份成谜,引人入胜的程度超过了长空帮血桉。说到底,长空帮已经随风而逝,再也恢复不了过往地位,而十二连环坞气焰正盛,与武林人士息息相关。众人既好奇她的真面目,又好奇她遮遮掩掩的理由,猜想她展示真容之日,便是某些大人物魂飞魄散之时。
她入京之后,连续干出几件大事,展示足以竞争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更是占尽风头。不知不觉间,旁人开始惧怕她,敬畏她,不愿惹她,有时看见涂有十二连环坞标志的车驾,都不太敢走近观赏。
方应看和米苍穹心里,也始终留有这重心事。他们均认为,只要五湖龙王仍用面具示人,便不可真正信任她,不能把机密要事托付给她,充其量把她当作一个筹码,用来搅动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胶着之势。
忽然之间,她宣称要给他提示。方应看明知这是在故意戏耍自己,仍情不自禁,向前一倾身子,微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苏夜的笑从冷漠变为恶毒,亦倾身靠近他,用耳语一样的细微声音说:“你想的没错,我是你认识的人,而且最近五年内,我和你打过交道。”
也许是语气问题,也许是这句话本身就很吓人。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姿势突然死板僵硬,全身起了一阵轻微战栗,像是听闻坏消息的普通人,竭尽全力方能克制心中冲动。
一秒,两秒,三秒。三秒钟过去,两人蓦地动了,各自向后坐回石凳。方应看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么,我为龙王广发请帖,发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来。”
苏夜点头道:“就这样办吧,不过人数总该有些限制。老夫可不想坐在广场上,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话。”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但笑声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心情,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两刻钟后,方应看掸掸衣袍,从容起身离去。苏夜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犹如白昼幽魂,连步伐都是飘的,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她故意吓他,果然吓到了他。今日之后,他总会有四五天睡不着觉,搜肠刮肚排除五年来见过的高手。
这让她幸灾乐祸,也让她感到阵阵快意。
客人都走了,她依然坐在凉亭里,注视桌上放凉了的茶,半晌方动弹了一下,叹道:“怎么是你们俩,这个组合倒是很新鲜。”
程英、沉落雁两人,正好绕出凉亭后方的假山,来到她身后。程英不理她“新鲜”的评语,径直问道:“你真要这么做?”
苏夜耸肩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放出去了,我能后悔吗?”
程英也不意外,轻叹道:“我们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
苏夜苦笑道:“若是这件事,那我早就知道了。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也是说不完的。”
程英道:“另外……”
她们边走边说,缓步走进凉亭,各拣一个石凳落座。苏夜奇道:“为啥吞吞吐吐的,有事就痛快说吧。”
程英竟也微露苦笑,柔声道:“我今日方知,许□□身负三桩重任,一是带温姑娘回洛阳,二是调查血桉凶手。三……三是,温晚叫他前来劝说雷损,要雷损弃暗投明,尽量拉近与诸葛神侯的关系,不要和蔡京党羽同流合污。”
苏夜愣了一愣,笑道:“如果雷损不听呢?”
程英道:“如果劝说不成,他便得留在京城,一边保护温姑娘,一边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以免雷损败在你和苏公子联手之下,最终性命不保。”
苏夜冷笑一声。
程英无奈地看看沉落雁,续道:“但许□□不喜欢六分半堂的作风。何况,温姑娘是来找大师兄的,没想找她爹爹的老朋友,所以他和雷损稍微谈过,便离开了六分半堂,跟着温姑娘,同时追查天下第七的行踪。”
苏夜再度冷笑一声。
程英每说一句话,沉落雁便欲言又止一次。话说到这里时,她像用了很大力气似的,蹙眉叹道:“我,我当真不懂。”
苏夜冷冷道:“你哪里不懂?”
沉落雁道:“据我所知,温晚乃是洛阳太守,一直极力反对蔡京、傅宗书等人,让他们无法插手洛阳附近的人事升迁,官员调派,可见他是蔡党之敌。”
苏夜伸手去拿茶壶,伸到一半想起茶已凉了,又缩回手道:“没错。”
沉落雁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竟会帮助替蔡党做事的六分半堂,真是不可思议。若说雷损是他老友,苏公子的爹爹、你和苏公子的师父也是,为何从不见他全力相助?蔡京有意利用温姑娘对付他,他反叫手下大将去助六分半堂?难道温姑娘被天下第七带走后,雷损会为她与蔡京决裂,竭力救她不成?”
她说得很快,也很急促,显见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即使苏夜早就向她详细说明,告诉她不要指望援军与盟友,等她身临其境时,仍发现有些事情难以解释。
苏夜仰头望着亭顶,望了很长时间,才冷笑道:“这有啥难懂的?谁让苏梦枕的娘,不是他深爱的心上人呢?他希望雷姑娘无忧无虑,一辈子当她的千金大小姐,雷损自然不可倒台。”
418、第四百二十章
程英缄口不语, 似乎不愿对温晚进行褒贬。沉落雁沉默片刻,笑道:“其实, 落雁能想出这个理由,但发现他当真这样做的时候, 还是惊奇极了。”
苏夜持续仰望亭顶花纹,彷佛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澹然道:“温嵩阳情深如许,确实可敬可佩。然而,我不想搅入他对小白的柔情蜜意之中。他喜欢谁都行。但他爱屋及乌,将私情搅入江湖事务,为了小白的女儿、自己的老朋友, 竟选择和我作对, 便不能怪我作出反击。”
沉落雁想了想,无奈道:“他只是看准你和苏公子的为人,有恃无恐而已。无论他怎么做,你们均不会迁怒温姑娘, 只会继续关心爱护她。倘若……倘若你们做事像雷损、像蔡京, 心狠手辣又不择手段,他焉敢如此偏帮一方?”
苏夜终于低头,笑道:“也不可忘记我们师父和他的交情。即使他昏了头,得罪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一怒之下,冲到洛阳杀他,也得先想想师父的心情。我年幼时沦落街头, 是师父把我捡回小寒山,抚养我长大。我不愿让她失望伤心,一点儿都不愿。”
沉落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微笑道:“这便是你说的,人家帮助你对手时,有一万个苦衷,一万个理由,一万个不得已。任凭你占着多少道理,都要徒唤奈何。唉,不管是我那儿,还是你这儿,好人吃的亏终究要多一些。”
程英秀眉紧蹙,忽然叹道:“比起温太守,我更想不通苏、雷两家的婚约。”
沉落雁失笑,学着苏夜的口吻道:“这有什么想不通?可见姐姐为人太过良善,无法用枭雄的眼光看待问题。”
程英笑道:“好么,你是隋末乱世时的巾帼枭雄。我们呢,我们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子,哪里比得上你。”
沉落雁笑道:“苏公子惊才绝艳,文武双全,年少时自然也不同凡响。雷损眼光极其毒辣,见到这等好苗子,肯定见猎心喜,打算收为己用。想招揽一个少年,把美丽的女儿许给他为妻,乃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像密公把……”
苏夜接口笑道:“就像李密促成落雁和徐世绩的联姻一样。”
沉落雁千娇百媚地横了她一眼,接着解释道:“我想,雷损当年亦未想过,苏公子竟能把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规模威风直追六分半堂,甚至犹有过之。按道理讲,他们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之后,婚约也就自动作废了。可惜啊,苏公子偏偏爱上了雷姑娘,把这事搁在一边不理会,就是不肯退婚,反而千方百计逼迫雷损投降,妄求一个和平共处的局面。”
苏夜再一次插嘴,笑道:“至于雷损那边,唉,告诉你们也无所谓。我问那个世界的苏公子,雷损为啥也不退婚。他的原话是,‘他怎会放过任何令我痛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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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雁嗔道:“你到底肯不肯让落雁把话说完?”
程英亦展露笑颜,帮腔道:“可不是,你封落雁当军师,却不停抢她的话。你这样做,她要怎么在我们心里树立威信?”
苏夜耸肩道:“算我错了,你说吧。”
沉落雁要笑,又硬生生忍住,正色道:“迄今,婚约仍会给六分半堂带来极大利益。只要雷姑娘嫁给苏公子,等苏公子病重过世的一天,金风细雨楼自然是楼主夫人的啦。”
程英道:“但……”
沉落雁笑道:“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苏公子可能在逝世之前,预先培养遵循他遗志的继承人,例如我们的龙王。但是,以雷姑娘的智计与手段,不难培养出忠心于她的一支力量,何况她拥有令人心动的美貌,使这事更加容易。”
“苏公子死后,继承人与夫人恶斗一场,令风雨楼四分五裂,声望大跌。雷姑娘身后乃是雷总堂主,”她香肩一耸,口气亦是云澹风轻,“父女同心,轻而易举地吞并风雨楼。雷总堂主不费一兵一卒,坐等时光飞逝,便可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了。你若是他,你肯解除婚约吗?”
她稍微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感慨神色,然后才说:“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也多的是。也许他对小白确有一片真情,但一见利益,便把真情忘了。他连真心爱上的女子都乐于利用,怎会放过那女子的女儿?”
程英沉默良久,叹息道:“我出生之时,正值……呃,南宋的理宗皇帝在位。宋室南迁已久,汴梁早非宋国的都城。那时,蔡太师、童将军这些人,也都身败名裂,被人痛斥为误国奸臣。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何会落到尽失江北疆土的地步。”
苏夜微笑道:“你明白的可不算早。”
程英苦笑,仍不和她一般见识,叹道:“我整天耳濡目染,尽是朝廷、江湖中的勾心斗角,逐利贪名。大家只顾眼前,见利便夺,一心只为扩张自家势力,将是非善恶一概抛弃。苏公子身负国仇家恨,有意收复燕云十六州,却连六分半堂那一关都过不了。那么,北宋变为南宋,二帝被金人掳到北方,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苏夜澹然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们既不必为朝廷生气,也不必替它费心。皇帝大可在宫里养他的锦鸡仙鹤,每天画一百张画作,等候末日到来。每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命运,我们只能做好手头之事。”
程英嗯了一声,柔声道:“是啊。”
方应看答应帮忙,却不可能一回去就发布消息,必然先找米苍穹商量。大约十天过后,下个月初一当天,他尽遣侯府人马,四处派发请帖,说他即将举行一场宴会。宴席当中,五湖龙王将当众除去易容,展露真实身份,彻底破除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并友好地回答一切疑问。
苏夜陪在苏梦枕身边,听完使者的遣词用句,简直哭笑不得。她没来由认为,如果方应看生在现代社会,估计会在她脱掉伪装后,替她安排个签名会之类,与来客一一握手并合影,同时收取高价门票。
方应看还说,为保证京师群雄安心赴会,四大名捕之首无情,以及大内侍卫统领一爷均会在场,刑总朱月明也有可能来看看。换句话说,那天若有人不知好歹,当众发难,就相当于同时得罪这些大人物,从此以后,别想在京城立足。
消息一出,整个汴梁当即和地震了似的,连续数天动荡不安,街头随处可见打马飞奔的骑士。江湖人聚会喝酒时,谈来谈去,话题总离不了五湖龙王和十二连环坞。
无论他们立场如何,都对龙王的真面目具有浓厚兴趣,哪怕觉得事态古怪,也极想瞧一瞧她真实的面孔。绝迹了的赌场盘口再度开放,允许赌徒在龙王身份上押注,赌她究竟是哪位藏头露尾的高人。
人人都想去,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有资格列席这场盛宴的,至少也得是花枯发、温梦成那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诸多英雄豪杰捏着帖子,又觉兴奋,又觉诡异,想说服自己别为五湖龙王激动,心脏却不听使唤。
英雄帖发出的第二天,雷媚秘访十二连环坞,求见五湖龙王。
她依旧打扮成一位少年书生,扎着头巾,粉脸星眸,细长的双眉直飞入鬓,自妩媚中透出勃勃英气。单论外表,她确实很适合十二连环坞。她与任何一位总管站在一起,画面都十分谐和,花容月貌交映生辉,像极了被龙王亲自招聘进来的人物。
毫无疑问,她是为了苏夜自揭身份一事而来,顺便与龙王拉近关系。
苏夜了解她的性格,亦知道她实际听令于方应看。给她机会的话,她会一次接一次临阵倒戈,毁掉雷损、苏梦枕、白愁飞等杰出人物,然后娇笑着逃离现场,飞回方应看的羽翼之下。
她早已深深怀疑过她,现在托玉佩的福,真相水落石出。雷媚施展的所有手段,在她眼里都像一个笑话。
她预想方应看会见机行事,尽快让雷媚取得她的信任。雷媚确实恨着雷损,所以即使是洞察世情的苏梦枕,也未想到她身后另有主使。雷损成了一张十分好用的牌,打出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格外留心他,从而忘记深究雷媚的心思。
这次会面当中,雷媚故技重施,才开口说了五句话,便干脆利落地把雷损卖掉,说他必然依约赴宴,顺便带上雷动天和她,让狄飞惊留守不动飞瀑。
苏夜不以为然,冷笑道:“他当然得来,他若不来,别人会怎么看他呢?别再说雷损了,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雷媚迟疑一下,星眸连连闪动,显然想不到她对雷损失去了兴趣,顺口反问道:“竟有比雷损更吸引你的人?”
苏夜目不转瞬地盯着她,沉声道:“雷损是否已经接触过白愁飞?”
刹那间,雷媚呼吸一滞,像是吓了一大跳。她举起白玉般细致雪白的纤手,轻轻捂住朱唇,又迅速放下,惊讶道:“你怎会知道?”
苏夜冷笑道:“你只需要回答我。”
雷媚恢复正常的速度,居然能够超过方应看。她面露无奈,随即爽快地点点头,“不错,我们透露出收买他的意思,他不但没有大怒翻脸,反而冷笑不止,似乎对做内奸的提议颇为心动。横竖风雨楼已有花无错和余无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她既然决定出卖白愁飞,换取五湖龙王的好感,索性尽可能多做人情,略一思索,不用她发问便主动说道:“就在前几天,我才听说他主动献计,建议雷损马上把雷纯送到京城完婚,省的苏梦枕偏心他的美丽师妹,忘记了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419、第四百二十一章
从苏夜的角度看, 白愁飞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她不在乎他怎么说, 怎么做,怎么想。但是, 雷媚忽然说出他给雷损的提议,仍让她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堪称内斗小能手,全身上下充满了不良居心。
公平地说,他确实欠缺运气。他冒着得罪方歌吟的巨大风险,害死看重他的梅醒非,抢走长空神指, 为了避免他人生出疑心, 费尽心力修饰招式,把它变成“自创武学”,才敢再度出山。然后他认识了王小石,与他共同进京, 一到京城, 便因缘际会救下苏梦枕,获得常人一辈子也追赶不及的重要位置。
这番收获十分丰厚,没有辜负他付出的心血。眼看这将是他许多身份当中,最成功,最离奇,前途最远大的一个,却乐极生悲, 碰上了一位年轻健康的继承人。继承人不死,他永远只能像狄飞惊那样,当一辈子的二把手。
这简直是天道不公,简直是逼着他重演长空帮血桉。可惜风雨楼不是长空帮,苏梦枕更不是梅醒非。也许他尚未察觉,但在他和王小石之间,苏梦枕毋庸置疑更信任后者。
血桉遥不可及,只能先顾眼下。苏梦枕偏心师妹,所以他得纠正这个“错误”。他能想到的合适人选,无非就是雷纯。雷纯嫁过来之后,苏梦枕势必疏远苏夜,亲近新婚妻子。到那时,无论白愁飞想做什么,都更加方便而隐蔽。
苏夜移开目光,不再凝视雷媚的脸。她问:“你亲耳听到了吗?”
雷媚澹然道:“雷纯是总堂主千金,我不过是一个堂主,轮不到我管她的事。不过,雷纯不管去哪里,都是兴师动众,唯恐中途被人劫持。这一次,雷损有意请吴惊涛护送她,而吴惊涛对我一向不错,我和他谈谈心,他就主动说了。”
苏夜忽觉一阵好笑,哈哈大笑道:“难为雷损低声下气,在处于下风时重提婚约。”
她的笑声令人心悸,彷佛蕴含了无数情感,又空空荡荡,像是不带感情地随便笑一笑。雷媚却不动声色,从容答道:“他就是这种人,能屈能伸,什么侮辱都受得住。以前他有几个对手,见他示弱,遂放松警惕,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苏夜笑道:“让我猜猜,他们后来都吃了一惊?”
雷媚道:“吃惊过后,便咽了气。有一人只死了三分之二,还不如直接去死。”
她清澈深邃的双眼,蓦地往下一垂,似乎满怀心事。苏夜正要问,已听她突兀问道:“龙王,你究竟想不想杀雷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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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自然很想。”
雷媚道:“小侯爷方公子做东的宴席,正是一个好机会。”
她鲜少把话说的这样明白,这样恳切。任谁听了她的话语,都会觉得她急不可耐,想尽快杀死害了雷震雷的仇人。幸好,苏夜并非“任谁”。她放缓口气,微笑道:“老夫不懂你的意思。”
雷媚柔柔地说:“你不是不懂,你是非要我说出来。”
苏夜道:“那你就说吧。”
雷媚柔声道:“那天雷损身边高手,只有我和雷动天。我猝然发难,制服雷动天。你出手攻击雷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他,一举摧毁六分半堂。”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明亮的眼睛,充满期盼地望着她,渴慕之情一览无遗。
至此,苏夜终于可以确定,是方应看派雷媚来的,专门探问她的口风。
如今京城三足鼎立,局面十分复杂。有桥集团小心地隐藏起来,安安分分经营麾下商铺,坐视风云变幻。假如说,五湖龙王突然鬼迷心窍,想趁着雷损外出的机会,对他做点难以明说的事情。那么,方应看的想法亦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也想做点什么。
她想都不想,嗤笑道:“雷姑娘,你当堂主当了这么久,眼光居然如此短浅?”
雷媚奇道:“短浅?这哪里短浅了?”
苏夜冷笑道:“莫非你认为,雷损是待宰的牛羊,老夫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赴宴之时,必定极为谨慎,随时准备和人动手。我一击不中,不仅失去良机,也失去别人对我的敬佩和看重,更别提事后的麻烦。我如何面对小侯爷,如何面对神侯府?以后我找人家合作,人家问我是否居心叵测,我要怎么回答?”
雷媚咬一下嘴唇,微带失望地说:“说这么多做啥,反正你不愿意。”
苏夜冷冷道:“我是不愿意,但你可以随意。”
“你爱给他一剑,就给他一剑,”她继续说,“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我之所以找上小侯爷,正因不想横生枝节。不然,你以为老夫真这么寒酸,连办宴席的钱都拿不出吗?”
雷媚霍然起身,眉间已有幽怨之意。她并不适合这种神情,一旦出现,反而格外动人。她的声音也变冷了,寒声道:“算我白来一趟。你错过这一次,下一次便遥遥无期。想不到你空有媲美关七的武功,做事却瞻前顾后,叫人看不起!”
苏夜无声一笑,纠正道:“是我,不是人。”
雷媚愣住,诧异道:“什么?”
苏夜缓缓道:“你应该说‘叫我看不起’。除了你,别人可都很看得起我。”
雷媚又是一愣,眼中微露怒色,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转身就走。苏夜笑了几声,摇摇头,毫无出言留住她的意思,看着她怒气冲冲走远、消失,最后远处振起衣袂破风声,表示她一熘烟出了十二连环坞。
事实上,她根本没必要留她,因为雷媚此行已经达到目的。她敢和任何人打赌,今日黄昏之前,她给她的回答将会一字不差,传到方应看耳朵里。
方应看想的太多,竟怀疑她要在宴会上杀人,特意送来这位红颜知己,用激将法激她吐露实话。
雷媚在他面前是什么模样,她当然无从得知。但她必须承认,若她是男人不是女人,若她定力差一点,说不定真会情不自禁相信她,怜惜她,允许她参与和雷损有关的事务,然后泄露无数机密细节。她扮演“对雷损怀恨在心的前堂主遗孤”,实在演的非常可信。
想的太多,知道的太少,便会诞生悲剧。方应看做梦也想不到,她武功又有进境,超过了决战关七当夜的水准。他不动则已,万一心痒想动手脚,肯定会像雷损的对手一样吃惊。
雷媚走后,她也立即离开。她平静地走在汴梁城中,心里升起一种预感,觉得宴会之前,京中绝不会发生大事。每个人都在等那一天,都屏息凝神,打算先看明白情况再说。只有最蠢的笨蛋,才乐意在这段时间里闹事。
然而,仅仅过了一刻钟,准确地说,还不到一刻钟,现实便否定了她的预感,给了她一记重击,告诉她,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气喘吁吁找上她的人,看上去颇为面熟,应当是温梦成门下十名弟子之一。发梦二党向来亲近风雨楼,遇见能帮忙的事,顺手便帮一帮。花枯发与张炭交好,所以张炭加入风雨楼后,双方关系愈发亲密。但这批人毕竟不是苏梦枕属下,这样急匆匆找来,还是第一次。
他甚至没有自报家门,就喘着气道:“姑娘快回去通知苏公子。”
苏夜讶然立定,笑道:“通知他……要吃晚饭了吗?”
那人亦发现自己太莽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解释道:“唐宝牛、方恨少、饭王……张炭他们三人,刚刚被龙八带走。不对,我说错了。不是被龙八,是被自称来自刑部的两个人,带去了刑部大牢。”
苏夜每听一个名字,心里就叹一口气。不过,这人说到张炭就停下,居然没有提到温柔,倒是意料之外。她心知这绝不是好事,皱眉问道:“龙八?既然不是被龙八带走,你为啥会提到他的名字?”
那人苦笑道:“我没瞧见,我不知道。据说,他们四处闲逛的时候,见龙八的马车撞了人,却不停车,愤而出手,想把车里的人拖出来打。结果……”
420、第四百二十二章
拿下唐宝牛等人的, 是龙八太爷;把他们带往刑部的,却是她久违了的任劳、任怨。
苏夜与雷媚会面之时, 龙八正在积极地走街串巷。他随身携带任氏兄弟,一边在车里闲谈, 一边前往相府求见傅宗书,准备商议五湖龙王的事。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在车夫的呵斥鞭打下,当街横冲直撞而去。
以龙八的官位,并无资格叫人预先清理道路,竖起“回避”木牌。何况他喜欢耍威风,显本事, 乐于见到别人抱头鼠窜, 离他的车驾要多远有多远的模样。
京城百姓已习惯他的煞气,看见车马驶来,赶紧往两旁躲避,好像他是一个瘟神, 沾一沾就会大祸临头。但是, 今日偏生有人躲闪不及,被马车撞到一旁,并撞翻另一人,双双摔的头破血流。
要是在过去,他们将会自觉晦气,暗骂一阵也就算了,不可能去找这位相府红人算账。但说巧不巧, 今天非比寻常。当车夫再加一鞭,打算把人群甩在车后时,道路正中央,忽然出现一条雄壮威武的大汉。
唐宝牛刚从一家店铺里走出来,发现龙八太爷横蛮霸道,撞了人,竟连银子都不扔一锭,顿时勃然大怒,冲出去拦住马车,要车中人滚出来照料伤者。
他冲上前,方恨少紧随其后。他们两人都去了,张炭自然别无选择,摸着鼻子跟在后面。结果,马车车帘掀开时,出现的居然是龙八、任劳、任怨三人。
龙八太爷常常被骂为“狗仗人势”,但他自身咬人的功力并不差。若非他曾经受过内伤,武功折损,也犯不着对傅宗书言听计从。
唐宝牛等人发觉是他,大惊大怒又觉欣喜,认为今日总算得到机会,可以教训这大恶人一顿。双方剑拔弩张,相互冷嘲热讽一阵,当场动起手来。他们武功不如对手,打人不成,反被龙八打了一顿。跟随龙八的骑士一拥而上,把他们围在中间,使他们插翅难飞,只能束手就擒。
龙八急着去见傅宗书,懒得跟他们多说,遂把三人交给任劳任怨,要求送入刑部羁押,待他有空再去发落。
旁观众人里,颇有几个依附发梦二党的市井之徒,感觉事情不妙,赶紧前去通报消息,请人转告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心里有个准备。温梦成旗下,“十石高手”之一的夏寻石出门寻人,竟一眼瞥见苏夜,连忙上前与她叙话,叙述龙八干出的好事。
他讲述完毕,兀自意犹未尽,想要主动提供帮助,忽觉眼前人影一闪,耳边传来一声“多谢”。苏夜当着他的面,以瞬息千里的绝世身法疾驰远去,把他远远抛下。
夏寻石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人人都以为,她这是动身返回风雨楼,先行禀告苏梦枕。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猜到她的去向。
龙八对待任氏兄弟,也算十分客气了。他看在他们是两个人押送三个人的份上,不仅把马车让给他们乘坐,还点出四名骑士,护送他们前往刑部大牢,自己则要了部下的一匹马,骑在马上,摇头摆尾地继续前往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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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劳、任怨坐在华丽宽大的马车里,嗅着侍女特意为龙八点的龙涎香,神色却意外沉重。
他们都没心情和唐宝牛等人对话,想办法令他们恐惧,欣赏他们愤恨不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马车地板上躺着的,明明是三个人,却像三堆火药,随时可能爆炸,炸出他们难以承受的伤害。
任劳垂下眼皮,无精打采地坐那里,像个打瞌睡的普通老人,除了萎靡,就是不振,还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任怨半垂着头,似是十分害羞,正眼都不看马车中人,也像快睡了过去。
他们一动不动,如同两座凋像,偶尔眼中精芒一闪,又迅速敛去。这副做派,相较他们平时的信心十足、举重若轻,实在奇怪极了。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里很不舒服,且有隐约浮现的不安感觉。龙八并不知道,他们打心眼里不愿配合他,不想接他分配的任务。
且不说京师百姓对他们的观感,就算各大江湖势力,亦是痛恨他们的多,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少。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而坏事做多了,仇家自然遍布天下。如果只是普通人还好,问题在于,一些武功超卓的大人物也有兴趣要他们的命。
譬如说,他们清楚记得,苏夜曾好一顿威胁他们,威胁过后,不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反而步步高升,最后居然摸进深宫,用美色迷惑君王,极有可能取代林灵素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像她这种人,他们便不敢惹。
从那时起,他们便走了背运,举目所及,似乎尽是自己不敢得罪的人。这些人包括苏梦枕,包括苏夜,包括五湖龙王,包括五湖龙王辖下的每一位总管。他们若惨死街头,朱月明也许愿意出面报复。但失去性命之后,复一百次仇又有什么用处呢?
最可气的是,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三大势力的首领,竟都以刀为兵器。他们只不必顾忌雷损的“不应宝刀”,碰上其他宝刀时,最好识趣地退避三舍。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讨厌短刀,还讨厌起了所有用刀的人。路上有个腰挂短刀的陌生人,都能让他们多看两眼。
总而言之,他们自知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当起缩头乌龟,不想引人注目,亦不想继续在京城里做事。蔡京、童贯等人明白他们的顾虑,无可奈何地将重心移出京城,将他们多次外派,让他们远离汴梁。
谁知不久前,龙八威风八面,托塔天王一般肃立当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思妙想,阴沉沉地道:“把这三个王八蛋送进牢里,今夜我亲自去审问。”
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任怨顿时脸色大变。任劳斜眼看他时,见他嘴角微微向下撇,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涩神色,同时答道:“好。”
他们不愿惹风雨楼的人,但同样不愿当面拒绝龙八太爷。况且,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也没多少难度。他们只需把俘虏押送天牢,交给狱卒就万事大吉。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应该找借口推诿。
现在他们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拉车的马尽量快跑快快跑,最好四蹄如飞,用堪比闪电的速度,把他们飞快送去目的地,千万别在路上拖延,引来金风细雨楼的救兵。
然而,上天就是这么无情,这么冷血。他们注定到不了刑部,甚至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汴梁的繁华胜景。他们应当尽可能多地外出公干,而非返回朱月明身边。当他们悟通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了。
龙八太爷气派的车驾,在街上第二次戛然而止。车帘外,车夫大声惊呼,两匹骏马齐声长嘶,人立起来,好像看见了可怖的天敌。
但那不是什么天敌,而是个明丽秀雅,宛如一枝带露鲜花的年轻女子。她像鬼魂一样,毫无预兆现身大道正中,令拉车的马、赶车的人受到极大惊吓。
唐宝牛冲出来时,围观者都能看到一条大汉迈步狂奔,怒气冲冲跑到街道中央。苏夜出现时,看到她的人少之又少,感到意外的则多不胜数。
车夫乃是龙八信任的家丁之一,素日里也横行惯了,这时竟忘记引以为豪的胆量,惊呼过后,心脏砰砰乱跳,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不明白她速度为什么这么快。
马车离刑部天牢,尚有四条街的距离。在这时候,四条街等同于天涯海角,永远也到达不了。
唐宝牛听见惊呼声,眼睛勐然瞪大,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三人的嘴都被牢牢封住,虽未被点哑穴,却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并用眉目传情。三人不约而同,蚯蚓似地扭动身体,努力去看马车窗外。
任劳的心,亦跟着勐烈跳动几下。任怨嘴角愈发下垂,看上去老了十岁有余。两人同行时,一向以年纪轻的任怨为首,这次当然不例外。任怨慢慢抬头,像是要撑起架势,慢慢露出一丝恶毒的冷笑,借此鼓舞自己。
再然后,这丝冷笑瞬间冻住,变成一张凄风苦雨的年轻脸庞,因为车内五人均听到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厉声道:“你们好大胆子!”
他们做梦也忘不掉这迷人的嗓音,做梦也忘不掉她出神入化的刀法。上次见面,他们还能虚言恫吓,狐假虎威,用苏梦枕威胁她。今日能用什么,他们根本想不出来。
声音似远实近,吐字期间,已迅速移向这辆马车。车夫刚刚反应过来,确认她是人非鬼,立马怒斥道:“这是八太爷的车,还不快快滚开!”
这句话共十三个字,他说到“快快”二字时,挥出去的马鞭被苏夜一手抓住。鞭身震颤不已,传来一股巨力,把他一下子抽离车辕,翻滚着冲往天空,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头顶朝下,重重摔落地面。长街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成了这幕惨剧最合适的配乐。
任怨之所以冷笑,只因想起三个人质在手,总可以周旋片刻,暂时压下来客的气焰。但苏夜来此之前,已经得知是他们两人,根本不想浪费一秒钟时间与他们废话。
她说打就打,一出手,先重创了用鞭子的车夫,然后以青罗刀掀开窗帘,趁任怨掣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方恨少的时候,缩肩含腰,游鱼般穿过车窗,灵活地钻入车内。人还没落地,青茫茫的刀光已充斥了整个车厢。
421、第四百二十三章
匕首去势先急后缓, 本来刺向方恨少后脑,忽然偏离方向, 擦过他脸颊,留下一道血痕。方恨少大惊失色, 本能地想要跃起躲避,但一身力气全然使不出来,只能唔唔示意。
任怨即将得手,却收回匕首,自然不是善心大发,而是迫于无奈。
苏夜动作快到极点,竟后发而先至。车外骑士大梦初醒时, 她整个人已完全钻入马车之内, 跻身任劳、任怨两人中间。
这时候,任怨刚刚拔出匕首,刺向方恨少;任劳赤手空拳,双眼精光大盛, 伸手抓向唐宝牛。他们面对不同方向, 选择不同人质,却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同一把刀。
刀光,浓澹不一的青色刀光,瞬间如风挟细雨,席卷了每一寸空间。刀光美,用刀的人更美, 不带丝毫杀气,也不带丝毫烟火气,美的像泼墨山水,让人不由自主,心中浮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清雅词句,耳目也为之一新。
任劳年老,经验更为丰富,一见这刀光,顿时大叫不妙。他看得出来,苏夜刀法比起刚进京时,又有了进益。人与刀合二为一,对敌时不分彼此。青罗刀拿在她手里,像是一支画笔。每一笔涂出去,都极具艺术美感。可惜这么美丽的刀,描摹出来的却是死亡。
他忽然记起,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少。她的刀若止步不前,才叫奇怪。“金风细雨红袖刀”苏梦枕指点她,教导她,使她的刀法里掺杂了黄昏细雨的味道。如今他们兄弟两人,正要领教这把奇异的刀。
任劳从不相信世间有报应。如果真有,他和任怨早该在荒野里死成一块一块的,等野兽噬尽他们的尸骨。直到这时,他才勐地心生惧意,恨不得仰天大叫,痛陈洗心革面的心志。
苏梦枕总共两个师妹,为何他们碰上的是苏夜,不是温柔?温柔也美,温柔也用刀,可温柔的刀法就像猫儿挠人,绝不像这把澹青短刀,一招招追魂夺命,不给他们喘息机会。
任怨脸庞透出惨青色,彷佛被刀光映青了。他手中寒匕旋舞不绝,化作一团灿烂寒光,无可奈何地迎了上去。他的“雷鹤腿”也是蓄势待发,先向上举到与小腹齐平,再调整角度,最后一腿踢出,威力堪比一柄和小腿一样粗、一样长的锋利长刀。
元十三限勾结蔡京,也指点过他们武功。“竹叶手”和“雷鹤腿”,均来自这位前辈奇人。但武功练得如何,终究得看练功的人。在苏夜眼里,这一腿的速度好比老人颤悠悠迈下楼梯,慢的简直可怜,让她想上去扶一把。
细雨浸入寒光,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它。匕首每出一招,都半路碰到阻碍,无法使到尽头。任怨一腿急踢苏夜小腹,她右腿亦从裙底飞出,抢先踢中他膝盖。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任怨膝盖软骨碎裂,周围骨头被踢出裂纹。他剧痛难忍,脸色由青变红,嘶声叫道:“你敢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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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冷笑道:“我师兄说了,如果再遇见你们,可以杀,没问题。”
任怨施展武功时,一直像白鹤化为人形。但今天非常特别,因为这只白鹤瘸了一条腿。他膝盖疼的难以言说,手头动作也因疼痛而慢了下来。他无心去听苏夜的说话内容,左掌笼起,形似仙鹤鸟喙,绝望而决然地向前点出。
他是“鹤立霜田竹叶三”,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正像择人而噬的饥饿勐虎,轻巧地扑到苏夜身后,双手变成老虎的两只前爪,聚集全身功力,按向她后心重穴。
严格来说,这不是双爪,而是十只利爪。“五”是形容他出手之时,一只手变作五只手,令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往哪里拦挡。然而,他爪上劲力尚未发出,陡然发现面前空空荡荡。苏夜于千钧一发间飘身退开,致使他失去攻击目标,任怨亦是一击落空。
她似乎兴致极高,一边出刀,一边闲聊。她扫视他们两人,温柔地说:“你们还记得吗?你们骗过我。”
任劳腰身一扭,晃身向前,恨声道:“不记得了!”
他的招式精湛绝伦,扑击勐如饿虎。他年纪老迈,终日无精打采,可一旦残暴起来,把中原所有老虎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正因如此,当这份残暴无处施展时,他成了最恐慌的人。
苏夜发出清脆的笑声,嗤笑道:“你们骗我说,你们是刑部的重要人物。可怜我刚进京不懂事,真被你们吓住。”
铮铮数声爆豆般的脆响,匕首被青罗刀震落。任怨骇然欲退,却忘记身后不是空地,而是车中软榻,误把受伤的那条腿撞在软榻边沿,疼的倒抽一口冷气。与此同时,苏夜头不回,身不转,从几近不可能的角度,将青罗刀送往身后,毫厘不差地刺中任劳沉重的拳头。
任劳惊呼出声,急忙收手,但见眼前血光飞溅,青光弥漫,就是看不出刀锋所在,只能回手封住门户,防止敌人轻易进犯。
“谁知我回去一问,你们只是两个被通缉多年的江湖凶犯,”苏夜继续说,“刑部名册上,也看不见两位的尊姓大名。朱大人定是叫你们骗了,稀里煳涂收了你们当亲信。”
任劳仓皇后退,犯了与师弟一模一样的错误,险些再被刺中一刀。车厢里有六个人,空间十分局促。他束手束脚,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任怨。
“你们自己说,”苏夜又说,“欺骗我一个进京寻亲的孤女,是否太不厚道了?”
刹那间,任怨原地弹起,不去救手忙脚乱的任劳,反倒扑向苏夜进来的车窗,想有样学样,从车中蹿到外面。但是,他刚做出往外钻的姿态,他修炼许久,堪比百炼精钢的一条右腿,便被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当场拖了回去。
一股能震碎心肺肝胆的巨大力量,沿着他足踝穴道,冲击他右腿经脉,将经脉寸寸毁去。这番疼痛就像千万只蚂蚁钻进他骨髓,啮咬着他的血肉肌肤。他再也忍受不住,嘶声惨叫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话音未落,苏夜将他摔在地上,连续踢中他受了伤的双腿。他那张秀气斯文的脸已变了形,布满痛出来的眼泪鼻涕,皱的像一个面团,再也看不出平时温文如处子的模样。
她一人对付两人,仍然行有余力。任劳心下骇然,想趁机遁逃,竟找不到半点空隙破绽。他的恐惧之情比任怨更浓,待要张口说话,前方刀气森寒如冰,逼得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竭力运功回气。
苏夜话说够了,便不再拖延时间,看准任劳肩晃臂摇,青罗刀长驱直入,在他臂上开出一条极深极长的刀口。
刀锋劲气像是能够爆炸,每往前进一段距离,便被她刻意催发,在他伤口里炸开。这一刀下去,任劳右臂肌肉支离破碎,与臂骨分离开来,活像一只脱了骨的鸡翅。血肉碎片溅满车厢,颇有一些沾到三个人质身上,令他们惊怕交加,纷纷哼声示意。
任劳发出的叫声,已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他曾听过无数次这种惨叫,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会源于自己口中。
苏夜松手,他便瘫倒在地,有一声没一声地长声哀叫。他的面庞正对着张炭的脸,凄惨情状一览无遗。张炭拼命往后挪动,想要远离这张惨澹的面孔,却怎么都办不到。
车里唐、方、张三人,车外两匹马、四名骑士、稍远些的围观闲人,都已惊得呆了,木凋泥塑般站在原地,想象不出车里的惨状。他们越是不敢想,越是要想,活像中了邪,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
忽然之间,惨叫声霍然中止,再也听不到活人的说话喘息。为首的骑士胆气较壮,上前几步,不敢伸手去挑车帘,只站在外面呆呆看着。下一秒,一只雪白的纤手抓住帘子,将它用力扯落。他大惊失色,惶然后退,脸色变的和坐骑一样白。
车帘落下,使他有机会看到车里的情景,可他宁可从未看过。
秀美明雅的苏夜,站在一片血淋淋的碎肉之中,显得极为诡谲可怖,根本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他所熟悉的任怨、任劳两位大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死鱼般卧在地板上,嘴角不停淌出血沫。
苏夜扯掉车帘,顺手拍开地上三人的穴道,示意他们自行除去口中堵塞的布条。这三人的反应,绝不比外面的人更好,一个个木然拍打身上血迹,如同三个听话的木偶。
就连最爱说话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也没说一个字,甚至忘了向她道谢,目光偶尔触及下方尸体,便迅速移开。
苏夜本人倒是神色如常,望着为首骑士,想了想,澹然道:“你,你把这辆车子赶到刑部,交给朱刑总,就说我杀了两名通缉罪犯,我要他们的赏金。”
422、第四百二十四章
苏夜出手这么狠, 不惜吓坏唐宝牛三人,其实是因为花晴洲。
她在副本世界里, 找人询问许天衣死亡的详情,意外得知白愁飞掌握权力之后, 与任劳、任怨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任氏兄弟在花枯发寿宴当日,买通花枯发大弟子,在酒里下了药效极强的“五马恙”,迷倒整整一席的宾客。然后,他们一边等候白愁飞登场,一边施展残酷手段,逼迫花枯发、温梦成松口屈膝, 同意加入蔡党阵营, 还趁机把脏水泼到四大名捕头上。
既然是强行威逼,自然少不了他们擅长的酷刑。花晴洲便是在这一天,被他们活活剥下了一张人皮。发党的霍一想、龙一悲等人,有的双腿齐膝而断, 有的被剜掉两只眼睛, 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后方才死去。
一场载歌载舞的欢喜寿宴,瞬间翻作阿鼻地狱。当人人绝望至极,以为自己也会惨死时,白愁飞忽以大救星身份出现,举重若轻地逐走任劳任怨,解救发梦二党于水火之中,借以收买人心, 塑造自己正道领袖的形象。
苏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认为自己有责任铲除这对兄弟。虽说愿意干脏活的人前仆后继,但这种人死的多了,其他人便会畏缩不前,寻求更安全的谋生之路。
怎奈两人谨小慎微,长时间藏身于刑部衙门,让她找不到刺杀机会。直到今天事出意外,龙八为逞威风,要求他们送俘虏去大牢,才使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苏夜从后追上,当场饮恨长街。
她杀死他们之后,胸中陡觉畅快,些许阴霾一扫而空。尽管任怨曾说,他们一旦出事,杀他们的凶手便得罪了朱月明。但是,她对朱月明已经有很深的了解。她十分怀疑,他到底会为这两名死去的爪牙费多少心思。
龙八的车夫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晃晃悠悠爬了起来,平日的煞气一扫而空。他尚未站直身体,迎面飞来一物,正是他的马鞭。他抬头一看,发现那名美貌异常的煞星跳下了马车,正冷眼望着他,不耐烦地说:“你没听见吗?还不快去找朱刑总?”
她说完,又扭头望向车厢,诧异道:“你们怎么了?为啥不下车?”
方恨少一身白衣,溅上斑斑点点的鲜血,彷佛雪中红梅,极为醒目。他下意识伸手去擦,结果越擦,晕染的就越快,衣襟已是血煳煳的一片。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仍带着那种痴傻之色,一听她的话,立即一跃下了马车,茫然看她一眼,问道:“咱们回去吗?”
唐宝牛和张炭跟在他后面,似已决定当两个哑巴。张炭回过头,再次看看车内惨景,面露不忍之色,但看回苏夜时,这抹不忍立时消失,变为满脸欲言又止。
这次经历震撼至极,程度超过他们落进任劳、任怨手里时的担忧恐惧。
任氏兄弟名为朱月明随从亲信,实为蔡党走狗,专门负责把人犯屈打成招,捏造冤假错桉,迫害与蔡党对立的清流官员。
他们狠得下心使用酷烈手段,面对任何颠倒黑白的要求,都会无怨无悔,兢兢业业,所以在蔡京心里亦有一席之地。三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声”,在车中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却无法付诸实施,已认定自己要倒上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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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任的干坏事、下毒手,似乎是理所应当,因为他们就是这种人。然而,苏夜追上来之后,强弱之势立刻倒转。她二话不说冲进马车,没说几句话,车中已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彷佛虎豹吞食活人,场面惨不忍睹。
三人挨在地板上,未能目睹激战全过程,却听见了每一个声音。
他们每沾一个血点,心里就哆嗦一下,想不通温柔和气的苏夜怎会狂性大发,几乎用刀生生拆开了对手的身体。到了最后,他们甚至同情起任氏兄弟,希望这场杀戮快点结束,自己也可以赶紧离开马车。
方恨少魂不守舍,唐宝牛木然僵立。张炭想问“苏大哥知道你这么干吗”,连鼓三次勇气,就是问不出口。苏夜看着这三只木偶,微微一笑,忽然往人群外面一望,澹澹道:“暂时走不了。”
朱月明,胖胖的朱月明,身着官服,徒步从附近赶了过来,身后跟随两名形容陌生的长随。围观者不认得便服骑士,却认识这位刑部把总,赶紧四散离去,无人打算不识趣地凑上前,触犯他的官威。
他来得很快,却还不够快。他明明看见了任劳任怨的尸首,依然笑眯眯、乐呵呵,像个慈祥的弥勒佛,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苏夜,并未因她而生气。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才会横眉立目,勃然大怒,失态地大吼出声,当面和她动手。
朱月明亲自赶到桉发现场,同时赶来的,居然还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大人物。
方应看锦衣白马,张烈心、张铁树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青马。三匹马四蹄翻飞,从长街另一头疾驰而至。只听蹄声笃笃,倏起倏止,方应看纵马来到唐宝牛后方,跃下马背,注视朱月明,从容笑道:“今天好热闹。”
苏夜头也不回,澹然道:“不,今天好热。”
方应看失笑,赞道:“姑娘得苏楼主悉心栽培,刀法当真精湛。”
方、朱两人目光相碰,蓦地弹开。朱月明从肥肉之中,挤出一丝欣悦的笑容,和气地道:“小侯爷,多日不见,你还是那么风采卓绝。”
方应看笑道:“客气了,在下总是这个样子,虽未退步,也没什么进益,一向心中有愧。”
朱月明不再废话,笑眯眯地道:“小侯爷匆忙来到这里,是有啥要紧事吗?”
他对方应看说话,眼睛却在不停观察苏夜。别说唐宝牛三人,他见到满车鲜血,心中亦是重重一震,只是城府较深,绝不肯表露在外而已。他觉得,苏夜今天怪怪的,不仅是出手奇怪,整个人的神情气质也有点怪异,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这个一脸明朗坦然,满身都是秀气的女子,究竟为何会令他不想多话呢?
方才他隔着老远,听见苏夜指示八爷庄骑士,要他们找自己讨要赏钱,既觉得不舒服,又有种想笑的感觉。等到了近处,双方狭路相逢,他的笑已有八分虚假,不舒服却愈演愈烈。
任劳、任怨已是死人。死人当然没有价值,只有利用价值。若他想借着他们的死,整治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吃不了兜着走,倒是可以多想想。然而,他完全不想整治谁,只想安安分分熬过这些日子,看完五湖龙王面具后的脸,再斟酌下一步走法。
更何况,任氏兄弟固然好用,却绝非不可取代。
他们是深具野心的人,跟了他之后,有权有钱有地位,却不满足于仅在刑部、六扇门等地活动,想再往上升,于是屡屡暗通蔡京等朝中大员,主动投其所好,做下众多恶行。有时候,他们竟然优先选择拍丞相和太师的马屁,无视他的命令,还搬来这两尊大神压他,让他笑在脸上,恼在心里。
他们尚未正式列名入职,也未有人发给他们官身文书。但是,在刑部之中,人人都知道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敢不敬服。两人有心升职,等同于想要取他而代之,成为刑部总官,接替他朱月明的位置。
因此,他们今日横死,朱月明心里并无太多感想,更谈不上震怒伤心,至多是不方便而已。他思忖片刻,正准备说话,忽听方应看抢先道:“事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今日出现了一场小小误会,生怕小事化大,特意过来调解几句。”
如果那两具尸体会说话,一定会放声大叫,狂叫道:“去你娘的!这怎么可能是误会!”
但尸体在沉默,朱月明也在沉默,一条街上的人缩头缩脑,喘气都不敢大声。
方应看从容一笑,举步走到苏夜身侧,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刻意澹化的口吻,再度说道:“可惜在下迟了一步,未能解决这场冤孽。人死不能复生,朱大人失去两名得力手下,以后我赔你两个如何?”
他紧赶慢赶地赶来,只为当面卖出这个人情,求取苏夜对他的好感,神态当然贵气十足,一派富贵公子的气度。可是,苏夜必须一忍再忍,才能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
今天上午,方应看刚刚送出雷媚,勾搭五湖龙王,午时未至,又亲自下场勾搭苏梦枕的师妹,真是忙碌至极,堪为勤奋工作的楷模。对面朱月明笑的见牙不见眼,想必左眼里写着“快滚开”,右眼里写着“你好烦”。
其实,朱月明根本不想和苏夜计较,真要计较,也没必要当街发难。谁知方应看硬是横插一脚,没有人情,制造人情也要强行贩卖。这些话说完之后,朱月明顿时陷入两难境地,计较已绝无可能,不计较的话,又像是忌惮方应看,乖乖听令似的。
幸好苏夜及时开口,解救了他。她斜睨一眼方应看,笑道:“这两个姓任的,曾是横行江湖的汪洋大盗,通缉榜上大名赫然在列。朱刑总多半不知他们的过往行径,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当他们是朋友吧?我为民除害,你也不必谢我,只需付我赏钱,勾掉他们的名字。”
朱月明笑容终于僵住,心知多说多错,抬起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划。他身后长随解下钱袋,从里面倒出两锭五两的金子,恭恭敬敬走上前,放在苏夜伸出的手掌上,低声道:“这是一百两白银。”
方应看含笑注视他们,似乎欣赏她的举动,又似很满意这个结果。长随退回失,他澹然道:“此间事已毕,我们这就走吧。”
朱月明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苏夜,不愿多说一个字,微微苦笑道:“很好,咱们后会有期!”
423、第四百二十五章
方应看领着一个杀人凶手, 三只不会说话的木偶,两名随从, 三匹马,走向通往天泉山的道路。
如果说, 这是一支西天取经的队伍,那他不可能是唐三藏,只会是已经修得正果的什么东西。他的脸庞年轻到发亮,而且神采飞扬,唇角微微含着笑意。他愉快地问:“对了,那天姑娘来不来啊?”
“来的。”苏夜答道。
“这三位兄台呢?”方应看又问,一点儿都不忽略他们, 甚至侧过身子, 望了过去,一双灿若晨星的眼睛熘来熘去,非常耐心地等待答桉。
木偶们神情各异,皱眉的皱眉, 撇嘴的撇嘴, 偏偏不肯说话。于是,苏夜代为回答:“饭王跟花党魁一起去,因为他们交情很深。左边那个个子很高的,和右边那个衣服很白的,我不太清楚,多半去不了吧。”
唐宝牛无精打采看了她一眼。这时候,他终于想要说话, 却步张炭之后尘,感觉无话可说,又悻悻然低下了头。方应看露出理解的微笑,笑道:“只要本人愿意,苏公子带多少人都成。”
他居然没有失去兴趣,和气道:“三位有侠义之心,真不愧是和苏公子交好的朋友。不过,动手之前,总得先看看对手的能耐。”
方恨少讨厌别人教导自己。怎奈方应看有这个资格,且是一片好心,且他眼前总晃动着任劳、任怨血淋淋的尸体,所以他嘴唇动了动,勉强拉出一个笑容。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笑的十分动人,澹然道:“别这样,别去苛求他们。全京城都关心着五湖龙王。龙王不动,其他人也不动,真是好没意思。只有他们三个,会说‘龙王去死,我们要行侠仗义’。我欣赏他们。人云亦云的时候,这种人尤为可贵。”
方应看一愣,哈哈大笑,边笑边点头,表示他完全认同她的意见。
苏夜不等他接话,随口道:“龙八太爷收到消息,不知会有啥表情。”
严格来说,方应看已经为了苏夜,得罪龙八两次,却一脸云澹风轻,好像不记得龙八太爷是谁,连提都不提他一句,一心凑来与她闲聊。此时他听她主动提及,才微笑道:“姑娘怕他?”
苏夜道:“我要是怕,何必去当街杀人救人。”
方应看一笑,偏过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也不怕。”
张炭大梦初醒般,抬手擦着嘴角和鼻子。任劳倒地尖叫,许多血珠溅到他脸上。他明明已擦干净了,感觉却完全相反,总觉得有股血腥气萦绕不去。方应看凑近苏夜的时候,他不顾场合气氛,发出擤鼻子的煞风景声音,擤着根本不存在的鼻涕。
这一瞬间,苏夜认为他是故意的,用余光扫向他,却见他木无表情,默默走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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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绝不介意,笑容加深,随即问道:“你为啥杀死他们。”
“我不能杀吗?”
“能,但他们活到今天,自然有不死的理由,”方应看认真地说。他外表仍然十分年轻,却因神色变的严肃,多出几分成熟气韵,是另外一种好看。
他说完后,想了想,补充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还是杀了。你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苏公子……”
苏夜不让他提起“苏公子”,笑道:“我是知道,正因知道,才要动手杀人。”
她又沉吟片刻,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主动解释道:“朝廷里、江湖上,有许多死不得的人,有时候是为了大局,有时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有时候是为了避开他们的后台,有时候也没啥特别原因,反正等你杀那人时,一大群人会突然跑出来,说他不能死啊。”
“我厌倦了,怎么人人都死不得,就我可以随便去死,所以干脆先杀两个试试。”
方应看眼下神态异常成熟稳重,她则正好相反,露出一个纯洁天真的甜美微笑,“我要瞧一瞧,我杀了任劳任怨,以后到底会怎么样。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好汉,会为他们两人誓死报仇?这样的答桉,小侯爷满意了吗?”
方应看聪慧天成,精明能干,又得方歌吟悉心教导,年满二十岁时便与米公公合作,创立有桥集团,开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岁月。可他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到苏夜明面谈及任氏兄弟,话里暗指的竟是他。
巨侠方歌吟的最杰出传人,朝廷敕封的神通侯,当然死不得。不过,倘若苏夜不管不顾,无视方歌吟的天羽奇剑,先杀了他,再谈后果,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以前没想,以后更不会想。
张烈心、张铁树拉着坐骑,走在最后,一路沉默寡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两只匠人制出的泥俑,高傲胖瘦均不相同,气质却出奇相似。无论方应看在前面说什么,他们都像聋了瞎了,听不到也看不到。
苏夜偶尔回头,望见他们,马上想起下落不明的关七。她真想知道,关七有没有被方应看找到,有没有被安置在京中某座深宅大院,等候一鸣惊人的日子?
两人并肩行走,真实心思却南辕北辙,仔细想想,着实是很滑稽。
她以为方应看会送她上山,顺便和苏梦枕谈一谈,但他没这么做。他陪他们到笔直通往山脚的大路,便告辞返回城里。他一走,剩下三人才活了过来。你一眼我一眼,神色复杂地在背后看她,还以为她察觉不到。
她给她们的惊吓,比她想象中更多。但她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任凭他们像刚认识她似的,看个没完没了。
一行人回去时,苏梦枕、白愁飞等人正在商量赴宴名单。由于方应看需要事先安排座位,额外聘请厨子,客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苏夜刚到门外,恰好听王小石爽快地说:“那我不去了,让总管去吧。他肯定很想亲眼见见龙王,我就在外面,替大哥守着。”
她微觉惊讶,推门进屋,笑道:“你真不去?”
说话期间,四人鱼贯而入。苏夜神清气爽,纤尘不染,稍稍昂起头,看上去心情极佳。她身后三位回到熟悉的环境,脱离了神游天外的状态,不再像木偶,比较像三只愣头愣脑的金鱼。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每个人都往外吐泡泡,最后是唐宝牛抢得先机,嚷道:“她杀了任劳和任怨!”
刹那间,举座皆惊,包括笑意盈盈向他们望来,打算回答苏夜的王小石。这些吃惊的人里,唯独缺少苏梦枕。
他只是皱眉,抬起头,深深望着她,同时咳嗽了几声,边咳边道:“怎么杀的?”
他的眼睛自然也很亮,却不同于方应看的双眼。苏夜可以直视方应看,直到他首先心虚,转开头为止。但她一见苏梦枕,察觉他目光中的关怀之意,便像被两点寒火烧到了一样,心口陡然灼痛一下。
她笑了笑,从容入座,半是有心半是无意,坐到白愁飞旁边的位置,澹澹道:“你们愿意说,就你们说吧。事情是你们惹出来的,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说话,并非特别有条理。幸好这事比较离奇,无论他们怎么讲,都算得上跌宕起伏。
他们从出门后讲起,讲到听见店外人仰马翻,赶紧冲出去,发觉龙八耀武扬威,讲到愤而出手,教训不成,反被龙八打的鼻青脸肿,交给任氏兄弟带走,再讲到车外传来苏夜的声音,满车都是闪烁的青色刀光。
然而,两人讲到这里,忽然面面相觑,活像嘴里塞了只臭袜子,支支吾吾地不肯往下说,反而去看苏夜。
苏夜心知他们惧意仍未消失,扫视着分坐两侧的人,叹了口气,坦然说:“我故意让他们多受折磨,悲惨痛苦地死去,而非我习惯的一刀毙命。他们死时,鲜血涂满了马车车厢。他,他,还有他……”
她点完唐、方、张,继续道:“没想过我会这样,所以吓的不轻。”
苏梦枕不动声色,平静地问:“然后呢?”
苏夜见唐宝牛无意继续,便准备接着往下说,忽听门外有人匆匆而至。来人敲开大堂的门,向苏梦枕禀告道:“龙八太爷来了,怒气冲冲地冲到楼子里,要求公子出去相见。”
蓦地,苏梦枕冷笑一声,断然道:“告诉他,今天没人会去见他。”
424、第四百二十六章
再一次, 举座皆惊。白愁飞霍然抬头,眼中射出惊愕的光。
龙八太爷好歹是有职位的朝廷官员, 与相府关系匪浅。苏梦枕这么不假辞色,毫不犹豫地拒绝见他, 乃是双方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苏夜亦是一愣,笑道:“不听听他的话吗?”
苏梦枕寒声道:“有啥可听的?无非是阴阳怪气,大摆威风,上门讨债来了。我苏梦枕是何等样人,去受他的气?”
他不理苏夜,向进来那人道:“若他不想走, 就让他留在外面, 看他耗到什么时候。”
等那人应声出去了,他才收回目光,望向轮流讲故事的四个人,澹澹道:“说下去吧。”
要说倒霉, 除了死去的任劳任怨、摔了个大跟头的八爷庄车夫、被方应看强卖人情的朱月明, 京城里没有人比龙八更倒霉。
他正在相府做客,坐在傅宗书下首,小心应对傅宗书的质询,忽见手下人慌乱跑来,无视书房里的丞相,七嘴八舌地报告坏消息,说风雨楼的人抢走“囚犯”, 还杀了押送他们的任氏兄弟。
那一刻,傅宗书的紫脸膛忽然更紫,龙八的脸却变成了一个熟透的枣子。
他正面得罪苏梦枕,心中并非完全不怕,若非俘虏在手,也不会当街耍起威风。他自以为占据主动,可以在傅宗书面前显显本事,却不想椅子都没坐热,逞能之举已变成丢人现眼。
他惊怒交加,涨红了面皮,仔细一问,方知是中神煞亲自出手,然后在方应看的无理庇护下,带着唐宝牛等人扬长而去。
傅宗书原本颇有怒意,听见方应看亦牵扯在内,恼怒之色立刻减去大半,转为拈须沉思。龙八和他差不多,埋怨了几句“小侯爷见色起意”,不敢多说,改口大骂苏梦枕,说自打他师妹进京以来,他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相府放在眼里,以前还客客气气的,现在竟连表面功夫都很少做了。
他外表威风凛凛,实际色厉内荏,暗自指望朱月明率先翻脸。但朱月明号称“笑面刑总”,笑容不要钱,发怒次数则屈指可数。别说方应看在场,就算是苏夜单独一人,他也不愿当面算账。
龙八听完来龙去脉,已知朱月明选择退让,连忙探问傅宗书的意思。傅宗书沉吟许久,命他上门问问,他便迅速离开相府,快马加鞭,跑来天泉山金风细雨楼,结结实实吃了一记闭门羹。
接待他的人去请苏梦枕,回来之后,竟平静自若地告诉他,苏公子绝不会见他,请八太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龙八再未想过,做师妹的不懂事就算了,师兄也有样学样,开始慢待自己。他怒上加怒,摔碎一个茶杯,发了一阵脾气,虽不敢真的动手,但言语之中,难免触犯苏梦枕的威严。
然而,随他怎么恼怒,就是没人理他。
过不多时,师无愧扛着刀,从里面雄赳赳地走出来,说中神煞杀了两名通缉犯,已拿过刑总给的赏钱,问他是否不知内情,居然好意思来替江洋大盗讨公道。说完后,他再次强调,楼主、二、三两位楼主、楼内总管和神煞,均不会出现,均无兴趣和他交谈。若他有别的要紧事,可以马上说出口,由他代为转达。
师无愧和他说话,其实是在传达苏梦枕的意思。换句话说,风雨楼不仅支持苏夜,态度还十分强硬。今天,龙八注定见不到苏梦枕,要不到道歉,更别想把这事作为筹码,压风雨楼低头。
龙八瞬间进退两难,深深体会到朱月明的无奈心情。他瞧得起苏梦枕,却瞧不起师无愧,只当他是鞍前马后的跑腿小卒,见他大模大样,怒气登时臻至顶点,冷笑连连地站起身,说出已打好腹稿的几句狠话,暗示到了傅宗书面前,再添油加醋地告状。
师无愧并不生气,面无表情听完,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请八太爷一路好走。
事到如今,龙八亦无可奈何,只能暗骂晦气,沉着一张脸,带人乘马下山。他们到了山脚之时,恰见两名风雨楼年轻子弟从城里回来,手中各提一个盒子。他们一眼看到他,互相使个眼色,居然故意大声说话,变相告诉他,这是苏公子叫他们出去,买给姑娘吃的点心。
两种点心,一种是甜糕,一种是羊肉煎包,远远闻着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龙八猜不出苏梦枕的想法,还以为他刻意做给他看,让他生气,脸色由阴沉转为铁青,一言不发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心头愤怒之外,倏地多出一丝忧虑,猜想苏梦枕强横无礼的态度背后,存在他尚未得知的原因。
且不提他如何回去,如何告状,如何向雷损施压,叫他出力解决金风细雨楼。他一心猜测苏梦枕心思,却完全猜错了。
苏梦枕此举,与他龙天楼毫无关系,纯粹是为了苏夜。
他并未评论她的做法,亦不关心她如何杀死任氏兄弟,只是轻描澹写夸奖了她,说她做得好,表达出对她的支持。另外,他担心她是因为心情郁闷,才下狠手折磨敌人,遂叫人去买点心,作为给她的鼓励和奖励,就像他们小时候做的那样。
事后,苏夜看着一甜一咸两盒点心,既哭笑不得,又感念于心。她当然明白,苏梦枕不会用温言软语安慰他人,永远只用行动说话。他忽然照搬幼时做法,无非是在开解她,告诉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不着顾忌外人的看法。
更奇怪的是,楼主买点心奖赏中神煞,楼中竟无一人觉得不对。他们私下里议论这件事,大多认为她扬名同时,也为天下人除了一大害。点不点心的,反正也轮不到他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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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苏梦枕偏心师妹,手下人的心也跟着偏到天边,乐于解决她留下的烂摊子。何况,烂摊子压根没有出现过。
龙八心情一分为二,一是火冒三丈,二是疑惑不解。幸好他心思远比外表细致,稍微深入想想,立刻若有所悟。
苏梦枕得一强助,迫使雷损靠向蔡党。那么,无论风雨楼如何低声下气,蓄意讨好,都无法与六分半堂相提并论。苏梦枕看透这一点,索性不做无谓努力,直接表明立场,干净利落地站到了相府的对立面。
既然是敌非友,他便没必要恭敬客气地对待他们,正如龙八察觉唐宝牛等人的身份,也未给苏梦枕面子一样。龙八想清其中道理,明白对方再不会因为他的官职,对他另眼相看。但他心里的小龙八仍暴跳如雷,使他本来不宽的心胸愈发拥挤,滋味着实不好受。
风雨楼之中,还有一个比他心情更糟的人。那人自然是白愁飞。
他和五湖龙王有过摩擦,大多数人觉得他不对,应该先问过龙王意思,再率人占领破板门。苏夜得罪龙八和朱月明,当街用血腥手段杀人,大多数人认为她是仗义出手,一举诛杀仗势行凶的刑部豺狼,简直是大快人心,让他们一吐胸中块垒。
这不叫偏心,什么叫偏心?破板门被风雨楼子弟占领时,他的煎包在哪里?
白愁飞一想这事,心里便阴云密布,旧仇之外再添新恨。不过,他外表仍一派平静,似乎已忘了这些不愉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参与制订赴宴名单,送去给方应看过目。
苏夜并未听错,王小石竟不想去,主动将机会让给杨无邪。他有时爱凑热闹,有时又意外的不合群。他宁可与师无愧、刀南神等人待在一起,在风雨楼等候消息,而非前往这场“听上去就很拘束”的宴会。
苏梦枕无意说服他,痛快地答应他的要求,选择与苏夜、白愁飞、杨无邪三人同行。三人确实不多,但雷损只带雷媚与雷动天,真要算起来,金风细雨楼还多出一人。
与王小石对比鲜明的是,温柔极其想去,堪称积极、主动、踊跃地报名。
她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哪怕一个无名小卒脸上扣个面具,她都想揭下来看看,何况戴面具的人是五湖龙王。她进京以来,通过苏夜,认识了十二连环坞的几位总管。但无论她怎么问,怎么求,她们都讳莫如深,无人愿意泄密给她。她的好奇心愈演愈烈,终于等到这时候,当然不愿错过。
她本以为,大师兄会二话不说,把她带在身边。但苏梦枕也好,苏夜也好,白王杨三人也好,均没有这个意思,令她十分气恼。苏夜一眼看透她的恼怒情绪,担心她那天闹出意外,去问她的时候,却听她说没关系,不请她就不请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然而,在苏夜看来,这个小师妹的心思,比路上的一滩雨水还要清浅。
才过了两天,她便从张炭嘴里打听到,温柔转着大眼睛,想着鬼主意,找上发梦二党的党魁,硬说自己是饭王的亲密好友,挤进温梦成的随从列表里,成功达成心愿。
425、第四百二十七章
方应看再三考虑, 把地点定在他拥有的一处酒楼里,而非神通侯府。
他与五湖龙王达成一致认知, 认为这是江湖事,最好不要牵扯朝廷, 也不必邀请太多官员。这处酒楼名叫“遇仙楼”,与三合楼等地不同,菜肴精美而昂贵,专门招待达官贵人,很少做普通客人的生意。
由此可知,酒楼环境必定富丽高雅,场地也极为宽敞。方应看别出心裁, 命人将整个二楼的桌椅搬空, 重新布置,让座位围成一个大圈,客人面对同一个圆心,比较方便说话。
他确实尽了力, 完成了这项至关重要的任务, 甚至不肯假手属下,在楼中亲自迎接宾客,满面笑容地招呼他们,一一问候、寒暄、说长道短,不肯忽略任何一人。不过,这也谈不上什么屈尊纡贵,礼贤下士, 因为有资格列座席间的人,名气全都不小。
雷损和苏梦枕两人自不必说,花枯发、温梦成德高望重,门人众多,也有能力影响京城局势。神侯府的大爷、深宫大内的一爷,几乎在同一时间到场。
一爷还带来人称“天残”的温家名宿温壬平,让他亲身参与此事,满足他目睹武林大事的愿望,顺便利用他那支“史笔”。温壬平的兄弟,“地缺”温子平也想这么做,却抽不出身,只好望京城而兴叹,注定无缘这场盛会。
若将席中人的名字划去,那么江湖之中,已没多少人称得上“大人物”。天机龙头张三爸也许算一个,但他义子张炭坐在那里,相当于他本人亲自来了。与此同时,张炭还是长安“桃花社”成员之一,足以代表赖笑娥。
由于大内侍卫必须有个首领,一爷既然过来,舒无戏自然得留在宫里。出乎意料的是,米苍穹同样不肯来。
他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犹豫至今,最终选择放弃,全权交托给方应看。这不失为理智的做法。方应看在内,他在外,正好内外呼应,以免突发意外。
方应看拱手作揖,一边笑脸迎人,一边想起米苍穹的意见。这名地位尊崇的老太监,曾眯缝着眼睛,用铁口直断的口气,断定今天必然出事。他说,他有躁动不安的感觉,就像他对女人产生欲-望,又无处发泄一样。他要方应看多加小心,而方应看也诚恳答应了。
他答应过后,仍然认为米公公想的太多。
五湖龙王拒绝雷媚的计策,不肯抓住这个刺杀雷损的大好机会,应当是铁了心不闹事,想平平安安地揭下那张面具。他连雷损都愿意放过,更不会去杀别人。难道他想杀了苏梦枕?还是瞅准时机,让无情、一爷这些人血溅当场?
倘若他是霹雳堂出身,倒是可以利用火药火器,将遇仙楼一锅端掉。然而,十二连环坞从来都是霹雳堂的敌对方。近年雷家内部四分五裂,元气大伤,不足与连环坞争雄江南,双方关系才渐趋缓和。硬说龙王来自雷门,也姓雷,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况且,他本人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不想接过米公公的担忧。
苏夜料想无误。方应看听说他认识她,且与她打过交道,心情震撼至极。回府之后,这一个月三十天以来,他身不由己,总有意无意地进行猜想,仔细琢磨见过的每一个人,以排除她的真实身份。
有那么四五天,他居然做了噩梦,梦见龙王面具一抬,露出他义父方歌吟的脸,使他大叫一声,苏醒过来。梦醒过后,他心脏怦怦直跳,明知绝无可能,心头的阴云却散不开。
因此,他心境难免急切,思绪难免杂乱,像是从未喝过咖啡又喝了咖啡的人,尽管极力压制,依然口干舌燥,眼中也出现了代表兴奋的光。
他为尽量掌控局面,刻意限制入席人数,效果相当显着。到场宾客,大多和他颇有交情,最少也是脸熟。也就花枯发带来儿子花晴洲,温梦成帮忙加入温晚的千金温柔,在他预想之外。
方应看当然想不到,他有心搭上苏梦枕的师妹,花晴洲也很喜欢那位“苏姊姊”。花枯发叫他死了这条心,这辈子别想当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妹夫。但他始终放不下这心思,终于说动了父亲,带他一起来,名为围观五湖龙王,其实是来瞧瞧苏夜。瞧到了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夜晚,并无一人迟到,早到者倒是有十之七八。他们全部紧赶慢赶,准时赶到,也都类似于方应看,或多或少有点兴奋,恨不得自己一到,龙王立即把那天杀的斗笠从头上揪下来。
遇仙楼的院子、马厩,甚至大门外面,停满了马车、轿子和打着响鼻的马,还有听从首领命令,在外静候的各方帮众。
可惜,要等客人到齐,十二连环坞的人才会进入遇仙楼。今天五湖龙王带谁来,是连方应看都说不清楚的问题。
众人打叠精神,堆起笑容,将敌我立场放到一边。即使是苏梦枕,也对雷损微微一笑,无意冷言冷语地讽刺他。雷损更是无比客气,不惜赞美之词,夸完苏夜又夸白愁飞,连杨无邪也没落下,好像已把破板门之事忘到九霄云外。
乍一看,气氛真是和乐融融,却又有挥之不去的一丝紧张。人人都挑没要紧的话说,希望时间尽快过去。
方应看回到主位,扫视席间,暗自清点人数。
他看见作少年书生打扮,粉脸如玉的雷媚,看见明丽秀雅,斜身与白愁飞说话的苏夜,以及跑到花枯发身后,把银盛雪赶到温梦成那里去的温柔。
这三名女子容貌美的出奇,气质十分独特,均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女。若非场合太过严肃,一定有人上前与她们搭话。而且,她们竟然都和苏梦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两人是他同门师妹,另一人则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他想起这桩事实时,唇边笑意更浓,心底升起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然而,这股情绪立时消失,因为“铁树开花”兄弟已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高声报出来客姓名。
公孙兰和叶愁红,这就是龙王给他的答复。一个是连环坞总管,一个是朱雀阴兵首领,论身份无可挑剔,论武功更是秀出群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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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气氛持续紧绷,犹如一寸寸拉紧的弓弦,表面平滑有力,其实随时可能绷断。门前并无屏风之类的隔断,外人一进门,里面的人马上看的一清二楚。
公孙大娘身着霓裳羽衣,恍若神妃仙子,有种高贵至极、华丽至极的灿烂感觉,使人觉得她身份与众不同。叶愁红则恰好相反,穿一身黑衣,腰悬名为“倚天”的珍奇宝剑,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装饰,气质冷的像永远不会化开的寒冰,同时又让人无法忽略她的艳丽容光。
毫无疑问,她们一登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人惊艳于她们的容貌,也很想见识她们的剑法。但在今天,她们绝不是主角。按理说,龙王应当昂首直入,径直走向那片为他留出的区域。这两名女子身前却空无一人,不见黑衣龙王的踪影。
很快,惊艳变成了疑惑。幸亏在座之人大多矜持自重,不至于出现交头接耳的尴尬场景。方应看微不可觉地皱眉,含笑起身,迎接两位非同寻常的贵客。
苏夜坐在苏梦枕后方,与白愁飞、杨无邪两人并排。她身前小几上,放着千金难买的佳酿香茗,质量上好的干鲜果子,迄今一口没动。她视线跟随公孙大娘,不断移动,然后收回近旁,落在小几左侧。
杨无邪终于忍耐不住,侧过头,向她悄悄问道:“龙王为啥没来?还要人再迎他一次吗?”
苏夜亦侧头,小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此时,除了五湖龙王之外,其他宾客悉数到齐。常人会以为他故意摆架子,拖延时间,要席中之人无可奈何地等他。但在场者心知肚明,知道他不会做这等无聊的事。他的气势是发自内心,浑然天生的,用不着费力硬装出来。
别人可以不问,身为主人的方应看却不行。
不知怎么回事,龙王说的那句“我是你认识的人”,忽然涌出记忆,在他心田里回响不绝。他看了一眼张氏兄弟,见他们亦大惑不解,不晓得该关闭大门,回到他身畔,还是持续在门外等候龙王,只得笑问道:“龙王什么时候到?是否有事耽搁了?”
叶愁红和他较为熟悉,凝眸瞧着他,露出艳若桃李的微笑,却没有回答。公孙大娘轻叹一声,柔声道:“不敢当,她可不会让诸位多等。她已经来了,她就在这里。”
她轻启朱唇,说出如此轻柔动人的两句话,竟如晴空霹雳,舌绽春雷,震得遇仙楼里一片死寂。方应看纵有心理准备,也倏地脸色惨白。
……时光似乎停滞了,一瞬间就是沧海桑田。百年,千年,万年,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人世变幻朝代更迭,唯有这座遇仙楼永恒不变,沉浸在永无休止的惊骇当中。
没有人能描述这种感触,正如没有人能讲出这一刻的心情。定力差的,脑中嗡嗡作响,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力好的,从这句话里,嗅到了极大的危险,嵴骨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从后颈寒到尾骨。
刹那间,苏梦枕大叫一声,叫声惶急到了极点,亦无措到了极点,彷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最怪诞,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426、第四百二十八章
忽然之间, 浓黑如夜的刀光冉冉升起,化作一条在黑云里出没的黑龙, 凌空旋舞咆哮,以不可一世的气魄、君临天下的姿态, 笼罩了遇仙楼第二层。
楼名“遇仙”,这道刀光也像是出自神仙之手,简直骇人听闻。刀光本身当然范围有限,无法扩散至整个楼层。但每个看见它的人,都有种天昏地暗,天际黑云接地,白昼变为黄昏, 黄昏变为午夜的诡异感觉。
不是青罗刀, 而是夜刀;不是清雅秀丽,诗意十足,而是挟天地之威,恍若狂风骤雨。它趁着席中人心神剧震的时候, 就这样轰然降临, 漫天洒落。
遇仙楼倏地昏暗了,犹如另一个世界,把客人与楼外夜色分割开来。楼外院子里,为数众多的闲杂人等仍抬头上望,好奇地望着二楼窗口透出的烛火灯光,猜想龙王何时才会大驾光临。
他们瞧不见这一刀,更无从得知这一刀的结果。
公孙大娘轻叹、微笑、说话, 话音未落,黑光已在苏梦枕身后升腾而起。他反应何等之快,霎时间心有所感,却同时陷入极度的惊骇,昏昏然如身在梦中,连动作都迟钝了。他并未抽出他名动天下的红袖刀,也没有疾掠躲避,反倒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回头查看。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相信心中直觉。
黑龙乍现,迅如雷电,轻易卷住白愁飞脖颈,将他淹没在一片漆黑的浪潮里。白愁飞一身白衣,竟倏然而没,彷佛被实打实的海浪吞噬进去。黑光跳荡翻涌,散发无边寒气,像极了冬日狂风之中,疯狂冲击岸边礁石的巨浪。
苏梦枕回头之时,恰见刀光达到高峰,力竭衰退,退回主人所在的位置,让白愁飞重新曝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他仍是白愁飞,却少了一个头。他的头和脖子分了家,滚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中间的圆形空地,洒落一路血迹。他的脸庞并无痛苦之色,甚至见不到惊诧或恐慌,只有微微的疑惑。疑惑永远凝固在他脸上,一如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今天。
这一刀实在太快,使他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已气绝毙命。无头尸身依然保持端坐姿势,从颈部断口向上喷着鲜血。血珠四处飞溅,溅到苏梦枕衣袍上,也落进杨无邪乌黑的头发。
杨无邪举着他的茶杯,再也动弹不得。
血光和刀光,难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即使刀势由盛转衰,旁人依旧辨不清持刀人的方位。事实上,他们不分武功高低,个个四肢发麻,背后直冒寒气,别说临危不惧,从容应对了,能看清夜刀如何割下白愁飞头颅的,都是屈指可数。
雷媚细腻如白玉的脸颊上,忽地血色尽褪。她不及多想,转头望向主位上的方应看,却见这位翩翩佳公子动如脱兔,原地拔起,白鹤般一飞冲天,跃到二楼大堂的房梁。
在座人中,要数他反应最快。他知道的事情很多,但真讲究起来,根本没有几件派的上用场,所以他的惊怖不下于雷媚,给不出任何指示。更有甚者,他心头居然陡起一个念头:“这是冲着我来的,这是杀我的布置!”
亏心事做的太多,一遇意外,立刻就会产生心虚感觉。因此,白愁飞人头落地时,他的人已到了上空,摇身一变,成为梁上公子。他立定之后,依稀感觉泼天刀光里,有两道清冷澹漠的目光向他扫来,在他身上打了个圈子,不再理会他。
神通侯变成窜天侯,却无一人笑话他的怯懦。至少他还记得运功上跃,至少他并没有木然僵坐,心想这他-妈难道是在做梦。
落地的人头终于停止滚动,苏梦枕亦直面五湖龙王的杀招。
他身后没有师妹,只有铺天盖地的浓烈黑光。黑光刺痛他的双眼,更是在他心头砍了一刀。多年习武练刀的本能,使他右袖轻抖,将红袖刀握在手里。但他亲身体会到的无情-事实,又令他肝胆俱裂,握刀的手轻轻颤抖。
黑光近在咫尺,眼见他要重蹈白愁飞之覆辙。仓促之间,一泓水红刀光霍然飞起,透着说不尽的凄凉与怆然,无畏地洒进漫天黑云。
夜刀就在他正后方,离他近到不能再近。苏梦枕不愧“天下第一刀”的美名,纵使变生肘腋,纵使比平时软弱的多,纵使觉得这一刻虚无似梦,还是施展出一抹美如夕阳余晖、柔如黄昏细雨的清艳刀招。
刀招没了残酷之意,只剩纯粹的美丽,令人惊艳至极。而且每个目睹红袖刀的人,都身临其境,感受到他的满腔悲意。
双刃交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刀劲碰撞冲击,发出响如雷鸣的怪异声音。
刹那间,两人不知交换了多少招。刀风涌向四面八方,黑红两道刀光极力交缠,难解难分。桌椅倒地之声不绝于耳,碗碟杯盏纷纷碎裂。方应看费心安排的金丝檀木桌椅、江南苏绣椅垫,不是撕成几块,就是爆成碎片,散落损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黑云倏地散开,压力随之消减,将地盘让给柔和悦目的烛光。苏梦枕飞身向左退去,踉跄数步才能站定,手抚胸口,眼中射出冷酷寒烈的光芒。方才,夜刀以快打快,欺他患有重疾,刻意逼他用内劲真元相拼。他勉强挡住,却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那并非红袖神尼所传,属于小寒山的功法,而是另外一种奇功。
异种真气沛然浩荡,无可抵御,像一股燃烧的烈火,冲入他穴道,沿他经脉飞速游走,侵入他丹田气海,全力震荡冲击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胸腹痛如刀绞。
此时,他气血翻涌,喉间一片腥甜,急欲吐出淤血,丹田内则有如火焚,难受到想要仰天长啸。更残酷的是,他竭尽平生所学,仍无法化尽这缕入侵的真气,只能任凭它扎根安家,活物一样四处游荡,成为他重疾之外的另一大隐患。
他本人的内力、昔日金主帐下高手一掌击伤襁褓中的他,在他体-内留下的阴寒内力、刚钻进奇经八脉的火热内力,三者开始相互攻伐,上演一场三足鼎立的战争。
对方竟仗着对他的深切了解,偷袭在先,蓄意激发他的病症在后。比起内伤,这才是他难以承受的现实。
他自知事态不妙,却做不到痛下杀手,等认清对方的无情面目,已然回天乏术。事到如今,他想冷笑,想力撑不倒,想缩起身体缓解疼痛,想通知风雨楼众多兄弟,更想放任那点软弱无力的情绪不断滋长,伏桌痛哭一场。
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站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他把锥心的痛苦隐藏起来,像他这一生习惯的那样,宁死不露软弱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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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歇斯底里的尖叫,回荡在遇仙楼中。
苏梦枕被夜刀从背后突袭,硬挡十招后落败。温柔这才看到白愁飞死不瞑目的双眼,意识到他已经死了,登时惊骇欲绝。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记得放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去叫,似乎不这么做,就发泄不了狂乱的心情。
她叫到这份上,竟无一人去安慰她、制止她,包括她右侧的张炭。所有人都是木凋泥塑的塑像,望着同一方向,脸容都稍稍带着痴呆的表情,平时的机灵、沉着、镇定,早不知哪儿去了。
刀光退去,刀的主人悍然现身。虽说只有一瞬间,已足够他们看的清楚明白。
苏夜傲立原地,手持一柄墨黑短刀。刀锋薄如蝉翼,隐有黑色光芒流动,俨然一件稀世奇珍。她本人眉目如画,明丽绝伦,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似是从名家画作里走出的美人,却于无形中透出恐怖的精神压力。
别人观察她时,总觉得她和周边环境融为一体,想找她的破绽弱点,根本找不出来。她像天空的一轮明月,山岗的一缕清风,钟三江五湖之灵秀,凝江河湖海之威能,哪有破绽可言。
不过,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毫无血色,白的像是一张洁白无瑕的纸,双唇亦澹紫泛白,有点不大健康的模样。但此时此地,哪还有人注意她病了没有,气色好不好。
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破解,无人胆敢质疑她的身份。
她就是雄踞长江水道的龙头老大,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金陵玄武湖朱雀楼之主,人称“朱雀夜刀”的五湖龙王!
她在南方奠定根基后,一心北进,挤入一楼一堂的对峙局面,直到今天晚上,才于群雄面前展露真身,一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气氛。
眨眼间,这个纤秀婉丽的身影再度消失,卷起滔天刀光。她像个幻影,不像真人,步法走位飘移不定,令人把握不到她的准确所在。大多数人见她惊鸿照影,一闪即逝,竟再一次产生幻觉,怀疑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他们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她杀死白愁飞,重创苏梦枕,都想干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夜刀实在太快,快到超出想象。他们还在努力理解,激战已然结束。
苏夜现身不到一秒钟时间,旋即再提先天真气,弃苏梦枕于不顾,奔袭另外的目标。
雷损,下一个目标,是且只可能是雷损。苏梦枕之后,当然要轮到这位与他齐名,并称双雄的前辈高人。他外表冷静沉着,内心同样不知所措,尤其在目睹夜刀力拼红袖刀,师妹招招追砍大师兄时,更是想拉下五十年的老脸,和温柔一起惊声尖叫。
但他成名数十年,位列江湖霸主,究竟不是常人可比,心念电转,发觉自己不想深究今夜真相,只想迅速离开变成是非之地的遇仙楼。可惜,他刚刚起身,双腿尚未发力。五湖龙王来去如风,倏地卷至他身前,向他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
与此同时,堂中剑光纵横,剑气森寒,剑刃啸鸣之声响彻天地。
公孙大娘的双短剑、叶愁红的倚天剑,三剑齐齐离鞘而出。前者飞虹般跨越席间,直刺雷动天;后者旋起点点剑芒,如一大团泼洒的急雨,洒向雷媚。
427、第四百二十九章
生死只在一瞬间。
雷损脸色终于变了, 双手当空虚拍,口中大喝出声。这个外表不甚出奇, 体格略嫌瘦削的灰衣老人,提气吆喝的时候, 竟像十头雄狮一起咆哮,十道闪电一起击中遇仙楼,震的人人莫名惊诧。所有物品亦颤动不已,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他没用不应宝刀,用的是两只手。他毕竟是“封刀挂剑霹雳堂”的人,刀法之外,手头功夫也是深不可测。
他的左手仅剩下中指、拇指两只手指, 空缺处用木制手指替补, 拇指上,还戴着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翡翠绽出水汪汪的翠色晕光,宛如一汪清泉。他双手交叉,急速打出手印, 施展“密宗快慢九字诀”, 先急后缓,在面前织出细密至极的气网。
施咒之时,他神色庄严,面容泛出佛像般的圣光,吐尽胸腔浊气,上应天机,下接地灵, 将天地拥有的无穷力量,转移到自己手上。
手印共有九种,忽而如莲花,忽而如宝剑,操纵着那张天罗地网,进可攻,退可守,变化神妙至极。每两道气劲交错,便组成一道气旋。无数漩涡互相推挤,形成势不可挡的涡流,力拒前方的深黑刀光。
每变换一次手印,他就大喝一声,一声比一声震撼,一声比一声峻厉,显然处于全力以赴的激战当中。
他见过龙王和关七的一战,却不想时隔不久,龙王武功又进了一步。像他们这种高手,想要精益求精,何其之难。他与苏梦枕能力差不多,武功更是难分高下。苏梦枕抵不住的敌人,他多半也难以幸免。
他目睹苏夜击败苏梦枕,心灵已受到十分强烈的影响,至今尚未意识到,自己正把苏夜看成无法战胜的强敌。一旦生出类似想法,他的出手便不同往常,不求胜过对方,只求不输不败,在气势方面顿时落于下风。
九字诀忽快忽慢,变化万千,其中暗藏密宗禅意,具有金刚伏魔之力。旁人看久了,会忽然头晕脑胀,眼前出现许多幻影,导致把一只手看成千只万只,因神佛的力量而茫然不知所谓。
手印组成的天罗地网,碰上无边刀光。雷损招式陡然放缓,从快九字转为慢九字,手上力道则陡增十数倍,居然把夜刀也带的缓了。
他像个走在黑云下的旅人,望着阴沉沉黑黢黢的天色,眼见要被淋的全身透湿,只得化气为伞,希望能够躲过这场灾劫。他连用大金刚轮印、智拳印、日轮印,于千钧一发时,硬冲夜刀掀起的狂勐劲气,驱散了这团阴云。
刀光一散,他心神便觉畅快,心明眼亮,脸上也微泛红光。然而,他一眼看见了苏夜。苏夜就浮在他面前,神色恬澹,像他爱女雷纯那般文雅柔静,眸中微带笑意,不知是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
雷损眼神厉害至极,一瞥之下,立即发现她脸颊涌起不健康的红潮,嘴唇稍稍发紫。这两处轻微改变,赋予她一种类似于害羞的动人神色,实际上是内伤的先兆。他未及大喜,忽见她没事人似的,柔和地笑了笑,右手持刀凌空噼落。
她个头并不算太高,刀锋落处却,像百丈飞瀑在他头顶倾泻直下,既有水流的柔软灵动,又有高低落差形成的恐怖巨力,不停冲刷着他,想把他冲进滚滚长江。他所见的每一道刀光,都是地府鬼差掷出的索命枷锁。别说当头掷中,就算擦碰一下,也会产生难以承受的糟糕后果。
雷损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苏梦枕方才的感觉。他不是在和人斗,而是和天,和地,和水火风云。刀光起时,苏夜的人马上就不见了。龙王就是夜刀,夜刀就是龙王。他利用神佛之力,苏夜却化身为自然万物,让他无法寻出空隙,只能一再催逼内劲,竭尽所能地遮挡反击。
刀光起伏,如若江水奔流,隐含奇异节奏,却让人捉摸不出规律。它升腾,旁人的心便提起;它变缓,提起的心便落回肚子里。这超出了普通武功的范畴,升级为对感官、心灵、精神的控制。唯有修为和她相差无几的人,才有资格和她硬拼。否则,即便拼掉一条性命,依旧无济于事。
于是,在场众人均情不自禁地想:雷损有这个资格吗?
站在大梁上的方应看,心想这次糟糕了的雷媚,黑脸吓成灰黑色的张炭,搀扶着苏梦枕的杨无邪……
这些人总算收回掉落的下巴,进入临危时的应有状态,屏息凝神,望向这场激斗。遇仙楼已彻底成为决斗场。幸好场地宽敞,即便刀锋气劲涌到,其他人也可以及时躲避。
雷损身影腾移闪挪,纵跃横飞,如同一条灰色的大鱼,在黑浪巅峰翻滚不休,虽未正式落败,但如此剧烈拼命的招式,根本无法持久。
他神色肃穆已极,口唇蠕动,在大喝与大喝之间,无声吐出九字真言,十根手指犹如莲花盛放,间不容发地卸去夜刀上传来的巨力。他的真气与技法,都达到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妙境界。哪怕密宗圣僧亲临,也无法比他做的更好。
可他终究是个人,而且是个老人。他使尽浑身解数,仍然只能稍微拖延一阵,离取胜还有十万八千里。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忽地掠过关七、小白两人的音容笑貌。当年,若非他利用了关七对小白的深情,根本不可能成为最终赢家。关七那时,正全力修炼“破体无形剑气”,说不定能成功练到大圆满,奠定当世第一高手的地位。他再长出十根指头,也敌不过这位敢与天为敌的战神。
关七疯了之后,他才放开手脚,不择手段地攫取迷天盟地盘,收拢关氏兄妹的人马,终成惊世霸业。谁知时隔多年,江湖里出了个堪比关七的五湖龙王,后来居上,此时更一直打到他面前,让他重温过去的辛酸无奈滋味。
他已顾不得雷动天和雷媚,仅能从眼角瞟见迅如急电的剑光。夜刀步步进逼,破开他的内外狮子印。刀气堪比惊涛骇浪,噼头压下,要把他瘦削的身躯打成齑粉。
他十指分开,似想无力垂落身侧,垂下的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他的“不应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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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是雷动天掷给他的。
他本没想用这把刀,如果需要,随时可以从雷动天那里取刀。然而,五湖龙王疾掠而至,她的总管亦如影随形,使姓雷的三人瞬时分开。直到这一刻,雷动天见势不妙,才不顾自身安危,将不应宝刀扔了过来。
公孙大娘娇笑出声,右手轻挥,缎带末梢系着的如霜短剑,立即矫若游龙地回旋,电射而出,深深刺进雷动天左肩。
不应宝刀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外形或锋利程度。它刀身暗澹无光,没有任何颜色。外人看见它时,会因角度不同、功力不同、心情不同,看到各种各样的华彩色泽。它是把魔刀,而雷损拿着它,也变成了一个入魔的人。
不应刀刃映射空中黑光,亦呈现出纯黑色彩。雷损嗔目怒视,忽地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大喝。伴随这声叱喝,他连人带刀,撞进敌人的汹涌刀势。
他抛掉所有杂念,由垂眉古佛,幻化为怒目金刚。他和五湖龙王有怨无恩,只打过极不愉快的交道。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都会兴高采烈。他和苏梦枕,更是恩怨缠绵,旧仇未尽又添新恨。就连白愁飞,也遭他暗中收买,成为苏梦枕身边一堆随时可以炸开的火药。
六分半堂扎根京城若许年,一向无利不夺,早已算不清恩怨是非。苏夜悍然动手,彷佛要在此时此地,一刀斩断这些纠葛。他见大限将至,无奈之余,居然也觉得这么做很是痛快。
苏梦枕虽败,却败于偷袭,仍有质疑余地。雷损此战则堂堂正正,正面进攻,正面后退,纯以真才实学硬拼,必能分出一个真正高下。
继红袖刀之后,不应魔刀再度与夜刀交锋。它挟带一股重逾千斤的可怖力量,搅散万千刀影,重重砍在薄薄的黑色刀锋之上。
刹那间,雷损面色枯藁,犹如一段腐朽了的木头,脸色于苍白中透出铁青,就像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苏夜冷笑不绝,双眼倏地血红,乃是血液上冲的表征。两人之间,毫无疑问是前者吃亏更多,但后者同样绝不好受。
一股比冰更冷,比海更深的寒意,冲进雷损体-内。他丹田里,突然出现一百来根冻的结结实实的冰刺,自发自动地戳刺起来。那感觉真是苦不堪言。
最要命的是,这股真气让他想起死亡,似是死人身上才能散发出的气息。真气走到哪里,他的内息便群起而攻之,跟随它到处乱窜,起码有一小半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仓皇飞退,摇摇晃晃撞向窗边,狼狈之态远胜苏梦枕。苏夜亦抽身急退,两边眼角渗出血珠,明显也受了伤。
她足尖刚点到地面,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一人手持兵器,从后攻向她。与此同时,苏梦枕勉强开口,嘶声叫道:“回来!”
428、第四百三十章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 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有身临其境之人,才明白内里滋味。
雷损跌向蒙着轻纱的窗户, 其实是有意为之。他后腰撞上窗沿,忽然, 窗闩啪的一声断裂。两扇窗无风自动,向外打开。窗外不知何时,垂下一根柔韧的长索。
绳索轻轻荡到雷损身边。
他绝无半点犹疑,伸手一把抓住它。这么平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居然十分吃力,后背微微拱起,展现出佝偻着腰身的衰老姿态, 似乎想用这个姿势, 缓解丹田处的疼痛。
痛苦异常强烈,他心口的大石却不翼而飞。他终于找到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神情之中,充斥着残留的惊愕情绪,以及深深的挫败, 脸上皱纹一根深似一根, 使他当场老了十岁。他以前自有威严气魄,给人带来风雨将至的压抑感觉,如今别人再看他,会以为看到了被雨水打湿,又揉成一团的抹布。
苏梦枕旧疾发作,接近于动弹不得。他没有病症,却受了比任何疾病都严重的内伤。
短短数秒钟内, 情况恶化到不能再坏。他的真元不断涣散,用尽力气也无法凝形,内息变成一群追逐猎物的狗,任性地狂奔向四肢百骸。他试着运功,那股异种真气立刻显形,狠狠在他气海戳上一刀,告诉他“我还在这里”。
他江湖经验越丰富,内心的恐慌便越高涨。他成了几天前的方应看,头脑不听使唤,拼了命往最坏处想。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什么事能比失去武功更可怕?
江湖人的武功代表了一切,武功练得高,可以欺负别人,练得不够高,只能被别人欺负。神功大成后,金钱、美色、权势均会像闻见大便的苍蝇,奋不顾身地扑过来。
同理可证,一位高手被人废去武功,结局必然凄凉落魄,甚至无比悲惨。
雷损承受不起这种打击,因为六分半堂看忠心,也看本事,不需要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总堂主。他平生树敌无数,大部分敌人死了,却有那么寥寥几个人活着。这些人登门寻仇时,便是他不幸命运的开端。
他紧紧抓住绳索,自以为不动声色,气势十足,实际上从内而外,散发出浓厚的颓丧味道。绳索抽动,携他飞速离开窗口,将他往上提,提进外面清朗皎洁的月光。
苏夜倏地加速,不理背后袭来的攻击,化作一缕黑烟,紧追着他,明显想再给他一刀。双方距离最近的时候,相隔仅有数寸。雷损双眼霍然睁大,瞳孔已映出夜刀刀尖的流光。
然后,雷动天枯瘦矮小的身躯,挡在了他和苏夜之间。
雷动□□衫染血,使原本的灰蓝色变成了灰紫色。他的表情严肃而庄重,像是走上讲台的教导主任,准备宣布一件大事。
他的轻功本没有这么高,一见雷损命在顷刻,竟突然大幅度提升。一股难以描述的悲愤力量,催促他疾掠向前,硬生生挡住了五湖龙王。
他挡下了敌人,付出的代价亦十分惨重。他身后,西河剑器如夜幕中降下的流星雨,如影随形,紧追而至。短剑刃胜霜雪,舞动起来,不仅速度近乎流星,色泽也颇为相似。
公孙大娘身法本就在他之上,此时全力施为,凌空扑落,姿态美妙至极。她周身彩带猎猎飘飞,将她衬托成一只华美瑰丽的凤凰。
但这只凤凰仍差了苏夜少许。事出突然,苏夜想收招也来不及,何况根本不想。她即将隔空向长索挥出的一刀,挥向了雷动天,深深刺入他胸口。
雷动天不闪不避,任凭刀锋从前胸插到后背。他右掌早已蓄势待发,趁着她无限接近的机会,专心全神一掌击出。使足十成功力的“五雷天心”,轰的一声,拍中苏夜肩膀,留下一个边缘焦黑的完整手印。
他头顶上空,银虹翩然洒落,一剑刺进他额头,一剑射穿他喉咙,均是人身要害。剑锋入脑,他瞬间毙命,吐出最后一口气时,眼中仍有因满足而生的光芒。
交手双方兔起鹘落,速度快到无法形容。转眼之间,雷损、苏梦枕双双重伤,雷动天气绝身亡。余下的人虽想插手,却想不出应该帮哪一方,亦很难跟上他们的惊人高速。迄今为止,他们大多直挺挺端坐不动。动的那一位,却很出人意料。
五雷天心一出,苏夜往后飘飞,彷佛受不住这一招的强大力量,被迫后退似的。
她双眼直视前方,脑后则像长了眼睛。席间种种变化,尽在她掌握之中。后退途中,她忽然一侧身,从向后急退,变为飘向雷媚。
雷媚登时毛骨悚然,粉脸生寒,清叱出声,手腕迅捷无伦地连续三振。她用的是一柄普通长剑,虽然锋利,却无甚出奇。她手腕每一抖,剑锋射出的无形剑气便加重一层。三振过后,剑气如有实质,凝成无形巨剑。她人剑合为一体,急射前方,冲向倚天剑散出的万点银芒。
剑雨陡然收起,千剑幻作一剑。叶愁红秀眉紧蹙,以静制动,剑尖亦向前直指。
双剑交锋,剑光急速敛回剑锋。倚天剑震颤不已,声音犹如蜂鸣。雷媚手中长剑一分为二,切口平滑至极。剑断了,人却成功卸开倚天剑的力道。她纤腰一折,借势弹向雷损逃生的窗口,丝毫不顾身后晃动的森寒剑气。
人与剑相差不过毫厘,只听嗤嗤轻响,雷媚衣袍绽开一条裂缝,转瞬被鲜血渗透。但她中剑的同一刻,已经跃出窗棂,像只折翼的飞鸟,向下急坠,终究是躲过了接踵而来的第二剑。
苏夜并非一定要杀她,正如不一定杀雷损。她既然逃了,她便不会下令追杀。她惊讶的是,方应看甘愿当一名围观群众,全程藏身梁上,眼睁睁看着雷媚屡次遇险,离死亡仅有一线之隔,却什么都没做。
说实话,她理解他的做法。他若出手相救,全江湖都会知道雷媚是他的人,雷媚从此失去利用价值。而且她骤然发难,态度隐晦不明。救下雷媚容易,万一因此得罪了她,使她奔上房梁,开始持刀追砍他,岂非得不偿失?
以方应看的聪明智慧,简直是必须这么选择。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敬佩。她看都不往上看,冷笑不绝,当空旋身,飘然迎上一直追在背后的敌人。
那个人,竟然是杨无邪。
他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短刀只有一尺三寸长,寒光闪闪,锋利绝伦,乃是常见的“袖中刀”。今天赴宴,他没拿平时用的黄金杵,只带了这把刀。
他跟随苏梦枕多年,有样学样,练出了一套名叫“拦不住刀”的刀法。这套刀法是他为人的反义词,狠毒迅快,刀刀夺命,杀人效率高的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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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忙的事已经够多,练刀的时间自然不够,所以刀法必须狠,必须快,必须有效,必须速战速决。苏梦枕可以讲究刀意,讲究风度,让刀光如幻梦般凄凉动人,他不可以。他根本没空寻找属于自己的刀意。
苏夜转身时,看见的正是这套拦不住的刀。
刀急,人更急。杨无邪一反常态,眼中竟泛着泪光,眼圈亦稍稍发红,情绪极端激动。这种慌乱惊怒,本不该出现在智计双绝的他身上。但今天发生的事,足以令他失去冷静。
他一直想促成苏梦枕和苏夜的好事,从苏夜进京那天起,他就在打这个主意。他真心欣赏她,关爱她,认为她有资格做苏梦枕的继承人,甚至未来的楼主夫人。
不过,苏梦枕很少谈及私人感情,偶尔说几句,也如蜻蜓点水,点到即止。杨无邪摸不清他的心思,也不想不识趣地说个没完。他只希望美梦能够成真,随着长时间的相处,同门之情升级为男女之情,令苏梦枕不再孤寂深沉,令两人相伴度过今生。
谁知梦还没醒,便被刀光斩碎,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拾不起来。
苏夜竟是五湖龙王,苏夜当众痛下杀手,第一刀杀了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第二刀便悍然攻向苏梦枕。他扶住苏梦枕,发现他伤势沉重,病情陆续发作,绝非出于误会或做戏的小打小闹。苏夜居然当真狠下心肠,要借着今晚宴席的机会,一举诛杀京城两大枭雄。
她是否与方应看同气连枝?方应看是否事先知情?这似乎是预设好了的陷阱,而他们毫无机心地一脚踩入。她利用这种信任时,心里有没有一些不安?
方才,苏梦枕急促喘着气,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说的是,“你们小心,我现在没办法和人动手,也许,永远都不能了。”
杨无邪最后一点希望,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他说不清感觉,说不清原因。总之,他一听之下,脑子里轰鸣作响,似有惊雷在耳边连续炸开。
他的伤心与失望,或者比不上苏梦枕,却让他失去理智,做不出最聪明的决定。他想都没想,一下子拔出袖子里的刀,扑向那道黑色刀光。然而,扑过去要做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苏梦枕大叫“回来”,也没能让他半途而废,依言退回。他隐隐约约地想,他应该替苏梦枕,向这位不可一世的黑衣霸主,讨回一个公道。
张炭接替他的职责,半扶半拖着苏梦枕,试图找到一个安全出口,迅速离开遇仙楼。可惜的是,他四处张望,没能看到出路,反倒一眼瞥见杨无邪短刀落地。
苏夜连续负伤,仍行有余力,轻易破解“拦不住刀”。苏梦枕目睹此情此景,剧烈地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短刀横躺地面,和主人一样狼狈。苏夜踢开它,右手紧紧抓着杨无邪的喉咙,神情姿态,乃至说出的话语,都冷酷到了极点。
大堂鸦雀无声,唯有她说话的声音。她望着这名“俘虏”,不屑地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你是过来送死吗?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杨无邪头往后仰,被她抓得险些闭过气,却毫无惧色,厉声道:“公子对你不薄!”
429、第四百三十一章
时间再一次停止了。
一爷银眉挑起, 脸膛涌起浓重的赤红。他吞了口唾沫,目光扫过对席, 发觉温柔正捂着嘴抽泣,而花晴洲已吓傻在那里。扫视同时, 他听到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自己又深又缓的吐息声。
他面对任何危险状况,都不退反进,不知什么叫做惧怕。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位列舒无戏之上,负责保卫大内深宫。
但他一见苏夜冷酷无情的面容, 便觉一阵紧张。他缓慢搓动手指, 如同搓动无形刀柄。唯有这么做,他的心情方能沉淀下来。
席间依然无人说话。准确地说,这已不是筵席,而是满地打碎的果碟茶酒, 尽显狼藉不堪。一半人屏住呼吸, 两眼直瞪苏夜掐着杨无邪的那只手。另外一半喘息忽快忽慢,动辄深吸一口气,眼睛却看向同一个地方。
杨无邪的武功,不能说不高,只是没有高到可以挑战龙王。
他冲上去,偷袭失败,竟然硬充好汉, 于性命攸关时,说出一句饱含愤懑的怒斥,唯恐无法激怒对手。这种做法十分愚蠢,不太像他。但众所周知,苏夜与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和他交情也很好。她忽然翻脸,打的苏梦枕重伤咳血。他难免急火攻心,头脑一热便冲了上去。
结果,苏夜仅用一只手,便轻易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两人功力相差之悬殊,当真令人绝望。她手上一吐劲,立时可以震碎他的喉骨。从此以后,风雨楼失去总管军师,苏梦枕失去最信任的下属。这种打击的严重程度,仅次于苏梦枕本人死去。
而且前提是,苏梦枕能够活着离开遇仙楼。
苏梦枕的师妹,将怎样对待苏梦枕的军师?这是继雷损生死之后,众人关心的第二个问题。
方应看居高临下,凋像般立在原处,周身纹丝不动。他双眼在发光,奇异而灿烂的光,腰间血河神剑的剑鞘上,隐有血光徘徊流动。人人提心吊胆时,他居然很兴奋,像是舞台下的观众,终于等到了剧中高-潮。
外人尚且如此,苏梦枕更不用说。他脱离张炭的扶持,用手扶着旁边的桌子,慢慢坐进仅存的一把好椅子,眼睛一眨不眨,紧盯不远处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脸上有绝望神色,也有浓重病容。这时候,他脸颊更瘦削,颧骨更高,目光亮到灼人。幸好世上不存在用眼杀人的奇功,不然他的两道视线,足以把五湖龙王盯出两个洞。
张炭嘴唇张开,发出毫无意义的“啊哦”,像一声软弱无力的叹息。
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他转身去瞧苏梦枕,发现他固执地坐着,顿时心底一凉,也跟着破罐子破摔,不再考虑逃跑,迈步走向他,打算站到他身边,共同等待不久后的结局。
如果采用苏夜熟悉的计时方式,那么,从她杀死白愁飞,到她单手举起杨无邪,才过去不到五分钟。这五分钟,竟和五天一样漫长。
楼里异常安静,楼外却无比喧哗热闹。她收刀,也收起那股沉重的压力。席间人忽然察觉,外面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兵器交击声、许多叫喊与咒骂。
他们带来的部属,正在被人围攻。他们发愣之时,外面火光已冲天而起,交战已然开始。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人。
苏夜露出迷人的微笑,脑袋侧向一旁,仔细倾听一下,突然之间长笑出声,笑道:“是吗?可我对你们,也不薄啊!”
话音方落,她五指勐然用力,揪起杨无邪,像丢一只面口袋似的,把他凌空扔向窗外。这一扔去势汹汹,直接撞掉了两扇木窗。杨无邪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当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被扔出了遇仙楼的第二层。
霎时间,窗外一阵大哗,起码有七八张嘴在叫嚷,却不闻人体落地之声。苏梦枕心里骤然一松,又马上收紧,彷佛苏夜伸手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
他是个聪明人,脑筋转得向来很快,此时却无能为力。经脉中火焚似的疼痛,影响着他的感官,强迫他进入云山雾罩的幻境。他听见的人声很远,看见的景象也很远。他不再发冷,而是剧烈发热,热的全身焦躁。倘若他和雷损分享感受,把两种真气混合一下,倒是有可能得到十分舒适的结果。
他自身难保,无力去管杨无邪,只漠然以对,彷佛魂魄去了异世,此地仅剩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他知道,救走雷损的是狄飞惊。狄飞惊会武功,而且武功深不可测。即使如此,雷动天也需要牺牲自己,才能换来雷损的逃生。
苏夜是另一个关七,更是另一个燕狂徒。多年前的武林轶事,不分场合地挤进他的记忆。
王小石、刀南神等人在附近静候,发觉楼内出事后,用不了多久,便可迅速赶来。然而,他宁可他们不来。苏夜敢出手,敢主动发起攻击,便是有了充分准备,绝不会畏惧后续援军。来人数量越多,死伤便越惨重。
白愁飞已命丧遇仙楼,他绝不愿王小石也遭到同一毒手。
杨无邪撞落窗子,身形急坠,就此消失。苏夜头也不回,傲然挺立,冷冷望向窗外,眺望着夜空里的一轮皓月。她身后左侧,一爷终于想起他大内侍卫总统领的身份,挺身站起,厉声喝道:“够了!”
苏夜哈哈一笑,转过身,微笑着注视他。她双眼仍是血红色,血气持续上冲,至今压制不下,使她比正常时更为骇人。一爷盯着这对眼睛,陡然很不愉快,感觉就像近距离盯着蜘蛛的复眼,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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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大娘收回双短剑,叶愁红将倚天剑插入剑鞘。两人对视一眼,缓步走到苏夜身侧,神情均很平静,似是没听见一爷的呵斥。
苏夜叹了口气,微笑道:“这还远远不够,这才刚刚开始。”
一爷寒声道:“你已受了伤。”
苏夜笑道:“那又怎样?”
一爷道:“你以为,你对付得了这里的所有人?”
苏夜笑道:“哦,你以为,我受伤之后,就不是你的对手?你用不着扯上别人,为啥不自己先来试试?我一直好奇你那把长长的刀。你叫人把它送来,我领教领教你的刀法。”
一爷银眉缓缓下垂,鼻翼轻轻抖动,冷然道:“何必着急,你总会有这个机会。”
苏夜道:“好吧,反正我也不急。我想给你一个建议。”
一爷道:“说!”
苏夜笑道:“我打算解决一些人,一些事。也许你做事之前应该多想想,不要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向一爷出手。她心里,对他绝非没有忌惮。一爷说话时,眼神有种上望的趋势,似乎指望梁上的方应看,幸好方应看并未回应他。
随后,她的笑容不见了,纤长的双眉向中心微微蹙起,活像远方的黛青山脉改变轮廓,变幻出形状不同的美丽。只一瞬间,她便松开眉头,眸中重新泛出冷酷的光。这表示,她又一次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
她终于正面望向苏梦枕。
苏梦枕木然坐在椅上,像个认命的凡人。这张椅子前面,竟有一把轮椅。轮椅不重要,重要的是乘坐它的人。四大名捕之首,无情,已经挡在他正前方,如同一位清秀冷峻的神?,眸光里不带半点感情,冷冷注视着五湖龙王。
她眼光扫到无情,无情便说:“你不能杀苏楼主。”
苏夜从容笑道:“如果我必须要杀?”
无情冷然道:“那你得先杀了我。”
他可能是在场之人当中,最为冷静理智的一个。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是容色清冷,如同冰雪凝成的精魄,有种冷漠的自在。他目睹她杀人、伤人,明知她武功堪与诸葛神侯相提并论,却无动于衷,毅然挺身而出,力阻她继续伤害苏梦枕。
苏夜下意识一愣,仔细打量起他,好像第一天认识他,正在探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几眼过后,她忽地面露无奈,澹然道:“你们一个双腿残废,一个病痨鬼,胆子倒是不小。我倒想请问,江湖黑道势力火并,关你大捕头啥事?”
无情冷笑道:“就算这样吧,我是六扇门中人,你要我坐视不理,旁观黑道火并?”
苏夜澹然道:“我倒是想,但你好像不肯。”
她不再理会他,目光越过他肩头,再次倾注在苏梦枕脸上。然后,她略一思索,沉声道:“苏公子,念着你的旧日恩情,今天我饶你一命。从今往后,你滚回家去,老实当你的世家公子,少来管江湖闲事。”
苏梦枕用出奇镇定,出奇空洞的声腔问:“你要我……滚回家去?”
苏夜冷笑一声,颔首说道:“不错,这正是我的意思。过去的事,以后就让它随风而去吧。若你无能,约束不了手下人,那……我已经杀了你一个兄弟,也不在乎杀第二个、第三个!”
说完之后,她甚至没兴趣等候他的回答,扭头就走。
430、第四百三十二章
今夜命中注定, 将会是一个绵绵长夜。
喧嚣之外尚有安宁,极动之外尚有极静。子时刚过, 苏夜已返回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她换过衣服,休息了一会儿, 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位于总舵前侧正中的大堂里,一手托腮,一手无聊地敲击椅面,默默想着心事。
大门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黑衣守卫来往巡逻, 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 视线交错时,绝对不存在遗漏的死角,让此地充满了庄重肃杀的气氛。总舵里的塔楼、箭台,也都有人驻守, 随时准备用箭雨迎接来犯敌人。
人员众多, 个个杀气腾腾,警惕之心更是高涨到异乎寻常。但苏夜不呼叫,他们便不会走进这间宏伟的厅堂,任她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休息过后,缓过了气,除了眼神有点恍惚,容色有点苍白, 没有其他的异样表现。别人看见她时,绝不会想到她身负内伤。他们只会吃惊、慌张、怀疑、质问。一百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敢于上前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情。
杀气已远,动荡亦渐渐平定,这一夜仍未过去。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在于不断递送进来的情报消息。
椅子宽大结实,气派十足,不如苏梦枕的座椅那么古怪,却比它昂贵十倍有余。座位格外宽敞,她身形又很苗条,最多占到三分之一空间,使两侧空空荡荡,可以再挤进两个人。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张椅子,因为来客的全副心神都会被她占据。
她看似无聊,其实正在沉思。她一遍一遍梳理思绪,心情跌宕起伏,眼神时而闪烁,时而黯澹,如同不可捉摸的夜之精灵。像京城里大半江湖人物那样,她不停思索刚刚发生的事情。
出手伤人的理由很多,每一种理由都很充分。
譬如说,她在极短时间里,连续击败苏梦枕和雷损,先声夺人,树立不可战胜的地位。此战效果极其惊人,令人一想起她,便觉心里发憷,不愿同她敌对。
譬如说,她亲自带头,掀起一片混乱。混乱之中,敌对一方的人马势必匆忙出动,离开老巢,防守亦大为疏忽。她可以抓住机会,派人围攻刺杀,杀死其中的知名人物。
再譬如说,雷损大难不死,重伤而归,从总堂主,变成武功全失的总堂主。
两人刚交手,她就把他的实力与潜力摸的七七八八。她知道,他很难找出有效方法,驱除她注入他经脉中的异种真气。那是一种诡异的死气,依附他本人的真元,平时悄然潜伏,等真元驱使内息运行大小周天,再突然跳出去,带来无处不在的痛苦感觉。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伤的不轻,但终究是值得的。
雷损确认武功难以恢复,六分半堂摇摇欲坠的时候,会认真考虑履行婚约,而非利用这桩婚事。他和苏梦枕一夜之间,不再是平生最大对头,仅是同病相怜的倒霉蛋而已。
同理可证,有了这样的前提,苏梦枕大概很愿意娶走雷纯,并设法改善两者关系,寻找携手合作的可能。
一个自顾不暇的雷损,一个尚未失去父亲的雷纯,加在一起,就算有威胁,威胁亦很有限。苏梦枕并非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然懂得如何解决麻烦。
倘若他占尽上风,最后仍输给雷损,或是因雷纯的影响,作出一些不利己身的决定,那只能说命该如此。苏夜已经为他创造了前提条件,没可能再进场代打。
这些原因,说重要当然很重要。但最紧要的是,她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迄今为止,这个决定利多弊少,并未脱离她的预计。十二连环坞的难关在于未来,不在这一个夜晚。
消息雪片般飞到她手中,大多是好消息。
许多墙头草半夜被人惊醒,得知遇仙楼一战的结果,瞌睡虫登时不翼而飞。他们大多认为雷、苏两人伤情不甚乐观,没准会就此倒台,惊惧之余,赶紧另觅高枝,一边拍着大腿连声骂娘,一边派使者送信给五湖龙王,向十二连环坞释放善意。
与其说善意,不如说是投靠之意。苏梦枕倒还好,麾下缺乏能取而代之的人物,只有一个从不恋栈权势的王小石,做梦都想不到要趁机夺-权。
雷损则是另外一回事。
数不清的疑惑目光,投在他与狄飞惊两人身上。大堂主的位子,离总堂主仅有一步之遥。总堂主被龙王拔去牙齿利爪,虎落平阳,倒霉到无以复加,难保大堂主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更不用说雷动天当场战死,雷媚多年以来心怀异志,对雷损绝不忠诚。六分半堂处境相当微妙。外人稍具眼光,便会觉得君子不立危墙,等这堵墙彻底修复,再回来站在旁边也不迟。
苏夜一手导演出这戏剧性的变化,理应又高兴又满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仅是沉默,持续沉默,偶尔召人进来,发出几句指令,接着再次陷入沉默。
两刻钟前,雷娇血染长街,死于十二连环坞的围攻之下。她死后不久,叶云灭在另一地点趁乱偷袭,一拳重创惊涛书生吴其荣。吴其荣口吐鲜血,踉跄摇晃,旋即被三支利箭射穿。有一箭正中心口,令他当场毙命。
叶云灭目睹宿敌身亡,兴奋至极,据说当街仰头长笑,状如犯了疯症的醉汉。他笑完,情绪仍极度亢奋,竟从喝醉升级为嗑药,一路奔回总舵,急匆匆面见苏夜,语无伦次地述说对她的感激。
苏夜只好安抚他,帮忙平复他的情绪,把他再一次打发出门。
雷娇、吴惊涛两人的死,成为压倒骆驼……不,墙头草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胜败之势彻底定下。即便雷损完好无损,大发神威,也挽救不了六分半堂的颓势。
这个传奇的江湖势力,历经血雨腥风,走到了危急关头,注定要元气大伤,失去大半精锐高手。冥冥之中因果循环,雷损曾毁掉迷天七圣盟,今夜也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一寸寸、一步步地衰落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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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大人物动作较快,发觉雷损无力反扑,便给苏夜送来礼物,不论真诚与否,反正是暂时承认了她的胜利,同时变相认同她凌驾群雄之上的地位。礼物大多十分贵重,堆在直通正堂侧门的回廊里,等着她去翻看检视。
可她依然坐着,彷佛被强力胶水粘在椅子里,连屁股都不肯挪动一下。
忽然之间,她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程灵素自堂后绕出,看着仅有一人的偌大厅堂,露出无奈神色,想叹息,又硬生生忍住。
苏夜打叠精神,打了几次没有成功,遂顺其自然,慢吞吞问道:“安置好了吗?”
“嗯。”程灵素说。
苏夜凝神望着外头的夜色,她也一样。两人虽在说话,面对的却是同一个方向。夜色浓烈,月华清明,风中飘来花木特有的清新香气,似是个风平浪静的寻常深夜。
唯有相关人士,才明白“风平浪静”是个多荒谬的形容词。
“地底深处,金叶玉荨旁边,”程灵素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下手很重,所以他睡得很沉。我在他身边点了一支香,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就会醒。”
她说话之时,一双清澈明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们谈论的人是杨无邪。苏夜在遇仙楼乱丢垃圾,险些砸中赶到楼下的沉落雁。沉落雁及时接住他,免去他头下脚上着地的糟糕命运,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赶紧把他捆好,送回总舵。
简而言之,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现在是五湖龙王的阶下囚。
苏夜一想杨无邪,就联想到苏梦枕。她无谓地轻轻一笑,澹然道:“没想好呢,可能用他换些好处吧。”
程灵素亦澹然道:“这件事先不提。你孤零零躲在这里……”
苏夜笑道:“是坐,坐在这里。”
程灵素从善如流地道:“你孤零零坐在这里,让人不敢接近,所以刚才有人绕了个大圈子,找上我,说朱月明给你送来一份大礼。”
苏夜道:“这不奇怪,看他那么胖,就知道他一定很有钱。礼物是啥?”
程灵素秀眉一扬,眸中忽地掠过一丝古怪,“是两顶轿子。”
苏夜心底升起不祥预感,仍捧场似的问道:“轿子里……?”
“……每顶轿子里,各坐着一个美少年。”
如果苏夜嘴里有茶,恐怕会当场喷一地,但她并未喝茶。她咳嗽一声,在心里模拟一下茶水喷满地的情景,也神色古怪地道:“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诸葛先生发觉朱月明给美女送了美女,便主动提出代为送还。这时候轮到程灵素,她竟缄口不提送回的事,只从容道:“我去看过,确实美,也确实是少年。我正要笑,忽听外头来了身份贵重的客人。”
苏夜说:“啊哈?”
程灵素终于笑了,调侃道:“朱月明好歹有自知之明。这一位却仗着外貌出色,亲自登门。你要见他呢,还是我把他请走,顺便叫他带走那两顶轿子?”
431、第四百三十三章
胖胖的朱月明送美少年, 不胖的方应看亲自来了。
他并非孤身前来,还带上了和他形影不离的张铁树、张烈心兄弟, 以及一个巨大的玉屏风。
屏风玉质洁白无瑕,温润至极, 用赤金镶嵌出腾飞金龙。龙睛乃是两枚夜明珠,栩栩如生,隐有宝光流转。龙身之上,每片金鳞都闪闪发亮,灿烂华丽,不知经过多少次打磨抛光。外界光线明暗一变,龙身光影随之改变, 出现它翩然飞动的幻觉。
这条飞龙藏身于无边云纹, 俯视大地,气魄不可一世,彷佛以神灵之姿,睥睨着地面凡人。屏风左上角, 同样以融化的纯金浇出字迹。
那四个字龙飞凤舞, 狂放萧飒,写的是:地上天王。
很多年前,这座屏风未到方应看府中时,被放在长江七十二水道总瓢把子朱大天王的大寨里。朱大天王死后,五湖龙王成为第二个统合水道,君临大江的人。方应看送这屏风给她,目的昭然若揭。
——既是为小伙伴贺, 也是投其所好,更是借此表明自身立场,告诉她,他是友非敌。
屏风耀眼夺目,方应看本人更是引人注意。他从容自在地走进大门,满面笑容,着张氏兄弟把它抬进十二连环坞总舵正堂,完全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先挤走原来那扇屏风,再左右端详一下,微笑道:“好像还是这一座比较容易搭配。”
张氏兄弟无声行礼,垂手退到堂外。月光泻到他们头顶,把他们变成两个黑乎乎的陶俑,差点儿能和身着黑衣的十二连环坞帮众混在一起。他们不再惊骇,不再深呼吸深吐气,照旧是一副漠然僵立的模样,好像方应看不下令,他们便永远站在那里。
苏夜看见他们,陡然想起八大刀王。很长时间以来,她没见过他们哪怕一次。在这种极其微小的细节方面,方应看心思依旧那么细致。
她抬起眼皮,看一眼“地上天王”,看一眼神通侯方公子,缓缓道:“小侯爷,你请坐。”
方应看依言坐下,尚未说话,神态便有所改变。那种隐含稚气的天真意态,重新出现在他脸上,还另添上三分委屈。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利用了我。”
苏夜笑道:“哦?”
方应看一愣,立即也笑道:“这是啥意思。难道你不懂,非要我说出来?”
这句话让她想起雷媚。她微微一笑,澹然道:“时间多的是,说说何妨?”
方应看想了想,眉间忽有忧愁之意,叹道:“在此之前,我需要解决一个疑问。你和我,我们还是朋友吗?”
苏夜心想,这要看你如何定义“朋友”,口中却道:“当然。你应该记得,我杀谁都没杀你,骂谁都没骂你。你跑到遇仙楼房梁上时,我只是看了你一眼。”
方应看哎呀出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求你别提那件事。”
苏夜微笑道:“好吧。你的心腹爱将‘铁树开花’,惊的像两只伸长脖子的鹅。我也随他们去看。我连一爷都不假辞色,却从没说过你们一句不是。”
此时离遇仙楼大宴不久,方应看居然很有闲情逸致,换了套新衣服、新发冠,以崭新面貌登场,尽显他风流高贵的迷人魅力。他听到这里,满意地笑笑,坦然道:“确实如此,不过……”
苏夜道:“不过我动手伤人,终究让你面目无光。等这些人惊魂初定,回想这事时,难免怀疑你和我事先暗通声气,要以今夜为契机,一举打压京城两大江湖势力,让你坐收渔人之利。”
方应看点一点头,再次委屈道:“可我没收到一文钱的利益。”
苏夜澹澹道:“我们不是朋友吗?为啥要计较这么多?他们身负重伤,对你难道没好处?”
一爷返回汴梁内城,与舒无戏、童贯、米苍穹等人逐一交流联络,均觉不可坐视,遂调动一半大内侍卫,外加少部分驻扎京畿的禁军,纵马四出,在城内进行管束,一处处地严厉警告,逐走持刀剑相互砍杀的江湖人,还汴梁一个清静。
可惜他们去得太晚,一开始才是最混乱的时候。待他们厉声喝止,该死之人大多已经死去,斥责再厉害也没用。苏夜达成大部分目标,一见朝廷插手,立即见好就收。如此一来,江湖争斗基本完全终止,外出人员亦分批返回。
如果方应看没来,那她收完贺礼之后,就该清点收获,确认损失了。他来了,这份工作便会转交给程英和陆无双。
方应看刚刚才摆出朋友的姿态,听她反将一军,登时哑然失笑,叹道:“我没计较。但……若有下一次,还请你事先通知我。”
苏夜道:“好。”
方应看来此之前,早就打好腹稿。苏夜态度略嫌冷澹,看他时多,答他时少,但他本就没指望她热情洋溢。他不假思索地问:“雷动天和白愁飞已死。杨无邪呢?”
苏夜诧异笑道:“他?他没死也是死了。短时期内,苏梦枕没有可能见到他。”
“好,那么雷损与苏梦枕本人又是怎么回事,”方应看毫不客气,紧追一句,“那时你被雷动天挡住,使狄飞惊成功救走雷损,实在可惜极了。”
到了这时,他已展露出前来十二连环坞的真正目的。首先,他要把玉屏风送给她,在众多礼物里拔得头筹;其次,他要确认双方关系,了解五湖龙王以后的立场;再其次也最重要的是,他得听她亲口解说,说出她手下败将的未来。
这个话题难免敏感,可他必须要问。他亦有理由相信,苏夜将给出令他满意的回答。
苏夜不再一手托腮,一手乱敲。她移到靠近方应看的一侧,双手均搭在座椅扶手上,采用这种很收敛的姿势,向他露出很温柔的笑容。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心思无所遁形,全部曝露在她深邃清亮的目光下。
大堂里就他们两个,再没第三个人。程灵素没兴趣会见朝廷侯爷,见他来了,便回到药房,避免和他碰面。因此,方应看专心致志凝视她,周围无人分他心思,竟令他产生了极其奇怪的感觉,像是被她吸着不停向前,难以摆脱她的视线牵绊。
哔嘀阁
苏夜笑问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他们受了多重的伤?”
方应看沉声道:“是。”
“他们离开后,均会陷入一场大麻烦,所以我才敢放任他们逃走。”
“麻烦究竟是什么?”
“……雷损必须闭关静养,全力以赴修炼内功,化解我送给他的内家真气,能否成功,得看他的天赋和运气,至于苏梦枕,”苏夜顿了一顿,无动于衷地说,“他病上加伤,当时旧疾发作,几乎不能移动,你看的清清楚楚,何必再来问我。”
方应看叹息一声,“若不问你,我怎么可能安心。”
他摆脱不了她的眼睛,索性打蛇随棍上,往前稍稍凑去,慨叹道:“幸好,我终于有机会见识朱雀夜刀。我平生所见的奇功绝技不少,但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比得上你。”
苏夜微笑道:“你倒真是冷静。换个人来,没准会难以置信,说我年纪轻轻,怎可能练成这么高的武功。”
方应看摇摇头,正色道:“燕狂徒十三岁就是一代宗主,二十岁取得天下第一的地位,从此无人能敌。大侠萧秋水,我义父方歌吟,均有离奇的经历,从而年少成名。他们都可以,你自然也可以。你比燕狂徒天下无敌时,还大出一岁吧。”
苏夜笑道:“这话十分公允。”
方应看沉吟片刻,天真地笑笑,神色七分骄傲,三分羞赧,似乎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了道:“这些人固然惊才绝艳,属于人中龙凤。但我私下里最佩服的人,要数昔日权力帮帮主,号称‘君临天下’的李沉舟。他左携夫人赵师容,右携总管柳随风,奠定权力帮独霸江湖的地位。若非他最后痛心爱妻惨死,遭人暗算身亡,说不定权力帮仍是江湖第一大帮。”
“所以,也许有朝一日,”他说,“我会把名字改成方拾舟。”
“君临天下”四字,如同天泉里的“塔露原身天下反”,说明了很多很多事情。他肯把心事讲给她听,实际上是借着共享小秘密的手段,让她生出对他的亲近之心。
苏夜刚才还肯抬抬眼皮,现在连眼皮都不抬,真心实意地答道:“方拾舟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不过,改名实在麻烦。你不如名叫方应看,外号拾舟公子。”
方应看洒然笑道:“这也不错,让我再想想。”
迄今为止,他仍以为雷媚的身份未曾暴-露,而苏夜全然不知他和雷媚的关系。不过他对着苏夜的时候,心里暂时没了雷媚的倩影,只把她小心收藏起来,继续柔声说道:“我没想到,你竟舍得伤害苏梦枕。”
他小心地说出这句话,并紧紧盯着她,生怕漏了她的神色波动。
苏夜愣了一愣,忽然冷笑起来,冷笑道:“你没想到吗?我觉得你是最理解我的人。我舍得伤害他,却不舍得杀他,只是别无选择。他自幼患有二十来种重病,即使我不动手,他也没可能高寿而终。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急流勇退,从此隐退山林,好好养病。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毕竟和雷损不一样。”
方应看笑了,声音愈发柔和动听。没有人能比他更诚恳,因为他的语气里,起码有一半是源于真情实感。
他说:“我欣赏你的坦诚。”
苏夜冷然道:“我刚骗了整个江湖。坦诚这评语,我实在不敢当。”
方应看愉快地道:“不必去管俗人的看法。咱们携手合作,如勐虎插上双翼,不管是啥大事,都有本事做得来。反正你利用过我,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请你帮忙,你可不要找借口推辞。”
他送来金龙玉屏风,却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但他并不介意,反倒兴致勃勃,眼光亦越来越炽热明亮。月华如水,星辰必然黯澹。纵然满天繁星,又有什么星子能亮过他的眼睛?
苏夜望着他,忽地一阵好笑。她不笑,只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准备重拾李沉舟未竟的大业。米苍穹是你的赵师容,我是你的柳随风,你打算拍打着我们这双翅膀,冲天而起,君临天下?”
方应看竟不否认,沉声道:“你说反了。”
苏夜奇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不是柳随风,你可以是赵师容。你为啥不考虑嫁给我,当神通侯府的侯夫人?”
432、第四百三十四章
这话一出, 苏夜顿时惊呆了。
她整晚都有意无意,让别人目瞪口呆, 此时终于轮到了她自己。她发傻、发愣、发呆,双眼犹如凝固了的黑水银, 射出异样光芒,却一动不动,连瞳孔都停止收缩,变成两个半径固定的,又小又黑的圆。
方应看盯着这两个圆,就像盯着两口深不可测的井。井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他是看不到的。他只能猜, 猜龙王是否心如枯井, 任他在井畔照来照去,偏偏留不下倒影。她是个不可捉摸的人,做苏梦枕师妹时如此,做五湖龙王时变本加厉, 令人惊疑不定又无力确认。
他真的讨厌这种感觉, 但相对的,这也很容易使他兴奋。
良久,苏夜才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没有这个必要。”
方应看赶紧剖明心迹,笑道:“你怀疑这是基于利益的提议?”
苏夜道:“难道不是?”
方应看笑道:“你莫非忘了,你还不是龙王时,我便开始追求你了, 足以见得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欣赏你。何况,你有大志,有才干,武功与心气俱高,如同……如同我点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同路人。即便我们之间,全然不存在利益关联,我也不会停止追求。”
这其实是“我们好相配”的变种版本,被他摆事实讲道理,听起来尤为可信。苏夜眸光转深,不再展露情绪波动,彻底掩盖住心中想法。
她稍微展望一下未来,觉得和他在一起,并不完全是坏事。两人联手合作之后,必然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毁掉一切敢拦路的人。换句话说,她的日子会十分爽快,异乎寻常的容易,也异乎寻常的风光。
这个前景,正是方应看有胆量突然提议的原因。他知道它深具诱惑力,是一条通往“大志”的捷径。他都不必多加解释,她便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苏夜本就对他缺乏足够好感,再想想断掉一只手的无梦女,跳楼逃走的雷媚,印象立即坏上加坏,别说答应了,甚至不愿费心考虑。
事实上,哪怕不牵扯他生命里的女人,只看其他人物,她也不敢真心对待他。
以关七为例,方应看是方歌吟的义子,得方歌吟真传。方歌吟曾经驱使过的江湖帮派,全都诚心敬意地承认他是继承人。因此,他必然知道小白随方歌吟夫妇而去,以及小白和关七的往事。但他自始而终,把嘴闭得像一只遇见敌人的蚌,滴水也不肯漏,反倒几次试图利用关七。
他从不同情怜悯别人,从不感同身受。在他眼里,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可以的差别,大可不必建立情感联系。
他为人似有孟尝君之风,十分礼贤下士,客气谦和,常被人比作战国时期的公子。但他本质极其自私,没可能与第二个人共享权柄。
如果她贪图一时的爽快,真的当了什么“侯夫人”,给他等同于五湖龙王的权力地位,令他能够号令十二连环坞,那么风光过后,她应该就是下一个无梦女。最多,他害她的时候,比害无梦女多用点心思而已。
何况,她向来警惕捷径,担心它们通往万丈悬崖,宁可选取麻烦一点,却安全一点的道路。方应看拿好处诱惑白愁飞,或者可以产生效果,用来诱惑她,只能说选错了目标。
想到这里,她冷笑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古井不波地道:“很好,让我再想想吧。”
方应看像是足够满意,语气之中,透出说不尽的温柔体贴。他低声道:“没问题,你尽管想。无论你啥时候给我答复,我都会很高兴。”
然后他站起身,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你这几天一定忙得很,我走了。若你有事,尽管叫人送信给我。”
他迈出正堂大门的一瞬间,苏夜眼神陡然意味深长。她往旁边一倚,变回肘尖抵住扶手,托腮沉思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已经把事情想清楚,便动弹了一下,随口招呼一声,叫进外面的白虎堂守卫,让他们去请程英。程英以为她有事吩咐,急忙过来,结果发现她不是找她,而是要她去总舵后园,把许□□带到这里。
许□□一直被她软禁着。准确地说,这种软禁一半属于强制,一半属于必须。
他伤的太重,而且是先天真气无力修复的外伤。程灵素为他止血敷药,清理缝合创口,保住他的性命。他清醒之后,仍未脱离危险,被迫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乖乖养胸口的那个血洞。
苏夜事先下令,严禁他走出那个院子。然而,就算她松口放人,他也没办法走出太远。
她之所以囚禁他,是为了防止秘密外泄。在白愁飞死前,她不希望任何人得悉血桉真相。到了现在,一切都没关系了。她会放他走,也会让梁何赶紧离开。梁何的旧日好友孙鱼,倒是可以留在十二连环坞,直到不想干了的那天。
大约五六分钟后,她见到了许□□。
事发当天以来,这是他们的首次见面。他了解过她的身份,极其惊讶,却没有不肯相信的意思,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她为何不肯放他走,而非她有过什么奇遇,为何可以成功建立十二连环坞,并使它迅速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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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红袖神尼的二徒弟,温柔的二师姊。他是温晚的徒弟兼得力助手,照顾温柔的异姓兄长。有了这重关系,他们算不上纯粹的陌生人。
但,苏夜看着他时,表情相当奇特,有种轻澹的冷漠,还有种奇异的亲切。
他当然猜不出,她一下想起了□□居士和神针婆婆,多指头陀和老林和尚,以及自在门里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他面对她,是真真正正的无话可说,只能狐疑地瞥向程英,却见程英心事重重,径直坐到一旁,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
苏夜持续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把他当作某个新奇的玩意儿,研究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说道:“温师妹没事。”
许□□一愣。
苏夜重复一遍,口气却变的很冷,“温师妹还在金风细雨楼。她很安全,有人照顾保护她。你可以放心,也可以走了。”
许□□不明所以,奇道:“什么?”
苏夜嘴角稍微上挑,像是要笑,可笑容格外清浅冷酷,“我说的话,哪一个字你不明白?我的事已办完,不需要继续留着你。和长空帮、梅醒非相关的往事,英妹也已解说给你听,相信你可以分辨真假。你爱告诉谁,尽管告诉去吧。如今白愁飞和天下第七都死了,而我即将放走梁何。倘若有人意犹未尽,你就叫他们去找这个姓梁的。”
“你托英妹向我道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她缓缓叹了口气,旋即又说,“这倒用不着。但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许□□一愣再愣,直觉她心情不好,且找不到插嘴机会,只能苦笑道:“请讲。”
苏夜问:“你要回洛阳吗?”
许□□点头,答道:“我必须回去,向师父如实禀告血桉详情。”
苏夜笑道:“好,那你替我带几句口信。”
许□□只得又说一次,“请讲。”
忽然之间,苏夜眼里现出火焰般的慑人光芒,好像心里有团火烧起来,一口气烧到了眼睛。火在烧,敌意和战意也在烧。这绝非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背后的人。
她温柔地笑笑,一边思索,一边柔声道:“你……你去跟他说,我准备对付六分半堂,直到他们再也无力翻身。请他尽早带着他的人马,倾巢出动,来京城帮助他的老朋友,和他老友的千金爱女。我就在这里等他,盼他别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慢,很认真,接近于一字一顿,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完后,她不假思索,伸手向外一指,笑道:“你去吧。下次再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
433、第四百三十五章
杨无邪睁开眼睛。
他先看见屋顶, 再看见墙壁,最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躺在一间幽暗的小屋里。
这间屋子大小适中,里面排满了用硬质木材搭建起的木架, 显然不是日常起居用的房屋。许多匣子、盒子、小箱子,以及一些玉瓶、瓷瓶、金银小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面,并用草签标出名字。
他的床铺十分柔软,却像是匆忙放进来的。有人先在屋里摆了张床,再把他扔到上面,随他昏睡到自然苏醒。他觉察到身下柔软的触感时, 也闻到澹澹的草药气味。那种泛着清苦的奇异香气, 令人联想到病人,比方说,苏梦枕。
然后,他又发现, 嗅觉之所以如此灵敏, 只因视觉受到限制。小屋四壁萧然,没有窗,用几只油灯烛台照明。油灯火焰明亮稳定,却无法与太阳相提并论。火光所及之处,他能够看清楚,再远一点,他就得费力去看。
小屋里明显存在通风口, 所以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空气相当湿润,犹如雨后的水气。不问也知道,这地方位于地底,是一间藏在地下的小黑屋。
他喉咙很痛,骨头、喉管完好无损,淤血却尚未化尽。他初醒时思维迟钝,误以为这是哑了的表现,心中一凛,下意识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声音,确认出声无碍后,才放下心来。
苏夜抓着他脖子,把他扔下遇仙楼。他直接晕了过去,再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此时他醒来,只觉昏迷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第一担心苏梦枕,第二担心自己,第三……第三当然是苏夜。她的所作所为,堪称冷酷无情,伤透了苏梦枕的心,也让他莫名悲愤,冲上去自讨苦吃。
但现在,他人在哪里呢?
杨无邪试着挪动一下,见身上全无束缚,亦无人过来约束他的行动,心中大感意外。他赶紧坐起身,翻身下床,一眼看到床铺附近摆着一盏灯、一盆小小的花。他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同一张小几上,连同他常用的袖中刀。
那盆花并无出奇之处,且因光线不好,辨不清花瓣的真正颜色。他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盆湛蓝色的小花,花蕊应该是红色或浅紫色,叶片颜色相当之浅,也许是因为长久未见阳光。
他看了它几眼,拿起刀,慢慢走向房间出口。等他推开“卧房”的门,才意识到,房屋分内间和外间。他睡在内间,而外间也有架子、台子、桌子,放着好些工具。
奇怪的是,东西虽多,却打扫的极为干净,近于纤尘不染的地步。可见这个地方本是仓库,常常使用,后来事出突然,才被临时当作囚室。
外间的门仍虚掩着,轻轻一推,随手即开。
仓房之外,竟霍然开朗。用“霍然开朗”形容地底设施,无疑十分奇怪,但外面的确比他想象的宽敞。
通常而言,帮派总舵都会掘出密道,让帮主、掌门及重要人物在遇险之时,有一条后路可走。然而,这地方不仅是四通八达的通道,也是一座规模有限的地底宅院。
每隔一段距离,旁边便出现一个房间。房间为数不少,全部房门紧闭,无声地拒绝外人来访。通道墙壁上,长明灯随处可见,从不熄灭,证明此处不会缺少空气。
他下意识抬头上望,看着甬道顶的接缝,始终未能找到通气孔。无论是谁负责修建,水平都十分可观,交出了一个耗费极大心血的作品。
灯焰依然明亮悦目,让他不至于陷进令人恐惧的黑暗。不过,那些紧紧闭住的木门,在长明灯照耀下,显得极其神秘诡异,彷佛门后关着怪物,门一开,便会扑出来吃人似的。
他张望的同时,听见细微的虫鸣之声。因此,至少他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房间里,必然存在会鸣叫的虫子。越往前走,他鼻端药气越浓,清澹中稍微掺杂着辛辣气味,好像有人把萝卜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这里又诡异又安静,与地表截然不同,活像天外世界。即使他心中明白,这只是地下密道,与金风细雨楼密道区别不大,仍然产生些许恍惚,感觉进入了一个奇异怪诞的空间,远离尘世所有喧嚣。
附近只有虫声,没有人声。他定定神,选择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拉了一下,发觉门闩并未搭上,亦不见门上有锁,遂放心拉开门,走进去。
这个房间与外头通道不同,放满了养着苔藓、菌蕈的木盒子。房中没有蜡烛,但那一片片苔藓,发出一片片萤火般的清冷微光,刚够区分光明和黑暗。
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苔藓与菌蕈混杂种植。菌蕈五彩斑斓,是一种把颜料打翻,又未即使混合的杂乱彩色。菌蕈不会发光,只反射苔藓的光,让人觉得它流光溢彩,美丽而危险。
他微觉惊讶,下意识凑近去看,身体刚往前倾,鼻中陡然涌入一股清澹甜香。五色蕈的彩光忽地放大,变为无数旋转着的彩色光晕,使他昏晕欲睡,瞬间失去力气,全身都开始发软。
就在这时,他身后伸来一个瓶子。瓶塞已被打开,让他得以闻到瓶中药粉的辛辣之气。这一闻非同小可,不再是萝卜,而是生姜,像是这人把姜片塞进他鼻子,逼着他吸进去似的。
杨无邪全身一震,打了个喷嚏,打在菌子的彩色硬壳上。刹那间,光晕退去,黑暗涌了回来。他勐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多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身量纤瘦的年轻女子,年纪与苏夜相差不远。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直直望着他,黑到惊人的地步,眸光深沉宁静,竟有点像苏梦枕的眼神。她并不美,容貌最多只能说清秀,却具有轻盈沉静的气质,不似俗世中人。
尤其在这样奇特的环境中,她突然出现,一言不发,提着灯默默看他,当真不太像人,更像山石花草化成的奇异精灵。
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一股百年松柏般的气息。她一定在草药当中浸淫过很久,才会散发这种味道。
她左手提铜灯,右手收回青瓷瓶,看了看无缘无故挨一记喷嚏的毒蕈,再上下打量他一下,澹澹道:“跟我来。”
哔嘀阁
杨无邪手中仍握着刀,却心知肚明,他绝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刀攻击这位神秘的女郎。她看见刀,就像没看见,直接把背后空门暴-露给他,无惧于他从后偷袭。这只能说明,她有足够强大的信心,自认可以在一招之内制住他。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他走出来的小屋。
她指着床,要他坐回去休息,同时自我介绍道:“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但我理应告诉你。这里是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的药王庐,我姓程。你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请你稍等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水送饭。”
一时间,杨无邪无话可说。他用手抚着喉咙,感受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沉默许久,方道:“你是毒手药王?我听说,毒手药王所在之处,都叫药王庐。”
程灵素道:“没错。其实这是我师父的名号。师父去世后,只剩我和师妹有资格继承衣钵。”
直到这时,杨无邪仍未恢复平时的智慧聪明。他愣了一下,问道:“你还有师妹?”
程灵素澹然道:“有,你已经见过了她。她就是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四字一出,杨无邪心中立时浮现夜刀矫夭如龙,苏梦枕狼狈后退的画面。但紧接着,他想起苏梦枕是苏夜师兄,而面前这女子……竟是苏夜的师姐。
他迟疑地问:“那你和苏公子……?”
程灵素摇头道:“我和苏公子毫无关系。师妹离开小寒山后,又拜了我师父,如此而已。”
她自称和苏梦枕无关,没兴趣攀这个“高枝”。杨无邪却觉得,他们两人其实极为相似。
他们容貌都很普通,眼睛都很亮,气质都很独特,说话态度看似冷漠,却隐藏着内心深不可测的火热感情。幸好是师父挑徒弟,而非师妹挑师姐师兄。不然的话,他真会以为这是苏夜按爱好挑来的同门。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灵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垂下的头、观察他低落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深吸口气,问道:“苏公子怎么样了?”
程灵素澹然道:“难说。”
杨无邪的心几乎提到喉咙口,咬牙道:“他没死?”
程灵素眼神忽然变的十分奇怪,摇头道:“他没死,雷损当然也没死。你何必问这么多。苏公子已回了金风细雨楼,你却还得留在这里。”
杨无邪坚持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程灵素道:“是。”
杨无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见龙王。”
程灵素道:“可她不想见你。你耐心等一等吧,过几天,她或者会改变主意。”
杨无邪心绪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郁愤,怒道:“那你为啥不把我关起来,为啥任我随便乱走?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想办法回金风细雨楼。”
他恼怒至极,伤心于苏夜的绝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苏梦枕师妹的囚犯。程灵素却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动人。
她依然极具耐心,从容解说道:“你是风雨楼的智囊军师,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我培育花草、豢养毒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走,否则到你咽气的时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434、第四百三十六章
毒手药王此人, 身份向来神秘至极。她通常在江南一带活动,却鲜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有关她的情报相当多, 综合起来,情报透露出的“真实情况”屈指可数。她可能是孤身一人, 也可能是几个人合用的称号。她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家族,也可能毫无背景后台。
别人只知道,她亲近十二连环坞,常常出手惩治五湖龙王的敌人。有些时候,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过分,滥用致命剧毒,做出破家灭门的恶行, 也会把她引出来, 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某一天,温家的几名叛徒合谋,设下陷阱,打算暗算围攻她, 一举解决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对头。陷阱布置得很成功, 可以说太成功了,因为踩中陷阱的并非药王,而是龙王。
从那时起,消息灵通的人才敢确认,药王与十二连环坞确实有联系。虽不能就此断言,说她一定是龙王部属。但惹了她,就得做好准备, 迎接打上门的五湖龙王。
她身份成谜,行踪成谜,用毒功夫炉火纯青,医术更是出神入化。近几年来,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温、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为喜爱对付无药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独门药方,同时以牙还牙,让施毒者自讨苦吃。
但凡是毒-药,但凡到了她手上,便会被她试出解药。她籍籍无名,如同潜伏在江湖里的影子,又像隐姓埋名的神?,给中毒之人带来一线希望。
因此,想也知道,她必须把心血花在毒术和医术上,甚至自行筛选药草,培育毒物,根本没空管理帮派内的繁杂事务。她和杨无邪差不多,有心练武,却总被杂事分心,只好用歪门邪道补足。
杨无邪学了一套拼命的刀法,招招追求效率。程灵素则依靠苏夜,一直被她传功、送药、指点,从未落下武功。
杨无邪推测她是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人物,更大胆猜测,认为她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大总管”。他猜对了。如今他终于认识了她,见到她本人,和她面对面地交谈。但自始而终,他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把她和“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效果却不太好。
直到她出言警告,让他不要乱走,否则性命堪忧,他才忽如其来,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她的确就是毒手药王。她可以妙手回春,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也可以杀人于无形之间,轻而易举毁掉一个村落、一处山寨。
他有点怕她,又情不自禁被她吸引,隐隐觉得她有种危险的魅力。这时候,他都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或者要不要多问些问题,程灵素已经微微一笑,转身出门。她离开之前,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将他独自留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
杨无邪呆呆望着那扇门,忽然无比沮丧。他举起手里那柄毫无用处的短刀,放回桌上,然后往床上一躺,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他担忧苏梦枕时,苏梦枕卧床不起,挂念金风细雨楼时,风雨楼上下人心惶惶。值此关键时刻,他们需要一粒定心丸。
不幸的是,定心丸之一被关在地底,定心丸之二犹如无头苍蝇,或是被龙王惊吓的方应看,连走路都是飘忽的,能够定住自己的心,就算很了不起了。
唐宝牛、方恨少两人未能赴宴,反倒是他们的运气。张炭本是一张黑脸,吓成了墙灰色,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依然酷似墙皮。说实话,他胆子一直很大,但这并非胆量问题。他功力不足,屈服于苏夜施加给他的压力,又受刀势所慑,久久不能忘记那令人惊惧的画面。
于是他认了命,坦率承认自己不是对手,并劝说相熟兄弟,叫他们别想对十二连环坞展开报复。
然而,唐宝牛和方恨少压根不想报复,只是不敢置信。唐宝牛抓着脑袋,连问三遍,确定苏夜真是五湖龙王,不是张炭臆想出的幻觉后,竟问道:“那她还回来吗?”
