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风流》
第一章 少年郎
二月,贺州。
这座河西草原上的苍青之城,恢宏,辽阔。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面城墙内是如同棋盘对称的坊市,规整方正,东西、南北的对称线上各有一条阔达百步的笔直大道,东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州城中央,坐落着宏阔的河西大都督府。
从东城中门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楼林荫都扎了鲜艳彩帛,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绯衣甲袍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热闹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往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以南的吴兴出发,历时五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部的河西道治所贺州。昨日下午抵达东门驿,按大唐门阀士族上午行婚礼的俗例,迎亲队伍先在驿舍降车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时才从永定门入城。
一路鼓乐喧天,一百骑慓悍健壮的河西军明光铠甲骑在前方开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亲队伍,迤逦如长龙,嫣红花瓣从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河西百姓啧呼不已。
“好大排场!”
“那是当然,兰陵萧氏和吴兴沈氏联姻,排场能不大?!”
“听说与萧氏订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十七女。”
“啧,庶女嫁给梁国公嫡长郎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嘁,嫁个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谁不知晓梁国公嫡长子萧琮生来体弱,一年到头离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
“小声些……”
“呸,你们懂什么,兰陵萧氏是五百年的阀阅世家,虽说吴兴沈氏也是江东一流阀阅,但和萧氏相比,门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说,萧国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统十四州军事,辖十万河西兵马,岂是沈氏一个扬州刺史可比的?再说,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给萧国公嫡长子为妻,那沈家嫡长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贵。”
“老兄说得在理,嫁女嫁门第呀。”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
青绡锦幔的婚车内,身穿深绯色礼服大袖衫的女子冷冷一笑,两根冰雪似的手指撩开鸾冠前面的绦穗,一双眸子寒冽,寒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绣着青鸾的车幔。
虽然听不见外面那些议论,她也知道,约摸是说她好命……
凉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那双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隐在了鸾冠绦穗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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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妇青绡车的前方,是骑着赤红骏马的迎亲少年郎。
按理,应该是新郎萧琮迎亲,但“病秧子”新郎“离不了榻”,于是按规矩,便由新郎的嫡亲幼弟萧琤前往吴兴迎亲。
马上的少年郎身穿红纱单衣、白内裙的绛公服,身材像永陵河边的小青杨一样挺拔,两道眉毛飞起,下颌扬高,显得线条有力,流露出骨子里的倨傲,眉下是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听到围观人众的窃窃之议,他嘴角向上扬了一下,这种不屑而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俊美高傲的笑了一下。
围观的大小娘子们顿时惊艳,有人热情的挥舞罗帕,夹着铁勒胡姬的高声调笑,“玉郎君,再笑一个!”
玉郎君是对美貌郎君的称呼。
那少年眉毛一扬,下巴仰得更高。
***
北城,兰陵坊。
兰陵坊原名永福坊,是大都督府正北的一座里坊,住着河西萧氏,即兰陵萧氏的建康嫡枝,一百七十多年前从建康迁到贺州,萧氏家主世袭河西大都督,镇守河西,永福坊遂改名兰陵坊。
兰陵坊内最宏阔的建筑即萧氏家主所居的梁国公府宅。
国公府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兰陵坊,高大的白墙内重宇飞檐,高低有致,若隐若现在青树之间,又有湖桥荷池,茵草为岸,植柳为堤,亭阁台榭,曲廊相连,引玉河之水入宅,清溪绕竹,丛丛郁郁,虽处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却俨然是建康兰陵巷的雅致风流。
国公府东北角有一园苑,名“景苑”,苑内景致更是清丽秀致如江南山水,然所处位置却属偏僻,平时甚是冷清,少有人至。这日国公府大喜,内外喜乐喧天,却无半分喧嚣透入这里,仿佛是隔绝了的天地。
景苑的主宅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寥阔庭院,外墙上爬着绿蕨,麻石阶上两扇乌漆漆的门,上面锡环也是乌漆漆的,透着股子幽清气息。
前院东南角栽着一株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下插着一把乌木横刀。
一名十一二岁、身穿细葛短褐的少年正蹲着前后弓马步,双手握着乌木横刀。举刀,进马步,下劈。再举刀,进马步,下劈。只一式,却翻来覆去,一丝不苟挥刀不缀。
二月的春阳探出头,从梧桐树的东面渐渐移到正北上空,又从正北上空渐渐移到西面。阳光洒落在少年的额头上,汗湿的发鬓显得更加黑亮。
突然,“哐”一声。
乌漆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已经换下迎亲的绛公服、身穿红地织金小团花圆领窄袖袍的少年趾高气扬踏进院中,下巴比在外面时抬得更高,双眼皮上翻,倨傲神态越发显得目无余子。
“贱人是笨!”
他背着双手骂练刀少年:“瞧你这招横刀断水,使得如狗爪刨浪,简直丢萧氏的脸!”
短褐少年恍若未闻,依然专注,举刀,进马步,下劈。
那少年郎跳起来,“萧琰,本公子训话,你敢不听!”
短褐少年一刀劈下,抬头,五官精致如玉琢,黑白分明的眸子清莹澄澈,墨色瞳仁像是最纯色的玄玉,黑得透亮生辉,“十四哥有何指教?”
“呸!谁是你十四哥!”
萧琤最见不得这张脸!
每回见着都想踩扁,辗碎!
不过是个妾生的,长得好看又如何!
萧琰不理会他,举刀,进马步,劈刀。
萧琤心头火腾起,脚步一跨,右手熟练一拔梧桐树下的木刀,左脚蹬地,身形跃起,右腿在树干上斜踩一蹬,气势顿然凌厉如扑下的雕鹰,横刀划破斜线,凌空斩落。
二月春风,如刀。
刀风亦如刀。
萧琰在他刀锋沾着肩头衣衫前,左前弓步一蹬,像是被凛冽的刀气震退了似的,向后掠出。双手握刀,斜撩而起,刺向萧琤因为凌空下劈而露出的右肋下空门。
萧琤冷哼一笑,木刀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个弯,直刀的刀尖狠狠戳在萧琰执刀的右手腕脉上。
萧琰闷哼一声,刀落地,左手捂住右腕,似乎痛得抽眉。
萧琤刀一戳地,仰着下巴大笑,“本公子这招长空鹰喙的滋味如何?”
萧琰左手捂着右腕,抿唇不语,敛下的眼眸隐有晶光闪耀。
萧琤心中大快,下巴高抬,正要再奚落几句,便听外面僮奴在喊:“郎君!郎君!”
门外墙边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僮,双手捧着一柄绿玉柄的尺八佩刀,满脸的急色,却仿佛有顾忌般不敢踏进门来,只隔着墙惶声催道:“郎君,辰光不早了,新人应该解缨结发了。贺宴一开,夫人定会寻您!”
萧琤是在替四哥将新妇子迎进府门后,趁换衣服的时机偷偷溜到景苑来找萧琰晦气,不敢消失太久,否则被母亲逮到又得跪佛堂念经了。此时他教训了萧琰一通,心中舒坦了,将木刀一扔,仰着鼻子哼声,“便宜了你!”转身疾步走出,对胜飞吼道,“催什么催!手脚快点!”一手接过佩刀系在嵌玉鞓带上。胜飞喏喏应着,暗底抹汗松了口气。
萧琤又回头瞪了一眼院内,这才往外疾步而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萧琰这才松开握住右腕的左手。
右腕被刀尖戳中的地方只有一片乌黑,隐隐作痛,但没有伤到筋骨,完全不是萧琤以为的要养个两三来月才能再次握刀。
萧琰嘴角翘起,将院门关好,回身将萧琤掷在地上的木刀拣起来,依旧插回梧桐树下。
回想起方才胜飞的话。
新人?——府里谁成亲了?
萧琰想了想,那双澄澈黑亮的眼眸便黯淡下去。
谁成亲又如何?反正天大的喜事也与清宁院无关!
萧琰蓦然窜起一股郁愤,足尖向前一挑,掉落的横刀飞起在手。双手举刀,进马步,下劈。
刀风凛冽破空,泥地赫然一道深寸许的刀痕。
这才是横刀断水!
萧十四那蠢货,不知道谁笨?哼!
萧琰眉毛扬起,只觉心中那股郁气平复了些,想起又从萧十四那学来一招“长空鹰喙”,立时弯眉笑起来。
闭上眼眸,脑中回现萧琤先前出招的姿势,一遍又一遍。
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眸。
左脚足尖蹬地,身形猛然跃起,横刀向着梧桐树凛冽斩落。
刀锋将落时,刀尖却诡异的转了个角度,从劈刀式变成戳刀式。
噗!
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干被木刀戳入一寸。
比起萧琤那一刀不遑多让。
亏得自己从小修习淬体术,否则方才被萧十四戳中那一刀不会只是瘀血。
“小郎。”身后传来脆音。
一位内穿高腰襦裙、外穿浅绿色半臂的女子从内庭回廊走出来,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她蹙眉,“十四郎君又来招惹您了?”
萧琰得意,“我可没吃亏。”
绮娘轻笑了一声,道:“娘子叫您进去。”
萧琰“啊”一声,“我忘了练字的时辰了!”
都怨萧琤这货!
“哎,先汤浴。”绮娘在后边叫道。
“啊,知道了。”萧琰插好刀,头也不回的挥了下手。
***
卧房门窗紧闭,屏风后是可浴双人的铜箍香柏木浴桶,已经备好了滚热的药汤。
萧琰从三岁扎马起,绮娘给配她药汤浴身,没有一日断过。
这是锻体活血的药汤,在阀阅之家并不稀奇。因大唐统一天下前,南北阀阅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动荡,族中子弟有一半都是习文又习武的,便纷纷搜集了有利于锻体活血的方子,既消除习武的暗伤,也能促进吸收、活血行气。萧琰泡的药汤是绮娘配的,约摸不算稀罕的方子,不需耗费贵重的药材,不然这么多年泡下来,梁国公会舍得么?
萧琰除去靴袜、短褐、内衫、裆裤,手一撑跳入桶内。
水中的肌肤光滑细腻,皮肤下的肌肉坚实又柔韧有弹性,这是八年来风霜雨雪练武不辍的成。
细白如瓷的胸膛上,两处微微鼓起,像绮娘蒸的水晶玲珑包。
萧琰摸了一把,觉得没怎么长。
第二章 沈清猗
想起绮娘胸前的波涛汹涌,萧琰眨了下眼睛。
——波澜壮阔什么的,出刀会不会有阻力?
萧琰扑哧一笑。
闭眼,身一沉,全身没入水面之下。
白气腾腾。
萧琰盘膝坐在桶底,屏息运起淬玉诀。药力浸入肌肤,被丹田内细小如丝线的内气导引着,一点点淬炼皮、肉、筋、骨。那种针刺般的锐痛她已经习惯了,从最开始痛得抽搐,到后面一点点淬炼承受,如今感受到的痛楚已经越来越小了。
两刻钟后,水变得温凉。
被药浴烫红的皮肤已经肤如白玉,倒像是洗了个冷水澡。
萧琰起身,用白叠布大巾拭干全身,换了干净内衫,外穿一件白底暗纹的圆领窄袖绫织袍,趿了没有后跟的解脱履,带着一身淡淡的药香味走出东廊厢房,沿着直棂窗的回廊往北面主房走去。
北面三间上房,中间为会客的正堂,东间是母亲的寝居,西间是萧琰要去的书房。
书房的棂槅门开了一半,室内窗明几净。
北面墙上挂着一副寥寥几笔勾勒的淡墨山水画,笔清而意韵悠然,墙下是两列乐架,搁着笛、萧、缶、埙之类的乐器。两边墙角的高腿几上各置了一座沉水香香山子。屋中间是一张白檀木的书案,书案左侧摆了一只越窑青瓷大插瓶,插着十几幅卷轴,右侧摆着琴台和琴。西面是一列列书架,一槅一槅的书,有雕版刻印的纸书,也有绢帛套着的竹简古书。
东面临窗的位置,是一张白檀木的宽榻。
榻上斜倚着一位执卷而读的素裳女子。
室内散发着淡而幽远的沉水香,令人宁静。
萧琰不由放轻脚步,温柔叫了声:“阿母。”
榻上女子抬起头来,一头乌发只用缎带系着,周身无一物佩饰,耳环、玉佩、香囊均无。素面无妆色,却肌肤如雪,眸清眉远,天然好颜色。
她微微一笑,冲散了眉间那份淡远,“萧琤来过了?”
萧琰笑嘻嘻前去,挨着母亲坐下,双手环上她腰,在她胸前蹭了下,“不碍事。”
“哪处伤了?”
萧琰笑着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几寸,显出细白的手腕,那片乌黑已经完全消去了。她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药汤已经去瘀了。”
商清打量了一眼,抬手拍了下她披散着湿发的头,“又诓骗萧琤招数了。”
萧琰哼哼,“谁让他这么蠢,欺负人总要付出点代价。”
“谁欺负谁!”商清伸指戳她额。
“他先欺负我的!”萧琰控诉,哼,她小时候吃了多少亏啊。嘟了下嘴,额头蹭到商清肩上,声音轻柔却很坚定,“阿母,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您是最高贵的!”她可以容忍萧琤骂她,但绝不容忍他轻鄙母亲。
商清却不为所动,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切憎恶嗔痴,皆是烦扰根由。尘世浮华泡影,不过转瞬即逝。有荣华声名又如何,不及心中方寸。心自在,即大自在。旁人眼光不过浮云,何须在意。”
萧琰蹙眉,怎能不在意?
她秋鸿掠波的细眉挑起如刀,“父亲嫌弃我罢了,但……”
这景苑再美,也只是个牢笼。
山高水远,清风林下,悠然浮云,这才是母亲向往的,总有一天,她会为母亲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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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一掌拍上她头,“妄动无名。去,将《太上玉清经》默一遍。”
“……又是抄经。”萧琰嘟嚷着起身。
她从书架底下取出两个乌黑的铁镯子,沉沉的约摸有十来斤重,一左一右套在手腕上。然后走到书案前蹲下马步,研墨铺纸,右腕执狼毫,悬腕而书。
《太上玉经清》在她脑子里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四岁时起,每回做错事,母亲都罚她抄这部经,说是让她清心、澹泊,宁静以致远。
清心她是没学着,静心倒还有几分,澹泊她也一分没学着,书法倒是练出来了。
初时,临曹魏钟太傅的楷书。
习了三年,将钟氏楷书的清劲秀雅学了个八成,醇古简静却是不足。
又三年,写东晋王右军的楷书,优美流畅学了七成,飘逸旷达却是不足。
自今年起,母亲让她写穆宗朝柳少师的字,正气浩然,骨力遒劲,悬瘦笔法——铁镯子是在这时戴上的。
萧琰一边写一边默默念诵:“……太上清静,不役於心,不劳於身。心不烦而能灵,身不劳而能生。生灵合并,无种不成。所谓不作而成,不为自生。道常无为,无所不为。……”心、意、神、志,随着经文的每一个字融于笔端,又顺着腕脉流动全身。
那些浮躁愤怨的心绪都平息下去,归为一片澄空的宁静。
此时,新人正行婚礼。
婚礼是在梁国公府内的青庐举行。
青庐是帐篷,按大唐士族的婚俗,需在府内的西南角择吉地建庐帐,新婚夫妇交拜、行同牢合巹礼都是在庐帐内,称为“青庐”,取天地为庐、夫妻情义长青的意思。此时青庐内观礼的宾朋有三百多人,却一点不显拥挤。因搭庐的地方是在国公府的马球场,莫说容纳三百人的帐篷,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帐篷也放得下。
新人已经行过同牢礼,左右并坐在庐内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不是榻,而是一辆华丽精致的轮椅,穿着爵弁婚服,年方及冠,气质清贵,容貌俊美,但容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不过,很多大唐贵女是喜欢这种清雅文弱的美男子,此时宾席上有好几个腰佩华丽短刀的美貌贵女盯着新郎错不开目。
新妇穿着绯色钗钿重缘礼衣,坐在新郎右边的锦幔榻上。在行同牢前,新郎吟了三首却扇诗,新妇遮面的琏幕已经取下,现出她的朱唇玉额,容色清艳如霜,即使大婚那双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过盛肉的同牢盘后,按照兰陵萧氏迁入河西后的族俗,新郎已婚的堂兄们要踏歌一曲《贺新郎》,表示对兄弟成家的祝贺,新郎的嫂嫂姊姊们要踏歌一曲《喜人心》,表示对新妇加入大家庭的欢迎。
萧琤赶到时,帐内欢乐的踏歌正进行到高.潮,来自铁勒、吐谷浑、回纥、吐蕃等部的贵族青年男女也都热情起身,下场踏歌而舞,表达对新人的祝贺。青庐内不时响起宾客们轰然的喝彩声,热闹欢乐之极。
萧琤带着僮奴从帐角悄然进入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国公夫人身后的侍婢一直注意着帐篷门口,见十四郎君闪身进来,便微微附前低声禀了一句。
一身华贵雍容的安平公主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哼一声:萧十四,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萧琤正猫着腰往帐篷前面挪,便看见母亲一道目光扫过来,吓得缩了下脖子,心道:惨了惨了,被发现了,明日铁定又要跪佛堂敲木鱼了!顿时觉得膝盖骨作疼,脑门发昏,心里大骂混蛋萧十七,将这笔账又记萧琰头上。
萧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萧璋回头向他笑了一笑,小弟萧玳斜着眉朝他冷笑,萧琤下巴一抬瞪了过去:敢瞪你阿兄,皮痒了!
萧玳毫不示弱的瞪了回来,右手在腰间横刀上拍了一记,挑衅的呲了下牙。
兄弟俩互相瞪眼挑衅,便听满堂喝彩。
踏歌结束了。
傧相上前,为一对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卺酒之礼。
饮过合巹酒,新郎新妇被迎出青庐,到青庐左侧的帷帐前行拜堂礼。
拜堂礼毕,新人被迎入帷帐。
宾客们进入青庐右边的宴饮帐篷,向梁国公与公主夫妇敬酒祝贺,然后宴饮观赏乐舞,欢庆直到戌时才散。
新人帷帐内,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艳冷冽的新妇并肩坐在“百子帐”榻上。
男女侍仆为新人除服解缨,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礼服,梳头合发,放下百子帐的帐帘,齐声吟唱“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潜”的歌声,躬身退出帷帐,闭合帷门。
洞房寂静。
一对新人仅着白罗中衣坐在榻上,帐内隐约有药香,从新郎的身上透出来,十分的浅淡。
但沈清猗的嗅觉比起常人更灵敏。
才刚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纤细如一弯细柳,坐在榻上的单薄脊背却直而不弯,清艳如霜梅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寒冽如初雪,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从容淡漠。
萧琮轻笑着叹了叹,说道:“真人风骨,犹胜画中。”笑容温润里带着几分歉意,捂唇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静。
她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萧琮左手的腕脉。
萧琮目光温润,任她这般举动,没有丝毫讶异。
良久,沈清猗的清冷声音道:“郎君胎中带了寒气,这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只是,要想根治,却是不易。”
萧琮笑了笑,道:“父亲说你师承孙先生,果是不假。”
“清猗有幸,曾得孙先生指点一二,却未被收列门墙之下,算不得孙先生的弟子。”
萧琮又笑,“师徒只是个名份而已。父亲甚少赞人,却对你多有赞赏,可见你定是得了孙先生真传……”他捂唇咳了几声,待咳喘微平,方又叹道,“孙先生也说过,我这咳疾若要根治,必得慢调慢养,不可劳心竭力……呵呵,只怕要劳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帷帐外传来担忧的低沉声音。
“无妨。”沈清猗冷冽的声音传出帐外,伸指按揉萧琮肺经上的几个**位。
帐外之人便听里面咳声渐缓。
萧承忠欲待掀帘的手收了回去,退后几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帐外。
“劳烦你了!”萧琮**平止,伸手轻轻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间有着歉意,“只怕以后还有得劳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萧琮,声音清澈如同冷泉,“今夜一过,你我便是夫妻,‘劳烦、劳累’之语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图安乐的浅薄女子,既然决意嫁你,自是甘愿为你劳心劳力——荣辱休戚,共一体。”
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清华流溢。
萧琮捂着胸口低咳一声,牵出一分隐隐的疼。
第三章 见亲
翌日,辰时。
一对新人在奴婢的簇拥下出了新房的帷帐,回转萧琮住的承和院。
萧琮的咳疾受不得地气,院内便如建康府兰陵巷的府宅一样建有楼院。平日萧琮起居都在外院的楼上,新婚夫妇的正房则是安置在内院的楼上,两楼下面有阔长的回廊相连,各成院落。
新婚夫妇回正房换服。第一天要向父母叩安,两人都穿着士族世家沿袭数百年的传统“士服”。萧琮是一身士族郎君的大袖宽衫博带服,清俊飘逸,又显出旷达。沈清猗是一身士族女郎的垂髾华服,衣缘绣彩,朱带垂腰,气质优雅,眉间却透出冷冽清华,让人望之凛然。
沈清猗推着萧琮下楼。
楼梯是回旋形状,坡度很缓,上面铺了红色地衣,轮椅行在上面轻静无声。
八名男女侍仆恭敬的跟随在郎君和郡君身后。
下了内楼沿回廊往南,过了中门,便入前庭廊院。
晨光透过窗上的碧纱照入前院正堂,一室明亮。
贺州地处大河与霍兰山之西,二月的天气还很有些料峭,堂舍东北角烧着一个紫铜瑞兽炭鼎。
堂内北面和东西两侧已经置了坐席,北面主座是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夫妇,两边侧席坐着府里的郎君女郎,每人身后又都跪着奴婢伺候。
坐在北面主位上的梁国公萧昡头戴卷梁冠,身穿玄色泥金镶红的大袖宽衫,腰系绫织泥金博带,气度贵极风雅。这位兰陵萧氏的族长、统十万兵马的河西大都督已入不惑之年,仍然丰姿俊朗,脸庞上没有多少岁月如刀的刻痕,反而浑身透着成熟风雅的魅力,如墨眉下双目细长而有神韵,又如深潭般幽邃不明,肤色是士族世家习惯保持的白皙,却不是萧琮那种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是光润如脂玉。
坐在萧昡身边华贵美艳如牡丹的贵妇是国公夫人安平公主。她穿了公主的翟衣华服,显露出对新妇的重视,见萧琮被沈清猗亲自推着进来,眼底便流露出两分满意。
新人一进屋,两边侧席上立刻射出七八道目光,有好奇、打量的,也有放肆、审视的。
沈清猗步态从容,神色冷淡自若,行止间带着世家女郎的气度。
安平公主暗暗点头,心里又多了一分满意。
按礼,新人婚后次日应是在父母所居的正堂叩恩见亲,但萧昡夫妇怜惜萧琮体弱,便近安排在了承和院。
萧琮从轮椅上起身,叩首下去道:“孩儿叩谢双亲大人教养成人之恩。”
沈清猗随后叩首,道:“新妇叩谢双亲大人教养夫君之恩!”
“起。”萧昡夫妇微笑颔首。
便有侍人上前扶起萧琮,坐回到轮椅上。
沈清猗直身仍跪坐于锦垫上。
萧昡取出一只玉瑗,对沈清猗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你在四郎身边尽心,为父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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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听着“聪明孩子”、“尽心”这两句,垂眉恭敬接过玉瑗,心底明亮如镜。
她手中的玉瑗品质绝佳,色如青天流碧,造型清雅优美。
但最重要的是,“瑗”通“援”义。
萧昡是在提醒她,与萧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清猗叩首下去,“妇为夫君之妻,自当尽心竭力。”
“好!”萧昡大笑点头。
“真是好孩子,看着让人喜欢。”安平公主也笑着送她一块玉,一块佩裙袂的白玉雁纹系璧。
玉是西昆仑籽玉,玉质洁白莹润,正面浮雕展翅昂首的大雁,逼真如生,衬以缠枝莲花,雕琢精美,也不是凡品。
这玉璧是“雁好和谐”之义。
沈清猗心中了然,双手接过,伏拜叩谢。
安平公主笑道:“以后四郎交给你了,我们可得轻松了。”
若她治不好萧琮,没什么以后——沈清猗寒眸敛下,声音清冽沉静,“媳妇定不负母亲信任。”
叩拜双亲之后,是与一众伯叔小姑行亲见礼。
坐于西侧席之首的是梁国公的长子萧璋,在萧氏同祖父的兄弟姊妹中排行二。
沈清猗上前行礼道:“弟妇见过二伯兄。”
萧璋只比萧琮年长一岁,但十五岁进入河西军,已经从军七年,即使穿着士族的大袖宽衫礼服,也掩不住挺拔健硕的身材,朗笑一声回礼,道:“四郎身子素来柔弱,还请四弟妹多多费心,为兄先谢过了。”
沈清猗欠了下.身,声音淡静道:“照顾夫君乃弟妇分内之事,不敢劳二伯兄相谢。”
萧璋目光一沉,转头对萧琮哈哈笑道:“四弟娶了贤妇,真是好福气。”
萧琮咳了一声,回笑,“二嫂亦为贤妇。”
萧璋目光又一沉,他的正室妻子虽然同样出身于江东士族,却不是吴郡孙氏的嫡枝,性情也颇为骄纵,这声“贤妇”可不是讽刺他么?
他仰脸哈哈了声,“可惜你二嫂病体未愈,不然听到四弟这句称赞,定是要欢喜了。”
萧琮只微微一笑。
他和沈清猗回到东席落座,待下面的弟弟妹妹上来见礼。
首先是老三,同祖兄弟姊妹中排行十四的萧琤上前。
萧琤也是安平公主所出,和萧琮是一母同胞,与这位嫡亲四嫂便不见外,宽袖一甩,大咧咧行了一礼,“十四弟阿琤见过四嫂。”不等沈清猗回礼,他又笑嘻嘻说了句,“四嫂生得真是好看,比二嫂好看多了。”
萧璋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宽袖下的拳头微微握起。
萧琮俊秀的眉毛皱了下。
坐在萧璋下席的萧玳冷嗤一声,“四嫂好看,关你屁事!”
萧琤大怒回头,“我说话关你屁事!”
萧玳冷笑一声“白痴”,也不等萧琤回席,径直上前,大袖一甩向沈清猗揖礼,“十九弟阿玳见过四嫂。”
沈清猗扫了一眼萧琤,凛冽如雪的目光让萧琤一怵,回神过来不由恼怒,沈清猗却已撇了眼,跽直身向萧玳回礼。
萧琤气怒的狠狠瞪了萧玳一眼,又威胁的向沈清猗挑了下眉,便见父亲含威的目光射过来,他不敢再放肆,悻悻回了席。
三位小姑子依序上前给新嫂嫂见礼。
“十六妹阿珂见过四嫂。”
梁国公的长女萧珂,堂兄妹中排行十六,与萧璋同为侧室吕氏所出,也生着一双萧家人特有的细长凤目,仪态大方,形容秀美,眉目婉约有着书卷气。
萧珂今年十二岁,比最小的庶弟萧玳年长两岁。按萧氏亲见礼只按齿序、不分男女的规矩,作为姊姊本应在他之前行亲见礼,但萧玳戾气重,萧珂平素都让着这个弟弟,一个亲见礼而已,不需要计较。
随后见礼的是二姑子萧瑟,“二十一妹阿瑟见过四嫂。”
萧瑟为妾室刘氏所出,神色淡漠得不像个九岁的女孩儿,声音也淡得如秋夜放凉的水。
沈清猗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二十五妹阿珑见过四嫂。”梁国公最小的女儿萧珑是妾室高氏所出,才及五岁,精致的眉目却已显出日后可令人惊艳的容貌,她性子活泼,一边行礼一边清脆的笑,说“四嫂真好看!”“四嫂的裙子也好看!”“四嫂裙子上面绣的花儿也好看!”……
玲珑一串童语脆声下来,满座莞尔,连梁国公夫妇都忍俊不禁。
堂上气氛轻松起来。
小辈们依序上前见礼。
席上的小辈都是萧璋的子女,坐在他位席的后面。
“侄儿宏拜见四婶母。”萧璋的长子是嫡出,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秀致,年方七岁,行止间却已初具世家郎君的优雅风范,说话也是口齿清晰,不疾不徐,显得稳重。
“侄儿宽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次子,年方五岁,行礼说话却也端然大方。
“侄女宁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长女萧宁,今年四岁,跪坐在锦垫上行礼也有模有样,叩首后好奇的抬头瞅向沈清猗,便被那冷冽如雪的寒眸惊得低下眼去,心道:这个四婶母好冷!
“侄女宓拜见四婶母。”萧宓是萧璋的嫡女,今年才三岁,走路却是昂首挺胸的,下巴扬起,这么小的年纪显出了贵女的风范,想必长大以后又是一位气势张扬的贵家女郎。
沈清猗想起同样张扬的小姑子萧珑,便觉得兰陵萧氏在教育女儿方面与吴兴沈氏、或者说与多数江南士族相比已有了很大差异,她们更多的具有帝国强盛张扬的风度,而不是如江南世家女郎那样更多的延续魏晋世家的风度。
“侄儿守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三子年仅一岁,还要**母扶着行礼,声音奶声奶气,却也说得清晰。
萧璋眉眼泛起骄傲,他的儿子都不错,重要的是,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他瞥了萧琮一眼,心里得意的哼了一声。
沈清猗依例给了五个小辈亲见礼,唇边保持着淡淡笑意,眸中却寒幽不见底。
亲见礼毕,新人叩安的第一天,父母子女齐家而食。
二三十名奴婢鱼贯而入,将一张张食案端上堂来,有河西之地的汤饼、羊肉、胡炮肉、小牛棒炙,也有南方的紫米羹、脍鱼羹、菹羹,配有鸭臛、炙豚、烤山猪、鱼胙、木耳雉鸡、清煎春笋、玲珑豆腐等熟生荤素,又有獐脆脯、烤髓饼、白羊酥、百年酥、五仁包、荠菜春饼、梨花糕等南北诸色点心,又有牛羊**、橘皮汤等南北特色浆饮……每张食案上林林总总不下二三十样,都是用冰清如雪的邢白瓷碗碟、剔透琉璃碗,或银平脱着足碟,以及越州剡溪才产的白竹笼盛放着。
兰陵萧氏果然比吴兴沈氏奢贵得多。
沈清猗寒眸微垂。
第四章 你生我生
清宁院内,萧琰一双晶澈的眸子瞪圆了,朝食后的漱口水差点被她吃惊的咽下去。
母亲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个惊人的消息。
她哀怨的看了母亲一眼。
在绮娘忍笑的表情中,萧琰吐出漱口水到盂里,急急问道:“阿母,您说四哥成亲了?”
所以说,昨日成亲的新人是四哥?!
她有些不敢置信。
那个病怏怏、温润如君子的阿兄娶媳妇了?
商清瞥她一眼,“怎么,你四哥不能成亲?”
“不是……”萧琰眨了下眼,“总觉得,好遥远。”又嘟嚷着表示不满,“上回见四哥,也没听他提一下。”
“你以为你四哥什么都和你说。”商清轻飘飘的语气,用白巾拭了唇。
“咳,也不是。只是这么大的事,嗯,终身大事……”萧琰有些怏怏的,觉得自己被亲的兄长忽视了。
难怪萧琤这家伙有小半年没来景苑骚扰她,莫非是替四哥去迎亲去了?萧琰心里有些嫉妒。
商清朝食只用一碗莲子羹,起身走过女儿身边时,伸手在她怏怏的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你四哥身体不好。”成亲有什么好说的。
萧琰顿时神色一振,原来她不是被兄长忽略了。扬起眉认真道:“四哥的病会好的。”
商清清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四哥待你好,你希望他好也算应当。”
萧琰拿起手巾擦了嘴,起身追在母亲身后,道:“四哥成亲了,我应该去道喜吧?”
商清侧首乜了她一眼。
萧琰嘻嘻笑着,扯着母亲袖子,“我悄悄去,不让别人看见。”
商清乜了她一眼。
萧琰眨着眼,讨好的笑,“我练完武,写完玉清经再去。”
商清哼了一声,拂袖进了书房,坐榻上看书不理会她。
萧琰扑到她怀里,蹭来蹭去。
商清嫌弃的拍开她,“都这么大了,还往怀里蹭。”
萧琰哼哼,“再大也是您女儿呀。”
“以后蹭你夫君,哦,夫郎……”商清忽然侧头看她,“你以后是嫁还是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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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理所当然的扬眉,“当然是娶,好孝顺您呀。”您可是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嫁了,您岂不一个人了?
商清轻嗤一声,回转先前的话题,“以后蹭你夫郎去。”
萧琰嘴角抽了下,对母亲这种“一根筋”颇有些无语,也回转先前的话题道:“才不,没有阿母身上香。”
“胡说,士族郎君每日至少熏三道香。”
“那是熏出来的香!”萧琰赖在她怀中,“我以后要找个天然香的,还要靠着软绵绵的,好舒服的。”
“你确定你说的是夫郎,不是隐囊?”
萧琰扑哧一声,乐得打滚笑。
商清如来神掌拍她背上,语气轻飘飘的让她打个寒颤,“还不去练武?”
“唉哟!”萧琰一骨碌爬起来。
商清看了她一眼,“今日起,加抄《徹视经》。一个月后,可去。”
萧琰脸一苦:又加抄一部经?
须臾又欢喜起来。
母亲答应了啊。
***
承和院。
书房里很静。
萧琮如往常般半倚在书案后的长榻上看书。
沈清猗跽坐在书案东侧,手里翻阅着萧琮历年来用药的方子,都是孙先生所开。
越往后翻,她的眸子越是寒深幽沉。
萧琮手中的书卷半天没有翻页。
书房内只偶尔有药方翻动的细微声音。
萧琮走神的样子落在沈清猗抬起的眼中。
她微微好奇,却没有询问。
毕竟,她和他在昨夜之前还是陌生人。
萧琮忍不住了总会开口。
在沈府,沈清猗已经学会了隐忍。
萧琮微微直了下.身,便见侧边年少的新婚妻子垂眸认真的神情,眼底的凛冽因为长睫垂下遮挡住,便显出了一种清静端华的气质。
他咳了一声,坐直。
沈清猗起身过去,伸手掖了掖他背后的锦缎隐囊,“还是靠着吧,坐着舒服些。”
萧琮往后倚了倚,微笑道:“阿沈适才看药方良久,可看出点什么?”
“孙先生开的药……”沈清猗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是,妥贴。”
“咳……”萧琮咳笑两声,“是中正平和吧。”他又笑,“孙先生当年曾说过,我用他的药,死不了,却也好不了。呵呵……”
“你这病要根治,却也不是无方。”沈清猗皱着未描黛有些清淡的眉毛,“只是用药需猛,恐怕有些凶险……”
她回想起九个多月前的事。
那是在建康城的沈宅。
父亲从扬州悄悄带了她去建康城。
观月赏舞的楼阁高台上只有一人逆光而立,身材挺拔修长,眸子幽邃不明,高远如天意难测。
“沈十七?”男子的声音醇厚悦耳,却带着逼人的威势。
“是。”
“听说因你生母出身微贱,连累你在沈氏处境不佳?”
“儿不因母苦。”沈清猗平静道。
“听说你医术精湛?”
“经年琢磨,有些心得。”
“孙先生说你性敏而善断,可惜因嫡母之故,不为沈氏所重。”
沈清猗垂下眼皮,“孙先生谬赞,小女只是当断而断。”
“好个,当断而断!”萧昡陡然仰首大笑。
片刻,他止住笑声,负手道:“我与你父沈纶以诗文相交多年,互成莫逆。当年我家四郎出生后,你父亲来信说,他日有嫡长女,必嫁我萧氏嫡长郎。几年后你父果然有了嫡长女,便提结亲之事。于是,两家换了庚帖,定下这门亲事。”
他声音一顿,目光陡然锐利,气势凝重直压过去,“两个多月前,你父来信,说沈五得了怪疾,一脸恶疮,久治不愈,不得已愧然提出退亲。”
沈清猗神色平静。
萧昡冷笑,“这奇了怪了,好好的怎突染怪疾?孙先生说你精通医术,可曾听说过这种怪疾?”
“小女曾在一卷古籍上见过。”沈清猗神色从容镇定,“说起来,这种怪症倒也不难治。只不过,治愈后脸上会留些麻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消了。国公府若等得,过个半年再来迎娶五姊也不迟。”
萧昡盯视她,陡然喝声:“沈清猗,是你做的?”
威势沉沉如山压下。
沈清猗袖底握拳,眸子却依然寒冽如雪,声音镇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是。”
萧昡挑眉冷笑,“你费尽心机,破坏你嫡姊嫁入萧氏,无非是为了自己打算。这般坦言相承,不怕我告诉你父亲,让你母女俩在沈家无立足之地?”
沈清猗仰起头,寒眸如雪,冷冽镇定,“国公双目如炬,小女这点心思自是看得通透。家姊自幼承宠,性情骄纵,沈氏上下容她让她,萧氏却是未必。萧四郎君缠绵病榻,更需妥贴关顾,家姊的性子只怕不大适合。小女只是希望家姊经此一挫,知些天高地厚,收敛些性子,省得嫁过去后让萧氏为难,坏了两家交情。”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用心好的很。”萧昡冷笑。
“国公明鉴。”沈清猗竟是应承了这句“赞美”,寒冽眸子夷然无惧。
萧昡冷视她一阵,倏地仰头大笑两声,道:“好个伶牙利齿的士家女郎!”
沈清猗颔首垂眉,“国公雅量。”海涵她的算计。
萧昡又是冷笑一声,“算我不与你计较害你嫡姊之事,但你不怕我萧氏真个等上半年,定要迎了你那嫡长姊入门,让你算计落空?”
沈清猗抬眉,眸光冽冽,“国公英明,想来兰陵萧氏不需要精致维护的瓷瓶。”
萧昡一怔,转眼仰头大笑,继而面沉如铁,声音凛然如刀剑,“沈十七,你记着,我容你谅你,皆因四郎!”你若治不好阿琮,你们母女俩一块死!
萧昡冷酷的目光仿佛在沈清猗眼前。
她收敛心神,垂眸沉沉。
管它剑走偏锋,还是用药奇险,治好了萧琮,才有她和母亲的活路!
她手背倏地一温,萧琮攥过暖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清俊的脸庞上一双眸子温润柔和,“你有信心,用药便是。”我若有个意外,也必保得你们母女安全。
沈清猗凝视着这个苍白虚弱的兰陵萧氏继承人,心中暗潮涌动,起伏不平,声音却是冷冽平静: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所以,萧琮,不想连累我的话,拼了命搏一个活字!
***
清宁院。
萧琰收刀,三月还有春寒未尽,她的身上却是一片白气腾腾。
她抬袖抹了下额上的汗珠。右手一扬,“噗!”木刀准确无误的丢进了几丈外廊下刀架的木鞘内。
她回身往内院。
木桶泡完药浴,穿衣的时候她想起萧琤那货。
已经一个月没见人了,八成是在四哥婚礼上偷跑,被他那公主母亲抓包了!
嘿嘿,跪地抄佛经。
萧琰幸灾乐祸的笑了。
说起来,萧琤经常抄佛经,她经常抄道经,真是哥俩好呀——呸,谁跟他是哥俩,兄妹也不是,哼!
萧琰当然不觉得她是想萧琤了。
只是那招长空鹰喙她已经练熟,想拿萧琤试试招,然后看他一脸屎色——哈哈!萧十四那货受刺激了,定然又憋着劲学萧氏刀法的后面招式,然后到她面前显摆……
萧十四,你快来吧。
我想念你了。
萧琰笑得嘿嘿嘿。
又想起四哥萧琮。
想起四哥微微的笑,像暖玉一样,温温润润的。
诗里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是四哥这样的人吧。
四哥成亲了,应该送份贺礼给他吧?
送什么好呢?
萧琰背着手,皱着细眉毛,一直走到书房还没想好。
再过两天满一个月了啊。
第五章 郎君美姿容
景苑坐落在国公府东南。
苑园四面都筑有二丈五的白墙,将这座江南园林与国公府的飞檐重宇隔绝开去,自成一个天地。北边有门,却常年落钥,不让人出进。
萧琰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闭起眼睛也不会走错方向。
过了这边的草地往前是一岸的垂柳。
绿柳绕景湖,景湖里种有荷花,夏日时满池的清幽荷香,还有莲子。
沿着景湖往北,穿过一大片竹林,再过一片茵茵碧草地,能看见北边的苑墙,有深绿的爬藤缠绕而上,看上去像一道绿墙。
有些绿藤长得粗大,顺着可以攀爬上墙头。
萧琰七岁那年,终于没能按捺住对外面的好奇心,还有希冀和不甘,偷偷攀着长藤爬出墙外。
站在景苑的墙头居高临下,是望不到边的绿荫、树林和草坪。
绿荫之间还有一汪汪反光的清澈,那是湖泊和蜿蜒的溪流。
还有万紫千红,那是花园。
在这无边的景致里,掩映着檐院、廊庑、楼阁、亭台,迤逦而去,望不清,数不尽。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前走。
一路经过草地,经过树林,经过鲜花盛放的花园,还有造型奇雅的假山。每过园子逢“山”必有亭,却没碰上一个人,沿途也没有住人的院子,景致虽然美丽,却过于僻静。
景苑实在是太偏了啊,她心里想。
一直走了两炷香,她隐约听到琴声。
顿时精神一振,循着琴声往前。
穿过一片葱郁的竹林,隔着一道小溪,她看见对面的亭子中,一位清雅温润如诗上所说的“有匪君子”,轻抚琴弦,那清亮的琴声宛如这竹林溪水般,淙淙澈澈,涤去烦心。
她不由听得呆了。
“咳咳咳……”
弹琴的君子忽然捂胸低咳,然后抬眼看见她,清润的眸子里燃起一抹亮色,侧头低声吩咐一句。便有一个圆领窄袖佩刀的侍卫朝她走过来。
那年正是盛夏六月,萧琰头一回见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兰陵萧氏的嗣郎君——萧琮。
意外的相遇,结成了两人私下的约定。
每年夏日午后,只要阳光晴好,萧琰便翻墙跑到竹溪亭子里候着。
四哥会指点她弹琴,会给她解说诗赋,会指点她书法、作画,会给她说正史故事,会给她讲逸志传奇,会给她带各色各样的点心……给萧琰孤寂单调的童年带去了别样的色彩。
但四哥身子骨弱,终究不能时常出来,即使夏日天时好,也有失约的时候。却总不会忘记让侍卫带去萧琰喜欢的点心去竹溪候着,再送她回景苑。
这事当然瞒不过商清,默许了她和萧琮的来往,只淡然一句:“你四哥对你不错。”
萧琰摸了摸怀中的那份新婚贺礼,双□□踏树藤几次翻上了墙——她早不需要爬着上墙了。
萧琰轻松跃下,沿着那条已走过无数次的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北,途中经过那条空廖无人的竹溪时,她立了一会。
以前她最远只是到这里。
片刻,仿佛下了决心般,萧琰绕过溪亭,沿着青石路向前。
这里只有一条路。
萧琰心想:只要往前走,总会遇到仆婢,问出承和院怎么走。
***
承和院内,如往常般安静。
仆婢们都习惯性的轻手轻脚,说话也放低声音,生怕扰了病弱的郎君。
萧琮斜倚在东面靠窗的长榻上,腰后垫着石青色的锦缎隐囊,脸色苍白得宛如一张薄纸张口可吹破,神态却是温文而安然。
他右手执卷,左手捏着只玉球,这是安西都护送的西州暖玉,大雪寒冬里也是暖的。
萧琮瘦白的手指抚着光滑的玉质,微微出神。
他想起了那个美质如玉的十七弟阿琰。
那个孩子,一见让人喜欢,却不知父亲为何不喜。
萧琮暗叹一声。
心想大半年未见阿琰,应该又长高了吧?
这些年他一直私下让人照应着那边,笔墨纸砚书籍点心一应物事都让亲信侍卫时不时送进去,四时换季也有绢缎裘衣送入——眼瞅着又快入夏了,寒春的衣衫不能再穿了。
“侍书,叫萧承忠进来。”他吩咐书房内的贴身侍人。
“喏。”侍书应声出房。
候立在书房门外的萧承忠轻步入内,他头戴乌色软幞头,身穿深青色圆领窄袖缺胯袍,腰间革带系着横刀,脚步矫健又轻捷。
萧琮瞥了一眼长榻斜对面的六曲山水银交关屏风,轻声问:“给那边的夏衣,可备好了?”
萧承忠也瞥了眼屏风,低声回道:“前日府中拨了晋绢、江绸、湖绫、越罗、白叠各四匹,萧管事已各择了一匹。小人明日便送去。”
“不消明日,今日便去。”
“喏!”萧承忠行礼退出。
萧琮看了眼屏风,拿起手中书卷,很快便忘了周遭。
沈清猗微微抬眸。
这里是萧琮的书房,也是他平日起居的地方。用槅段做了内外间,外间为书室,内间为寝卧。沈清猗为了方便侍疾,也从内楼搬到外楼起居,让人在外间又立了个山水屏风隔断,夫妻二人各居一边。
屏风那面的声音虽然低细,但沈清猗从小在沈府如履薄冰,耳目灵敏都胜于常人,外面的细语被她听了个清楚。
她寒眸闪了一下,便放下此事不想。
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萧琮的病。
在这一个月里,她除了每日给萧琮把脉外,并未急着下方,萧琮仍然按着孙先生的方子煎药吃着。
孙先生开的医案很多。最初三年,每月都是不同的方子。之后每季一方。直到萧琮十五岁之后,才是同一张药方一直吃着,只因四季时令不同略有几味药增减。这二十一年下来,积了尺高一匣子药方。
这些药方的用药,多是和胃去寒的,换了寻常医者,只当是去寒症。但研习过孙先生医毒卷的沈清猗却越看越心惊——这前后用药连起来,是去慢性寒毒的方!