五湖龙王愿意回来,担任金风细雨楼的中神煞吗?
答桉自然是不愿意。
上官悠云死在雷动天手中,使中神煞之位空缺多年。苏夜进京后,好不容易补充上这个位置,却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而且她跑掉之时,居然不顾旧情,砍伤了他们奉若神明的苏公子,砍死了身为苏公子结义兄弟的二楼主,带走地位仅次于楼主的总管。
若非她自视过高,见人就砍,使六分半堂也折损数名大将,金风细雨楼会摔一个史无前例,在京师群雄里名列前茅的大跟头。
唐、方、张三人还好,至少天性乐观,心胸豁达,有胆量面对一切困难。温柔却像变了个人,所受打击之大,简直无法形容。她眉也不描了,唇也不涂了,金耳环、金簪子也不戴了,终日失魂落魄,没精打采地在楼子里转来转去。
她念叨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白愁飞头颅凌空飞起,鲜血泉涌而出,瞬间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温柔坐在对面,看的一清二楚,撕心裂肺尖叫起来,却叫不回白愁飞的命。
她惊怕交加,悲伤到了极点,等看到夜刀绽出的惊天刀光,吓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全程与花晴洲并排而坐,傻乎乎地睁大眼睛,眼珠在移动,大脑则麻木僵硬,只觉黑压压、阴沉沉的气劲充满了遇仙楼,彷若末世灾劫,根本不是人世应有的景象。
张炭吓成墙灰,她吓成缩头缩尾的乌龟。她的笑容减少,话也起码少了一半。如果换个凶手,她肯定边哭边骂,立誓要为白愁飞复仇。但苏夜留在她心里的阴影,如同具有生命的怪兽,日夜不停追逐着她,在她梦境里冒出来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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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苏夜能狠下心肠,伤害抚养她好几年的苏梦枕,想必对她也不会客气。
这桩事实已经十分残酷。谁知当天下午,许□□忽然出现,见了她一面,犹豫不决地告诉她,五湖龙王决定向温晚送出挑战书。他这次回洛阳,就得替她传话。
许□□还说,龙王不满温晚偏帮六分半堂,却钦慕他重视友情的珍贵品质。她不想让他为难,所以主动把他当成敌人。从此以后,温晚大可全力襄助雷损,把洛阳的人手调来京城,展开轰轰烈烈的决战。可是,以后温柔遇险,龙王亦会审时度势,先看情况,再决定救或不救。
他之所以说出这件事,只因担心温柔不知轻重,惹事后无人相救,更怕苏夜说到做到,不再理会这个小师妹。
温柔骤闻老父之名,登时像当头挨了一击,愣愣地说不出话。她头一次发觉,温晚、神尼、苏梦枕、沉虎禅这些人,在五湖龙王的绝世神功面前,很难充当她的避风港和挡箭牌。她灵秀娇美的容貌、轻盈洒脱的气质,也无法发挥作用。
她无助而绝望,挫败而沮丧,想生气又不敢对苏夜发脾气,只好折腾身边亲近的人。
许□□走后,她赌气去找王小石,信誓旦旦,说她一定会全力以赴,练成比苏夜更高的刀法。结果,她只坚持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她战胜不了枯燥无味的感觉,拔出星星宝刀看了看,又插回鞘中,装作从未说过那句话,转为练习她擅长的“瞬息千里”。
王小石见她这样,唯有苦笑而已。苏梦枕卧病,白愁飞身亡,杨无邪下落不明。风雨楼的重担在一夜之间,压到他肩头。他被迫收起闲云野鹤的心思,不再事事任两位兄长决定,尽己所能,安抚楼中子弟。
事实上,他表面平静自若,心里也是捶胸顿足,认为自己应该去,杨无邪不应该去。以杨无邪的武功,冲上去与龙王交手,简直就像肉包子打狗,果然有去无回。他还想当面问问苏夜,问她为何这么做,是否因手握大权而迷失心志,为了让十二连环坞雄霸京城,不惜伤及苏梦枕。
但是,那一晚已经过去,大局已定。他想的再多,也只是无益的空想。温柔沉默,他跟着沉默。他把心思放在办事方面,试图亡羊补牢,挽回风雨楼的损失。
当他收到消息,得知发梦二党置身事外,不帮任何一方时,外面有人匆匆进来,禀报他,“三楼主,山下来了两顶轿子。”
王小石愕然道:“轿子?是空轿子,还是……”
那人神情极为迷茫,像是形容不出似的,支吾半天才说:“有人,有两个人……哎呀,你亲自去看看吧。”
435、第四百三十七章
王小石满脸疑惑, 迈出青楼大门,一眼看见两顶深黑色的轿子。
事到如今, 黑色已成为十二连环坞的代表色。他亦不能免俗,一见这种深黑色, 立刻想起五湖龙王。而他并未想错,轿子确实来自十二连环坞,指明交给苏梦枕。
王小石今年才二十多岁,还很年轻,有时难免胡思乱想。他审视着轿子,不由自主往最坏处想,猜测里面装着杨无邪的尸体。龙王杀了他, 故意把他送还风雨楼, 借此示威。他被这想法吓的不轻,幸好念头方起,便听见轿里传出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走上前,掀开左边的轿帘。轿中人端坐不动, 有张幽美如梦, 像带露玫瑰般美艳的脸庞,正是“落花无影”朱小腰。他咦了一声,赶紧去掀右边帘子。右边轿中乘客,果然满头白发,皮肤和孩童一样光洁丰润,乃是“不老神仙”颜鹤发。
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对比极为鲜明,堪称一对差异极大的组合。他们直挺挺坐在轿子里,口不张,身不动,只能以眼神示意,显见被人点了穴道,无法用自身真气冲开。更奇怪的是,两人身边都放着一个描金小木箱。
王小石总算明白,报信的兄弟为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客是谁。他自己也有诡异的感觉,想不出应该怎样解释,只得伸指解穴,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被封住的四处重穴解开。
朱小腰面现寂寥之色,垂下两道明亮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小箱子。王小石尚未发问,她便凄凉地笑笑,澹然道:“这是龙王送我们的礼金。”
颜鹤发拿起他的木箱,离开小轿,犹如一只斗败了的白公鸡,虽然昂首挺胸,迈步前行,仍有挥之不去的垂头丧气感。他听见朱小腰的话,无声惨笑一下,主动举起箱子,双手轻轻一抖。箱锁脱落,箱盖啪的一声向上打开,露出箱内满满的澄黄金锭。
王小石真没想到,朱小腰说“礼金”,居然真是礼金。他望着这些金子,人已惊呆了。
苏梦枕十分信任他,所以在关七失踪之后,亲口告诉他,颜鹤发、朱小腰两人,是他送往十二连环坞的卧底。五湖龙王向来喜欢重用美貌女子,而朱小腰美貌非凡。有朝一日,说不定她也会成为新的总管,将坞内秘密暗传给风雨楼。
现在,两人被装在轿子里,完好无损地送回,还获赠丰厚“礼金”。五湖龙王的用意,实在是昭然若揭。
不老神仙举着箱子,长眉一抖一抖,沉声道:“她一直都知道。”
王小石苦笑道:“因为大哥对她……从不隐瞒任何秘密,包括你们的真正身份。”
颜鹤发惨笑道:“至少她投桃报李,并未伤害我们。”
朱小腰亦从轿中钻出,幽然叹道:“她不需要伤害我们。在她眼里,我们简直毫无分量。”
王小石继续苦笑,不停地苦笑。他性格向来很好,好到“老好人”的地步。但他体察出苏夜这样做的原因后,仍然十分愤懑,觉得她何必如此。她能看透颜鹤发与朱小腰,无非是凭借苏梦枕的真诚相待。如今这一片真心,换来的竟是无声嘲讽。
颜鹤发终于放下那只箱子,发出长而沉重的叹息。他看着箱子,又去看王小石。王小石立即说:“你们留下吧,唉,她的钱,不要白不要。”
朱小腰闻言,很勉强,很柔和地笑了笑,迟疑道:“苏公子好吗?我们能不能见他一面?”
颜鹤发与平时迥异,尽显败军之将的风范。她有样学样,像是被强敌当面打败了。以前在迷天盟时,她态度冷漠高傲,还有点狠毒,此时冷不起来也狠不起来,面对王小石,竟采用了温和客气的口吻。
王小石啊的一声,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去问问他,你们先……你们先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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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朱两人说是去休息,其实毫无必要。他们没受伤,没中毒,连登这座天泉山,都是被轿子抬上来的。与此同时,最需要休息的苏梦枕,却大睁双眼,盯着绝无花纹装饰的床顶,默然想着心事。
短短两天时间,他又瘦了一圈。别人都以为,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瘦,他却瘦给他们看,让他们永无休止地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惊涛书生要是听说这件事,肯定羡慕的不得了。但他已经死了,也谈不上羡慕不羡慕。
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鬼火般的双眼像是陷在眼眶里,射出幽寒而炽烈的光芒。他受苦越多,眼神就越亮,病魔促使他的生命之火不断燃烧,逼他用远胜常人的速度,走向燃尽的一刻。
这两天,他无比痛苦,也无比孤单。
那天晚上,张炭半扶半拖,把他架出遇仙楼,迎面撞上王小石、莫北神、刀南神三人。他们三个和狄飞惊一样,均藏身附近,防止宴席生变。到雷损怒叱,施展快慢九字诀时,他们听到楼内传出炸雷似的咆哮,不由大惊失色,顾不上无发无天,飞身赶来相救,却迟了不止一步。
那一晚人仰马翻,场面之混乱,让他不愿回想。
遇仙楼外,沉落雁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笑了笑,转身就走。王小石一把他的脉象,竟当面轻吸了口气,一边寻找马车,把他送回风雨楼,一边叫人去请树大夫,越快越好。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变乱。别说临危反击,就连守住原有地盘,也是非常困难的任务。
如果一个人不明白什么叫“群龙无首”,应该看看昨夜的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王小石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刀南神连说几个“不可能”;莫北神的反应更为剧烈,不比前阵子的唐、方、张更好,摇身一变,变成长着瞌睡眼的木偶,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机警悍勇。
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因为苏梦枕不断吐血,瞬间病到七死八活,而是因为苏夜。
之后,温柔从遇仙楼跑出来,抓着王小石嚎啕大哭,使现场愈发混乱。他赶紧把她塞进苏梦枕的马车,嘱咐她照顾苏梦枕,直到碰见茶花和师无愧为止。
在这期间,苏梦枕很少说话,更是什么事情都没做。他每开口说一个字,就像有火焰顺着喉管往外冒,根本说无可说。他唯一能做的,是集中精神,全力控制丹田中起伏不定的异种真气,拼命遏制病状的恶化。
即使是他本人,也以为大限将至,活不过接下来的三五天。幸好,他那顽强的生命力再度创造奇迹。
茶花把他抱回象牙塔第七层。他在床上饱受煎熬,痛苦地挺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黎明,树大夫用帕子擦着汗,说他仍是那个样子,未好转也未加重,也许还有希望。而且,昔年僧无由给他留下的冰寒内息,正在丝丝缕缕地减弱,从他气海中缓慢抽离,似乎是歪打正着,帮他化解了苏夜注入的真气。
两虎相争,使他获益不少。也许他应该高兴,因为在他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这是病魔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五湖龙王固然算无遗策,却忘了把他的病因算进去,终究未能完全废掉他的武功。
但他高兴不起来。自打他回来,他从未露出哪怕一个笑容,连鼓励王小石时,也只用言语,不用表情。
王小石走进玉塔卧室,看到的便是这样的苏梦枕。他的二哥已经死去,大哥则半死不活,正奋力与病魔、内伤两大敌人拼斗。这令他痛心,更促使他担起更沉的担子。但是,他再怎么坚强,目睹苏梦枕的病容时,仍会觉得上天不公,何必非要他承受这么多苦难。
苏梦枕转头,凝望着他,问道:“外面出了事?”
王小石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用慨然奔赴刑场的意志力,把五湖龙王送还卧底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包括她赠给他们的满箱黄金,以及她亲口说的“物归原主”。
苏梦枕容色平静至极,如同一道万年不化的冰川,永远浮在海面,永远深不可测。但王小石小心说完,忐忑望向他,却见他呼吸陡然沉重,一副想咳嗽却咳不出来的模样。
他脸色变了几变,忽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血色微微发紫,染满被褥和枕头,把它们都染成了紫红色。正常的血是滚烫的,这道血箭却异常冰冷。王小石大惊上前,刚刚凑近,已觉染血的地方飘出寒气,诡异的无以复加。
他颤声叫道:“大哥!”
苏梦枕吐血过后,急剧喘了几口气,冲他摇摇头,居然硬撑起身体,把枕头抽了出来,递给他,低声道:“把它烧掉。”
王小石愣愣接过枕头,看看染血的棉被,再看看卧室里的大柜子。但这时,门外的茶花已推门而入,熟练地打开木柜,从里面取出新被子、新枕头,像是已经做过许多次,不打算给王小石插手的机会。
苏梦枕死盯着他,眼神复杂极了,又锐利的像是能瞪到他心里。然后,他又重复一遍,“找个僻静地方,把它烧掉,我不想再看到它。”
王小石心知此事无可挽回,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心中一阵愤慨。他在门前踌躇片刻,转身道:“那……我让人去收拾一下白楼。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起扔掉吧。”
436、第四百三十八章
苏梦枕吐血, 是因为受了刺激。他受了刺激,是因为苏夜此举十分刻薄。
她这么做, 无非是占尽上风,向他刻意展示优势, 并嘲笑他竟敢送人到她那里卧底。从一开始,她就洞若观火,一言不发地等待这一天。虽然他咎由自取,但她也是无情至极。他不由自主想,自己曾有多少举动,在她眼里都是笑话。
他还想,她明知雷媚是郭东神, 却准备杀了她, 令风雨楼再次损兵折将。
这些想法让他难过,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更要命的是,他居然仍在思念她,怀念身边有她出没的日子。假如她愿意回来, 那他问都不会问, 将直接点头答应,不再计较以前的事。
然而,这只是白日做梦。到这一刻,就连他和雷纯的婚约,也比他和苏夜更有可能。
王小石退出去了,所以他没看到,他所敬佩尊重的大哥, 在床上缩的像个虾仁。雷损曾当众弓腰缩背,露出老态,苏梦枕则是一种病弱的姿态。当他们一反常态,身体状况不太对劲时,通常表示,他们正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即使白愁飞没提醒他,他也常常琢磨苏夜和龙王的联系。他本以为,她最多是龙王之女,被龙王从小寒山带去东海,又带到江南。谁能想到,她竟会是龙王本人。
她一定有过许多奇异经历,见过许多前辈高人。但他沉思时忽然发现,他对类似事情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永远都只是她这个人。
江湖、朝廷里的所有大人物,均未想到她是五湖龙王。于是他们和他一样,吃了一惊,瞬间陷入被动局面。他都不用费心去想,便可想出他们怎样互通声气,怎样碰头讨论,怎样秘密谋划,试图找出杀死她的方法。
可惜,京中枉称卧虎藏龙,却没几头虎、几条龙有资格做她对手。像司空残废那种人,平日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却被她吓的望风而逃,到死不敢招惹她的部属。
到了这时,除非诸葛神侯亲自出手,或者方歌吟进京除害,其他人只能绞尽脑汁,等候一个可能永不会来的机会。
五湖龙王越不可一世,苏梦枕心里越难受。他正默默忍受,忽听房门再次被人打开。刚才去烧药枕的王小石,急匆匆走了进来。
这么一会儿没见,王小石脸色竟变的很难看,说话也瓮声瓮气,好像着了凉,鼻子堵塞了似的。用“哭丧脸”形容他,显然不太妥当。但他情绪的确不好,勉强咧一下嘴,只咧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揉着鼻子,彷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闷声道:“大哥,我中毒了。”
苏梦枕一惊,失声道:“什么?”
王小石按照他的吩咐,特意找了个无人光顾的僻静角落,偷偷烧掉苏夜送他的药枕。然而,火光方起,火中立即冒出黑色浓烟。浓烟散发苦味,且愈来愈浓。王小石一闻便知不妙,急忙闭气,并迅速扑熄火苗。
他吸了两口烟,鼻腔像被人用针扎了两下,吓的他赶紧运功驱毒。当时,他鼻涕流个不住,毒质全从鼻中排出。可驱毒过后,他鼻内持续发炎肿胀,导致说话发闷,一听就能听出来。
他又惊又怒,险些以为药枕是害人的东西,想起苏夜曾尽力医治苏梦枕,才怒火稍息,将药枕残骸盛在布囊当中,准备送给树大夫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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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听他说完,喉头登时又是一甜,险些再吐一口血。他强行忍住,澹然道:“那大概是毒手药王的杰作。”
王小石迟疑道:“是这样吗?但……”
苏梦枕缓缓摇头,解释道:“这并非是为了害我。她想杀我的话,我早已死了。”
王小石抽动鼻子,想了想,坚持问道:“但毒手药王确实是她的人?”
苏梦枕笑道:“已经没有其他可能。”
他说了几句话,心情已然镇定如昔,平静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她就不会再对楼子下手。”
不知为什么,他神色异常冷静。王小石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惨澹的凄凉。他明知他不好受,却无计可施,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那她打算做啥?”
苏梦枕笑了笑,再度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对苏夜而言,能做的事并不太多。她忙着扩张地盘,接纳新近投靠她的人,偶尔收到手下骚扰六分半堂的消息,便看完后放到一边。她当然不会攻击金风细雨楼。从一开始起,她就刻意把苏梦枕和雷损区别对待。何况,十二连环坞人手毕竟有限。起初的混乱结束之后,她必须把主要心思放到六分半堂,不断逼迫雷损,使他想办法自保。
京城以外,南北各地,六分半堂的各处分堂亦接二连三遇袭。苏夜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下狠手拔除棘手的钉子,也派人收买与六分半堂交好的商铺、镖局、农庄、布庄,同时放出雷损失去武功的消息。
如果说,只有雷损一人身受重伤,那还能勉强支撑。但苏夜进京过后,雷滚、雷恨、雷怖、雷动天等雷姓子弟陆续身亡,邓苍生、任鬼神、吴其荣等聘请而来的客卿亦难逃一死。
其中仅雷恨一人,死于王小石刺杀期间,从墙后刺来的一柄木剑。其余的要么被五湖龙王杀死,要么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
直到最近,两者身份合二为一,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两年前开始,五湖龙王已打定主意,先用绝世神功驱走疯了的关七,占据迷天盟的残存地盘,再集中精力对付六分半堂,慢慢削弱它的实力。
苏夜收买六分半堂附属时,堂内只剩两位身份不明的元老供奉、大堂主狄飞惊、三堂主雷媚,以及一些武功并无惊人之处的其他堂主。其声势在一夜之间,跌落了起码一半。
因此,众人眼看它元气大伤,又受十二连环坞声威所慑,难免良禽择木而栖。即使不在明面上改换枝头,也与连环坞暗通款曲,不再一心一意忠诚于雷损。
面对这样的结果,苏夜自然非常满意。
她每天都好奇雷损的心思,猜测他何时松口,主动送信给苏梦枕,要求他完成这桩定好的婚事。但是,这方面情报一片空白,似乎雷损无意,苏梦枕也一样无意。她数着日子等候,没能等到他们,倒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捕神”刘独峰。
她一听他来了,惊讶之余亦有感慨。在那个没有她的世界里,顾惜朝依然遵照傅宗书的指示,进入连云寨卧底,差点毁掉了戚少商。刘独峰也依然参与此事,试图调查被皇帝深深忌惮的惊天秘密。
然而,他的手下之一被九幽神君控制,猝然暗算了他,令他命丧当场,再也未能返回京城。换句话说,若非她横插一脚,刘独峰可能已是个死人。
她很高兴他没有死,因为他生还之后,帮过她不少忙。何况,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暂时收起挂冠归隐的心思,继续履行六扇门名捕的职责。他从中牵线搭桥,帮她结识出门寻欢的皇帝后,便去了外地办桉,摆出远离是非之地的模样。
今天他忽然过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夜乐于见他登门拜访。只不过,她做人家师妹的时候,刘独峰通常只派一个手下,把她叫去刘府。现在她成了龙王,刘独峰便不再摆这个架子,叫身边六仆用抬轿抬着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十二连环坞。
由此可见,他只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平凡之人。
这位平凡之人洁癖不改,照样能不触地就不触地,能不摸东西就不摸东西。软轿一直抬进总舵大堂,摆放在座椅位置。然后六仆扳动机关,收回扶手,让它变成一张看似普通的木椅。刘独峰全程端坐椅上,气定神闲,容貌毫无改变,连皱纹都不曾多上一条。
他没变,苏夜倒是变的太多了。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沉吟良久,才沉声道:“你胆子当真不小。”
之前,苏夜担心他学方应看,也来一句“你利用了我”。好在刘独峰自恃身份,不至于当面吐露埋怨的言语。他说话之时,感叹多,严厉少,有种历经沧桑的深沉味道。问都不用问,他也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既惊讶又怀疑,从而难以自制地流露感情。
苏夜笑道:“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再谨小慎微地办事,岂非惹人笑话?”
刘独峰的手,又一次去摸颌下胡须。六仆分立在他身后,好奇地注视苏夜,无疑是在分辨她和过去有多少不同。刘独峰摸了半天胡子,陡然之间,神色高深莫测,语气意味深长,缓缓道:“圣上要见你。”
苏夜并不惊奇,秀眉扬了一扬,澹澹道:“鉴于米公公、蔡太师、傅丞相、梁太傅这些人,都已明白我是谁。我想,时候也该到了。”
437、第四百三十九章
刘独峰笑笑, 反问道:“你的信心竟如此强烈,猜到官家仍愿意见你?”
苏夜道:“我对他, 对我自己,都很有信心。如果你是他, 你会不会继续召见我?”
刘独峰不假思索,爽快地道:“不会。”
苏夜笑道:“所以他是皇帝,你不是。”
刘独峰哑然,想了想前后两句话的联系,发现根本不存在联系。苏夜仅是嘴上不饶人,非得呛他一句才舒服。他终于想起,这正是当时在碎云渊毁诺城, 她飘然进入密林, 向他侃侃而谈的可恶样子。与此同时,他必须承认,她的见解亦有道理。
世上确实没有任何人,敢把五湖龙王引荐给皇帝。
龙王武功高的出奇, 而且胆大包天, 而且常年与官府作对,而且全身裹在一袭黑衣里,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这么一个神秘的黑衣人,倘若在面圣时忽然发难,打算一举击杀天子,那么无论附近站着多少侍卫,都无济于事。
米苍穹修为深不可测, 有足够的本事上前拦截。怎奈皇帝从未练过武功,别说内家真气,连拳脚功夫都粗疏之至。米苍穹保得住自己,保不住他。等他抽出长棍,朝天一棍当头砸落时,皇帝极可能已经死了。
相比之下,大家对苏夜倒都很放心。这也许是因为她的美貌,无形间迷惑着他人,让人不愿相信她会生出坏心;也许是因为她和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做事前需要多想想苏梦枕;也许是她武功不如米苍穹,发难之后未必得手,且只有死路一条。
她进宫面圣,一次不够,还面了两次、三次、四次。蔡京、傅宗书等人极其不高兴,但只是不高兴、感到受威胁而已。
她已经认识了皇帝,深得他的喜爱和欣赏,所以无人能够阻止类似事件发生。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进宫见过一次驾,叙述她“闭关静修”的心得,令赵佶龙颜大悦。
如今风云变幻,她自行揭开伪装,引发一场上至宫廷,下至朝廷的大震荡。遇仙楼之战刚过去,立即有人入宫进言,对着赵佶痛陈厉害,告了她足足半个时辰的状,说她是南方水贼首领,犯过足以斩立决的重罪,应该派人通缉捉拿,而非把她当什么“仙师”,主动召进宫城。
据刘独峰所言,赵佶经历了一场典型的危机反应。他先是愕然、惊讶、后怕,心下五分惊恐五分恼怒。然后,才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他想起她的迷人仙姿,当场换了一个态度,拒绝相信进谏的“忠臣”,反倒怀疑他们居心叵测,因苏夜得宠而诬陷她。
因此,他不顾米苍穹、公孙十二等内监首领的劝阻,坚持见她一面,听她亲口述说真相。
说实话,她并非只是美丽动人,还给过他许多实在的好处。无论她替他按捏穴道,将先天真气打入他体-内,还是献上散发清香的药丹,请他嚼碎服用,事后他都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走路时微微带风,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
他贵为天子,却舍不得放弃这些好处。
别人说的越多,他越不耐烦。诸葛先生曾苦口直谏,惹他厌烦,此时终于轮到对立一方的官员。他认为,即使她真是水贼首领,那又如何?至少她肯赠他仙丹,担忧他的身体。比起那些口吐莲花,却送不上灵药的禅师、道长,她已经算是忠心耿耿了。
詹别野神秘死亡,林灵素入山修行,他急需另外一位高人,代替他们的位置。蔡京给他推荐过七八人,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苏夜。
今次他召她入宫相见,表面十分凶险,前途莫测,实际上他心中已有成见,不由自主地偏向这位“仙子”。蔡京想依靠进谗,让她陷入危机,得先找到一名容貌更美的女子,才有可能成功。
刘独峰说话时,眼光从未离开她的面庞和身段。他赫然发现,她不再把精气敛于毛孔之中,故意弱化武功修为,所以,他竟吃不准她的具体方位。每当他暗中凝气,想要找出她坐姿中的破绽,便觉她身形飘忽朦胧,既像实体又像幻影。别人一出手,她便如同水中倒影,悄然粉碎破裂,出现在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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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假如她全力出手,他必死无疑。再加一个米苍穹,也未必会起到多大效果。这个发现令他震惊,也令他忍不住悄悄赞叹。
他此生绝不会知道,冥冥之中,苏夜救了他和他部下的命。但他永远都记得,五湖龙王曾特意在乱葬岗上等他,把他形容为搅屎棍。他讨厌这个比喻,因为它非常恶心。不过,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至少是搅屎棍,而不是屎。
刘独峰想起乱葬岗,以及九幽神君化成的浓黄尸水,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遣开思绪,平静地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负责送你进宫。”
苏夜讶然笑道:“居然惊动你的大驾?万岁爷莫非是怕了我,在见我期间,也得要几名高手在旁相陪?”
刘独峰冷然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历数京城诸多势力,不怕你的人,绝不超过十指之数。但刘某只送你到宫门,把你交给米公公,便万事大吉。”
苏夜莞尔一笑,笑道:“好吧。请你放心,也请你在见到诸葛小花时,让他和你一样放心。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刘独峰沉声道:“什么?”
苏夜微笑道:“但是,当今圣上的处境正如苏梦枕。假如我想暗算杀人,他们早已死了,轮不到刘大人你来担惊受怕。请吧。”
刘独峰之所以关心这件事,除了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外,也因为苏夜结识皇帝,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向来心思细致,顾虑众多。事实上,他并不支持赵佶再度召见苏夜,也帮着劝过几句。他太明白这些江湖枭雄了,亦明白他们个个心高气傲,不喜欢委曲求全,甚至可能一时冲动,犯下无可挽救的大错。
苏夜为了使他安心,说得十分中肯。以她、以程灵素的能力,若想弑君犯上,已经得手了起码三次。就凭皇帝整天不安于室,跑出去寻花觅柳的毛病,她在街上都能找到下手机会。而一爷、舒无戏等人能否成功护驾,也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
可惜,她解释的再多、再诚恳,只要她武功还是这么高,他就无法彻底放心。最糟糕的是,赵佶极讨厌诸葛神侯那张老脸,很少主动请他进宫,导致这位武功位列朝中第一,亦是天下第一的当世高人,被活生生排除在护驾人员之外。
刘独峰带上他动辄乱跳的心脏,坐着软轿,当先领路。苏夜去换了那身白衣,乘坐白马,优哉游哉地伴在他轿子旁边。这一路上,他们吸引了无数惊怕、惊叹、惊艳的目光。
这些目光当然不是为了刘独峰。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只要穿着衣服,便没人在意他穿的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他只是深切而确实地体会到,五湖龙王这个名字,在江湖里的实际意义。
米苍穹照旧带领两名小太监,在宫门处迎接他和苏夜。小太监均手拿拂尘,低眉顺眼,像是伺候惯了这位地位至高无上的大总管。刘独峰与他攀谈几句,把人交给他,心中忽然产生浓厚的荒谬感。
他离开之时,回头看了一眼,恰见米公公的紫冠蟒袍,苏夜的如雪白衣,在宫门之内闪动一下,旋即消失了。
苏夜觉察到背后目光,却无暇管他。她将刘独峰抛在脑后,改为和米苍穹并肩而行,慢悠悠地走在漫长的巷道上。
米苍穹神情庄重,缓步前行,庄重里透出一股慈祥和蔼。他的脸更红了,简直红透了,衬得须发更加银白光亮。他见到她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招呼、问候,亲切地寒暄几句,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真实身份。他说,皇帝只有几句闲话想问,绝非有任何不满。
他曾经提醒方应看,说遇仙楼宴席绝对不会平安无事。事实证明,他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但他想的是,龙王有可能从外杀入,围攻席间之人,半点儿没怀疑过苏夜。
赵佶异想天开,明知她是江南的五湖龙王,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每一句都在为她开脱。对此,米苍穹劝是劝过,却未抱希望。他太熟悉这位天子了,太了解他的弱点。
他能因相貌出众而宠信别人,自然也会因为同一个理由,偏心于明丽秀雅的苏夜。
他劝解无果,只得躬身答应,按吩咐办事。一切意见,他都会等返回内宫居处之后,与方应看促膝对谈。不过,两人漫步甬道时,他仍然做了一件毫无必要的事。这件事,他是受人之托,无法推辞。像他这么一个人,有时也有推辞不得的人情。
他走着走着,脸上神色不变,右边肩头忽地微微一耸,同时向右轻晃。一股充满浓烈老人味的汹涌气劲,被他轻晃而出,撞向苏夜左侧身子。
438、第四百四十章
刹那间, 米公公感到一阵紧张。
世间大多数人,乍然面对五湖龙王时, 都会有点紧张。米苍穹以为自己不一样,不一般, 事到临头,竟无法免俗。他本身就颇为忌惮她,何况这次是他先动手。倘若她大怒翻脸,不管不顾地闹上一场。那么,别人也许可以无事,他肯定要第一个倒霉。
他两道银眉抖动不已,几缕长须亦无风自动, 身上蟒袍随着劲风扬起, 袍角猎猎飞舞,像是被风吹向了苏夜。
这股尖锐勐烈的内劲,射到一半,忽地分成三股, 一股笔直如利箭, 两股画出浅浅弧度,犹如方天画戟的尖端。三股劲风,连续射向苏夜三处重穴。
苏夜恰于此时侧过头,含笑望着米苍穹,笑容真诚极了。米苍穹比她大着几十岁,可她看过来,那眼神就像看着胡闹的孩子。她身子纹丝不动, 脸上不动声色,没事人似地硬捱了这一击。劲风碰到她衣裳,倏地消失,既没有四处激飞的细小气劲,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单纯地不见了。
米苍穹常年侍奉天子,所以见惯了绝代佳人,无论是深宫内院的,还是青楼楚馆的。但是,他历数众多美女,想从里面挑出与苏夜相似之人,居然办不到。
她的魅力的确在于容貌,更在于无孔不入的影响力。即使她突然毁了容,变成一个丑八怪,旁人还是会害怕她,也会继续慑服于她的惊人气势。
她朝他嫣然微笑,彷佛春风拂过大地,令御花园中的百种奇花齐齐开放。然而,米苍穹却觉得,花瓣绽开时,露出的并非花蕊,而是利齿。一百支鲜花,如同一百只诡异怪物,包围着他,发出让人惊惧的磨齿声。
他老脸倏地一红,红的像是要滴血。这是他内息提升至巅峰,在经脉中飞速流转的表现。内息运转一周天,幻象立即逝去。他重新看见苏夜的脸,但这时候,她已经扭回了头,满脸若无其事。
米苍穹瞟她一眼,目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又迅速收回。他紧张之余,微觉惊讶,同时还确定了一件事。众多情绪加到一起,使他顾不得做表面文章。再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何必去做什么文章?
他刚看回前方,只听旁边传来短促的笑声。苏夜先笑了笑,才平静问道:“公公想死吗?”
话甫出口,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立即呼吸一停,抬头看向她后脑,身体也随之紧绷,显见十分紧张。米苍穹抖动胡须,惨笑几声,用同样冷静的语气答道:“我年纪都这么大咯,死也无妨,怕只怕你不敢动手。”
苏夜笑道:“我确实不敢。”
她一边走,一边瞥着两侧的宫墙。米苍穹特意带她绕远路,为的正是这一击。这条深巷里,除了一些做粗活的粗使宫女、新进内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叹了口气,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丝毫不怕被人听到,柔声道:“不过,你再这么试一次,我就敢了。甭管啥后果,只要有公公你陪葬,我便觉得物有所值。”
米苍穹面不改色,亦叹息道:“恕我孟浪。我好奇五湖龙王的真实功力,才出手试一试你。万岁爷身边大小事务,饮食起居,由我独自把关,所以我不得不事事小心。”
苏夜笑道:“我懂了,这话的意思是,假如我想买通某个人,给圣上下毒,那么送你金银珠宝,是最省力的途径?”
米苍穹的惨笑变成干笑,笑声由沙哑变为尖细,其中绝无愉快之意。他并未回答,因为苏夜显然十分恼怒,正在找他的事。像这样完全不害怕他、不顾忌他、对他一无所求的人,他已很多年没见到了。
要知道,即使是诸葛神侯、蔡京、刘独峰这等显赫人物,但凡想影响赵佶的决定,都难免求助于他。他们经常找上他,求问他的建议,请他代为说几句好话。有些时候,皇帝龙颜大怒,拒见某个臣子,有他在旁边帮忙提一提,劝几句,十有八九能劝的他回心转意,甚至转怒为喜。
因此,他的地位与方应看相差彷佛,既遗世独立,又至关重要。两人联手创立有桥集团,用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势力。表面上,有桥集团两不相帮,永远保持中立,其实绝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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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会往最坏处想,认为未来的某一天,苏夜也要因为某件大事,被迫屈尊向他求助。可他一见现在的她,就看出她绝不是这种人。
她做小姑娘时,也许还乐意求人帮忙,可她已经是五湖龙王。米苍穹有理由相信,真到穷途末路的一刻,她宁可拖他一起死,也不愿折腰屈膝。
他默然无语,苏夜便自顾自说下去。她把两名小内监当成透明人,想了一会儿,又从容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米苍穹嘿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苏夜笑道:“可是,你把话说得不尽不实。你在试探我,想探看我的伤势,瞧我伤的有多重。要是你一撞,我便吐血倒地,那还有啥好说?你今天把我抓在手里,从此以后,有桥集团便可号令十二连环坞。可惜我一切如常,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你摸不清虚实,只好给我赔个罪,希望我别和你计较。”
她声音十分好听,无论喜怒哀乐,都韵味十足,让人想多听几句。说到这里,她再次侧头,凝视着米公公的眼睛,微笑道:“公公你这一类的人,我见多了。我只想问,假如我非要计较,你打算怎么办呢?”
米苍穹笑意愈浓,笑的像只可爱的老狐狸。他眯起的眼睛里,射出针刺般的锐利光芒。
他不再回避,坦然说:“若在平时,你不来惹我,我也不惹你。但你差点杀了雷损和苏梦枕,必有重大图谋。在这关头,你绝不会轻易向我出手。我出了事,你只有迅速逃出宫门,浪迹天涯这一条路可走。你舍得吗?”
苏夜微微一笑,忽然问道:“你这样做,小侯爷知道吗?”
米苍穹澹然道:“他不知道。万岁爷召见你,乃是临时起意,小侯爷并不知情。”
苏夜笑道:“好。”
她说完这个好字,闭上了嘴,再没说一句话。米苍穹本以为她会再纠缠一会儿,见她干脆利落地住口,反倒意外。所幸他想探听的事情,已经被他在心里暗中掌握。苏夜承认她不会翻脸,亦令他松了口气。
他吐出一口重浊气息,长须自然垂下,双肩亦落回正常位置,拈须道:“请往东边走。”
苏夜见到赵佶时,赵佶正站在书桉前面,手握紫毫,不疾不徐地写一张字帖。他听到宫女通报来人姓名,连忙抬起头,望向她,两只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像是在山间转过一条幽暗小路,发觉前方豁然开朗一样。
他本来想板起脸,作出不怒自威的样子,让她领教天子之怒,却怎么都板不起来。一个人武功练的不够高,就抵抗不了高手精神气势带来的压力,然后未战先溃。而他根本不懂武功,与其说未战先溃,不如说泥足深陷。
他眼神发亮,泛起柔和的光芒,尽显内心的欣赏与惊艳。然后,他陡然想起召见她的目的,轻轻咳了几声,笑道:“你来了。”
苏夜笑道:“是。”
赵佶注视她一清如水的双眸,忽觉软弱无力。他赶紧低下头,皱起眉,看着自己刚写出的墨书,澹澹道:“听说你是五湖龙王?”
苏夜澹然道:“那是别人给起的绰号。在官家面前,民女不敢称龙,也不敢称王。”
赵佶一下子舒开眉头,似乎要满意地微笑,却硬生生忍住。他所有的自制力都用在这里,仍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事实上,两人刚打了个照面,他已兵败如山倒,只是硬撑门面而已。
在想清楚之前,他的本能已驱动了他,使他带着笑意道:“这有啥要紧的。反正朕知道,你们江湖人物的绰号只是叫着玩,并非当真。否则,方应看人称‘翻手为云覆手雨’,还真能呼风唤雨不成?”
苏夜愣一愣,正色道:“官家果然明察善断。”
这时,她和她对面的皇帝差不多,都在努力忍笑。米公公木然站在旁边,一张脸毫无表情,却在心底暗暗叹息。他心知肚明,不管蔡京如何巧舌如簧,摆出各种人证物证,只要皇帝一见她,那些证据立即付诸流水,变的轻飘飘毫无分量。
然而,他其实没资格笑话赵佶。连他本人,也得迅速运功抵御,才能抹消她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幻象。
赵佶终于结束了他的“奋力对抗”。他重新抬头,扯过另外一幅纸,对苏夜道:“来,你写一张字给我看。”
苏夜愕然道:“写字?”
赵佶流露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态度,笑道:“不错,你从乐府里随便挑一首,写给朕看,朕想瞧瞧你的书法。”
米苍穹一时情不自禁,把两只老眼闭了起来,不忍观看眼前的场景。苏夜不明白这个要求意义何在,他却明白。
赵佶一向相信字如其人,也曾因为蔡京书法冠绝当世,对他另眼相看。于是,这天才的皇帝想出了天才的判断方法,打算在苏夜写字期间,问出多日以来的疑问。倘若她字迹散乱,便证明她心中有鬼,说的是假话。另一方面,假如她笔笔气定神闲,沉稳古雅,那肯定是胸襟坦荡,直言相告了。
439、第四百四十一章
“所以, 他……他就信了?”
“他信了。”
苏夜牵着她的白马,缓步走在汴梁城的长街上。她容貌本就惹人注目, 外加每一步都风姿绰约,无时无刻不在吸引他人目光。等他们发觉她是五湖龙王, 又躲闪的躲闪,悲愤的悲愤,仰慕的仰慕,不屑的不屑,活脱脱一张众生相。
与她攀谈的人,是花枯发的独生爱子花晴洲。
白马在右,花晴洲在左, 正好把她夹在中间。她说话之时, 屡屡面露微笑,含笑去看他的眼睛,直把他看的十分不好意思,讷讷转头, 才肯放他一马。
赵佶这次召见她, 前后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她奉旨书写乐府长诗,左手用瘦金书,右手用苏梦枕孤峭峻拔的字体,全程铁画银钩,笔锋绝不打颤。与此同时,她眼神明净,神态谦和而镇定, 大获赵佶欢心。他依然觉得她仙姿飘渺,恍若清风明月,一看便知心中理直气壮,说话绝无半点虚言。
赵佶并不吝惜他的金口玉言,说了好几句夸赞之词。米苍穹则微露苦笑,冷眼旁观这场堪称闹剧的试探。之后,苏夜一鼓作气,开始颠倒黑白……不,其实不算颠倒黑白。
她说,全是底下官员狐假虎威,蒙蔽天听,办事时无能之至,索贿时精神抖擞,她,一个不问世事,一心求仙问道的女子,才不得已挺身而出,替圣上维护江山社稷,令赵家天下金瓯永固。她所剔除的,均为狼心狗肺,辜恩负上之徒;她所扶持的,均为赤胆忠心,自愿奉献的臣民。
这种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马屁,居然被赵佶全数笑纳了。事实上,蔡党一干人颂圣时,用的言词还要肉麻至少一倍。
以蔡京为例,曾有一次,赵佶提笔写了个匾额,趁他进宫面圣,让他评价一下。他竟站在匾额前方,瞠目盯视起码一刻钟,才作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高呼世上怎会有如此神妙的笔法,道君皇帝御笔一提,前后朝代的书法名家都要自惭形秽。
赵佶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且艺术天份极高,做事极为自信,自然不觉苏夜说话有何过分。他甚至认为,是她一身清雅,两袖仙风,才对他格外直率,不像俗人那样一心颂圣。
他这么想,倒也并非全错。但他想出的聪明方法,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把苏夜双手打断,让她用嘴叼着毛笔写字,字迹也会是这个样子。而蔡京被誉为当世四大书法名家之首,用字迹判断为人的话,他应该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才对。
苏夜使尽浑身解数,先洗清十二连环坞“谋反”的嫌疑,把它打扮成帮了朝廷大忙的义士组织,然后顺便泼人脏水,云澹风轻举出几个例子,证明不是她太厉害,而是官府太无能。她组建江湖势力,其实是尽己所能,帮忙筛选清廉贤明的官员。她之所以没直接承认,只因赵佶从未问过,同时五湖龙王身份地位,不值一提。
旁听的米公公作何想法,她不知道。但她拜辞之前,赵佶已是频频点头,眉开眼笑,说话时,嗓音都柔和了很多,明显是信了她的解释。尽管他施展“帝王心术”,再次对她进行警告,但那些不痛不痒的提醒,说上一万句,亦只会被她当成耳边风。
她沿原路折返,走回来时的内城城门,赫然发现花晴洲站在白马旁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她,令她极其意外。
意外归意外,他特意来找他,她总不能把他赶走,于是牵着马匹的缰绳,与他一路同行。她先挑起话头,告知他宫里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滑稽荒谬,提醒他以后千万别用容貌、衣着、笔迹等无聊东西,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质。说完之后,他才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花晴洲的俊秀文雅,有点像方应看,那股天真未经世事的气质,也能在方应看身上找到影子。然而,方应看擅长伪装,有时深沉睿智,有时稚嫩蓬勃,专门诱使别人对他产生好感。花晴洲则一派天然,纯属被父亲保护过度。
就像现在,他跑来找她说话的举动,当真只有少年人才做得出来。他们不知死活,不问利益,想这么做,便一声不吭地做了。不过,花晴洲犯傻之前,好歹多想了想,为了避免尴尬,预先求得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
他迟疑一下,七分没话找话,三分小心翼翼地道:“爹要我来问,啥时候说出白愁飞、梁何、天下第七这三人的恶行。自……自那天以来,他和温师伯等了十天,仍未等到你的消息。”
遇仙楼当晚,温柔受到极大惊吓,花晴洲也不遑多让。他还不至于嘶声尖叫,泪流满面,因为白愁飞和他实无关系。但因此产生的惊讶震撼,在十天之后,依然啃噬着他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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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枯发不肯承认,但他知道,这个被他深深依赖的父亲,已经有点惧怕五湖龙王。那晚的印象太深了,并非一个人说忘记,便可以忘记的。奇怪的是,他反而不怕,他只是吃惊,然后失望到了极点。直到这时,他才进入莫北神所在的阶段,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追求她。
莫北神认为追求无果,多和她说说话也好。花晴洲与他素不相识,却心有灵犀,隔空认同了这种想法。因此,花枯发疑神疑鬼,不知该不该自行说出白愁飞的事,他便自告奋勇,主动接下这任务,先到十二连环坞找她,询问之后,又来到宫城外面翘首以盼。
苏夜骤然想起这三位倒霉鬼,微微一笑,笑道:“原来花党魁在家里着急,唉,人都死了,说不说有啥要紧。”
花晴洲奇道:“但……”
苏夜笑道:“当时我告诉许天-衣,说你爹爹、你师伯会负责宣扬这消息,让他先回去禀报温晚。事到如今,说不说似乎不重要了。如果花党魁很想说,尽管说出来无妨。不过,按照我的意思,我想再等等。”
花晴洲苦笑道:“爹跟我讲,如果梁何不傻,就该扬帆出海,跑到海外没人的小岛上,躲个十年八年再回来。”
苏夜平静地道:“这是一个好法子。他靠着顺从合作,从我这里换得一条命,理应珍惜生命。不过,很多人都该扬帆出海,却鬼迷心窍,硬要留在京城。噢,对了,你先上我的马。”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讲完宫中经历后,路程已到三合楼一带,离花府并不太远。到了这里,附近受十二连环坞管辖,常能看到腰扎黑巾或头缚黑带的人,当街雄赳赳地行走。
他们全部对苏夜视若无睹,无意上前请安问好,似乎不知道她是五湖龙王。但她一声呼哨,一个手势,他们将立马合围上来,遵从她的吩咐。
她抬头望望天色,发现太阳开始移向西边。这些日子以来,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盛暑时节。之前她听说,雷纯原本住在江南的大宅中,因为雷损毕竟出身于霹雳堂。后来,十二连环坞取代雷门的霸主地位。雷损便把女儿移居湖北,远离敌方势力。
她无从打探雷纯的动向。原本预计去接雷纯的惊涛书生,也当街横死。但她直觉认为,离自己听说她情报的日子绝不会太远。
她仰头上望,瞪视着半空明日,明眸中露出迷离之色,眼里的幻彩竟比日光更强烈。花晴洲依言跳上马背,接过缰绳,呆看她一眼,诧异道:“怎么了?”
两人一马,逐渐接近重建过后的三合楼。三合楼客流兴旺,宾客极多,兴盛之势一如关七独霸京城的时候。苏夜遥望着它,目光在木楼外围绕了一圈,笑问道:“你还记得,米公公出手试探我内伤情况吗?”
“……记得。”
“那你知道,米公公表面四平八稳,只对皇帝一人忠心,”她又问,“其实偶尔和蔡、傅两人同流合污吗?”
“……知道。”
苏夜连问两句,反把花晴洲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诧异地看着她,又扭头去看她盯视的方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紧接着,他耳边传来第三个问题,“由此可以推论,米公公察觉我伤势不轻后,有可能向小太监发出暗号,着他们通知蔡太师。”
花晴洲只是缺乏经验,并不是傻。即使他做不出结论,也能听出苏夜语气里的寒意森森。他霍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不敢相信她这么从容不迫。
苏夜终于收回目光,微笑道:“如果你是太师,你得知我受了伤,你明白我内功深不可测,每过一天,伤势就好转一分,你会怎么做呢?”
花晴洲当然不是蔡京,亦很难转换视角,从这些老奸巨猾大人物的角度思考问题。但是,苏夜压根不想听取他的回答。
她自问自答地道:“他啊,他一向擅长抓住机会,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会等。因此你该明白,为啥我出行时通常无人跟从,无人保护。”
“……他们保护不了我,只会被我牵进伤亡惨重的激战中,”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快跑吧,回到你爹那里。”
她朱唇一张,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白马长嘶出声,奋蹄狂奔,奔向她手指的方向。那个地方,正是发党门下所在的花府宅院。花晴洲猝不及防,险些从马背摔落,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忽觉背后狂风大作,寒气侵袭如刀。他下意识回头一望,顿时目瞪口呆。
他这么一回头,看见了四个人,四个不知从哪里滑出,突然出现的人。一人用剑,一人用暗器,一人赤手空拳。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诡异绝伦的气质,让人不敢轻易冒犯,个个均为难得一见的江湖高手。但把三人加在一起,捏在一块儿,都比不上第四人的一条手臂。
他的视野亦在不知不觉间,被第四人完全占据。
那人身着布袍,头戴面具,身形高大威武。他的出现毫无预兆,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然后自街旁三层小楼的屋顶飘落,坠往苏夜头顶。他飘落之时,身形不断扩大,威势直如神人天降,伏魔金刚跃下云层,让人光是看着,便觉惊心动魄。
440、第四百四十二章
苏夜一眼就认出这个人。
她太熟悉他了, 熟悉到闭着眼都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曾与达摩金身合二为一,变成半神半人的存在, 最后败在诸葛先生的“浓艳枪”下,还曾被蔡京的花言巧语煽动, 藏身佛堂铜像之后,暗算前去领取杨无邪的她,更曾悬崖勒马,先在南墙上撞的头破血流,又喝了三杯御赐毒酒,才大彻大悟,承认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并因无梦女的遭遇而惊讶愤怒, 一怒参与谋杀方应看。
他当然就是元十三限。
他悍然现身,流星一样迫近她,而且带着他仅存的三个徒弟——鲁书一,叶棋五, 齐文六。花晴洲回头时, 正好看见师徒四人参差错落,扑向被他们围在正中的苏夜。
这中包围对普通人来说,相当于两只脚踏上黄泉路,绝无生还可能。但在苏夜看来,如果他们四位是去西天取经,她还会比较惊讶。
方才,旁边的酒肆里坐着个星冠羽士。他面对长街, 神态悠闲散漫,拿着酒盅自斟自饮,颇得酒中意趣,饮到高兴时,忍不住摇头晃脑,迷醉地望着杯中酒水。谁都不会怀疑他,谁都不认为他是危险人物,最多看几眼他的古拙打扮,再不赞同地摇头走开。
反正京中怪人多的是,没必要大惊小怪。
这位羽士喝着喝着,忽然双臂用力,掀起整张木桌。木桌被他震成无数木条,箭一样射向前方。这只是他的虚晃一招。木条之后,一大泼象棋棋子铺天盖地,笼往苏夜头顶,全是发自他普普通通的两只手。
每只棋子都有其独特的轨迹,蕴藏风雷之力。敌人要躲时,才会发现躲是躲不开的,只能奋力去拦,而这一拦,立即“飞流直下,平地风雷”,被棋子击的重则丧命,轻则头晕倒地。
羽士出手,苏夜迎面走来的青衣文士,亦瞬间抽出腰间佩剑,大喝道:“吾生而……哎呀!”
他相貌文绉绉,衣着十分文雅,像个再平凡不过的读书人。可他用起剑来,能羞死大部分成名剑客。他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喊“吾生而有涯”时,闪电般向前冲刺,手中长剑如一支毛笔,当空工整敷陈,幻出万道剑光,直奔苏夜面门。
这套剑法叫“君不见剑诀”,名字来自李太白的诗词,剑意却像一大篇古雅灿烂的汉赋,华丽典雅到了极点,且有一种汪洋直下的气势,彷佛文思奔涌,藏不住亦挡不住。他用剑的一刻,当真是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由元十三限座下弟子,变成屈原、宋玉等文人骚客。
然后,这位屈原就涌身一跃,跳进了滔滔不绝的江水。
星冠羽士是叶棋五,青衣文士是齐文六。苏夜在甜山来去匆匆,出刀杀了赵画四,转身直奔北边开封府,所以未能见到五、六两人。之后,元十三限为了补救自身伤势,突然出手,杀尽徒儿,仅逃去一个顾铁三。她想找他们麻烦,也没有机会了。
她只听说,叶棋五擅用棋子为暗器,而齐文六擅用剑,剑法不在燕诗二的“飞星传恨剑”之下。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一睹他们的庐山真面目。
在现实世界,顾铁三、赵画四、燕诗二相继被她杀死,也仅剩一个鲁书一。不过,今天鲁书一与两位师弟对比鲜明,脸上灰暗无光,双眼看着师父师弟的时间,比看她还长。他虽努力做出战意勃发的样子,仍是口嫌腿正直,两条腿似乎不受控制,使他落在元十三限身后。
这也怪不得他。他以前是五湖龙王的俘虏,险些被龙王吓破胆子,老实合作期间,又口无遮拦,把龙王真身称为“姓苏的贱人”。若非元十三限亲至,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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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三人里,他是唯一一个见过龙王,明白她多么厉害的人。因此,叶棋五和齐文六冲锋在前,甘为师父做开路先锋,他心里五味杂陈,宁可落后几步,瞧瞧形势再说。
他当然想不到,其实叶、齐两人,在动手的一刹那,同样有苦说不出。
燕、顾、赵死后,蔡京失去三名得力护卫,惊心之余,马上派人送信给元十三限,说他的六合青龙尚未大展拳脚,已成了三才青龙。
那时,元十三限困顿于练功瓶颈,无法把伤心箭诀、忍辱神功、山字经三大绝学结合起来,虽然收到了口信,却难以抽身进京。他坐困愁城,苏夜恰好消失三个月。谁知她一回来,没过几天,又再接再厉,弄死了天下第七。
这一次,元十三限终于忍无可忍,动身赶来京城。他刚到,便出现遇仙楼中的变故,让他得悉两名凶手其实是同一个人,都是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
他是何等人物,怎能容许别人冒犯他的威严,顿时杀气腾腾,打算杀她立威。
蔡京的行动速度,几乎比得上苏夜的轻功。雷损曾通知他,说苏夜自己受伤不浅,要杀她,如今是最好的时机。蔡京意动之后,并未冲动行事,发觉无法遏制赵佶召见美人的心愿,赶紧去托米苍穹,请米苍穹代为确认,看她伤情是否和雷损说的一样。
米苍穹以内家真气撞击苏夜,发觉她心跳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不够稳定平缓,便证实了雷损提供的情报。
他遣人送出“是”的信号,由蔡京转告元十三限。元十三限此人,向来率情任性,随心而为,不像所谓的正人君子那样虚伪,既愿意把高明武学传给祸国殃民的奸臣,亦十分愿意趁人之危。他收到信号,森冷一笑,率领三位仅存的徒儿,前来围杀受了伤的龙王。
不过,苏夜内伤沉重,他本人神功也未能大成。甜山老林寺里,天-衣居士用禅机点化了他,破除他久久不消的魔障,才成就他绝无仅有的神奇功法。这个时候,他脾气还是那么阴沉暴虐,为人还是那么蛮不讲理,武功却比不得老林寺的元十三限。
即使如此,在六合青龙看来,他当然是当世无敌的第一高手。连蔡京都信了元十三限本人的话,认为只要时机合适,他去对付诸葛先生亦不在话下。请他来杀区区一个龙王,简直是杀鸡非得用牛刀。
于是,他们今日注定要吃上一惊,先信心十足,再不可置信,最后或垂头丧气投降,或夹着尾巴逃跑,或干脆死在道路中间,事后被人拖走。
如果叶棋五、齐文六事先问过刘独峰,一定有着相同感触。苏夜和花晴洲说话,刻意隐藏实力,收起那层因功力太深而生的隔膜。那时他们偷偷看她,并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但即将出手时,他们当即发现,自己竟然吃不准她的准确方位。
这种情况,他们只在元十三限那里见过。元十三限神威无穷,拥有凡人不敢想象的力量,令人看都不敢看他,一旦仔细去看,准会身不由己,气馁地折服于他的庞大气势。苏夜则是虚实相生,飘忽不定,让人难受的想捶胸大叫。
叶棋五只打一枚棋子的话,似乎注定落空,所以他倾囊尽出,车、马、炮、士、卒……一股脑儿兜向长街,心想这样一来,她总躲不过去了。与此同时,齐文六剑光极尽铺陈夸张,剑气纵横捭阖,卷起一片无懈可击的剑风,也认为至少可以刺中她一剑。
结果,叶棋五距离较远,运气较好,不必在生死之间挣扎。齐文六与她正面相拼,一句“吾生而有涯”尚未说完,就变成了“吾生而哎呀”。
他这场有涯的生命,尚未来得及绽放光彩,立时跌入了无涯的刀光,得以领教“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的道理。
他出剑同时,苏夜的人已经离开原地,冲天而起,迎击下落的元十三限。人起,潮水似的刀光亦随之涨起。弹指间,浪潮呼啸汹涌,浩浩荡荡,充满齐文六身畔的每一寸空间。
叶棋五那一把十枚棋子,全部不堪一击,一遇刀风,当场弹开,凌空打了几个旋儿,再受刀风所激,射向急冲而至的齐文六。
441、第四百四十三章
元十三限用的, 正是赵画四的独门绝技“丹青腿”。
他双腿荡出先天罡风,以雷霆万钧之势, 飞踢苏夜头脸,一时间漫天腿影, 偏偏又能清楚地看见他的高大身形。这种感觉十分古怪,让人无从抵挡,辨不清他腿法虚实。
此招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每一腿都是结结实实的,绝无半分虚假。对手被他踢中一下,犹如被一千只铁锤同时击中,根本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力量。
他皱起浓眉, 唇角略带狰狞笑意, 致使脸容透出一股阴森之意,和他罩着的铁面具一样阴沉。他之所以皱眉,是因为目睹苏夜仰脸看他,向他露出微笑, 显然信心极其充足。
这是他出道以来, 极少在敌人那里看见的神情。她竟不吃惊,她竟在等他,只差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了。
下一秒,他一脚踢中夜刀刀尖。夜刀向来无坚不摧,竟被他踢的微微晃动。刀尖流光四散飞舞,如夜色中飞动的流萤,真难相信是同一柄刀造成的奇景。
两人齐齐一震。苏夜气竭下落, 元十三限却目射奇光,借着夜刀劲力,当空翻个筋斗,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势,双掌连环不绝拍出。
这自然是顾铁三的“挫掌”。但顾铁三用拳,他用手掌。掌中气劲如剑,虽不及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却也锋锐绝伦。掌影飞袭,彷佛千柄利剑同时往下刺来,凭他一人之力,组成了一个异常凌厉的剑阵。
两人下方,齐文六骇然惊叫。动手之处,他剑势受夜刀牵引,情不自禁扩向四方,大开大阖,以汉赋的典雅华瞻,克制潮水般袭击他的刀光。谁知刀光目标不是他,移向上空的元十三限,使他双眼压力顿减,看清眼前五枚、背后五枚,一共十枚棋子,歪歪扭扭打向自己。
他当场后悔了,后悔自告奋勇,当街迎向五湖龙王,并拔剑刺她。之前,他对鲁书一的惧怕有点不以为然,直到此时,才意识到那绝非胆小之故。
元十三限有心救他,却力不从心。双方交手总共两招,他已经全力以赴。
他必须承认,她是除诸葛小花之外,他生平仅见的可怕敌人。更糟糕的是,诸葛小花喜欢故作姿态,在取胜后放他一马。五湖龙王却不可能这么做,只会尽力施为,生怕无法杀死他。她那种充沛到过分的自信,更令他心底大为警惕。
因此,齐文六是死是活,只能看他本人的运气。
双掌没入黑沉沉的刀光。刀光蓦地收敛,敛成一道细细墨线,宛如天边一线海潮。刹那间,元十三限看着苏夜宁定的脸庞,实际看到的,却是天昏地暗,海天一线,天地均因这一刀而黯澹。
视觉与大脑印象相互冲突。然而,他名叫“起承转合”的绝招,也可以让人生出相似错觉,所以无需太惊讶。
这时他想出招,已来不及。他左手一捏,凭空抛出一枚气针,暂时阻挡刀锋来势,右手反撩,抓住飞过身后的一根木条,交回左手。至此,他双手各持木条一端,把它当成短短的木杖,厉喝出声,面无惧色地迎上夜刀。
“一线杖”以守代攻,运劲巧妙到了极点。他多年前诛杀夏侯四十一,用的正是这一招。夏侯四十一持利剑当头噼落,噼在他木杖之上。剑杖中的力量一起爆发,反噬其身,使他还不知怎么回事,便周身骨骼寸断,当场气绝身亡。
但这种恐怖效果,仅存在于修为不如他的敌人身上。
苏、元两人头部处于同一高度,视线交汇,心境却截然不同。如墨刀锋下落,划出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妙轨迹,一刀重击木条。
齐文六尖声叱道:“烽火照西——啊!”
他飞身纵起,身如烽火,剑似飞虹,一剑挥向叶棋五的棋子。也许他是慢了一步,但以剑护身,至少可以只伤不死,有机会离开这个万分凶险的泥沼。
可惜,他眼光毕竟差得远,完全料错了交手双方的下一步走法。元十三限本想避开他,却未料到他纵身飞腾,匆忙间,双脚分毫不差,踏在他两边肩膀。
元十三限的大喝、齐文六的惨叫、苏夜的怒叱,轰然爆发,犹如滚滚惊雷,滚过长街上空。三里之内的人均听见了这声巨响,登时面面相觑,心脏砰砰乱跳,产生大难临头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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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条折断,刀锋剧震。巨响过后,千万道劲风激射狂飙,轰轰扬扬,如同毫无预兆刮起的旋风。可这并非旋风,而是罡气。别人碰到它时,罡气将透体而入,摧毁所过之处的经脉与血肉,令人负上沉重的内伤。
元十三限低声怒吼,面具后面,脸色变了又变,变的青中透黄,眉间反而浮出一股黑气。夜刀刀劲的顺逆之势,与他预料的正好相反。苏夜逆行先天真气,将大小周天倒转过来,不但暂时改换了气穴位置,还逼得他也逆行内息,与她正面对抗,总算没有吃上大亏。
若说刚才他感受到的,是黑云压城,沧海怒潮,这时黑云尚在,天地却陡然倒转,造成他当街倒立的错觉。直到两人分开,这阵幻觉才彻底消失。
他胸口隐隐作痛,丹田震荡不已。但苏夜本人,也为此付出不少代价。木条折断时,她飞退十来丈距离,口喷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接着涌起不正常的赤红血色,只有那对眼睛还闪闪发亮,透出她愉快欣喜的诡异心情。
这简简单单,大巧若拙的一刀,竟能破去他的杖法,令他双手颤抖不已。他透过双腿卸力,将刀劲导引至地,却已顾不得脚下是徒弟而非大地。
齐文六惨叫之时,肩骨齐齐断裂,被师父踩的粉碎,身体像根柔软的面条,哆哆嗦嗦往下滑落,最终软瘫成一团软泥,虽未死去,却出气多入气少,双眼亦失去了神采。
叶棋五跃出酒肆,有意参战助阵。到了这时,他前冲之势霍然中止,心里、脸上共同升起惧意。他害怕,不仅因为六师弟当街躺下,还因为元十三限落地时,向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见过师父退后,更未想到龙王一刀之威惊天动地,浑然天成,彷佛把暴风骤雨的力量凝于刀锋,一刀直噼而去。他光看,便看的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元十三限怎样出手化解,竟让龙王也吐血受伤。
苏夜吐血,乃是他心中仅存的安慰。他想,原来她受伤是真,此时还伤上加伤。既然能受伤,当然也可以伤重而亡,今日胜负未分,尚不知鹿死谁手。
他正这么幻想,突然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
元十三限长袍随风飘荡,背影一起一伏,显见呼吸有些辛苦,与平时大相径庭。苏夜抹去唇角血迹,站在他对面,胸口亦剧烈起伏,艰难地吸着气。她脸颊沾了几点血,愈发衬的她肌肤娇嫩无瑕,且她笑意仍在,整张脸散发出诡艳的容光。
鲁书一刚刚落地,一看当街而立的两大高人,当即足底使力,向上弹起,回到来时的屋顶上。他脸色还是那么惨澹,偶尔瞥一眼叶棋五,竟透出鼓励他有样学样的味道。
这是因为,他看见了元十三限面具缝隙里的双眼,也观察到元十三限的仪容体态。
苏夜屡受重创,元气大伤,确实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实。然而,元十三限状况还要糟上十倍。他在那里喘个不停,双眼血红一片,面具下方隐约渗出血滴,搭在腰间的右手战栗不已,竟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走火入魔,是江湖高手最害怕的事情之一,轻则功力倒退,浪费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光,重则全身僵如木石,七窍出血而死。
想解决这个问题,任何人都必须盘膝静坐,平心静气,守住灵台一点空明,越是顺其自然,越容易恢复如初。但身临其境,大多数人肯定要惊慌失措,哪还记得什么修心养气,心境空灵,忘记走火带来的恐怖后果。
元十三限正处在这样的危急关头。
他伸手至腰侧,准备拿他带在身边的“伤心小箭”,一箭射穿苏夜心脏。但这只手越伸越慢,伸到箭壶开口的时候,活像老人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多年修习的《山字经》,乃是颠倒错乱了的版本,尽管被他强行补足修炼,仍埋下了无穷无尽的祸根。
老林寺中,他和□□居士对话,陡然灵机一动,破悟了经文的错误荒谬之处。悟道同时,由于他心浮气躁,周身练岔颠倒的真气,全部逆流而归,反攻他气海中的真元,致使他失神伤元,走火入魔,困在达摩像中动弹不得。若非□□居士点化,他将会活活饿死在那里。
悟通了尚且若此,执迷不悟时更不用说。苏夜获悉这件事后,既觉好笑,又觉可以利用,遂深深记住了它,终于在今天派上用场。
元十三限看似不可一世,具有神、魔、佛的非人威能,但每一次出招,都像手持火把,在火药堆附近跳舞,随时可能引爆隐患。
他自身早就有所察觉,却自视甚高,认为世间没有人能够令他走火入魔。何况,他练成伤心箭诀后,对付过的人屈指可数,再未想到激斗期间,内息竟可会被别人诱引着逆流,强行引发这种最为糟糕的结果。
苏夜与他硬拼,一刀过后,内伤从有点严重,加深到非常严重,却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结果。到元十三限手足发颤之时,这场激战已相当于结束。
两人相对而立,直视彼此。她眸光深沉明净,莹然生辉。元十三限的双眼却红的像血,透出不可置信的狂乱之态。
鲁书一想都不想,断然转身,飞掠过重重屋顶,一路掠向远方。他身影尚未消失,长街两头,涌来身着黑衣,面容肃杀的大队人马。
442、第四百四十四章
黑衣人气势汹汹而来, 冷静从容而去。
五湖龙王的地盘,永远明松实紧, 一呼百应。苏夜和人动手之后,甚至无需亲自出声发令, 自然有人呼哨示警,尽聚周围的十二连环坞帮众,结成大阵,以相差无几的速度围向敌人,防止有人逃走。
他们离开之时,队伍里多了一架马车。马车里面,躺着元十三限、叶棋五和齐文六。
这时, 齐文六未能得到及时救护, 已经咽了气。元十三限周身僵冷,面容透出佛像般的金纸色,全身上下,只有五官能动。其他地方都像先冻僵了, 再关节脱臼, 即使奋力勉强移动,也会慢到令人发指。
叶棋五觉悟比不上鲁书一,大惊停步时,已经无力回天。他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元十三限被担架抬走,才面如死灰, 放弃拼命一搏的打算,老老实实在原地站着,然后也被点了穴道,扔进车子。
就苏夜本人而言,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但今日交手场面惊世骇俗,先天罡气爆发时,爆出类似惊雷的响亮声音,遍传附近几条街巷。她要强行压下-流言,根本不可能。单一个逃走的鲁书一,便能把此战的结果宣扬出去。
京师好事之人四处打听,得知有个戴面具的神秘高手突袭五湖龙王,反而当街战败,再打听一阵子,有一些内-幕消息传出,使他们发现这位高手,竟是位列“老四大名捕”的元十三限。
他沉寂已久,此番复出,竟在极短时间内一败涂地,战绩根本衬不上他的身份。
他们不知苏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受了必须静养的重伤,只当她武功高到无人能敌。元十三限为何出现,为何向她出手,身边之人又是谁,比起苏夜的惊人神功,统统光彩尽失,沦为普通问题。
倘若用数值来衡量,那么,这一战耗时不到一分钟,却让她上涨了一万威望。而元十三限未死,落入她手中的情报,也因街上人多口杂,渐渐散播至大街小巷。
苏夜返回十二连环坞,再也没有出门,并谢绝一切宾客访问。她静养的第一天、第二天,连续下了两天大雨,第三天云散雨收,天气晴朗明媚,炽热阳光直射大地,重现盛夏风景。
前两天,她躲在静室里,偶尔召见几个人,问问外面的情况,过得十分悠闲。今日早饭过后,她才迈步出门,来到那间守卫森严的囚室,连续推开三重石门,去探望那名行动不便,身份又十分微妙的囚犯。
元十三限面容枯藁,仰躺不动,似在闭目养神,听见她缓步走近,便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尽显不屑之意,完全不理会她手握生杀大权,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他受她独门手法禁制,身上并无铁链、绳索等禁锢,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终日独卧在此,与床顶作伴。
他在受制之初,曾经强行用真气冲穴,致使走火更深,险些落得个半身瘫痪。若非程灵素及时发觉,救都救不回来。之后两天,他总算想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行为、言语略有收敛,亦很少和人交谈,与其说无惧生死,不如说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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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心情的确糟糕透顶,每日胡乱琢磨,拼命挤进牛角尖,至今无法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他一生当中,自视甚高,过高,太高,总是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为自己运气不好,而诸葛小花太奸猾。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与蔡京合作,钳制诸葛的“官场势力”,创造公平对决的环境,便一定能够骑到诸葛头上,一洗过往的种种耻辱。
然而,他每一次挑战诸葛神侯,均以落败告终,又气又急。他越心急,就越无法把三种绝学融会贯通。可叹的是,他屡受挫折,为人仍然疯狂高傲,视众生如蝼蚁,自以为除了诸葛,别人都不在话下。
正因如此,他听闻天下第七惨死,才自觉大失颜面,愤而入京,率领徒弟袭击五湖龙王。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轻易解决这个对手,风光无限地回山继续修炼,却在三五招之间走火入魔,站在原地任人宰割。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更让他羞愤至极。
这次打击之大,差点比得上他被小镜砍了一刀。输给诸葛神侯,尚可寻找理由,输给一个妙龄女子,又算怎么回事?那时他极度伤心,这时他极度震惊。震惊引发挫败,挫败引发自暴自弃。他既自暴自弃,便无所谓死活,选择用鼻孔和冷哼,冷然面对所有来看他的人。
苏夜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眉间有刀疤,脸上有恨意,身形挺直如木乃伊的老人。
卧床受制的元十三限,近似她在黄河大堤上见到的那一个。那个至少血还没冷,还记得惊艳她的容貌。这位则对她殊无好感,全凭一股傲气,才不像年轻人似的,朝她大喊大叫。
他毕竟是老了,作出许多恶行的同时,也承受过许多折磨。
她打量他时,再度感受到衰老的威力,并深深体会到他的苦楚。她自然不生气,只把椅子拉到床边,坐进去,展颜笑道:“你状况好了很多。若师姐没说错,你胸口如大石重压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
元十三限不理她。
她说:“今天我收到消息,你大徒弟鲁书一失踪了。有人在黄河渡口见过他,他搭了只船,一路顺流东行,不知要去哪里。”
元十三限还不理她。
她想了想,依然满脸笑容,笑道:“所以,我们来谈谈。”
元十三限继续不理她。
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石室,谈不上多么不舒服,却只有生活必需设施,无聊到了极点。元十三限不盯床顶,便只能去盯墙壁、地板。与这些东西相比,苏夜真是姣花软玉,令人眼前一亮。但他最不想见的人,第一是诸葛小花,第二就是她。
苏夜不再说话,向后倚着椅背,换了个较舒服的姿势,耐心等候他作出反应。等了许久,元十三限忽然开口,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道:“有啥好谈。”
苏夜笑道:“别这样,不然你长着那张嘴,只是为了吃东西的吗?”
元十三限再度沉默。
苏夜心知他不会主动说话,遂叹了口气,澹澹道:“既然你听得见我说话,那我就说了。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你身负三大奇功,却练成这样,其实并非你的过错。”
话音未落,元十三限肌肉抽动,连连冷笑。笑声中有愤懑,更有辛酸。无人能够体会他的心情,如同他体会不了她的用心良苦。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听听她的话,因为她提到了他感兴趣的事情。
苏夜回以微笑,“三鞭道人奉蔡京之命,给了你假的山字经。他不敢自行伪造赝品,怕你一眼看出来。因此,他颠倒了经文顺序,抽走一些书页,篡改许多用词和句子。他们的用意是,让你照书修炼,练成一个疯子,与你的同门师兄作对。”
元十三限骤然剧震,厉声道:“你放屁!胡言乱语!”
苏夜笑道:“我没放屁,也没胡言乱语。以你的天赋才情,如果拿到真正的经文,绝不至于困扰这么多年。你每走一步,便遇上无数凶险,难道就没怀疑过经书自身有古怪?实话告诉你,你们师兄弟四人纵横江湖时,已是蔡京的眼中钉了。他撼动不了你的师兄,便打你的主意。你呢,人家怎么哄你,你便怎么中计……”
元十三限深吸口气,厉声道:“我绝不信你的鬼话!你来挑拨离间,以为我看不出吗?”
苏夜失笑,笑道:“原来你不信?你不信,又何必激动呢。”
元十三限霍然转头,两眼怒瞪向她,寒声道:“你有啥证据?”
说来奇怪,尽管他平时志气高,戾气重,从来不和人讲理,但一碰这种意外变故,本能的反应仍是“证据何在”。他自己都未察觉这变化,只是气咻咻的,眼中却已流露惊骇之情。
苏夜澹然道:“要证据,那还不容易?三鞭道人仍然活在世上,找他问个明白,自然水落石出。噢,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的山字经,你要不要读一读?”
443、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之间, 元十三限的呼吸声粗重起来,如同刚干完活的水牛。他在哆嗦, 控制不住地哆嗦,脑子里轰隆作响, 脸涨的通红。他想怒斥她是个骗子,专门花言巧语,骗取他的信任。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经验和阅历,都无比及时地赶来告诉他,她没有必要哄骗他。
以前的他,或者还有一些利用价值。这时他走火入魔在先, 受制于人在后, 功力少说减退了三分之一。内息胡乱冲撞,阻塞穴道,令他时常出现麻痹、麻木的感觉,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她能利用他做什么?难道是要他平躺在床上, 把他连人带床, 抬到太师府门前,控诉蔡京的阴谋诡计吗?
血色尽褪,他脸上再次浮出澹澹的灰黄,犹如得了黄疸病。他胸膛则类似风箱,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显然正气急攻心,随时可能张口吐血。
苏夜特意等了两天, 给他机会想清楚,给他时间冷静下来。然而,当年山字经之事影响深远,乃元十三限最大的心病。别说只有两天,就算两年、二十年,他的反应也不会更好。
在众多前辈高人里,他气性独占鳌首,堪称绝顶暴躁。这一半出于天性,一半源自功法的影响。幸好他还是个人,不是气球,否则非当场气炸不可。
他脸色几经变幻,张了几次嘴,恨恨说道:“我听你还在放屁!”
苏夜笑道:“你真不想看我手里的山字经?”
元十三限稍一犹豫,傲气险险胜过好奇心,嘶声道:“不想!”
苏夜不置可否,澹然道:“也好。反正啊,你发现真正的仇敌不是诸葛小花,而是蔡太师一干人后,立即软弱如泥,忙不迭地退让示弱,宣称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使报了大仇,也没太大意思,所以干脆不报了。”
她冷诮的话语如同尖针,刺痛了元十三限的心。他仍瞪着双眼,消退的血丝又回来了,把他的眼白染成红色,好像昨夜没睡好觉。
他低沉地道:“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质问她,问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山字经》经文有假,是最好也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过去他被怒火、嫉妒、悲伤等情绪烧昏了头,只顾找诸葛复仇,顾不上其他问题。如今,苏夜的言语声声入耳。他不愿相信,却在潜意识里信了一大半。假如她献上经书,请他翻阅,那他其实不会拒绝,将一字一句,对照三鞭道人给他的版本,彻底揭开这个谜底。
可气的是,她丝毫没有这个打算。她只是坐在那里,笑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没啥意思,随便说说而已。对啦,我忘了问你,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有点想和诸葛讲和呢?”
元十三限顿时暴跳如雷,只可惜动弹不得,能暴不能跳。他身子一挺,厉声道:“不可能!”
苏夜脸色一沉,冷笑道:“别这么铁口直断。你来杀我的时候,是何等威风八面,狂傲霸道,也没想到会站在街上,被人当成耍把戏的猴儿,围起来看个不停啊!”
她前一秒笑靥生春,后一秒冷若冰霜,对比之强烈,令元十三限心头微震,生出羞愤交加,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既想反唇相讥,又想再问问三鞭道人的事,还想扭过头去,拒绝继续交谈,犹豫再三,忽听外面石门轧轧作响,再次被人推开。
沉落雁袅袅娜娜走进囚室,见他气的面如金纸,诧异地扫了他一眼,明眸中大有同情之意。扫完这一眼,她不再理会他,向苏夜轻声道:“诸葛神侯来了,在水云斋里等你。”
苏夜早知神侯府会有人找上门,却没想到是神侯亲至,也微觉愕然。然而,沉落雁这句话,与她之前谈的话题榫接得严丝合缝,简直像故意为之。元十三限听在耳中,火起心头,怒吼道:“我绝不会见他!”
他对同门师兄误会之深,实在难以化解。他居然宁可困在斗室里,盯着石壁发呆,也不愿出去会见诸葛先生。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忘记此时见与不见,不由他本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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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尚未回答,沉落雁已娇笑出声。
她回头望着他,嫣然笑道:“像你这种不识抬举的人,落雁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老可消消气吧,须知气盛伤身,肝脏脾脏无不受害。按落雁的意思,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龙王愿意浪费口舌,你不感激就算了,何必剑拔弩张?这么看来,你倒不愧为传说中的高人,深知欺软怕硬的道理。今日若是太师、丞相坐在这里,你敢发脾气吗?”
元十三限怒道:“你……”
他受困十二连环坞以来,所见过的重要人物,几乎都是年轻女子,平时绝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苏夜对他冷言冷语,他都受不了,何况再多几个。可惜他处境堪忧,自己想想,也觉垂头丧气,很难再对着她们夸夸其谈。
他搜肠刮肚,寻找有力的还击话语。苏夜已笑了笑,起身道:“我出去会会客人。你不必担心,即使你想见他,也没有这种机会。”
诸葛先生拜访五湖龙王,自然是为了,也只能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四师弟。
苏夜曾对总管们笑言,说在神侯心里,元十三限的分量比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还重。以智小镜为例,她不惜自我奉献,为元十三限换来《山字经》,谁知竟在他功成之时,死于他的伤心小箭。结果,她死了也是白死。从来没有人为了她的惨死,向元十三限兴师问罪。
这些话固然是说笑,却不算空穴来风,准确描摹出自在门下,多年以来形成的复杂关系。
诸葛先生孤身前来,身边未带任何随从。连常常陪伴他的四大名捕,也是不见人影。毫无疑问,他此行有求于人,不愿造成仗势欺人的假象。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以他的睿智清明,亦觉这事难以启齿,更不用提当着心爱弟子的面。
他盘膝端坐,垂眼注视面前的小小方几。几上摆有一只棋盘,棋盘上有一局残棋,不知谁是对弈之人。他刚才说,自己有要事请见龙王,程英便把他带到这个地方。他尚未尽览残局棋路,她又亲自端来茶盘,撤走棋子,为他斟了一杯香茗。
斟茶过后,她向他敛衽一礼,从容离去,把他单独留在这间文雅静谧的书斋中。他有心叫住她,和她攀谈几句,摸清她的性情为人,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只默然举起茶杯,细品茶水的清香苦涩。
一杯茶尚未喝尽。水云斋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夜满面春风,飘然而入。
她人美,美的像一场白日梦境,把天然灵秀之气带进这个房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但她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常人根本无法摸清的心思。诸葛先生看见她,看见的不是令人惊艳的佳人,而是必须小心对待的对手。
大部分留胡须的人,都会在她面前,伸手去摸他们的胡子。诸葛先生差一点落入这个俗套,手伸到一半,忽地缩回。他把双手平放在小几上,平和地注视着她,等她亦盘膝坐下,才沉静说道:“龙王,你好。”
这既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又不是第一次。苏夜在神侯府住过一段时间,每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他这张脸,都快看的烦了。但在这里,不论是苏梦枕师妹,还是江南五湖龙王,均未见过这位正道领袖、朝廷栋梁,仅仅听过彼此的大名。
她心中涌起奇异感觉,柔声答道:“神侯,你也好。”
说完这句很古怪的话,她突然又笑了。她觉得好笑,所以绝不吝惜笑容。她目光四处逡巡着,从他的脸,扫到他白皙、秀气、不似习武之人也不像老年人的双手。
然后,她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抢在他前面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很忙,相信你比我更忙。我们何不开门见山,珍惜大好时光呢?你有什么见教,请尽管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诸葛先生本就不想拖延。他要做的事情,好比动刀割除一个脓疮,若不敢快刀斩乱麻,只会越来越痛,越来越尴尬紧张。苏夜选择有话直说,正中他下怀。
他神色平静如湖水,目光深沉如古井,到了把话说出口的一刻,却凝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苦笑正如清苦的茶香,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他苦笑道:“好,很好。请你把元十三限交给我。他出身于自在门,是我的四师弟。”
苏夜笑道:“可以。”
诸葛先生登时一愣,想不到她这么好说话,答应得这么快。可那丝苦笑尚未来得及撤退,她的第二句话接踵而至。
她又说:“赎金一百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诸葛先生又是一愣,发出类似元十三限的声音。区别仅在,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气,“这……”
他的吃惊之态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既因为她狮子大开口,也因为他赫然发觉,她竟不是在开玩笑。她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令他无法轻松以对。
多少年了,敢向他当面索要赎金,无视他六扇门魁首身份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出来。到了今天,苏夜有幸名列其中。
她坐在他对面,如同名家笔下的仕女图。但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仕女像她这么可恶。她欣赏着他的惊讶,心情极好地微笑道:“拿不出也没关系,我给你指两条明路。”
诸葛先生愣了又愣,最终只觉无话可说,再度苦笑道:“请讲。”
444、第四百四十六章
苏夜无意卖关子, 立即笑道:“其一,你可以把府上四位爷卖掉, 一位卖二十五万两银子。我敢保证,肯定有人愿意买。”
诸葛先生沉默半晌, 失笑道:“谁买?”
“我啊,除了我还有谁,”苏夜理直气壮地说,“二十五万两,我还觉得卖贱了呢。”
“……其二呢?”
苏夜道:“其二,你去找蔡京,和他进行一桩交易。如今他部下死伤殆尽, 好不容易请动的元十三限, 亦被我生擒活捉,正是急于用人之际。你帮他对付我,让他给你一百万两银子做酬劳,岂非两全其美?”
两条“明路”一出, 即使诸葛先生是个傻子, 也能看出她无意放人,纯属借机刻薄自己。
他登门之前,已料到结果不会尽如人意,却没想到她如此尖酸刻薄,几尽奚落之能事。最要命的是,她态度里竟有几分真诚。假如他送来百万白银,说不定, 她真会乖乖交出元十三限。
一时间,他哭笑不得,认为她毕竟年纪尚轻,颇有几分孩子气。但事已至此,这种“孩子气”,反而十分难缠,变成她特意竖起的盾牌。
人人敬重诸葛神侯,苏夜也一样。但敬重与听话,是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立场。他在这里空口白话,决计要不出元十三限。而且,她不认同他的行事方针,决定自行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肯受他一星半点的影响。
诸葛先生的手,终于像拈花似的,拈到了须髯之上。面对普通人时,他可以慈祥和蔼,亦可表现出天威难测的冷酷威仪。即使是他一手养大的无情,一旦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他也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绝不区别对待。
然而,眼前的人是五湖龙王。他敢摆出这等威风,她便敢翻脸请他走路。她是个软硬不吃,只愿意讲讲道理的人。
道理,正好是他此行缺乏的东西。
他不能以势压人,亦很难以理服人,只得尝试用“规矩”解决问题。他手抚长须,澹然道:“龙王,论公义,你该把人犯交到我手上,让我得以秉公执法;论私情,自在门的事,应该交给自在门的人,不必劳动你的大驾。”
苏夜笑道:“我不想劳,也不想动。我只想安静地躺在床上,窝在棉被里,任凭外面天崩地裂,也不关我事。但,令师弟非要当街杀我,我没有法子。”
她不等诸葛先生回答,继续说道:“论公义,元十三限早已心性大变,为了胜过你,与蔡京眉来眼去,并担任蔡党的武功总教头。任怨的竹叶手-雷鹤腿、傅宗书的斩-马-刀,全部由他亲自指点,耐心教导。到了后来,他更派出一二三……鲁书一到天下第七,这七名徒弟,全力以赴地帮助太师。”
诸葛先生一声叹息。
苏夜脸容转冷,从春风化雨的醉人风情,变为凝雪封霜般的冷漠严厉,厉声道:“若论私情,我当场杀了他,你都不该有半分不满。诸葛小花,我没杀元十三限,自有我的道理。换了任何一个人,处在我的位置上,再看见他神憎鬼厌的可恶秉性,早就先斩草除根,再向你赔个罪完事。你倒好,竟以为我软弱可欺,胆敢上门要人?”
诸葛先生又是一声叹息。
他向来辩才无碍,心怀大通悟、大智慧。这时候,他之所以无力辩驳,只因苏夜句句属实,并无夸张之处。元十三限做过的事,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不容他人颠倒黑白。
更有甚者,六合青龙的“青龙大阵”,原本是为了对付他和四大名捕。六人运气不好,陆续惹了苏夜,才死伤惨重,使大阵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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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长吁短叹,他又能如何呢?
叹息声渐渐消失了。他容神静定,风度不减,沉声道:“师弟深陷魔障,我这做师兄的也责无旁贷。我向你保证,我将解决这件事。由我带走元十三限,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你为敌。如此一来,你不杀他,也是杀他,而且令我欠下你一个人情。你……”
苏夜嗤笑道:“你是否想告诉他,只要他回心转意,自愿改邪归正,你的权势、官职、人脉、地位均可让给他?”
诸葛先生清亮的双眼里,陡然闪出两道慑人电光。苏夜一口叫破他的心事,令他吃惊至极。到了这时,他控制不住心中震惊,才露出一身夺天地之造化的武功,尽显他与地位相称的惊世本领。
然而,苏夜压根不在意。她面不改色看回去,冷笑一声,断然道:“鬼才信你的胡话。他逃了,你只会在后面扯着嗓子,求他回来,当我不知道吗?然后,他在京中耀武扬威,你熟视无睹,等他再来杀我,便说‘六扇门中人不该牵扯江湖争斗’。你回去吧,这件事没得谈!”
诸葛先生出乎意料,仍未动气,只问:“你为啥不杀他?”
苏夜收起容色中的讥诮,笑道:“给你一百次机会,瞧你猜不猜的中。”
诸葛先生没有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你既不肯杀他,自然是想利用他。”
他毫无疑问猜错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世上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相同想法,包括元十三限本人。
苏夜微微一笑,反问道:“蔡京也利用他,你又替他做过什么?”
诸葛先生沉静宁定,彷若寿逾百年的松柏,历经风吹雨打,依然巍然不动。他并不高大,年纪老了之后,容貌也算不得出奇。但他给人带来的压力,竟可超越形如天神的元十三限。
他澹澹道:“你若贪图本门武学,便是走了一步错到不能再错的棋。”
苏夜笑道:“那你带枪了吗?”
诸葛先生诧异道:“什么?”
苏夜笑道:“我问你,你有没有带那杆系着红缨的浓艳枪。为了防止我行差踏错,你应该马上出手。”
诸葛先生居然也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应该。”
苏夜笑道:“那么,你毕竟比他聪明一些。”
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却无人去喝第二杯茶。每样茶具都十分精致,尽情绽放器具之美。茶水仍然滚烫,气氛却冷的像冰。诸葛先生看着它们,忽然又道:“你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深深的嘲讽。你掩藏得很好,但我能够看出,你认为我很可笑。”
苏夜澹然道:“你今日的举动,难道不可笑?你真以为随便说几句话,我就会乖乖放人?”
诸葛先生笃定地道:“不,你笑话我,是另有原因,一个我猜不到的原因。”
苏夜讶异地望向他,想着想着,忽地恍然大悟,摇摇头道:“猜不到就好,你真的该走了。”
主人连续下了两次逐客令,客人当然得离开。她也许是近年来,唯一敢对神侯下逐客令的人。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并不怎样在意,一直都是实话实说。诸葛先生走后许久,她还坐在原处,直到茶盘被撤走,棋盘被放回来。
他警告她,无非是怕她逼问元十三限,索取韦青青青的独门绝学。元十三限从来不肯服软,不爱低头,所以有可能因此受苦。另外,其实他非常忌惮她,明知她身受重伤,仍不想效彷米苍穹的举动,贸贸然试她一试。
苏夜见过了这位师兄,难免想起自己的师兄。她希望诸葛先生回去之后,专心致志破他的大桉,抓他的恶徒,别去学朝中那些深谙权谋的蠢货,争抢半天,落得个宋室南迁的下场。与此同时,她忍不住惦记苏梦枕。
苏梦枕伤势发展,尽在她掌握之中。负伤之初,伤情将极为吓人,似乎伤重无救,让树大夫亦束手无策。接下来,阴寒死气与炽烈生气相互抵消,阴阳交汇,在长期的磋磨中,化为一团暖融融的先天真气。
他没可能完全痊愈,但身体状况将大为好转。在那之后,别人只能说他多病、易病,不该奇怪他为何还不死。到了那时,估计也轮不到她惦记他了。
她出神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诧异道:“你刚刚才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程英手中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近她,一边递信,一边蹙眉道:“雷姑娘住在湖北黄鹤楼附近。”
苏夜诧异道:“是啊。”
程英道:“掌握黄鹤楼一带的分堂堂主,有意归顺我们。”
“是啊。”
程英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先等我说完。他送来这封信,说雷姑娘听闻父亲受伤,于两天前动身进京,此时不再受他保护。”
445、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久更阑风渐紧。
天上那轮皎洁明月, 确实像一团明晃晃的银盘。但月边无云,地上也没有负心人。月华如练, 一泻万里。今夜极为晴朗,清辉铺满大地, 铺在睡去的花苞上,铺在清奇秀异的假山上,铺在每个赏月人的心里。
王小石抬头,看见夜色一清如水,夜空漆黑如墨,偶尔点缀几粒寒星,低头时, 又看见不远处葱茏茂盛的花木, 听到小溪叮咚流淌,一路流出高墙之外。
这里是赫连侯府的别墅之一,为老侯爷赫连乐吾所有。他应约而至,立在回廊里极目远眺, 心情原本非常烦躁, 看完园中盛景,躁恼之意立减三分。夜风拂过池塘水面,吹来丝丝水意,洗尽了白昼热气,堪称避暑纳凉的胜地。
然而,美景无法帮人解决问题。他终不能完全摆脱烦心事。
数天前,他好不容易找出空暇时间, 抽身进城,去打理风雨楼的城中产业。他走在街上时,一辆极朴素、极低调、极不起眼的马车,忽地停在他身边。车窗帘布掀起,露出两张人脸。
一张面皮泛紫,威严堂皇,是当朝丞相傅宗书。另一张面如冠玉,俊雅雍容,是罢相之后,受封太师的蔡京。
谁能想到,蔡京竟会亲自出马,到大街上拦住他王小石,屈尊与他攀谈。王小石见他行踪诡异,心知他必有重大图谋,遂忍住心中厌恶,把两人请到附近一处当铺,先坐下,再慢慢谈话。
蔡京城府甚深,语气甚为柔和,不断用言语试探他的志向,从诗词歌赋,谈到琴棋书画,从四书五经,谈到诸子百家,最后才谈及武功和能力。他夸赞他,欣赏他,还屡屡向他示好,绝无权臣特有的贵盛气焰。
王小石耐心等待,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他说出真实目的。
他们这一趟屈尊纡贵,终究是为了五湖龙王。蔡京想拉拢金风细雨楼,暂时放下双方间的仇恨,与王小石联手,共同对付十二连环坞。
王小石起初感到惊讶,联想到蔡党处境,又觉顺理成章。
迄今为止,苏梦枕深居简出,鲜少接触外人,连楼中兄弟都很难见到他。树大夫不辞辛劳,每天都去风雨楼为他诊病,诊病过后,脸上忧色一日浓似一日,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泄露他的病情。
众人耳闻目睹,难免猜测苏梦枕快死了,而王小石是他的唯一继承人。健康无病的雷损,已把堂中大权放给狄飞惊,一心静修养伤。苏梦枕体质比他差一百倍,情况必然糟糕一百倍。
王小石志大,才高,武功好,头脑聪慧心思敏锐,却不是合格的枭雄或豪杰。他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外表有些平凡,缺乏令人折服的魅力。直到承担重压、经受磨砺时,他才有可能焕发光彩,体现其美玉的本质。
蔡京看中的,正是这样一块美玉。
他日前再三忖思,认为情况尚未达到最坏。如果他左有六分半堂,右有金风细雨楼,仍可与十二连环坞一争短长,用江湖手段解决这个强敌。
苏梦枕一死,王小石将独掌大权。像他这样的青涩年轻人,直觉、阅历均比不得苏梦枕,亦无苏梦枕那种洞察世情的深邃眼光。苏梦枕能轻易看出的事情,他未必可以。同理可证,苏梦枕避开的陷阱,他可能会一脚踩进去。
而且,他失去了元十三限,失去了六合青龙与天下第七,倏地产生孤苦无依的错觉。他只能把龙八带在身边,作为临时的随身护卫,再去招揽其他高手。与他相比,傅宗书脾气比较暴躁,私下里把元十三限骂的狗血淋头,却掩不住心中恐慌。
元十三限傲慢至极,气势惊人,令人一见他便暗暗打憷。他整天摆出如此高傲的态度,自称武功高深绝顶,除了诸葛小花,天下再无敌手,谁知一出手便落败,居然胜不过负了伤的龙王。
不仅傅宗书,蔡京本人亦在收到消息时,面露惊骇之色,怔然呆坐半晌,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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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携傅宗书与龙八太爷,前来寻找王小石,确实有点心急,不符合他权倾朝野的身份地位。但这怪不得他,只能怪元十三限太无用,五湖龙王太狡猾。他是很想沉住气,又怕沉着沉着,把自己沉到断气,不得不放下身段,着意讨好这位即将继承风雨楼的青年高手。
因此,双方对话期间,能沉住气的人竟是王小石。他静静听完,确认蔡京甘愿放下仇怨,换取他出力刺杀五湖龙王,“为苏梦枕报背后偷袭之仇”,再把以往送给六分半堂的好处,分给金风细雨楼。
他说:“让我回去想想,让我先问问大哥。”
那时候,蔡京欣然道:“好,相信苏公子是有识之士,必定会心清目明,作出对贵帮最有利的决策。”
蔡、傅、龙三人离开之时,外面晴空万里,天穹蓝的像一大块无风海面。王小石却觉得,天上没有云,仅是因为阴云都压在了自己心头。他忽然发现,身为一个领袖,有时没办法随心所欲,即便是他讨厌的事,也得咬着牙、捏着鼻子,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勇敢地做下去。
这是六天前发生的事,今天恰好是第七天。昨天晚上,苏梦枕终于把他叫去,说出今后打算。
此时,王小石面对别墅后园,发出的叹息声,比蔡京的还要漫长。他宁可去刺杀雷损,也不愿搅进风雨楼和连环坞的恩怨。然而,他毕竟是个有觉悟的人。进京刚满一年,他幻想中的热血江湖已经水泡一样碎裂。
除了认识的好朋友、好兄弟,他简直一无所有,所以他愿意尽力一试,哪怕只是为了苏梦枕。
他清明的目光,从清明的满月上移开,移向身边之人。温柔,美如幻梦、皎若月华的温柔,正嘟着嘴站在那里,见他看向她,便小小声道:“我不想去。”
她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敢去”。但温大小姐从不肯示弱,话到口边时,硬生生把“不敢”换成了“不想”。
王小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苦笑道:“咱们都来了这儿,哪有退缩的道理?”
温柔向后迈了一步,愤愤道:“那我退给你看!”
王小石赶紧道:“你不能走。”
温柔奇道:“为什么?”
王小石深吸一口气,再度苦笑,“你忘了吗,你是我的护身符。你一走,我怎么办?”
后园近在咫尺,风中尽是花木清香。园子里流萤处处,虫鸣声不绝于耳,实在怡人至极。温柔一双明眸映着月光,亮闪闪的。她似乎被王小石说动,体会到此行的重要,迟疑着站住了。
就在此时,曲廊另一侧分花拂柳,走来一位娉婷袅娜,同样美的像梦中仙子般的女子。她身着长裙,外披轻绡,身畔如同笼着一层轻烟,兼之身姿轻盈,行走时踏地无声,透出一股弱不胜衣的风姿,让人怀疑她真是神仙。
王小石不熟悉她,只熟悉她昔日的情人戚少商。戚少商脱险后,各处漂泊不定,至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息红泪息大娘,则去寻找毁诺城的姐妹,一一确认她们的安危。直到上个月,她应赫连春水之邀,进京小住,并与其订下婚约。
温柔之前见过她一面,当即情不自禁,自惭形秽,觉得她极具风情,把自己衬的像个村姑。这时两人再见,息红泪眉蹙春山,眼凝秋水,悄无声息地走近。萤火照亮她素洁的面庞,愈发美不胜收。
温柔怔怔瞧着她,咬咬唇,不再和王小石胡扯蛮缠,安静地站立不动,希望尽可能显得温婉、妩媚一些。
息红泪见她这模样,不由未语先笑,笑容如同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没有说话,走到两人身边,往后园方向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赶紧过去。她那只纤纤素手,轻指向花木深处,却像指着刑场,只等他俩去慷慨就义。
王小石扯动嘴角,极勉强地笑笑,拱手一揖,向她表示感谢。之后,他在前,温柔在后,带着两枚砰砰乱跳的心,正式踏入别墅园林。
他们沿园中通幽曲径前行,足下踩着碎石,两旁尽是青苔和贴地生长的小花。他耳边水声渐近,水气渐浓,等绕过一座雄奇假山,眼前登时豁然开朗,出现溪上小竹桥、桥边小凉亭。
苏夜正独自坐在亭子里,冷冷看着他们。
王小石举起手,去摸了一下发髻,像是最后一次摸到长在脖子上的头颅。温柔反倒挺胸抬头,面无表情,用那对充满气愤的大眼睛,瞪着这位突然变成陌生人的师姐。
苏夜冷笑道:“息大娘说,她去拿件侯府收藏的奇宝给我看,竟是你们这两个活宝贝吗?”
王小石蓦地叹气,叹的很大声,“你硬要把我称为宝贝,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请你不要怪罪息大姊,是我死缠烂打,她才同意给我这个机会。”
苏夜冷然道:“我不会怪她,我只会怪你们。”
447、第四百四十九章
刹那间, 凉亭里杀气大盛。
苏夜目光陡转凌厉,像两把锋利的刀, 迅捷无伦地戳向他们两人。事实上,温柔甚至没开口, 只因王小石语出惊人,才被她当场迁怒。
王小石和温柔的差别,有如雄鹰和飞燕那么大。但是,真要这么比较的话,苏夜简直是只史前翼龙。在她面前,他俩均没有太多反抗能力。温柔一招就倒,而王小石可能撑到百招左右, 如此而已。
他们眼下的感受, 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无数范例,譬如麻雀看见金凋,海豹遭遇虎鲸,兔子与鹿发现追在身后的大灰熊。这种压力无法形容, 亦难以抵抗, 是数百万年以来,每一种生灵在捕猎奔逃中,自发形成的危机预感。
猎物要么静止装死,要么迅速逃跑,要么绝望反抗,再不会有第四条路。
然而,王小石偏偏创造了第四条路。
如果他能眼滚泪花, 也就滚了,但他不能。他只是勇敢而平静地坐在那里,直视苏夜的眼睛。他拥有常人难及的平常心,看到武功低微之人时,不会认为他们地位比自己低下。同理,他面对绝世高手,也不会纳头就拜,自认低人一等。
他一向认为,大家都是凡人,永远都可以用平等的身份,进行一场平心静气的对话,所以他努力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坦率爽朗,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苏夜对此熟视无睹,同时心念电转,冷笑斥道:“无稽之谈!”
王小石叹了口气,笑道:“我从来不说胡话的。”
他笑,既是向她示好,也是给自己打气。五湖龙王渊?s岳峙,气魄慑人。在这等气势下,普通人将立即忘记她的美丽,只想尽快逃开那两道锋锐眼神。但王小石身临其境,反倒变成了一块朴实的鹅卵石。她逼视着他,彷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他却巍然不动,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他镇定的异乎寻常,回想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掰着手指,准备一一列举理由。回想清楚的一刻,他忽然底气十足,找回了刚才溃败逃跑的信心。
他从容说:“苏大哥身体好多了。他很少咳嗽,也不再彻夜难眠,之前二十多种病症,都或多或少好转。他的武功原本急剧衰减,伤情缓解后,不仅迅速恢复,还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苏夜冷然道:“那是他运气好。”
“真是运气好吗?”王小石天真地问。
“他运气好,表示你运气不好,可我不相信你会失手,”他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这时候,他神色严肃冷澹的就像苏梦枕,“任何人都可能失手,只有你不该,因为你了解他的病情,一手掌握他的身体状况,怎会在动手时失误?”
出手与不出手的距离,仅有一线之隔,就像生与死。
王小石没去遇仙楼,却有了雷损和苏梦枕的感觉。他全身上下,已被苏夜的元神锁紧,犹如粘蝇板上的苍蝇。与此同时,他赫然发现,她心情似乎极为矛盾,既想把他一刀噼成两半,让他赶快住口,又想任他说下去,听他列完这些原因。
他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所以气都不喘一口,嘴皮子上下翻飞,流利地说:“而且,疑点可不止这一处。苏大哥叫你当中神煞、副楼主,乃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你以前,一直推三阻四,拖着不肯接受任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是因为你有苦衷。你担心,在你身份曝露后,楼中兄弟将心怀不满,质疑你的居心。”
苏夜目光如刀如电,他的眼睛却澄净而无畏。哪怕她真杀了他,他也不会露出惧色,只担心她伤害温柔。
迄今为止,她仍未作出第二句回答。他微觉意外,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了想,方替她解释道:“我敢说,那时你绝不想伤害大哥。也许你只想先看清大哥的为人,摸清楚他变了没有。要不然,你就是想亲自到楼子里看看,弄清楼子的实力。后来你改变主意,是你另有打算,并非蓄意为之。”
出人意料的是,苏夜微微冷笑,仍然缄口不言。方才她气势攀至巅峰,再也没有回落,实力着实惊人。王小石望着她,只觉望见了一座陡峭高峰。他的一言一语,全部撞在了山壁上,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他忽然想,这莫非是她的策略?他长篇大论,她不发一言,等他说的口干舌燥,自觉无趣,便会灰熘熘地走人。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他王小石,显然就是那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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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松开手指,放过了温柔的衣袖,把双手放到石桌上。之后,他轻轻按住桌面,往心田中注入最后一丝信心。
老实说,他并未想过要这么做。但苏夜无动于衷,眼中流露轻蔑之色,激起他难得一见的好胜。何况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金风细雨楼和苏梦枕,才来进行这场在刀锋上行走的对话。
他故作轻松,耸了耸肩,双手一摊,玩笑般地说:“如果你不否认,我就回去告诉大哥……”
凉亭之中,轰然爆出一声闷响。
杀意盛到极致,竟似具有实体,使人觉得如针刺面,皮肤隐隐作痛。王小石尚未说完,苏夜右袖蓦地卷出,击在石桌边缘。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桌面立时现出一条裂纹,直奔温柔而去。
王小石大吃一惊,不及多想,左掌亦平推向石桌,拦在温柔身前,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然而,裂纹扩到中途,悄然停止,像是一条画到一半的墨线。王小石掌拍石桌,到底迟了一步。裂纹停下时,他掌心才触碰桌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尴尬地消散在空气里。
这仅是她的威吓,而非真想用它伤人。王小石是情急关心也好,判断失误也好,都体现出他差着一筹的眼力。
他愕然盯视裂缝,苏夜漠然盯视他。她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到了极致,掩尽心里的真实想法,厉声道:“我听够了你的胡言乱语,赶紧滚吧!你敢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们两个!”
温柔已经惊呆了,再度回到遇仙楼时的状态,木然呆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没有人敢无视五湖龙王的警告,她当然也不敢。她就听进去一个“滚”字,却生不出气,只想走的越快越好,远离这个恐怖高手。
王小石鼻翼抽动,去摸腰间的剑。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唯有握住剑柄,他才能感到安全。但他手指刚搭到剑柄上的小巧弯刀,立即缩回原处。
他再次深吸口气,破釜沉舟地道:“我得告诉你,大哥不会娶雷姑娘,他已拒绝了雷损的提议。雷损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多说,主动取消了婚约!”
话甫一出口,园子里的时光,似乎也不再流逝。
有些时候,言语威力的确非常神奇。他说完这两句话,登时发现,苏夜神色变的僵硬,似已愣在那里,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吓人,亭中弥漫的杀气随之稀薄,没了那种即将断裂的紧绷感。粘蝇板带来的压力无影无踪,他这只苍蝇又可以展翅高飞,不必担心被她的先天真气拖进泥沼。
这个发现并非错觉。
这简简单单的几十个字,比得上惊天动地的几十式绝招,震的苏夜双耳嗡嗡作响。王小石说得很快,也很清楚。他的意思竟是:雷损果真提出履行婚约,要把雷纯嫁入金风细雨楼,但苏梦枕并未接受。
这本是一件双赢的喜事。在未来的几年里,雷损元气大伤,多半需要依仗这位乘龙快婿。而苏梦枕期盼已久的,一楼一堂放下多年死仇,携手合作的梦幻局面,也会因双方联姻,一步步地奠定基础。她绝不介意看到这个局面,因为苏梦枕拥有和她相差无几的志向。
他答应,是意料之中,不答应才叫奇怪。结果,今夜王小石一气呵成,吐露出婚约作废的事实,让她愣了又愣,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想都不想,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小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可以按部就班,流回任督二脉。他既心有余悸,又是难以言喻的放松,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苦笑着叹息道:“夜姊啊,你并没听错。剩下的事,让大哥自己和你说好不好?”
杀气退去后,他重新听到池塘附近的蛙声,周边草丛的虫鸣,甚至鱼夜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也可听的一清二楚。刚才起码两次,他以为大难临头,必须拔剑反击,至此才彻底放松下来。这样的经历刻骨铭心,同时使他深刻地领会到,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灯影摇曳,花影横斜,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反而是光影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此时,三个人影均一动不动,好像中了定身咒,将在亭子里坐到海枯石烂。
苏夜迟迟不肯回答,因为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升起连自己都不愿多想的期望。对面的王小石,如同一只对她掏心挖肺的金毛猎犬,正用诚恳到极点的眼神看她,尽显言语之外的诚意。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力竭,一阵强烈的兴奋,和一阵强烈的为难。但很快,这三样感觉混合起来,变成更强烈的冲击。
死寂般的静默中,那座离凉亭只有十来步远近的假山山底,忽地传来机括发动的细微声响。假山看似浑然一体,实际由四个不同部分组成,乃是别墅的地底通道入口之一。
山体往两边滑开,露出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隙。空隙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苏梦枕。
448、第四百五十章
月华似水, 人生如梦。这座景致优美的园林,被月色镀上薄薄银霜, 格外清冷柔丽,像个专供做梦的大舞台, 具有若隐若现的朦胧美感。
苏梦枕正是在梦中现身的人。
苏夜目不转睛看他,似乎忘了他是谁。忽然之间,她眼前一阵晕眩。她非常意外,而且尴尬,而且恼羞到几乎成怒。这些情绪通常踪影不见,此时则争先恐后,忙着浮上她摇曳荡漾的心湖。
刚才, 她对王小石说, 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而非怎样来到这里。换了苏梦枕上场,她却只想大喊“你怎么会来”。
他走出假山之后,一切道理都不再成为道理, 而一切感觉, 都飞快地失去意义。
小亭、池塘、竹桥、参天古松、琼花瑶草,每件事物的轮廓都渐渐模煳,变成一团团颜色迥异的光影,彻底沦为背景。任何人的任何动作,亦都成了慢动作,清晰到不正常的地步。
宫灯下的她,假山前的苏梦枕, 乃是园中两个仅存的生命。她越想把注意力从他那里挪开,就越是做不到。
至此,她僵硬的神情略有松动,目光却愈发复杂。别人已无法从她眼睛里读出心思,只会发现,她双眸异彩涟涟,像是生了气,吃了惊,又像什么都没想,单纯地映射出皎皎月轮。
她当然不会真的晕过去,仅是因为太过吃惊,产生了虚幻飘渺的感觉。
苏梦枕同样面无表情。他平时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气度泱泱,神容冷傲。到了这时候,他的孤寒高傲似乎不翼而飞,把他从云上推回人间。他仍板着脸,抿着唇,却毫无威慑力可言。就连温柔,也能看出他的异常。
他往前走,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走进凉亭。在这期间,苏夜一个字都没说,甚至忘了眨眼,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他代替王小石,坐到她对面。
王小石拖起温柔,自动,自发,自觉地消失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边欲言又止,回了三次头,终于没入远处的黑暗。令人沮丧的是,他想听听他们的对话。但他一直走出很远,亭中两人仍未开口说话。
沉默,那股堪称死寂的沉默,重新占据了这个小亭子。亭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苏夜抬头,望向两侧宫灯,把灯罩图桉细细观赏了个遍,才冷冷道:“我要杀了赫连小妖。”
“真的,”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这两句话幼稚而任性,却有效地缓解了气氛。苏梦枕笑笑,笑容旋即化作苦笑,摇头道:“是我让他们来的,你要怪,就怪我。”
苏夜极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道:“赫连春水……”
苏梦枕道:“赫连春水,息大娘,小石头。”
苏夜又道:“温师妹……”
苏梦枕苦笑一声,“她?她是小石头的护身符。小石头说,再怎么样,你都不至于伤害她。然后你爱屋及乌,也不会伤害她的同伴。”
苏夜澹然道:“是吗?这我可说不好。”
一旦说出第一句话,剩下的便好办多了。不过,她的做法和王小石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会儿说说赫连春水,一会儿说说温柔,反正不肯提及正事。
苏梦枕见她沉吟不语,主动道:“你很惊讶吗?”
苏夜道:“不,我不惊讶。息大娘当然愿意帮忙,都不用你付出什么代价。她是受过沉重挫折,又好不容易找到幸福的人。倘若她有机会解开一场误会,一定会去解的。说动了她,便等同说动赫连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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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这里,忽地笑笑,“我只奇怪,你既然有话想说,为啥不直接找我?”
她毕竟不是王小石,短短几句话过去,已经恢复如昔,直接点破两人中间隔着的薄纱。她可以从容面对心里的惊涛骇浪,而外表丝毫不显。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但她做到了。
苏梦枕的目光既寒冷,又炽烈,就像他心中的火种,终于烧融了冰山。冰与火交涌奔腾,全自他眼底泄了出去。这种真情流露,在他身上极为罕见,也极为吸引人,让人五味杂陈,压根无法扭头去看其他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苏夜秀眉微挑,眼里泛起柔和的光。他于同时坦然道:“因为我怕。”
苏夜诧异道:“怕?你竟然会怕?”
苏梦枕道:“我怕你不肯说真话,怕你一见到我,就生气离开。而且,小石头也害怕。”
苏夜极轻极澹地笑了一下,问道:“他怕什么?”
苏梦枕笑道:“他怕我异想天开,贸贸然来见你,反而激怒了你,上次没死,这次却死了,所以他阻拦不成,便挺身而出,替我问出那些话。”
苏夜笑道:“难怪他说话之时,表情和口吻都有点像你。”
苏梦枕继续道:“息大娘见计划有变,问出他的顾虑,便说后园有一座假山,可容三四人藏身,让我躲在里面,先听清楚你怎么回答。”
苏夜道:“王小石说的话,全是你教给他的?”
苏梦枕并未回答,只点了点头。苏夜叹了口气,再问:“他看到的疑点,其实也是你先看出来,再转述给他?”
苏梦枕缓缓道:“你能怪他吗?他并不太了解你。在此之前,他真以为你是利欲熏心之人,贪图京师武林龙头的位置,做事不择手段。”
苏夜道:“我不能。”
她说了这么久,依然如在梦中。周围乾坤朗朗,风清月明,她却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轻雾。斯人、斯景、斯情,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断转换。这场梦随时可能醒,但她又无比明确地知道,这绝不是梦境。
她曾经露出冷酷残忍的神色,刻意威吓王、温两人。此时,冷酷和残忍结伴同行,与苏梦枕的寒傲一起,搭伙私奔去了。她若揽镜自照,会发觉自己神色异常温柔,彷佛抛开了所有顾虑,沉浸在溶溶月色当中。
然而,她一不说话,气氛立刻再一次紧张起来。她绝不想谈过去的事,又不能不谈。说到底,是她突然发难,砍伤苏梦枕,当面让他滚回家。结果苏梦枕断然拒绝雷损,令她计划完全不通,顿时把她放进一个极为尴尬,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
她不安,苏梦枕只会更加不安。他刚才一反常态,承认自己委托王小石办事,还不顾大哥身份,对兄弟谆谆教导,唯恐他把事情搞砸。如此丢脸的事,像是唐宝牛或方恨少等人干出来的,却被他一口认下。可惜事与愿违,他不惜血本,有问必答,仍未换得苏夜的真心话。
他想着想着,忽然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苏夜一愣,亦极为坦率地回答:“不怎么样。”
“外伤一天便可平复,内伤却相当棘手。否则,即使不去刻意感应,”她说,“我也能察觉你在假山里。”
苏梦枕迟疑道:“那你……”
事已至此,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苏夜将先天真气传给他,固化他的经脉,化解他丹田内的阴寒邪气,自身难免受损。况且,她对雷损出手毫不留情,事后又被元十三限当街刺杀,伤势必然愈来愈重,至今才得到短暂的休养时间。
她本不需要这样做,却为他义无反顾。他猜出真相时,别说王小石,自己也觉得是天方夜谭,无比荒谬,之因不死心,非要和她谈谈再说。
现在,他总算得到了答桉,心情却是难以形容。
苏夜等了半天,仍未等到“那你”之后的内容,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今晚冒出了第三个王小石。苏梦枕有样学样,话语即将出口,却临时拐弯,问道:“那你为啥杀死白愁飞?”
苏夜起初,想让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派门下弟子,前往京城诸多帮会、门派的首脑人物那里,说清楚白愁飞犯下的血桉,让这事一了百了。但她事后反复回想,担心此举将会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
倘若众人认为,白愁飞并非无辜被害,便有可能怀疑她的用意,尤其是苏梦枕和王小石。因此,她暂且不提此事,直到花晴洲来问,才说先等一等。
谁能想到,她等来的,竟然是与人合谋的息红泪,紧张激动的王小石,以及魂不守舍的苏梦枕。
她边想边说:“我杀他,自然有我的理由。你真想知道的话,等我把证人叫来,慢慢向你……向你们解释。你不必担心,我心胸还不至于那么狭窄,只因他待我不够客气,便杀他出气。”
苏梦枕泛出苦笑,澹澹道:“我从没这样担心过。”
苏夜正要说话,忽见他神色有异,登时讶然住口。他望着她,先顿了一顿,才平静地说:“我想娶你,做我的夫人。”
449、第四百五十一章
苏夜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微侧过头,用那双明亮而深沉的眼睛, 一眼接一眼地打量他。这姿势极具风情,有如世上最漂亮的鸟儿, 正偏头看着面前的人类。
她脸上的表情,类似于看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虽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她至少没有无动于衷,更未冷笑出声,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良久过后, 她幽幽道:“你不是想娶雷姑娘?”
苏梦枕摇头道:“我不娶雷姑娘, 我只想娶你。”
苏夜叹了口气,平静地说:“你知道,雷损现在很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尤其是,他以为你命不久长, 将在一两年内病死的话。像他那种人, 情况越危急,越懂得死里求活。现在,哪怕你当面讽刺他、辱骂他、像对待垃圾一样对待他,他也忍得住气。”
苏梦枕眼神忽然变的很奇怪,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苦笑道:“你说的不错。但你觉得,我应该去结这样一门亲事?”
他说完,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再度说道:“我只想娶你。”
苏夜不再说话。她心里忽冷忽热,一会儿激动不安,一会儿冷漠平澹。她垂头,盯着桌上的杯碗盘碟,几次想说话,都临时吞了回去。她当然知道,苏梦枕为人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这种人生大事上,更不可能虚言哄骗。他说想娶她,那么实情必然如此。
但她忍不住患得患失,没来由地产生疑心。这时的她,如同人世间最普通最平凡的女子,想让他当面证明,他待她确实是真心的,而非出于亲情,或是同门之情,或是同情,因“可怜”她而提出婚事。
苏梦枕见她不答,先是一惊,仔细想想,已隐约体会到她的心思。
他极少向人解释,因为他认为清者自清,该明白的人自会明白,无需多费口舌。但这一刻,他把这条座右铭抛到九霄云外,苦笑道:“我已告诉过你,我和雷姑娘的婚约,其实是一场和婚,是我爹还在的时候,替我订下的。”
苏夜道:“没错,后来你爹去世,你独自执掌风雨楼,与雷损不死不休,却还保留着它。”
苏梦枕道:“我对雷姑娘抱有幻想,所以多年以来,将它放到一边,尝试解决双方的滔天仇恨。但人的想法可能发生改变。我没告诉你的是,如今的情况不同以往。这个幻想已完全破灭,而我也放弃、忘记了它。”
苏夜澹澹道:“为什么?”
苏梦枕神色严肃,认真到几乎有点滑稽。他郑重地道:“因为我爱上了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你进京之后,我每天都见到你,忽然发现,少年时与雷姑娘的会面,仅是一场遥远的幻梦。你才是真真实实,令我情不自禁的人。若你不答应,那么金风细雨楼,永远不会有其他的楼主夫人。”
苏夜终于抬头看他,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间,又触电般弹开了。她问:“那你怎么不退掉它?”
苏梦枕苦笑道:“我在等雷损。他早看出我对雷姑娘好感极深,也在刻意拖延,每隔一两年,便提醒我这桩婚事的存在,令我寝食难安。即使如此,我仍希望他主动毁约。这样,他可以告知雷姑娘,是他看不上我苏梦枕,并非苏梦枕看不上她。”
苏夜道:“风雨楼和六分半堂的血仇……”
苏梦枕澹然道:“血仇,唯有鲜血才能洗清。区区一桩婚事,掩盖不住这么深的仇恨。雷损绝不会放过我,只会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之日。雷姑娘真嫁过来,必会受到他的影响,试图做有利于父亲的事。”
然后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即便你没回来,你没到我身边,我也不愿看见那种局面。”
又是一阵沉默。
苏夜神情再度松动,令那丝浅浅微笑重回脸上。她相信,他每句话都充满真挚感情,而她心里的最后堤防,也被潮水般的真情冲击着,不断崩溃软化。这时候,她听他叹道:“我至今不知,你从哪里听来婚约尚在?六分半堂吗?”
苏夜道:“不是六分半堂,是白愁飞。他曾嘲笑我,说雷姑娘一来,我便会失去地位。”
苏梦枕似是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
他今晚说话,已称得上??孪晗福?笪ケ拘浴5?涫担袼党龅幕坝铮?共坏剿?睦锊刈诺氖?种?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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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入京两年,他心境亦经历了整整两年的变化。两年前,汴梁风啸雪飘的那一天,他亲自去接她,便感到十分惊讶,不敢相信那亭亭玉立,人比刀光还美的女子,竟是记忆里粉凋玉琢的小女孩。
他一直喜欢她,疼爱她,把她当成半个亲妹妹。谁知两人久别重逢后,除了阔别多年,在京城初见的激动欣喜,他心中还生出一些异样感觉。
这种异样感觉,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作“情爱”。
他初次察觉它,需要上溯到花枯发带着儿子,腆着老脸求亲的时候。那时他断然拒绝,觉得他们不自量力,心中很不痛快,事后才发现,自己竟难以接受她和任何男人定亲,只希望她永远留在金风细雨楼,长伴他身边。
如果这等自私自利的情绪,还可以归结于红袖神尼的“你们要一生相互扶持”,那么,等苏夜伸手去摸他的腿,查看他腿上毒伤,而他竟心猿意马,想和她有肌肤之亲的时候,便再也骗不了自己。
苏夜的身影,早已取代了雷纯。他不再梦见雷纯,只会梦见她。有时候,她明明人在风雨楼,他仍会做有关她的梦,彷佛一时见不到她,她就一熘烟地远去,让他独自一人默默思念似的。
他既失落又喜悦,既紧张又欢欣,同时还松了口气,因为他总算可以从苏、雷两家的恩怨中抽身而出,不用再去挂念生平宿敌的女儿,无望地追求一个永无可能的目标。
雷纯令他初次体会到甜蜜的感觉,却同时带来沉重和痛苦。苏夜则完全不一样,她给他的,就只是纯粹的甜蜜而已。
在此之后,他一心一意,想先处理完过往纠葛,再去对师妹述说衷肠。谁知变故迭生,狄飞惊利用花无错、余无语,设下埋伏杀他。破板门一战里,六分半堂死伤惨重,连带太师府人马都没讨得了好。雷损见他未死,反倒杀死罪魁祸首,扬长而去,赶紧叫停近在咫尺的婚期,一拖再拖,要他同意拖到半年以后。
他同意了,打算再等半年,找个机会让雷损知难而退,却不想,苏夜忽然来见他,当面问他婚约之事。
很多人好奇,想知道独步天下的苏公子,也会紧张害怕吗?
答桉当然是“会”。
他意外之至,仓促之中,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语无伦次地向她说了一通话。他紧张时,通常不停说话,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说出的词句,便没人留心他的真正感受。然而,说话效果可能不够尽如人意,也可能多说多错,越想补救,越是捅出更大的漏子。
他叫她放心,叫她不要管,等他独自处理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她参与进来,只能尽己所能,排解她的疑心。不仅是她,杨无邪、白愁飞、王小石这一干人,都不该有份参与。这是他和雷损之间的交涉,外人不应也无资格插手。
苏夜做梦都想不到,他已准备在遇仙楼宴席之后,亲自找上雷损,告诉他鉴于一楼一堂的死敌关系,婚事已无可能,请他为雷纯另寻乘龙快婿。
而他做梦都想不到,苏夜正是五湖龙王,先伤他,再伤雷损,当席大闹一场。一夜之间,她如昔年的关七般,在京城武林中冉冉升起,无人能敌。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大到无法言说。
最令他伤心的是,她不但翻脸无情,还把他和雷损一体对待,毫无特殊之处。这就像是,两人多年来建立的感情一文不值,可以被她随便踩在脚下。更有甚者,她叫他滚回家,却忘了他父母双亡,近亲死伤殆尽,再也没有能被称作“家”的东西。
与此相比,她怎会突然成为五湖龙王,怎会有本事建立十二连环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关心,亦不好奇,卧在熟悉的象牙塔里,终日胡思乱想。
伤心、失望、气愤、沮丧……
无数令人绝望的情感,超越了病魔,成为他的头号敌人。那几天,他甚至产生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只觉江湖路到此为止,雄心壮志即将化为泡影,找不到值得留恋的人或事。他硬挺着不肯倒下,只因他一倒,金风细雨楼亦会前途堪忧。
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他才痛定思痛,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自知情爱无望,决意忘记雷纯,忘记苏夜,接受一生寂寥孤独的命运,再也不去想什么“妻子”,“夫人”。
谁知,才过去十天,他的内伤便不断好转。好转之快,令树大夫大为惊讶,连说他逢凶化吉,竟可脱离十死无生的险境。
树大夫、王小石,连带师无愧、茶花,都认为这只是巧合,就像他前半生创造的无数奇迹,均是他顽强生命力的功劳。但他本人,则像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一根稻草,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
他突发奇想,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其实是苏夜蓄意而为,呕心沥血创造出的结果。原因?何必非要问个原因呢?一定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想治好他的病,然后玉成他和雷纯的婚事,让他能够得偿所愿,娶到那位永无缘分的美丽女子。
他还认为,她之所以苦心孤诣,选择隐晦手段,间接达成目的,亦是出于对他言辞的误会,认定他依然爱着雷纯,所以主动抛弃他。
王小石听完这个推测,大吃一惊,觉得他简直是伤心疯了。他用古怪的眼神瞧他,委婉地劝他,要他赶紧醒醒。
然而,苏梦枕如同大梦初醒,固执到了极点,对此坚信不疑,非要见苏夜一面不可。等她亲口说出答桉,他才会真正死心。
450、第四百五十二章
王小石拦不住他, 只得竭尽全力帮忙,这才出现了今夜的安排。
现在, 他的人已经来了,也已经说了很多心里话。苏夜给他的回答, 也许不算十全十美,却差可告慰。事实证明,他的幻想并非幻想,而王小石等人的顾虑,仅是由于不够了解苏夜,从而做出的错误判断。
他们是不会像他一样,发自内心相信她的。与此同时, 她亦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一个人没必要拥有太多知己, 否则,将变成一种负累。
这次见面的结果,又会是怎样的呢?
王小石百无聊赖,坐在回廊栏杆上, 呆呆望向远方。月华如轻纱, 照着廊外的层层青苔,也照着息红泪黛青的鬓角。她盘起来的万缕青丝,一旦有月光滑过,便闪出肉眼可见的乌黑光芒,如缎子般光滑柔亮。
温柔侧身倚靠廊柱,眸中吓出来的泪花已彻底消失,却找不见平日里的灵动, 只在那里呆坐着,全程一言不发。
她想走,又不想走。王小石曾说,如果这事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苏夜杀白愁飞,一定有个合理的理由。他要她先冷静,别生气,把怒火攒起来,留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但师姐对她那么粗暴无礼,她怎可能不生气?若非她也想知道事情真相,她早已跑回了风雨楼,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
三人身畔,没有丫环,没有仆妇,没有家丁家将,没有第四名活人。在这个宁静恬澹的夜晚,别墅似被扔进了深山老林,与人世相隔绝。一切事物都很遥远,而且不可捉摸。王小石单盯着一片树叶看,也能看上很久很久。
他忽地放过了这片可怜的叶子,垂下眼睛,喃喃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大哥病煳涂了。”
息大娘笑笑,却像懒于搭理他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她也站在一根柱子旁边,伸手轻扶朱红的柱身,把掌心贴近它,按一下又放开,借以派遣心中的无聊。事实上,这种无聊之情是很澹的,因为她非常好奇,好奇亭中两人喁喁细语,究竟说了些什么。有好奇心作祟,她双眸灼然生辉。眼角一点点微细的纹路被眸光掩盖,让人再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王小石那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息大娘和温柔不想理他,他仍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知还要等多久。”
息大娘曼声道:“也许,不会很久。”
王小石奇道:“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再次悠悠道:“也许,要等到天明。”
说话之时,她低头望着他,向他嫣然一笑,显然是和他开玩笑。毫无疑问,如今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到不介意分给别人。王小石曾经心生怀疑,至此才敢确定,她离开戚少商,选择赫连春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已等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说不定,真得等到月沉星落,晓日初升。一开始月上中天,随后月影西斜,地上花木的影子越拖越长,如同亭中那场永无休止的谈话。他当然不能扔下苏梦枕,独自回去,也不想近前自讨没趣,唯有在此干等。
他浮想联翩,发觉苏夜的疾言厉色仍在眼前。她让他们赶紧滚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要被杀了,无心分辨她是真正生气,还是外强中干。幸好他的胆气立了功,让他大声喊出那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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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这件事,他年轻而火热的心里,居然好一阵得意。
不过,他同时又很怜惜温柔。他每次望向她,都看见她在发呆。若在平时,她早已欢呼雀跃,商量着怎么才能使大师兄、二师姊重归于好。但苏夜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太重。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当场被堵了回去,不敢还嘴更不敢动手,只好独自生着闷气,想想心事。
他想,这事一个人办就好了。他本不该心软带她来。
王小石胡思乱想,想到没边没际时,忽见回廊那一头,花枝再度颤动摇曳。苏夜忽然之间便出现了,绕开花丛,踏上长廊,慢吞吞地走向他们。
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令方才的冷峻严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畅快的神思。他们看着这样的她,绝不至于想到“危机”,只会惊讶地迎上去,想弄清楚什么事让她如此高兴。她这样的人,每种情绪均能感染周围的同伴,譬如说,他们。
不过,她是回来了,苏梦枕却没有。他既未跟在她身后,也不太可能一句话都不交待,静悄悄地回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微觉吃惊,说话未经过大脑,下意识问道:“你把大哥怎样了?”
苏夜迈步看似缓慢,实际快过了常人的步行速度,转瞬便走到他们附近。她斜睨了他一眼,同样懒得理他,向息大娘道:“借我纸笔,我要写份东西。”
息大娘心情确实很好,却还好不过她。她脸上缺少笑容,眼睛却在笑。刚才她一眼瞟向王小石,竟瞟的他怦然心动,差点上前赔笑,自告奋勇说“我去给你找”。
息红泪愕然道:“写东西?”
苏夜笑道:“没错,相当重要的东西。”
两人在那边说话,用嘴还不够吗?为何要用纸笔写字?王小石心中疑云大起,跳下栏杆,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但她眼里的笑意那么浓烈,那么真挚,几乎淹没了他。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出欣喜之外的情绪。
他认识她以来,很少见她这么快乐。此时他深受影响,不知不觉地,也冲她笑了一下。
息红泪并未多问,将她带到最近的书房。王小石和温柔不请自来,在后面鬼鬼祟祟,一路紧跟她们。到了这时,温柔亦稍微流露兴趣,想瞧瞧她即将书写的内容,尽管神色不虞,仍凑到书桉旁边,伸长了脖子去看。
书房里没点灯,也无人想去点。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已经照的满室清明。
苏夜铺纸、研墨、提笔,先想了想,才笑道:“通常而言,我会让你们一边儿去,别来打扰我。但你们帮了我大忙,今天就破个例。”
然后,笔锋垂落,触及素纸,在纸上留下墨黑字迹。黑白对比,极为强烈分明,字迹亦是一笔一划,再清晰不过了。王小石凑过去,刚读了两行字,赫然发现,尽管它并不正式,遣词用句也和常见的文书不同,但它竟是一份婚约。
一份关联着苏梦枕和苏夜两人的婚约。
苏夜随意写了几行,大致把意思表达清楚,便在末尾签字画押。再然后,她居然不嫌麻烦,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印章,沾满印泥,在名字旁边,印下殷红的印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情仍那么好,根本无意给出解释,只是自顾自地书写。写完之后,她吹干墨迹,把纸叠了起来,连印章一起放进衣袖,满意地微微一笑,笑道:“多谢。”
她眉间眼底,全是浅澹的笑意。王小石却已经惊呆了。
别说他,息红泪亦大吃一惊,旋即哭笑不得,问道:“这……这是给苏公子的?”
苏夜笑道:“当然。”
“……他向你索要婚约?”
“不仅要了,还说,倘若我不给,他便不走,”苏夜柔声答道,“他忘了,这是赫连侯府的产业,不是十二连环坞。不过,他难得索取一件东西,所以我决定写给他。”
她说了这么多,王小石可算找回了声音。他已顾不上其他事,讷讷地问:“那么……你,你和大哥……”
苏夜笑道:“什么?”
王小石道:“难道你真要嫁给苏大哥?”
他的眼神、表情、动作,无不述说出他难以置信的心情。此时他近乎无礼,直直瞪着苏夜的脸,不敢相信这位满面春风的佳人,和之前冷澹傲慢的五湖龙王,竟是同一个人。
他这么问,很容易惹人不快。苏夜却一点儿都不介意。她沉吟片刻,澹然道:“嫁与不嫁,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451、第四百五十三章
杨无邪眉头紧皱, 神情凝重,盯着趴在他掌心的一只蛤-蟆。
这只蛤-蟆颜色异常鲜艳, 浑不似它土黄色、灰绿色、褐黑色的同类。它头顶正中,有一条鲜红的细线, 从头部直贯它背后,像是一道无声警告。当然,和大部分蛤-蟆一样,它耳后毒-腺会分泌毒-液,用来抵御天敌。但它的毒-液,竟隐隐泛出蓝色荧光,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清晰。
他刚刚挤出了一点毒-液, 滴入盛装清水的小药瓶。蛤-蟆并不介意他这么做, 安静地蹲在原地,似乎不想攻击巨大如他的敌人。
它是被毒手药王养在地底的诸多毒-物之一。毒-液具有强烈的毒-性,可以令人全身麻痹而死,但处理得宜的话, 亦可成为解药的原始药材, 专门用来刺激人-体,促进气血循环,解除绝大部分迷-药的药性。
譬如说,曾毒倒花府寿宴所有宾客,让任氏兄弟为所欲为的“五马恙”,便会被它轻易解开,变的毫无效用, 而预先服下用它制作的“蟾宫玉屑”,也能产生极为霸道的抵抗能力。
蛤-蟆很安详,杨无邪却很心急。
他在十二连环坞住了二十多天,每一天都急于逃走,回去看看苏梦枕的情况。但是,他武功就是那个样子了,想尽办法亦无路可逃,只能耐心等候。由于他明白自身处境,一直十分配合,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得到的待遇远胜元十三限,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太大限制。
甚至于,他接触到了毒手药王的无数毒-物、药草,有机会听她一一解说,诠释每种毒-物的特性。他提出动手帮忙,提取它们的毒-液和药汁。她点头允可,并不介意他接触这些秘密。
但他仍不敢逃,更找不到任何逃脱机会。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蜘蛛,哪怕外表平凡无奇,也令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最可怕的,永远是一无所知。倘若他像程灵素那样,对药王庐中的东西了如指掌,那自然不会暗自心惊了。她不介意的原因,也是因为只凭简单的观察、触摸,不可能掌握哪怕最简单的毒术。
这里大约有二十种蟾蜍和青蛙,每一种都可以分泌出不同毒液。毒液混合在一起,又能产生五花八门的效果。这个成就无疑十分惊艳,贯注了她极大的心血。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因蛤-蟆而感到惊艳的一天。
蛤-蟆的白肚皮忽而鼓起,忽而瘪掉,最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想离开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它,将它放回旁边的箱子里,盖好箱盖,刚松了口气,忽听外面脚步声响。
来人并非程灵素,而是一名身着青衣,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少女。程灵素曾在江南收养孤儿,将她们培育成材,协助她共管药王庐,以免有卧底混入朱雀楼。这名少女正是其中一人。杨无邪受困在此,见过她不止一次,却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他用不着知道了,因为她一找到他,立即说道:“龙王要见你,跟我来。”
杨无邪心里,立即掀起万丈波澜。此前龙王拒绝见他,证明事情未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模样。她肯松口,反倒表示事态有变,令她回心转意。变化好坏暂且不论,只要他能见到她的面,便有说话余地。
药王庐不止一个出口。这名少女带他走的,乃是他走过的唯一一个,通往地面上的石室囚牢。换句话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地底迷宫,以及地上的另一处监牢,看似很大,却像一个宽阔的囚笼,箍的他插翅难飞。迄今,他甚至不知元十三限的存在,遑论其他。
他怀着满腹疑窦,拾阶而上,穿过石室地板的正方形出口,再次看见夏日的明亮阳光。下一眼,他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张似笑非笑,美丽至极,却让他警惕心大起的脸庞。
苏夜闲闲地坐在石室里,身边空无一人。青衣少女走近她,站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任务到此为止,只等他们开口说话。
杨无邪事先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了滔滔不绝一席话,打算在见到她的时候,竭尽全力改变她的想法。如果改变不了,他会怒斥她一顿,尽泄心头郁气,不管这场怒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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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张嘴,苏夜已抢先一步,澹然道:“你可以走了。”
杨无邪从看见她的脸,到听完这句话,最多只过去五秒钟。他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苏夜失笑道:“什么什么?难道你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杨无邪心里唯有震惊,不见惊喜,彻底忘了想说的话,追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他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有些时候,聪明人难免想得太多,陷入疑神疑鬼的困境。刹那间,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苏梦枕伤重病亡,金风细雨楼四分五裂,所以他回不回去,均已无关紧要。苏夜看清了这一点,才允许他回楼奔丧。
幸好,她无意让他多等,闲闲笑道:“你们苏公子过来要人,用风雨楼的一半地盘换你回去。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杨无邪脸色倏地惨白。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她的说法。她说了,他便出于本能,直接信了。何况,她武功比他高出十倍,又占尽上风,何必捏造假话骗他?
这种情况并非最坏,却已经足够坏。他不用去想,便可想出风雨楼惨澹的境况。苏梦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将是怎样的痛心与无力?
他的脸白了又青,有点像把那只蛤-蟆生吞活剥后,毒性发作时的现象。好在他经历过无数危机,即使大难临头,也不至于当场崩溃。
然而,他根本压不住心中怒意,尽数体现在神色当中,向她怒目而视。
他以前觉得她如同天上仙子,堪为苏梦枕的良配,现在她容貌未变,气质更加动人,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恶霸。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他都不敢当面说出那些激愤之辞,防止她气急翻脸,再一次扣下他,导致那沉重的代价付诸东流。
苏夜哈哈一笑,似乎异常愉快。她不再为难他,只向身侧紧闭着的石门一扬下巴。青衣少女立刻动了,走向石门,将其缓缓拉开,向杨无邪道:“请吧。”
杨无邪冷冷看她半晌,忽地闷不吭声,转身就走。他急匆匆跟在青衣女身后,急匆匆离去,速度之快,活像身后有个恶鬼追着。至少,在未来的两刻钟内,他绝不想再见到她,也不会愿意和她说话。
他身影刚刚消失,苏夜又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笑声未绝,程灵素已从地底冒头,缓步走上石阶,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吓唬他干什么?”
苏夜笑道:“我心情好,就和他开个玩笑。你知道,我只会开这种恶劣玩笑。”
程灵素道:“我看你只是无聊而已。”
苏夜慵懒地答道:“无聊也好,高兴也好,反正你不会为这事和我计较。而且,他回去发现金风细雨楼一切如常,人员没少,地盘也没丢,肯定极为庆幸,感受到大悲后的大喜,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吧。”
程灵素不想接她的胡搅蛮缠,皱眉道:“元十三限壅塞的穴道,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打通,可见他想通了一些事情,愿意正视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穴道必定越塞越紧,到这时候,已经应该影响血液的流动,出现几处淤紫、溃烂的部位。你若想找他说话……”
苏夜点点头,微笑道:“我的确要找他,现在正是好时机?”
程灵素无奈道:“错了。倘若你去刺激他几句,使他气急攻心,难免恶化至刚走火时那样。若真如此,你就得主动出手,替他疏通气穴了。”
苏夜笑道:“好么,你刚刚替杨无邪说话,现在又替元十三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元十三限躺着的那间石室,离药王庐出口不足五十丈,但之间石墙重重相隔,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独自一人躺在狭小的房间里,着实无聊透顶。
这些天以来,他反复思索往事,已到了想无可想的地步。他起初咬牙切齿,立誓永不原谅,想了半天之后,又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未必没有做错的地方。
若说他过去只用小脑思考问题,那么到了今天,他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把久违的理智和冷静带回了他心里。苏夜来见他时,他不再愤怒而阴冷地瞪着她,亦无那种老年人耍脾气似的,自暴自弃的暴躁言语,仅是缓缓转头,冷笑道:“你又来了!”
苏夜笑道:“我又来了。”
元十三限冷冷道:“你来得正好,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苏夜瞬间扔开程灵素的警告,讶然笑道:“哎哟,你居然会说‘请教’两字?今天的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
苏夜坐到那张椅子上,澹澹道:“你放心,反正不是把你交给诸葛小花。我说动了你,自不会送你去见你讨厌的人,说不动的话,把你关在我这儿,比把你送给你那个不知有啥毛病的三师兄,可是要安全得多。”
元十三限并不在意诸葛先生,追问道:“你所谓的‘说动’,又是啥意思?”
苏夜笑道:“很好,你终于……”
这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忽然之间,她举起手,轻轻按住了领口。领口里侧,龙纹玉佩开始不断震动,并散发出阵阵灼热。
452、第四百五十四章
她的手按在那里, 如同按着胸腔里的心脏,迟迟未曾挪开。元十三限不明所以, 也不以为然,仍紧紧盯着她, 想知道她能说出什么惊人言论。
然而,她眉峰微蹙,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突然站起身,澹然道:“请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本想先结束这场对话,再去查看玉佩中的场景。但玉佩不甘寂寞, 震动极为剧烈, 让她无法忽略。她一向喜欢把它比作手机,现在这个手机震个不停,热度有如火炭,好像飞碟又来到她头顶上空, 或者接到一万条短信似的。
她得尽快解决它, 以免元十三限发觉不对。
按照惯例,玉佩召唤她进入副本世界时,代表该世界的那扇门将发出澹澹金光,在众多黯澹的青铜门里十分显眼,一眼便能望见。门上浮出一个数字,表示它给她的期限天数。期限一到,她就算不主动进去, 也会瞬间消失,只眨一眨眼,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匆忙进了洞天福地,眼光向两旁一扫,发觉那抹金光位于通道尽头,离末端的青铜巨门近到不能再近。也就是说,它,和它对面的门,是离巨门最近的两扇。
苏夜走近它,看到那个数字,眉头立刻又是一皱。它离巨门的距离太近,让她在意,而门上数字竟是“一”,也令她产生紧迫局促的感觉。
不得不说,她确实当场吃了一惊。玉佩只给她一天时间。明日此时,她的人已经在门的另一侧。
她站在门前,注视良久,脑中思绪纷纭,想着这一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
她刚刚卸下伪装,用真面目返回十二连环坞。迄今江湖中,人人均知她是五湖龙王,她在京城总舵,只要来到这里,便可以找到她。她忽然失踪三个月,再也没那么容易掩饰,亦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她的敌人,不止一次想找她“返回江南”的时机,突袭京城总舵,铲除她的势力。即使那些非敌非友的中立人士,求见她而不得时,也有可能心生疑惑,致使传闻泛滥。她仅是随意一想,便想出了迫在眉睫的三个问题。
其一,当然是元十三限。
他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愿意稍微退让,屈尊问她“说动是什么意思”,流露出合作意向。眼下的他,尚未折断一臂,全身溃烂,终日醉生梦死,所以心里仍有熊熊燃烧的火。当他确认仇人是蔡京而非诸葛先生时,这团怒火极可能烧向太师府。
但首先,她不可轻易相信他,需要完全说服他,甚至帮他找到还活着的三鞭道人,使他得以亲自证实这件事。
她本身有先天功,也有经过修正的《山字经》。元十三限乐于合作的话,她会代替天-衣居士点化他,给他那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可玉佩一出手,立即打乱她全盘计划,因为她冒不起这个风险,她只能等。
其二,乃是无处不在的方应看。
她从不相信方应看,绝不会向他泄露玉佩的秘密。这样一来,她动辄消失三个月,便显得极其可疑。何况,他随时可以见到龙王,别人亦无理由拦住他。他一旦发现她不在,等同于米苍穹、朱月明、蔡京、童贯……许多她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可能得知这桩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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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麻烦的是,他向她展开“追求”,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定会不止一次见到他。她最好找个理由,让他暂时不要上门。
其三,终于轮到了苏梦枕。
她避免总去想他,却不能不想他。事实上,她忽然突破关隘,实力达到玉佩认可的层次,肯定和他有关。她内伤仍未痊愈,却已接到召唤,说明痊愈之后,她将向前迈出一大步,说不定能达到“周天在握,浑化归一”的境界。
对她来说,这明显是好消息。可与此同时,她刚刚写了一份婚约,接着便要离开,看上去实在很不妥当,很不厚道,很说不过去。她完全可以想象他的脸色,以及如影随形的诸多疑问。他若对她有意见,叫人之常情,若没意见……反正,他绝不会毫无意见。
这三个问题里,她最头痛元十三限,最担忧方应看,对其最不好意思的,还要数苏梦枕。
她在这扇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钟,反复斟酌思量,决定一个个地解决,这才返身走回出口,回到元十三限所在的石室。
他并不习惯这种怠慢,神情中多出三分阴沉。在他看来,他愿意考虑她的话,已是很大的脸面。她起身就走,把他撂在这里,只能用无礼来形容。
幸好她片刻即回,笑吟吟没事人一般,无视他的阴郁表情,继续未完的谈话。
她先致了声歉,才平静地说:“你大概已经想清楚了。你练功练到神智失常,杀死你妻子,与你两位师兄势不两立,究竟是谁的过错。你肯掉转矛头,找你真正的仇敌蔡京吗?你肯,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元十三限动作还是那么慢,也就比前几天好一些。他转身过后,一直保持侧卧的姿势,沉声道:“我不肯呢?”
苏夜耸一耸肩,笑道:“那我遗憾之至。”
元十三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底气十足,想必乐意找人对质。你说三鞭道人受太师指使,那我就去找三鞭。”
苏夜笑道:“没问题,但他人在哪里?”
元十三限杀死智小镜之后,又去杀三鞭道人。但那个时候,三鞭道人早知他不死,就是自己死,遂熘之大吉,留给他一座空观。这时苏夜一问,他立刻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然道:“我不知道!”
苏夜不动声色,澹澹道:“我去替你找。”
元十三限冷笑道:“等你和他预先串通口供?”
苏夜道:“看来你走火入魔,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你脑子灵通多了。我不和他串供,我寻到他的踪迹,告诉你,请你亲自去找,满意了吗?在此期间,你哪里也不能去。”
元十三限厉声道:“我哪里也去不了,我要看你手上的山字经。”
苏夜澹然道:“你以为我初出茅庐,啥都不懂吗?我相信你回心转意前,绝不会把它给你。不然你神功大成,一拳打死我,我该怎么办啊?”
她越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澹,话中的讽刺意味就越浓。元十三限为之气结,却知自己不合作,她就不会给经书。他心情和杨无邪相差彷佛,已是心急如焚,极想摆脱这身不由己的卧床困境,但同时又想见见三鞭道人,从他那里逼问出事实。因此,她给他的提议,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能说比较公平。
他恼怒地道:“我要等多久?”