萧琮的病不是病,是毒。
是母体内带毒,还是生下后中毒?
从孙先生第一张处方的日期看,是在萧琮出生后的半月——两种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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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婴儿体弱,经不起猛药去毒,孙先生只能用温药遏制住毒素的蔓延,然后再慢慢去毒。
但是药三分毒,这般从不足月起长期用药,必然大损固本的元气,越到年长越羸弱。而且,那毒素虽被孙先生用药逼到腿部,没了性命之险,但是腿部经脉也损。如果任其下去,算吊着半条命,这双腿怕也废了。
兰陵萧氏会要一个双腿残废的世子?
或许长安朝廷倒是乐意。
但萧氏只怕不平了。
萧氏不平,河西能平?
所以萧昡才会孤注一掷,将赌压在她身上。
否则,以她沈氏庶女的身份,哪可能配上兰陵萧氏的世子!
沈清猗忖眉沉思着,这一个月来思考的治疗方案已在脑中清晰,虽无十分把握,但不走出这步,绝无可能。
她素来果决狠厉,拿定主意不再犹豫,纵有千般凶险也咬牙前行,否则不会瞒着母亲给沈清妍下毒,做下换嫁的筹划。
她起身转出屏风,青绿曲水纹长裥裙迤地,从绵软的波斯毯上轻缓拂过,走近榻前,“四郎。”
萧琮抬头,温和一笑,“是要号脉么?”右手放下书卷,左手捏着的暖玉球也放在榻边,挽起左腕的宽袖向前伸出。
沈清猗侧身坐在榻边,食中二指轻搭在他腕际,清淡眉毛时蹙时展。
约摸一刻,她收回手,又谨慎的切了萧琮右腕脉,沉思后道:“孙先生的药,四郎只服到月末,”语气顿了下,“从下月起,便用新方。”
萧琮微笑握住她手,“我这身子左右不过如此。你既然决定,想是有了主意,只管用药便是……咳,你我既为夫妻,这世上除了父母双亲,便是你我最亲。”他声音柔和信任。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语声清冷,只说了三字:“你放心。”
说着起身回到屏风后,忖思良久,蘸墨刷刷落笔,毫无一丝停顿。
她唤端砚进来,吩咐道:“明日起,郎君即用此方,朝晚食前各服。煎药项已列得详尽,让煎药婢照方去做,不得丝毫差错!可清楚了?”
“喏!”端砚在那双寒眸清光的逼视下,唯唯应声,接过药方退出屏风外,又看向萧琮。
萧琮微笑,“去吧。我的病由郡君调理,你们都要遵命而行。”
“喏!”
端砚下了楼,却没有立刻去药房,而是将药笺给了承和院的大管事萧荣。
萧荣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揣着方子出了承和院。
***
河西四月的夏日只有薄薄暖意。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下的青石路走了好半天,身上出了层薄汗,绕过一个湖泊,穿过一片竹林,两三个亭子,又犹豫着过了两个分路的岔道……经过一个花园,才看见前面有个穿翠蓝色窄袖短袄束高腰襦裙的小婢抱着一束月季,疾匆匆往前走着。
“喂——”
萧琰扬声:“那前面的谁,过来!”
那婢女抱着花枝回了下头,但见一位小郎君扬手叫她,迟疑了下,转身小跑过来。
萧琰迎头便问:“你是哪院的?”她听绮娘讲过府内的人事,知道父亲除了公主外,还有一位侧室和几名侍妾,分住不同院落。
那婢女看清萧琰面容,只觉眼直了,晕乎乎抱着月季跪下回话:“禀,郎、郎君,奴、奴婢四喜,在、在馥梅院侍候。”她脑中一片繁花乱舞,回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这小郎君好生好生好看!真真是“美姿容”!
四喜脑子里蹦出这个听来的词儿。
第六章 相见
萧琰哈哈笑起来,“我不是郎郎君。”
“喏。”四喜红着脸,只觉得“美姿容郎君”的声音也好美呀。
她垂下的眼看清了“美姿容郎君”的长袍衣摆,服色有些素,衣料却是织了暗纹的绫锦,不是奴仆能穿的,应该是府里的郎君。
她只是馥梅院里的四等奴婢,没资格在主子面前伺候,当然也没见过府里的小主子,便按年龄猜测这是十四郎君还是十九郎君?
“你叫四喜?”
萧琰想起绮娘做过的一道山东菜叫四喜圆子,忍不住又笑了,打趣她道:“四喜?哪四喜?”
四喜脸又红了,飞快抬了下眼又低头禀道:“回郎君,奴婢在家中姊妹里行四,阿父盼奴婢带来喜气,取名叫四喜。”总算话说溜了,不再磕磕巴巴的。四喜觉得背上好热,冒出一层汗,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哈哈,原来如此。”萧琰想起馥梅院好像是父亲的妾室高娘子的居处。
笑时正好逮着四喜偷偷瞄她,被她逮个正着又慌慌张张低头,脸红得快渗出朱砂来,萧琰忍不住又哈哈一笑。
四喜抬了下眼,顿时心口砰砰乱跳,满眼都是那一笑。
萧琰又笑着问她:“四喜,我走得太快奴厮没跟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承和院是在哪边?”
四喜心跳得厉害,来不及多想,正要回话,却听小郎君咦了一声,道:“四喜,你去吧,我找到带路的人了。”
四喜有些失望的“喏”了一声,抱着花枝慢慢转身,便听小郎君喊了声“萧侍卫”,她眼角不由往那边瞟了下,便见一位二十四五、身着侍卫服的高大青年提着个皮箱走了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惊讶,远远的抱拳行了一礼。
四喜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却不敢再作停留。她怀里的月季是高娘子要的,回得晚了,少不得要被上面的侍婢排揎。当下抱着花枝,一手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萧承忠见那小婢走远了,这才问道:“十七郎君,您怎么在这?”
萧琰道:“听说阿兄成亲了,我要去承和院送贺礼,正问路呢,你来了。”
萧承忠一时踌躇,这是带人过去,还是不带过去?
萧琰已迈开步子,“走吧,我只去见见阿兄,不四处乱跑。”
萧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约见了这么多年,国公必定是知道的,却没有遣人斥责,可见应无禁绝之意,又想到郎君长年受病体折磨,只有见到十七郎君时才欢喜松快些,当下便不再迟疑,说道:“十七郎君,去承和院还要转几条路,请随小人前行。”
萧琰已经催他,“快走,快走!”
萧承忠侧身一让,“十七郎君,请这边走。”
这是条僻路,应该不会碰到什么人。
***
书房静谧。
沈清猗将药方装回黑漆镙锢的匣子,便听萧承忠的声音传入:“郎君。”
萧琮放下书,“进来。”
萧承忠走进书房,行到长榻前,低声道:“郎君,十七郎君来了,正在东阁候着。”
萧琮猛然坐直身,“咳咳咳……你说什么?阿琰来了?”声音惊诧中带着十分的欢喜。
“小人在去那边的路上,碰巧遇到……”将路遇情形禀了一遍。
萧琮目光一凝,“去查查,那婢女是哪院的?——把好口风。”
“喏!”萧承忠心领神会,“小人这去办。”
萧琮又吩咐端砚:“去东阁请十七郎君过来。”
端砚应声而去。
沈清猗在屏风那边听得清楚,清声问道:“四郎,有外客来访?”
“无妨,自家兄弟。”萧琮笑着说。
不一会,棂格门扇被推开,萧琰坐在三曲花鸟屏风内的小榻上由端砚脱了靴子,起身出了屏风往里去,欢喜叫道:“阿兄。”
萧琮笑应:“阿琰!”手臂向前伸出。
萧琰几步跨到榻前,握住他瘦可见骨的手,皱眉,“阿兄又瘦了。”
“咳……阿琰,”萧琮惊喜下不免激动,连咳带喘,“咳……你怎么来了?”
萧琰伸手抚他胸口,脸上笑嘻嘻的,“阿兄,我听说你成亲了,来贺喜呀。”
萧琮苍白清俊的脸庞微微一红,又禁不住急咳了几声。
沈清猗从屏风后走出,手指在他的肺经要**上点揉了一会,萧琮咳声便止。
萧琰从榻边起身侧让,好奇的看着,待兄长咳声止后,她笑嘻嘻道:“这是阿嫂吧。”
萧琮俊雅的脸庞微现赧色,“阿琰,这是你阿嫂,吴兴沈使君之女。——阿沈,这是十七弟,阿琰。”
萧琰宽袖合拢行了一礼,“十七弟阿琰见过阿嫂。”
十七弟?
十四郎萧琤的弟弟?十九郎萧玳的哥哥?
沈清猗心中诧异,脸上却不显,抬袖回了一礼,正眼看去,顿时一凝。
眼前少年的眉目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让人难以移目,五官如脂玉,恰是如砌如磋,刻琢精细完美,鼻梁悬直如犀,丹唇如菱,一双墨眉不裁而齐,细如柳,却不是柳叶似的弯眉,而是贴着眼眶斜掠而起,细长如眉刀,一挑眉必是英气勃然,还有那双眼睛最出彩,黑的纯黑,白的清透,如琉璃,没有一丝杂质,那对墨玉似的瞳仁好似母亲送给她的那块上等玄玉,黑,亮,照出她的人影来。
即使沈清猗不好色,也要暗赞一声:端的美质少年!
虽然士族男女中少有长得不好的,尤其是传承几百年的阀阅世家,嫁娶对象都相当看重容貎气度,夫妻姿容俱是出色,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差,但像萧琰这般美质出色的却也不多见。
卫玠、潘郎也不过如此吧?
而少年已是如此,成年后又是何等风姿惑世?
沈清猗想起容貌极其出色的父亲,眼眸倏地寒彻如冻雪。
萧琰一凛,右手下意识向腰侧摸去——当然摸了个空。
这位新阿嫂应该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并不是何等绝色,但那双眸子,如冰雪般冷冽,瞳仁深处,却又如沉潭一样幽黑,乍一看,让人心神一凛。
——寒得逼人!
竟然还给她带来了下意识拔刀的压力。
萧琰心里惊诧,盯着沈清猗没有移开眼神。
萧琮笑问她:“阿琰带什么贺礼来了?”
萧琰收敛心神,从宽袖中取出一副折好的东绢,展开来道:“阿琰拙作一幅,不知可入兄嫂之眼?”
绢画上绿波**,两只鸳鸯交颈而游,细微处连羽毛的濡湿都看得清楚。
萧琮笑赞:“阿琰的画长进了。”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比起阿兄差远了。我也想不出送什么,玉啊金的,阿兄都不缺,作了这幅鸳鸯,祝阿兄阿嫂白首偕老。”
沈清猗见那对鸳鸯的头顶是一圈白色的毛,果真“白首”,勾了下唇,“这贺礼果然独特,十七郎有心了。”
萧琮哈哈而笑,伸手将她搂了下,“阿兄很喜欢!”他早看出阿琰其实不怎么喜欢作画,只因是世家子弟必备的风雅才学画,能精心为他画这么一幅画那是极其用心了。他心里高兴,笑容都灿溢出来。
萧琰手臂挨到兄长肋骨,只觉硌人,伸手摸了摸,又拿起他的手,但见骨节根根突出,不由蹙眉,“阿兄要多吃点。”
萧琮呵呵笑。
萧琰瞪他,“阿兄,你要快点好起来。”说着将自己的胸.脯拍得扑扑响,“像我一样,多健壮。”
萧琮哈哈大笑,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咳喘。看着萧琰那双纯挚的晶莹眼眸,他心中暖融融的,伸手摸她头,“好阿琰,阿兄会像你一样健壮。”
沈清猗心下暗奇,萧琮待人接物温文有礼,面上时常带笑,但那笑容却是克制的,绝无可能像此时这般放声纵笑——看来,是十分喜欢这位十七郎了。
萧琮喜欢的,是她要喜欢的。
沈清猗垂了下眉,让那双令人觉得寒冽的眸子显得稍稍温和,对萧琮道:“不知十七喜欢什么点心?膳上新做了几样,应该还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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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阿琰喜欢甜食。”
萧琰不好意思的望房顶。
沈清猗清然一笑道:“甜食好,口甜心悦。”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心苦不要口也苦”,心中微疼,起身吩咐侍女端哪几样点心上来。
不一会,侍书和司墨端碰上食案进来,因是用点心不是正食,便只端了一张食案。白苏、菘蓝、赤芍三侍婢各提着一个银平脱漆盒进来,摆上漆盒里的点心,立即吸引了萧琰的目光。
白苏从釉色光润的定陶钵里盛出三碗粥,分置三人案前。
萧琰闻到浅浅药味,咦一声,“这是药粥?”
沈清猗道:“这是五味药食粥,性味甘平,对咳疾好,寻常人用亦能补肝肾。”
萧琰笑道:“阿兄用正好。”
萧琮并不饿,却不忍拂了沈清猗的意,见只有小半碗粥,便含笑点了点头。
萧琰一碗粥用完,沈清猗拿起案上分食的金平脱犀头漆箸挟了只白梅糕,搁到她面前的白瓷碟里,“河西的夏初还是春日时令,宜养肝气,这糕里有白梅花,对舒肝理气甚好。十七尝一尝,是否合口?”又给萧琮挟了一只。
萧琰被禁在景苑一方天地,除了母亲和绮娘,没有和其他女子相处过,沈清猗给她分食的动作让她略有些不自然,微微敛眸,“谢阿嫂。”
沈清猗见多了士族郎君的意态风流,还没见过萧琰这般脸嫩的,心道:还是纯良少年啊。
萧琰细嚼慢咽吃完,放下漆箸,双手平搁于膝上,这才开口说话:“这白梅糕有淡淡的香,还有淡淡的甜,软而不腻,味道很好!”她的眉细如刀,一双眼眸笑起来却如弯月,很是讨喜。
沈清猗用公箸再挟了一只桑糯糕过去,又给萧琮碟里搁了一只,放下箸道:“这是桑椹汁渗入糯米蒸成,可以滋补肝阴,养血明目。”
“唔,阿嫂还通药理么?”萧琰说完话,才抬手拿起漆箸,动作优雅的挟起仅只一小口大小的精致糯糕,小口咽下,吃完后放下箸,点头表示好吃。
萧琮吃得慢,这才将小半碗粥用完,放下匙后笑道:“你阿嫂不仅是通药理……”他扫了眼白苏赤芍几人,“以后知你阿嫂的本事了。”
萧琰心想:莫非四嫂和绮娘一样,也是医家么?
不过,绮娘说,阿兄的病她治不了——难道四嫂的医术比绮娘还厉害?
萧琰不由看向沈清猗,正巧和她寒冽的眸子对上。
萧琰转开目光,望了眼窗棂,不由轻呀一声,神色歉然道:“阿兄,我得回了。娘子会担心。”在外人面前,她不能称生母为母——“母亲”是对父亲正室的称呼。
萧琮心中不舍,却也知道萧琰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便点头,“让萧承忠送你回去。”又握了她的手,声音带着殷切,“阿琰常来看望阿兄,可好?”
萧琰迟疑了下,“我有空来。”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同意。
萧琮想了想,道:“阿琰每逢五、十之日来吧,我让萧承忠去接你。未初时分,你在苑内候着他,别爬墙翻里翻外的。”
萧琰灿然一笑,“阿兄放心,我身手敏捷着呢!”说着拍了拍衣衫,“瞧,一点灰都没沾着。”她语气很骄傲。
这身翻墙本事早练出来了。
萧琮拍了她一下,“听阿兄的话!”
“……好吧。”大不了让萧承忠候在景苑外面,她跃墙出入好了,反正阿兄不知道。
第七章 肤白为美
书房内,茶香袅袅。
萧琮啜了口沈清猗特配的润肺茶,茶香入喉,热意在肺腑里熨过。
他舒了舒眉,喝尽一盏茶,放下茶盏,示意端砚、白苏等奴婢都退下。
“阿琰是商娘子所出,母子都住在景苑。”他对沈清猗道。
“景苑的景色宛如江南,是父亲特意为商娘子所修,旁人都不得入,连母亲……”萧琮止口。
顿了一下,才又道:“父亲说商娘子体弱,要深居休养。府中或许除了父亲,谁都没见过商娘子。即使年节府中家宴,也从不出席。后来,阿琰一岁时,听说商娘子惹怒了父亲,父亲下令封了景苑,严禁府中人进入,也不许景苑的人出来,一应物事都是专人送去。时日久了,除了我们几兄弟,恐怕府中没多少人知道商娘子和阿琰。”
他看了眼妻子,迟疑了下,“我曾向母亲打听当年情由。母亲说,景苑的奴婢服侍不尽心,被父亲全部杖毙……”
沈清猗心中一凛。
“阿琰的事,你心里清楚好。”萧琮揉了下额头。
沈清猗微微点头,寒眸沉幽。
萧琮叫来大管事萧荣,吩咐道:“十七郎君来这,不许半丝风儿透出去!”
萧荣一早得了萧承忠的通报,已作了安排,当即回道:“郎君放心,谁敢多句嘴,直接杖毙了事!”
萧琮点了下头。
***
萧琰回到清宁院,乐滋滋的去向母亲禀报承和院之行,抱怨萧府太大,她走了好半天都没碰上一个人,商清淡淡一句“那是你人小腿短”,噎得她卡住了。
片刻,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大不了,从明天起,加喝一碗牛……哦不,羊**。”
商清看着书卷头也没抬,语气依然凉凉淡淡的,“不怕生出羊味了?”
萧琰:“……”
北方贵家都有饮牛羊**的习惯,兰陵萧氏从江南迁到河西后,很多饮食接地气了,既保持士族世家的饮食风雅,又吸纳其他有利的习俗,譬如强健身体的牛羊**。不过商清不喜,所以萧琰从小也不吃,后来还是听绮娘劝,说习武不能太瘦弱了,才每日加了牛**,羊**却是怎么也不用的。其实是她的心理作用,他们唐人又不像胡族一样以肉食为主,身上怎会有那种羊的腥膻味儿?
萧琰果断忽略母亲那句带着揶揄味的话。
为了身高腿长,她,她拼了……
萧琰一副悲壮的表情,搞不清楚的还以为她咋样呢。
商清叫进绮娘,“晚食起,萧无念加一碗羊**。”
萧琰:“……”
绮娘忍笑向萧琰眨了下眼,裣衽行礼退出。
“说,遇上一个婢女……”商清闲闲看书卷,“继续。”
萧琰嘴角抽了下。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母亲这种说话风格,自我调节的本事也极强,转眼便将“今晚要喝羊**”的郁闷抛开了,眼眸弯弯的说起那个“四喜丸子”,笑得哈哈哈的,说人家脸红得像萘果,还是祭祖涂朱砂的那种。
她从小在景苑长大,没见过什么同龄人,找她麻烦的萧琤不算,萧琮虽然待她好,但年龄相差太大,如今见着个比她小一点的、长得秀美又挺可的小婢女,觉得好玩了。
她又说起萧琮:“阿兄太瘦了……”蹙着细眉头,很是忧心的模样。
又说起沈清猗:“新四嫂,哦不,是新嫂子,四嫂,她长得有点像您。嗯,也不是长得像,是气质。”萧琰一双眼眸笑弯,“气质清华,这点像您,不过,还是您最好看。”
商清斜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是‘气质清华?’”
“那当然。”萧琰很不满意母亲看低她的文学素养,抑扬顿挫的吟起四言赋诗,“气清岳秀,濯濯霜秋,恣高寒兮,玉质冰幽。……”
商清扬了下眉毛,“看来你对新四嫂的印象很好嘛。”
萧琰咳了一声,“不是新四嫂,是四嫂。”说的好像四哥又娶妻似的。
“这不是你叫的么。”
“……”
萧琰呵呵声,又说:“不过四嫂太冷了些。寒气逼人呀,差点让我拔刀——亏得没带。难道四嫂是高手?”萧琰蹙着眉头,脸色陡然间阴晴不定,好半天拍了下腿,叹道,“四哥肯定是被压的那方。”
她一脸扼腕的表情。
商清:“……”她能说这孩子想多了么。
半晌,她浅浅淡淡吐出一句:“又不是你被压。”
萧琰:“……”
转瞬,她细如刀的眉毛挑起,笑得一脸骄傲,“我当然是压人的那个。”
商清淡淡的,“哦,你知道怎么压?”
“……”
十一岁的少年,哦不,少女,开始认真思考:要不明儿起找几本春宫图观摩观摩?
***
转眼过了半月。
这日是四月二十五,逢“五”的日子。
萧琰上次送成亲贺礼后,并未按萧琮说的“逢五过来”——四月十五的时候,萧承忠去景苑,却孤身一人回来,禀报说“十七郎君不能来”,萧琮很是失望。
如今又一个“逢五”,萧琮一早叮嘱萧承忠,莫忘了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萧承忠应诺。
到了近午时分,萧琮又叫进萧承忠,让他记得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萧承忠沉默了下,木着脸应:“喏。”
端砚垂下头憋笑。
沈清猗盯着医书的目光凝了一下,萧琮对他这位十七弟倒真是上心。
午时,夫妻二人在书房用了点心。萧琮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今日却了无睡意。沈清猗便拿了医书坐在榻前,陪他说话。
未时二刻,萧琰竟然来了。
“阿兄,阿嫂。”
“阿琰,快过来坐。”萧琮整个眉眼都笑开了。
萧琰今日穿了一身大唐郎君平日外出穿的圆领窄袖袍。沈清猗见她穿的服色依然素雅,不像高门士族子弟的袍衫上有着团花联珠等绣纹,这与萧琮倒是类似,却见她脸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仅露出眼睛鼻底和嘴巴。
沈清猗不由一怔。
她来贺州的路上,曾听随嫁侍女禀报打听来的萧氏轶事。据说萧氏子弟多有统兵的,一般练兵、行军打仗的时候,都会在脸上覆面具,以保持士族世家以肤白为美的传统——但这会在家戴什么面具?
萧琮已经惊讶的笑起来,“阿琰怎的戴了面具?”
萧琰木着脸坐下,“前日父亲让人拿来的,说出了景苑都得戴着。哼,我见不得人么!”语气里有着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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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咳了一声,伸出手在她冰凉的薄银面具上抚了下,微笑道:“阿琰怎会见不得人?是人见不得你啊!这般美质无双的少年郎君,只怕人见了,走路都要撞柱子呢。”
“哪有阿兄说的那么夸张?”萧琰脸红了。
萧琮正色道:“一点都不夸张。阿沈,你说是不是?”
沈清猗幽幽道:“十七若揭面出游,要坐五马大车方妥。”
萧琰呆呆的,“为何要坐五马大车?”五马车辂好像是公侯品级才能坐的。
萧琮咳了声,道:“车不大,焉能装下果?”
潘郎出游,妙有姿容,群女掷果盈车。
书房内的奴婢都知道这个典故,低首闷声憋笑。
萧琰连耳根子都红了,愤愤道:“哼,阿兄阿嫂一起取笑我!”