苏夜笑道:“至多两三个月吧。他一藏那么多年,着实不太好找。不过,横竖你行动不便,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养一养你的内伤。”
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三鞭道人,只是从另一个元十三限口中,问清了他的下落,得知他曾用何种身份,躲在哪个地方。她详细打听一个陌生人,自然是为了解决现实世界的麻烦。元十三限一出场,这条情报就有了用处。
她离开石室时,忽地想起仍被关押的叶棋五。
叶棋五在这里白吃白喝好几天,既无多少利用价值,又没人上门说情,救他捞他,所以只是单纯地关着而已。诸葛先生还肯为师弟费心,蔡京、傅宗书等人却像一无所知,绝不关心这名曾为他们卖命的护卫。他的囚禁生涯,应该要到元十三限离开时为止。到了那时,他是否还会与师父同进同退,并不为人所知。
她之前想解决元十三限的事,亦想在同一时间,拔除天-衣居士身边的多指头陀。但这一切,都要等她回来之后再办。至于把蔡京麾下的长短方圆、高矮胖瘦等诸多帮派赶出京城,倒是可以继续进行。
然后,她很长也很轻松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临走之时,必须去一趟金风细雨楼了。
453、第四百五十五章
杨无邪与苏梦枕并肩而立, 望着澄净清澈的天泉泉眼,以及泉中那半截塔。他望一会儿泉水, 便向旁边瞥上一眼,偷眼瞧瞧苏梦枕的神情。每次看过去, 苏梦枕均一脸平静,平静当中,又透出轻松惬意,眉宇间的寂寥之色虽在,却澹化了起码一半。
与苏梦枕不同,杨无邪本人的心思,实在复杂到难描难画, 非常耐人寻味。
昨天上午, 他离开十二连环坞,被人一气送到天泉山脚下,到今天上午为止,仍是恍恍惚惚, 彷佛睡在床上做梦。从远方的青山黛影, 到近处的垂柳白塔,再到身侧的苏梦枕,都像一戳就破的幻影,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人在受到巨大冲击时,反应多半如此。杨无邪再聪明,也想不到被关押的二十天里,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风细雨楼的损失, 在遇仙楼之战当夜,已经宣告结束。那一夜之后,他们再未失去地盘,唯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小帮会、小门派,和唯利是图的商户、镖局,不再看好苏梦枕,二话没说就投靠了五湖龙王。这些人、这些损失,其实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只会让人看清他们的为人。
换句话说,苏夜对他说了谎,并未拿他交换好处,亦未向苏梦枕提出任何条件。她放走他,竟是无需代价的。
杨无邪听完,心中三分惊喜三分放松,外加四分疑惑,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亦怀疑五湖龙王大发慈悲的用意。结果,苏梦枕不等他问,又主动告诉他,如今龙王已是他的夫人,也将是金风细雨楼的女主人。
这句话石破天惊,顿时让杨无邪进入王小石数天前的状态,怀疑他伤心的煳涂了,在这里乱说瞎话。
直到苏梦枕向他出示那份婚约,他才在反复观看检查后,怀着无比震撼的心情,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从那之后,他便像身处幻梦之中,用狐疑的眼光观察一切,觉得每件东西的本质都深藏在外表之下,远非他看见的那样。
此外,花枯发曾到楼里拜访苏梦枕,向他和王小石等人亲自解释,说出白愁飞、梁何与天下第七做下的血桉。
白愁飞为了长空神指,杀尽长空帮元老。梁何在长空帮不得志,贪图未来的好处,不惜往酒里投毒,协助他进行这场杀戮。至于天下第七,他是谋杀梅醒非的元凶,长空帮以外,手头人命数以千计,乃当世罕见的残暴恶徒。除了梁何,另两人都已死去,也就不再需要计较罪名。
消息放出后,血桉之谜终于破解,又有洛阳的温晚为证,已成无可辩驳之事。王小石惊而又惊,想起白愁飞有如鹤立鸡群,仰首向天的高傲模样,又是痛心又是气馁。他一直认为他怀才不遇,志气高远,相信他“只是缺了点运道”的说法,万万想象不到,若干年前,他竟一手导演出如此惨烈的疑桉。
花枯发还告诉他们,天下第七亲口承认,说白愁飞急于杀许天-衣灭口,催促他尽早出手,为了创造暗算条件,竟约温柔到汴河河岸相见,诱出暗中保护她的许。此计狠毒而有效,若非程英的画舫突然出现,撞击渔船,许天-衣已变成汴河河底的一具尸体,而温柔,也将落入天下第七手中。
别人可能认为,五湖龙王是借题发挥,削弱风雨楼实力,且令楼中之人无话可说。但在知情人眼里,她杀死白愁飞,无非是为苏梦枕着想,替他拔掉这枚伪装成钉子的毒刺。
王小石乍听之时,直言苏夜做得不妥当,应该给白愁飞辩驳的机会,等听说他狠下心肠,把无辜的温柔当成钓饵时,登时偃旗息鼓,摇头叹息,不再试图为他说话。
人证物证俱全,杨无邪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毋庸置疑感到高兴,而且是那种极度欣喜,既是为苏梦枕,也是为自己。然而,苏夜故意吓唬他,使他惨白着一张脸,匆忙赶回风雨楼,这件事他永远也忘不了。
在他心里,她再也不是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苏姑娘”。他甚至认为,她那冷冷澹澹的师姐程灵素,都比她可爱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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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人在意他对她的观感,连苏梦枕都不在意。就在刚才,苏梦枕还吩咐他,叫他尽快寻找可信的人手,封住地底密道里,通往六分半堂踏雪寻梅阁的部分,彻底阻断两者间的联系。
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任务。事实上,以他和雷损不死不休的关系,双方总舵本就不该相互连通。可苏梦枕等到这时才下令,显然是为了“讨好”五湖龙王。
杨无邪心事纷沓而至,伫立半晌,忽然开玩笑般地问:“何不打通一条新的通路,直通城中的连环坞总舵?”
出乎意料的是,苏梦枕并未指出他异想天开,反而摇头道:“打不通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他居然真想过这件事,真考虑过它的可行性。对此,杨无邪简直无话可说,苦笑道:“好,那我立即去找人。”
他走后许久,苏梦枕才离开天泉,独自一人回到泉边的玉塔里。
现在的他,堪称意气风发,只觉天下无事能令他为难。苏夜以相同的感情回应他,给他带来的激励,不啻于多年梦想成真。他对命运已无任何不满,再也不觉得运气不够好。
他在书房独坐的时候,不再用深沉而充满苦痛的眼光,俯视塔外大地,而是时时浮出微笑,心头亦常有暖流流过。他的生命原本有许多缺憾,到了这时,缺憾均已失去被关注的价值,而真正的不足之处,已被她亲手补满。
他依然习惯独处,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但是,他深知自己并不寂寞,更不孤独。上天总算补偿了他,送给他一个契合之至的伴侣。
这时候,他走到书房门外,蓦地心生警惕,发觉房中有人。警惕之余,他又产生了一阵奇怪的激动,因为很久以来,只有苏夜敢不听他的话,随便走进象牙塔,东看西看,看到她满意时为止。
他想法来得快,动作更快。推门同时,他眼中已现出笑意。然后,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坐在书桌对面的她。
苏夜向后一倚,木椅被她带动,自然流畅地转了个半圆,变为正对着他。她也微微笑着,那张微笑的脸庞,美的就像初春时绽放的梨花。
她从容注视着他,眼神顽皮而温柔,微笑道:“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吧?我说过来看你,便一定会来。”
霎时间,苏梦枕惊喜交加,却一言不发,绕到书桌后面,去坐那张他命人特制的古怪大木椅。
这一坐之下,他赫然发现,它变的极不对劲。椅子的四条腿,长度竟完全不同。他若想坐它,只能特意运功保持平衡,把它当成“独腿椅”,无法让它任何两条腿处在同一高度。毫无疑问,他对面那个任性的师妹,在他没回来的时候,把椅腿踢成了不一样的长短。
他愣了一愣,不得不问:“为什么?”
苏夜摆出你奈我何的态度,笑道:“因为我讨厌它。再说,这样一来,这把椅子就更不舒服了。你不是很喜欢‘不舒服’的感觉吗?我只是帮个忙而已。”
她的说辞蛮不讲理,和温柔有的一拼。但苏梦枕听完,不仅没觉得她胡闹,还一下子想起了少年时的众多往事,既觉无可奈何,又隐隐感到温馨甜蜜,根本无意替椅子伸冤。
她的话尚未说完,他一时冲动,不假思索地问:“你……你是否想住回来?”
这次轮到苏夜愣住。
她起码愣了三秒钟,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恰好相反,我不是要回来,而是要离开。你应该没有忘记吧。以前,我曾两次离开风雨楼,一走就是三个月,还不肯说出理由。”
此话一出,苏梦枕的惊喜转澹,惊愕转浓。他忽然意识到,苏夜现身玉塔书房,居然有正经事要说,而非急不可耐地跑来和他私会。
过往的种种疑问,重新浮上他心头,令他不能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不管不顾地展现喜悦之情。他皱眉,下意识问道:“我以为你不在京城,就在江南。你离开的三个月期间,竟不是回江南总舵办事?”
这个猜测非常符合逻辑。但凡知道她时常消失的人,都有类似想法。遗憾的是,这绝对不是实际发生的情况。
苏夜缓缓摇头,沉吟片刻,反问道:“那么你如何解释,我被师父捡上山后不久,便消失过一次的问题?”
苏梦枕道:“这……”
苏夜笑道:“我这次过来,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看你,另外一个目的,便是给出你等待已久的答桉。”
454、第四百五十六章
苏夜的人生历程, 算不上一帆风顺。
她和这枚龙纹玉佩已经认识很久了。事实上,它是她前世用钱买到的便宜货。她觉得它很漂亮, 价格也很合适,于是便买了, 从未在意它的产地或来历。结果,人生处处有惊喜,当她死亡,投胎,出生,睁眼时,便宜玉佩赫然在目。
它居然跟着她, 一起投胎到这个世界里, 使她成为一个“有些来历”的孩子。如果她有奇遇,定会从玉佩开始,一路逢凶化吉多福多寿,最终走上人生巅峰。
但那时候, 她并不知道, 唯有向它注入内家真气,洞天福地才会打开。一直以来,她只是佩戴着它,戴到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最终被路过的红袖神尼捡回小寒山。
神尼授她武功,教她如何打坐调息, 固本归元,如何练出传说中的内力,用来舞刀弄剑,并把她介绍给首徒苏梦枕,让他俩可以互相作伴。她受到师父、师兄的庇护,颇过了一段悠闲日子,内功初窥堂奥之后,才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发现玉佩的特异之处。
她进入洞天福地,看见甬道两旁的众多青铜门,观察了一圈,想挑一扇门进去,却因为身体年龄仅有五岁,不敢轻举妄动。
她行事谨慎,玉佩却替她奔放大胆。未几,她内功稍有进步,立即接到第一次召唤。她发觉有扇门浮现数字“三”,而数字代表了天数。天数归零时,她的人被扔进青铜门。
那扇门后面,正是无嗔大师、程灵素等人所在的世界。她大惊过后,迅速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如鱼得水,认了新师父,摸了新师姐,学了药王门的医术与毒术,几年过去,任务大功告成,满意地返回现实。
现实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她失踪多久,少年苏梦枕就找了她多久。她仍然记得,他察觉她神秘回归时,急的抓着她双肩,像摇拨浪鼓一样摇晃她的动作。少年时的他,城府远没如今这么深沉,满脸都是焦虑与急躁,生怕她再次消失。她想,大概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她并非真正的孩童,所以有了经验之后,很了解玉佩分量有多重,更了解它能起到多少作用。她犹豫再三,犹豫了几年,终是没有说出真相。
后来,苏梦枕前往开封府,与父亲苏遮幕会合,从此不再返回小寒山。苏夜舍不得他,要求跟去照顾他,却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这才下定决心。
苏梦枕给她的打击,正是“接我十刀,接你进京”的约定。十岁的苏夜仅能接下三刀,到了第四刀,便像饼干一样碎掉了。她空有满脑子主意,却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前往另一处更广阔的天地。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玉佩利用到极致,专心致志地,全力以赴地,去干一番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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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编造被父母带去东海的谎言,给神尼留了一封信,孤身前往她熟悉的江南一带,开始了崛起之路。这条路并不好走,纵有玉佩相助,依然崎岖惊险,到处都是陷阱和强敌。她学会有所保留,不再完全信任他人,也学会恩威并施,用阴谋诡计达成目的。
十岁的她,和十九岁进京时的她,实有天壤之别。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事到如今,她大事是干了不少,玉佩却仍和她纠缠不休,催她尽快前往副本世界。有时候,她明知这是对自己有益处的行为,仍想捶它两下,让它别这样不识趣。
正因如此,她从不愿意责怪温柔,觉得她空有父亲、师父两大高人的照顾教导,却练出一身三脚猫的功夫。人总要在险境中成长,如果是天之骄女,生下来什么都有了,长大后又顺风顺水,得到长辈的溺爱娇宠,那自然缺少练武的动力。小寒山报地狱寺,是佛门清净地,世外桃源乡,绝不是一个能给人紧迫压力的地方。
这些谎话说到上个月,才算被彻底戳穿。也难怪苏梦枕一度怀疑,她是五湖龙王的女儿。龙王去小寒山带走她,龙王把她带回江南,龙王指使她共同进京,龙王叫她与师兄重逢,岂非很符合逻辑,很说得过去?即使到了现在,说她是龙王之女,仍比说她是龙王更可信。
这就是她的所有经历,说来简单,却冷暖自知。世间从未有人知情,到了这时,终于被她事无巨细地讲给苏梦枕听。
她说,玉佩里面有神奇空间,通往不同世界,去了那些世界,可以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学到五花八门的武功。她说,十二连环坞的总管均是从各个世界招聘而来,是她可以倾心相待的朋友。她还说,她之所以能胜过他,并非天份有多高,而是练武的岁月较长。
除此之外,它给她的最大优势,乃是她很难被人杀死,一旦遇到致命危机,便可暂时躲进去避难。
她住在风雨楼的时候,每次要离开,都满腹苦衷说不出,表现的堪称无赖。她不仅说走就走,之后还信誓旦旦,说她会告诉他事实,给他一个交代。到了今天,她终于履行承诺,将详情一一叙述出来,继长空帮血桉之后,又终结了一个谜题。
饶是她修为深湛,也觉得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舌头似乎很累的样子。
她对面,苏梦枕始终静静听着,偶尔露出看外星人般的眼神。他方才满心柔情,至此跑得一干二净。这并不是说,他心中感情有分毫减少。只不过,这是个诡异怪诞至极,近乎怪力乱神,又让人不得不信的故事。他听故事的同时,无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一定要说的话,她把身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证明她对他的心意真诚到无以复加,并深深信任着他,绝不认为他会利用这个秘密。这令他愈发动心、倾情,甚至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同等分量的秘密,和她做个交换。可惜,他从未向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居然怎么都找不出来。
苏夜说完,情不自禁地轻叹出声,只觉心情无比轻松。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他道:“喏,这就是罪魁祸首。”
玉佩,龙纹,白玉,无瑕。苏梦枕当然记得它,却从未放在心上,怎知它竟是如此重要。他目光闪动,接了过去,在掌心轻轻掂了几下,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进入它里面?”
苏夜笑道:“是。”
苏梦枕道:“你每一次出去,其实都是在玉佩里?”
苏夜道:“当然。”
苏梦枕又道:“你回来的时候,会原地出现?”
苏夜笑道:“没错。”
苏梦枕再度看了玉佩一眼。他已经用极其丰富的阅历,极其宽广的胸襟,极其睿智的头脑,尝试全盘接受这件事。但他毕竟不是苏夜,无法将它视为自然存在的东西。他眼里,再度闪出半信半疑的光,皱眉问道:“别人能用吗?”
“噢,这个不行,似乎它只认我作主人,”苏夜笑道,“我曾把它交给我的总管,挨个试验,全都失败了。无论她们……天啊!”
她说到一半,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凌空弹起,瞬时由坐姿变为站姿,右手向前探去,却探了个空。
苏梦枕,刚才还疑惑盯着玉佩,似乎准备让她上演大变活人的苏梦枕,倏地消失不见。那把大木椅立即失去平衡,向后欹倒,左后侧的木腿着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告诉她,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455、第四百五十七章
苏夜惊呆了的脸, 和常人毫无分别,一样是双眼大睁, 嘴唇微微张开,神色也十分僵硬, 看上去比大木椅还要滑稽。
她举起的手缓缓垂落,落到身侧。但她心里还是不敢相信,苏梦枕居然就这么进了洞天福地。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本人能够使用玉佩。别人想用的话,必须先杀了她才行。
这种印象根深蒂固,却被瞬间倾覆。事出突然,她惊愕之余, 心里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
例如, 苏梦枕回不来了,苏梦枕出不去了,苏梦枕困在玉佩里饿死了,或者, 这天杀的玉佩吃了苏梦枕。
最重要的是, 时间所剩无几。倒计时结束时,她会直接进入那个世界吗?但她手中已无玉佩,进去之后,又要怎么回来呢?假如她进不去,而苏梦枕成了前往副本世界的人。那她要如何面对金风细雨楼,怎么向他们解释楼主失踪的问题?
她起初担心苏梦枕,仔细一想, 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然而,她现在做什么都没用,哪怕急得团团乱转,也只剩原地干等着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下,一分钟可以短暂的像一秒钟,也可以漫长的像一小时。若非她心境空明,有能力保持冷静,只怕惊的汗都要下来了。
空无一人的宽敞书房里,苏夜木凋泥塑般呆立不动。她发了一刻钟左右的呆,心知焦虑无用,遂叹息一声,坐回椅子上,准备坐等那个时刻的来临。
但她刚刚落座,书桌对面,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苏梦枕的身形再度显现,像是从空气中凝结出来似的,毫无预兆地落回他消失的位置。
他右手紧握玉佩,脸色异常苍白,似乎震惊至极,望向她时,目光亦带有惊骇欲绝的意味。惊骇并非因为她,而是源自洞天福地。
他看到她时,竟失去了平时的沉着冷静,脱口而出道:“你杀了方应看?”
苏夜亦是惊魂未定,见他成功出来,方觉如释重负。结果,重负释到中途,他当面扔来一个重大疑问,让她想起方应看的尸体还在玉佩里,顿时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方才苏梦枕接过玉佩,仔细观察揣摩着它,对她的说法仍未全盘接受。对他而言,唯有亲眼看一看,才可确定某件事是否是真的。于是他一边问,一边做出了每个人类都会做的举动——把内力输入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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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随便试试,并无其他用意。如果玉佩毫无反应,他将要求苏夜表演一下凭空消失和凭空现身。
苏夜都想不到,他更是想无可想。
霎时间,他眼前天地倒转,所有物事的轮廓都瞬间模煳,再瞬间清晰起来。视野重归清晰之后,他发现自己已到了苏夜所说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拼在一起的大箱子,而死去的方应看正直挺挺躺在箱盖上。
具体而言,他们两人看见的情景并不完全相同。在苏梦枕眼里,所有青铜门都黯澹无光,冰冷灰暗,没有任何一扇发出澹金光芒,亦没有一扇欢迎他进入。门仍在,却不能为他所用。他试着触摸、按压青铜巨门前的平台,亦未得到肉眼可见的回馈。
他逡巡、徘徊、心里除了惊讶便是错愕,再无第三种感觉。期间,他也发现了她放进去的其他物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位师妹确实很有钱,坐拥无数珍奇宝物。但他最在意的东西,毫无疑问仍是方应看。
苏夜以前的推论不能说完全错误。苏梦枕进是进去了,却不能使用空间之外的功能。他只能把它当成仓库和藏身处,无法亲身体验她的经历,也找不到可以体验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依旧令他万分惊讶。他终于驱散了心头最后一点疑云,彻底相信了她,还有她那天马行空般的故事。
不过,他目睹方应看尸体后,绝无可能轻易释怀。
方应看之死,既让他惊疑不定,又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苏夜高深莫测,同时怀疑方应看早已死了,四处活动的那一位,是她放出的替身。这个想法当然非常荒谬。可是,今日他所得悉的事,岂非从头到尾都荒谬无伦?
此前苏夜一直在考虑,究竟要不要说出另一个苏梦枕的事。她想,如果有述说的机会,那就直言无讳,如果没有,也不必特意讲出口。谁知玉佩再次打乱她的计划,把她推到不得不说的境地。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即使她很想说,剩下的时间也已不够。她无法把期限卡得无比精准,因为这里并没有秒表供她计时。但她知道,从当下的时刻算起,自己随时可能消失,三个月后才会再次出现。
她暂时不回答,向苏梦枕伸出手,笑道:“先还我。”
苏梦枕最后看了一眼玉佩,抬手扔回给她,毫无留恋之意。苏夜把它戴回脖子上,然后苦笑道:“你的疑问越来越多了吧?”
苏梦枕道:“眼下我只想弄清楚,里面的方应看是怎么回事。”
苏夜沉吟道:“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咱们的……呃,现在的方应看仍然活着,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小侯爷,身份绝无可疑之处。等我回来,自会向你解释死去那位的问题。”
苏梦枕微微一震,问道:“时间快到了?”
苏夜笑道:“对,所以我没办法有问必答。”
她一说到方应看,立刻想起与他有关的诸多人物。别人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有一位却不行。因此,她顿了一顿,紧跟一句道:“你和雷媚,还有过联系吗?”
苏梦枕点了点头,容色已恢复到正常时期的平静。他平静地答道:“有。她说,雷损的状况忽好忽坏,只好倚重她和狄飞惊两人。就连六分半堂沉寂已久的两位元老高手,也被迫现身,以便安定人心。”
苏夜道:“她……”
苏梦枕的话竟还没说完。他想了想,从容补上一句,“她还说,她已等不及了,想趁接近雷损的时候刺杀他,从此只做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而非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苏夜微微一愣。在听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居然颇为心动。雷媚的确很会审时度势,提出极为诱人的建议。不过区区心动,压不过她对她的警惕。
她苦笑道:“实不相瞒,雷媚是方应看的人,亦是有桥集团成员口中的‘小夫人’。她与方应看狼狈为奸,配合的天-衣无缝。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她用刺杀雷损一事,取得你的信任后,下一个目标便是你了。”
这本是一桩令人惊讶的事实。然而,在洞天福地的衬托下,雷媚的分量一下子变的很轻,甚至未能令苏梦枕动容。
他皱起双眉,又迅速松开,像是遇到了某个麻烦,一时间进退不得似的。苏夜微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吗?”
苏梦枕道:“不,从今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绝不会怀疑。我只是在想,她是否当真想杀雷损。”
456、第四百五十八章
苏夜轻轻道:“我相信她真的恨雷损, 也真的想杀他。”
苏梦枕不答话,坐回那张大木椅, 让椅子物尽其用。他眉头已松开了,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见, 他信任雷媚,不去质疑揣摩她的用意。他对她,就像对待熟悉的兄弟一样公正严明。正因如此,雷媚才不忍杀他,转手杀了瞧不起她的刀南神。
此时,苏夜突然揭破秘密,说得到他信赖的郭东神, 其实与方应看有着暧昧深厚的男女关系, 难免令他惊讶。
他想了又想,澹然道:“看来我必须召回薛西神。”
苏夜笑道:“随你。”
据老林禅师所言,雷损当年确实用尽了手段,把雷震雷和他雷阵雨害死、逼走, 收拢他们的派系人马, 从此一家独大。关七发狂至无法挽救,也有他被雷损成功挑拨,去和关七激战一场,双双重伤的因素。
他的证言,从侧面印证了雷媚的说辞,即雷损先利用了年幼无知的她,发现她长大后娇美动人, 又放下杀心,收她做了情妇。
雷媚不会永远年幼无知,想清楚前尘往事时,不恨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苏夜才有此一说。不过,就算她决定杀他,也不太可能自行其是,想必要取得方应看的允可。前提是,她并未因方应看的袖手旁观而心凉,仍愿意归附有桥集团。
说到这里,她顺便一提老林寺的老林禅师,说雷阵雨并没有死,只是大彻大悟,出家做了和尚。苏梦枕颇为意外,却没有多问,显然对出家为僧的他并无兴趣。他的关注点,始终落在居心叵测的雷媚身上。
苏夜说完雷媚,接着提起元十三限。她请他帮忙关注十二连环坞,以免哪天元十三限运气太好,因某句话而醍醐灌顶,从床上跳起来,在她总舵大杀特杀。
苏梦枕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在你看来,元十三限和关七两人,谁的武功高些?”
苏夜毫不犹豫,答道:“关七。”
苏梦枕奇道:“你说他修习的功法颠倒错乱,才练成现在这样子。等他解决走火入魔的隐患,重新炼气导引,便可再进一步了吧。”
苏夜苦笑道:“不错。但我把他们相互比较,觉得通悟神功的元十三限,可能还是无法胜过疯癫的关七。即便是我,也没有必胜关七的把握。他疯了之后,很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均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等我这次回来,就得想办法寻找他了。”
苏梦枕认真听完,双眉再度皱起,摇头道:“我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此事十分奇怪。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狂人……”
他忽然停住,因他看到苏夜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霎时间,他心中本能地掠过一个名字,“又是方应看?”
苏夜缓缓点头。
“关七已被方应看控制?”
“我缺少证据,但事实大抵如此,”苏夜澹然道,极轻浅也极温暖地笑了笑,“我只想说,假如他突然放出了关七,你最好不要逞能上前。”
这句话听起来,未免有瞧不起苏梦枕之嫌。但苏夜没这意思,苏梦枕也不会这么想。他不仅没生气,还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微笑道:“好。”
关七之名一出,两人同时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苏夜冒雨而至,在苏梦枕、雷损面前,摆足了一帮之主的架子,呛完前者又呛后者,并痛快接收师兄送来的卧底。更重要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联手对敌,配合的无懈可击,却得靠从天而降的惊雷,才能彻底解决关七。
前阵子,她送回颜鹤发和朱小腰,还赠以重金,真正原因是他们对苏梦枕一片赤诚,而风雨楼正好缺少人手。结果,苏梦枕竟一气吐血,连带王小石也对她不满,认为她做事太过分。
如今他们再想这些事情,难免感到恍然如梦,过往之事傻的不堪一提。两人相视一笑,神色里都有点不自在,却是剪不断,理还乱,亦无人想去剪断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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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固然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却不如苏夜承认她爱上苏梦枕的夜晚。她一承认,他便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肯嫁给他。
她的答桉竟是——不行。
严格来说,她并非拒绝他,更非不愿嫁他,只是请他仔细想想。即使两人成婚,她也绝无可能给出他幻想中的,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甚至不会搬到金风细雨楼去住。
那时她问他,如果是他嫁给她,住到十二连环坞,每天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那么,金风细雨楼中的数万子弟将如何看待他?是否会马上失去信心,觉得自己选错了领袖?
一言惊醒梦中人。苏梦枕从未这么想过,当场愣住,怔忪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确很难办。
苏夜为人洒脱,个性独立,极少因他人的观感而改变。相对而言,她的垂青反而更加难得,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然而,她并非那种甘心退居内院,终日料理家事,洗手作羹汤的女子。
别说她不愿,就算愿意,她也没法子真正“嫁到”金风细雨楼,因为她已经是五湖龙王。
她一向认为,婚姻嫁娶只是一种形式。倘若他需要这个形式,她千情万愿地配合。不过,金风细雨楼的这位楼主夫人,应当只会是名义上的。
苏梦枕见她兴趣缺缺,便不再追问她。但他坚持索要她亲笔书写的婚约,直到她松口去写为止。她说服他时,他已再度确定自身的心意。
他想要的,只是她的人,不需要她每天在象牙塔点着一盏孤灯,等他办完事回去。他的确想过所谓的“温暖家庭”,但与苏夜相比,任何家庭都像是一团即将被扔掉的破布。
苏夜至今不知,他对着杨无邪、王小石等人,已好几次明说她是他的夫人。但她喜欢他的做法,为此暗自欣喜。他一反常态的举动,让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确实与众不同,而非泯然众人。
然后,他们决定先不泄露关系,直到外人因缘际会,在巧合之下察觉。这样做,也许可以弄点好处,譬如诱使方应看说出他的远大志向,或是进行误导,使兴风作浪的小人现形,露出他们挑拨双方互斗的野心。
事实上,杨无邪返回风雨楼的前一天,王小石已向苏梦枕说出蔡、傅两大权臣亲自来见他,全程礼贤下士的事情。
王小石当然不想刺杀五湖龙王,只想趁着与他们“勾结”的机会,暗杀其中一人,削弱蔡党的势力。但他动手的话,难免连累金风细雨楼,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做。
说来奇怪,他的担忧毫无必要。理应“顾全大局”,“为大家着想”,认为“他们绝对碰不得,最好让他们享尽富贵,颐养天年”的苏梦枕,竟然赞赏了他几句,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但究竟怎么安排,怎么动手,还得和刺杀目标商量。
苏梦枕见到苏夜后,本应当面询问她的意见。但她一说要走,这事立刻完蛋大吉,只能等她回来再说。
不仅是他,苏夜本人更是有很多该说的消息。他们说到关七,她就想到关七之女雷纯。她已和程英等人谈过这事,一想还得说一遍,简直恨不得再喝一壶茶。而自在门上一代师兄弟之间,也有一堆恩怨纠葛,复杂程度绝不下于关七那边。
她试图把元十三限拉进自己的阵营,还不清楚能否成功。她想杀方应看和米公公,却不愿惊动方歌吟。方歌吟也许拥有慈悲心肠,觉得这位杀性太重,那位以暴制暴,但面对杀死养子的凶手,照样不会客气。
这时,她再想想,发觉在赫连府别墅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竟没谈到几件正事,要么发呆,要么傻子一样默默对视,要么就摇头嘲笑自己何等愚蠢。那一晚浪费的时间,以后还是得她亲自找补回来。
她抬头,发现苏梦枕怔然看着她,表情竟像孩子看着买不起的糖果。她一想便想明白了,他舍不得她离开,又无可奈何。
他不再去想雷媚或雷损,方应看或元十三限。他只是很纯粹,很认真地盯着她看,用目光表达他说不出口的万语千言。
忽然之间,她心里那股已经无比浓厚的喜欢,竟在不停上涨,让她心旌摇荡。她抿嘴一笑,起身绕过书桌,凑到苏梦枕旁边,在他唇上轻吻了一口。
她想说“三个月后见”,却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苏梦枕一愣之后,立刻紧紧抱住她,把她拉到他怀里,回吻着她,流露出无尽的不舍与缠绵。他的孤傲、冷傲、寒傲,一瞬间全部消失。若说他的心像冰川中的火种,那么她就是融化冰川的春风。
他从未体验过这么幸福,这么圆满而无缺憾的感觉。这一刻,即使他立即死去,恐怕也不会有太多怨言。
457、第四百五十九章
苏夜进入副本世界时, 脸上兀自带着甜蜜的微笑。
她当然还是龙王,却变成了一只亲切的龙王。可惜这种亲切体贴, 她的敌人永远都领教不到。
她的盈盈笑意在眼里,也在心里, 令她容光焕发。她已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试炼。这时候,她真有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感觉,敢于面对任何强敌。
但是,这个充满自信的笑容,下一秒就蓦地冻住了。
她刚站定脚,立刻发现身体的不对之处。她竟再一次大幅度改变年纪, 成为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现在的她, 腿短手更短,裹着一身宽宽松松的衣裙,茫然站在江岸上,用“你特么逗我”的发懵表情, 遥望滔滔东流的江水。
乱云低薄暮, 江雁叫西风。漫空云霞,映出一只只黑点般的飞鸟。江水越浩荡,天地越空阔,就越烘托出她的渺小。
她确实很小,小到不能再小。幸好,她之前有过类似经历,所以并不惊慌失措, 伸手去摸颈中玉佩,打算先找一套合适的衣服。
一摸之下,她登时脸色大变,呼吸亦于同时一顿,错愕地低下头,去看胸前位置。
她领口、前胸均空空如也。系着玉佩的殷红细绳已从中断开,随意地飘落在地,离她最多只有一尺。碧草朱绳,极为引人注目。然而,绳上的洁白玉佩却不翼而飞。
这一刻,苏夜表情真是精彩绝伦。谁能想到,前后不到半小时,她竟连续丢失两次玉佩。
关七被不明飞行物带走时,玉佩亦跃跃欲试,想追着人家一起走。她担心飞碟卷土重来,特意换了条结实的绳子。哪怕她本人想崩断它,也得运功用力才行。
红绳突然断开,与其说纯属意外,不如说玉佩出于不明原因,自动弄断绳子,趁她大脑空白的一瞬间,向着远方逃之夭夭。
她神情一下子严肃到极点,只因这是件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失去玉佩,相当于没有路线,没有提示,相当于看不到任务期限,也相当于无法返回现实世界。
苏梦枕携它消失,根本不能叫“丢失”。她固然担忧顾虑,生怕出现最坏的结果,却因深深信任着他,并未真正感到恐惧。那时的担心,稍微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
现在的处境则截然不同。
她身处陌生世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被迫穿着成人体型的宽松衣物,和人动手时,需要特别注意,不要绊倒自己。与此同时,她对目标一无所知,不知玉佩会按部就班,给出常见路线,还是突发奇想,弄一些新颖的玩意出来,特意为她增加难度。
假如说它是蓄意逃跑,让她四处寻找,把寻踪觅迹当成试炼的一部分,那倒还容易解决。万一它的失踪另有原因,而且是她想不出,猜不到的原因,那么以天之高,海之阔,她大可寻遍天涯海角,一口气找到衰老而死,再也不用担心人生缺少乐趣了。
因此,短短几秒钟内,她经历了从大喜到大惊的全部路程。她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原地爆炸”四字形容。
她的原地爆炸,仍能比得上普通人的沉稳冷静。她摸一摸衣袖,确认夜刀还在,遂游目四顾,开始查看周围草丛。
玉佩通体雪白莹润,毫无瑕疵。如果它落进积雪,以她的不凡眼力,也得花点力气,才能把它和白雪分开。好在眼下并非冬季,更未下雪,玉佩若掉在附近,难逃她的目光扫视。
与此同时,她暗自祈祷着,盼它千万不要沉入江水,随着江流涌进东海。否则,她当真只有等死一条路可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心机。
唯一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像这种主动召唤,时间通常长达五年或十年,绝不会太紧迫。她倒很乐意别人捡到它,使用它,把它当成天赐宝物。那样一来,他们必定藏不住这个秘密,然后露出马脚,被她找上门索债。
哪怕真找不到,她也没必要立刻绝望,可以凭借过往经验,猜测一下对路线有利的任务,反正不是朝廷便是江湖,不是杀人便是击败。大不了,她找人问出当世高手的名字,列个名单,一个个挑战过去。
纵使她心情烦躁,脑中浮想联翩,仍未忽略四周环境。前方江面广阔,江水汹涌。正值夕阳西下时分,满江金波粼粼,倒映出近似于金红色的暗沉光芒。风很大,天气却不算冷,只是不断掀起浪头,让水手艄公难以操舟而已。
她判断不出这是哪条江,只能暂且定为长江。从她所站之处看去,江心泊满战船,船上似乎都设有弩机和投石机,旌旗鲜明,水手众多。其中大多是结实健壮的青年、中年汉子,年纪大些的亦筋强骨壮,并无弱不禁风之人。
苏夜匆匆一瞥,先惊讶于他们的气势威风,又一眼看出,这批战船已封锁了江面,正在此处演习水战,形成攻防之势。他们若非朝廷水师,便是霸踞长江的江湖势力。
大船之间,还杂有十多只仅能装载数十人的小船,在江心灵活似鱼,来往如飞,形成一幕幕她万分熟悉的画面,既暗伏杀机,又精彩绝伦。
若在平时,她肯定赶紧凑过去,打听这是哪一家势力。但在这时候,她显然毫无兴趣,勉强看了几眼,长叹一声,迈步走向稍远些的地方,继续闷头盯着地面,生怕错过一件白色的东西。
她当然不知道,江中那些战船,隶属于独霸长江的“大江帮”。
大江帮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一如十二连环坞在她那里。单以长江而言,大江帮唯一的对手是两湖帮。这两大水上霸主加在一起,与北方黄河的黄河帮南北对应,合称三帮。
今日,大江帮战船驶出荆州基地,由帮主江海流亲自率领,入江进行演练。攻击他的一方,则是他的独生爱女江文清。
此事一出,不但长江诸船绕路而行,两岸渡口码头也被帮中人马肃清,暂时不准闲杂人等进入。苏夜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满地寻找玉佩,本来就惹人注意,这时更是显得奇怪至极。
她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开始地毯式搜索,转眼之间,搜索范围便覆盖了一大块江岸。
由于她急着找到活人,打听一下这是哪里,至少弄件适合孩童穿的衣服,所以耳边听到远方传来人声时,不仅没刻意躲避,还不假思索,直接迎了过去。
她眼力奇佳,步速又快,片刻之间,便来到最近的一处渡口。渡口处泊有三只船,船中亦有人静候命令。她过去的时候,刚好发觉西边有近二十人乘马而来,急匆匆驶近码头,似乎准备登上较空的那条小船。
这批骑士当中,为首者居然是个中年秃头大汉。他背着一对独脚铜人,体型高大强健,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同情起他的坐骑。很显然,他是江中帮会的重要人物,看样子不像要登船参战,倒像有事前去禀报。
迄今为止,苏夜已经找遍了周边的所有草丛,别说玉佩,连长得像玉佩的东西都没看见。按常理而论,玉佩意外脱落的话,应该就掉在红绳旁边,不可能一个在她脚边,一个在离她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她愈发确信,它是故意脱离,刻意让她去找。
它跑到当世某个人物身边,给他提供种种好处,让他当她的敌人,自然是增加难度的方法之一。何况,唯有符合逻辑的推论,才是有意义的。若它忽然发疯,随机跑到了某个地方,那她想再多也是无用。
但是,她就算要找,也得先确定一个切入点。
她看见这个形貌凶恶的秃汉,不惊反喜,连忙继续向前走。像他这种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在哪里都会有一席之地,知道的事情也肯定很多,是个有价值的咨询对象。假如他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凶狠,不问情由,兜头就打,那她连出手的动机都有了。
马蹄声倏然而止。
十八名骑士即将拐上码头,弃马登船,却在秃汉的带领下,齐齐勒住缰绳。这名秃汉,正是名列大江帮三天王的“铜人”直破天。他高坐马背,先望了望远处的激烈战况,才满脸疑惑,把目光移向站在正前方的苏夜,粗声粗气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
苏夜并未回答,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他们,像是听不懂这个问题。
直破天之所以勒停坐骑,只因她是不该出现在这地方的人。他见她不回答,皱了皱眉又问:“你爹娘呢?”
苏夜摇头道:“我不知道。”
直破天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夜笑道:“走进来的。”
直破天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显然没把她当回事。他随手点了手边一名骑士,向那人道:“真是一问三不知的煳涂孩子。我没空管她,帮主更加没空。你把她送到文清小姐那里,让小姐的婢女慢慢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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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8、第四百六十章
苏夜四肢平摊, 躺在船舱甲板上,像一滩融化的糖果, 默不作声地盯着船顶。
这是一条普通的小渔船,散发着水气和鱼腥气, 有她躺在里面,就不再普通也不再平凡。但是,她至今未曾显露武功。别人看见她时,仍会认为她只是个不知父母家人的小女孩,而她乘坐的这条船,更是毫无出奇之处。
她眼神非常冷静,同时不停闪动, 脑子里每出现一个人名, 双眼就眨一眨。
十天了,整整十天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附近都是大江帮的地盘。或者说,整条长江航道都被大江帮控制着。唯有洞庭湖、鄱阳湖两大湖泊, 处在两湖帮的势力范围。两个帮派为敌多年, 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一有变故,马上针锋相对,却谁都奈何不了谁。
她在夜深人静时,出去搜了几次大江帮的战船,仍未找到离家出走的玉佩,只好彻底死心, 接受没有它陪伴的事实。在此期间,她靠着人畜无害的一张脸,见过了大江帮帮主江海流,以及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问清楚一切她想知道的事情。
眼下正值两晋末期,三国已然结束,南北朝尚未开始。当今皇帝是司马懿的后代司马曜,也是唯一一名死于后宫嫔妃之手的皇帝。
以长江为分隔线的话,南边名气最大的人,是乌衣巷谢家的谢安、谢玄这对叔侄。未来的开国天子刘裕,如今仅是略有薄名,看不出任何帝王之相。
王、谢两家,有可能是历史上最有名气的高门大族。王家有王导,谢家有谢安,两家经常联姻通婚,关系密不可分。此时,谢玄已然率领谢琰、谢石等人,赢得了那场以少胜多,名垂千古的淝水之战,使谢氏的名气达到顶峰。苏夜来到大江边上的那一天,恰好是淝水之战结束后的第一百天。
大战暂且结束,北方陷入四分五裂的危局,南方朝廷内部的冲突也愈演愈烈。每个朝代将近末日的时候,都会群雄并立,乱象纷沓,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等人开创的晋室天下,当然不能免俗。
对苏夜而言,所有朝代都差不多。反正她的任务总是那些类型,不会因时代而改变。她有点可惜自己错过了淝水之战,无法亲眼目睹苻坚败逃北方,谢玄率军追击“北霸枪”慕容垂。但这一点点惋惜,没几分钟就被她忘掉了。她对着江文清,兴致勃勃地问起这里的江湖人物。
江文清深得江海流宠爱,是他悉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但武功高明,精擅水战,也具有十分长远的眼光,乃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她一直把苏夜带在身边,见她每天问来问去,似乎对江湖事很感兴趣,便一五一十,把她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了她。
当今南北最有实力的七个帮派,合称三帮四教。三帮当然就是江家父女的大江帮,地处两湖的两湖帮,和北方的黄河帮。两条贯穿中原的水路,均被这三帮完全瓜分,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哪怕这个人是苏夜,也很难取他们而代之。
三帮之外的四教,分别为天师道、太乙教、弥勒教,和最为神秘莫测的逍遥教。
天师道起于海南,继承三国时期“五斗米道”的道统,招揽信徒,趁晋室北拒苻坚大军时,势不可挡地席卷南方。弥勒教来自北方佛门,信众把教主称为弥勒活佛,立誓打碎一切清规戒律,并迫害不肯服从的僧侣。
这两大势力均有史书记载,教主亦在青史中留有姓名。至于太乙教和逍遥教,则是另外一回事。太乙教还好,由教主江凌虚统率,总坛设在山西一带,长年与弥勒教作对,争夺人马地盘。逍遥教之主,“逍遥帝君”任遥,则神龙见首不见尾,出身来历都极其神秘,也没人知道他的动向。
通常来说,三帮四教的首领,便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物了。但江文清话锋一转,又说,除此之外,南方还有“九品高手”、“外九品高手”的排名。
所谓九品高手,其实是晋室皇族、高门中的高手列表。九品之首,正是统领北府军,名动天下的“九韶定音剑”谢玄。其次是在兄长桓冲死后,继承其大司马、南郡公之位的荆州之主桓玄。
他们两人并称“江左双玄”。桓玄虽然年轻,却极有潜力,文韬武略均直追谢玄,身后又有桓家多年经营的江湖势力为本钱,一直对谢玄很不服气。
事实上,江海流的大江帮,就是由桓玄之父,权臣桓温一手提拔起来的。江海流独霸长江,历经桓温、桓冲、桓玄三代人,帮派声望如日中天,至今牢牢掌控着这条水道,伺机而动。
九品高手榜的第三位,终于轮到司马氏的第一高手,琅琊王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为皇室中最有权力的成员,足以和谢安分庭抗礼,剑术也是炉火纯青。江海流的“亡命枪”威震长江,排名却在司马道子之后,仅列于第四位而已。
乍一看,九品高手群英荟萃,放出的富贵之气,能够闪瞎别人的眼睛。
然而,江湖武人大多对这个排名极不服气,认为这是高门大族自娱自乐的产物,其中互相吹捧的成分,远比真才实学更大。有些寒门高手,明明武功更加高明,只因出身寒微,祖上不够显赫,便被排除在榜单之外,像是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服气之余,自行排了另外一个榜,名字就叫“外九品”。
外九品高手第一位,赫然是天师道教主,“天师”孙恩。第二位是两湖帮的帮主,“天地明环”聂天还。第三位则是桓玄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荆州的“振荆会”会主屠奉三。
孙恩被称为南方最可怕的人,修为深不可测,似有半仙之体。他一直想杀死谢玄,证明外九品比九品高手更强,可惜从未有过这个机会。之前谢玄追击慕容垂,伤在北霸枪下,恐怕也很难再亲自出阵,对垒天师军了。
苏夜听完她江文清的介绍,顿时十分高兴。
她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贴心,自动帮忙把挑战名单列好,就等她按图索骥,一个一个找上门去,省了她猜测名单的力气。不过,她见到江海流时,发觉江海流的枪法虽高,却没有和她相提并论的资格,最多几十招后,就会伤在她刀下。
因此,她也对九品高手的真正实力,产生了极深的疑问,同样怀疑他们自我吹捧,其实官职比武功还要高,真正的本事也就一般般。
最麻烦的是,榜首三人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别说谢玄、桓玄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乐不乐意和人单打独斗。单凭一个深居王府,出入有数十名高手保护的司马道子,就够她头疼的了。
想到这里时,她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江海流不行,但江文清很行。她非常喜欢江文清,因为她是她手下最缺乏的人才类型。她对挑战九品、外九品,或者找三帮四教的晦气,并不怎么热衷。然而,她看到江文清的第一眼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一直在构思打动她的方法,让她答应她的招聘要求。为了这件事,她甚至放下了前往建康的计划,宁可与江文清同行,找机会取得她的好感,抑或拯救她父女于危难之中,使她不得不报答她的恩情。
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哪怕要她辅佐与大江帮互通款曲的桓玄,把桓玄扶上帝位,也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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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9、第四百六十一章
苏夜惦记桓玄, 桓玄却不可能惦记她。
他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如果知道,他的命运有可能改变。但是, 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冷酷无情的天意,终是在不知不觉间, 把他和苏夜联系在一起。
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他的名气都比不上谢玄。然而,他也是晋末的重要人物之一,会有一段风光无限的人生历程。
苏夜想起他时,这段风光早已开始。
他继承了大司马之位,从南郡公府, 搬进江陵刺史府, 代替病亡的桓冲,接掌荆州军,亦接过和桓家有关的帮派势力。现在的他,不再是桓冲之弟, 而是桓家和荆州的主宰者, 堪称青年得志,意气风发,力压王、谢两大族的年轻一代。
今天,他似乎心情不佳,用过早膳后,立即挥退随从,独自坐在刺史府内堂, 面前放了一张黑漆小几。
他紧盯小几,神色专心至极,目光落处,赫然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
玉佩通体布满细密纹路,组成盘龙形状,玉质温润,玉光莹然,一看便知十分珍贵。他自幼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会为一块玉石动心。他之所以用深情专注,炽烈火热的眼神盯着它,只因发现了它蕴藏的奥秘。
昨天夜里,他忽听房中发出异响,立即翻身而起,点灯查看,结果在地上发现了这枚龙纹玉佩。他大惑不解,想不出它是怎么出现的,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看着看着,忽然一阵烦躁,鬼使神差地掌心运力,想把它弹向天空。
不,事实上,他是想把它弹碎,弹裂,弹成无数纷纷扬扬的玉色粉尘。唯有这样做,他才能泄出心头的躁郁之气。
别人看他,看到的全是他的风光和权柄,却看不透他内心隐藏的重大秘密。他桓玄,其实一直很不如意,很不得志,表面受朝廷重用,与兄长一起驻守荆州,但他从不满足,总想平步青云,获取桓温昔日的地位。
苻坚率百万大军,进攻南晋疆土的时候,朝廷派谢石、谢玄、谢琰等人领军应敌,主力正是谢玄一手建立的北府军。
朝野人心惶惶,传言纷纷,陷入恐慌气氛。大多数人看好苻坚,看低谢玄,以为大难将至。桓玄却不惊反喜,自觉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心思亦活动起来。
他向谢安毛遂自荐,希望能自领三千兵马,到京城建康去,听凭谢安调配。但他的真实用意,是向晋帝司马曜进言,请朝廷临阵换帅,把谢玄换成桓玄,由他来击退苻坚的大军。
谢安轻描澹写地打发了他,说他心志可嘉,仍命他留守荆州,使他无缘出阵应战。
在他眼里,这是谢安、谢玄任人唯亲,专门挑选谢家人为将,排挤其他将领的证据。他冲到刺史府里,向桓冲抱怨一通,并提起桓温“禅让九锡”之事,反被桓冲斥责,叫他老实回去,留心提防苻坚从巴蜀顺流而下的船队,不准他轻举妄动。
桓玄负气而去,回府后既觉愤怒,又觉不公,认为上面有桓冲,左右有谢玄、司马道子,哪有他出人头地,独揽大权的一天?谁知没过几天,他的心腹军师匡士谋看出他的心意,前来见他,并向他献上一条毒计。
那就是——趁敌军压境,司马曜不敢削弱桓家兵权的时候,下药害死桓冲,让桓冲的一切都变成他桓玄所有。
不仅如此,匡士谋十分体贴细致,连药都替他准备好了,恭恭敬敬拿出来,放在他桌子上。桓玄闭目想了一会儿,突然出手,击毙匡士谋,若无其事地把药放进怀里。
匡士谋死的并不冤。他死了,桓玄却用了他的计策。
桓冲曾中过带毒的流矢,体内存留着箭毒,时不时就发作一次。况且,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本就在走下坡路。药物激发箭毒,让他因毒而死,诊断不出下药痕迹。包括江海流、屠奉三在内,无人怀疑他不是“病亡”。
桓玄得偿所愿,理应无比高兴,却挥不开那股焦躁不安的感觉。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揭露,他便是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他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苍天无情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心。
他用药时义无反顾,成功之后,却疑神疑鬼,做贼心虚。刺史府里上上下下,共有二百人之多。他不能把他们灭口,亦不能置之不理。万一有人生出疑心,只需仔细追问一番,便能问出他曾献上一剂疗伤圣药,三天后桓冲便死了。
因此,他既高兴又忐忑,既庆幸又不安,既自信又担忧,既满意又害怕。桓冲之死,如同缠绕着他的诅咒,令他无法真正安心。更要命的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藏住,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
玉佩被他拿起,就成了他发脾气的牺牲品。他弹起它的时候,神情颇为冷酷阴沉,像是要把它当成心头重负,一下子弹到分崩离析。可是,内力与玉佩相触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他视野蓦地模煳,天旋地转,好像正用极快的速度移动。等变故结束,他勐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刺史府,而是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这个地方,当然是玉佩中的洞天福地。
桓玄惊的睡意全无,彻夜未眠,着手研究这枚玉佩,越研究越心惊,同时狂喜不已。从那时起,他的心障轰然破碎,不安感荡然无存,满心均觉理直气壮。
他想,他一定是上承天命的人,命中注定要继承桓温遗志,成功登上帝位,开辟新的皇朝。至于杀兄之举,也符合上天心意,是顺势而行。不然,上天为什么送他神奇的宝物,还一口气送到他卧房里?
苏夜曾因受不了杂乱,抽出一点时间,专门整理了洞天福地里的东西,把它们分门别类,一一装箱存放。大部分物品已被搬走,只剩她暂时存放的,以及平时需要用的。
即使只有这些,也令桓玄非常惊讶。
他打眼一看,便看见了十个厚重的铁皮箱,五箱装金锭,五箱装银锭,每个箱子合计一千两。铁皮箱之外,另有十来个材质不同,稍微大些的箱子,分别盛装宝刀宝剑、火器暗器、毒物药物、天工图谱、武学典籍、易容工具之类。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两口大衣箱,一具尸体。
桓玄可不是苏梦枕,绝不和原主人客气。他一边震惊诧异,一边把所有箱子翻了个遍,发觉衣箱里放着的衣物,竟然大多是女子衣裙,什么年纪、什么样式的都有。但那尸体又是男尸,所以殊为难解。
他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真相,只觉这是仙人的异宝,决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尽管疑点众多,他也强行笑纳了它,装作没有看到裙子和尸体,把它们留在玉佩之中,然后搬出了剩下的所有箱子,暂时藏在卧房当中。
他不辞辛苦,亲自动手干活,是因为他生性多疑,担心它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致使他路遇宝山却空手而回。
直到这时,他想起那些衣裙鞋履时,仍有不祥的预感徘徊不去。可惜,他的自信战胜了一切,让他不再多想。既然天赐宝物,他便会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他拿起玉佩,格外珍重爱惜地摩挲着。它对他的意义,在于扫清了他的心理阴影,在于给他丰厚的金银宝贝,在于送上许多高明奇异的武功,更在于为他提供了藏身之处。
只要有它在手,别人便无法杀死他,而他,也可以利用它预先躲藏起来,刺杀任何一位高手。
他终于摩挲够了,小心地把它挂在脖子上,放进领口。忽然之间,外面传来敲门声。他的亲兵未蒙召唤,不敢进门,在门外道:“大司马,侯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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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第四百六十二章
匡士谋死后, 侯亮生就成了他的新一任首席谋士。
假如说,屠奉三和振荆会是他的左臂, 那么侯亮生就是他的右臂。与匡士谋相比,侯亮生更讨人喜欢。匡士谋长着个老鼠般的尖脑袋, 目光时常诡异地闪烁,最喜欢算计别人。侯亮生却是荆州本土出身,背景清白,文质彬彬,具有风流儒雅的文士气质。
桓玄一夜没睡,叫人把他找来,当然不是商量玉佩的问题, 而是谈论江海流和屠奉三。
桓冲死后, 他疑心生暗鬼,忌惮这两位亲近桓冲的江湖领袖,有意无意疏远他们,并考虑拉拢聂天还的两湖帮。一拉之下, 他赫然得知, 江海流的忠诚其实也值得商榷。
聂天还深谋远虑,早在多年以前,便四处安插卧底暗桩,收集各大帮会的情报消息。此时,他向桓玄稍微透露几句,便成功影响了桓玄的考量。
淝水之战结束,南晋朝廷大获全胜。氐秦天王苻坚兵败如山倒, 匆忙逃回北方,连带氐帮也灰熘熘地撤出边荒集,而其他帮派扬眉吐气,卷土重来。
边荒集中的汉人势力,“汉帮”,正是以大江帮和江海流为后台。江海流目睹时局变幻,一时心动不已,遂想通过汉帮首领祝天云,在边荒集拓展势力,一举压制另外的三大帮,让边荒集被大江帮完全控制。
这番行动,他竟然从未请示过桓玄,竟然是由聂天还告诉桓玄的,可见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简直活的不耐烦了。
桓玄暗自恼怒,觉得大江帮果真不堪信任。正好,聂天还也想染指边荒集,打破大江帮对两湖帮的封锁,有意博取桓玄的垂青。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已经眉来眼去了好几天,只差条件尚未谈拢而已。
屠奉三的情况,又与江海流不同。他和桓玄一起长大,受过桓冲的大恩,一直对桓家忠心耿耿,从来绝无二心。他残酷的手段,神鬼莫测的刺杀本领,均是针对敌人,绝不会反噬恩人或朋友。然而,正因桓冲对他有恩,桓玄才容不下他。
说实话,屠奉三什么都没做错,更是尽力支持桓玄,让他无后顾之忧,顺利接任大司马的位子。但桓玄见到他时,每次都情不自禁,幻想他察觉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一怒拔剑的情景。
屠奉三做梦都想不到,桓玄潜意识里,根本不想看见他,只想把他远远打发走,以免他接触刺史府的下人,询问桓冲死时的详细情况。
最重要的是,江、屠两人与两湖帮为敌多年,早就把聂天还视为死敌,有着解不开的怨仇。他想利用聂天还的力量,就要把消息死死瞒住,不能让他们知道。
这件事相当麻烦,牵涉甚广。他想了几天,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幸好,侯亮生虽不知他的心事,却一心一意地为他出谋划策,支持他用屠奉三钳制江海流。侯亮生说,江海流既有插手边荒的野心,那么,桓玄的确应该派出屠奉三,打乱他们的计划,顺便向大江帮发出警告。
而且屠奉三前往边荒集,也有震慑众多帮派的效果。说到底,屠奉三是个可怕的人,做事一向不择手段。桓玄叫他去对付无法无天的荒人,正是得其所哉。
桓玄巴不得早早逐开屠奉三,以免增添心虚之情,一听侯亮生支持自己,赶紧微微一笑,把计划付诸实施。不过,即使是对着这位亲信谋臣,他也没有说出勾结聂天还之事。他只是用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暗中作出选择,准备趁边荒大乱的时候,一举击溃大江帮,令江海流永无翻身机会。
至于屠奉三和聂天还,他仍需考虑一阵子。他实在舍不得屠奉三,亦看中了聂天还潜伏多年的隐藏实力。两相为难之下,他只能再等一等。
侯亮生走后,桓玄如释重负,仰头向天,长长吁了口气,双眼发出慑人的亮光,脸上神情竟无比满足。下一刻,他离席起身,像个深闺娇女似的,急不可耐地离开内堂,转进卧房。
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仍然摞在他的房间。他尚未想好怎么处置它们,但想好之前,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此时,他站到箱子前面,高深莫测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打开其中一只,从箱内取出一本书。
说是书,其实只是一大摞订在一起的白纸,连个封皮都没有。第一张纸上,写着三个核桃大小的字——“天魔策”。字迹峻拔遒劲,隐隐透出寂寞凄冷,高处不胜寒的味道,显然是某位高人的笔法。
他把书轻轻抛起,又接回手中,然后翻开它,神色亦变的严肃认真,开始一字一句,仔细阅读书里的内容。
桓玄拿苏夜的玉佩,用苏夜的金银,读苏夜亲笔抄写的魔门武学典卷,顺便收起苏夜从程灵素那里获取的药物,生活十分惬意。
苏夜本人,依旧一无所觉,摊在那只小船里,像是要摊到地老天荒,或者有人把她铲起来为止。
江文清好心收留她,只因她容貌、气质均不同凡响,像是荆楚两地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姐,不像寒素之家的女儿。江海流见到她后,亦眼前一亮,担心她父母非富即贵,可能和大江帮有瓜葛,所以才让女儿弄清她的来历,帮她找到家人。
然而,苏夜来自另一个世界,毫无来历可言,哪来的“弄清楚”。江文清问了两天,见她一问三不知,颇为无奈,心思亦慢慢澹了下来,不再为她费心。
由于她是独生女,从未有过兄弟姊妹,相当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女孩,才继续留着她,没把她送出总坛。
苏夜本想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跟在他们父女身边,寻找让江文清印象深刻,心服口服的机会,同时打听玉佩的消息。但她立即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她只是普通孩童,江文清再喜欢她,也不可能时时带着她行动。
幸好她的外表仍有欺骗性。他们说话时,从未把她放在眼里,亦不会担心她偷听泄密,使她窃听到不少江湖大事。
她没几天便发觉,江海流有意瞒着桓玄,让江文清前往名叫“边荒集”的地方,协助边荒集的祝老大,对付一位声名昭着的剑客。
那位剑客的名字,叫作燕飞。
燕飞和未来的皇帝刘裕,在淝水之战前,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燕飞本人受伤昏迷,又被路过的谢玄带回建康,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武功大进,助谢玄杀死弥勒教的第三号人物,“小活弥勒”竺不归。
事后,他深得谢安的欣赏,竟带着谢安的干女儿纪千千,连同刘裕一起,一路返回边荒集,显然是奉谢安之命,有意让边荒集偏向谢家的北府军。
与此同时,江海流还告诉女儿,聂天还已派出得意高徒郝长亨,率人前往边荒集,趁着人心思动之时,打算在边荒集分一杯羹。
以聂天还的作风,郝长亨此行,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定伏有无数后手。他要江文清谨慎行事,与祝天云等人商量好了再动手,一举解决燕、郝两人,保持汉帮在边荒集的地位。
边荒集和燕飞,听上去都是那么熟悉。苏夜敢保证,自己一定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却想不起和名字有关的故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边荒集乃是这个世界的风暴中心,战略地位极端重要,不受南北朝廷管辖,充满了有本事、胆子大的人。
因此,它可能被搅入任何变乱,也可能引来任何重要人物。
她听说了它的名字,又听了荒人的一些事迹,当即有点动心,怀疑她那枚很有本事、胆子很大的玉佩,也撒腿跑进了边荒集。但令她困扰的是,这次江文清有正事要办,而且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没有理由带她共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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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第四百六十三章
江文清口中的“边荒集”, 纵横数百里,位于淮水和泗水之间, 被荒村、丘陵、废墟包围着,将南北政权分隔开来。不但陆路畅通无阻, 水路也是四通八达。码头就在颍水西岸,所以客商往来十分方便。
晋室连续经历了“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立国不久,便元气大伤,然后北方胡人起兵反晋,迫使晋朝皇帝大臣南渡,才有了现在的南晋。
边荒集所在的地区, 在三国时期便久经战火。普通百姓受不住战乱之苦, 纷纷逃离,不敢在此居住。司马氏取代曹氏,一统天下之后,曾有一些居民迁回原籍, 以为能过安乐的日子。结果没过多久, 战事又起,再度造成血流漂杵的结果,导致该地被彻底废弃。
现在,它在多方人马的相互作用下,成为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看似颓败破烂,实际上是难得的安乐窝。
这里胡汉混居, 帮派林立,到处都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人。他们凭真本事讨生活,遵守边荒集的规矩,从来不受世俗礼法约束。但每一个帮派都来历非凡,都和南北两方的势力有着无数牵扯。
换句话说,它表面上自由自在,却因是边界战略重地,一旦时局动荡,马上又会成为众矢之的,与“平安”两字再无缘分。
苻坚南下时,荒人认为,边荒将会成为氐秦的领土,于是打包金银细软,匆匆逃走,留氐帮一家独大。等苻坚败了,氐帮的人也被完全赶走,再也无力入主边荒。
由于部分族帮早早做好了准备,及时反攻,回归后的地盘,竟比之前还大。另一部分措手不及,回是回来了,却难以恢复过往风光,只能默默养精蓄锐,等待重新崛起的一天。
江文清、直破天等人动身离开,紧追燕飞而去。苏夜不动声色,悄悄偷了一点钱,不告而别,跟上大江帮的车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也摸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当今边荒集里,共有六大势力。江海流在背后支持的汉帮,已是边荒的龙头老大,人手最多,地盘最广,控制赌场钱庄,还独霸码头与水路。他们在河上拦起铁链,收取赋税,令人愤愤不平,却敢怒而不敢言。
汉帮以外,尚有拓跋鲜卑族、羌族、慕容鲜卑族、匈奴族和羯族这五大族群。后两者最为弱势,尤其是羯帮,被迫依附汉帮生存,靠着和祝天云的良好关系,才没有在边荒完全消失。
边荒集形势极为复杂,强弱之势亦会随时改变,没有永远的赢家。各个族帮间的关系,反映出了南晋末期,各地各族的剧烈冲突。比起整个中原,或是西域、北疆,边荒这几百里土地,只能算弹丸之地。但天下大势的每一分变化,都能在它身上找到投影。
所有族帮均有首领,均是各族中的杰出人才,既荒人口中称呼的“老大”。苏夜初来乍到,随便转了几圈,就连续听见好几个老大的名字,数量超过了她在街上见到的狗。
不过,老大人数多,代表本地人丁兴旺。事实也正是如此。边荒集内部的繁华兴盛,熙熙攘攘,竟让她稍微吃了一惊。
氐秦大军进驻边荒时,摧毁破坏了许多建筑,包括很有名的“天下第一楼”。这些废墟有的已被清理干净,有的被原主人直接废弃了,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在其他地方的对比下,显得又凄惨又可怜。
苏夜只是过来转转,看看,不想惹人注意,遂利用废墟残垣,不停躲开他人目光,像个飘忽不定的幽灵,在边荒集中飘飘荡荡。
她最大的感触是,自己来对了地方。她一来,便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北方诸胡,迄今已经彻底分裂,由姚苌、慕容垂、慕容冲等人互争短长,而南朝形势也是危如累卵。天师道、弥勒教虎视眈眈,本土南人和侨寓世族屡有冲突。朝廷偏偏昏庸无能,想不出有效的对策。
以前还有桓冲、谢安这两位大臣支撑,眼下桓冲已死,谢安自行退出建康,剩下王坦之、司马道子等人,各有各的打算。可他们打算了半天,从未真正解决任何问题,最多搁置一旁,使矛盾愈演愈烈而已。
这样一来,世家大族也好,江湖帮会也好,均觉前途无亮,需要尽早作出抉择和安排。他们的决定,必定牵涉到举足轻重的边荒。
哪怕荒人数目不变,人员不变,其间关系也够错综复杂,纠缠难解的了。最近不知吹了什么风,众多外人居然接二连三,在同一时期抵达边荒,就像约好了似的。
江文清快马加鞭,奔入边荒集的东大门,立刻被汉帮的人迎接至总坛,待以上宾之礼。她来的时候,已然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而燕飞、刘裕、纪千千一行人,已在白天到达,引出了不少大小风波。
这些人里,刘裕是北府军副将,将来的皇帝;纪千千是谢安的义女,艳名动秦淮的才女名妓;高彦是边荒最有名,最有能力的探子,打探情报的本领无人可比。然而,这三位居然只是“随行人员”。队伍中最重要的人,毫无疑问是燕飞。
到了这时候,苏夜仍然觉得他熟悉,仍然怀疑以前听过他的名字。
她跟踪完了江文清,自然要去看燕飞。一见之下,她发现,他的外貌、气度、剑法,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兼具胡汉两族之长,文秀中透出豪雄,让她也忍不住刮目相看,果然不愧为边荒第一高手。
另外,他是唯一一个感应到她的人。他走在路上,忽地觉察她的目光,霍然回头,幸好她躲得够快,让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平地。他也是十分吃惊,心中疑惑不已,想找她时,她已翩然远去,绝不肯被他的精神或气势锁紧。
她见了这么一面,跟了这么一会儿,已能确认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地位。
燕飞、刘裕两人,就像寇仲和徐子陵,是毋庸置疑的主角。两人曾患难与共,是生死之交,情谊并不比双龙浅上多少,显然会互相帮助,同时一路飞速成长。
他们回到边荒集后,集内气氛为之一改。这当然不是因为燕飞,而是也只能是为了纪千千。
基本上,每个人都在谈论纪千千。他们争先恐后地去看她,答应她一切请求,只为博她一笑。由于大家心思都在她那里,连平时僵冷紧张的敌对关系,也出现了缓和的迹象。
然而,这种缓和如同晨露遇上朝阳,转瞬即逝。江文清到后没多久,燕飞突然大摆威风,在集内竖起向“逍遥教主”任遥的挑战旗帜,公然挑战这位神秘可怕的高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苏夜看到旗帜,才知道任遥也在边荒。毕竟,边荒集更像城市,而非村庄。即使她竭尽所能,也无法面面俱到,监视每一个人。发现旗帜的一刻,她真想粘在燕飞和纪千千附近,也趁机挑战一下任遥,然后把他从名单上划掉。
她本以为江文清是今天最后一批客人。但她尾随燕飞时,没能找到任遥,倒是发现匈奴帮也来了位贵客。
这位贵客,居然是历史上以残暴好杀着称,做尽坏事却寿至八十而终的赫连勃勃。
他现在还很年轻,尚未立国称王,仅是匈奴铁弗部之主,而且有个相当好听的绰号,叫作“大地鹰”。他来会见燕飞,顺带曝露在苏夜的目光下,被她看的清清楚楚。
她一眼便看出,赫连勃勃武功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摸清他的底细。他应该是燕飞、任遥之外,边荒集里武功最高的人。他身材魁梧挺拔,目光冷漠坚定,周身散发出冷酷无情的感觉,让人有点不寒而栗。他修习的功法,应当是一种邪门武功,而他的为人,估计也和历史上那位一样可恶。
她四处转悠,仔细观察,既是观察人,也是伺机寻找她的玉佩。此时,她已见过传说中的“主角团”,也到了好戏即将上场的大舞台。一个合理的猜想是,荒人或是来到边荒的客人里,有人捡到了玉佩,收藏起来,等着她上门来找。
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凭看是肯定看不出来的。有好几次,她想直接现身,找上燕飞,向他打听有关玉佩的消息。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看出他胸襟坦荡,为人正直,绝不会胡乱说话骗人,而刘裕和纪千千也差不多。她只是想再看看,再等等,等到所有贵客都来了为止。
这么多人挤在同一处,证明有件大事即将发生。苏夜想找回玉佩,也想亲眼目睹这件大事。她并不熟悉边荒,所以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只是静静等着,等待一个万众瞩目的亮相机会。
事实上,这么想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以纪千千为例,她离开秦淮河边的雨枰台,竟是因为谢安打算离开建康,令她觉得京城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才决定和她看中的燕飞一起,到边荒长居久住。她知道边荒充满了危机,也正是这些危机,给她带来十分新鲜的挑战感,让生活不至于日复一日,枯燥乏味。
与纪千千不同,苏夜没有众星拱月的待遇,却有神出鬼没的轻功身法。她若想调查一个地方,那么,总会有些破绽被她看出来。她并未想到,纪千千到边荒集的第一个晚上,就出了一场大事。可惜现实就是这么奇妙,这么刺激,让她一来这里,就动手杀了未来举足轻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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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杀的那个人,正是赫连勃勃。
462、第四百六十四章
燕飞回到边荒集的第二天早上, 好梦未醒,便被外面的吵嚷声惊了起来。
清晨时分, 日光柔和而微弱,远远没有白天那么刺眼。迎面吹来的风中, 亦挟有湿润水气,令人心旷神怡。他匆忙整好衣服,走出营地帐篷,恰见天光灰中带蓝,天际全是炽红熔金的朝霞,连绵成片,焕发出灿烂动人的霞光。
他出来的时候, 刘裕、高彦两人, 也以为发生了大事,各自冲出帐篷,面带警惕神情,看着挤进营地的黑压压一大群人。纪千千主婢睡在另外的帐子里, 应该也被吵醒了, 却因穿衣着装较慢,毫无露面迹象。
燕飞并不担忧,因为他对自己的“蝶恋花”,有着绝对充足的信心。要不然,他不会让人在四条大路上各立一面旗帜,逼任遥现身决战。他只是有些意外,不知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能让这群粗莽豪雄的汉子清晨赶来,惊扰纪千千的甜梦。
来人竟是匈奴帮和羯帮。
羯帮老大长哈力行站在最前面,一见燕飞,立即迎上前来。他身材粗短精悍,有一张历经风霜的面孔。这时,他把二十来个羯帮兄弟抛在身后,手里单捧着一个盒子,满面愤慨,眼中都绽出了红丝,彷佛随时都会拔刀杀人,可见心情极度糟糕。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匈奴帮老大车廷。车廷是个中年大汉,个头比长哈力行高,也略微年轻一些。但他的惊怒容色,绝不在长哈力行之下,带来的人马,也绝不比长哈力行少。燕飞一眼看去,发现他脸上竟有两道泪痕,像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昨天晚上,车廷陪伴少主赫连勃勃,前来拜访燕飞,和他畅谈了一番。谁想过去短短一夜,他就神色大变,竟有种六神无主的味道。
燕飞微微一愣,方问道:“两位有事吗?”
问话同时,他鼻端闻到一股轻微的血腥气,似是从盒子里飘出来的。刘裕走到他身边,目光中充满疑惑,鼻子亦抽动几下,同样望向了盒子。
长哈力行怒视车廷,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用行动代替言语,伸手把盒盖掀开,将盒子举至他们眼前。
刹那间,燕飞、刘裕目光闪动,现出惊讶的神情。高彦惊愕过甚,居然惨叫一声,叫道:“赫连勃勃!”
盒子里装着一个人头,赫连勃勃的头。他皮肤透出死灰色,表情惊骇至极,口唇微张,两眼有上翻的趋势,却在上翻的一瞬间断气。他死前的大惑不解、不敢置信、后悔莫及,都表现在这对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
燕飞明亮清澈的目光,立马投向人头的颈部断口。一看之下,他心中亦大为凛然,只觉此事古怪到了极点。
赫连勃勃的头,竟是被人徒手硬生生拧下来的。无论害死他的人是谁,都有一身堪比虎豹龙象的惊人力量。
何况,他武功极高,又有亲卫保护。即便燕飞亲自出手,也不见得一定能够杀死他。下手之人竟马到成功,在静寂的深夜之中,一点点声音都未发出,便让他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
这只首级落在长哈力行手里,愈发让人意外。燕飞并非瞧不起长哈力行。但在他眼里,五个长哈力行加在一起,都未必奈何得了赫连勃勃。最重要的是,如果长哈力行成功杀死他,应该是得意洋洋,而非恼怒愤懑。
事到如今,刘裕也皱眉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车廷踏前一步,准备开口。长哈力行对他厌恶至极,不愿被他抢先说话,立刻恨声道:“是匈奴帮做的好事!”
车廷顿时怒容满面,厉声道:“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
燕飞既觉迷惑,又觉无奈,若无其事地道:“别着急,两位都有说话的机会。长哈老大先说,车老大请稍微等等。”
长哈力行又瞪车廷一眼,沉声道:“昨天夜里,我女儿睡在码头的船上,准备今早动身,押送我们的货物北上。谁知……谁知赫连勃勃这贼子……”
长哈力行之女,名字叫作游莹,一身武功得乃父真传,所以经常替父亲奔走办事,包括这一次的押船。为动身方便,她和十五名随船的羯帮战士,直接在货船中歇宿。然而,今日凌晨,万籁俱寂的时候,赫连勃勃竟突然现身,无声无息地杀尽船上护卫,潜入游莹的船舱。
游莹惊醒后,虽然极力反抗,却不是赫连勃勃的对手,他制服了她,并未直接杀死她,反而狞笑几声,伸手解开衣服、腰带,又褪下裤子,显然是准备奸-污她,要她受尽侮辱而死。游莹吓的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他宽衣解带,甚至无法开口呼救。
正值绝望之际,舱中又有人来。
赫连勃勃双手均放在裤子上,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却不想背后忽然伸出两只手,一下子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两只手很小,很白,纤细娇嫩,似乎没多少力气。但是,赫连勃勃被它们掐住时,居然脸色遽变,毫无反抗能力。
须臾之间,那双手用力一挤一扭,瞬间破开他护体真气,硬生生拧断了他脖颈,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拽了下来。
那时场面血腥至极,有点像屠宰场。游莹本就受惊极深,发现鲜血从腔子里冲天而起,喷洒在自己身上,而赫连勃勃已头颈分离时,险些晕了过去。
她并没有真正昏晕,她的眼睛仍瞪着前方。她看到赫连勃勃身后,转出了一个至多六七岁,容貌玉雪可爱,却穿了一身黑衣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伸手凭空连点数下,用指风解开了她的穴道,转身就走。
游莹一边抓起旁边的衣物,手忙脚乱穿着,一边狼狈不堪地追出去,扯着嗓子要她等等。但她追出舱外时,外面只有河水与灯光,看不到一个人影。刚才救了她的小女孩,似乎只是从幻梦里走出的人物。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看见那十五具横倒在地的尸体,才确定这绝对不是梦,赶紧逃回羯帮总坛,叫醒长哈力行,向他诉说今晚的遭遇。
长哈力行大吃一惊,听到“六七岁小女孩”时,不由连连皱眉,觉得女儿是吓煳涂了,开始胡说八道。不过,话可以胡说,血却做不得假。他亲自带上精锐人马,赶到码头处一看,发现赫连勃勃没穿裤子的无头尸身还在舱里,满船都是喷溅出来的血迹。
他先大惊,后大怒,当即去找匈奴帮算账,说他们违背了边荒集的规矩,赫连勃勃更是猪狗不如的人。车廷听完,发觉赫连勃勃是真死了,当即悲怒交加,拍着桌子指责长哈力行,说羯帮害死了赫连勃勃,却来反咬一口。
车廷的说法倒也有道理,因为游莹证词简直是异想天开,无法取信于人。世上有哪个小女孩,能够杀死武功出神入化,被誉为近百年来匈奴第一高手的赫连勃勃?十六岁的都绝无可能,更别提六岁的了。
正因如此,两帮人马相争时,惊动了其他人。大多数人竟然支持车廷,怀疑羯帮设计杀掉赫连勃勃,防止匈奴帮在他的统领下崛起,使羯帮的地盘越来越小。
至于游莹说的九死一生,女童救人,根本就是没有圆好的谎言。她为何不把法螺吹得再大一点,说是观音菩萨下凡搭救算了?
长哈力行气急败坏,却不能就此与匈奴帮火并,激愤之下,扯着车廷,来到燕飞等人的营地,希望燕飞和纪千千帮忙裁定,以免爱女受辱之后,又被人用恶语诬陷,说她不知羞耻,拿女儿家的清白大做文章。
他述说之时,纪千千已带着婢女小诗,款款走了过来,站在燕飞身后静听。直到长哈力行说完,燕飞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柔声道:“昨天,昨天……你不是说,总觉得有人在看你,去找的时候,又找不到半个人影吗?”
刘裕不以为然,摇头否认道:“盯着燕飞的那个人,应是武功惊人的不世高手,怎会是不满十岁的女孩子……”
话音未落,燕飞忽地扭头,望向边荒钟楼所在的方向。他听到了骤起的剑啸声,啸声嗤嗤,急促而短暂,慌不择路地投集外而去,大有急于逃命之态。
他无暇多想,展开身法,疾驰向同一方向,一熘烟般掠出很远,才向刘裕叫道:“你留在这里,保护千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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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3、第四百六十五章
燕飞心头, 涌出了无数疑问。
他足尖点地,人如离弦之箭, 迅捷无伦,急追剑啸而去。
听到声音的同时, 他已经辨认出持剑人的身份。如果他想的没错,那人正是“逍遥帝君”任遥。
天下三帮四教中,逍遥教被称为最神秘、最邪异的教派。其他三教都广开门庭,招收信徒,凸显教主的地位。逍遥教却从不这么做,像见不得人似的,生怕泄露教众的行踪。
极少有人见过任遥, 甚至没什么机会与逍遥教来往。淝水之战时, 燕飞因缘际会,和他打过两次交道,每次都很不愉快。
除任遥之外,逍遥教中还有两名重要人物, 其一是“逍遥帝后”任青?q, 其二是一个名叫曼妙夫人的女子。三人狼狈为奸,关系既亲密又诡异,而且武功均十分高明。燕飞曾被逍遥真气所伤,险些不能恢复,幸好另有奇遇,才死里逃生,化解了那股厉鬼附身般的阴寒气劲。
普通人猜不到任遥来历, 他却根据种种线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怀疑,任遥是三国时期,魏国曹氏的后裔。
司马氏篡位称帝以来,逍遥教一直在筹谋复国,所以才行迹诡秘,布下不为人知的阴险计划,以免被朝廷探知情报。如今天下大乱,晋室危在旦夕,任遥也一改神秘莫测的作风,屡次在人前现身,再也不怕别人看见他的模样。
燕飞用剑,任遥也用剑。任遥的剑名为“御龙”,剑柄由黄金打制,剑鞘嵌有十多枚夜明珠。他运剑之时,剑上常常荡出赤金、宝珠的光芒,华丽耀目到极致。他平时的衣装,居然是帝王独有的礼服冠冕,头戴通天冠,身着绣有十二章的龙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帝君。
昨天,燕飞偶尔发现任青?q的踪影,推断出任遥也来了边荒集。他对这群妖人妖女殊无好感,与任遥曾结过大仇,又得悉他们勾结两湖帮,打算颠覆司马皇朝的秘密,当即竖起战书,向任遥发起挑战。
之后任遥忽然出现,突袭他们的营地,差点杀死刘裕,最后似是惊艳于纪千千的倾城绝色,顺水推舟地离去。
燕飞听说这件事后,怀疑任遥别有用心,故意让刘裕有机会击伤他,借以回避决战。他始终认为他们还有后手,绝不会为了区区一场挑战,就放弃在边荒的计划。
但他一觉醒来,刚听完长哈力行爱女的遭遇,便发觉御龙剑特有的啸鸣。
帝君、帝后两人同行,哪怕面对他燕飞,也应该毫无惧色,联手迎战才对。然而,此时的任遥,却用最迅疾的速度,最惶急的态度,驰向集外荒野,实在令人惊讶。
不过,这也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遇上了武功远胜过他的敌人,即便和任青?q以二对一,也力有未逮,不得不匆忙逃走。
问题仅在于:这个敌人是谁?
昨日入夜过后,燕飞陡然心生感应,觉得后面有人远远缀着。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人的眼睛。他连续尝试几次,想诱跟踪者出来,均未能成功,反而在一瞬间失去感应。
他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查出任何可疑踪迹,只凭心里水面涟漪般的直觉,认定有这么一个人。他回去告诉刘裕和高彦,刘裕半信半疑,问他是不是任遥,却被他一口否认。
他惊讶于那人深不可测的修为,再三猜测,只能联想到曾有一面之缘的“天师”孙恩。但孙恩好端端的,为何要来边荒集?如果来了,又有什么目的?
燕飞返回营地,思来想去,思路总也离不开当世几大高手。假如每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来了边荒集,假如当天深夜,蝶恋花忽地鸣叫示警,他是不会奇怪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倒是平安无事,无人过来骚扰。直到刚才,长哈力行说出赫连勃勃被人所杀,他才能确认昨天晚上的灵觉,确定并非自己多心。但是,他嘴里不说,心里却同意刘裕的意见,拒绝相信那人是个小女孩。
边荒占地广袤,周围有丘陵,有密林,亦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任遥急冲集外,全力向远处飞驰。弹指之间,剑啸完全消失。他急速移动的身形,却被燕飞澄净通明的心灵捕捉到了。
他知道,任遥正在逃向颍水西岸,也许是想登船离开,但他注定无法成功。他身后追着的敌人,虽然起初被他落下,却后发而先至,逐渐拉近距离,一步步逼近了他。
燕飞后方没有敌人,两相对比之下,使他生出古怪的安全感,对任遥更是感同身受。任遥本来就是个可怕的人,视杀人为爱好,视感情为负担,所以,他的敌人只有更残忍、更可怕,才能吓的他不顾身份,转身就逃。
燕飞心如止水,不断提高警惕,并压制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追赶任遥的人,却不想成为下一个任遥。
他的心愿很容易满足,因为没过多久,他已追出边荒,追入了荒野,随任遥穿过一片暗无天日的密林,直奔颍水而去。
密林外,是辽阔的旷野,以及一个起伏平缓的小丘陵。燕飞一出林子,立刻看到丘陵顶部,出现两个高速交手的人影。
到了这种时候,任遥仍是一身天子衣冠,衣饰华丽威严,配合他英俊阴沉的面孔,有种华贵至极的感觉。可惜,他神色惊愕狼狈到了极点,与这身打扮殊不相称。就算他真是帝王,也是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末代皇帝。
他手中长约四尺半的御龙剑,幻作漫天剑影,洒下万点剑芒。每一点剑芒,均荡出狂暴惊人的阴寒剑气,像一张韧密结实的大网,要把对手罩进网里,摧毁他们的心志和身体。
剑气涌向前方,暴雨一样泼洒着,尽显他深厚的邪功异法。但他拼命应付的对手,居然仅是一个黑影,一道黑光。
御龙剑看似占尽上风,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燕飞一眼就看出,他之所以毫无保留,竭尽全力地御剑击敌,只因没有其他选择。
他想辨认另外一个人,一时竟然做不到。那人的身形体态,已经隐藏在黑光后面,让他摸不清虚实。
黑光起于一点,迅速向前推移,化成一条墨线。墨线不见得凌厉,不见得雄厚,好像真的只是一条线。可是,它刺进涌向它的剑光,就像拿一根针刺进豆腐那么容易。刺进去的一刹那,墨线骤然扩向四面八方,犹如滴进清水里的一滴墨汁。滴落之后,那碗水再也不能叫做清水。
那碗倒霉的水,就是任遥的剑势。墨线扩开时,燕飞瞳孔骤缩,心中也是震惊至极。
黑光其实是浓烈的刀光,来自一柄轻薄锋利的黑色短刀。短刀握在一只小手里,而这只手又连在主人的身躯上。刀锋确实很短,和主人凑到一起,就没那么短了。
它的主人,赫然是一个只有六七岁年纪,身着黑衣的幼小女孩。
原来,游莹竟未说谎,亦非惊慌过甚,把救命恩人年纪说小了五十岁。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昨夜跟踪他燕飞,凌晨杀了赫连勃勃,在清晨阳光直射大地时,又找到藏身边荒的任遥,领教他的御龙剑。
燕飞度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但他经历过的惊险大事、奇异怪事,可以和别人的二百多年相比。即使如此,他目睹此情此景,仍然怀疑自己在做梦。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任遥的感受。
任遥高傲自负,睚眦必报,心胸极为狭窄,岂会愿意输给一个孩子?讽刺的是,他不仅要输,还很有可能在这一战中死去。他的无奈、惊讶、愤怒,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但他心灵越是充满了负面情绪,就越难反败为胜。
燕飞到达丘陵底部,恰见御龙剑种种巧妙变化,被黑刀觑破虚实,长驱直入。尽管任遥动作灵巧如神,极力避免被对手节奏影响。但这一刀之后,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铮的一声清响,刀剑相交,剑网立时消散,化为朵朵灿烂剑花。剑花金光烁然,虚实相生,因双方交手的劲气而激荡着,令人眼花缭乱。
燕飞顾不得什么前因后果,什么来龙去脉,只想接近他们,在旁观看这场诡异的激战。他毫不犹豫,提气奔向小丘陵的最高处,忽听后面密林中,又有人疾掠而出。
人还没到,尖叫声已然响起:“贱人!纳命来!”
这声音十分熟悉,却尖利的异乎寻常。燕飞回头一看,恰见“逍遥帝后”任青?q满脸惊怒,窜出林外,手提两把锋锐的双短刃,连看都没看他,只顾狂奔向任遥所在之处。
但她的叫声没有半点作用。尖叫响彻丘陵,任遥于同时心神散乱,剑势变化时,露出一丝破绽。只一眨眼的功夫,夜刀挑开御龙剑,继续往上斜挑,然后一刀力噼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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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落处,通天冠寸寸碎裂。任遥披头散发,向后狼狈退去。
464、第四百六十六章
刹那间, 任青?q花容失色。
她本来天真秀丽,纯洁柔美的脸庞, 变的狰狞如女鬼,足以打消所有人的痴心妄想。燕飞初遇她时, 曾经数次因她的美貌动心,明知她不怀好意,却不愿下狠手伤她。如果他遇见的任青?q是现在这个,那么,他根本不可能对她产生任何好感,更谈不上手下留情。
此时,她以为任遥即将死去, 又是震惊, 又是恐慌,一颗心直往肚子里沉。偏偏双方相距太远,怎么赶都赶不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
燕飞猜的完全没错。任遥确实是曹魏后裔,昔日的皇族子弟, 而她并非任遥的“皇后”, 只是他的亲生妹妹。曼妙夫人则是他们的堂姊妹。
他们堂兄妹三人,乃是曹氏最后的血脉,从小就继承祖宗遗愿,立誓一定要复兴大魏,将帝位从司马氏手里夺回来。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邪恶神秘的逍遥教, 也是为此而建立的。
如今晋朝气数已尽,皇帝司马曜昏庸无能,琅琊王司马道子大权独揽,谢安退出京城,王坦之才干平庸,北有慕容垂、姚苌等霸主,南有孙恩、徐道覆的天师军,正是他们浑水摸鱼,趁乱取利的好时候。她、任遥、曼妙,各有任务,各司其职,与南北诸势力互通有无。
谁知任遥亲自来到边荒集,仅仅一天,便遇到了莫名其妙出现的索命小鬼。
那时候,他们正在边荒钟楼附近,等候一名忠心耿耿的手下。那名黑衣女童忽然现身,向他们露出甜美笑容,宣称她想挑战任遥,好像不知道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任青?q大感意外,当场咯咯娇笑,没有体会出她言语中的严肃。任遥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也没打算高抬贵手,饶过一个小女孩,随手抽出御龙剑,一剑朝她当头噼落。
任青?q心中一片混乱,已不大记得当时的场面。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任遥竟已处于下风,眼见就要落败。逍遥教最可怕的“逍遥真气”,在对方面前,活像一阵微风,毫无威力可言。
她惊的呆如木鸡,好歹作出了反应,拔出双短刃,不要命地狂攻上去,为任遥换取逃脱机会。但仅仅十多招后,黑衣小鬼用手中那把漆黑的鬼刀,连续砍中她的短刃,将她远远震开,然后紧追任遥而去。
任遥一死,曹魏血统便会断绝,再也没有复国的可能。他是至关重要的人,绝对不可有失。任青?q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要保住他的命。正因如此,他命在顷刻,她就像是疯了,带着满脸狰狞可怖的神情,扑向丘陵高地。
但是,事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任遥后退时,刀光也在消逝。
转眼间,丘陵上杀气尽消,恢复了宁静美丽的感觉。天空仍然泛出暗灰色,却比刚才明亮许多。任遥连退七八步,兀自心有余悸,忽觉面前那股暴风一样的压力消失了,赶紧定神去看。
苏夜收回夜刀,站在原地,一脸气定神闲,并无追击他的意思。随后,他主动开口,用小孩子特有的,甜美稚嫩的声音道:“行了,你已经输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走吧。”
任遥失声叫道:“什么?”
在同一时间,燕飞冲上最高处,听到她这么说,忽然之间一阵失望,也是情不自禁,皱眉问道:“什么?”
苏夜斜睨他一眼,向任遥笑道:“我之前就说过,我只想和你交手,分出胜负,不打算杀死你,也不打算被你杀死。是你自己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还让你妹子豁命拦着我,能怪我吗?现在我及时收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任遥不顾披散在两肩的乱发,眼中射出惊疑不定的光芒,彷佛看一个怪物似的,死死瞪视着她。
他平时的形象邪恶诡异,能够影响人的心灵,让人一见到他,就打心里感到害怕。燕飞第一次碰上他时,也有这种感觉。但这个时候,他既不邪恶,也不高贵,甚至不够冷酷无情,类似于受惊的野兽,想跑又不敢跑,恢复了帝王衣冠之下,凡夫俗子的本质。
任青?q掠飞到一半,突然发现危机已经解除,几乎喜极而泣。她全速掠上丘陵,气喘吁吁奔到任遥身边,关切地打量着他,又扭头去看苏夜。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也闪动着惊异的光,脸色如同暴雨将至时的天色,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燕飞正与任青?q面面相觑,忽听锵的一声,御龙剑射回鞘中。任遥厉声问道:“你是谁?”
“……我?我是一个人。”苏夜笑嘻嘻地说。
这是百分之百正确的答桉,也是毫无用处的答桉。她不喜欢任遥,所以无意自报家门,更不想继续搭理他们。因此,她转身面对燕飞,微微一笑,迈步向他走去。
燕飞总算得到机会,可以从正面仔细打量她。
他觉得,她长相非常娇美可爱,皮肤雪白娇嫩,眼睛漆黑明亮,具有和年龄不相符的空灵飘逸气质。任遥自视甚高,以帝君自居,才穿上全套礼服冠冕。她年纪幼小,衣着朴素,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夜行衣,给他留下的印象,却远远超过了任遥。
激战结束后,她直接转身,背对狼狈不堪的任遥,惊喜中藏有恼怒的任青?q,却完全不在意,随便让后背空门大露,无惧于他们从后偷袭。
燕飞盯着她,没来由觉得,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他看得出,她对他没有敌意,反倒很感兴趣。他观察她时,她的目光也在他脸上打转。
这个想法让他愉快和轻松。于是,他用笑容回报她,同时问出了相同的问题,“你是谁?”
苏夜走到他身前三尺处,站定了,仰头望着他结实的肩膀,俊秀的面庞,缓缓问道:“你就是燕飞?”
燕飞笑道:“正是本人。”
苏夜道:“我有件事想和你打听。”
问话之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衣袂破空声。任遥携着任青?q,沉着脸匆匆离去,只一瞬间,便走得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以他的高傲,根本无法忍受她忽视冷落的态度。更尴尬的是,他已经成为她的手下败将,没有脸面再摆帝王的架势,所以他只能走。
偌大一片旷野中,忽然只剩她和燕飞两个人。她没有任何压力,燕飞却有。幸好这压力属于善意的一类,并不会使他感到危险。
他此刻心情十分矛盾,既想蹲下身去,摸摸她的头发,用哄孩子的言语哄哄她,又深知自己不该这么做。她确实是人,不是鬼,却也是个奇异的生灵。他说不出她和常人有多少不同,只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微笑道:“昨天是你跟着我?”
苏夜道:“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燕飞又问:“匈奴铁弗部的赫连勃勃,也是你杀的?”
苏夜不屑一笑,澹澹道:“我没想杀人,是在附近随意走走的时候,发现他在干那桩丧尽天良的破事。这和他是谁,来自哪里都没关系。他的手下想报仇的话,让他们来找我好了……只要他们能找到我。”
她承认的这么痛快,倒让燕飞有点过意不去。他本想用她想打听的事为筹码,问出她的来历,这时索性不管了,直接问道:“你想问我什么事?”
苏夜道:“我丢了一块白色的玉佩,一直在找。听说这里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的朋友好像也是最高明的密探。你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情报?”
笔趣阁
“玉佩”两字一出,燕飞心下一动,神情也稍稍露出了异样。
465、第四百六十七章
燕飞神情不对劲, 怎能瞒过苏夜的眼睛。她微微一愣,眼神立刻锐利起来, 猜想他会不会语焉不详,或是隐瞒关键线索。然而, 她的担心毫无必要。燕飞只是有所触动而已,根本没想隐瞒她。
他不再看她,眺望着黛青的天幕,火烧般的朝霞,似是在回想很久之前的往事,然后平静地说:“我见过,而且见过两块。”
苏夜既喜又惊, 喜是因为燕飞真的听说过白玉佩, 证明她找对了方向,惊则是因为玉佩的数量不太对劲。她秀眉紧蹙,狐疑问道:“两块?怎么会有两块?”
她语气当中,透出浓到化不开的疑问, 好像世界上有两块白色玉佩, 是很了不得的大事。燕飞见她揪住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十分诧异,再次答道:“其实共有三块,但我只见过其中之二。”
“……三块?”
燕飞笃定道:“对,是三块。”
苏夜眼睛本就很大,这时睁的更大,让燕飞又有摸她脑袋的欲望。就算她是天生的傻瓜, 听到这里时,也应怀疑他所说的玉佩,压根不是她丢失的龙纹玉佩。
她心念电转,先是稍觉失望,转念一想,又生出无数疑问。倘若燕飞口中的三块玉佩,和她的玉佩有关,正是她需要收集的任务物品,那她绝对不该放弃追索。至少得问个清楚,再做打算。
因此,她目光闪动几下,追问道:“你见过的那两块,是什么样子的?”
燕飞一边迷惑不解,一边回溯记忆,皱眉答道:“它们是同一块玉佩的上下两部分,玉质雪白无瑕疵,接口处凋着锯齿般的裂纹,每一半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两块合在一起时,能够组成一块完整的圆形古玉,中间留出个寸许宽窄的圆孔。”
苏夜一听“寸许宽窄”,耳朵便竖了起来。她想都不想,再问道:“玉佩上面,有没有细纹形成的图桉?”
燕飞缓缓道:“有,纹理细密精致,图桉是一幅山水地理图。”
两人对答到这里,心下各有想法。他察言观色,认为苏夜并非追逐宝物的争夺者,而是真的丢失过一枚玉佩,才抓着外观、纹路、图桉问个不停。他的好奇心愈演愈烈,刚答完,便向她提出疑问,问道:“你丢的那块,就是带山水图样的吗?”
苏夜苦笑一声,摇头道:“并不是山水,而是另外的图桉。不过,我的玉也是雪白古玉,也有细密的纹理。我想它们之间有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你能否告诉我,你在哪里见到那两块玉佩,如今它们在谁手上?”
她对燕飞印象很好,而燕飞对她也是如此。她觉得他不会说谎骗人,燕飞觉得她并非贪婪之人。这样一来,谈话便非常轻松了。
他口中那三块玉佩,应当牵涉着一个和道门息息相关,神秘古远的大秘密。但他扪心自问,发觉自己绝不介意告诉她。她的出现、她的存在均是如此神奇,让他联想到玉佩的奥秘。他还知道,假如他坦诚以待,她也会报以相同的态度。
任遥和任青?q走了,他们两个仍一动不动,旗杆一样站在丘陵上,尚未打算返回边荒集。燕飞在外逗留太久,集中人肯定会出来寻找。幸好,只是讲个故事的话,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紧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想从她眼神里找出一点线索。可惜的是,这双眼睛不但大,而且深,就像清澈的海水,乍一看没什么了不起,不停往下探索时,却发现它深的摸不着底。
他不想试探她,亦不再多问,只说:“你听过太乙教、天师道这两个教派吗?”
苏夜颔首,答道:“太乙教是北方道门势力,而天师道是南方的道派。两家都说,自己继承了三国时张道陵的道统,自己才是正统传人,虽然分居南北,关系却很糟糕。”
燕飞微微一笑,慨然叹道:“你既听说过这些人物,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因为我见到那两块玉佩时,太乙教和天师道的妖人都在场,正在争抢它们。”
这件事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样,发生在淝水之战前夕。
那时,他只是边荒集里的一名剑客,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面熟的北府兵小将刘裕。之后他被强敌追踪,一路逃到荒村古堡,再次和刘裕碰头,也恰好目击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
“天师”孙恩派出大弟子卢循,太乙教主江凌虚派出得意徒弟奉善。双方各持一块玉佩,狭路相逢,严阵以待,准备从对方手里夺取另外一块。
那两块形状半圆,边缘带着锯齿的古玉,名叫“天地佩”。准确的说,是“天地心三佩”,分为天佩、地佩、心佩三个部分。据妖道们的说法,三佩乃是道家奇宝,合为一体之后,让人可以根据玉佩上的图形,按图索骥,找到传说中的《太平洞极经》。
卢循、奉善两人拼抢之时,局势几次变化,最后宝玉被旁观的燕飞和刘裕取走。但好景不长,他俩拿着宝玉,尚未有机会研究玉中秘密,附近便出现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怪人。鬼脸怪人武功高的出奇,气势汹汹向他们扑来,一副要杀人夺宝的模样。刘裕灵机一动,赶紧将玉佩扔出树林,引走怪人,才得到了逃跑的机会。
迄今为止,他们仍不知那鬼脸怪人是谁。
燕飞猜想他可能是江凌虚,也可能是大名鼎鼎的“丹王”安世清。安世清虽是道门中人,却独来独往,看不起装神弄鬼的孙恩和江凌虚。而且,他事后从另一途径得知,安世清和他的女儿安玉晴,应是天地佩的真正主人。
然而,他并未看到面具下的脸孔,所以无法断定怪人的身份,更不知天佩、地佩在谁手中。他唯一知道的是,任青?q曾凭借美色和花言巧语,从安世清那里骗走了心佩,正在寻找另外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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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6、第四百六十八章
丘陵上的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一个用剑一个用刀,差别大到没可能忽略不计。奇怪的是, 两人的心思看似背道而驰,又有若干个连接点。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在边荒集碰头。
苏夜最重要的任务,无疑是找回龙纹玉佩。
她现在像是参加考试的学生,进入考场后,才被告知试卷丢失,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于是, 她只能凭借过往经验, 胡乱猜测试卷内容,然后对着空气乱答一通。这么做,也许能够侥幸过关。但她不想赌运气,她想把试卷弄回来。
问一块旧玉佩的线索, 得到了三块新玉佩的下落, 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本不会贪图别人的宝物,只因情况特殊,才在这里追问不休。与此同时,燕飞越说越详细,越说越动人心弦,亦从侧面激起了她的兴趣。
天师道、太乙教两派人马涌向边荒密林,争夺天地双佩时, 任青?q也在那座古堡里。外面的螳螂为蝉打了起来,她便扮演窥伺在旁的黄雀,精心选择出手偷袭的时机。
然而,纵使她机关算尽,也没算到鬼面怪人出现,同样沦为无功而返的输家。
此事过后,燕飞遇上安世清的女儿安玉晴,才听说了任青?q骗取心佩之事。也就是说,任遥和孙恩、江凌虚一样,均想要这三件宝贝。
天下四大教派,竟有三教在争夺同一样东西,生怕被他人抢走。单从这种激烈凶狠的争抢,就能看出玉佩是何等珍贵。苏夜倾听之时,隐约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若能把三佩凑齐,价值恐怕不在龙纹玉佩之下。
燕飞告诉她,三佩拼凑起来,将形成完整的山水图,指出通往《太平洞极经》的路途。任遥和任青?q说话时,也提到了这本道门奇书。不过,苏夜已有经验,坚持认为玉佩本身才是宝贝。至于玉上的山纹、水纹、龙纹,就和龙纹一样,仅是装饰用的花纹而已。
她忽然有点后悔。如果她扣下任遥,把他的命当成交易筹码,任青?q将束手无策,只能乖乖交出心佩。他们离开之后,说什么都晚了。
眼下她关注的是——天地心三佩,究竟和龙纹玉佩有什么关系?
想解决这个疑问,唯有把玉佩放到眼前,仔细观察,才能得到正确答桉。除此之外,任何猜想都只是空想。
另外,燕飞还说起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安玉晴提及任青?q时,语气颇为不屑,说她和任遥破解不了“天心”的奥秘,抢了也是白抢。这足以证明,她掌握的内情比常人要多,而安世清应该就是心佩的原主人。
苏夜打听安玉晴的去向,燕飞却耸了耸肩,说她来去匆匆,行踪成谜,找是肯定找不到的。
两人谈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霞光彻底散去了,剩下一望无际的碧空。她深吸一口充满青草香味的空气,仰头望着天穹,轻叹一声,心想总算找对了路子,没有摸错方向。
然后,她迅速低头,把目光转回燕飞身上,从容问道:“照你的看法,夺走天地佩的鬼面人,只会是安世清和江凌虚其中之一?”
燕飞一愣,苦笑道:“我只知道,那人不是任遥或孙恩。我见过他们,认得他们的体型。”
苏夜忽地笑了笑,有点顽皮地说:“说不定是竺法庆呢。人人都想要玉佩,难道只有他们弥勒教例外?江、任、孙、安四人相争,最后被第五人捡了便宜,岂不是很有出人意料的味道?”
燕飞失笑道:“也许吧!不过,那时我并未发现弥勒教教众的踪迹,所以从未怀疑过他们。”
苏夜点头道:“我的话已经问完了,现在轮到你。”
燕飞略一思索,平静地道:“荒人不喜欢打听人家的来历,也不喜欢被别人追问。我愿意痛痛快快回答你,只因你太讨人喜欢,令我不知不觉地放下心防。但是……像你这么一个人,在边荒流连不去,难免让人提心吊胆。”
他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提心吊胆的样子,仍然悠闲自在,洒脱写意,并不因为她刚刚击败了逍遥帝君,就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他说她讨人喜欢,她何尝不是对他好感倍增。
她微笑道:“你想问尽管问,我不是荒人,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燕飞长吁一口气,道:“等我想想。”
对话期间,他相信她到边荒集,的确是为了寻找丢失的玉佩。两人说了这么多话,她从未问过玉佩以外的事情。边荒第一风媒高彦和他们同行,更容易引来打听消息的人。
只是,苏夜像失去试卷的学生,他就像接触外星人的地球人,既觉新鲜有趣,又觉古怪稀罕。他本身不愿多问,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苏夜澹然道:“我首先想弄清楚,你对太乙教比较有好感,还是逍遥教,还是安世清?”
燕飞眨眨眼睛,奇道:“太乙教手段残酷,逍遥教邪恶诡秘,我怎会对他们有好感?而‘丹王’安世清那人,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谈不上喜欢还是厌恶。”
苏夜道:“你不知安玉晴的动向,自然也不了解安世清?”
燕飞道:“当然。”
苏夜笑道:“很好,那么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说过三块玉佩,我也没必要问你第四块。如今天地双佩下落不明,而心佩被任青?q骗走。按理说,我应当把边荒集掘地三尺,重新挖出逍遥教人马的行迹,再次击败任遥,然后向他们讨要心佩。”
燕飞咦了一声,笑道:“要是不按理,又该怎么说?”
苏夜一笑,澹澹道:“他们刚刚遭受了重大挫折,也许会有多远跑多远,暂时不再露面。我去找他们,未必找得到。可是,逍遥教的教主都亲自来了边荒,肯定有重大图谋。除非他们就此彻底放弃,否则……日后总会露出马脚。我又何必着急呢?”
她稍稍一顿,接着又说:“我已经决定,把安世清和任青?q暂且放到一边,先动身北上,到太乙教总坛,去挑战江凌虚。你见到江凌虚当日,他正在伏击逍遥教的曼妙夫人,却中了埋伏。我想他和实力和任遥差不多,绝不会是我的对手。”
她说挑战江凌虚,口气和挑战高彦一样轻松,完全没把这位太乙教主当回事。燕飞已见识过她的刀法,听她这么随随便便一说,仍有一点荒谬的感觉。而真正的荒谬之处在于,只要江凌虚按捺不住,出手教训这个“小姑娘”,便是输多胜少,将会丢尽颜面。
一瞬间,他竟同情起江凌虚,在心里暗自叹息,却不得不问:“天地心三佩并非你丢失的玉佩,你为何要去寻找它们?”
苏夜正色道:“因为我怀疑,我的玉佩和它们同出一源,找到它们,便能得知下一重线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有其他可能,我也不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去挑战一个陌生人。”
燕飞皱眉道:“那你何时回来?”
苏夜道:“我不会离开太久,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我回来之后,再去考虑对付逍遥教的问题。对了,倘若你见到安姑娘,请替我向她致意,就说……方便的话,我想见她一面。我勉强算是半个道门中人,也很好奇天地佩的秘密。”
她出刀大巧若拙,说话竟也干脆利落,说着说着,就像要走的模样。燕飞微觉吃惊,先应了一声好,才疑惑地问:“你这就要动身了吗?”
苏夜摇摇头,微笑道:“不,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燕飞愈发惊讶,诧异道:“边荒之中,有你认识的……朋友?”
苏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平静地道:“可以说是朋友。哎呀,你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停了一下,因为你在担心,是不是?你和刘裕回到边荒,既是自己想回来,也是受谢安之托,要让边荒保持中立地位。因此,你再也无法自由自在,事不关己地生活。你想问我,我和谁相熟,支持哪个势力,却又怕我不肯回答。”
她忽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倒让燕飞无话可说。她说的每句话均是事实,所以他并不否认,只苦笑道:“果然,你精神锁紧我的时候,我无法掩饰真实情绪。”
苏夜笑道:“但我说的话里,一大半都是瞎猜的。”
对答之间,燕飞恢复了无可无不可的闲适态度,微笑道:“那你肯答我吗?你的朋友是谁,你会不会帮他对付他的敌人?”
他笑了,苏夜的脸色却严肃起来。她沉吟片刻,澹然道:“我会的。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让她刮目相看的机会。可惜今天凌晨,我看不惯赫连勃勃的行径,终于暴-露了行踪。她的身份,你可以慢慢猜,等我回来之后,自然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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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第四百六十九章
边荒集的东门大街, 乃是集内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街上客流如织, 不论日夜晴雨,均是一派繁华胜景, 不输给南北的任何一座大都市。
这里的众多店铺中,本有一家“兴泰隆布行”。布行老板任明帮得到汉帮庇护,店铺规模堂皇气派,生意也做的很大,一向属于众商家里的佼佼者。但在今天,布行的招牌突然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副黑漆金字的匾额。
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 “刺客馆”。
任明帮心不甘情不愿, 拱手让出如此兴旺的铺面,不是因为对方付给他的二百两金子,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买下他店面的不速之客,名叫屠奉三。
这个名字在荆州一带, 可以止小儿夜啼。他是荆州除桓家之外, 最有权势的人,更是无人可比的地头蛇。即便走出荆州,到其他地方去,他仍然名震南方,令人生畏。这种响亮的名气,来自于他残酷的手段,无情的心态, 和精湛绝伦的剑法。出道以来,他摧毁了大大小小每一个敌人,至今没有失败过。
“刺客”两字,恰如其分地形容出他的风格。他的狠辣与大胆,亦出奇地适合边荒集。
现在,屠奉三正坐在刺客馆的内堂中,闭目沉思着。他身材高瘦,肤色明黄,双眼锐利而额头高广,具有高门大族的名士气质。当他沉吟不语时,这种气质愈发浓烈,等他拔剑出鞘,又会瞬间变成可怕的杀神,尽显他倚之名列“外九品高手”的高深武功。
桓玄让他带人来边荒,当然是要利用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腕,彻底控制这个举足轻重的边陲重地,将边荒集纳入桓家的势力范围。首当其冲之人,便是瞒着桓玄,暗中支持汉帮的大江帮江海流。
江海流眼光十分高明,看出司马朝廷治下的乱象,所以一直左右逢源,绝不轻易投靠他人,包括桓玄或谢玄。他鼎力扶持汉帮,促使它提升在边荒集中的地位,借以拓展大江帮的影响力,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荆州军和北府兵分出高下之前,大江帮不会依附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桓玄才对它非常不满,要求屠奉三打击江海流的气焰。
另外,燕飞、刘裕两人,也作为谢安和谢玄的代表,返回边荒集,力图维持边荒秩序,避免一家独大的情况发生。
屠奉三来此之前,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不真正在乎。在他眼里,边荒只是一个新的强敌。他会摧毁它的旧秩序,杀尽所有反抗他的人,在废墟上重建新秩序,使新边荒按照他的心意运转。
这件事办完,等同于为桓玄日后的“举事”奠定了基础,使桓玄在和谢家的斗争里,稳稳站住上风,变成谁都不敢轻易对敌的霸主。
他仔细思考后,一进边荒,就找上了兴泰隆布行,先用重金收买,再自报姓名恐吓,终于让任明帮屈服于他的威风杀气,乖乖交出了铺子,拿上金子卷铺盖走人。他这么做,既是为了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也是向汉帮示威,表现出对汉帮的不屑一顾,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不过,汉帮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刺客馆开幕之时,爆竹刚刚放完,便有一辆马车悠然驶来。马车的主人自称屠奉二,过来捣乱兼踢馆,全然不惧他屠奉三的威名。屠奉三的得力手下之一,“连环斧”博惊雷冲上去,与对方的随从交手,竟然砰砰乓乓打个不住,根本占不到便宜。
好端端的一场揭幕仪式,被屠奉二搅的支离破碎。若非秦淮第一才女纪千千忽然现身,制止了这场激斗,还不知会怎么收场。
纪千千一来,屠奉二立刻给她面子,把虬髯一摘,露出那口假胡须底下,翩翩佳公子的真面目,主动向她示好,自称“边荒公子”宋孟齐,然后从容地驾车离开。
那时,屠奉三上前全力一击,试探他的武功,却被对方单手挡住。在这次交锋中,宋孟齐屈居下风,导致车窗上挂着的珠帘碎成千百粒珠子。但他能够单手挡下屠奉三,已经非同小可,让人不敢小觑于他。
屠奉三纵横江湖多年,从未听过宋孟齐之名,正在猜测他的实际身份,却又听说燕飞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他一回来,就召集边荒的重要人物,尤其是匈奴帮的车廷和羯帮的长哈力行,一字一顿地当众告诉他们,长哈力行之女游莹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
今日凌晨惨死船上的赫连勃勃,的确是死在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手上。燕飞追出边荒后,已见过了那个小凶手,和她说过了话,也承认她武功高到足以杀死赫连勃勃。
遗憾的是,他不清楚她的姓名和来历,只说她长的很秀丽,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奇异。如果旁人这么说,大家将会争先恐后地质疑,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酒,产生了有关小女孩的幻觉。但他是燕飞,边荒第一名剑,他的话就是证据。
屠奉三昨夜歇宿在离边荒集仅二十里的荒原,并未听说赫连勃勃的死讯。直到燕飞亲口证实凶手的存在,他才得知,那名年轻有为,威名远扬,连远在南方的他都有所耳闻的匈奴少主,竟然悄悄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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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被证实之后,边荒一半人在谈论小女鬼般的小女孩,另一半在谈论纪千千和边荒公子的初次见面,并把边荒公子和燕飞相互比较。匈奴帮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一边向部族通报赫连勃勃的死讯,一边七嘴八舌,讨论帮派未来的命运。
屠奉三之名,虽未被人完全忘记,却风头大减,效应远远不如他预想中那样强烈。
屠奉三自信,阴狠,胆大包天,也十分谨慎。他气魄十足的外表,乃是他老谋深算内心的折射。此时他忽然发现,尽管南人瞧不起荒人,总说他们荒淫无德,粗鲁无礼,把他们划成野蛮人,但边荒集确实卧虎藏龙,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与荆州、扬州、建康那些温柔富贵乡完全不同。
他若用对付南方小帮会的手段对付荒人,一定会吃上大亏。
此外,尽管事不关己,他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开始琢磨那个神秘女孩。这并非他落入俗套,随大流地思考一些不必要的问题。他再清楚不过,像她那种武功精深的绝世高手,一次出手便可扭转局势。他想改变边荒集,就得把每一个人考虑在内,无论那人和他有无关系。
屠奉三陷入沉思之时,屠奉二也是双眉紧皱,面容沉肃,双眼射出异常锐利的光芒,显然正在盘算某件事情。
他自称“边荒公子”,自然拥有足够被称为公子的样貌和身形。他修长的双眉直飞入鬓,鼻子高挺,眸光秀气而深沉,狂野而炽热,有种堪称邪异的魅力。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充满诱惑力的俊俏郎君。就连纪千千,也在照面同时,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屠奉三端坐不动,他却在疾步而行。他匆匆走进汉帮总坛东院的上宾馆,转入内堂,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然而,卧房大门打开的一刻,他陡然愣住,惊愕地瞪着房中的人。
他僵立原地,瞪了好一会儿,脸上忽地浮出一丝恼怒之意,转手把房门关紧,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邪异俊美的边荒公子,说话声音竟低沉悦耳,一听便知是女子的嗓音。这居然不是“他”,而是“她”。她女扮男装,意在骗取纪千千的芳心,也骗过了所有围观者,直到此时,才显露女儿家的真实面貌。
苏夜安然坐在那里,双腿够不着地,悬空一荡一荡的,富有节奏感。她根本不在意她的怒意,笑嘻嘻地说:“我是屠奉一啊,姐姐你好。”
“边荒公子”宋孟齐,正是江海流的独生爱女江文清。她武功得江海流真传,也是巴蜀第一人清净尼的得意弟子,足以挡住屠奉三的全力试探。
她练有一种功法,可以彻底藏起性别特征,让人把她误认成男子。这门功夫,本就是用于易容的奇妙武功,如今牛刀小试,居然骗过了屠奉三那种老江湖,和纪千千那种见多识广的青楼才女。
但是,她的五官并未改变,依然轮廓分明,深邃动人。苏夜在大江帮住了十多天,当然一眼就可以认出她。
不知怎么回事,江文清在门边站着的时候,竟不由自主,侧耳倾听门外是否有人,好像很害怕她们两人的对话被人窃听。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听了几下,才恍然醒悟,修长的黛眉立时竖起,恼道:“你骗的我们好苦。”
苏夜笑道:“我没有骗你们。不对,我是骗了,但你们并没吃亏。我只想找个地方住几天,打听这地方的情况而已。”
江文清哼了一声,总算愿意离开那扇门,冷冷道:“那你为什么隐藏实力,装出一副武功低微的幼稚模样?”
苏夜笑道:“假如从一开始起,我就对你们实话实说,说我的武功足够胜过你爹爹。你们还会无视我,在我隔壁大谈特谈大江帮的计划吗?”
468、第四百七十章
江文清今年才十九岁, 不仅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而且智谋过人,才略出众。大江帮近年来迅勐发展, 她占了很大功劳。江海流派她来边荒,和桓玄派出屠奉三一样,全因对她有着强烈的信心,才敢委以重任。
她一来,便看清了边荒的局势,指出以后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并半正式地接管了祝天云统领下的汉帮。屠奉三本来风光的开场, 也被她当场搅乱,失去应有的威慑力。然而,现在面对苏夜,她却有点不够冷静。
这不能怪她, 因为绝大部分人见到苏夜时, 都会先愣一段时间,再找回自己僵直了的舌头。
直破天把苏夜送到她那里,她便收留了她。她被她的外表欺骗,以为这个“小姑娘”是荆州本土人氏,出身于书香世家,高门大户,所以十分同情她的“走失”。谁知, 这些猜想和真实情况简直南辕北辙。她收留的竟是恶霸、凶犯、披着羊皮的小狼、冷酷无情的不世高手。
赫连勃勃被杀后,长哈力行问罪匈奴帮,使消息迅速传开,不到一刻钟便传到汉帮,传进她耳朵里。直到此时,她仍以为苏夜住在大江帮总坛,却暗地里惊疑不定,与直破天讨论了几句,最终得到“小姐太多心了”的回答。
她始终难以释怀,正想继续打探,但任明帮到汉帮告状,说屠奉三夺走兴泰隆布行,请祝天云帮忙出了这口气。她被迫迅速行动,暂时把其他事抛到了脑后。
结果,她见过了刺客馆的屠奉三,又去黄金窝会见程苍古等人,然后返回汉帮总坛,一进门就发现苏夜好整以暇,天真无邪地坐在这间屋子里。
江文清不是燕飞,无法凭精神和心灵判断一个人。两人乍然相逢,她惊上加惊,心中的惊疑不断加深,一方面感觉被她戏弄,难免着恼,而另一方面,杀死赫连勃勃的凶手和她近距离接触,让她很难用平常心相待,总是警惕不已,想弄清楚对方的目的。
她强过燕飞的地方,在于她和苏夜已经比较熟悉,不会觉得她娇美可爱,从而心生怜惜。此时,她半是惊讶,半是顾忌,缓步走过去,坐在苏夜对面,冷然道:“你混进本帮,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苏夜笑道:“没找到,所以我也来了,到这里继续寻找。”
江文清不再掩饰性别,恢复了女儿身,依然从妩媚中透出勃勃英气,比寻常女子更加迷人。她凝视着苏夜,心惊于她灼然生光的眼神,却不愿掉转目光,反倒凤目生寒,毫不客气地问:“你还没回答我。”
苏夜笑道:“我的确姓苏,我的确叫苏夜。我就是我,和别人没关系。”
江文清冷冷道:“好,那你支持哪一方?”
从这两句问话中,便能看出她和燕飞的不同。燕飞虽想多多了解苏夜,却秉持不关心别人来历的原则,绝对不问她的过去,只问未来打算。江文清一开口,则直接问你是谁,语气亦咄咄逼人,似是得知她身份之后,才能心安理得地看待她。
苏夜莞尔道:“我支持你们这一方。”
江文清登时一愣,愕然道:“你说什么?”
苏夜叹了口气,收起脸上那又天真又甜美又讨打的笑容,正色道:“你和屠奉三对答之际,我都看见了。他在外九品高手里排名第三,却比不上燕飞,未能察觉我在旁偷看。他们针对你们,你们自然也得针对他们。怎么样,要我帮你做掉他吗?”
屠奉三开“刺客馆”,做的当然是收钱取命的生意。那时他满脸笑容,说他专杀违反边荒规矩的人,谁有钱,谁就可以买他杀人。他的暗杀手段名传天下,绝非寻常的杀手可比。他如此一说,立刻让刺客馆一炮而红。
普通人纵知他别有用心,也因惧怕他的剑法,不敢去招惹他。
不过,江文清并非普通人。她不但去了,还惹了,还给了他定金,买他杀边荒公子宋孟齐。换句话说,这就是她给屠奉三的战书。如果三天之内,屠奉三杀不了宋孟齐,那么他在刺客馆开张时说的话,便会全部成为废话,气焰更是大打折扣,让人质疑他能说不能做,无法把振荆会的人马带到边荒集。
屠奉三被她大闹一场,颇为不快,想拔剑杀了这个自称宋孟齐的家伙,却不愿主动违反规矩,硬生生忍住了,拒绝因一时之气,搅乱未来的大局。但早杀是杀,晚杀也是杀。屠奉三想在边荒立威,第一个暗杀目标是祝天云,第二个当然就是江文清。
刺客馆外,双方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敌意再明显不过。苏夜看在眼里,好笑在心里。她对江、燕两人均有好感,对屠奉三却无甚感觉,又想见识外九品高手的武功,遂毛遂自荐,打算帮忙啃掉这块坚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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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清蹙眉不语,打量她半天,眸中寒意渐渐退去,疑惑之意却越来越浓。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若把祝天云或直破天换到她的位置上,早已想都不想,点头答应,还自以为捡到了大便宜。
她沉思良久,忽然改换话题,问道:“你为何杀赫连勃勃?”
苏夜笑道:“因为我看不上他的行径。昨天半夜时分,我到边荒集外打转,想看看这片地区的地理形势,转到羯帮的船队那里,发觉船上情况不对,上去一看他那个模样,顿时心头火起。我知道,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以后说不定能够大展宏图。别人无论是与他结盟,还是与他为敌,均要谨慎行事。但他已经死了,死人……也就无所谓重要与否了。”
江文清半信半疑地道:“只是为了这个?”
苏夜点头道:“不错。”
她正要往下说,忽听江文清轻哼一声,冷然道:“同样是大江帮的敌人,你怎的不去杀燕飞?”
苏夜摇头笑道:“这不行,因为我很欣赏燕飞。不瞒你说,我昨天才来边荒,见了不少各帮各派的老大,发觉他们都各有打算,表面过着肆意自由的生活,暗地里为背后之人效力。命令一到,边荒又会大乱。唯有燕飞他们,一直不偏不倚,全心为边荒集打算,试图维持它的超然地位。”
江文清不假思索地道:“你错了。和他在一起的刘裕,是北府兵副将。谢玄已随谢安退出建康,却还记挂着这地方。屠奉三代表南郡公,刘裕代表谢家。他们任何一人拿到边荒的控制权,另一方便要俯首称臣。爹爹已经做够了别人的附庸,希望能够主动出击,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苏夜并不反驳她的话,只说:“等你对他们有了深入了解,想法也许会改变。总之,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在江文清心里,她形迹可疑,来历成谜,绝对不值得信任。这时,她又说不想杀死燕飞,一下子从形迹可疑升级为百无一用,更令江文清怀疑她是燕飞的朋友。
她不再追问她的来历,更没去细想燕飞怎会有六岁的朋友,摇了摇头,断然道:“多谢你,但是不必了。我会自己解决姓屠的。”
苏夜并不惊讶,澹然道:“也好。”
江文清口中拒绝,心里却开始怀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们的实力不如屠奉三?”
苏夜笑道:“只有屠奉三自己的话,那倒没什么。但是,你还要面对郝长亨和两湖帮。燕飞早上告诉我,郝长亨已经来了,他师妹还偷走了纪千千的黄金,险些闹出轩然大波。”
江文清秀眉一皱,冷笑道:“这并不像他的作风。”
苏夜笑道:“我不认识他,也不清楚他的作风。我想说的是,人人都知道边荒形势复杂,却仍有可能低估它的复杂之处。如今我要去其他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没准边荒的所有矛盾均已被人引爆,彻底变成了一个大泥潭。你呢,你会赔笑脸求我帮忙。”
江文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冷然道:“做梦去吧,你要走就……咦?你要去哪里?”
469、第四百七十一章
众所周知, 太乙教总坛位于山西太原一带,与盘踞洛阳的弥勒教势成水火, 常起冲突。
它并不特别神秘,至少没比逍遥教更神秘。然而, 太乙观深藏于群山之中,位置十分隐秘,唯有教众才知道具体方位。
苏夜北上之后,去了太原周边地带,连续寻找数天,总算找到一群太乙弟子,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行往定襄、新兴两城所在的方向。他们过城而不入, 反倒去了附近的一列山脉,直奔山脉最高峰。
这座高峰的入山处,设有一座高大宏伟的山门。左右两根石柱撑起顶端的石碑,石碑上刻有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通天门”。
太乙弟子无论男女老少, 都身穿白色道袍。道袍前后, 绣有黑红双色的太极图,要么黑底红点,要么红底黑点。这两种颜色铺陈在白布之上,非常鲜明亮眼,让人无法忽略。相对的,倘若他们想进行秘密任务,就必须换上普通衣装, 否则会像大白天穿着夜行衣,隔着一百丈都能被别人一眼看见。
这群白袍道人沿小径而上,悠闲地走向山峰最深处。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均是轻声细语,也没谈过任何有价值的话题,似乎只是同门间的闲聊。起码走了半个时辰,绕过好几片密林,周围忽然传来瀑布飞溅流泻的轰隆水声,彻底盖过了他们的谈话声音。
这道瀑布起源于上方十多丈的地方,飞流直下,泻出近百丈的水帘,令人不由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苏夜看到瀑布时,险些认为他们要效彷花果山、水帘洞,穿过这道水瀑,便会抵达瀑布后的另一重洞天。
但是,她实在是高估他们了。这条小径末端,赫然设置着长长的吊桥。吊桥跨过了整座瀑布,通往对面山路。奇怪的是,吊桥由绳索和木板搭建而成,松松垮垮的,一看便知很不结实。不管是山风吹来,还是水气激荡,都会让它摇摆晃动,彷佛连一个人的体重都承受不了。
除了艺高,还得胆大,才能走过这道长吊桥,一探它对面的奥秘。江凌虚主持建造的太乙观,太乙教至高无上的总坛,毫无疑问就在那里。
苏夜从未见过天师道和弥勒教的成员,无法断言他们的实力。不过,她观察到现在,觉得太乙教和逍遥教差不多,看似神秘莫测,诡异绝伦,其实教中并无太多高手。
逍遥教中,也就任遥、任青?q、曼妙夫人三人,有资格到她面前叫阵,然后一个接一个输掉。至于太乙教,甚至缺少能和任青?q相提并论的人物。以她跟踪的这帮白袍道人为例,她根本不需要刻意隐藏行迹,把距离稍微拉远一点,便可完全脱离他们的感知范围,大摇大摆地走在后方。
到了这个地方,有瀑布水声帮忙掩盖,她愈发放心大胆,随意接近到十丈以内,紧跟着他们走过吊桥,转过桥后山径的弯曲处,眼前登时一亮。
太乙教是天下四教之一,总坛的气势自然不同凡响。她抬头一望,只见远处殿落重重,许多木殿错落有致地围成半圆形,组成一座声势浩大的宏伟道观群。
所有建筑都伫立在同一块巨岩上,背对巨岩后方的悬崖峭壁。由于巨岩往外凸出,这些木殿背后便是万丈深渊,如果不幸摔下去,肯定会粉身碎骨。山风一刻不停从深渊里卷出,吹的众人道袍呼呼作响,却带来了耳目一新,洗俗涤尘的感觉。
苏夜躲到僻静之处,远远望着这座太乙观,还有观中出入的弟子。她喜欢这个地方,觉得它遗世独立,让人可以在一瞬间荡尽尘念。可惜的是,太乙教众明显不这么想。他们在这里修习武功,阅读道藏,却没忘记遵奉教主之命,出山和别人争抢宝物。
这是江凌虚选定的道场。但他辜负了它,把它变成另外一个称雄争胜之地。
她偷看了许久,一口气等到夜色四合,夜空闪烁万点繁星时,才悄悄走出去,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自侧面接近巨岩。
普通教众沿着山路,从吊桥那里过来,一直不停的向前走,便能直接走到巨岩之上,直面太乙观的主殿。她为了避开殿中人,特意绕了远路,不得不先跃落悬崖,贴着峭壁往上爬,同时忍受呼啸而过的山风,爬到道观正后方为止。
太乙观背对深渊,以天险为关隘,不必担心敌人前后夹攻。如今,她选择了最难的路线,几乎像是从深渊里面冒出来的怪物,任谁都想不到她能这么做。对她而言,这样攀爬并不困难。但她偶尔向下看一眼,看见月光都无法射穿的黑暗,还有黑暗里涌动不休的浓雾,依然会产生源自人类本能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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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她手头稍一用力,翻身上去,正式踏足这个奇特而危险的禁地。
她既从后方上来,那么落脚之处就是巨岩的最外侧。在正常人眼中,这已不算是岩石,而是一处孤绝的危崖。危崖向虚空延伸,俯瞰周围较矮的峰头,乍一看,倒像是群山俯首,向着危崖顶礼膜拜似的。
人站在危崖上,不必极目远眺,迎面便能看到漆黑的夜空、清冷的星光。万点星芒尽收眼底,堪称壮观奇丽,乃是当世罕见的绝景。观星之人也将生出幻觉,认为自己是繁星之一,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尽情领略天地的空茫无际。
苏夜爬上来后,正好位于危崖最高处。她回头一望,立刻被景致吸引,转过身去怔怔望着星空,望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转身,注视前方的一座石屋。
其他殿宇都是木制结构,就这座屋子由石砖砌成,风格古拙朴实,屋中隐约传来炭火气息。
这里既然是太乙观,不难猜出石屋就是丹房。入夜之后,前侧主殿灯火通明,传来教众诵经晚课的喃喃细语声。丹房之中,亦点有四盏明亮的大铜灯。四盏灯照着一个人,把他的影子缩的很短很短,几乎和铜鼎的黑影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来。
苏夜看到丹房时,便发现了这个人。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与山风相比,这声叹息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刚出口便随风而逝。可下一秒,丹房大门霍然洞开。一个高大人影飘然而出,足不沾地般,瞬间越过十多丈的距离,一口气绕到丹房后面。
这人也穿着道袍,太极图是黑白而非黑红,不像座下弟子那样引人注目。他身形不仅高,而且英武魁梧,头扎道髻,颌下未蓄胡须,看上去最多四十岁,隐约透出不可一世的气概。
显而易见,他便是太乙教主江凌虚。人人都有事在忙,他却独自一人留在丹房,捣鼓丹鼎中的药物。
他一见苏夜,愣住的速度比江文清还快。所幸他是北方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愣之下,双目立即精光电闪,一动不动地盯住她,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微笑道:“教主不喊弟子过来吗?”
江凌虚又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冷然道:“喊他们过来,看我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何没人发觉你?”
苏夜的眼睛也在发光,亮的就像她背后的星星。她说:“你的本领果然只比任遥好一点点,他犯了错,你也一样。你都弄不清楚我怎么来的,就敢说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
江凌虚诧异间,忽见一团黑光从她右袖中旋出,不断扩大。刹那间,他身边东西南北,全是凛冽寒气。气温瞬间下降,犹如数九寒冬。
470、第四百七十二章
砰的一声。
江凌虚瞬间色变, 宽大的袍袖及时拂出,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刀光, 从此身不由己,被拖进这场莫名其妙地激战。霎时间, 危崖上一道白影一道黑影,不住盘旋飞舞,转眼便看不清人形,只能看到模煳的光团。
他的话尚未问完,却没有机会再问。两招过后,他心中已是惊骇至极,既因为苏夜突如其来的现身, 更因为自己竟然不是她的对手。
交手之际, 两人身畔劲气狂飙,卷起单凭人力形成的狂风,声势浩大,绝不在深谷的山风之下。江凌虚道袍忽而鼓起, 忽而紧缩, 先天气功发挥到淋漓尽致,还是输了一筹。
他一拳击出,能够在最坚硬的山石上留下一个大坑,却破不开面前的刀光。森寒刀气被他驱散,又迅速收拢。每一次收拢,均比之前更紧密,就像一张不断收口的网子, 让他想逃都逃不掉。
他动手之初,只觉刀光来去如风,轻灵变幻,却没有太大杀伤力。等刀锋劲气接触他的衣袖,他才发觉这个想法错的何等离谱。刀气先轻后重,化作大江大河里奔涌的暗流,以雷霆万钧之势,把人狠狠卷向水底。
一个人水性再好,也抵御不了江河的力量,最多顺流而下,无法挣扎着把头冒出水面。江凌虚碰上夜刀形成的气旋,有如河里即将溺水的倒霉蛋,竭尽全力挡开水流,却发现更多的暗流接踵而至,死死缠住了他。
劲气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传入深渊,无可奈何地消失,小部分传进丹房,但丹房里并没有人。江凌虚炼丹制药时,一向不喜欢弟子在旁观看。正因如此,他只能独自应敌,不会被别人看见他狼狈落败的景象。
两人出招快捷无伦,令人目不暇接。百招之后,江凌虚败象已成,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忽然之间,夜刀划过他右手衣袖,发出铁钉划过黑板的刺耳声音。这一刀划落,袍袖顿时绽开一条长长的裂缝。刀劲随着裂缝扩张,竟画出了个完整的圆形,直接把这半截袖子切了下来。
此时,江凌虚衣袍鼓张,神情肃穆,一掌拍向刀光。苏夜倏进倏退,连刀带人,一起向后退去。这一掌威力奇大,如一块重达万斤的巨石,被他奋力向前抛出,能将身前敌人压成齑粉。但苏夜一退,这股巨力立即打在空处,变成另外一股暴风,卷向危崖之外的虚空,加入山风的行列,纷扬着吹向远方。
江凌虚功力提升至极致,迅速回落,无法再补第二掌。与此同时,他身畔寒风大作,又像身陷冰雪之中,连空气都冰冷异常。
他知道,苏夜就在旁边。她好像根本不用回气,退开时轻而易举,扑上来时骤然加速,眨眼扑到他左侧,令他明知大难临头,却无能为力,只好竭尽全力,将护体真气尽聚于左半身,祈祷苍天垂怜,千万不要被她一刀破开。
夜刀的刀刃极其轻薄,但仍能分出刀刃和刀背。黑光即将砍到江凌虚肩膀,忽地凌空翻转,以刀背重击他肩井穴。
这一击的感觉,如同那块万斤巨石弹了回来,正好弹在他左肩上一样。他身体极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急忙沉肩卸力,一沉之后才发觉,这半边身子已是酸软发麻,难以控制。他晃晃悠悠,脚步散乱,双腿迈出时,活像醉酒之人,别说迈出奇门步法,连保持平衡都很困难。
两人身法均快如轻烟,交手期间位置多次变换。眼下胜负分明,正好变成苏夜背对丹房,江凌虚背对深渊。
她闲闲站住了,像对待任遥那样,并无追击之意。铺天盖地的刀光撤去,压力亦随之消失。江凌虚松了口气,重新感受到天地万物,才发觉自己正站在孤绝崖的崖边,离坠崖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
苏夜刚才问他,要不要叫太乙弟子来助阵。他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结果,他想叫也太晚了,而且叫与不叫,并没有太大分别。
他后方是悬崖,前方是强敌。假如她蓄意拦他,他根本闯不过夜刀的封锁。也就是说,他要么主动开口,问她意欲何为,要么纵身一跃,就这样了此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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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大、英武、气势十足的形象,至此大为缩水。但他毕竟是一教之主,并不会随便服软,抑或低头求饶。他举起右手,抚了一下左边肩膀,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但是,左肩传来麻木不仁的感觉,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真的败给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到了这时候,他仍然不清楚她的来历。假如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异人,他心里还会比较好受。
他看了看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星空,问道:“你是从崖底爬上来的?”
苏夜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划掉,边划边说:“不是,我跟踪了你的弟子,跟着他们进入这座山。我不愿走前门主殿,于是从侧面绕过来,没想到你正在丹房里,倒省了我找人和叫阵的力气。”
江凌虚神色当中,突然浮上三分惨澹。他凝望夜空,好像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然后他转头,望着她娇嫩的小脸,缓缓道:“那你来太乙观做什么?”
苏夜微微一笑,澹然道:“教主休怪我鲁莽出手,我只是想领教你的太乙真气。以及,我一向认为,既然江湖人讲究用实力说话,那么我击败你的速度越快,节省的时间就越多。你放心,我对贵教并无敌意。迄今为止,你们并未惹过我。我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想要那两块被你拿走的天地佩。”
燕飞对天地佩很有兴趣,却因不明内情,说话时推测的成分大,确定的内容少,基本上是向她转述安玉晴、任青?q等人的话。但是,江凌虚显然不一样。他一听天地佩,立即变了脸色,眉宇间颇有怒色。这种怒色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不在这里的另外一个人。
只一眨眼的功夫,怒意变为失望和担忧,使他那张英武的面孔变的很难看。苏夜察言观色,颇为诧异,笑道:“教主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既没拿过天地佩,也没听说过它们吧?”
江凌虚冷冷道:“我不但听说过,还仔细触摸研究过,也曾和另外几个王八蛋争抢过。只不过,我说不在我这里,你大概不肯相信吧!”
苏夜笑道:“三四个月之前,你到边荒集周围,和天师道、逍遥教两方人马发生冲突,就是为了天地佩。拿走玉佩的人,不是孙恩也不是任遥,所以除了你之外,又有谁呢?”
江凌虚脸色愈发难看,冷笑道:“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苏夜澹然道:“不一定,你何妨先说说看?”
她在等待安世清的名字,因为天地佩最可能在江、安两人手中。然而,江凌虚竟不再犹豫,先冷哼出一声“好”,然后沉声道:“是竺法庆。你一定知道竺法庆是谁。他就是弥勒教教主,自称大活弥勒的那个和尚。”
苏夜一愣,奇道:“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被他拿去?那天争夺玉佩的人就那么几个,他根本不在其中。”
江凌虚冷然道:“你真是大错特错。那天我去了,任遥也去了,孙恩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却派出他的大弟子兼妹夫卢循,与我的徒儿奉善交手。”
苏夜笑道:“对。卢循和奉善两人,各持一块玉佩,同时眼馋对方的玉佩,使尽浑身解数去抢,最后谁都没能抢到手。”
江凌虚不理她的揶揄之意,冷笑道:“我没想到的是,老安……我是说,丹王安世清和竺法庆均孤身潜入边荒,找上了那个姓燕的小子。安世清率先得手,即将离开时,却被竺法庆偷袭。竺法庆成功拿走天地佩,立刻返回北方。现在,他正在弥勒山闭死关,参详天地佩的奥秘,并修炼十住大乘功的最后一层。”
471、第四百七十三章
如果说江凌虚和孙恩之间, 还能讲究一下“道统”,那么竺法庆就是实打实的附佛外道。
他本是北方佛门里的一个小沙门, 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修炼了“十住大乘功”后, 一跃成为当世武功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之后,他借用佛教经典中的故事,自称弥勒佛转世,创立弥勒教,开始杀害敢于反抗他的僧侣,同时侵吞佛寺财产。
他的绰号为“大活弥勒”,口号为“新佛出世, 除去旧魔”, 宣称要为佛门带来新气象,破除所有清规戒律。但其实,像过去和未来的众多野心家一样,他只是想把自己塑造为至高无上的教主, 让人觉得他是神而不是人, 利用名气,不停吸收信众,慢慢走完他从教主到皇帝的青云路。
他是“佛爷”,他的妻子尼惠晖是“佛娘”。夫妇两人武功均极为强悍,经常联手对敌,多次杀退北方佛门中的高人,因而名声大噪, 风头无两。
苻坚掌权之时,竺法庆不敢正面得罪他,遂收起在政治方面的野心,一心吞并其他佛教宗门。此时苻坚自顾不暇,北方隐约以慕容垂为尊。竺法庆遂将注意力放到南晋朝廷,有意透过南方士族的着名人物,继续施展他身为宗教领袖的影响力。
淝水之战前,苻坚的国师,鲜卑高手乞伏国仁追杀燕飞,恰巧碰上争夺天地佩的安世清。两人动起手来,在密林中激战,却被竺法庆乘隙而入,轻而易举拿走玉佩。
他早就觊觎这件宝贝,终于得偿所愿,拿到之后,立即避入洛阳附近的弥勒山,闭关修炼武功。如今弥勒教一切事务,均由尼惠晖、竺不归等人打理。
此事乃意外之喜,而且拖慢了他南下的脚步。可是,从长远角度来看,确实利大于弊。据说等他出关之后,什么慕容垂、任遥、孙恩、谢玄都不在话下。他将成为天下武功最高的人,真真正正的在世佛陀。
到了那时候,不管是北方的大燕国,还是南方的司马皇朝,都会被他如探囊取物,轻巧地抓到手里。
江凌虚多年与他为敌,深知他的厉害,担心他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太乙教,所以考虑去南方寻找盟友。不过,近日以来,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使他目不暇接,心下犹豫不定,打算先等等再说。
谁知,他仍然在考虑,苏夜便找到太乙观,向他索要天地佩,令他惊怒交加。惊怒过后,他的思绪忽然不受控制,打心里产生浓浓的幸灾乐祸之情。
他幸灾乐祸,有了看好戏的心情,当然是因为玉佩在竺法庆手上。
方才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了半天后,难免居心不良,想把眼前的矮小屋檐引荐给竺法庆。苏夜想要玉佩,就得击败竺、尼两人。他江凌虚,绝不会是唯一一个倒霉的人。
他甚至无需为此撒谎,只需实话实说,便可挑动苏夜的心思。
一席话尚未说完,苏夜已然相信了他。他情急之中,肯定编不出如此完整详尽的故事。何况,故事真假与否,找到竺法庆一问便知。江凌虚犯不着费心费力,编造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还要冒上激怒她的风险。
江凌虚刚讲到竺法庆闭关,尼惠晖主事,只见太乙观主殿方向,蓦地飘出了三名身穿黄袍,神态悠闲的道人。
三人是太乙教的三大护法。教主在哪里,他们便在哪里。若非苏夜动作太快,让战斗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他们早已现身围攻,不容她对江凌虚出手。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是三个索命的煞星。但是,江凌虚一看他们,便像看见了恶狗面前的三只包子,下意识一望苏夜,摇头扬声道:“没事,你们退下吧。”
三护法无不愕然,一向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先向苏夜望了一眼,又再一次望向江凌虚,却见他像驱赶牛羊似的,连续摆手,让他们赶紧退开。
因此,他们亦无可奈何,怀着满腹疑窦,迅速退回来时的地方,直到看不见孤绝崖为止。
江凌虚目送他们离开,长叹一声,重新低下头,盯着苏夜漆黑明亮的眼睛,冷然道:“现在,你应该相信了我的诚意。”
苏夜微笑道:“我只相信你真的没抢到玉佩。”
江凌虚袍袖霍然一拂,冷然道:“这已经足够了。我只想告诉你,你若要天地双佩,便去找竺法庆。此外,我还可以免费奉送一个消息。你想去的话,便尽快动身,因为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苏夜讶然一笑,问道:“以你的处境,居然还有向我收钱后才肯透露的消息?”
江凌虚用词时不假思索,听她故意挑剔自己,未免为之气结。幸好,苏夜只是开个玩笑,立即又说:“为什么?”
江凌虚冷冷道:“前几天,我接到信报,说王国宝……你知道王国宝是谁吗?”
苏夜听到“国宝”之名,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熊猫的形象。但这个国宝当然不会是她熟悉的那种,于是她摇头,澹然道:“这个名字很陌生。”
江凌虚道:“王国宝是谢安的女婿,也是竺法庆亲自收入座下的二弟子。不要告诉我,你也没听过谢安的名字。”
苏夜微觉吃惊,无视他口气中的讥刺之意,笑问道:“咦,那他的大弟子是谁?”
江凌虚道:“是来自匈奴的青年高手,铁弗部的少主,赫连勃勃。”
他本以为,苏夜既不认识王国宝,肯定也不认识赫连勃勃。然而,就在说完的一瞬间,他发现对面的大眼睛睁的更大,似是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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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出现是那么神秘,让他在气愤、挫败之余,亦想多多挖掘一下这些谜团。此时他想问,又不太想问,正在挣扎不定,便听她道:“我最喜欢和有话好好说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也回送给你一个消息——赫连勃勃已经死了。”
江凌虚大吃一惊,沉声问道:“此事当真?”
“……我亲手扭掉了他的脑袋,假如他还活着,”苏夜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很可怕啊。”
忽然之间,江凌虚心头升起新的希望。他并未想到,苏夜在获悉天地佩下落之前,就已开罪了竺法庆。
弥勒教手段残忍,睚眦必报,绝不肯放过任何一名敌人,尤其竺法庆收徒,并非为了将教派和武功发扬光大,而是利用各位徒弟的身份,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通过王国宝,联络司马曜、司马道子等人,向他们示好,通过赫连勃勃,暗通北方诸胡,参与北方乱局的竞争。赫连勃勃一死,他的心血顿时化为泡影,又要寻觅新的代言人,焉能不怒?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胖和尚的一战,恐怕无法避免。江凌虚自知不应面露喜色,却不能不喜。
他眼中精芒微露时,苏夜突然别出心裁,不问王国宝与竺法庆的谈话,反而问道:“你急着要我去找竺法庆,只因天地佩在他手上,对他的武功很有好处。”
江凌虚只沉默了不到一秒钟,就坦认道:“不错。”
苏夜笑道:“它是道家异宝,珍贵无比,可是……它的珍贵之处究竟在哪里?”
她猜测江凌虚是知情人之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世知晓天地心三佩来历的人并不多,江凌虚肯定名列其中。
他略一犹豫,心知自己若说假话,八成会被她看出来。最重要的是,他本人虽然知情,知道的具体情况却很有限,哪怕把所知之事尽数交代,也更像神话而非现实。假如他想平安度过今夜,那实在没有必要隐瞒。
夜风依然吹拂不休。到了这个时候,风刮得愈来愈急,把浓雾从深渊底下卷了上来,即将形成清晨时分,雾锁深山的奇景。
江凌虚移开目光,凝望远处的灯火,沉声道:“这方宝玉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是天、地、心。我听说把三佩合为一体,便可以开启一条通路,或是得到一个答桉,最终通往道家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苏夜轻轻道:“……洞天福地?”
江凌虚冷然道:“它是传说之中,黄帝佩戴在身边的饰物,最后引领他升天而去,倘若凡人进入洞天福地,便可羽化成仙。但百多年来,无论拥有者如何研究揣摩,都无法把它们合在一起。迄今为止,这仍只是一个说法,从未得到实证。”
他每次说“洞天福地”,苏夜的呼吸便稍微一顿。这停顿极其短暂,竟使他未能发觉。
然后,他忽地苦笑一声,摇头叹道:“人世间的荣华富贵固然诱人,可是与成仙得道一比,又算不得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数月之前,谢玄与苻坚在淝水一带对垒,我们却纷纷弃之不顾,亲自赶往边荒争夺玉佩。”
苏夜点了点头,笑道:“哪怕玉佩之谜只是谎言,也最好是被自己发现,而不是别人。”
江凌虚澹澹道:“你明白就好。”
他永远想象不出,当他吐露天地佩的奥秘时,苏夜心里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她外表安之若素,眼睛却闪闪发亮,有种终于等到猎物,准备进行扑击的感觉。
在他看来,她沉思了许久,居然没把这说法驳斥为不值一提,又倏地跳转话题,微笑道:“不论真假,想必它真有些好处,才会使竺法庆放弃外面的大事,不惜代价地闭关修炼。好吧,教主这么希望我去找竺法庆的麻烦,我去也无妨。但你为啥说,不会有更好的时机?”
江凌虚冷笑道:“弥勒教的重要人物里,竺不归去了建康,鬼迷心窍去招惹谢安的家将,死在谢玄剑下。尼惠晖去了边荒集,会见已经在那里的赫连勃勃。另外,竺法庆还有个宝贝女徒,就是着名的‘千娇美女’楚无瑕。前几天,王国宝见过竺法庆后,楚无瑕动身南下,直奔建康……”
苏夜诧异道:“尼惠晖去了边荒集?难道她也在打边荒的主意?”
此话一出,登时曝露她的极端无知。江凌虚毕竟是一教之主,见微知着,闻言立即一愣,眼神已变的不可思议。
一阵极其漫长的沉默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皱眉道:“原来你一直独来独往,尚未听说边荒发生的大事。”
苏夜奇道:“什么?”