萧琮哈哈笑得更开朗,沈清猗将案上茶汤端给他,清声道:“别笑急了。”
萧琮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笑道:“不妨事,这般笑着真是畅怀。”又对萧琰道,“阿琰莫要气恼,要知道我们兰陵萧氏首位河西大都督可是令胡人闻风丧胆的‘金面温侯’啊!”
“金面温侯?”萧琰诧异的睁大眼。
温侯她是知道的,方天戟、赤兔马、温侯吕布,是汉末诸侯割据中武艺最高强的将军,关羽、张飞、刘备三人联手都没战胜他,是名副其实的勇冠三军。
萧氏的先祖也有这么神勇?不过“金面”是什么意思?
便听萧琮道:“我们的先祖萧温侯,任河西道大都督的时候,那时安西都护府还没设立,西域是突厥、铁勒、吐谷浑、回纥、吐蕃、鲜卑六胡横行。咱河西之地是胡族侵唐首犯之地。先祖每上战场,都要戴一副金色面具,骑一匹赤骝战马,臂使七尺陌刀,神勇如温侯再世,胡虏纷纷走避,我河西儿郎都骄傲称先祖‘金面温侯’。每逢先祖出战,必是欢声雷动,将士莫不争先,无有怯退者。”
萧琰听得心驰神往,双眸异彩涟涟,片刻回过神来,想到正题,“先祖为何要戴面具?”
萧琮笑道:“阿琰你忘了,我们兰陵萧氏是膏梁士族,向以肤白为贵,若脸上不覆面具,在军中栉风沐雨的,不出一年,必是皮黑肉糙,风仪大减。”
他说着又笑,“当然,也有怎么都晒不黑的白面将军,像父亲,八叔都是。不过,长期在军中风吹雨淋的,难免皮肤粗糙,若不仔细保养,只恐被人讥笑‘寒门黑面粗莽夫’了。之前,凡是咱们萧氏子弟领兵,都是要戴面具的。现今,膏梁士族不像以前那般讲究肤白为贵了,不过,还是有不少人以白为美的。”
萧琰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人给她讲萧氏这些轶事,母亲不提,父亲更不用提了,院门都没见登过,但高门士族以白为美她还是知道的,像她练武沐浴后若忘了擦面脂手霜之类的,绮娘定是要叨叨——“皮黑肉糙的,以后可怎么找美郎君!”
第八章 心可入药
萧琮笑道:“以前魏晋的时候,是以气度文雅、风骨清俊的郎君为美,到了大唐,是以英姿勃发的郎君为美了,不过,肤白俊美的郎君还是比肤黑粗糙的受女郎欢迎哟,像阿琰这样的。”
萧琰撇了下嘴:我又不娶小娘子,要她们欢迎做什么?转念一想,她也比较喜欢肤白貎美的如花郎君。这么一想,对戴面具不再抗拒了。
心里那股子郁气便也消散了,这才觉得口渴,伸手拿起案上的茶汤喝着。
脸上戴着面具还不太习惯,喝得有些磕磕碰碰的。
萧琮便笑说:“屋里不用戴,阿琰取下好了。”他心忖父亲大约是不想让外人见到阿琰,所以才着人送了面具,但他房里服侍的都是父亲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自不必说,又有萧荣和萧承忠的严厉管教,口风都紧得很。
萧琰闻言立即摘下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气,眼眸笑得弯弯,“还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清如雪的手接过去,“别放榻上,小心坐着了。搁书案上吧。”
“谢阿嫂。”萧琰立时觉得这位新阿嫂不是那么难相处了。
沈清猗起身将面具搁到一边的书案上。
那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轻,触感柔软又韧,戴着应该不会硌脸,应该是足银混合某种轻金制成。她手指捻了捻,表里都光滑如玉,内外没有一点瑕疵,绝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来。
梁国公真的厌弃萧十七?
沈清猗寒眸闪了一闪,回身时又是一片幽静。
萧琰欢快的声音道:“阿兄,娘子说,以后逢十可以过来。”商清的原话是“不可耽误了练字”。萧琰觉得,每个月抽三个下午出来,不会耽误。
“对了,阿兄,我带了柳永州的游记来。那篇《潭西小丘记》我最喜欢,读给你听吧。”
柳永州名柳子厚,是河东柳氏子弟,因曾任永州刺史十年,故人称柳永州,乃大唐最有名的文学大家,萧琮和萧琰都很喜欢他的山水游记。
萧琮靠在隐囊上,神色欢悦道:“好。”
萧琰翻开书卷,朗朗读起来:“……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商清很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一句,萧琰读到这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粉色唇边不觉已微笑。
萧琮早已读过柳子厚的山水游记,但他喜欢听萧琰那还没变声的少年清脆声音琅琅读来,只觉比自个看书生动十分,那笔下的瑰丽景色仿佛化成了画卷,在他眼前迤逦展开。
“真想身临其境啊。”
萧琰读完,一脸悠然神往,她渴望外面的天地,想去亲历那些山山水水。
萧琮也流露出同样的向往,“等阿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这些。”
“好!”萧琰笑起来。
沈清猗幽静坐在一边,听着兄弟俩的谈笑,心里思量着。
萧琮这几兄弟中,与老大萧璋面和心不和;老三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但为人骄纵,与萧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萧玳年岁尚轻却一身戾气,也为萧琮所不喜;唯有被“拘禁”的老四萧琰得了萧琮的缘法——恐怕除了萧十七性子讨喜外,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沈清猗提笔蘸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
国公府的睿思堂在前府,是萧昡平日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回廊院落十分宏阔,萧昡起居的正院在四进,堂舍东阁是萧昡的书斋,题匾“睿思斋”。
萧昡坐在黑檀漆金的翘头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垂手恭敬的站在下面。
良久,萧昡抬眼,“这些日子,四郎气色如何?”
萧荣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按时服药,之后由郡君施针。或一起看书,或陪着说话。小人瞧着,郎君近日的神情气色,都比以前松快了些。”
他说的郡君即沈清猗,因萧琮是从四品勋的轻车都尉,按朝廷外命妇诰敕制,他的正室受封从四品郡君,侍仆皆呼其封号。
萧昡“唔”了一声。
萧荣又道:“今日晌午后,十七郎君过来,先给郎君读了柳永州的游记。之后,郎君给十七郎君讲解《世说新语》,笑声不绝,连咳声都少了许多,音色颇见精神。”
萧昡脸色松了松,“心可入药……”身为父母,再如何关顾,也比不得身边人。四郎,还是寂寞了些。
萧昡心里叹息了声,想起十七那孩子,幽深的眼中浮起一抹晦涩。
他放下方子,从黑檀木镇纸下取出萧荣之前拿来的那方药笺,“按上面说的,五月初一起用药。”
这是信任郡君开的方子?
“喏。”萧荣神色郑重的接过去,躬身退出。
萧昡背着手,眼神倏然转厉。
沈十七,你可别让我失望!
***
萧荣回到承和院时,接近酉初二刻,萧承忠已送萧琰离去。
萧琮和萧琰说笑一下午也有些疲累了,移到书房后面的寝间休息。
此刻,书房内静静的,只有沈清猗笔锋走纸的声音。
萧荣进来,回话说新方子的药已经拣好,问郡君还有何吩咐。
沈清猗知道萧荣这是在表示“国公同意用药”。
她寒冽的声音道:“这副方子只用一旬,一旬后再换。虽然需下猛药,但四郎久病体虚,这猛药也得徐图缓进,每次仅加重一分。更需配合针灸药浴,才能疏通脉络,使血气运行,药力通达脏腑。”
萧荣见她神色淡漠的从容而语,心中又增加一分信心,神情也越发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是他们承和院所有仆婢的恩人!
沈清猗将刚写成的药浴方子交给他,萧荣便去准备。
沈清猗不担心这些仆婢不尽心,萧荣的心思她能料中七八分。
无论是她,还是这些仆婢,生死都系于萧琮一身。
沈清猗知道,萧昡之所以容许她代姊换嫁入府,一是看中她的心性,比起娇纵的沈清妍更适合照顾萧琮,二是看中她的医术,但要说信任,恐怕最多只有三五分,她给沈清妍下毒固然是给了一份投名状,但下毒和治病是两回事,萧昡即使看中她在毒经上的造诣,也并不认为她的医术上超过了孙先生。沈清猗也自认医道上远不及孙先生,但孙先生不敢下猛药,她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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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病去如抽丝”,这是对病者来说,也是对医者而言。孙先生不下猛药,是因为他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去抽丝,他是道门高人,怎可能长久待在萧府?而以孙先生的身份,梁国公也没法将他强羁在府中。但病去抽丝,沈清猗却可以做到。
然萧荣将药方递上去,萧昡却拿捏着犹疑不决。
时间越是拖下去,对萧琮越不利,二十一年沉疴,身子已经拖不起。
沈清猗正筹思着如何说服萧昡,萧十七的出现让她灵光一闪。
——“心可入药”,开的不是药,是信心。
***
五月过去,六月开始,又到七月。
萧琮用沈清猗的药方已三月。
每过一旬,入药便加重一分,药浴和针炙的痛苦也随之加重一分。
初时萧琮尚能咬牙不吭声,到后来,能够呻.吟出声已是奢侈,多数时间是在昏迷中度过。
当换了六副方子后,萧琮便是想晕过去都无法做到了。
泡药浴时,骨头里像是被火燧石在烙烧,每每让他痛得昏去又醒来。之后的针炙,则像从骨缝里抽髓,痛到身子麻木都无法驱除。
每当这时,萧琮无比庆幸给他医治的是沈清猗——虽然她的声音寒如冬雪并不温柔,却让萧琮在火烙刺痛中感到一种凉凉的安心。萧琰的插科打诨也减轻了他的痛苦。萧琮常常想,如果没有妻子和阿琰,他恐怕撑不下去了。父亲和母亲也来看过他施针,但坐在那里沉重的氛围反而让他压力更大,身为萧氏嫡长的责任让他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显出病痛的软弱。后来,父亲和母亲没有再过来,但他知道,萧荣每天都会去父亲的睿思堂和母亲的盛华院。
七月刚过去,天气陡然凉了下来。
贺州这年的秋寒来得极早。
每年秋冬时节,是萧琮最难熬的时候。热炕虽能暖身,于他的病体却无益,反而因为燥火更致咳嗽。
这种外来的燥火与沈清猗用药和针炙催逼体内的元阳之火不同,后者是将寒毒从内往外驱,而前者的燥火反而会逼得寒毒越发往骨子里去,更加难以驱除。
楼上早晚咳声不止,伴着阴晦的冷雨,时急时缓,却没个消停,让侍卫仆婢们都心躁无法安宁。
萧荣等人都忧心忡忡,眼见郎君的病情已有了些起色,怎的又突然加重了?
在萧琮和沈清猗身边贴身伺候的端砚、白苏八人更是焦虑,手脚都放到轻得不能再轻,连呼吸都放缓了,唯恐一个大气惊了郎君。但这满腹的焦心只能搁着藏着,丝毫不敢显出来,担心郎君看了难过。
萧琰也很难过,每每听见兄长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般,她恨不得以身相代。
这日,午时施针后,沈清猗给萧琮开了一剂安神方子。
萧琮服药后终于安睡过去。
萧琰过来时,沈清猗跽坐在书案后已经很久,时而翻阅书卷,时而落笔写方,一张药方上的药被她写了划去几味,划掉后不久又重新写上,如此反复,眉毛始终紧蹙着。
萧琰没有出声打扰,到后面寝间看了四哥一会,便出来取了卷书,静静陪坐在书案边。
第九章 去疾如战
沈清猗没有留意她。
两条清淡的眉毛紧蹙着,提笔在药方上时划、时写。
不觉近了酉时。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奴,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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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冰雪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第十章 凶险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下药太猛,施针泄毒的同时,将萧琮体内固本的元阳之气也泄了出去。
沈清猗定了定心,所幸她事前做了第二剂药的准备,再施顺针。
逆针为泄,顺针为补。先泄后补,为阴阳合济之针。
她叫进萧荣,冷如寒泉的声音问:“第二服药可煎妥了?”
萧荣焦急中带着恭敬回道:“已煎好。”
片刻,药端上来。
端砚和司墨一左一右将昏迷中的萧琮扶将起来,侍书端起药碗相,药汁却从萧琮紧闭的唇角滑落下去,滴在雪白的中衣上。
“喂、喂不进去!”侍书声音直抖。
“我来!”一只纤手稳稳接过白玉药碗。“将郎君放平。”沈清猗的声音寒冽沉静。
端砚和司墨将萧琮向后放平,退身让开。
沈清猗坐在榻边,口里含了口药,俯下身子,舌尖轻撬萧琮的唇,将药汁哺入。
屋里人都霎了下眼。
据说江南士家女郎一般都比较含蓄,似乎,比北方贵女也差不到哪去啊!
萧琰眨了下眼,默默扼了下腕。
看来她四哥真的是被压的那方。
一碗药哺尽,沈清猗直起身,清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了层红晕,将空碗递给侍书,声音依然冷如寒泉,“端砚、司墨,褪衫。”
沈清猗眼一扫,萧荣和四名侍女再次退出房外。
萧琮为人处事宽和,但内里却有萧氏嫡长的骄傲,这种全身赤.裸的狼狈除了身边少数人外,恐怕不愿被他人看到。沈清猗虽说和他夫妻时日不久,他这份内里清傲的性子却也看出几分,能举手之劳为他着想的她也不吝于去做。
萧琮全身肤色已由赤红转成青白,摸着冰寒浸人,不似方才滚烫如火。
银针闪耀,沈清猗的手指轻挑细捻。
施了一百针后,萧琮身上的肤色才渐转正常,虽然因长期虚弱显得苍白,却没了那可怖的青色。
端砚四人的目光都由担忧转为钦佩,传说中的银针度厄之术啊!郎君娶郡君果真是娶得对极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沈清猗起出最后一根针,声气微虚却依然清冽,“给郎君换上衣衫后,加床锦被。若醒来,可用参汤和米粥。切记,两个时辰后方可净身。”
“喏!”端砚四人见萧琮虽然没有醒来,呼吸却已平稳,心中大定。这时才觉得全身酸软,而沈清猗的疲累更胜他们十倍,神容却冷恒如初,心下顿然敬服。
萧琰见四哥平安无事,长吁口气,转而关心沈清猗,“阿嫂进去歇着吧,阿兄这里我们守着便是。”
沈清猗也着实累了,点了下头便入了里间,坐在壸门床边的坐榻上时才觉背上汗水湿透,黏黏的难受。
这番行险她不过四五分把握,凭的是那手银针之术。
若成了,便在萧府立足;若败,赔上她和母亲的命。
沈清猗闭上眼睛,心中不由再次感谢幼时与孙先生相遇的缘法。
沈清猗仰首闭眸。
她想起多少个夜里,母亲褪尽衣衫,让她在自己身上试针,是那遍布满身的青紫造了她这手奇技!
她眼眶热意涌上来,却在听见轻轻的足音时,狠狠闭了下眼,将那热意尽数逼了回去。
“郡君,”白苏轻轻唤着,神情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请先用碗参汤,再歇息吧。”
青葙、菘蓝、赤芍三人端了洗漱盆具进来,神情态度也都比以往更加恭谨。
沈清猗知道,经由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收服了萧昡拨给她的四大侍女。
这是第一步,她心道。
***
盛华院,佛堂。
萧昡夫妇并肩跪在佛龛前,合什低颂经文,当听到萧荣急喘着禀报“四郎君安然”时,夫妇俩同时喘了口长气。
安平公主腿一软,身子便晃了一下,被萧昡大手给扶住。
她在他肩上靠了一下,旋即拍落他的手,直身站了起来,低头俯视他,雍贵明艳的眉眼中透着高傲,“萧靖西,我决定了,原谅你五分。”
萧昡怔了一下,然后沉沉的一笑,长身而起,身躯伟岸如松,仰首一笑,道:“好!”不知是回应萧荣的报喜,还是回应妻子那句宣告。
“萧向南。”他向外叫道。
侍卫从门外应声而入。
萧昡吩咐他:“告诉萧存贵,备一份厚礼,执我的帖子,派人送到扬州刺史府和吴兴沈府,向沈使君、郡君的嫡母和生母问安。”
沈清猗的生母林氏出身不高,又因貎美多才被沈纶一干妻妾妒恨,虽然沈清猗嫁入萧府,但林氏处境并未得到多大改善。如今萧琮治愈有望,沈清猗功不可没,萧昡自然要投桃报李。
***
沈清猗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次日卯时才醒。
她起身洗漱时问白苏:“郎君昨日几时醒来?吃了什么?可起了?”
白苏一一答道:“回郡君,郎君昨夜戌初醒,用了一碗参汤、一碗紫米粥,歇了一个时辰后洗沐,卯初时分刚起。”又道,“十七郎君来了,正和郎君在书房说话。郎君说,等您起榻后一起用早点。”
士族的朝食是在巳初,巳初之前可略进些点心,称为早点。
书房内,两兄弟正在叙话。
萧琰卯初即起身,练了晨武,沐浴后换了身衣服过来了,见了萧琮问:“阿兄,感觉可好?”
“很好!”萧琮的笑声舒朗,感觉从未有这么好过,虽然还有些虚软,却觉得全身内外都是那样的轻便清爽,呼吸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滞涩,仿佛二十年来壅堵在胸口的块垒一夜尽消。
“为兄这会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神清气韶’了。”萧琮笑声朗朗道。
他不让萧琰扶持,自个在屋里慢慢走着。
终于不用再坐轮椅了!
萧琮难掩兴奋,只不过是寻常的走一走,于他之前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阿兄你还是先歇歇吧,”萧琰上前扶他,往榻边走,“你大病初愈,还得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萧琮咦道:“这是你阿嫂说的?”
萧琰正要回话,便听见沈清猗清冷如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十七说的没错,四郎久病初愈,至少要有三月调理,才能大好。”
“阿嫂。”萧琰回首打招呼。
萧琮目光看着她,眼里有着喜悦和感激,“清猗,辛苦你了!”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沈清猗寒幽眸子微闪,淡淡一笑,“你我夫妻,照顾你是我份内之事。”
萧琮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身侧,“于我而言,不啻再造之恩。”
萧琰眼里闪烁星星,“阿嫂真厉害!”比绮娘还厉害。
正说着,萧荣禀报入内,行礼道:“见过郎君,郡君,十七郎君。”
沈清猗已经坐在萧琮的书案后,一边执笔疾书,一边吩咐道:“萧管事,四郎寒毒已去大半,但尚有余留,且元气虚乏,故之后用方当以药入膳,一则清余毒,二则固元气。从明日起,四郎不需再服药,改以药膳代为朝食、昼食、晚食。”
她写完搁下狼毫,将墨迹未干的方笺给赤芍,转递给萧荣,道:“这是三日的膳方。观成效后,再作更改。”又说了若干注意事项,萧荣都一一记下,神态毕恭毕敬的道:“郡君放心,小人立即去膳房安排,不会误了巳初的朝食。”又拱手躬身,“小人贱名荣字,郡君直呼小人贱名即可。”
沈清猗寒眸一闪,这是真心视她为主了?
萧琮笑着接话:“萧荣说的是。”
沈清猗淡然点头,“如此,药膳之事交给萧荣。”
承和院,她终于站稳!
***
萧琰回清宁院后,照例向母亲禀报行程。虽然商清从没有主动关问,萧琰却很愿意说起这些——她总觉得母亲太过清淡了,万事不着心的模样,仿佛世间没什么能让她萦怀。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仿佛母亲可以随时抽身而去。
萧琰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母亲太过淡然让她想多了。
“嗯,治好萧四了?”商清淡然的目光扫了一眼兴奋述说的萧琰,笑了一笑,“能治好你四哥,强过阿绮甚多。以前不同意你向阿绮学医,是她不足以教你。”
“啊?”萧琰听出母亲言下之意,“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向四嫂学医?”
“那要看她,愿不愿意教你。”商清慢悠悠翻着书卷。
“我去求四嫂。”萧琰兴奋的握拳,眼睛亮亮的。
下一个逢十日,萧琰去承和院,果然又在外楼书房见着了沈清猗。
“我跟着四嫂学医吧,嗯,以后救人救己。”萧琰倚在书案对面撑着下颌,一脸殷切的看着沈清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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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眸子从医书上抬起,寒冽冽看了她一眼,“学医很辛苦。”
士家子弟也有研习药理的,但多半是闲时的消遣,沈清猗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只当少年郎一时心血来潮。
萧琰却是认真的,“四嫂,我不怕辛苦!”她连学武的辛苦都不怕,还怕学医?
沈清猗寒眸斜她一眼,没听出她那话是托辞?便微微提高声音,交给屏风外边的萧琮去打发,“你阿兄同意学。”
萧琰立即跳起身,绕到六曲屏风外边,缠着萧琮答应。
萧琮初始不同意,觉得阿琰作为兰陵萧氏的子弟,既要学文又要学武,哪来多余的精力再学医呢?——况且也没那必要。
但禁不住萧琰缠。
便又觉得十七学些医术也无妨,总归是兰陵萧氏的子孙,即使不勤读经书诗赋应科举,难道还能短了出路不成?算阿琰是庶子享不了父亲的恩荫,但自己的病已好,以后他承袭了梁国公爵位和河西大都督之职,给阿琰挣个恩荫又何妨。
他转念又想自己沉疴已愈,以后对阿琰的文课能多些精力教导,闲时学点药理应该没多大影响,便笑着应下:“先说好了,以后文课若不过关,阿兄可是要罚你的。”
萧琰欢呼一声:“阿兄最好了!”
她一旋身跑回屏风后,眸子晶亮的对沈清猗道:“阿嫂,阿兄已经答应了。”
第十一章 贺礼
沈清猗抬眉冷然,声如寒泉,“十七郎可别叫苦。”
“阿嫂小看人。”萧琰圆睁着双眼,细如刀的眉毛立时斜飞而起,衬着璀璨晶亮的眼眸,整张脸庞都灵动飞扬起来。
沈清猗微微敛了下眼,心想推给萧琮拒绝是做错了——萧四对萧十七太心软。
她心里不愿,却拿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
诸如“男女不便,叔嫂避忌”,这样的理由那是不用提了。
大唐帝国风气开放,加之出过四朝女皇,如今早没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也可以科举为官,和男子同殿为臣——怎么防呀?
况且,延自两晋南北朝的阀阅之家因道玄风气,对男女大防本不那么看重,郎君女郎在十五之前都是可以同榻而坐、同案而食、同堂读书的,成年男女也不讲太多避忌,家宴时伯叔妯娌均同堂共宴,伯叔嫂弟妹也可共处一室,只要仆婢相随即可。
更别讲已经融入河西草原开放风气的兰陵萧氏,听说萧氏女郎在成亲前和情人欢好是常有的事,成亲后各走各路,只要没弄出孩子不算事。
再说萧琰年方十一,不过小郎而已,算出入内院也无妨,讲什么避忌呀。
沈清猗一时觉得萧琰的脑门上刻了大大的两个字:麻烦!