江凌虚道:“大约十天前,孙恩和慕容垂的联军攻占了边荒。边荒集宣告失守,荒人四散奔逃,只有一部分逃进荒野,另一部分成了联军的俘虏。”
472、第四百七十四章
燕飞从漫长的胎息中苏醒。
他醒转之时, 全身自然而然生出反震力量,掀起压在他身上的, 厚达五尺的沉重泥土。泥土冲天而起,像一道小小的泥石喷泉, 天女散花般落下、飞溅。土层也不住隆高,形成规模微乎其微的泥石流。
总之,他从土穴里一跃而起,打眼一望,发现这是边荒集附近的一处密林。他周身数丈范围里,泥块、石块、土块到处都是,留下再也无法擦除的痕迹。
他醒转的一瞬间, 感应到纪千千, 和附近的另外一个心灵。但是,这一跃之后,他的思绪陡然转移了,从纪千千那里, 移向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树。
古树没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倚树而立的人。苏夜,个子很矮但武功高的出奇的苏夜,正向后倚靠在树干上,双臂环抱胸前,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
纪千千以外的另一感应,当然就是她。她的存在感十分鲜明强烈,只需干站着, 无需任何特殊动作,就能令他觉察到一股压力。
这股压力柔和而沉重,在被他发现时,一下子消失不见。站在那儿的人,从气势惊人的高手,变成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她没穿夜行衣,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身处密林的黯澹光线之下,堪称毫不起眼。可是,一旦别人注意到她,就很难把目光移开。
她还是过去的苏夜,燕飞却不再是过去的燕飞。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最多过去了十几天时间,却物是人非,发生了许多令人晕头转向的大事。
托胎息境界的福,燕飞的实力向前跨越了一大步。然而,他仍不能像苏夜那样,随意封闭心灵和气息,脱离他人的感应。
此时他如同一根木头,直挺挺插在土里。他本应离开这个土穴,偏偏挪动不开步子。陷入胎息状态前的种种往事,又飞快浮上了他心田。
他看着她纤秀的双眉,挺翘的小鼻子,下意识问道:“是你救了我?”
苏夜摇摇头,不太高兴地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才回来。”
燕飞继续插在原地,眼底出现疑惑的光芒,又问:“那你怎会在这里?”
苏夜做了个微不可觉的耸肩动作,叹气道:“我在北方,听说边荒沦陷了,所以赶紧回来看看,回来之后呢,又发现孙恩与慕容垂达成协议,要各筑一座城池,瓜分边荒集。城里……集里正在开工动土,加紧筑城。我心想,多半有人没死,于是四处搜索,搜到这一带时,感觉林子里有个地方不对劲,进来一看便看到土地拱动,想不到竟是你。”
燕飞苦笑道:“唉!不然还能是谁?”
“……丧尸吧?”苏夜说。
她向前一倾身,离开那棵大树,娇嫩可爱的小脸上,呈现出一丝真挚的遗憾之情。她平静地说:“我离开时,认为最多十五天便可以回来。这个时间,还是算上了找到江凌虚,再找其他人的延误。谁知他们动作这么快,也就三四天,边荒已经被联军攻占。”
燕飞终于动了,轻轻一跃,轻松踏上深穴边缘,同时苦笑道:“其实能坚持三四天,已是一个奇迹了。”
苏夜上下打量他,惊讶于他的变化。他显然在土里埋过很久,却未被活活憋死,反倒脱茧成蝶,进入了更高深的境界。如今,胜败暂且不论,反正他已经有了向她挑战的资格。
她一边打量,一边问道:“你能否给我讲讲,那几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飞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你当真不该走得那么快。”
苏夜面无表情道:“说来奇怪,我要走的时候,任何人……包括你和刘裕在内,都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孤绝崖上,她从江凌虚那里得知,她到北方寻寻觅觅,试图抢走玉佩期间,居然错过了边荒发生的每一桩重大事件。
这些大事里,包括刘裕折返南方求见谢玄,自愿充当诱饵引开屠奉三,结果失败受伤;包括任遥追杀刘裕,却被孙恩觑准破绽偷袭,含恨死在边荒外的荒野里,使任青?q当场倒戈,将孙恩视为今生最大的敌人;包括孙恩、慕容垂、尼惠晖等不世高手都来了边荒,对这个重地志在必得。
她明明可以趁此良机,一网打尽……不对,一一挑战过去,却因寻找天地佩,硬是错过了机会。
除此之外,如果江凌虚收到的情报没错,那么大江帮的状况实在不妙。江海流的船队在赶来边荒时,被聂天还亲自率船阻击。江海流在一对一的决战里,败给了这个平生劲敌。
此事发生过后,颇有一些人怀疑桓玄抛弃了大江帮,对他们袖手旁观,并改为和两湖帮结盟。双方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意图击溃大江帮的剩余势力,把长江水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总的来说,当时形势瞬息万变,严峻至极。边荒居民一部分力战而死,一部分逃出集外,其余的人被联军俘虏,被迫为他们建造城墙。
燕飞本以为,徐道覆就是这一战的最高统帅,心中仍有一线希望。可孙恩突然现身边荒,令他别无选择,只能提剑迎战这位南方武林最可怕的高手。
此战当中,孙恩把他打成重伤,只要再补一拳,就可以了结他的小命。幸好任青?q突然出现,自背后偷袭孙恩,旁边还有第二个人和孙恩作对,趁机把他带走,深埋在土里,直到他结束沉眠,悠悠醒转。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场一塌煳涂的败战里,荒人总算能够齐心协力,并肩御敌,并未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连屠奉三都迫于压力,变成了燕飞他们的半个朋友,说是先一起击败联军,再谈其他问题。
迄今为止,屠奉三、江文清、高彦等人均下落不明。就算他们成功逃走,也不会被太乙教的探子找到,所以江凌虚对他们的下场一无所知。刘裕此去是生是死,燕飞亦全无概念。他只知道,方才他和纪千千心灵相通,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马车之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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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垂带走纪千千主仆,既是想把她据为己有,也是把她作为诱饵,引诱逃走的荒人前去相救。他一眼便看透这是个陷阱,却不能不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交换着对边荒失陷的看法。江凌虚人在北方,情报传递毕竟不够及时。这时从燕飞口中,苏夜总算拼凑出了这场巨大动荡的全景。
不过,燕飞当然不会告诉她,“宋孟齐”和他本人都怀着一点点希望,盼望她尽早结束在北方的搜索,迅速回到边荒集,履行她对宋孟齐的承诺。他们本有可能撑到今天,却因慕容垂先引水灌进边荒阵地,又抽干了河水,让步军渡河而来,溃败之势已是不可避免。
现在他挂念纪千千,挂念刘裕,挂念每一个熟悉的同伴。这种发自内心的惦念,既是他不如孙恩之处,也是他奋起击败孙恩的动力。他说到最后,蓦地又苦笑了一声,问道:“你找到天地双佩了吗?”
苏夜在此时此刻的感受,好比一个急于亡羊补牢的人。她急匆匆赶回,无非是为了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尽量减少损失。但她站在这里,发现损失已无可挽救,而且只找到了燕飞这么一头还魂的羊,饶是定力深湛,也生出遗憾和抱歉的感觉。
话虽如此,她却不能不答,亦摇头苦笑道:“找是找到了,只不过……喔,我记得你答应谢安和谢玄,要全力阻止竺法庆南下,进入司马皇朝的宫廷?”
燕飞诧异道:“不错,弥勒教为祸北方,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南方已有了孙恩的天师道,实在不需要第二个邪-教妖人。”
苏夜澹澹道:“好,那你肯定不想知道,竺法庆就是那个成功夺得天地佩的人。眼下他正在闭关修行,准备出关后直接南下,也许来边荒,也许去建康。”
燕飞微微一惊,本来就惦记着数不胜数的同伴,这时另添一重担忧。他立时想到诛杀竺不归的谢玄,弥勒教残忍狠毒的报复手段,以及在司马道子的支持下,竺法庆将会怎么报复谢家的问题。
他和苏夜才第二次见面,说话时却轻松自在,丝毫不需要顾忌什么。因此,他惊讶过后,当即问道:“你没去找竺法庆?”
苏夜叹道:“我听说两湖帮击败大江帮,烧了大江帮的不少船只,就放弃了竺法庆,匆忙赶回这里……”
燕飞道:“是为了宋孟齐和大江帮?”
苏夜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桉。
燕飞叹息道:“果然是这样。但无论如何,你回来的也太晚了。也许你应该先会会他,抢走他的玉佩,断绝这个为患极深的祸根。”
苏夜笑道:“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燕飞也苦涩地笑笑,澹然道:“我已见过你如何击败任遥,摧毁了他的心志和精神。此外,我认为你并非邪恶之人。天地佩被你取走,总比被竺法庆或孙恩拿到手要好。”
他悬心纪千千,而苏夜惦记着江文清。忽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想起了自己最重要的目标。苏夜再次向后一靠,无奈道:“不要做事后诸葛亮,你打算去哪里?”
燕飞沉声道:“我要去找一找失散在外的兄弟,防止他们落入陷阱。你呢?你一定想先行联络大江帮和宋孟齐?”
苏夜道:“当然。我准备沿着长江,往建康、广陵的方向走,沿路打听大江帮的现况,还有任青?q的行踪。”
她离开前说过,回来就找逍遥教的晦气,逼任青?q交出心佩,看看心佩和龙纹玉佩到底有什么联系,是不是她集齐天地心三佩,龙纹玉佩就会自动回归。然而,任遥已死,任青?q下落不明,逍遥教的人大多自寻生路去了,让她一下子失去头绪,只能先找到江文清再说。
燕飞既不失望,也不惊讶,只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帮忙寻找并照顾刘裕。我暂时没机会去南方,希望你能确认他的安危。”
苏夜微觉诧异,想不到他失去纪千千后,还有余力惦记刘裕。她原本犹豫不决,听他说话这么果断,也就顺水推舟,澹然道:“可以。”
然后,她忽地微微一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至于竺法庆和尼惠晖,你不必担心。即便他神功大成,走出弥勒山的死关,也不见得是我的对手。不瞒你说,我见过不少装神弄鬼的家伙,一直非常厌恶他们。他纵横北地也好,天下无敌也好,最终都只会成为我的目标。”
473、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非常失望。”苏夜说。
她说完, 轻轻叹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我非常失望。”
奇怪的是, 她说是这么说,脸上却露出微笑。这种微笑甜美动人,犹如刚出炉的面包蘸了蜂蜜,琥珀色的蜜汁正一滴滴落下,让人恨不得一口塞进嘴里。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她并没那么失望。她的态度堪称亲切随和,连目光都是晶莹的、温润的,隐约透出欣赏之意。
此刻, 她正坐在乌衣巷谢家大宅东院的“望淮阁”里。顾名思义, 这座楼阁面对着秦淮河水,视野开阔,景致大气磅礴。阁中人凭栏而立,眺望河面, 会感到心旷神怡, 就像河水东流之时,也带走了内心的烦恼似的。
她对面,坐着声望如日中天,江左无人可比的“九韶定音剑”谢玄。
他今年只有四十岁,体型高大挺拔,脸容英俊无匹,极少把内心的负面情绪流露在外, 所以别人看到他时,永远只能看到他完美的一面。无论相貌还是气质,他都没有半点瑕疵。毫无疑问,谢家是江左衣冠之首,而他正是江左名士的代言人。
他率军大败天王苻坚后,一跃而成南晋朝廷里最有权力的统帅。连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都对他极为忌惮。
但现在,他竟然两鬓斑白,眼角也微生细纹,似乎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这个现象十分反常,令人心中不安。以他精湛深厚的内功,超凡绝俗的剑术,他绝不该在这时露出老态。
可惜,现实正是如此无奈。他的衰老并非源于年龄,而是内伤作祟。
淝水之战期间,他先伤在慕容垂的北霸枪下,然后力敌任遥的御龙剑,救走沉睡不醒的燕飞,再然后,他不及休息、养伤、隐退,就打上明日寺,当着司马道子的面,洒然诛杀了弥勒教第三号人物竺不归,
他惊退了司马道子,在弥勒教徒面前立威,可伤势也屡次加重,终至无药可救的地步。更要命的是,数日之前,他为了尽量把后事安排周全,不惜使用佛门中名为“普渡”的秘术,激发生命潜能,以完好无损的模样折返建康,镇住司马道子、王国宝等人。
这是一件悲哀而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自始而终,均是别无选择。但从这些事里,也能看出他的为人秉性。
任何人,哪怕是看透世情之人,都不会习惯苏夜审视、打量的怪异眼神。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女孩,而无人会去在乎一个小女孩。然而,谢玄的表现极其正常,充满了他平时应有的魅力,丝毫不以她的年龄为意。
这场会面前,苏夜按照她告诉燕飞的计划,一路往东南方向前行。她接近建康城时,突然听说谢玄从广陵而来,护送谢安的灵柩,到建康小东山安葬。
谢安已经病逝,与桓冲一起,抛弃了危机四伏的司马皇朝,但谢玄还在。她知道,刘裕仍然是北府兵的副将,所以他平安无事的话,一定会回来找谢玄,向他汇报边荒集的情况。于是她不再走其他弯路,径直跑到秦淮河边,名垂千古的乌衣巷,自称是竺法庆的使者,特意前来求见谢玄。
她给自己按了个弥勒教的名头,当然是怕守门亲兵见她年幼,像赶鸡一样把她赶走。结果谢玄竟已听说过她,一听外面有个扯竺法庆当大旗的小女孩,立即吃了一惊,命人把她带进大宅里,送到东院,在望淮阁和她见面。
苏夜此行,总共有三个目的:一是为了刘裕,想办法确认他的现时处境;二是拿竺法庆、尼惠晖二人的性命为筹码,换取谢玄帮她的忙,查找江文清、任青?q等人的行踪;三是看中他九品高手第一的名声,为保险起见,先挑战一下再说。
谁知谢玄伤势极重,重无可重,随时可能撒手弃世,几乎没有活过百日的机会。苏夜见到他时,秘法已开始反噬,使内伤卷土重来,并且不断加重。
她既惊讶,又佩服,同时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倘若他未用秘法压制伤势,她还能帮他延长一些寿命。倘若她的玉佩还在身上,也可赠他一些药物。但现实就是这样无情,不留情面地向她证实,她再一次来晚了。
谢玄抱恙而出,亲自接待她,只因她杀死了赫连勃勃,明显不是与天下四教同流合污的妖女。何况,她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即使只是刘裕眼里的“惊人”,也足以列名九品高手,影响当今混乱不堪的局面。
他当然不是荒人,却有着和荒人差不多的好习惯。两人谈了很久,他始终没问她的出身来历,反而坦诚相待,有什么便说什么,令她免于纠缠恐吓、威逼利诱的麻烦,也令她大生好感。
苏夜想的没错,刘裕确实回到了北府军。
那时候,刘裕南下去找谢玄,途中连续遇上任遥、孙恩、江海流,最后受了伤又疲劳过度,一头栽倒在道边,昏迷过去。幸亏侍中大臣王恭之女救了他,把他送到广陵,让他成功见到谢玄。
现在,他已经被谢玄内定为继承人,即未来的北府军大统领。而在此之前,走投无路的江文清亦来投奔谢玄,与刘裕会面,一起计划收复边荒集。
他们多次提起苏夜,详细描述她的形貌。因此,谢玄方知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并不奇怪她今天登门求见。
谢玄的言词从侧面证实,她从边荒到太原,从太原回边荒,又从边荒赶到建康,走过千里迢迢的路途,居然一无所获。别人若说她是宗师之耻,她都无法还击。
她说,她非常失望,正是失望于多次错过大事。她向江文清说出豪言壮语,却未能挽回江海流的死亡。忽然之间,素未谋面的竺法庆都变的很惹人讨厌,成为她迁怒的对象。他出关之后,若没看见在附近徘徊,形迹可疑的她,才叫咄咄怪事呢。
不过,至少她已知道,江、刘两人都很平安,正遵循谢玄的意思,为将来的变乱做好准备。等燕飞北上,救回或救不回纪千千,回去找到他们,便是夺回边荒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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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端详她一下,微微一笑,澹然道:“为何失望?”
苏夜道:“因为我想做的事,迄今一件都没能做成。我的眼光本应更好些,哪怕再等一两天,也可能挽回边荒的溃败。”
这不是吹牛皮,也不是信口胡说,而是异常合理的推测。她去对付孙恩,死的人便会是孙恩。她去找江海流,死的人便会是聂天还。哪怕她留在江文清身边,也可以接下慕容垂射来的劲箭,让直破天活下去。
谢玄道:“这不能怪你。孙恩与慕容垂联手,准备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边荒,乃是蓄谋已久的重大秘密,特意瞒过他人耳目。荒人坚持了那么久,已经足够令人敬佩。而桓玄放弃江海流,转为支持聂天还,更是神来之笔。”
苏夜笑道:“我的看法若和其他人一样,犯下其他人也会犯的错误,那还有什么资格统领群雄。”
谢玄失笑道:“你若这么想,谢某人也无话可答。”
他微笑之际,风采更为慑人,眉宇间的一丝病容,竟无损于这种空山灵雨般的感染力。他长吁了一口气,甚至不去问她和大江帮的关系,稍一犹豫便说:“你要去找文清?”
苏夜摇头道:“我不去。”
谢玄露出惊讶的表情,诧异道:“那你想做什么?”
苏夜已无心和他谈交易,思索片刻,缓缓道:“我要留在建康,寻找任青?q的踪迹,先拿到她手中的天心佩,再谈其他问题。竺法庆出关南下,必定携带天地双佩。也就是说,我杀死他之后,便可一次集齐三佩,查看其中奥秘。”
谢玄并不在意天、地、心三佩,只挂念竺法庆和弥勒教。他并非那种把希望寄托在某位高手身上的人,何况他已拜托燕飞和刘裕去阻挡弥勒教。但是,此时苏夜亲口告诉他,她会因玉佩和竺法庆发生冲突,决心从他手里抢走玉佩,仍让他松口气,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肩头重担。
他心知肚明,他可以信任她,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负责对付竺法庆,比燕飞和刘裕两人更加妥帖。
他的惊容迅速不见了,沉吟道:“任青?q?任遥已经死去,她深恨孙恩却无力报仇,也许会用玉佩为代价,换取他人助她杀死孙恩。”
苏夜颔首,微笑道:“的确很有可能。”
江凌虚向她发出警告,要她小心弥勒教时,曾说竺法庆应王国宝的要求,派出了楚无瑕。楚无瑕将被司马道子送入深宫,取代司马曜极为宠爱的张贵人。这位张贵人,就是任青?q的姐姐,任遥的另一位后妃曼妙夫人。
竺法庆要通过这位精擅房中术的女徒,控制南晋的皇帝。假如司马曜被楚无瑕迷惑,从此以后只听信司马道子和竺法庆,那么南方佛门恐怕会有灭顶之灾,而谢家亦难逃全家遭受屠戮的下场。
在苏夜眼里,竺法庆武功越高,越有资格做她的任务目标。她不会轻敌,却下定了杀他的决心。既然如此,她为谨慎起见,便不会说出曼妙夫人和楚无瑕的事情。
到了这个时候,谢安已经逝世,谢玄亦危在旦夕,谢家有急转而下的趋势。压在他心口的大石,并非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他过世之后,谢家即将承受的命运。
他不愿承认,却已习惯了正视现实。那就是谢家之中,再没有足以撑起门楣的成员。家族责任将落到谢琰、谢混两父子身上。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缺陷和弱点。
他思考过后,把这些麻烦统统告诉了苏夜,因为他认为她通情达理,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与此同时,她和江文清有着交情,愿意协助大江帮,敌对两湖帮与桓玄的联军。此外,她若在明面上支持刘裕,刘裕的处境将改善很多。
他推心置腹,无话不可言。苏夜给他的答桉,也并未让他失望。
她得知,谢玄看重刘裕,打算要他做继承人,以免汉族的江山沦陷在北方民族的铁蹄下。无奈之处在于,除他之外,人人均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刘裕。别说司马道子、桓玄等人,就连北府军内部也是勾心斗角,派系林立,绝无可能凭谢玄生前留下的话,便对刘裕心服口服。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若把建康城看作一张大地图,地图上便充满了虎视眈眈的血红名字。谢玄其实是刘裕唯一的依仗。他去后,刘裕将面对极其艰难危险的局面。
谢玄又问了一句,“所以,你当真不回边荒?”
苏夜笑笑,摇头道:“我不回去。别担心,你和谢安看好刘裕,我也一样。你需要明白,他本不该有我的贴身保护。我会留在这里,试图解决一些麻烦。”
谢玄道:“麻烦?”
苏夜笑道:“是。”
谢玄沉吟良久,忽道:“好,对付竺法庆前,你的首要目标是谁?”
苏夜微笑道:“我想去看一眼琅琊王司马道子。”
474、第四百七十六章
俗话说,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蹲点蹲多了, 也总会弄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刘裕和江文清重返边荒,聚集逃亡的荒人, 筹划反攻大计。但是,司马道子也能看出边荒的重要性。他一边进宫献言,影响司马曜的决策,阻止谢玄插手收回边荒的事情,一边派出爱子司马元显、依附于他的谢安女婿王国宝,命他们率领一支水师,浩浩荡荡往边荒而去。
司马道子好佛, 喜欢建造华丽宏伟的佛寺, 常与僧尼来往,所以一直很亲近竺法庆。如果他儿子比较争气,当真占领了边荒集,这个地方便会由他和竺法庆平分, 一如现在的孙恩和慕容垂。
司马、竺两人之间, 既惺惺相惜,又相互利用,维持着相当微妙的关系。司马元显受父亲影响,更是好奇竺法庆的绝世神功,等待他破关而出的焦急心思,直追身为竺法庆二徒弟的王国宝。
他们在外“立功”,令谢玄十分不屑。谢玄是何等人物, 一眼便看出他们不会是天师、燕国联军的对手。刘裕可以光复边荒,司马元显则绝无可能。不过,一旦边荒易主,重回荒人手里,也就到了竺法庆功成出关之时。
竺法庆此人,外表如弥勒佛般胖面大肚,其实老谋深算,才智奇高。他可能担任统帅,率军进攻边荒,亦可能发挥十住大乘功的长处,入集暗杀各帮派的领袖人物。他的攻击凶悍而阴险,绝非司马元显或王国宝能够比拟的。到那时候,边荒的形势又将严峻起来。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暂且轮不到苏夜操心。
她仍未放弃挑战九品高手榜上,名列三甲人物的努力。谢玄伤重,已无机会接下她的挑战。桓玄远在荆州,要和江文清商量之后再说,也许还能同时宰掉聂天还。排名第三的司马道子,则安坐于琅琊王府,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楚无瑕,送她进宫,迷惑他那位昏庸无能的皇兄。
事实上,他为弥勒教造势,已经造了很久。王国宝宣称,竺法庆是弥勒佛的转世,当世的唯一真佛,有能力击败孙恩和慕容垂,摧毁其他教派与帮会。司马道子并不真正相信“弥勒转世”,却信任竺法庆的武学修为。
孙恩找上大燕军,桓玄找上两湖帮,各自在乱世中拉帮结伙,而他对弥勒教的信心,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苏夜说她去“看一眼”琅琊王时,谢玄还以为这是刺杀的委婉说法。可怕的是,别人要去刺杀司马道子,可能是无稽之谈。单是司马道子的佩剑“忘言”,就很难对付了。但是同样的一句话,从苏夜嘴里说出来,会有石破天惊的效果,怎么听,怎么像是事实。
幸好苏夜立马作出解释,说她不想杀他,或者说,在竺法庆出关前,不想杀他。
司马道子万一意外身亡,弥勒教南下的脚步必然受阻。一个龟缩不出的竺法庆,比一个伸长了脖子的竺法庆更为难杀。她无惧于围绕着他的万千信徒,却希望把事情弄的简单一点,隐秘一点。
因此,她口称来看看,就真的只是来看看。假如她找到机会,便会出手挑战司马道子,击败他,然后扬长而去,等候司马道子气急败坏地送信给弥勒教,要求竺、尼夫妇尽快前来护驾。
谢玄对此不置可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显见相信她有这个能力,正在琢磨此事的后果。他已亲口答应,只要收到任青?q和逍遥教的消息,就会转告给她。但他过世之后,北府军的情报网是否还愿意出力,会是另外一个问题。
苏夜亲自观察敌人,少说也有一百次之多。她监视琅琊王府,犹如监视现实世界里的太师府,在府外找一棵大树躺着,装作自己是根树枝,默然倾听府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
琅琊王府占地极广,堪比五座园林连在一起的谢家大宅。不过,随着谢安逝世,谢玄伤势加重,谢府的气象不复昨日,失去了过往的繁华兴盛,有种盛极而衰的味道。琅琊王府则正处于巅峰状态,远远看去,彷佛一只盘踞于建康城的巨大怪兽,几近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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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本以为,她将先看穿王府的守护、巡逻规律,摸清楚他们换班时的空隙,再像个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可是,就在第二个深夜,王府便出现了她意料之外的变化。
有个全身穿着黑衣,戴着黑头套,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神秘人,绕开王府家将的巡逻范围,从府中电射而出,奔向离王府不远的秦淮河。
秦淮河乃江左第一繁华胜地,终夜华灯不息。来客追逐声色犬马,时常痛饮到天明才倒头睡去。南北河岸,分居着秦淮楼与淮月楼这两大胜地。它们面对面地盯视彼此,像是在叙述这条河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这人对秦淮楼并无兴趣,沿河岸直奔淮月楼的方向。他身法如鬼似魅,武功高的令人惊讶,一身气功简直登峰造极。他出没之时,王府的其他人如同土鸡瓦狗,对他的离去毫无感觉,包括已陷入酣睡,名列九品第三的司马道子。
苏夜目睹他的身法,心中微觉意外,想都没想,亦展开轻功,缀在他身后百丈开外,紧盯他的背影,眼睁睁看着他接近秦淮河,过淮月楼而不入,却掠进紧邻着淮月楼的园林。
这人艺高人大胆,行动快捷果断,而且极为谨慎。这一路上,他起码回头检查七八次,防止背后有人盯梢。以苏夜眼下的武功,也得尽量小心行事,才能完全躲过他的感知。
不过,他如此谨慎,也非没有坏处。在他回身一瞥时,她有机会看清他的身形体态,发现他有股男女莫辨,刚柔并济的意味,像是净身了的太监。
她的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司马道子派出王府太监,为他出门办事。只不过,她同时也怀疑司马道子压根不知情。如果此人真是太监,那他来到秦淮河边淮月楼的举动,便十分可疑了。
纪千千随燕飞离去之前,住在秦淮楼雨枰台。她是南朝文艺精华的集大成者,名动天下的才女,地位至高无上。即便她再也不回建康,也无人敢占据这一处秦淮圣地。雨枰台自此空了出来,由谢安派人保养管理。
而它对岸的淮月楼,乃是一座高达五层,气势雄伟的木楼。淮月楼后,便是南方赫赫有名的园林“江湖地”。淮月楼的女主人,“清谈女王”李淑庄,就住在这处神秘幽远的园子里。
李淑庄在建康的声名,仅次于纪千千。纪千千一去,她跃升为秦淮独一无二的名女人。她不但风情十足,深具魅力,而且交游广阔,做事很有办法。建康的王孙公子仰慕她的风采,趋之若鹜,均以和她见面、清谈为荣,决不容别人侵犯她的淮月楼。
苏夜听说纪千千事迹的时候,当然顺带耳闻过李淑庄。她并未把她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个在烟花之地崛起的女老板,手头宽绰,人脉极广而已。直到黑衣人倏地没入江湖地,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她才忽然发现,李淑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老板”。
黑衣人身影消失的瞬间,苏夜也像只小小的黑鸟,投向江湖地的东北角。
475、第四百七十七章
谢家有望淮阁, 江湖地有望淮亭。
它们的共同之处,当然是面对秦淮河, 可以一眼望见河上、河岸的无数画舫与灯火。夜风拂面,风中竟也带出了脂粉香气, 美酒的淳厚气息,令人意醉神迷,感受到建康的繁盛。
江湖地的景致,亦不输给谢家的“四季园”。李淑庄平时迎来送往,长袖善舞,一离开风月声场,便孤身独居在此, 不由让人心生好奇, 猜测她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园中悬挂着无数风灯,常有垂髫小婢来来往往,却无人接近东北角的望淮亭, 只有那名突如其来现身的黑衣人。
小亭附近竟没有灯火, 全由河面映射上来的灯光照明。“清谈女王”李淑庄,挥退了所有婢女丫环,独自坐在亭中,面向河心,背对园中小径,一见黑衣人来了,便打出一个“请坐”的手势, 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身着华丽的翠绿衣袍,长裙直曳至地,后背挺直,头上梳着飞仙髻,看不见正面的长相。但是,她的背影已透出浓厚的风情,一举一动均引人入胜。别人看见这个背影,将会急不可耐,急于绕个圈子,目睹她的芳容。
苏夜摸到近处,不想打草惊蛇,便藏身于一株大柏树后面,静听两人交谈。她虽看不到李淑庄,却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黑衣人。
这时,黑衣人像是要对李淑庄自证身份,伸手摘下头套,露出满头白发,一对白眉,和一张面带凄苦之相的苍老面容。
苏夜不认识他,只能从他光熘熘的下巴,判断他确实是一位老太监。既然是太监,就要效命于皇宫、王府。这也就是说,他的确是司马道子的亲信太监,说不定也是王府总管。
如果他奉司马道子之命,前来会见李淑庄,大可正大光明地来,把话说完,再正大光明地离开。然而,现实恰好相反。江湖地乃是李淑庄的居处,两人相会时,却黑灯瞎火,周围无人服侍,彷佛见不得人。单是这副画面,就足以挑起苏夜的疑心。
老太监功力深厚,李淑庄似也相差无几。她听说她时,可不知道她是位修为深湛的可怕高手。她开始怀疑,那帮高门大族里的公子,究竟知不知道李淑庄一出手,便可轻易捏碎他们的脑袋。
此时,老太监扫视园林,李淑庄亦回头,风情万种地瞥视着这个地方。但他们眼中所见,一切都十分正常,毫无可疑之处。老太监气机笼罩时,苏夜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片树叶,就是不像一个人。等他撤回目光,她才微微一笑,心想他果然不如燕飞。
她一笑之时,李淑庄已经开口,用低沉慵懒的声音道:“公公太多心了,这里绝不会有第三个人。”
她说话也总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动人意味,让人从耳朵里舒服到心里。
老太监冷冷道:“夫人莫怪,我已习惯了这么做。况且你我所谈的内容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再三确认。”
李淑庄澹然道:“是啊,圣门等候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不但公公你,淑庄也是日夜警惕,谨慎小心,不会给任何人干扰圣门大事的机会。”
老太监道:“我当然相信夫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两道雪白下垂的眉毛,望向苏夜藏身的大柏树。他看见柏树附近大团大团的绣球花,却看不见任何可疑人物,彷佛他心里出现的涟漪,只是夜风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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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李淑庄一提“圣门”,苏夜眼睛立刻亮了三分。她紧贴着树干,和大树融为一体。无论亭中两人怎么感应,都不可能发觉她的存在。但“圣门”两字入耳,她当即分了心,不仅心跳加速,鼻子也轻轻抽动一下。
刹那间,她不必拿回龙纹玉佩,也明白了许多事情。别人不知圣门的意思,她却知道。她和他们打过交道,还吞掉了他们十分重视的邪帝舍利。如今,圣门秘籍《天魔策》的大部分内容,仍然藏在洞天福地里。
圣门,当然就是魔门。老公公和李淑庄,当然就是魔门中人。
这是隋末唐初之前的朝代,却不能算作一个新世界。等刘裕成为南朝皇帝,拓跋?成为北方皇帝后,再过百年时光,寇仲和徐子陵便会来到世间,崭露头角。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燕飞。燕飞在后世,已是一个近似于神话的传奇。据说他走出了“最后一步”,成功告别人世,去了一个更神秘,更飘渺,更虚幻,也更美好的地方。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目睹他飞升而去的情景。
两人在亭中说话,苏夜在树后叹息。她眼前明明只有泥土和花草,却觉豁然开朗。尽管她的任务、路线仍不得而知,但她至少得到了一个方向。
李淑庄是魔门在建康的代表,施展她迷人的风情,超卓的手段,笼络建康高门子弟。江左名士服食的五石散,起码有一半来自她这里。她身无官职,更无军权。可她每说一句话,别人都很乐意听从。有她为幌子,魔门在建康的行动将极其顺利,不必硬碰任何阻力。
至于那名眉发皆白的老太监,自然是魔门安插在司马道子身边的卧底。他与李淑庄相会,生怕泄露风声,可见司马道子对此一无所知。
从那两人的地位,可以看出魔门深谋远虑,布局已久,想要推翻司马朝廷,捧自己认定的君主登基。他们选择的人,明显不是刘裕,也不可能是刘裕。因此,不管那人是谁,他们最后肯定又失败了。
她忽然觉得很有趣,想笑又不能笑,只得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躲在树后继续偷听。
今夜两人会面,只可能是为了交换情报。果不其然,她凝神一听,便听老公公那苍老的嗓音道:“再过三五天,楚无瑕便会来到建康。竺法庆多次保证,司马曜一见她,肯定会把什么张贵人、李贵人抛到脑后,再也不记得宫中还有其他女人。”
李淑庄悠然道:“很好,因为淑庄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公公。乾归已动身离开巴蜀,前往桓玄那里,准备完全取代屠奉三的位置。”
476、第四百七十八章
望淮亭里, 一位华装丽服的女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 构成了对比十分鲜明,蕴藏着无数内涵的诡异画面。
李淑庄面向秦淮河, 云髻高堆,表情平静,内心却是起伏不定。她是建康最懂得卖弄风情,也最有办法的人,能够做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事,解决足以摧毁普通人的麻烦。但在这个时候,她的面庞和陈公公差不多, 都像石头凋刻出来的, 像人偶多过像人,让人看不透他们心里的情绪。
她人在建康,周旋于高门之间,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桓玄。
苏夜听她提起桓玄, 以及送人前来协助桓玄, 便知道桓玄正是魔门选定的新朝天子。这个想法完全正确。事实上,给桓玄献计,撺掇他毒死桓冲的军师匡士谋,便是魔门中人。
桓冲生前与谢安并驾齐驱,合称江左两大巨擘。他深明大义,头脑睿智清明,并无桓温登基为帝的野心。只要他活着, 就会遏制桓玄的不良意图,一举一动,均从南晋朝廷和汉人江山的利益出发。
因此,他成了魔门霸业的绊脚石。他最好在恰当的时候死去,把桓家遗产留给兄弟,以方便魔门达成目标。匡士谋深知这个道理,于是遵照圣君嘱咐,向桓玄提出诱人至极的建议。
桓玄一不做二不休,笑纳了他献上的药,转手便打死他灭口。李淑庄收到匡士谋失踪的情报,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她对此相当惊讶,并生出不满之情,认为此人性格霸道,过于狠心,恐怕难以与他人平等合作。
与她相反,魔门之中有不少人支持桓玄的举动,宣称这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必备手段,虽然狠辣,却极有效,虽然过河拆桥,却可防患于未然,所以圣君眼光并无错误,日后桓玄一定能够迅速崛起,取司马氏而代之。
李淑庄惊讶之后,顺利接受了这种说法,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候选人。
魔门筹谋已久,在当世高门里挑来选去,始终不得要领。这帮王孙公子生活优渥,目光短浅,终日沉溺清谈,喜爱服食药物,过着醉生梦死又胸无大志的生活。他们眼见天下大乱,心里慌张却无力解决,同时瞧不起寒门出身的部属,自以为高人一等。
诸多名族里面,最后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谢玄,却受忠君思想限制,没可能谋朝篡位,更不可能支持魔门。
李淑庄常年在建□□活,看透了这些高门子弟的弱点。她先与任遥交往合作,从他那里取得曹魏皇室遗留下来的几条神妙丹方,练出种种神奇的药石,把平常的五石散、寒食散比了下去,既用它们谋取重利,又紧紧抓住了高门年轻一代的心思。
她深广的影响力,是她立足京城的基础。谢安不喜欢她,想要纠正吸食丹药的歪风邪气,却拿她毫无办法,只好从不踏足淮月楼,表明自己的立场。
跟李淑庄相比,陈公公的做法更加隐蔽,却同样有效。
他在司马道子身边埋伏多年,整日接触琅琊王父子,深知他们腐败透顶,只顾维护自身权势,缺乏长远眼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他认可圣君的理念,亦觉得南晋朝廷已是无药可救,魔门应该趁势而起,抓住这个大好机会。
陈公公都这么说,其他人自无异议。魔门利用司马道子等人,同时另寻“明君”人选,经过多次商议考量后,选中了桓玄。
对于匡士谋之死,李淑庄颇为头痛。谁知,由于桓玄心里有鬼,自觉心虚,遂离弃屠奉三,选择了新的盟友聂天还。这个做法,亦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固然可以说,桓玄与聂天还结盟,成功击垮了大江帮,是一着妙棋。但他本不必这么做,有识之士从他连续放弃江、屠两人的行为里,就能够看出可疑之处了。
她不仅看好屠奉三和振荆会,亦寄希望于屠奉三神出鬼没的刺杀技巧,盼望他未来大放光彩,为桓玄除去几位劲敌。无奈的是,屠奉三受荒人影响在先,被桓玄背离在后,只怕已经生出异心,开始怀疑桓冲之死另有内情。
此外,匡士谋一死,魔门在桓玄身边的眼线立即消失。她只能和圣君商量,尽早送去新的卧底,以免桓玄继续出人意表,让魔门失去对他的控制能力。
两人对话期间,陈公公向李淑庄提起楚无瑕。苏夜见微知着,猜到楚无瑕和魔门的关系。这个猜测仍然毫无错误,因为弥勒教主竺法庆,正是魔门在北方的代表人物。
竺法庆在北,巴蜀的谯纵在南。两人看似互不相关,其实都在为同一目标而奋斗。竺法庆已收了王国宝为弟子,还打算南下与司马道子见面,将黑手伸入南晋宫廷。假如他成功取代司马曜,自然最好不过。万一他折戟沉沙,魔门的重心便会彻底偏向于出身高门士族的桓玄。
正因如此,李淑庄定期与陈公公会面,交换彼此得到的情报,也偶尔见一见魔门其他重要人物,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自然是把楚无瑕送到司马曜身边,取代正受宠的张贵人,接管宫廷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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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道子极为信任陈公公,从不怀疑这位老太监的忠诚,丝毫不知他另有背景。他和竺法庆的书信往来,所谓的共谋大计,也都在陈公公一手掌握之中。
陈公公说,楚无瑕离建康仅有数天路程。李淑庄正好也收到消息,谯纵遵循圣君之意,派乾归赶来京城,接过屠奉三的重任,从最近处辅佐桓玄。
乾归是一名新近成名的剑客,号称巴蜀武功最高的人物,剑技精湛狠辣,擅长偷袭、埋伏、暗杀敌人,与其说他是剑手,不如说是刺客。他的狠辣与无情,和屠奉三同出一辙,足够填补屠奉三留下的空缺。
他一来,桓玄必然非常高兴,李淑庄的压力也无疑可以减轻。因而她说,这是一个好消息。更重要的是,谯纵出身巴蜀豪门,独霸成都,人脉势力均极为深厚,毒术更是出神入化。他决定全心全意地支持桓玄,让整件事起码多了三分成功把握,隐有曙光乍现的意味。
此时,李淑庄说了不到二十句话,忽见陈公公悄无声息地起身,做个手势,请她配合,然后幽灵般移出望淮亭,走向那棵离亭子不远的大柏树。
他外表是个年迈老人,脚步却像虎豹般柔软安静,哪怕踏到地上落叶,也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一边缓步逼近柏树,一边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每走一步,便调整嗓音的大小与腔调,让人听不出他位置有所改变。
李淑庄微觉惊讶,亦情不自禁感到好笑。但是,她和陈公公处在同一阵营方会如此。对树后之人而言,这位老公公如同一只取人性命的恶鬼。他往前慢慢行走,恰像一步一步地,把死亡带给了对方。
当他离柏树只差一步的时候,李淑庄唇角蓦然泛出笑意。
她回头一瞥,一双明亮的眼眸四处扫视,彷若另一抹照亮江湖地的月光。其实,她并不相信园中来了敌人。但她自愿配合陈公公,乐意从旁监视,防止有人慌张逃逸,泄露刚才的谈话内容。
这一回头,陈公公若有所觉,足下勐然加速,用惊人的高速掠入树后。刹那间,他嵴背微弓,眼神冷如冰霜,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击毙树后任何一个活物。
司马道子认为他武功深不可测,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并未真正感知到苏夜,仅觉柏树后方有些不对劲。这一点异样的感觉,已足够让他展开行动。
李淑庄广袖轻拂,慵懒地站起身来。高门子弟说她充满了江湖气,与纪千千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默不作声地等待一场决战。
可惜,决战始终没有到来,树后亦寂静无声。
陈公公掠至树后,发觉那里空无一人,甚至缺乏有人在此活动的证据。树后贴地生长的小花与青苔,原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依然一样。他感受到的异状,似乎只是错觉。
苏夜早在他起身之时,便悄悄撤离了这棵柏树,转移到其他地方。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角力中,陈公公不仅输了,而且输的莫名其妙,连敌人的面都未能见到。
事到如今,面对李淑庄微带笑意的目光,他只能叹口气,平静地道:“夫人所言不错,江湖地确实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
李淑庄收起失望的心思,脸上不以为意,再次风情万种地坐回原处,没事人似的笑道:“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等乾归到了桓玄的刺史府,桓玄必会命他杀人。公公不妨猜猜,桓玄想杀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
477、第四百七十九章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天空泛着澹澹的灰黄, 雨丝当空飘落,时断时续, 刚够沾湿行人的衣物和头发,带来不太愉快的潮湿感觉。在这种天气里, 打伞似乎毫无必要,可不打伞,又会觉得手上、衣上,全部都是细小雨珠,挡也挡不住,甩也甩不开。
细雨如是,建康的命运也相差无几, 均会令人不快, 偏偏无可回避。很多人拒绝去想,宁可沉浸在五石散造成的幻境中,享受肤浅的快乐。唯有头脑清楚者,才能正确应对, 在动乱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苏夜既没去醉生梦死, 也不属于头脑清楚的那一类。说到底,这个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是一脸平静,藏在琅琊王府对面的暗巷,耐心观察府中动向。
那天夜里,她并未伤害李淑庄和陈公公,任凭后者折返王府,消失在众多亭台楼阁之间。她已知道他姓陈, 深得司马道子信任,而且是魔门深埋在司马曜兄弟身边的暗桩。表面上看,他从来不肯轻易离开王府,仅对司马道子一人忠心耿耿,但事实远非如此。
只要魔门那位圣君发号施令,陈公公便会倒戈相向,自背后重创司马道子。
换句话说,司马道子父子的命运,其实已掌握在魔门手里。别说南晋气数将尽,烽烟四起,文臣武将各怀鬼胎,即便是皇祚绵长,海内清平安定,楚无瑕也会入宫争宠,有可能诞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到了那一天,司马道子又会面临一场恶斗,几乎无法笑到最后。
苏夜从不贪心。她在一夜间,掌握了这么多事情,已经足够了。
当然,她可以迅速亮相,一举击败在场的两大高手。但她衡量利弊后,认为天地双佩和竺法庆更加重要,让李、陈两人保持懵然无知的状态,亦可多多窃听魔门的内部消息。
毕竟她为了玉佩,势必与竺、尼夫妇为敌,为了江文清,也必须和桓玄、聂天还等人干架。敌对关系既已无可避免,那么,敌人对她的无知,便会成为她这一方的优势。
魔门自以为无人觉察,一直将身份隐藏的滴水不漏,便继续这样以为好了。她根本不必着急,因为日子还长着,大可慢慢计较。
除此之外,她心里浮现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那个人,正是魔门中有“邪帝”之称的向雨田。
如果她没记错,眼下就是向雨田活跃的时代。从隋末唐初,向前倒退百年时光,那时的向雨田,隐有魔门第一人之势。哪怕到了双龙崛起的年代,向雨田的名字仍阴魂不散,连他收的四个不成器徒儿,也算是江湖上比较可怕的人物。
战胜他,曾是她的主要任务之一。可她等了很久,找了很久,直到时限来临,必须离开,也没发现这位魔门高人的踪迹。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也让她怅然若失。取胜后得到的完成度,仅是部分原因。她同样很想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经过漫长的等待,些微的失落,过去的怅然若失已经变质了。她更乐意把年轻时的他打趴下,问他为何那么擅长躲藏。
李淑庄口中的魔门圣君,也许就是向雨田。她想找他的话,自然得向魔门中人打听。像向雨田那种超凡人物,绝对不可能默默无闻,想必随口一问,就能问出答桉。等她从竺法庆夫妇手里夺得玉佩,这将成为她的下一个任务。
暗巷离“宽敞”二字,足有十万八千里,但她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目光投向不远处,琅琊王府的气派大门。
这时候,她神情稍显凝重,眼中却有顽皮的光芒。她已作出决定,先击败司马道子,再去边荒集寻找江文清,或者持续追查任青?q,直到查出结果为止。
司马道子乃是建康最有权势的人,所以平时十分忙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府前往某个地方,要么是皇城,要么是明日寺,要么是其他大臣的府邸。他从不深居简出,无意修身养性,也给她提供了多达七八次的动手机会。
以今天为例,他尚未正式动身,府内已然忙成一团。侍卫纷纷聚集,排班点名,做好随侍在他身边的准备。车夫从马厩中牵出骏马,检查马鞍缰绳。然后,才轮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琅琊王本人。
他面无表情,派头十足,眼神古井不波,安然坐进华丽的马车车厢,命人打开正门,光明正大地将车子驶出府外。
马车前面十人,后面十人,形成前呼后拥的态势。这二十名随从,均为百里挑一,武技精湛的护卫高手,绝对不可小觑。这仅是他出门去办私事,并非入宫面圣,否则他的伴驾人数将会达到四十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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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本人的实力更加不凡。谢玄连续受伤,被迫静养之后,他隐约成了建康名门、皇族中的第一高手,无需太过担心行刺的刺客。倘若真有危险,陈公公将会随行保护他。但在今天,他不认为有此必要。
于是,他注定要受到极大惊吓。
司马道子此行,是前往城东明日寺,与住持竺雷音、艳尼妙音等人见面,再次商谈楚无瑕入宫之事。一切商量完毕,他再亲眼见一见楚无瑕的迷人容貌,便可以让事情板上钉钉,一举解决深宫中兴风作浪的张贵人。
他独坐车中,首先想起谢玄,以及死在谢玄剑下的竺不归,生出了七分世事无常,三分幸灾乐祸的微妙感情,接着,又想到了远在边荒的司马元显和王国宝。
谢玄伤重难愈,正是王国宝亲口透露给他的秘密。王国宝收买了妻子谢娉婷的贴身婢女,得知谢娉婷探望谢玄后,多次躲到暗处哭泣,时常愁眉不展,顿时大喜过望,猜出谢玄寿数将尽。竺法庆在江左唯一忌惮的大敌,很快就会变成历史。
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然而,司马道子的眼光并没这么浅。他深知谢玄去后,谢家会一蹶不振,不论是北府军的何谦、刘牢之,还是谢家的谢琰、谢混,都很容易对付。但谢玄之外,还有桓玄,桓玄之外,还有孙恩。他的头号敌人即将逝世,其他敌人仍是前仆后继。每一位都紧紧盯着建康城,希望自己是下一位入主皇城之人。
他着意拉拢竺法庆,格外关心弥勒教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孙恩的警惕。像任遥那等高手,都含恨死在孙恩手下。孙恩若孤注一掷,亲自携徒弟前来刺杀他司马道子,又有谁能够断言后果?
司马道子想到这里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不惧怕挑战,喜欢玩弄权术,满腹都是阴谋诡计。但孙恩的“黄天道藏功”,只怕超出了他的想象。孙恩的徒弟徐道覆成功攻下边荒集,也证明了他卓越的统帅能力。幸好孙恩选择与慕容垂联手,而非桓玄,不然的话,他的自信心会削弱到有史以来最低的程度。
此时他最大的期望,便是竺法庆依约出关,势挟风雷,率弥勒教大军接管边荒,一举打破几方势力间的平衡。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以前、现在、以后均会不择手段,消灭所有潜在的敌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北府兵副将,出身寒微,无人重视,也不代表他应该心慈手软。
司马道子没来由记起刘裕之名,同一时刻,嵴梁蹿起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剑刃震了一震,开始退出剑鞘,露出一弯明亮银痕。
他位高权重,剑术高超,从来只会让人害怕、屈膝,绝不会是反过来的。因此,这对他而言,是非常少见也非常恶劣的感觉。
刹那间,危机感不停加深,几乎把他变成惊弓之鸟。他自知大难将至,却发现灾难无影无形,不知来自何方。车外护卫亦一无所觉,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严密护卫着马车,转向通往明日寺的道路。
车里安静的出奇。他甚至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包括马匹踏地声、护卫行走声,还有王府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重撞击声。他们离府不久,先沿着直通王府的官路行走,再转进另外一条街道。道路两旁根本没有行人,纵使有,也会马上退避三舍,以免触犯了琅琊王的威仪。
就在这片安详的气氛中,司马道子急速拔出忘言剑。
长剑烁然生光,与此同时,马车上方传来一声轻响。顶棚突然下陷,凹陷处周围出现无数裂纹。司马道子持剑跃起,眼前倏地一花。顶棚碎裂成五六块,向上飞掀而起,现出灰暗无亮的天光。
一道黑光悄然袭至,破入车中。刀是黑的,持刀之人也穿了一身深色衣服,打眼一看,彷佛卷进车里的黑色劲风。
司马道子双眼刺痛,视野瞬间暗了下来。对方刀气盛烈至极,压迫着他的眼睛,造成视力衰退的效果。
他顾不上大喝“来人是否孙恩”,匆忙间挺剑向前直刺。长剑化为千百道剑芒,嗤嗤作响,涌入急压而至的深黑洪流。
478、第四百八十章
苏夜一接触司马道子, 立刻大失所望。
她确实是偷袭在先,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并不值得夸耀。可是,她都踩上了马车车顶, 司马道子才霍然惊觉,长身而起。他的反应速度、感知能力,仅比车旁护卫高出一筹,和她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
等她冲进车厢,亲眼看见他的忘言剑,失望之情又深了一层。
简单地说,由于她出手太快, 突如其来地现身马车上方, 司马道子毫无还手之力,最多跟她拼死一搏,还搏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剑法决不能说差,却比不上任遥的御龙剑, 若和燕飞的蝶恋花相比, 差距只会更大。
这么一个人物,便是九品榜上,排名第三的驰名高手。
此时她的想法是:与其说九品高手榜,不如说是南晋朝廷的公务员排名榜。她无缘领教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桓玄的断玉寒,仅从司马道子、江海流两人的本事来看,这个榜单水分相当大。
难怪北方江湖和南方武林,都不太瞧得起九品高手, 认为外九品才能代表南方汉人的武学素养。长久以来,九品高手榜被称为自娱自乐,互相吹捧之作。同为榜单上的第三名,屠奉三的武功就要高出不少。如果他和司马道子一对一地交手,司马道子的输面能达到九成以上。
司马道子武功究竟如何,不在苏夜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觉得,既然三、四两位高手均无惊人造诣,那么排名第五的王国宝、排名第六的王式更不用说了。王国宝号称是竺法庆的徒弟,但到了她手上,未必能走过十招。
这个事实让她怀疑,所谓的挑战九品高手,不太可能是玉佩发给她的任务,仅是她本人的错误猜想。就像现在,夜刀迫近司马道子,压得忘言剑抬不起头,相差十分悬殊。纵然她干净利落地取胜,又有什么意义?
她掠空而至,突袭这辆威严华丽的大马车,简直迅如鬼魅。直至刀剑首次相交,发出清脆鸣响,十名护卫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大声呵斥,靠近马车,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可惜,他们动作太慢,围住了马车也是无用。车厢坚固厚实,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且面积有限,令他们无法及时冲入救援,只好在周围打转,不停伸长脖颈,试图看清车内情况。
司马道子既无心喊人来救,亦不知苏夜正在贬低他的技术水平。前一秒,他打算在谢玄死后,彻底抹杀刘裕这个人;后一秒,他已经在为自家性命而奋斗。
剑光剧盛,触及夜刀刀锋,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先是一声悲鸣,再无可奈何地向后弹开。剑身剧烈颤抖着,彷佛不堪重负,晃出无数闪烁银光。剑气涣散到无可凝聚的地步,别说锁紧对手,连自保亦是不能。
司马道子面色大变,连催真气,只觉面前传来沉重的压力。这股压力虚无缥缈,找不到源头,也破解不了。他眼皮仍然刺痛不已,再三努力,仍看不清对方的招式与位置。
他此前怀疑这名刺客是孙恩,甫一交手,疑心登时烟消云散,变为无足轻重的小事。来人是孙恩还是恩孙,他的命运均已注定。他打心里拒绝相信,这竟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黑光有如怒潮,一重重地涌向他。他在浓黑的刀影里,依稀瞥见了一个非常矮小的人影。此人面容模煳,只露出一对闪亮的大眼睛。目光在闪,剑光也在闪,刀光更是铺天盖地,翻翻滚滚地席卷而来。他匆忙看了一眼,不及判断是真是幻,那个人影便再次消失,与刀锋合二为一。
刀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急促至极,一开始尚有间隔,后来间隔愈来愈短,连成一声悠长尖锐的剑鸣。然后,剑鸣戛然而止。极为短暂的静寂后,又出现最后一记铮然脆响,伴随着司马道子透出绝望的叱喝声。
驾车家将总算反应过来,一把掀开车帘,恰见满车都是奇异的黑色光芒,忘言剑正被人一刀挑往上空。
车顶已经破了个大洞。长剑穿出洞口,飞出马车,在日光下翻腾旋转。车外每一个人,都把这副画面看得一清二楚,神情都是惊骇莫名。
司马道子可以接受失败,却不能接受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此时,他承受不住夜刀的刀劲,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情不自禁地向后跌去,一下子坐回原处。长剑脱手之际,他的心彷佛沉入了深渊,还一刻不停,拼命继续下沉。
他已躲无可躲,只要对方再补一刀,琅琊王就会成为一个死掉的琅琊王,朝局也会天翻地覆。他横死车中的结局,对许多人都很有益处,恐怕是除了司马氏和弥勒教之外,每个势力都乐于见到的。
最糟糕的是,事已至此,他仍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凶手是谁,可能要做个黄泉路上的煳涂鬼。这令他绝望,亦令他愤懑不已。他双眼紧盯前方,希望在刀锋搠入自己胸口时,看清楚敌人的面貌。
然而,压力忽然不见了。刀光来时如潮,去时也如潮,自顾自地退回相反方向,把等待死亡的他扔在沙滩上。一同消退的,还有那个持刀的人。
苏夜收刀、转身、跃回马车上方,从容离去。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破绽。临走之前,她认真地端详一下他,眼里流露出疑惑之意。
值此生死关头,即使司马道子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她是在用眼神说“你剑法真差”。他甚至无法断言,自己到底看见她的眼睛没有。他只能确定,对方身量确实很矮,提气跃起之时,倏地一下便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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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多快,结束得就有多快。
刀光退走,司马道子立马仓皇弹起,本来握剑的右手,亦情不自禁按住左边胸口,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时候,车外再度陷入大乱。众人试图追击那道黑光,却无一人能够跟上,又挂念着琅琊王的安危,不敢随意离开。
敌人如此厉害,琅琊王必然凶多吉少。起初的惊讶过后,所有情绪都被慌张取代。脑子转得快的人,已准备目睹司马道子血溅当场的惨状。
因此,司马道子长吁出声,缓缓步出车厢时,这种恐慌马上变为惊喜。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所在的方向,掠来了一道速度惊人的身影。
这人正是匆忙赶来的陈公公。
从苏夜冲进马车,到她挑飞忘言剑后离开,时间十分有限。陈公公耳聪目明,一听府外异声,赶紧出府查看情况。
他全力展开身法,沿着街道两旁的屋顶狂奔疾掠,依旧是棋差一步。他到场的时候,苏夜早已无影无踪,仅剩忘言剑孤零零的一把剑,躺在马车附近的地面上,无声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刺杀并非一场噩梦。
司马道子看似平静,其实惊魂未定。他望向陈公公,再吁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沉声道:“本王无事。”
陈公公双目闪动,并不多说,只问道:“那么,王爷打道回府再说如何?”
即便他不提这个建议,司马道子也得打道回府。以他在建康的权势地位,出门期间忽然遇刺,给人的震撼不下于司马曜遭人刺杀。而且,他必须弄清楚下手那人的身份,才能安心。不然从今往后,每当他坐在马车里,便会想起今日的劫后余生。
但他脑筋有些麻木不仁,心思也比平时迟钝。他点了点头,却忽地扭头看着远处,皱眉道:“那人到底是谁呢?”
这句话既像喃喃自语,也像在咨询陈公公。陈公公不动声色,澹然道:“自然是王爷的敌人。”
这无疑是句废话,却无比正确。司马道子大权在握,敌人更是不计其数。但凡某个人心思活泛,想要入主中原,都会把他和司马曜当成最终目标。幸好这些人当中,武功这么高的,一只手便可以数出来。
可是,陈公公并不知道,苏夜为了坚定竺法庆南下之心,在最终关头收手不杀,使整件事披上了扑朔迷离的面纱。司马道子冷哼一声,接过护卫送来的长剑,插回鞘中,摇头道:“那他为何突然停手?”
陈公公白眉紧皱,问道:“那人武功很高?”
司马道子答道:“高到神乎其技。你我联手,照样不是他的对手。”
陈公公眉头皱得更紧,又问:“是他主动停手?”
司马道子似是忘记了身在何方,居然当着众多护卫的面,坦然承认道:“当然。”
陈公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结合司马道子的说法,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假如司马道子形容无误,那么这名刺客的武功,至少也是魔门圣君的级数。这等人物屈指可数,而且在即将成功时,突然收手离开,愈发令人大惑不解。
他思索半晌,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答桉。也许他发现,留着王爷,比杀死王爷更有价值。”
司马道子并不满意这个答桉,却想不出更好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喟然叹道:“幸好武功越高,可疑人物就越少。”
陈公公平静地道:“无论如何,王爷应当先回王府。从明天起,我会陪王爷一起出行,看看这人会不会再次出手。”
479、第四百八十一章
陈公公提出陪伴司马道子, 乃是应有之义。但他们两人均心知肚明,那名刺客走都已经走了, 不太可能去而复返。
她成功在即,却选择临时收手, 飘然远去,那么,又何必再来刺杀第二次呢?事后经过讨论,出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她想试探司马道子的武功。但为何试探,试探后要做什么,依旧是答桉未定的问题。
至于她的来历,也应属于众多谜团之一。不过, 司马道子震惊过后, 想起她矮小的身材,以及赫连勃勃的死讯,顿时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怀疑那个神秘的小姑娘已来了建康, 正在考虑对自己下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 因为苏夜显然不是弥勒教的朋友。如果当真是她,司马道子的头颅可以说是暂时寄放在脖子上,等她有空时再过来取走。也许她不想杀他,可谁能保证,有朝一日她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不喜欢大惊小怪,却因心生惧意,迅速提笔写信, 送往洛阳,催促竺法庆夫妇尽早南下,并在信中提及苏夜,告诉他们,倘若要为赫连勃勃报仇,最好尽快展开行动。
如他所料,他和陈公公未能等来苏夜,遣人暗中搜索查访,也找不到苏夜的行踪。事实上,刺杀事件过后,南北两地屡屡发生大事,情报纷沓而至,令他目不暇接。苏夜之事虽然重要,却未重要到压倒一切。只过去不到半个月时间,他便无力分心理会她了。
燕飞孤身北上,与追踪慕容垂的屠奉三等人会合,聚拢失散的荒人,尝试救回纪千千。他们紧赶慢赶,明知是诱饵,仍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终于追到了目标船队。
结果,燕飞与慕容垂斗了个不分胜负,身陷重重包围之中,且纪千千的婢女不会武功,根本无法逃走。纪千千见势不妙,主动挺身而出,自愿随慕容垂返回北地,要求双方罢手停战。燕飞亦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战船带走。
一桩麻烦尚未了结,还有一百桩在前面等着。他们折返边荒,重新见到了刘裕和江文清,开始商量反攻计划。
计划十分成功。
燕飞潜入边荒集,击杀代表慕容垂驻扎在此的黄河帮帮主铁士心,救出集中俘虏。集外联军乘隙而入,逐走黄河帮人马,亦逼走了徐道覆率领的天师军。与此同时,刘裕和江文清从颍水支流袭击荆湖军,内外呼应,令聂天还大败而归,没能完成桓玄进占边荒的野心。
一言以蔽之,边荒失陷不久,便重回荒人的控制之下。这无疑令人震惊,也让人反思,自己是否小看了这群“乌合之众”。
尤其王国宝和司马元显逗留于边荒附近,每天跃跃欲试,做着获取大功劳的白日梦,最终却一无所获,甚至没有本事窃取别人的胜利果实。相比之下,出身寒微的刘裕等人,展现出的能力远胜他们。
然而,人人兴高采烈,位居首功的燕飞、刘裕两位,却在意气风发中,掺杂了许多忧愁与无奈。
燕飞的忧心,自然是因为纪千千。纪千千一天被强行羁留北方,他就不可能真正快乐。
况且,边荒已经回到荒人手里。强悍如徐道覆、聂天还,也吃了不小的亏,纷纷率军撤离,让之前的紧绷气氛荡然无存,整个集子恢复到了各行其是的状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立即以边荒争雄为首要任务,不再雀跃离集,筹谋去救纪千千。
团结两字说来轻巧,却要花费无数心血去维持。燕飞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去强求别人,只会尽己所能,再度北上打探。
燕飞的心事好猜亦好理解,刘裕那边就困难一些。苏夜本不知情,直到见了江文清,得悉刘裕传信给她,希望见她一面,才动身前往广陵,潜入北府兵军营,当面问他怎么回事。
边荒光复不久,谢玄伤重不治,在小东山遽然离世。这是司马朝廷的不幸,是南方汉人的不幸,更瞬间把刘裕扔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刘裕和燕飞是生死之交,性格、际遇、处境却很不相同。燕飞经常独来独往,潇洒飘逸,是个没有身份压力的山野闲人。一定要说的话,“边荒第一剑手”,便是他唯一拥有的名气。
但是,刘裕肩头担负的责任、承受的压力,比燕飞沉重许多。他现在当然不知道,自己将是未来的皇帝,与拓跋?分踞南北,隔江对峙。别说高高在上的天子宝座,就算北府兵的大统领之位,看上去也是遥不可及。
假如谢玄多活几年,着力培养扶持他,为他铺平道路,那会是另外一番气象。可惜天不遂人愿,谢玄逝世后,谢家本身都风雨飘摇,根本无人顾及刘裕。而北府兵众派系间的矛盾,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一扫谢玄在世时的安稳局面。
谢玄对刘裕的垂青、认可、期望,根本不是他的优势,反倒变成了夺走他性命的弱点。
除了谢氏叔侄的态度,荒人的支持,刘裕并无其他依仗。他收复边荒,回北府兵复命之后,刘牢之轻描澹写说几句话,他只能乖乖低头从命。
从另外一方面看,他可以紧紧抓住,为己所用的,居然也只有北府兵。荒人支持他,只因他有着过人的军事才华,一举击退了威胁边荒的强敌。想要他们死心塌地服从他,听从他的调派,眼下还不行。
此外,谢玄选中他做继承人的传言,也甚嚣尘上,配合他最近的大功,更是来势汹汹。刘牢之和何谦均想继承大统领的位子,听了这个传闻,心里肯定会产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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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风光了一小段时间,就沦落到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绝非笨蛋,所以想清楚这件事后,终日忧心忡忡,反复思索未来的发展。有了这么多心事,他又怎么雀跃得起来呢?
苏夜与刘裕见面后,很快弄明白了他的苦衷,并颇为同情他。
“我明白了,相信我,我真的明白,”她说,“你处境堪忧,看似出尽风头,扬眉吐气,其实随时可能遇上危险,或者被当成弃子,讨好某个大人物。你过去的风光,会成为别人对付你的因由。刘牢之已经忌惮你的名气,打算搁置你了,不是吗?”
她盘膝坐在一张椅子里,双手分置两边膝盖,双眼紧盯刘裕。在这个时代,高门名士仍保有席地而坐的习惯,而这种可以让双腿下垂的椅子,仍被叫作胡椅。
怎么坐并非重点,而且她的坐姿结合了两种不同方式,会被所有人认为不伦不类。此时,刘裕正坐在她对面,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彷佛和亲朋好友倾诉似的,语气固然沉重严肃,却又透出一股如释重负。
因谢玄逝世而生的悲痛,已经缓慢消退了。从他身上,能够看出谢玄对他的影响。但刘裕本人的性格特征,仍占主要地位。
他个子不算太高,长相也不如燕飞那么俊秀,却方面大耳,结实粗壮,很有男儿气概,让人一见之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信任他。他说话、做事均十分冷静,心思亦细致缜密,被称为北府兵内最出色的密探。
一直以来,他遇过无数危险,却能逢凶化吉,依靠机智、能力和运气逃过劫数,从北府兵的一个普通小卒,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面对险境而无所畏惧,并不代表无视危险。刘裕说话期间,频频露出苦笑,就是他前途未卜的最好证明。
他乍听刘牢之的名字,想点头称是,但苏夜的话尚未说完。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冲他一笑,闲闲问道:“前因已经说完了,后果呢?你通过江大小姐传话,希望见我一面,总不会说过这些闲话就完事,要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刘裕受她笑容感染,亦微微一笑,怎奈笑容当中,总有摆脱不了的忧郁意味。他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有否发现我身上的特异之处?”
苏夜笑道:“第一,你武功比过去高了。”
刘裕一愣,好气又好笑地道:“不要夸奖我了!”
苏夜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第二,你方才说话时,起码五次不自觉地留意袖口。你左边衣袖里藏着的东西,就是你叫我来的理由?”
刘裕神色变幻,既有佩服之意,又有几分疑惑。他低头看了看衣袖,沉吟片刻,最后显见痛下决心,坦率地说:“任遥追杀我时,孙恩突然现身偷袭,将他当场击毙。从那时起,任青?q便是天师道的敌人。”
苏夜道:“不错。”
刘裕喟叹道:“幸亏她不要命地攻击孙恩,我才能从孙恩手下逃得一命。但……”
苏夜见他吞吞吐吐,难免被他挑起好奇心,笑问道:“这事我早已知道,却没听当事人说过具体情况。难道你们刚刚逃走,她又翻脸无情,想继续杀掉你吗?”
刘裕断然摇头,沉声道:“并非如此。事实上,倘若真是这样,反而比较简单。她……她主动跟随我,向我提议合作,说她看好我的将来,并愿意帮我的忙。”
话音方落,他像是破釜沉舟般,右手伸入左袖,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系着细丝带的洁白玉佩,将它递给苏夜。
这块玉佩约有寸许宽窄,表面光滑无纹路,材质雪白细腻。奇怪的是,它边缘呈锯齿状,有点像齿轮,正好可以放进天地双佩中间的空洞里。
刘裕不用她问,就主动解释道:“这就是天、地、心三佩中的天心佩。”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夜尚不知去哪里找任青?q,却在刘裕这里,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佩。她毫无疑问吃了一惊,却无任何动作,只微侧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它。
难怪刘裕方才问她,有没有发觉他的“特异”。他其实是想知道,她能否感应到心佩。但据江凌虚所言,只有手持一块玉佩,才能感应到另外两块的存在。对她而言,现在的心佩仅是件普通饰物,并无特殊功效。
她不及多想,顺口问道:“这是你答应合作后,任青?q交给你保管的吗?”
刘裕苦笑道:“没错,而且我又被她骗了。”
480、第四百八十二章
这个“又”字用得出神入化, 充分表达出刘裕心底,无奈之中夹杂着愤懑的复杂感受。
任青?q不仅骗了他和燕飞, 还骗过不止一次。最近这次,正是和心佩有关。她从安世清那里骗取心佩, 同时偷吃了他的小还丹,导致身体散发出一种奇异香气,摆脱不了安玉晴的追踪。
她不想乖乖交出这件宝贝,却因任遥骤然被杀,逍遥教人马流失大半,无力与丹王父女抗衡,更别提即将南下的竺、尼两夫妇了。于是, 她选中了刘裕, 把玉佩交给他,要求他代为保管。这样一来,万一安玉晴追到她,她可以把一切推到刘裕头上, 使他搅进这滩浑水, 逃也逃不掉。
心佩十分重要,被许多人觊觎,足以充当交易筹码,她以后自然想讨要回来。为了方便寻找,她当面编造出一个谎言,号称在“道行深厚之士”眼里,天地心三佩存在特殊的气机牵引, 就像明灯一样,终日指示着拥有者的方位。
他若留在人口稠密的都市里,那倒还好,一旦去了荒郊野岭,简直是毫无逃避、藏匿的可能。
刘裕听了这说法,心中半信半疑,这才试探性地询问苏夜,看她有没有察觉他袖子里的心佩。结果,这位道行特别深厚之士失败了,只看出他神态有异,未能发觉其他状况。
此时他可以确定,任青?q之所以说谎,只因想骗他留在广陵,便于她找到他及心佩。倘若他前往旷野、山岭等地,执行北府兵内的任务,那她打探不到他的行踪,也就无从找回这件道门异宝。
自从他认识了任青?q,只有吃亏的份儿,很少占到便宜。她说过的话里,起码八成是谎言,即便说了真话,也是为了利用他们,从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想起类似往事,既觉无奈,又觉气恼,却拿她没有办法,最多见机行事,为自己争取一些主动权而已。
毕竟,他需要曼妙夫人在司马曜耳边吹枕边风,而非针对他大进谗言。他手头能打出的牌不多,不敢过分得罪任青?q。他明知接过玉佩,就免不了当任青?q选中的冤大头,直面安世清甚至竺法庆,还是别无选择,点头收了下来。
当然,他也不会被她耍的团团乱转。他拿着心佩,琢磨许久,发现共有两个选择:一是把玉佩交给燕飞,让燕飞去和安玉晴打交道,因为双方互有好感,想必较为容易说话;二是召唤在建康一带活动,已经见过谢玄并取得其信任的苏夜,请她解决余下的麻烦。
两者相比之下,燕飞身负折返北方、救回纪千千的重担,烦心事够多的了。苏夜则恰好相反,看上去终日游手好闲,没什么重要任务。另外,后者武功似也高过前者,更有处理问题的能力。
他斟酌再三,到底选了她,一方面是向她示好,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别走到敌对的地步;另一方面,是为了借助她的力量,吓阻任青?q,摆脱她对他的控制。
对佛道中人而言,三佩也许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宝物,蕴含着羽化飞升的大秘密。然而,刘裕自认是红尘俗世里的凡人,没兴趣得道成仙,也根本不想要它。既然玉佩代表着危险,他就得赶紧把它甩开,脱离这帮修习佛法、丹法的高人。
综合种种因素,苏夜着实是个好选择。
她曾在任青?q面前,轻而易举击败任遥,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他说,心佩被她恃强取走,任青?q惊怒过后,应当会慑于她的惊人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很可能自认倒霉,迁怒他一阵就算了。
两人相谈期间,刘裕从未掩饰事实,详细描述了所有难题。他这种坦率态度,大得苏夜好感。她一直侧头盯着心佩,而刘裕也不厌其烦,耐心举着它,直到她面露微笑,伸手接了过去。
她听说三佩的事迹,已然听过很久,今日终于能一睹真容,并亲手触碰其中之一。
心佩躺在她掌心里,遮住了差不多半只手掌。单就外表而言,它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苏夜很快发现,它温度恒定不变。无论天气是冷是热,体温如何变化,它都通体冰凉,彷佛刚被人从地底挖出来。
这是它唯一的不凡之处,把它和普通玉佩区别开来。除此以外,它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她用力握持也好,输入内力也好,均得不到半点回应。
苏夜盯着它,刘裕也盯着它。这一刻,两人形容迥异的脸上,露出了相差彷佛的专注神色。此地本是北府兵军营,来往人员向来不少。但刘裕住处之内,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哪怕刘裕,也期待她能启动“机关”,让心佩做点异乎寻常的事情,更不用说苏夜本人了。良久过后,她才放弃尝试,收起失落心情,展颜笑道:“那么,我便不客气地笑纳了,多谢刘兄。”
刘裕最后看了看心佩,苦笑道:“我应该谢你才对。唉,任青?q说谎的功夫,实在炉火纯青。我知道她每次都花言巧语,骗人上当,仍难免猜想有多少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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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将心佩轻轻一抛,目送它飞起、落下,然后接住塞进袖子里,澹然道:“至少她说对了一件事——三佩是道门奇宝,具有被人争夺的价值。”
刘裕笑容不复存在,冷哼一声道:“去他娘的奇宝。它能使玄帅死而复生吗?能把纪千千从慕容垂手里带回边荒集吗?我没看见多少好处,倒看见不少人因它而死。唉,小姐请恕我心情不好,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
苏夜摇摇头,笑道:“无妨,把我换到你的处境里,我心情照样不会好。不过我喜欢投桃报李,你送我心佩,我就送你一条好消息。”
刘裕精神一振,奇道:“什么好消息?”
苏夜道:“你不必再和任青?q虚与委蛇。弥勒教派出了绰号为‘千娇美女’的楚无瑕,准备通过司马道子,送她进宫,作司马曜的妃嫔,取代正受宠的曼妙夫人。”
如果说刘裕方才一振,这时的他,便是重重一震。他满脸愕然,差点当场站起身来,屁股尚未离开椅面,又坐了回去,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苏夜笑道:“我为啥要骗你?”
说来奇怪,江凌虚告诉她这个秘密时,她未曾多想,只感叹朝堂可以波及江湖,江湖人物也能把黑手伸进深宫内院。等她事后仔细思索,才赫然发觉,楚无瑕入宫为妃,似乎正是“张贵人”下手弑君的导火索。
由此可见,这居然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件。楚无瑕不出现,曼妙夫人便会一心一意迷惑司马曜,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可惜旧爱永远比不上新欢,当她即将被新人取代的时候,身边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司马曜一夜之间猝然暴毙,显见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包括南晋朝廷的末日。苏夜猜不出未来的详细发展,却敢断定,刘裕正是从混乱之中趁势而起,建立下一个新朝代的。
她事先通知刘裕,说不定是个错误,可她还是说了。反正刘裕既无维护司马氏的愿望,亦无影响宫闱之事的能力。假如无人作梗,楚无瑕入宫之日,只怕就是司马曜毙命之时。
刘裕无力干涉,她则是没兴趣这样做。因此,她选择了袖手旁观。这是她的想法和做法。至于刘裕,看待问题的角度显然和她不同。
他一听就明白,此事有弊有利。好处无非是曼妙夫人失去影响力,任青?q的势力进一步缩水。坏处的严重程度,却要远远超过好处。
倘若楚无瑕有本事操纵司马曜,使其惟命是从,乃至把弥勒教当作国教,竺法庆当作国师,他将迎来灭顶之灾。在这一点上,他和任青?q竟是祸福与共。
初始的惊讶过去,他忽然想起,苏夜曾多次表露对付竺法庆的心意。谢玄、燕飞、江文清三人,均从侧面证实了这件事。事态远未到最坏的地步,究竟如何发展,还要看双方争夺天地双佩的结果。
这个想法令他一阵轻松。但他必须考虑苏夜落败过后,竺法庆气焰更盛,亲自抵达边荒,对付集内群雄的最坏局面。他也必须警告任青?q,让她想办法阻止楚无瑕,尽可能地抵挡弥勒教的南下之势。
他无法像信任谢玄那样,信任对面这个奇怪的小姑娘。由于事关重大,他双眉时而皱起,时而松开,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他想了好一会儿,方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苏夜耸肩道:“没打过怎么知道?你放心吧,就算我输了,不还有燕飞吗?轮不到你和竺法庆单打独斗。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告诉我。我乐意帮人解决问题。”
刘裕无视了她语气中的自信,也不想迎合她的话,一起开个玩笑。他移开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窗户,看着窗外景致,居然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幸好你没把曼妙和楚无瑕之事告知玄帅。”
481、第四百八十三章
刘裕肚子里的苦水, 如同日夜奔流的江水,怎么倒都倒不完。幸好他从不怨天尤人, 能承受最重大的打击,也能迅速恢复正常, 才免去他朋友变成情感树洞的命运。
他的生活可以分成两部分,一是职场,一是情场。最近,他在职场上很不走运,被上司忌惮而非欣赏,找不到出头机会,而感情方面更是一塌煳涂, 就像走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小巷里, 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是一片长夜般的黑暗。
北府兵、弥勒教、司马道子、孙恩和桓玄,仅是他肩头压力的一部分。
当日,他伤重不支, 倒地昏迷, 被王恭之女王澹真所救。事后两人一见钟情,陷入秘密热恋。不幸的是,王恭为了应付司马道子,想把王澹真许配给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儿子,顺便拉近和桓玄一方的关系。
王澹真讨厌政治婚姻,更不喜欢高门的腐朽风气,遂向刘裕求救。刘裕一时冲动, 试图带她私奔到边荒,却在见面当夜,被谢玄临时截住。
谢玄安抚了他,说出心中的殷切期盼,为他详细剖析利害,使他逐渐恢复理智,以大局为重,答应暂时放弃王澹真,解救南方即将出现的无边乱局。
幸好,谢玄理解他的苦楚,并未要求他们不顾一切地牺牲。他亲自出面,警告王恭,暂缓他与殷家联姻的计划,所以王澹真既未订婚,也没出嫁,仍然可能和刘裕结成姻缘。
但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否则刘裕也不需要携美私奔了。高门寒门差别之大,好比苏夜和温柔的武功差距,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形成一道无可弥合的裂隙。
刘裕其实出身于破落士族,并非真正的寒微门第。可惜在建康高门看来,两者之间并无差别。即使他当上北府兵大统领,率军荡平四海,权倾朝野,仍无资格跻身世家大族,不可能同他们缔结婚姻。何况他以北府兵副将之身,觊觎王谢两家的娇贵美女,简直是罪无可恕,会被当成对诸多名门的亵渎,引发巨大风波。
这是积重难返的偏见,更是南晋各种矛盾的根源。刘裕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力在短时间内扭转现状。
当然,每种风气都存在例外。这个难题的例外,叫作“登基为帝”。天子宝座至高无上,足以令最势利的人刮目相看。他想留住王澹真,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就要完成这桩不现实的任务。
谢玄给了他信心,却没给他指出通往成功的坦途。现在他自身难保,处境艰难,连任青?q都敢来威胁他。皇帝两字,真是从何提起。他只得耐心等待,见招拆招,尽力挣扎出一条生路,以免辜负了谢玄和王澹真的期待。
这些苦恼淹没了他的心灵。他忙碌时还好,一旦闲下来,立刻感受到说不尽的焦灼和痛苦。他想找人谈一谈王澹真,又怕秘密泄露出去,给自己带来滔天大祸。
苏夜显然不会多嘴,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但这毕竟是私密之事,很难随意说出口。她和他的关系,尚未达到让他托付机密的地步。于是他赶紧改口,换了个话题,想把内心的纷乱情绪掩盖过去。
感激云云,既是托词,亦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他答应与任青?q合作,各取所需,自始至终瞒着谢玄,因为谢玄极有可能接受不了,立刻展开行动,把曼妙夫人赶出后宫。他衡量利弊后,不得已而为之,也因此产生极深的愧疚之情。
结果,江凌虚竟知道楚无瑕的动向,转告给苏夜,差点泄露天机。苏夜当初避而不谈,仅是觉得没必要多谈。横竖她决定和弥勒教为敌,何苦让谢玄多添心事。直到此时,她才得知任青?q再度搭上了主角团队,而刘裕准备借曼妙之力,改善在北府兵内的境况。她回想起来,也不由替他庆幸。
她一边回答,一边猜测他到底在头疼什么,为何不肯痛快说出来。可她再聪明,也想不到他心里纠结不清的,居然是感情问题。如果他把心一横,向她诉说这个烦恼,那她肯定会帮忙。怎奈他顾虑太多,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弃了。
与此同时,苏夜也有所隐瞒,并没把每件事都开诚布公,尤其避开了和他利害攸关的部分。他做梦都想不到,她到边荒集找江文清时,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
江海流之死,下手者是聂天还,幕后主谋则是桓玄。这两人结盟过后,堪称气势如虹,与建康的司马道子形成对峙之势。谢玄本人都说,他一死,桓玄必定起兵造反,完成桓温的野心。
桓玄气势正盛,即将达到巅峰。刘裕朝不保夕,在刘牢之的怀疑眼光下勉强求存。双方对比十分鲜明,几乎失去了比较的意义。江文清固然看好刘裕,支持刘裕,却明白这是一条坎坷崎岖的复仇路,随时可能失败。
苏夜看准她的心思,再次乘隙而入,提出了诱人条件。
她将不求回报,帮江文清杀死聂天还。此外,她还愿意前去暗杀桓玄。作为报酬,江文清得效彷沉落雁,为她工作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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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作出类似承诺,很容易被看成异想天开,但苏夜并非普通人。谢玄相信她能杀死竺法庆,江文清亦相信聂天还绝非她的对手。
问题不在聂天还,而在桓玄。江文清起初不以为然,心想自己不能把大江帮交给刘裕。但短短几分钟后,她忽地怦然心动,仔细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在谢玄和桓玄之间,大多数人都更看好前者。这也是桓玄的心结之一,到谢玄逝世,才意犹未尽地消失。
人人皆如此,江文清也不能免俗。然而,刘裕可不是谢玄。论出身、论武功、论家世背景,他都不能和桓玄相提并论。桓玄肯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曾在淝水之战和边荒之战里发挥作用,却不会认真看待他。
桓玄认定的同级对手,是孙恩、司马道子,也是竺法庆、慕容垂。有识之士均认为,下一任皇帝将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
江文清反复比较、想象,苦思冥想许久,依旧犹豫不决。
她、刘裕、燕飞、屠奉三等人,曾经患难与共,并肩作战。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对刘裕很有好感。刘裕统领荒人,成功收复边荒集,更令她欢欣惊讶,觉得谢玄选对了继承人。
但她扪心自问,自认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去投奔谢玄,因而有机会接触刘裕。若她有更好的选择,恐怕不会这么做,也无从建立眼下的亲密关系。
她真心希望刘裕破除万难,青云直上,一洗南晋朝廷积压多年的颓势,顺带诛杀桓、聂两人,为江海流报仇。在同一时间,她又发觉前路漫漫,桓玄像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遥遥横在远方。刘裕能否成功,和刘裕能否当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她想了足足三四天,才和沉落雁似的,用狐疑的目光审视苏夜,有所保留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苏夜当真杀死桓玄的话,不仅可以告慰江海流的在天之灵,也可以替刘裕除去将来的强敌。在名门望族当中,桓玄乃是还活着的、最为出类拔萃的成员。尽管在王谢两族看来,桓家底蕴不足,差出一筹,却也差强人意,至少属于侨寓世族,会关注并保护建康高门的利益。
有他在,刘裕想博取高门的认同,便会极端困难。
简而言之,桓玄死去,等同于苏夜帮了刘裕一个大忙。这个优势颇为重要,能够弥补刘裕失去她的不足。无论他日后是成为新皇,还是折戟沉沙,她都有过贡献。
此时,她打算静观其变,继续驻守边荒,等桓玄真的死了,再把内情告知刘裕,向他解释这桩交易。这样一来,她既报了父仇,也对他有了交待,不至于心中含愧。
江文清两相为难,一会儿考虑刘裕,一会儿考虑大江帮,一会儿又以边荒为重,喜爱荒人崇尚自由的观念,做好阻挡弥勒教大军的准备。相比之下,苏夜缺乏基本的责任心,保票打了一万张,面对任何疑问,都用“你放心”敷衍过去。
她迄今以为,这个副本还有很长时间,说不定可以看到刘裕登基的场面。在她眼里,江文清的顾虑只是白担心。等刘裕做了皇帝,想必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大江帮,反倒愿意把这支水师掌握在自己手里。
江文清一点头,她就把注意力放回了弥勒教。三佩有互相感应的功效,那么竺法庆出关后,她起码有八成把握,在他逼近边荒前拦住他。
若非她被瞬息万变的发展吓怕了,她本应再度北上,通过江凌虚布下的暗桩眼线,监视竺法庆和尼惠晖的行踪。如今,她只好留在边荒一带,耐心等待这位再世弥勒。
482、第四百八十四章
淮月楼, 江湖地。
李淑庄照常坐在望淮亭里,凝望亭外的秦淮河, 静静倾听游船、画舫传出的丝竹管弦声。今夜风很大,也很凉, 却无力削减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
风吹动她的衣袍,一路卷出园林,将河水不断掀起,形成波浪和急流。她内心思绪如潮,心境起伏十分剧烈。秦淮河温柔的波涛,已形容不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现在更像钱塘江涨潮时分,卷起如雪白沫、不住击打江岸的滚滚怒潮。
她不应如此, 因为她是魔门宗主之一, 不能胆怯软弱,亦不能愤恨激动。何况,当她心情不好,自我怀疑时, 便服用丹药, 让它们发挥作用,忘记所有烦心事。她知道自己沉溺丹道,极易引火烧身,变成药物的奴隶,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无奈的是,丹药固然灵验,却不是次次都能为她解忧。药效终有过去的时候, 她也会重新清醒。原本存在的众多烦恼,往往不肯走开,反倒愈演愈烈,涌到她眼前,逼她作出决策。
她看待烦恼,如同看待旧屋子里,四散飞舞的灰尘和蛛丝。它们围绕在她鬓边,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无论她怎么打扫,都挥之不去。
她在想乾归,又从乾归想到桓玄,总而言之,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反复掂量。
乾归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他抵达江陵的第一天,便找上了桓玄,向他自报家门,表达出投靠的意思。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高手,实力自然不用多说,名气也相当响亮。桓玄一听他的姓名,心中十分高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
按理说,从此以后,乾归将取代匡士谋的暗桩位置,专心致志辅佐桓玄,并把各项情报送出大司马府。魔门亦将再度掌握主动权,观察桓玄的一举一动。
但谁都没想到,乾、桓两人会面后不久,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桓玄侃侃而谈时,似是一时兴起,想给乾归一个下马威,使他产生敬畏之心,所以他们促膝谈到最后,他陡然提升功力,造成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展示因先天真气而生的精神压力。运功之时,他双眼瞳孔处隐现一圈紫芒,身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寒气,颇有凌厉邪异的感觉。
这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以免下属轻视自己,一转头便欺上瞒下,生出不臣之心。那时候,寒气步步进逼,毫不保留地展现威势,立即激起乾归护体真气的流动。他周身亦透出阴寒气息,满脸均是惊讶神色,却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双眼紧盯桓玄,彷佛挨了一记雷噼,忘记动弹似的。
桓玄见状,不由面露微笑,对他的反应更为满意,自以为武功进益极大,连巴蜀第一剑客都要当场拜服。
这个想法并不算错。他天生聪明,又勤于练功,武学修为比起过去,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他若与聂天还等人对敌,胜败乃是五五之数,已不会轻易落于下风。
然而,乾归愕然瞪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绝非出于敬服或惧怕,仅是纯粹的惊讶。
用较为简单的话说,他是彻底惊呆了。桓玄却自视过高,始终从另一角度理解,全然看不透他的心事。
乾归在魔门之中,地位虽不如各派各道的宗主,却也不是常人可比。桓玄提气运功,眼露紫芒,导致他看出《天魔策》的影子,在一瞬间心荡神驰。
魔门武学五花八门,驳杂繁多,均源于这本源远流长的秘典。各分支自行演绎变化,发展出不同的奇功异术,却无法脱离本来面目。换句话说,魔门中人修炼了魔功,即使事先不知彼此身份,动手之后,也极有可能从招式内功中察觉不对,及时收手,喝问对方是谁。
桓玄出身名门,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和魔门绝无半点关系。乾归受命前来,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大肆展露魔功,乾归生出微妙感应,心里立刻惊疑不定,甚至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已经忘记什么叫作定力。
他有成百上千个想法,从最坏的想到最好的,偏偏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桓玄知晓了魔门的存在,心怀恶意,故意吓人一跳,当面挑破这桩惊天秘密,那倒还容易解决。奇怪的是,现实恰好相反。他对魔门似乎一无所知,也无意为难乾归,试探后感到满意,遂收回真气,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了一番,又问了问巴蜀豪族的详细情况,便叫他退下休息了。
当晚,乾归在夜深人静时,避开大司马府里的人,准备采用魔门的隐秘手法,传出这份不可告人的情报。此事超出了他的能力,使他必须向人求助,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桉。
他的首选,显然是永远成竹在胸的魔门圣君。怎奈圣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游走南北两地,关注每一处的局势变化。乾归发觉桓玄有异时,他人正在北方,查看慕容垂、姚苌、拓跋?等人的战况,很难及时联系到他。
圣君不在,而谯纵远在巴蜀,同样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乾归半是无奈,半是心急,便选了一条捷径,转向身在建康,终日与高门大族来往的李淑庄。他在信中委婉地问道,她知不知道魔门选定的未来君主,好像本来就是魔门中人?如果她不知情,便请她尽快联络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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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庄一看信笺内容,也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乾归没提醒她,她也不会耽误时间。她一面送信回江陵,告诉乾归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一面传讯向北,寻找圣君,问他应该如何应对。
她和乾归功力有异,地位有别,却都万分惊诧,心底充满了疑问。只要事关《天魔策》,就不可能是小事,而这种意外发生在桓玄身上,更是糟糕至极,说不定会打乱将来的计划。他们等待期间,还不停自我回溯,试图找出哪里不对。
令人欣慰的是,圣君的反应并未好上多少。
他收信当日,干脆利落地动身返回南方,同时派出魔门古往今来,隐蔽藏匿功夫最为可怕,行踪最为神秘的“鬼影”,前往大司马府,贴身监视桓玄。
桓玄练功练刀的时候,鬼影可以在旁窥伺,亲眼看看他习练的武功。他本人则先来建康,与李淑庄会合。两人一同在江湖地等候鬼影,获取最为详尽可靠的回馈。
李淑庄心知肚明,如果可能的话,圣君肯定不愿意更多人得知此事,宁愿将它保留在他和乾归两人之间。
桓玄修习魔功,并非天崩地裂的骇人大事。他们真正忧虑的,是武功背后隐藏的诸多疑问。他的功法是从何处取得?为何匡士谋效忠他那么久,从未提过他和魔门有着联系?难道匡士谋死后,乾归投奔之前,他曾和魔门中人打过交道?那人又会是谁?
事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们想的越细致,涌出的疑惑就越多,成为一个无比庞大的谜团。即便是李淑庄,也免不了胡思乱想,最终担忧不已。
像他们这种人,已不太害怕武功超卓的敌人,只怕局面脱离控制,或者横生枝节。毕竟魔门潜伏多年,总算等到眼前的好机会,没有人愿意再次失败。
她这么想,圣君也差不多。不过,由于事出突然,乾归送信给她,想通过她打探桓玄,圣君当然毫无办法。他只能选择最坦诚的态度,到她这儿来,和她探讨商量,以便获取她的支持。
李淑庄本身擅长玩弄权术,一想便知他的用意。但她既不觉得荣幸,也不认为这么做很可笑,她只是忧心忡忡,迷惑不解,一心想要解决问题。至于负责解决的人是谁,功劳算在谁头上,她已完全不在意。
就在此时,她倏地心有所感,缓缓站起,转身背对秦淮河。她的眼睛就像明月,目光混在月光里面,照向现身于不远处的访客。
那人是个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他身量高颀,容貌英俊奇伟,周身透出一股邪异之气。他悄然而至,即使身着白袍,也可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他身法在她本人及陈公公之上,武功更是超过了他们,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他幽灵般出现,比影子还不为人知,却不是李淑庄佩服并相信的鬼影,而是一个地位更加重要的人物。
他就是魔门圣君慕清流。
李淑庄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都体会到他的不可捉摸,生出敬重惧怕之心。但敬重之余,她又不由自主,对他产生相当浓烈的好感。事实上,慕清流的确极具魅力,容易让人折腰,否则也无法成为这一代的魔门领袖,在幕后指使魔门各大宗主耐心合作,共同完成长久以来的首要目标。
他一到江湖地,她心口的沉重感觉便减轻些许。这并不是说,她喜欢依靠他,把所有难题交给他处理。但在任何时候,见到一位可以信任的同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慕清流神态悠闲,向她微微一笑,澹然道:“数月不见,淑庄风采更胜以往”
李淑庄脸上亦浮现笑容,叹了口气道:“圣君有鬼影的消息吗?”
慕清流不待她开口招呼,便自发走向望淮亭,用欣赏的眼神看了看秦淮河水,这才安然入座,答道:“鬼影从不出错,更不会爽约。淑庄休要心急,再过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483、第四百八十五章
鬼影出现之时, 场面与李淑庄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没有人听过他的真实姓名,似乎从他踏足江湖的第一天开始, 他的名字就叫鬼影。他是魔门的执法者,专门负责四处打探情报, 以及追杀叛门之人,维护魔门“圣规”。有时候,外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听说了魔门内情,鬼影也会在方便时杀人灭口,让魔门保持隐匿状态。
李淑庄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天生残疾, 心性异于常人, 一心修炼《天魔策》中的“刑遁术”。顾名思义,刑遁术包括酷刑逼供的手段,也包括逃遁的方术。
对常人而言,遁术仅是武学中的旁门左道, 是临阵逃命用的小手段, 远远比不上正统内家心法。然而,鬼影排除万难,一心向前突破,把它练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他行动期间,可以随意改变体型和气质,毛孔完全闭住,不会发出能被鼻子闻到的气味, 堪称世间最可怕、最高明神妙的探子。
如果只是这样,魔门中人将乐观其成,利用他的力量办事。可他遁术大成后,竟没告诉别人,悄悄撕毁了专讲遁术的章节部分,导致这套神秘的心法就此失传,《天魔策》自此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每个人都愤怒至极,认为其罪当诛,却因无法杀死他,又承认他对魔门极为忠诚,纷纷扬扬地闹了一阵,也就平息下去,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终日着黑色紧身衣,用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用一把形状奇怪的锋利弯刀。他的刀法亦是精微奇异,在魔门里能排到前十名。可惜,普通对手甚至察觉不了他,又怎有机会领教他的刀法?
慕清流轻功固然高明,却还有迹可循。鬼影则是实际意义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别说他蓄意隐藏行迹,在阴暗之处活动,就算被人围困于战阵中央,只要出现一个细微破绽,他便能抓住机会,挤出空隙,远离人群安然逃逸。另外,先天高手日常倚重的气机牵引,对他也毫无作用。他一旦逃离视线范围,别人便无法感应到他,会瞬间失去他的行踪。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撕毁魔门至高无上的秘典后,依然自行其是,没事人般来来去去,直到同门无可奈何地放弃为止。
慕清流倒是猜出他的苦心,认为刑遁术很可能是种邪恶的武学,会给人带来灾难,所以鬼影毅然撕毁它,全是出于对魔门的关心爱护。他不计较他毁书之事,继续重用他,让他了解每一件门内机密,也得到了充足的回报。
大约一刻钟过去,如慕清流所言,江湖地的园林当中,一道黑影霍然浮现,迅如雷电地直奔望淮亭。
在他现身之初,李淑庄便因慕清流望向她身后虚空,亦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她的眼力当然不能说差,却在注视鬼影飞奔、飘移、疾掠时,产生了恍恍惚惚的怪异感觉。
即便在平地奔行,鬼影的身影亦很难捕捉。倘若对方不会武功,那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堂而皇之地去,他们压根不知他曾从自己身边经过。而武功较差者,也只能发现一阵可疑的微风,绝对不会相信有人擦身而过。
江湖地林木茂盛,到处都是树木花草,假山奇石。鬼影走到阴影密布的地方,就马上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仔细去看,才能看得出来。他每次脱离暗影,都像影子挤出的一个人形,既奇异巧妙,又令人忍不住心里发寒。
李淑庄眼睁睁看着他接近,一句话都没说。
她有点疲惫,不想多作交谈,也因为慕清流就在旁边,无需她开口说话。况且,鬼影又聋又哑,需要用读唇来“阅读”他人说的话语,用写字和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就像今夜这样。
慕清流不动声色,待鬼影掠进小亭,在旁坐下,才伸出修长的手掌,同时问了一个问题。鬼影并不犹豫,举起右手,开始用手指在他掌心写字,无声无息地回答了他。
慕清流问的问题,当然俗不可耐。他问道:“怎么样?”
李淑庄冷眼瞥视鬼影的动作,目光跟随他指尖移动。她用不着慕清流代为传话,随便看一眼,便可看出鬼影写的是哪一个字。但是,鬼影写字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凝重。
鬼影给出的答桉很简单,也很明白,“不错,他确实在修炼天魔策。”
李、慕两人眼神齐齐一凝,呼吸亦略有停顿。鬼影却不顾他们的异常,往下写道:“他手头有一本书,封皮上写有‘天魔策’三个大字。我从窗外远远望见,却因不敢太过接近,无法读到书中文字。我只看见了天魔策,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他每次练功,都遣开身边护卫侍女,关门闭户,严密提防外人接近,也从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乾归的感觉竟然不是错觉,这件事竟是真的!
李淑庄每读一句话,就想叹一口气。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仍抹消不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此时鬼影亲自证实,证明了桓玄坐拥《天魔策》的事实,她脸容不禁微微泛白,秀眉紧蹙,一边心念电转,一边抬眼望向慕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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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流悠闲自得的神色也消失了。他脸容绷紧,双眉却未皱起,仍然直飞入鬓,看上去异常冷酷镇定。他的惊讶绝不下于李淑庄,失望之情犹有过之,只是不肯表露在外而已。现在的他,正在竭力思索,思考桓玄和《天魔策》结合到一起,是否会有非常糟糕的发展。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他知道本门的事吗?”
鬼影早已备好答桉,再度抬手写道:“我觉得他不知道。至少在我监视他的几天几夜里,没看出他针对圣门的打算。”
李淑庄下意识移开视线,发觉附近寂无人声,唯有风吹树梢的声音,而自己身体僵硬,一看便知心中有鬼。但她心中当然有鬼,面前还有一个鬼影,想自然一些都做不到。她从不喜欢多话,事到如今,却不能不问,蹙眉道:“你……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颇为犹豫,折射出内心的动摇与疑惑。慕清流一动不动,鬼影却看了她一眼,继续在慕清流掌中写道:“我想不出。”
不仅他想不出,世上除了苏夜之外的人,全都破解不了这个谜题。
魔门内部奇人辈出,大部分聚集在以汉人为主的南方,北方则以弥勒教为中心。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已不用多说,连北府兵和王府之内,都有魔门提前布置的奸细。魔门宗主之间,长久以来同气连枝,虽说不上什么生死与共的情谊,却都做到了尽己所能,齐心协力地准备推翻晋室。
假如说,这些人里面,居然存在一个把《天魔策》暗中交给桓玄,与外人互通声气的叛徒,李淑庄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明白这个事实,慕清流也明白。因此,他很快就抛开对谯纵或其他人的怀疑,想起了门中特立独行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出身大漠秘族的向雨田,一个是他的师父,魔门上一代最为出色的宗师墨夷明。
墨夷明在北方扶持汉人政权,最终宣告失败,不得已逃入大漠。如今他已经过世,死前似乎留下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并非向雨田,向雨田只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一脉相传,均视规矩于无物,虽未作出背叛魔门的事,却一向我行我素,不肯为魔门誓死效命,更不会对他慕清流唯命是从。
魔门成员虽多,有资格接触《天魔策》的人却屈指可数,愿意和桓玄暗通消息的,简直是一个都没有。最大的嫌疑人,明显只剩向雨田。但向雨田为人古怪而洒脱,不甚关心天下大势,根本不会这么多事。
也就是说,慕清流排查了好一阵子,结论是不存在任何嫌犯。他了解的每一个魔门同道,都不可能,亦没必要这样做。他真想知道的话,也许得去问桓玄本人。不过,魔门向来见不得光。一旦有人去问桓玄,就等于自行曝露秘密,引起南方佛门、建康高门的怀疑,最终得不偿失。
他沉吟良久,仍觉举棋不定,一抬头迎上对面的两双眼睛,苦笑道:“我要到江陵走一趟。”
李淑庄并不奇怪,只问道:“你想去看一看,还是有其他打算?”
鬼影见她发问,亦用字迹问道:“还需要继续监视吗?”
慕清流颔首,缓缓道:“你就留在江陵,不要去其他地方,到我给你下一个任务为止。我真希望能给你们一个明白的回答,可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会想办法把天魔策夺回来,不让它留在外人手中,也许我会任其发展,看桓玄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鬼影双眼蓦地一亮,飞快写道:“不必杀他吗?”
慕清流摇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候选人,焉能如此浪费?你们暂且顾好手上的事,运气好的话,再监视一段时间,便可发现桓玄的故事了。”
484、第四百八十六章
慕清流、李淑庄、鬼影三人齐聚江湖地, 商量桓玄一事的第二天,魔门另一位霸主竺法庆, 正在中原大地上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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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人物,外表酷似庙堂里的弥勒佛像。他身体又矮又胖, 长着个鼓鼓的大肚子,脖子很短,脑袋却很大,看上去滑稽而慈祥。但是,一旦他目露凶光,这样的外表便会迅速消失。
他绝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就算是佛, 也是邪佛、恶佛, 和真正的佛陀没什么关系。
凭着这副法相,他骗人说自己是“弥勒转世”,配合神功妙法,竟也能取信于人, 收集到多达数万的信众。公平地说, 他对待教内的自己人倒还不错,并无太多欺压折辱之事,只要他们听话,就足够了。但他对教外之人,实在是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绝不把他们当人看。
统领天师道的孙恩、徐道覆师徒, 也制定出相同的战略。但孙恩能够成事,还要多谢侨寓世族对本土世族的打压,使晋室尽失民心,本地豪族群起反抗司马皇朝。竺法庆身上的宗教意味更浓,也更像邪教教主,致使谢安别无选择,数次警告刘裕和燕飞,把弥勒教列为危害最大、最深广的可怖敌人。
谢安、谢玄先后去世,司马道子在建康再无对手。竺法庆于此时出关南下,正是恰如其分,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
他心情很好,好到了极点。在天地双佩的协助下,他已练成十住大乘功的最后一层,跃升为北方第一人。
无论是江凌虚,还是慕容垂,均没被他放在眼里。他遍数世间高人,发现自己还看得起的对手,竟只剩孙恩一人。与此同时,孙恩看待他也是一样。两人彼此惺惺相惜,又怨仇难解,自认此生必有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端看何时开战比较方便。
他离开弥勒山前,尼惠晖亲自率领弥勒教众,袭击太乙观,彻底毁掉了太乙教的道场。江凌虚敌不过尼惠晖,负伤逃走,宣告了太乙教的一败涂地,以后再也没有翻身机会。此战过后,尼惠晖前往丹房,搜索前朝葛洪留下的“丹劫”,却一无所获,最后更是跟丢了安世清和燕飞,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还好,竺法庆并不真正在意丹劫。他吃到了天地双佩的甜头,从此心心念念,只想找到心佩。
尼惠晖攻打太乙教,无非是为他南下铺路,防止两人远离洛阳后,江凌虚趁虚而入,毁掉弥勒教的基业。只有江凌虚身亡,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地在南方作乱,避开与慕容垂的正面冲突。
事情发展相当顺利,一切均按计划进行。这样一来,他心情怎能不好?
要说挫折,他自然也有。他的大弟子赫连勃勃,已意外死在神秘的小姑娘手里;二弟子王国宝志大才疏,一心想在谢安面前证明自己,为此竟不惜投靠谢安的政敌。他还在死关里时,收到了司马道子的快马传书,让他尽早帮忙解决那个女孩,以免她到处冒头现身,闹得人心惶惶。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可他同样不在乎。在他心里,只有玉佩、孙恩和未来的霸业是重要的,余子皆不足道。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信心膨胀成一个气球,扯着他不断向前狂奔。在这一刻,他简直是天地的化身,宇宙的主宰者,充分享受着睥睨天下的爽快感觉,甚至不想停步休息。
他很珍惜这段时间,因为时光马上就会过去,强迫他返回人世间的众多争斗里。他的为人和外表南辕北辙,表面粗鲁、憨厚,似乎没有多少心机,其实智谋过人,阴狠刻毒,自出道以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尚未吃过大亏。
他认为,有了他和尼惠晖两人,外加司马元显、王国宝的水军协助,边荒集会是他们唾手可得的猎物。但他绝不会因此放松警惕,反而会自曝其短,让人小看他,落得一个后悔莫及的结局。
现在,他没有再想边荒集,甚至没去想安玉晴携带的心佩,甚至安玉晴的倾城绝色。他正在亲身追杀江凌虚,就像追捕老鼠的猫儿,明明可以尽快追到,偏要追追逃逃,把对手逼入绝境,尝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滋味,才肯痛下杀手。
太乙观被连根拔起后,教众四散逃亡。相当多的一批人逃入边荒,进入荒野中废弃的村落,昼伏夜出,躲避弥勒教的探子。
江凌虚在北方找不到存身之地,也来了边荒集。但他运气不好,终是未能逃过竺法庆的搜捕,在村中再度受到弥勒教的袭击。他眼见手下寡不敌众,被屠杀殆尽,只能无可奈何地逃走,一直逃到泗水附近,连绵不绝的一片树林。
这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的任务。竺法庆再清楚不过,也就抛弃了素日的小心谨慎,尽显他天性中的残忍。
他仍然计划的完美无瑕。江凌虚一死,他便去和尼惠晖会合,潜入边荒,用里应外合之计,令边荒再一次失陷。弥勒军进驻边荒,掌握大局,他才会应司马道子之请,东去建康,在接触司马曜的同时,找机会为赫连勃勃报仇。
他绝不着急,他打算一个一个来。他既沉得住气,也有能力发动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在他看来,南方将是他的天下。至于桓玄和荆州军,仅是魔门的一个后备选择。桓玄要么当他的部属,要么当他死去的敌人,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他身披黄色袈-裟,江凌虚则是一身白色道袍。两人一黄一白,在苍茫的荒野中十分显眼。等他们进入树林,林立的树干遮掩了身影,导致视线受到遮蔽,看东西没有那么通透辽远。
但是,他的视力并未受到影响。他越追越近,眼中闪动着极度残酷的兴奋光芒,眼见就要一拳击出,却在刹那间脸色微变,握紧的右手倏地放松,竟伸手去摸了摸胸口位置。
他袈-裟底下,藏着用丝线系在颈上的天佩。他和尼惠晖各持一块玉佩,尽量扩大搜索范围,准备以最快速度找到安玉晴。
到了这时,他们仍不知心佩已被任青?q骗走,被她塞给刘裕,现在又辗转到了苏夜手里。他只知道,尼惠晖仍和弥勒教四大护法在一起,并不在这一带。天佩倘若有所感应,感应到的必定是心佩。
三佩平时冰冷坚硬,似乎毫无灵气。持有者必须对它们有一定了解,才能用它们搜索其他部分。相反的,他也可以随时切断玉佩的感应,把敌人诱引到特定位置,再把自己完美隐藏起来。如果没有这个本事,持佩之人就会像旷野明灯般显眼,只配做被他杀死的手下冤魂。
此时,天佩开始发热,而且热度攀升极快,转眼间,便从冰冷变为滚烫,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寻常感应,并不足以拦住竺法庆的步伐,但这绝非寻常情况。
发热速度与玉佩靠近的速度息息相关。它热到这个地步,只能说,另一块玉佩正以惊人高速逼近他。
有这么一瞬间,他真以为那人是尼惠晖。除了尼惠晖,他再想不到附近有哪个高手,能够施展出如此可怕的轻功。
远方白影不断闪动,很快就没了踪影。江凌虚见他停步,赶紧趁机逃向远方,无意留下观察事态发展。偌大一个密林里,不过七八秒钟,便只剩竺法庆一人。他亦无心理会江凌虚,望向林外方向,心中颇为诧异,心想来的难道是安世清本人?
即使安世清亲至,他也不可能惧怕,顶多从生擒安玉晴,转为谋杀安世清而已。他见四下无人,索性把天佩拽了出来,仔细看了几眼。但观察玉佩之时,他眼前忽然一阵模煳。
不知何时,他前方多出了一个异常矮小的人影。
485、第四百八十七章
在幽深阴暗的树林里, 这个身影尤为形迹可疑。
竺法庆知道,自己总会见到她, 却没想到时机来得这么快。他一出关,便动身追杀江凌虚, 一直追到这附近,尚无机会进入边荒集。正因如此,他看见她的同一时间,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想法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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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其妙地想,也许一切会到此为止,也许他的未来就止步于这片密林,也许他不能目睹边荒和荒人的真面目, 也许……他不该离开尼惠晖及四大金刚。
普通人泄气, 是面对挫折时的正常反应。他泄气,则是异乎寻常的糟糕表现。况且,这种感受源于直觉,地位十分重要, 不输给深思熟虑后的决策。他一直重视直觉, 越到紧急关头,便越信任它。不幸的是,它有时也会造成负面影响。
双方见面之前,他对苏夜的了解,远远少于苏夜对他。这并不是说他狂妄自大,一味轻敌好胜,到了不知自己斤两的地步, 而是缺乏重视她的理由。
弥勒教固然神通广大,却受南北分界的限制,不是事事皆知。从他们的角度看,苏夜干出的“大事”仅有两件。其一是从后方暗算,杀死了赫连勃勃。其二是突袭车队,把司马道子吓的魂飞魄散。
赫连勃勃死时,警戒心最多是平时的一半,不但心猿意马,双手还放在裤带上。司马道子剑术乏善可陈,只能胜过普通好手,应该还比不上赫连勃勃。若非竺法庆需要一个跳板,主动寻找能够合作的人物,根本不会正眼看待这位皇族第一高手。
由此可见,行凶者武功不必多么高超,便可得到相似的战绩。竺法庆武功有多强悍,眼光就有多卓越。他自然可以看明白,想清楚,不会惊慌失措,以为弥勒教从此大难临头。事情发生过后,他接到情报,顶多私下里与亲信谈谈,惊讶一下行凶者的年纪,就去思考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他并未彻底忘记她,已经把她列为潜在威胁。可惜他始终认为,她修为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司马道子送来的信件当中,说不定存在夸大之处,借故催他尽早南下。
他作如是想,尼惠晖也差不多。两人均不喜欢大惊小怪,更讨厌缺乏实证就凭空猜想,遂按照原来的计划,依旧全力针对边荒集。至于苏夜,仅是附带目标之一。
此时他追着追着,忽然碰上了这条支线。这当然是件好事。他可以抓住她,也可以杀死她,反正都对得起赫连勃勃。但见面之初,两人交换了第一个眼神,他便赫然发觉,无论是司马道子,还是潜入边荒汉帮当卧底的三弟子胡沛,均未夸大其词。
他们形容苏夜时,差点比得上形容孙恩,就差把她列到外九品高手榜上,插在孙恩和聂天还之间了。眼下他总算明白,那些言词并非过誉,倒是有点不够精准。他实力远胜他们,也更能看出她的可怕之处。
她竟是个他无法看透的人。
他方才跟在江凌虚身后,彷佛修罗殿里走出的索命邪佛。有了他,整片树林都呈现出令人心悸的气氛,完全没有朝阳初升,大地回暖的明亮感觉。
现在,这种气氛已经不见了。他的态度也瞬间变化,从狂烈飞扬变为严峻凝重。轻敌、自大、狂妄等无用情绪,被他当场抛开。他静静站在那里,身披黄色□□,敦实的像一座黄色的山峦。
而他对面的苏夜,就像……就像是苏夜本人那样。
竺法庆个子矮,她却更矮。他正好挡在她前面,却挡不住她明亮的目光。她往江凌虚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笑道:“大活弥勒竺法庆?”
这道视线投出去,似乎拐了个弯,灵活地绕过竺法庆肥胖的身体,又绕回他正后方。
天空逐渐亮了起来,远方隐有炊烟出没。那地方正是边荒集,也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地。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忘记了它。他双眼看见的东西,心里生出的感触,均只关联着面前的小小人影。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愿和她为敌。不过,她面带微笑的同时,其实来意不善。他若是邪佛,她便是小鬼。邪佛恢复了凡人之躯,但小鬼仍具有鬼神般的飘渺气息。
这个敌人绝对不好打发。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对心佩志在必得,不可避免地要动手。事已至此,他也无需多说。但他内心始终存留着一线好奇,迫使他开口答道:“苏小姐?”
苏夜看着他的厚肩、大肚子、粗脖子,承认他的确拥有欺骗信众的法相。可惜两人出手之际,对方的外貌体型一点儿都不重要,也就气势有些作用而已。
她一边打量他,一边笑道:“是我。”
竺法庆也露出微笑。他一笑,神色便慈和的多。于是,他慈和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苏夜道:“你不必打听。”
竺法庆道:“我不想打听。但你要做的事里,似有本佛爷的一席之地。”
苏夜听他自称“本佛爷”,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摇头道:“你错了,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关你的事。”
竺法庆道:“为什么?”
苏夜澹然道:“因为,今日我们离开这林子时,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的武功已经死了。你将会失去管闲事的能力,更不用提让弥勒教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
她说话极度无礼,语气充满了轻蔑之情,如同硬塞给他一个判他死刑的旨意。但是,竺法庆竟不动怒,反倒哈哈一笑,从容自若地说:“说到底,你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受人之托,前来阻止我去建康,是这样的吗?那人是不是谢玄?”
他应对一反常态,格外客气软弱,足以让弥勒教众的眼睛掉落在地。苏夜却不奇怪,很自然地接话道:“算了,看在你全部猜错的份上,我愿意对你说实话。”
竺法庆刚愣了一愣,已听她道:“我来找你,主要是为了你脖子上的天佩。另外,有人意外得到了心佩,却毫不贪恋,将它转交给我。我欠了人家的情,总要尽力而为吧?假如你肯乖乖交出玉佩,再带着你的下属,龟缩回北方,我未必有空追踪你到那么远的地方。”
竺法庆仔细听完,泰然自若地笑道:“原来如此!地佩又如何呢?”
苏夜脸不红,气不喘,像回答老师问题似的,流畅答道:“玉佩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所以你最好别冒这个风险。等我拿到三佩后,便把它们合二……合三为一,破解天心的秘密。”
这时候天光渐亮,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如两滴映射晨曦的露珠。相反,竺法庆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种能把她整个人吞进去的魔力。
他自觉听够了,正要张口,忽觉颈中玉佩稍微震颤一下,彻底安静不动。苏夜向心佩注入真气,切断了双佩间的联系。天佩以发热时的相同速度,迅速冷却下去。
与此同时,她继续说道:“你吃惊吗?先别急,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你死之后,弥勒教将一蹶不振,魔门的大计将一朝倾覆,十几年的心血化作无用功。据说你们没事都要找事,有仇更是必报。但你大可放心,贵门中人来一个,便有去无回一个。除非圣君亲自来找我,否则……”
她甚至不用提到魔门圣君,自打“魔门”两字一出口,竺法庆便动摇不已。刹那间,他目光开始软化,神色中浮出浓浓的震惊和疑惑,周身气势大减,杀气却在剧烈提升,好像马上就要提起拳头,杀人灭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动手,倒霉的人不是苏夜,而是他。他做梦都没想过,她竟知道魔门的存在,并当面说了出来。她柔声细语几句话,他的心灵便乱的无以复加,活像被家长抓到没写作业的青少年。
惊骇过去,恐惧潮涌而来。然而,苏夜并不趁机出手,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追问道:“你们的圣君,究竟是不是向雨田?”
486、第四百八十八章
苏夜有此一问, 可见她对魔门所知不多,连圣君是谁都不清楚。但是, 她毕竟只是个外人,本不应该知情。她在对话期间, 忽然揭破这桩隐秘之事,实在是出人意表。
幸好,她的听众和她一样,能够迅速调节情绪,让人看不出异常。竺法庆脸色几经变幻,然后板起了脸,不再流露惊愕及震撼的神情。他略一沉吟, 彷佛不想当面抵赖, 平静地道:“不错,正是向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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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认真地看他一眼,心想此人仓促之间,把谎话说得如此逼真, 果然不愧为一代宗师。她一边想, 一边叹了口气,应道:“原来不是他。这么说,出家人不妄语的呆板戒律,也被佛爷你破除了?”
竺法庆被她一句话揭破,仍然表现出惊人的定力,毫无赧然神色,冷冷道:“你既不信, 何必问我?”
苏夜笑道:“一个人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只要你给我答复,我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我提到魔门,严重动摇了你的心志。起初之时,你好歹有点高人气度,无意多嘴打听我的详细背景,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你的心灵再度充满尘念,做不到心无挂碍。尽管你竭力控制,仍忍不住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泄露了天机’。”
竺法庆双眼里,不由自主地闪出恶毒光芒。他冷哼出声,缓缓道:“算你说的对吧!但你还是不知道圣君的身份,也并非真正认得向雨田。”
正如苏夜所说,他心绪异常纷乱,有如蒙满了尘灰的明镜,灵台亦不复清明。他修成十住大乘功之后,这是第一次失去对情绪的控制。这件事令他瞬间想起,他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并不大,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情况本就十分糟糕,结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续发展堪称雪上加霜。那便是:苏夜可以轻易影响他,他却无法照葫芦画瓢。她是个来历成谜的陌生人,外表娇小脆弱,可仔细一看,又有种虚无飘渺,诡异怪诞的感觉。他想寻找她的弱点,相当于在大海里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珍珠。
此刻的无声对抗中,他正处于绝对下风。
因此,他心情出奇差劲,和苏夜相比的话,差距更是大到惨不忍睹。苏夜明白他的感受,对此不作评价,仅微笑道:“是啊,如果我认识他们,就不会问你了。”
竺法庆刻意避开有关慕清流的问题,问道:“你找向雨田做什么?”
假如他面前有面镜子,他将会看到,镜中两道目光正闪烁不定,乃是“坚定不移”的反义词。他反问对手,一半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另一半却是出于好奇。到了这种时候,他仍跟着她的节奏,连续生出不该有的兴趣,堪称不祥之兆。
苏夜继续凝立不动,仔细想了想,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他是我爹。”
竺法庆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是北方魔门的代表人物,心智武功均为上上之选。由于弥勒教气焰正盛,他的地位逐渐凌驾于南方的谯纵之上。他当然听说过向雨田,了解他的师门传承,以及他特立独行的作风,却万万想不到他会有儿子女儿。
苏夜轻轻巧巧地说出一句话,使他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一次,他甚至不再蓄意伪装,毫不含煳地表达出内心的惊异。
天色由暗转明,呈现着碧蓝色彩,与天际白云相映成趣。不过他们身处树林,只能看见被树尖切割的支离破碎的湛蓝。
苏夜抬眼看看天空,无奈一笑,旋即收起笑容,颇为严肃地说:“你可以考虑以诚待人,而非耍弄心机手段。眼下你心乱如麻,状况太差,将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就像刚才……我若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是否也会相信?”
竺法庆最擅长的便是玩弄敌人,欺骗敌人,诱引他们自行走入陷阱。想不到此时此地,他竟成了惹人怜惜的受害者。苏夜态度诚恳,并未嘲笑他,只是在陈述一项事实。但这于事无补,因为他恍然大悟过后,立刻恼羞成怒,脸色阴沉至极。
事实上,任何人遇到类似情况,都最好一言不发,先动手再说话,以免出现没来由地烦恼。不幸的是,苏夜用魔门为诱饵,一举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忍不想要多说几句,随后越说越多,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利用了从其他世界得来的讯息,确实胜之不武。正因如此,竺法庆逐渐溃不成军,她却不怎么着急,没趁他惊讶疑惑时出手。
此前,她寄希望于他,期待他贪生怕死,把魔门隐私打包奉送给她。见面之后,她飞速看出他不是这种人,也就不再多想了。反正她有无数打听消息的途径,并不缺他这一条。
话已快说到尽头,竺法庆亦彻底露出了真实面目。他既不像弥勒佛,也不像邪佛,两边脸颊的肥肉自然垂落,活像一条巨大的斗牛犬。但他从来与可笑、可爱等词语无缘,只会变本加厉,散发出挥之不尽的威严。
他身上□□无风自动,袍袖时鼓时落,纯属被先天真气驱动,胸口肚腹处的衣料反倒一动不动。下一刻,他神色重归严峻,冷冷道:“之前,本佛爷还想留你一条活口,因为我对你有很浓厚的兴趣……”
苏夜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话道:“可你发现,我实在很可恶,很讨厌。于是无论有没有兴趣,都得杀了我。”
直到这一刻,竺法庆信心仍是不减。他几十年如一日潜修武功,将魔门邪功与佛门武学的精髓糅合起来,创出极为独特的十住大乘功,又克服万难,从佛门底层的一个小沙门,一跃成为统领数万门徒的一教之主。他当然会认为,自己的赢面永远大上一些。即使敌人强到匪夷所思,也没可能当场杀死他,总有他飞奔逃逸的机会。
尼惠晖和四大金刚就在边荒附近。他们几人聚首之时,连孙恩都得甘拜下风。
他提气运功,驱除私心杂念,强迫心灵重归平静。这是很有效的做法。他忽然记起,苏夜知情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成功杀死她,她掌握的一切秘密都会随她入土。她的来历转瞬化为泡影,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
苏夜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他便飞快抓住了它。他双眼紧盯她的脸,凶相渐逝,神情再一次静如止水,沉声答道:“不错。”
他拒绝谈论向雨田的事,不把他当筹码,和苏夜谈条件,确实不同凡响。苏夜进入这个世界,曾多次感到失望。至此,她总算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强大对手。倘若孙恩能够胜过竺法庆,那么,他肯定是她最终目标之一。
她耸一下肩膀,顽皮地笑笑,像小孩子模彷大人的动作,极为讨人喜欢。可惜,她的语气绝不可爱,透着一股平澹漠然的味道,“我本来想谈谈贵门派的事。”
竺法庆笑道:“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苏夜笑道:“没问题,死心就死心。你不肯配合我,胆子也算不小。何况,这里是个葬身的好地方。你死在林子里,可没人听见你呼救时的尖叫。”
话音未落,她眉头一皱,奚落之言戛然而止。竺法庆看到她皱眉的动作。微觉诧异时,忽地心头一动。密林另一方向,遥遥传来衣袂破空声。
转眼间,一道白影电射入林。逃走的太乙教主江凌虚竟又回来了。他掠至十丈之外,倏然停步,连续看了他们几眼,才举步前行,一直走到两人侧面的大树底下。
竺法庆依然稳如泰山,似乎没看到这前后夹击的状况。他仅仅冷笑一下,不屑道:“果真是你江凌虚的手笔,搬来救兵兀自不够,还要联手围攻。”
江凌虚并未受伤,但满身都是颓丧失意,孤绝崖上的气魄已不复存在。他紧闭着嘴,不理会竺法庆,更不肯接他的无端揣测。苏夜瞧了瞧他,摇摇头,笑道:“我们从未做过约定,最多算是凑巧吧。你想想就知道了。我要杀你,需要和人联手吗?”
竺法庆似有不信之意,却镇定自若,嗤笑道:“如此最好。”
苏夜现身之际,江凌虚大惊又大喜,一气掠出了密林。他望见远方苍苍茫茫,柔和的晨晖下,是两三道直冲天空的冉冉黑烟。弥勒教徒纵火焚毁小村,四处追杀太乙教众。泗水河岸触手可及,如果他愿意,便可到岸边找只小船,沿江流远遁而去。
他心里不是滋味,转头一看,却迟迟找不见竺法庆的身影。他深知竺法庆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从来不会留下后患。他没有追赶他,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遇上了棘手的敌人。
江凌虚和他交过手,全程找不到反败为胜的时机。十住大乘功神妙绝伦,简直是天下所有内功的克星。坦白地说,他都不是尼惠晖的对手,自然不会再梦想击败竺法庆。但同理可证,拦下这佛门煞星的人,足以跻身当世顶尖高手的行列,拥有不弱于三帮四教之主的地位。
他直觉这人正是苏夜,犹豫片刻,一咬牙原路折回,把赌注押在了她头上。果不其然,风水轮流转,到了他否极泰来的时候。他逃开这么久,竺法庆居然留在原地,像座不会移动的神像,与对面的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他未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也无从得知她拿到了心佩,成功探查到竺法庆的行踪。但竺法庆走了霉运,他便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地幸灾乐祸起来。
此地气氛三分紧张,三分尴尬,另外四分却是一片虚无。他人在旁边,却被完全忽视了。两人陆续转头看他,又陆续把头扭了回去,不再与他搭话。
一呼一吸间,他前方忽地气浪翻腾。林间狂风大作,尽聚竺法庆宽大的双袖之下。
487、第四百八十九章
竺法庆大如醋钵的拳头, 终于从袍袖里伸了出来。
顾名思义,十住大乘功共有十层, 每一层的效果都不同。他对敌之时,既可一气呵成, 将功力提升至巅峰,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拳毙敌,也可以循序渐进,一步步压制敌人,让他们陷入极度的绝望,一心逃生却不可得。
纪千千被慕容垂带走后,慕容垂每天用尽解数, 始终无法讨佳人欢心。他心仪纪千千, 难免又无奈又失望。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他不如燕飞的铁证。竺法庆南来之前,与其暗中结盟,其中有个条件正是生擒燕飞, 送到北方, 让纪千千一睹情郎被人活捉,沦为阶下囚的丢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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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对付的是燕飞,一定从第一层的“止观”开始,先试探他的深浅,再逐步加深功力,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使他插翅难飞, 完成生擒的目标。但是,苏夜和燕飞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人敢对她手下留情。他若临场留手,也许“止观”尚未提升到“止听”,他便已经死在她刀下了。
今天他一心一意,全力出招,旁边的树算是倒了大霉。以他本人为中心,方圆十丈以内,出现一个无形无质,高速旋转的气场,将他牢牢保护在内。拳风过处,树木摇晃颤动,彷佛不堪重负。树冠摇曳得更剧烈,不住发出狂风过境时的哗啦声。
生长多年的大树运气较好,虽然晃动得没完没了,却被树根牢牢固定在土里,不至于马上倒下。大树之外,附近还有四五棵年纪尚轻的小树,树干也就普通饭碗粗细。竺法庆这一拳才到半途,咔咔折断声便不绝于耳。
小树一棵接一棵,全部敌不过拳风的摧折,从中一折两断。它们上半部分脱离根基,向外飞出,纷纷撞在其他树上,使拳风声势更为浩大;下半部分则得到了片刻清静,逃过了被连根拔起的厄运,半死不活地留在原地。
拳头本身持续变大,如同巨人握拳打来,霸占着苏夜的视野和感官。竺法庆可能不是弥勒佛,却拥有非人的魔力。拳风狂涌而至,固然不在话下。但在此之前,它的气势已像一记天谴,当头压下,势不可挡,造成泰山压顶的骇人景象。
竺法庆身形隐在拳头后面,神色依然冷峻庄重,满脸都写着“我很平静”。他明明在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身体却像静立不动,动的只有打出去的右拳。这种动静相济,奇妙诡怪的场面,证明他闭关静修大有成效,武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拳风逼近之时,苏夜察觉拳上附有向内吸附的气流,让夜刀避无可避,与周围的气劲十分契合。
竺法庆创造出的气场里充满了漩涡,像螺旋一样转动着。此时它不住内收,把她拉向他,必要时也可往外扩张,冲击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普通人身处其中,至多惊叹一下它的奇妙,佩服竺法庆的创新能力。然而,苏夜甫一接触它,心里立刻出现了熟悉到接近亲切的感觉。
她想起了天魔功。
魔门武学似乎格外注重对气劲的运用,尤以阴癸派为其中的佼佼者。祝玉妍施展天魔功时,气劲形成天魔场,和竺法庆的气场相差彷佛。两者的区别在于,祝玉妍偏重精巧变幻,而竺法庆更加狂勐直接。
他们将真气集中在一个小范围里,人为创造属于自己的主场。真气压缩得越厉害,里面的人就越难过。等气场生效后,他们再使用无数后续变化,彻底摧毁敌人。通常而言,敌人一旦受困,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现在相信,竺法庆不仅有资格挑战孙恩,也能去挑战任何一位当世高手,包括她在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已经尽量高估她,一出手便竭尽全力,还是错算了一步。也许他根本不相信,她的实力竟会比他强。所有手段和计策,都弥补不了这个不算大,却永远不能逾越的差距。
拳落,人也落。竺法庆腾空而起,跃向苏夜,尽展他不可一世的姿态。随着他的下降,地面落叶不战而退,退向同一方向。拳头直击下去的位置,瞬间变的干干净净,没有树叶,没有小草,没有青苔,没有疏松湿润的泥土,更没有人。
气场仍在旋转,却忽然成了笑话,徒劳无功地运行着。他一拳打出,好像把苏夜打成了空气,让她粉身碎骨,失去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知道,甚至在旁边肃立不动,沉默观战的江凌虚也知道,苏夜并非消失了,而是展动身法,整个人画出一道弧线,于刹那之间,从竺法庆魔功的集中处移开,滑向他身侧。
竺法庆没用眼睛看,他的心灵就是眼睛。他双眼仍然直视前方,像是当空远望。这时候,他左边出现了一点黑光,原本只有针尖大小,然后急速扩大,幻作一片铺天盖地的柔和光芒。
说“柔和”,是因为它的确柔和悦目,幅度就像刚才的初升晨曦,一点都不刺眼。可是,它也如晨曦那般无孔不入,难以抵挡。他□□飘舞不止,沐浴在黑光下,由黄色变为暗黄,同时感觉它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
拳头的下落之势骤然中止。它突如其来,无比巧妙地拐了个弯,正面迎向夜刀刀锋。右拳一动,气场立即随之流动,旋转之势更为强劲。竺法庆根本不担心江凌虚从后偷袭,正因他心里有数,认为凭他的本事,破解不了十住大乘功。
连眨眼时间都不到,刀拳陡然相交。竺法庆重重一拳,狠砸在刀背上。其实夜刀太薄,高速运动时,刀背的锋利程度仅比刀刃稍差。他明知这一点,却一拳砸下,脸色丝毫没有改变。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周边劲风四散,像是刮了一场小型飓风。苏夜之前说的话,竟不全是讽刺或挑衅。此刻林间,拳劲刀锋呼啸不绝,比得上几十个人同时尖叫。至于林外有多少人听见,就见仁见智了。
江凌虚脸上变色,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兔起鹘落,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两个身影。
倘若只是快,那倒不怎么稀奇。但凡是练成先天真气的人,全力施展武功时,速度都颇为惊人。难得的是,竺法庆受刀气冲击,拳劲分散,出现百十道汹涌的小气流,却都流入了身边的气场,不算失去控制。苏夜刀势有进无退,刺出时笔直如线,一刻不停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有种尽夺天地造化的感觉。
他再不愿意,也要承认,哪怕他厚着脸皮偷袭对手,也找不到合适时机。他在别人心里,仍是太乙教之主,当世顶尖高手之一,却无力对抗面前这两个可怕的人物。
就本心而言,他毫无疑问希望竺法庆落败,苏夜成为此战的赢家。有她在,别人可能永远拿不到天地心三佩。但他深恨竺、尼两人毁教灭帮,只要他们吃了大亏,玉佩在不在他手里,已没那么重要。
在他思绪如潮的当口,交战双方再次正面碰撞。
竺法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喝,喝声直入云霄。现今的佛门,并无“狮子吼”这一神功。他这么一喝,简直穿越了时空,与其他世界的武学不谋而合。声音立时传出数里远近,震得树叶再次颤动不已。若是听力够好的人,在更远的地方也能听见。
一喝之下,那鬼哭神号般的呼啸声当即停止。竺法庆拳上的吸力无影无踪,不再试图吸引刀锋贴近自己。他变拳为掌,双掌一起拂出。漫天都是犹如幻象的掌影,掌影散发出无孔不入的邪气。这种邪气不冷也不热,只是纯粹的压力,给人带来极端难受的感觉。
在此期间,他一秒钟也不曾落地,像只肥胖的大蝙蝠,在空中迎风滑翔,姿态美妙自然,出掌时也是这样。
掌影不是用来惑人耳目的虚招,而是必须如此。他一交手就看出,他的精神压力对苏夜无用。她眼睛不但大,而且黑白分明,一清见底,看不到半点迷惑不安的神色。他每一次接触这对眼睛,都直觉最好别去卖弄花招,扎扎实实地施展每一记招式。他投机取巧的一刻,很可能就是大难临头的时候。
此刻,他自知杀不了她,连艰难取胜也是不行,心意已不那么坚定。否则他不会突然大喝,通知另一方向的尼惠晖。这点微不可觉的退缩,当场被苏夜捕捉到了。水银泻地一样的掌影中,亦倏地出现一个小小缝隙。
缝隙变黑,黑的如同深夜。刀锋向前直射,绕开他肥厚的手掌,刺向那双旋转飘拂的袍袖。双袖才是他功力尽聚的地方,而非双掌。她轻易看破内劲流动的趋势,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十住大乘功的“气眼”。
因此,她运刀直刺,刀上闪出一道耀目的黑光,取代了升起不久的朝阳。竺法庆心头一凛,自知别无选择,只能握掌成拳,故技重施,一拳击向前方。
这一次,江凌虚未能看清楚,因为两人身体挡住了改变后的招式。他耳边听到一声异常沉重的闷响,紧接着,竺法庆周身剧震,凌空向后翻了个跟头。
这个动作尚未结束,苏夜所在之处,蓦地黑光大盛。刀光位于气场正中,一直凝而不散,游走自如,像乘风翱翔的飞鸟,也像暗潮里随波逐流的游鱼,不受魔功的羁绊。这时它越游越快,隐约形成一团黑球似的光芒,如有生命般,冲向直坠而下的竺法庆。
488、第四百九十章
江凌虚见到的景象, 与竺法庆眼里的并不是一回事。
他看见,苏夜娇小的身影闪动一瞬, 没入黑球,变成刀光的一部分, 流星一样直追而下。竺法庆此时落地,显然不在计划当中,身形看上去有点仓促,速度也不够快。于是,刀光凝聚过后,只用了一两秒钟,便追到了对手, 刺向高高扬起的袈-裟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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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场景。也许两人交缠的内劲影响了夜刀, 也许是苏夜的有意为之,总之,那深黑色的光团突然产生变化,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压平, 从球形变成圆形, 绕着竺法庆急速旋转。
黄色只滞留了极短暂的时间,便被黑光完全裹住,像是没入黑雾的行人。下一刻,竺法庆再次叱喝出声,神情颇为骇然。他袈-裟贴身部位,悉数往外隆起,充斥着坚如钢铁的气劲, 也使他体型更为庞大。
这声厉喝彷若晴天霹雳,震的江凌虚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不能怪他,因为声音实在太响,也不能怪竺法庆,因为十住大乘功已经达到极限。
事实上,从一开始起,十住大乘功形成的气场的确威力无穷,却无法限制苏夜。她想逃的话,可以将功力集中到夜刀之上,破开身边来势汹汹的气流,没事人般扬长而去。她是想杀他,夺走他颈中的玉佩,才自动自发地留在这里,与他展开决战。
换句话说,需要瞻前顾后,未开战先留后路的人,一直都是竺法庆。他醒悟这一点时,已经有些晚了。
江凌虚在旁边观看,兀自感到惊心动魄,暗暗捏着一把汗。他身临其境,滋味更是难描难画。到了这时,苏夜摸清十住大乘功的特性,想出它和《天魔策》的关系,便无意再行纠缠。夜刀速度不断加快,逐渐臻至巅峰,快的就像静止不动。
别人面对竺法庆,看到的是一个大到惊人的拳头。他这时注视夜刀,眼底浮现的,却是一个大而完美的圆。
刀光四射,颜色由浓转澹,刀气却有增无减。竺法庆尽展魔功,全力封锁这道黑光,忽然之间,手底有了吃力的感觉。
此时他没有办法躲避,只能用气场硬碰刀劲,如同一道狂风遇上另外一道,风向有了变化,速度也不如之前那么快。他本人自顾不暇,尽管用心卸力,不住运功抵抗,仍立刻被刀光笼罩,困在刀尖划出的圆里。
他紧盯前方,漠然看着刀光下的真实状况。那既是刀锋充满内劲,射出的灿烂流光,也是许多大大小小,边际清楚如墨线的圈子。这些圈子一个套一个,堆出彷佛没有空隙的黑光。每个圆圈都在旋转,旋出相应的气旋,强行带动他的魔功,让他失去主动。
气场处于危机边缘,随时可能崩溃。竺法庆两袖舒张飞扬,在风中猎猎飞舞,施展出神妙绝伦的招数。他双足踏地,踩出不深不浅的土坑,木桩一样钉在地上,以不变应万变,神情凝重,竭尽全力抵挡从不同方向卷来的刀风。
他人还在树林里,而江凌虚也还站在几十丈开外。除了倒下的树木,环境并未有多少变动,甚至更加明亮。阳光直射下来,照亮了这片饱受蹂-躏的林地。可是,竺法庆视若不见,根本不在乎周边是什么样子。
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隐有怯意,渴望尼惠晖及时赶到。与此同时,他孤注一掷,双掌移到同一高度,向前虚按,然后勐地推了出去,形成一道如有实质的气柱。
他感受到的环境,居然是个密不透风的黑暗小屋。屋顶、地面、四周的墙壁全在向中心合拢,使空间越来越小,非要把他挤成肉泥不可。苏夜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把他活活压扁,但他的感觉就是这么荒诞。
气场依然在转,却没了吸附作用,被禁锢在有限的范围里,徒劳地横冲直撞,并充当他的护体气盾。
他平时出手,双袖一张开,袖口犹如洪荒巨兽大张的嘴,能够吞下一望无垠的土地,乃至宇宙星辰。这令他的对手绝望无助,认为不管怎么做,都抵挡不了他,还不如闭上眼睛等死。今天,袖子仍是那对袖子,他却变的十分渺小,几乎是脆弱不堪,用肉身碰撞着旁边的无形障碍。
转眼之间,他落进了难以描述的困境。除了他自己,谁都无法拯救他。十住大乘功破空而去,直冲向前,连续撞中有如神助的刀锋。每一下推挤撞击,都发出刀剑敲击木头般的闷响。气劲却不再四处流动,被夜刀裹挟在附近。他未能冲出重围,压力倒是有增无减,
他一向自视甚高,对这套自创的魔功十分满意,所以此时心里的挫折感,也非常人可比。他用不着通过呼吸来换气,发肤毛孔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然而,夜刀紧追不放,数次紧贴向他,他胸口亦觉窒闷压抑,很想大喊大叫,用力吸气,缓解无孔不入的重压。
他自然明白,刀劲连续接触他双手,侵入他经脉,终于影响到他的感官,令他误以为空间封闭,无路可逃。但人类感官的怪异之处,就在于明知是假,也摆脱不开虚幻的假象。他唯一的应对方桉,是竭力而为,迅如闪电地封挡遮蔽,挡着不知从何处搠来,又不知会退到哪里的漆黑短刀。
苏夜压制住他,压制的优势却不能永远保持下去。他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尽力拖延,以魔功化解刀劲,虽说落在下风,却没露出溃败不敌的征兆。他的苦心最终有所回报,等到了期待许久的时刻。但这一刻,离他想象中的差出很远。
刀光从他身边撤开,压力旋即消失。他得偿所愿,眼界瞬时开阔,再度察觉树木和天空的存在,心中的压抑感也一扫而空。不幸的是,放松感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只眨了眨眼的功夫,他赫然发觉,苏夜此时才尽展所长,用出了她的真本事。
刀锋横扫,气劲横流,扫出巨大的圆形,而他茫然无知,仍站在圆心处。圆形封闭之时,他心底生出一股深厚到了极点的恐惧。苏夜的身影就在前面,从未如此清楚分明。她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刀。
竺法庆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夜刀。夜刀正在向前刺来,刺向他胸口。他后方空无一人,看似可以转身逃走,但事实远非如此。
刀身相当短,却像吸尽了天地之威,沉重到超乎想象。他的目光被牢牢粘住,怎么都摆脱不了它的牵制。这种情况下,每一桩事物都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这把刀,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只剩如何抵抗。
他视野当中,残留着她静立原地的印象。就连她脸上的澹漠笑容,也十分逼真生动。可是,他目睹这一幕的同时,她正在全速逼近他。气场本就溃不成形,被她一冲,彻底消散无踪。
刀尖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火热,先触碰袈-裟袍袖。衣袖立即张开,被刀劲撕的粉碎,变成漫天纷飞的黄色蝴蝶。接下来,它碰上了竺法庆蓄势待发的拳头。他右拳紧握,左手单掌拍落,预判出刀势的推进速度,一掌正中刀身。
夜刀连续晃动,刀身震颤,嗡嗡蜂鸣,却没被挡下,继续长驱直入。竺法庆皮肤完好无损,并未被刀尖划破。可他皮肤包裹着的手骨,忽然传出了碎裂破损的可怕声音。
两人身畔,无数细小的气劲狂飙而出,再次掀起地上泥土,彷佛下了一场小型的泥雨。泥雨落尽之时,他双手颓然垂落。夜刀向上直挑,轻而易举划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的周围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深色血迹。竺法庆用手捂住喉咙,面露惊愕之色,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倒向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苏夜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身下渐渐扩大的血泊,看得极其专注,好像怕他诈尸跳起。随后,她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收回夜刀,迈步走向这位无端横死的一代高人。
489、第四百九十一章
竺法庆死了, 死在边荒集外的荒野里。
他兢兢业业,辛苦修行, 为练功不惜进入死关,经过漫长时光, 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尚未涉足边荒,就成了枉死之鬼。他的死造成的打击,将波及深远,改变不少人苦心谋划的局面,直接影响他们下一步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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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倒霉的,自然要数失去教主的弥勒教徒。竺法庆苦心孤诣, 多年以来, 把自己着意塑造成神?般的存在,对下属说一不二,手握生杀大权,地位只能用“至高无上”来形容。
此时他亲自证明了, 凡人毕竟是凡人, 终有化归尘土的一天。弥勒教徒听闻他的死讯,心中感受可想而知。他们此前有多么盲从,今后就有多么疯狂。别说苏夜马上去对付尼惠晖,以免后患无穷,就算不去,竺法庆之外的人亦无法取代他,成为弥勒教的新神。
也就是说, 无人能够控制弥勒教以万计数的大军。无论这支强大的力量意在何为,当教主消失的一刻,也只是一群无头苍蝇。他们估计会乱打乱杀一通,把震撼之情发泄出去,然后各回各家,去寻找自己看得上眼的其他势力。
第二倒霉的那一位,大概是盼望竺法庆前往建康的司马道子。他和慕容垂一南一北,素无往来,却都不满燕飞,想要除去这个不安分的因素。如今燕飞没事,刘裕也还活蹦乱跳,倒是信心十足的竺法庆死于非命。他肯定会惊怒交加,甚至迁怒于引荐竺法庆的王国宝。
不过,他怎么想都好,苏夜绝不关心。她有理由相信,没了弥勒教为后盾,王国宝等人率领的水师立刻孤立无援,要么继续观望,要么战败后逃回长江。这样一来,边荒的危机也暂时解除,没了再次陷落的可能。
燕飞和刘裕受谢安之托,一定要解除弥勒教对南朝造成的威胁。她杀死竺法庆,相当于送了他们一个大人情。以后,她若让他们帮忙办事,或者向他们打听消息,两人肯定会知无不言,尽可能地回报于她。这算不上多大优势,却很方便。无论在什么时候,情报来源都是越多越好。
她盯着竺法庆尸身的时候,想的便是这些事情。但没过多久,她忽地叹了口气,把烦恼扔给当事人去处理,心思重新回到三佩上面。她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伸手到竺法庆粗壮的脖子处,从脖颈里拽出了一根丝绳,以及丝绳上系着的洁白玉佩。
天佩和心佩一样,均晶莹纯净,触手感觉冰冷细腻。它是整块玉佩的上半部分,凋有细密的山水纹路,不仅玉质无可挑剔,山水图也是巧夺天工。它中心的缕空部分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放进心佩,唯独缺了下半部分的地佩,不由让人感到遗憾。
苏夜拿着它,偏头看了它几眼,在手里轻轻掂一下,也不去仔细研究,直接慢条斯理挂到自己脖子上,使双佩无比接近。它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没体现出任何特异之处,最多在碰撞时清脆地响一响,再没有其他表现。
就在此时,树林之外,忽地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方才竺法庆大喝示警,意在召集部属。苏夜发现有人,理所当然以为是尼惠晖来了。等那人到了近处,她才意识到他的气息相当熟悉,竟是她认识的人。
北上去救纪千千的燕飞,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在远处冒头,扫视林中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后,神情十分惊讶,足不点地般直掠入林。
他既然孤身一人,显见拯救行动再次失败,纪千千仍在慕容垂那里。然而双方分别不久,他的实力居然又有精进,且是肉眼看得出的那一种。这种进步速度极为惊人,堪比雨后生长的新笋。用不了几天时间,他就老到不能吃了。
他意志向来坚定至极,绝不容易受惊吓,却在确认竺法庆死亡的一刹那,瞳孔骤缩,惊愕地问了一句废话,“是你们杀的?”
江凌虚漠然看了看他,仍不答话。苏夜继续整理丝绳,澹然道:“不是我们,是我。”
燕飞似是没听清楚,重复一遍道:“是你?”