***
深夜,秋雨飘飞廊院,偶有雨点打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萧琰已入睡。
绮娘给她掖了下锦被,轻然走出,带上房门。
“尊上。”她进入商清寝卧,恭敬行礼垂首。
商清斜肘半撑在榻上,自有一股闲散的风流,淡声道:“四个月后,给萧无念用洗髓方。”
绮娘吃了一惊,抬眸有不解:尊上以前不是说……?
商清唇边溢出淡淡一丝笑,“无妨。已经有人遮掩因果了。”
绮娘眼睛一亮,想起萧琰白日回院兴奋说“四嫂答应教我了”,顿时面色恍然,心道:尊上高明。
她行礼退出,这洗髓汤的几味主药可是难炮制得紧,尊上给了她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她可得赶紧了。想起萧琰过年后跳入浴桶时的鬼哭狼嚎,绮娘吃吃低声笑了。
***
至腊月初,萧琮体内的余毒全部清尽。
缠绕他二十一年的痼疾终于完全痊愈。
萧昡大喜,立即将嫡长子病愈的消息放出去,并上表朝廷,正式请封萧琮为世子。按大唐的袭爵律令,王公侯家的嫡长子在二十冠礼后便可请封世子,但萧琮因为病体之故,在二十冠礼后暂未请封世子,如今病体痊愈,请封世子是应有之意了。一时间,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虽然朝廷的册封诏敕还没下来,但可以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萧琮是安平公主的长子,当今圣人的外孙,流着一半皇家的血,难道让河西兵权落入萧昡其他儿子手中?
长安朝廷或许早前还打着萧氏因世子不定而内争的摸鱼主意,但萧琮一愈,这事儿别提了,至少不会为难萧琮的世子请封——这没道理!
皇帝虽然年高,却还没有糊涂。
所以,诏敕虽还没下,收到消息的邻近的世家勋贵都早早送出了贺礼。加上临近年节,正好贺礼加年礼一起送,国公府今年收到的节礼堆成了山。大主管萧存贵翻礼单翻到手软,乐颠颠向家主汇报,并将重点关注的礼单挑出后整理呈上。
萧昡看后,便和府内首席幕僚任洵商议礼单的事。
首先是太子的礼,“一枝五百年份的山参……”
“应景。”任洵倚着凭几,大袖曵地,慵懒笑了声。
“又有,钟太傅手书《宣元表》,”萧昡补充,“不是王右军的临本。”
不是临本?
任洵陡然坐起。
那是真迹了!
——萧昡鉴识字画的本事若认大唐第二,无第一。
任洵手已伸长去,“哪里,哪里?给我看看,让我鉴定鉴定是否真迹。”
“给你鉴定?”萧昡一哼,“鉴定着到你屋里去了吧!”
“小气!”任洵翻着白眼,带着两分嫉妒的表情,“太子对你可是下心思了。”连钟太傅的真迹都舍得拿出来!他好想抢啊!
任洵琢磨着他和萧昡的武力值,然后怏怏的趴了下去。
萧昡大爽,哈哈哈三声,又往下念道:“齐王送一枝五百年份的长白山参,一枝三百年份的云台紫灵芝,一幅王石军的《上穰帖》。”
“哟,”任洵倚着手肘咯咯笑起来,“可真是出手大方!”
啧啧,钟太傅的《宣元表》,王右军的《上穰帖》——这是角力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任洵语气悠悠。
萧昡笑着竖指,在空中写了一字:疾。
圣人有疾。
所以,太子和齐王都急了。
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都是嫡!
“呵呵,圣人六十有五了。”当今陛下风流,喜鲜好色,后宫妃嫔不说三千,三百肯定是有的,每晚都要御一女,据说还有玩**、三飞的,这圣体嘛……呵呵。
任洵撑着颌笑得风流,斜了萧昡一眼,“两边都来人了?”他昨日下午才从安西都护府回来,今个一早被萧昡叫了来,估摸是这事。
萧昡沉着脸点头,“前日上午进的城。”他一拂宽袖坐在任洵对面的坐榻上,脸上带着几分哂色,道,“去承和院看了四郎,嘘寒问暖的,问了许多话。”他沉声笑了起来,“天下谁人不知,我儿的病是药王留下的医方治好的。”
药王孙先生,道号道玄子,道门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
任洵笑道:“是极,是极,太子和齐王都应该去问道门,孙先生仙游何处?梁国公府哪里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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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不信萧琮的病是孙道玄留下的医方治好的,但是他相信,这病肯定不是孙道玄出手治的。
萧昡意态悠悠笑着,“孙先生十多年前不知云游何方了,太子想寻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太子对孙先生,恐怕未必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急迫。”
太子一生下来有疾,当年皇帝亲自去道门请来道玄子给太子治病。道玄子给皇帝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萧氏在付出好几个秘谍的死亡代价后,终于探查出一个真相:道玄子只给太子开了一剂药。
从那时到现在,这剂药已经不间断的服了三十八年。
太子还是那样病着,也只是那样病着。
齐王当然希望太子这样病下去,算不病得一命呜呼,但这病弱的状况也能让不少大臣心思摇摆——所以,梁国公的嫡长子绝不能是孙先生现身治好的。
至于太子,心思沉着呢。
明着是急迫的想得到孙先生的行踪,暗地里,谁知道呢?
萧昡唇边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在,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五,裴中书面见圣人时,说了句‘天祚延年’……后来不知怎么传出,说是意指太子,呵呵……”
这不是在影射太子“无康不祚”?
任洵嗤道:“裴中书老成持重,怎会说这样的话。太子不信,圣人也不会信。”
中书令裴昶那是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哪会对储君之位表态。
萧昡挑起眼尾一笑,“还没念完呢,”顿了一下,重重念道,“又送《斫琴图》一幅——”他笑眯眯的,“真迹。”
任洵咬着手指看着他。
顾常侍的《斫琴图》啊,好想要!
“说吧,拿什么换?”他牙痒痒的。
萧昡眯了下眼,“听说明允早年去会稽,曾得故人相赠一把好刀。”
任洵咦了声,“国公手中还缺好刀不成?”萧昡嗜好收藏字画,也嗜好收藏名刀名剑,睿思堂的兵库中名兵不少。
萧昡微微笑着,“岂不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任洵不假思索的,“成交。”生怕萧昡反悔,“快点,快点,把画拿来。”
萧昡摇头一笑,起身从书案旁的青瓷大插瓶中取出一卷紫绦系着的画轴,伸手递了过去。
任洵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小心卷开,眯细着眼睛上看下看了一会,咯咯咯笑着,“不错,不错,是顾常侍的《斫琴图》。”
“顾氏竟舍得送给齐王?”任洵哼了一声,三百多年前江东顾氏与兰陵萧氏并称“建康萧顾”,如今顾氏却已经没落了。他这话里带着酸味,不知是鄙夷顾氏乱送先人真迹,还是嫉妒人家真迹太多不当回事。
萧昡哈哈道:“也是《斫琴图》,你当人家舍得送《洛神赋图》《女史箴图》?”不过是数百幅真迹中的中上之作而已。
任洵小心翼翼的卷起画轴,一脸满足之态,“顾常侍其他的我也不求了,能得《斫琴图》已心满意足也。”
任洵人称“琴三痴”,一痴收藏名琴,二痴收藏名琴谱,三痴收集名琴图。
卷了画轴,他又回复疏懒闲散的神态,“两方送的都是重礼啊。”
黄金珠玉算得什么,五百年的山参灵芝虽然稀罕,却也不是不可得,唯独这些名人真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齐王加上一幅《斫琴图》,这礼却是重过太子了。
任洵斜倚着凭几,大袖挥了挥,“齐王表现得急迫了。”
萧昡眸中幽色,冷冷一笑。
他叫进萧存贵,吩咐道:“将礼单抄给承和院,由四郎君定夺处置、回礼。”
萧存贵应诺退下。
任洵懒懒的拂了下袖子,“国公这是将四郎推向前面了。”这礼可不是好回的哦。
萧昡负手道:“四郎卧病二十一年,难免有人动心思,也该显显眼了。”
任洵笑悠悠的拖长声调,“风口浪尖哟——”
萧昡眼眸深幽,“玉不琢,不成器。”
第十二章 如此回礼?
一进腊月,沈清猗变得忙碌起来,每日只有半天在承和院。
之前,萧琮缠绵病榻,安平公主免了她晨昏定省之礼。如今萧琮已病愈,沈清猗便不会悖了孝礼,从腊月初一起,每日辰初到盛华院请安,陪安平公主用完朝食便学习处置家务,近午才回承和院。
这日是腊月十七,天上飘着絮雪,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晚,已经用过了昼食。
萧琮病愈后她搬回了内院,才进正房外间的闲息阁子,赤芍进来禀道:“郡君,郎君传话说,您回来后请去谧斋一趟。”
谧斋是萧琮的书房,取“安宁,平静”之意。
沈清猗换了衣裳,带着白苏、赤芍下了北楼,沿着东庑廊往前院走去。
出了中门,顺着庑廊到了前院,上了南楼。
“郡君。”萧承忠向她行礼,伸手拉开书房门扇。
沈清猗进屋,在三曲花鸟屏风坐障内脱了锦履,解了氅衣给赤芍,带着白苏出了坐障往里走去。
书案后面的宽阔长榻已经撤去,换上了一方坐榻。萧琮跽坐在小榻上,看着案上的一份长卷,抬眸见妻子进来,清雅的脸上浮起温煦笑容。
“清猗,才回来?”
“母亲那边有事,回来晚了些。”
“辛苦了。”萧琮笑容温润。
沈清猗淡然一笑,“为母亲分担,是应尽之务,还能学到许多,哪会辛苦。”说着在书案东侧的坐榻上跽坐。
秉笔奉上茶汤,搁在她面前的漆几上。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萧琮扫眼周遭,“都下去吧。”
“喏。”司墨、白苏等仆婢都退了下去。
萧琮这才道:“萧存贵送了份礼单过来,是各方恭贺我病愈的贺礼,父亲说由我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将礼单递给沈清猗。
礼单是人情政治的反映。
沈清猗在跟随安平公主措置年礼时,感受到了这一点。
相比内院礼单,外院礼单更是权利博弈的影射。
沈清猗看完,心里已起波澜,眸光却寒幽沉静,“四郎怎么想?”
列在礼单最前面的是太子和齐王。
萧琮道:“太子、齐王的贺礼贵重,虽然对我们府上来说,也非是不可得之物——重要的是这份送礼的心思……”
便听端砚在门外通报:“郎君,郡君,十七郎君来了。”
沈清猗扬了扬眉,今天十七,并非逢十的日子。她看了眼萧琮。
外屋的雕漆棂格门扇已经平拉开去。跪坐在门内边的端砚上前,伺候萧琰脱了木底锦履,露出雪白的双织锦袜,又起身替她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滚了雪狐毛的大袖裘袍。
萧琰出了三曲屏风坐障入内,伸手摘下脸上面具,一身白狐裘衬着凝脂雪肤,仿如白玉雕成的郎君,眼里许是沾了飞雪,黑白分明的眸子澄盈如水润。
沈清猗喜欢那双眼睛,纯净无垢,仿如赤子。
萧琰大袖飒然而入,叫道:“阿兄——咦,阿嫂也在!”声音里透出意想不到的欢悦。
萧琮叹了口气,“阿琰见到阿嫂比见到阿兄还欢悦啊。”
沈清猗容色依旧如雪清冷,寒冽眸子却掠过一丝浅淡笑意看着萧琰。
萧琰行下礼去,嘻嘻笑道:“阿兄不闻‘物以稀为贵’么?阿嫂搬回内楼后,很少见面了,阿兄却是前几日见过的。”
萧琮不由大笑,沈清猗也扬了扬唇。
萧琰掀起衣摆,坐在书案西侧的坐榻上,与沈清猗对面而坐。
秉笔从耳间进来奉茶又退出。
萧琰喝了口茶,好奇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萧琮笑道:“说贺礼的事。叫你来听听。”
萧琰呀了一声,睁大眸子,“送给阿兄的?礼物在哪呢?”抬眼四处张望。
萧琮好笑道:“礼物在府中库房里呢,上千份礼,都堆这屋子不成?喏,你阿嫂看着的那个是礼单。”
上千份礼?!
萧琰瞪圆了眼眸,忍不住伸长脖子望了眼,实在捺不住好奇心,便起身过去凑到沈清猗案几侧边,弯下腰支头去看,“都送的什么宝贝?”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还是簪花小字。
萧琰看得眼睛发花,这密密麻麻一长串,足有上千行,她这般斜签着身子,又不便太过贴近沈清猗,姿势比蹲马步还累。
沈清猗坐着不动,拿着卷轴的手却往右边挪了挪。
萧琰身子又向前倾了些。
萧琮扶额,唇边却忍笑不禁,清猗也会作弄人了。
沈清猗对被迫答应教萧琰学药还是有些芥蒂的,小小捉弄了下她,便将礼单搁在案上移过去,“十七自个看。”
萧琰索性跪坐在软毯上,将礼单拿过来扫了一遍。
第一眼看见右首打头的:太子,五百年山参一枝。
她“哈”的一声笑说:“这个太子挺会送礼。阿兄的药膳中有百年山参,阿嫂说补气最好。对吧,老师?”她抬眸笑嘻嘻的。沈清猗还没正式教她,她却已先将老师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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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心里哼了声,淡然道:“记得没错。”
“咦,还送了钟太傅的《宣元表》?”萧琰眨了下眼,往下一溜看到齐王的礼,啧,王石军的手帖,加上顾常侍的真迹,这份礼又比太子重了!
萧琰哎呀一声,“这个齐王跟阿兄有亲?”她记得四哥的那位公主母亲和太子、齐王都不是同母吧,论起来齐王没有比太子更亲的理。
萧琮抽出张空白笺纸,提笔写下“河西十万兵马”,展给萧琰看了一眼,笑得清悠,“能不有亲么。”
萧琰眨了下眼,哈的一笑,伸手在空中写了个“太”:他想当太子?
萧琮唇一弯,将那张笺纸折了,解说道:“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这话说得可真够白了——沈清猗看着茶盏眸光幽浮,萧琮待萧十七果然是极好的。
萧琰唉了一声气,皱了眉毛替兄长担心事,“这礼收着可真烫手,还不能不收。”
萧琮笑着点拨她,“没事,咱们礼尚往来是了。”
萧琰眼一亮,哈哈笑道:“没错,回礼相当是了。阿兄,你准备回什么礼?”忽又牙疼,“王右军,顾常侍,哎……”谁能跟书圣、画圣相比呢?
“清猗以为呢?”萧琮微笑看向妻子。
沈清猗声如冷泉,叶出两字:“年代。”
萧琰一下明白了,“不错,可以选年代古远的名家。不过,选谁好呢?——杜齐相,崔子玉,张伯英,蔡中郎,钟太傅?”这五位都是汉魏名家,其中杜、崔、张三位皆有草圣之誉,张伯英和钟太傅则与王右军、王大令父子同列书中四贤,而蔡中郎创了飞白体,也是钟太傅隶书的师学者,论起来这五位的书法真迹都不下于王右军手书的珍贵,而且还尤有过之,因为存世更少。萧琰相信以兰陵萧氏的底蕴必定收藏有这些真迹,即使不全,也有其中之二三。
萧琮笑了一声,“这些,或许有,只是,父亲怕是不舍得给的。”
他们的父亲萧昡是书法大家,焉能舍得将这些书帖送予他人?
沈清猗却从萧琮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深意,萧昡不会费心思去营事太子或齐王,若真个至关重要,作为兰陵萧氏的家主,又岂会舍不得几幅名家书帖?
萧琰唉声道:“这我想不出了。论画,顾常侍之前,赵夫人、曹不兴、卫协、张墨?话说这几位的真品也不多啊。”
她侧眸看向沈清猗,“阿嫂觉得呢?”
沈清猗寒眸扫向礼单,淡淡道:“钟太傅。”
萧琰眨了下眼,顺着她视线方向看礼单,不由呆了一下,然后噗的一笑,“阿嫂该不会是说,将太子送的钟太傅《宣元表》回给齐王吧?”她说着慢慢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齐王送的王右军《上穰帖》回给太子?”
她嘴角抽了抽,“阿嫂,可以这么回礼的么?”
这些士家送礼的习俗母亲没教过她,倒是绮娘说过一些,但萧琰也忍不住怀疑,士家能这么回礼么?似乎以东家礼回西家礼,是可以的,但应该错开回礼的时间吧?再者,以同一家族的礼回礼似乎不好吧?
沈清猗眸色如涧幽,“这要问你阿兄了。”
萧琰“啊”了一声,疑惑不解的看看沈清猗,又看向萧琮。
萧琮看妻子的目光隐有赞色,微笑回萧琰道:“若是别家,自是不合适,太子、齐王嘛,却恰恰是好的。”
萧琰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用太子的礼回齐王,用齐王的礼回太子……她倏然一拍腿道:“我明白了!哈哈,果然是妙的。”
这是明摆着告诉太子齐王:你们皇家兄弟的事,咱不掺和。
她哈哈笑起来,看向沈清猗道:“阿嫂真是聪明!”然后又咦一声,“还有《斫琴图》呢?这个用什么回礼?用哪位大家的真迹?”
萧琮含笑不语,依然看向妻子。
沈清猗语声淡淡道:“不是《斫琴图》么,既然是琴,那回琴便是。听说,齐王的琴道也是不错的。”
萧琰愣了愣,突然噗一声笑倒在案,“这回礼,果然好得很。”她这位四嫂当真是妙人!
第十三章 你想当将军?
萧琰接着往下念礼单。
每念一人,萧琮便解说送礼之人的出身、官职,这些送礼者之间的关系、纠葛等,随口拈来,十分熟悉,让萧琰很是惊讶,不由赞叹道:“阿兄好厉害!”
萧琮微微一笑。
这些年他可不是白白卧于病榻,父亲对他倾力教导,不仅亲自教他经史文诗赋和书棋画之道,又以任先生和顾长史为老师,教他纵横谋略、朝政官制、士族关系、官场关系、河西时势、大唐与周边势力的关系等等。故萧琮虽然病居承和院,对天下事和重要文武官员的了解怕是比很多升朝殿官员还要深。
这般分说着,便到了昼食时分。
自从萧琮病愈后,不再以书房为起居膳宿一体之地,平时和沈清猗一起时,便在内院楼下的东阁用食,若外院有客,在前院堂舍或东西阁子招呼,逢萧琰过来的日子,便近在书房的西次阁用膳。
三人在西次阁用过昼食,漱口净手,又回到书房继续。
“秦州刺史哥舒夜,贺法显大师西行玉骨佛珠一串、和阗白玉佛像一座、金箔《金刚经》两卷、和阗青玉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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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念着念着“噗”的一声笑出来,“佛珠、佛像、佛经、木鱼……这个哥舒刺史真的是在贺阿兄病愈吗?”其他人的贺礼好歹都带着药材吧,这位倒好,药影儿都没一个。
“阿琰以为呢?”萧琮回眼笑着。
萧琰哼了声,“一看是讨好梁国公的!”
萧昡崇佛,天下皆知。
萧琮一听她语气,知她对父亲有怨。
怎会不怨呢?萧琮心叹,换了他,只怕也是要怨的。
沈清猗淡淡的声音道:“那和阗白玉佛像、金箔佛经、和阗青玉木鱼倒也罢了,但那串玉骨佛珠,是当年法显大师西行求佛时带回,多少贵家都求之不得,未料竟被哥舒刺史所获。这番送出,那是极舍得了。”
对萧昡而言,这串佛珠可谓珍之又珍。
“所谓礼下于人,如此投其上好,岂无所求?”
萧琰听着这清冷如寒泉的声音,心中怨怼仿佛被流水抚过,清静下去。
便听兄长道:“哥舒夜一身将略,却被抑于秦州治民,心中难免抑郁。永淳十七年,他在安西都护府任右军将军时,杀了麾下一员骄横都尉,孰料那人却是安西都护李常煦宠妾之兄……”
萧琰恍然一笑。
原来这个倒霉的哥舒夜得罪了安西都护,所以被撵到一州当了刺史,想寻门路回到军中。大唐以武立国,重军功,虽然世宗文皇帝起大兴文治,文官品级提高,但武将地位并没有降低,与文官齐平,这个哥舒夜如果精于军事而不擅于文治,想回军中很能理解了。
“他想调到河西军?”萧琰问道。
萧琮点头,“安西他肯定回不去了,只要李常煦在。”李常煦调走哥舒夜,是因为哥舒夜这人桀骜不服管,李常煦早看得硌眼,终于以内迁的方式搬了他,怎肯让他回去?
萧琰心中对那李常煦生了恶感,问道:“那个李常煦该不会是三原李或离狐李吧?”李卫公、李英公要有这样的后人可真膈应。
萧琮轻笑一声,“陇西李。”
萧琰“哦”了一声,一副“果然皇族败家子弟多”的表情惹得萧琮又一笑,道:“李常煦是陈王次子,封信阳郡开国侯。”见萧琰对陈王茫然,又解说道,“陈王是圣人的十五弟。”
萧琰又“哦”一声,心道原来是皇帝的侄子,这李常煦八成不怎么受宠,不然怎会放到安西这么远的地方?便听沈清猗寒凉声音道:“这佛珠,父亲恐怕不会受用。”
算哥舒夜将才难得,算梁国公萧昡对李常煦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明面上还得体顾面子,毕竟安西都护府拱卫河西道西陲,面上不能太打脸,这法显大师的佛珠如果戴出来太招人眼了。
萧琮沉吟道:“这佛珠的确招眼。”
沈清猗寒眸沉幽,道:“上次随母亲去松鹤院看望太夫人,她老人家精神健朗,说起佛经故事头头是道,令人着迷。”
萧琰听得不解,怎么扯到太夫人了?
萧琮却眼眸一亮,拊掌而笑道:“祖母事佛甚诚,父亲至孝,这些佛宝当然要孝敬祖母。”
如此,既不明面抹了李常煦面子,也对哥舒夜暗示了接纳之意,这种人才是值得笼络的。
萧琰这时也听明白了,心里嘀咕这里面道道真多,还好她决定从武,嘴里嘟咙道:“这些弯弯绕绕的真讨厌,阿兄以后也要这样吗?”她眉毛一扬,“我觉得做将军比较好。”
萧琮咦声道:“为何?”
萧琰一挺胸,“一切鬼蜮伎俩在武力面前,都是樯橹灰飞烟灭!”
萧琮愣了下,哈哈大笑。
沈清猗寒冽的声音道:“项羽再武勇,也没敌过刘邦的鬼蜮伎俩,恃武者,通常是被阴谋家玩得樯橹灰飞烟灭。”
萧琰垂眉想了会,抬眸,光芒湛湛,声音脆而坚定,“那是还不够真正的强大!”
沈清猗挑了下眉。
萧琮这边皱眉道:“阿琰想当将军?”他从十七话中听出了这意思。
兰陵萧氏是有不少人当将军的。
萧氏显盛是从南朝刘宋起,大梁开国高帝萧道骞,是南朝刘宋军功起家,一路从裨将升参军、护军、将军……大将军,勇武纵横沙场,代刘宋而立后,即下《宗族习武诏》,要求萧氏子弟包括皇子都必须习武,以驱除胡虏、统一中原为志。
梁高帝的诏书带动了整个南朝士族兴起向武之风,但这股风只持续了高帝、昭烈、孝武帝三朝,至文帝时,文风又炽,士族莫不趋鹜,这股武风便消减了下去,皇族宗室即使有诏书压着,也多半应付了事,又有几人能耐得那种艰辛呢?连皇帝也睁眼闭眼,只要明面上过得去行,真要这些皇子宗室上战场,不定吓得跌马呢。正因武风大弱,文帝之后再过三朝,便被统一北方、崇尚武勇的大唐南下攻灭。及至铁血女皇高宗朝时,萧氏家主萧铖以武奋起,重立梁高帝时萧氏族规,勒令族中儿郎必须文武并重,此后历代为将的不少,像萧琮的父亲萧昡、七姑母萧曈、八叔萧昂,都是下马能文、上马能战的允文允武之才。
在萧琮的这些兄弟中,大哥萧璋、三弟萧琤、五弟萧玳,也都是从五岁起扎马桩,六岁练五行拳,八岁习横刀……
只有萧琮例外。
他病弱这么多年,早过了习武的年纪。
萧琮也不希望萧琰从武。
擅泅者溺于水,善饮者溺于酒,善战者死于刀兵。
兵戈杀伐之事太凶险。
以阿琰的品貎风采,只要学些诗文,到时荐举入朝做个“清要”,尊贵又悠闲,还有他这个兄长护着,一辈子安享富贵、平平安安的,岂不好过马上厮杀?!
萧琰觑了眼萧琮脸色,心中咯噔一下,她习武的事兄长还不知道,是隐瞒还是趁机坦白?
她一时犯了踌躇。
萧琮越发皱紧眉毛,声调提高了些,“阿琰?”
萧琰决定坦白为好,抬眼道:“阿兄,我已经扎马练桩好几年了。”
萧琮吃惊瞪眼,脸色霎时黑了。
萧琰低着头,她没觉得习武有什么不对,但瞒了兄长这么多年,有些不好意思,眨眼说了个理由:“习武强身,不怕打架。”
不怕打架?
沈清猗眉毛挑了挑。
萧琮也噎了下。
强身还算在理,打架算哪门子事?
“你与人斗殴?”萧琮绷起脸,暗奇她在景苑里能与谁斗?
萧琰睃了他一眼,“和十四哥,年年斗。”月月斗,她心里补充句。
萧琮一时吃惊仰眉,脸上神色变幻,吃惊,了然,疼惜,恼怒,愧疚……
是不是阿琰这些年都被阿琤欺负,所以才这么想习武!
他胸口一阵酸涩,既为阿琰隐瞒他而恼火,又为阿琰受苦而心痛,又生出自己照顾不周的愧疚。他语气难过道:“是阿兄照顾得不好。”
萧琰眨眼,摇头,“这跟阿兄有什么关系?”又笑嘻嘻的,“我又没吃亏。”
萧琮一时无语,不知说什么好,阿琤也是他的弟弟——萧琮更愧疚了。
萧琰抬眸看着兄长,目光灿然说道:“以后我会保护阿兄。”
萧琮哈哈失笑,“阿兄还需你保护?”心中却是感动,一时间念头转了几转。
沈清猗接口道:“别扯远了。十七继续往下念。”
萧琰暗吁口气,习武的事总算交待了,她心头一松,念礼单的声音也随之轻快起来,如山间奔跃的小溪。
每念一段,萧琮照例讲解送礼者的家世背景,官职为何,虚职为何,职司实权如何,等等。
萧琰听着这些只觉比练武还累。
沈清猗却听得认真,将萧琮说的全记在心中。
有资格上这份礼单的,都是一方人物,彼此利益关系交错,构成了朝廷、地方的权贵,不弄清这些,人情往来、措置节礼会出纰漏,而这些关系的处理往往又影射出权贵层的起落更替。
她尚有许多需要揣摩之处。
这样一条条过着礼单,不知不觉间,已近了酉时。
萧琰看了眼漏壶,有些依依不舍的站起来,“阿兄,阿嫂,我得回了。”
萧琮正伸向茶盏的手便顿住了。
礼单还没说完,当然,这只是次要,主要是阿琰的课业。现在每十天到承和院一次太疏散了。他们萧氏子弟都是三岁发蒙,六岁入族学,由夫子分门别类教导,阿琰已经耽搁太久了。商娘子在士族礼仪、琴棋书画上都教得不错,但经史文诗赋方面偏弱了些,何况,士族谱牒、家族关系、人情世故也得学了,出身萧氏,这些不学可不行。
萧琮心思拿定,声音柔和道:“阿琰,之前阿兄精力不济,如今病疾已去,十日一次授课太松散了,于你学业恐怕不利。阿兄忖着,从明日起,你每日昼食后都来这边修习课业,你看可好?”
萧琰顿时犹豫,“可是……”她上午习武三个时辰,练字一个时辰,下午琴棋画轮日练半个时辰,然后练武至晚食时分,晚上练字半个时辰,学习经史文诗赋一个时辰,然后入寝,这是定了的。母亲说,习武要定性澄心,练字是定性,练琴是澄心。她既然以武立志,要如母亲说的一以贯之,不能懈怠,便抬眸歉然道:“阿兄,下午我要练琴和习武,不能辍。”
萧琮心中失望,但见阿琰面色坚定,暗叹一声,让了一步,道:“你初一、逢五、逢十、十一过来。逢五的日子由萧承忠指点你的刀法,省得你自个瞎琢磨,练坏身子不说,还将萧氏刀法练得走样了。”
萧氏刀法是高帝萧道骞建立大梁后,集合天下刀法名家创立的近战刀法,命名为横刀战技,与萧氏的马战槊法配合,各有九式,后来入唐后萧氏又出一位武学天才,将横刀战技增至三十六式,至萧铖时又将马战槊法改为陌刀刀法,此二武技均不外传,但允许贯以萧姓的亲兵部曲和侍卫修习,萧承忠是萧琮侍卫中横刀战技练得最精湛的。
萧琰闻言顿时喜上眉梢,眼眸灿亮如星子,起身抬袖郑重行了一大礼,“多谢阿兄!”心想回去给母亲说了,母亲应该会同意。
萧琮见她喜不自胜的样子,摇头一笑,嗔了声“你呀”,心中那点子不悦油然而散了。
萧琰忽然又迟疑了,道:“可是,父亲……”梁国公会同意她频繁来承和院?还和萧承忠学刀法?哼!
萧琮微笑道:“放心,父亲那边我去说。”
萧琰语气仍有些迟疑,“会不会耽误了阿兄……”
“不妨事,我过年后到都督府处事都是上午,与教你的时间不冲突。这么说定了。”萧琮叮咛她,“记得回去给娘子说。”
萧琰迟疑着应了,戴上面具离去,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
回到清宁院后,便给母亲说了这事。
商清沉吟着,半晌不语。
“阿母……”
商清抬眸,看见萧琰带着期待的眼神,她淡淡扬了下眉,“萧无念,你很想去?”
萧琰沉默了一下,“阿母,萧氏是甲姓士族。”甲姓士族是一等士族。
商清道:“那又如何?”
“阿兄今天说了许多士族、官场的人情世故,我有好些听不明白……”萧琰仰了仰脸,“这些,以后总会用到。”
她上前搂住母亲的腰,那带着淡淡沉水香和兰香的体香让人无比眷恋,“等以后……出去了,无念带您去江南,游赏那些书上写的山山水水,过着谁也管不着的快活日子。”
只有出人头地,她才能带母亲走出这方困苑,走出兰陵萧府,天高海阔任逍遥。
商清淡墨眸子凝了凝,抬掌一拍萧琰的头,“可。”眸色渐转深,“你四嫂若教你学医,一月再给你三个下午,习武挪到晚上。”
萧琰顿然惊喜,不由抬头在商清脸上亲了一下,眉开眼笑道:“我知道,阿母最好了。”
第十四章 少年立常志
萧存贵清晰的声音念着承和院处置的礼单:
齐王贺礼之王右军《上穰帖》回礼太子;
太子贺礼之钟太傅《宣元表》,并嵇野琴一张回礼齐王;
……
安北都护贺礼之皮裘诸物分赠府中诸兄弟姊妹;
安西都护贺礼之《泰西风物志》,赠顾长史;
剑南道总管贺礼之《广陵曲》孤本,赠任先生;
……
秦州刺史贺礼之佛物,孝太夫人;
甘州刺史贺礼之龙涎香、蔷薇露,孝夫人;
静南军统军、振武军统军、骁骑军统军贺礼之宝刀,分送二郎君、十四郎君、十九郎君;
……
听萧存贵念着,萧昡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踱着步子道:“这么说来,除了药材之外,其余贺礼都分了出去?”
“正是。”萧存贵喜滋滋道,“四郎君这分派,当真令人心服。头回理事,做得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刺来,不愧是阿郎(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
萧昡哈哈大笑,“你这老骨头,会说好话。”心下却也得意。
这派礼是桩细致活,不仅要晓得府中各人的性情喜好,还得不偏不倚,更要分出主次,谁该讨好,谁该笼络,谁该敲打,谁该示以亲近,这些都得在派礼中表露出来。若派得不对,不仅送出礼得不到好,还会招人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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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萧琮的处置甚合萧昡心意,甚至比他想象中做得更为妥贴周到,尤其是以太子齐王之礼互回堪称神来之笔。
他拿过派礼单看了一遍,“这是四郎一人做的?”
萧存贵低了下眉,如实回道:“商议时,郡君和……十七郎君也在。或许,可能,郡君给了些意见。”他保守的道。
“什么或许、可能,你这老骨头,越来越油滑。”萧昡笑骂他一句。
萧存贵躬身笑应:“是,阿郎慧眼如炬。”
萧昡扬了下眉,“虽属外院之事,内院也不能无知。士家贤妇,于内理家,当为贤内助,于外往来,当为贤外助。”尤其世家大族的宗妇宗媳,出身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有智慧,有见识,有魄力——他对沈清猗的满意又增加了几分。
“阿郎至理名言。”萧存贵躬身道。
“你这老家伙。”萧昡笑瞪他一眼,将单子递回去,“照上面的分派,以四郎主事的名义。”
“喏。”萧存贵心领神会。
这既是为四郎君树立威信,也是让受礼人知道承谁的情。
国公已经在给世子铺路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因明日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大家宴,沈清猗忙到很晚,酉时在盛华院陪着安平公主用了晚食,回到承和院天已黑了。
亥初寝,夫妻俩并卧榻上,都没有床事的意思。
两人成亲已近一年,但夫妻之事的第一次却是在一个月之前,萧琮身子调理妥当之后。
之后便临近年节,夫妻俩都成了忙人,晚上寝时对床事的心思没多少。
萧琮是病体方愈不能纵欲,自己也有克制,或因多年寒毒影响,他的欲.求并不强烈。
沈清猗的性子清冷,和萧琮仅有的那几次,身体虽算愉悦,但绝无临嫁前“借鉴”的房中术道本上所说的“蚀骨**”之感,不至于让她沉迷。算是最欢潮的那一刹,她的心也保持了一分清醒。或许是因为沈府的处境养成的习惯,沈清猗心底始终是防备的,不习惯、也不愿意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人,即使那人是她的丈夫。
萧琮往外翻了下身。
沈清猗觉察出他有心事,便也往外侧了身子,清冷的声音道:“四郎睡不着?”
萧琮侧身面对着她,微叹口气,“明日祭祀、家宴,阿琰不能去。”
沈清猗眉毛轻挑,“你给父亲说了?”
太急了,她心道。
“父亲不同意。”萧琮声音里有着难言的怅然,想起父亲冷峻的脸色,他心里有些发堵。
沈清猗脑中浮现出萧琰那双澄澄眼眸,清幽的声音平缓道:“慢慢来吧,时间还长。”
“也是。”萧琮叹道,又无声笑了下,声音柔和,“安置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嗯。”
此安寝,一宿无话。
萧琰并不知晓兄嫂为了她而不安寝,这一晚,她睡得很好。
次日是除夕,她如往常般,卯初准时醒。
她平卧床上,舌抵上腭,静念放空,开始导引行气。
她练的是《太清内丹导引术》,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功法,在大唐,《太清内丹导引术》、《上清内丹导引术》、《玉清内丹导引术》通称《三清导引术》,是最流行的道门基础功法,士家大族多作为养气之术修习,而修得真髓的便能练成内家暗劲,踏入武道,当然,真正的高手是少数。
太清经上说,修习导引术持之以恒,可去体内浊气,行清气,柔韧筋骨,通脉轻身,内气通窍,聚元丹田,踏步如飞,摧石劈浪,排山倒海……
萧琰三岁学这部导引术,最初很怀疑经上说的胡吹大气,但教她导引术的奴仆商七踏在墙上嗖嗖是一来回,一拳下去大青石碎成粉,萧琰眼睛直冒星星,当即决定要跟商七学好习导引术。
商七开始教她吐纳,有坐卧吐纳,站桩吐纳,然后教她观想,学会吐纳、观想后教她导引拳,说修习内功要动静相兼,只静坐冥想好比独腿行,得静而失动,练拳是由动入静,专注于拳能尽快抛开杂念入静,活泛身体锻炼筋骨后,又能帮助天地元气更快导引入体。
萧琰练了半个月有了气感,感觉有温热的气从百会流入丹田。
商七说找到气感是吐纳入门了,接下来是练气入体,是要将吸纳进来的天地元气留在体内,打开下丹田的窍**蓄藏起来,即点窍入室。
萧琰练了三个月,都没能入室,那些细小的气流从百会**进来后,循环任督二脉一周天散了,丹田一点都留不住,说明窍**没开,这纳入的天地之气是无法关闭的水流,流进又流出。
萧琰有些沮丧。
商七安慰她,说内丹导引术是“炼”不是“练”,本是极难的,不同于外功只要勤练有收获,内丹要看资质、心性、悟性,缺一不可,当初他花了一年半才入室成功。
萧琰嘟囔:“一年半,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但她心思纯粹,认定了执拗,坚持不辍,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打完一趟导引拳后,站桩吐纳,引气入体,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气流进入下丹田,竟沉了下去,仿佛闭合的蚌壳打开了,她大喜下不由睁开眼睛,又蹦又跳。
商七目瞪口呆,六个月点窍?他对绮娘呜呜说,受打击了,绮娘咯咯笑,挺起很傲然的胸很傲然的说,咱们小郎本是资质绝佳的。
萧琰因为进入点窍境大受鼓舞,更是用心勤练不懈怠。
商七开始教她无限妙,这种妙是让人“空”,忘天忘地忘我,呼吸自动按着导引术的内气线路运行小周天,拉开拳路打导引拳,在意势导引下,阴阳相随,聚合为元。
商七说要练到头脑里什么都不需要想,拳脚好象自己在动,这是“相忘”境界,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
萧琰年纪尚幼,没有杂念,进入妙空很快。三个月后她打通了第二个窍**下黄庭**,一年之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上十五个最重要的窍**,开则纳气,闭则聚元,这才算是真正打通了从百会到会阴的小周天,进入聚气境。
商七这时教她导引术的高阶,名淬体拳,说淬体是要炼筋骨皮脏髓,内气若如江河,身体是纳江河之器,器不固,则江河崩而泄,经脉若不宽,则内气如小溪汇不了江河,所以要成高手,必得练气兼淬体,而这淬体拳也不同于外家功夫以明劲健体,而是以内气淬体,是炼不是练。
配合拳法,商七教她喊山诀,练拳喝声吐八音,练到入室,要如雷声沉闷响在耳内、心内、神内,商七说这是炼髓炼神,神不稳,则不可驭身心,达不到高境界的身、心、灵合一。
这般修习内功和淬体到了七岁,商七开始教她基础刀招,劈刀,斩刀,刺刀,撩刀,共三十六式。
萧琰两年都在练基础刀招,商七说天下刀招万变不离其宗,练好基础刀招最重要。
但在九岁这年,萧琤攀墙入内,用他学的横刀招式打倒了萧琰。
萧琰虽然不服输,心中却是难过的,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商七说,萧氏的横刀战技是先外后内,先锻体练明劲,再辅以内气,而内气修炼好比集腋成裘,裘衣不成时,显不出功用,所以她会败给萧琤的精妙招式和修炼明劲的力量,但当她的内气聚元积累到了一定时期,会喷薄而发,如大江大河,势不可挡。
萧琰的难过和自我怀疑立时抛开了去,更加刻苦的修炼内力、淬体拳和刀招。
十岁这年,她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和足少阴肾经上的基本窍**,从聚气境进入到化元境,意味着内气修为积累凝炼到化精为元,这时的内气才可称为内家暗劲,萧琰叉腰大笑,得意的向母亲显摆,“阿母,我有内力了!”
或许因为基础打得扎实,半年后她从化元境初期进入到中期。
除夕这日她醒后依旧在床上练静功导引术,卯正时分收功起床,穿了细葛短褐到前院练功,先打几遍淬体拳和喊山诀,再练几遍基础刀法,最后才练习她偷学的横刀战技,每日均如此,寒冬雨雪也不间断。
辰初二刻,她收刀回屋。
沐浴洗漱后,便去书房给母亲请安,这时已是辰正。
因为配合萧琰习武,清宁院的朝食早改在辰正时分。
除夕这日的辰时正是兰陵萧氏在宗庙举行祭祀的时候,巳正才开家宴。今年因为萧琮的病愈,家宴的欢庆气氛必定更胜往年。
和景苑外面的年节热闹相比,清宁院的除夕显得格外冷清,家宴也只有四张食案,和往常一样四个人。清宁院的主奴规矩不像外面那么森严,通常都是主仆四人共堂用食。
四个人过一个年当然算不上热闹。
商清却过得悠然。
绮娘和商七也表现得很习惯。
唯有萧琰,往年每到此时都郁愤不平,今年却容光灿然,很有外间一切不萦于心的模样,举起盛了鲜鱼汤的碗跽直身道:“无念以汤代酒,敬祝母亲平安康泰,福寿延年。”
商清端起汤碗,淡墨色的眸子微微柔和,“祝无念心志坚毅,大道长顺。”
绮娘和商七也一起举碗敬贺。
萧琰笑语殷殷,神色欢悦,毫无往昔的失落不平之色。
商清心下微有诧异,却只转了转腕上的沉水香珠串,没有过问。
用罢朝食,萧琰陪母亲散步消食,然后练刀一时辰,沐浴更衣,练字一时辰,便到了昼食时分。
用过昼食后,萧琰如往常每日般,陪母亲在景苑内散步消食。母子俩穿着大氅,沿着鹅卵石路往湖边走去。
深冬时节湖水已结冰,冰面上靠近岸边的地方被人凿了个冰窟窿,约摸四尺方圆。
商清想起食案上的鲜鱼汤,原以为是府内送入的,“无念凿的?”
“嗯!”萧琰扬眉笑,又得意洋洋道,“《孝经》上说卧冰求鲤,真是愚蠢!妄想求上天怜悯这种不着调的事,还不如自己努力想出办法。”
这世间要想成事,靠天,靠地,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伸出右手握成拳头,掌心和指腹因为千万次的挥刀磨出了硬茧,又被绮娘的药汤泡薄软化,却更有一种韧性的坚实,这么握着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
“母亲,”她仰起脸,郑重道,“无念会努力!”
为了您,我会很努力很努力。
商清抬掌在她头上一拍,“少年常立志。”
志多败,故常立志。
萧琰纯净的眸子在淡薄的冬日下绽着光,声音如同她挑起的眉毛一样有着刀锋般的锐气,“母亲,我是立常志!”
常志者,恒不移。
第十五章 压年
次日即初一。
未初时分,萧琰准时到了承和院。
“阿嫂?”
她惊讶的看见沈清猗出现在谧斋。
或许是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太明显,沈清猗寒冽的眸子睨了她一眼。
萧琮朗声大笑,“阿琰,你阿嫂给你备了压年。”
士族世家习俗,除夕守岁夜,家中长辈要给晚辈驱邪礼,成年兄嫂也要给未成年弟妹驱邪,俗称“压年”。
萧琰除夕未能参加府中守岁,自然收不到压年。
她没想到沈清猗竟记着给她“压年”,心中感动,粲然笑道:“阿兄阿嫂都有吗?”
“当然。”萧琮呵呵笑着,招了下手,“侍书。”
侍书双手捧着一只三尺长的长匣走上来,轻轻放置在萧琰坐榻前的矮几上,躬身退下。
“这是阿兄给你的压年,看看喜不喜欢。”萧琮微笑道。
萧琰揭开亮澄澄的铜扣,打开长匣。
红色的绸缎上,静静躺着一把金丝绳缠柄的鎏金黑鞘刀。
萧琰惊讶的抬头,“阿兄?!”
“拔.出来看看。”萧琮眉眼含着笑意。
萧琰“铿”一声拔出刀。
刀长二尺七,阔三寸,直长如剑,唯有刀尖处斜削,显露出与剑的不同,这是横刀。
刀身亮如一泓秋水,还未举至眉前,感觉一股寒气透入眉梢。她忍不住扯了根头发往刃上一吹,立时断为两截。
“好刀!”萧琰脱口赞道,澄亮的眸子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欢喜。
“此刀名秋水,”萧琮眼底笑意更浓,“据说是春秋时越国铸剑大师欧冶子为女所铸,压枕辟邪,记载说,刀出之日,大雨骤歇,长虹映秋水,欧冶子遂以‘秋水’名之。刀兵为凶器,这秋水刀却是为辟邪而铸,乃吉祥之刀,论锋利又不逊于五菱金柄刀,阿琰用着正好。”
沈清猗眼里流过兴味。
那次处置各方贺礼,便见萧琰对振武军领军将军送的那把五菱金柄刀露出艳羡之色,这把刀送给了萧玳,没想到萧琮回头给萧琰寻了一把辟邪刀,真是用心深切。
萧琰心中欢喜又感动,却摇头说道:“既是辟邪吉祥之刀,阿兄用着正好。”
萧琰这话让萧琮愉悦的笑起来,“阿兄身边辟邪之物甚多,不差这把秋水刀。”他笑着挤了下眼,“何况,有你阿嫂在,阿兄百邪不侵。”
萧琰不由看向沈清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阿嫂是最厉害的辟邪宝刀啊。”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
萧琰嘻嘻一笑,想着阿兄身边不缺好东西,便爽快收下,“谢谢阿兄,我很喜欢。”
萧琮神色欢悦,笑着看向沈清猗,“看你阿嫂给你备了什么压年?”