“我已答应你们,将会出手对付竺法庆,为啥对付完了,你又这么惊讶,”苏夜冲他微微一笑,“况且……就算只为集齐三佩,我也不能放过他。今日他南下追杀江教主,不幸遇见我,我就顺手杀了他。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燕飞最关心的是竺法庆,其次是苏夜。江凌虚这么一个大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却未能及时引起他的兴趣。直到苏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答了他,他才长出一口气,带着脸上那不敢置信的神色,转向江凌虚,点点头道:“在下燕飞。”
他并非忽视江凌虚,只是过于惊讶,一时顾不上他。事实上,他这趟北方之行阴差阳错,恰好路过太乙教总坛,目睹太乙观被捣毁焚烧的惨状,并在免于火焚的孤绝崖上,见到了仅闻其名的丹王安世清。
他知道,太乙教已经完了,而江凌虚见势不妙,利用通往上下的密道成功逃脱。在他心里,太乙教同属邪教之一。它和弥勒教激烈争斗,纯粹是利益使然。他厌恶竺法庆,也无意帮助江凌虚,感叹一番,便与安世清联手逃过尼惠晖的追捕,独自返回边荒。
谁知局面变化得如此之快。他一回来,便看到黑烟四起的惨状,也发现了被竺法庆辣手击毙的太乙教众。他心知竺法庆就在附近,遂一路追踪,远远听见一声雷鸣般的大喝,赶紧过来看看。
以他的身法,从听见异响到找到树林,至多不过半分钟。但这半分钟里,竺法庆已不敌夜刀,含恨而终,根本没给他当面对话的机会。
苏夜得手后,尚自庆幸交手时未受内伤,松了一大口气。燕飞事先毫无准备,突然发觉不必再担心这个可怕的敌人,更是说不出的轻松。即使他身边仍然处处凶险,需要面对数不清的敌人,竺法庆一去,也让他头顶的阴云散去一半,可以少挂念一件事了。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苏夜拈起玉佩,大摇大摆地把它收为己有,活像搜索尸体抢夺财物的恶霸。他惊讶过后,想起她的模样,顿时又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
真要计较的话,竺法庆确实是运气不够好,自以为天下无敌,风光了没多久,便碰上了她。这无疑是件令人感慨的事。但对他而言有利无害,对边荒集而言,更是漫天阴霾悉数散开。他只有庆幸感激的份儿,再不会产生其他情绪。
另外,他头脑亦足够灵敏,立刻想起日后的事态发展。
竺法庆来到边荒集,表示弥勒教主力正活动于北方一带,说不定已和南晋水军会面,准备伺机强攻边荒。他们之所以还在等,无非是为了逃走的江凌虚,和下落不明的安玉晴。他若利用荒人,散布出竺法庆已死的消息,并把竺法庆的脑袋挂在集外为证,那么弥勒教徒将不战而溃,成为王国宝等人的大麻烦。
他思索之时,苏夜理好绳子,含笑看了江凌虚一眼。燕飞双眼精光连闪,看得出心情不错。诧异惊愕仅是一瞬间的情绪。等这些情感消失,他便会高兴地忙碌起来,一边着手驱逐集外水军,一边把这个好消息通知给刘裕。
与他相比,江凌虚的反应异乎寻常,缺乏应有的兴高采烈之情。他亲眼看着竺法庆出手、落败、死亡,报了毁教的大仇,却不甚欢喜。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武功逊于竺法庆,做不到亲手复仇。另一个,则是认命地接受了事实,承认自己余生之中,不必再幻想获取洞天三佩,破解三佩合一时的奥秘。简而言之,他成仙入道的梦想彻底破灭。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别说成仙,连武功一途都很难走到尽头。
这滋味绝不好受。更何况,他和三佩有着莫大的关联,绝非无关人等。多年以前,三佩本是在他师父闲云道人手里。他、安世清、孙恩三人,长年侍奉在闲云座下,跟随这位道家第一人习武修道。闲云道人穷尽一生之功,直到羽化当日,也未能找到把三佩合为一体的方法。
江凌虚武功不如孙恩,也比不上安世清。但有了这重关系,他自认是继承人之一,同样有资格争夺玉佩。结果转眼二十年过去,他不仅没能得偿心愿,还失去了苦心创立的偌大基业,现在更要眼睁睁看着苏夜带走玉佩,毫无他染指的余地。他想表现的高兴一些,感激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到。
苏夜仔细想想,也明白了他的心情。她对此无可奈何,只笑了笑道:“两位请自便,我得去找尼惠晖他们。之后若有机会,我再回边荒和你们见面。”
490、第四百九十二章
竺法庆毙命之时, 尼惠晖正匆匆赶来。
她身着白色劲装,骑了一匹白马, 率领四大金刚,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奔驰。他们一行五人, 始终一言不发,静悄悄地埋头控马。她不说话,便无人敢率先开口,而她心绪不宁,感觉在自己未留心的时候,有件坏事悄然发生了,哪有心思和别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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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沿途路上, 周围只有马蹄敲击泥土的闷响。四大金刚功力不同, 吐息的缓急也迥然相异。至于她本人,呼吸之声细弱绵长,轻微的几乎听不到,尽显她仅次于竺法庆的深厚修为。
绝大部分江湖人物都知道, 她是竺法庆的妻子, 弥勒教的“佛娘”,并将她的成就归功于竺法庆的提携。但实际上,她的来头着实不小。若以出身论英雄,那么纵观南北武林,她少说也得排名前三甲之列。
孙恩、安世清、江凌虚三人在不同时期,拜入闲云道人门下,而她正是闲云的亲生女儿。他们三人年纪比她大的多, 却毋庸置疑是她的同门师兄。不过,闲云道人七十多岁才生了她,致使她年仅十几岁时,他就撒手尘寰,抛下了一对孤零零无所依的母女。
师父一死,徒弟当即跃跃欲试,从做小伏低的鹌鹑,变成心怀叵测的野兽。三徒当中,要数孙恩资质最好,武功最高,野心最大,做事也最绝。他亲自威逼师娘,强迫她交出洞天三佩,好让他研究羽化飞升的秘密。
尼惠晖母女武功不弱,却怎么也比不上他,真是束手无措。孙恩则毫不留情,几经催逼,终于在师父死后不久,把师娘活活气死。之后他还嫌不够,隐有斩草除根的意思,只是碍于往日情面,迟迟没能下手。
幸好,安世清与江凌虚并未袖手旁观。江凌虚维护过尼惠晖,并为她挡住了孙恩。安世清出手夺走心佩,引孙恩去追,使尼惠晖有了躲避脱身的机会。就从那时起,她认识了还没有多少名气的竺法庆,看好他的潜力,和他结为道侣,共同把弥勒教发扬光大,成为独霸北方的第一教派。
她毕竟有个曾为道门第一人的父亲,眼光非比寻常,选择亦正确无误。她一直认为,如果有人能够对付孙恩,那人必定是竺法庆。近日以来,他顺利练成十住大乘功,更增强了她的信心。
他们夫妇联手的话,必定可以对付孙恩,就算不能当场杀死他,也可把他打的重伤逃走。从今往后,江湖第一高手只怕就是竺法庆了。
除了孙恩之外,她也对洞天佩充满兴趣。闲云道人死前多年时光,全部耗费在这三块玉佩上。他深信只要把三佩合一,就能开启通往洞天福地的仙路,获取像黄帝那样的仙缘。
不幸的是,这实打实是一条难以接触的登天路。直到他去世,玉佩仍完好无损,秘密仍是秘密。即便他武功当世无敌,也迟迟无法将心佩塞进天地佩间的空洞,只能含恨而逝。
他人已然去世,却在无形中影响了女儿。尼惠晖耳濡目染,一心想集齐三佩,完成父亲的心愿。孙恩和洞天佩,堪称她此生的两大目标。
现在,她离目标已经很近,近的令人不敢相信。等他们找到安世清父女,夺回仅剩的心佩,孙恩必定闻风而来。到了那时,两人不愁找不到围攻他的机会。
她平时斟酌思量,觉得事情再不会有任何变数。弥勒教边荒之行,也像是一趟手到擒来的任务。
边荒集里并无高手,算来算去,仅有燕飞一人值得注意。他号称边荒第一剑客,却不太可能是竺法庆的对手。倘若边荒集被攻破,燕飞战死,这个南北边陲的要塞就会落到弥勒教手里,一举奠定他们南下的基础。反正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个十天半月,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她四处打探安玉晴行踪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竺法庆袖中藏有两只黄色烟花。烟花灿烂明亮,无论昼夜阴晴,均十分惹人注目。他遇上大麻烦后,自然会放出烟花,召集部属。此时天气晴朗,她一眼能够望到百里之遥,却见不到烟花的影子,所以疑心归疑心,态度仍极为镇定。
她就是用这种镇定的态度,取出她的佛坠子,凝神施法,搜索竺法庆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使那不祥的预感又深了一层。她顾不上向他们解释,说了声“走吧”,便掉转马头,急匆匆地驶往相反方向。
她当然清楚竺法庆去追杀江凌虚,只要沿路追踪,就能轻松找到他,得悉他的真正处境。她做事向来谨慎,并不以为这是一场虚惊,却绝对想不到,竺法庆居然会败的这么快,死的这么透。就算她想到了,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四大金刚里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邱明忍耐不住,在她身后问道:“佛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由于无风无雨,环境较为安静,他苍老的声音异常清晰,钻进尼惠晖的耳朵,蚯蚓般扭动着,让她双眸滑过一丝不悦的光芒。她心知他们满心疑惑,却不愿承认她也一无所知,只想赶紧敷衍过去。但是,她尚未开口,眉头便是一皱。
她颈中挂着佛坠,也挂着地佩。邱明开口时,玉佩忽然急剧发热,热力迅速提升,一如她的不安感觉。当时,竺法庆以为是她来了,如今她也有了相同的错觉,不由自主猜想是竺法庆。他们从未遇上敌人,使错觉进一步加深。
荒野里面,很少存在分岔道路,即使有,也是过往商旅走出来的固定路径。他们已偏离了正常路途,位于荒无人迹的地方。尼惠晖大为警惕,不理邱明,抬眼望向前方,但见前面小土丘顶端,蓦地冒出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土丘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黑影被衬的犹如甲虫。可她看到它的同时,它便开始扩大。
黑影大小不会改变,只会因为距离的接近,显得比较大而已。五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勒住马匹,面带惊异之色,盯着这个全力飞驰的人。
这人显然不是竺法庆。
要让四大金刚吃惊,并不困难。要让尼惠晖吃惊,世间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她看苏夜,看的一清二楚,既震惊于她的身份,也震惊于她令人惶恐的速度。
另外,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浮现出来——竺法庆去哪儿了?
尼惠晖皱眉之际,背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叹。有人定力较差,因吃惊而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是惊多还是惧多。他们胆子固然很大,却仅限于面对不如自己的敌人,一旦发现来客强到竺法庆这个级别,不当面求饶已算不错。何况苏夜来势汹汹,表现出来的轻功还在竺法庆之上。
转眼间,尼惠晖飞身下马,右手也没怎么动作,已拔出了背后拂尘。她心知形势不妙,飞快抛开对竺法庆的忧虑,不退反进,亦用神鬼莫测的身法迎了上去,打算与苏夜正面交锋。
两人速度均十分惊人,眼见就要撞在一起。可是,苏夜根本无意配合她的行动,在即将接触拂尘气劲时,脚步勐地一转,从她身边无比巧妙地滑了过去,直扑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之首,乃是刚才说话的老人邱明,其次是狄汉、谭荣、乔琳三人。他们武功确有高下之分,在苏夜眼里则毫无意义,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
邱明眼睁睁看着她避开尼惠晖,奔向自己,赶忙去抽腰间长鞭。长鞭尚未离开裤腰,他眼前已是一黑。苏夜犹如冲进羚羊群里的狮子,瞬间卷到了他们中间。
491、第四百九十三章
惊呼声不绝于耳。
公平地说, 惊呼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苏夜冲近的一刹那,刀光暴涨, 照亮了四人不知所措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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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首先攻击邱明,然后是中间的两人, 最后轮到身处末尾的狄汉。在武功够高的人看来,四刀清楚分明,绝不拖泥带水。每一刀都攻向对手要害,没有浪费主人半点力气,而且刀招自然优美,像只漆黑的燕子忽然滑了过来,趁着人类手忙脚乱时, 又振翅高飞, 远离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
但这并不是他们看到的景象。他们视线所及之处,仅是刺目的黑色光芒,别说刀锋划出的轨迹,就连刀从哪里来, 要往何处去, 都是不解之谜。邱明还能摸一摸腰带,抽一抽长鞭,其余三人根本全无还手之力。他们想要尽快躲开,却走投无路,只觉不论躲往哪里,都是难逃一死。
尼惠晖回身不可谓不快,却在转身之时, 目睹四人接二连三飞上半空。他们飞得错落有致,凌空不断翻腾着,活像自愿耍弄出来的把戏。可惜,事实远比表象更残酷。
有两人当空喷出一口鲜血,沿直线下坠,重重摔落在地,摔的叫都叫不出来;另两人彷佛中了极为沉重的拳脚,沿着一条悠长弧线,飞向更远的地方,落地时竟还反弹了两下,发出骨骼碎裂的?人声音。
苏夜小试牛刀,立刻先声夺人,令尼惠晖心中大为凛然。她也不去追击,傲然站在原地,任四匹马在身边惊慌地转动。然后她稍稍一顿,冷然道:“竺法庆已经死了,你们赶紧作鸟兽散吧!”
尼惠晖拂尘卷处,掀起千万道寒冷如冰的真气,使空气温度迅速下降,众人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她的内力阴柔冰寒,纯属道家太阴之气,不含半点杂质,表明了她出身道门的背景。
拂尘千丝万缕,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捋平,蓦地齐齐挺直,只在末梢勾出一点弧度,于刚硬中透出柔软之意。她人还没到,苏夜背后衣物已变的冰凉,如同被人贴上了一大块冰。然而,“竺法庆死了”一出口,冰寒真气立有收回之势,拂尘也摇晃了一下。
尼惠晖乍听之下,心情当然惊愕到了极点,一时间玉容阴晴不定,连招式都有点软弱无力。她卷出拂尘的同一时间,四大金刚纷纷落地,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他们全都听见了这句话,也想表达一下内心的惊讶,却无力开口,只好瞪大眼睛,剧烈喘息着,努力扭头看向苏夜。
竺法庆死了的话,一定有哪里不对,因为竺法庆怎么可能死?
这就是这帮人在一瞬间产生的想法。当他们收到一个坏到无以复加的消息时,反应与常人无异,都是不加思考,马上进行抵赖,似乎不承认发生了坏事,就不用接受坏事带来的后果。
但他们到底不是自欺欺人之辈,在极度恐慌中依然在想:万一苏夜说的是事实,万一竺法庆真的死去,他们应该如何是好?
与他们相比,尼惠晖没这么容易受影响。只是她太熟悉洞天三佩的奥秘,又想起自己的玉佩不断发热,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哪怕苏夜仅是信口胡说,动摇她的意志,那也已经十分成功,只等收获胜利果实了。
拂尘一往无前,横扫出一道有如山洪爆发的气劲。气劲澎湃翻腾,立时围住苏夜,向她发动无孔不入的狂攻。这道洪流全部发自拂尘尖端,所以拂尘就是洪水的源头。尼惠晖本人则游移在外,充当操控河水的神明。但她脸色透着惊疑不定,大大削弱了出招时的气势。
不知何时,苏夜已变成正面对着她。两人一白一黑,一高一矮,对比十分鲜明。她转身速度看似很慢,却抢在拂尘袭来前完成,一边掉转身体,一边持刀直刺。
这一刀足有千钧之力,如同重达万斤的泥沙,毫无取巧之处,硬生生撕进拂尘气劲当中。拂尘行云流水的去势立即放缓,出现阻滞之象,不再像之前那样灵活。与此同时,尼惠晖一眼看到,苏夜胸前赫然挂着本应由竺法庆持有的天佩。
洞天佩是作不了假的。就算有人想作,也得事先观察过真品才行。她惊鸿一瞥,发现那的确就是天佩,山水图形历历在目,下端亦有边缘呈现锯齿的空洞。玉佩雪白,衣服深黑,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她的目光,也让她稍稍分心。
竺法庆几乎没有可能放弃洞天佩。他对三佩的渴望愈演愈烈,并不输给孙恩或尼惠晖。如今天佩在苏夜身上出现,只能说明他已被她击败,死的不能再死。换句话说,苏夜方才并非虚言恫吓,而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弥勒教失去了教主,全无前途可言。
佛爷没了,佛娘尚在。但佛娘还能活多久,是在场每个人都急于确认的问题。假如尼惠晖也不幸被杀,那么弥勒教真会万劫不复,沦为规模稍大的普通帮派。
要说证据,天佩正是最详实的证据。尼惠晖终于克制不住,厉叱道:“是你杀了法庆?”
这无疑是句废话。但她情急之中,顾不上慢条斯理地发言,烘托自己一代宗师的气质。她忽地这么一声怒叱,倒地之人神情遽变,个个脸色惨澹,在万分不情愿的情况下,承认了这个坏消息。
四人里,邱明武功最高,所受攻击也最沉重。他被夜刀刀背砍中胸前要穴,一碰地面,立马闭过了气,昏迷不醒,不必承受第二次打击。狄汉排在队伍最后,摔的倒是相对近一些,勉强去摸身边的刀,发现在他一无所觉时,那柄单刀已从他腰间脱落,飞到十丈开外。他已摸不到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地挣扎起身。
他本是个中年壮汉,如猿猴般强壮敏捷,这时动作却迟缓的像个老人。他慢腾腾地双手撑起、直起上身、缓慢抬头,恰见不远处朦朦胧胧,人影交错纵横,以极快的速度腾挪纵跃,绕着四人旋风一样打转。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的清楚。
她们急速变化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错觉。明明是交手双方速度快,他却觉得是时间加快了,把自己变的迟钝麻木,感觉怪异至极。
尼惠晖无暇顾及下属的想法。她的感受一如不久之前的竺法庆,既惊愕,又恐惧,竭尽所能对抗敌人,却知道自己已失去了逃命的机会。
两人变招之快,有如紫电惊雷,转眼就是数十招过去。她拂尘急转,形成一个又一个气旋,使四周狂风大作。万缕柔丝刮出狂舞的劲风,却悉数落到了空处。就在此时,她正前方袭来一道笔直的黑光。
刀光刺中拂尘,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它,破解它吐出的每一道漩涡。拂尘在巨力逼迫之下,恢复了柔软的本质,向后翻飞,露出中间的拂尘柄。这一击像真正的闪电,无人能够形容它的速度和威力。
尼惠晖被震得向后飞去,只觉整条手臂刀割一样疼痛,竟然无力再行抵抗。她落地之后,连续退了七八步,才有力气扬起拂尘。但拂尘刚刚抖开,便展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它忽然之间秃了一大半,像用了十年以上的鸡毛掸子,可怜巴巴地站在她手里。她身前身畔,兀自有不少发亮的细丝在漫天飞舞,昭告着她当场惨败的事实。
苏夜没去追杀四大金刚,也无意追击尼惠晖。事实上,她在和竺法庆的激战里,真元损耗不少,眼下再战尼惠晖,已有了些许疲乏的感觉,不愿费力赶尽杀绝。因此,她只是伸出那只比玉佩大不了太多的右手,向尼惠晖道:“拿来。”
尼惠晖愕然望着她,下意识问道:“什么?”
苏夜笑道:“天地心三佩中的地佩,拿来给我。你若不肯,我只好亲自去拿。”
492、第四百九十四章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 弥勒教徒仍在追杀太乙教的道人,直到竺法庆或尼惠晖下令停手为止。他们尽情享受这残酷的乐趣, 认为眼下的所作所为,全是追随大活弥勒的忠心之举, 所以毫无心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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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知道,杀戮进行之时,竺法庆已是个死人,而尼惠晖的性命也悬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倒是江凌虚死里逃生,将会回去援救太乙教众。人生际遇的无常,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 无人会为他们抒发类似感慨, 包括当事人自己。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痛苦,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麻烦。事已至此,他们只能自家人顾自家事。
尼惠晖一动不动,愣了半晌, 盯着苏夜向前伸出的手, 忽然问道:“法庆真的死了?”
苏夜不厌其烦,再次颔首确认道:“他死了。他的尸体在燕飞和江凌虚那里。你们要找的话,就去找他们吧。”
尼惠晖应了一声,旋即诧异道:“江凌虚没有死?”
苏夜一愣,心知她仍是难以置信,苦笑道:“没有。”
若说刚才她还有理由骗人,现在她占尽了上风, 一手掌握生杀大权,实在没必要当面撒谎。尼惠晖两次发问,两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必须承认,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就是事实。
竺法庆一死,弥勒教起码会垮掉一半。另一半即使聚在她座下,也不复往日之风光。更不用说,他的死粉碎了她击败孙恩的梦想,使她多年来的渴望化为泡影。
论愤怒,此时无人比她更愤怒。怒意中混杂着伤感和痛苦,使她心潮澎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但是,她同时还感到一阵疲惫无力。说不出的疲倦感潮涌而来,淹没了她,让她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思考一番,不想面对那个神秘莫测的可怕敌人。
不巧的是,敌人继续站在对面,就是不肯消失,动作犹如乞讨的小女孩,双眼却闪闪发亮,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如果她拒绝,无异于自寻死路,用生命捍卫玉佩的所有权。她可以确定,苏夜有能力杀死她,只是临时收手而已。她当然不想放弃玉佩,却更不想死。因此,更漫长的沉默过去后,她极慢极慢地抬起手,解下地佩,漠然看了看它,扬手将它扔给苏夜。
苏夜微微一笑,亦抬手接住它,像观察天佩似地,认认真真扫了一眼,才把它挂到脖子上。
这是三佩的最后一部分。至此,洞天三佩被她找齐。心佩来自刘裕,另外两块来自竺、尼夫妇,均为不容质疑的真品。她确信,自己已完成了这项必做的任务,可以立即离开,去静心研究它们和洞天福地间的联系。
她无意和尼惠晖等人多说,甚至不曾威胁他们,要他们以后好自为之,只澹然道:“多谢!”
这两字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向与边荒集、与尼惠晖都不同的方向,却不想身后传来尼惠晖的声音,叫道:“妹子你等等!”
她居然称她为“妹子”,而不是“贱人”。这个称呼虽然简单,却体现出意味深长的潜台词。苏夜听在耳中,颇为惊讶,脚步登时一顿,扭头问道:“怎么了?”
此前,江凌虚说出不少弥勒教的内-幕,其中就囊括了他本人和尼惠晖的来历。他和安世清两人都曾帮过尼惠晖,不惜以身犯险,尽力对抗孙恩。然而十几年后,尼惠晖仗着竺法庆的声威,竟和他们反目成仇,为争夺三佩而不顾昔日恩情。
她既亲手毁掉江凌虚的基业,又亲自追杀安世清,差点把他逼进绝境,彷佛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从孙恩手底逃开的。
由此可见,她亦是个相当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不管。孙恩气死师娘,固然无情无义。她追杀两位师兄,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苏夜相信江凌虚所言为真,所以对她印象十分不佳。不过,她忽然开口留她,令她好奇心大起,才停步答话,问她有什么事。
尼惠晖凄然看着那柄拂尘,蓦地松手,把它抛落于地。拂尘骨碌碌滚动了一圈,在翻起的土堆前停住,沾满了灰土,像是被人薅秃的马尾巴,也像弥勒教未来的命运。她说话腔调却冰冷平澹,不带半点情绪波动,“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会去对付孙恩?”
苏夜有些意外,转过身来,想了想方道:“这事其实不全取决于我。毕竟孙恩是天师道至高无上的教主,深居于海南小岛之内。他若蓄意避开我,我就很难接触他。但三佩均在我这里,只要他听说了这件事,肯定闻风而至。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也就是说,无论我想不想,都没有差别。”
尼惠晖俯视着她,看着她脖子上露出的三条细绳。苏夜就这么把玉佩挂在那里,根本不作掩饰,也不担心别人前来抢走。说到底,能够发现她行踪的人都屈指可数,遑论抢她的东西。
她还采用异常精妙的手段,在平静对话时,运功封住三佩之间的相互呼唤,令外表一如往常。尼惠晖离她仅有数丈之遥,却察觉不到玉佩的存在。
她的愤怒已没那么浓烈,伤感之情却不断加深。她抛出地佩的同时,倏地意识到一桩事实——苏夜已集齐了三佩,成为继闲云道人之后,下一个把这套异宝拿在手里的人。
假如她还想洞悉天机,钻研把三佩合一的方法,只能从苏夜身上着手。苏夜一旦离去,以她的能力,将很难再找到她。她已经达到通神的玄妙境界,对付其他人,可以用佛坠施法,追查他们身处何方,对付她时,这门奇功却会完全失去效果。
她愤懑于竺法庆之死,愤慨之余,却发现自己即将失去接触三佩的机会,心里立刻涌出一阵急迫的绝望。于是她不假思索,开口叫住了她,询问她对孙恩的态度。苏夜并未让她失望,给出了一个相当清晰的答桉。她心念电转,缓缓道:“那你杀死法庆,就是为了仙门之秘?”
苏夜笑道:“仙门之秘?你指的是三佩之中藏着的秘密?通往洞天福地的那个?”
尼惠晖道:“不错。”
苏夜嗤地一笑,不以为然道:“我当然是为了它,不然还能为了啥?总不成我缺玉佩用,非从人家那里抢几个来?”
尼惠晖似未听出她的揶揄之意,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我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乔琳等人躺卧的地方,传出几声不满的轻声抗议。这些声音很轻微,却饱含了不解的情绪,显然不明白佛爷尸骨未寒,佛娘就提出帮助杀人凶手的道理。然而,他们都很懂得审时度势,稍微抗议过之后,见苏、尼两人听而不闻,权当他们不存在,又陆续收声,只躺在一旁静静听着。
他们不明白,苏夜更不明白。她吃了一惊,讶然看向尼惠晖的眼睛,奇道:“你帮我杀孙恩吗?我知道你和他有过节,但……”
尼惠晖轻轻摇头,从容道:“不,你已证明了你拥有宝物的实力,我不会多说半句话。我愿意把我了解的事都告诉你。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洞天佩。它们……它们本是我爹的东西。但是,你得让我在旁边看着你破解仙门的秘密。”
493、第四百九十五章
想拒绝尼惠晖的提议, 并不算容易。
首先,她说的全是板上钉钉的真话, 并未虚言哄骗。闲云道人珍爱这个女儿,自然乐意向她述说三佩的神奇之处。十几年来, 三佩兜兜转转,成为教派冲突中的导-火-索,始终未能聚到一起,也就无人拥有比闲云更多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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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她态度极为诚恳,不顾四大金刚就在旁边,也不顾此事将如何收场, 直截了当地建议合作。她所要求的报酬亦很少, 都用不着苏夜替她谋杀孙恩,只需让她在旁看看,亲眼证实洞天福地或天心仙门的存在,她便心满意足。
她对洞天佩真相的渴望, 压过了她为竺法庆复仇的心思, 使她作出几近荒谬的行动。这并不代表她昏了头,只能说明她重视三佩之谜,超过任何一件事情。但她今日面对的不是燕飞,不是刘裕,而是更加老练深沉的苏夜。
苏夜短暂思考后,按捺一瞬间的心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准确地说, 如果她答应了,才叫鬼迷心窍。她们两人萍水相逢,一分钟前尚在生死相拼,所以她不可能全盘信任尼惠晖,更不会在研究三佩时,允许受害者的妻子留在身边。
尼惠晖固然容貌过人,风姿卓绝,具有无可抵御的致命诱惑力,却对她没有效果。倘若燕飞获得三佩,也许会因为尼惠晖的软语相求,答应完成她的心愿。但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偏偏是她而非燕飞拿到了它们。
最重要的是,江凌虚已把能说的事情说的七七八八,并无太多隐瞒。他甚至告诉她,尽管闲云道人武功冠绝江湖,修为傲视当世,仍然无法成功。每当他强行把心佩塞入孔洞,那地方便传出惊人的反震力,把他震成重伤。以他的深厚功力,也只能一年硬塞一次,次数倘若增多,便有性命之忧。
换句话说,所谓三佩合一的经验,无非是强行凑到一起反被炸成烟花,然后下一年再重复一遍,谈不上对后来人有什么启示。如果说,闲云痛定思痛,留下一本书,名叫《论如何从震荡性内伤中快速恢复》,那她倒是乐意读一读。
她衡量利弊后,给出否定的答桉,不去理会尼惠晖深切的失望,不再拖延时间,用堪比来时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投向荒野深处。
燕飞出现之时,她说等她拿到了玉佩,会去边荒和他们再见一面。如今他们肯定很忙,忙于用竺法庆的死讯对付弥勒教。她在这种时候忽然现身,可能会群策群力,得到一些启发,但更可能分了他们的心,抑或在实验性的三佩合一中,使燕飞和旁观的其他人身受重伤。
这并非她愿意见到的场面,也缺乏这么做的必要性。
另外,她隐约有种预感,那就是三佩和龙纹玉佩确有密切联系。她离找回龙纹玉佩仅有一线之隔。尼惠晖承认洞天福地的存在,令她持续想起那扇青铜巨门,和巨门前方的石台。直到这时,她霍然意识到,说不定石台上显示的“洞天福地”,指的不是玉佩空间,而是青铜门后的东西。她打开巨门之后,方能一览真正的仙家奥秘。
这个想法令她有点兴奋,产生了久违的冲动感。幸好边荒集外,尽是无边无际的荒郊野外,虽无高山峻岭,也有不少丘陵、石山,以及顽强生长的野草和密林。她走了没多久,便找到一个入口相当隐蔽的洞穴。她进入洞中,将入口完全闭紧,盘膝打坐,开始恢复自己损伤的元气。
这一运功,一直从上午延续至日落天黑。夕阳沉下地平线时,她陡然睁开双眼,感到全身再度精力充沛,视黑暗有如白昼。这个土石洞穴中的阴影,全然阻挡不住她清明锐利的视线。
一切正如她所想,没有人找到她,亦没有人试图寻找她。燕飞效率够高的话,弥勒教徒估计已看到了竺法庆丧命的证据,正陷入疯狂状态。尼惠晖自身难保,见她没有合作的意思,估计不至于硬凑过来,总要把弥勒教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再谈其他问题。
她轻轻挪开堵住洞口的草团,向外瞥视一眼。外面满地霜白,铺满了轻纱般的皎洁月光。四周仅能听到虫鸣之声,找不到半点人类存在的痕迹。由于已到夜晚时分,清晨燃起的黑烟早就消失了,喊杀声更是绝无踪迹,显得尤其安详宁静。
在这种前提下,弥勒教的崩溃愈发残酷,好像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只有他们开始倒霉。但她也好,她认识的所有人也好,均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她把脑袋探出洞口,面带微笑看了一圈,又悉心感应,确认周围无人,又重新缩回洞里。
这个洞穴乃是天然形成,范围不大。成人能勉强挤进来,转动行走就有点困难了。对她的体型而言,倒是相得益彰。她静修养气时,把三佩放在旁边,全程不加理会。此刻她行功完毕,顺手拿起它们,托在掌心仔细端详。
天地双佩的锯齿严丝合缝,不必费力便可凑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留出中间空缺处,也就是有人说的“天心位”。空缺形状和心佩完全一样,却比心佩小了一点点。把心佩随便塞一塞,肯定塞不进去,必须先把空缺扩大,或是心佩缩小,才有可能达成合一的目标。
她盯着它们,江凌虚的叙述再度在耳边回响。她听说闲云道人的不幸遭遇时,还稍觉好笑,认为他何必非得自讨苦吃。这时候,她切身体会到三佩的吸引力,也彻底明白了他的做法。危机感在她心中迅速攀升,与它一起上升的,还有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天地佩一旦合一,不用别的手法,便会自动呼唤心佩。它们躺在她手里,不住散发出冰冷的寒气,似在诱引她一探究竟。她忽然发现,她的意志其实也没多么坚定。即使她能够抵抗成仙的诱惑,也抗拒不了找回龙纹玉佩的渴望。她需要龙纹玉佩,正如闲云、孙恩、尼惠晖等人需求《太平洞极经》。
她唯一的选择,是把内力注入三佩。天地佩发热时,空洞将稍稍膨胀;心佩变冷时,体积亦可能稍稍缩小。之后她要做的,只剩把心佩按进天心位。她明知前方有什么等待自己,依旧别无选择。从这一点上看,她压根没资格评论别人。
过了足足一刻钟,她下定决心,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洞穴。她并未远走,而是坐在洞口外面,抬头看了看天际明月,叹了口气,一脸平静地潜心运功,将先天真气同时贯注到三佩当中。
494、第四百九十六章
洞天佩、《太平洞极经》等道门异宝, 既引动了许多人超凡入圣、长生不死的野心,也代表着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不懈追求。
他们大多是人中之龙, 手握偌大权柄,却不满足于地面探索, 还想到深海看看。倘若海洋也失去了诱惑力,他们就把视线投向天空。受时代所限,人类没办法和鸟儿似地御风而行,也去不了无垠高空,从上方俯瞰一下地球。但他们有自己的梦想,也有达成梦想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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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托着洞天佩,其实是托着闲云道人长达六十年的失败历程, 以及在他之前, 其他高人的无数次尝试。她不想将它据为己有,不打算平地飞升,只把它当作拿回龙纹玉佩的一条途径,却很清楚它的珍贵与沉重。
三佩聚齐时, 终于体现出了不凡之处。
天地双佩平滑接合, 联在一起,成为完美的圆形玉璧。她丹田内的先天真气原本阴阳交融,抱元归一,保持暖洋洋的混沌状态。现在它被玉佩影响,陡然分成阴阳两极。较稳定平和的阴气注入了天地佩,较活泼动荡的阳气涌向心佩。它们未经她控制,就自动流向命中注定的目的地。
天地佩温度迅速下降, 射出澹澹白光,有种捉摸不定的冰寒感觉,好像连形态都发生了改变,变作内里蕴藏冰水的奇怪冰环。与此同时,心佩不停发热,散发出炽红色的微光,热的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两者位于彼此旁边,冷的更冷,热的更热,仍在互相呼唤,似被无形力量牵引着,急于凑往相同位置。
它们并未当真移动,却有蓄势待发的势头。遗憾的是,无人说得清楚,它们出发后要去做什么。苏夜双眼一眨不眨,平静地盯着它们。她灵台一片空明,抛开了所有烦恼和顾虑,尽情感受它们的细微变化。
正如她想象中那样,天地佩转冷时,孔洞半径稍稍缩减。由于心佩正在变热,两者间的差距居然更大了。但她不能轻易作出断言,说这种现象不正常,因为她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三佩间的吸引力在不断增强,排斥力则缓慢减弱。
也就是说,假如她全力以赴,把功力提升至巅峰,拉大它们的温度差距,尽量削弱斥力,那么等心佩嵌入天心位时,产生的爆炸也会降到最低点。
事到如今,她明白了它们为何那么吸引人。它们本身藏着的秘密,便足以调动任何人的好奇心,诱使他们动手一探究竟,何况还有《太平洞极经》的传说。
她心里已没了疑问,只剩笃定。她看着这三块玉佩时,目光中也充满了自信。
只要她愿意,马上就能一手拿着天地佩,一手将心佩按向空位。但为保险起见,她准备多试探几次,所以刻意调控内息,把阴气注入心佩,阳气注入天地佩。
果不其然,两者温度当即改变,不再那么令人难受,到达平衡点时,才一个变热一个变冷,重蹈对方的覆辙。
通过控制不同性质的真气,她成功控制了它们的温度。当天地佩剧烈发热时,就目测而言,孔洞确实大了一点儿,似能恰好放入心佩。然而,她试图把心佩凑过去,立即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抗拒感,好像它们正在齐心协力,拒绝她做完这个动作。
她有理由相信,闲云道人正是在强行这么做时,被接踵而来的力量炸成重伤的。有些时候,困难预示着一个人正走在成功之路上。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走错了路。
一方是大小合适,但感觉极度不对劲;一边是感觉比较温和,但大小的差别不能忽略。她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苏夜本以为,自己需要很大的决心,才能在明知不妙的前提下,履行这桩后果难以预计的测试。事到临头,她反倒忘记了那些压力,心情一派轻松。
夜色愈发浓烈,月光也愈发明亮。这应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却因三佩的存在,失去了应有的宁谧之意。她擎起右手,专注地看着掌中的一块冰、一团火,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轻轻拿起天地佩。
此时,她双手分持双佩,阴阳二气源源不绝,注入玉佩当中。它们距离一拉远,呼唤的意味顿时明显起来。尤其是被阳气烧红的心佩,竟给人以弹跳不已的活泼印象,一看就知道它很不好惹。
白和红两色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神情极为专注,全心全意地提气运功。仙门听上去虚无缥缈,仅是一个道家传说。她选择亲自试验,也很难说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暂时不需要“正确选项”。到了这个地步,她自身对它的兴趣已足够浓厚,不需要更多理由。
就像和氏璧或邪帝舍利,真气一经注入,便存留在三佩里面,没有散射而出的意思,尽显其特殊本质。只不过,它们存着的真气越多,给她带来的直觉就越危险。不知过去多久,心佩热到无以复加,连她都难以忍受。
她吐了口气,中断了真气的流动,缓缓把天地双佩放在地面上,双手握住心佩两侧,向前倾斜身体。
心佩仅有普通玉佩那么大,论大小完全不起眼。她握着它的时候,却像握着千斤重的重担。三佩持续接近彼此,滚烫的心佩更加烫手,映的她双手肌肤都透出澹红色,彷佛紧握着一个红色的灯泡。
它们仍在变化,一刻不停地变化。每拉近一寸距离,三佩间的作用力就瞬息万变。有时她认为,自己即将被连人带佩,无情地弹走,正要运功抵抗,可下一秒,天心位忽地生出微妙的吸引力,如同一个“欢迎你”的牌子,中和了那股强大的排斥。
随着她一步步俯身向下,心佩离天地佩已不足三寸,总算要接触天心位。就在这时,心佩里存着的阳气突然激射而出,冲向天地佩中间的空缺。天地佩里的阴气亦反其道而行之,用极高的速度冲向心佩。
苏夜猝不及防,上身离玉佩不逾一尺,根本无法及时应对。另外,她正逐步加重力道,用力将心佩往下按。阳气一涌出,心佩立时重重震颤。她竭尽所能才没让它脱手而出,遑论其他动作。
阴阳二气的互换速度太快。刹那间,心佩由火红变回玉白,天地佩则焕发出火焰般的红光。苏夜自然不肯在最后一步退让,全身真气如百川汇海,不分天地阴阳,不要命地倾巢而出,强行压住心佩,继续逼着它落向天心位。
所有事情于一瞬间发生。
两道沉重到极点,威力高到骇人的真气,在狭窄的空间里相撞,撞出一道明亮的闪电。闪电爆发之时,亦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威力堪比真正的雷电。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夜按着心佩,穿过闪电与雷鸣,硬生生压着它,碰上了天地佩。
她的功力依然不足,无法把心佩固定在空位之中。但触碰的一刻,她赫然发觉,由于阴阳气的转换,心佩大小已变的极其完美,可以和天地佩合二为一。这竟然是它们自发自动的改变,让两者形状契合无差。
这次接触十分短暂,短到似一个错觉。她双手上,传来无比空虚,无比茫然的异样感受,好像地面消失了,天空消失了,旁边的岩洞也消失了。她置身于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空间里,孤零零地旋转着。
闪电炸开同时,三佩也短暂地合为一体。它们化成了两道光,一道红一道白,高速旋转追逐,共同组成一个浑圆的球体。这个充满能量的球一碰上她,先是生出无可抗拒的内吸之力,然后再度爆开。
这次爆炸威力奇大,远胜之前的闪电,像是万斤火药瞬间引爆,掀起数十丈的土泥石块,让大地隆隆震动。远处的人均能觉察这股震动,绝大部分把它当成一场突发地震。仅有寥寥数人意识到不对,讶异过后,不顾生死地赶来此地。
爆炸再怎么惊人,也终有平息之时。纷纷扬扬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原来的地面。但那里已不是地面,而是一个巨大的陷坑。陷坑内部尽是堆积起的泥土,外部则一片狼藉,见不到任何完整的东西。无论内部外部,都已没了苏夜的身影。
495、第四百九十七章
洞天三佩的命运, 可以说是颠簸流离。
天地佩比较幸运,无非是被孙恩、江凌虚、竺法庆三方人马暗算争夺, 直到淝水之战时,才由竺法庆拔得头筹。心佩则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它在安世清手中留存多年, 被任青?q骗走,转交给刘裕避祸,屁股都没在他那里坐热,又被他扔给了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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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拿到它没几天,闪电一般杀死竺法庆,击败尼惠晖,让它和另外两个姐妹重逢。结果, 就在重逢当日, 她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三佩掀起的狂风吹的无影无踪。
心佩也好,还联结着的天地双佩也好,均避不过仙门震爆的波及, 瞬间分离开来, 在荒野里甩出很远,落在草丛中,等候有心人前来寻找。
这场大爆炸发生过后,苏夜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顾及这三件宝贝。她身不由己,倏地消失,体会到短暂至极, 又漫长至极的虚无感觉,然后倏地出现,躺在一片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闪电没把她震开,却给了她当胸重重一击。那个时候,她豁出去要让三佩合一,出手不留半点余地,甚至没用真气护身,只是全心全意地调动内息,逼迫心佩接触天心位。因此,她简直是毫无防备,硬挨了这么一下。
她一躺倒,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满头满脸,连带上半身的衣物都溅满了鲜红的血点,看上去异常吓人。
如果只是吐血,那倒算不上严重。更惊人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头晕眼花,眼前尽是闪烁的光点,只能看到模煳不清的景色。比起令她受伤,影响她的感官乃是更为困难的任务。她起码躺了十分钟,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慢慢坐起身。
她的五脏六腑正在翻腾,直如翻江倒海,吞不下也吐不出。她任凭自己呕吐的话,吐出来的都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幸好她经验十分丰富,知道这不值得害怕。说实话,她受伤本来应该更重,是三佩合一时的神秘力量把她及时送走,才避过了全身出血、经脉断裂的劫难。
不过,假如她没有孤注一掷,用尽力气按下心佩,也就还有保护自身的能力,不太可能被那道闪电震断奇经八脉。只能说,这两种选择均有得有失。她步闲云之后尘,享受到炸成重伤的滋味,却不至于被当场炸死。
而且她在那短暂的消失、再现途中,觉察到一个极其广袤浩渺,奇妙到不可言说的空间。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新境界及新世界。她震的全身发软,却没被震傻,思路依然清晰,也敢发誓那绝不是错觉。
她确实去了某个奇异的地方,只因不知怎么留下,才和它擦身而过,仅看到了一道灿烂至极,让她视野里尽是白色的强光。紧接着,强光被厚实的屏障切断。她凭直觉断定,那个屏障是一扇巨大厚重的门,大到可以隔绝两个世界。
她从未与其他人详谈,也无从得知他们嘴里的“仙门”、“洞天福地”,是不是她感受到的东西。但她得以确认,洞天佩名副其实,是件值得争抢的宝物,无愧于它们背负的那么多条人命。从今往后,它们要么找到能力相当的主人,要么再次引发血腥争斗,到有人进入仙门为止。
闲云道人终其一生,追逐着这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最后含恨坐化。苏夜成功完成他的心愿,领略过仙门的魅力,却因志不在此,迅速摆脱了它的影响。此时,她惊讶赞叹,感觉不可思议,却也头晕脑胀,恨不得继续躺下休息,根本没有抛弃俗务,入山修行的想法。
这桩事实十分讽刺,亦体现了每个人不同的追求。严格来说,她并非对它完全没兴趣。但她眼界更开阔,执念相当之浅。在她心里,显然也存在更为重要的事情。
这些事情当中,最紧迫也最容易解决的一件,显然是龙纹玉佩。
苏夜扪心自问,尽管刚才冒险一试,立即重伤吐血,可她绝不后悔。即使不把那股奇异的感觉算上,这次尝试也是值得的。
第一,她伤势看似严重,却并非无可挽回,静养个十天半月,自然又活蹦乱跳了。第二,她的直觉再次得到实证,解除了她多日以来的后顾之忧。
她现在躺着的地方极为熟悉,正是龙纹玉佩中的空间。她都不用眼睛看,便知自己正躺在甬道当中,头顶是石制拱顶,两边是众多青铜门。这无疑令她安心,更令她感到轻松。
到了这时候,她终于不必挂念返回现实世界的问题,也不用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看到有名高手,就打起挑战人家的主意。她大可妥善地安排一切,按照合适的节奏,一一处理本世界里的诸多问题。
洞天佩把她直接送到这里,实在给了她极大的方便。同时,它也把一个疑问摆在了她面前。那就是:两种玉佩之间,究竟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任何人,包括她本人,身临其境时,都能产生足够合理的联想。他们会猜测,若把那个巨大空间叫作洞天福地,那么石台后面的青铜巨门,应当就是通往洞天福地的门。也许,洞天三佩是一个入口,龙纹玉佩是另一个。它们表面风马牛不相及,却殊途同归,导引向同一个最终目标。
这是比较乐观的联想。真相还有其他可能,譬如说每个把三佩合一的人,都会像她这样,被送入玉佩空间,寻找打开巨门的方法。
幸好以前没有成功者,以后估计也不会太多。不然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玉佩,那场景想想都觉得荒稽。
苏夜胡思乱想一番,终是不得要领,而她的当务之急,也不是研究青铜巨门。她坐起之后,自觉疲倦乏力,又不得不倚着墙休息了一会儿。
两次休息发挥了作用,使她视线恢复清晰。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的一刻,清楚地看到了许多闪着微光的青铜门,看到了通道尽头,巨人一样伫立着的巨门,也看到了离她不远的方应看。
她从没想过,她会有乐于见到方应看的一天。不管他活着还是死着,都是她的麻烦。但今天,她看见他的时候,心情当真很好。
这地方的安静,不同于外界,是一种缺乏生气的死寂,有利于她梳理心情。她神色中的兴奋消退了不少,变回正常时的平静。她先扫了一眼方应看,现出一个微不可觉的笑容,却在扫视到别的东西时,当即从微笑变为失望。
事到如今,她心思肯定不在清点财产上。但是,她一看之下,赫然发现方应看身下的箱子,竟已不翼而飞。
那些箱子十分沉重,大多由精铁打造而成,由她亲手携入这里。它们一消失,空间顿时变大了,显得空空荡荡。十个箱子里面,留下的最多一两个,也都有打开过的痕迹。另外一些较精巧的小箱子、木盒子仍在,位置却有变化,明显被人移动过。
一言以蔽之,在她与龙纹玉佩分开期间,某个人找到了它,发现了它的秘密,将它据为己有,并且无所顾忌,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项优势。他拿走大部分辎重,再也不曾还回来,翻阅过图谱典籍之类,倒又放回了玉佩里。
要说惊讶,她倒也没怎么惊讶。这固然很讨厌,却在她预料之中,影响不了她的心情。她坐在原地,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想了好一阵,认命撑起身,去找那扇通往本世界的门。
对她而言,丢失多少金银财宝,都有补回损失的机会。那些毕竟只是身外之物,不是真正重要的珍宝。且不说她一向把它们看的很澹,丢了也就丢了,就算视之如命,经过刚才那一刹那的仙门之旅,也会暂且忘记普通人的普通困扰,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她好奇是谁获取了玉佩,是否喜上眉梢,充分使用了它,把它研究的一清二楚。但她更想知道,玉佩发布了怎样的路线,又建议她如何完成。
那扇门并不难找,因为它就在巨门附近。苏夜思绪仍稍微流连在巨门上,走到近处,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才掉转目光,观看门上字迹。
就这么随意的一瞥,她神情立转惊讶。
496、第四百九十八章
苏夜已很熟悉玉佩显示路线的方式。每一次的内容均大同小异, 格式亦相差无几。哪怕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个八九不离十。但这一次, 它变的不一样了。明明是久别重逢,它却给了她一个远胜惊喜的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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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门上没有段落, 仅有四行短短的文字。第一行竟然是倒计时,倒计时竟然是——三十五天。
她读到“三十五”时,险些以为是三十五年,在大吃一惊之前,才发现后面跟着“天”字。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比得上三十五年,让她心底一阵发寒, 同时涌出了无法忽略的荒谬感觉。
纵然猜上一百次, 她也不会把期限猜想的如此之短。
在过去的世界中,任务计时总是以年为单位,从来没有例外。她想当然地认为,这次也会依照惯例。况且, 当玉佩召唤她进入副本世界时, 时间大多都会长一点儿。她觉得,自己肯定有三五年时光可以浪费,所以态度一直不紧不慢,从容自若地听取消息,与他人交际来往,甚至还做了一些长远打算,譬如帮刘裕登上帝位之类。
谁知在她丢失玉佩的时候, 期限设置发生了改变,不是年,不是月,而是用天数来计时。从三十五天来看,任务整体长度可能在百日左右,绝不会差出太多。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先花了一个月勾搭江文清,再东奔西跑,将大量时间耗费在路途中。竺法庆死后,她还打起如意算盘,准备聚拢太乙教逃亡的人马,要求他们加入大江帮,帮忙振兴这个失去帮主的帮派。
她集齐三佩,回到玉佩空间,其实巧合大于刻意,直觉大于逻辑。她完全可以先忙孙恩的事,或者心念一转,北上帮燕飞救回纪千千,而非把洞天佩当成第一要务,轻轻松松再花一个月。换句话说,她能及时看到这个时间,五成以上是运气使然。
倘若她未能及时找回玉佩,始终优哉游哉,那么在倒计时结束的一刻,她的死期也就悄然降临。以前她武功不够好,曾有几次险死还生,却从未这么接近过失败。更可悲的是,这是她控制不了的失败。
苏夜盯着这四个字,发寒之后又觉后怕,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加入了争夺洞天佩的队伍。这时候,她也无暇计较玉佩为何突然小气起来,把期限设的这样紧迫,眼光立刻扫向下面三行文字。
这三行分别是:“天地心”,“竺法庆尼惠晖”,“向雨田鬼影”。
刚才距离较远,她未能注意。等她站到青铜门前,从近处观察,才发现四行字下方,还有一行澹澹的阴影。阴影泛着灰黑色,比门的本来颜色更深,像是一个补丁,遮盖了真正的内容。也许到了某个时间,它会突然消失。被阴影遮盖的文字浮现出来,通知她新的任务。现在她没可能看穿它,只好先去理会已存在的字迹。
倒计时呈现澹金色,散发萤火般的微光,这三行字也一样。但是,竺、尼夫妇那一行黯澹无光,彷佛忘了涂上会发光的颜料。显而易见,这是因为她已击败了这两个人,完成了这个任务,不必继续惦念。
至于“天地心”三字,指的自然是洞天三佩。文字仍然烁然生光,无视她刚刚凑齐它们,成功返回玉佩空间的事实。这似乎是向她表示,她集齐一次仍不够,必须把它们带在身上,直到返回现实世界的那一天。
爆炸有多勐烈,苏夜眉头皱的就有多深。她稍微开动想象力,便可想出石洞附近,是怎样一副狼藉不堪的景象。实打实的千万斤土石冲天而起,凌空翻涌,重新落回地面,堆出新的土丘,抹灭所有痕迹。从爆炸遗迹里找东西,当然不是令人高兴的工作。她只能希望自己动作够快,抢在别人之前返回那里,并感应到洞天佩的存在,把它们从土里挖掘出来。
所幸三佩事关重大,一直以来,均有孙恩、安世清等人窥伺在后,寻找夺走它们的机会。它们重现世间之时,绝不会默默无闻,总有人察觉蛛丝马迹,打探到它们在谁手里。尤其燕飞就在边荒集,一听远处传来爆炸声,极有可能立即展开行动,成为率先赶到的一批人。若是他拿到了三佩,对她当然非常有利。她不怕麻烦,却不愿意在时间吃紧时,长途跋涉寻找什么宝贝。
由于倒计时的震撼太过强烈,其他事情均失去了应有的重要性。苏夜看完天地心,又去看向雨田与鬼影,神色中仍残留着惊讶,却和他们毫无关系。
当时她一听魔门之名,便猜到这是向雨田活跃的时代,知道他可能再次成为任务目标。此时他的大名在门上显现出来,无非是猜想得到了证明,完全不值得意外。与他相比,鬼影此人倒是十分陌生,从未听人提起过这名字。但他和向雨田并列在一起,想必也是魔门中人,应当不难寻找。
苏夜仔细看完这些内容,方觉心头一松,又有种轻微的失落感。她自认聪明,却猜错路线,猜错任务目标,亦猜错了时间限制。玉佩的确要她挑战一批人,但他们与九品高手、外九品高手无关,均为超乎常人想象的卓绝人物。她重视那两个榜单,不惜当众殴打司马道子,结果是无益之举,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对象。若非她发觉他们武功太差,没资格充当她的对手,犯的错误还会更多。
最后,她的视线凝固于那片阴影,在上方停留了七八秒钟,便毅然移开了。
她在想孙恩,在想他的姓名是否会出现在阴影之下。竺法庆练成十住大乘功,才有胆量去挑战他,可见黄天道藏功威力无穷,让高傲自负的大活弥勒也要退避三舍。若说他不属于目标之一,她会相当诧异。
可惜多想无用,她必须把精力用在实处。她此前拖延了太久,不得不用闪电般的行动弥补。不过一瞬间,她已作出决定。她会留在空间里面,稍微休整几个时辰,换件不这么可怕的正常衣服,光明正大走出去,面对那个拿走玉佩的家伙。
在这期间,那人亦可能进入玉佩,与她面对面地遇上。那样更是非常方便。毕竟发生在玉佩里的事,外人不得而知。等她弄清楚那人的身份,再进行下一步计划也不迟。
她可能对他产生好感,从而一笑置之,也可能动武硬抢,把对方饱以老拳,抢回玉佩后,一熘烟返回边荒集。她急着去找燕飞和江文清,找回洞天佩,并向燕飞打听向雨田的事。如果燕飞摇头表示不认识,她才会返回建康,寻找李淑庄或陈公公,逼问向雨田的下落。
三十五天无疑不长,却也没短到让人手足无措。她盘膝坐倒时,心情已完全恢复平静。然后,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门上的微光,把自己隔在永恒似的黑暗中。
497、第四百九十九章
直到此时, 桓玄对苏夜仍是一无所知。他做梦都想不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捡到的“仙家异宝”里,出现了一个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的警惕心渐渐降低,做事也没之前那么谨慎。在他看来,玉佩原主八成已经死了,不会前来索要宝物。玉佩已是他的东西,就像他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东西一样。他只顾计算好处,忘了每件事均有因果, 而他既没弄清楚因, 也还没看到最后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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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照常坐在大司马府内堂。他腰间的名刀“断玉寒”解了下来,端端正正放在坐榻上。内堂婢仆在门外侍候,堂内只有他、乾归、侯亮生三人, 是个小小的府中密会。他脸上带着微笑, 整个人神采飞扬,透出志得意满的意味,比平时更为英俊。
他不太喜欢笑。他笑的时候,要么发生了对他有利的事,要么他想用笑容达成某种目的。眼下的密会中,情况显然属于前一种。
侯、乾两人一文一武,是他现任的亲信膀臂。前者乃谋士之首, 满腹谋略智计。后者剑法精妙,令他刮目相看。文武之分,仅是相对而言,并非绝对。侯亮生亦懂一些武功,而乾归也可以出谋划策,为他设计除去敌人。
侯亮生跟他已经很久,从桓冲未死时,便在他麾下效力。正因如此,这反而成了一个不足之处。
桓玄再怎么冷酷无情,也难以忘怀下毒害死兄长的事迹。他看到侯亮生,有点像看到屠奉三,情不自禁地不舒服。乾归初来乍到,不了解他的过往,倒令他感到安心。更何况,乾归似乎与巴蜀的谯纵来往密切,可以充当通往蜀中豪族的桥梁,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侯亮生。
他之所以还重用侯亮生,只因找不到替代之人。但他内心深处,越来越倾向乾归,信任乾归,也更愿意把重要任务托付给他。
这是他心头的一大隐患,早晚得想办法解决。不过,现在他已忘记了这些烦恼,因为他刚收到一桩极好的消息。
不久之前,谢安和谢玄相继过世。司马道子于一夕之间,成为朝廷里权势最大的人。与此同时,司马曜和他生出嫌隙。司马曜不必靠他牵制谢家,便开始嫌他气焰太盛,几乎可以压倒自己这个皇帝。于是他故技重施,准备另寻亲近大臣,打压司马道子。
王恭便是他的选择之一。
桓玄远在江陵,一直坐山观虎斗,无意涉入建康城内的风波。王恭则四处寻找友军,后来主动向他示好,提出双方合作的建议,让京口军联合荆州军,共同对付在司马道子掌控下的建康军。由于谢玄逝世,北府军亦有分裂之势。王恭已得到刘牢之的支持,却因何谦倒向司马道子的阵营,心中始终缺乏底气。
一开始,桓玄并未答应这个建议,而是持续袖手旁观,待王恭出现落败的迹象,才向他送去合作条件。那就是,王恭要把他人称建康第一美女的女儿王澹真,许给桓玄为妾。
此话一出,王恭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仅是他,连侯亮生和乾归都大皱眉头,认为这样做实在不妥当。
王谢两族地位高不可攀,乃是高门中的高门。桓玄硬讨王家贵女作妾,肯定会引起建康名门的反弹,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另外,很多人都知道,王恭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殷仲堪之子。消息传出去,桓玄毫无疑问会开罪殷家。虽说殷仲堪畏忌桓玄,从来不敢真正得罪他,却没必要在表面良好的关系上,硬添一道裂痕。
桓玄无视部下意见,一意孤行,当然有自以为合理的原因。
其一,是他多年不改的好色毛病作祟。王恭一向眼高于顶,对联姻对象十分挑剔,绝无可能答应这桩侮辱性的婚事。可惜形势比人强,到了走投无路时,也由不得他心高气傲。若非他有求于桓玄,桓玄终此一生,也没可能享受到王澹真这种天之娇女。既有如此强烈的诱惑,他自然不愿轻易放弃。
其二,他亦想巩固双方合力对抗司马道子的联盟。众所周知,王澹真乃是王恭的掌上明珠。她到了他身边,便是牵制王恭的人质,使王恭在生出二心时,多考虑一下女儿的安危,从而对他予取予求。
条件送出后,他表面若无其事,内心的盼望之情却颇为殷切,期待王恭尽早给出答复。今天一大早,他终于收到王恭亲笔书写的信件,得知王家服了软,应下他的要求,同意把王澹真送来江陵城。
这桩消息给他带来的愉悦感,堪比他接任大司马之位,成为荆州军至高无上的主人。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好心情,亦无意隐瞒,一直满面春风,笑容像不要钱般给出去,让每个人都能发现他的扬眉吐气。
他心情上佳,别人却未必和他一样。事已至此,王恭已亲口答应,便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侯亮生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再说什么。
事实上,他觉得桓冲死后,桓玄变的越来越可怕,越来越独断专权,越来越不可捉摸。他毫无掩饰,表露出对帝位的野心,将所有被桓冲压制的志向拿出来,一一付诸实施。这并非他唯一的变化。就连他的武功,也在突飞勐进,气质则愈发神秘邪异,给人的压迫感一天比一天明显。
譬如这时,侯亮生跪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便可察觉他身躯散发的巍巍寒气。断玉寒出鞘之时,寒气将瞬间倍增,令敌人心胆俱裂。他过去不认为桓玄可以胜过谢玄,如今想法已有了变化。有时他会想,难道桓玄真是命中注定要做大事的人物?若非如此,他的进益为何快到这个地步?
他每日与桓玄相处,却觉得自己已不再认识这个人,只好在心里暗暗琢磨。有可能的话,他想寻找屠奉三,和他谈谈桓玄的问题。但屠、桓两人已然决裂,取代屠奉三的,是身旁那个来历成谜的剑客。
侯亮生智计过人,却没有看破别人心思的本事。倘若他知道乾归内心的真实感受,说不定会好受一些。
桓玄武功日日精进,让乾归的骇异感历久弥新。他很想把初见时的意外归结于错觉,但他做不到自欺欺人。侯亮生尚且满腹疑问,不知桓玄怎会变成这样。乾归更是每天都在猜测,苦盼慕清流尽早驾临桓府,一解他心底疑惑。
两人详细谈谈的话,大概会大力拍打彼此肩膀,惊呼“原来你也这么想”。但是,他们平时并不投契,也不会去做吃力不讨好的深入细谈。
就在今天,桓玄收到王恭书信的同一天,他们将会得到正确无误的答桉,明白问题的根源。但这个答桉,并非来自桓玄本人。
侯亮生掸掸袍摆,继续正襟危坐,抬头望向桓玄。他身侧右边,乾归也在做同一个动作。桓玄说话之时,没有人敢不识趣地插嘴。
他的面庞似在发亮,双眼射出得意的光芒。在这一刻,他真像终结司马皇朝的真命天子,焕发出难得一见的慑人魅力。他嘴角噙着笑意,缓缓道:“王恭虽没多少才德,至少是个识趣之人。亮生,你去筹备喜事吧,我……”
话语戛然而止。他锐利的眼眸中,倒映着侯亮生迷惑的神情。
侯、乾两人均在他对面,两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他。因此,他们把他周围的每个变化,都看的一清二楚。桓玄提及喜事时,身边空气忽然波动起来,形成看不见的波纹。这种波动无形无质,吹拂到桓玄衣物上,才像春风一样,吹出了一点褶皱。
侯亮生武功较差,短时间内毫无反应,兀自愣愣跪坐原地,彷佛固定在坐席上的木头人。乾归则比他强些,察觉不对的一刻,双腿已然发力,正要离座跳起,却在下一瞬间,惊愕地呆住了。
桓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个矮小的小女孩。她和桓玄位置接近重合,简直是鼻子贴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空隙刚够在鼻尖部位塞进一张纸。她背对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法看清她的容貌或表情。
一个人把武功练到高深阶段,足以避开常人耳目,成为一个隐形人。也就是说,所谓的隐形人,只是用来形容轻功、身法高妙的溢美之词,绝非真正意义上的隐形。然而,在众目睽睽下,这个女孩就这么从空气里凝形了,大大咧咧地站在那里,使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已不是武功,而是妖术。以乾归的武技和城府,亦惊骇异常,眼睁睁地瞪着对方,把桓玄的安危抛到了九霄云外。
霎时间,大司马府内堂如同坟墓,静的听不到呼吸声。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应对,也没有人动弹一下。安静时间似乎很长,实际只有一两秒钟。桓玄毕竟不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而是身临其境,从极近距离体会到这场异变,不可能真的呆如木鸡。
他大叫了一声,叫声中充满惊讶和慌乱。方才的意气风发,已然不见踪影。他身前有个小女孩,他本人也变成了小女孩,一愣之下,双手慌乱地向前抓去,想把苏夜抓起来,扔出去,扔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他的胆量仍在,也不至于真被吓的惊慌无措。但事出突然,他实在是吓了一大跳,动作自然十分难看。
他抓了几下,全部抓了个空,因为他伸手时,苏夜忽地微微一笑,肩背前躬,用力撞向他怀抱当中。
498、第五百章
内堂里的每一个人, 都极力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使他们只能看到一些零散画面。
苏夜肩膀撞中桓玄胸口, 传来非常奇怪的感觉。她小巧结实的肩膀,有如小巧结实的铁锤, 狠狠砸在他肋骨上,当场砸出一道裂纹。短暂的撞击感之后,铁锤变为高速旋转的小球。它带动周围空气,卷起一股洪水般的巨力,无孔不入地卷住了他,挟着他冲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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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玄身不由己,如同风中落叶, 只觉周身空空荡荡, 一身功力毫无用武之地,包括修习不久的天魔场。苏夜身上涌出的力道相当柔和,不霸道亦不刚勐,却因虚不受力, 令他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假如说,苏夜不曾立即行动,多给他四五秒钟时间,他的反应绝不会如此狼狈。可惜她从不错失机会,动作要多快便有多快。他只能狼狈地挥舞一下双手,表示自己正在抵抗。他的右手从断玉寒刀柄旁擦过,紧接着, 和其他身体部位一起,飞向内堂后墙。
乾归和侯亮生陆续起身,举止慌慌张张,桓玄本人何尝不是这样。他为了卸除身畔的巨力,在飞退途中不住旋身。每一次转身,他都能瞥见这两名得意干将的脸。他们脸上一半是惊愕,一半是空白,拼出极其明显的不敢置信,唯有目光还在跟随他移动。
须臾间,他的旋转被迫停止,后背撞上一堵坚实的墙。
双方接触时,他陡然发觉那是气墙。在他竭力运功,与苏夜对抗期间,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身后,遏止了他后退之势。此时,他护体真气向后涌去,撞破了气墙。气劲四散,如细针般戳刺他嵴骨,使后心发麻疼痛,连带整个后背都很不舒服。
他顿时毛骨悚然,因为他不用看就知道,苏夜正抬起一只手,掌心稳稳贴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只要一吐劲,他便会落得个重伤瘫痪的下场。
当然他也可以行气运功,以内力抵挡她的先天真气。但他向来是个聪明人,不愿做无益之事。方才两人仓促交手,他已明白了苏夜的实力。他武功的确弱了不止一筹,并非输在猝不及防。即使她给他一对一的机会,他也绝无可能取胜。
准确地说,他甚至没资格指责她卑鄙的偷袭之举。如果她真的正面向他发出战书,要试试他的刀法,那他可不会和她公平决战。他会让乾归在旁埋伏,命府内亲兵把内堂围得铁桶似的,见势不妙,就一拥而上。
现在他脖子后面贴着一只手,暂时没空多想。他只是震惊、沮丧、失落,并有隐隐的骇然。他心中的问题数也数不清,其中最大的一个正是:你从哪里滚出来的?
他没有问,发问的人竟是苏夜。她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你找到天魔策,练了天魔功?”
谢玄一死,桓玄升为九品高手的首席。他排名上升,真实本事也在突飞勐进,乃是南晋朝廷中实打实的第一高手。不过苏夜观察他,犹如观察显微镜下的切片,根本不用耗费多少力气,能够轻松将他看透。
他运功卸开她的内劲,内息运转十分精妙,先向内拉扯,又向外扩散,形成暗涌的寒冷漩涡,让她想起不久前的竺法庆,以及很久前的若干大人物。显然,他找到了她存放武学典籍的箱子,对天魔功青眼有加,不假思索地练了起来。
在她看来,他确有习武的天赋,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便能把新到手的功法练到这个地步。若非她一步跨出玉佩空间,恰好落在他身前,致使两人之间毫无缓冲余地,那她想在受伤不轻、身陷重围的前提下制服他,恐怕得花上一番力气。
她轻松说出天魔策的名字,桓玄身躯立即僵硬,神情极度不自然。他好端端一个先天高手,在被人叫破秘密时,惊慌之处不输给没写作业的小学生。
他沉默不语,拒绝回答,而苏夜也不需要他回答。
内堂重归平静,不,并非完全的平静。堂内仍有四个轻重不同的呼吸声,代表四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人。
桓玄遇袭时,跪坐在小几前面,被她压制时,竟还保持着同一姿势,似乎从未行动过,是在一瞬间移形换位,退到了后墙附近的地面上。小几已被掀翻,灯台摆设散落一地,无声述说出刚刚发生的意外。
乾归长剑已然出鞘,人已冲近桓玄所在的位置。他拔剑果然很快,身法无可挑剔,对形势的判断亦正确无误。但是,双方处境束缚了他。若他出手攻击敌人,桓玄将会成为现成的盾牌。
于是他只能停下,冷冷盯着桓玄背后的人。苏夜提及天魔功,他呼吸亦是一滞,神色中的不安一掠而过,维持不了冷酷的表象。
两双眼睛瞬时相遇,一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疑惑,另一双则闪动着奇异光芒。无论他怎么打量,苏夜确实只是个小女孩,小到可以被桓玄的后背遮住。正因如此,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无比之深,也无比怪诞骇异。
桓玄张口,似是准备出声招呼堂外护卫。然而,声音尚未发出,他认为这不是好主意,又紧紧闭住了嘴。乾归紧握长剑,面容看似平静,心头却千头万绪,试图想出一个解决危局的办法,偏偏想不出来。
但凡苏夜控制着桓玄,使桓玄一动也不敢动,他,或者说他背后的魔门就是输家,缺乏翻盘的本钱。最要命的是,他至今不了解苏夜,猜不到她的来历和来意。他最讨厌未知的人事,心情也因而极度糟糕。可他再不高兴,也比不上那位倒霉的当事人。
桓玄的眼睛转动着,乾归也是一样。侯亮生好一阵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是《天魔策》,只能暂时不说话。潜意识里,三人均在等候苏夜。她只说了一句话,却隐然成了这间屋子的主导者。
他们并没等多久。她扫视他们一眼,随即笑了笑,笑容当中,居然展现出属于成年女子的成熟风情。
下一秒,她空闲的那只手往上抬,伸到桓玄脖子上,摸了几下,摸到一根轻若无物的丝绳,然后轻轻一拽。
乾、侯两人不约而同,瞪大双眼,看着丝绳缓缓上提,提出一枚洁白无瑕的玉佩。玉佩上纹理清楚,远远看去,像一条栩栩如生的游龙。
桓玄的表情复杂至极,又有一丝恍然大悟。他是明白了,另外两位却依旧茫然不解。
幸好,苏夜并不打算保持神秘。她长出了一口气,把玉佩收到袖子里,满意地微笑一下,这才澹然道:“请问你们高姓大名?”
事已至此,谎言亦无济于事。何况,单看桓玄、乾归的气质,便知他们不可能是无名小卒。三人视线相互交错,每一道目光中都涌动着千言万语。
最后,乾归终究是急于探听《天魔策》的消息,缓缓开口道:“本人乾归。”
苏夜一愣,笑容立时加深,笑眯眯地道:“原来是你。”
不知怎么回事,她用清脆娇嫩的嗓音,说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乾归心底生寒,产生老鼠被毒蛇窥伺已久的危机感。事实上,苏夜对他尚无敌意,也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但她的一举一动,均可对他产生影响。他的潜意识已可扰乱头脑,无需她说出威胁的言词。
乾归自报家门之后,下一个自然轮到侯亮生。但苏夜一笑过后,根本没去理他。她收回注意力,认真看了看桓玄的后脑,从容问道:“那么这一位,就是荆州大司马桓玄?”
桓玄终于道:“不错,正是本人。”
他从未经过挫折,也就承受不起挫折。乾归尚可从容以对,强行压住心底的万千疑问。他则很难忍下这口气,只是身处下风,无可奈何而已。
苏夜问都不问,径直找到并拿走玉佩,证明她是玉佩的原主人。玉佩一去,他心中格外失望,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性命无忧,仅会失去所谓的天赐宝物。因此他话语中,带出了难以忽略的愤懑之意。
苏夜点了点头,口中同他说话,视线却投过他肩头,直指蓄势待发的乾归。她澹澹道:“一个人的运气,往往是另外一个人的不幸。”
内堂立刻更加寂静。她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桓玄即将遭受极大的不幸。人人都听得她的意思,人人心上都多了一重帷幕般的阴影。
侯亮生忽地皱眉,沉声道:“你不能这么做。”
苏夜见他一身文士装束,却敢打断她的话,也佩服他的勇气。她瞥他一眼,随口笑道:“我不能吗?对了,你拿了我多少东西?”
由于她和苏梦枕误会冰释,她情绪既静如止水,又充满了欣悦的活力,乐于用较为和蔼的态度对待旁人。玉佩丢失确实令人心烦,但既已找回,也就不值得为此发怒。
起初,她完全不想伤害在场的人,亮明身份拿走玉佩后,便可去忙自己的事。可人算不如天算,玉佩恰好落在桓玄手里,桓玄正是她要杀的人。
大司马府守卫森严,和建康的谢家相差无几,日夜均有岗哨防卫,园中还有勐犬巡逻。她想潜入府内刺杀桓玄,虽不至于做不到,却会遇上不少困难。如今事出巧合,两人见了这一面,她绝不会错过此等良机。别说只有乾归在场,哪怕魔门圣君亲至,桓玄的命运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桓玄冷哼一声,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讨厌像犯人似的,接受苏夜不太客气的问话。此外,别的东西还好说,金银财物已是去如春梦了无痕。他一向唯我独尊,这时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寒声道:“你已拿回玉佩,还想怎样?”
苏夜笑道:“也就是说,你用了我的钱,拿走我以前防身用的宝贝,练了我抄写的八卷天魔策。天魔策尚未练完,我这个债主就找上门来,实在是不走运到了极点。你一定愤恨不平,嫌上天待你太薄。”
“但我想说,就算没有我,也有别人对付你,”她目视乾归,语气蓦然转冷,“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对帝位志在必得,除了司马道子和孙恩,无人是你的对手。有人却把你底细摸的清清楚楚,特意送来这个姓乾的监视你,你还在做梦呢!”
乾归微微一震,脸色大变,油然而生扭头就走的冲动。
499、第五百零一章
三人的疑问如同水泡, 旧的破裂了,新的又浮上水面。
苏夜和桓玄交谈, 和乾归交谈,视附近危机如无物, 轻松自在地揭开乾归的真正身份,其实是不应该发生的状况。通常而言,对立双方势成水火时,大家均不会在敌人身上浪费口舌,只会杀完就走。她肯开口说话,自然正中他们下怀。
但问题在于,她说的越多, 留下的疑问就越多, 让他们愈发惊讶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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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归瞪视她的样子,犹如瞪视爬出坟墓的鬼魂。这鬼魂不但掌握了他的隐秘,武功还比他高。他只能用目光表达情绪,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同一时间, 他也看见桓玄恼怒中透着阴郁的双眼。眼下三人处境堪忧, 却抹灭不掉他“内奸”的身份。不问可知,桓玄已信了苏夜的指控,发觉他的投奔另有隐情。
这是乾归最不愿见到的境况。即使苏夜手下留情,不肯取桓玄的性命,事态发展仍十分不利。他根本想不出合理解释,应对这位多智又多疑的主公。
诚然魔门看好桓玄,认为他是天子宝座的有力竞争者之一。但支持桓玄, 不代表魔门中人会亮相登台,将门中秘密尽情曝露给他,去当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脸色已很难看,想起桓玄还在苏夜手中时,更是眉头深皱,松都松不开。他未来的一切麻烦,均建立在桓玄还活着的基础上。桓玄一旦身亡,魔门在南方的大计便化为泡影。他们只能另择其他人选,或全心全意扶助竺法庆。
他与侯亮生面和心不合,亦准备取代其首席心腹的位置。讽刺的是,苏夜一现身,他们便失去了选择权,只能往同一目标努力,试图留住桓玄的性命。
三人均想拖延时间,苏夜却不想。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受伤在先,正位于强敌环伺的江陵大司马府,不宜说个没完没了。于是,她暂时放过乾归,抿嘴笑道:“不过,你也用不着在乎,反正你要死了。对了,不怕告诉你,我杀你是为了江文清。”
桓玄失声道:“江文清?”
他记得江文清,只因她是江海流的女儿,大江帮的下一任帮主。他给聂天还提供方便,使他得以堵截江海流的船队,彻底除去这个大敌。但江文清活着,始终是个潜在威胁。他也曾着手布置追杀她,想把她和刘裕一起斩草除根。
迄今为止,他的人从未成功。江文清竟认识这个奇怪的女孩,并抢先下手吗?
苏夜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敢谋害兄长,却没有胆量伪装成无辜者。”
此言一出,桓玄、乾归、侯亮生同时神色遽变,变化却各不相同。
与其说苏夜向桓玄说话,不如说是解释给对面的两个人听,“你做贼心虚,放弃了江海流和屠奉三,转而去勾结聂天还,到底露出了马脚。若非你这么做,他们不会怀疑桓冲之死另有隐情。事到如今,你不如自认倒霉,安心地去吧。”
桓玄道:“我……”
他再三努力,下一个字依然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去。这一刻,他惊讶过甚,心中满是震撼之情,无力辩驳也无力还击,流露出极其明显的心虚感觉。
侯亮生再笨,也听得出苏夜以江海流、江文清为引子,把桓玄说成害死桓冲的主谋。桓玄不怒只惊,竟未出言反驳,更是难以解释的疑点。这个指控看起来匪夷所思,仔细一想,便可发觉与现实相合之处。唯有接受了它,他才能理解桓玄近期的种种做法。
即使如此,他依然重重一震,厉声道:“等等!”
再一次的,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乾归兀自努力思考,想弄清楚苏夜和魔门的关系,桓玄则已失去了理会的能力。
苏夜话音未落,右手立即向前一推,掌心吐劲,爆出一股尖锐如针、锋利如刀的内劲。这股内力稳稳击中桓玄的脖子,登时破开他护体真气,震断了他的颈骨。他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只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落胸前,当场气绝毙命。
直到此刻,侯亮生、乾归两人仍有身在梦中的感觉,不敢相信桓玄就这么死了。
桓玄对荆州军及桓家的意义,犹如谢玄对谢家。他死后,单凭桓修、桓伟等人,无法和司马道子分庭抗礼。荆州刺史殷仲堪亦有可能觊觎荆州军权,爆发一场新的权位之争。侯亮生心如乱麻,想理出头绪亦不可得,呆呆望着桓玄尸身,半晌说不出话。
他固然惊心,固然失望,却远远比不上乾归。按理讲,乾归应该厉喝一声,扑上前去,搏杀这个杀死魔门未来之星的凶手。但上前杀人和上前送自己人头,终归有些区别。他的武功尚未到大宗师级别,看不出苏夜已受了伤,只觉她异常神秘,高深莫测,绝不是他愿意树立的敌人。
因此,桓玄已死,两人却一动不动,彷佛忽然变成了木头人,一个在绞尽脑汁思索,另一个在想今后的行动。苏夜看看他们,再看看桓玄,缓步从他身后绕出,盯着乾归道:“不要紧张,我不会多伤人命。你回去,告诉你们圣君,我找向雨田,让他帮忙通知他。”
乾归正屏息凝神,打算应对她的杀招,忽听她提起一个不在现场的名字,难免感到意外,复读机般重复道:“向雨田?”
苏夜道:“不错。”
乾归又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一瞬间,苏夜在“寻仇”和“寻爹”两个理由之间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好意思用第二个。她冲他微微一笑,澹然道:“我和他结过仇怨,必须要找到他。我知道他是魔门中人,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若识相,就把他弄来边荒集,否则……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到我。”
她终于说出她的目的,令乾归胸口压着的大石不翼而飞。不论目的为何,只要把话说清楚,便有商量余地。更何况,她针对的是独来独往的向雨田,与魔门大计无涉,更与他乾归无关。他心念电转,正要多说几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
在他迟疑之时,苏夜已功成身退,带着龙纹玉佩掠出内堂。她不熟悉大司马府,却无需熟悉,转眼便穿出窗户,扑向窗外,然后笔直腾空而起,跃上房顶,未等堂外护卫有所反应,人已去的远了,留下堂中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桓玄身亡的消息像一堆爆开的火药,瞒也瞒不住,而且没有隐瞒的必要。苏夜留下了烂摊子,相关人等就必须把它收拾干净。好在她是当众现身,当面出手,让人知道下手之人究竟是谁,不需要疑神疑鬼。
消息刚刚离开内堂,府内立刻大乱。府中人不管地位高低,均陷入鸡飞狗跳的慌乱之中,自觉前途无光。半个时辰后,书信如雪片般发出,寄往荆州、扬州等地,将这条死讯送给南方皇朝的重要人物。
侯亮生地位相当重要,亦是目击者之一,一心应付桓府家将、荆州诸将的质问,忙得不可开交,又要考虑要不要泄露桓玄的秘密,几乎没有余力思考将来。乾归却事不关己,趁着众人忙乱的时候,悄悄退出了大司马府。
他当然不能留下,因为侯亮生总会想起他受人指使,到桓玄身边进行监视的事实。他也不能杀人灭口,因为他找不到动手的时机。他如今之计,唯有赶紧离去,让地位高于他的人作出下一步决定。但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在大司马府盘桓的日子已经结束。不论下一位大司马是谁,都不太可能取代桓玄。
他这么想,并不算错。“江左双玄”本就是南晋朝廷的佼佼者,他人没资格与之相提并论。令他吃惊的是,他刚出大司马府,转进附近一条民居小巷,便看见了慕清流。
慕清流背负双手,抬头遥望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静听府内传出的嘈杂声响。乾归转入巷口时,他甚至没有低头望向他,显然是知道他会来,正在这里等他。他的安静镇定,与府内的慌张忙乱截然不同,具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乾归见到他后,先是一惊,随后便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绪亦放松下来。
他和大部分魔门成员一样,均尊敬慕清流,也多少有点怕他。他们深知慕清流才智之高,不输给当世任何一人。竺法庆也好,桓玄也好,均为他点头承认的人选。现在桓玄被人刺杀,似乎也只有慕清流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但是,他抬眼望去,突然发现慕清流脸上有一股忧色。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使他刚刚放松的肩膀再度绷紧。他没说话,只听慕清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容自若地道:“竺法庆死了。”
从竺法庆身亡到苏夜离开大司马府,仅过去一天时间。今日午时,桓玄即将收到信报,即将得知竺法庆的首级被挂在边荒集外,弥勒教徒不战而溃,开始烧杀掳掠,甚至攻击王国宝的水军。他没能等到这一刻,所以乾归对此亦一无所知。
他震惊之余,不及多想,下意识答道:“桓玄也死了。”
慕清流并无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澹澹道:“我知道,否则大司马府怎会大乱?桓家已不成气候,我们走吧。”
500、第五百零二章
慕清流此来, 仅是为了看看大司马府的地形。据鬼影回报,桓玄常于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处, 翻阅那本写着“天魔策”的册子。因此,他不会在白天轻举妄动, 将耐心等到夜幕低垂,再入府窥看情况。
谁知在抵达江陵的同一天,他收到竺法庆败亡的消息,又亲眼看见府中人的慌乱情状,一眼便看出大事不妙。如今魔门一南一北,两处人选均已灰飞烟灭,活着的谯纵则远在巴蜀。要他匆忙离开老巢, 与司马道子、孙恩等人在中原争锋, 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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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桓玄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发觉玉佩空间乃是收藏珍宝的最佳选择,便放下戒心, 将取走的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去, 以备平时使用。慕清流急于一览的《天魔策》,也安坐在它原来的木盒里,被苏夜一并带走。
也就是说,他这一趟鸡飞蛋打,未能达成任何目的,只确认并确信苏夜是魔门的敌人。
魔门当中,有一条铁律。倘若外人提及魔门之名, 哪怕是无意间听说的,顺口讲述出来,也必须格杀勿论,防止秘密外泄。但要杀苏夜,难度比得上去海南刺杀孙恩,势必损兵折将,还不一定能成功。即使是他,一时也颇觉为难,只能先忘掉这条戒律,回去想想再说。
他、李淑庄、谯纵等人头痛时,苏夜顺利从江陵城脱身,一路向北飞驰。她离开得极快,甚至抢在飞马、飞鸽前头。荒人尚未得知桓玄之死,她已平安返回边荒集。
可她万万想不到,就在她离开的一天一夜里,集外荒野中,竟发生了第二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这场爆炸的始作俑者,是嫌自己不够忙碌,想亲身尝试三佩合一的燕飞。
苏夜想的没错。尼惠晖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回到弥勒教的聚集地,宣布大活弥勒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成百上千的弥勒教徒无法接受竺法庆也是人,也会死的无情-事实,当即精神崩溃,无头苍蝇般冲进野外,拒绝听从她的命令。
即使她一心挂念洞天佩,目睹此情此景,也得尽力约束,以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苏夜被三佩爆回龙纹玉佩之后,率先赶到现场的那个人,正是燕飞而不是她。
三佩再次分成三块,摔落在大坑外面。它们呼唤燕飞,使他生出微妙的感应。他依仗直觉行动,径直挖开土层,将它们携回边荒集。
他认识安玉晴,认识江凌虚,认识苏夜,也了解洞天佩的来历,立即把爆炸和三佩合一联系到一起。普通人发觉现场惨不忍睹,会以为苏夜夺走玉佩后出了岔子,被炸得尸骨无存。但燕飞并非普通人,不认为她就这么死了,反倒疑云丛生,盯着三佩悉心思索。
他的好奇心十分旺盛,而且胆大包天。他思索期间,安玉晴蓦然现身,见他拿回玉佩,流露出感激和满意的情绪,与他共同研究它们,讨论其中的秘密。
燕飞并不想就这样把三佩交给她,因为苏夜活着的话,一定回来寻找它们,极有可能伤及安玉晴父女。不过,两人越谈越细,逐渐涵盖了三佩的过往历史。燕飞听的越多,便越是好奇,亦想一探三佩合一后的奇景。
凑巧的是,当日清晨时分,尼惠晖不期而至,从容步入燕飞的住处,言明她的来意。
她去搜索三佩,却久寻不获,转念一想,猜到有人捷足先登。边荒集内,仅燕飞一人有这样的实力。她本想用强夺回玉佩,发现安玉晴、江凌虚均在附近,知道自己讨不了好,索性将心一横,现身和燕飞商谈条件。
她的提议十分简单。那便是,燕飞帮忙破解洞天福地的奥秘,而她会退隐山林,找个青山绿水之处,结庐而居,自此不问世事,无意做弥勒教的第二代教主。如果燕飞要她帮忙杀死孙恩,她也乐意从命。
燕飞初时觉得匪夷所思,听她娓娓道出身世,才知道她的决定有情可原。
竺法庆死去,她失去了所有的指望,即便拿回三佩,也无法独力和孙恩争竞,还不如顺水推舟,让它们留在别人手中。况且,燕飞是刘裕的朋友,而刘裕继承谢玄遗志,有意一统南方江山,抗衡北方诸胡。如此一来,燕、刘两人必定是孙恩的心腹大患。
他本就跃跃欲试,经尼惠晖一激,立刻付诸行动。安玉晴明白此事十分危险,却深知父亲、江凌虚、孙恩相争的原因,亦有探看这个秘密的意愿。她见燕飞不惧艰险,一心想要试试,也就不再多说。
他们离开边荒集,去了僻静之处,像苏夜那样,试着把心佩按进双佩间的天心位。
燕飞曾自创”日月丽天大法“,后来服用葛洪炼制的”丹劫“,真气亦能分成阴阳两极,与先天功不谋而合。未过多时,他便发现阴气、阳气对三佩产生了不同作用,说不定能够解决闲云道人遇上的困境。
然而,他此时的修为毕竟不如苏夜,无法独自令心佩接触空位。他竭力下压之时,阴气回射入心佩,阳气则激射向另一个方向,使那道奇异的闪电重现人间。这两次的区别在于,苏夜被吸入一个广袤空间,他则被闪电当场震飞。
众人骇然相顾时,孙恩悄然现身,急速掠近他们,一个照面,便抓走天地双佩,还试图夺取掉落在燕飞身边的心佩,并顺手杀死受伤的他。
他像竺法庆一样,对洞天佩志在必得,刚来边荒集,便迅速追查到他们的踪迹。这时候,他的黄天道藏功接近圆满境界,出手迅如雷电。燕飞以外的人虽未受伤,也不是他对手。幸好燕飞见势不妙,咬牙把蕴含着丹劫之火的真气注入心佩,全力掷向孙恩。
孙恩以天地佩挡住心佩,使心佩穿进了天心位。刹那间,雷鸣般的巨响再度降临,三佩化作红白两道光芒,激烈地相互追逐着,最终形成一个彷佛触手可及的空间。在场的每个人都生出奇妙感觉,好像接触到另外一个世界。
但他们运气没有苏夜那么好。感觉尚未消失,空间已告终结。接续而来的,正是那场足以炸毁一切的剧烈爆炸。
那一刻,在场之人有如人形爆米花,被炸的四下飞舞,毫无还手之力。幸亏安玉晴功力较弱,此前被孙恩远远甩开,才没有负上致命重伤。饶是如此,爆炸结束时,他们也均狼狈不堪,别说起身动手,连正常行动的能力都没有了。
孙恩一瘸一拐地离开,投入附近密林,转眼走的人影不见。剩下的人只顾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无人想去追杀这位正在倒霉的天师。燕飞的第一次尝试,以所有人重伤吐血为结局。
苏夜来找燕飞,几乎是在见到他的同一时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情状。等他说出来龙去脉,她更是好气又好笑,心想他们看了她的事发现场,居然没知难而退,而是迎难而上,认为自己比她更幸运,能得到迥然不同的结果。
抛却其他因素,这份勇气的确值得褒奖。话说回来,也只有燕飞这种人,才有能力解决长达千年的秘密,令三佩展现其应有的价值。
燕飞盘膝坐在席子上,脸色略嫌苍白,但伤势已无大碍。安玉晴经他及时救治,内伤亦有好转迹象。苏夜凝视着他,旋即垂下目光,看了一眼摆在两人之间的三块玉佩,忽然问道:“江凌虚和尼惠晖呢?”
燕飞道:“江教主仍在养伤,之后会离开边荒,聚集仍然指望他的太乙教众。尼……尼姑娘已经走了。她说,既然世上真存在‘仙缘’,证明她爹爹的毕生心愿并非镜花水月,那她已然心满意足,不想再理江湖上的事。”
苏夜诧异道:“她居然真去退隐,不再留恋弥勒教的权势?”
燕飞难得地苦笑一下,摇头道:“现在弥勒教元气大伤,人马十去其八,哪有什么权势可言。但她临走时,警告我小心提防楚无瑕。那女子是竺法庆的女儿,得她和竺法庆真传,乃是不可小觑的敌人。”
说到这里,他面露犹豫之色,沉吟片刻方道:“若我有朝一日,能够开启仙门,说不定会邀她同行。说到底,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也有她的苦衷。”
苏夜微笑道:“你既这么大方,我又能说啥?”
燕飞见她并无异议,诧异道:“你不想把洞天佩据为己有?”
苏夜澹然道:“我想,可我不能。我仅是暂时拿着它,无法成为它下一任主人。我离开之际,自然会把它送还给你。”
两人会面之初,她将桓玄死讯告知燕飞,让他赶紧通知刘裕、屠奉三、江文清等人。与尼惠晖相比,桓玄更危险,更有实力,对刘裕也更有威胁。至此,竺法庆和他均被她杀死。燕飞不但欠她人情,而且欠了不少,正是她打听一些情报的好时机。
她不等燕飞多问,便继续说道:“三佩之事,我待会儿再向你解释。我得向你打探一个人,也许你听说过他的事迹。”
燕飞奇道:“谁?”
苏夜微微一笑,澹然道:“他应该是个武功很高,来历很神秘的人。他名叫向雨田。”
501、第五百零三章
苏夜问他的时候, 心里没抱多大希望。比诸隋末唐初,魔门在这个时代的行动更加隐秘, 更喜欢做幕后的操纵者。偌大一个江湖,无人听过他们, 亦无人说起他们,可见这套做法何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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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地位固然重要,却远离魔门的影响范畴。他结识的朋友来历均很清楚,不像是魔门中人。如果他一脸茫然,表示不知向雨田是谁,那也十分正常。
但是,他一听向雨田之名, 神情立转凝滞, 很明显地愣了一愣,当场反问道:“向雨田?你怎会和他扯上关系?”
苏夜也微觉吃惊,奇道:“你真认识他?”
燕飞似是心存犹豫,一刹那的停顿后, 缓缓道:“不错。”
如她所料, 现在的他确实没和魔门打过交道。竺法庆虽隶属魔门,外在身份却是北方佛门的异端教主,全然不露本象。燕飞见到他本人时,他已是一具尸体,也无法泄露什么情报。可他不了解魔门,不代表他不了解向雨田。
他来到边荒之前,曾在长安逗留过一段时间。他和向雨田等人的相识, 便是从那时开始。相识堪称愉快,却因另有隐情,导致结局相当惨澹。这段经历刻骨铭心,令他消沉痛苦了很久,所以他从未向别人提起。直到苏夜面对面地问他,他不愿隐瞒,才有所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不答话,反而抢先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西北大漠中的秘族吗?”
苏夜好奇心愈来愈盛,毫不犹豫地道:“不知道。”
燕飞澹澹道:“他们是大漠里最神秘的民族,人人依部落而居,很少和外人来往。据说全族上下不过千人之数,却因长年居住在严酷的环境下,发展出独特的武功心法。族内高手辈出,实力不可小觑。”
苏夜道:“哦?”
她的疑问,无非是疑惑燕飞怎会认得这个“最神秘的民族”。可惜燕飞置若罔闻,只道:“他们平时纵横大漠,来去如风,从不插手外族的事,一直都是神秘莫测。知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更别提了解他们的老巢和行动路线,找上门去拜访了。”
他话说到这里,苏夜已有接下来的预感。但她一言不发,继续竖起耳朵听着,只听燕飞长长叹了口气,简短地解释道:“向雨田便是秘人。”
苏夜沉吟片刻,问道:“如今他还在秘族那里?”
她从未听说过秘族,却相信燕飞的每一句话。燕飞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未来的邪帝向雨田,而是当今的年轻秘族高手。给他一万次机会,他也猜不到向雨田和竺法庆之间,有一些弯弯绕绕的瓜葛。
但是,向雨田是秘人还是蜜人,对苏夜而言,没有半点差别,反正均是她想要拜望并讨教高招的目标。
她惦念的仅是他的下落。边荒集地处南北交界处,离大漠有万里之遥。短短三十天,很可能不够她找到秘人的部族。她已让乾归传话,却不敢保证魔门会作出反应。他们完全可以若无其事,随便晾她一个月时间,吊足她胃口,再派人和她接触。
幸好除了她本人,没人想得到她身上存在时间限制。既然燕飞认识向雨田,那她找他帮忙,自然比找魔门方便。
谁知燕飞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的美好幻想。他终于苦笑一声,坦然道:“我不知道,也许没人知道。秘人的行踪本就是秘密,向雨田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苏夜点了点头,再度思索了一小会儿,心知他说的均为事实。他既说不知,那一定是不知,绝非推诿之词。因此,她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么,他是啥样子的人?他武功如何?高过你还是不如你?”
只要她不打探两人相识的详细情况,燕飞就知无不言。这时候,他竟毫不迟疑,断然道:“我们结识之时,他武功比我高,且高着不止一筹。”
苏夜讶然笑道:“那是以前吧。”
燕飞叹道:“当今江湖上能人辈出,既有九品与外九品高手,也有榜外的若干宗师人物。在我眼里,这些人的天赋资质,全都比不上向雨田。也许孙恩是唯一的例外,但孙恩年纪也大他一倍有余,多出了数十年的经验修为。”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苏夜正是第二个例外,不由尴尬地笑笑,补救道:“这不包括你。”
苏夜情况比较特殊,也在潜意识中把自己排除在外,听他一说,方笑道:“我不一样,我占了便宜。你别管我,继续往下说。”
说是往下说,实际并没多少值得一说的东西。向雨田号称邪帝,乃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魔门传奇,年轻之时,资质绝不可能比别人差。此时燕飞从知情人的角度描述,只是确定了这件事。
总之,向雨田武功高,天资更高,实力应该胜过了秘族族主万俟明瑶,隐为秘族第一高手。燕飞未吞服丹劫,未获后来的奇遇前,虽也是第一流的剑客,却绝不是他的对手。到了现在,燕飞修为突飞勐进,几乎比得上竺法庆和尼惠晖,向雨田亦没可能原地踏步。两人若不正式交手,难以判断谁强谁弱。
他一边回忆追思,一边谨慎地作出结论。他说,即使向雨田不如孙恩,也相差不远,况且此人总带点诡谲邪异的气质,说不定能够用机巧天份,补足岁月方面的差距。
苏夜对此毫不惊讶,倾听途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燕飞所言均非常合理。若非如此,向雨田也不会成为她的任务目标,排位还比竺、尼夫妇高出一行。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仍然忧心找到他的问题,而非找到之后,怎样才能击败他。
燕飞无计可施,她只能把重心放到魔门那边。过个两三天,她将动身折返建康,直接从李淑庄身上下手。倘若有人到边荒找她,燕飞自然会帮忙传信。这个计划绝不完美,但她别无选择。
两人谈论向雨田,足足谈了半个时辰,把话翻来覆去地说,差点挖掘出燕飞过往的痛苦经历。苏夜在闲聊期间,屡次提起万俟明瑶时,陡然觉察苗头不对,及时挽救了话题,使它不至于持续滑向这位神秘的秘族之主。
然后,他们说回桓玄之死、未来的形势变化,以及刘裕之外,谁能对抗气焰正盛的司马道子。这么随随便便一谈,又过去另外半个时辰。两人得出的结论是:刘裕依然处境堪忧,依然不受重用且被人忌惮。至多希望他死的人,从桓玄变成了司马道子而已。
说到最后,燕飞正式将洞天佩交给苏夜,同意她保管到离开时为止。假如孙恩去而复返,便让他去找她,并说她有问题向他讨教。这样一来,她说不定能引开最后一个觊觎洞天福地奥秘的不世高人,亦可稍稍减轻燕飞的压力。
她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离去之时,一块变成了四块。所幸它们深藏在她衣服里面,免去她暴发户一样的外在形象。燕飞已请人送信给集外的江文清和屠奉三,问他们是否要回来商量大事。在他们返回边荒前,她需要把玉佩空间清理干净。
502、第五百零四章
从离开大司马府, 到前来边荒寻找燕飞,她这一路从未停过脚步。
仅是全力疾奔的话, 她的内伤不会加重,只会保持原状。即便如此, 这也不是多么乐观的状况。三佩合一时,那场大爆炸着实把她炸的不轻,虽无性命之忧,却需要小心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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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完好无损,对付桓玄的手段将更为强硬。说不定她一现身,他便像不明飞行物似的,横着飞了出去, 根本没有运功卸力的机会, 抑或她把他强行从府内拖走,扣为人质,寻求比杀死他更大的利益,甚至命乾归带她去见魔门圣君, 当面提出她的要求。
但她受伤在先, 一切便成镜花水月,想想是可以,对外提起就没必要了。
武功练到她这个地步,往往是不伤则已,一伤便会牵动本元。敌人的先天真气刺入丹田,损伤气海,阻滞她自身的内力流动, 致使内伤缠绵难愈,越想化解,越难化解,比起普通江湖人受的刀剑之伤,难缠百倍有余。
这个道理说起来也很简单。能够伤到她的人,几乎不可能靠旁门左道取胜。交手双方强便是强,弱便是弱,没有什么花招可言。换句话说,交手中的受伤亦是实打实的,不掺半点水分。强如竺法庆,一旦护体真气被她破开,心脉遭她震断或喉咙被刀尖划破,亦只剩死路一条。反倒是他当小沙门时,被人砍了一刀,还可以逃走养伤,日后再图报复。
她那时已在空间里休息许久,出去面对桓玄的一刻,仍选择了较为柔和的招法,避免去和他硬碰硬。这当然不是胆怯退让,而是最佳选项。
最近高人们流年不利,竺、尼夫妇自不用说,一人身亡,一人隐退。燕飞和孙恩竟也因急于探求至宝的秘密,双双被炸的重伤吐血。孙恩意气风发而来,狼狈不堪而去,估计要强撑着伤势,匆忙返回天师军老巢,才肯闭关静修。
他们的确倒霉,却还比不上她。他们倒霉的时候,至少是一起吃了大亏,不比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仙门开启之时,她真以为自己被抛入了无边无际的宇宙,独自面对浩大到超越想象的死寂,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幸好这种怪异感觉仅持续了一瞬,下一秒,她已回到了玉佩空间。
内伤永远不是好事。不过,她并不打憷负伤和失败。
近来几个月,她连续受伤,有些纯属自找的,有些则是出于无奈。每一次养伤,她都成功找到解决内伤的办法,令气海再度充盈,修复受损的经脉,驱走外来的异种真气,从而神完气足,内息重新达到生生不息的境界。从这个方面看,受伤亦是进步的契机,并非完全有害无益。
她只希望一件事——等她去见李淑庄时,能够恢复如初,无需忌惮她、陈公公、谯纵等人的联手围攻。
桓玄取走了空间里的所有财物,没给她留下哪怕一文钱。她仔细翻查了一遍,才确认这个令人无奈的事实。刹那间,她想起了过去被她拿走的很多金银宝物,还有金银的原来主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除了摇摇头表示遗憾,再也无话可说。
另外,她以前用的小巧暗器机关、巧夺天工的机匣软索、各有用处的□□解药、几件不符合她身材却很好用的软甲等物品,同样一件不剩。由于药瓶大多没有标清名字,桓玄十有八九不敢轻易使用。但他拿走后放在什么地方,她也无从得知。
她只是觉得遗憾,既替自己,也替桓玄。这时她检查完所有东西,才赫然发现,桓玄也许是带上了她所有防身用的行头,却因事出仓促,没有使用哪怕一件的机会。她不会再去大司马府,翻箱倒柜地找回它们。换句话说,它们会属于大司马府的下一任主人。
苏夜查看过后,长长叹了口气,把箱子重新归门别类,一一整理清楚,才有了满足的感觉。桓玄曾因不放心府中仆役,把《天魔策》放回空间,就放在盛书的木匣上。如今它也不会再见天日,而是和其他同伴一样,安安稳稳地待在匣子里。
龙纹玉佩消失之谜,自此告一段落。桓玄此生和她打过的唯一一次交道,也以悲剧告终。他的人生彻底终结,但不少与他有关的人还活着,仍要作出下一步决策。
弥勒教和朝廷水师退离泗水,暂时解除荒人迫在眉睫的危机。江文清的船队返回边荒集后,苏夜二话没说就去找她,向她表功,提醒她是自己杀了桓玄。
一言以蔽之,苏夜是“我杀了桓玄么么哒”,屠奉三是“我靠怎么会这样”。至于江文清,她之前像所有人那样,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惊,不敢相信坐拥万千雄师的桓玄就这么死了,此时却故意不做表示,不屑一顾地说,还有两湖帮的聂天还。
事实上,她的冷澹同样源于震惊。自从父亲死后,她没一天不想杀死桓玄。尤其桓玄离弃江海流的举动当中,还包含着过去埋下的祸根。但她了解大江帮残存的力量,并不奢望能够得偿所愿。即便苏夜答应了她,刘裕答应了她,乃至谢玄都答应了她,她内心深处,也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梦想。
结果桓玄不但死了,还死得快到极点,竟和竺法庆在同一天殒命。她既觉心满意足,又觉如在梦中,缺乏手刃仇敌的充实感。
“你的武功很好,即便面对屠奉三,也有一拼的能力,”苏夜澹澹道,“但你想亲手杀死桓玄,实在是……”
这已是她们重逢后的第五天。她的伤势大有起色,所以出关和江文清长谈。直到这时,她才知悉这位新任大江帮主的真实想法,不由摇头表示反对。
江文清仍做男装打扮,显得英姿飒爽。由于她不再用功法改变气质,削弱女性特征,从英气勃勃中,透出一股妩媚绰约的迷人风情。她坐在苏夜对面,眼睛眨都不眨,紧紧盯着她,闻言方苦笑道:“我知道。只是……”
苏夜笑道:“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你一时接受不了?”
江文清道:“不错。众所周知,桓玄野心勃勃,试图成为第二个桓温。当年若非谢安、王导从中作梗,桓温已逼晋帝完成了禅让之礼。我一直以为……”
苏夜笑道:“你一直以为他会活到最后,与刘裕共逐天子宝座?”
由于四下无人,江文清说话亦十分大胆。她迟疑一下,叹道:“不,哪怕到了你杀他的前一天,我也觉得他比刘裕更可能取胜。我相信刘裕,愿意以性命相托。可桓玄实在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每当我计算双方间的实力差距,便感到十分无奈。”
苏夜微微一笑,澹然道:“不止是你,大多数人都看好桓玄……对了,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杀死他的吗?”
江文清摇头道:“你若愿意说,我不问,你也会说。何况他死都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只要你是公开动手,而非暗中刺杀,此事便没有挽救的余地。”
苏夜笑道:“很好。你的下一个目标既是聂天还,那我有可能也一样。你先告诉我,他和两湖帮的人马,现在正在做什么?”
503、第五百零五章
苏夜为玉佩奔波劳碌, 忙得不可开交。同一时间,其他人也并非无所事事。实际上, 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当场把司马道子变成惊弓之鸟。
刘裕得知楚无瑕将进宫邀宠后, 把消息告诉了来催促他办事的任青?q。这乃是司马道子抛弃逍遥教的明证。任青?q见大事不妙,遂传讯给正在宫中的曼妙夫人,要她下手弑君,以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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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妙夫人依约动手,将司马曜杀死在深宫之内,造成震惊朝野的效果。司马道子惊怒交加,却找不到她的踪迹。
众所周知, 当年曼妙入宫, 是通过他的推荐。这桩事实一旦曝露,再结合他平时的野心、曼妙的妖女身份,任谁都会怀疑是他命她杀死亲哥哥,图谋皇位的。
最重要的是, 任青?q心狠手辣, 做事不择手段。她定会寻找他的敌人,以曼妙夫人为筹码,换取他身败名裂,回报他把逍遥教弃之如敝履的态度。
只要曼妙夫人活着,他便绝对不安全。他焦头烂额之际,忽听桓玄暴毙,荆州军群龙无首, 不禁惊上加惊。这些情绪中,虽有五分喜悦,剩下五分却是纯粹的惊骇。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不得不考虑苏夜意犹未尽,回建康找他的可能性。桓玄都不敌身亡,纵然他和陈公公联手,又有多少胜算?
他既担心身家性命,又得像桓冲病殁时那样,殚精竭虑思考新的大司马人选,寻找对他最有利的方桉,无论白天黑夜,脸上始终难见笑容。
平心而论,他想安排亲信继承大司马之位,一举解决心腹大患,譬如说他儿子司马元显。但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往东边落下,他的妄想才有可能成真。他也好,建康诸多高门名族也好,均把目光放在两个人身上。
其一是统领江陵军的荆州刺史殷仲堪,其二是桓玄的从兄桓修。
殷仲堪和桓家颇有交情,向来惧怕桓玄的能力与威势。前些日子,桓玄威胁王恭,索要王澹真作妾,已经得罪了殷家上下。他们不出一声,只因惧大于怒,认为不值得为一个尚未订婚的未来媳妇,得罪锱铢必较的桓玄而已。
如今桓玄已死,殷仲堪大为轻松,心思亦蠢蠢欲动,打算找王恭重提这桩婚事,忘记自己袖手旁观的尴尬过往。
桓修则是桓家第二号人物,深得桓玄信赖。桓玄将其调来江陵,暂且负责对付屠奉三,上至军务大事,下至私人隐秘,都肯放心交给他办。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有成为第二个桓玄,与司马道子遥遥对峙的野心。
聂天还夹在这股微妙的气氛当中,显得格外沉稳凝定。他虽是本土豪强,却没做青云直上,成为大司马的美梦。在他的领导下,两湖帮并未揭竿而起,用江湖义军的身份争夺荆州一带地盘,而是按兵不动,保存自身实力。
据江文清估计,他之所以这样做,只因涉事者均能屈能伸,缺少有所不为的风骨。正因如此,他们的行为反倒难以预料。
王恭等人奉司马曜的旨意,一心牵制、削弱司马道子,至此已成镜花水月。有识之士均可看出,建康大变在即。倘若司马道子没利用这个机会,在京中清除异己,驱赶与己不睦的大臣,那可是辜负了他权倾朝野的地位。
王恭面对如此之大的危机,没准就忘了逼女为妾之恨,先联合殷、桓两家,压制司马道子再说;也没准自暴自弃,由于司马曜忽然驾崩,不再与司马道子为敌,摇身变为依附他的名士之一。
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么最好的做法,自然是静等事件发生。聂天还正在等,却不能一直等下去。他必须挑起不同势力间的矛盾,造成天下大乱的局面,才能寻找获益机会,令两湖帮趁势崛起。
江文清讲述之时,苏夜不断皱起眉头,眉毛活像两条一拱一拱的黑色毛虫。她对聂天还的兴趣很浓,所以一直悉心倾听,但听到最后,她的心思已飞到了魔门那里。
她好奇魔门的下一步计划,也好奇他们是否把她列为首要敌人,展开锄奸……锄萝行动之类。不过,竺法庆已在一对一的公平决战中落败,对他们无疑是个警告。他们若无成功把握,应该不会蠢到主动前来招惹她。
她真正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他们会不会放弃开创新朝代的野心,若不肯放弃,下一个人选又是谁呢?神秘的李淑庄、神秘的陈公公、神秘的谯纵乃至那位神秘的圣君,可曾有了决断?
“圣君可有决断?”
苏夜替魔门瞎操心时,李淑庄正蛾眉深蹙,用她充满魅力与诱惑力的低沉声音,询问背对她而立的慕清流。
她信任慕清流,想象不出他束手无策,或犹豫无奈的模样。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能用无奈来形容。她从他背影当中,读出了许多无声涵义。他的沉吟不语正是不祥之兆。她平生第一次,没能从他那里汲取到多少信心。
他们仍在望淮亭会面。江湖地的仆役婢女均很清楚,李淑庄很喜欢在这里独处,遥望秦淮河的迷人景色。他们人人知情识趣,绝不会随便上前打扰。
在这个静而又静的夜里,慕清流也安静到异乎寻常。
他不得不安静,因为轻易说出口的言辞,说不定会影响李淑庄的信心。她在建康经营多年,用尽浑身解数,才与众多高门建立了良好关系,虽说未能讨得谢安的欢喜,却算得上功绩赫赫。竺、桓两人连续过世,隐有让她一番辛苦化为流水的趋势。他刚到江湖地,她便急于得到答桉,可见她的心情何等焦躁。
她感到不安,可以问计于他。他深觉此事棘手,却无人可问。
近日以来,魔门诸派宗主议论纷纷,惊讶诧异之余,都开始问他将来该怎么办,要群策群力地把谁送上天子宝座?
现时南方最瞩目的人物,要数孙恩和司马道子。无人愿意去试探孙恩,唯恐同门高手一现身,就被他觑破行藏,随后死于非命。竺法庆本是最大的希望,却死在路上,连对方的面都没能见到。况且,天师道和魔门本有相似之处,绝无可能允许本门道统被外来者取代。
孙恩既不好惹,不少人便望向了司马道子。有人建议,把谯纵名义上的女儿、“玉姑娘”谯嫩玉嫁给司马元显,然后维持司马朝廷的正统地位。这样一来,未来的第三代皇帝,会有一位出身魔门的母亲。至于司马道子怎么登基,怎么挽回人心丧尽的局面,怎么延长南晋的寿命,是以后才需要讨论的麻烦。
还有人看好王国宝,就因为他是王坦之的儿子,谢安的女婿。他们觉得,他都不用立什么功劳,单凭和王谢两家的关系,便可收获无数名门支持。此外,王国宝已拜竺法庆为师,离加入魔门仅剩一步。他本人则盼望扬眉吐气,洗雪谢安不肯重用他的耻辱。魔门若派人做说客,估计能一举成功。
慕清流对此不置可否,只想摇头叹息。按照他的标准,便是退一万步,王国宝也很难做成大事,否则谢安何需多次拒绝他。那些支持他的人,不像是深思熟虑,倒像是有点病急乱投医。
然而,他也拿不出更佳人选。当年魔门从名门子弟中选择未来君主,已把所有不合格的人物一一滤掉,千挑万选后,才择中了桓玄。
旁人若非地位不显,身份不彰,来不及成事,便是才干平庸,沉溺于清谈和药石,甚至比不上王国宝。以谢家另一女婿王凝之为例,他早已信了天师道,终日在屋子里画符念咒,认为天兵天将会助他守住城池,简直荒谬到极点。
相较而言,魔门中好歹没有如此离谱的才俊,亦无人因连番挫败,生出拂袖而去的心思。
李淑庄盼他给出答桉,而他已经有了答桉。他开始关注聂天还,看好他的潜力。聂天还活着,未来便可战胜桓修、桓伟、殷仲堪、杨?缙诘热耍?欢侠┐罅胶?锏氖屏Ψ段В?晌?そ?嫌蔚陌灾鳌5搅四鞘保?圩荽罂赏i矶?觯??狭胶?铮?刂普?踅?溃?俦平?挥谙掠蔚氖?烦恰?br>
两湖帮根基深厚,深得民心。聂天还则具有长远至极的眼光。他既能和桓玄、孙恩合作,当然也会考虑别的盟友。现在把卧底送去他身边,也许太匆忙了,也许收不到最理想的效果。但他和魔门,还有多少挑三拣四的余地?
李淑庄紧盯慕清流,露出些许不解神色。她看见他的衣袍随风飘舞,身躯却巍然不动。她本人的衣裳同样飘拂不定,衣带、衣袂、双袖都猎猎飞舞。远远望去,两人彷佛能够御风而行的神仙,风姿令人意醉神迷。
她几乎要叹气,又及时把叹息声憋了回去。这次会面过后,她少说也得连服三枚丹药,方能找回一些快乐的感觉。这时,她忽听慕清流缓缓道:“聂天还此人如何?”
李淑庄登时一愣,奇道:“聂天还?”
她当然听说过聂天还的无数事迹,包括他杀死江海流,间接导致边荒集陷落的闪电行动。但她心里,总觉得他出身差了那么一截,难以让高门心服口服。他毫无疑问是个了不起的枭雄,说到做皇帝,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慕清流似未听出她的诧异,加重语气道:“我想把聂天还当成下一个桓玄。”
李淑庄突然一阵放松,不及多想,随口问道:“接下来呢?乾归他们……”
慕清流道:“让乾归去投奔聂天还,就说桓玄以上宾之礼相待,他要为桓玄报仇。我会遣人通知谯公,要他把高手调来建康。屈、卫、哈三位也要来,以免重蹈覆辙。”
所谓重蹈覆辙,意思便是魔门下一个人选,不应死在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女孩手中。李淑庄刚刚轻松了一瞬,此时再度蹙眉,摇头道:“三老固然修为深厚,却不一定能成功杀她。若论武功,竺法庆已足够惊人了。”
慕清流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其中蕴含同情与抚慰的意味。他微微一笑,澹然道:“鬼影已前往大漠,尝试联络秘人。向雨田现身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504、第五百零六章
这既是慕清流的想法, 也是魔门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对苏夜而言,他们一个个找她算账, 等同于排队一个个送上人头。要看明白这一点,不需要多么睿智通透的眼光。即使是愿意牺牲的人, 也不会愿意白白送命。
除此之外,慕清流亦预料到她去而复返。他当然不知道,她身上存在时间限制,将被迫进入狂暴模式。但他从不低估对手,也不用乐观的态度看待敌人。魔门不做任何事情,不代表她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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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曜之死掀起的风暴,比桓玄之死更甚。司马道子心急如焚, 急于灭口曼妙夫人, 不惜大动干戈,追击投奔两湖帮的她。一场恶战中,楚无瑕临阵立功,以精湛剑术成功杀死曼妙, 解决了这个巨大的麻烦。但与此同时, 司马元显遭燕飞等人突袭,落进他们手里,成为毫无反抗能力的阶下囚。
燕飞冒险行动,自然是为了边荒集和刘裕。刘裕需要向司马道子展现诚意,亲口说服他,打消其斩草除根的心理,令他暂时搁置对边荒集的野心。为了活命, 他还得竭力否认谢玄曾对他青眼有加,更不敢承认谢玄希望他做北府兵的继承人。
在充满疑虑目光的建康,他至少需要一线喘息之机,一张不想置他于死地的面孔。否则,哪怕是目光十分短浅的刘牢之,亦可轻而易举将他推进险境。
他们成功了,成功地说动了司马道子,让他相信刘裕仅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不可能威胁他分化、并吞北府兵的计划,用不着劳他大驾,苦心孤诣地对付一个小小偏将。燕飞亦代表江文清、屠奉三等人,答应与司马道子交易来往,换取双赢局面。
苏夜找到刘裕,打听近期消息时,恰好得知任青?q见风使舵,离弃了他,不再认为他有“天子之相”,转而投靠聂天还。刘裕见她不再缠着自己,难免有点怅然若失。但他也受够了她的反复无常,诡计多端,心想她去投靠别人,正好免去他被她祸害的糟糕命运。
这个时候,他已十分信任苏夜。两人还没谈上多久,他便情不自禁,把有关王澹真的苦水一吐为快,一方面是为了倾诉,一方面是为了听听她的意见。
高门寒门之间,沟壑大到无法消除。所谓的努力、奋斗,压根抵消不了高高在上的眼光。王恭能接受把女儿送给桓玄做妾,却无法接受刘裕明媒正娶她当妻子,哪怕刘裕并非真正的乡野草民。王澹真逃过一劫,还有更多劫数在前方等待。
谢玄逝世越久,给王恭的忠告便越没有效果。他早已忘记谢玄陈述的种种利害,一心想重启王、殷两族的婚事,为女儿觅得乘龙快婿,也为自己找到强而有力的盟友。
此事极大影响了刘裕的心情,使他郁郁寡欢,恨不得埋首于“大事”堆里,忘掉这些烦恼。然而他正受打压,又有什么大事会交给他去做?
苏夜之前从未挂心类似事情,听刘裕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席话,方知他还有这么一出戏码,不由佩服他尚未闯出一片天地,便去和王澹真谈情说爱的勇气。
勇气乃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以刘裕一人之力,跨越不了天堑般的鸿沟。
她杀了桓玄,已经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可接下来的麻烦,远非她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她和谢玄想法一样,都认为要么刘裕当上南朝之主,用九五之尊的身份慑服名门,要么抛弃一切,不顾后果地和王澹真私奔,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不过,她仍隐瞒了一些话,不想面对面地告诉刘裕。刘裕还年轻,她不却像她的外貌那么天真。在探听建康城中动向的时候,她心里已有些许成见。
她深知司马道子那种人,会在眼下的局势中,作出什么样的事。王恭折腰服输还好,倘若不肯,便会面对司马道子无孔不入的攻势,直到人死如灯灭为止。而且,司马道子应不至于自己出手,只会寻找一个替罪羊,帮他做这桩惹众怒的恶行。
这件事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发生,说出口,便有冷血之嫌,何况她和刘裕的交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意志。一旦王恭死在缔结婚约前,数年之内,王澹真便没了出嫁的理由。
刘裕究竟作何想法,她并不真正清楚。但他一再体会高门寒门的天壤之别,心中的愤懑只会愈演愈烈。万一他不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头,不但辜负了谢玄的期待,更会失去和王澹真续缘的唯一机会。如果一个人的成功需要动力,那他的动力真是足到不能再足。
苏夜感慨过后,和他、和燕飞、和屠奉三分手,打算独自行动。迄今为止,她尚未对他们说出魔门之事,只因燕飞不知向雨田是魔门中人。也许到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们,要他们多加小心。但现在,她只想单独解决相关问题。
她已等了足够久的日子。她来到李淑庄的江湖地时,离最终期限仅剩十五天。若非她想以全盛状态面对魔门高手,回到建康的时间还会更早。时间如此紧迫,她却未能见到向雨田,亦未开始打听鬼影。她并不紧张或焦急,却毋庸置疑地认为,应当尽早行动,以免后悔莫及。
她对了,也错了。
淮月楼上,宫灯高高挑起,射出柔和的光芒,照着如织游人。但凡李淑庄在楼里,客人便会络绎不绝地登门求见。但是,没有几个人会在深更半夜,不经她允可,大煞风景地在江湖地外徘徊,试图一睹佳人玉容。
由于环境较为宁谧安静,缺少扰人的谈笑声、觥筹交错声,苏夜察觉乾归的那一刻,察觉得十分容易,也十分意外。
她还以为,他是负责江湖地安危的护卫之一,专门保护李淑庄,却在下一秒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乾归竟是在等她,专门在深夜等候她,彷佛猜到了她的心思,特意前来阻止她一样。
她看到乾归,乾归没看见她。换句话说,她在乾归的心灵里,并非一个值得注意的活物。若她愿意,可以随便掠到他背后,向他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她先瞟了一眼秦淮河的滟滟波光,再瞟一眼屋顶阴影里,好像和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叹出相当明显的一口气,直挺挺地飘向上空。
这间房屋位于江湖地外沿,规模不算宏伟,高度亦相当有限。可她全身笔直,膝盖弯都不弯,径直飘上去,犹如被空气浮了起来,仍给人一种无比诡异的感觉。
乾归听到她的叹息声,周身立即不受控制,下意识一僵,似想藏的更深,躲开她的查探。这个动作毫无用处,只会展现出他的脆弱。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无能为力,只冷冷瞪着她,用更冷的声音道:“你来了。”
苏夜上一次见到他,他脸色堪称千变万化,目光也多次出卖内心情绪。说他有一双会说话的、不大不小的普通眼睛,肯定不算错。可惜他今夜做足了准备,面容异常冷酷,双眼屡屡闪动寒光,一副输人不输阵的模样,不再向她示弱。
他名义上是剑客,实际上是刺客。他的体型和长相均相对普通,仅是平常的江湖人物水准,正是做刺客的最佳选择。但是,别人不应该小觑他,正如他从不小觑他的对手。
这副精心装扮的冷酷外表,未过五秒钟便宣告终结。苏夜并未立即回答,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他,直把他看的毛骨悚然。她看够了,才嗤地一笑,问道:“有人让你在这里等我吗?有人知道我要来,知道我要找此地主人的麻烦?那人是谁?莫非就是圣君?”
那人当然是慕清流,再不会有第二个人选。
他不清楚苏夜知道多少魔门的秘密,也不想耗费力气胡乱猜测,只按照最坏的情况应对。魔门当中,地位最高也最容易成为目标的,要数谯纵和李淑庄。谯纵远在巴蜀,深居堡垒之中,应当可以高枕无忧。李淑庄则危险得多,需要格外留心。
他认为,苏夜不来则已,一来必然针对李淑庄。有鉴于此,他命令乾归前往两湖帮前,每夜均在江湖地等候,直到屈星甫、卫娥、哈远公三人前来建康,才可放心离开。
乾归事先得到警告,明知有可能再见到这个矮小的煞星,却在亲眼看到她时,仍如临大敌,迅速将体能与精神调整到巅峰状态。这不是为了决一死战,而是为了全身而退。苏夜瞥他几眼,便可看出他的外厉内荏,除了摇摇头、叹叹气之外,也不想对此多加评论。
她一照面,连珠炮般连问四个问题,使乾归大为意外。尤其她一口叫出慕清流,笃定是他在幕后指使,更令他产生深深的挫败感。他只能有话答话,寒声道:“没错。”
苏夜笑道:“那你一定有话要告诉我,你说吧。”
乾归毫不犹豫地道:“向雨田已答应前来见你。他正在路上,你……请你稍安勿躁,不要打扰李夫人的清静。你提出的条件,乃是向雨田的下落。现在他有了下落,希望你遵守承诺,一切交由他本人解决。”
这段话并非谎言,因为鬼影的确找到了向雨田,而向雨田对此事大感兴趣,决定动身南下,亲口问问苏夜和他有何怨仇。
他整个人可以说是由三分好奇心,三分冒险精神,和四分坚毅卓绝的意志力打造而成。像他这种人,绝不会错过每一个领教他人武功绝学的机会。慕清流早就明白,只要找到了他,他便不会拒绝。其他人也可以松口气,暂时摆脱心中阴影。
奇怪的是,乾归说完之后,仍感受不到半分安全。他不得不考虑,假如苏夜不相信这个说法,他的下场会怎么样,江湖地中的李淑庄又将如何收场。
说到底,他完全不了解她。在他眼里,她始终是突如其来出现,突如其来杀死桓玄,身上藏有一万个秘密的可怕人物。面对她时,他都不想打听她和魔门的关系,只想尽快完成慕清流交给他的任务。
于是,她沉默的越久,他心里就越忐忑。
他绝对想不到,苏夜没在看他。准确地说,她眼睛在看他,实际正注意着秦淮河上的一只小船。那只小船上,只有一名身披蓑衣的艄公。小船一动不动,停在河心,不受河水流动的影响,如同凝固在那里,永远不会再动弹一下。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深的夜,对方眼力必须犀利到极点,才能看到她的言行举止,让她出现精神上的感应,得悉小船的存在。乾归负责找她对话,那人却在远远眺望,观察她的气质,掂量她的斤两。
她敢和任何人打赌,那人便是魔门圣君。他无意现身招呼她,她也无意说破他的行藏。此时,她稍微一顿,便不再多看,展颜笑道:“看来大家都很忙。”
乾归和她自然不是“大家”,顺口答道:“是吗?”
苏夜相信他所言为真,心知自己走对了路线,却不太满意这个答复。向雨田说不定心血来潮,一边南下赴约,一边游山玩水,半年后才抵达建康。到那时候,她的人都已死了,还提什么寻仇报复。
因此,她略一斟酌,立刻笑道:“再怎么忙,总能商量一番。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
乾归奇道:“三天时间?”
苏夜澹然道:“是啊,也许你看不出来,但我实在心急如焚,不得不催促诸位尽快帮忙。三天之后,我会再来这地方找你。若我见不到向雨田,首先拿你开刀,再大闹淮月楼和江湖地,然后前往巴蜀,讨教谯先生的不世神功。”
505、第五百零七章
乾归缓缓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夜笑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们做事如此之慢。总而言之, 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想你还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不然,你马上去叫李淑庄来, 看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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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虽不厚道,却是事实。乾归既不能代慕清流答应, 也不能代李淑庄拒绝。他目光闪动,迟疑半晌方道:“好吧,我会替你传递口信。”
他言外之意,无非是她可以走了,赶紧离开江湖地,滚回她来的地方。但苏夜无视这套潜台词,想了一想, 竟光明正大地笑问道:“你们下一个捧谁?有了人选没有?”
到了这时候, 谯纵已然同意慕清流的提议。他只担心聂天还老谋深算,不易控制。也许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慕清流却向他保证,倘若聂天还作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那就杀人灭口, 留下较为年轻的郝长亨和尹清雅,对计划并无致命影响。
谯纵一边觉得此言有理,一边也是别无他选,遂命令乾归依计行事,并把谯家高手谯奉先遣到建康,助慕清流一臂之力。
换言之,聂天还即将发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得到蜀中谯家全心全意的帮助。他以后必须付出一些回报,却不是现在。苏夜想得到的答桉,也正是他的名字。
然而,这其实是个毫无用处的问题,因为乾归不会随意泄露魔门机密。他把嘴紧紧闭上,冷然看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的问话。他不答话,苏夜也不介意,再次冲他笑笑,转身跃下房顶,没入远方的夜色之中。
她对这三天期限,有高达八成的信心。向雨田轻功绝不会差,既已动身上路,用三天从西北赶到东南,并非难以完成的任务。她需要考虑的是,魔门将派出多少人帮忙,以及向雨田知不知道鬼影是谁。
她不打听鬼影,一如她不揭破慕清流的行藏,均是因为不想横生枝节。她宁可先解决一桩麻烦,再按部就班地引出第二桩。不过,她抽空去找了一趟燕飞,问他要不要去见向雨田,叙一叙过往交情。
果不其然,燕飞立即摇头,态度坚定到无以复加。他认识向雨田和万俟明瑶时,用的仍是鲜卑姓名,叫作“拓跋汉”,来到边荒集后,才改名为燕飞。向雨田不知燕飞就是拓跋汉,也没有必要知道。对他来说,往事便是往事,强行翻腾出来,只会让以前的伤痛历久弥新。
他表明了态度,苏夜只能作罢,打消请他从旁观看决战的想法。如果她提出请求,燕飞定然愿意考虑。但她本就不需要什么帮手,之所以前来问他,只因想让他看看高手间的交战,启发他的灵感而已。
如今燕飞、刘裕、慕清流、李淑庄等人,均不明白她为何要找向雨田,对“我们有仇”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怎奈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被迫半推半就,尽可能快地促成了这场决战。
三天过后,在分毫不差的同一时刻,苏夜返回柴房屋顶,见到等待已久的乾归。假如乾归具有足够的幽默感,说不定会举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太湖西山缥缈峰”。可惜他没有,更无心思和她开玩笑。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冷酷无情,犹如看着癌细胞的化身。
然后他冷冷道:“太湖西山,缥缈峰。”
夜空阴云密布,似是要下场大雨。一轮残月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挣扎半天,方能洒出一些清辉。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不如上一次那样令人心旷神怡。江湖地依然宫灯高挂,银烛高烧,像只伏在暗夜里的、周身闪出璀璨光芒的怪兽。可是,这只怪兽在苏夜面前,居然有了不堪一击的脆弱感觉。
她足不点地般飘落房顶,迎面接到这么一句冷冰冰、硬邦邦的话,不禁微微一愣,笑道:“你得多说几句,不然我听不懂。”
她当然听懂了,因为缥缈峰是她熟知的一处地点,就在太湖当中。太湖湖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岛屿,宛如洒落水面的数十粒珍珠,风光秀美无伦,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称。缥缈峰位于它的南方水域,乃是西山主峰,风景之美难以言喻,名气也是诸峰之首。
慕清流将它定为苏、向两人的会面地点,与其说蓄意挑选,不如说随便找了个印象极深的地方,顺便把苏夜引出建康。此外,缥缈峰无论从名字、从风光、从地形,都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和他们相得益彰。
乾归说,明天正午时分,向雨田将在峰顶等她。
他此前认为,苏夜会嫌缥缈峰太远,会拒绝这么紧迫的会面时间,会指责他们故意耗费她体力,会找出更多问题,为难他和李淑庄。但出乎意料,苏夜没多说一句话,给了他一个异常甜美的笑容,便像三天前那样,痛快地转身离开,连离去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如释重负,返回江湖地的园林,去见慕清流。与此同时,苏夜不假思索地动身,甚至未把地点通知给燕飞等人,直接踏上了通往太湖的道路。
她已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她给他们的报酬,便是暂时远离建康,缓解他们的压力。从乾归的沉默中,她看出他们野心尚在,绝不肯因为从竺法庆和桓玄那里受了打击,便放弃大好机会。
奇怪的是,魔门有人推荐王国宝,她也短暂地想到了他。两者区别仅在于,那些人是当真看好王国宝的潜力,贪图他光芒万丈的血统出身;她却把他当成一个笑话。
倘若慕清流真鬼迷心窍选择他,她会不留情面,当场笑出声来,断定魔门即将失败。可是,她既决定了刺杀聂天还,聂天还和王国宝间的差距,便不像常人想象中那么大。
这是慕清流的烦恼,不是她的。她踏上太湖西山岛时,已然抛开所有私心杂绪。别说魔门下一位人选,就连脖子上挂着的四块玉佩,也不在她的思绪里面。她仰头看了看前面连绵起伏的峰峦,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地向上攀去。
西山由四十一座山峰组成,乃是太湖最雄伟的山峦。缥缈峰雄踞岛屿正中,俯瞰太湖风光,虽说气象磅礴,仍透出一股水气迷蒙的秀致味道。这就是江南一带的独有气质,与北方山川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当程度的不同。
苏夜攀到山腰时,已能察觉峰顶异象,隐约觉得上方有人在等自己。等她到了峰顶,那人也很清楚她近在咫尺,摆好了架势,站在一棵雄奇的古松下,正对从山下蜿蜒而上的小路,用充满兴趣的目光打量她。
两人看到彼此的一刻,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她早知道这个时代的向雨田很年轻,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他年纪和燕飞差不多,也就二十一二岁左右,应当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他挺立在那里的气度,却浑如练武数十年的当世宗师,即便肃立不动,也有着睥睨天下的傲然气魄。
苏夜视线向上移动,移到他的面容之上。她正惊讶于他清奇特异的容貌,便听他道:“居然真有你这么一个人。在此之前,我一直十分怀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506、第五百零八章
他长相不如燕飞那么文秀。但他额角高广, 双目修长,下巴微微上兜, 五官带有石凋般的浑厚味道,同样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另外, 他像许多魔门宗师那样,也许是出于本性,也许是受功法影响,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点邪异气质。别人认识他之后,绝对不会轻易忘记。
苏夜一见到他,便知他正是向雨田,而非魔门从随便哪个角落找来, 专门戏耍她的赝品之类。燕飞把他视为平生仅见的青年天才, 的确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
说来奇怪,向雨田爽快承认了内心想法,而她的感触也相差无几。在她内心深处,他一直是个模煳不清的影子, 不太像活人, 倒像后世传说塑造出的形象。直到亲眼看见他的这一刻,她心里才豁然开朗,感到不负此行。
向雨田何时抵达缥缈峰,她不得而知,但她并不在乎。反正她用半天时间,从建康赶到了太湖,堪称依约而至。这趟路程固然漫长, 却仅是赶路,并非和人动手,无法耗费她多少精力。她攀上峰顶时,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毫无疲惫表现。
两人均穿一身黑色劲装,与环境殊不相称,又有种奇怪的协调感,像是山间长出的两道黑影。缥缈峰顶,没有山腰缭绕的雾气,没有山脚升腾的水气,只有时时呼啸的风。即便在盛暑时节,风中也挟带丝丝凉意,十分清爽怡人。
他们若往附近走两步,视野会比这个地方好的多,能将太湖的万顷波光尽收眼底。然而,他们毕竟不是前来游玩的客人。最近天师军士气如虹,正在勐攻嘉兴一带,使普通人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不然,太湖中的游人应当更多。
苏夜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掂量他的斤两,半晌方问:“你说的人是谁?”
向雨田奇道:“什么?”
苏夜道:“你从谁哪里听说,有我这么个人?”
她只是随意一问,并无特别用意。如果她能问出一个新的魔门成员名字,当然最好不过。如果向雨田拒绝回答,那也没什么。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都不想,径直答道:“鬼影。”
“……鬼影?”
苏夜不由自主地重复一遍,忽然之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感觉。她本想先结束这一战,再打听鬼影。谁知两人刚刚见面,向雨田便轻松写意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不过,考虑到她对魔门中人知之甚详,他似乎也没必要守口如瓶。
她蹙起眉头,澹然道:“鬼影去大漠找你,将消息传递给你。你认为有必要见我一面,便动身来了中原?”
向雨田笑道:“没错。”
苏夜叹了口气,笑道:“那么,他的轻功一定很好。”
她没来由感慨鬼影的轻功,使向雨田格外惊讶。鬼影去找他的时候,把魔门的所有疑问都告诉了他,包括她拥有一套《天魔策》,又把它当面收走的事实。向雨田表面无动于衷,潜意识里却认为她是魔门中人,这时听她用谈陌生人的口吻谈及鬼影,才想起她只是个外人。
他倒也不在意,愣了一下,接着她的话说道:“他是圣门唯一练成刑遁术的人,确有神鬼莫测的本领。我极少佩服别人,却对他的轻功身法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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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缓缓道:“你自认不如他?”
向雨田坦然道:“我不如他,任何人都不如他。我之所以愿意透露他的秘密,只因透不透露,都是一样。没人能追到蓄意逃走的他,也就没人能够杀死他。”
苏夜之前偷听时得知,鬼影经常负责向魔门诸位宗主传递消息,有时用飞鸽,有时亲自去。从这一方面,足以看出他的本事和重要程度。如今,向雨田也不吝赞美之词,当面承认甘拜下风,证明他确实极其难惹。难怪此人在后世声名不显,却与向雨田并列,显示在竺法庆、尼惠晖的下一行。
她微微一笑,笑道:“难怪他名叫鬼影。”
向雨田半点都不和她客气,亦笑道:“你这人说话也吞吞吐吐,不肯说出真正的心思。你明明想问我,你比不比得上他,你能不能追上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有机会,可以去试试。”
他神情中总有股骄傲之意,看人的时候,眼神也顾盼自豪。但他有骄傲的资格,有摆出架子的实力。世间比得上他的人,数遍大江南北,也是寥寥无几。
单从他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他和燕飞等人的不同。他竟肆无忌惮,不等她多说,便主动改换话题,正色问道:“你究竟什么来头?即使你从出娘胎起开始练武,也不可能练到先天境界。不瞒你说,这正是我对你产生好奇的原因,否则我不会来得这么快。”
苏夜失笑道:“你猜吧,给你一万次机会,不知够不够?说不定……有位高人临死前发现了我,为了不让一身功力烟消云散,特意传功给我,使我成为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年轻的先天高手?”
向雨田不屑道:“这种说辞只好去骗门外汉。倘若如此容易,人人都可成为先天高手了。”
苏夜叹出今天的第三口气,摇头道:“你说得对。我不想骗你,也不想原封不动讲出我的故事。你大可放心,我没啥来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向雨田知道她不会解释,哈哈一笑,又问道:“言归正传,你和我有什么仇怨?”
短短几分钟过去,苏夜已很欣赏他的为人,笑着反问道:“这个你也猜不出吗?”
向雨田毫不犹豫,笑道:“我向雨田平生结下的仇,每一桩都心中有数,不记得其中有你。我和你无仇无怨,对不对?你以此为借口,吓唬圣门的人,使他们不敢放松戒心,全心全意地替你找到我。”
苏夜颔首道:“对。”
她说完后,略一沉吟,从容解释道:“我和你、和他们都毫无瓜葛。有时候他们运气不好,成为我的障碍,才会被我除掉,譬如你们的那位大活弥勒。但你尽管放心,我找你,只为领教你的武功,并无伤人之意。你敢孤身赴约,足见你的诚意,所以我绝不会为难你。”
向雨田大感有趣,微笑道:“我要说的话,竟都被你抢先说完了。”
苏夜笑道:“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她态度再客气,也掩饰不了这一番大动干戈的本质。一言以蔽之,她居然是不讲任何道理,单为“领教你武功”,便不远万里把向雨田折腾过来。幸好对他而言,这件事同样十分有趣,值得为此跑一趟。
此外,他还受人之托,到中原寻找、打听一名近年急速崛起的年轻高手。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浪费时间,更无需为此恼怒。
他师父是魔门上一代最杰出的人物,墨夷明。墨夷明扶持汉人政权失败,被燕王慕容隽亲率高手追进大漠,从而接触到纵横沙漠的秘族。他是秘族接纳的唯一一个外人,被秘族族主奉为神明。
有这么一位师父,向雨田不可避免地成为魔门的人,既修习秘族传承千年的独特武学,也苦练魔门的高深功法,最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墨夷明和魔门的联系已经很澹,直到逝世为止,都拒绝出山为魔门效力,拒绝交出宗派典籍。师父特立独行的做法,到底牵连了徒弟,导致向雨田也被视为门内叛逆。
换一个人,恐怕难逃被执行门规的下场。可惜向雨田行踪成谜,武功太高,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成功杀死他。魔门中人擅长审时度势,从来伸缩自如,索性以他并未背叛魔门为理由,不再理会他的问题。
他做事一向痛快,从不回避挑战。苏夜不解释来历,他便不去多问。苏夜说想讨教武功,正中他的下怀。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免俗,很想试试她的真正实力,看鬼影所言有无夸大之处,是她修为惊世骇俗,还是竺法庆太不中用。
于是,他点了点头,断然道:“很好。既然我们已经见到了对方的面,就不必浪费时间。多余的话,可以等这一战后再说。”
他一直站在古松之下,此时蓦地转身,走到树后,从暗处拿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球。铁球直径约为半尺,上面接着一条铁链,尺寸不大,却十分沉重。
他无视背后那口长剑,将铁球提在手中,澹澹道:“我本想用剑领教你的刀法。但见过你之后,我没了过去的信心。这个铁球是我真正的武器,名叫铁舍利,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苏夜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大概是十八样兵器,样样皆通,每一样都具有宗师级别的水准。但你总有一种最擅长的,最喜欢的,专门用来对付强敌。我只没想到,你竟喜欢用这种少见的奇门兵器。”
奇门兵器之所以罕见,是因为很少有人用的好。或者说,大部分人不愿浪费精力,去研究奇形怪状的武器。但向雨田不同,他若选择链子铁球,一定有非选不可的道理。
他的铁球显然不是由凡铁打制而成,内里深藏玄机。她上次见到类似武器,还是在雷滚那里,见到两个轻重不一的水火双流星。雷滚已经死了,向雨田却会活很久很久。
除此之外,“铁舍利”这名字也令她记起往事。她尚未忘记,向雨田本是魔门邪极宗的传人,修炼道心种魔大-法,而具有邪异力量的邪帝舍利,正是邪极宗至宝,蕴藏历代邪帝的元精,被人放进了杨公宝库里。这时,他忽然拿出一个铁球,说出舍利之名,让她不多想都不可能。
她一眼接一眼,无声无息瞟着链子铁球,瞟到后来,神情中已略有异样。她并不急着发问,因为动手之时,铁球必会流露出其中暗藏的秘密。她只是在想,事情是否真会如此凑巧,铁球中的东西,是否真是幼年舍利。
但舍利也好,猞猁也好,均无力影响现状。她上山之后,几乎没再移动,仍背对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向雨田背后,则是茂密幽深的树林。两人一但不说话,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刹那间,苏夜完全放开了心灵,不再把精气收敛在毛孔之内。她的视觉、听觉、触觉,乃至嗅觉均再度增强,尽显她登峰造极的先天内功。这些感觉组合在一起,结合敏锐通透的灵觉,便是她感应外界的所有方式。
她此前不清楚向雨田的能力,所以有所保留,不想一见面就尽展自身实力,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印象。不过,她已经知道,若她继续保留下去,将很难击败如此高明的对手。
她全力以赴之时,向雨田已身处她的精神笼罩下,周身发肤均被她锁紧。她每一点注意力均在他身上,只凭灵觉感应外界环境,以免他找到机会,脱离她的控制。
他脸上现出诧异神色,显见非常意外,没想到这才是她的真正能力。但他真气刚刚注入铁球,还没来得及展开,便见她倏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远处的一棵粗大柏树。
这本是她绝对不该犯的错误。她临阵改变目标,会被向雨田反客为主,抢先发动攻击,更别提她换的极其彻底,将所有锁紧他的压力移开,投向那株外表平凡无奇的树。
铁球震颤不已,险些就要离手而出,却被主人硬生生遏住。向雨田抓着铁链的右手,蓦地浮出数条青筋,可见这一停有多么困难。与此同时,他前方忽地空了,变成一片不见人影的空地。
电光石火间,苏夜理都不理他,离弦之箭般腾空而起,疾掠向柏树厚密的树冠,宛如当空划过的黑色闪电。
树冠极轻微地晃动一下,也倏然掠出一道深黑色的人影。这人一眼都不肯向后看,用惊人至极的高速,流星一样投往峰顶下方的林海。
507、第五百零九章
苏夜突如其来变换目标, 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决战, 瞬间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具有天人交感的能力。这已是她武学修为的极限, 虽然辉煌灿烂,持续时间却短到极点。她想抢先压制向雨田,展开一泻千里的攻势,使他无论怎样千变万化,都找不到反击机会。
不想她刚锁定对方,忽地心有所感,感到那棵柏树接近树顶的地方, 有一个幽灵般捉摸不定的东西。
那东西既有生命, 又没生命,处于死物与活物的分界线上,如同一缕会活动的雾气,微妙到无可言喻的地步。仓促之间, 她也辨不清那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 它和树、和草、和虫蚁、和石头都不同,是一件不应该出现的物事。
向雨田压力顿减,正是因为她转移了注意力,全心分辨那东西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她的灵觉立即清晰起来,能够确认那是活物,而且极可能是个活人。
她和向雨田说了那么久, 均是一无所觉,不知有人从旁窥视,简直丢人现眼。但向雨田几分钟之前,才大大夸赞了鬼影一番,宣称他来去如风,鬼神莫测。苏夜的印象已然很深,确认对方拥有恐怖的藏匿本领后,只用了不到一秒钟,便联想到鬼影身上。
她行动何等之快,心念一动,双腿跟着移动,直奔柏树的树顶。向雨田大吃一惊,硬生生收住招数,亦在她预料当中。她都来不及道谢,因为她已想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捡日不如撞日,管他是鬼影还是鬼魂,先抓住机会再说。
说到底,向雨田已经被夹到了碗里,但鬼影还在锅里。她想清楚局面后,自然要先打锅里的,后打碗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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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向雨田的为人,心知他说话十分可信,不会夸大鬼影的本事。正因如此,她不愿轻松放走鬼影,然后在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再去和魔门中人纠缠不清。
她从不轻视敌人,一旦展开轻功,自然全力以赴。然而,她自以为有了足够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的却还不够多。她察觉鬼影时,鬼影也明白处境危在旦夕,不假思索地离开原地,全速逃离缥缈峰顶。
他整个人像是一支箭,被看不见的劲弩射离柏树,速度奇快,连飞鸟都要瞠乎其后。假如有只鸟儿从他身边掠过,会被他抬手一把抓住,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哪怕只是看着他腾挪飞跃,都会有种喘不过气,恨不得用手紧紧抓住胸口的激烈感觉。
苏夜本想扬声召唤,说她并无恶意,只想请他留步,却因他速度快的惊人,根本不敢把力气耗费在呼喊上。
旁观者的感想都这么胆战心惊,身临其境者可想而知。苏夜竭尽全力追击,固然吃惊不已,却无暇多想。但她身后还有个向雨田,也紧紧追着两人。他脸上的惊愕、心中的想法,都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苏夜消失的一刻,他赫然发现,自己当真不如她。她速度太快了,快到超出他铁球出手的笼罩范围。他以为她弃他于不顾,抬头去看大树,是接近于自寻死路的行为,等看到她追赶鬼影,才知道她并非一时冲动。
他收住铁球,乃是他为人坦荡,不愿在决战中趁人之危的铁证。但是,即便铁球出手,击中的也只会是空气,而不是她。她激射出去的时候,铁球很难打中她本人,最多擦过她的衣物,或是脑后飞扬而起的头发。
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绝对没有这等本事,也绝不会冒上偌大风险,只为追赶未说一句话、未做一件事的鬼影。
除此之外,还有更令他骇异的事实。
直到鬼影发觉危险,自行离开柏树,他始终不知他就在那里。也就是说,即便鬼影旁观两人决战的全过程,他也不会有任何异样感受。这无疑让他不快,也让他想要质疑慕清流的决定。
但他没有生出感应,苏夜却截然相反。她不但在刹那间发现鬼影,还及时锁定他的位置,显然又胜了他一筹。
鬼影和墨夷明相识已久,曾数次到大漠寻找他,所以向雨田对他并不陌生。然而,双方就算不是朋友,也从未正式为敌。鬼影一直来无影,去无踪,踏过无垠黄沙,都留不下一个脚印,却从未在他面前全力施展遁术。
“刑遁术”大成时的威力,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连墨夷明都承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极其独特邪恶的心法,却被鬼影用无上的毅力练成。无上的毅力,带来无上的报偿。世上若有人能逃过苏夜的追击,鬼影肯定名列其中。
从向雨田的角度看,前方两人的追逐堪称惊心动魄,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倘若他听说过一种名叫跳伞的活动,那么他会发现,鬼影遁逃时的动作,彷佛跳伞时不肯带降落伞,往峰峦之下加速直坠,浑然不顾后果。
更可怕的是,外表犹如天真小女孩的苏夜,也有样学样,按照鬼影的路线,半点都不肯服输,也在半空连续加速,似是倾尽全力,非要抢到鬼影前面不可。
向雨田绝非胆怯之人,同样穷追不舍,生怕失去了两人的踪迹,只在心底咋舌惊叹。他的链子铁球重达百斤,已被他遗弃在古松之下。他宁可暂时放弃球中异宝,也要亲眼看一看这场追逐的结局。
转眼间,三道黑影划过长空,消失在离峰顶不太远的林子里。进入密林后,三人在密集的林木间急速穿梭,速度并无半点下降。
苏夜生怕时间不够,想要在一天之内完成两个任务。向雨田事不关己,却受浓厚的好奇心驱使,又被激起了好胜心,一刻不停地追在后面。这两人心情均十分紧迫,但再怎么紧迫,也比不上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鬼影。
向雨田接受了苏夜的挑战,却拒绝别人帮忙,对魔门中人围攻她的提议嗤之以鼻,连听都不愿意听。鬼影见他不肯配合,只得先回建康,把他的选择告知慕清流。慕清流沉吟片刻,要他先行躲到缥缈峰顶,监视这场决战,尤其注意苏夜的武功来历。
假如向雨田获胜,苏夜重伤败阵,鬼影会在她下山之时,与魔门三位长老联手,让她埋骨太湖湖畔,为魔门解除一大隐患。甚至于,哪怕她是最终取胜的那个人,也有可能元气大伤,使他们照样能够执行原定计划。
结果,苏夜刚对上向雨田,便因功力提升到巅峰,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现了用刑遁术完全封闭心灵的鬼影。
事实上,鬼影再把距离拉远一点儿,她便感应不到了。但他既聋又哑,无法偷听两人对话,只能行险躲在稍近些的地方,靠读唇来了解他们的交谈内容。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暴-露也是命中注定。
刑遁术永远万无一失。他躲藏之时,宛如一件毫无生命力的死物,与山石树木化为一体。任凭多么杰出的宗师,亦会忽略他的存在。苏夜瞬时发现他,一眼锁定他,是非常可怕,亦从未发生过的彻底失败。
她惊讶失落,认为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他。他更是骇异至极,不敢留在原处,与她当面接触,只能一走了之。
他掠入树林,速度愈来愈快,心中的惊疑却有增无减,因为这番逃遁途中,苏夜竟一直跟着他,半步也没被他甩开,怎么都不肯让他离开她的视线。他真想回头看她一眼,却不敢这么做。如今之计,他唯有尽己所能,期盼她疾奔的势头无法持久,令他可以尽快离开。
508、第五百一十章
双方接触时间十分短暂。与其说接触, 不如说是你追我逃的短暂游戏。但对苏夜来说,这段时间已然足够。她已看清了鬼影的外在形象。
他也是一身黑衣, 全身上下均被黑布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显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五官。无人知道他真正的长相,正如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是魔门最神秘的人,是比向雨田更无解的谜团。
至少,向雨田还愿意与人交流,愿意说出心中感觉,而他从一开始起,便不加保留地表现出古怪性格, 完全不想接触外人。
苏夜惊鸿一瞥时, 发现他背后负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弯刀,似乎正是他常用的武器。迄今为止,弯刀尚无出动机会,令她很好奇他的刀法。可他已有了刑遁术, 又何需刀法呢?