萧琰恋恋不舍的收刀入鞘,小心放回长匣中,合上盖子,亮晶晶的眼眸便看向沈清猗,一脸期盼之色。
沈清猗侧眸,“赤芍。”
赤芍捧着一只黑漆匣子上前,呈到萧琰面前的漆几上。
萧琰迫不及待打开匣子。
匣内装着一摞线装书,封名:《本草集注》。
萧琰拿起来数了数,共七本,都是《本草集注》,分一至七卷。
沈清猗道:“这部本草集是孙先生所著,共七卷,载药七百三十种,分玉石、草木、米食、虫兽、果菜、有名未用七类。十七要想研习医术,得先从辨识药物和药理开始。这七卷书读通了,你的药学也入门了。”
萧琰咋了下舌,“这么多。”
沈清猗寒眸幽幽,“若觉辛苦,不学也罢。”她伸出清雪似的手掌,“将书还来。”
萧琰顿时如宝贝般抱住匣子,“那怎么成?送出的礼哪有收回的,这不是压不住年了。”
萧琮哈哈大笑。
沈清猗幽眸中掠过一丝淡笑,“怎么,不觉得多了?”
“不多,不多!”萧琰忙不迭摇头,翻开一册,见书缘上有一些小楷注解,字体清峭瘦峻,她咦了一声,“这是阿嫂写的?”
沈清猗淡淡道:“当年孙先生赠我本草七卷,读有所得便注在页边。十七初学,有这些注解可学得轻省些。”
这些注解是四嫂一卷卷抄给她的!
萧琰心中感动涌出,起身大袖一合,郑重行了一礼,“阿嫂费心了。”
沈清猗神色淡然,“既应承教你便不会食言。”
她最初存了敷衍之心,但见萧琮对萧十七如此用心,她便不能随意了事。何况,萧琰性情品性都为上上,即使沈清猗性子冷淡,对这个纯质如玉的少年郎也存着几分好感。至于书送出去学多少,是萧琰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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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六下午起,萧琰正式跟沈清猗学药。
回到清宁院后,她兴奋的向绮娘显摆。
次日上午,东厢房内传出阵阵惨嚎声,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可惜书房内的执卷女子眉毛都没动一下。
另一个“始作俑者”一脸笑眯眯的,娇柔的声音在厢房外打气,“小郎,要坚持哟。千万别洒出来哟,这药好贵的,”
萧琰“啊!啊!啊!……”在浴桶里痛不欲生,这是回娘胎重造吗?仿佛全身的肉和骨头都碎了,化了!
她在痛苦中运行内气,那痛苦立即加剧了,但转瞬在痛苦的极致又感受到一丝丝骨骸要飘起来的舒爽,紧跟着又是骨肉的分拆……啊啊!好想死一死!
萧琰开始了她痛苦的新汤浴。
她的课业也痛苦起来,学的东西一下增加好多。
上午在清宁院,雷打不动修炼内丹术、淬体拳和练基础刀法,练横刀战技。
武课之后,照例是练字、练琴。
逢五日下午在承和院,由萧承忠指点刀法,她的横刀战技不再是走野路子,对横刀战技的领悟也更加深刻。
初一、十一和逢十日的下午在承和院,学习经史文诗赋、士族谱牒学、朝廷官制、舆图地理学、南北风物志等等。
初六、十四、二十二的下午由沈清猗指点药学。
回到清宁院后还要忙着啃药书,免得下次药课答错问题——沈清猗寒幽幽一眼比冷言责斥更让萧琰觉得发怵。
萧琰比以前更刻苦,将吃饭和寝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文武裹业上,连陪母亲散步都在絮絮念叨着药草形貌特点功效禁忌等等。
她学得很刻苦,又天资聪颖,自然收获大,进步也快。
萧琮不由感叹道:“你十四哥、十九弟有你一半用心好了。”
说起萧十四,萧琰去承和院曾“有幸”三次撞到萧琤过来,每次都动了拳脚。
但萧琰已非吴下阿蒙,不,准确的说,她已不需要藏拙。
加上有了萧承忠指点后,萧琰的许多错招被纠正过来,招式连接变得流畅,一刀一式也隐然有了气度。
萧琤三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又羞又恨,很久不到承和院。
听阿兄说,他央了父亲身边的侍卫萧向东教他刀法,每日苦练不辍,加上文课也重,再没时间闲荡了。
萧琰暗嗤:哼,跟萧向东学又如何!
想找她报仇,来一次揍他一次!
萧琰学武更加尽心了。
第十六章 师生
冬去春至,春日又将尽,很快到了暮春三月。
这月二十二,是萧琰上药课的日子。
药课的地方在内院楼下的西次阁,是沈清猗平日在西阁会见管事们的歇便之处,一般不用来见客,很是清静。
萧琰这月必须辨识六十种药物,并熟记药理效用。
相当于每天熟记两种药,这对萧琰来说很轻松。
沈清猗对她的进度要求并不严格——没有把萧琰当成正经传人来教。
萧琰却对自己要求严格,将近三个月下来,已读完前面三卷本草集,并记诵在心。
“这是石莲,味酸、性凉,功用祛风除湿,活血通络,解毒消肿。”
“这是赤芍,”萧琰笑着看了眼条几后的赤芍,指着几上摆着的成药切片道,“性苦,微寒。功用行瘀、止痛、凉血、消肿。可治跌扑损伤、瘀滞胁痛、闭经、痛经、崩带淋浊……”
赤芍脸颊忽的红了起来,直到萧琰往下辨识后面的药,她脸上的热度才消去了。
算赤芍是四个大侍女中性子最活泼的,但当一个美郎君对着她说“闭经、痛经、崩带”什么的,还是让人有些发窘呀——尤其她的名是从那药名来的。
青葙、菘蓝都抿唇闷笑。
赤芍瞪圆眼:等着吧,你们也是药。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青葙和菘蓝?
赤芍期盼的眸子跟着萧琰转动。
萧琰对此浑然不觉。
沈清猗看在眼里淡然,这是药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她心中颇有些惊讶,没想到萧琰竟能辨识完全,药性药理功用都记诵无误,显然是下过苦功的,似乎还有余裕,寒幽的眸子带了两分讶异看过去,“十七还能辨识多少?”
萧琰老实道:“一至三卷都读完了。”
沈清猗扬了下眉,“前三卷共计三百二十一种药,全都记住了?”她张口即统出药数,显见对这本草集是烂熟于心。
萧琰微微流露出赧色,道:“产地、形状、药性、功用都记诵下来了,不过,只在药房辨识了前面二百一十种,后面的还没来及辨识,只是照书上的描述记了个囫囵,可能会出错。”
“果真如此,那也不错了。”
沈清猗很少赞人,这会赞起人来,唇角浮起一抹浅笑,素来寒清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在穿过窗牖的春阳煦照下,泛起和融的光泽。
萧琰眼睛霎了一下。
“阿嫂还是多笑笑好看。”她忍不住说道。
沈清猗微怔,倒没想到萧琰会赞她容貌,但被这个丰神秀异的少年郎赞美并不令人讨厌。
萧十七的目光很纯净。
沈清猗心底泛起愉悦,神色却依旧淡然。
她侧首吩咐两个侍女:“青葙,赤芍,你们先去将药房的人清一下。”
二婢应声而去。
药房不在主宅楼院内,而是前院之外往西北约三百步,是一个围起的小院。院外四周栽着黄桷,浓荫围着小院,院中天井却是敞荡荡的,不被绿荫所遮,方便出日头时晒药。
楼院和药房之间有曲廊连通,方便雨雪天取药,曲廊两侧是花圃,景色美丽。主仆一行六人沿着曲廊而行,行走前只有衣裙细微的窸窣声,而丝履踩在木廊上静无声音。
药房内的人已经清了,几名药厮都待在煎药的灶房里,随行的两名二等婢女采菽、采苓守在药房外。房内除了青葙、菘蓝、赤芍三个大侍女外,再无其他仆厮。萧琰便摘了脸上的面具,离得近的菘蓝上前欲接,却被稍远的赤芍快一步接过去。
菘蓝眸子闪了一下,默默退后一步。
药房很大,黑漆铜锢的五层药柜足有三排,围立在屋内东西北三面。萧琰面南站着,对着药房门,背对贴有药名标签的三面药柜。青葙、菘蓝、赤芍各负责一面柜,按沈清猗伸手遥指处,轮流从药柜中取出药材,上前给萧琰辨认,辨一样放回一样。
连续准确无误的辨识了一百二十种药,后面辨识的时间长了些,时不时还会出错。
沈清猗在一边纠正,心里为萧琰的用功惊讶。
萧琰也暗自惊叹沈清猗记性之强。
考较她的一百二十种没有按书上的记载顺序来,但的确都是二卷所载,显然她这位四嫂连药物记载的顺序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萧琰是新近强背而记得,那沈清猗时隔多年仍记得半分不差,可见何等的用心了。
萧琰心想,学什么都是如此——用心才能出类拔萃。
“不错,十七下了功夫。”沈清猗寒冽的声音道,“需要注意,青草药与晒干炮制好的成药又有不同,即使成药辨识无误,见到青草药也未必辨识准确。十七以后若有机会,多在野外见识见识。”
因为萧琰的用心,沈清猗指点起来便多了几分真意。
但她这话若是其他世家子弟听了,多半不以为然,像他们这样的高门子弟,哪会亲自去采草药。
萧琰却认真谢道:“多谢阿嫂提点。”记在心里。
一个用心的教,一个用心的学,时间过得极快。
青葙提醒说“申正三刻了”,两人才惊觉时辰过去。
萧琰不由叹气,“又要等到下月初六啊。”
沈清猗寒眸睨她一眼,“贪多嚼不烂。”
“喏,谨遵老师教谕。”萧琰一本正经行礼。
沈清猗往门口走去,又回过眸子,“还不把脸藏了走人?”
萧琰愕然,什么叫脸藏了走人?伸手接过赤芍递来的面具,边戴边叹气,“可怜天生丽质难自弃呀。”
赤芍扑声笑出。
沈清猗脚步滞了下,也不禁嘴角一勾,寒冽的眸子泛起一丝柔和。
***
四月、五月过去,到了六月。
六月初六的药课考较,萧琰将七卷七百三十种药物辨识完全,只差了野地采集的辨认,这却是眼下无法学的。
她笑嘻嘻的道:“阿嫂,我这辨药算是过关了吧?”
沈清猗神色淡淡,“成药辨识,尚可。”
萧琰嘟哝:“要求真严。”跟着雀跃道,“那可以学习用药了吧?”
沈清猗看她一眼,“听你四哥说,你课业很重,学医的事不急。”
萧琰振振有词道:“先贤曰,日积跬步,方成千里。学习不能懈怠。”
“哦,学习不能懈怠?”沈清猗抬起一边眉毛。
萧琰咳了声,“那个,文课也很用心……嗯,诗赋不太好。”说着咕咙句,“我又不做李太白、杜子美。”
“那十七要做什么?悬壶救人?”沈清猗语气带出嘲意。
萧琰一怔,垂首,半晌不语。
沈清猗微生懊恼,她嘲讽萧十七做什么。
正想把话岔开,却见萧琰抬头,眼眸澄净湛然,仿佛雨水清洗过的碧空,声音坦然诚挚,“阿琰学医,为母为己。”
沈清猗脸色倏沉。
萧琰对生母只能称“姨”,否则是乱了嫡庶,重则家杖,轻则罚跪抄《孝经》。
沈清猗的声音寒如冰雪,“稚子无礼,回头抄《曲礼》三遍!”
她寒眸一扫,目光凛冽。
菘蓝、赤芍都噤然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她们什么都没听见。
萧琰看着沈清猗的寒冽眼睛,忽的大袖一展,低首行礼,“阿琰谨遵阿嫂教诲!”
她抬起头,那双眸子却是粲然,明亮得跃人心底。
沈清猗为她做了遮掩。
——稚子说的话,怎能较真呢!
她一双晶莹粲然的眸子弯了起来,笑嘻嘻的接着先前的话道:“阿嫂,我可以学用药了吧?”
沈清猗冷哼她一声,“脉不辨,病不识,何以用药?”
萧琰随即捋起宽袖,右手食中二指搭在左手腕脉上,煞有介事的,“这么切?”
沈清猗转身走,“先将《脉数集》记熟了。”
赤芍同情的看她一眼,将一个黑漆匣子捧给她,“十七郎君,少夫人说,下月考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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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捧着匣子张了张嘴,苦着脸出了承和院。
过了两日即初九,是萧琰去承和院上文课的日子。原定是逢十的休沐日,但从萧琮病好后,正月中诰敕下来正式册为世子,他和萧氏的伯叔兄弟们的来往多了,每逢休沐日,便有堂兄堂弟上门来饮酒吟诗,谈文论经的,楼下厅堂槅门一关,往往酉时才见人出来。为了不耽搁萧琰的课业,萧琮便将逢十的文课日子改为逢九。
萧琰过来时,萧琮正与沈清猗对坐长榻上对弈。
“阿嫂也在呀。”萧琰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阿兄阿嫂好兴致。”
萧琮抬头对她笑道:“今日手痒,便扯着你阿嫂手谈一局。”
沈清猗拈着黑棋正踌躇,顿时不着痕迹的松了下眉,道:“十七来了,先课业吧。”
萧琮呵呵笑道:“清猗是要认输吗?”
萧琰扫了眼,棋至中盘,黑子已显败象。
沈清猗淡然道:“四郎棋力精妙,清猗不如。”
萧琮抬眼温煦一笑,说道:“以前尽日待在榻上,除了看书便只能琢磨棋谱。说也奇怪,打谱时反能忘了身上不适,连咳声都许久不起。这般琢磨久了,便有了些心得。说起来,还是因为闲余日子比清猗多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萧琮是这般,谦谦如君子,连安慰话也说得让人舒服。
“我便是有这般闲日,怕也不如四郎。”她在沈氏时一心苦研医技,琴棋书画之道虽未落下,终不比医术上心,与萧琮对弈少有赢的,便要掷棋认输。
“等等!”萧琰忽然叫道,“阿嫂还没输。”
她抬眸看着沈清猗,眸子明亮熠熠。
沈清猗挑起眉。
萧琮咦了一声。
萧琮虽知萧琰学过棋,却未和她对弈过,一时兴趣来了,“难道阿琰还有妙手?”
沈清猗寒冽眸子微闪,便将手中棋子递过去。萧琰接手,两人指尖微触即分。
萧琰只觉一抹雪凉透入,仿如指间的墨玉棋子般清凉又细腻。她脑中这点浮想翩然而过,指间棋子已断然落在棋枰中盘上。
萧琮咦一声,抬眼看她,“阿琰不要左下角了?”
萧琰眨了眨眼,翘起嘴角,“阿兄想要拿去吧。”
萧琮狐疑的再看去,未几便沉下眼来,抬头惊诧的看了萧琰一眼,持棋沉吟着。
沈清猗往里移去,让萧琰坐在她那位置。
萧琰闻到她身上的清雅幽香,不似熏香,倒似是景苑里冬日的白梅一般,天然的冷洁。
她不由笑问:“阿嫂这是用的什么香?像是白梅一样。”
“十七鼻子倒灵。”沈清猗看着棋枰,边道,“这是瑞香斋新出的白梅露,听说是采摘初冬第一场雪后的白梅花瓣用雪瓮了,再蒸汁而得。十七喜欢的话,回头让白苏拿给你一瓶。”
萧琰赶紧摇头,她可不敢用女郎用的香,想了想,道:“有没有兰香的?”
沈清猗微讶抬眸,“十七喜欢兰花?”
萧琰笑嘻嘻的,向她挤了下眼。
沈清猗立时了然,这是给商娘子问的。
萧十七果然有孝心。
她冷冽声音变得温和,道:“回头便着人去瑞香斋问问,若有叫他们送来。”
“谢阿嫂。”萧琰眸子笑成弯月。
正说着,便听“咯”一声,萧琮终于抬手落子。
白子并未趁势吃掉左下角的黑子,而是落在中盘上,应着萧琰那一手。
沈清猗此时也已看出,萧琰方才下的那一子,正是唯一能造成白子胜负变化的地方。
但在她落下那一子之前,白子的布局看起来却是没有破绽的。
没想到萧十七在弈道上眼力竟是如此敏锐。
沈清猗眼底掠过惊诧。
萧琰跟着又下了一手。
又经过三手之后,萧琮的形势竟是很明显的败坏了。
跟着三手下去,白子完全败北,萧琮仍睁着眼不敢相信。
半晌,他抬眸,一向温润的眼睛陡然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哈哈笑道:“好!阿琰,我们再来一局!”
“阿兄,今日的课业……”萧琰有些迟疑。
萧琮这会却是不介意她课业了,大袖一挥,“无妨,一个下午不打紧。来,来,阿琰,咱们再下一局。”说着,又叫司墨拿笔取纸来,赶紧把棋局录下。
跟着,又下了一局。
萧琮仍然败北。
“阿琰,再来!”他眼眸灼灼,兴致昂扬,温润如玉般的脸庞上泛起红晕。
又连下三局。
萧琮二败一胜。
他哈哈仰笑着,神色极其欢悦,“好,好!阿琰棋力如此了得,好极,好极!”
沈清猗深深看了萧琰一眼。
萧十七还有什么没显露出来的?
第十七章 切脉
七月的天酷热。
萧琰从景苑走到承和院已是一身汗,赤日炎炎下脸上还戴着只面具,只觉得汗水都憋在脸上黏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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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十四,是药课的日子,内院楼下的西次阁已置了冰盆。
萧琰入屋长吁着出了口气,抬手忙不迭摘了面具,拿在手中。
脱下靴子入内,抬眼便见沈清猗跽坐在簟席上,素裳乌发,目光寒冽,如同冰雪一般。
萧琰一身上下都清凉了。
“阿嫂等了很久?”她上前行了一礼。
“才来一会。”沈清猗放下书卷,抬眸看了她一眼,寒清的眸底掠过艳色,眼睫垂了垂,“十七颜若朝霞啊。”她清冽声音里透着揶揄。
萧琰苦着脸,“云蒸霞蔚,是蒸出来的。”
沈清猗唇角一勾,“先去换衣吧。”
“嗯,我过来和阿嫂打声招呼。”萧琰笑说着,重戴上面具往外走去。
萧琮在承和院给她安排了歇住的地方,位于外南楼和内西楼相接之处,隔出了一个楼上院,带三间房,还有一个楼上小天井,四周摆着葱郁的盆植和时令花盆,是前院最舒适的客房。三间房中间的为寝卧,西间是浴房,东间本是书房,但暂时没用处。
因夏季天热易汗,她每次从清宁院过来都要沐浴换衣,浴房里总是适时预备着洗脸的温水和洗浴的热水,浴桶里的水温刚好合适,是掐着她过来的时间备下。
萧琰没有让婢子服侍,从内锁了浴房的门,先盥洗。铜盆旁边立着檀木巾栉架,中间的托台上放着一只琉璃碗,里面盛着澡豆。
这个澡豆不是豆,而是用几样豆子配上杏仁、白芷、茯苓、玫瑰花瓣等磨成粉,是士族专门用来净脸净手沐浴的,可使肌肤白皙、细腻。上等澡豆如脂玉,据说用后“十日色白如雪,三十日如凝脂”,很受贵家青睐。但这种澡豆价贵,不是一般的官宦用得起,只有世家才有常备,而在更奢侈的一些士族世家,连更衣后净手用的都是这种上等澡豆。
萧琰在清宁院用的也是这种澡豆。在她眼里,这物很寻常——没有比较,珠玉也成了寻常。
她将琉璃碗里的澡豆倾入左盆,掬水洗后,又在右盆中清去,拿巾帨拭干脸。便转身绕过宽大的三曲屏风,动作迅速的除衣,踩着脚踏跨入浴桶。浴桶径约六尺,用黄柏板自中横隔成两半,左半浴桶中已经放入了澡豆,搓沐过后,便至右半浴桶用清水洗净。
不出一刻,萧琰便沐浴完毕,从衣橱内拿了备用的干净内衫、宽衣和罗袜,换上了木屐,下楼往内院行去。
入了中门,进入内院,一身清爽的走入北楼下的上房庑廊,进了西次阁,取下面具,才刚沐浴后的脸庞还带着胭色,颜若桃霞,仿佛将清凉的阁子也渲染出几分绯色。
赤芍看呆了眼。
青葙霎了下眼,回神过来便垂下眼睑,又伸肘拐了赤芍一记。
沈清猗的寒清眸子仿佛也沾染了一丝绯色,眸光变得几分温润,“十七可将十三道脉数都记住了?”
萧琰应道:“记住了,请阿嫂考较。”
沈清猗便说了一段比较简单的脉象,问她何症。
萧琰略一想,便答。
沈清猗又说了一段脉象。
萧琰想了想,再答。
沈清猗说了段比较复杂的脉象。
萧琰这回想的时间长了些,斟酌了半晌,才答。
一次比一次难。
萧琰便多有出错。
沈清猗也不难为她,适可而止。
——萧十七聪敏刻苦,但天份不在医道上,学得三四分也够了。
“脉数尚可。今日便学切脉。”她吩咐赤芍过去。
赤芍跪坐在萧琰对面,伸出右手搁在几上,左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腕,脸庞微微侧着,心里有些紧张,不敢迎面对着萧琰。
萧琰看《脉数集》时给母亲、绮娘、商七切过脉,又有绮娘一旁指点,心里有了些分寸,右手食中二指一并,一搭轻按,略移动便找准了脉。
赤芍侧脸看着前方,眼角能清晰看到萧琰精致优美的下颌。她心里莫名的紧张,眼睫毛轻轻颤动着,全身知觉都集中到手腕那处。她能感觉到指腹上的薄茧,仿佛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茧透过腕脉,又一直酥麻到心上。
她垂着头,脸上红起来,连小巧的耳尖都沁红了,像是一颗鲜艳的珊瑚珠子,美丽可。
沈清猗不易察觉的蹙了下眉。
她身边的四位大侍女都已到了及笄之年,应该考虑许人了。
她从沈氏嫁过来,自然是有随嫁侍婢,都是嫡母陆夫人给她备的,其中不乏有容姿芳韶的,是备给萧琮的侍妾,世家嫁女多是如此,沈清猗对此没什么想法,但她怎会相信陆氏挑的人?宁可从萧府挑选美婢,也不会用陆氏给的那些人,也是日后配人打发了事。
但是白苏四婢她是不会给萧琮的,贴身服侍的人必须对她全心全意,一旦与郎君有了沾染,再忠诚的侍女也会生出异心。
她身边不留这样的人。
既然要信重,沈清猗打算在府里挑合适的人配给她们,萧氏部曲、府里管事、侍卫,是她首先考虑的人选,嫁过去后还能成为她的臂助。
原打算再留她们一两年,如今看来,却是得及早考虑了。
她正暗忖着,便听萧琰咦声道:“脉怎么跳快了?”
赤芍粉脸更是红得欲滴,头都垂到了胸前。
沈清猗寒眸沉了下,道:“行了。”
赤芍唰的收回手,逃也似退回来,垂手垂头立在主子身后。
萧琰愕然,还没切完呢。
沈清猗声音清冷,“脉象如何?”