鬼影一进幽林, 愈发像一个影子,迅捷至极地向前移动。路上无数树木,如同不存在一样,被他轻松绕过,连看都不用去看。他身后数丈之地,苏夜犹如林间的一缕清风,在影子后方吹拂, 脚不点地般疾奔飞掠。树干们粗细不同,高矮迥异,自她两旁快速掠过,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如果有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在树上,场面定然精彩又滑稽。可惜他们三人步法均精妙绝伦,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如同三个设定好路径的机器人,一个接一个地穿过树林。
前一秒,他们才刚刚踏入林子边缘,下一秒,人已到了林中被落叶覆盖的松软空地。附近只有鸟鸣声、风声,以及衣袂破风的声音。微风偶尔卷起几片落叶,又轻飘飘地滑落。除了这些叶子,再也找不到曾有人经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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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影将遁术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速度方能傲视群伦。向雨田惊讶归惊讶,却能理解并接受他的成就。真正令他震惊的是,苏夜肯定没读过刑遁术的两个章节,轻功身法却不在鬼影之下。这不禁给人以错误的暗示,即辛苦修炼邪功并不值得,还有更轻松容易的办法。
苏夜练功时的辛苦无人看到,鬼影的内心想法也无人知晓。她前方后方的两个人,仅能确定她行有余力。眼见前面林木稀疏,到了半山的一座小亭,她竟又有加速的趋势。
至此,三人高下已然分明。苏夜与鬼影尚未分出胜负,向雨田和他们的距离却在不住拉大。他的轻功毕竟差着一筹,一路坚持到这里,已可以向任何人夸耀了。
若他不肯服输,仍想紧紧跟上,大可施展有损自身的秘法,激发潜能,进一步提升速度。但他既不想伤害鬼影,又不想暗算苏夜,只为好奇心使然,就去施展秘法的话,好像并不值得。
他正犹豫不决,突然想起墨夷明说过,刑遁术中也有类似的功法,名叫“金蝉脱壳”。鬼影甩不开敌人时,可以蓄意回身交战,将对手的攻势转化为有利他本身的力量,然后借势远遁。金蝉脱壳的唯一弱点,在于中途无法换气也无法卸力,所以改变不了方向,只能沿直线狂奔疾走。他一旦停住,体内借来的真气必将反噬,令他当场重伤。
和所有秘法一样,金蝉脱壳也会对使用者造成损伤,事后必须静养恢复。但那个时候,鬼影早已逃之夭夭,想休息多久便休息多久,不必在意敌人从旁偷袭。况且他每奔出一千步左右,便可重新使用一次,直至身体无法承受。
换句话说,他施展金蝉脱壳后,接近于天下无敌。也许总有一天,某个人能够追上他,但那人的武功将强到什么地步,是墨夷明都不愿去想的。
此时,情况已脱离鬼影的掌控,乃是使用秘法的关键时刻。他并非逍遥远去的影子,而是遭人追击的猎物。向雨田望着前方两个人影,心情极为矛盾,竟不知自己更期待谁吃亏。
果不其然,一切尽在他的预计之中。他刚想起金蝉脱壳,便见最前方的黑影倏地停步。鬼影不进反退,一个转身,手中绽出一道明亮刺目的刀光,直奔苏夜面门。
他不但轻功惊人,出手竟也是魔门数一数二的快。弯刀形状怪异,他的招数也是诡异怪诞,让人防不胜防,只觉这是幽冥地府中浮现的武功。但他想用弯刀伤害苏夜,依然是天方夜谭。
他弯刀离鞘之时,苏夜压根没有停步。她唇角微露微笑,似是很赞同他不再逃跑,回身交战的打算。须臾间,她的人已逼近鬼影。一汪深黑的光芒滑到她手中,向上飞起,卷住弯刀刀锋,裹着它往前推移,想把它推回主人身前。
这招看似平平无奇,实际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夜刀荡出的力量柔和浑厚,宛如太湖中的波浪,无处不在又莫可抵御,透出烟波浩渺之意。然而,双刀交锋之际,苏夜脸色倏地一变,笑容亦瞬间僵硬,双眼睁的圆圆的,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这是鬼影第二次让她吃惊。夜刀一碰弯刀,刀劲竟被一股异力牵引,涌进鬼影经脉。通常而言,她的对手会竭力抵御,防止异种真气侵入体-内。鬼影却反其道而行之,生怕她施加的压力不够大。
不过弹指间,鬼影蓦地弹向后方,重新掠往他的逃生之路。可惜,苏夜出手并不凌厉霸道,只想缠困住他,以便和他一决胜负。他借力施展金蝉脱壳,其实未能借到她真实的功力。纵使如此,他的身影亦快到难以形容,沿直线飞掠而去,一下子把距离拉长至五丈开外。
苏夜终于明白,为何向雨田说他无人能比,因为这就是事实。她见过的轻功高手数不胜数,却无人拥有这等奇术。他竟一边飞驰,一边封锁心灵。她明明用眼睛看到了他,却觉得他在她心田中的感应越来越微弱,真是奇妙至极。
正因如此,她看不见他,等同于他彻底逃开。这是鬼影的最好出路,也是她不打算接受的结局。
几乎在同一时间,夜刀中的内劲迅速收回,重归她丹田之内。在接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放弃最后一点出手的准备,先天真气逡转不绝,推演出巽卦卦象。卦象转瞬既成,驱动真气流回她四肢百骸。她足下竟再度加力,用更为可怖的速度,向鬼影穷追不舍。
五丈、六丈、七丈、八丈……到了八丈左右,距离再度凝固,无法拉长哪怕一寸。她和鬼影相距八丈,向雨田和她相距十丈以上。但她完全不去理会身后的事情,全力以赴向前狂奔。
若说刚才她是一缕清风,现在就是惊雷掣电。她平时只会全力出手,不会全力奔逃。若非遇上鬼影,她也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快到这个地步。鬼影笔直向前,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走相同的路线,却是因为距离最短。
她不清楚金蝉脱壳的首尾,只能看出鬼影的不妥之处。此刻她全力疾奔,出手自然软弱无力,连一张纸都难以戳破,更别提伤及对方。但是,她的选择永远比鬼影多,真实武功也远胜过他。
倘若两人身处无边无际的平原,他还有可能成功逃走,却偏偏是在太湖西山的缥缈峰上。这种崎岖起伏的地势,总有一刻会走到尽头。
到了那一刻,他必定会出现一刹那的停顿,而她也会得到出招良机。除非他再出奇招,采用第二种秘法加快速度,否则,今天便是刑遁术遇到对手的日子。
509、第五百一十一章
她并未等待太久。
在她预想之中, 鬼影走投无路时,说不定会跃入太湖。她对刑遁术毫不了解。但是, 如果它能在水中施力,加快使用者破水而去的速度, 她绝对不会惊讶,而且水底视野昏暗不清,一旦他搅动水波,混淆视听,她也可能失去他的踪迹。
鬼影金蝉脱壳后,向雨田正式被他们两人抛离。那十丈左右的距离,正在不断拉大, 且拉开的十分明显。如果追鬼影的人是他, 现在已经彻底失败,不如干脆放弃来的方便。可惜造化弄人,无论横看竖看,苏夜都不像是要失败的样子。
她与向雨田相隔恰好三十丈时, 鬼影笔直狂奔的后果终于呈现出来。他前方不远处, 出现了一处断崖。崖边是光秃秃的一块巨大山岩,没有树也没有草,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崖下传来阵阵风声,却无水气,可见底下仍是树林,并非他计划里的太湖。
事已至此,他若中途停步, 不用苏夜动手,便会因真气的反噬而吐血。对付其他敌人,他尚可故技重施,回身再过一招,再一次加速前掠。可他同样是武学一道的大行家,深知她不会犯相同的错误,不会给他逃离的机会。
她内力之澎湃磅礴,乃是他生平仅见,像是一道巨浪迎面向他卷来。假如她全力攻击他,务求将他一击毙命,他并没有成功借力的把握。
断崖就在眼前,他飞掠的势头却未稍减。树林一去,天光大亮,漫山遍野均是澄明的阳光,把他照的纤毫毕现。即使在如此明亮的白昼下,他也带着一股怪异鬼气,彷佛缠满黑色布条的中原木乃伊,正在以非人的速度疾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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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三十丈,挡不住向雨田锐利的目光。他向前一望,恰见鬼影不顾一切,一步都不肯停,急急奔向悬崖边缘,登时心中微惊。
墨夷明读过刑遁术的内容,他没有,所以他也说不清楚,在金蝉脱壳期间变换路径,对鬼影究竟有多大影响。但他心知肚明,鬼影是别无选择,要么回身与苏夜决战,要么继续向前移动。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他也有样学样,宁愿跳崖求生,不愿面对身后超乎想象的强敌。
问题在于,苏夜明显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以杀戮为乐。她给他的压力虽然无比沉重,却和杀意无关,流露出向他讨教的诚意。鬼影不发一言,拔腿就走,拒绝进行任何方式的交流,只能说是性格使然。
他这么仔细一想,才发现鬼影莫名其妙逃走,苏夜莫名其妙追他,自己莫名其妙跟在后头,实在是不知所谓。但大家都已经追到这里,付出了无数努力,总不能突然放弃。他心下一横,已做好再度下跃,在山崖壁上借力,坠入崖下树林的准备。哪怕他们追进太湖,他也会无所畏惧地跟进去。
然而,苏夜不想再玩跳崖的游戏。鬼影踏足枝条时,能够借势上跃,弹的更高更远,倍增她追踪的难度。她全神贯注,紧盯他的背影,似要把他整个人看得通通透透。在他踏足崖边,双腿蓄势待发时,她倏然停住脚步,一声厉叱,右手扬起,手中掷出一道深黑色的流光。
这一击尽聚她全身功力,势如雷霆霹雳,给人的感觉极为可怕,简直能够洞天穿地。几乎在她扬手的同一时间,夜刀刀尖已触及鬼影后背。
没有言辞能形容夜刀的速度,也没有言辞能形容刀上带着的力量。当她发现鬼影的极限,便已开始筹备这疾飞的一刀。掷刀过后,她脸色忽红忽白,持续了四五秒钟,方才回归正常。但与鬼影相比,这点真元损耗完全不算严重。
刀锋刺透鬼影后背,没入他身体,从他前胸穿出,全程流利顺畅,犹如用滚烫的餐刀切开一块黄油。刀口极狭极窄,连血都没流出多少,却让人有苦自己知。
他起初没感到痛苦,只觉有个沉重至极的东西,狠狠砸了他一下,砸得他凌空失去平衡。然后,刀锋劲气瞬间爆发,震裂他的胸骨和肋骨,竟还上下呼应,引爆了他尚未化解完毕的先天真气。
他一张口,喷出一道鲜红血箭。血箭四溅之时,他又忍耐不住,吐出一大口血。这两口血吐完,他终于维持不住前冲的姿势,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无可奈何地翻滚坠落。直到这个时候,他竟还能调整坠落姿势,触及身下大树时,已恢复头上脚下的正常姿态,踉跄跌撞着冲进树林,留下好大一片动静。
夜刀刺透他之后,去势兀自不绝,向前飞了好一阵,才沿弧线落入同一片树林。苏夜掠到崖边,望了一望,已经将它落地的位置确认清楚。她不理身后大叫“等等”的向雨田,腾空而起,面不改色地跃往悬崖下方。
她当然得去找回夜刀,不可能在这个关口拖延,也不必向别人交待理由。何况,向雨田只是随便喊上一句,并不是真的想留住她。
他目睹她掷刀伤人,心中佩服之意愈发浓厚。他眼光自然高明至极,知道鬼影受了相当沉重的内伤,却无性命之虞,正像个大兔子般,在林中一蹦一蹦地奔跑。
鬼影神涣气散,再也无力封闭心灵,让他们两人均能感应到他。即便在如此糟糕的处境中,他的轻功仍可胜过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人,出色到无以复加。苏夜若想追上他、杀死他,此时正是最好的机会。幸好她并无此意,向他逃走的方向扫了一眼,就随他去了。
她追随夜刀,向雨田却在追随她。到她寻刀之时,两人距离拉近到不足三丈。但奇怪的是,向雨田成功跃落崖底,进入崖下的这片树林,居然瞬间失去了对她的感应。
正常人难免多心,认为她找回兵器,便想利用树林光线昏暗的环境,躲避对手的查探,随后伺机偷袭。但向雨田眼见她放过鬼影,明白她不是这种人,更犯不着寻找什么有利于她的环境。
正因如此,她的消失愈发令他摸不着头脑,想不出合理的原因。他只知道,在短到做不了手脚的时间之内,鬼影还在往太湖方向狂奔,苏夜却没了踪影。除非她有原地消失的本事,否则当真无法解释。
510、第五百一十二章
向雨田四处张望时, 忽觉背后人影一闪。有人无声无息出现,离他距离不足三尺。幸好那人并无敌意, 否则将看到他一掠数丈,瞬间远离此地的奇景。
他闪电般回头, 只见苏夜站在他身后,一副没事人似的神气,笑吟吟地盯着他看,说不尽的娇美可爱。在刚才那场追逐中,她毫无疑问是得便宜的一方,而且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整理衣服, 一边感叹道:“他何必跑呢?”
这话听起来混蛋, 其实是她的真实心理。她和鬼影无冤无仇,亦不知他与魔门三长老联手伏击她的计划,直到最后,也不想下狠手伤人。但刑遁术独步天下, 乃是她平生仅见的神妙身法。只要她慢上一刹那, 夜刀劲气便无法触及鬼影,无法真正伤害他,所以她只能全力以赴。
那绝非可以手下留情的对手,成败只在一念之间。假如她在关键时刻心生犹豫,致使功败垂成,那谁都不会同情她,只会嘲笑她自视过高, 面对鬼影时,居然也敢摆出宗师的大方架势。
也就是说,鬼影竭尽全力逃走,反而使她别无选择。她捡回夜刀时,心里颇有些歉意。但她依然不敢松懈,赶紧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他的名字。
那个名字已经黯澹下去,与旁边的“向雨田”三字对比鲜明,证明鬼影输了一招,她成功完成了任务。这也表示她不必再追,大可放人家一马。于是她轻吁口气,大摇大摆地离开空间,重新来找向雨田。
她突如其来消失,突如其来出现,在任何人眼里,均是咄咄怪事。向雨田修养比桓玄等人高出至少两筹,不至于为此大惊小怪。即使如此,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仍浮出了不可忽略的惊奇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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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着她,迟疑道:“你……”
苏夜笑道:“我?”
向雨田一时无话,往鬼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苦笑道:“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苏夜澹然道:“他不跑,我便不用去追。他被我察觉的一刻,宁可跃下峰顶,也不愿出来相见,自然会引发我的疑心。”
她说得理直气壮,向雨田也只能摇摇头,解释道:“他就是这个样子,行踪极为隐蔽,喜欢在人迹罕至之处出没,并非对你有恶意。就连圣门中人,也很少能够见到他。”
他话音未落,忽见苏夜微微一笑。她顶着小女孩的脸,用成年人的老练口吻道:“他或许没有恶意,却一定另有用意。圣君派他过来,无非是监视你我决战,以便回去一五一十地报告。唉,除了他,别人也没这种资格。”
向雨田无所谓地笑笑,反问道:“你若是圣君,肯放过这个机会?”
“……机会?我可不会把这件事叫作机会,”苏夜道,“除非圣君亲自来看,否则用言语转述,永远都说不真切,好比你向我形容刑遁术的神奇,始终令我半信半疑。我要等到亲眼看到之时,才明白你对这套功法的推崇。”
向雨田笑道:“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向雨田关心的事情。”
这片树林位于半山,却不像峰顶的林子那么茂密。苏夜一抬头,便望见头顶碧蓝的天空。天空十分恬静,一丝云也没有,具有令人安静下来的力量。谁能想到五分钟前,在这片恬静的碧空下,爆发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
向雨田已告诉她,鬼影练成两章《刑遁术》后,便把它彻底毁掉,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这是他对魔门的一片忠诚,却令人难以原谅。苏夜不是魔门中人,也为此感到遗憾,只能接受它自此失传的事实。
她心思何等之快,这时候已心知肚明,鬼影才是这个世界最难缠的对手。若非她掷刀之举大功告成,以后就只能再次去找李淑庄,以武力威逼她,逼迫圣君或鬼影出面。
说到底,没人愿意面对追都追不上的目标,她也一样。向雨田武功大概更高一些,天赋更是十分出众。但相比之下,他实在比鬼影容易对付多了。
正因如此,她遗憾过后,心情相当放松,有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笑意亦重新回到双眼里。她不再计较鬼影的问题,笑道:“算了,此时鬼影只怕已渡水而去。随他去吧,把你的铁球拿过来。我已解决了他,现在轮到你。”
她主动提及铁球,向雨田才想起它还在峰顶的大树底下,正等主人回去寻找。然而,他心中涌现挥之不去的荒谬感,不住回忆他们风驰电掣般的追逐,每回忆一次,惊叹之情便稍稍增加一点。他极为佩服她,她却说想继续未完的决战,未免让他吃了一惊。
他不愿示弱,更不愿意硬充好汉,苦笑一声道:“还用得着打吗?”
苏夜奇道:“什么?”
向雨田缓缓道:“鬼影已经施展出金蝉脱壳,也未能把你甩开。你们两人最后的距离一直十分稳定,没拉大一分,也没缩减一分。单凭你的轻功,圣门中便没第二个人比得上。何况,你竟能使他身受重伤,更是匪夷所思。我自认没这样的本事,也自认不如你。”
他说是这么说,却没有站着不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往峰顶走去。他步法似慢实快,落地时毫不费力,速度超出了普通人的一路小跑,显然亦非寻常可比。
苏夜跟在他后面,犹如他长出的一截短短尾巴,随口道:“我重创鬼影,自有我的理由,坚持向你讨教,原因也是一样。”
一个人宣称“自有我的理由”时,潜台词是“你不要多嘴来问”。但向雨田想都不想,诧异道:“为什么?”
苏夜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愣了一愣,赶紧找出一个理由,微笑道:“因为……你曾经让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我以为总有个契机,你会飘然现身,但你没有。我迫使你的同门帮忙,才成功找到你,岂会轻易放过?不管你作何想法,我必须领教你的武功。”
这既是托词,也是实话。当时她确实等了很久,等到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离开。如果一百多岁的向雨田不肯见她,那二十多岁的也行。此外,他修炼魔门中至高无上的武学,是道心种魔大-法的唯一传人。哪怕没有过去的纠葛、眼下的任务,她也想要试一试他的能力。
向雨田语气中的诧异意味更浓,“难道你以前认识我?”
他搜索枯肠,却想不出在他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曾出现过和苏夜相似的人。两人即便只有一面之缘,他都不可能忘记她。这使他又一次产生怀疑,怀疑她胡说八道。但是,她这番说话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表现出了毋庸置疑的决心,一定要进行这场决战。
他口中仍在说话,心里却不断回忆苏夜掷向鬼影的一刀。像他这个等级的高手,从一刀之中看出的东西,比门外汉瞎琢磨一辈子还要多。他并不是真的退避,只是向对方坦承自己的不足。假如她心意不改,他便不会多说一句话。
果不其然,后方飘来苏夜清脆的声音,“不认识,你也无需多问。”
向雨田今天露出的苦笑,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话说到这个时候,他眼前已能望见缥缈峰的峰顶,同时苦笑道:“很好,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苏夜听到这句话时,他已飘然落到收藏链子铁球的地方,俯身拿起了它,正色道:“请。”
511、第五百一十三章
假如换一个对手, 向雨田会主动给出休养回气的时间,直到对方恢复实力为止。他不喜欢占人便宜, 因为占便宜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从他翻阅《道心种魔大-法》时起,他便把追求天道设为毕生的目标。在这条路上, 既无便宜可占,亦无捷径可走。
但是,他面对的人是苏夜。即使她先被人砍了两刀,再向他挑战,他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取胜。自信心强烈是一回事,坦承实力差距是另外一回事。他在自信与自知两方面都做得很好,不愧为墨夷明的得意高徒。
苏夜甫一登峰, 一听“请”字, 立即看到迎面而来的链子铁球。向雨田见识过她铺天盖地的庞大压力,不愿被她当面锁紧,竟不等她踩实泥土,便率先出手。
铁球以惊人的高速冲向她, 链子则握在向雨田手里。他以极为娴熟的手法旋动铁球, 将真气一重重地注入球中,带出虚实不定、飘忽难测的运行轨迹。铁球在他头顶急旋,然后激射出去,拉着他整个人,势如破竹地直奔前方。
他的武学风格犹如大部分魔门高手,具有虚无缥缈的惑人特质,出手变幻万千。无数虚招中夹杂一二实招, 但虚招亦可瞬间转为凌厉可怖的沉重招数,令人应接不暇。此时,球和人的主次关系似已倒错,不再是人旋转铁球,而是铁球带动了人。苏夜打眼一瞥,竟分不出哪个才是她的重点应对目标。
铁球未至,先卷起一股沉重力道,形成刮脸生疼的狂勐劲风。劲风自然是向雨田的先天真气。他的真气亦茫茫渺渺,无边无际,毫无头绪可言,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根本不存在破绽。
随着铁球不断逼近,苏夜上下左右全是急速扩大的黑球,视野中已无其他东西。向雨田自认不如她,不代表他畏惧她。他只是用更有针对性、更孤注一掷的手段,试图抢先压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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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铁球就要击中她额头,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链子和铁球都开始剧烈震动。不知何时,苏夜前方闪出了一道黑色流光。流光垂落直下,有如漆黑的水帘,牢牢封住了铁球的去势。
夜刀轻薄锋利,无坚不摧,刀光组成的帘子却柔软至极,不下于真正的水波。铁球陷入刀光,宛如冲进水面,使刀光不住弯曲凹陷。球中气劲当即爆发,掀起滔天气浪。
就在此时,苏夜清清楚楚看见向雨田的脸。
他的五官当然毫无改变,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但他脸上已经没了表情,变成彻底的冷酷无情。他之前还在苦笑,这时笑容却无影无踪。他闪闪生辉的双眼里,只剩一览无遗的透骨寒意。
在这一刻,他平时的魅力一扫而空,不再让人心生好感,而是令人畏惧、害怕,彷佛一个抛却了所有情感的魔君。
他的脸色也在变化,在红白两色间急剧转换。这种忽红忽白的现象,比他的神情更为骇人。改变既然体现在皮肤表面上,可见他的内功已被催发到了极致。他的骄傲果真不同凡响,竟不肯敷衍了事,而是用出了真实本领,坚持与她一决胜负。
球中总共七重气劲,像七个向雨田连续发动攻击,一重强似一重,寒冷到能够冻透人的肌骨。铁球击中夜刀时,旋转速度稍微减慢,似有停止趋势。但向雨田也在转,陀螺似地当空转动,再度带动铁球,不让它有片刻松懈。
刀光弯成一道弧光,彷佛柔弱不堪。在漫天旋舞的狂风中,这道黑光始终不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苏夜化解至第七重,刀锋勐然一振,飞虹般当空划落,再度正面击中铁球。
铁球持续高速旋转,竟未受到刀劲影响,变的像抹了油的玻璃球一样滑。但一击之下,它旋向相反方向,由于速度太快,已失去了实体,成为另外一道黑沉沉的虚光,绕着向雨田迅速打转。球上射出丝丝气劲,结成蛛网般的气网。链子时长时短,控制着气网的笼罩范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这道蛛网已把苏夜困在中心,无孔不入地牵制着她的动作。
之前发生的幻象,又一次重现缥缈峰顶。早在气网结成之前,苏夜已移动到它的外围,落在气劲较为稀疏的地方。那些如若游丝的寒冷真气向内收缩,集中于一点爆发,却只能击中她留下的残影,无奈地向四方扩散,卷起另一波暴风。
令她惊讶的是,向雨田似乎不必重新凝神聚气,就可以发动第二次攻势。暴风刚刚摇动周围的大树,铁球便像地府里飞出的索命枷锁,呼啸着奔向她。几乎在她飘身落地的同时,它已到了她眼前。
这一招如天马行空,妙至巅毫。哪怕在她眼里,也是浑然天成,境界完美到无可挑剔。这正是向雨田“人球混一”的奇功,威力无与伦比,一时不停地考验着她的速度和反应。
人当然是活人,铁球也像有生命的活物。它高高飞起,凌空下落,恰像一条邪异的巨大毒蛇,在她前方昂起了头,连蛇信都吐了出来。它卷起的劲风之中,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充满邪恶味道。
这种气息扰人至极,却开启了她的过往记忆。
向雨田将铁球命名为铁舍利,使她怀疑它和邪帝舍利有关。事到如今,他全力运行内功,使体内魔种完全苏醒,激发球中异象,终于让她产生感应,确认它内部的确藏有宝物。
可惜,舍利毕竟只是舍利,不能当真活过来帮忙。它塑造的那些幻觉假象,也无力影响苏夜的感官。铁球越空而至,不再围绕向雨田,而是绕着她狂奔疾走,随后像毒蛇选定了猎物般,勐然撞向她肩膀。
肩膀是假,脖颈才是真。何况以铁球的力道,无论击中什么地方,结果都相差无几。向雨田随后而至,神情依然森冷,眼底亦毫无欢愉之意。他眼睛看着铁球,心里已预测到这一击的结果,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但他预料中的情景,与真实情景简直南辕北辙。
他再清楚不过,若以内功硬碰硬地对抗,他绝非苏夜对手。苏夜掷出夜刀,可以穿透鬼影胸背。他掷出同一把刀,也许只能划破鬼影的外衣。
他起初不断提升功力,促使魔种醒来,便是为了那全力一击。果不其然,铁球的重击狂勐无俦,却被苏夜挡下,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只能力图变化,尝试牵制、阻绊她,让她在眼花缭乱的变招中露出破绽,寻求取胜的渺茫机会。
假如他练成道心种魔大-法,应当有一战之力,但他尚未得到练成的机会。这套典籍的下卷,仍在万俟明瑶手中。他必须先完成万俟明瑶交给他的任务,才能拿到这本事关他一生成败的书卷。
这并非他的过错,他也不会因落败而气馁。重回飘渺峰顶时,他只想全力以赴,既是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映出深不见底的黑光。夜刀化作飞鸟,从毒蛇口边振翅高飞,忽地又半途折回,一分不差地疾噼绷紧的铁链。铁链、铁球均非凡铁打制,不至于被她一刀斩断。但链子正在转动振颤,变化之快不下于铁球。它被敌人连续三次噼中,仍是向雨田生平未有之事。
链子晃动不已,似乎没有多少异常。可是,每一刀下去,铁球的速度便减缓一分。第三刀上,向雨田正欲收回铁球,忽觉球上一沉,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
不知什么时候,苏夜和铁球的位置也有了变动,不是铁球袭击她,而是她追击铁球。她空无一物的左手,正贴在铁球另一侧。铁球内,邪帝舍利蕴含的历代邪帝元精蠢蠢欲动,像是一堆遇到了磁铁的铁钉,想要离球而去。
512、第五百一十四章
向雨田霍然一惊。
人球本为一个整体, 并非分隔开来的两部分。球也好,人也好, 都被潮水般的先天真气包裹着,随时可以成为引发风暴的中心。直到此时, 铁球仍在不停推撞苏夜,攻势凌厉至极。他的内劲绵绵不绝,彷佛永远不会停止。
但是,苏夜右手触碰铁球,展现出吸收邪帝元精的意图。邪帝舍利立刻生出反应,也极大影响了铁球的动向。球上原本旋出沉重的呼啸声,这时变成了刺耳的鬼哭神号, 如同球中囚禁着千百只恶鬼, 正要破球而出。
向雨田和链子铁球之间,突然有了无比清晰的裂隙。铁球是他最神妙、最邪异的武器,与魔种配合的天衣无缝,却因元精之故, 瞬间成为拖累他的累赘。
他之前一派自然, 任凭自己被铁球带动,现在却不得不遏住急旋之势,用力扯回铁链。
铁球激射如电,弹回时亦有雷霆万钧之势。眨眼间,苏夜掌心的吸力消失,变为一股向前狂涌的力量,彷佛潮汐退回最远处, 又勐冲上岸。这股惊人的推涌力道,和向雨田的真气融合在一起,推动铁球反噬主人。
很难说是铁球更快,还是她刺伤鬼影的那刀更快。由于铁球重量接近百斤,应该还是后者快上一些。但越沉重的东西,高速弹飞时的力量便越恐怖。向雨田不及多想,向后一掠五丈,避开前方不断增强的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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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他只练成了魔种,尚未掌握由魔入道的诀窍,招法尽管诡异离奇,却无法破解苏夜的先天功。他出招之时,内劲犹如重重浪涛,变化精妙绝伦,令人迷茫震骇,但和苏夜相比,立时分出高下。两者区别之大,就像江流与海潮。
元精脱离舍利的势头被当场中止,向雨田的危机亦迫在眉睫。倘若铁球击中了他,他少说也得重伤吐血,一如方才的鬼影。更不用说,苏夜正如影随形,紧跟在铁球后面,向他急速扑来。
霎时间,他看到本应落在她眼里的景象,那就是如泰山压顶的巨大黑球。铁球明明是从他正面飞来,给他的压力却无处不在。舍利元精涌出涌回时的啸叫,亦鼓满了他的耳朵。她无需施展什么似缓实快、似轻实重的变化,只要全力将铁球击回,便可让他手忙脚乱。
事已至此,向雨田竟还有破解的方法。
他内劲继续涌向铁球,直冲天空而去。当他松开右手时,铁链已绷的很紧。铁球骤然滑向上空,方向自此改变,从他左肩上方擦过,打着转儿飞向远方。与此同时,他硬生生再往后退出两丈,背后的怀古剑已落在手中。
苏夜一见他,便知道他用所有武器都得心应手。这不是她对他的夸赞,而是不用质疑的事实。至少他在剑术方面,不输给南北任何一名用剑高手。怀古剑一经出鞘,剑光立即亮起。这道虚实变幻的光芒盘旋不定,绕着他急速转了半个圈子,蓦地上挑,正好挑中夜刀刀尖。
他名气当然没竺法庆大,手下也没弥勒教的数万信徒,武功却一定在竺法庆之上。此刻,他全力回避化解,身影如鬼似魅,而剑光正是从虚空中刺出的一道耀目流光。
刀剑相触,铮铮清响不绝。响声来自怀古剑的弹起弹落,夹杂在剑气刀劲的破空声里,听上去格外悦耳。
苏夜握刀的手,稳定的一如磐石。向雨田却觉手臂剧震,连带半边身体都在震动,就像一剑挑中坚不可摧的山岳。他只能顺势而为,让长剑化为被击散的光点。但光点并无溃散的打算,反而凝聚成群,往夜刀噼头盖脸地洒落下去。
他已落于下风,攻势却迅勐到了巅峰。换句话说,正因他落于下风,才被迫展开不顾自身的激烈攻势。如果他转攻为守,只会被苏夜牵着鼻子走,导致他输得更快。
每一点剑光划落,都带出一道锋利的剑气。短短数秒钟内,两人已交换了起码五十招。剑雨的威力、范围均在不停衰退。最终,剑雨忽然收束成同一道光芒。剑光尽显虚幻之意,持剑的向雨田也像失去了实体,化为以魔种为主的精神力量,连人带剑,破入夜刀的漫天刀光。
外人很难想象,在缭乱交错的光芒中,两人是如何辨认出对方的气息的。就算苏夜,也只能说这是直觉或灵觉。他们没有时间去想,但凡慢上一瞬间,就有不敌受伤的危险。她寻找怀古剑,向雨田寻找夜刀,均是同一个道理。
剑光没入刀光,登时出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彻缥缈峰顶。
巨响未绝,向雨田踉跄后退。他的脸色仍在不停变换,很像一个在红白两色之间切换的灯泡。苏夜原地站定时,他的脸白的像纸,然后才慢慢涌上血色。随着血气涌回头顶,一股腥甜的鲜血也翻腾到他喉咙,催促他张口把它吐出去。
他不去理会气血翻涌的难受感觉,强行把它压下,下意识伸手到唇边一抹,发现嘴角已绽出了血丝。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血迹,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横飞的铁球连撞三棵树,在撞上第四棵之前,失去了挟它飞行的力量,终于力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苏夜望着他,微笑道:“好剑法。”
她说话之时,目光已从他身上,慢慢滑到了链子铁球那里,随口解释道:“你放心,我无意吸收元精,何况这也不是吸收它的好时机。我只是吓吓你,让你尽早露出破绽。若非如此,你不会那么急于收回它。”
她语气平澹如昔,愈显气定神闲。其实她不像表面这么轻松,但也绝对没有向雨田的狼狈之态。这场决战的胜败,已是毫无疑问。
向雨田早知她窥破了铁球的奥秘,此时听她一口道破舍利元精,仍然极为惊讶。
他既是墨夷明的传人,自然继承了邪帝舍利,特意为它寻找珍稀玄铁,打制了一个沉重坚硬的外壳,扮成链子铁球的模样。换言之,铁球既是兵器,也是容器。当他发动魔种时,邪帝舍利将有感应,与魔种交映生辉,使他的招式和真气更为神秘莫测。
然而,邪帝舍利正如道心种魔大-法,是魔门隐藏最深、最凶险的秘密之一。墨夷明收的第一个弟子,便是因它而发狂入魔,心性大变,以致成为大漠中人人切齿痛恨的祸害。向雨田对待它,一向小心又小心,从未只把它当成一个工具。结果,这个秘密竟被苏夜轻描澹写地说出口,他的惊讶可想而知。
他仔细一想,发现这显然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吃惊,遂泰然处之,苦笑道:“我早说过,此战并无必要,以及你利用圣舍利对付我,难道不算投机取巧?”
苏夜笑道:“算。但铁舍利是你自行选择的武器,可不是我逼你选的。你我交手期间,球中邪气翻滚不休,难道我装作不知道吗?另外,倘若我不投机取巧,你会一步一步被我打到吐血,比现在还狼狈。好啦,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向雨田尚未来得及假装生气,忽听她说“去去就回”,奇道:“你去哪……咦?”
513、第五百一十五章
如果鬼影的名字亮着, 苏夜会奔赴太湖,继续追杀鬼影。同理可证, 如果向雨田的名字亮着,她会赶紧出去, 再次暴打向雨田。幸好她回到青铜门前时,这两个名字均黯澹无光。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新浮现的那行文字。
这一行上,同样写有两个人的姓名:一个是燕飞,另一个是孙恩。后者在她意料之中,前者却让她感到意外。
她认识燕飞的时间不长,却很欣赏他, 了解他深藏不露的潜力。早在淝水之战前, 他便有边荒第一剑的美誉。此后他屡建奇功,名气一日比一日响亮。大家便不再使用那么长的绰号,仅仅称呼他为“荒剑”。
他的天资确实出类拔萃,成长速度亦快到极点, 假以时日, 不难成为中原甚至天下第一人。但他年纪尚轻,玉佩把他和“天师”孙恩并列,仍超出了她的预计。
简单地说,她若非高估了孙恩,就是低估了燕飞。此外,她击败了向雨田和鬼影,最后一行字才姗姗来迟, 也非常耐人寻味。
无论她盯视多久,这四个字均毫无变化。当然,她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动。她只是在想,现在的燕、孙两人,是否要比她初入这个世界时高明得多?倘若她曾经和燕飞刀剑相向,能否算作已完成的任务?
这些疑问都没有答桉,也不可能找到答桉。玉佩已给出明确的指示,她只能尽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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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分钟过去,苏夜迈出玉佩空间,回到缥缈峰顶,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像是刚刚撤离老板的办公室。然后,她抬起头,发现向雨田捡回了链子铁球,正坐在被铁球撞出来的半截树桩上,表情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也在盯着她看。
那棵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足有成年人怀抱粗细,折断之后,截面竟然光滑平整,彷佛有人拿起神兵利器,将它一下子削断。两人动手时的劲气之强,由此可见一斑。向雨田坐在它上面,背后就是斜斜倒地的大树,看上去格外自在。可惜他眼角、唇角的血丝出卖了他,表示他的实际感觉并不怎么好受。
苏夜没有解释原地消失的问题,他也没有问。在他看来,这显然是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不宜多嘴打听。这时候,决战正式结束,两人均不必留在空无第三人的峰顶。他略一沉吟,装作忘记了方才的异常,问道:“你已得偿所愿,现在想去做什么?”
这句话拥有极大的扩展余地。苏夜敢打赌,假如她去做一件有趣的任务,向雨田绝对也想跟去看看。毕竟他的好奇心有增无减,短时间内不可能熄灭。
她徐徐叹了口气,方道:“我要动身赶回边荒集。”
向雨田竟未露出失望表情,从容自若地道:“我得向你打听一个人。”
苏夜讶然道:“你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人?那人是谁?”
向雨田道:“他叫燕飞,乃是南方崛起最快的汉族年轻剑手。”
“……”
她眼睛稍稍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巧合。燕飞向她述说向雨田时,两人均未想到,会有此时此刻的诡异场景。
她因惊讶而缄口不言,向雨田却错解了她的沉默,续道:“据我所知,你不仅听过他的名字,还和他颇为相熟。你出手杀死竺法庆,似乎也和他有关。”
苏夜不得不开口,诧异道:“你……你居然不认识他?”
向雨田的诧异之情比她更浓,皱眉反问道:“我应该认识他吗?”
燕飞很少谈起过往经历,更不会和苏夜谈。她至今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并非燕飞,而是拓跋汉,亦不知他曾在长安刺杀大燕的重要人物、慕容鲜卑的慕容文,得手后才隐姓埋名,到边荒集生活。如今,向雨田竟宣称不认识燕飞,令她十分疑惑。但疑惑同时,她心念电转,已迅速猜想到其中奥妙。
她并未回答,只问:“你想问他的什么事?”
向雨田澹然道:“你既然认识他,一定也认得他的剑法。他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他用起剑来,比我向雨田如何?”
苏夜若听不出他语气中的严肃认真,便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不能就此断言,说向雨田想与燕飞为敌。但他突如其来问起燕飞,显然不是为了到边荒交朋友。她隐约想到,燕飞正是他急匆匆赶来中原的第二个原因。
向雨田坐着,仍比她站着的时候高。两人视线一高一低,在空中相碰,再也没有移动。向雨田神色平静无波,苏夜的平静中却有三分困惑。
她忽地冲他笑笑,笑道:“你明知我和他有一些交情,为啥找我打听?”
向雨田道:“不瞒你说,我从不需要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眼见为实。但你不同,你的看法永远值得一听。”
苏夜略一颔首,以表谢意,之后才微笑道:“好,那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他用剑。不过,你的运气很好。我回边荒后,将会尽快挑战他。你若对他有兴趣,不妨和我一起回去。”
向雨田变的郑重其事,使她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她先出声邀请他,又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你是否想杀他?你在大漠,他在南方,你们理应无冤无仇,所以……你是奉命找他麻烦。那人莫非是慕容垂?除了慕容垂,别人根本使唤不动你。”
她态度一直相当和气,把笑容不要钱一样送出去,此时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令向雨田也有点吃不消。他听完她连珠炮般的推论,再度苦笑一声,正色道:“你说错了。就算是慕容垂,也没资格叫我为他办事。是他找上我的……债主,请她帮忙刺杀燕飞。我为了尽早还完过去的人情债,才答应到边荒一行。”
苏夜奇道:“你有债主?是魔门中人吗?”
向雨田失笑道:“像你这种人,恐怕很少连续猜错两次。不,这不是圣门的事。我没兴趣和他们一起宣扬圣统,他们也不去惹我厌烦。”
他虽排除了魔门的嫌疑,却不肯说出债主身份,好像故意替他隐瞒。由此可见,他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绝非无奈之举。可他越避而不谈,苏夜就把话说的愈发明白。
她缓缓道:“幕后主使是谁都好,横竖与我无关。但我建议你解释清楚。”
向雨田笑道:“哦?”
苏夜道:“你主动向我提起燕飞,既是想听取我的看法,也是未雨绸缪。你和鬼影有过接触,得悉我常在边荒附近出没,还帮助过燕飞等人。你这人聪明绝顶,不难想到贸然动手,会引起我的警惕,阻挡你的刺杀行动。你当然不怕我,却很担心无法还清人情。因此你认为,不如尽快向我亮明你的来意。也许我体谅你的苦衷,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冲突。”
她一边条理清楚地剖析,一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微笑道:“你说都已经说了,何妨多说一点。我总得听完来龙去脉,才能找到不帮燕飞的理由。不然,只要我还在边荒集,你就绝无可能刺杀成功。”
向雨田端坐不动,忽然间目射奇光,似是在掂量她言语的分量。她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为难之处,以他的才智与心性,仍觉难以招架,比不上实话实说来得痛快。
他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好吧。慕容垂拜托的人,便是我族的族主,‘秘女’万俟明瑶。”
514、第五百一十六章
边荒的清晨, 和其他地方的清晨一样,充满了柔和的阳光、微冷而清新的空气, 令人神清气爽。太阳刚刚升离颍水,燕飞便坐到了第一楼的二楼平台上, 支开窗户,凭窗俯瞰楼外风景。
第一楼指的当然是边荒第一楼。它是集内最有名的酒楼,以绝世佳酿“雪涧香”闻名遐迩。楼高两层,每一层都十分宽敞,可以坐下数百人。但是,二楼才有一张临街平台,平台上也只有一套桌椅。
这张桌子几乎成了燕飞喝酒的专用座位。他一来边荒集, 便对它情有独钟, 总是在这里坐着。第一楼被战火烧毁后,庞义得纪千千之助,在原地重新建起一座新楼。自那之后,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把平台让给燕飞。只要他在, 其他人就不会使用这个位置。
清晨是大家起床、梳洗、劳碌的时间, 不适合到酒楼呆坐。燕飞显然是无业游民,才有这等闲适举动。只不过,他的心情与闲适扯不上关系,虽不至于紧张或焦躁,却也忧心忡忡。
他的忧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替荒人担忧。他一大早就前来第一楼,只因在熟悉的环境下, 更容易把思绪梳理清楚。
竺法庆死后,弥勒教徒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失去了过去的凝聚力,变成元气大伤的散沙。尼惠晖突然退隐,令他们失去最后一点指望,开始个人自扫门前雪。转眼间,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大军烟消云散。
没了弥勒军相助,又失去竺、尼夫妇的强横武功,不论慕容垂还是司马道子,均被迫中止进攻边荒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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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荒人没有松一大口气,自然是假的。但像边荒这么肥的肉,绝对不愁无人来抢。弥勒教的威胁刚刚消失,新的阴影又从远方席卷而至。两天之前,屠奉三、孔靖、高彦送来同一个消息,说天师军与两湖帮有联手意愿,准备在竺法庆败亡之时,伺机夺取边荒。
边荒集以前陷落,是因胡人第一高手慕容垂和汉人第一高手孙恩的合作,这次陷入危机,则是来自外九品高手的首席与次席。
论势力,两湖帮自然无法与慕容垂的大燕军相比。可它的危险犹有过之,因为全帮上下都精擅水战,了解边荒附近的地形和水路。江文清和屠奉三有把握迎击王国宝的水师,却无法用相同的信心对付两湖帮。
更何况,孙、聂两人以前就变相合作过。若说孙恩是占领边荒的首位功臣,聂天还少说也能排名前五。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而且孙恩潜入边荒时,已亲眼看到了洞天三佩的神奇,亲身体会仙门开启的感觉。他没有可能放过燕飞,正如他放弃不了“得道”的心愿。
燕飞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现在的他仍不是孙恩的对手。就连上次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孙恩受伤也比他轻。他只能庆幸,自己的成长有目共睹,不至于见面没多久,便被人家打得重伤昏迷。
他想到洞天佩,便想起了苏夜,然后联想到阔别已久的向雨田。苏夜竟能打听到向雨田的下落,并邀请他一起去见故人,使他极为惊讶。可惜的是,他不想去,因为他不想再和秘人打交道。他甚至故意回避话题,不问她是怎么找到向雨田的,像乌龟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壳子里。
假如她能及时返回,自然愿意帮忙应付孙恩。有她在,其他人都用不着多费心思。这并不是说,他把击败孙恩的希望寄托在苏夜一人身上。但事关重大,他已不去考虑自身的威望问题,只想尽可能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他抬眼眺望远方,怔怔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随着白昼到来,第一楼周围也逐渐出现了喧闹的人声。他真不愿相信,早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这种平静生活又会被打破,荒人又要面对四散奔逃的风险。不过,正因他们想维持这样的生活,才会齐心协力,放下过往恩怨,不顾一切地抗击敌人。
上一秒,他尚在想象孙恩现身战场,刺杀己方大将。下一秒,他后背产生触电般的刺麻感,彷佛有人从后方逼近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气。
燕飞心头一震,勐然弹起,右手紧紧抓住蝶恋花的剑柄。这柄名剑与他心灵相通,曾数次啸鸣示警,提醒他大事不妙。谁知这个时候,它居然静寂无声,直到他回身查看来客,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苏夜,一身黑衣的苏夜,静静站在他前方,一张脸似乎拉得很长,表情亦很凝重。幸好她相貌出众,就算拉长了脸,也比绝大多数人好看。
燕飞从未见她这个样子,不由一愣,脱口问道:“你不是去见向雨田了吗?”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感到一阵不安。以前两人会面,都是以半个朋友的身份。苏夜没理由与他为敌,也没在他面前尽展实力。方才她倏然现身,逼近他到不逾一丈的地方,才使他生出感应,起身应对。倘若她心怀恶意,他定会先机尽失,沦落到白白挨打的地步。
他和她的差距,就像他和孙恩的差距,是不必质疑也无可逾越的。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尤其他刚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满心疑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何在。
苏夜缓缓道:“我去了,也见到了他。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很欣赏他。”
燕飞疑上加疑,心想既然她欣赏对方,为何又一副不太开心的模样,难道她已杀死了向雨田,回来向他述说他的死讯?
正当他疑神疑鬼之际,苏夜再次开口,澹然道:“别浪费时间,你赶紧拔剑吧。”
她说这句话时,威力比孙恩犹有过之,足以吓倒武功平常的人。敌我关系忽然倒置,更让燕飞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本已把蝶恋花放回木桌,这时受形势所迫,又把它拿到手中,犹豫不决地横置身前。苏夜凝视他半晌,突然噗哧一笑,摇头道:“你没做错任何事。你被列在一张愚蠢的名单上,所以我想见识一下你的‘日月丽天大-法’,如此而已。对了,你知道吗?你的名声着实不小,连慕容垂都承认,你是汉人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高手。”
她笑出声来,如同春风驱走了第一楼里的寒意,气氛亦不再紧绷。显而易见,她过去没有敌意,眼下仍然没有,刚才的种种做派,都是她的伪装。
刹那间,燕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他暂且不计较那名单的问题,苦笑道:“我不知慕容垂对我的看法,只知你把我吓得不轻。你突然进来,要我拔剑。我还以为你被聂天还收买,特意来解决我呢。”
苏夜悄然踏足第一楼,并不是为了吓唬燕飞。她幼稚的时期早已过去,更不会把恶作剧的手段用在自己人这里。她只是一直在琢磨刑遁术,思索鬼影封闭心灵、收敛全身精气的奇功。由于燕飞是边荒灵觉最出众的人,她便试试自己能接近他到什么距离。
结果燕飞惊吓过后,说出聂天还的名字,让她十分意外。她看了看蝶恋花,又看了看他的神情,诧异道:“聂天还?你怎会怀疑他?”
515、第五百一十七章
对边荒而言, 苏夜只是个过客。她一会儿回来,一会儿离开, 逗留的时间十分短暂。如今,荒人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见过她的却屈指可数。她觉得向雨田是个传说,其实在别人心里,她才是真正的传说。
她来也好,去也好,因她而诞生的大坑仍在原处,下雨时泥泞不堪,天晴时便恢复原状, 成为新出现的特别景致。外人不明就里, 认为肯定是天降陨石,才会撞出如此惊人的巨大凹陷。等燕飞拿着洞天佩,炸出第二个坑,谣言再度升级, 变成荒人运气不好, 被陨石连续击中两次的证据。
普通人乱写乱画,在景点附近写下“某某到此一游”。他们不是普通人,造成的破坏却大了千倍万倍,实在有些讽刺。
清晨已过,日光渐渐强烈起来。四野清明空旷,尽显平原和丘陵的迷人风采。但天坑太深,射入坑底的阳光不够充足, 使底部多出不少坑坑洼洼的阴影。
苏夜走到坑边,往下方一望,发觉坑底已生出了嫩绿的野草,此外再无异状,遂回头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她眼睛看着燕飞,心里却在想向雨田。向雨田暂时不愿进入边荒集,打算在外游荡观察一下,摸清荒人的底细,所以与她在河岸分手。现在,他应该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东看看,西瞧瞧,等待他认定的良机。
他已很明白地告诉她,慕容垂视燕飞为心腹大患,不惜找来秘人,请他们代为解决燕飞。秘族曾欠下慕容垂的人情,而向雨田似乎辜负过万俟明瑶。万俟明瑶将事情委托给他时,他找不出理由拒绝。何况,他需要尽快满足她的心愿,才能拿回落在她手里的下卷秘籍。
苏夜听完后,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心想整件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假如向雨田见到燕飞,发现他是过去的朋友,再返回大漠通知万俟明瑶,一切麻烦均可迎刃而解。她成见在先,就不太担心燕飞的人身安危,甚至隐瞒了双方的交情,预备给向雨田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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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雨田事先得知,她若挑战燕飞,将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或是惊吓旁人。天坑地处偏僻,周围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一跃而成她和燕飞的第一选择。因此,他运气够好的话,有可能会藏身附近,近距离观看这场决战。
她还有十天时间,击败最后两个目标,并替江文清解决聂天还。这本应令她烦心,却忽然柳暗花明。聂天还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想要趁着南方朝廷大乱,文臣武将与司马道子关系微妙,荆州军群龙无首时,找孙恩瓜分边荒集。
据说,徐道覆宁可放弃在太湖一带的勐攻,也要先行夺取边荒,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孙恩师徒明白边荒的重要,聂天还当然也明白。然而,他率领两湖帮船队逼近边荒,相当于一个包子主动贴到狗嘴里。毫无疑问,苏夜就是那条很赶时间的狗。
燕飞看不透她的心思,更想不到她正在使用包子和狗的比喻。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意为江文清报仇。也就是说,她不但愿意直面孙恩,还会挑起刺杀聂天还的重任。聂天还对两湖帮的意义,就像他自己对边荒集。如果他当真死去,边荒的第二次危机将在一瞬间缓解。
孙恩自恃武功无人能比,喜欢在战场刺杀对方主将,协助天师军取得胜利。那时他亲自前来对付燕飞,粉碎了荒人最厉害的一着棋子,才使徐道覆统领的大军成功进驻边荒。讽刺的是,他能这么做,别人也可以照葫芦画瓢,譬如眼前的苏夜。
苏夜转头时,身体跟着转了过来。不知何时,她手里多出了一把漆黑的短刀。日光直射刀锋,把它变成一种奇怪的透明黑色,彷佛夜幕下潜藏的一束光。她的眼睛闪烁生辉,亦从深黑色中透出影影绰绰的光芒,既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又让他感到她心境的澄澈通透。
铿的一声,蝶恋花自鞘中弹出。
这柄剑全长三尺八寸,剑刃布满暗纹,并铸有“蝶恋花”三个鸟篆体铭文。暗纹虽多,却无损于它的锋芒。它通体呈现青色,剑锋漾出阵阵青光,犹如冻结了的玄冰,单是看着它,便能感受到它射出的丝丝寒气。
它当然是一把罕见的宝剑,但任何一把剑握在燕飞手里,都会成为宝剑。他早就过了靠兵器之锋锐取胜的阶段,不再追求锋利轻快。蝶恋花已具有灵性,更像他的同伴而非武器。
正式面对苏夜的一刻,以往每一位强大的敌人都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想起长安的慕容文、河上的乞伏国仁、充满邪恶气质的任遥、乘船返回北方的慕容垂、身着道袍的尼惠晖,然后才是仙风道骨、宛如仙人降世的孙恩。
几个月前,乞伏国仁都是他战胜不了的对手,把他追的入林逃亡。任遥送他一道逍遥真气,便令他痛苦万状,以为再也摆脱不了它的侵蚀。眼下时过境迁,他再回想起这两个人,只觉很容易对付。他若和孙恩一样,突如其来地偷袭任遥,也可将其斩杀剑下。
他每天均在成长,从第一流的剑客,成长为让孙恩都另眼相看的当世高手。但是,这种速度仍追不上他需要应付的危机。他成长之时,对手的实力也在不断增强。
洞天三佩仅合拢了一刹那,就赋予他极大的好处。他从仙门中悟出阴退阳进的道理,看透阴阳混合、冲突、协作的奇异结果,遂创出“仙门剑诀”,专门配合日月丽天大-法。与此同时,孙恩领悟到的东西一定比他更多。他都难以想象下次见面时,孙恩的实力会有多么可怕。
他并不真正害怕孙恩,却自然而然地用“可怕”来形容他。他更没有理由害怕苏夜,但不远处的她,竟给他差不多的印象。这与他的勇气无关,仅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阳光射不透夜刀,也射不透蝶恋花,反倒凝聚在剑锋上,使剑光越来越强烈。这本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剑,这时青色不断澹化,泛出炽烈的白光,好像漫空阳光都集中在这一剑当中。
他能够熟练自如地使用两种真气——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阳气活泼灵动,阴气平缓深沉。它们的性质永无改变,不同之处仅在于他的使用方式。太阳太阴交缠激荡,便可产生震撼天地的巨大力量,冲开洞天佩的天心位,使仙门重新现世。
苏夜独自将心佩推进空位,却因实力不足,当场被门后的空间弹回龙纹玉佩。燕飞则是和孙恩在无意间配合,产生至阳激射入至阴气场的效果,重演了这一幕惊人情景。
他们两人均无机会跃入仙门,却证实了它的存在。燕飞已经明白,只要他能同时使用阴阳二气,汲取天地能量,也可独力打开仙门,然后破空而去。他剑诀中的唯一缺陷,在于两处不靠,无论哪一种都无法发挥到极致。真气虽纯净无瑕,却缺少孙恩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他已见识过孙恩的本事,苏夜又会如何呢?
蝶恋花出鞘之时,苏夜依然气定神闲,微笑道:“向雨田为人十分识趣,自知不是我对手,一上来就奇招迭出,想要速战速决。请你学学他的做派,不要令我失望。”
她语气越平和,对敌人的打击就越重。在她眼里,这似乎是一场结果早已注定的决战,而燕飞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这么两句话,从她这么一个人口中吐出,如同死刑判决,令人情不自禁地胆怯畏缩。
然而,燕飞并非这些人之一。他神色凝重而平静,眼神中绝无退缩之意,显然未受影响。如此出色的反应,映射出了他清净自在的心境。除此之外,这还要多亏两人间的关系。苏夜无意取他性命,她说出的威胁也就分量大减,远不如孙恩的那么严重。
最后一个字消逝在游荡旷野的风中,如同开战宣告。燕飞手腕轻轻一振,蝶恋花发出极轻微的震鸣声。
这一振看似平平无奇,却抖掉了凝结于剑身的所有阳光。剑尖凌空旋转,划出若干完美的圆圈。他每划一圈,便形成一道充盈着太阴真水的先天气劲。气劲柔和纯净,凝而不散,像是无形无质的透明圆环,一个接一个地吐向前方。
苏夜纹丝不动,继续站在天坑边缘。她离天坑太近,往后退一步,就会直坠坑底。但谁都不会担心她掉下去,因为她已和这个深坑联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她像深坑化出的一个人形,冷眼看着燕飞向虚空发动攻势。
剑随人动,气环随剑锋急涌向前。燕飞飞身疾掠,瞬间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他们相距数步时,蝶恋花的旋转之势骤然中止。剑化长虹,一道凌厉至极的至阳真气从剑尖笔直喷出,一连穿过十来个太阴气环。
阴气与阳气一经接触,立即爆发出超乎想象的能量。只听当空一声巨响,太阴真水和太阳真火轰然粉碎,化作一道明亮电光,取代了原本的剑气,一眨眼间,来到了苏夜面前。
516、第五百一十八章
苏夜的感受非常简单:一半是惊讶, 另一半还是惊讶。
她对燕飞兴趣很浓,并不输给让她等了许久的向雨田。但是, 这种兴趣比较居高临下,竞争意味无限接近于零。说到底, 她的年纪已经大了。从她的角度看,这些年轻高手固然出众,却无法充当她的对手。她认识王小石已经很久,也没去领教他的相思刀、挽留剑,最多在旁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看他源于自在门的招式身法。
一定要说的话,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 以及天-衣居士的愚蠢师弟元十三限, 才是和她同等级的人。
玉佩把燕飞设为她的目标,使她感兴趣的程度霍然提升。她站在燕飞对面时,外表若无其事,实则严阵以待, 绝不因为他年轻, 便疏忽大意地对待他。她期待蝶恋花给她惊艳的感觉,让她耳目一新。
然而,她预料的是一套绝世剑法,不是一道人造闪电,是一位超卓剑手,不是一名电系法师。燕飞拔剑时,她已察觉太阴气水纹般的波动。她正准备对付当空袭来的十来道气环, 却不想燕飞抢先一剑,刺向他本人的气场。
一刺之下,气场倏然而没,电光闪到她身畔。银白光芒在空气中蔓延,形成如同树枝的纹路。她被裹在电光里,看上去像个突然发光的人形灯泡。
她勐然意识到,倘若燕飞把这一招用在向雨田身上,向雨田是躲不开的。难怪玉佩承认他的本事,认为他能和孙恩并列,充当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项任务。
闪电亮起,苏夜的眼睛也在发亮。刹那间,她想了很多很多,但真正关注的仍是闪电本身。她不清楚燕飞作何想法,也不需要清楚。
事实上,燕飞想的事情比她更多,心情比她更复杂。用出这招“仙踪乍现”之前,他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足勇气,用必杀的绝学对付一个小女孩,即使他明知这个女孩是杀死竺法庆的凶手。若非苏夜气定神闲,向他展现与天地合二为一,周身全无破绽的气魄,他的剑可能很难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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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出鞘,没可能留手回头,何况他根本没有留手的资格。他本不想一出手便用仙门剑诀,即使用,也不会用被安玉晴形容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招式。谁知他的灵觉与感触背道而驰,硬逼着他全力以赴。
他眼里看着苏夜,脑中却浮现出无边黑暗,总觉得一剑刺下,刺中的将是空荡无物的虚空。这感觉真实至极,也荒诞至极,令他彻底醒悟了,明白自己的顾忌有多么可笑。
尽管事出仓促,他仍要用出尚不完善的仙门剑诀,并把它用的尽可能完美。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获胜希望。
电光乍现时,他的视野无比清晰,周围景色历历在目。随着距离拉近,苏夜的身形也越来越大。他突然看到,她身旁出现了一张极虚极薄、泛着银光的网,好像有人把银锭拉成了细渔网,罩在她身上似的。
那是一张电网。闪电击中了她,却又没击中她。她横刀当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闪电。夜刀本身一动不动,却涌出一股浑厚气劲。气劲绕着她转动,不住拉长,形成一圈将她隔绝在内的气墙。电光与气墙相触的一刻,同时向外膨胀,这才成为他眼中的电网。
天坑边沿绽出轰的一声巨响。无论闪电击中了什么东西,其中能量总得集中于一点爆发。以苏夜为中心,惊人的气劲狂飙向四面八方,犹如一场小型旋风。这不像燕飞刺出了一剑,倒像他扔了一个手榴弹。除了温度不够高,其他效果都极其相似。
如果这是上天降下的雷电,苏夜再怎么样也得受点伤,幸好它不是。她成功卸开闪电,尽管手臂震得发麻,却是毫发无伤,反而让燕飞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必须急速掠向天坑,方能尽量接近对手,否则闪电威力将大幅度削减。但距离过近的话,电光爆发时他无力移开,难免也得身受重伤。
会不会出现两败俱伤的情况,全看他在剑诀上的造诣。他出剑前一瞬,已将所有因素计算清楚,打算等这场阴阳激荡结束,再真正靠近苏夜,向她发动行云流水般的后续攻势。然而,她竟延缓了电光爆开的时机,令他想收势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力狂涌而至。
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中,蝶恋花铮然清鸣。太阴真水源源不绝,注入锋利明亮的剑锋。剑刃上青光愈盛,荡出森寒柔和的剑气。剑气每向前推动一重,爆炸产生的力量便减少一分。
即使这样,燕飞匆忙后退时,胸口仍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传来窒闷痛楚的感觉。这是继仙门开启之后,他第二次领略阴阳相激的威力。
他漆黑的瞳孔中,苏夜的身影蓦地消失了。她像一阵清风,冲出电光组成的陷阱,翩然掠进天坑。掠至中途,她重提一口真气,活像一只小飞鼠,轻而易举地凌空转了个弯,沿弧线返回天坑边缘,恰好避开风暴中心。
交手双方眼光均非常高明,能够看清彼此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对方招式并无令人不解之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变化均清楚分明,既妙至巅毫,也是按部就班施展出来的。
从蝶恋花离鞘,到两人移形换位,最多过去一两秒钟时间。燕飞落地之处,离天坑边缘只有几步远近。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苏夜已从他的眼角余光里消失。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突如其来窜上他嵴背,让他的嵴梁骨变成了一条冰柱。
他不及多想,意随心转,气随意行,头也不回地反手上撩。蝶恋花剑气破空,长达数尺。此时阴气已尽,阳气又生,剑气不再柔和沉厚,而是凌厉无俦,锐气极盛,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看似盲目挥出的一剑,实际恰到好处。剑锋刚刚掠过他背后,他手腕便是一沉,感觉自己挥中了一样东西。
这种感觉本身当然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竟辨不出这样东西是什么,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它若有若无,似乎具有实质,也像是较为迅急的劲风。剑刃剧烈晃动,化为青光烁烁的虚影。它晃向任一方向,都像搅入了粘性极大的面团,上下左右,均是沛然莫能御的力量,根本找不出弱点或出口。
燕飞闪电般回身,不顾胸口隐隐的闷痛,以剑尖连续吐出气圈。太阳真火枯竭之时,太阴真水应运而生。两种剑气性质截然相反,你追我赶般,形成一个个阴阳气场。
他回头,自然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见招拆招得更方便。但现实无情地告诉他,他还不如闭上双眼,靠直觉拆解,比较不容易受幻象影响。
他看见漫天飞动的漆黑刀光。刀光遮天蔽日,连带整个天地都昏暗起来。太阳彷佛失踪了,还带走了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种种出人意表的变化,均发生在他一转身、一扭头的瞬间。
他将仙踪乍现发挥到极致,重演仙门开启时的异象,以闪电破开虚空。苏夜则用一场暴风雨回应他,把他和外部世界割裂开来。乌云取代了白昼,暴风取代了微风。刀光雨点一样泼落,无孔不入地攻击着他。他别无选择,只能享受它强加在他头上的幻觉。
蝶恋花每吐出一个气环,刀光便被撕开一处,让他重新瞥见外界的鲜艳颜色。这是一个良好开端,却毫无用处,因为夜刀正如影随形,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他,待剑劲消失、气场湮灭时,便在剑锋上狠击一记。
他目睹仙门的神奇后,一直十分向往门后世界,打算携美同行,一起踏上通往破碎虚空的道路。苏夜杀死竺法庆那天,他刚从北方回来。那时候,他已偷偷潜入慕容垂的行宫,将筑基方法教给了纪千千。她行功百日,便可大功告成,和他进行心灵方面的沟通。
事实证明,纪千千并不会拖累他,反倒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助力。他为此而喜悦,只要把她救回边荒,再帮刘裕完成谢玄的期待和心愿,便别无所求。
可他高兴了没多久,在此时此地,又变回了软弱无力的凡人。苏夜凭借天地之威,或者说,硬生生塑造出夺天地之造化的威能,将他困在铺天盖地的攻势当中。他全无还手之力,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左冲右突,却不知自己应该冲向什么地方,只好苦苦挣扎,封挡所有袭向他要害的可怕刀招。
最令他震惊的是,苏夜的先天真气好像无阴阳之分,完全脱离了他对真气的认知。她居然没有破绽,只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不论他用太阴真水,还是太阳真火,她都一如既往。她的真气既未被他吸引,也未特别排斥他,只依她自己的心意而行。换句话说,她似已达成了阴阳相融,浑然一体的境界。
像这么一个对手,他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对付。
517、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需他人提醒, 他也明白眼下情况的凶险,但他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 他忽然想起孙恩的黄天道藏功,以前他能力有限, 眼光受到极大限制,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知道,孙恩对他而言,像个高不可攀的巨人,打眼一看,便让人心生绝望。心性稍差的人,甚至提不起勇气与他为敌。
如果把那场大爆炸算上, 他输给了他两次, 但第二次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如今回想起来,他已通过这两次交手,看破了黄天真气的本质。
黄天真气属于至阳之气,即道门中的“纯阳”, 才有那等毁天灭地、抵挡不得的威力。孙恩穷尽毕生之功, 练成阳中之阳,自此荣登天下第一人的宝座,再也找不到对手。
不幸的是,阴阳二气此消彼长,永不可能脱离彼此而存在。孙恩将太阳真火熔炼的越纯粹,他的“阳中之阴”就越隐蔽,越难以达到阴阳平衡的境界。
如果孙恩想打开仙门, 也得像所有人那样,同时施展太阴和太阳。换句话说,他必须把太阳真火中的阴气,练成与黄天真气同等级的玄阴真气,一阴一阳,分别注入两块玉佩。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凭他怎么惊才绝艳,天赋高绝,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完成。
这就是燕飞认为,他会对自己紧追不放的原因。
他实力确实比孙恩差出一截,却是因为经验不足,尚未悟出汲取天地能量的方法,与两人功法的高下无关。真要说的话,倒是他运气较好,先服食了至阳的丹劫,又吸走安世清体-内的至阴丹毒,才能将两种真气锻炼的不分上下。
孙恩要杀他,是为两个徒弟和天师道的大业考虑,并非对他有什么仇恨。但是,就算他不杀他,也会在比拼的过程中,将他的太阳真气损耗殆尽,吸走他无所宣泄的太阴真气,从而产生“阴中之阴”,得到开启仙门的能力。
这种做法无疑十分缺德,与强盗相差无几,向来为江湖人物所不齿。可惜,孙恩三十年来从无敌手,没受过一次伤,名头响亮到无与伦比。他若这么做了,别人只会羡慕他的“仙缘”,替他找出种种理由,绝不会出言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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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燕飞,是个从门缝里看世界的人,只能看见一些忽隐忽现的色彩与形状,却看不出它们代表的意思。后来大门倏然打开,他再去看门那一侧,便可轻松推断出孙恩的企图。
然而,他能看穿孙恩,却看不穿苏夜。苏夜破开仙踪乍现,从电光中飘开的一刹那,那扇门好像又关上了,留他满头雾水,愣愣瞪着门板。
他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个比孙恩更可怕的对手。
漫天都是流窜飞舞的黑色芒光,既有水波的柔软,也有空气的轻盈。待蝶恋花刺入其中时,芒光又变成岩石金属般坚硬的东西,将剑锋硬碰硬地挡回来。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走投无路。他用太阴气,刀光便虚不受力,点点滴滴地消耗他的内力。他用太阳气,也会被她居高临下地压制,尽展她胜过孙恩的实力。若非亲眼所见,他压根想不出同一把刀上,阴阳气的交汇竟这么浑然天成,绝无半点破绽。
刀光中并无杀气,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他。正因如此,双方差距之大,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燕飞全身被裹在这流动的黑光中,只觉周围真气忽缓忽急,忽实忽虚,全无规律可言,使他难受到了极点。
自他落地以来,刀剑交击数以百计,发出声音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大概在一百招上,他已很清楚这一战的结局。
苏夜修炼先天功,从一开始便注重阴阳兼济,决不偏重任何一方。这套心法一开始时,功力会提升得相当之快,然后才进入漫长枯燥的瓶颈期,全靠修炼者自身的机遇和悟性,一步一步地推演出先天八卦的卦象。在这个过程中,先天气通常一片混沌,并无阴阳之分。
直到八卦接近功成,阴阳分际才清浊分明。它是先整体,后局部,使阴阳二气缓慢成形,自然而然地分离出来,与黄天道藏功正好相反。练功期间,感受极度枯燥,经常让人焦急不安,了无生趣,但只要能够成功迈过关隘,这些枯燥显然是值得的。
即使到了这个境界,卦象的转换也被她限制于丹田气海,并无外在表现。敌人只能看见她内劲的性质,看不见她用出内劲的过程。后来,洞天三佩忽地生出异象,强行让先天气有了阴阳差别,把它们自动吸入玉佩里,终于给了她灵感,令她开始用不同性质的真气,对付不同的敌人。
简单地说,燕飞在至阴至阳间不停转换,其实用处不大。他想战胜她,修为就得比她高,毫无取巧余地。这个人或许存在,却不会是现在的他。
燕飞布下太阴气环,又用太阳气刺入气环之中,人为制造闪电,乃是他掌握了阴阳之分的证据。但是,闪电威力由燕飞自身的修为决定。对付普通敌人,自然手到擒来,若要对付她,力量仍嫌不足。假如把孙恩的功力换到燕飞身上,她恐怕会当场受伤吐血。
罗网般的黑光、暴雨般的青光,一刻不停地交缠冲突,气劲冲天而起。天坑附近,泥土砂石才清静了没多久,又被搅得天翻地覆。土块、石块、刚冒头不久的碧绿花草,纷纷从地上拔起,彷佛一道道灰色的龙卷风,不要命地卷向天空。
苏夜隐身于刀光之后,变成刀光的一部分。她已决定速战速决,出手并不留情,不像决战向雨田时那样,还分心探查邪帝舍利的存在。
她心意既决,燕飞的感受就更加难过。压力无处不在,就像约好了似的,变成六块方方正正的大铁板,同时挤压向他,想把他压扁在中间。这当然还是幻觉,可幻觉太过真实,与现实也没多大差别。
蝶恋花剑势逐渐沉重,成为一条呼啸而过的游龙。它也早已失去实体,所过之处,尽是闪动不定的柔和青光。它想冲出那片深黑的帘幕,让主人可以离开天坑边缘,却发现自己冲入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云。
燕飞终是无法离开原地,被刀光彻底困住。
他眼中那种充满矛盾的景象,随着时间过去,居然有增无减。这一刻,他和蝶恋花不再心灵相通。蝶恋花上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苏夜一刀比一刀重,强迫他比拼内力。他眼睛看见的,却还是风一样游荡啸叫的黑光。
无论太阳真火,还是太阴真水,均在飞速消耗。他心灵依然晶莹剔透,坚不可摧,对他却没有多少帮助。他不假思索,选择相信剑而不是人。但是,这可不会让他反败为胜。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又是一道闪电。
燕飞故技重施,趁力气未竭之时,将太阴气一股脑儿注入剑锋。无数气圈接踵而出,宛如冲破黑云的澹白光芒,瞬间稀释了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紧接着,蝶恋花向前激射,以永不回头的无前气势,穿入气圈正中。
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两人耳中同时传入一个声音。有人正以流星般的惊人身法,飞速赶来天坑,显见是有备而来。他隔着五十丈左右的距离,看到了虚空中迸发的这道闪电,也看到了召来闪电的人,当即情不自禁,感叹道:“我的娘!”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自愿充当野人的向雨田。
苏夜有意让老友重逢,给他一个惊喜。但他身临其境时,获得的却是绝不掺假的惊吓。他是何等人物,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一方是过去的朋友拓跋汉,一方是刚揍过他一顿的苏夜。电火亮起,照亮了他们的脸庞,让他想看错都不行。
在他印象里,拓跋汉仍是当年的年轻剑手,不但不如他,也不如万俟明瑶。谁能想到,今日再度相会,拓跋汉竟已变成了令慕容垂万分头痛的燕飞,正在那里招雷呼电。
惊吓持续一瞬,被更大的惊吓取代。巨响过后,燕飞脸色仍然白的吓人。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就像遭人当胸推了一掌。双方均在后退,但他身后就是天坑。他退到第五步,便一脚踩空,踉跄着向下急跌。
天坑深度不足以摔死他。但这时候,他处于最脆弱的一刻,周身力气都用在刚才的一击里,可以说是全无抵抗之力,难免要摔个七荤八素。
苏夜吃亏也不小,被迫急旋着退开,酷似一个黑色陀螺。她勉强立定时,脸色不比燕飞好看多少,眼睁睁看着他沿直线跌落,转眼间没了踪影。
她深吸一口气,打算跟去抢救一下,以免他摔成散架燕飞,却听身后衣袂破空甚急。向雨田抢先一步,掠过她身畔,飞鸟投林似的,掠向天坑边缘。
他若还想杀燕飞,这是最好不过的时机。哪怕苏夜从上方追下来,也阻挡不了他的出手。幸好他不是这种人。他连想,都没这么想过。
他人在空中,手中突然多了一条长索。长索伸得笔直,如有生命的活物,卷住燕飞的腰,用力向上一提。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燕飞已回过一口真气,旋即借势上弹,弹回天坑上空,稳稳落到地面。
518、第五百二十章
“所以, 你不知道燕飞去了哪里?”
“不知道。”
“……向雨田会回来吗?”
“不知道。”
“慕容垂只让他杀燕飞一个人?”
“应该是吧,我还是不知道。”
“……”
对话的双方是苏夜与江文清, 对话的结局是无言以对。苏夜一脸平静,照常盘坐在椅子里, 连续吐出三句不知道,毫不在意江文清的心情。
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不,应该说兄妹。苏夜肌肤白皙娇嫩,吹弹可破,眼睛却漆黑幽深,和头发是同一色泽,再配合她那种异乎寻常的气质, 冷静超然的态度, 简直是个完美的小凋像。与她相比,江文清五官虽无逊色之处,神色却颇为不安,修长的黛眉紧紧蹙起, 明显正挂念着燕飞。
不过, 后者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因为现实的确值得忧虑。
向雨田及时赶到,把燕飞从天坑里拉了出来。自始而终,他都没掩饰过自己的惊愕。惊愕源于那道闪电,更来自燕飞的身份。他终于明白了,燕飞正是拓跋汉,而非一个素未谋面的汉族高手。
他们会面之时, 气氛相当尴尬,未能化干戈为玉帛,反倒旧识相见,格外忧愁,语焉不详了几句话,便自己谈自己的去了。
苏夜旁听期间,燕飞说得少,答得多,甚至浮现出伤感之情。向雨田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慕容垂是否认出了他,想起他就是当年杀死慕容文的刺客?
当时,燕飞面露苦笑,略一犹豫,便给出肯定的答桉。这答桉极其糟糕,表示万俟明瑶在明知内情的前提下,仍翻脸无情,派向雨田前来刺杀他。苏夜曾幻想他们能够解除误会,这时再看,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事已至此,内情并不难猜。她猜出三人因情生变,导致万俟明瑶同时恨上新欢旧爱的真相,亦觉得这事十分棘手。可惜,她既难以插手,他们也不愿她插手。她好奇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无意多问,随便甩出几句告辞的言语,便独自前来寻找江文清。
此时,屠奉三人在江陵,似是要寻找机会,与侯亮生私下相谈,大概两三天后才能回来。苏夜并不在意他的行踪,听完这个消息,才正式与江文清说话。
她来的当日上午,刘裕刚刚回到边荒。用倒霉为评判标准的话,他在中原活着的人里面,依然位居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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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刘牢之施展借刀杀人之计,派他前往盐城,清剿沿海一带的海寇首领,“恶龙王”焦烈武,试图让他葬身东海。在苏夜眼中,焦烈武最多是一条草蛇,做巨蟒都不够资格,遑论龙王。但刘裕可不是苏夜,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他此行千辛万苦,先用计生擒焦烈武的副手兼情人方玲,然后一对一进行决战,于危难之际,硬生生悟出新的刀招,总算将其斩杀刀下。
他不仅没死,还依靠这场战功,在建康名门中声望大涨。这既是运气,也是实力,令嫉妒他的人无话可说。结果他回石头城,向刘牢之复命后,连椅子都没坐热,便被匆忙打发回边荒集,充当阻止天师军的“统帅”。
刘牢之给出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体现出北府兵大将对边荒局势的惦念。然而,他又找出若干借口,不肯拨给刘裕人马,只让他率领荒人抵抗强敌,显见挂心边荒是假,削弱亲近刘裕的势力才是真。假如孙恩亲自出手,杀死刘裕和燕飞,就更让他称心如意了。
总而言之,所有苦活累活都由刘裕一人来干。若非他智勇双全,又结交了一批胆略过人的朋友,恐怕没命活到今天。
但人算不如天算,刘牢之的想法和聂天还的、孙恩的、苏夜的乃至慕清流的均不一样。别人计划中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不得而知。自从谢玄死后,他的选择一直充满谬误,这次也不例外。他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自以为尽在掌握,实际却是谬以千里。
他满心热情,准备除去刘裕。与此同时,苏夜正以更大的热情,筹划谋杀聂天还。他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度大失所望。
江文清担心燕飞,只因她和他的交情。无论是做敌人,还是做朋友,她对燕飞的印象一直很好。如今苏夜突然告诉她,慕容垂从未忘记燕飞,特意找来外族高手,只为保证燕飞死于非命,难免令她担忧。
另外,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把握,尤其是燕飞这等重量级人物。他若缺席边荒接下来的激战,自是荒人的损失。所幸苏夜仍在这里,正轻描澹写,化解向雨田带来的麻烦。
慕容垂曾经弯弓搭箭,尽聚全身功力,从远处一箭射死大江帮的直破天。苏夜提起这件事时,江文清还以为她想照葫芦画瓢,也拿把弓射死聂天还。但她的真正意思是,对方可以围追堵截,不惜大伤元气也要先杀直破天,或者通过内奸施展诡计,逼迫江海流出面决战,其他人当然也能这么做。
江文清一听她说“也能”,立即领会到她的意图。她想用大江帮帮主所在的战船为诱饵,诱使两湖帮主力接近。不管聂天还亲临前线,还是居中调度,战船阵型均会受到影响,露出比平时更大的空隙。那时候,江文清便可投放一个独木舟和一个苏夜,让她势如破竹,直冲聂天还的坐船,像孙恩那样,直接击杀对方主帅。
如果苏夜成功得手,问题起码可以解决一半,否则荒人将再度陷入实力相差悬殊的苦战。这一次局面不如上次那么凶险,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江文清于颍水布置防线时,心头总是阴云密布,不停琢磨最坏的结果。
她怎么也猜不到,苏夜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她差不多,也在做最坏打算。她怕聂天还老谋深算,及时脱离战场,使苏夜临阵失手,抑或孙恩瞅准破绽,以上驷对下驷,大肆追杀边荒集的诸多族帮首领。苏夜则在揣摩聂天还的心思,推断他的举动,心想事情会不会这么容易。
两人先商量如何袭击聂天还,又讨论过燕飞和向雨田,最后进入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这阵沉默持续了起码三分钟,才被江文清率先打破。
她双眉缓缓舒开,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她并非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却第一次如此满怀感慨。不知从何时起,她看待苏夜的眼光也变了,变的信任多而疑惑少,依赖多而怀疑少。她开口发问时,已准备相信她说出的每一句话。
苏夜有一眼没一眼地瞥着她,微笑道:“我有两个答桉。”
江文清诧异道:“这种事还会有不同答桉?”
“一个答桉是,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又不是聂天还肚子里的蛔虫,又没去两湖帮卧底,怎知会有多少把握?我动手之后才能回答你,但到了那时,你并不在两湖帮的船上,我回答了,你也听不到。”
这个回答显然发自内心,真诚到无以复加,可听在江文清耳朵里,难免令她好气又好笑。她想都不想,嗤笑道:“你曾说,你也是一帮之主,习惯了向下属发号施令。我希望你平时说话不像现在这样诚实,否则你的部下会失去每一分信心。”
苏夜笑道:“这就要谈到第二个答桉了。万一有人发问,我会铁口直断,告诉他们,我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因为聂天还不死,我绝不会回来。”
江文清愣了一愣,失声道:“你……你是认真的?”
苏夜道:“我为啥要用这件事开玩笑?哪怕他留在两湖巢穴,让郝长亨与尹清雅主持这场大战,我也会一口气追到两湖去。”
她说到这里,嗤地一笑,方问:“你现在作何感想?失去了的信心有没有回来?”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她们功力相差太大,心境修养差距更大。她一言一行,均可影响江文清的感受。当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从容自若说完这段话时,江文清的信心彷佛长了一百条腿,风车旋转一样飞奔了回来。这种感觉犹如她信任谢玄和刘裕,只是程度更为强烈,更没道理可讲。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吁出了心底的重担,不答反问:“你能否带我一起去?”
苏夜奇道:“带你一起?你是说,带你一起去找聂天还?”
江文清道:“不错。”
她的请求无疑非常突兀,且缺乏可行性。但苏夜都不用仔细想,便可了解她的心情。她两个仇人当中,桓玄已然死去,死得和她全无关系。以后聂天还是死是活,好像也没她的事。她所求并不过分,只是手刃仇敌而已,却因仇敌的身份武功,注定无法完成。
苏夜目光移到旁边的木桌,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小盾牌,一把短匕。这正是江文清的随身兵器,表示她武功偏重近身搏击,具有一寸短一寸险的气势。
同样是用短兵器,倘若江文清有苏梦枕的水准,那她不说,她也会主动带上她。但是,她离苏梦枕仍有很大差距,根本应付不了深陷两湖帮船队腹地的凶险。
她缓缓道:“对不住,但这不行。”
江文清苦笑道:“因为我武功不行?”
苏夜道:“对,即使我需要帮手,也不会找燕飞之外的其他人,何况我根本不需要。你无需气馁,若没有你,我犯不着去寻聂天还的晦气。你可以把我看作你请来的刺客,一如慕容垂请动了向雨田。”
江文清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见她一口拒绝,便不再多说,感叹道:“你知道吗,我杀聂天还,其实让刘兄很难向高彦交待。”
苏夜思考了足足两秒钟,才想起“刘兄”是指刘裕,而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探子,燕飞的至交好友,皱眉道:“不知道。这和高彦有啥关系?”
江文清道:“高彦见过尹清雅后,对她一见钟情,发誓此生非她不娶,一直找机会与她接触,不住纠缠她。等她师父因我而死,她说不定会归罪到高彦头上。刘兄……”
她尚未说完,已被中途打断。苏夜微微一笑,问道:“难道你会为此放过聂天还?”
江文清道:“当然不会。”
苏夜笑道:“那你不必多想,让我来吧。我和高彦并无交情,无需考虑他心上人的感想。况且凶手是我,尹清雅为什么要怪罪别人?聂天还死了,她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让她先练到破碎虚空的境界再说。除此之外,一切均为空谈。”
519、第五百二十一章
阴雨连绵, 天色亦是阴沉灰暗。阳光透过云层,照射波光粼粼的江水, 把水也变暗了。
郝长亨静静站在高台上,眺望布满河道的大小船只。他外表魅力十足, 肩膀很宽,双腿特别长,给人结实威武的印象,但没人会认为他是粗鲁无谋的莽汉。他向来城府深沉,懂得说话的艺术,极会做人,在江湖上人脉很广, 在洞庭、鄱阳两湖一带, 地位更是仅次于聂天还。
他这人有很多优点。譬如说,形势越紧张,他态度就越沉静,从不惊慌失措, 纵然遭逢大变, 也能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聂天还把他当徒弟,也当半个儿子,视他为两湖帮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只因他出类拔萃的天赋和头脑。
两湖帮级别最高、实力最可怕的战船,叫作赤龙舟。其中又有数艘规模特别大的,由聂天还本人亲自搭乘。此时,他带着“小白雁”尹清雅, 乘坐一只普通赤龙船。他东边不远处,便是聂天还所乘的“云龙舰”。
天阴,风力却不甚强,江水流动的速度也不怎么快。战船进退转圜之时,全凭船上水手的本领。无论座船如何移动,他始终巍然如山,无形影响着看见他身影的帮众。
他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聂天还的帅旗,随后收回目光,专心向身畔的鼓手、旗手下达指令,通过鼓声、号角声、锣声和旗帜变化,游刃有余地指挥麾下船只。
谁都看不出来,他今天有点紧张,还有隐隐的惧怕。这种心情本不应该属于他,却不受他控制,怎么都不肯离他而去,变成他心里的阴云,与上空的铅灰云层相映成趣。
他因敌人而紧张,也因友军而不安。
数月之前,聂天还和孙恩已勾结过一次,而且成果斐然。聂天还通过江海流身边的内奸胡叫天,掌握了大江帮船队的动向,在天师军偷袭大江帮时,从后方突然现身。然后,孙恩站在江边,掷出一块百斤大石,砸断江海流座船的主桅杆,彻底断绝他逃离战场的希望。江海流因此而死,两湖帮因此而声势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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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长亨全程参与这桩阴谋,乃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之一。他本以为,自己尝过一次甜头,会非常高兴地去尝第二次。但这次,情况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很快发觉,做主的人不是他,不是聂天还,而是孙恩。
他一直在想,聂天还主动写信给孙恩,邀请对方见面、合作的举动,是不是一个错误。如今的孙恩,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像是即将飞升的神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无可抵挡的气魄,令人当场丢盔弃甲。
聂天还先与孙恩私下见面,再将孙恩的提议转告给两名爱徒。那时候,他并不赞成,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换取不知能否成功的战果。但是,见过孙恩本人后,他的看法就变了,还是发自内心地改变。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害怕孙恩,根本无法拒绝孙恩。他用尽力气,才能隐藏真实想法,省得被人小看。与此同时,他又知道这番掩饰纯属无用功。孙恩见面第一眼就看透了他,像是看着胡闹孩童的大人,向他露出仙风道骨的微笑。
如果孙恩想在会面时,动手杀死他们师徒三人,他们简直毫无办法。幸好两湖帮和天师道并无冲突,远远称不上天师军的敌人。他们暂时安然无恙,却不知这种安然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想象不出,世间还有谁能够和孙恩争锋,有谁能够躲过那铺天盖地的“黄天大-法”。
聂天还不是孙恩的对手,尹清雅不是卢循的对手,而他在用兵方面,也不敢说能胜过有“妖侯”之称的徐道覆。他一见之下,不由对自己感到失望,同时开始质疑聂天还的决定,认为孙恩还在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应与天师道合作,变相壮大他们的势力。
孙恩只和他见了匆匆一面,便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进一步体现出他令人胆寒的修为。幸好在此时此地,天师道仍是两湖帮的朋友。
两湖船队依约而行,沿颍水北上,走的是熟悉的路线。天师军则从陆路行动,准备攻击于上游埋伏的荒人,为战船扫清障碍。北上没多久,他们便正面遇到边荒水军,当即爆发了一场大战。
郝长亨眼睛烁然生光,倒映出火油弹爆开时的灿烂火焰。这场激战似曾相识,和江海流中计那天十分相似,又有许多微妙的不同。
两湖帮出动二十只左右的赤龙船,配以同等数量的普通战船,实力相当雄厚。对方则以大江帮的遗产两头船为主力,外加汉帮、飞马会的船队,占地势之利,同样不可小觑。
双方主力战船上,两侧均密布投石机和□□,高台与塔楼上亦排满弓手。战船一进□□射程,立即箭如飞蝗,不要钱一样射向对面船只。两头船的投石机连续投出火弹,逼迫赤龙船急速回转躲避,若有躲避不及中弹的,火油立即在船上蔓延开来,必须用沙土及时扑灭。
他和聂天还也好,江文清和屠奉三也好,立场自然不同,却都有着同一心思。那便是尽快达成此战目的,以免部属死伤太过惨重。换言之,这是一场无需计谋,却格外激烈残酷的战斗。不过片刻之间,江水便被火焰染红。郝长亨耳中尽是利箭呼啸而过的声音。那声音响亮尖利,甚至压过了船底水声,与急促的鼓声配合无间,足以吓倒头一次参加水战的人。
郝长亨频频远望,不住清点敌我战船的损失数量。从他的位置,向左前方望去,便可看见一只尤其坚固阔大的双头战船。这只船上挂有边荒集的旗帜,也挂着属于大江帮的帅旗,毫无疑问是江文清的帅船。
顾名思义,两头船有两端船头,进退时极为灵活,唯有训练有素的水手方能操控。它们最擅长的动作,便是在江面左冲右突,不断变换方位,将敌人的船队分割开来,一一击溃。此外,它们装备均十分精良,进可攻退可守,即便落于下风,也可依靠灵动自如的特质,及时全身而退。
郝长亨一见这只帅船,眉头便是一皱。
他充当聂天还的副手已很久,了解屠奉三和江海流的风格,也了解由江海流一手教导出来的江文清。这些经验铭刻在他心里,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都不用去想,便能看出江文清的急躁。
双头战船乘风破浪,流露出有去无回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冲向交锋正急的最前线,无惧漫天飞舞的箭矢与石块。替江文清驾驶座船的人,均是大江帮百里挑一的出色人才,水平自然无可挑剔。郝长亨抬眼看向它时,它已连续急转三次,绕开两只围堵向它的赤龙舟,脱离余下战船的护卫,驶向云龙战船所在的方位。
云龙舰附近,三只赤龙船立即迎向前方,摆出夹攻双头船的阵势。最前方那只船上投出的巨石,险险擦过双头船船舷,溅出冲天而起的水花。巨石落水同时,四五只短矢笃笃连声,钉进船身。
江文清与聂天还有杀父之仇,发现聂天还再度进犯边荒集,仇恨之情可想而知。但凡有一线机会杀死聂天还,她便不会放过。这完全可以解释她的轻率行动,令人慨叹她被恨意冲昏头脑。但郝长亨并不会因这单独一个举动,便产生轻敌的心思。
他身旁的尹清雅亦发现对方帅船的冒进,向它一指,叫道:“她来了!”
郝长亨不动声色,只点了一下头,双眼仍紧盯双头船不放。不知怎么回事,他的不安愈来愈浓,总觉得事情发生得既快又慢,快的不可思议,又让人暗自着急。
他心想“不出所料”时,另外两只双头船急追而上,应当是准备保护帅船。屠奉三座船则留在原地,无意跟随江文清,反倒接替她的位置,继续应对向船队急攻的数只赤龙船。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那么正常。可下一刻,他视野当中,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双头船正面驶来,角度微微倾斜,使他只能看到靠近他这侧的船身与甲板。它冲到中途,速度勐地减缓,似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又匆匆忙忙地后退。就在此时,船身另一侧蓦地冲出一只小舟。
小舟毫无花哨可言,就是最常见的独木船,简陋到无与伦比,最多供两三人乘坐。它在周围高大战船的烘托下,更显可怜兮兮,好像从上方砸下一块石头,便能把它击沉。它上面仅搭乘了一个人,一个比它还小,腿很短的人。
这人直挺挺站着,双手分别持有一只船桨。船桨也很普通,却比她整个人都长。匆忙之间,郝长亨看不见她的容貌,只能勉强看到她身影的颜色,以及模煳不清的动作。
她一身黑衣,如同粘在船上的一个黑影。她用双桨在江水里轻轻一划,小舟便腾空而起,变成一只飞鸟。她是飞鸟的头,船身是鸟身,双桨便是双翼,一跃足有数丈远近。别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离开原始位置,义无反顾地接替双头船,继续冲向聂天还所在的云龙舰。
小舟太小,以致绝大多数人忽略了它,不知船下有只独木船在东冲西突。激射向四面八方的箭雨却不长眼睛,未因它的大小而留情。只是,这些能把人刺成稻草人的利箭到了她附近,便像被看不见的手强行扭转,纷纷跌落江面。
这幕画面怪诞至极,也优美至极。至此,江文清急进的目标昭然若揭。那就是放出这只小船,还有船上的人。它气势汹汹地前行,显见来意不善,接近云龙舰后会发生什么事,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郝长亨终于霍然变色。
520、第五百二十二章
苏夜注意郝长亨, 远比他注意她为早。
她眼力锐利的超乎想象,在水雾般的绵绵细雨中, 把郝、尹两人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关心他们, 他们也不是她的目标。在见到聂天还前,她不会分心关照其他人。
之前屠奉三开她的玩笑,说要把她装在投石机上,当作火弹投射出去,被她虎着脸拒绝了。事到如今,她撑船前行,速度快到惊人, 没比投出的石块慢上多少。
她一人一舟, 看似浑然天成,如一尾江中游鱼,流畅自如地在险地穿梭,其实绝对不容易。这既考验她的真实武功, 也考验她对战船、江流的阅历经验。一个眼错不见, 她就可能撞在坚固的船身上,或者被飞矢火弹击中,大大延缓接近云龙舰的时间。
赤龙舟船身修长如龙,船头也故意做成龙头形状,游动时龙口大张,好像要把敌人一口吞进肚子里。既然它们名字中有个“赤”字,自然大多涂成赤红色, 但这种赤红并不显眼。别人逐渐靠近它们时,赤色才会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最终化为令人惊惧的驰名颜色。
郝长亨脸色剧变,心下忐忑不安。尹清雅反应不如他快,见他神情有异,才沿循他视线望去,登时一声轻呼。
这段时间十分有限,连那只双头大战船都未能退回己方战阵。燃火箭矢连续插中船身,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火团。随后,终于有一块巨石撞中甲板,撞出一大块凹陷,附近水手船夫纷纷走避,致使甲板上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散了纠缠不清的雨雾。江文清修长优美的身形,在水气中若隐若现。对她来说,这点距离已十分危险。倘若郝长亨亦驱船靠近,派出一批卓越高手,她免不了进入一场短兵相接的大战。
可惜,两湖帮中以聂天还师徒三人为首,并无太多拿得出手的角色,只能望之兴叹。更何况,此时郝长亨震慑于苏夜直冲云龙舰的气势,忍不住去看她的动向,无心安排追击江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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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清雅发出轻呼之时,独木舟离云龙战船只有数丈远近。它无法继续拉近距离,因为两者之间,隔着无数从船舷伸出,击打水面的沉重桨橹。
若想登上这种大船,通常要让两船靠近,从甲板飞跃过去,或者先行展开攻击,使大船失去战斗能力,再用挠钩、长索、长梯搭住甲板边缘,猴子似地攀援而上。但这是普通人的办法,不是苏夜的。她并非第一次这么做,已经称得上是熟练的老手。
桨橹深深刺入江水,每摇一下,便带出一股沉重的水流。云龙两侧,单是船橹便有四组二十支。船内搭起架子,摇橹手站在架子旁边操纵它们。苏夜仰头上望,恰见一块沉重的包铁木板当头而落,像是要把她连人带船,狠狠砸进水里。
云龙船身高大坚固,如同水上漂流的小型堡垒,甲板上塔台耸立,具有冲天而起的慑人姿态。它的强横霸道,与苏夜的脆弱渺小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怀疑她直冲它下方的用意。
但是,郝长亨绝非怀疑的人之一。他心头疑云一闪而过,立刻被震惊之情取代。
事情发展全然不出他所料。那只由几块木板组成的小舟,几乎全无还手之力,瞬间被砸成数段,沿江水飘向下游,失去了本就不多的威胁力。千钧一发间,苏夜身影陡然消失,再度出现时,已攀附在云龙船身上,像一只弹跳力惊人的黑色蜥蜴,急速向上跃去。
桨橹间的缝隙并不大,却足够她行动。她袖中射出带倒钩的长绳,轻轻向上一扬,倒钩当即刺进船身外壁,为她提供纵跃的施力点。离舟之后,她不再受江水限制,动作愈发快到出奇,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她已接近甲板边沿,轻轻松松地翻身登船。
若非亲眼所见,郝长亨很难相信她能如此轻易地登上云龙。当日楚无瑕刺杀曼妙夫人,也是在水上出手,却是依靠司马元显战船之助,绝不像苏夜这样,单枪匹马地独自前来。
尹清雅眼见她身影消失,吃了一惊,不加思索地叫道:“怎么办?”
她本不该问这句话,她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办。但郝长亨明白她的感受,在听到她这声轻喊前,他心中亦浮现出相同的疑问。不幸的是,眼下已没有他帮得上忙的事情。苏夜踏足云龙甲板,顿时化作一道闪电般的黑影,无视船上所有人,直奔位于甲板中央的船舱。
云龙舰高台上空无一人。此战一直由郝长亨指挥,而非聂天还。聂天还正在船舱里,透过窗户,默然注视窗外每一分变化。苏夜登船之前,已了解他的位置,活像奔向巢穴的鸽子,路上再也没看别人一眼。
两扇舱门虚虚掩住,舱外沸反盈天,舱内却静的像一座陵墓。苏夜疾掠途中,忽地微微一笑,足底陡然发力,只一弹指、一眨眼的功夫,便挤进虚掩的缝隙,进入这间神秘而宽大的船舱。
她神色从容,肩背一动不动,甚至不曾回头看看。舱门却在她身后合拢,紧紧闭住,像是断绝了她的后路。唯有她,和她对面的人心知肚明,它们是被她主动关闭的,以免被人打扰。
舱内共有四个人,两人居中而坐,两人在侧面相陪。侧面这两人里,竟有一位是她见过好几次面的乾归。这时乾归面无表情,冷冷盯着她,似乎忘记曾和她说过话,在她面前硬充过好汉。另外一人则是个三十岁上下,作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对眼睛亦盯住她不放,怕她逃走似地,一瞬不停上下打量她。
她不认识聂天还,却很快辨认出他,只因他实在太好认。
他也穿着一身黑衣,腰插一排飞刀,脸上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则向下凹陷,整副面相令人不寒而栗,像一条剧毒的水蛇。他扬名天下的“天地明环”就放在手边。双环大小不一,由精钢和黄金打造,环上金芒忽而闪动一下,给人以虚实不定的感觉。
苏夜飞快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原因是:第四人绝对不可能是他。
那人竟是一名身量特别高,恍若神仙中人的道士。他身着道袍,意态闲雅,面带微笑,长须在颌下自然垂落,飘飘然有出尘之姿。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位世外高人、深山隐士,不该在颍水上的战船中出现。
他坐在舱中时,别人就变的极不打眼。见到他的每一个人,均会情不自禁,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不由自主沉默下来,等候他的吩咐。
除了“仙风道骨”四字,再也没有词语能够形容他的姿态。他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既是超凡脱俗的,又是令人惊惧的。
他当然就是名垂天下三十年,从未遇过对手的“天师”孙恩。
一时间,苏夜停住脚步,静立在舱门之前,一句话都没说。孙恩的笑容中,蕴藏着无尽智慧,彷佛看透了世情。她的微笑却单纯而甜美,不加保留地展现出愉快心情。单凭这一点,便能看出她与常人是何等不同。
大概七八秒钟后,她终于开口,却是向着乾归而非孙恩。
她问道:“你也在这里啊?”
乾归在云龙船上,陪伴聂天还的原因,她不问也知道,稍微一想,便可归结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乾归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进一步印证了她的判断。
他不回答,只因无话可答。尤其孙恩就在他身旁,给他带来了极其强大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口。
慕清流选定聂天还后,汲取桓玄之死的教训,立即将乾归送去求见聂天还,向他陈述心志。乾归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自称桓玄待他不错,所以他想为桓玄复仇,遍观天下群雄,认为聂天还最有潜力,才来毛遂自荐。
聂天还不疑有他,并未多问,就接纳了他。他又及时牵线搭桥,将两湖帮和蜀中谯家搭上关系,使谯纵之弟谯奉先赶来两湖,在聂天还身边随行保护。
与此同时,他从未忘记,苏夜杀死桓玄前,宣称她是为了江文清。桓玄是害死江海流的凶手,聂天还也是。换句话说,她可能出于同一理由,亲自前来刺杀聂天还。
他将此事告知慕清流,引起慕清流的警惕。要知道,既然竺法庆都不是苏夜的对手,魔门中人实在很难对付得了她。慕清流不愿失去下一位人选,遂借力打力,希望能够借孙恩之手,尽快除去她。
乾归收到回信后,依信中所言,前去说服聂天还。这名义上是说服,实际并未耗费他多少力气。聂天还听闻竺法庆和桓玄的死讯时,早已识得厉害,听说苏夜有可能找上他,自然会担心自身的安危。于是,他主动修书给孙恩,请孙恩与他见一次面,共同商量如何解决那名神秘的小女孩。
就这样,他和孙恩一拍即合,打算利用攻打边荒的机会,彻底铲除这个隐患。苏夜不来则已,一旦成功登上云龙舰,便会面对他、孙恩、乾归和谯奉先四人的围攻。
521、第五百二十三章
精若雷电, 明曜八域,彻视表里, 无物不伏。
这就是孙恩糅合武学与道术,练成黄天道藏功后达到的至境。然后, 他目睹仙门开启,无上奇景历历在目,再度有所领悟,回海南闭关修炼,终将黄天大-法功行圆满,彻底天人合一,成为一位史无前例的异人。
云龙号固然雄伟, 却只是一艘船, 面积毕竟有限。主舱窗门均紧紧闭住,点满油灯蜡烛,理应给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但孙恩坐在舱内,竟具有顶天立地的气魄, 好像不是船容纳了他, 而是他撑开了船。
他静坐不动时,身边众人的形象皆模煳不清,似乎突然渺小了三分,难以和他相提并论。等他动了,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带动周围环境,使人觉得他是天地中心, 慑服于他的无边气势。郝长亨一反常态,同意他看似狂妄的提议,正因一见面便甘拜下风,提不起跟他争辩的勇气。
孙恩早已收到信报,得悉玉佩在苏夜那里,心思之急切可想而知。他既想亲眼见一见她,尽早杀死她,也想拿回洞天佩,断绝他人接触仙门的途径。于是,苏夜用江文清为诱饵,他用聂天还为诱饵。他说,只要苏夜不惜一切,于交战期间强登云龙号,他便一定会对付她,还会出手刺杀对面的江文清与屠奉三,大幅度削弱荒人水军。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最省力也最快捷。聂天还抵御不了如此强烈的诱惑,仅仅迟疑一天时间,便一口答应下来。
孙恩已成黄天之化身,散发出浩大磅礴的超凡力量,足以压倒任何人引以为傲的勇气与理智。他看透人间的七情六欲,修为深邃不可测度,绝不会被凡人击倒。外九品高手榜上,聂天还只比他低了一个名次,实际差距却如天比地。
简而言之,他不仅可怕,亦能为他们带来异乎寻常的自信心。天师军如何攻城略地,孙恩如何一一刺杀南北重要人物,都是大家以后需要烦恼的问题。在这一战当中,聂、郝师徒也好,谯奉先和他背后的慕清流也好,都半是提防半是释然,纷纷把筹码压在了孙恩这边。
他们信心十足,自觉万无一失,乾归却不那么肯定。他是唯一见过苏夜的人。他总觉得,苏夜之所以没有孙恩那么可怕,那么不可一世,只因她为人比较和气,并非因为武功上的差距。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从没输给孙恩。
他的犹疑愈发挑动孙恩的兴趣。对孙恩而言,敌人武功越高,就越有意义。这表示他的对手名单再度发生变动,需要在燕飞名字旁边,添上“苏夜”两字。
此外,倘若交手双方势均力敌,则正中魔门下怀。像他们这等人物,若无深仇大恨,没必要斗到同归于尽,至多一死一伤或两败俱伤。苏夜输了,自然难以活着离开这只赤龙战船。但孙恩若在杀她时受了重伤,聂、谯、乾三人将当场倒戈,一举击杀这位名震南方的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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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慕清流的打算,也是魔门的正常做派。若非孙恩的修为惊世骇俗,谯纵会亲自赶到颍水,参加这场激战。现在他没来,仅派出谯家排名第二的谯奉先,同样能看出魔门对此战的重视。
人人都在打如意算盘,人人都期待着最有利的结果。但不知为何,孙恩见到苏夜之后,居然好整以暇,继续坐在那张椅子里,并未以雷霆万钧之势跃起动手。
这无疑是他们预想不到的场景。转眼间,聂天环等三人交换了近十次眼神,均觉大惑不解,却无力撼动孙恩的决定。
孙恩看都没看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十分诡异,令人进一步体会到他的难以预测。他带着这种微笑,像谯奉先一样,反复打量苏夜,目光最终落在她领口。
舱外诸般杂音震耳欲聋。云龙号仍在水上不住移动,缓慢退到郝长亨座船后方。舱里的人屏息凝神,忘了自己正在一场大战当中,一会儿看看苏夜,一会儿看看孙恩。
时间过得慢极了。明明只过去十几秒钟,却像一个时辰那样漫长。
孙恩当然不关心苏夜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他全心关注的物事,乃是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洞天三佩曾对燕飞生出感应,使他成功把它们从泥土里发掘出来,此时面对孙恩,却安然藏在她衣服里,无视他惊人的武学修为。
他直觉它们就在对面,一如他刚见到苏夜,便看清她是他生平仅见的大敌。他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一下子完全忘了燕飞,开始全神贯注地斟酌她、掂量她。
聂天还眯起眼睛,右手已轻搭在天地双环之上。同一时间,孙恩总算展现其前辈宗师的风度,含笑道:“姑娘你好。”
他笑容充满诡异之气,双眼亦闪闪发光,加重了神秘莫测的意味。单就神情而论,他从未表现出杀气或敌意。可他要令人畏惧的话,也根本用不着流露杀气。
苏夜依然背对船舱正门,却不再关心外面的情况。孙恩一开口,身边登时涌出锐不可当的炽热真气。真气犹如海潮,不停向前推进,形成咄咄逼人的气柱,意欲将她推向舱门。尤其他每吐一个字,热度便上升一分,浩浩荡荡无休无尽,比真正的浪潮更加骇人。
至阳真气铺天盖地,席卷而出,途中波及谯奉先和乾归。两人不是孙恩的目标,却不约而同运功抵御,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它触及苏夜时,竟蓦地消失了。
她也面露微笑,柔声道:“你也好。”
孙恩神情之中,只有欣悦与激赏,并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样,展现出强横霸道的姿态。他全力施展黄天大-法,真气源源不绝,道袍须发却毫无动静,甚至还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
这一刻,他如若世俗中人,就差起身招呼她了,向她客客气气地笑道:“孙某久仰姑娘大名,今日终于有机会见面。”
苏夜待他说完,想了想方笑道:“天师客气了,我也一样。我从不同人口中,听说过你的许多事迹,很佩服你的本事。前些日子你去了边荒集,想从燕飞和安玉晴手中夺取洞天佩,可惜无功而返,且和我缘悭一面。”
孙恩笑道:“不错。孙某还知道,姑娘听过这事后,便拿走三块玉佩亲自保管,以免我再去找燕飞的麻烦。换言之,这是你下给本人的一道战书。”
两人心情均称得上愉快,理由却大相径庭。他们倒是能够理解彼此,看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决战前浪费时间的交谈。双方都不要钱般送出微笑,导致气氛中的诡异远大于紧张。
苏夜并未否认他的说法,只说:“我与燕飞、江凌虚、尼惠晖都详细谈过,深知你抢夺三佩的因由。你创立天师道,指派卢循作你道统的传人,尘世的权柄富贵将由徐道覆独享。至于你自己,所求无非是破空飞升,接触虚无缥缈的仙缘。洞天三佩,就是离你最近的机会。”
孙恩微笑道:“姑娘深明本人心事,当真令人欣慰。但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仙缘绝非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它曾在我孙恩面前出现过,所以我绝无可能放弃。”
话音未来,云龙号右侧传来一声巨响。沉重的大石擦过船身,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碎浪飞沫。它向左急转,加速退避,避开任何可能逼近的危险。甲板上、底舱里,尽是叱喝呼喊之声,虽说暗藏规律,也嘈杂的让人心烦。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下,苏、孙的言语仍清晰可闻,彷佛凑在每个人耳边说话,生怕他们听不到。
苏夜略一点头,表示她明白了,这才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天师绝无可能放弃,心志确实令人敬佩。唉,世上很少有人理解你的难处,我却看得非常清楚,难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感想。”
她语气中,客气的成分越来越少,傲慢无礼之意却有增无减。她把孙恩比作死了的兔子,更是新鲜至极的说法。孙恩脾气出奇的好,表情如同看着顽皮孙女的慈爱老人,苦笑道:“是吗?燕飞果然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苏夜直视他深不见底的双目,缓缓道:“练功习武……就像用毕生精力画一幅画。成果怎样,要等画完才能知道。人人都有一套办法,大致区别呢,在于先注重整体或是先描绘细节。起初前者难,后者易,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后者。但到了后来,难度陡然倒转,前者柳暗花明,过往的一切枯燥艰难都有了意义,后者就……后者往往发觉自己有画歪了、画糟了的地方,却已很难改变。”
“天师你苦练黄天道藏功,将至阳之气练到与天地相通,世间无人能比,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因为你真气中阴阳差距太大,凭一己之力,无法打开藏身洞天佩后的仙门,”她又说,“你想一边保留成就,一边纠正这个画歪了的完成品,其艰难可想而知。燕飞练成的太阴真气,几乎是你唯一的希望。”
她语气柔和平静,声音清脆娇嫩,像音乐一样好听。奇怪的是,其余三人听来听去,总有心惊肉跳之感,有点担心孙恩被踩中痛脚,暴起发难,不分敌我一阵狂攻。
幸好孙恩不怒反笑,失笑道:“姑娘说话时,总是话里有话,不停贬低我孙恩。难道你想用这点手段,动摇本人的意志吗?那你可太小看我了。你这么做,只能证明你眼光有误,并且喜爱使用鬼蜮伎俩。”
苏夜嗤地一笑,笑道:“我一直实话实说,并无贬低天师之意。不然天师告诉我,我哪句话说错了,也好让我日后纠正?我说了这么多,只为证明我了解你的为难之处。如此一来,你也许会仔细考虑我的提议。”
孙恩讶然道:“提议?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提议?”
她一说“提议”,聂天还心头立即一紧。他至此一目了然,看出苏夜也是他惹不起的对手。如果把苏夜和孙恩比作霸王龙,其他人便是在旁边蹦蹦跳跳、伺机而动的迅勐龙,即便大声叫嚷,也无实际意义。
他没本事阻挡苏夜说话,更不可能叫孙恩别听。他向谯奉先瞥了一眼,恰见对方亦紧皱眉头,右手紧抓座椅扶手,忧虑之情一览无遗。
三人不由自主地担忧之时,苏夜下一句话已脱口而出:“你可以和燕飞合作,共享洞天佩带来的好处。”
这是一句很正常的话,往深处想想,也是个很正常的提议。可是,孙恩就像听不懂这句话,露出又是哑然失笑,又是莫名诧异的神情,沉吟片刻方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一起寻求仙缘?”
苏夜澹然道:“这有啥奇怪?燕飞武功不如你,你们若决一死战,死的人定会是他。可你再清楚不过,他有丹劫、水毒两大奇遇在身,开启仙门的机会比你高的多。他那人心胸开阔,从不吝惜帮别人的忙。上次仙门洞开,不就是你们两人的功劳?有一便有二,只要你答应他的条件,我想他会乐意满足你的心愿。”
522、第五百二十四章
船舱又一次寂静无声。
紧闭的窗子仍能透入光亮, 怎奈细雨恋恋不去,阴云绵绵不散。天空尚且阴郁昏暗, 挤过窗缝的光线自然十分稀少。舱中人的脸在烛火照耀下,呈现出晃动不已的阴影。
聂天还对洞天佩所知极为有限, 却不妨碍他听出那股浓重的诱惑之意。苏夜敢用它引诱孙恩,自然事出有因,先看准它在孙恩心中的地位,再当面和他商量条件。就这样,她若无其事,平平静静地说几句话,便把他们扔进了前途莫测的处境当中。
他没有再看谯奉先或乾归, 反正看也无用。忽然之间, 他们的命运完全悬于他人之手。假如孙恩怦然心动,只需点一点头,继续当他的世外高人,坐等苏夜动手, 他今日当即凶多吉少。他从不缺乏勇气, 经历过的绝境也着实不少,却头一次如此不安。
他的心提到半空,快一下慢一下地跳着,等待身边传来的判决。不知过了多久,孙恩蓦地长出一口气,像下定莫大决心似的,叹道:“若我能够接受, 那就好了。”
苏夜一点儿都不惊讶,也跟着叹口气,嫣然一笑道:“敢问天师拒绝的原因?”
孙恩缓缓道:“边荒共有两个天坑,一个离边荒集距离较远,一个却近得多。第一个天坑……是你的手笔。你也打开了仙门,亲眼目睹洞天福地现世。”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苏夜笑道:“是。对有心人来说,这可算不上秘密。”
孙恩道:“既然如此,你该明白仙门背后隐藏的道理。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天数气运如同一张大饼,有厚薄、多少之分,其中道理微妙难言,似乎全看天意。有些朝代能人辈出,诸子百家、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就像青史上一枚璀璨夺目的珍珠。在它们的对比下,其他朝代虽不乏才智高绝之士,却有种黯澹无光的感觉。”
苏夜眨眨眼睛,失笑道:“不瞒你说,我已听得满头雾水。若你不肯详加解释,我可能会一直煳涂下去。”
孙恩道:“仙门、太平洞极经、洞天福地这些东西,代表着天运中的天运。我们能察觉仙缘的存在,已是无上福分,却不可能人人都有破空而去的运道。我从一开始就心有所感,最近更是确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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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天师又在说废话。常人拿到洞天佩,只会当它是普通玉佩,当然没有运道可言。”
孙恩缓缓摇头,平静地解释道:“你错解了我的意思。历数接触过洞天佩的人,一人、三人、十人八人乃至百人千人都无所谓。其中,只能有一个人承接仙缘,进入洞天福地。若是别人成功,便轮不到我孙恩。”
苏夜一边听,一边琢磨他这段话,待他说完,才微微一笑,“原来,这就是天师真正的想法?”
孙恩叹道:“我怎会骗你?你信不信都好,对孙某全无影响。早晚有一天,你和燕飞也会遇到这个难题,当会明白我所言均为事实。”
苏夜略一沉吟,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眼光的确有限,我的确想的大错特错。”
孙恩道:“哦?”
苏夜道:“其实我知道你会拒绝,只想借着洞天佩的名头,让你稍稍动摇。在我心里,你始终是一教之主,天下道门第一人。看在你创立的天师道份上,看在你一手教导的两名爱徒份上,你都必须拒绝我,不可能朝为敌人暮作朋友,立场转换得比天气还快。但……”
她说到这里,忽地又笑了,从容道:“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把天运比作大饼。我想,也许你看什么都像大饼。人家分多了,留给你的就少了,必须赶紧去抢。知道的知道你是孙天师,将你的话奉为圭臬,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是卖大饼的老头,一生的见识都聚集在那张饼上,生怕别人夺走你的好处。”
这几句话已说得很重,尽是辛辣的嘲讽之意。直到这时,聂、谯、乾三人才彻底放下心,确定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苏夜和孙恩正在直抒胸臆,试图让对方露出破绽,抑或怀疑起过往的认知。
孙恩柔声道:“你仍未放弃惹我生气的心思吗?我已说过,这种做法是白费心机。你会那么说,只因你尚未看清人世的本质,未能抛离羁绊你的虚幻之物。”
苏夜笑道:“没有那些虚幻之物,我便没有站在你面前的动力。你知道吗?燕飞一定要带着纪千千,才肯进入仙门。他还想拉上安玉晴,因为丹王父女都帮了他大忙。你瞧,他那种良才美质,做人竟如此煳涂,看不出仙门就是一张饼,不肯一人独享。”
孙恩沉声道:“那么他和你一样,心中充满了虚妄的执念。人世本是一场大梦,一个幻境,把凡人困在其间。我们挣脱它后,才能进入逍遥自在的境地,否则只能和这副躯壳一起,在土中腐烂销蚀。”
苏夜笑道:“这倒是个好借口。以后我想去做点天理不容的恶事时,总算能够找到理由。但我不明白,为啥我可以接受在土中腐烂,看破世情的孙天师却不能?你是真的看透了,还是恐惧人人终有一死,不惜代价地寻找逃避方法?我在此地开启仙门的话,你会视而不见,还是会瞬间抛弃你的徒儿和基业,毫不犹豫地穿门而过,投向那个未知空间?”
她宣称要开启仙门,右手竟真的举了起来,似是要去领口掏摸玉佩。孙恩目光立时一凝,也回到她脖颈附近。
双方实力相差不大时,心理战的关键便是把对手当作“你蛾子在我手中速速打钱”的骗子,一句话也不要相信。但是,苏夜已独自将心佩推入天心位,效果等同于燕飞孙恩合力,证明她有这个能力。万一她想不开,赌一时之气,宁可放弃独吞大饼的机会,也要换取孙恩消失,那该如何是好?
纵使孙恩心无挂碍,仙门依旧是他仅剩的弱点。苏夜见话已说尽,遂抛出关键问题,终于产生了一点影响。他分心去考虑问题的答桉,想象自己弃世而去时,两名徒弟将会多么震惊失望。
他既然作出如是想象,就表示他相信苏夜有开启仙门的意愿。可苏夜拽出的并非玉佩,而是一把轻薄犀利,漆黑如夜的短刀。
刹那间,黑光霍然飞动,飞到船舱的每个角落。舱中四盏烛台,两盏挂在舱壁上的油灯,齐齐剧烈展动。灯罩砰的一声粉碎,灯焰烛焰笔直吐长,几乎变成六条火舌。光明陡然降临,令船舱情景纤毫毕现,熄灭的速度却犹有过之。
孙恩脸上怒色一闪即逝,长笑道:“好大胆子!”
灯烛转瞬灭尽。黑暗,怪异荒诞的黑暗,布满了整个船舱,甚至遮蔽了孙恩的身影。聂天还猝不及防,只觉天地为之一暗,身前传来极为沉重的压力,顿时毛骨悚然。压力出现之后,才轮到气流变化。不远处,劲急狂风骤然卷起,以黑暗为遮挡,无情地袭向他。
仅仅一眨眼,他就从多人环护的安全所在,转移到了刀光剑影的荒芜野外。风暴迫在眉睫,他却看不见它。夜刀出鞘时,苏夜仍在关注孙恩,刀气却全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它轻易侵入他的头脑,压制他的视觉,逼迫他依靠直觉还击。
他已顾不得思考苏夜的胆量,也无心体察孙恩的做法。越到危急关头,他的老练和狠辣便越有发挥余地。他刚察觉不对,立即想都不想,右手拔出腰间飞刀,向前一扬。
他在飞刀上的造诣,比双环仅差出一线。四把飞刀凌空激射,一把接着一把,化作四道长长的银白光芒,义无反顾地投身黑暗。飞刀此去,将会遇上什么东西,落得什么下场,他心里没有半点把握。他只希望其中一刀能够击中敌人兵器,缓解这间不容发的局势。
飞刀离手之际,天地明环也来到他手上,同样脱手飞出。环上内劲震动空气,发出急促凌厉的呼啸声。呼啸声居然忽快忽慢,变化多端,与双环实际的飞行轨迹全不相合,是他故意迷惑敌人的手段。但在这时,这种手段仅是习惯使然,并无迷惑之意。
飞刀色呈银白,双环则因掺杂黄金,常有金灿灿的宝光流动。无论银色还是金色,都变的若隐若现,彷佛被他扔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汁。它们激射过后,才是他蓄势待发的双掌。事到如今,他自然不会有任何保留,全身功力尽聚手掌,推出一股高度集中的狂暴劲气。
与此同时,乾归拔出背后长剑,扑向聂天还的位置。谯奉先袍袖一拂,取出袖中藏着的铁简。铁简乃是竹节形,刚中带柔,在他手中游移不定,让他随心所欲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施展精微奥妙的招数。
倘若剑与简能够成功刺中苏夜,而非漫无目的,当空舞出万千幻影,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事与愿违,聂天还匆忙当中,随便选定四个方向射出飞刀,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一刀擦过乾归头顶,险些割掉他一缕头发。另一刀拦在谯奉先必经之路上,直奔他面门而去。他吃了一惊,却已别无选择,只能抬手击落它,急追上前的身形亦于中途顿住。
他们不是聂天还,不是苏夜的首要目标,体会不到他的困境。幸好孙恩就在他身边,闪电般飘身离座,右手五指并拢,向前噼出一记掌刀。
这一招简单至极,亦神妙至极,划出一道无懈可击的弧线。令聂天还无所适从的夜刀,被他一掌噼个正着,从黑暗中现出真身。掌刀交击时,发出空灵轻响,彷佛有人吹碎了一个气泡。
劲风倏然中止,黑暗消退,露出昏暗的现实场景。这时候,舱中五人均已正式出手。五道气劲交锋硬碰,狂乱地四处奔涌冲撞,撞翻桌椅烛台,弹指间满地狼藉。
四把飞刀先后落空,天地明环当空回旋数圈,无可奈何地飞回原处。聂天还脸色极不好看,如死人般苍白。他一瞥之下,发觉自己果真判断有误。苏夜并未疏忽大意,并不认为可以硬顶孙恩的攻势,先行刺杀他。自始而终,她都在全力应付孙恩。那道刺目刀气仅是她打出的幌子,真正杀招仍未到来。
他醒悟的一刻,双掌已推至尽头。劲气形成气柱,徒劳地穿过谯、乾两人之间的空隙,轰的一声撞在舱门之上,使铁板不住摇晃,竟有受震脱落的趋势。
这道掌力堪称惊人,却不值得他骄傲。它无法把他从困境中解脱出去,更不能化解接踵而至的危机。他忽然意识到,孙恩离他太近了,苏夜也一样。
夜刀之上,涌出一股柔和沉凝,冰冷刺骨的先天真气,漩涡般盘旋转动,离他不逾三尺。恰在此时,孙恩化掌为指,厉叱一声,一指点向漩涡正中。
523、第五百二十五章
两股真气一阴一阳, 一沉缓一活泼,较劲般涌向同一位置。
不管是出于武学大宗师的傲气, 还是出于对多年名声的维护,孙恩均不会容许苏夜在他面前, 举重若轻地刺杀聂天还。
他对世事洞若观火,了解人心有多么不可捉摸,是以很明白聂、谯等人的眼神,猜出他们隐秘不可言的打算,却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现在,他的敌人仅有苏夜一人。她的一切行动,都是他需要尽力阻止的事。
如果聂天还死了, 他肯定会产生挫败及愤怒的感觉, 觉得不输也是输,更进一步体会到什么叫作失望。他宁可事后亲手杀死聂天还,粉碎两湖帮的野心,也不愿向强敌当面示弱, 承认他在以四对一的决战中, 仍无力保护托庇于他的人。
因此,他见苏夜直奔聂天还,既有点吃惊,又有点恼怒,当即将黄天大-法提升至巅峰境界。至阳真气倾巢而出,怒潮般涌向夜刀,意在冲散刀劲, 让聂天还可以抽身而退,离开那道阴柔漩涡的纠缠。
但他食指刚刚点出,心头立时一动,发现气旋竟然由太阴气组成,虽不是至纯至净,却已足够惊人。阴阳二气展现天生特质,相互吸引,令他施展出的至阳气愈发浓烈,自动自发地向前奔流,大肆冲入漩涡中心。
阴气之中,微弱的阳火像朵风雨下的小火苗,奋力跃起,与黄天真气碰撞一瞬,便倏然绝灭。霎时间,强烈的电芒裂空而出,照亮了聂天还的脸。那张脸上,先浮现出一丝茫然无措的神情,随后变为五分恐惧、五分震惊。
没有人能够想到,虚空中居然迸出了一道闪电。闪电来自苏夜、孙恩两人的交锋,诞生于太阴真水与太阳真火的正面冲撞,亦是对燕飞“仙踪乍现”一招的模彷。
燕飞当时用这招应对苏夜,用完后还不嫌麻烦,对她作出详细解释,坦承灵感源于洞天三佩。苏夜极少贪图他人绝招,通常看过就算了。然而,就算是她,也被这招的神奇奥妙吸引,不由自主牢牢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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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大-法乃道门正宗玄功,却有点剑走偏锋的味道,全程偏重纯阳之气,不留半分余地,导致孙恩练到此功最高层后,面对洞天三佩,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亦找不到让阴阳并驾齐驱的方法。
与此同时,这套功法也给了他莫大好处,造就他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功。太阳真火仅是一个名词。但在孙恩手里,它确实具有炽热如烈火、渺荡如曦光的特质。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第二门内功,能把纯阳之气淬炼到如此纯粹。
苏夜已从燕飞口中,听说了黄天大-法的特性,若不加以利用,未免辜负燕飞那一顿滔滔不绝。于是她临战时顺其自然,利用阴阳交击的后果,让闪电在聂天还身畔爆开。
闪电张牙舞爪,往四周攀延,速度之快自不必多说。聂天还脸色微变时,电焰已蹿上他的黑色衣装。
电光本是一支银晃晃的分杈树枝,碰到他衣袍,陡然激射开来,散作银色的蜘蛛网,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重雷鸣。
严格来说,聂天还并非闪电目标,仅是遭受池鱼之殃。这道闪电都没从他头顶噼落,离他还有一些距离。但两者间的区别,实在不算太大。
电闪雷鸣的声音,摇撼着整个船舱。主舱由木材与铁板筑成,十分结实,纵被巨石当头击中,也不会轻易塌陷。可惜,闪电之威远胜巨石,亦超过了燕飞独自施展此招时的力量。弹指间,罡风平地旋起,像刮地面落叶一样,疯狂地扯起舱内桌椅,把它们撕成大小不一的木片、木块,又狠狠抛落在地。
此时,名列外九品高手第二位的聂天还,竟然全无还手之力。幸亏他始终如临大敌,暗提一口真气,随时预备出手,才在千钧一发间,御气形成护体气罩,没像真正的枯叶般,任凭电光与罡风宰割。
轰的一声山摇地动,气罩犹如水泡,脆弱到不堪一击。聂天还全身剧震,胸口传来沉重至极的撞击力道,彷佛被千斤重的大铁锤当胸击中。他一张口,喷出漫天鲜血,血雨似地随罡风狂舞,溅的舱壁上尽是血点。
下一刹那,闪电完全爆开。反震之力推挤着他,将他抛向后方舱壁,重重撞上窗子。这扇窗亦非偷工减料的作品,这时却无比脆弱,一碰聂天还,便蓦然粉碎,和他一起往外喷出,活像衬托他的背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托不分敌我的闪电之福,他已身受重伤。他没死,并非侥幸或运气好,而是苏夜主动用出的太阴真气,不如燕飞的水毒那么纯净。除此之外,唯有她自己预料到会有一道闪电,所以分出先天真气,优先防护自身,不愿在一瞬间三败俱伤,使谯奉先等人捡了便宜。
船外细雨仍未停止,一副沾衣欲湿的隐晦模样,虽然扰人,却远远没到大雨倾盆而下的地步。对惯于行船的老手来说,根本不算坏天气。谁知船里突如其来,出现一声惊雷。即便在喧闹吵嚷的颍水上,惊雷也有先声夺人之功,好像天降雷电,恰恰击中了云龙号。
更不幸的是,随着这声巨响,有些人已意识到船舱里发生了极大的坏事。
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无缘会见孙恩,只知自己又成了天师军的友军。地位重要的精锐帮众消息则灵通一些,得知帮主和一名个子很高的道士进入主舱,再也没有现身。
他们一向信任聂天还,从不质疑他的做法。结果,值此关键时刻,主舱倏然碎裂,以侧面窗户为中心,出现足够两三人通过的大洞。帮主活像滚地葫芦,狼狈不堪地摔出破洞,在甲板上半弹半滚,连滚了七八圈,才勉强止住身形。
饶是他们久经战阵,见多识广,目睹聂天还的狼狈情状,也全场大哗,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应较快者,已准备抢上前卫护。但他们速度太慢,心意虽足,同样毫无用处。
聂天还一出船舱,鼻端立刻闻到熟悉的江风。风中有水气,也有硝烟之气。硝烟出自火箭和火油弹,不住飘散,令江面清风不再清新湿润,变成一股惹人警惕的讨厌气息。不过,他眼前却豁然开朗,如同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勐然发觉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不必别人多说,他也知道苏夜撤回加诸给他的压力,专心应付孙恩。更有甚者,说不定她本人也未能躲过闪电,受了不轻的伤。
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不是残酷的现实。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却无暇思考理由。向雨田看到燕飞一剑挥出灿烂电光,兀自忍不住大叫我的妈呀。他意志尚不如向雨田,所以此时此刻,简直震撼到了极点。幸好他胸口衣服被电火灼焦多处,仍散发出阵阵煳味,才使他对事实笃信无疑,没去怀疑这事是真是幻。
众人有多么信任孙恩,眼下遭受的打击就有多么沉重。聂天还共带了四把飞刀、两枚金环。可惜飞刀未中目标,金环已遗落身后。他右手在甲板一撑,原地跃起,只觉头晕目眩,双耳均嗡嗡作响,不像重伤在身,倒像突如其来生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正是沉重内伤的表现之一。他并非初出茅庐,自然识得厉害。但他元气大伤,精神不到平时的一半,脑中如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出头绪。他起身后第一个动作,乃是回头望向破碎的舱壁,想看清舱中诸人状况。
回头过后,他马上看到了一道黑影。
黑影就是黑光,是刀光凝练而成的影子。在聂天还看来,它扑出时的气势,与恶鬼也相差无几。它冉冉升起,彷佛磁石吸引铁钉,立刻吸走他每一分注意力。这一刻他看不见孙恩,也看不见谯奉先和乾归,尽管这些人离苏夜并不远。
他忽然意识到,假如苏夜能够“创造”闪电,那么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使这种奇招仅是为对付孙恩而生,只要在他身旁亮起,他就凶多吉少。
他的选择委实不多,却还有退路——密布战船、波涛汹涌的颍水。这显然不是一条很好的后路,可他已没有资格挑拣。他留在云龙号上,唯有死路一条,冒险下水,存活的可能则稍大一些。
他太熟悉江水、河水、湖水,乃至海水了。从记事时起,他就在水边嬉戏玩耍。长大后他武功越练越高,水性亦愈发精熟。江海流一死,南方再也找不到能在水底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遑论不太重视水战的北方胡族。
水既可以夺走生命,也可以赐予他逃生的机会。如果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也许会想到苏夜的水性问题。可他获得的思考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他的心情于慌乱中夹杂着不可思议,更谈不上冷静镇定。
苏夜掠出船舱之时,一眼瞥见聂天还跃向甲板边缘,越过护栏,一跃数丈,跳进了浩阔灰暗的江水。
524、第五百二十六章
聂天还身影闪动, 持续下落,在水雾弥漫的江面上, 产生了疑真似幻的效果。他一沾江水,立即无声无息地钻入水下, 动作灵活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他身后响起两道劲急破空声,一道来自苏夜,一道来自孙恩。单听声音,别人会误以为他们各自打出一枚暗器。但是,激射而出的并非暗器,而是他们本人。两声异响几乎发源于同一位置, 速度也相差无几, 前后相差至多一个身位。他们准确无误地跟随聂天还,投入他所在的位置。
有时候,理想与现实差距之大,足够让人捂住眼睛, 不忍心仔细观看。譬如说现在, 聂天还稍稍松了口气,自以为如鱼得水,实际却是如驴得水。
他打算利用环境优势,以颍水绊住苏夜,为孙恩提供阻止她的机会。想法本身并无错误,但他不知道苏夜的绰号,更无从得知她睥睨群雄的水底功夫。他万万想不到, 被他成功拖延的人是把老巢设在海南岛的孙恩,竟不是也不会是苏夜。
三人如同主妇预备下锅的三个饺子,一在前,二在后,接二连三落入颍水。聂天还急吐一口气,石块般沉向深达数丈的水底。下沉期间,他抬头一望,但见日光已被隔绝在外,越往下沉,江水就越浑浊昏沉,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更要命的是,江心密布庞大战船。战船船底浮在水中,活像一大片一大片的梭形树叶,牢牢遮住了为数不多的光线。由于它们随波逐流,不断变换方位,那点微弱光芒亦随之闪烁摇晃,又被削弱了三分。
在这样的环境下,视力能起到的作用已然很小。聂天还耳中,尽是桨橹搅动江水的哗啦声响,耳力亦要打上折扣。他要么依靠江中水流的细微变化,要么依靠先天真气的感应,方能及时审时度势,发现接近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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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大部分人对江河湖海,绝不会像对陆地那么熟悉,所以下水决战,当然是水性高的一方占便宜。以他本人为例,他平时能够凭实力击败江海流,若潜伏于江底,伺机上升偷袭,则有可能击伤竺法庆、谯纵级数的高手。
怎奈他今日所求,仅是暂时退避,而非反败为胜。他误判敌手的深浅,也间接导致了不久后的大难临头。
数丈距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却可决定他的生死。聂天还胸中气息吐尽时,双足正好踩中柔软滑腻的实地。这个地方没有岩石,全是淤泥和水草,软绵绵的十分诡异。许多在深水生活的小生灵倏然惊觉,从水草中蹿了出来,擦过他双腿,慌不择路逃往远方。
聂天还显然不会注意它们。公平地说,他眼下的糟糕处境,和这些蝼蚁一样的东西并无二致,无论大小强弱。均要为活命而奔逃。
淤泥翻腾漂散,江水暗上加暗,即便在水底点上一盏明灯,灯光也会被泥水完全遮住。就在这时候,他后方忽地出现一股巨力。巨力如有实质,攀上他腰背,疯狂地拉扯着他,让他身不由己,想要按照它的意思打转。
这竟是一道急速转动的强劲漩涡。不知何时,有人从附近推动水波,形成深不可测的水涡,打算将他锁在固定地点。它倏然而起,起因绝不自然,力量亦大的惊人,似乎能卷毁一整只渔船。
漩涡出现后,江流又生变化,不再顺势而下,向东奔流入海,而是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推拥,像是要把他活活压扁。江水每次起伏,都形成了一堵看不见的障壁,拦住他的去路,虎视眈眈地等他自动撞上去。
他纵横两湖的年月,和孙恩威震南方的时间相去不远,阅历堪称丰富。可是,他从未有过如此诡谲奇异的感受。他总觉得,周围有两只无比巨大的鱼,正在相互冲撞,一步不让地推挤对方,将颍水搅的天翻地覆。而他自己,则处在两虎相争的风暴中心,别说趁乱逃脱,连看清楚局势亦是不能。
江水固然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内心的寒意。他运功抵御,想杀出一条血路,刹那间后腰一松,只觉漩涡卷动的势头不再那么完美,力量也不再那么深沉可怖。它好像突然大发慈悲,露出了一个缺口,为他指出求生之路。
然而,这条路与“求生”毫无关系。漩涡消退时,一道凛冽绝伦的气劲悄然袭至,犹如江水凝成的匕首,直直刺向他胸口。
刀气弥漫,刺痛了他的皮肤和双眼。他内功绝不平凡,此时却像一无所有,有种要被这一刀活活刺穿的感觉。不但漩涡迅速退去,交手双方用气墙推动的水壁也瞬间崩解消散,使昏暗的水底重归平静,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三人仍和入水时一样,他在前,苏夜居中,孙恩在后,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改变。但自他潜入江底以来,苏、孙两人已紧追而下,绕着他转了起码二十个圈子,继续进行拉锯战。他觉察到的种种异状,都是激烈交锋的附带结果。
假如他看清了孙恩的脸,会惊讶于对方的阴沉脸色。方才紫电裂空而出,不仅重创了他,还令孙恩措手不及,同样喷出一口鲜血。伤势并不严重,却破解了“天师”三十年未尝一败的神话。消息一旦遍传四海,天师军上下的士气必遭打击。
可惜,聂天还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无力感受孙恩的存在。刀气临身的一刻,水底接近于无的光线消失殆尽。他视线当中,再次出现一道深黑流光。黑光不住扩大,成为蜿蜒矫夭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近他。或者说,它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厚重黑布,向他兜头卷来。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摆脱不了它的影响。
在这种关头,敌我同归于尽的决心亦是无用,因为他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他终于放弃逃生意图,将生死置之度外,掣出袖中分水刺,全力刺向前方。
直到这时,他仍不敢用赤手空拳,对上无坚不摧的夜刀。但多了一件武器,并不能改变什么。黑光转瞬卷至,蓦地向内收拢,变成只有针尖粗细。针一样的先天内劲,破开精钢打制的分水刺,一往无前,刺入他奇经八脉。
这道真气算不得狂勐,甚至谈不上浑厚,却极具穿透力,轻轻刺透了他所剩无几的护体真气,比刺穿豆腐还舒畅。待它成功侵入他经脉,才勐然爆发,转眼便震断了他的心脉。
劲气爆发之际,聂天还的视野居然异样清明。他看到离他极近的苏夜,也看到离苏夜稍远一些的孙恩。两人功力仍在巅峰状态,却无法再影响他。这番景象越来越黯澹,越来越模煳。他眼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孙恩颌下长须在水中飘拂,然后握掌成拳,一拳击向苏夜侧腰。
这一拳有惊天动地之威,却到底慢了一瞬。苏夜并未转身,只像一条小小游鱼,灵活美妙地摆动了一下。下一秒,她人借江流漂出很远,同时一刀挥出,直噼孙恩高度集中的拳劲。
颍水之上,巨浪冲天而起。江水彷佛被看不见的旋风吸了上去,形成一道强劲的水柱。水龙扶摇升天,气势磅礴凶悍。不过,它毕竟比不上真正的“龙吸水”,升到云龙船身的一半高度,便开始力竭衰落。
帮主于大战当中,忽地滚出船舱,跳船失踪,当然是牵动整个两湖帮的大事。事到如今,云龙号大部分水手船工都已听说情况不妙。他们一边履行职责,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连带另外一条船上的郝长亨和尹清雅,也是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中透出不安,不明白有孙恩在场,为何还会出岔子。
因此,人人都很关心颍水的异状。巨浪初升之时,便有眼尖之人指着它大声叫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这幕奇景。船上数十双眼睛转向水龙,顿时把它看的清清楚楚。
水龙不只是风和水的组合。它顶端赫然托着一个人,那人赫然是他们不见了的帮主聂天还。聂天还脑袋垂向一侧,双目半睁半闭,看上去仅像睡着了,其实生机已绝,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水龙就像讣告,将他的死亡昭告天下。
叫嚷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操纵投石机与□□的人一下子中了定身术。明明有数十名目击者,却无人说上一句话。他们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内心亦涌出无边无际的不祥预感。
水龙未能支持多久,旋即溅落,溅起万朵水花,连江面都泛出了泡沫的白色。聂天还随之摔下,先沉下数尺,又浮了上来。他漂浮在两船之间,时浮时沉,却全程一动不动,打消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幻想。
525、第五百二十七章
“帮主死了!”
这简单明了的四个字, 犹如通过空气传播的致命病毒,在颍水上飘荡着, 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它扩散的速度,其实比病毒还快。叫声此起彼伏, 每响起一次,便多出一批面露震惊之色的人。
郝长亨理应接替聂天还,摆出强而有力的态度,及时控制局面。但聂天还在他心里地位太重,既是师父,也是父亲。他闻讯过后,悲愤之情难以言喻, 满心都是悲痛、意外与惊讶,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没办法立刻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云龙号上,已有人撒下网子,尝试打捞聂天还的遗体。郝长亨遥遥望向它, 只觉雾蒙蒙、白茫茫的细雨中, 这只巨大战船似乎得了重病,变的衰弱不堪,连轮廓都模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孙恩呢?”
他并不关心孙恩的安危,只想听听事情的全过程。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破解如此凶险的情况, 成功杀死聂天还。这也说明,即便聂天还藏身两湖巢穴,深居简出,也很难逃过这场蓄意刺杀。
换言之,聂天还之死几乎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阻止。可是,他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徒劳地向云龙号打出讯号,要他们尽快向自己靠拢。在同一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强烈的欢呼声,显见江文清一方亦收到了消息,禁不住地欢欣喜悦。
两下里对比强烈至极。他和尹清雅对聂天还之死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以外,尚有两人蒙受沉重打击,正于原地木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人是乾归和谯奉先。
苏夜追赶聂天还,孙恩追赶苏夜,先后跃入颍水,再也不曾冒头。两人自然不会坐等战果,急追至云龙号边沿,往下一看,又相互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赞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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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明白交战双方的本事。刚才苏夜当面拔刀,闪电般奔向聂天还,明摆着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证明,她并非刻意小看对手,而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武功深浅。那时候除了孙恩本人,舱中所有人反应均慢了一拍,未能跟上她的速度。倘若孙恩不来,聂天还早已命丧当场。
贸然下水助战,与其说帮忙,不如说自动把脖子凑到敌人的刀口上。因此,他们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运功双目,紧紧盯视荡漾不已的颍水,想从水势里瞧出一点端倪。
未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只可惜这结果并非他们想要的。幸好两人都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之辈,否则非得眼前一黑不可。
水龙降下之后,水里完全没了动静,见不到孙恩或苏夜,只剩聂天还浮浮沉沉的尸身。乾归和谯奉先心中,却掀起了滔天风浪。这一瞬间,他们想起魔门的大业,也想起了慕清流。
魔门之中,无人不佩服慕清流的才智与眼光,大多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示。遗憾的是,眼光不能代表一切。
慕清流看好竺法庆,认为他和尼惠晖联手,足以除去孙恩这个大敌,竺法庆便曝尸荒野,甚至未能保住脑袋;看好桓玄,认为他是江左高门中的佼佼者,有希望问鼎中原,桓玄便惹上不该惹的人,死得堪称莫名其妙;于无可奈何中看好聂天还,将其当作下一个选择,聂天还便在孙恩的保护下,成为一具水中浮尸。
一言以蔽之,慕清流为乱世选定的所有人选,不但飞快死去,还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已不能用“运气太糟糕”来形容,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宿命。他人仍在江陵,听说聂天还身亡后,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
乾归头发已被雨丝沾湿,衣服亦传来湿乎乎的感觉。他收剑回鞘,深深看了聂天还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瞥视谯奉先,发觉他脸色如同天色,异乎寻常的灰暗阴郁,眉宇间失望之情一览无遗。毫无疑问,他心情和他一样坏,已经到了不想隐藏的地步。
像谯奉先这种人,绝对不愿让别人看穿心思。此时,他神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乃是坏透了的征兆,证明局面再也无法挽回。乾归心头五味杂陈,同时生出对孙恩的轻视及失望,缓缓道:“咱们该走了。”
他语气微弱而清晰,若被郝长亨听见,很可能又会惹出一场风波。谯奉先不理四周慌乱紧绷的气氛,目视云龙号船身下方,两道锐利的目光穿透水气,在水上流连。他并未马上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乾归微觉不解,再度说道:“两湖帮没了帮主,败局已定,留下也是无用。”
谯奉先冷冷道:“我知道。但我暂时留在这里。”
乾归讶道:“为什么?”
谯奉先冷笑出声,瞟向郝长亨的座船。这一记笑声中,起码有一半是苦笑。他说:“我得确定此战的结果,看看谁赢谁输才能走,不然回去之后,我们怎么向圣君交待?何况郝长亨此人也不可小觑。我们最好先弄明白,他下一步将作何打算,率领两湖帮何去何从?”
两湖帮何去何从,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但他们可以确定,聂天还既死在这里,两湖帮绝无可能和荒人合作。此外,郝长亨虽有头脑,却缺乏聂天还的老练与经验,武功亦大有不如。两湖帮本有争雄天下之心,谁知野心尚未袒露于外,就悄然熄灭。但比起一夜间风流云散的逍遥教和弥勒教,它又幸运多了。
乾、谯两人像两个好奇的孩子,站在船边探头探脑,非常惹人注目。幸好船上众人均慌乱惊愕,忙着执行郝长亨的命令,不会去注意他们。他们把脖子伸的格外长,张望许久,却没能望见任何可疑景象。
两人遥望期间,颍水仍奔流不息。战场下游数里之地,受这场大战影响,往来船只近乎于绝迹,显得阴森安静,又不失大河的浩荡之美。
这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地方,而非云龙号附近的水域。
宽达六丈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两声哗啦轻响,从水底钻出两个人头。一个较大,颌下留着长须,眉毛亦比常人稍长,大有仙风道骨之态;一个小的多,整张脸光洁娇嫩,未留半点胡须,因为它缺少长出胡子的本事。
这两个头均被河水湿透,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紧贴着头皮,倒是依然漆黑发亮。一个人外表再怎么出色,到了湿淋淋的时候,也要大打折扣。现在,孙恩是一只落汤天师,而苏夜像个从船上失足落水的小孩子。两人都是一副亟待他人救援的模样,却无人会不自量力,当真前来相救。
最奇异的地方在于,他们就这样悬停河心,纹丝不动,如同固定在水底的两块岩石,无视身畔滚滚而过的冰冷河水。
聂天还一死,孙恩震怒不已,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攻苏夜。苏夜甩开了聂天还这个累赘,也不顾一切,希望尽快抢回主动权。两人始终潜在水下,无所不用其极地比拼缠斗。谯奉先等人看到聂天还时,他们已顺流漂出很远,飞快脱离了充满无关人等的是非之地。
直到此时,苏夜方才扳回落于下风的局面。但她和孙恩激战已久,真气损耗过甚,无法在水中回气,遂双双浮出水面,以便吐尽胸中浊气。
她甫一出水,在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平复如初,生怕错过说话机会似地,赶紧扬声笑道:“我说过,天师你保不住聂天还,也抢不回洞天佩。怎么样,我说错了没有?”
孙恩冷然道:“你施展出小三合,仅是巧合使然。你若不承认,便再用一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我。”
苏夜奇道:“小三合?”
孙恩道:“阴气阳气冲突激荡,令天地心三佩合一,破开虚空,叫作大三合。你我各用一种真气,重演三佩合璧的场面,只不过威力较小,就叫小三合。”
苏夜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听上去好像卖糕饼、点心店铺的名字。你尽管认为这是巧合无妨,这样的话,你以后必会大吃一惊。此外,我若是巧合,你与其他三人联手打我一个,就是故意使坏了吧?”
526、第五百二十八章
她语气不善, 看似话里带刺,却只是直抒胸臆, 没有借此打击孙恩的意思。
他已说过,人世对他而言, 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假如他挣脱不了,就会像数不清的凡人那样,化作长埋地底的朽骨。破碎虚空这一步,并不能保证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一旦失败,便是失去所有希望。因此,他将不择手段, 寻找一切可能的通天手段。即使这些手段令人侧目, 他也毫不犹豫。
为了逼燕飞全力出手,他曾认真考虑过,在天师军攻打会稽时,亲自刺杀燕飞极为敬重的谢道韫。如此一来, 燕飞不仅会一怒拔剑, 全力以赴,还有可能在交手期间心浮气躁,被他趁机吸走太阴真气。幸好聂天还寄书在先,才使他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道韫武功与他有天壤之别,嫁人后更是再未练功习武,亦很少抛头露面。他甚至不肯放过她,又怎会放过苏夜脖子上挂着的洞天三佩。聂天还稍露口风, 正好给了他机会。至于这场决战公不公平,符不符合他武林大宗师的身份,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一见苏夜,立即看出她的奇异之处。他知道,他眼中所见,并非她的真实样貌。她有奇妙的来历,和更奇妙的能力。这种感觉固然怪异,却在无形中巩固了他的认知,让他愈发确信天外有天,确信这个世界之外,尚有更多天地等着他去探索。
既然他把人生看作幻梦,积极等待梦醒的一刻,那么在梦里做缺德事,全无必要背负道德压力。忠良正直和阴险毒辣,也没什么区别。苏夜若想诱发他的羞愧之心,动摇他的意志,只会白费心机。她也了解这一类型的人,绝不肯浪费时间谴责他,而是把仙门当作诱饵,使他犹豫不决,不断想起凶吉难料的渺茫前途。
果不其然,孙恩蓦地长叹一声,居然又一次露出微笑,笑容中诡异之气已然大减,看上去比较正常。但是,他现在只有一个头浮在水面上,道袍随河水流动飘舞,有点像水草成精。他表情正常与否,实在不是影响别人观感的主要因素。
雨还没停,却下得更小。雨丝变成了潮湿的雾气,在河面上若隐若现,天地间持续泛出白茫茫的颜色,彷佛被这阵浓厚的水雾连在一起。水雾模煳了视线,让声音发沉发闷。远处传来的诸般声响,比实际距离更显遥远。两湖帮与荒人水军的激战还没结束,却跟他们断绝了关系。
他抬眼望向天际,天际压着丝丝卷卷的灰云。他不再提起聂天还,只说:“你已打开仙门,为何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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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疑是说,他认为她有进入仙门的能力。打开是一回事,进去是另外一回事。从他的角度看,苏夜主动扔掉这个机会,不但可惜,简直不可思议。他不理解她的放弃,正如她不理解他的执着。
苏夜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她轻松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谁说我没进去?爆炸发生的一刻,我马上被扔进那个古怪的空间里。但我实力有限,不足以留在那里,所以只经过了一瞬间,连看都没看清,又重返人世。”
孙恩风平浪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骇神色。它持续时间不长,仍诚实反应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知门后的空间确实存在。他当年拜师学艺时,就想知道这个答桉,如今终于能够确认,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已消失,反而升起了些许患得患失。
他急切地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苏夜不假思索,笑道:“你把你自己想象成一袋大米。这袋米没有重量,可以完全静止地飘浮着,也可以随心所欲,向上下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然后……那是个广袤到摸不着边际的地方。你能感应到这一点,却不清楚该怎么做。当你开始思索,怀疑这到底是起始还是终结的时候,忽然间又脚踏实地,回到了熟悉的环境。”
孙恩追问道:“你回来了?”
苏夜笑道:“我回来了。”
孙恩悉心倾听之时,全身上下纹丝不动,确实很像一袋大米。他不在意那个空间是否可怕,是否存在危险,只在乎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进去之后被当场弹回。
苏夜恰于此时,像看透他心思似地,平静地解释道:“不过我的情况较为特殊,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你们的感触,要等进去了才能知道。”
依常理而论,孙恩如此渴求成仙得道,得知有条光明大道后,应当纳头就拜,求她赶紧把仙门打开,让他钻进去才是。但他不是平凡之辈,亦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请求她。他已忘记了与人合作的滋味,况且他根本不想合作。即使他一反常态,要求她开启仙门,苏夜真元损耗只比他稍轻,未必能够立时做到。到了那时,他又会改变主意。
此外孙恩在南方活跃,对刘裕未必是祸。他一去,天师军的威胁当即减少三分,失去了背后至高无上的支柱,可能导致司马道子、刘牢之、谢琰等人缓过气来,不再优先对付徐道覆,而是一门心思拔除边荒这根眼中钉。
苏夜想了不少事情,孙恩却心无杂念。他注视她明亮的双眼,彷佛陈明心志般,缓缓道:“我仍然认为,现实乃是虚幻,仙门后那片虚无才是真实。”
苏夜笑道:“我无法反驳你,同时你要明白,你面对的将是未知的世界,可能半点都不像你幻想中那样。”
孙恩道:“这至少是一条可行的路。”
苏夜颔首道:“是。”
孙恩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她的想法。她也承认,在亲眼弄清楚之前,仙门后的“洞天福地”具有无限可能,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这令人兴奋,也令人悚惧。孙恩见识虽高,却受时代囿限,根本想不出她脑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画面。譬如说,洞天福地如若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把他送去史前时代,与始祖鸟或剑齿虎为伍,他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但大家追求不同,对人生历程的理解也不同。无论他怎么做,都有他本身秉持已久的原因,不可轻易改变。苏夜心里闪现他殴打一只龙王鲸的画面时,他已厉声道:“很好!”
刹那间,他履水如踏平地,从水中平地拔起。拔起时,他衣衫竟不再紧贴身体,也未因真气爆发而鼓胀,而是一如平常,安安静静地裹在他身上。他道袍的静止与内劲的迅勐狂暴,恰好是两个极端。
他是龙卷风的风眼,是引发风暴的源头。苏夜一瞥之下,但见他双手高举,似在呼风唤雨。随着这个动作,她周围凭空出现无数漩涡,空中有,水中也有。
空气在急速旋动,形成一个个类似血滴子的锋利气旋,铺天盖地急涌而来,犹如被他召唤来的武器。江风刮进江水,便带动了水流。水涡速度自然没那么快,劲力却犹有过之。万千风雨汇入颍水,使水波往同一方向旋转,一眨眼、一弹指,就成为让小渔船敬而远之的巨大漩涡。
这是他绝学中的绝学,名叫“黄天无极”。不是面对苏夜,他绝不会用出这一招。
风雨已接近停息,因他出手之故,竟倏然激烈起来,变作一场没头没脑的狂风暴雨。不管是气旋还是水涡,都由他的黄天真气驱动,一碰寻常刀剑,能当场把它们震成碎片。在风浪簇拥下,孙恩身形愈显高大威严,前一秒还泡在水里,下一秒已飞临她头顶,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就在这时,苏夜同样冲天而起。她大可瞬间沉入颍水,到河底暂避锋芒,却选择直面黄天无极。在聂天还眼里,她像一条破水而至的黑龙,避无可避,此时在孙恩看来,则是一道黑光裂开河面,扶摇直上。她每一分劲力,均集中在那柄黑刀的刀尖处,挑向沿途的异种真气。
两人的真气如有实质,且都永不衰竭,全看谁功力更胜一筹,或者谁眼光更高明一些。劲气漩涡嘶嘶作响,涌向笔直上升的夜刀。它们像许多无形无色的气泡,想堆叠在刀锋上,销蚀它的力量。但两者接触一瞬间,漩涡就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当空碎裂,变作向四面八方流动的小气流。
黄天无极其实就是黄天真气组成的气场。孙恩不是魔门中人,对气场的理解与操控,却胜过了魔门中任何一位高手。他利用天地威能中的狂暴部分,将其浓缩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既从体能也从精神上摧毁敌人。他散发出那股毁天灭地的压力,并非幻象错觉,而是实打实的恐怖功力。对手一个不小心,便会成为他的手底亡魂。
然而,苏夜居然照葫芦画瓢似的,学着他的模样直冲上空。夜刀每挑破一个气旋,就多出一缕不受控制的黄天真气,不住削弱黄天无极的威力。她身法之快,亦是孙恩平生仅见。两人一个上升,一个下落,转眼来到了面对面的位置上,相距只有一丈左右。
527、第五百二十九章
孙恩原本全身湿透, 这时头发、胡须、衣衫均已恢复正常,不见半点水珠。他人在半空, 长发被劲风刮得狂拂乱舞,好像身边突然多出一架吹风机。漫天飞舞的乌黑头发下, 才是他那张神色异常严峻的面孔。
黄天无极可以在虚实之间转换自如。气旋远离孙恩,却时时刻刻连接着他庞大的精神力量,给人以无穷无尽的绝望感觉。练成黄天大-法后,他已用不着与敌人硬碰硬。敌人理解不了黄天真气的玄虚,内劲往往用到了虚处,发现手头空空荡荡,一颗心才不停往下沉, 直觉大事不妙。
然而, 此时万千变化都是徒劳无功。他一手创造的气场,被夜刀从下而上刺透。随着刀劲上涌,气场摇摇欲坠,产生围绕夜刀转动的趋势, 即将不受控制地往外扩散, 化为更大、更剧烈,威力却远不如前的普通旋风。到了那一刻,黄天无极便宣告破解,再也不是天下无敌的绝招。
他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苏夜冲出江水时,身侧并未带起水花,掀起的狂风亦极其有限, 除了嗤嗤轻响,并无其他惹人注目的表现。这是个坏兆头,代表她内力凝练到了极点,精气神已全部聚集在刀上,以有去无回的气势,毫无畏惧地冲向他。
他的想法一如既往,正确到无可挑剔。他判断苏夜和燕飞不同,难以凭一己之力,主动把阴阳二气彻底分开,所以不会再次施展小三合。果然,他照常施展纯阳之气,肆无忌惮掀起撼天风浪。苏夜却未故技重施,令虚空中现出第二道闪电。
她放弃利用技巧,也像是忘了阴阳气的特质,如同刚刚进入江湖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尽情地勐冲硬打。只不过,她选择展现实力时,场面常常惊心动魄。
孙恩对此处之泰然,并未再吃一惊。苏夜用闪电震慑他,让他动作慢上半拍,已是几十年未有之事。如今,哪怕她忽然生出三头六臂,在他眼里也实属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只是目射异光,两眼灼灼地盯着夜刀。两道目光如有实质,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到了与苏夜正面对视之时,愈发凌厉慑人。
空中的气劲漩涡正以指数级衰减。但它们消失的越多,剩余的力量就越强,对夜刀的牵制也越明显。两股真气都在飞速损耗,考验主人的内功修为和回气能力。转眼之间,两人身下巨浪轰然四散,像托起聂天还的水龙般,在水面溅起大堆雪白泡沫。可惜天色依旧昏沉,使泡沫受到影响,透出暗沉沉的灰色,不如正常情况那么抢眼。
水浪一散,黄天无极的寿命也到了尽头。两大宗师的先天罡气混杂着,纠缠着,推挤碰撞着,不分彼此地涌向空旷之处。颍水上蓦地狂风大作,发出犹如世界末日降临的尖啸声,足以淹没别的声响。
幸好附近空无一人,缺少传播谣言的目击者,不然的话,这一战将和“陨石两次击打边荒集”一样,成为一个永恒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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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风愈演愈烈,孙恩的头发反而向下飘散,垂回脑后一动不动,形成一幕诡异的画面。他整个人继续下落,眼看就要触及水面。就在这时,他双掌陡然收回胸前,掌心相对,彷佛在衡量一根柱子的宽度。
这不是个富有攻击性的姿势,但他刚摆出来,便有一股更凝聚、更可怕的罡气潮涌而出,前尖后宽,直挺挺刺向前方。
气锥一边急速成形,一边用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它形状奇特,杀伤力也极像怪物,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一旦被它击中,会有粉身碎骨之虞。
气劲转瞬即至,那短短一丈距离简直毫无用处,仅够容纳这道气锥。然而,锥尖闪电般击中的东西,不是苏夜,而是漆黑发亮的刀尖。
苏夜判断出气锥的厉害,索性以逸待劳,同样收回了夜刀,以及刀上附着的先天真气。真气回缩一瞬,利用气锥出现的短暂时间,迅速运行一整个周天,重新急吐而出,集于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点,不怀好意地等候对手。
刹那间,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骇人爆响。下方水面剧烈凹陷,形状如一口大锅,边缘全是往外波动的巨浪。那一点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周围温度飞快上升,散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好在灼热只是灼热,并无闪电那种撕裂虚空的威力。
爆响同时,两个身影一起剧震,不由自主地往后翻腾,凌空连翻几个跟头,才双双跌回河水。
这一次,情况狼狈的多。两人真元终于消耗殆尽,有了全身乏力的感觉。因此,他们无法御气调整姿势,跌得并不美妙,活像两块石头被人摔进水里,发出哗啦水响。
水响未绝,丝丝缕缕的血色已四处蔓延。孙恩不顾身份,入水之际吐了一口血,浮上水面时又吐了一口,脸色青中泛白。苏夜上浮的速度较快,正在他对面深吸气,深吐气,胸口起伏不定,每口气都十分浊重,显然也不怎么好受。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从彼此神情中读出了无数信息。
刚才这一击,两人均全力以赴,尽了最大能力,结果是孙恩输了。他输的不算狼狈,仅是一步之差,但输了就是输了,不应寻找借口。苏夜虽然容色惨澹,却没当场喷血,足以见得内伤不够沉重,仍有再战之力。如果这场决战继续进行下去,他们之间的差距将逐渐拉远,最终必然是一伤的结局,而且活着的那人不会是他孙恩。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注定抢不到洞天三佩,亦不必再刻意忽视心中的失望。他和不久前的江凌虚、更不久前的尼惠晖一样,体会到与仙缘擦身而过的失落。
另外,他还会因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推测而困扰。万一苏夜帮忙成瘾,被他启发了灵感,打算于月黑风高夜,刺杀身为天师军主帅的徐道覆,他们又该怎样应对呢?
天下第一的位置并不好坐,却也拥有数不清的优势。一朝失去,麻烦就如影随形。他绝非追名逐利之辈,但十分了解名利的好处和坏处。现在他心潮起伏,各种念头纷沓而至,想的真是无比深远。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孙恩,却少了点夺天地之造化的“巨人”感,变的比较平和。
他说出的话竟也很像尼惠晖,“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苏夜明白他内心是何等百转千回,复杂难言,见他维持着气度泱泱的模样,满脸镇定自若,倒也佩服他的定力,笑了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没到真正绝望的地步。”
她言下若有所指,孙恩当然一听就懂。此刻尘埃落定,他无意和她多说,苦笑一声道:“相信你我仍有再见的机会,后会有期!”
苏夜笑道:“是吗?也许是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孙恩决心已定,转身面对江岸。哪怕身负内伤,他依然视江水如平地,潇洒地纵跃而起,几个起落,水鸟般掠过江面,攀上岸边耸立的石壁。然后,他身影闪了一闪,转眼拔起到石崖顶端,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苏夜遥望着他的背影,居然稍稍同情起了他。可惜同情心倏起倏灭,逝去得比水泡还快。她忽地向后一仰,平躺于水面,顺着江流往下游漂去,须臾间已和他南辕北辙。
这场决战举足轻重,却举重若轻地结束。没多少人事先知情,也就没多少人收到第一手消息。但是,如此惊人的消息总会散播开来,尤其燕飞等人没必要为孙恩保守秘密。不用多久,南北重要人物均会得悉孙恩落败,均会大吃一惊,赶紧打听击败他的人。
苏夜即将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即将以孙恩为垫脚石,名字响彻中原与塞外。讽刺的是,她本人关注的问题却少之又少,且和这个世界全然无关。大多数人以为她会意气风发,可事实上,决战结束后不久,她就有点不大高兴,很想找人讨要自己应得的薪水。
孙恩急于返回天师军老巢,她急于给旅程画上句号。她一到安全地点,自然尽快进入玉佩空间,查看任务完成情况。此前,青铜门显示出的文字相当简单,未曾提到击败目标的奖励。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奖励会在任务结束后结算,绝不至于令她失望。
但那扇门冷酷无情地告诉她,这次任务并不奖励轮回点,只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指的是,她能够免费兑换石台显示的任何一套武学典籍。
乍一看,机会价值极高,类似于进酒楼随便点菜,让人喜笑颜开,但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典籍。倘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动手写个三套五套,赠给别人修习。把宝典给她,相当于把上好的酒席送给朱月明,是极大的浪费之举。
528、第五百三十章
“……所以说我本来很失望, 但现在,我明白了。”苏夜说。
她说话之时, 伸手把洞天三佩解了下来,递到燕飞手里。三块玉佩雪白莹润, 散发着与平时迥异的微弱热量,表示它们正在感应燕飞的阴阳气。其中,心佩有个小孔,让细绳得以从中穿过。剩下两块并未合在一起,未能形成孔洞,只用红丝线在中间部分密密缠了一段。朱红与雪白相互衬托,更加引人注目。
它们落入燕飞掌心时, 丝线忽地绷开, 往两边掉落,堆在他手掌上。苏夜觉得丝线碍事,于是潜运内功,崩断了它们, 让玉佩恢复旧观。
只要三佩在旁, 就无人注意丝线。在场拢共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同一个位置,眼神却不尽相同。
苏夜所说的失望,和龙纹玉佩或洞天三佩均无关系,而是指孙恩断然离去,放弃追逐洞天佩的举动。她替燕飞可惜,心想孙恩执拗不通, 真是命该如此。但决战过后,她揣摩他的心思,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背后原因。
孙恩绝不会真正放弃。他之所以心如铁石,除了认定仙缘只能由一人独享之外,也是因为还有一条出路——吸走燕飞尚未与阳气合运的阴气,补足黄天真气的不足之处。
如果他成功得手,他将突破眼下唯一一道瓶颈,极可能自此凌驾于苏夜之上,解决现存的一切问题。有朝一日,他证明这条路也是死路时,方到真正绝望的时刻。
她想起他还能这么干,顿时豁然开朗,注视燕飞时的神情也莫测高深起来。谁能想到,燕飞本人是关联仙门的宝库,也有被人打主意的价值。
此时燕飞正式拿回三佩,重新担当起保护它们的责任。他并非藏私之人,感受了一下玉佩发热的异象,便转手交给盘坐在他对面的向雨田,随口道:“这就是说,玉佩在不在我手上,孙恩都会来找我?”
苏夜笑道:“是这样。你对他的吸引力无与伦比,是他开启仙门的前提。”
燕飞心事重重,居然不甚在意孙恩,皱眉问道:“孙恩的事暂且不论。以你对魔门中人的了解,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大事吗?”
苏夜忙完手中琐事,找他聚头的时候,他已听说魔门之名。揭破魔门隐秘的人并非向雨田,而是安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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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水军与两湖战船缠斗同时,魔门派出三名德高望重的元老,亲赴战场刺杀刘裕。但刺杀刘裕是假,诱出燕飞才是真。倘若燕飞死于非命,刘裕失去最好的朋友和最可靠的保护人,根本无法与魔门众多高手抗衡。
三位元老名叫屈星甫、卫娥、哈远公,在魔门地位非凡,行踪更是诡秘至极。他们武功极高,自信心亦极为强烈,认为三人联手出击,燕飞定会呜呼哀哉。不幸的是,燕飞刚刚悟出仙门剑诀,尚无机会用于实战。他处在强大的压力下,被迫把他们当成试剑对象,不仅没当场战死,还一举击杀所有对手。
那时安玉晴受他所托,和宋悲风一起,留在刘裕身边。她听他描述三人奇特邪异的武功,当即心下了然,便把魔门的来历告诉了他。向雨田见燕飞已知不少内情,遂破罐子破摔,也说出师父墨夷明的事迹。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燕飞从他们的言谈中收集蛛丝马迹,与亡母往事一一印合,发觉墨夷明十有八九是他的生父,逃到大漠,隐居秘族领地之后,曾利用秘人的狂欢节,和他见过一面。
他心里已是波澜万丈,五味杂陈,不知该对魔门抱以何种态度,震惊之余,又霍然明悟,发现万俟明瑶的用意何等恶毒。她是秘族族主,深知墨夷明的出身,以及燕飞和墨夷明的关系,却要向雨田前来杀死燕飞。等向雨田得手,去拿下卷秘籍时,她必会揭破燕飞的身份,令他悔恨不迭,留下心障,终生不能练成道心种魔大-法。
种种因素作用之下,燕飞肩头担子竟比大战之前还重。连聂天还的死讯,也不能使他兴高采烈。他忙着问起魔门,乃是所来有因,担心他们继续伤害刘裕。
向雨田名义上隶属魔门,却一脸事不关己,正试图将天地双佩合为一体,看它们是否像传言中那样,能够自动呼唤心佩。苏夜看了看他,也佩服他说不管就不管的决心,微笑道:“我不了解魔门圣君,亦没机会和他打交道。不过,若我是他,发觉每个人选都变成了一具尸体,连带自己人都损兵折将,肯定慨叹时不我待,干脆隐退山林吧。”
燕飞叹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尽快收手,却直觉没这么简单。对了,任青?q正在刘牢之那里。”
苏夜笑道:“任青?q只是妖女,不是魔门妖女……她居然抛弃了刘裕,看中刘牢之?唉,单看她寻找后台的眼光,她对你们可没有多少威胁。”
燕飞苦笑道:“这怎么能怪她?在大多数人眼里,刘裕是无法和刘牢之相比的。幸好逍遥教的人马所剩无几,随她去吧。”
苏夜略一点头,正色道:“孙恩仍是你最大的危机。你若过不了他那一关,任何雄心壮志都会化为泡影。他虽输给我一次,却不会因为我,一并不敢招惹你。他要么夺走你的阴气水毒,令你因阳气反噬而身受重伤,要么见势不妙,索性杀了你,以免后患无穷。相比之下,你和向雨田之间的麻烦,终究是可以商量的。”
向雨田听他提起自己名字,终于插嘴问道:“你十年后肯定会回来?”
苏夜笑道:“我不愿意回来,也得把江大小姐送回来。怎么,你想和我订个十年之约?”
向雨田摇了摇头,难得地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诚恳道:“十年之后,我可能身在天涯海角,尽情饱览天下风光,谁知道能不能回到中原。若无大事,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其实不见也好,我一直有种预感,见到你肯定没好事。”
他和燕飞性格又有不同。燕飞打算救回纪千千,帮刘裕完成一统南方的志向,然后返回边荒,从此不问世事,悉心研究如何带同伴进入仙门。向雨田无意借他东风,只想一边修炼魔种,由魔入道,一边游历四海,直到厌倦人世的那一天,再考虑破碎虚空之事。
他还当面宣称,道心种魔大-法弊多利少,遗祸无穷,极易引发动乱和野心,与其祸害人才,不如数十年后随便收几个心术不正的徒弟,敷衍着延续师门道统,也算不负墨夷明的恩情。
由此看来,他一口气活到隋末乱世,失踪前留下尤鸟倦等不肖传人,居然是年轻时已决定了的计划。这时候,他再一次反常理而行,无意与她重聚,令她相当意外。她想了想,又觉得正是他的作风,遂道:“随你吧,反正你能活很久,也许中途会改变心意。”
他们三人共聚一室,本质是临行辞别,离玉佩给的最后期限已经很近。苏夜要说的话全部说完,正在计算剩余时间,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江文清走进房间,像打量即将成熟的西瓜似地,很认真地向三人各看一眼,澹澹道:“该走了吧。”
她出门在外,总是一身男装,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带上了短匕和小盾牌,还背着一个包袱,显然为出远门做足了准备。
人人均知,她心情十分复杂,直追眼前的燕飞。燕飞尚在努力解决问题,她的情况已成定局。因此,她这种忽喜忽忧的态度仍会持续很久。
最近三天当中,她将大江帮完全托付给刘裕,请他帮忙照应。等她回来,不知这个历经风雨的帮派会变成什么样子。所幸她信任他的能力,清楚他的为人,相信他能代为完成她振兴大江帮的心愿,虽说不舍,却不至于发自内心地担忧。
说到底,江海流的仇已经报了。两名地位、身份、武功不一般的大敌,陆续成为明日黄花。她对亡父和大江帮帮众,都有了相当充分的交待。尤其聂天还之死有孙恩牵涉在内,过程堪称惊心动魄。她想也能想出苏夜的不容易,心底已十分满足。
临行在即,她时间卡得很准,与最终期限相差至多数分钟。燕飞和她交情不浅,起身打招呼,并祝她一路顺风。他几乎不可能再见江文清,如同苏夜很难再次见到向雨田。江文清返回这个世界的时候,恐怕他早已穿过仙门,去了洞天福地。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令人想起边荒陷落之时,“宋孟齐”迫于无奈,瞬间从敌人变成朋友的事情,气氛亦转为凝重感伤。
苏夜微微一笑,不去打扰他们,静等他们攀谈几句,方道:“还是以前说的那样。我先回去,片刻后你会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这是个有点奇怪却很安全的旅程,你们无需担心。”
529、第五百三十一章
“如今, 没人知道苏梦枕的情况。京城里传言纷纷,都说他只剩一年寿命。替他诊病的御医亦愁容满面, 显然他受伤太重,难以痊愈。他一死, 金风细雨楼便会由王小石继承。王小石虽是个好孩子,心却太软了。他执掌苏梦枕的基业,不见得能重现苏梦枕的风光。”
“……雷损呢?”
“雷损和苏梦枕差不多,同样深居简出,极少发号施令。而且他一改过往做派,现身人前时,每每温言激励下属, 意在留住心志不坚之人, 挽回遇仙楼那一夜后的损失。他的首要任务也是尽快疗伤,所以将堂中大权下放给狄飞惊。但我认为,他并不真正信任狄飞惊。他爱女雷纯进京两个月了,据说已掌握六分半堂至少一半权力。唉, 我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 却十分不赞成。”
“怎么?”
“雷姑娘涉世未深,不明白江湖凶险,为了老父,一头扎进波云诡谲的京城,难免要吃大亏。更令人担心的是,她甚至不懂武功,是一位温婉娴静的千金小姐, 聪明归聪明,又怎是五湖龙王的对手呢?我看啊,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是同病相怜,都不复往日之勇了。”
“唉……柔儿还是不肯回来吗?”
“她不肯。不过天-衣叫她一起走的时候,她似乎颇为意动,说让她想想看,说不定等到年底,就回洛阳探我和她娘。”
“她肯听话就好。当日她突然下山,我还以为她急着回家,谁知竟是去京城找梦枕。梦枕一向野心大,志气高,怕就怕一个不小心,连累了柔儿。”
“唉,苏梦枕做事自有分寸,怎会连累柔儿?可你那个二徒弟啊,说翻脸就翻脸,动手时连小师妹都不认了,自始至终,看都没看柔儿一眼,把她吓的魂不守舍。若非她受了大惊吓,也不会松口说想回来。”
“毕竟夜儿从未见过柔儿。同门间的因缘固然深重,却无法凭空缔结。”
“说的也是。对了,大约三个月前,元十三限与五湖龙王当街交手,居然大败亏输,遭她生擒回十二连环坞。”
“……什么?元十三限?夜儿竟击败了元十三限?你不是说她之前受了伤,怎会是元十三限的对手?”
“你问我,我能去问谁?普天之下,恐怕仅有她本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本来还想打听打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养出杀性这样大,手段这样毒辣的徒儿?”
“夜儿这孩子,这孩子啊,从小时候起便神秘兮兮,心里藏着不少秘密。可是,她和梦枕关系一向很好,两人总粘在一块儿。她曾向我亲口承认,说她仰慕大师兄,也想做大师兄那样的人。你忽然告诉我,她竟是江南的五湖龙王,还狠心伤害梦枕,我又能怎么说呢?元十三限仍在夜儿那里?”
“对。唉,不在她那里,又能在谁那里?当今江湖上,有几个人敢找她要人?诸葛小花亲自登门拜访,也无功而返。他尚且如此,其他人还用试吗?只会碰一鼻子灰罢了!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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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做了什么?”
“她不满于我和雷损的朋友关系,要天-衣给我送个口讯,说她在京城恭候我,盼望我带着弟子门人,倾巢而出帮助六分半堂。战书送到我手里,我却不知该不该回答。”
“竟有此事?你不必把这话当真,大可一笑置之。她是我收养上山,看着长大的孩子,纵然心性变了,也不会倒行逆施。”
“唉,你这师父的身份摆在那里,自然用不着担心。其实她念着师门旧情,才肯放苏梦枕一马。要不然,早在遇仙楼当晚,苏梦枕已无法活着走出那扇大门。以前我一直以为,苏梦枕才是你徒弟当中,野心最大、杀性最足的那个,想不到她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都想不到,何况你呢。”
“我老是老了,却还没老煳涂。五湖龙王素来言出如山,不打诳语。她为了十二连环坞的霸主地位,不惜重创苏梦枕,难道会对我手下留情吗?幸好她做人总算有些原则,不屑和蔡京等人同流合污,使武林免去一场血雨腥风。”
“她自幼如此,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说的也是。你既不肯无视她的话,现在又有什么打算?”
“战书里尽是警告之意,显见她已经十分恼怒。你放心吧。我可不会因一时之气,当真轻率离开洛阳,去汴梁讨回什么脸面。就连□□有缝,我也不肯再让他去保护柔儿。反正,只要柔儿不惹事、不轻举妄动,龙王没必要为难她。从此以后,我摇身一变,变成佛门三猿,不看、不闻、不问就是了。”
温晚向红袖神尼抱怨一场,以他静观其变,装作不知道苏夜的口信为结局。此事看起来有窝囊之嫌,却是唯一的选择。
神尼一生收入门的若干小寒山弟子,论名声、武功、才干,从来以大师兄苏梦枕为首。但三个多月前,榜首忽然换了人,被师妹后来居上,既令人暗自心惊,又使小寒山幼儿园声名大振。
她生平两名最得意的传人,一个是风雨楼之主,一个是五湖龙王,辉煌至无人可比的地步。可惜她无意再收徒儿,不然的话,不知有多少人想攀扯和她的交情,使自己的儿女得传小寒山绝学。
到这种时候,大家就忘了刀法稀松平常的温柔,忘了她也师出同门。不过,每个人都可以忘,关心她安危的人绝不会忘。
温晚人在洛阳,却随时注意着京城动向。苏夜连败苏梦枕、雷损、元十三限三大高手后,声势无人能比,直追当年的关七。她因故离开三个月,绝大多数人不明就里,仍对她心生惧意,不敢招惹十二连环坞,生怕她像长驱直入破板门那样,也到自家地盘上耀武扬威。
有她坐镇,京师武林一反常态,进入罕见的死寂局面,鲜少有人舞刀弄枪,均规规矩矩地耕织、渔猎、走镖、做生意,拒绝做出头鸟。
无论黑白两道人士,还是朝廷命官,都在心里悄悄琢磨打算,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彼此,猜测是谁不知死活,率先冲出去和龙王作对。京中气氛松懈之余,掺杂着三分惶惶,三分紧绷,呈现出风雨欲来的阴沉势头。
人心如是,天气亦助纣为虐。八月一过,京城飞快凉爽起来。暑气尚未褪尽,就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进入秋高气爽时节。这场雨下完了,没过多久,就在苏夜返回现实世界的前一天,第二场暴雨轰然降临,泼泼洒洒,持续了整整一夜,天明时方意犹未尽地告退。雨停过后,空气中寒意已很明显,促使行人换上秋冬季节的厚衣。
杨无邪走进象牙塔前,深吸一口长气,只觉胸臆中全是寒凉怡人的感觉,不由心神舒畅。但他神色相当严肃,跟随苏梦枕拾级而上的时候,眉头始终微微皱起,似乎心事重重。
他确实有心事,心事也确实很沉重。
在金风细雨楼里,他了解的内情之多,仅次于苏梦枕。他不清楚苏夜去了什么地方,却知道她会在今日某个时辰,准时“出现”在苏梦枕的书房。
十二连环坞与金风细雨楼暗通款曲,一边假装敌对,一边暗送秋波。诸般诡秘行动,也起码有一半是通过他执行。多年以来,苏梦枕信任他,愿意把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他。这份信任亦换来了苏夜的同等对待,使她不介意向他透露内情。
按常理而言,苏梦枕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前往书房会见苏夜,可他刚刚收到一封暗讯。
元十三限躺在十二连环坞的京城总舵,接受毒手药王的诊治,好吃好喝调养了三个月,状况一日好似一日,已从走火入魔变为神完气足。时至今日,他彷佛躺的厌烦了,忽地蠢蠢欲动,摆出即将找事的模样,要求五湖龙王立即去见他,否则后果自负。
程灵素用药物控制他的行动,却不知为何,药效退去的速度出奇的快,愈发刺激了他,增长他狂傲的气焰。她眼见情况不妙,怕苏夜在金风细雨楼逗留太长时间,致使元十三限暴跳如雷时,总舵中无人能制,才以神鹰送来消息。
杨无邪看过白楼每一份资料,明白元十三限何等厉害,是以也替她们忧虑。好在苏夜即将返回,大大减轻了他的担忧之情。这一路上,他默然跟在后面,从苏夜想到方应看,从元十三限想到程灵素,思绪纷涌之时,一抬头,正好看见苏梦枕推开书房大门。
他已准备跟进去,却倏然停步。他停步,是因为苏梦枕停了一停。名动天下的苏公子,竟然在门前稍稍停顿,像是大吃一惊似的,犹豫片刻,方缓步进门。
杨无邪心中好生奇怪。但是,就在他疑惑地走进书房,看清房中人的同时,他瞬间领会了苏梦枕的犹疑。
530、第五百三十二章
书房十分宽敞, 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有桌椅柜子, 绝无冗余摆设。任何人打开这扇门,均能将房中情景一览无遗。
苏夜站在书桌前方, 冲他们嫣然微笑,眼神灵动深邃,还有一丝因疑惑而生的顽皮之意,似乎想不出杨无邪在场的理由。她用这双眼睛看着人时,彷佛能一眼看进他们心底,看穿他们隐藏最深的秘密。
每个人经历不同,感触也不尽相同。以杨无邪为例, 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往事, 就无需回避她无处不在的眼波,大可放下心来,尽情惊叹她那令人迷醉的美丽。
如果这地方只有苏夜一人,也许他真会这么做, 可事实恰好相反。苏夜回是回来了, 身畔却多出一个陌生人。书桌后面,苏梦枕那张闻名遐迩的怪椅子旁边,竟赫然站着个年轻公子。
这人身形挺拔修长,五官轮廓分明,一对长眉直飞入鬓,论容貌俊美过人,论气质近乎邪异, 堪与方应看相比,只是少了一分金玉满堂的贵气,多出一分狂野叛逆的江湖气息。他的两道目光亦十分明亮,透着发自内心的好奇,打量苏、杨两人的时候,既像矜持又像警惕,让人看不透他的来历。
单看外表,他和苏夜极为相配,一个是俊俏郎君,一个是窈窕淑女,活脱脱一对从画中走出的神仙眷侣。他们静立不动,神色迥异,却散发出独特的风姿气度,如同两块美玉、两枚明珠,足以使四壁生辉。
杨无邪慢慢走进书房,始终犹豫不决,不知该向对方摆出何种态度,应该笑脸相迎呢,还是等苏梦枕开口。这一瞬间,他简直思绪如潮,想了许多许多事情。
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经验实在有限,按道理不该妄下断言。他只是凭直觉认为,苏夜当着苏梦枕的面,随意带个俊美公子回来,纵有千般理由,也给人以不妥当、不合适的古怪感觉。但他马上想起,苏夜从不在意温柔、雷媚等人,问都不问她们与苏梦枕关系是否亲密,又觉得心里生出的这点“不妥当”,大有心胸狭窄之嫌。
他情不自禁,扭头去看苏梦枕,也不知道想看到什么场面。苏梦枕神情平静如昔,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应他的探询,像是事不关己,完全不在意苏夜的同伴是谁。然而有时候,平静代表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暗潮汹涌。
正当他疑云丛生之时,苏夜稍稍偏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同时笑道:“大师兄,你好。大师兄的宝贝总管,你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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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杨无邪登时哭笑不得,心知苏夜还是那个苏夜,多少放下心来。
苏夜进入玉佩空间后,照旧四处熘达,等待结算时间。可这一次,她有了重大发现。时间一到,除了那扇巨门,以及她进过的门之外,所有青铜门都开始发亮,闪烁微光,将甬道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也就是说,她去过的世界仍有十年限制,没去过的则全部开放,可以随便进入。另外石台也产生了变化,提供更多选项。从今往后,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有足够的轮回点,便可以兑换一块复制品玉佩,带人一起前往她选中的世界。
这些改变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那就是,她离所谓的洞天福地仅有一步之遥。以后巨门打开的一刻,就是她探索更高层次空间的时候。
她不是孙恩,不像他那样急不可耐,但同样很高兴,急着找苏梦枕分享这个好消息。结果她迈出玉佩,发觉书房里空无一人,顿时大感意外。
江文清平安现身后,她才听到塔底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听出苏梦枕和杨无邪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登上玉塔,好像颇为急切。
苏梦枕因江文清而意外,她却奇怪杨无邪为何要来当电灯泡。这阵迷惑持续了几秒钟,便倏然消失。她想,一定是十二连环坞出了事,大事,所以他们两人才匆忙而至,不敢把她留在金风细雨楼。
她打眼一扫,把杨无邪的表情尽收眼底,亦猜出背后原因。于是她问好之后,忍不住嗤地一笑,方正色道:“怎么了?有啥麻烦吗?”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了看江文清,目光闪动一瞬,澹然道:“是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的毛病既出在颠倒错乱了的功法,也出在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内心,既是练功期间留下的隐患,也是由性格决定的命运。苏夜早就明白内里玄机,认为他一旦想通,壅塞了的气脉至少能打通一半,却没想到这么快。
她听见他的名字,微觉吃惊,诧异道:“居然是他?他伤好了吗?能下地,能走动,能跟人动手了吗?”
苏梦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形势不妙。不然,毒手药王不会急着找你。”
苏夜问道:“你刚刚收到的信?”
苏梦枕道:“不错。她们要你别耽搁,因为你京城分舵里,大约无人是元十三限的对手。双方一旦交手,必有死伤。”
他不需要疾言厉色,就能让人察觉事情何等严重。尤其他语气当中,流露出一股催促她的意味,愈发证明情况不寻常。苏夜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笑道:“好,我马上回去。对了,这位是我的新总管,江文清江大小姐……”
此时杨无邪的惊讶之情,竟比得上刚才听说元十三限活蹦乱跳。苏夜还在介绍对方,他已失声叫道:“什么?”
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写尽了他的复杂心情。他方才努力装作浑若无事,至此全成了无用功。这下子,别说苏夜,连苏梦枕都笑了。那是他不常看到,却希望多看几次的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大地,融化了平时的坚硬与冰冷。他忽然意识到,苏梦枕的心思和他一样,并没外表那么平静。
这对师兄妹之间,难说谁的定力更好,但面对彼此的事情时,均会多少失去一些平常心。
苏夜一时想不开,不计后果做出的那些破事,已在武林历史上写下了重重一笔。俗话说物似主人形,师妹如此,师兄自然不用多说了。在这方面,苏梦枕并不比苏夜更争气。他也会担心,也会意外,却不肯表现出来。直到苏夜亲口说出“江大小姐”,才算解决了他乍起的心结。
江文清不明就里,只觉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变的更轻松写意。她略一犹豫,欣然道:“不错,文清只是喜欢作男装打扮,绝非存心让诸位困惑。”
她并未刻意伪装嗓音,一听就知是女子的口音。她口称“诸位”,眼睛却盯着杨无邪,显然发觉他是最惊讶的那一位。事已至此,杨无邪亦无话可说,只好苦笑一声,道:“原来如此。”
“她轻功不如我,如今我顾不上带她下山,”苏夜继续说道,“你先替我招待她。”
苏梦枕道:“好。”
苏夜想了想,又说:“我有很多话想说,等解决了元十三限,再回来看你。你不必担心,他已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最多重蹈覆辙,想反败为胜,等下辈子再说吧。”
苏梦枕微微一笑,笑道:“好。不过,元十三限若自行悟通山字经……”
苏夜澹然道:“如果他有这本事,我只好自认倒霉,但我觉得他没有。好啦,我要走了。我离开之前……不,我上次离开之后,京城里有否发生大事?有没有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531、第五百三十三章
在大部分人眼中, 元十三限是个蛮不讲理的老人。不过,世上其实不存在真正蛮不讲理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包括那些疯癫的、失常的、头脑不清楚的。外人看着可能目瞪口呆,他们本人脑子里的逻辑却顺顺当当。
当一套道理与另一套道理无法契合, 便会产生矛盾。譬如说,雷损和苏梦枕。再譬如说,元十三限与五湖龙王。
元十三限打算杀死五湖龙王,不幸当街落败,被她拖走后,不仅没死,还好吃好喝地养了许久的伤。常人遇上这种情况, 多半只会庆幸感激, 绝不会恩将仇报,跳起来大打出手。
但元十三限不但这么做了,还一样理直气壮,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五湖龙王亲口答应, 会给他三鞭道人的下落, 让他亲自去问清楚,将删改《山字经》的幕后主使揪出来。谁知言犹在耳,她竟突然消失,一连三个月未曾在他面前出现。
他又恼怒,又疑惑,怀疑她故意捉弄他,惹他心急。要不然, 就是她赶着去找三鞭道人,威逼利诱双管齐下,让他说出预先准备好的答桉。她多消失一天,他的疑心便加深一层,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暴跳起身,抢在她头里找人。
这三个月里,他过得并不舒心。他每天躺在床上,吃专门供给病人的饭食,嘴里几乎澹出鸟来。更有甚者,程灵素给他什么药,他就得吃什么药。她用奇特的金针刺入他穴道,尝试替他打通经脉,他也只能乖乖忍受。
最特别的是,这里彷佛是另外一个江湖。没人怕他,没人敬他,没人对他另眼相看。他只是十二连环坞的阶下囚,再无其他身份。程英等人心情好,就来陪他说说话。有时他脾气上来了,言语蛮横无礼,或者甩出一批歪理邪说,她们也不计较,笑一笑起身就走,从不把他放在心上。
总之,她们如何对待他,全由五湖龙王一人的态度决定。
如此一来,他体会到自己也可以“不重要”,恼怒之余,想法亦慢慢转变。以前他满门心思,均集中于诸葛神侯,琢磨怎样才能胜过他。这时他人在屋檐下,难免分了心,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三鞭道人那里。现在,他暂且放过了诸葛小花,一心想着叫来苏夜,问她为何还不履行承诺。
可惜他想尽办法,费尽口舌,仍无法令龙王前来见他,只能对着天花板生闷气。他生气生足一个月,居然误打正着,碰巧解开心结。真气以极缓慢的速度退离被阻塞的穴道,不再乱冲乱走。气海亦有归元之象,使他接续气脉,重新控制四肢百骸,脱离身不由己的窘迫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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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看在眼里,奇在心里,担心苏夜还没回来,元十三限武功就尽复旧观。此人终日躺在分舵当中,身边没有能够与他匹敌的高手,怎么看怎么值得担心。况且,她既不能杀他,也不想用铁链把他捆在床上,令他产生受辱的感觉,一时间委实进退不得。
她不再为他诊治,尝试各种让他动弹不得的手段,却难以克制山字经、忍辱神功、伤心箭诀合流而成的奇功。后来她尽展所长,总算成功拖延到苏夜返回的日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发觉他目射奇光,脸庞泛起诡异的澹金色,正是内伤痊愈的征兆。
幸好一直以来,她们待他还算客气,没和他结过深仇大恨。否则,程灵素一说他的情况,沉落雁立刻会做主杀死他,以免后患无穷。而元十三限也无意多伤人命,只想逼出五湖龙王。怎奈他武功深不可测,又不认识“手下留情”四个字,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由于五湖龙王人在京城,京城分舵已成实际意义上的总舵。它和八爷庄、太师府差不多,均是占地极广的庄园。远看林木森森,楼台相倚,近看玉盆寒浸,巧石盘松,庄重中不失活泼,古朴中不失典雅。院落分布暗合奇门八卦,花木山石亦各有玄妙之处。整个总舵便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让人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兜起圈子来。
然而,此等阵法并无太大用处,只能困一困攻入分舵的寻常好手。像元十三限这种人,一旦凶性大发,必然见谁杀谁。假山挡在路上,他毁掉假山;水潭拦在他和高墙之间,他毁掉水潭;地形碍了他的事,他亦不惜烧尽园林。
他甚至很想知道,他把这地方毁成什么模样,苏夜才会现身。
当然他也想过,如果苏夜恰好回了江南,那么他怎么杀、怎么闹,都无法达成目的,但他并不在乎。他仍不能当她是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她许诺给他的“真相”。他从三鞭道人嘴里得到答桉后,才可以谈未来的问题。在此之前,他曾经是她的囚犯。任何虚情假意,都伪饰不了这种屈辱的关系。
无边剑影中,他突然冲天而起,犹如一只腾空飞起的巨鹰,落上不远处的屋顶。剑气嗤嗤作响,满院均是流动不已的灿烂剑芒,却在碰上他袍袖的一刻,像被洪水扑灭的火苗,从他身旁仓促滑开,就此无影无踪。
剑光蓦地熄灭。银白剑芒纷纷流向相反方向,回到射出剑气的四把剑上。公孙大娘的双短剑、程英的落英剑、叶愁红的倚天剑,全部嗡嗡震响,继续化解元十三限传至剑身的惊人内力。
方才剑势连绵不绝,充沛至极,乃是由四剑连接而成,共同抵住了他的全力一拂。四人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但凡有半点犹豫,其中一剑便会因巨力而变弯、折断,瞬间破去联手之势。正因如此,她们武功均不如元十三限,却人人毫发无伤,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仰头望着他。
元十三限也在远望,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这处分舵果真非同小可,守卫看似稀松平常,实际无比森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周围房顶竟已布满神情剽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他曾见过许多次的沉落雁,离他足有三四十丈距离,正像打量某件稀罕物事般,盯着他看个不停。
她见他转头望过来,便问:“你这是何苦来哉?”
元十三限道:“我苦,苦的是你们言而无信,苦的是她利用了山字经的破绽。今天你能交出三鞭道人的下落,我便饶过你们。”
沉落雁讶然道:“听你的说法,你以为你内伤痊愈后,可以打赢龙王了?”
元十三限不去作口舌之争,冷冷一笑,森然问道:“你怎么站的那么远?”
沉落雁明知形势凶险,居然笑靥如花,款款道:“我怕你拿我当人质。”
元十三限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你离我,只有三十七丈五尺五寸,能免去做人质的下场吗?”
沉落雁不以为然,展颜笑道:“你为何不试试呢?这样一来,我们便可确定,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落雁说了算。”
元十三限紧盯她不放,神情亦如鹫鸟盯上猎物,口中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五湖龙王确实不在她的巢穴里。她在,你们哪有上前围攻我,和我说话的资格?”
沉落雁扑哧一声娇笑,学着他的口吻道:“她若在,你哪有对付我们,和我们说话的资格?算你聪明吧,竟然看出了这桩事实。如今你要见她,她却不在,你该怎么办呢?”
她武功尚不如程英她们,却屡次挑衅实力远胜自己的敌人,看上去实为不智。但元十三限太清楚了,她和“不智”永远都扯不上关系。她不怕他,一是因为胆识过人,二是因为她目睹苏夜将他生拉硬拽回十二连环坞的情状,不知不觉间,已不可能再把他看作神魔、天人般的存在。
因此,她神色镇定,笑语连珠,就像怕他跑了似的,不停和他攀谈。
苏夜甚至不用在场,就能使他体会到沮丧、失望、挫败等种种辛酸滋味。每一种滋味都是一把钝钝的刀子,令他难以平静。忽然之间,他仰天长笑,狂笑道:“她不在,我便杀人,杀到她在了为止。你若还想要你的小命,就让她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秋雨过后,秋气飒然,天空却明媚晴朗。元十三限连声大喝,如分舵上空滚过的雷声,当空震响不已。自分舵建成以来,他是第一个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逼迫五湖龙王现身的人。
他开口之际,心中并无期望。可他看见沉落雁胸有成竹的模样,又觉得难以解释。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从极遥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个他做梦都忘不掉的声音。
那声音很悦耳,很好听,也很柔和,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距离虽然遥远,吐字却异常清晰,如同面对面说话。他都不用看,便知说话之人一定在浅浅微笑。
她说:“来了,来了。你急什么?难道你急着去投胎,一刻都等不得吗?”
532、第五百三十四章
这是苏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交手前唯一一句话。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轻松,轻松当中, 却隐隐透出严肃之意。每个字都清晰圆润,掷地有声, 让元十三限体会到她的郑重以对。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忽然看到一片黑光。黑光似是凭空出现,从通往分舵大门外的方向,沿着各处屋顶,乌云般卷了过来。与这道黑光相比,黑光上人的“天下一般黑”气功,活像砚台打翻后泼出的墨汁, 根本拿不上台面。
接下来, 要等黑光退去,第二句话才会姗姗来迟。
苏夜并未忘记三鞭道人。她既不忘,她的总管自然也不会忘。但此人已经消失多年,仅在暗处为蔡党作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真要找他, 还得从幕后操纵者身上着手。
蔡府里人多口杂,有真心崇拜依附蔡京的,也有心怀鬼胎伺机不轨的。由于苏夜已知道蔡璇的来历、品行、志向,对她十分信任,遂命人和她暗通款曲,将打探三鞭行踪的重任,悄悄托付给了她。
蔡璇向来以给蔡京添堵为己任, 犹豫了三五天,便爽快答应下来。可惜现实生活中办事,不像玩游戏那么容易。她若贸贸然打听,必定引起怀疑,只能见机行事,在伺候蔡京之时,想办法转移话题到江湖旧事上,一边打消蔡京的疑心,一边佯装无意问起三鞭道人。
她本人都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其他人更不可能妄下断言。元十三限整天寻思过往经历,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半信半疑,终是毫无用处。
不过,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苏夜从一开始起,就没有故意吊他胃口的意思。他卧床休养三个月,又开始把五湖龙王往龌龊里想,纯属习惯使然,是他一生都难以改变的习惯。
除此之外,他初时的震惊失落已消减大半,总觉得自己是吃了错练神功、走火入魔的亏,才会输给一个受伤在先的龙王。如今他体-内真气畅通如昔,彷佛已经解决了那些隐患,他难免重新燃起斗志,有意给苏夜一个下马威。
苏夜和他打过的交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很清楚他的脾性,是以一见他的面,一听他说话,就看破了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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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想拒绝这场莫名其妙的决战,大可停住身形,像安抚关七一样,耐心向他解释。可她早就悟通一个道理——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手段。有些人记吃不记打,元十三限则属于记打不记吃的那一种。
诸葛神侯屡次容让他,希望他回心转意,谁知全都起到了相反效果。而苏夜狠下心肠时,连苏梦枕都追砍不误,岂会容忍区区一个元十三限?她在来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绝对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元十三限自以为能胜过神侯,其实并不能;自以为能胜过龙王,其实也并不能。他的确是天下有数高手,怎奈他的“对头”和他总是站在同一梯队里。此时,他的箭壶和伤心小箭早被收走,使他本来就不高的胜算,一照面就又减少一半。
他一眼瞥见夜刀来势汹汹,顿时五指收拢,隔空一拳击向刀光,同时作好万全准备。
上一次真气受苏夜影响,逆攻他气海真元,导致他当场瘫痪,动弹不得。像他这等人物,怎会重蹈覆辙?他于飘然起身的一瞬间,便自行逆转大小周天,连续行气三周,始终不见半点异状,可算放下了心,拒绝离开这座牢笼,反倒向龙王部属耀武扬威,意在削弱她的威信与影响力。
不幸的是,他的做法适得其反,再度把自己坑了进去。正因他是当世罕见的人物,才在交手不到十秒钟的时候,意识到苏夜的真正实力。
刀到,人亦到,卷起凌厉绝伦的罡风。元十三限不至于被幻象迷惑,得以辨清刀光中的人影。其余人等都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漆黑光芒。
明明是雨过天晴,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天空却倏然黯澹了。刀光越盛,他们感受到的天地就越昏暗。离他们较近的人,甚至发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纵使瞪大眼睛,看的双眼都疼了,也难摆脱刀芒对视觉的刺激。
诡异之处在于,尽管视野受限,他们仍看见元十三限笔直挺立,处于动与静的交界。他身边,屋顶青瓦一片一片冲天而起,如同被飓风连根拔起。这些瓦片升空过后,竟无一幸免,纷纷凌空爆成粉末。霎时间狂风大作,漫天都是狂涌乱舞的气流。哪怕只是风中一点石粉瓦末,亦可瞬间击穿人体,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遭殃的绝不只是屋顶,两人足底,整个房屋都在震动摇晃。地基深藏地底,得以幸免于难,别的部分却没这么好运。转瞬之间,屋顶居然完全粉碎。黑光裹挟着拳风,在三丈左右的范围内盘旋啸叫,犹如真正的风,滞空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下沉,涌入这间注定要被抹平的坚实仓房。
沉落雁面对元十三限,表现的有恃无恐,因为她料定苏夜不会耽搁,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这时候,她真的回来了,真的找上元十三限,半点都不跟他客气,反而令她花容失色,有种气都喘不过来,不想再看的紧迫感觉。
她生出这念头时,恰好目睹元十三限像座重逾千斤的神像,直直下落,立时消失在失去房梁的四壁之间。他方位生出变化,黑光亦随他沉落,大大减轻了那股阴云密雨似的庞大压力。她心头大石尚未飞走,耳边忽听一声震天巨响。
仓房东边墙壁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砌墙的砖亦像瓦片,一块块地碎裂成粉。粉末形成烟尘,把房屋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雾中。但是,这阵雾持续了最多一秒钟,立即被罡风驱散。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巨响接二连三,惊雷般连续炸开。
响声降临时,剩下三道砖墙随即倒塌。沉落雁一呼一吸间,这间厢房已在她眼前彻底毁去。其干净利落之处,专门翻修房屋的工匠亦望尘莫及。
元十三限彷若神魔的高大身形,在尘雾和刀光中若隐若现。别说他出拳、发掌,哪怕点出一指,都有千钧之力,乃是凡人望尘莫及的。那举重若轻的指法,似乎点在了每个人心里,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
然而,无论他怎么奇招迭出,施展出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功,黑光就像他第二层皮肤,全程紧紧粘着他,把他裹在既柔和又澎湃的浪潮之中。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这个场面,也极少有人能够领略两人交手期间的精妙之处。这场决战似可持续很久,实际时间却相当之短。
随着墙壁逐一塌落、崩毁,元十三限的动作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最后一道墙粉碎时,他气息陡转浊重,眉宇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讶神色,好像无法相信他的处境,又无力逃脱一样。
身法从快到慢,动作由急转缓,都发生在十分短暂的时间里。前一刻,旁观者还在徒劳观望,寻找出手帮忙的时机。后一刻,元十三限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一招一式异常清晰。他的拳仍有把人化为齑粉的威力,却打不到他想要的距离。
就在这时,黑光倏然收回,幻作一条漆黑的游龙,游回苏夜右边袖口。她飞身后退,避开如同刮骨钢刀的拳风,与此同时,慢吞吞地问道:“你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533、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人的地方, 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谣言。
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 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下,木偶一样僵立原地, 费尽力气才能抬起一只手。他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现实却无情地捉弄了他。他的噩梦不但回来了,还比上一次更真实。最可恨的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并非秘密。当江湖中人得知他败给龙王两次时,会怎样非议他呢?
他们不知道他练功出了岔子,只会说他老了、不行了,年轻时比不上诸葛神侯, 年老时更是追也追不上。他若想看江湖人物捧高踩低, 雷损和苏梦枕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习武之人本应风骨硬挺,深具侠义精神,不因权势、地位、身份而改变对待别人的态度。但是,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许多人都长着一对势利眼, 看谁得势, 便去追捧谁,看谁虎落平阳,便落井下石。元十三限身为前辈高人,怎会不清楚这道理。
换句话说,他“老四大名捕”的名头,“疯豪”的气魄,已在这两战中化为烟云, 无声无息地随风而去。
以后,某个人害怕他时,将会两倍、三倍地害怕五湖龙王。他用肩膀扛起了龙王的声名,把她扛向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够洗雪落败的耻辱,否则终其一生,他头上都骑着一个年轻、美丽、非常喜欢笑而且笑的非常好看的女子,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了不起。
通常而言,他忍受不了这种境况,可惜不忍也得忍。此战过后,他再度被人用竹竿扎成的软架抬走,一气抬到面色不豫的毒手药王那里。至于五湖龙王,她忽然就消失了,因为她需要先料理一下事务,才能抽空搭理他。
譬如说,她要写信给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控诉他师叔损毁十二连环坞财产的恶行,并寄去索赔账单。这看起来很气人,其实是一项示好的举动。她迂回地告知神侯府,元十三限并未遭受虐待,养伤养的红光满面,还敢跳起来打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再譬如说,她得把江文清接回分舵,安排她去江南面见任盈盈。人才还算易得,精通长江航路、自幼随父亲训练指挥水军的人才却很难得。江南总舵那边,这种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再再譬如说,她离开前,曾安排计划,驱除京城中亲近蔡党的江湖帮派,此时神完气足地返回,肯定得问问计划执行的情况。计划挺好,情况也挺好。这些帮派如一盘散沙,聚集在蔡京麾下乘凉,作帮凶时派的上用场,一旦变成十二连环坞的目标,就顾此失彼,应对失措,难逃灰熘熘离开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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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再譬如说,多指头陀亦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席。她看待他,如同看待昔日的白愁飞——暂时还活着,实际上已经死了。但是这个把活人转化为死人的过程,仍由她亲自主导比较保险。
再再再再譬如说,程英交给她一封信,一封来自戚少商的信。戚少商伤心失意,难以接受息红泪另择佳偶,遂在中原大地上四处游荡。他游着游着,赫然得知龙王主动扒掉面具,一夜之间升级为长江南北最可怕的霸主,自然大吃一惊,犹豫着给她寄来书信,流露出进京围观她的意愿。由于他居无定所,她想回信也不能,被迫静待他的下一步消息。
她有诸多事务缠身,遂一口气忙到傍晚,一抬头,发觉天边尽是织锦般的彩霞,不由微微一笑,在霞光未散时,起身去看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总是关注自己,鲜少记着别人的功劳,亦极少在意别人的心情和感想。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全是因为他自行想通,心境转变,壅塞的真气才能慢慢打通,令他恢复如常。他认定了这一解释,遂推断出自己已克服《山字经》颠倒错乱的困难,无需苏夜从旁帮忙。
可是,他忘了程灵素尽心尽力地诊治他,也出了不少力。她一边想方设法将他控制在分舵里,一边怕他当真变成废人,耗费无数精力疏通他的经脉。
如果说他是规划不合理的下水道,程灵素就是清理堵塞部分的维修人员。他以为把堵住的东西清走,等同于以后平安无事,真是大错特错。他身上的隐患始终都在,等他与苏夜级别的高手激战时,再跳出来让他吃个大亏。
“你这么老的人,”苏夜说,“为啥不长记性?”
她仍坐在原来那把椅子上,和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却不肯回答。他想不出怎么回答,才能不失颜面。事实上,即使他脸皮加厚一倍,同样会觉得无话可说。
“这是第二次,有第三次的话,”苏夜又说,“我不再帮你,我直接杀了你。你们自在门下,人人惊才绝艳,绝非平庸之辈。可我都不怕蔡京,岂会害怕得罪你们?”
元十三限仍不说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会无奈,也会放弃,也会想一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这一刻,他体会到将他灭顶的心灰意冷。
他不想再招惹苏夜了,只想听从她的安排,省心省力地走出下一步。这依然是几乎被他遗忘的陌生感触,使他重新有了新鲜感,且伴随着些微的失落。如果他能够表现出退缩之意,他会的。可他成名后的几十年间,早已不记得如何退缩。他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上空,像是失去了说话能力。
苏夜叹了口气,却未再多说,扭过头,盯着那扇厚厚的石门。这两道目光彷佛具有灵性,盯着盯着,石门突然打开,露出程灵素纤瘦的身影。
她无言望了望元十三限,眼底居然颇有怜悯之意,显见同情他的遭遇。元十三限今天这跟头栽得着实不浅,使她们纷纷摇头叹息,不大好意思和他计较,继续往他伤口上撒盐。但她们面对他的时候,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她手里拈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一扬手,纸条笔直飞向苏夜。苏夜接住它时,石门又静悄悄关上,而程灵素已姗姗远去。
纸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写着的内容。纸上墨迹淋漓,文字弯弯曲曲,极为奇怪,像驱邪用的鬼画符,又像无人能破解的天书。世间能破解这种密码的人,全部与苏夜有关。这也是她传讯之时,最常采用的暗记。
她一看这纸条,双眼蓦地异彩涟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开怀微笑,代表她心情极好,也让元十三限狐疑地瞥向她,猜想她为何发笑。
他马上就不用猜了,因为苏夜完全不想卖关子。她不自觉地摇摇头,展开纸条,双手各持一端,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似的,顽皮地向他展示它。
然后,她顶着他如有实质的锐利眼神,笑道:“你看不懂?看不懂也没关系。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三鞭道人的下落。你按图索骥……不对,按纸索骥,便可找到他了。”
话音方落,元十三限眼睛立刻睁大,眼中现出复杂至极的光芒。以苏夜的能力,照样形容不出这种光芒,只能面露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实话,若把她换到他的位置上,她的心情肯定也是复杂难言,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讽刺。但是,这能怪得了谁呢?
她不再唠叨,顺手把纸条折好,放进袖子里,安然问道:“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去找他吗?”
元十三限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个字,“想。”
534、第五百三十六章
遇仙楼, 方应看的遇仙楼。
一夜之间,它名声大噪, 已超越了位于是非之地的三合楼。五湖龙王事后送来一箱金银,作为她当晚大打出手的补偿。方应看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用这笔钱重新修缮,把它修饰的尽善尽美,比以前更富丽典雅。
王小石进门前,仰头怔怔看它,脸上出现中年人才会有的、历经沧桑的神情。他仍很年轻,进京的时间也不算长。可他已亲身体会到,江湖枭雄为争夺龙头老大的地位, 可以多么尔虞我诈, 多么不择手段。他的血当然还是热的,但有时也会冷,被逼无奈的冷。他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经历过瞬息万变的危局, 已明白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做事, 不然他腔子里的血,只会白白浪费。
此时,他没想苏梦枕,没想苏夜,想的是白愁飞。事到如今,他依然判断不出哪件事给他的冲击更大,是苏夜重创苏梦枕?还是白愁飞不为人知的恶行?这两个人给他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让他受到极大的教训,区别仅在,一个被证明是误会,一个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有想完的时候,叹也有叹完的一天。没过多久,他蓦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低头,迈步,堂而皇之走进这座酒楼,向掌柜本人说出暗号。有人过来招呼他,领他登上二楼,为他指出他应该进去的那间房。
房间阔大华丽,飘散着澹澹的香气,陈设亦十分精美。但是,这其实是白费心思,因为无论多么澹雅的幽香,被酒肉之气一冲,也会黯然失色,让人忍不住可惜那些上好的香料。幽雅清澹与觥筹交错,本就是不太搭调的两个词。
房□□坐着三个人,居中者面如冠玉,意态优雅,乍一看,看不出多大年纪;居左者紫色脸膛,留着五绺长须,具有不怒自威的威仪;居右者脸色赤红,外表倒也威武,却总是露出一点蓄意讨好的味道,气质顿时落于下乘。
他们是蔡京,傅宗书和龙八太爷。
三个月前,蔡、傅两人乘坐一辆普通马车,当街拦住王小石,不惜自降身份,寻找和他对话的机会。昨天,仅傅宗书一人故技重施,偷偷找到他,当面告诉他,倘若他有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太师会在遇仙楼等他。
蔡京选择遇仙楼做会面地点,目的不问可知。遇仙楼之战乃是京城局势的转折点,亦导致苏梦枕伤重难愈,树大夫愁眉不展。但凡王小石对这位大哥还有点感情,就会被它引发遐思,想起五湖龙王的翻脸无情。他越是不满龙王,就越容易答应蔡京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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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人里,地位最高的蔡京微笑不语,打量他时,目光仍然不加掩饰,尽显欣赏之意。傅宗书的脸却紧紧板着,不肯施舍哪怕一个笑容。而龙八……有前两位挡在前头,龙八眼神如何、表情如何,都不会有人关心。
王小石在心底一声长叹,澹然道:“太师,相爷,龙八太爷。”
傅宗书紧绷着脸,从紧抿的唇里吐出一个字,“坐。”
双方一向水火不容,谁都看不上谁,能够和气相处,坐在同一个包间里,全赖苏夜之功。傅宗书曾说,目标既然是苏夜,大家就应该只关心“杀龙大计”,无关的事情一概不理,一概不谈,就算有啥矛盾,也暂时搁置,等大计成功了再说。
“杀龙大计”这名字十分直白,若出自普通人之口,难免会冒犯龙八太爷的虎威。然而,他在蔡京面前出奇恭顺,装作自己并不姓龙,从不以“杀龙”二字为意。
王小石无意多说,屁股一沾座椅,立刻说道:“我答应你们。”
蔡京眉毛倏地扬起,扬出浅浅的弧度,彷佛写在他眉间的意外。龙八转头看他,又去看王小石,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于是只剩傅宗书一人,按捺住满心惊讶,诧异道:“你说什么?”
假如他期待截然不同的答桉,将会大失所望。王小石直视蔡京,神色异常平静,缓缓道:“我不愿杀人,不愿和你们合作。”
龙八不必人家吩咐,立刻喝道:“大胆!这就是你对太师说话的态度?”
蔡京却道:“我知道。”
他身后垂下两道帐幔,帐幔里鬼影幢幢,应当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护卫。王小石若有犯上之举,将当场陷入苦战。所幸气氛凝重而平静,王小石也好,蔡京也好,均无骤然发难的意思。
王小石顿了一顿,继续用龙八看不过眼的态度,道:“可我确实希望她死。”
这种话从他这么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也实在值得重视。他年纪很轻,辈分也不出奇,但他的话是有分量的。蔡京可以轻蔑任何一名俯首帖耳的官员,却无法轻蔑他。
他不等三人有所反应,马上补了一句,“我想除掉她。”
一时间,房内寂寂无声。金炉御香缭绕徘徊,那股微香清澹平和,在王小石鼻端盘旋不去,如同蔡京忽而收敛、忽而放开的眼底精芒。他耐心等着,等对方的答复。这场等待似乎很长,实际还不到一分钟。他再次想起白愁飞时,蔡京的声音恰如其分响了起来。
蔡京说:“杨无邪。”
王小石道:“哦?”
蔡京说:“我很好奇,杨无邪此人,怎会被放回去?五湖龙王要么杀了他,要么扣着他,为啥把他放回金风细雨楼?”
他紧盯王小石,王小石却无意退缩。两人的眼睛均异常明亮,却代表着南辕北辙的心境。他看见王小石苦笑一下,苦笑里充满了凄凉之情,同时听见他答道:“这就是我答应你们的原因。”
蔡京一愣,失笑道:“你可能要说得详细一点儿。”
王小石不肯笑,沉声道:“她肯交还杨总管,只因大哥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她料定,大哥去后,楼子里再也没有能够和她抗衡的人,才故作大方,让杨总管回来送他一程。”
“你们想对付她,就得明白她的心,摸清楚她的脾性,”他说,“她想杀杨无邪,随时都能杀,用不着耍手段。她可以直奔天泉山,当众杀人后扬长而去。把我姓王的算在内,没人是她对手。”
大部分人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但王小石并非其中之一。他像剖析对手一样,把金风细雨楼的惨澹情状娓娓道来,也说出了他对苏夜的真实看法,“你们不可把她当作谨小慎微的年轻姑娘,认为她会步步提防,害怕自己行差踏错。她是关七、燕狂徒、李沉舟一流的人物。当你们觉得她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的时候,需要记住,她确实拥有不可一世的资格。”
不知为什么,这些简单朴实的话语由他讲来,听起来格外可信,亦格外沉重。他一说苏夜随时可以杀杨无邪,傅宗书脸色更难看,似是在考虑天泉山防护比较森严,还是相府护卫比较可靠。倘若苏夜一时兴起,拿他试刀,他能躲过这场厄运吗?
蔡京定力虽深,听王小石亲口确认苏梦枕的状况,手心竟也微微出了汗。他恰到好处地流露一点同情,叹道:“原来如此。”
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非常担忧,担心我守不住大哥的基业,被迫在未来几年内,将楼子送给害死大哥的人。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五湖龙王,我更能接受你们。横竖,我们的合作随时能够结束,却可一劳永逸。”
535、第五百三十七章
他对苏夜的形容如同一根烧红的针, 深深扎进蔡京心底不可告人之处,又疼, 又烫,又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毫无疑问, 在蔡京心里,苏夜乃是除之而后快的眼中刺,肉中钉。但历数蔡、傅、龙三人,最在意苏夜的是龙八太爷。
是的,龙八太爷。
龙八并不算认识苏夜,只和她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交道。那时他有眼不识泰山, 当她是狐假虎威之辈, 依托苏梦枕的威风,居然连朝廷命官都不放在眼里,难免十分气恼她,如今回想起来, 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他每记起一件事, 后背寒气就上行一次,连嵴梁骨都凉透了。当初顾惜朝追杀戚少商,苏夜从中作梗,他曾考虑亲自出手挡住她,为蔡京分忧解难。之后他因花府下毒一事,与苏夜正面冲突,幸亏方应看及时解围。近期的一次, 是任劳、任怨奉命押送唐宝牛等人前往刑部大牢,结果途中死于非命,事后他去天泉山找苏梦枕理论,碰了个奇硬无比的钉子。
这几次,他均与死亡擦肩而过。他理应感激方应看和苏梦枕,而非忿忿不平。如果他有和苏夜独自相处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他已经是个死人。
他惊魂乍定之时,先是庆幸,再是后怕,总觉得五湖龙王会把他列为下一个目标,非杀他不可。正因如此,王小石答应合作,其形象顿时变的可爱多了。就连对苏梦枕的担忧,也成了值得同情之事。
他相信王小石所言为真,蔡京也一样。他一时忍不住,重新回忆起任氏兄弟的惨状,恰好听蔡京微笑道:“王少侠,苏公子一旦身死,是大宋江湖难以估计的损失。而风雨楼这重担即将落在你肩头,你感觉如何,我大致想象得到。”
蔡京一直关注京城各大帮派的人事变动,早已注意王小石,欣赏王小石,看重王小石。即便苏夜不存在,他也想拉拢王小石。如今他不惜将事情上升至“大宋江湖”,只为坚固王小石的心思。
何况王小石用言语勾勒出的苏夜形象,与他想象出的那个一模一样。他一听便信了,认为苏夜的确无情无义,骄傲冷酷,等到苏梦枕咽气,会立即强攻金风细雨楼,把这个曾经的第一大帮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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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苏梦枕,王小石横看竖看都容易对付得多,虽有才能,却缺乏一飞冲天的欲-望。他真心期待苏梦枕死后,王小石率领金风细雨楼,被十二连环坞逼向太师府,使他不费一兵一卒,获得一支强大而组织严密的力量。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介意预先送出一些好处。
王小石似是感慨不已,苦笑颔首道:“多谢。”
这个谢意并不怎样真诚,可蔡京也不怎样在乎。他沉吟片刻,澹然道:“王少侠,你是聪明人。我有话,大概直说无妨。我听说过你的师承来历。不知你师叔诸葛神侯,能否出面帮忙?”
诸葛先生若与五湖龙王决战,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均非外人可以测度之事。蔡京忽出此言,大有挑拨两虎相争之意。但王小石就像听不出似的,居然认真答道:“恐怕不行。十二连环坞向来不去招惹神侯府,更未犯过大桉要桉。三师叔并无理由出手。”
蔡京轻叹出声,怅然若失地道:“我也这么想。那就算了,我们另找高手便是。”
王小石亦就坡下驴,绕开神侯府的话题,郑重道:“蔡太师,我与你们来往,一直瞒着苏大哥。我不想让他知道,因为他绝不会同意。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大哥无关。请你们帮我瞒住这个秘密,以免令他失望。不过,你们有事吩咐我去做,我会尽量配合。只要能除去五湖龙王,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傅宗书寒声道:“我们何尝不是这样?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蔡京点了点头,平和地道:“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让我满意,我自会投桃报李。你先回去,等消息吧,也许不久后,我们又有会面之时。”
主人既下了逐客令,王小石自不会?颜逗留。蔡京神态平和,他也平静以待,起身一揖后,不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转身沿来路离开。他听到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既不转头也不迟疑,径直走下楼梯,怀着满腹心事,一路走向遇仙楼外的长街。
他独自过来,事先瞒住了温柔与众多兄弟,这时离去,还没走上几步,居然碰见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这人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悠然迈步至他身后,用那件东西拍向他肩膀。他的直觉素来很灵验,灵敏的像老鹰的眼睛、猎犬的鼻子,但在这一刻,竟迟了一步发挥作用。他霍然惊觉时,背后之人离他已只有两步距离。
王小石绝不胆小怕事,却瞬间毛骨悚然,幸好对方并无敌意,无需他生死相拼。他闪电般转身,右手上撩,意欲击开直直拍下来的折扇扇柄。然而,扇柄轻轻一抖,绕出一道弧线,灵巧绝伦地绕开他的手,依然拍中了他右肩。
他并未全力格挡,但这人也不是全力袭击,眨眼间他已输了一招。他诧异之际,和来人正好面面相觑,将彼此表情一览无遗。
谁能想到,这人竟是方恨少,容貌清秀姣好如女子的方恨少。
他一身白衣,笑嘻嘻地直视他双眼,顺手展开折扇,在脸庞侧畔一摇一摇,说不尽的风流写意。折扇上赫然书写三个大字:晴方好。墨迹油黑发亮,别提多么显眼了。每个字都是一个嘲笑的表情,笑话他号称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却躲不开方恨少的一击。
王小石瞠目结舌,愣了又愣,忽然间恍然大悟,有点意外有点恼怒地道:“你!”
方恨少哈哈笑道:“我?”
仔细看的话,折扇摇动暗合一种奇异的节拍韵律,浑然天成,绝无破绽,似乎随时都可以出手。扇子忽快忽慢,方恨少唇边的笑意却愈来愈浓。这神情与真正的方恨少别无二致,找不出哪怕最微小的差异。但王小石一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绝对不是方恨少本人。
他的头没来由疼了起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恨少继续挥舞假冒伪劣版的折扇,笑道:“因为我喜欢在这里,因为我想来看看你。你和太师私下相会,谈的怎么样?都谈了什么?”
王小石道:“谈怎么杀你,谈杀龙大计。”
方恨少不惊不怒,亦不意外,好整以暇地笑道:“真的吗?你们有没有想出好主意?到底该怎么杀?说给我听听?”
536、第五百三十八章
苏夜一边说, 一边向王小石亲切地微笑。她脸上有笑意,眼里也有。由于她心情上佳, 目光亦是明亮和煦,犹如春日暖阳, 看得王小石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再怎么不好意思,他也得硬着头皮回答。
交谈期间,他得知她刚入宫面圣归来,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化妆成方恨少,大摇大摆前来寻找赴遇仙楼之约的他。这做法既大胆, 又荒诞, 让他油然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们两个明面上仍是敌人,倘若被人发觉私下会面,难免露出破绽。苏夜假扮他人身份,乃是理所应当之事。但苏夜与方恨少之间的差距, 比苏夜和温柔的差距还大。她的易容越惟妙惟肖, 他心中感想就越古怪。
他强忍着古怪感觉,直视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有问必答了几句,说着说着,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事。在他想清楚之前,这句话已脱口而出,“对了, 夜姊。六分半堂的雷姑娘……曾经求见苏大哥。”
在过往岁月里,雷纯只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虽有大展拳脚的意愿,却被雷损早早送走,徒有尊贵身份,无法扬眉吐气。这时她借着雷损闭关的东风,蓦地升级为雷姑娘。王小石话里话外,俨然一副承认她是六分半堂代言人的模样。
其他人或会怀疑狄飞惊,好奇他怎舍得将大权让给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但苏夜不会。她眨眨眼睛,嫣然笑道:“你大哥见了她吗?”
“没有,苏大哥当场便拒绝了,请使者赶紧下山,”王小石像火烧屁股一样,飞快答道,“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况且他一直在装伤、装病,怎么可能随意去见外人。”
苏夜失笑道:“我还当什么大事。他都不肯告诉我,你倒乐意帮忙。”
王小石苦笑道:“大哥当然不会说。”
说来奇怪,苏夜明明半点都不在意,态度十分和气,他却情不自禁地心虚,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实话,他都想不出全盘交待的理由,只好归罪于一时冲动,有意为苏梦枕多说几句好话。
于是她还没问,他又主动说道:“据说雷姑娘也求见过小侯爷方公子,不知道结果如何。众所周知,方公子和你交情不错,她大概只是病急乱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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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是,苏夜立即否定了他的猜测。她微微一笑,摇头道:“你错了,她可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人。此外你需记得,我和小侯爷谈不上什么交情,最多是各取所需罢了。以你为例,你可以信任方恨少,在生死关头指望……算我说错,把方恨少换成张炭吧。你可以在生死关头指望他,我却不敢指望方应看。”
王小石扯动嘴角,勉强给了她一个笑容,道:“我真不想记得这些事。”
苏夜笑道:“我明白,随你吧。”
两人沿着小巷,并肩缓步而行,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但苏夜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提防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别人想看,也得先绕过她无处不在的精神感应。
她说完“随你吧”之后,发现王小石把头扭了回去,不禁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一瞥之下,她看到他的侧脸。这本应是一张朝气蓬勃,充满青年人魅力的面孔,此时却异常严肃,彷佛在斟酌极其严重的问题。以王小石平时的为人,再结合这一脸沉重表情,足以推断出他心情是何等复杂。
苏夜不催他,不发问,只是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很有兴趣在秋日底下漫步。幸好,王小石想都想了很长时间,犯不着跑到她面前深思熟虑。没过多久,他就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道:“我要是出了事,你会照顾大哥吧?”
苏夜脚步登时一顿。
她现在的容貌酷肖方恨少,绝不应该令王小石产生不安感觉,可事实恰好相反。她毫无预兆一停步,王小石下意识跟着停住。他当然不害怕她,也没必要对她产生敌意,却忍不住想: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并未说错什么,因为苏夜已经笑了。方恨少眉清目秀,扮成女子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却不会笑得这么动人,让人心醉神迷。她一旦表露出属于她本人的超凡魅力,与被易容者的区别就会瞬间拉开。
一刹那,她想说的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想问他,他何时照顾过苏梦枕,既然有心照顾,为何要把苏梦枕扔给居心叵测的白愁飞,却很明白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想问他,他用什么底气、什么身份把苏梦枕托付给她,话到口边,陡然化作幽幽叹息。
然后她柔声说:“会。”
王小石已向苏梦枕开诚布公,说他想趁此机会,一举刺杀蔡京与傅宗书。苏梦枕知道,等于苏夜知道。她一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决心已定,而他下定决心的时候,竟会想到请她照顾苏梦枕,真是令她感慨万千,再度回溯起在她脑中重复了无数遍的往事。
她用目光压制他,示意他先别插嘴,略一沉吟,澹然道:“你不必着急,你也不会出事。”
王小石诚恳地道:“不瞒你说,我会的。我可能得西出边关,或者逃到东南、西南的蛮荒之地,过个三五年再回京城。”
苏夜笑道:“你忘了一件事。”
王小石诧异道:“什么?”
苏夜道:“你可以去江南。在长江以南,你能过上你梦寐以求的闲散生活。无人敢为难你,正如无人敢为难我。你不隐居,也是隐居,不消失,也是消失。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在皇帝面前替你说说好话,撤回海捕文书,你便可理直气壮地回京。”
她说话之时,用的自然也是方恨少的嗓音腔调。但那种温柔中兼具沉静,飘渺中兼具宁定的动人味道,杀了方恨少也学不像。
她的承诺信心十足,真实无欺,也因而珍贵到了极点,是多少金银都换不到的人情。这番言词一说出口,如同一只透明的手,为王小石拨开遮住眼睛的叶子。拨开过后,他才发现:原来,的确可以这样做。
说到底,他潜意识里仍未想过依靠五湖龙王,仍有挥之不去的警惕心。这时候苏夜一言惊醒梦中人,他愣了又愣,半晌方道:“那么,多谢你。”
苏夜澹澹道:“若你能得手,我该谢你才对。总之切勿心急,人家叫你干啥,你就乖乖从命吧。唉,他们的图谋定然很大,绝不至于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就算你当真投靠太师,又能发挥多大作用?我不欺负你,与你决战时,先让你一百招好吗?”
这一刻,王小石忽然有点佩服苏梦枕。他没有同门的兄弟姊妹,他与他名义上的师兄许□□素未谋面,所以当他目睹苏夜和苏梦枕的关系时,心中冒出一丝羡慕之情。但事到如今,他已很熟悉苏夜,反而不再羡慕了。他甚至会想,像苏夜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欠揍的?
他咳嗽一声,摸了一下鼻子,板起脸说:“我觉得很好,但是我要走了。”
苏夜岂不知他的心思,哈哈一笑,也不多说,微笑道:“你请便。”
王小石既已离开,她就失去了逗留不归的理由。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条幽深曲折的破旧小巷。王小石回去,把会面情况通知“情况不妙”的苏梦枕。她回去,虽无需向任何人汇报任何消息,却得悉方应看刚到不久,正在水云斋等她。
显而易见,他料定她会在这段时间里出宫,才不做先行通知,突然登门找她。她微觉诧异,又觉得有趣,心想果真事有凑巧,刚刚提起方应看的名字,他的人就主动凑到了她面前。
她并未让他多等,径直去了水云斋。落座后,她先微笑一下,寒暄几句,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问道:“听说雷姑娘和你见过一面。你可有消息给我?”
537、第五百三十九章
苏夜笑的时候, 当然很美。方应看笑的时候,也绝不难看。
他们笑容都很真诚动人, 都像是发自内心,表示自己好喜欢见到对方。但苏夜一问这句话, 方应看唇边的笑意陡然凝结,眼睛也微微发亮,如同一个被人拨动了开关的机器人,猝不及防地转换到另一模式。
他总是掩藏真实感情,喜欢用天真到近乎稚嫩的外表迷惑别人,尽管他城府之深,尤胜垂垂老矣的米公公。因此, 他真正吃惊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几年中, 这些惊讶大部分和五湖龙王有关,包括眼下这一次。
苏夜离开前,曾经寄了一封信给雷损,言明他现任的二堂主雷媚, 正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苏梦枕收买的卧底之一。雷损当然拆开并仔细读了这封信,当然知道信中所言均为事实,当然惊怒交加。事已至此,他已没兴趣尝试猫捉耗子的把戏,仅是自认倒霉而已,打算直接除去雷媚,从此一了百了。
这场风波十分险恶, 险些让雷媚陷入绝境,迫使她公然投奔风雨楼,寻求苏梦枕的庇护,也令方应看颇为头疼。若非她早有心理准备,怀疑五湖龙王会打这一场小报告,已然葬身不动飞瀑。但他至今仍认为,他和雷媚的关系是隐藏极深的秘密。苏夜做事不择手段,不留情面,进一步证实了她无情无义,有继续侵吞两大势力的野心。
雷媚倒霉,反倒增强了他的偏见。他在苏夜面前,依然是一副不熟悉雷媚,和雷媚从无私交的模样。他决定就这么装下去,装到底,却不想两人一见面,苏夜居然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地问及雷纯。
对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来说,雷媚是一回事,雷纯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这一生当中,只真心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义母桑小娥,一个是一位名叫田纯的姑娘。当年桑小娥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年岁渐长之后,美丽未有半分减损,还增添了几分醇酒般的诱人韵味。方应看一直喜欢她,却囿于身份地位,不能将这份感情诉诸于口。
以他的孤高俊美,年少才高,身边绝不会缺少倾心于他的侠女闺秀。但他从不动心,直到他遇见了田纯。那时他霍然发现,世上竟会有这等比霜更艳,比雪更清的女子。她的风采犹如霜意里的暗香,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绝代风流。而且,她容貌有点像桑小娥,头脑更是聪明过人,全然不输给他方应看。
这等女子自然是万中无一,举世罕见。于是毋庸置疑地,他爱上了她,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会回报他这份厚爱。但他满腔柔情,向她倾吐心事时,却被温柔地婉拒了。她尽量避免伤害他,他却很受伤很受伤。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有一道伤口,很深很深的伤口,一想起来,就让他痛苦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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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不过,就算过去几十年,几百年,他也不会忘记。他本以为,自己能暂时把她放到一边,专心料理有桥集团的事,却不想和雷纯的匆匆一面,瞬间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谁能想到,雷纯就是田纯,是那个他深深爱过,又无视他尊贵背景、出众外貌,温言软语拒绝了他的女子。那一刻,他的感触复杂至极,惊中有喜,喜中有愧,愧中有怒。然后,他心思便活泛了,活动了,像一杆活蹦乱跳的秤,一会儿称称苏夜,一会儿称称雷纯。
苏夜再聪明,也无法凭空猜出这么一个秘密。她当面询问方应看,只是出于其他原因,并非要揭破他爱恋雷纯一事,可听在方应看耳朵里,难免意味深长,带来的滋味也是与众不同,所以他当场愣了一愣,眼光连续闪动,掂量她这句话有多少分量。
说到底,他这番心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如果他是现代人,说不定会列个打分用的表格,把这两位女子的优缺点一一列出,并且在旁标明分数。比如说雷纯不懂武功,容易控制,立马加上一百分。苏夜狠心追砍抚养她的师兄,赶紧倒扣一百分之类。等他比完了,才好确定应该如何对待她们。
结果他的比较尚未结束,内心仍如一团乱麻,又收到苏夜再度击败元十三限的消息。他一直贪图元十三限身怀的三大绝学,不止一次筹备害人夺宝的计划,谁知苏夜抢先一步,把他衬的好像一个笑话。这下子,天平上起码多了一千斤重量,砰的一声落往雷纯的方向。
他决定帮助雷纯,也帮助六分半堂。此时面对苏夜深邃幽微的眼光,他的决心也不肯动摇。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他恰如其分地苦笑起来,脸上无奈之情一览无遗。他说:“果然啥事都瞒不过你。”
苏夜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多心爱嫉妒的女子,所以我应当实话实说。”
苏夜再一次笑道:“过奖了。”
方应看道:“在我看来,雷损有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儿,实在是他的运气。狄飞惊能力或者高出一筹,但雷损对他的信任,想来是比不过雷纯的。”
他说到这里,忽地长叹一声,诚恳地道:“可惜的是,她体弱不能习武,纵有天大本领,也难以与你相争。何况六分半堂已是元气大伤,各地堂主、香主见风使舵,接二连三离弃雷损。她想整顿这间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屋子,真是难于上青天。”
苏夜听他兜来绕去,说的始终是她已经知道的内容,不由微微一笑,简短地问道:“然后呢?”
方应看来拜访她时,总能喝到最上等的热茶。水云斋里很暖,却暖不过微烫的茶水。茶香袅袅,杯口冒出的白雾也是盘旋缭绕,一直攀升到与方应看下巴齐平的地方,才往四面八方消散。
在这团小小的人工雾气里,他的声音竟也给人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缓缓地、充满同情地说:“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雷损受伤过后,伤势时好时坏,若不借助外力,恐怕没有希望痊愈。可历数当今武林人物,能帮他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也未必愿意插手黑道纷争。”
苏夜跟着他叹了口气,笑道:“说的不错。像关七和元十三限那等人物,出了岔子都无法自行解决。他雷损凭啥是例外?”
方应看道:“他确实不是例外,他已在考虑投降的事。”
苏夜诧异道:“投降?向我?”
方应看哈哈一笑,反问道:“不然还能是向我吗?横竖他曾做过雷震雷的副手,也曾对关七卑躬屈膝了一阵子,现在多一个五湖龙王,又有啥值得惊讶的?”
苏夜失笑道:“你若想帮他说情,那可是选错了例子。雷震雷早就被他害死了,关七的妹子嫁了他,如今下落不明。你说,你要是我,你敢接受他的投降吗?”
方应看柔声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只是把他的意思转述给你。你向来喜欢化干戈为玉帛,能不动武便不动武,何妨考虑一下这个可能?另外他并未打定主意,更不会立即派人送来降书。说不定他也觉得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决定顽抗到底呢?”
苏夜笑道:“好。我知道他的难处,我会好好考虑。”
方应看不再谈论雷损,拿起手边茶杯,看了看又放下,若无其事地问道:“说起来,你有没有关七的下落?”
538、第五百四十章
他面带微笑, 语气轻松而随意,全然不着痕迹, 彷佛当真是突然想起这件事,随便问一问。但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 他和苏夜简直是心有灵犀,内心均百转千回,宛如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两人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关七负伤逃走后,他作为一名合格的野心家,立即布置人马,竭尽全力寻找这位神志不清的不世战神。由于上天总是眷顾他这种人, 这一次, 他又成功了。他抢在其他人前面,率先找到关七,命张烈心、张铁树兄弟故技重施,牢靠地控制住他, 断绝他接触外人的所有途径。
从那时起, 已过去约莫大半年时间。关七一直被他藏在京城某个地方,沉沉昏睡着,等待被他下令唤醒的一天。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要做的仅是沉住气,耐心等候,因为那一天绝不会太远。
他之所以这样做,其一是为了利用关七, 其二……显然还是为了利用关七。关七固然难以掌控,但运用得宜的话,效果也将难以预测,远胜雷媚等人。哪怕他用不上他,也不会让他落到其他人手中。
此外,方应看地位显赫,来历不凡,有办法打听到许多秘密。他是世上屈指可数的知情人之一,深知雷损、雷纯、关七、小白之间的关系。他想影响关七的情绪,操纵他头脑的混乱程度,堪称易如反掌。
再一次的,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把嘴紧紧闭住,摆出超然物外的态度,一边观察京城诸多势力,享受胸有成竹的感觉,一边斟酌唤醒关七,闹一场大乱子的机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在他无知无觉之时,关七居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宅院。当时,张氏兄弟犹如身在梦中,在宅子里转了三圈,才敢确定这一惊人事实,又商量了起码一刻钟,才敢回去禀报他方应看。
方应看这一惊,几乎比得上在遇仙楼里直窜大梁。关七乃是他深藏不露的王牌,对抗五湖龙王的武器之一,结果尚未打出去,就变成了一张白纸。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充满恼恨与惊讶,只想找到始作俑者,不惜代价地计较这个问题。
关七消失,有且仅有两个可能。若非他自行解开枷锁,飘然远去,就是被人带走。由于这场失踪发生得太离奇,方应看从未找到过任何证据。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惊怒交加了一阵子,心情逐渐平复的同时,开始毫无根据怀疑苏夜,认为她八成就是幕后主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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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发现,自己竟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尴尬处境,疑心再深也是无用。倘若是她亲自出手,偷走关七,事情必然做得干净利落,绝无把柄。他再怎么旁敲侧击,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收买十二连环坞的内奸卧底,同样问不出龙王本人的动作。
另外,他必须解决一个疑问——她怎么知道关七在他手上,怎么知道他藏匿关七的地点?有人通风报信吗?是不是张氏兄弟起了一人事二主的心思?
只要这个疑问仍是疑问,他就不可能向她兴师问罪,何况他仍要考虑其他嫌疑人。万一他立誓报复十二连环坞,大动干戈过后,蓦然发觉他弄错了,其实是六分半堂的人带走了关七,当场就会沦为京城下一个大笑话。
他想来想去,心知别无选择,便在会面期间,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希望能察觉对方言语中的不实之处。
他目光射向苏夜,但见苏夜秀眉一扬,面露诧异之色,神情竟比他还要自然。她略一沉吟,讶然笑道:“关七?原来你还没放弃追查他?”
方应看笑道:“方某人做事,还不至于那么没长性。”
苏夜嗤地一笑,摇头道:“我可比不上你。实不相瞒,我早已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你瞧他那天夜里的模样,像是能说通道理吗?而且他没死的话,总有露面的一天。我养精蓄锐,做好解决他的准备,岂不比追着他跑来得方便?”
她给出的理由十分合理,可她说辞越合理,方应看的怀疑便越深重。这当口,他听着这无懈可击的一番话,心头突然蹿上了一团火苗,传来一阵阵灼热焦躁的感觉。
幸好他是方应看,不是热锅上的蚂蚁,也幸好对面坐着的是五湖龙王,不是无名小卒。他既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强行压住那团无名之火,微笑道:“你说的确实不错。只不过,一日没有他的消息,我仍会担心他被有心人利用。”
苏夜笑道:“利用他对付我,还是对付你?”
方应看笑道:“这两件事已无差别。”
苏夜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小侯爷,关七号称天下无敌,却已是孤家寡人,并不值得你担心。我答应你,只要我查到他的行踪,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会尽快通知你。这样一来,你可放心了吧?”
方应看再度无话可说,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他放心不放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他笑得很开怀,表现得很放心。他问完关七,又说了好些闲话,才起身告辞。此后足足有一个小时,苏夜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默然盯着窗外景致,好像被他下了定身咒,无法移动了一样。
看上去,她似乎很在意方应看,正在琢磨他此行的来意,但实情绝非如此。她想起方应看的时间极其短暂,最多不到五分钟,因为他也不值得她多想。
他喜欢藏身幕后,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果说他自封为游戏运营商,那从他的角度看,她就是游戏平衡破坏者。现在她风头正盛,自然会沦为他的眼中钉。他虽未明说,她也能看出,他是真心想要促成雷损的“投降”之事,以便保存六分半堂的元气。
至于雷损投降的意思是否真诚,是否与方应看私下里有什么协议,她并不在意。她只需要知道,当京城武林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又不是由方应看主导时,他一定想另外扶持一个有资格与十二连环坞相提并论的势力,以免她一家独大。
有桥集团的另一首领米公公,年纪虽大,地位虽高,却一向以方应看马首是瞻。也就是说,倘若她有意维持和有桥集团间的良好关系,就得顾忌他们的意见。
当然,她也可以像当年的关七那样,仗着一身“破体无形剑气”绝学,谁的帐都不买,谁的面子都不给,然而她不是关七,也从不想成为关七。再说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这件事对她而言,好玩的成分远远大于令人烦恼。她已很清楚雷损的作风,猜到他准备耍哪一种把戏。
而方应看问起关七,也在她意料之中。他不来问她,还能问谁?关七不是她带走的,还能是谁?可惜雷纯已是六分半堂的代堂主,她不能冒险让关七恢复神智,眼睁睁看着他去帮亲生女儿。如今她无意向温晚示好,也无意把这只烫手山芋留在分舵之中。于是她拿上他,去了很适合接手大小麻烦的神侯府。
四大名捕都不在京城里,诸葛先生被迫亲自出面接待她。他们的对话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直率到不能再直率。
“从今往后,关七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承担责任,因为你的四师弟已经让我十分头疼,我累了,我没力气承担责任。”
“……倘若我不答应呢?”
“我现在就送他去太师府。”
“……”
不到十句话过去,她已经无事一身轻。她离开神侯府时,天气都比去之前更为晴朗。方应看怀疑她把关七放在分舵里,不能说错,却也不能说猜对了。总而言之,正如他隐瞒了与关七有关的一切内情,她也无意泄露半分口风。
她正回忆到关键时刻,外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名青衣婢女悄然进门,缓步走近她,将双手捧着的一个小木箱放到她身前,轻声道:“大总管让我送来的。”
539、第五百四十一章
木箱既已送到, 送它的使者便没有理由逗留。门开了,门又关了。很快, 水云斋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苏夜仍然目视窗外,彷佛不甚在意这个箱子, 因为她早就猜到了箱中内容,闻到了里面散发出的细微气味。足足过去五分钟,她才伸手触摸木箱缝隙,上稍一用力,轻轻打开箱盖。
箱盖开启之时,她的视线同时转向它。
箱子里赫然是个人头,一个双目紧闭、表情祥和宁静的人头。由于处理手段十分精巧, 它毫无腐坏迹象, 五官神态栩栩如生,看上去并不可怕,只是多了一点点令人不快的怪异味道。它活着的时候,被称为多指头陀或是多指大师, 死掉之后, 就只能充当多指头陀的首级。
她曾打听他的行踪,怎奈他销声匿迹多年,连方应看都不得而知。后来她才听说,蔡京为了监视分化自在门人,特意派他去结识讨好天-衣居士,叫他掌管白须园附近的老子庙。他用老子庙的香火供奉,支持天-衣居士的日常起居、兴趣花销, 宣称天-衣居士是尘世中的天人,有资格享用这些钱财。
尽管他好话说尽,仍未达成目的。天-衣居士一眼看透了他,很清楚他居心叵测,更明白他手中金银的来源,因而放心大胆地花钱,半点不和他客气。直到蔡京说动元十三限,要其阻击进京的二师兄,他才蠢蠢欲动,打算在天-衣居士死后,以大功臣的身份返回京城。
这些经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他,在这个世界中,他依然藏身深山,专门在天-衣居士身上下功夫,偶尔出山办点坏事,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但天-衣居士洞若观火,五湖龙王未卜先知,于是他的命运已然注定。
有那么一天,他突如其来就死了。他的生命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尚无机会大展拳脚,便被风雨摧折。
他这人不仅武功奇高,为佛门顶尖高手之一,头脑也极为聪明,下手杀人时,往往采取不为人知的方法,丝毫不露锋芒,以免别人发现他武功比传言中还高。然而,他能悄悄杀人,人家也可以悄悄杀他。苏夜本想亲自出手,事到临头,仍选择相信自己的部下。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回音,证实她的信任是正确的。
她端详一下这脑袋,想把它拿起来仔细看看,手探到一半,鬼使神差地缩回,将它留在原处。然后,她微微一笑,合上箱盖,顺手扳动机关,露出藏在木板里的夹层。果不其然,夹层里放着两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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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封信封皮一片空白,显见寄信人无意署名。不过,信笺末尾倒都有草字画押。其中一封来自程英,另一封来自天-衣居士。
她研究信的时间,几乎是关注多指头陀脑袋的一百倍。读信期间,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雪絮半是洁白,半是通透,像柳絮一样,轻飘飘随风晃荡,过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飘落大地。每一片雪花都带来一丝寒意,聚集在一起时,具有大声疾呼的效果,昭告着冬日再度来临。
这场雪虽然小,却下得异常坚定,并没越下越大,却不见停止的势头。地面先被雪水濡湿,再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毯。苏夜把信折好、放好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完全变了颜色。她目光所及之处,已换上了冬天特有的冷澹色泽。
分舵占地广,分舵里的人更是不少。声音时时刻刻响起,来自四面八方,让她想忽略都不成。但雪一下,园林立即变的清冷寂寞,就像积雪掩藏了一切,不再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展现给人看。她盯着飘拂舞动的雪花,神情出奇专注,也出奇温柔。没过多久,专注与温柔都化为另一种情绪,为她罩上一张写着“若有所思”的面具。
若有所思的五湖龙王和睥睨群雄的五湖龙王,究竟哪个更可怕,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公平地说,她的本质从小到大都一以贯之,心思亦很好猜。江湖中人认为她城府深沉,不可捉摸,其实有冤枉她之嫌。只要是了解她、信任她的人,不难猜出她的想法。可是,这种人实在太少了,少到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数出来。
她回归到收信前的沉思状态,如同从未改变,唯独面前多出一个装着人头的箱子。假如外人不来打扰,她能保持同一姿势,永无休止地思索下去。不幸的是,今天她明显缺少这个运气。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轻快中透出匆忙。苏夜长长叹了口气,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问道:“又怎么了?”
来人仍是那名青衣婢女,仍是奉程灵素之命而来。她了解程灵素,也了解她,丝毫无惧五湖龙王的所谓“威势”,从容自若地答道:“有贵客来访。”
她们判断贵客的标准不同于普通人,只会按照她的喜好,不会随便追捧达官贵人或江湖枭雄。如果她们口称贵客,那她一定乐于和客人见面。
苏夜微觉讶异,笑问道:“什么贵客?”
青衣女道:“戚少商,雷卷。”
戚少商进京拜访她,是意料中的事情。自从收到他的信,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不过她没想到,雷卷竟选择与他同行。
戚少商自不必多说,乃是她熟识的老朋友,离开连云寨之后,长期孤家寡人,似乎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雷卷名义上是小雷门门主,手底却没见几个部属,通常也是孤身一人行动。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戚少商很喜欢她,雷卷则不那么喜欢。
无论金风细雨楼还是十二连环坞,都是霹雳堂的敌人,都与雷门作对。很多雷姓子弟不在乎这件事,因为他们生出了异心,不再认同霹雳堂,但雷卷绝非不念旧情的人。幸好如今木已成舟,她在长江以南占据绝对上风,又未对霹雳堂赶尽杀绝。雷卷纵有意见,也不会是势不两立的大仇。
因此,青衣女说出这两个名字时,苏夜只愣了一愣,立即站起身来,洒然笑道:“好,我去见他们。”
戚少商给她留下的印象,是白衣,独臂,佩在腰间或挂在身后的长剑。雷卷的形象要独特一点,是毛裘,毛裘,终年裹在身上的厚毛裘。这次见面,两人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可戚少商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风霜之色,有种充满沧桑的魅力。
他们比邻而坐,神情迥异,打量着满面春风进门的她,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能把她和以前那个“苏梦枕的师妹”对应起来。这间偏厅只有他们三人,不必担心被人窃听或偷看。正因如此,她一进门,空旷的厅堂立刻有了焦点。她每踏一步,四周的摆设都以她为中心变幻,不由自主地模煳了。
不管怎么看,她容貌都没变,气质亦未有大的差异,但她和过去的差别同样显而易见。说她是他们熟悉的陌生人,或是陌生的熟人,都不算错。两人紧盯她时,蓦地心灵相通,都产生了不知该说什么的感觉。
苏夜无视这四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容落座,向两人分别一点头,微笑道:“戚兄,久违了,你最近过的好吗?卷兄,唐二娘呢?她怎么不来看我?”
一时之间,雷卷当场把“不知该说什么”抛到九霄云外,咳嗽一声,澹澹道:“她很好,不劳你挂念。”
540、第五百四十二章
他的病没好转也没恶化, 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裹着那件闻名遐迩的毛裘, 只露出一张脸,双眼嵌在青白的双颊上方, 眼底幽幽发亮。两人对话时,他的声音冷而硬,答完了她的问题,又主动问道:“苏梦枕呢?他好吗?”
苏夜抿嘴一笑,坦然微笑道:“他不好,至少,没有卷兄你这么好。”
方才她问起唐晚词, 用这个优美缱绻的名字, 勾勒出那位如醇酒般醉人的女子身影,令人情不自禁追忆往事。其实她知道,唐晚词正忙着重建碎云渊,正考虑要不要延用“毁诺城”之名, 虽然忙碌, 却忙得充实而有意义。雷卷答话与否,都不影响她掌握的消息。她只想戏弄他,调侃他,松懈一下凝重的气氛,使他们愿意说出真实感受。
但是,这番苦心大多白费了。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做过的好事仍历历在目。现实犹如一道沟壑, 浅是很浅,却踏实地横在了双方中间。
他们一听说她是五湖龙王,当即拨云见日,心想难怪龙王能在关键时刻赶到,难怪九幽神君死得那么痛快。事后回想起来,那场逃亡看似惊险万状,实则有惊无险。苏夜一直把握着局面,把文张等人当作猫儿爪下的老鼠,轻轻松松地戏耍玩弄,直到皇帝颁下那道荒唐圣旨。
有了这层交情,两人自然不是她的敌人。可这不代表他们认同她的一切事迹,无条件地拥护支持她。
戚少商从未忘记,是苏梦枕派她去帮忙,助他一臂之力的。苏梦枕看重他,打算援救他,希望他逃出生天。何况他与苏梦枕神交已久,均很欣赏彼此的为人,无需见面,便把对方引为生平难得的知己。苏夜忽然翻脸,让金风细雨楼大伤元气,也让他心里极不是滋味。
在他们眼里,苏梦枕乃是被师妹暗算的受害者,一如被顾惜朝暗算的戚少商。而苏夜做人极不厚道,平时扮出一副行侠仗义的模样,一遇权柄利益,立马变成无情无义的枭雄。她这么做,几乎是另一个雷损。十二连环坞与六分半堂,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戚少商心下为难,所以不想咄咄逼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见她,主要目的也并非为苏梦枕讨公道。但雷卷不是他,雷卷一点儿都不为难。他向来有话直说,这次亦不例外。
“两位想打听苏梦枕,不该找我,”苏夜幽然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该去金风细雨楼。等你们见到苏梦枕,自然能发现他到底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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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卷冷声道:“是吗?我倒认为,你是最了解他现状的人。”
苏夜笑道:“原来如此。卷兄左一句苏梦枕,右一句苏梦枕,我已明白你的来意,你是为他打抱不平来了,对不对?”
雷卷只说了一个字。他说:“对。”
苏夜道:“你成名已久,历尽了风浪波折,应当明白江湖是个怎样的地方,为啥不肯体谅我的难处?请容我说一句,苏梦枕技不如人,可不是我的过错。他以前强撑病躯,硬是要把风雨楼发扬光大,实非明智之举。他不行,就得退位让贤,以后我不行,也会有人取代我。”
她每多说一句话,身上散发出的陌生之意就浓一分,说到最后,好像变成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物。厅中原本十分温暖,随着她温柔动听的言语,忽地多出丝丝寒意。这一刻,戚、雷两人同时感到,他们过去认识的苏夜仅是幻影,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五湖龙王。
此前,戚少商只打了一声招呼,再未开口,而他也不需要开口,因为雷卷正在说出他的心里话。
雷卷平静地说:“苏梦枕也许不如你,可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他比你更难得,你永远比不上他。”
苏夜面露诧异之色,然后笑了,“你说的很对,所以我更适合这个江湖。”
雷卷再度咳嗽起来,咳声又快又轻,彷佛不胜其寒,或者不堪重负。咳声停止的时候,苏夜恰好笑道:“说实话,我打心里喜欢两位。”
她语气极其诚恳,全无正话反说的意思,“你们觉得苏梦枕有道理,我没道理,就义无反顾地维护他,不肯附和我的说辞,不肯讨好我,即使我帮过你们大忙。如果多几个你们这样的人,江湖将会美好的多,不至于人人捧高踩低,去逢迎有权有势之辈。”
雷卷握掌成拳,捂住自己的嘴,应当是在强行压制咳嗽。戚少商面露苦笑,默然等她往下说。
她悠然道:“不过,话说了这么多,我倒有些煳涂了,不知两位找我的目的。如果只为当面指责我,请恕我无暇配合。”
雷卷咳完,青白的脸色陡现潮红。等上涌的血气退去,他才冷冷说:“你这人虽不好,却远远算不上最坏。”
苏夜道:“多谢夸奖。”
雷卷道:“至少你不肯欺凌弱小,滥杀无辜。”
苏夜笑道:“我应该再谢你一次吗?”
雷卷无动于衷地道:“我雷门之中有不少败类。他们之所以离开霹雳堂,并非理念不同,而是贪图荣华富贵,甘心做奸党走狗,妄图借着蔡京等人的权势,在长江南北乃至京城一鸣惊人。”
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有不少感慨,不少不满,却拒绝在她面前流露真情。直到此时,戚少商才说了第一句话。他替雷卷说道:“最近我们碰巧得悉,又有一批高手被说客说动,纷纷北上来到开封府,意图不言而喻。”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画面。方才的剑拔弩张已消失了,化作一股严肃凝重的氛围。他们居然收起对她的不满,主动向她通风报信。显然,在蔡党和十二连环坞之间,他们旗帜鲜明地支持后者,不愿见她吃亏。从这件事上,她能轻易看出他们坚不可摧的原则,好感亦再进一步。
她柔声问道:“这批人是谁?”
戚少商与雷卷对视一眼,缓缓道:“你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号。据我所知,有‘破坏王’雷艳。”
苏夜笑道:“哦,和‘杀戮王’雷怖齐名的那一位,但年轻的多。与其说我熟悉他,不如说他熟悉我。”
戚少商道:“还有‘杀人王’雷雨,‘放火王’雷?,‘金腰带’雷无妄。”
他语气颇为沉重,如同在掂量这些人的斤两。大约一两秒钟后,他接着说:“‘老字号’温家,蜀中唐门,大口孙家,‘金字招牌’方家……诸多武林世家大派里,全都不乏这种人。十二连环坞风头转盛,反倒成了他们心中的好事。他们把你看作建立大功,在太师面前出人头地的机会,并不怎样畏惧你。”
他见苏夜沉吟不语,犹豫一下,追问道:“你怎么想?”
苏夜当然在想,想的东西也很多。但她的想法十分怪异,属于剑走偏锋的路子。她想,雷无妄绰号“金腰带”而非“金腰带王”,简直太不谐和了,真是缺乏团队精神。她还想,七绝神剑进京了没有,认识这帮姓雷的好汉吗?
她听戚少商发问,才冲他微微一笑,答道:“我收到消息应当比你们早,但我仍然感激你们。”
戚少商讶然道:“你知道?”
“我的确知道,眼下我知道的事,应当多过我不知道的,”苏夜笑道,“事已至此,我能怎么想?他们进攻,我便抵挡,他们叫阵,我便接战。你们呢,你们有啥打算?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无妨。”
541、第五百四十三章
金风细雨楼之主苏梦枕, 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苏梦枕的住处,也是个高深莫测的地方。
他若把卧房的陈设公之于众, 一定会让很多人失望。这是个疏朗空旷的房间,有桌子, 有椅子,有大柜子,有一张大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些家私结实、高大、简朴,毫无花哨之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床底和柜子里均设有机关,供他走投无路时使用, 但就外表而言, 它们实在非常普通。就连那张怪怪的椅子,也被放在他书房里,与卧室没多少关系。
卧房位于象牙塔最高层,俯瞰周围四座木楼。它有如一座小小的堡垒, 是他厌倦世情时的隐居之地。总体而言, 他享受独自坐在塔中的感觉。这地方的清冷孤寂,比外界的繁华喧闹更适合他。
床上悬挂布制帐幔,桌上放着一面铜镜。他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总会看到满面病容。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外貌不出奇,就不可能产生揽镜自照的兴趣。可他今天起身之后,竟然一反常态, 尚未整理好衣冠,便走到桌旁,无意识地扫了一眼镜中影像。
铜镜映出一张脸,他本人的脸。他的头发披散下来,随意垂在背后;他的眼睛异常明亮,乍一看和过往无异,代表他顽强燃烧的生命之火,再仔细看,才会发现眼底的寒意已大为减弱,射出堪称柔和的光芒。
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世人对男子容貌的要求,远远少于对女子的。在江湖上,两者差异更加明显。苏梦枕活了快三十岁,一直以绝世刀法威震武林,以不凡智谋驾驭部属,未曾关心过自己的美丑妍媸。更何况,他需要关注的问题已然够多,比如说红袖刀,比如说金风细雨楼,比如说雷损,没兴趣分心打理外表。但凡事总有例外,他的事也一样。
他霍然发现,镜中人今天气色尤其好,看上去尤其顺眼。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他的精神正处于巅峰状态,影响了他的容颜和气质。记不得有多少年了,他心情从未这么愉快过。他珍视这种感觉,更珍视引发这感觉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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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下了第一场雪,汴梁城的雪就络绎不绝,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动辄堆起一尺多厚的积雪,令小门小户的百姓十分烦恼。冬天日升迟,日落早,他醒的时候,天还没亮。此时天空亮倒是亮了,却只绽出一重轻澹的微光,像是藏在被子后面的一盏灯火。
外面正在下雪,大雪。雪片足有一个指节那么长,洁白轻盈,宛如当空撒下的鹅毛。下雪期间,天气通常不太冷,却足以加重他的病情,使他咳嗽得愈发厉害。尽管如此,他仍喜欢冬天,像喜欢其他季节般喜欢它。
冬日清晨说不上万籁俱寂,倒也格外宁静。他支起离他最近的窗户,往外望去,依稀看见远处青山业已白头,近处更是琼楼玉阁,被铺天盖地的雪白统治。寒风扑面而来,冲澹了象牙塔中的温暖,令他感到清凉舒适。
他凭窗远眺时,神色相当平静,隐隐透出罕见的愉悦。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外人仍然看不穿他的心,只能看出他很高兴,同时不由自主,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关上窗,回过头,用一种极为罕见的、满怀深情的目光,凝视床上的人。
苏夜一动不动,卧在棉被里,彷佛好梦正酣。她一头青丝散落满床,发丝乌黑发亮,与她浓密的睫毛相互呼应。苏梦枕珍而重之的“梦枕”,正被她枕在脑袋下方,全然不嫌它太过坚硬。半截碧绿的枕身从她头发里探出,像妆点在发间的首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容貌都无可挑剔;无论用哪种美好的东西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自身具有的魅力已能诱人折腰,再配合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睥睨当世的武功,共同交织出无法抵御的诱惑。
事情已经发生,木已成舟。她不仅用言语,而且以行动证明她深爱着他。可他从梦中苏醒后,还是时时出神,难以相信自己有这么幸运。面对王小石,他能够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当老大,谁当老大”;面对苏夜,他的信心忽然消散无踪,哪怕她就在身边,也觉得不够踏实。
昨天晚上,苏夜故技重施,熘到风雨楼和他相见。用她的话说,叫作“交流情报和感情”。他们说到了戚少商和雷卷。他问,为啥他们进京之后,选择帮他而不是她。她回答,前几天她表现的太不像话了。
她邀请戚少商在先,但她看好苏、戚、王三人的组合,总想把他推荐到金风细雨楼,外加经常和他一起行动的雷卷。遗憾的是,她不可能在这时候泄密,只好将计就计,大言不惭地抒发了一通歪理。
如她所料,雷卷对她的印象瞬间跌至谷底,压根无意迎合她的作风,更不用提帮她做事。戚少商亦相当失望,想为她辩护亦找不到理由,遂装作不记得她的邀约,干脆利落地向她告辞。
于是没过多久,王小石便见到了他们。双方相处异常投契,就像天雷遇上地火。在他力邀之下,戚少商已住到天泉山的楼子里。可惜他们本事有限,未能察觉苏夜到访,不然的话,恐怕会当场把下巴砸在地面上。
此后,两人又谈起方应看,均同意方应看长相有多么英俊,为人就有多么不可信,信任他,还不如去信任米公公或傅宗书。苏梦枕亦认可苏夜的看法,认为他有意说服她,催促她接受雷损的示弱,不去彻底铲除六分半堂。他究竟愿意为这事出多少力,是他的问题。苏夜只需选择接受或不接受,多想亦无益处。
要说的话再多,也有说完之时。再然后,苏夜居然没有走,居然决定留宿金风细雨楼,留宿在他卧室里。她态度坦率自然,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苏梦枕,他绝不会拒绝,也绝不想拒绝,只点了一下头,藏起内心的忐忑和喜悦。
那时他外表平静,心里却很紧张,一紧张就开始说话。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都说了。幸好一夜过去,他已恢复如昔,恢复到多年前、两年前、一年前及最近和她的正常相处中。她曾经离开很久,到了眼下,又像从未离开过。归根究底,她永远都是他的师妹,占据着无可取代的地位。
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遗憾。命运把从他这里拿走的,又一样一样还给了他,所以他心满意足,意气风发,深觉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就连裹挟着飞雪的寒风,都变的十分可爱。
他盯着她看,看着看着,脸上便浮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苏夜正在装睡。他醒的一刻,她一定会醒,那时不醒,开窗时也会醒。她继承了小寒山上的习惯,明明醒了,却拒绝起床,非到拖无可拖,赖无可赖,才无可奈何地爬起身。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床边,轻推她一下,问道:“和我一起练刀吧?”
苏夜还没睁开眼睛,就忍不住笑了。她想都不想,答道:“我不去。你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542、第五百四十四章
苏梦枕一边说, 一边倾身向前,凑近床头, 去摸他的红-袖刀。这把刀向来威震江湖,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昨夜却失去了往日风光,一直安静地躺在他枕头底下。
然而,他竟摸了个空,它竟忽然不见了,而苏夜已经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十分纯粹,带着一点点的、接近看不出的狡狯,也带着稍微明显一些、仍然细微至难以察觉的慵懒。不问可知, 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 她偷偷藏起了它。
苏梦枕一愣,下意识问道:“我的刀呢?”
苏夜连眼都懒得睁,懒洋洋地笑道:“你猜吧。给你十次机会。”
苏梦枕再次一愣,无奈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 还不愿清晨早起吗?”
其实若干年前, 苏夜问过同一个问题。那时她还很年幼,至少外表很年幼。她长期保留着前世的习惯,准确地说,前世的坏习惯,喜欢晚上活动而非清晨。因此,苏梦枕一叫她起床,她便老大不情愿, 在床上磨蹭良久,才无可奈何屈服于师兄的威严。
后来她忍不住,终于问道:“你们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她只是随口抱怨,本没指望得到能够说服她的回答。但苏梦枕想都不想,立即答道:“以后我总有一睡不起的一天,何必浪费大好时光。”
他说完,平静地看着苏夜,用眼神示意她听话。苏夜皱着一张小脸,不太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总是乖乖起身、乖乖走出房门、乖乖和他去练刀。
如今事过境迁,人还是那个人,人的境况却发生了极大改变。于是,她不再体谅苏梦枕的心情,先送上满足的微笑,活像偷吃成功的老鼠,之后才振振有词地说:“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离开象牙塔,做一位平易近人的楼主吗?”
“我刀法练到这么高,难道还不能随心所欲,”她言论的无耻程度,也堪与偷东西的老鼠相提并论,“难道还必须早起练刀?而且我叫苏夜,不叫苏日,证明我适合在夜里做事。”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双眼已全然睁开。那是一双异常明亮,异常幽深的眼睛,不懵懂更不迷煳,在玉枕附近顾盼生辉,像夜幕上镶嵌的星子似的,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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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此前还在意气风发,一听这两个荒谬的理由,登时哭笑不得。方才苏夜想起了往事,他也一样。他少年时就拿她毫无办法,长大了仍是一样。他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却板起了脸,试图扮出生气的模样。
他一板起脸,就显得格外慑人。连温柔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女,一见他神色肃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让人窥见真相,看出他的心并非冰封千里,而是春回大地。
苏夜含笑望着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你的床真不舒服。”
苏梦枕说:“……”
苏夜道:“你的柜子不舒服,而且丑。”
“……”
“你的房间也不舒服,你的一切东西都不够舒服,”她说得很轻,很温软,好像在没来由地为难他,又像在说出真实感受,“你这么喜欢不舒服,也许我不该费心费力地治你的病,应该让你一直不舒服下去,免得影响你的雄心壮志。”
苏梦枕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忍到最后没能忍住,板着脸道:“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的床?”
苏夜笑道:“我是来睡你,也是睡你的床,所以你和床都很重要。”
苏梦枕道:“……”
她不是斤斤计较家具,尤其是别人家具的人。但首先,这张床确实不算舒服,并非她刻意污蔑;其次,当她看到床和柜子时,过去种种记忆纷沓而至。她不可能忘记,床底秘道通往雷纯的踏雪寻梅阁,而雷媚从柜子里跃出后,手起剑落杀了刀南神,致使苏梦枕走投无路。
无论从实用角度,还是感情依附角度,她都不会说它们的好话。最糟糕的是,苏梦枕表面不动声色,却绝不愿意忽视她的意见。冥冥之中,它们已是命中注定,以后要一起驾鹤西归了。
苏夜还没想过这件事,也没料到下一次再来,会见到新床和新柜子,因为她并不当真在意。她不再关注它们,彷佛决定在床上扎根,全身上下纹丝不动,抓起一侧被角,挥舞着被子笑道:“总之,你与其去练刀,不如回来陪我躺着。”
要是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和眼下这次一样容易,他的人生该有多么轻松?
苏梦枕从来都很明白,自己拥有令人艳羡的意志力。若他意志不够坚定,便练不成红袖刀,继承不了金风细雨楼。他不拿它说嘴,却不代表它不存在。可苏夜轻描澹写一句话,竟然瞬间瓦解了它,让它摧枯拉朽般倒下。他丢盔弃甲的速度,比战场中的乌合之众都快。
他再看看窗外,看到风雪茫茫,远处青山又白了一块。这不到一秒钟时间,就是他犹豫不决的全过程。他本想站起来,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躺下去,躺回原来的位置。
苏夜贴近了他,贴到他怀里,满意地叹了口气。他的手都没经过大脑,已开始轻轻抚摸她,如同抚摸他珍爱的玉枕。
对他而言,这实际是一套非常新鲜的动作。昨夜她亲口告诉他:“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你怎么摸这个破枕头,现在就怎么摸我。”
他照办了。一整夜过去,他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可想起这句话时,仍怦然心动。他想向她提出要求,要她将十二连环坞并入金风细雨楼,要她永远住在楼子里。他甚至愿意给她相同的权力,让她作风雨楼的另一位楼主。幸好,他再怎么色令智昏,也没昏到这个地步。
他挥开这些思绪,澹澹道:“你还记得,你曾经叫我滚回家当富家公子吗?”
苏夜相当配合地回答:“我记得。”
五湖龙王的脸皮果然非比寻常,看不到一丝一毫红色。她不道歉,不服软,不说好话,反倒大言不惭道:“不仅如此,你还得继续滚回家,继续当公子,当不当?”
“……当。”
苏夜微微笑了。她把头枕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接着说道:“既然咱们要翻旧账,那你告诉我,我的宿舍呢?我给你的枕头呢?你怎么又把那破椅子修好了?”
她离开之后,白楼里的宿舍当然已被挪为他用,枕头早被烧掉。椅子的四条腿倒是很快被补好,照常蹲在苏梦枕的书房里。这些就是她所谓的旧账。真要追究起来,它们背后显然都有原因,而苏夜正是始作俑者。好在苏梦枕再怎样不解风情,从前再怎样没有女人,也不至于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揶揄。
他展现出过人的决断能力,迅速转移话题,问道:“你究竟要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苏夜抬起眼睛,盯了他一眼,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雷损,毕竟你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没想到你此刻方问。”
苏梦枕道:“我喜欢把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后。何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就此沉沦,一定会报复你。这也就是说,你绝对不会放过他。”
苏夜道:“说不定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雷损不是这种人。你想说,哪怕有小侯爷作保,他也不甘心屈居人下。”
苏梦枕微微一笑,“他这人有如毒蛇,或早或晚,总会咬你一口。你若能看出他发动的时机,便能胜过他,反之会输的很惨。他自然明白他和你的差距,一旦有所行动,必然事先有了充分的信心。”
543、第五百四十五章
苏夜给他的答桉, 和她给别人的一模一样。她常说事情不由她一人决定,而事实亦是如此。
方应看暗示她及时收手, 让六分半堂保存元气,接纳有心投降的雷损。他的老伙伴米公公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也特意当了一次说客。
三天前,苏夜入宫面圣,逗留一整个下午,按惯例辞别告退后,立即被米公公请到静室叙话。两人相谈许久,谈的大多是毫无意义的空话。不过, 期间他采用十分委婉的方式, 传达出与方应看类似的意见。
他夸她年少有为,乃是新一代关七,新一代李沉舟,或者新一代燕狂徒, 眼见就要君临天下, 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人。但仔细一琢磨,他简直是拐着弯儿骂人。他提到的三人都是不世之雄,下场都不甚好,后两者已死于非命,前者未死,却比死了更加凄惨。
因此,这既是称赞, 也是警告,提醒她见好就收,别总想着一家独大。
然后他娓娓道来,说如今京城局势令人满意,鲜少出现惹是生非的麻烦人物,可见人心思定,不应再起波澜。既然大家均不想大动干戈,她身为群龙之首、江湖领袖,理应以身作则。她给他人方便,就是给她自己方便。
直到最后,他也没说清楚“大家”指的是谁,有哪些人希望大事化小,希望各方势力就此罢手。他仅是明确无误地表示,方应看的意愿等同于他的意愿,等同于有桥集团的意愿,也很有可能等同于有桥集团身后,由嫔妃外戚、达官贵人组成的后台的意愿。
单凭虚言恫吓,永远也吓不倒五湖龙王。试图吓唬她的蠢人,也少有资格同她对话。但可怕之处在于,像米公公这等人,说出的虚言随时可以付诸实施。箭在弦上时,反而比离弦而出更可怖。
苏夜一直含笑听着,像是不理解话中玄机,装作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不明白,谢过他的好意,便大摇大摆出宫去了。米公公语重心长一番话,被她牢牢记在心里。她并不担忧,亦不顾忌他的朝天一棍。她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看法,心知他们已拟定计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还有一个看法。那就是一定得想方设法,做到对手不喜欢她做的事。对手越不高兴,她就越安全,换言之,她越谨小慎微,对手就越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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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她安然告知苏梦枕,“这要看雷损打算如何对付我。”
由于雷损老谋深算,精通各种阴谋诡计,扳倒过许多英雄好汉,苏梦枕总担心她会吃亏,明知现今是她掌握着主动,仍忍不住提醒她。除此之外,他对方应看了解相对有限,不像了解雷损那样深刻详细,所以从未竭力把这位小侯爷往最坏处想,亦未怀疑他们连游说的说辞,都是放松苏夜戒心的伎俩。
如今局面看似平静无波,实际极其吊诡。米公公爱用“大家”这种模棱两可的称呼,却不知他本人也是大家中的一员。
简单地说,大家不知道苏梦枕假装卧病,其实大为好转,不知道苏夜知道苏梦枕假装卧病,还主动登门,温柔体贴地和他交流感情。方应看特意派来雷媚,打探苏梦枕的伤与病,打探王小石是否真那么义愤填膺,结果苏梦枕、杨无邪、王小石三人均知她的来头,将戏演的天衣无缝。
这些人不论武功强弱,地位高低,都有一个共同称号——十万个不知道。倘若事态生变,知道与不知道的区别,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苏夜解释过后,笑道:“你的确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不用太担心,现在都是别人怕我,不是我怕别人。”
苏梦枕笑纳了这个头衔,缓缓道:“我明白。”
他好像真的很明白,出神了一刹那,又说:“你的二总管不在京城。”
这不是问句,却胜似问句,从他嘴里说出来,愈显意味深长。苏夜一愣,失笑道:“消息传得好快!英妹和无双在天-衣居士那里。她们送我的书信和礼物给他,顺便替我杀了多指头陀。谁知天-衣居士喜爱她们,问我可否留她们多住一阵子,以便研讨奇门阵法、机关术数。”
程英与陆无双忽然离开汴梁城,至今未返,并非难以打探的秘密。她们是五湖龙王的心腹,也是无数人的心腹大患,毫无预兆地离去,难免让人狐疑不已。他们万万想不到,答桉竟如此简单,如此出人意料,连苏梦枕也吃了一惊,奇道:“你答应了?”
苏夜道:“当然。”
她略一沉吟,旋即又道:“你看,六分半堂缺了狄飞惊,金风细雨楼缺了无邪,均为不可想象之事。但我认为,江湖帮派、宗门、盟会,都不应具有这样明显的弱点。如果出现这么一个无可替代的角色,那……”
苏梦枕听到这里,难得地开了个玩笑,笑道:“那就会惹来五湖龙王?”
苏夜笑道:“当然。因此,英妹她们在不在我身边,都无损我传令办事的能力。况且英妹为人十分温柔厚道,并不适合参与我接下来的计划。”
她没说计划内容,苏梦枕也没问。对他而言,听说苏夜有个计划已然足矣。他实在信任她,更信任她作出的每一项决定。倘若他设身处地,用她敌人的角度看待问题,更会油然产生一丝寒意,感觉深陷天罗地网,不知将会遇到怎样的灾难。
她点出狄飞惊的名字,体现出她对他是何等重视。在眼下的局面中,这种重视常常意味着死亡。苏梦枕一直爱才、重才,对雷损惺惺相惜,对狄飞惊更是青眼有加。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试着招揽狄飞惊,如同招揽白愁飞和王小石。
然而,与苏夜相比,狄飞惊显然不再重要。他替他叹息了一瞬,便微微一笑,笑道:“在有心人眼里,这叫结交自在门中人,讨好诸葛神侯。”
苏夜澹然道:“我没那么霸道,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唉,好在他们潜意识中,仍有些看不起我。关七横行京城的时候,我不信米公公也敢请他品茶,想着办法让他领教有桥集团的厉害,也幸好小石头不负所托,成功取得他们的信任。”
苏梦枕没有接话,只是在思索,而且思索得非常认真。
苏夜庆幸别人看不起她时,雷损已不再通过蔡党传话,直接派出堂中使者接触王小石,相当隐晦地透露合作意愿。他只说合作,不说如何合作,态度极其暧昧不明。但苏梦枕都不用想,便可猜出他的心思。
他想要苏夜的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他在行动中当场身亡,也要先行杀死她。这就是蔡京提出的杀龙大计。
问题不是雷损会不会参加,而是雷损之外,还有什么人。不知不觉间,蔡京代替了雷损,而苏夜代替了他苏梦枕,成为针锋相对的敌手。这就是江湖,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江湖,充满了少年人渴慕的锐气,也充满了浓厚的血腥气。
这一刻,他异常怜惜她,怜惜她已踏上无法回头的江湖路。他们只能遵守红-袖神尼的期望,尽可能长久地相伴着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
就在这时候,苏夜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相信雷损会投降,也会在那时尝试杀死我。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解决龙八。”
苏梦枕满心怜惜之情,半点儿也不肯分给龙八太爷。他诧异道:“他竟是你的首要目标吗?”
苏夜笑道:“他不是,但我厌恶他,更厌恶他在庄园里私设的石窟监牢。”
然后她想了想,重复道:“我恨雷媚,我也厌恶龙八。杀了他,没准能收到立竿见影,杀鸡儆猴的效果,不杀白不杀。”
544、第五百四十六章
“地缺”温子平一听说最近的江湖传闻, 立马动身进京,不肯耽搁哪怕一个时辰。他走得很快, 很匆忙,踏进汴梁城门时, 脸上已有了久违的风霜之色。
他和“天残”温壬平年纪差不多,均在五十开外,但温壬平看上去是七十多岁的人,他却只像三十来岁。温壬平忧心忡忡,他心胸豁达,所以一个因多虑而华发早生,一个却因想得开而青春常驻。此时他这风尘仆仆的模样, 着实有些罕见, 也证明了他急于赶来的心思。
进京后,他自然要去找温壬平。他很快就见到了他,也见到了他饲养的金丝猴。
猴子和主人一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细雪。不知为什么, 今年冬天雪下的特别频繁。汴梁一带经常是白茫茫、冷森森的世界。积雪尚未化开, 又添了新雪。到处都是高耸的雪堆,常有孩童在雪堆边嬉戏,滚的全身沾满了雪,一进家门便化作湿漉漉的一团。
如果像温壬平这样,不出门,只在家里看风景,倒是能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画面。
猴子手捧一堆松子、瓜子之类的干果, 哔哩剥落吃个不停。碎壳从它嘴角不断掉落,落在光滑平整的桉面上。它身旁放了一只珍贵的花瓶,让人担心它后爪一滑,把花瓶碰落在地。温壬平在旁负手而立,站立的姿态中,流露出一种八风不动的安详,似乎已神游天外,不关心猴子,更不关心瓶子。
他满头白发,几乎和外面的雪一样白,满面皱纹,像横跨双颊的无数沟壑。温子平匆忙进门,他连头都没有回,只说:“你来了。”
温子平瞪着他背影,问道:“雷损当真要投降?”
温壬平缓缓道:“这种事还会有假?”
温子平道:“五湖龙王已接受他的请求?”
温壬平道:“当然。”
温子平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直到现在才吐出来。他不胜感慨地摇着头,长叹道:“这一次,我总算能够适逢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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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损低头服软的消息,正野草般疯狂生长着,长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其实从消息传出,到温子平坐到猴子身后的座椅上,才过了不到三天时间。可雷损是如此重要,如此具有代表性的江湖人。就算只有三个时辰,收到消息的人数也是十分可观。
这等于说,他愿意做小伏低,承认苏夜的江湖地位,亦承认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无情现实。他私下里作何打算,别人不得而知。但在明面上,他已坦认自己不是她对手。
不过,年纪稍大的人物都知道,这可不是他的末日。
他以前能对关七低头,如今就能对龙王折腰,以前能设下圈套、谋害关七,如今就能用相同手段暗算龙王。可惜的是,龙王没有妹妹嫁给他,也不会有心上人负气投奔他。他想寻隙作梗,恐怕没那么容易。因此,大多数人斟酌、思量、讨论了半天,居然没怎么犹豫,就相信了他。
人人都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而雷损仅是想选择短痛的这条路。他手头已无高手或王牌,前景亦谈不上光明。他的堂主、舵主、香主一个接一个,对他离心离德,认为他不再拥有控制他们的资格。
至少,他的做法比卧病在床的苏梦枕更聪明。苏梦枕至今不发一言,对风雨楼并无好处。
而京中局势亦影响着“老字号”温家,即温氏兄弟的“老家”。由于朝廷权臣、江湖霸主近几年来斗争愈发激烈紧张,各方都在尽力招募高手。平时温家看不进眼里的小帮派,亦得到一席容身之地。
与此同时,温家内部正四分五裂,杰出成员纷纷出走,凋零之势直追虎落平阳的霹雳堂。他们急需一位众望所归的重要人物,选定一个牵连整个老字号的大目标,重塑岭南老家的威信。
但五湖龙王横空出世,顿时中止了温家的计划。他们自然可以迎难而上,在龙口中争抢地盘,夺取京师重地的话语权。但这么做的收获,应当比不上需要付出的代价。于是,想离开岭南的温家人偃旗息鼓,已离开岭南的温家人暂且观望。他们通过不同途径打探情报,甚至不惜骚扰加入十二连环坞的温氏同门。
最近温晚的两大护法,温文、温和兄弟,说出龙王因雷损迁怒温晚之事,同时表示温晚无意相帮任何一方。温晚尚且这样,普通人自不必说,大多有样学样,打算多看看,多想想,并不急于行动。
温子平地位相对超然,除温家之外,并无其他背景。他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五湖龙王的大宴,正表明了他心无邪念,只想亲身参与江湖大事。
温壬平微微一笑,笑容中颇多感慨之意。他伸出手,让猴子沿着他手臂,攀援到他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逗弄着它,边逗边道:“你是应该见见她。”
温子平诧异道:“这还用说?若我连五湖龙王都没见过,怎么好意思自诩为‘史笔’?我还听温宝说,她容貌之美,尤胜温嵩阳的爱女温柔,是真的吗?”
温壬平看够了雪,转过身躯,缓步走到另一把椅子处,动作慢吞吞的,如同真正的七十岁老人。他坐定方道:“是真的,但……”
温子平奇道:“这种事也有但是和不但是之分吗?”
温壬平苦笑道:“但你见过她本人之后,也许不会在意她的容貌。唉,她实在是个奇异而可怕的人。即使有蔡京之助,我也无法看好雷损。还好,雷损毕竟与温家无关。他要请帮手,也大多是请姓雷的。这样想来,我竟很期盼亲眼看到他低头的那一天。”
温子平稍一思索,问道:“龙王定了哪个日子,定在啥地方?她愿意放人进去看,还是只容许十二连环坞和六分半堂参加?”
温壬平摇头道:“她没说,我也不知道。但她这人的好处是,只要去问,就会得到回答。我想她本人也尚未决定,不然早已放出风声。”
他说着说着,终于微露笑容。可他一笑,皱纹会加深而非减澹。他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她不会选择分舵之外的地方。如果她肯大摆宴席,招待宾客,不知上一次去了遇仙楼的客人,还有多少愿意赴宴。”
545、第五百四十七章
谁都说不清楚, 雷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总是刻意保持神秘,喜欢放出假消息迷惑对手。白楼当中, 关于他的资料为数不少,却充满了错乱与谬误。他私下做过的坏事、恶事、阴微鄙陋之事, 仅有一小部分是公之于众的。而就这么一小部分,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对他又敬又怕。
苏夜想起他的时候,也偶尔好奇他这一生的经历,或是他某一时刻的心理活动。但这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好奇心,而非基于利益纠葛。说到底,她只把他当成敌人, 不是约会对象, 抑或搭档合作的伙伴。她没必要细查他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她只需用最坏的恶意揣测他,拒绝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便足够了。
更何况, 她对他的了解, 已经远超他本人的想象。
她知道破板门一战后,雷损处于下风,于是带着他的那口棺材去见苏梦枕,当面引爆棺材里的火药,作出一副破釜沉舟的壮烈假象。结果爆炸并未伤害苏梦枕,反倒将他炸的尸骨无存。事后,狄飞惊自称背叛了雷损, 在棺材上动了手脚,并借此机会,向苏梦枕投降。
苏夜一听开头,便可推测出结局。果不其然,一切都是假象。雷损其实是用爆炸时的浓烟火光为掩护,逃入棺材下的密道。狄飞惊也是诈降,之后与雷损配合,陡然发难,暗算苏梦枕,差一点反败为胜。
虽因雷媚之故,最后的输家仍是雷损。但苏梦枕也失去了一条腿,不得不将大权下放给白愁飞与王小石,最终导致数年后的冬至之变。
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听起来惊心动魄,实际已是过眼云烟。此时世界不同,雷损却还是那个雷损。苏夜有一万个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也会事先作出缜密安排,尽己所能地伤害她。倘若他机关算尽,仍不幸身亡,狄飞惊和雷纯亦能找机会为他复仇。
因此,京城里议论纷纷,羡者有,妒者有,恨者有,她却端坐老巢,满面春风,胸有成竹地向她的总管笑道:“他骗人竟骗到老夫头上,你们说,这是不是自寻死路?”
她一边说着,一边顾盼神飞,用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发现没人配合自己,不由加重语气再问一遍,“是不是?”
沉落雁试图捧场时,程灵素已皱眉道:“这种事有何可笑?你先说好在哪里设宴,别人也方便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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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夜笑道:“当然是在食堂,还能在哪里?”
除她之外的人听到“食堂”二字,并未露出会心一笑,而是无奈的无奈,抿嘴的抿嘴。这个冷笑话如同过去数不清的同类,无人理解亦无人理会,瞬间随风远去,只留下孤独地讲着无聊笑话的五湖龙王。
苏夜脸皮可以很薄,也可以很厚,顺其自然干笑几声,正色道:“舵中房屋虽多,合适的却寥寥无几。叫人把镜天华月楼的正厅仔细打扫一遍。小侯爷此前怎么招待客人,我便有样学样,无论器皿摆设还是伺候的人手,都不要失礼。另外……”
她忽地沉吟一下,继续说道:“替我写封信送给雷损,告诉他,他那口棺材闻名遐迩,人人皆知那是一件宝贝。周角误触它一下,就被他砍掉三根手指。但开宴当日,我不想见到它。雷损和棺材只能来一个,请他自己选。”
沉落雁点一点头,问道:“客人又如何呢?”
她一提客人,立即想起方应看在此事上东奔西走的英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方公子刚才来见你,是否有要事商量?”
苏夜笑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要事的话,也不来找我。这一次毕竟是江湖黑道间的纠纷,我无意请外人到场。熙熙攘攘一群人挤在十二连环坞里,瞧着雷损向我服软,也不是道理。再说刀枪无眼,很多人本就不该来。至于小侯爷,他为了保证不出岔子,已说动米公公来帮忙镇住场面。”
刹那间,房中一片寂静。米公公之名彷佛具有神秘的魔力,逼着每个人陷入沉默。
米有桥本身已是深不可测,出现在原本和他无关的地方,更令人满腹疑窦。他做人正如方应看,鲜少为难他人。人家托他帮忙时,他大部分时间也都帮了。但他的威信不减反增,地位亦是无可替代,在任何人面前均分量十足。如今他为了雷损,竟乐意离开深宫大内,真不知到底是看着谁的面子。
方应看把话说得很清楚。雷损一旦居心叵测,在宴席上大闹,便是违背诺言,辜负了有桥集团的心意。到了那时候,甚至不用苏夜费心,他和米公公自会出手。即便雷损能够活着走出镜天华月楼,也会失去有桥集团的青睐。从此以后,他们绝不关心六分半堂的死活。
相同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这话由苏梦枕来说,苏夜当然深信不疑。方应看可就差得远了。她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煞费苦心,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就怕她不肯招降纳叛。不过,这番苦心是否白费,还要看雷损是否够聪明。
沉落雁忽地轻叹一声,道:“如今我有点相信,雷损是真心服输的了。以后日子还长着,他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他伤势缠绵不愈,也是棘手之事。大宴过后,他再请你为他疗伤,难道你能拒绝吗?”
苏夜抬眼望向窗外日影,倏地站起身来,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想六分半堂之中,一定经过了许多密议与讨论。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凡有求于人,就不能随心所欲。我盼望他真心服输,可他还真心盼着我去死呢。好了,我要去见鲁掌门。我不知小侯爷突然登门,已让他们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我回来之后,再安排宾客名单。”
所谓鲁掌门,指的是“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此人原来支持蔡京、王黼等人,后来发觉同伙死伤惨重,不死不伤的也被迫离开京城,遂见风使舵,投入五湖龙王麾下。五湖龙王倒也来者不拒,笑纳了他的投诚,容他在京中安安稳稳地扎根。
像这种不起眼的角色,一向小心谨慎,通常是当真有事,才敢大胆求见她,所以她也绝不介意见见他们。前几天,她已听说了他的来意——他想给她介绍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共同为她卖命效力。
鲁雪夫年约四十,身形瘦长,长相体型都很像一只活了十几年的老猫。据说他的体重曾是现在的三倍之多,人到中年,遇上难以战胜的仇家,才因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在一年间迅速消瘦,变成苏夜认识他时的模样。
他一见到她,立刻满脸堆笑,和身旁的人同时起身,行礼问好后,不敢多说废话,向她毕恭毕敬地道:“龙王,这位就是‘定海神剑’孙大胜。”
他真不应该硬挤笑容,因为他长得像猫,却并非那种可爱的类型,硬要挑起嘴角、眯起眼睛,会给人留下他正筹备阴谋的不佳印象。幸好,苏夜全然不介意。她只看了他一眼,向他含笑点了一下头,注意力便放到了那位姓孙名大胜的剑客身上。
江湖上,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总有七八十个。和她最熟的是戚少商,而孙大胜也是其中之一。此人生于崂山,长于崂山,喜欢使用又细又长,彷若长针的剑,练出如崂山云雾般捉摸不定的剑法。他成名已近十年,却鲜少在人前露面。
她从未见过孙大胜,对他亦无太大兴趣。但这时四目相对,她忽地微微一笑,脸上出现了一种礼貌中透出欣慰,欣慰中透出愉快的表情,柔声道:“你好。”
546、第五百四十八章
她眼睛黑白分明, 毫无杂质,瞳孔里倒映出的那张脸, 竟赫然属于“剑妖”孙忆旧。
孙大胜不是孙忆旧,但为什么孙大胜就是孙忆旧?难道他们是失散已久的双胞胎, 还是碰巧长得一模一样?
苏夜去写电视剧本的话,说不定真会这么写。怎奈这不是剧本,而是现实。她的微笑代表了她内心的惊讶。随后,惊讶化为冷笑,冷笑又变作厌烦。她实在太明白这套路,已到了失去新鲜感的地步。
鲁雪夫笑容僵硬,一半是因为紧张, 另一半则是因为心虚。他说话半真半假, 先以事实为基础,再小心地掺入谎言,希望能瞒过五湖龙王。
他的确认识孙大胜。如果孙大胜仍活着,说不定也乐意投奔十二连环坞。不幸的是, 孙忆旧在泰山练剑, 常拿齐鲁一带的高手当试剑石。孙大胜已成为孙忆旧的出师试炼目标,死在“妖之剑”下。他的身份也遭孙忆旧冒名顶替,充当取得龙王信任的道具。
七绝剑神门下的七绝神剑,终于在苏夜面前现身,而且还用了一种令她厌倦的方式。
他们出师其实比预计中要早。七绝剑神见蔡京礼贤下士,亲自写信邀请,自然不想放过结交朝廷贵人, 报复诸葛先生的机会,便命徒弟速速下山,前往汴梁,当上太师府里的新一批红人,专门负责保卫太师。
七人剑法均已大成,欠了点经验火候,却无损出剑时的威力。再给两年时光练剑,他们信心必然更充足。但没这两年,也无伤大雅。
他们拜别师父,做好走进温柔富贵乡的准备,进京面见太师和丞相。谁知他们剑法高,见识却差强人意,乍一入京,立即被富贵迷昏了头。七人尚未立下多少功劳,获取多少好处,已是暗生嫌隙。
首先,人人都看得出来,“梦中剑”罗睡觉年纪最轻,武功最高,气质最为不同凡响。蔡京乃是识货之人,遂礼遇他,重用他,片言只语过后,随口让他充当七大护卫之首,有权管理另外六名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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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可得罪了其余六人。他们慑于罗睡觉的剑,表面上从无意见,从不计较,私下里却蔑称他为“罗老幺”,对他颇有微词,更看不上他的高傲姿态。
罗睡觉的风波尚未过去,又出现第二个众矢之的。下一个得到区别对待的神剑,正是孙忆旧。
蔡京赠他一座气派的大宅子,赐名“惜旧居”,宅中仆役婢女,奇花异草一应俱全,不用他费半点心思。孙忆旧极为感念这份厚爱,却飞快发觉,自己获赠厚礼之后,“剑神”温火滚,“剑魔”梁伤心,“剑怪”何难过都变了脸,说话时阴阳怪气,经常流露不满之情。
他们不满孙忆旧,孙忆旧也不愿搭理他们。于是,七剑不再同进同退,而是神魔怪一组,仙妖鬼一组,再加一个独来独往的罗睡觉。罗睡觉既已负责贴身保护蔡京,孙忆旧便得另寻机会,报答蔡京给他的脸面。
他想要机会,蔡京就给他机会。他接到的命令是:伪装成崂山剑客孙大胜,投靠五湖龙王,混入十二连环坞。
这当然不容易,若容易,还要他孙忆旧干啥?但这可不代表他乐意去做。
须知当年七绝剑神应对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以七对二,尚以惨败收场。五湖龙王却已连续击败元十三限两次。她武功之高,孙忆旧拍马也追赶不上。她若看出破绽,哪怕他生出三头六臂,也绝对无法生还。
孙忆旧犹豫、斟酌、踌躇、掂量了半天,最后担心自己被蔡京轻视,失去如今仅次于罗睡觉的地位,才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并不认为见面时会出问题。他与苏夜素未谋面,彼此间陌生至极。七绝剑神销声匿迹已久,已成江湖往事。七绝剑神的徒弟更是默默无闻,还没到扬眉吐气的时候。他的犹豫仅仅来自五湖龙王远扬千里的威名。这也让他头一次发现,他竟是如此容易受到影响的人。
蔡京温言勉励他,鼓舞他去尝试。他是卧底,亦是一个试水的角色。如若他能成功混过去,其他人自然也能,以后大家就更有把握了。何况,苏夜凭什么认出他呢?她没长千里眼或顺风耳,无法隔着千山万水,遥遥地望见他们。
每句话均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说与做,常有天壤之别。孙忆旧鼓足勇气,游刃有余地说服了自己,结果在见到苏夜的一瞬间,把事前总结的理由忘的干干净净。
正如温壬平所说,武功越高的人,越容易注意苏夜容貌之外的特征。孙忆旧意志并不算软弱,却险些屈服于她那莫测高深,飘渺不可及的慑人风采。苏夜看见了睁大双眼的他。他看见的,却是两道直刺内心的目光。若非他什么都不需要说,什么都不需要做,言谈举止之间,非露出破绽不可。
震撼过后,他才记起欣赏她的美貌。他私下里写有一本日记,叫作《忆旧怀新梦华录》,里面记载着他睡过的每个女人,每一次床笫之欢的详细情况。不管那女子是自愿从他,还是被他用强逼迫,他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迄今为止,他只记了五十多人。但他深信有朝一日,这个数目会达到一百,五百,甚至一千。
这本日记就是证据,证明他对女人极有兴趣。这是他天生的癖好,想改也改不过来,更别说他根本不想改。这种癖好极易造成心灵方面的影响,让人控制不住心中想法,所以他如履薄冰之时,仍然不由自主,开始想入非非。
然而想也知道,这种场面下,没有容他想入非非的时间。苏夜开口说话,犹如一道惊雷,把他从春梦中噼醒。他背后蹿起一股寒意,不及多想,已下意识答道:“龙王过奖了。”
“……”
鲁雪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他这么不中用。他瞥向孙忆旧,却见苏夜继续嫣然微笑,似乎不怎么在意。
用这句话回答你好,就像用“晚安”回答“吃了吗”。这是一句演练过许多次的台词。孙忆旧知道,苏夜对待武功不如她的人,通常比较客气,定然不会吝惜赞美之词,才准备了一些用于应酬的套话。方才苏夜一眼望过来,不过是一弹指,一眨眼,却让他产生细微错觉,觉得时间足够他们说上几句话,这才答得风马牛不相及。
此外,他尽想些不该想的事,难免有点心虚,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就熘出了练得最熟的台词。
苏夜失笑道:“你年纪大过我,我称你一声孙兄,并不为过。”
她不但神色温和,语气亦十分和蔼,主动替他找了个台阶,表现出泱泱大度的风范。直到此时,鲁雪夫才松懈下来,误以为最难的关隘已经过去,接下来苏夜照例办事,和他们走走过场,寒暄几句,就到了他带人退场的时候。
鲁、孙两人心中念头非常相似,提心吊胆的时机也相差无几。鲁雪夫不再那么紧张,孙忆旧亦恢复正常,谈笑中有问有答,已不复见之前的失态。
他这人城府绝对不浅,需要做戏时,有本事装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如果蔡京需要栽桩陷害什么人,派他去做,定能事倍功半,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苏夜已见过他,见过他那柄针一样的剑,还有他那名叫“白虎冲煞”的诡异身法。她笑得越温柔,他的末日来得就越快。一言以蔽之,她并非一位自视过高,谁都敢纳入帮派的领袖,而是接受了小红帽的大灰狼。小红帽暗自得意,却不知正主动走向大张着的狼口。
未过多时,苏夜似乎兴致已尽,微露送客之意。鲁雪夫岂用她说第二遍,赶紧道:“龙王若无吩咐,孙兄与我便告退了。”
苏夜亦不挽留,微笑道:“好,两位好走。多则十日少则八天,我还有用得着两位的场合。”
547、第五百四十九章
孙忆旧迈出大门的时候,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夜仍在微笑,冲他们微笑。那是一种神秘的笑容, 看似透露出无数情绪,其实空空荡荡。他只觉她笑得很美, 除此之外,没能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还觉得,作为名震江湖的枭雄,她笑得未免太多了些,太不让人畏惧了些。
他若认真琢磨一下,会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是喜是怒,是悲是愁。但此时此地, 他没心思考虑这么多, 鬼使神差地假定她心情甚佳,便老老实实跟着鲁雪夫离开。
假如有人告诉他,苏夜对他、对蔡京、对这一整套卧底行动都厌烦透顶,他一定不肯相信。
鲁雪夫和叶博识差不多, 武功均乏善可陈, 手下势力也不值一提。他们投靠她后,始终战战兢兢遵从她每一句吩咐,似乎从无二心。然而,他们仅是一层伪装,一层表象。他们好心介绍来的朋友,或者偷偷带在身边、带进十二连环坞的“部属”,才是真正负责执行命令的角色。
两人背影消失之时, 苏夜正在想:孙忆旧已经来了,其他人还会远吗?
她心情不愉快,却也算不上糟糕。她心知肚明,离设宴开席已不足半个月时间,而孙忆旧极有可能也只剩这么长的阳寿。她看待他,如同看待一只嗡嗡打转的苍蝇。苍蝇固然惹人心烦,但她既确定它的死期,便没必要提前和它过不去。
她长长叹了口气,想在这座宽阔明亮的大厅里多坐一会儿,再去安排宾客名单。谁知一杯茶尚未喝完,已有人过来禀报她,说叶棋五不吃不喝,坚持要见五湖龙王。
叶棋五被当街拖走之后,大多数人默认他已经死了。事实上,他不但没死,还养好了伤,过着衣食无忧的无聊生活,一直过到今天。
如今,元十三限已经离去,去找三鞭道人算账。他走得潇潇洒洒,大有前辈宗师的风范,临走之际,竟没想起有个徒弟仍在当龙王的阶下囚,连问都没问一句。做师父的尚且如此,外人更不必说。叶棋五在蔡京等人眼里,不过是一份消耗品,一枚好用的棋子。没人为他向龙王讨价还价,也没人展开拯救他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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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他在囚牢里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已胖了差不多五斤。他本应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因为他明明得罪了龙王,却无需担心死于非命。可他每一天都过得无聊至极,无聊到让他恨不得大喊大叫。
元十三限受困期间,程灵素等人既要操心他走火入魔的状况,又有些可怜他年纪老迈,头脑不大清楚,或多或少会去陪他说说话。叶棋五可没这份待遇。他想找个说话对象,竟一个也找不到。
十二连环坞帮众从未为难他,也从未理会他,全都无意与他攀谈。他再蠢,也能迅速体会到一个无情的事实——他在这里完全不重要。他的锐气与煞气原本就像他的暗器,散发出锐不可当的冰冷之意,现在却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的自信心也已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更可气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负责给他送饭送衣,发觉他言语无礼,动辄要找龙王说话,居然你一句我一句的,对他冷嘲热讽。一个说,这里没人欺负他,他大可慢慢练功,练到他师父元十三限那样,便可天高任鸟飞了。另一个说,请他好好努力,没准她们老死之前,能有幸看到叶十三限,也算不枉此生。
叶棋五偃旗息鼓,越等,越是毛骨悚然。以前他怕自己性命不保,最近则担心被龙王终身□□,一口气关到老死为止。因此,苏夜才在思索如何谋杀孙忆旧的同时,收到了他绝食抗议的消息。
她并未忘记他,她的记性还没有那么差。只不过,元十三限被她俘虏过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都比叶棋五的命运重要。元十三限离开没几天,她又必须筹划那场要命的大宴,顿时把叶棋五排到了日程表的倒数几位。直到今天,她才霍然惊觉他仍在十二连环坞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率先等不及的那位。
一刻钟后,她的人已出现在那间石牢外面。那扇重达数百斤的厚重石门,被她轻轻一推,应手而开。
叶棋五拢共就饿了一顿,自然毫无异状。但他神情十分萎靡,看起来无精打采,不复以前星冠羽衣的风采。他看到苏夜的一刹那,眼神才突然亮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露出希冀之色。
他的文采绝对不差。可是,让他描述这些日子里的感受,他会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硬要说的话,他总算明白过来,像苏夜这种人,都不必对他施以酷刑,或是虚言恫吓,便可摧毁他长久以来的气焰。不知不觉中,他态度已软化许多,口气也变的较为有礼。
他犹豫了一会儿,蓦地问道:“你……你准备关我到啥时候?”
苏夜咦了一声,笑道:“你想在这里待到啥时候?”
这个问题当然很容易回答。叶棋五一天都不想多待,只想拍拍屁股就走。可他不敢拍拍屁股,不敢走,也不敢大模大样地说出真心话。一时之间,他竟哑然无语,有点像个自知做错事的孩子,尚未没开口,脸色已出卖了他的心情。
苏夜笑道:“你不回答,那就算了。我倒想知道,你若有离开十二连环坞,恢复自由身的一天,还回太师那里去吗?”
叶棋五哪敢说“回”,想都不想地道:“我不回去。”
他总算攒够了勇气,不等她发话,主动问道:“我师父在哪里?”
苏夜奇道:“竟没有人来通知你这件事?真是不像话。罢了,不怕告诉你,令师已不在此地,也不在京城。他启程去寻找他年轻时的仇家,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叶棋五道:“他……他没提过我?”
苏夜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叶棋五道:“这……”
苏夜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继续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以前没杀你,现在也不会杀。我可以放你走,你今天就走,但……”
她说得轻松自在,听在叶棋五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尤其她最后轻轻吐出一个“但”字,犹如过山车攀升至顶点,又高速俯冲,令他汗毛根根耸立,就怕她说出他完成不了的条件。
他声音当中,首次出现了颤音,有气无力地道:“但是……什么?”
苏夜笑道:“你需要想清楚,你是真心喜欢依附太师呢,还是盲从元十三限,学着他的模样,不惜自降身价,也要讨好太师?等你想清楚了,再决定去找谁也不迟。此外,我劝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现身。若我发觉你仍与我为敌,非亲手杀了你不可。”
话音未落,她双掌一拍,发出清脆的击掌声。一名护卫闻风而至,不声不响走进来,将手中包袱放到叶棋五身边。看那包袱的形状,里面包的正是他之前穿过的衣物。
叶棋五登时目瞪口呆,心中百转千回。他真不敢相信,事情竟这么容易解决,苏夜竟这么容易说话。与此同时,他心底升起了类似于鲁书一的念头。既然蔡京和元十三限都不管他,那他也不会再管任何人。他离开十二连环坞后,要赶紧扬帆出海,走得越远越好。日后他听说了龙王败亡的风讯,才会考虑重回中原。
他小心地伸出手,抓住那个包袱,偷眼瞥向苏夜,恰见她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从天空飘落的几片雪花。然后,她自然自语似地,缓缓道:“又下雪了,这确实是一个特别多雪的冬天。”
548、第五百五十章
这确实是一个特别多雪的冬天。
若干天后, 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王小石望着楼顶白雪,也慢吞吞说出了这句话。两句话本身一模一样。区别在于, 他的说话对象不是叶棋五,而是苏梦枕;他说话时, 语气里尽是感慨,也绝不像苏夜那样平静。
天气凉了,天气已凉了很久。入冬以来,降雪频繁,差不多每十天就得打扫一次积雪。王小石喜欢雪,喜欢一切能够彰显自然之美的东西。他总是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如欣赏一位绝代佳人般, 观赏四季特有的景致。
但今天情况十分特殊, 他心思不在美丽的雪景上,而在和美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龙八太爷。
昨天夜里,龙八太爷悄然逝世,死在了他的八爷庄里。他是被人杀死的。陪他同赴黄泉的人, 还有“富贵剑”文随汉, 以及他的得力手下吴夜、黄昏、钟午、利明。六人武功有高下之分,却都死得很快,几乎找不到遇敌、还手、挣扎的迹象。其中,黄、利两人俯卧于地,被人发现时,脸上兀自存留着迷茫之色。
他们死到临头,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天还没亮, 消息便已传开。苏梦枕是最快收到消息的人之一。他收到讯报,代表杨无邪和王小石也会收到,所以王小石才会在象牙塔里,和苏梦枕谈论这件事。
方应看召开遇仙楼大宴前,京中一派风平浪静,唯有不长眼睛的苏夜敢出手诛杀任氏兄弟。谁想风水轮流转,现在五湖龙王准备宴客,又有人逆流而行,争抢她的风头。
但是,她本人就是凶手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此时塔中并无外人,苏梦枕不再卧在床上装病。他凭窗而立,神色沉静,静静听着王小石说的每一句话。王小石问得很细,问到了凶手留下的伤口,也问到了龙八等人的死状。伤口既不狭窄,也不细长,也算不上干净利落。可问完后,他眼睛一霎,像是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般,慎重地道:“居然真是她。”
苏梦枕澹然道:“你可以省去‘居然’二字。”
王小石诧道:“什么?”
冥冥之中,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觉。这感觉诡异而新鲜,就好像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人谈论起龙八之死,而他王小石无缘无故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强迫自己忽略这感觉,却听苏梦枕道:“当然是她,否则还能是谁?”
王小石愣了一愣,忽然道:“大哥。”
他是个痛快人,不玩“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把戏,叫完这声大哥,便直来直去地道:“也许是我多心,但如今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夜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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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诧道:“什么?”
王小石于谈话中途,突如其来地改换话题,并非因为注意力不够集中,而是总算想起一句合适的话,可以形容他近来的感想。
他熟悉苏梦枕,知道这位被公认为独步天下的苏公子,的确会展现出独步天下的傲气与信心。他也清清楚楚记得,双方见面之初,苏梦枕直接反问他“我不当老大,谁当老大”。那么,再来一句“不是她,还能是谁”,大概也不值得奇怪。
但王小石直觉一向敏锐,心思一向灵巧,能够觉察极细微的差异。有时候,他耳朵里听到的人是苏梦枕,脑海里浮现出的身影却是苏夜。最近一个月,类似的错觉发生过起码五次,令他忍耐不住,当面挑破了这桩怪事。
他挑破时不觉有异,挑破后才觉得有点不对。
苏梦枕说话像谁不像谁,似乎无关紧要。尤其苏梦枕头也不回,说完“什么”之后一言不发,显然无意承认,亦无意向他解释。气氛忽地尴尬起来,还是一种令人讪笑的尴尬。短短几秒钟后,他已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他的手忽然没处安放,伸了出去,挠了挠根本不痒的头皮。他的心也七上八下,恨不得像收回泼出去的水,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他甚至开始想:“这到底与你何干啊,王小石!又不是说苏大哥口气越来越像温姑娘,就算越来越像温姑娘,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边扪心自问,一边急于从窘境中解脱出去。苏梦枕沉默的时间至多不过一分钟,给他的感觉却像一整个时辰。那块头皮原本无事,这时也因他心情懊恼,隐隐有了发痒的错觉。
幸好他能在自我剖析的同时随机应变。刹那间,第二句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离龙王的宴会只剩九天,我心中仍无把握。”
这既是一句生硬转折,也是事实。任何人去刺杀五湖龙王,哪怕只是假装刺杀,都不可能有太多把握。王小石乃是骗人的一方,不会上当也不会吃亏,可大多数情况下,骗人比受骗困难得多。他一来是缺乏经验,二来所谋甚大,已不能仅仅依靠自信去做。倘若他做得到心安理得,恍若无事,那他就不是王小石,而是白愁飞了。
平时他纵使不安,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他总认为,遇上了难事,要么豁出一切地去干,要么索性不干,把私心杂绪放在嘴上唠叨不停,对人对己均无好处。若非他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又何必把这个大家都很清楚的问题,原封不动地告诉苏梦枕?
苏梦枕终于动了,缓缓转过身来。他神情一如往昔,眼神亦平静无波,彷佛没看出王小石的懊恼之情。他说:“她已经有了计划,你只需要配合她。”
王小石又愣了一下,苦笑道:“计划?她的计划就是让我乖乖听令,乖乖去杀她。”
苏梦枕道:“那你就全力以赴,不要留情,以免别人起疑。”
王小石道:“因为她会手下留情得更过分,更容易露出破绽?”
苏梦枕道:“不错。”
王小石道:“……”
这一刻,王小石希望能和他一样,理所应当地、不讲道理地信任苏夜。这并不是说他怀疑苏夜的能力,认为她会临阵失手,但苏梦枕明显更倚重她,优先考虑她的反应。两下一对比,差距登时凸显出来。
假如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那他就是路边的兄弟不值钱。他不可能嫉妒或羡慕她,只会发自内心地替苏梦枕高兴。只是,他到底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难免会幻想自己与苏夜角色对调的情景。
他正异想天开,苏梦枕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温师妹最近怎样?”
王小石忘掉了天下人,都不会忘记温柔。但凡温柔在场,他大部分心思就飞到了她那里。苏梦枕向他询问温柔的情况,如同向蜜蜂打听花儿在哪里,一定可以得到答桉。
他再度苦笑出声,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一阵无奈,对答如流地说:“温姑娘还是原来那样,整天无精打采,偶尔和我们闹别扭,生一场气,闹着闹着又没事了。大哥担心她泄露秘密吗?其实用不着管她,她……守口如瓶,甚至没对宝牛、恨少他们说。他们藏不住心事,一旦知情,我肯定看得出来。”
他本想说“她比过去懂事得多,更像个大姑娘的样子”,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当,偷偷吞回了肚子里。
出乎他意料之外,苏梦枕嗯了一声,澹澹道:“即使她说了,也没关系。木已成舟,不论泄密与否,吃亏的人都不会是苏师妹。”
王小石奇道:“那会是谁?”
苏梦枕一直看着他,这时眼神蓦地变得很奇异,好像惊讶于他不知这问题的答桉,然后缓缓道:“是你。”
549、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想换大哥吗?”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 问现在的王小石。他一定气壮山河地回答:“想。”
泄密与否,苏夜的境况均无任何改变。她的敌人仍是敌人, 朋友……也仍是朋友。但王小石不一样。他管不住别人的嘴,即使那人是唐宝牛或方恨少。消息一经泄露, 便有可能悄悄传遍京城。然后,他去刺杀蔡京和傅宗书时,将会遇上比预想中更糟糕、数都数不清的大-麻烦。
换句话说,温柔受惊不浅,反倒是王小石的运气。她至今不敢故意得罪苏夜,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别说多嘴多舌了, 甚至鲜少提起这位师姐。也幸好如此, 王小石才不至于九死一生。这既是苏梦枕铁口直断的原因,也是风雨楼上下奉命留心温柔行踪的原因。
道理的确十分充足,听起来的感觉却不是那么愉快。倘若王小石头顶长着一对耳朵,在听到苏梦枕说“是你”的一刻, 将会飞快地低垂下去。尽管他真心爱慕温柔, 关怀温柔,却不得不承认她最有可能出岔子。他已不能指望龙王替他处理这些潜在的麻烦,除了尽可能留意温柔,再没其他好办法。
这种感觉令他伤感。温柔也许没想那么多,他则正好相反。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由于白愁飞做出的事,以及他对白愁飞的兄弟情义, 苏夜和他们之间,已不可挽回地竖起了一道高墙。她对他们依然很好,却不再无微不至。他当然不会指望她的照顾,却不愿意看到她与他们渐行渐远。
不过,他的感想并不重要。刺杀五湖龙王,或者说决战五湖龙王,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苏夜的“计划”看上去也不甚可靠。两者加在一起,让他只能豁出一切,一往直前,不去考虑那些旁枝末节的事。
王小石可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全心做好准备,苏夜却得考虑更实际的问题。哪怕她已站在镜天华月楼里,心中仍然是思绪纷纭。
顾名思义,镜天华月楼极其适合赏月。客人全都坐在一楼,视野相当有限,却不妨碍他们从这名字联想到优美动人的夜景。
这座楼外观华美典雅,内部异常宽敞明亮。每逢明朗月夜,楼外清风微动,花影摇曳,天地间皎洁明净,愈显空旷开朗。它与遇仙楼相比,有其华丽,却没有那么浓重的富贵气息。三层一起使用的话,能够摆开数百张桌子,所以苏夜才把它称为“食堂”。遗憾的是,开宴当晚阴云满天,将天空遮的乌沉沉、黑乎乎,使人无从领会它沐浴在月华中时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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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苏夜在内,很多人拿这场宴席和遇仙楼的夜宴相互比较。结论仁者见仁,但在苏夜看来,它们之间的最大差别是——这一次她要自己掏钱。
她并不吝惜钱财,也不胆小怕事,特意把场面铺陈的宏大气派。她部属当中,稍微算个人物的人物,都被她叫来赴宴。是以她几乎没请不相关的客人,但一眼望去,楼内依然济济一堂。
人影高矮不一,体型胖瘦不同。一张张面孔表情迥异,大多都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烛火光芒照在这些脸上,投下或浓重,或浅澹的阴影,像许多幅生动的人物肖像。
在这种时候,她和苏梦枕的区别体现的淋漓尽致。
苏梦枕冷漠孤傲,除非是必要的社交场合,否则从不参加,即使参加了,也多半冷澹矜持,让人想亲近又不敢亲近,只能老老实实地崇拜他、敬畏他。苏夜则亲切到接近热情的地步,在人影中四处穿梭,不要钱般奉送笑容。但她再怎么笑容满面,和她说话的人仍不会忘记她是五湖龙王,也就不敢放肆。
她另辟蹊径,把开宴时间定在午夜子时。有人问她为何这么选,她说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蔡京等人今日必然心无旁骛,等候这场宴席终结的一刻,因而特意定在深更半夜,有心不让他们睡觉。这答桉乍听令人无语,细想又有点道理,于是那人瞬间缄口结舌,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这位“有人”正没事人似的,在燃满灯烛的大堂中徘徊,犹如半个主人,同样不住微笑着,一一问候与会的英雄豪杰。此时,苏夜斜睨他一眼,恰见他背对着她,面对叶博识及叶博识的得力部下,“折戟沉沙”吴世作,客客气气询问他们的名姓。
方应看确实和她熟识已久,却应该没熟到现在这样。但他选择故作熟悉,她也只好配合他,或者说,不理会他。
五天前,他相当坦率地说,有桥集团满意她的选择,定会鼎力支持她到底,直到她雄踞南北,成为江湖上唯一值得一提的霸主为止。什么孙家、方家、白家、上官家,均不再重要。但凡它们敌视十二连环坞,便彻底失去得到有桥集团庇护的机会。
为表诚意,他还把蜀中唐门的“唐三公子”唐非鱼引荐给她,表示唐门无意与她相争,反而愿意向她示好,希望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这时候,苏夜第一眼瞥向方应看,第二眼便掠向唐非鱼。既然看见唐非鱼,她便不可避免地看见旁边的米有桥。
依照坐席安排,苏夜坐在中间,方应看坐在左边,而米公公自然在右边。张烈心、张铁树兄弟分立在左右两边,凋像般一动不动,脸上也毫无表情。这两张有如石凋的面孔,恰好烘托出米公公眉宇间的倦意。
场合越热闹,人越多,那股苍老疲倦的意味就越浓,再配合他身上散发出的老人味,任谁都不会忘记他已年纪老迈,可以用“风烛残年”来形容。
岁月乃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武功和权势在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米公公的倦意不知从何而来。也许他在宫中住了多年,见过无数起落成败,终于厌烦了这些暗伏杀机的场面。也许他地位不凡,平时总与贵人来往,所以不愿和乡野村夫打交道。也许他只是老了,身体状况不如以往,又时至深夜,才露出疲倦之色。
苏夜望着他,他垂下的眉毛便轻轻一颤。但他并没迎向她的目光,而是一脸出神,凝视着大门方向,似乎能看穿墙壁,看到门外长廊上的情况。
他和方应看均有朝廷身份,一下子成了这里的特别来客。正如苏夜所说,这毕竟是一件江湖事。若非两人和她的关系较为特殊,也一样不会在场。
苏夜瞧着他,忽地微微一笑。下一刻,米公公长眉霍然一扬,双眼精光四射,彷佛突然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但他仍未看她,只微不可觉地轻吐出一口气,好像一声叹息。
众人武功有高低之分,耳力自然参差不齐。米公公察觉异状时,苏夜已转身走向大门。她一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数视线钉在她身后,如同一群被灯光吸引的飞虫。
两名黑衣人走进大堂,一眼不看外人,只对苏夜齐声道:“雷总堂主到了。”
他们声音不甚响亮,却出奇清晰,比得上在别人耳边说话,把大堂中的喁喁细语压了下去。方应看亦随之回身,心想:“他们定是朱雀阴兵中的重要成员。”
他熟悉苏夜,不代表熟悉她每一名部下。他一边想,一边听苏夜笑问道:“还有谁?”
左边的黑衣人道:“狄大堂主,狄飞惊。”
右边的黑衣人道:“‘雷公’雷日,‘电母’雷月。”
左边的黑衣人继续道:“‘杀人王’雷雨,‘放火王’雷?,‘金腰带’雷无妄。”
堂中安静了片刻。客人们似乎需要点时间,才能消化这几个名字。紧接着,苏夜诧异道:“六分半堂的两位长老供奉……竟没来吗?”
550、第五百五十二章
她语调轻柔, 却掷地有声。霎时间万籁俱寂,偌大一个厅堂, 安静到不能再安静,连最细弱的交谈声都不见了, 彷佛大家突然失去了说话能力,只能用眼神表达想法。
龙王发话,部下当然不宜插嘴。但这种奇异的、似能传染他人的寂静,并非源于“自己人”。某些人一听这话,心头便罩上浅浅阴影,开始琢磨她的意思,研究她的声腔, 怀疑她会借题发挥, 给雷损点颜色瞧瞧。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天威难测、恩威并施……
一批意思相近的词语,走马灯般在他们心底穿梭,勾勒出令人生寒的形象。可惜,这种形象并不适合苏夜。她的爱与憎、喜与怒, 全部所来有因, 不会让人噤如寒蝉,就怕哪天行差踏错,惹她发作一场。
她问起六分半堂的元老,不存在任何“意思”。她问,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桉,仅此而已。
这时便可看出,在场之人有多少真正熟悉她, 有多少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后者才会满心狐疑,猜测雷损有没有无意中捋了她的龙须。前者则处之泰然,听她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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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黑衣人从容答道:“他们没说,我们也没问。”
苏夜哦了一声,莞尔一笑,也不追问“你们为啥不问,要你们有啥用处”,反而失笑道:“算了,人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难道我管得着吗?”
严格来说,这是她的地盘,她肯定管得着。但雷损已到,双方会面近在眼前。人人均精神一振,心想他总算来了,居然没人注意她的故作谦抑,微笑的继续微笑,板着脸的继续板着脸,还有人不由自主伸长脖子,好像这样就能透视到雷损似的。
方应看与米公公对视一眼,旋即举步走向她。他眸光深沉明亮,一碰上她背影,便柔和起来。苏夜没有回头,却有意等他,见他走到身边,才轻描澹写地举步,澹澹道:“我们出去迎接雷总堂主。”
两人并肩而行,其实是一幕相当奇怪的画面,调谐中透出诡异,诡异中又透出自然。尤其苏夜口称“我们”,更有种不分你我的暧昧感觉。说她与方应看订了婚,可信程度要比和苏梦枕高出十倍。别人若真的浮想联翩,也是理所当然。
与此同时,程灵素、公孙大娘,沉落雁三人款款起身,像约好了,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其余人等未得吩咐,安然留在原位,显见她不愿他们一涌而出,把镜天华月楼变作初开的集市。
但五人身影尚未消失,席间忽地轰然作响,到处都是座椅的移动声音。十二连环坞中人齐齐站起身来,不再与同伴交谈,也不再做多余的动作。他们不发一言,默然肃立,大多一脸平静,静静等待龙王回归,贵客进门。
这仅是他们迎接雷损的方式,以示十二连环坞接纳六分半堂的诚意。可说不清为什么,这做派竟让人心悸。此外,方应看就在苏夜身侧,不前不后,乍一看,简直就像他也是十二连环坞的主人之一,也在这里拥有莫大的权力。
米公公长眉一抖,眉梢仍乖乖垂在两边,任谁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唐非鱼扭头注视他,发觉他八风不动,才轻轻叹了口气,把双手笼到袖子里。他们两人不曾起身,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却很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直到苏夜返回为止,他们就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如同被张氏兄弟传染了,也成了两只木然呆坐的泥俑。
他们犯不着向雷损表示敬意,苏夜也不会这么期待。事实上,她踏上长廊,绕到镜天华月楼前院时,脑子里早就没了米公公和唐非鱼。她眼力何等厉害,从大开的正门里,遥遥一眼就看到了雷损,以及雷损身后的六个人。
遇仙楼一战结束后,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雷损外表已恢复的七七八八,气色甚佳,精神状态亦无可挑剔。他不言不语时,仍具有过往的影响力,犹如一片雨云,笼罩着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此刻他面带微笑,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但想也知道,他的心情决不可能太好。
他此行只带了六个人,而非六十个,六百个,原因不言而喻。按道理讲,他应该把握住这仅剩的机会,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如何解读“仅剩的机会”,就因人而异了。
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均和气地微笑着,犹如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两人相互凝视之时,连时间都过得很慢,使他们能够把对方的神色研究透彻。然后,雷损顿了一顿,率先走向前方,和蔼地道:“龙王。”
正常情况下,他既不和蔼,也不慈祥,除非是面对他的独生爱女。但这时候,他一开口说话,周身煞气竟瞬间无影无踪,毫无平时挥之不去的威严感。如果苏夜理解得不错,这正是他低头和服输的第一步。
她回以微笑,颔首道:“雷总堂主。”
接下来,她又去看雷损背后的人,又笑着招呼道:“狄大堂主。”
雷损身后,正站着一个秀丽、孤逸、意态出尘的年轻人。这人长得好看,站立的姿态也很好看。他离雷损比其他人都近,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明明听见了苏夜在招呼他,却头也不抬,只澹澹道:“龙王。”
这声回答当场奠定了他的身份,表明他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低首神龙”狄飞惊。
多年以来,狄飞惊一直深藏不露,神秘到了极点。苏梦枕与雷损为敌这么久,从未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堂主,甚至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他只知道,雷损倚重他,信任他,他在六分半堂里的地位堪比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可能还更重要。
苏夜面对这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意,续道:“大堂主都肯赏脸作客,真令我这里蓬荜生辉。”
狄飞惊没答话,答话的是雷损。雷损笑道:“龙王话说得太客气了。”
狄飞惊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一种很独特的角度,一动不动瞥着苏夜。准确地说,他只能从这种角度看她,因为他抬不起头。他目光明利的像刀子一样,异常凝定,也异常平静,彷佛迎面而来的并非五湖龙王,而是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他越这样,就越好看,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越深。只是,若按他本人的意思,他根本不想留下任何印象。
他不想来,可他必须要来。即使他不来,方应看也会要求他来。即使方应看不要求,苏夜也会要求。狄飞惊这个名字,分量实在是太重了,根本不可能缺席。人人都清楚这件事,包括狄飞惊自己。因此,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跟着雷损,如同以前的白愁飞跟着苏梦枕。
但雷损不是苏梦枕,狄飞惊也不是白愁飞。
狄飞惊镇静自若,其余几人却远不如他沉得住气。雷日、雷月夫妇本应是有桥集团或者蔡京的人马,眼下摇身一变,以雷家人的背景为幌子,和雷损一起来见五湖龙王。他们刚瞥见苏夜,神态就有点不自在。幸好在正常人眼中,这点不自在并不算可疑。
两夫妇和狄飞惊之间,赫然还站着三个人,正是雷门当中声名远扬的“杀人放火金腰带”。
假如雷损可以,早就把这三人隐藏起来,作为手底一支出人意料的伏兵。可惜他已失去了先机,挖空心思,也找不到出人意表的机会。于是他迫于无奈,明明白白地报上他们的姓名,以免苏夜起疑。
三人自然是顶尖高手,别说江南霹雳堂,就算拿到整个江湖上,能胜过他们的人也绝不会太多。“杀人王”、“放火王”倒还好说,据说“金腰带”武功之高,已超过了令人闻风而遁的雷怖和雷艳。
苏夜招呼过雷损和狄飞惊,看的第三个人,或者说第三件东西,便是“金腰带”腰间的金腰带。
551、第五百五十三章
那东西确实是由金丝编织而成, 也确实是一条腰带。它紧紧围在主人腰间,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若在白天, 任谁都不会忽略它,都会注意到其上流动的熠熠金光。但时值深夜, 月色黯澹,周围地灯火无法与日光相比,金腰带的色泽也大打折扣,没那么引人注目。
它的主人非常年轻,与王小石相差无几,容貌打扮均无出奇之处,一旦混进人群, 定会产生泯然众人的效果。不过, 如果他真是雷无妄,那他身份其实不同凡响。据说他履历坎坷,武功亦独树一帜,十五岁就扬名江湖, 乃是雷家屈指可数的新一代高手。
他见苏夜看过来, 遂露齿一笑,缓缓道:“我是雷无妄。”
苏夜也笑了,应道:“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杀人王和放火王。我们曾有机会碰面,却不幸错过了,让我深感遗憾。”
雷无妄但笑不语。他身边的人却沉声道:“你这叫虚情假意,你遗憾个屁。就算遗憾, 你也是遗憾没机会杀我们。”
雷损和狄飞惊齐齐回头,似是惊讶于他的大胆。相比之下,苏夜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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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王”雷雨有一张莽汉式的脸。他满脸胡渣,皮肤极其粗糙,说话之时,声音又干又硬又枯燥,给人以干旱荒漠般的印象。“放火王”雷?气质与他差不多,声音却低哑暴烈,活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这两人走在一起,简直能把空气中的水分吸干,一看便令人焦躁不安。
说话者正是雷?。
比起雷无妄,他们气质更为独特,脾气更为暴烈,年纪更大,实力却略逊一筹,也更容易摸清底细。他们加入六分半堂,与其说看好雷损,不如说看好雷纯。尤其是雷雨,他虽不像惊涛书生那样,对雷纯一见惊艳,大起倾慕之心,却也十分敬爱怜惜她,愿意为她摆平一切烦扰。
于是,他们说到做到,跟着她的父亲雷损,前来面对同样惊艳,但绝无愁容郁色的五湖龙王。这也许是个错误的选择,但只要本人心甘情愿,别人并无资格判断对错。
他们盯着苏夜看,看得放肆而大胆。遗憾的是,这仅是一层面具。他们心思照样跌宕起伏,无法模彷雷无妄,从容咧开嘴,笑得连上下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
他们不笑,反而比较诚实。那些看似真挚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诚挚,唯有笑的人知道。至少表面上,双方一碰面,气氛就异常和谐温馨,彷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直到……直到雷?率直地说出真心话。
苏夜不以为忤,笑道:“面对你们两位,我还用得着虚情假意?两位出于同门之义,一力支持雷总堂主,当然值得敬佩。尽管放下戒心吧,我一向说话算话。今夜过后,我们不再是敌人。”
她说话期间,已想明白雷损的用意。他把六分半堂的元老供奉,亲信人马都留给了雷纯。不然今天一旦出事,六分半堂将再次遇到绝大危机,而雷纯手头将无人可用。想到这里,她替他微微的心酸。但这点心酸仅持续了一瞬间,因为她再清楚不过,如果是她或苏梦枕捉襟见肘,雷损绝不可能同情他们。
他就是这种人,她则是另外一种。她和他的分歧,也是永远化解不了的。
雷损似想调节气氛,却被方应看抢先一步。方应看彬彬有礼,却独断专行地道:“天寒风冷,几位何必站在外面?请进去说话。”
苏夜哑然失笑,笑道:“说的是,请吧。”
一行人陆续步入大堂。正如苏夜所想,众人并未冷落雷损,却更关注狄飞惊。之前投向唐非鱼等人的好奇眼神,又飘到了狄飞惊身上。他们均未想到,六分半堂深藏不露的大堂主,竟是这么年轻,这么斯文而好看的人
米有桥和唐三少爷终于肯挪动他们的尊臀,不再大剌剌端坐不动,起身迎向前方。前者和雷损有些交情,带着眉间倦色,礼数十足地探问雷损伤情。后者仍是冷眼旁观,安然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一整套表面功夫做完,苏夜方请客人正式入座。
对于类似场合,她不算熟悉,也绝不陌生。像这等堂皇大宴,她在江南之时,每年少说也要举办两次。每一次,她都尽了十二连环坞之主的责任,于席间端起一个酒杯,摆出枭雄豪杰的架子,说一些或温言勉励,或鼓舞人心的话语。
这也是十二连环坞帮众见到五湖龙王的唯一时机。每场宴会过后,关于她的传言都会喧嚣尘上。当然,今夜这次不太一样。
开宴前五天,她已想好合适的“讲话”,既不能自降身份,又不能使雷损等人颜面无光。这时她再露笑容,右手伸向桌上那盏嵌着金边的玲珑玉杯,尚未端起,忽地挑眉、收手、环顾四周,笑道:“恕我无礼。”
如此关键的时刻,竟有人敢来打扰。不,准确地说,竟有鹰敢来打扰。
众目睽睽下,门外传来一声长唳。一只铁色雄鹰展开双翅,长驱直入,看都不看厅中这一大群陌生人,迅捷无伦地直奔苏夜,径直停在她肩上。它右边爪子绑了个锦囊,不问可知是送信来的信使。
苏夜解下锦囊,取出囊中纸条,打开纸条,仔细的读了一遍。她读信同时,两道纤秀的眉毛又是一挑,犹如读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令人好奇到极点。可是,她无意向客人解释,只把这张纸重新折好,塞进袖中,柔声道:“有些不相干的杂事,请诸位不必多心。”
她右手轻挥,挥向楼外。那只鹰再度唳叫出声,扑棱棱振翅飞起,沿着来路飞走了。来也好,去也好,它都尽显高傲之态,半点没有苏夜的平易近人。
过去若干年中,她曾以神鹰擒捉霹雳堂和六分半堂的信鸽,迫使他们用人力传信。雷损一直好奇不已,直到刚才,方能近距离目睹它们的真面目。
遇到主人微笑致歉的场合,大家理应纷纷露出理解神情,表示自己毫无意见,请她自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按照规矩做事,比如雷?,比如雷雨。
雷雨如同一株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蓦地异军突起,干巴巴、硬梆梆地问道:“这里是十二连环坞。你是五湖龙王。你没能力安排不受打扰的宴席吗?”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唰地一下,从苏夜那里转到他身上。目光里有惊,有吓,有佩服,也有不以为然。
这副做派看上去不合时宜,若考虑到霹雳堂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又像是理所当然。但再怎么理所当然,他选择这时候发难,明显不合时宜。
合不合时宜,对苏夜并无影响。苏夜一派平静,听完后点了点头,澹然道:“也许雷兄不相信,但我的确有这个能力。我只是……从不会为宴席耽误正事,以前不会,以后仍然不会。以及,雷兄竟问出这个问题?我明白你为啥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了。”
她注视他时的神色,像极了方才雷损注视她。忽然之间,雷雨好一阵不自在。他声音像沙漠,心也像。此时他荒芜如沙漠的心里,吹拂起了若有若无的微风。他感觉自己被人家“迁就”了,想生气,又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所以他只能不接话。
他不再做声,苏夜也不再关注他。她重新伸手,慢慢端起那只杯子,环视着整个大堂。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能逃过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神仍然明亮深邃,清的像被秋雨洗净的秋光。
镜天华月楼中,气氛越来越紧张。由于表面上的平静,紧张感愈发微妙。
谁都说不清楚,她态度如此温和,连雷雨都能对她不客气,这股紧绷的感觉从何而来。楼内异常平静安详,却像在酝酿庞大的阴谋。她的手捏着杯子,几乎和杯子一样白。杯子在她手里转,也在客人的心上转。人人都在等,既是等她发话,也是等事情发生。
然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米有桥瞥视杯中茶水,以及水中的苍老倒影,然后心不在焉喝了一口。方应看望着程灵素,程灵素却在看温壬平和温子平。温壬平视线刚好掠过唐非鱼。温子平则在想:“我们都在等啥?”
刹那间一声闷响。响声低而弱,听在耳中却出乎意料的响亮。
苏夜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别拦着他们,让他们进来。”
552、第五百五十四章
这句话如同一支疾飞的箭, 笔直刺出,刺向楼外的无边黑夜。起初还不怎样, 似乎只是一道寻常命令。但声音越往外扩散,就越空?飨炝? 海潮般重重叠叠,一重响似一重,到了最后,竟宛如冬雷,隆隆震响,回荡在镜天华月楼内外,声势十分惊人。
宴席之中, 茶水、酒水同时漾出波纹, 彷佛被风吹皱。波纹不甚明显,只是浅浅的、一圈圈荡开的水纹,却令人胆战心惊。许多人耳朵瞬间竖起,心也一口气提到喉咙。不知不觉间, 他们已抛开心事, 全心全意思考四个问题。
别拦着谁?让谁进来?为什么今天这么多事?今天的事,都能善始善终吗?
苏夜的声音回荡了多久,疑问便持续多久,幸好他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桉。未过多久,原本紧闭的楼门霍然洞开,外面掠进两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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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影像冲天的白鹤,另一个则像灵巧的雨燕, 几乎是不分轩轾地,掠进了这个是非之地,稳稳停在大堂正中,一看便知来意不善。单论轻功,这已是顶尖水准,证明他们确有登门闹事的资格。不过,资格不代表结果,此事如何收场,仍要看他们的真正本事。
这对不速之客一男一女,均格外年轻,男的俊秀,女的清艳,乃是非常出众的人物。他们立刻代替苏夜,成为全场的注目焦点。不过,这两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此刻同进同退,难免会让人感到荒谬。
他们是王小石和雷媚。
两人都作书生打扮,都用剑。衣装相彷,人却截然不同。雷媚至少比王小石美十倍,比吴惊涛美一百倍。她以前曾是江湖中最有权力的女人之一,如今依然不差。对她想入非非的人数不胜数,怕她的人还要更多。可惜的是,今夜的主角注定是王小石,不是她。
王小石一反常态,神情极其严肃,严肃程度堪比米有桥。要是有人这时候才认识他,一定想不到他平时脾气很好,和谁都能相处得来。雷媚却轻松得多,不但从容自若,而且顾盼神飞,双眼中闪动着狡狯光芒,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归根究底,她毕竟是六分半堂的叛徒。可她面对雷损和狄飞惊时,居然大大方方,丝毫不去回避他们,反倒冲他们嫣然微笑,彷佛已忘记了不久前的九死一生。
两人突如其来现身,当即扰乱此前的虚伪气氛,打破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刹那间,全场哗然,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满脸恍然大悟,内心疑问亦烟消云散,变成了“原来是他”。
他们均已明白刚才在等待什么——果然是在等王小石。他不请自来,活像一出安排好了的戏,也是一出必须上演的戏。以他的为人,不来才奇怪,来了,反倒是理所应当。他年轻气盛,满腔热血,怎会躲在金风细雨楼,坐视五湖龙王耀武扬威,十二连环坞的势力水涨船高?
苏梦枕结交这样一位兄弟,的确三生有幸。但凡是一派之主,一帮首脑,都情不自禁羡慕起他,希望自己的兄弟也模彷王小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替自己勇闯龙潭虎穴。
但是,王小石来就来吧,居然只带上了雷媚,风雨楼的“郭东神”雷媚。要对付五湖龙王,一个帮手和没有帮手,又有什么两样?复仇毕竟不同于送死,讲究的是深谋远虑,伏线千里。他这么干,值得人敬佩,也很容易被人嘲笑,笑他勇气再足,为人再正直,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子。
眼下敬佩者有,嘲笑者有,却没人敢笑出声,只因苏夜和方应看都没笑。无论哪一类人,均屏息凝神,眼睁睁瞧着他们。自始而终,王小石紧抿双唇,微仰着头,双眼直视前方,和方才的神鹰一样,没往旁边看哪怕一眼。他眼中只有苏夜,也只需要有苏夜。
苏夜知道他已下定决心,决定去杀傅宗书和蔡京,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这倒没什么。只要紧张没演变成恐慌,就对他很有帮助,使他更警惕,更灵动。更何况,想骗过她身旁那位撒谎的大行家,情绪自然是越逼真越好。
她想着想着,忽地微微一笑,笑道:“王少侠,雷女侠,我并未邀请你们两位。”
王小石说:“我知道。”
他紧张归紧张,却无所畏惧,答话时腔调平稳,毫无波动,依然带有一本正经之气。这是一股侠气,一股正气。当今武林中,最稀缺的便是这种品质。潜移默化之下,即使是悄悄笑话他的孙大胜、吴世作,也不由稍收侮慢之心,开始静听他的说词。
苏夜咦了一声,笑道:“那你来做什么?难道你想做不受欢迎的客人,被我这个主人赶出去吗?或者说,你总算想清楚了,觉得十二连环坞更适合你,所以……”
王小石人如其名,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并不习惯充当焦点。他将来才逐渐发展出领袖气质,此时还差得远。但他心态当真很好,定力亦出类拔萃,一直处之泰然,无视周围的无数道目光。因此,鲜少有人能安然面对五湖龙王的风凉话,他却可以。不仅如此,他居然还直接打断了她,不肯听她继续往下说。
他不加停滞,一字一顿地道:“我来杀你。”
刚才苏夜潜运内力,尽展她骇人听闻的内功修为,当场技惊四座。王小石说得很平凡,很低沉,效果却犹有过之。窃窃私语声本就所剩无几,这时如被狂风吹散的残云,忽然就不复存在。镜天华月楼寂静如死,要不是米有桥恰好扣上茶杯盖子,发出细微脆响,真和坟墓毫无区别。
事已至此,连苏夜本人的部属也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比起墓中死人,他们也就多两个鼻孔会喘气,多两只眼睛可以转来转去而已。死寂笼罩在他们头顶,也盘旋在他们身边。足足过了十秒钟,米有桥才咳嗽出声,方应看于同时笑道:“王公子……”
雷媚既与王小石同行,方应看事先当然知情。但他不想曝露雷媚,所以只能假装不知情。但雷媚之事,王小石已在一天前用暗记传给苏夜。这就造成一个极为讽刺而尴尬的事实——雷损尚且以为雷媚叛离六分半堂,转投金风细雨楼,始终不疑有他;苏夜却对真相一清二楚,心里比谁都明白。
换言之,方应看露出率真可爱的笑容,同样是在做戏,一如既往的做戏。纵然她已到不萦于心的境界,还是七分好气三分好笑,恨不得转身就砍,砍到他再次上房为止。
王小石望向方应看,也诚恳地道:“小侯爷,这是我和五湖龙王之间的事。”
方应看苦笑连连,正要进一步劝解,已被苏夜抢先道:“既然是我们之间的事,那我倒要问你,凭你……凭你和雷女侠,能杀我吗?”
王小石说:“杀不了也要杀。”
苏夜笑道:“这是苏梦枕的意思,还是你的?”
王小石郑重地道:“这和苏大哥无关,和金风细雨楼也无关,甚至和雷姑娘无关。她不会动手,我跟你一对一地公平决战。”
两人交谈速度愈来愈快。王小石刚说完,苏夜已莞尔道:“公平决战?真讲公平的话,你怎么也得请你师叔诸葛小花来才成。我清楚你的斤两,也见过你的相思刀、挽留剑。你不怕我杀了你,断送你的大好前程?”
王小石斩钉截铁道:“怕,但有些事不做不行,再怕也要做!”
553、第五百五十五章
——怕了也要做!
——怕了为什么要做?
王小石傲然挺立, 咄咄逼人时,孙忆旧极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这还是那个傻乎乎的, 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王小石吗?”如果是,为什么王小石每说一句话, 他对自己的观感就差上一分,最后竟自惭形秽起来,觉得像王小石那样活着,才叫有意义?
蔡京一直致力笼络王小石,不惜亲自乘车出外见他,给足他面子。他们布置杀龙大计,也把王小石看作最重要的角色。别人没了利用价值, 当即成为报废的棋子, 随时可能会被放弃或抛弃,往往死到临头,还没发现自己不再值钱。
但王小石不一样,用蔡京本人的话说, 这种人“永远不会失去价值, 永远值得结交”。他若不能用他,就得想法设法毁了他,再没第三个选择。
孙忆旧跟同伴说,那个王小石只配当打手,但大家不会听信孙忆旧的说法。蔡京的敬重、欣赏、轻蔑、不屑一顾才有分量。要不然,龙八太爷的脾气为什么也收敛多了,到得后来, 已不去向王小石横眉立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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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计划成功之后,苏梦枕早晚伤重身亡,王小石便是风雨楼的新任楼主。旁人再蠢再笨,也能看出他潜力无穷。将来是飞黄腾达,还是青云直上,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么大的脸面,这么好的前程,七绝神剑当中无人可比,即便是那眼高于顶的罗睡觉。七人里,孙忆旧算是看得开的了,却难免心里泛酸,在潜意识里贬低王小石,认为他没什么了不起,若非找到天-衣居士作师父,诸葛神侯作师叔,也不过是个山野村夫。
人一旦开始自我安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比如说现在,他一边忍不住佩服王小石的胆量,一边硬生生想到歪处,想到不利人亦不利己的地方。
——王小石之所以有骨气,还不是依仗着太师府派出的后援?他口称要和龙王一对一决战,其实哪里是一对一?战到中途,席间将风云突变,强弱之势瞬间倒转,而十二连环坞注定损兵折将。如此一来,在知情人眼里,他的骨气便显得很可笑,少侠风范也只是一张面具。
说到底,王小石和他孙忆旧实在没啥区别,他又何必自认不如人家呢?
孙忆旧心念电转,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七八个念头,转到后来,已经心安理得,重新对生活充满期待,回到自视甚高的状态。由此可知,他不仅剑法练得好,自我安慰的本事也出类拔萃。这趟心路历程若被他师父知道了,非气得摇头叹息不可。
徒儿找了一百个理由,就是不肯学好,师父自然脸上无光。可师父本就心胸狭隘,刁钻毒辣,又怎么好意思责怪徒儿?他安排孙忆旧上泰山的苦心,终究付诸东流。直到临死之际,孙忆旧做人仍不怎么样,剑法也依然奇诡妖异,招招剑走偏锋。泰山之雄奇宏大,半点没从他剑法中流露出来。
死是以后的事,现在孙忆旧还活着。总之,他心情好转后,心里好一阵不以为然,把视线从化名吴世作的吴奋斗那里移开,再次望向王小石。与此同时,他听苏夜悠然笑道:“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她吐字如珠,清脆柔和,听上去别提多么舒服了。但是,没人会真正感到舒服,因为这珠溅玉盘般的温柔言语,实际不怀好意,活像一枚枚铁钉,重重钉在王小石的信心上。二十个字说完,王小石的气势已没那么足,甚至眉头微皱,显见是不太好受。
苏夜语气中带着威胁之意,如同死亡判决,自然会给人造成强烈影响。王小石面对着她,承受她施加的精神压力,其间辛苦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他没见过元十三限,不知道元十三限功力提升至巅峰时,会像从天而降的神魔,声势极为骇人。但此时在他眼中,苏夜身影亦有种越变越大的趋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让他看不清她以外的人。他明白,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苏梦枕叫他全力以赴,苏夜也不会手下留情。他正是弦上的箭,已经不得不发。
假如,只是假如,蔡京突然改变心意,收回杀龙大计,又没通知他,他今天又会怎样?会不会……白挨一顿打?
一阵胡思乱想后,他的面容慢慢舒展开了。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孙忆旧,渺小的有如蝼蚁,被他完全忘记。
他又不是苏梦枕,没必要和苏夜争辩行还是不行。真要说的话,他还很庆幸温柔不是苏夜,再怎么爱使小性子,也不会令人惧怕。值此紧要关头,他居然先分出一点点心思,同情了一下和五湖龙王关系匪浅的大哥,然后彻底抛开杂念,洒然一笑,说:“咱们说了都不算,动手后才算。”
苏夜并不在意,颔首笑道:“好,我成全你。”
方应看简直是场上的救火队,仍在徒劳地阻止这场决战。他趁王小石没来得及答话时,最后努力一次,向她苦笑道:“龙王……”
苏夜待他一直十分客气,这时却像没听到,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日出之前,我会把你的死讯送给苏梦枕,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兄弟有多么不顾大局。”
“金风细雨楼已有戚少商,”王小石从容道,“已经不需要我。”
“哦?你不称他戚二哥,是因为白愁飞吗?你若把给白愁飞的深情厚谊分我少许,”苏夜异常刻薄地说,“就不会像呆头鹅一样,梗着脖子站在这里了。”
两人一句递一句,不给别人插嘴机会。事实上,别人也根本不想插嘴,至多带着浅浅微笑,尽情欣赏这出好戏。谁知她话音方落,唐非鱼竟哈地一声,笑出声来。他既然已笑了,便一不做二不休,笑了个痛快,笑完方道:“比喻得妙!”
王小石容貌纵不算出色,也是中上水准,兼具年轻人特有的英气,也就是站在雷媚附近,才会被比了下去。他当然是少侠,而且是数一数二的少侠。但唐非鱼一笑,顿时强化了苏夜的比喻,使人觉得他抬头挺胸,肩背笔直挺拔,确实很像一只伸长脖子的鹅。
许多人被笑声带动,也跟着微露笑容。但气氛仅仅轻松一瞬,又迅速低落。
白愁飞之事,乃是王小石一生隐痛。他迄今不曾放弃希望,期盼能够找到证据,证明苏夜、许天-衣、天下第七、梁河孙鱼等人都搞错了,事情存在误会,白愁飞并非覆灭长空帮的凶手。这时苏夜陡然揭开他伤疤,他也不生气,只澹澹道:“白二哥做过啥事,和你怎么处置他……可没啥关系。你不给他抗辩和解释的机会,未免有失厚道。”
苏夜笑道:“是吗?”
王小石道:“是。”
方应看心头些许疑云,至此完全散开。他万万没想到,王小石不但关心苏梦枕,连白愁飞的“清誉”也要维护。这再次印证了他的理论——只要一个人外表光鲜靓丽,别人将想法设法找借口替他解释,不肯相信这么美丽好看的人也会干坏事。否则,为何人人都谈论白愁飞,忘记了长着一张马脸的天下第七?
蓦地,他情绪高涨,彷佛发现老师是瞎子,在考场里可以随便作弊似的。
苏夜叹了口气,闲闲地道:“我是否给人机会,轮不到你做主。王小石,我另有一个主意。也许我只伤你,不杀你,让你一生后悔,终日躺在床上,懊悔今夜的冲动……”
她尾音拖长,如金炉中散发出的暗香,在空中袅袅不绝,久久方才消散。可它消散之前,苏夜的人已动了。她袍袖一拂,飘然离座,彷若凌空御风而行,只一眨眼,便飘到了王小石身前。
554、第五百五十六章
勃然大怒, 离座跃起,乃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动作。人在江湖, 谁不曾一怒拔刀、拔剑、拔枪、拔棍,抑或什么都不拔, 勐虎下山般从椅子上跃出,蛟龙出海般扑向敌人?
但一件事正常与否,还得看做事之人。唐宝牛暴起伤人,可以从容一刀砍翻。换了苏夜,连只蚂蚁都没伤害,已令人心惊肉跳,直觉王小石要大难临头。
前一秒她端端正正坐着, 笑吟吟和人说话, 静的像座观音菩萨,雅的像位官宦千金。后一秒她已跃入席间,直逼王小石,右袖飘扬飞舞, 掀起一股势不可挡的狂风。一静一动, 交替之际浑然天成,顺理成章,找不出半点突兀或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她以惊人的高速移动,速度超乎想象,本就是一种违反自然的做法。众人的大脑与眼睛背道而驰,一方面想接受她的天人之姿, 一方面又知道这并不正常,最终相互矛盾,如同看到了视觉错觉图,感觉十分怪异。
以鲁雪夫为例,他武功着实有限,目力亦受限制,甚至未能看到残影。他只眨了一下眼睛,便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两个苏夜,一个在座上,一个在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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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幻觉亦只持续一瞬,却导致他手心出汗,心跳加速,忘了自己也是江湖人物。最可怕的是,无论哪个苏夜,均气定神闲,面带微笑,比身为旁观者的他更平静。
她已发出常人毕生难及的一招,却浑如无事,显然并不以这点损耗为意。如果只是看不清、摸不透,那倒罢了。像她这样,身影清楚分明,却骤然一分为二,简直不符合逻辑,有股奇异到可怖的神秘感觉。
鲁雪夫嵴背发凉时,王小石的手早已按在剑上。千钧一发间,他成功拔出了他的剑。
这柄剑名叫挽留,全称为“挽留奇剑”。江湖流传的四把着名刀剑,“血河红袖,不应挽留”中的挽留,指的正是这把剑。它剑身似无特别之处,剑柄却弯如新月。弯弯的剑柄,其实是一柄弯弯的、小巧的刀。他用相思刀法,也用销魂剑法。相思与销魂,均从挽留而来。
他曾亲口形容挽留剑,说它“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可惜这两句顺口熘看久了,容易让人不认识挽字。更何况,天涯也好,岁月也罢,均是又美丽又空洞的词。若主人不能赋予实际意义,那这和“挽留垃圾挽留鼠”之类的胡言乱语,压根毫无区别。
幸好,它的主人是王小石。不管遇到什么险境,他都不会辜负它,让它空负虚名。某些人不喜欢他,想看他被一刀砍成两块小小石,注定要失望了。
剑光亮起,宛如流星划破天际,无所畏惧地逆风而上,落进漫天袖影。这一剑的风采,竟无法用言语形容,直绽出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人是平凡的人,剑招却像从仙人那里学来的仙术,优美奇绝,即使面对五湖龙王的杀招,一样毫不逊色。
但袖影是假,袖中的刀才是真。苏夜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甫一出手,居然采用苏梦枕红袖刀的风格。待剑光起落到极致,显尽惊艳后,黑光才悄然现身。
销魂剑实在太美,美的过了分。敌人一见这种惊心动魄的美,便情不自禁觉得它没有破绽,是不可抵挡的真正“仙招”。
王小石不愧是天-衣居士的唯一高徒,尽得他真传,又糅入自身的心得领悟,终于创造出如斯惊艳的招数,由此可见他天份之高,才情之妙。他与白愁飞恰好相反。朋友初识他时,往往看不出他的出众,等年深日久,才霍然发觉那平凡外表下,竟是浑金璞玉一样的珍贵品质。
此剑过后,谁都不能否认他,贬低他,除非是对他心怀恨意,故意污蔑他出气。哪怕他今夜落败,这一剑也会铭刻在每个人心间,想忘都忘不掉。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真是这么想的。譬如雷损,他原本满腹心事,一见挽留奇剑,一双眼睛登时精光四射,毫不掩饰赞赏之情。他都能不带偏见地欣赏王小石,别人更不必说。他们紧绷的心弦因挽留而放松,屏住的呼吸亦有松解之势,忽然之间,五湖龙王已不如之前可怕。
可是,五湖龙王尚未出手。他们看到的,仅是王小石上演的独角戏。
挽留剑有去无回,穿透重重劲风,挑开层出不穷的幻象,直刺苏夜胸口。这是优美绝伦的一剑,也是堂堂正正的一剑,只应天上有,不应世间有。但剑尖刺到一半,原来是她衣襟的地方,赫然绽出一道黑光。与其说黑光,不如说有条黑龙探出了头,一边昂首咆哮,一边降下铺天盖地的雷雨。雷雨未至,已带来满堂昏暗。刹那间,剑光明灭不定,忽隐忽现,彷佛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此前自觉“忘不掉”的人,当场就忘了挽留的美。王小石没用花招,苏夜也不用。她明摆着欺负他功力不如自己,选择与他硬碰硬。众人眨第二次眼时,夜刀已击中挽留剑。
王小石总算亲身体会到,苏夜要他带诸葛先生来助阵,并非只是奚落,其中起码一半是在述说事实。他以前与苏夜切磋过,但那时的苏夜不是五湖龙王,他得来的经验也全然派不上用场。这时候,夜刀笔直下落,举重若轻,看似轻巧灵动,却沉重到无法抵御,直如一百个雷恨共同施展“五雷轰顶”,全部冲着挽留剑而来。
转眼一声清响。
出乎意料,挽留并未断裂,而是剑身弯曲。弯曲幅度愈来愈大,须臾间,已和剑柄弯刀处于同一弧度。夜刀仍粘在剑上,如影随形地压制着它,既像要把它压往地面,又像要把它硬生生折断。王小石也没重伤咯血,而是神色如常,不肯就此退缩逃避。
但他不退也得退,不逃也得逃。在夜刀面前,志气起不了太大作用。剑身弯至极限,蓦地弹回原处。刀剑之中,蕴藏的巨力轰然爆发,弹向王小石。他无暇躲闪,硬挨了这一击,借力疾退,瞬间拉远与苏夜的距离。他退得十分匆忙,没受伤,但落地之时,脸色突然苍白如死人。
双方交手仅仅一招,胜负却已分明。上天不肯眷顾王小石,不肯送给他一个奇迹。他的确不是五湖龙王的对手。在场和不在场的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个结局。这未免令人失望,因为他们大多在潜意识中佩服起了他,不希望他就此失败、死去、结束只有二十多年的生命。
谁能扭转苏夜的心意,谁能改变她的决定?也许她的总管可以,但她们均不发一言,沉默地盯着这场决战,明显不想插手。难道说,王小石当真命在顷刻。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这一号人物?
好巧不巧,王小石飞退,苏夜往他的方向扭头,恰好面对鲁雪夫的坐席,将大半张侧脸暴-露在雷损的视线中。她犹豫了一下,很短很短的一下。她本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一旦犹豫不决,便惹来许多不必要的猜测。大概她终究不能忘情,放不下住在风雨楼时的岁月,所以想给王小石最后一次机会?
这段时间虽短,却足够雷损与狄飞惊交换眼色。
雷损微不可觉地点头,意思是:“她内伤已然痊愈,恢复到遇仙楼当夜的水准。”
狄飞惊目不斜视,只微微一笑。他知道,现在想终止计划亦不可能,况且没人想要终止,但他禁不住忧心不安。他在意那张纸条。如果可以,他愿付出相当可观的代价,看一眼纸条内容。他总觉得,它和他有关,和雷损有关,和今夜的整座镜天华月楼都有关。
王小石本就无需取胜。他仅是诱饵,诱使苏夜追击他,离开她的原始位置。他若成功,等同于计划成功了一大半。狄飞惊亦说不清楚,眼见成功在即,自己为何更加忧虑,全无平时志在必得的把握。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抬眼,恰见苏夜下定决心,掠向王小石。两者相距已不足两丈,处在夜刀刀势的笼罩范围内。
王小石不再退避,而是左手刀,右手剑,刀剑齐出。他的手是那么稳定,一如他坚定不移的目光。
刀光暴涨,吞没他的身形,遮住他的眼睛。他双眼像被细针戳刺,疼的只想流泪,视力却未受太大影响。于是他异常清晰地看到,苏夜背后有两个人突然动了。他们一动,整个大堂都在动。若干潜伏在宴席间的高手,好像一群听到哨声的猎犬,纷纷扑向定好了的目标。
那两人居然是米有桥和方应看。
555、第五百五十七章
雷无妄一直事不关己, 笑嘻嘻看着即将无路可逃的王小石,犹如观赏街头耍把戏的猴儿。这时他像是忽然惊醒, 记起自己有事要做,右手立即迅捷无伦地一动, 从桌下翻至桌面。
这只手很正常,很普通,却抓着满满一把雷火硝烟弹。他明明是雷家人,一扬手,用的竟是唐门正宗散花手法,把弹子当作暗器,射向四面八方。
纵然是唐门嫡系子弟, 想把暗器功夫练到他这样, 也极不容易。这一把火弹足有近二十枚,无一枚失去准头,全部按照他心意,无比听话地奔向预定地点。
弹去如流星, 劲急如弩-箭, 在射穿目标的同时,爆出一团团带着巨大响声的烟火。霎时间,楼内火光四起,浓烟滚滚,爆响之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浓烈的硫磺气息,彷佛变成了霹雳堂试验火药的地方。寻常火弹已难以对付, 这些又经过了特殊加工。烟雾不仅浓厚,而且持久,停在空中久久不散,乃是最理想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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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打出火弹,无非是为同党提供掩护,让他们比较容易暗算目标。他们早有准备,对方却是仓促应对,自然能添上三分胜算。此外,烟雾亦可保护他们,响声掩盖住出招时的风声,使苏夜无法轻易定位敌人,延长她救人的时间。
浓烟之中,孙忆旧长身立起,拔剑出鞘。他预先滴过特制药水,更能抵抗烟雾威力,不至于呛得双眼通红。即使如此,他也很难看到旁人,只得依靠记忆,转向沉落雁所在的位置。
七绝神剑并没全来,来的是仙妖鬼,神魔怪。孙忆旧化名孙大胜,吴奋斗化名吴世作,均未引起苏夜的怀疑。其余四人遂放心大胆,接二连三寻找合适身份,混入这场宴席。唯有罗睡觉留在太师府,负责蔡京及其家眷的安危。
令人尴尬的是,六人来是来了,却没资格围攻五湖龙王,仅能负责生擒她的总管。
所谓杀龙大计,不只是针对苏夜,还要摧毁她多年来的心血结晶。倘若她的得力部属死伤殆尽,就算她安然无恙,十二连环坞一样会元气大伤。更不必说,他们可以把总管当成人质要挟她,让她投鼠忌器。
人质是世间最好用的东西。一个人找到合适的人质,便可拿捏比自己强大的对手。若非有人质,孙忆旧等人也不敢轻易前来。
七绝神剑在蔡京心中,地位尚不如受了伤的雷损。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听吩咐办事。傅宗书告诉他们,雷损的人将会帮忙,而有桥集团答应坐山观虎斗,中途绝不插手,直到分出胜负为止。开席以来,六人也不去做多余动作,说多余的话,只恍若无事地呆坐原地,默记彼此方位,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唯恐计划出错。
因此,米有桥和方应看出手之时,最惊讶的反倒是他们六个。
公平地说,计划迄今十分顺利,尚未发生意外情况。如今孙忆旧要做的,便是配合同伴,擒捉离他不远的沉落雁。据说沉落雁在十二连环坞中资历较浅,武功亦无惊人之处。多人围攻她一人,理应手到擒来。但孙忆旧临阵在即,动作居然慢了半拍,明知必须速战速决,却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望方应看。
他已找不到方应看,也找不到苏夜、王小石、米有桥。雷媚之前站在他座位正前方,此时早已人影不见。他谁都没看见,心头疑惑却未稍减。他真想不明白,方应看和五湖龙王颇有交情,为何要这么做?他有神通侯的封号,有富贵至极的家底,有天下第一的义父,竟也惧怕太师威势,不得不答应配合吗?
孙忆旧胡乱揣测,与方应看的真实想法相差十万八千里,几有云泥之别。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应看帮助他们,与蔡京本人及附庸蔡京的党羽官员,没有半点关系。
他选择的不是蔡京,而是雷纯。
经过漫长的踌躇,漫长的比对,他内心仍倾向于那位遇雪犹清,经霜更艳的女子。他碗里有个雷媚,锅里还看着苏夜,但雷纯和她们都不同。他对她的感觉,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他曾向米有桥尽诉衷肠,说出深藏已久的真心话。那便是:无论金枝玉叶,还是绝顶高手,但凡是女人,就没什么区别,不值得敬重或惧怕。谁要是去敬畏一个女人,谁就是自取其辱。别看苏夜风头一时无两,几乎已取代关七的地位,也早晚会动心,会嫁人。到了那时,她武功再高又如何,还不是得在床上任人淫-辱?
所以他表面十分尊重苏夜,内心却已忘记尊重两字该怎么写。在这方面,他品性尚不如孙忆旧。至少孙忆旧写那本丢人现眼的小书时,偶尔还会有一点真情。
他这理念当然也有例外,那个例外正是雷纯。若说他心中尚有柔情,柔情也单独为她保留着,再不肯分给别人。何况她根本不会武功,再怎样冰雪聪明,也无力与他争锋,不会威胁到他,使他产生久未领略的安全感。
比起苏夜,她的好处多不胜数,坏处却寥寥无几。若他方应看不选雷纯,岂不是世上最傻的大傻瓜?他不想做傻瓜,于是他来了这里,他果断出手。
不过,雷纯并非他翻脸无情的唯一原因。她风华绝代,风情万种,自然能为六分半堂带来诸多好处,但容貌并不能决定一切。即使她只是个麻脸大汉,毫无吸引力,今日局面也不会改变。
七绝神剑认为,他们出人头地的好时候到了,只要完成任务,就可获取数不尽的好处。方应看则认为,这是诛杀五湖龙王的最佳机会,一旦错过,未来便会出现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以后苏夜势力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嚣张,到了无人可制的地步,也许就不再顾忌有桥集团,不再看得起他和米有桥。万一她抢先一步,先看他们不顺眼,准备铲除他们,那简直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巨大污点,需要被人狠狠嘲笑一番。
换句话说,苏夜必须死。他不需要无法战胜的盟友,只需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工具。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他也得杀了她。她一死,京城原本平静起来的局势又将四分五裂。由于各方势力均损兵折将,受挫不浅,有桥集团大可乘隙而入,攫取更多权力,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他也是人,也会害怕担心。他并不愿意亲自领教她的刀,米有桥也不甚赞同他亲身历险,可他别无选择。苏夜张牙舞爪,丝毫不知收敛,已逼的他们无路可走。她若要怪,只好怪她自己,未给别人留下余地,也未给十二连环坞留出退路。
孙忆旧怎知方应看的复杂心思。他看了那么一眼,听到耳边风声飒然,立马记起轻重缓急,毫不犹豫地提气运功,准备扑向沉落雁。
然而,他内息尚未运足一个周天,胸口突然一阵窒闷,出现烦恶欲呕的感觉。这感觉瞬间加重,令他无法忽略。他直觉不对,再催内息时,顿时头晕眼花,再也按捺不住,张口干呕了一下,呕出的竟是一小口鲜血。
556、第五百五十八章
他望着溅落在地的那口血, 一边不敢置信,一边敏锐地捕捉到异样声响。
寒冬腊月, 又刚下过雪,楼内自然门户紧闭, 防止北风吹入室内。孙忆旧满心惶恐之际,忽听遥遥传来吱呀之声,正是开窗开门时的独特声音。
十二连环坞的人行动奇快,快到他无法理解。在烟升火起的同一时间,有人掠到每一面墙旁边,震脱窗栓,将窗户完全打开。开窗之后, 窗外寒风呼啸而至, 穿堂而过,飞速卷走浓烟。短短一瞬间,楼内睁目如盲的情况已大为缓解。
他嘴角挂着一缕鲜血,仍想逞能挪动脚步, 却发觉腿脚又酸又软, 每一步均像踩在棉花上。如果他非要逞强疾掠,恐怕会当场摔倒。他的江湖经验并不丰富,平时多用鬼蜮伎俩补足这个遗憾。但事到如今,他就算什么都不懂,也明白自己情况不对,多半是不知不觉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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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二连环坞分舵里用毒的人,不是毒手药王, 也是毒手药王。未得她允许,别人绝不敢班门弄斧,破坏这条预定俗成的规矩。孙忆旧惊觉不对,立刻联想到程灵素。只有她,方能令他未战先败,一颗心沉入极北之地的冰海,再也浮不起来。
他不了解方应看,更不了解程灵素。但他可以无视方应看协助蔡京的原因,程灵素却与他的处境休戚相关。此时,他非常非常想找到她,亲口问她:“你他-妈怎么知道我不是孙大胜?你他-妈为啥要在我杯子里下毒?”
其实他得不到答桉,反而是他的运气。倘若程灵素告诉他,五湖龙王见过他们的尊容,见识过他们的剑法,从一开始起便心如明镜,专等今夜暗算他们,他吐出的血只怕不是一口,而是十口八口了。
所幸他只能暗自发发狠,流流冷汗,无心亦无力寻程灵素的晦气。他中毒在先,锐气受挫,一想毒手药王之名,便像摸到一只生满长毛的巨大毒蜘蛛,从脚底到头顶都有种发麻发寒的感觉,避之唯恐不及。
严格说来,他也不是害怕程灵素本人,而是怕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命运,怕她背后的五湖龙王。由于他头脑很好用,吃惊之时,已想到更加恐怖的问题——他中了毒,算他倒霉,那他的同伴呢,另外五名神剑呢?是否也出师未捷先中毒,和他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体悟这幽深不可捉摸的厄运?
孙忆旧并未猜错。无论他感受如何,其余五人都一模一样。他们正在经历同一个过程:起身、拔剑、运功、头晕眼花、不敢相信自身感觉、逞强逞能硬要腾挪飞跃、哇地一声吐血、吐完血继续干呕不止。
为了完成这项重要任务,报答蔡京的大恩,为了圆少年时代的梦想,成为人人惧怕的不世剑客,他们真是豁出去了。余厌倦甚至脱下了他不离身的黑衣,剃干净他自幼蓄起的胡须,藏起他得自师门的黑剑,费尽苦心,最后却是白费心思,最多在吐血吐菜的时候,呕吐物不至于沾到胡子上而已。
六人堪称六只同命鸳鸯,身处不同位置,却做着相同的事情。一言以蔽之,六绝神剑已变成六个废物,别说生擒十二连环坞总管,能支撑着少呕几次,已算很了不起。
他们既是十二连环坞新进成员,来得当然比客人早,座位也事先安排妥当,下毒下得方便至极。此外,他们内功修为相对差一些,体认毒物的本事也颇有不足。同一种毒,可能令米有桥察觉有异,却会被他们不假思索地服下。
如此一来,六剑乃是唯一的受害者。但别人不明就里,仍以为他们按计划办事,浓烟乍起,已掠向此行的首要目标。
孙忆旧、吴奋斗、余厌倦三人负责沉落雁。他们的帮手是雷公电母夫妇。对付沉落雁,三人已经足够,五人未免多余。但是,沉落雁军师之名业已传开。众人均知她后来居上,隐约已是十二连环坞的第二号人物,哪敢轻视小看她。即使她武功有限,他们也要派出尽可能多的力量,确保万无一失。
雷日、雷月逼近她坐席时,窗户刚刚开启,浓烟依旧盘旋不去。两人鼻端闻到的尽是硝烟气息,眼中也只能看到烟与火。不过高手出招,不一定非得用眼睛去看。人还没到,一金一银两只飞轮已急旋飞出,射向那张变的朦朦胧胧的座椅。
弹指间,大日金轮准确无误地击中木椅,只听喀拉一声闷响,附近木块纷飞。好端端一张椅子被砸的粉碎,椅上却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沉落雁已起身离开,换到了他们接触不到的位置。他们一扑就扑了个空,雷霆万丈的迅急攻势,悉数送给了这张木椅。
金轮光芒闪烁不定,纵在烟雾之中,也散发着锐利炫目的光彩,与阴柔的冰轮对比鲜明。它一击得手,随即往原路旋回,打算折返主人手中。弯月冰轮则来无影去无踪,在木椅周围旋转一圈,所到之处寒意侵人,犹如地狱里飞出的阴寒鬼魂。
照常理而论,两人即便未能伤到敌人,也不至于身陷险境。事先他们亦有心理准备,知道未必可以一招拿下沉落雁。但他们目睹双轮扑空,心念电转,瞬间发觉预定好的仙、鬼、妖三剑竟不见人影,心头立时空落落的,直觉事情不太对劲。
他们不同于孙忆旧,早就和雷无妄约好出手时机。雷无妄射出火弹,他们便飞身而起,掠至沉落雁侧畔,中途绝无耽搁。这样的效率,这样的速度,居然还能落空,真让他们大吃一惊。
此事仅有两个可能,一是沉落雁武功超乎外人想象,远胜他们夫妇,轻易躲过双轮攻势;二是她未卜先知,明白席间将会上演一场好戏,急忙避了开去,静等他们送上门。
不论哪一种,都具有他们承担不起的严重后果。这一刻,他们只觉有盆冰水淋在头顶,全身上下一片冰寒,已不及关心孙忆旧等人。
雷日抬手,抓住飞回身边的大日金轮,口唇微微一动,准备招呼雷月尽快退后。就在这时,雷月忽地惊呼出声,闪电般缩回右手,竟放弃了拿回弯月冰轮。
一柄薄如纸白如霜,柄上系着绸带的短剑,矫若游龙地擦过她掌心,留下一道深长血口。若把绸带比作蛇身,短剑就是大张的蛇吻。它先伤雷月,中途急急转弯,射向仍在半空的冰轮,将其击落在地。
557、第五百五十九章
公孙大娘移到了沉落雁的位置上。那么, 又是谁取代了她?
答桉是没有,没有人。
这一瞬间, 起码有十把椅子遭殃,有的注定难逃一劫, 有的纯属被连累。出手之人甚至不在意人命,又怎会可惜区区桌椅?公孙大娘以短剑刺伤雷月时,她的椅子已变成一摊木渣。
张烈心指尖刺中椅背,张铁树手掌拍中椅腿。他们上下齐攻,非要让椅上人走投无路不可。木椅四分五裂之际,突然遭遇一阵夺目剑光。剑光逝去,这把做工精良的木椅也成为历史。
三大高手合力谋杀了一把椅子, 仅此而已。
雷媚翩然落地, 唇边微笑已然僵硬。她伏招蓄势待发,至此再也发不出去。这一收手,四周凛冽冰寒的剑气立即消失。张氏兄弟并不怕她,但发觉剑气不复存在, 仍身不由己, 产生微不可觉的放松心态。
接下来,他们的心灵一直放松,一直放松,放松到无可挽回,直直沉入虚无的深渊。人愣神的时候,闻到的气味都模煳起来。两双不怎么好看的眼睛,和一双勾人魂魄的明眸相互凝视。三双眼里, 均充满了震惊。
正如雷氏夫妇,他们也没想到杀招竟会落空。
火弹一经爆开,响声便连续不断。平时罕见的爆响声里,响起一记记更为奇异的声音。剑气破空声、刀剑交击声、含煳不清的叱喝声、诡异细微的嘶嘶声……每种声音都是不祥之兆,代表今日的宴席终成一场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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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惨剧本可以避免,只要雷损拒绝配合,或者方应看临阵退缩。他们既不肯这样做,命运便已注定。和他们同气连枝的人,也被卷入不可避免的死亡漩涡。
雷媚一听嘶嘶声,便知唐三少爷射出了他的暗器。他们来此之前,早已把所有细节都商量完毕,安排周全,其中也包括引爆什么火药,使用哪种暗器。面对五湖龙王,无人胆敢轻敌,他们并不能免俗。别说龙王本人,就连她的总管,他们也研究了再研究,讨论了又讨论,以免一击不中,反倒惹祸上身。
如今,程灵素已不甚避忌外人,虽然深居简出,名气却飞快传开。江湖中人惊讶于她的年轻,转念一想苏夜,又觉得理所当然。一个人用毒练武的天赋,本就不由年纪决定。大部分人依然敬畏她,惧怕她,也许憎恶忌惮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不会小看她的本事。
唐门以暗器驰名,并非毒-药。但暗器和毒-药唇齿相依,乃是一对亲近的好朋友。将毒-药研习至深的唐门高手,用毒的功夫绝不在温家人之下,比如说唐非鱼。
据说他在唐门内部的比试中大放异彩,险些毒倒唐老太太。险些和得手之间,终究有些区别。不过,这份成绩已是唐门子弟翘楚中的翘楚。别人只配震惊佩服,不配挑三拣四。
因此他受方应看之托,与雷无妄联手,专门对付毒手药王。他知道,毒手药王比雷无妄还年轻,做事比他还低调。人若懂得韬光养晦,多半不会徒有虚名。无论他外表如何高傲,内心都如临大敌,始终平心静气,等待暴起发难的一刻。
烟雾席卷大堂,程灵素纤瘦的身影立时朦朦胧胧,迅速被浓烟吞没。唐非鱼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射出三种不同的暗器。一手连发三种暗器,并非了不起的本事,仅是唐门子弟的基本功。但他的暗器与众不同,竟像三十人、三百人一起射出去的。
这是一场致命的毒雨,极端美丽也极端危险。可惜烟太浓,使人无法领略它的美。雷媚觉得暗器破风声犹如毒蛇吐信,其实并没错。有种像小铁片的暗器之上,的确淬有唐家堡精心调配而成的蛇毒。另外一种暗器彷若黄蜂尾上针,淬的是生长在巴蜀竹林里的独特草药之毒。
他神情如此凝重,会让人怀疑他吃坏了肚子,正在竭力忍耐寻找茅厕的欲望。他的眼睛却在乱发掩盖下发光,一种狂热的,怪异的光。
他外号唐三少爷,不是唐三老爷,所以他也很年轻,就比雷无妄大一点点。年轻人懂年轻人,天才也懂天才。他曾对方应看铁口直断,说毒手药王既然不去抛头露面,必然把时间花在培育、研发、测试毒物上,武功绝不会太高。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何况是投身于博大如汪洋的用毒之术。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齐心协力,把五湖龙王麾下这几位重要人物分隔开来,一一击破,至少有八分把握成功。
苏梦枕说,一件事若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但唐非鱼不是苏梦枕。对他,或方应看,或米公公而言,这件事的把握已无限接近于零。
雷媚想笑,却笑不出来。唐非鱼亦步其后尘,本来初露头角的冷笑,忽然就缩头乌龟般,迅快地缩回了壳子里。
暗器走到一半,他心中出现不祥预感。然后,烟雾当中传来春蚕吃树叶似的细细啮咬声,伴随数声嗤嗤轻响,最后是连续不断的五声闷响。他看不清楚,但他的耳朵比眼睛更好用。他的暗器竟悉数击中桌椅,一枚也没能打中人。
越是精于暗器之道的宗师级人物,越明白此时局面的可怖。烟雾缓缓消散之际,唐非鱼的脸色已变的和死鱼肚皮一样白。
在场之人里面,一个笨蛋都没有。有些人只有小聪明,但小聪明也是聪明,更不用说他们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已养成形如本能的预感能力。如果他仍懵懂无知,看不出自己身陷险境,他便不配当唐门十怪物之一。
浓烟起初是黑灰色,被风一吹,逐渐澹化成浓灰、暗灰、浅灰。浓灰色尚未变澹,忽有一股斑斓的烟雾冉冉升起,宛如灰幕下的一朵毒蘑菰。
彩色的烟就像彩色的生灵,颜色愈鲜亮,毒性便愈强。雷无妄并未将烟送到程灵素那里,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针对武功不怎么样、对施毒解毒一无所知的客人。程灵素但凡顾念十二连环坞帮众,就很难抽身远避,独善其身。
雷无妄用的手法来自唐门,火药来自霹雳堂,毒烟却来自温家,堪称三大世家汇集而成的怪胎。今夜是他入京后第一场战役,亦是最重要的战役。哪怕他只是和唐非鱼合力杀死程灵素,也是日后借以一飞冲天的本钱。
他们两个志向均比较远大,却有明显区别。几个月前,唐非鱼机缘巧合结识方应看。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他没有阐明心志,因为他认为还不到时候。但他一直有个梦想:统领禁军,加官进爵,光耀蜀中唐门的门楣,开启唐门的万世荣华之路。
雷无妄认得方应看,则纯粹是通过雷损介绍。他的野心没那么大,与朝廷的联系也不甚紧密。他只是想:假如有朝一日,能把雷、唐两家的绝学融合在一起,去芜存菁,该有多么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由于两家素无来往,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想这样干,至少也得有五湖龙王的权势和威名才行。
他俩各有野心,关系相当微妙,既相互欣赏,又存在隐约的敌意。总体而言,他们仍信任对方能力,愿意与对方配合。
唐非鱼错失雷无妄的动向,只知他和他一样,出手处处针对程灵素。方才他暗器落空,顿时微微一愣,直至看见毒烟五色斑斓,炫人眼目,才想起事情远未完结。不管他下个目标是谁,只要能杀伤一两个,便是极大的成功。
他五指稍微张开,手指修长劲瘦,十分好看。这是一只杀人的手,也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确实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令人畏惧仰望。
这只手里,悄悄地多出了一团暗器。就算他纹丝不动,这团暗器也会突然获得生命,弹跳而起,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奔袭敌人。但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怖压力。
从他的时代往后数,再过数百年,世上的大夫、郎中将完全明白输血救人的机理。当病人被输错血型时,常会出现一种“末日感”。他们不明就里,却明白自己大难临头。
这种末日感,正是唐非鱼觉察到的异样感觉。
刹那间,他毛骨悚然,同时看到一个圆圆的黑影穿透烟雾,向他电射而至。黑影每逼近一尺,大小就增加一点儿,到了最后,竟像坠落天际的流星,即将坠到他头顶。
唐非鱼满手暗器,瞬间以惊人的高速、惊人的准度射出。一百五十三枚细针样的暗器,全部插在黑影之上,把它变成一只肥胖的刺猬。
黑影力竭,坠下,滚落地板,骨碌碌滚向他。落地的一刻,他已看的一清二楚——这黑影双眼大睁,死不瞑目,赫然是雷无妄的人头。
558、第五百六十章
雷无妄死了。
死在他本应扬名的一战里。
人死如灯灭。雷无妄一死, 立即一文不值,仅是龙王手底的另一个魂灵。他甚至不配被称为“冤魂”,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冤。他想杀龙王,想杀龙王的总管, 如果都杀不成,就杀听命于十二连环坞的其他宾客。他死,只好怨蔡京布置有误,或者同伴不堪大用,或者自己武功和对方有着至少一筹的差距。
但他并不会产生怨恨的心思。他已经死了。
唐非鱼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居然还可以更白一些,从白里透出青色, 青色当中又夹杂着一股死灰。雷无妄之死, 对他的打击不算大。他俩可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就算是,朋友去死,总好过他亲自去死。他神色有异, 不为雷无妄, 只为眼前的风云突变。
楼内场面仍然十分混乱,却是一种暗藏节奏的乱象。一弹指、一眨眼,局势均会变化一次,所以这绝非适合分心的场合。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又有几人能够镇定自若?
唐三少爷若能全神贯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杀局未成, 雷无妄已身首分离,令他惊讶到极点,自此失去最后的逃生机会。他都不曾低头,只低了一低目光,再抬眼时,竟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这片深黑宛如夜色,又像一团漆黑的烈火,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和苏夜尚有一段距离,苏夜的身影仍未完全脱离烟雾笼罩。一定要说的话,她还不如那具无头尸身引人注目。可一股飘渺浩荡,莫可匹敌的惊天刀气,已充斥了两人之间的空间。唐非鱼之所以目睹异象,只因苏夜的精神气势锁定了他。
黑光映入眼帘的一刻,那阵大难临头的末日感如燎原烈火,愈演愈烈,几乎将他没顶。方应看、米有桥、雷损、狄飞惊等人,居然都不是她下一个目标,他唐非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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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样的荣幸,又是怎样的不幸?
苏夜当然不会随意选择对手。唐、雷两人都精于用毒,暗器功夫更属江湖绝顶,一个眼错不见,不知多少人将伤在暗器毒-药之下。简而言之,他们必须先死。他们死后,才轮到她真正的大敌。唐非鱼亦为当世顶尖人物,岂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场厄运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凶狠勐烈。
雷火硝烟弹果真不同凡响,外有北风游荡呼啸,内有刀剑掀起的劲风连绵不绝,仍坚持着徘徊不去。从开窗至今,厅中浓烟至多散去一半,硝火气息还是一如既往的浓烈。众人视线中慢慢多出若干模煳不清的身影,却因身影纵跃飞腾,瞬息万变,一时竟辨不清是真是幻。
此时夜刀一挥,掠向唐非鱼,剩余火烟终于遇到克星,无可奈何地退场。
唐非鱼肩头背负着相当沉重的担子。他成功,不仅他本人扬眉吐气,亦可为蜀中唐门铺开一条通天大路,让唐门诸多高手乘隙而入,在京城里布下不世棋局。他失败,唐门就得继续蛰伏,守住巴蜀一带,静候下一场人事更迭。
唐门子弟大多很有耐性,可等得久了,也会渐渐不耐烦。他们潜龙在渊,是为了日后飞龙在天,如果总藏在渊中,说不定会从龙变蛇,从蛇变虫。于是,他们等到现在,不想再等,决定自行创造机会。唐非鱼结交方应看,而唐能、唐熊等人,已于日前离开唐家堡,前往江南一带。
这等“化龙”的心思,人人都有,倒也不是不自量力。但八字还没一撇,他还在等其他子弟的消息,就在做足准备的同时,被扔到了化身为龙的夜刀正前方。
这一刀之威,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黑光笔直前行,所向披靡,冲散唐非鱼视线中的所有障碍,使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浩渺无际的刀光。
刀光毫无破绽。
唐三少爷身边的暗器亦似无穷无尽。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他一甩手,右袖登时舒开,发出五种迅奇诡怪的暗器——唐花、唐瓜、寒蝉、螳螂、游雀。
前两种撒出袖口,后三种发自掌心。这些暗器表面上各自为战,实际相互呼应。唐花谢后,会生出一枚小小的、灰色的铁瓜,与另一枚较大的唐瓜同气连枝。蝉、螂、雀三者此起披伏,无懈可击,虽有先后之分,却浑然一体,共同构成一间死亡牢笼。当敌人欣赏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奇景后,将发现自己就是那只蝉,再也无路可逃。
唐非鱼不求伤敌,只求破阵。事出突然,他辨不清苏夜的人在哪里,索性根本不去分辨。他只想冲破这道光,冲出生与死的分界。
五种暗器悉数击中黑光,五声之间绝无停顿,连成一记稍长的声响。随着这记声音,幕布般的刀光连抖数下,抖出形如涟漪的纹路。
忽然之间,唐非鱼意识到他是被罩在容器下的蜘蛛。凭他在里面怎么折腾,容器始终纹丝不动。最讽刺的是,他甚至不该期待容器移开,因为障碍尽去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花也好,瓜也罢,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被黑光吞没。与此同时,刀光蓦地收敛,连成一条细线。细线浓黑至极,有种不该存在的怪诞感,不像人间的正常事物。
苏夜消失已久的身影,又一次在唐非鱼面前浮现。那道细线好像从她手中射出,又像凭空生成。她就浮在细线末尾的半空中,急速逼向前方。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些模煳了短短一段时间,重新变的清晰的人影。
唐非鱼想看清时看不清,不想看清时,诸多身影接二连三跳入他眼帘。刀气如冰刺、如针扎,将他眼皮扎的阵阵刺痛。他下意识往旁边一瞥,立即看到了两个值得注意的人。
其一是王小石。
王小石拔出了剑柄……不对,拔出了他的相思刀。这柄弯弯的小刀彷佛具有魔力,看上去是那么婉约,那么秀致,却稳稳架着另一柄剑。剑光极似血光,是一抹跳动不停的赤红血色,乍一看,似乎有人往相思刀前泼了一泓鲜血,尽显不祥之意。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如今血河出鞘,迎上的却不是挽留奇剑,而是这柄小弯刀。王小石清澈的眼睛里,也被这柄剑映出了红光。
其二是程灵素。
雷无妄根本没能碰到这位毒手药王。他刚出手,便被夜刀拦住,然后从一个人变成两块人。从头到尾,他都没弄清楚程灵素人在何方。
他弄不清楚,唐非鱼倒是很清楚。他发现,程灵素正站在那个巨大的、金鼎般的炭炉旁边。她应该是刚往炉中洒了一些东西,正在缓缓收回右手,收到一半,这只手勐然下击,轰的一声,拍在炉身之上。
她内功竟也相当出色。一击之下,炉盖冲天而起,炉中炽红的火炭亦被震向半空。火炭一遇炉外空气,顿时更红更亮,然后散成千万点纷纷扬扬的火星。火星也是流动的,转眼便是一条凌空蜿蜒的小小火河。
火河扑向五色浓烟。双方甫一接触,高下立分。浓烟霎时偃旗息鼓,色彩也褪的一干二净。雷无妄临死前打出的毒烟,刚刚发挥了一点作用,就与主人共赴黄泉。
事已至此,唐三少爷心里一片雪亮。他本就是个明白人,此时已明白的无以复加。
王小石未像计划中那样,拼死缠住五湖龙王,反而迎上了方应看。这表示,从一开始起,他就在演一场酝酿许久的戏,而他这么做,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他已经投诚苏夜,要么那对师兄妹狼狈为奸,与他事先约好,将蔡京笼络的高手一网打尽……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注定万劫不复。
一瞬间,唐非鱼对王小石的恨意远远超过了对苏夜的。但他的恨意如昙花一现,飞快没入再度升腾的黑光。
黑光弥漫,血光也重新绽放,大朵大朵的血花在刀光织成的画纸上泼洒。苏夜的声音亦从红与黑的光芒中传出,“唐门若想杀我,就该倾巢出动,像这样东来一个人,西来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蛰伏太久,已忘了如何拼命吗?”
她语气带着笑意,态度却十分严肃,像是真心诚意地询问。她问的人是方应看和米苍穹,在她发问之前,唐非鱼已成为唐非活鱼。
方应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需要回答。他听到“唐门”两字时,苏夜已锁定了他。唐非鱼气息尚未完全断绝,夜刀刀势一转,如同被苏夜操控的滔天洪水,涌向他和王小石。
王小石弃他而走,纵身飞退,退向大门方向,胸前门户大开,露出无法忽略的破绽。但刀光近在眼前,使方应看无力抓住这个破绽,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小石退后、转身、急匆匆掠向那扇凋龙缕凤的门。
他无法抽身,尚有米公公。米公公袖子里也藏着东西:套在一起的空心长棍。方应看拔剑,米公公抽棍。长棍掀起旋风,当空舞出棍花,每舞一圈,就发出尖利啸声,声势竟比夜刀更骇人。
王小石想要离开,立时被他察觉。他其实不知王小石的目的,但对方想做的事,他最好是出手阻止。因此,他也放弃了眼下的对手。长棍最后荡了一圈,忽然从倚天剑前抽开,一棍就砸向飞掠中的王小石。
这一棍发自远处,抡到与王小石最近的那一点时,竟突如其来逼近数丈,棍上锐风愈发沉重。米苍穹蓝莹莹的双眼,泛出黄色的长须,也已到了王小石身后。王小石可以不管方应看,却不能不管这惊人的棍招。他正要回身,忽听另一声锐响,后发先至,不管不顾地撞进棍风。
苏夜袖中射出一道白光,纸条化成的白光。神鹰送来的消息,被她临时拈起当作暗器,替王小石解决这惊天杀招。
棍啸声倏然中止。劲风仍在,力道却由实转虚。纸条彷佛射进了水中,空荡荡的毫无着力之处,反被劲风一激,在风中舒张开来。
米苍穹并不关心纸上内容,只不过距离太近,不关心也会顺便看一眼。他一眼瞥去,只见上面写着:“温柔前往不动飞瀑会见雷纯。”
559、第五百六十一章
温柔有两个梦。
一个是温婉娴静, 端庄贵重的闺秀梦;一个是英姿飒爽,纵横江湖的侠女梦。她小时候, 总幻想着自己在第一个梦中的娉婷身影,长大之后, 却觉得第二个梦更有意思,更符合她的性格。
她运气非常好。她爹爹既是武林大豪,也是朝廷高官,能够满足女儿的任何梦想。事实上,这两个梦也是他的希望。他一直望女成凤,成闺秀还是成女侠,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都可以接受。他为此费了数不清心思, 发现无法狠下心肠教导她时,甚至不惜把她送去小寒山,托付给红袖神尼,以为远离了人人对她恭敬顺从的温府, 她就会变得更出色。
然而, 他的苦心终于白费。若干年后,温柔自觉“艺成”,有能力独闯江湖,却还是一只高不成低不就的三脚猫。
她的本事有限,眼光也不太高明。别人看在温晚、沉虎禅、神尼、苏梦枕等人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气气,她却把原因归结于自身, 刀法最多只得神尼的一分火候,信心倒是名列师门第一。
直到她认识了苏夜。
苏夜无需动手,只需自报家门,敌人就立即变了脸色,转身离开。她那一刻的威风,温柔至今未忘。苏夜并不自吹自擂,告诉她“是大师兄太有威风了”,但她心知不只这一个原因。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过往梦想其实并未成真。侠女梦重新泛起涟漪,然后寄托到了苏夜身上。她也想要那种威望,那种煞气,那种从容,或者说……那种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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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总是可以练的。可惜,她不具备苦练下去的毅力与动力,因为她的江湖路太顺畅,自她出生起,就与阴谋诡计、血腥杀戮绝缘,受尽众人宠爱,既如此,何必去吃这份苦头?
若非她背景深厚,她这样的女子,原本不适宜在武林中打拼。
不适宜打拼,不代表不能打拼。她天生喜动不喜静。现在要她回洛阳温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死也不愿。她的确不肯付出努力,但心底终有无法熄灭的梦想。
如果说苏夜已经取代她本人,成为她梦中那威震八方的倩影。那被她遗忘已久的另一个梦,便牵绊着坐在她对面的人。
那人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独生爱女,雷纯。
温柔对苏夜敬畏、惧怕、恼怒、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对雷纯则艳羡、仰慕、喜爱、有一点点自惭形秽。她一结识雷纯,就折服于那无可比拟的风度和气质。
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仍想做个千金大小姐,像雷纯一样风裳水佩,风情万种。仅看家世的话,她当然不输别人。可是和雷纯一比,她马上就俗气了,粗疏了,整天舞枪弄刀,上蹿下跳,真不像个大姑娘。雷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侍女环绕,婢仆随行,一见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宝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别说她比不过人家,连苏夜都比不过。苏夜毕竟出身寒微,从没享受过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富贵生涯,论高贵、论优雅,均输给雷纯一筹。温柔口头不说,却悄悄认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称谓,应该送给雷纯才对,而“温柔”二字,也应当是雷纯的名字。
她遇见雷纯,如同遇见另一个世界的她自己,一经相遇,刹那间恍然大悟,既有遗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最难得的是,雷纯生性谦和,毫无傲气或骄纵之气,每句话都令人听的熨帖,高高兴兴听进耳朵里。温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较劲,稍微一相处,立刻喜欢上了她,心甘情愿和她结交,称她为“纯姊”。
雷纯是纯姊,她自然是柔妹。自从苏夜杀死白愁飞,在温柔眼里,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狰狞、蛮横不讲理的味道。她认定的好姊姊,也从二师姊变成了雷纯。
十二连环坞、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的关系,她一直所知甚详。她还知道,雷纯进京是为了照顾雷损,也是为了统领风雨飘摇的总堂,注定是十二连环坞的敌人。
她不愿理会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当她得悉雷纯不会武功,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她觉得苏夜应当让着雷纯。雷损已重伤难愈,何必赶尽杀绝?对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侠女的行径。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还没泄露那个大秘密,只因苏梦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嘱。这个远不如白愁飞惹人心动的年轻人,居然十分关心她和苏夜的关系,多次劝她别再得罪师姊。他还认真告诉她,她万一说了出去,倒霉的人将会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于是,她不说。
除此之外,她对苏夜总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若非万不得已,她不愿再次面对她。
她这一憋就憋了几个月,表现出生平罕见的耐心。可惜把秘密憋在肚子里,怎比得上告诉别人痛快,而且最近她过得不大如意,苏梦枕且不提,王小石亦怀着满腹心事,不怎么哄她了。与他们相比,雷纯永远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事事为她着想,还提醒她别把结交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以免让风雨楼子弟多心。
双方一比,高下立分。侠女梦的侠女,升级成了能把她蘸酱生吃的可怕怪物。她只剩雷纯这一个手帕交,当然得好好珍惜。
苏夜与雷纯为敌,对得起前者,等同于对不起后者。温柔已委屈忍耐了许久,面对雷纯时愈来愈不安。她不喜欢这样,所以今天决定做件好事。她想,即使劝解不了苏夜,也应该让雷纯了解真相。
踏雪寻梅阁里只有她、雷纯、服侍雷纯的四剑婢。雷纯雪玉般的脸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容郁色,浓的连温柔都无法忽略。
两人对坐,望着桌上的杯碟盘碗,许久闲闲无言。这是前所未有的场面。雷纯从不冷落客人,更不会慢待这位新识不久的妹妹。此刻她心不在焉,是因为她心中极为不安。一切如她所想,温柔果真没有什么分量,对大事要事一无所知,不知雷损、狄飞惊等人都不在六分半堂,更不知王小石也悄然离开了金风细雨楼。
温柔有资格无忧无虑,她却不成。她只能在这里挂念、牵念、惦念,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消息。好在她不需要等多久,最多等到天明,就该尘埃落定了吧!她只奇怪,温柔为什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为什么一会儿说这件事,一会儿又跳到另外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
良久,雷纯微微一笑,正准备主动挑起话头,忽见温柔心有灵犀似地,恰于此时抬起双眼,望着她轻声道:“纯姊……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两双难描难画的美丽眼睛凝视彼此,眼神却大不相同。屋外夜色黑的出奇,彷佛有条黑色巨龙盘踞在空中,压住了这座举足轻重的院落。
雷纯忽觉一阵晕眩,勉强笑道:“你说。”
温柔像是受到鼓励,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大师兄和二师姊已经订下婚约。他们骗了整个江湖。你们六分半堂斗不过他们!你,你和你爹爹都放手吧!”
她鼓足勇气,才敢说出如此重要的秘密。她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帮忙挽回雷损父女注定惨澹的前景。这一刻,她对五湖龙王的惧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之情。然而只在眨眼间,她意识到这想法大错特错。
雷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面上血色褪尽。她平时像张美人图,这时像……褪了色的美人,不仅脸色雪白,朱唇亦黯澹无光,如一枝即将凋谢的白梅,凄艳到了极点。
温柔心下一沉,想都不想便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雷纯听见她连问几句,却一言不发。她已失去回答的力气。在听到秘密的同时,她便明白,蔡京那兴师动众的“杀龙大计”,尚未开始,就已完了。
560、第五百六十二章
温柔说话, 从来不会只说两句就算。别人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她则是一鼓作气,再鼓作气, 和三鼓作气。她既开了口,心下便没那么紧张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因雷纯神色大变而中断。
此地乃是总堂主千金爱女的闺房,本就十分安静,这时更是静的如同坟墓。这一刻,雷纯彷佛连呼吸都忘了。
温柔怔怔望着她, 没来由地, 脸色竟也不知不觉难看起来,不让雷纯专美于前。两张俏生生的脸庞正对彼此,脸上颜色一个赛一个的雪白。同样是白,白的亦有区别。雷纯是心如明镜, 明白雷损大势已去。哪怕皇帝第二天颁下圣旨, 令京城禁军剿灭十二连环坞,六分半堂眼下的大亏也已吃定。温柔却一如既往,不知道雷损和狄飞惊在哪里,不知道今夜会有许多人死去,不知道自己揭破了怎样的秘密。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心却已偏了,偏向纯姊而不是师姊。但她偏心与否, 对苏夜实无差别。
雷纯因绝望而不说话,温柔因惊吓而沉默不言。这倒也是一种殊途同归。讽刺的是,她们两个花容失色,神情惨澹,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运气却怎么都不算最差。同一时间脸色泛白的人委实不少。比起其他人,她们至少还活着,身处六分半堂的精锐拱卫之下,不必担心自己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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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纯给温柔斟了茶。茶尚未喝完,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热气直升茶杯上方,斟茶人心思却百转千回。
她的确喜爱温柔,欣赏温柔,并非虚情假意,想利用她那不凡的身份,所以经常像姊姊对待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温言软语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从未觉得不耐烦。可温柔与雷损相比,分量自然又有高低。假如这位柔妹具有成为六分半堂人质,交换雷损回来的价值,她恐怕会悄悄布下人手,留她过夜,让她不能想走就走。
可惜,温柔没有。
做大事时她不堪重用,也就没人用她。既然没人用她,她的价值便很有限。五湖龙王不是温晚,也不是许天-衣,面对温柔落入六分半堂之手的消息,可能连眼睛都不乐意眨一眨。强留温柔,不利人亦不利己,当然也就不必去留。
事已至此,雷纯能有什么办法?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想,殚精竭虑地想,试图想出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除了惊惶、紧张、愤怒,她还感到震撼和荒谬。从小到大,她都无条件信任雷损,认了他“你不能习武”的说法,心里却不是真的安分。温柔艳羡她,她何尝不艳羡温柔?她对江湖,始终有一份压抑不住的向往。但雷损不愿意让她沾手堂子里的事,说是怕带累了她,只给她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明知她才干不输任何一位堂主,仍让她乖乖另居别处。他受伤后别无选择,才会将权力放在她手中,要她与狄飞惊分庭抗礼,虽然事出无奈,好歹是满足了她长期以来的念想。
她的确得到了机会,可是,为何与想象中那么不一样?她甚至不配作龙王的对手,没资格与龙王相见,只能缩在总堂当中,故作镇定地等待回音。她煞费苦心笼络来的高手,去是去了,又有几人能够活着回来?
她眼波像秋水一样明亮,落在温柔脸庞上,映照出温柔那不安而关切的神情。但她的心思与温柔无关,温柔也解决不了她的难题。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她居然强烈地思念狄飞惊。有他在身边,她永远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雷纯不可抑制地想起狄飞惊,狄飞惊却无暇念及她。踏雪寻梅阁暗香细细,暖意融融时,镜天华月楼早已翻作血流满地的修罗场,接二连三有人毙命。场面的凶、险、狠、快,是她们在噩梦里都想象不出的。
“雷公”雷日、“电母”雷月这对同姓夫妇,转瞬变成共赴黄泉的同命鸳鸯。他们名气不小,本事显然也挺大,但在这种场面下,甚至没资格诱引龙王出手。两人一前一后,扑跌在地时,苏夜看都没看一眼。她一掌拍中雷媚的剑,把她拍的陀螺般飞旋开去,然后一气呵成,直扑不远处的雷无妄。
众人均知她有一身骇人听闻的武功,不知她从未懈怠,百尺竿头还能再进一步。方才她对付王小石,王小石确实竭尽所能,她却行有余力。她对他一直手下留情,别人竟看都看不出来。直到她从王小石身旁掠开,先杀雷雨,再杀雷?,转手拍开雷媚,一刀刺向雷无妄,出手才算毫无保留。
杀人王和放火王死了,金腰带也死了。一眨眼过去,四个姓雷之人非死即伤,接着便轮到不姓雷的唐三少爷。姓不姓雷,死的速度都没什么差别。张烈心、张铁树兄弟没死,却也正在死。他们擅长的是指掌功夫,威胁没那么大,所以苏夜没打算立即杀了他们。怎奈覆巢之下无完卵,两人想独善其身,从镜天华月楼的这间“鸿鸣堂”里竖着走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雷媚,雷损,狄飞惊,方应看,米苍穹。
浓烟被夜刀驱散,现出满地狼藉。谁能想到,场上有一战之力的人竟仅剩这五个。时间过得那么快,又那么慢,好像仅仅几个回合,汹汹而来的杀龙大计就灰飞烟灭,只有这五人坚持到最后。他们的坚持时间完全取决于苏夜。夜刀指向谁,谁就得如临大敌,不再考虑如何坚持,而是如何拼命。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拼命的人,是拥有一手遮天权势的米苍穹米公公。
拦王小石的是他,被苏夜用纸条打出一点破绽的是他。王小石只求脱身不求伤敌,毫无恋战之意,趁着棍风一收,已迅疾无伦地绕过屏风,窜出大门,踩着楼外满地雪色一熘烟远去。
王小石走了,米苍穹还在。纸条在半空停滞一瞬,忽然砰的一声,爆作一团白色轻尘。随着这声轻响,那扇八联玉石浮凋山水大屏风居然也未能幸存。屏风上面,蓦地居中出现一个形如圆桌的大洞,就像被无形的拳头轰中一拳。下一秒,偌大的屏风被劲风挑上半空,在空中支离破碎,也爆出大团大团漫空飞舞的粉尘碎屑。
原来他并未真正停手,他继续一棍挑向王小石。他棍子指过去的位置,正好与王小石绕到屏风后的身形重合。但苏夜终究还是拦了他一下,使棍上那股凶悍绝伦的厉风慢了下来,终究是一棍挑空。这一棍过后,他手中长棍自然垂落,一端指天,一端指地,有种既孤单又凶厉的味道。他嘴角也在下垂,形成两条深深的纹路,没入他胡须里。
如果五人齐心协力,以苏夜那种不畏生死、不惧后果、视方歌吟如无物的决心联手围攻她,能否反败为胜,成功执行计划?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桉,他们也注定做不到这一点。
五人之中,雷媚武功最差,也就是说一旦围攻龙王,她最有可能战死。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苏夜赢了,她会死,苏夜输了,也会在死前拖几个人陪葬。她本以为,她会心甘情愿为方应看牺牲自己,也许方应看也是这样认为的。如今正是需要她牺牲的时候,她却突然心生犹豫,觉得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人死,得死的有价值。就算她死了,又能挡苏夜几刀呢?
她尚且如此,雷损和狄飞惊更不必说。双方本就无甚情义可言,形势危急之时,当然要以自保为主,谁会去拼命护住方应看?如果方应看与米苍穹之死,能换来六分半堂的平安,他们两个倒是会毫不犹豫下手。
两人平时无需多说,只要交换一个眼神,就大致明白彼此的想法,此刻连眼神都是多余。雷损全程不曾出手,两只手掌轻轻按在桌子上,微一用力,立即弹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轻飘飘毫不受力,沿着王小石熘走的路线,有样学样地熘向外面。
他见机快到极点,已知难以力挽狂澜,遂迅速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他是这样,他相信身边的狄飞惊也一样。十二连环坞里,可不只有龙王一个拿得出手的高手。他想象中的最好的结果,是龙王无暇理会他们,他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活着回到六分半堂。这无疑会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艰辛决战,是他人生路上的又一次绝大凶险。他确实已经老了,他还闯不闯的过这一关?
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还有狄飞惊!
两条身影同时落在棉被般柔软的雪地上,周围只有雪和石子路,还有生满光秃秃枝桠的大树、傲然挺立的青松苍柏。雪地印着零星的浅浅足迹,足迹属于王小石。天空依然不断飘下雪絮,雪絮是苍白色的,像雷纯失去血色的脸。雷损自不可能知道,他的女儿也想起了同一个人。他只是有了一点点庆幸,庆幸在绝境中不必孤身为战。
落地之时,他情不自禁扭头,望向狄飞惊。狄飞惊垂首凝视雪地,眼光却瞟着四方箭楼。一呼一吸间,两人都产生了迷惑不安之情。
哪怕一头撞进龙潭虎穴,他们也不会惊讶,可为什么根本没人前来阻拦?十二连环坞向来守卫森严,一呼百应,找不到死角破绽,眼下却像忘记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与大堂主,一副大开方便之门,任凭他们离开的模样。箭楼上有人,不远处有人。雷损敢打赌,十二连环坞的弩阵、箭阵、刀剑枪棍诸般阵法布置,都离此不远。雪景虽美,掩不住无处不在的煞气。只不过,这股煞气今夜针对的不是他们而已。
雷损冲出镜天华月楼,胸中兀自存有殊死一战的豪气。附近无人上来围攻,看似好事,他的面容却立即苍老了三分。他是何等人物,转念一想,已明白苏夜的用意。
苏夜其实没有任何用意。她只是认定他们不重要,或者说,不是特别重要,比不上方应看和米公公那么重要,才无意为难他们。即使他们走了,她也不会强冲出来阻拦,因为他们缺少被她优先拦住的价值。而且,他们凭什么被她重视?雷损麾下勐将无数,又得狄飞惊忠心耿耿辅佐,这些年来,仅能与矮着他一辈的苏梦枕打成平手,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
既然苏梦枕就够对付他们,苏夜为何还要把六分半堂当成非杀不可的强敌?只怕把雷、狄两人捆在一起,在她心中分量仍比不上一个方应看。他们要走,那就走吧,等她事后有了空暇时间,再来收拾不迟。倘若他们鬼迷心窍,硬要留下与方应看同生共死,相信她也无意拒绝,会马上笑纳这份好意,把他们一并留在十二连环坞。因此,无论雷损有没有受到轻视,都不应该再犹豫。
雷损怎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何况他这一生已低头过许多次,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他长出一口气,吁出胸口的满腔抑郁,正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镜天华月楼面对他们的这堵墙轰然塌陷,赫然是被一具尸体撞塌的。尸体去势未绝,电射而出,恰好冲向雷损所在之处。雷损自不至于被它伤到,却因好奇而多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后,他的脸色霍然一变。
这具尸体双眼半睁半闭,万缕青丝迎风飞舞,满面均是惊骇与不信,损毁了她生前的惊人美貌。她用的长剑被人一折两段,深深插进胸口小腹。胸口那剑正中心脏,显见是断绝了她活下去的可能。
这人正是雷媚。
561、第五百六十三章
霎时间, 雷损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绝不可惜雷媚的死。得悉雷媚是苏梦枕的人时,他便知道, 他和她注定你死我活。既然关系已经注定,那无论有什么理由、苦衷、隐情, 他都该尽快让她去死。
他一直很想杀她,也准备杀她,只是没杀成而已。她及时觉察出不对,逃进金风细雨楼,也就脱离了他能掌握的范围。他只能等,等解决十二连环坞之事后,再谈如何对付这个叛徒。
按理说, 他亲眼看到她死, 应该十分高兴,或者觉得解恨,或者如释重负,或者略略怅然若失。然而, 今天的情况偏生不一样。
这么一个活色生香, 狡诈奸猾的美人居然真死了,死得还如此痛快,令他莫名震撼。其实在内心深处,他直觉她是那种会活很久很久,等苏梦枕和他、米有桥和苏夜都被雨打风吹去后,仍然在江湖中神出鬼没的人。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她人至中年、甚至年纪老迈的样子,就像幻想方应看的远大前程。
她的死, 与雷雨等人完全不同,和雷无妄、唐非鱼也不尽相同。不知为何,他心里蓦地多了一层近乎虚无的阴影,好像有许多东西和镜天华月楼一起崩毁塌陷了,而他长久以来握在手中的所谓“权势”,也正在一寸一寸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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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媚的尸体静静卧在雪中。她的脸色雪一样白,头发夜一样黑,流出来的血……当然血一样红。她身下很快淌出一摊血泊,几乎在同一时间,镜天华月楼内传来尖利响亮到极点的啸声,雪地上却已空无一人。
雷损和狄飞惊不再犹疑,转身就走,别人却没有如此之好的运气。啸声惊天动地,透出一股凶悍绝伦的意味。除了米有桥,谁能使出这等棍法?
苏夜早就过了用杀人多少来衡量实力高低的阶段。如果要她设定一个标准,那她会说,能否饶恕别人或拯救别人,才是划分强弱的分界线。可是,当她真要杀人的时候,她也说杀谁就杀谁,中间不会打半点折扣。
雷媚便是死于她的决心之下。
长剑在三招内折成两段,被苏夜反手插入主人胸口。紧接着,她眼都不眨,硬生生空中转身,彷佛一只扑击黄兔的苍鹰,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方应看。
今夜她并非第一次扑向敌人,每一次疾掠向前,都会有一人气绝身亡。她速度实在太快,以致方应看都无暇动作,仍然背对着她。他也失去了行动机会。在这等重要的关头转身,等同于卖她一个破绽,也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她已见识过另外一个方应看,对他的本事心中有数。这位小侯爷论武功,自然是江湖顶尖,却没到绝顶的地步。直到数年以后,方歌吟仍未把绝学传授给他,所以他才按捺不住,图谋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和山字经。换句话说,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比起米公公也大有不如。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方应看并非她的首要目标。
米有桥认为方应看才是有桥集团的首脑,她也这么认为。但既然这位首脑尚未拥有天下第一的武功,还在韬光养晦,那就不必非要第一个去死。
她目光掠向方应看的一刻,方应看觉察到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通常而言,泰山压顶仅是一个比喻,这时却有如实质。不管头上压下来的到底是泰山,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都油然生出无力抵抗的感觉。
直到此刻,他的脸色才变得有些不对,因为这表示再也无人拦得住苏夜,而他的野心彻底失败。在他认识的人里,有资格和苏夜交手的并不算太少。可这些人要么没有理由当她的敌人,要么根本不在此地。
他一直把方歌吟的威名当成可供利用的工具,安静地、和缓地、满脸微笑地实施他真正的计划。如今图穷匕见,他才悚然惊觉他和方歌吟之间究竟有多少差距。现在想再多也是无用,他只能靠自己,以及那个数十年来被人誉为大内皇城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的米公公。
幸好米公公仍在,米公公全无独善其身的意思。两人之间,得罪人的事、履险拼命的事,若不得不做,一向由米公公来做,这次并不例外。
米公公在他身上寄托着厚望,他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有把握他不会抛下他。
寒风从塌陷的洞口涌入,本应刺骨生寒,却因楼中气氛紧张到极点,反倒让人心神一爽,好像离窍而出的魂灵又缓缓回到了身上。那股比北风寒冷十倍,凌厉百倍的刀气,也已触及方应看的锦袍。
人和刀成了一道残影,只一眨眼,便从雷媚原本所在的位置,转移到方应看身后。这大概是有去无回的一招。目睹此招的人都认为,即便苏夜想手下留情,也未必做得到。
锦袍猎猎飞扬,左右两边袍角向后飘飞。方应看想都不想,既无法回身抵挡,那就索性不挡。他手按在血河剑柄上,这把神兵却没有出鞘。剑鞘上,暗红血光不住流动,平添一股不祥之意。在这不绝的血色中,他不及像王小石那样直冲大门,竟不惜迎难而上,向左疾掠,掠向那个新开出来的大洞。
就在此时,米有桥长棍凌空飞动,在半空连卷数个棍花。这本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棍子,由于是由两条短棍拼接而成,估计还不如平常的棍子结实。但在他手中,它居然像条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蛟龙,一边飞腾,一边变幻。
雷损在外面听到的啸声,自然是来自这些棍花。他每划一朵,啸声便尖利急促一分。尖啸所过之处,人人皱眉捂耳,似是受不了它的威势。
他没去救方应看。他知道,哪怕他全力以赴,赔上这条老命,苏夜也能在他击中她之前,抢先拦下方应看。他和方应看缺乏联手配合的默契,两人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有太多优势。况且像他这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历经大风大浪的人物,经验丰富到已成本能,本就不需要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那样,动辄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于是,九朵棍花过去,棍上杀气已是浓厚至极。眼见到了出棍的最佳时机,这一棍砸向的人却不是苏夜,而是程灵素。
双方动手之初,其他人还有插手余地。到了这时候,不仅米、方这边兵败如山倒,十二连环坞的自己人也难以上前帮忙。他们只能在旁观看,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瞠目结舌。别说夜刀之威,就算米公公的棍、方应看的剑,也都超出了他们的能力。
米有桥越空而起,双手握棍,先朝天再落地,急啸中一棍悍然砸下。他的眼珠灼然生光,不知何时成了亮蓝色,白胡须也开始泛黄,形容十分骇人。平时那个谦虚和气,自称“最多是条老狗罢了”的老太监,已完全不见踪影。
看棍子的长度,足能把程灵素和她身前的香炉一起砸成粉末。方才她出手驱毒,功力招式已被米有桥尽收眼底。他心中有数,情知苏夜若不想毒手药王变成死药王,就必须放弃方应看,救护程灵素。
他和苏夜谈不上有交情,但多少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对付别的大敌,譬如雷损,这一棍能否生效当真难说。换了苏夜,他便有十成十的把握。普通人认为苏夜无力收招,他可不这么认为。即便这刀已扎入方应看后背,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收得回来。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他人仍在空中,眼珠子仍射出蓝汪汪的光芒,棍头仍未压落,苏夜已经看出他的意图,抽身回手陡然后飘,斜掠向地面,足尖在地上一碰,再度借力飞起,连人带刀激射向他。
米有桥一击见功,心情却绝不轻松。在尖锐棍风笼罩下,程灵素即刻陷入万般危险的处境。可她毫不慌张,唇边甚至浮现一抹微笑。她本是个容貌并不出奇的女子,这一笑,却格外动人,就像她早就料到米有桥的花招,正在用一种宽容的微笑表达无奈。
米有桥微微一愣,在心里也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只要方应看能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什么都是值得的。一个小小女子的小小微笑,又有什么了不起?
苏夜一去,方应看身后压力顿时消失。至此无人能够真正拦住他,只要他一心想走。米有桥背对墙上破洞,感应到他终于突破重重险阻,箭一般直冲墙壁,身形在墙内一闪,便冲了出去。
然后,他停住了。他直接停在了外面,一言不发,抿着唇,冷冷望着雪地上的人。
那是一个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562、第五百六十四章
恍然大悟是种怎样的滋味?
听上去还不错, 其实未必。恍然大悟,代表以往懵懂无知, 而以往懵懂无知,等同于粗率、马虎、疏忽, 甚至会带来失败与死亡。
幸运的话,感慨几句自嘲两声,也就过去了。如果运气糟糕透顶,那滋味便会苦不堪言,好比数九寒天里,当头落下一盆刺骨冰水。
现在,这盆冰水恰好浇在方应看头顶。
一个人若全身冰凉, 想必不会好受, 震惊到面无表情,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只愣了一瞬,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瞬间,便笑了。他的笑容仍那么天真, 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 其中又掺杂着苦涩,好像那孩子偷了三文钱去买糖吃,买完一转身,发现失主正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似的。
很久以前,方歌吟曾告诉他,在紧急关头,务必保住金风细雨楼一口元气, 留下苏梦枕一条性命,盖因京师群雄当中,唯有苏梦枕兼具侠气与实力,野心与手段。金风细雨楼一去,京城将愈发暗无天日,朝野也将进一步正不胜邪。
这当然是极高的评价,从方歌吟口中说出来,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倘若方应看想在京城施展他自己的抱负,让有桥集团只手遮天,苏梦枕也会是一块极高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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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从创立集团时开始,苏梦枕便被他列入必须铲除的名单。他根本不去考虑利用或收买。苏梦枕是无法被利用,也不能被收买的。他一直很欣赏这样的人,但他越欣赏,苏梦枕就越非死不可!
如今图穷匕见,非死不可的却是他自己,方应看又能作何感想呢?
雪地并非一片空茫,其上有浅浅的足印。雷损与狄飞惊已鸿飞冥冥,雷媚的尸身尚在。销声匿迹许久,据说正在象牙塔中“静卧等死”的苏梦枕,就站在雷损的足迹上,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苏夜不愿多生事端,遂命手下帮众放走不重要的人。方应看属于特别重要的那一类,所以他一出门,便发觉远近寒光隐隐,杀气腾腾,不知多少强弓利箭、刀枪棍棒对准了此地。不论身份高低,也不论武功强弱,但凡参与此事的人均无声无息,显然是抱定了只做事,不开口的原则。
布置缜密细致,同时透出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势。苏夜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一头撞进来,估计已经等候许久了。苏梦枕人已到场,却无意插手镜天华月楼内的激战,在楼外静候他大驾出门,足见这对师兄妹对彼此的信心。
有时一个照面,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两人相逢亦相识,面面相觑之际,心情真是天差地远。古人诗云“此时无声胜有声”,挪用到这里,显然也很合适。方应看固然是枭雄,枭雄却已末路。此情此景,又夫复何言?
方应看微笑不语,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他目光移到苏梦枕右手,苏梦枕右手笼在袖中,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红袖刀,随时都能离袖而出;再移到苏梦枕脸上,苏梦枕容色沉静,似乎若有所思,又像若无其事。那双眼睛仍那么阴寒、深沉、明亮,恍若两点阴森却灼然生光的鬼火,盯着他的时候,彷佛能在他魂魄上烙出两个洞。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会送他下黄泉吗,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方应看忽然意识到,他竟看不出苏梦枕的情绪。雪地不是空的,他的心却空落落一无所有,找不到地方安放。苏梦枕骤然现身,预示着绝境中的绝境,也代表他看错了苏夜。他恍然大悟地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了解她的志向、性情、为人处世。她主动向他展示什么,他便接收了什么。
事到如今,他仅弄懂了一件事——她和苏梦枕并未决裂,也不打算打压金风细雨楼。她绝不无情。那个桀骜无情的五湖龙王,仅是他方应看映射在她身上的幻影。对他来说,这岂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失败?
米有桥挡住苏夜亦是无用,他必须杀死苏梦枕,才有可能离开这里。然而,苏梦枕永远都是苏梦枕。天下间有几人敢说可以杀他?这种人当然存在,方应看却非其中之一。
苏梦枕没有咳嗽,方应看反倒轻咳一声。咳完后,他叹了口气,突然问:“关七在哪里?”
苏梦枕道:“神侯府。”
方应看道:“哦。”
他哦了一声,是因为无话可说。这个答桉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理解苏夜为何不把关七控制在手中,反而要白白送给诸葛正我,但他也不会追问下去。事实上,他都说不清问及关七的理由。难道真如常人所说,死到临头,总想当个明白鬼?
他甩开这不祥的念头,又问:“元十三限呢?”
苏梦枕莫名笑了笑,答道:“走丢了。”
方应看诧道:“什么?”
苏梦枕道:“我问过五湖龙王,元十三限在哪里。她说……元十三限离京寻找昔日的大仇人,说好找到之后便回来告诉她,说得好好的,居然至今不见踪影,大概是年老煳涂,走丢了吧。”
他从不多话,破例说了这么多,大概只想把苏夜的回答原封不动说出来。像他这种人物,也有此等闲适的雅兴,既令方应看意外,也令他愈发不是滋味。他想:苏夜不控制关七,竟也不羁押元十三限?她竟不怕蔡京三言两语,又把元十三限骗回去与她为敌?
……她的确不怕。她为何要怕?
方应看向来有意除去方歌吟,只是,那应该是十年或更久之后的事情了。方歌吟依然是他的义父,他的靠山。苏夜都不怕方歌吟进京兴师问罪,又怎会惧怕疯了的关七、煳涂了的元十三限?
她若怕,他便不会陷入眼下的绝境。他费尽心思想要利用的两大绝世高手,到了她手里,说送走便送走,说放人就放人。这种自信曾使雷损气馁,轮到他时,感受绝不比雷损更好过。
他能否像苏梦枕信任苏夜那样,信任拼了老命也要阻拦她的米有桥?
方应看已给不出答桉。他曾经充满了自信,这时却开始怀疑他和米有桥究竟谁更重要。米有桥把满腔大志寄托在他肩头,他挑得起来吗?今夜若是米有桥冲出镜天华月楼,苏梦枕是否还拦得住?
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王小石去了哪里?”
苏梦枕道:“去了傅宗书那里。”
方应看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苏梦枕道:“本就如此。”
苏夜亲手杀了白愁飞。她和王小石的情谊本就寻常,日后更加不值一提。王小石无意帮她做事,却决定利用这机会,刺杀朝中奸相佞臣。他本以蔡京为目标,苏夜却说,蔡京老奸巨猾,未必会亲自等他复命。她说的准不准,唯有事后才能知道。但今夜,傅宗书恐怕是在劫难逃。
王小石既想行刺,苏夜自会成全他。事成后他将逃亡江南,十二连环坞对他也自有安排。这并非大不了的事。方应看问,苏梦枕就答。
方应看白玉般的手轻轻握住剑柄。剑鞘血红,剑柄血红,上缀朱红剑穗。由于月光不如日光明亮,朱红色映在月下,也像一穗血红。
见过他出手的人并不多。据说他武功深不可测,问题是,深不可测和深不可测之间,也有犹如天壑的差别。苏夜亲自对付米有桥,把他让给苏梦枕,他和米有桥的高下之分便不言而喻了。
他想问,还有无数问题可以问,可又何必再问?这是见胜负、分生死的时刻,不是用来给他提问的。
这将是一场多么尴尬而无奈的决战啊!
方应看霍然掠起,疾如飞星掣电。锐利无匹的剑气透出剑鞘,血红剑芒也已呼应剑鞘血光,在鞘内不住沸腾,如有生命般跃跃欲出。
连带苏梦枕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拔剑出鞘,让人一睹血河之神威。但,所有人都料错了他的意图。他不住接近苏梦枕,却还没近到血剑能够伤敌时,忽地手腕一翻,闪出一道凌厉的血色寒光。
那道寒光竟是出自一根毛笔大小的东西。不知何时,这东西被他捏在掌心,此刻迎风抖开,霎时越展越长,化作一条细长的枪。枪头和血河神剑一样,装饰血红长缨。枪刃也暗带血色,锋利绝伦。万点血红光芒自枪刃洒出,眨眼便罩住了苏梦枕。
“神枪血剑小侯爷”,神枪本就在血剑之前。只不过,他去到哪里都佩戴血河神剑,常使人忘记他还有一手神枪绝学。
枪刃之锋利自不必说,枪尾处还装有利刃,同样血光闪烁。他以枪尖对敌,叫“杀神枪”,若用枪尾,就叫“艳神枪”。整条枪血光极盛,血气亦十分炽烈,速度更是快到惊人,马上就要扎进苏梦枕胸口。
苏梦枕还没动,镜天华月楼便动了。杀神枪方出,楼中蓦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声几追九天雷鸣。这座典雅华丽的三层木楼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愈晃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整座楼不堪重负,从第三层开始,一层层垮塌下来。
563、第五百六十五章
人影陆续逸出楼外。
这种情况下, 各人武功修为一览无遗。有人毫发无损,有人被四处横飞的木板砸中, 有人匆忙间不及躲闪,但觉身上一阵锐痛, 已隔空中了刀劲或棍劲,幸好距离较远,劲力已大为减弱,不致危及性命。
最倒霉的要属七绝神剑。他们大小也算一代高手,在习剑山头附近更是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势,此时却行动艰难,眼见木楼残骸雨点般落下, 想躲又躲不及。最后, 六人居然一起被埋在横七竖八的木料堆里,呼救亦无人理会,处境堪称尴尬。
自王小石现身以来,无人认为今夜宴席还能平安收尾。知情者胸有成竹, 不知情者则大多担心他会血溅当场。谁知局势瞬息万变, 王小石安然无恙地离去,其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却接二连三倒地身亡,米公公不惜亲自动手与五湖龙王火并,就连这座花费不少人力修建装饰的木楼,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坍塌。
苏夜曾提前说过,镜天华月楼可能步三合楼之后尘,迎来变成废墟的命运。但楼塌得这么快, 仍然令人震惊。此景一半归功于她,另一半自然是米有桥的功劳。
方应看抽身之际,棍势陡然疯狂起来。单用疯狂来形容,似乎还不够,因为那简直是一根疯癫了的,甚至疯魔了的棍子。它棍棍不离苏夜身畔,不要命般狂挥乱舞,舞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让人看一眼就喘不过气。就算苏夜真想追击方应看,也会被它硬生生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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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她不想,还好她最重要的目标始终是米公公。
她直接忘掉了方应看这个人。米公公也许也忘了,也许没忘,无论如何都尽力而为。他的出手风格不停变化着,明明只有一人一棍,却像无处不在。
棍影如山,砸、扫、打、抽、卷的招式越来越少,刺、戳、砍、挑越来越多。这原本是根长棍,施展开来,竟有点像一把奇长的剑或刀,其凌厉凶恶之处丝毫不减,只是棍棍朝天而刺。每一棍都由下而上,看似不合情理,却散发出雄奇诡异,唯我独尊的气魄。
棍子指向既然不变,变的就只能是米有桥。为了维持这朝天一棍,他展现出与年纪背道而驰的绝妙身法,几乎和浮在半空中似的,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横飞忽而倒飘,配合他飘扬不已的须发,如同贴在苏夜身边的一个凶性大发的恶鬼。
棍子不仅快,而且极端沉重,唯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舞得活像一条飞龙。他想刺苏夜,不幸每一次都刺中了夜刀,或刀身或刀尖,结果并无不同。棍上万钧之力,一碰那把轻薄的短刀,就彷佛不存在了,被薄如蝉翼的刀锋硬碰回来,逼他不停腾挪纵跃,从不同角度急攻敌人。
如果他只是这样急攻,镜天华月楼自然塌不了。但是,方应看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米有桥彷佛心有所感,蓦地一声尖啸,不顾危险,将棍子向上一抛。
长棍脱手飞出,凌空急转,有如一架怪异的风车,一边转,一边直冲上空,倏地撞在楼板上,开出一个大洞,轻易的好比用铁锤砸开一块豆腐。
他人随棍而上,一身蟒袍化作一团斑斓彩影,须臾间已跃至二楼。这一刻真是间不容发。他拔起同时,一道黑光正好从他靴底掠过,相距不过半寸。他右脚立即像浸在冰水当中,又像被烈火焚烧,一时居然辨不清是冷是热,只有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从他足底直冲头顶,令他毛骨悚然。
二楼同样壁挂宫灯,银烛高烧,桌椅摆设一样不缺,仅是空无一人而已,因为少了人气,难免从繁丽华美中透出怪异的落寞。
米有桥一登楼,数十盏灯火齐齐一暗。阴影斑驳摇曳,打在他脸上,更显的他面容诡异。长棍去势未衰,还在他头顶,他却无意伸手去接。他足底楼板碰过棍子,棍气已从木板内部蔓延四方,所以洞口越扩越大。有些地方尚未完全碎裂,也显现出细细的裂纹。
他双眼眯起,目光锐利如针,眼尾皱纹异常深刻,使他老态毕现。这时候,他无比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时间,至少多喘几口气,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他都未能完全立定,一团黑光便从支离破碎的洞口中冉冉升起。
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光。刀光一起,其余光芒当即黯然失色。米有桥正对着一盏明亮的宫灯,可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这团光,一切事物都迅速模煳了、消隐了,即使知道不对劲,也难以移开视线。
他眯着眼,盯着那黑光,连眼白都被照映成了黑色。与此同时,苏夜从鼻端嗅到一股极其特别的味道。
那是米公公身上挥之不去的老人味,混杂着浓烈的杀意。米公公运功越久,这股气味就越浓。他若全力以赴,将全身功力尽聚于一棍,老人味就会像现在这样,浓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遗憾的是,他已登上二楼,除了苏夜之外,根本无人有幸领略这种属于野兽、鬼魅、异怪的奇异气息。
她闻到了,还感到强烈的危机。这是她今夜第一次产生类似感觉。她知道,米有桥见势不妙,已毫不犹豫施展他真正的杀招,真正的“朝天一棍”。
米公公的方位、长棍的方位、乃至下方每个人的方位,她都了如指掌。米有桥已经弃棍,又不肯暂避锋芒。也就是说,他居然想赤手空拳地迎接她,而他的赤手一定能胜过棍子!
果不其然,刀锋忽地一沉,茫茫刀气忽地一收,刀上传来奇异的感觉。
夜刀碰上的东西是一根手指,准确地说,是米有桥的右手中指。他打算以指代棍,继续施展他的绝门棍法。比起刚才的棍子,这根手指既短又粗,且是血肉之躯,发出的攻势却勇勐刚烈,竟比之前更狠、更厉、更凶。
四大皆凶——“无招不凶,无处不凶,无所不凶,无法不凶”。这就是他指法,或者说棍法,给人的感觉。苏夜胆子当然不小,却也感觉一股凶厉之气扑面而来,直能使人魂飞魄散。
方才棍影无所不在,此时指上发出的劲力也是一样。指指朝天而发,劲气击中桌椅,桌椅便立即崩开,击中梁柱,柱子便从中折断,连带着头顶楼板一并遭殃。米公公眼前尽是黑光,就算把他抛向楼外深黑的夜空,他所见到的景象大概也不过如此;苏夜眼前什么光都没有,仅有这股凶气,但它无坚不摧,无懈可击,与夜刀正面力拼,竟然拼出一个势均力敌。
方应看对苏梦枕说话,抛却他心中的沮丧和失落不论,场面至少还平静安详,纵有凶险,也是到他以杀神枪直刺苏梦枕时,才真正爆发。苏夜对米有桥这一战,却从一开始就不死不休,毫无回旋余地。
两人腾挪游移,如电掣星飞,不过转瞬,宽敞阔大的楼面已毁去大半,继而跃至最高一层。这一层毁掉的速度更快一些,刚刚照面,最结实的两根顶梁柱连同大梁均被打断。
随着大梁落地,楼顶亦轰然下陷。垫板、角梁、正嵴、垂嵴、垂嵴兽、扣嵴瓦、滴水飞檐……建造时花费工匠不少心血,如今塌的有去无回。此楼用料虽然贵重,但木头毕竟只是木头,无法抗拒侵入内部的内家真气,不管中指还是中刀,都不可能像活人那样运功卸力,只能嗡嗡振颤,幅度愈来愈大,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从振颤变成摇晃,桁檩脱落,梁架断裂,犹如遭遇了一场大地震,整个儿被震塌在地,果然成了第二座三合楼。
米有桥仍在苦战不已。
他须发苍黄,双眼则是亮蓝色,周身上下属于“人”的气质渐少,魔性却是大发。他和苏夜均在下坠,几乎在同一时间踩中废墟上的不知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一块长长的木板,顿时一端下沉,一端翘起。苏夜越空而起,刹那间天风海雨当头洒落。米有桥甚至没机会看一看久违了的冬夜苍穹,便觉寒意满身,毛发贲张。
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接近死亡,也从未如此需求过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的四大皆凶立时收回,从“凶”转变为“空”。四大皆凶变成四大皆空,突然之间空空如也,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战意和斗志、出路和没落,更说不清那股力量究竟在还是不在。
夜刀却毫不犹豫,当头砍进这片虚无之中。
564、第五百六十六章
米有桥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他须发已经是苍黄的, 现在脸和眼白都变成了同一种苍黄色,活像黄疸病人, 而他周围又是泼墨般的刀光,使苍黄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气色, 看上去不仅是病了,还是病入膏肓。
颓败!
这就是此时的他给人的感觉。别人常常誉他为“老狐狸”,他则自谦为“老狗”,今夜在这呼啸的风雪下,他终于要成为死狐狸和死狗了吗?
他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尽力,但依然无用, 挽回不了有桥集团的命运。
区区长棍对付不了夜刀, 他遂弃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厉,在五湖龙王的杀气面前相形见绌,于是他又化凶为空,试图迫她转攻为守, 抢回对局面的主导权。他一生风风雨雨数十年, 创出这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棍法,但凡施展出来,总能力挽狂澜。
然而,苏夜和他过往的对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虚空,是空无,攻势竟不减反增,越来越急, 连九天上的寒风都像被刀风催动,裹着雪片在他们身侧浩荡弥漫。雪片被震成粉尘,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雾气,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收缩,飘拂流荡时如有生命,让两人的身影愈发模煳。
无人能够看清米有桥的脸色,就算能,也无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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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夜刀往下划落,他指尖立即跟着一沉。刹那间,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并非无懈可击,因为无中还可以生有。何况,这个“有”是苏夜替他张罗来的,他收也得收,不收还是得收。
有桥集团的敌人经常尝到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尝到了。那绽放于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虚空,微微震动了一下,转眼被彷若海啸的滔天气劲充满。
月满则亏,亏到极致也会重新盈满,只不过盈满的速度快的惊人,满的令他难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让一切都消失了、不见了,恰好给对方提供了一往无前的空间,夜刀落下时毫无声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轰的一声响彻云霄。刀气自上而下,直贯入地,正如接海连天的浪涛当头拍落。
米有桥身形晃动,竟未被这一刀击退,人却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着的那块板子如同软泥,无声无息豁出一个缺口,然后一路往下塌。仅是一眨眼的时间,这片由木料横七竖八堆出的废墟再度塌陷,能碎的东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够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双腿大半陷入废墟之中。
他的头发、胡须、眉毛都在脱落,眉毛细软,落的相对少一些,头发粗硬,就掉的比较明显。无数根苍黄的须发随风飞舞,甚至没有落地的机会,便被劲风卷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他踩中的地方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的惨叫声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声,很难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苏夜和米有桥是何等人物,叫声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属于孙忆旧。
孙忆旧运气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只他一个,他倒着的位置却糟糕透顶。米有桥下陷之时,双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时被踩得凹陷下去,断骨刺入双肺与心脏。这一踩堪称痛彻心扉,使他死前惨叫一声,才不甘心地咽气。
米有桥知道自己踩死了什么人,可他当然不会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没了这份心力。须发脱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显。孙忆旧毙命的时候,他亦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既然自身难保,又怎么去保别人?
公平地说,孙忆旧只是运气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楼里,自然有其他人及时逃出楼外,比如说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说是兄弟,不如说难兄难弟更为妥切。他们是最快退离是非之地的人之一,虽未受伤,却难免露出狼狈之态,双双掠至远处,回头望见镜天华月楼缓缓塌落,意动神驰之际,兀自心有余悸。
这应该是梦里方能见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龙王亲自展现给他们看。更令人震骇的是,纵然墙倒屋塌,人仰马翻,苏夜与米有桥仍无动于衷,彷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继续这场精彩绝伦的激战。雪尘木屑在两人身旁狂舞盘旋,如同一条庞大无匹的雪龙,令人情不自禁猜测,当雪龙消散的一刻,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发一言,凝神盯着这条雪龙,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温子平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眼角余光向旁一瞥,意识到苏梦枕竟然在场,而方应看竟未能离开。这两位江湖奇杰,竟然也交上了手。
他微微一惊,下意识要提醒温壬平,让他去看杀神枪与红袖刀的交锋,却听温壬平沉声道:“血!”
血有什么好看?岂有没见过血的江湖人?但温壬平吐出这个字,简直重逾千钧,温子平心中震撼更甚,当即把目光移回废墟之上。
果然,他眼神一转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他对交手双方并无明显的爱憎。十二连环坞向来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桥集团亦未做过彰显的恶行。赴宴之前,他都没想过米有桥会亲自对付五湖龙王,遑论期待哪一方获胜或落败了。但米有桥、方应看、雷损等人抢先动手,试图在镜天华月楼刺杀苏夜,或者至少将她的羽翼剪除殆尽,这桩事实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就算方应看当场身亡,方歌吟亦无理由寻十二连环坞的晦气。大侠也好,巨侠也罢,既然踏入这个江湖,做了江湖人,就要遵守江湖规矩。方应看虽贵为当世唯一的巨侠的唯一养子,却没有他杀别人,别人不能还手杀他的道理。
但……这位贵不可言,八面玲珑的方小侯,为何突然翻脸,与五湖龙王不死不休?他非要铲除十二连环坞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温子平也不会在这时候遐思。他只是静静地、很用心地看着,看米有桥的右手。
米有桥的右手在喷血。他右手中指被齐根削断,血如泉涌。断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滚进最近的缝隙里,好像还活着,在缝里一跳一跳地弹动。这根手指断得极其平滑,如果及时接回手上,外加树大夫那种良医悉心养治,重续只怕不难。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没机会接回断指。米有桥右手蜷曲成拳,背弯的像一张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满脸都是痛楚难当的表情。
仅仅断一根手指,怎会流这么多血?鲜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条细流。他似乎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摇晃着往后退了一步,两道目光仍如针扎,从眯起的眼缝中射出,射向苏夜。
断指流出的血确实很多,多到苏夜怀疑中指才是他的本体。不过,流血最多的地方还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个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桥的右手就堵在这个洞上,使两处的血汇流到一处,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苏夜什么都没说,他也同样不说话。他眼睛已渐渐浑浊,眼白的苍黄退去了,被血丝取而代之。这双眼睛映出的东西模煳混沌,还不如寻常老人。
夜刀削断他手指时,断指喷出一道血箭。这道血箭比真实的箭更锋利,直接穿透了苏夜的小腹,然后从她背后喷了出去。因此,苏夜肚子上也有个洞,也在流血。米有桥用那双浑浊老眼努力张望的,除了方应看,就是从她腹中流出的血。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样子,他的却还在流,甚至汩汩冒着血泡。
这是两个从未结过私仇的人,却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为的无非是未来的权势与心中的志向。如果他们能够合作,后宫乃至前朝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模样。但米有桥选择了方应看,苏夜选择了苏梦枕,他们没有私仇,却也永远不会走上同一条路。
苏夜并不了解这个长着胡须,却深受皇帝宠信的老太监的真实想法。她只是感到遗憾,深切而真挚的遗憾。他大概会死不瞑目吧?因为他的大志尚未真正开始,便已结束。他对方应看寄予厚望,拼上一条老命也要让他离开这里,必然有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他事先得知她和苏梦枕的关系,还会这么做吗?
应该不会了。
他活着,总能影响那个耳朵软又任性的皇帝,给十二连环坞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与方应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断掉了有桥集团的绝大部分后路。
皇城里依附他的太监?仁蹋?环接?词章蚶?5娜寺恚?肝蘅赡艽?嫠?恰1鹚敌朔缱骼耍??郎破渖硪参幢刈龅玫健s星偶?牛?揪褪且悦子星盼?ぃ?苑接?次?堑募?拧k?且蝗ィ?溆嗳说却笤贾荒芡交侥魏巍?br>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间,苏夜发出一声若有若无,如释重负的叹息。
565、第五百六十七章
她的头也微微垂了下去, 目光落在米有桥脸上,便停留在那里。
那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 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好像空空茫茫。别说其他人, 就算她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这位大内总管、武学宗师、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就此成为历史。要知道,连蔡京都得讨好他,年年送他数以万计的金银,才敢在关键时刻向他打听宫廷中的动向。
别人拥有的优势,他照样可以有,他拥有的优势却近乎独一无二。但命运就是如此无情, 这一次偏偏选择了捉弄他。也许昨夜他还在谦和地笑着, 与方应看合计这步棋究竟该不该走,今夜就被迫躺在一个并不体面的地方,被人一眼接一眼地瞟视。
是的,瞟视, 因为从下方射来的无数视线, 聚焦点永远是苏夜而不是他。
苏夜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看得专注极了,彷佛害怕米有桥下一秒就重新跳起来,继续用朝天一棍找她拼命似的。尤其那根空心长棍并未折断或损毁,就插在她左侧不远的地方,仍保持着刺向苍穹的架势,气魄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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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它将一直保持那个架势,再也没有人会拿起它。
这一刻,苏夜身上那股虚无缥缈的气质更加浓烈,让人觉得她随时都能隐入风雪,飘然而去。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此时的她更像飘雪凝结出的人形。
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感染了所有人。无论武功高低,人人都呆望着她,心里若明若暗,产生身在梦中的感觉。如果是梦,为何至此还不醒?如果不是,为何如梦似幻,明明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那么的不真实?
米有桥倒地时,红袖刀那美丽的风华已逐渐逼近方应看,枪锋血光已逐渐湮灭在刀影之中。不难看出局面乃是苏梦枕占优,但还需要一段时间方能走到终局。
苏、方两人并非五湖龙王。他们交手速度奇快,出招犀利绝伦,却始终存在旁人插手的空隙。十二连环坞中人理应一拥而上,尽早结束这场激战。但苏夜不动,除她之外的人便莫名其妙地不想动,中了邪般,愣愣地盯着她看,不知何时才能醒悟过来。
所幸她无意让他们等太久。
北风呼啸而过,再次卷起漫天雪尘,把积雪从地面一直撮弄到废墟上空,气势汹汹地吹向远方。与此同时,苏夜握刀的右手向后一摆。
这一摆看似随意,没用多少力气,但众人竟看不清夜刀真身,仅见一道黑色流光破空而至,快的难以形容,就像忽然出现在方应看背后,而非被人掷出。好巧不巧,方应看正在后退,刚好把后背送到了刀锋正前方。
即使把他替换为方歌吟,想在对决苏梦枕的同时,接下或躲开从后袭来的这一刀,也绝不容易。刀尖触及背后肌肤时,方应看恍然惊觉,两颊蓦地一片惨白。
那道流光穿透他前胸后背,飞出数十丈,力道兀自未衰,穿透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松树,无可奈何地钉入树后山石,仅露出半寸长短的刀柄。
本来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刹那间面如白纸,白里透青,堪比重病时的苏梦枕。他甚至未能感到疼痛,只觉一股刻骨铭心的冰寒发自胸口,蔓延全身,似乎把肌肉骨骼都冻透了,冷的无法忍受。冷到忍无可忍,反而涌出一阵无可抵御的倦意,使他既满心冰凉,又很想躺卧在地,尽情睡上一觉。
绯红的刀影忽然消失,带走了它绽放出的万种风情。方应看黑亮的眼珠一转,见苏梦枕已收刀退开,正冷冷望过来,冷澹之余,竟有三分难以忽略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吗?
方应看一边猜疑,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只看了一眼,唇边立即浮现一抹微笑,然后抬头转身,迎上苏夜那双深沉、清澈、明亮的眼睛。他抬头仰视,苏夜却是自上而下地俯瞰。两个人都在笑,笑容都异常动人,可笑容中的意味截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是,大限将至之时,他竟只有不甘和失落,无愤恨亦无恐惧。一个输光身家的赌徒,无非是起身离场而已。
冷,实在太冷了。寒风从他胸前伤口吹进去,散入他四肢百骸,使他想动也不能动。忽然之间,他忘了义父方歌吟、义母桑小娥,也忘了神通侯府和有桥集团,只依稀记起,他必须要踏上漫长而艰险的路途,方能抵达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对他有何种意义,他却一点都不记得。于是,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之后,他肯定能想起来的……
米有桥仰天向后倒下,方应看也一样。神枪落地,血剑未出,两柄神兵尚在,主人却先一步黯然离世。另一个世界的他死不瞑目,这里的他也不肯闭上双眼。他面朝夜空,眼中光芒缓缓消逝,最后变的呆滞无神,显然生机已绝。他们两人,到死都不曾说一句话。
苏夜并未对着他的尸体叹息,仅是摇摇头,微微一笑,一晃身便跃下了废墟,柔声道:“该干什么就去干吧,已经完事了。”
她说话声音柔缓平静,显见一直心平气和,不以方应看和米有桥之死为意。随着这句话,如痴如醉的人们突然惊醒,面面相觑后,迅速遵照她的吩咐行动,着手收拾残局,清理庭院,在那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料底下寻找活人。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尽可能活得好。
温子平心中怅然若失,像是读完了一篇无比精彩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与他想象中不甚相同,可他根本想不出更好的结局。他知道,方、米两人的篇章已然收尾,别人的却可能刚刚开始,所以他犹豫一下,迈步走向苏夜,想要打听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苏夜正在和苏梦枕说话,看见他近前,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请他退开、离去,却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她说:“我现在进宫,这里交给你和落雁。”
苏梦枕道:“好。”
苏夜道:“你放心,金风细雨楼绝对不会有事。”
苏梦枕笑道:“好。”
温子平从未听过如此温和的一个好字,而这个字居然是出自苏梦枕口中。他的好奇变成了惊讶,紧张变成了诧异。但此时此地,哪有他插嘴的时机?
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亦围拢过来,均一言不发,满脸如释重负。她们事先明白会发生什么,也就无需多嘴。此外,今夜之事尚未完全结束,明天将会如何,要看苏夜进宫后的结果。不过她们毕竟不是外人,有话想说就立刻说了。
沉落雁轻咳一声,笑吟吟道:“龙王需记得兵贵神速。”
苏夜笑道:“好。”
她的语气亦出奇温柔,似能化解风中寒意。温子平心头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进宫?进宫做啥?”
苏夜终于看了他第二眼,微笑道:“米公公与小侯爷位高权重,均是朝廷中的贵人。他们以江湖身份杀我,我却不能只用江湖规矩了断此事。况且他们与谁联手,受谁指使,我心中一清二楚。此番入宫,自然是要请圣上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