萧琰面色窘然,“还没号出来呢……”
沈清猗心里好笑,脸上却冷然,让赤芍把中门侍卫萧承义叫过来号脉。
萧承义体步矫健,脉搏强劲,萧琰很轻松能切到脉,二指时按时移。
萧承义坐得直挺挺的,浓眉轩然的脸上竟也现出几分忸怩之色。
沈清猗有些无语,考虑是否应该让萧琰戴上面具。
切过脉后,她吩咐萧承义下去,没有问萧琰切的脉象如何,而是问她:“前后两脉有何不同?”
萧琰想了想,道:“前脉寸弱,细小无力。后脉寸浮,大而有力。”
“此为男女脉象的不同。十七初学,需先体会尺脉寸脉之分。”
萧琰面色赧然道:“只觉一强一弱,再细的分辨不出来了。”
“男女脉象相反,”沈清猗寒冽的声音道,“女子阴气盛而阳气弱,则尺脉盛,按之大而有力,而寸弱,按之细小无力。男子则阳气盛而阴弱,则寸脉盛,按之浮大且有力,而尺脉弱,按之细弱。”
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又有寸口,左右分阴阳,左属阳而右属阴,故而男切左脉,女切右脉——男子左手脉大为宜,女子右手脉大为宜。但遇无法确切之脉,则需左右脉同切。”
萧琰心忖,这么说来,她若有病必须切右脉,否则如男子般切左脉会弄反症状,那用药岂不是反会加重病情?她心里打了个噤,暗忖自己缠着四嫂学医果然明智。
她又生起警觉之心,绝不能让沈清猗给她号脉,否则,凭她这手医术,没准只凭切脉能察出她异处,那可糟了!
第十八章 遐思
转眼过了中秋,到了九月。
九月初五,是萧琰的武课日,她穿了细葛短衫,衫摆不过膝,裤子下摆扎在薄靴里,一身利落飒飒,由萧承忠在听风亭指点练横刀战技。
听风亭在承和院的东北角,位于主宅楼院的后方。那里有一片不大的松柏林,听风亭建在松柏林的北面。亭子原先并不大,但萧琮为了方便萧琰练刀,便吩咐萧荣着人扩建了亭子,方圆六丈,颇为开阔,即使两人在里面对战,也不会施展不开手脚。
为了不让人打扰萧琰练刀,萧琮一早吩咐下去,院中下人无事不要去松柏林。后来,沈清猗又令药僮在林子里辟了块小药圃,从深山里移植过来一些喜阴不喜阳的青草药,吩咐下人不要出入林中,省得不小心踩到了草药。因此这处松柏林便成了承和院内极僻静之地,少有人来。
于是萧琰练武时便放心摘下面具,一身葛衣在亭中腾挪跃闪,手中一柄柘木刀不时发出破空声,显见出刀速度已快到一定程度。
萧承忠右手握着木刀站在一边,不时出言指正她出刀的角度,一时又突然出刀偷袭。偶尔两刀交击,竟发出沉朴的坚实声。这一刀若击实了,虽是木刀,怕也有骨裂之险。萧琰人小力弱,便用步法,巧妙卸力。
这种步法也是萧承忠教她的,说叫斗转星移步,暗合北斗七星之数。据说是诸葛武侯创下,内含易数星相之学,借星辰之力化为己用的一种步法。
听起来很吓人,连天上的星辰之力都能借用?其实说白了也没那么吓人,有一种步法叫凌风步,是借助风力,让自己的身法更加轻盈灵活,而风力也是自然之物,和星辰并无二样,只是天上的星辰距离地面遥不可及,听起来很玄奥不可思议。
事实上,“斗转星移”分“斗转”和“星移”。星移是指移力、挪用对方之力,而斗转是反转对方之力。显然,星移相对易,而斗转难。
萧承忠说,他从五岁练武,斗转星移步已练了二十年,却不过将“星移”的“移”练到了五六分,能移卸对方三分力。据说“星移”练到极致的,不管遭遇多强的对手,都能移去对方的力量并挪用于己身,一直将对手拖得疲力倒下。又说“斗转”练到极致的,更能将对手的力量反转回去,借力打力,更迅猛的对手击倒。
像用斗转星移步法来卸力,只是最初阶的领悟。
又说,真正悟到精髓的,据说步移腾挪之间有星辰斗转之玄妙,纵然千军万马之中,也可拂衣来去。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可有人练成过?”
萧承忠嘿嘿的笑,“这种境界只是口诀后面的记述罢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没听说有人练成。要真练成了,还不成陆地神仙了?除非是知命、洞神境,但这样的高手只是传说,几百年也未听说有一个。”
这些所谓的功法神术,萧承忠看得多了。
据说大梁高帝崇武,建朝后搜集了不少武功道法典籍,有些据说练成了能腾云驾雾、瞬息千里,兰陵萧氏的武经阁里至今还保留了不少部,萧承忠听侍卫首领萧怀中提过,反正他是不信的。
像这部《斗转星移》功法,是因步法巧妙可卸力才被采用,作为横刀战技的配合步法,习练这个步法的人也最多练到移力,什么挪、转都无人相信了。遇上那天生膂力的,根本不练这步法,还不如练凌风步,能让身法更快捷。
但要将这斗转星移的“移”练好绝也非易事。武功一途,除了苦练外,还得讲悟性,没有悟性,任你苦练也无法臻至大成。
不过,以十七郎君这等悟性天赋,或许,大概,能练到萧老大那样?——明明纤细如一株水柳,却能将天生膂力的萧向北败于刀下,确定府中第一高手地位,靠的是将斗转星移的“移”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其实让萧老大来指点十七郎君更好。
萧承忠这么想着。
但萧怀中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是睿思堂的人,连他家郎君都指使不了,他可不敢求告上门。虽然他对十七郎君很有好感,这般美质如玉又谦逊尊重人的郎君谁不喜欢呢?不过,还是他的屁股更重要,上回不小心招惹了萧老大,被他连鞘挥刀拍了一记,右股上肿了老大一块,锁在屋里半天不敢出门,被侍卫们好一阵笑话,他可不想再挨那滋味了。
萧承忠心里天马行空的想着,却没留神世子夫人已经站在远处看了一会。
沈清猗站的地方有些远,距离亭子百步开外,身边只带了青葙、菘蓝两位大侍女,一主二婢行走轻细无声,也难怪沉浸在思绪中的萧承忠没察觉。
沈清猗这会是从松柏林出来。林内药圃种了几株很难养育的草药,她时不时过来亲自看顾。出林时忽然想起今日正是萧十七武课,便半途折了方向,走了听风亭这边。远远看见萧琰在亭中练刀的身形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一把木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气,少了两分凝重气势,却多了几分飘逸的灵动。
她不由往前走近。
细微的裙裾窸窣声微不可辨,但萧承忠自幼习武,耳目灵敏,百步之内的飞花落叶之声都能听辨,沈清猗才一起步,他有觉察,头一转,目光如电般扫射过去。
看清来人,他目光一愕,随即远远抱拳行礼。
沈清猗做了个噤声手势,举步优雅而又轻然无声的行走在通往亭子的青石道上。
行到距离亭子二十步时,她止了步,凝目看着萧琰练刀。
萧琰全身心的沉浸在对刀法的领悟中。每一次练刀,她都有不同的体悟。这种体悟或许是微小的,但一次次的体悟累积起来,能让她对刀法的招式掌握更纯熟。
“唰!”她收刀立身,头微微向下垂着。
站在沈清猗的方位,能看见她汗滴流漓的侧脸,晶亮的汗珠顺着如霞染玉润的脸颊流下,淌下细白又弧形完美的颈项,顺着脖颈淌入葛衣里面的白细布中衣领,再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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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目光陡然凝住,她在想什么,竟对萧十七起了旖旎遐思不成?不由哑然失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萧十七恰好符合她的审美,纤细却不纤弱,秀美却又英气,英气却不赳赳,还带了七分灵动,更难得眼神干净,没受红尘污垢,仿佛林中药圃才刚拔出土的青草细芽,纤秀干净,又生机盎然。
萧琰感思完方才的体悟,抬起头来便见萧承忠向她挤眼,她诧异的扭头望去,这才发现沈清猗不知何时已立在亭外,清冷的眼中有着浅淡笑意,很浅很淡,但她是觉得那是心情愉悦的笑意。
“阿嫂!”她心中也泛起欢喜来,顺手搁下木刀,趋步亭外,扫眼看见沈清猗裙裾下露出的木屐,便笑道,“阿嫂又去林中看药了?”
已经入秋天凉,除了雨雪天气外一般着履不着屐,但昨日才下过雨,林中还是湿的,入林便需穿木屐了。
她说着又笑起来,“我来时去林中看过了,已经发芽了哦。”说话间,感觉一滴汗珠挂在眉睫上,便伸手入袖摸手巾。
沈清猗想起药圃里的草药青芽,那嫩绿尖上挂着的雨露小珠,她指尖拂去时是这样的干净剔透。
萧琰往袖里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擦汗时顺手搁在了亭台上,刚想抬起袖子擦一下,却见眼前递过来一方簇新的白叠布手巾。
她抬眸。
沈清猗唇角微勾。
“谢阿嫂。”萧琰脸色微窘的接过去拭了几下,洁净天然的白梅冷香萦在鼻端。
她才想递回去,又踌躇了下,道:“我洗净后再还给阿嫂。”
沈清猗不在意道:“一方新手巾而已,十七用着便是。”
她平日用的手巾都很素净,不似一些世家女子喜欢花边刺绣,还绣徽记之类,只是一张方正的白巾而已,给了人也无妨。
萧琰哦了一声,高兴的揣袖里收下了。
萧承忠、青葙、菘蓝三人看见了也没想法,嫡嫂关护小郎,这是很正常的事。
“十七,”沈清猗想起道,“记得栉沐后,到内院选皮帛。”
萧琰奇道:“月前不是已做了秋冬衣么?”
“是益州新出的鲜色亮锦,”沈清猗道,“你阿兄说,你以前做的衣服都是素色,过年时要穿鲜亮色,才显得喜庆些。”
“哦……”萧琰有些疑惑的眨了下眼,“不是才做了件翠绿裘,很鲜色的呀!”她也不是全穿白色好吧,再说,白色挺好的呀,绮娘说她“衣白人如玉”。
沈清猗寒幽的声音道:“鲜衣少年郎,青骢玉鞍马。十七虽无青骢玉鞍马,鲜衣还是可以多备几套的。”说罢,一身风氅飘然而去。
萧琰瞥过萧承忠憋笑的表情,心中有些无语,她这是被四嫂调侃了么!
第十九章 做衣
一阵风过,萧琰回过神来,转身回到亭中,提刀又练。
她一入武,便又全身心沉浸于其中,直到萧承忠出刀,提醒她“申正过了”,才收刀而立。
她记起还要去内院选帛料做冬袍,便戴上面具,拿着刀和萧承忠一路回了主院。
先回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让婢女将洗过后还湿漉漉的长发用绾带束起来,便往内院行去。
楼上正房的槅扇门开着,萧琰走进去,在屏风坐障后自个脱了锦履,赤芍给她递了热巾子拭手。
闲息间的长榻上已经搁着十几匹益锦,大红、金红、朱紫、金橘色、孔雀绿、宝石蓝紫金云纹,还有五色锦,七色锦……都是如水般光滑的锦面,纹路光泽,色彩鲜妍,看得萧琰眨眼不止。
“太艳了吧?”她目光溜来溜去,很是犯愁。
因母亲喜欢素净的颜色,萧琰受母亲影响,也多是着浅色的衣裳,像今年入秋时做的那件翠绿裘,是她衣橱里最鲜艳的服色了。
沈清猗半倚着凭几坐在矮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眸子溜来溜去是拿不定主意,闻言唇角一勾,“十七放心,再亮的颜色也盖不过你天然的颜色,任选哪色锦,穿你身上只会昳丽不会流于艳俗。”
白苏和菘蓝都低头忍笑,但也觉得少夫人说的是实话,十七郎君无论穿哪色,都是“人衬衣裳”美姿容啊!
萧琰被调笑得无语,与沈清猗走得近了,便渐渐知晓她这位四嫂性子的确清冷,但兴致来了也会调笑人,这种时候千万莫要反驳,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她笑嘻嘻的转移话题,“阿嫂选了哪样?”
沈清猗素指点了点那匹七色八花纹锦,语气有些促狭,“十七要挑这色么?”
萧琰噎了下,有些耍赖的坐到榻上,“阿嫂你帮我选吧,……呃,你刚说的那色算了。”
沈清猗右手支颐瞅了她一会,伸手指了指最下面一匹枣红色的小团花锦,“这色如何?”
“好。”萧琰松口气,这个比五色八花锦好多了,不假思索的点头,又补充道,“阿嫂说好,自然是好的。”
沈清猗忽的笑了笑,又伸指点了下,“那一色如何?”
那是匹云白色的锦,却用金线织着大朵的菊瓣,雅致又吉祥,确实是匹好锦。
萧琰咳了声,“……还好。”她不喜欢衣服上绣大朵的花,“若那花小点好了。”她忍不住又咕咙了句。
沈清猗只当没听见,寒幽眸底掠过一抹兴致,“十七中意,那挑这两色。”看见萧琰垮下去的脸色时,她眸底兴致更浓,“十七有意见?”
“没……意见。”穿穿吧,不是几朵大菊花么。
“那这样,”沈清猗直接拿了主意,“枣红团花那色做件水獭里锦面裘,云白菊纹那色做件白狐里鹤氅,再各做两件大袖服,十七觉得如何?”
“呃,好。”
遇上这般强势的嫂子,她能有意见么?
萧琰心里嘀咕着。
但心中却无半点不豫。
她知道,沈清猗对她是真心关护。
像她四嫂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能得她真心关护的怕是少之又少,萧琰很知足。
母亲说,对自己好的人要感恩。
所以,像偶尔被调笑捉弄一下这样的小事,也不用计较了吧。
***
入了十月,天气已寒冷。
初九这日是文课,申正三刻,萧琰正准备从承和院回景苑时,沈清猗派菘蓝过来叫人,说绣楼已将新衣做好了,请她过去试衣,看是否合身,不合身让小绣房拿回去改。
国公府有锦绣楼,专司府中各位主子的衣裳活计。安平公主子心切,又挑了几个手艺精细的绣娘子分到承和院,住在主宅楼院西边的小阁楼里,与内院隔一条巷子,有西角门相通,称为小绣房。
萧琰随着菘蓝到了内院楼上的东厢。这里专门有一间房是给四位大侍女和四位二等婢女做针线用,院内两位主子的内衫、手巾、袜子之类贴身用物不会托给小绣房,由她们亲手做,又各有分工,做内衫的只做内衫,做手巾的不会去做袜子,世家门第越高,在这些事上分得越细。
绣娘子并不在东厢房内,萧琰便摘了面具。
“解下外袍试试,”沈清猗招手道,“让菘蓝给你记下尺寸,回头让绣娘子改。”
菘蓝上前,给她解外袍。
屋里置了炭盆,很暖和。
平日在前院服侍萧琰解衣除履的都是端砚等四名侍厮,菘蓝头一回离萧琰这么近。
许是离得太近了,菘蓝无由的紧张,只觉萧琰浅浅的呼吸浮在耳边,眼目所及处是精致细腻如凝脂的肌肤,肯定比新衣里面的水獭毛还滑,鼻梁下面菱形唇瓣丹红妍泽,似乎比女郎的唇还柔软芬芳……
菘蓝解衣的指尖颤了下,微有些慌乱的垂下眼睫,心里自嘲平日老是取笑赤芍那丫头花痴,谁曾想自个也不比她强多少。
她这般心思恍惚,微抖的指尖几次都没解开博带。
这种专用来束士族宽衣的博带有带索玉钩,很繁复,要按顺序依次解,菘蓝一急更易出错,一时背心都渗出汗来。
萧琰印象中,四嫂身边这位大侍女一直都很稳重安静的样子,这会却好像有些发窘,她便轻轻笑了声。
菘蓝心中更窘,清丽脸庞霎时胭红一片,仿佛层层铺染的晚霞,妍丽秀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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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眼神一亮,不吝惜的赞了声:“原来菘蓝也有妍度啊。”
妍度是美丽的容颜。
菘蓝心口噎了下,这话说的……好歹她们四人是国公府大主管精心从府中挑选出来,貎秀心慧手巧都是其他婢女不及,敢情在这位十七郎君眼中却是无妍色的。
真打击人啊。
菘蓝心里苦憋着。
谁让这位郎君妍色太好!
她心里恼怒着,脸庞上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窘意,愈发嫣红如霞了。
萧琰瞅着她便生起好玩的心性。她平日在清宁院没有同龄的兄弟姊妹玩耍,虽说聪颖多慧又有悟性天分,但在人情世故上却纯如白帛。想起母亲的动作,便伸手拍了拍菘蓝的头顶表示安抚。母亲总是拍她的头,她早想找人试一试了。果然,很有安抚人的感觉啊。她不由轻声笑出,又轻摸了两下,很是温柔声气的,“不急,慢些来。”
菘蓝被她抚头的动作窘呆了,怔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沈清猗差点将一口茶汤喷出,伸手搁下茶碗,只觉眼角突突两跳。
这算是调戏?
萧琰一脸纯挚柔善。
沈清猗无语的搁下茶盏,瞥了眼窘迫无措的侍女,这可是她精心培育的属从,可不能给萧十七调走了心。
纵是无心也可恼!
“十七,过来。”
她语气淡淡的。
萧琰和菘蓝却同时寒了一下。
菘蓝蹭蹭退后几步,垂手敛眉低首,又回复到稳重的沉静模样。
萧琰眨了下眼,这可变得真快。
她不敢磨蹭,笑着走前去,“阿嫂。”
沈清猗从小榻上起身,雪色的双织夹绵锦袜踩在地毡上,微微低头看着萧琰。
她比萧琰年长四岁,又正是柳枝抽条拔身材的年纪,高出萧琰一头有余。
带着些居高临下,寒眸微带薄责的盯着她。
萧琰一脸无辜,眼上的睫毛扑扇了两下。
沈清猗想起蝴蝶扑花。
那股薄怒便如薄雪遇到阳光般,一下消融了。
沈清猗瞪了她一眼,仿佛是长姊对着顽皮又可的弟弟做错了事,那种无可奈何又夹杂着疼宠的态度。
萧琰心思纯白,仰着脸笑了起来。
沈清猗目光柔和下来,伸手前去,仿佛冰雪雕成的手指灵巧挑了几下,解开了萧琰腰间的博带。她伸手往上,继续解外袍前襟的衽带,萧琰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挡道:“哪敢劳烦阿嫂,我自己来吧。”说着指尖触到沈清猗的手背,竟是凉如冰雪。
她咦了一声,想也没想将那只冰雪之手握住,面上自然流露关心,“屋里置了火盆,阿嫂的手怎么这般凉?”
沈清猗淡淡道:“小时气血不足。”大了也没人给她调养,沈府中除了母亲外,又有谁真心关护她?
她眉间凝出冷意,便待抽手。
却被萧琰紧握住,随之双手覆上,将她手掌合拢在掌心,“我血气足,借给阿嫂一些。”
沈清猗怔了一下,便觉冰凉右手被拢在一团温暖中。
这种温暖,不是手炉的那种炙暖,不带干火的燥意,而是自然的温暖。
她不由贪慕起这种温暖。
萧琮和她都是气血不足,一到秋冬晚上,被内必定要放暖袋,床褥和锦被也必然要用暖袋烫过一遍,否则睡一晚上都是冰凉的。
沈清猗的心绪有些发散了。
在她怔神这会,恍觉冰凉如雪的右手已经暖热起来。
萧琰从小练武,气血旺盛,双手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也是温暖的,合掌摩挲几下热意起来了。她微微低头,小心又轻柔的摩挲着沈清猗的掌心掌背,白玉般的脸庞上流露出认真的表情。
“好了,右手热了。换左手。”萧琰轻轻放下她右手,又伸手拿起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合在掌心摩挲着。
菘蓝低着头,只当没看见。
再说,这也没什么,十七郎君还未“束发”,十五之前都是“童”,不讲肌肤不相亲。
“阿嫂精擅医道,首先调理好自个才是。自个都不治好,怎么治别人……”萧琰嘴里絮叨叨叨着,好像是对自己的姊姊一样。
沈清猗神色有些怔忡。
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沈府倒是有十八.九个异母同胞,却只是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而已,那血也是冰冷的,只能冷心冷肠。所谓血脉亲人,不过是同住一座大宅中的陌生人罢了,更甚者,连陌生人还不如。
她曾经盼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若是有个值得关顾的人,或许心里不会冷下去。
她看着萧琰。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纯净,像冬日里的初雪,纯白无垢。
沈清猗心底泛起一阵涟漪,微微的漾动着。
那双寒澈如雪的眼眸不知何时柔和下来,仿佛早春的煦阳照在山中的积雪上,虽然还没有融化,却已沾染了春阳的薄薄暖意。
第二十章 姊弟
小雪时节,贺州下了第一场雪。
萧琰穿上了新做的那件鹤氅裘,云白锦的氅面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盛开的菊花,绣工超逸,尽显菊之风雅,衬着萧琰的玉树绮貎之姿,更显风姿秀举,让见惯了萧琰美姿仪的谧斋主仆都再度恍了心神。
萧琮很是欢喜,眼露欣赏的看了好一阵,拊掌笑道:“你阿嫂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娘子也这么说。”萧琰想起母亲挑眉说“你四嫂倒是目光如炬”,便呵呵笑了起来。
选帛料时她还以为四嫂故意作弄自己,未曾想这大菊花纹锦做了毛氅出来竟是如此风雅清逸,没有半分俗气,对沈清猗的眼力由此深信不疑,以后再给她选什么艳色鲜色的也欣然接受了。
萧琮与她闲笑一阵后,便讲今日的课业。
申正二刻,课业将结束时,萧琰和兄长说了声,便在离去前去了内院一趟。
自从那次试衣时得知沈清猗因气血不足而手足冰凉时,她上了心。试完衣嘱咐菘蓝,说以后不管出门还是在屋内,都要让少夫人带着手炉。下一次来承和院时,又到内院问白苏,少夫人有没有开药调理。白苏回说,少夫人每日朝食都有用调理气血的药膳,萧琰这才略略放了心。回头却又忙着翻药书,寻找有调理气血功效的药材,这般忙乎了半个多月……
轮到二十二日的药课时,她也不忘询问沈清猗,药膳如何,气血调理的药方如何。
沈清猗被她问得脑仁疼,没好气白她一眼,“你这半调子的药学,还能给我下方不成?”
萧琰一脸认真的表情,“我要督促阿嫂用药,不要三天打渔,两天晒。”
沈清猗寒冽的眸子横了她一眼,“我自个的身子,难道还没你上心?”
白苏在一旁轻笑说道:“十七郎君这是关心少夫人。”
“是!”萧琰郑重其事道,“阿嫂是我最关心、最喜欢的人!”她一连用了两个“最”,还加重语气的点了点头。
沈清猗心口一跳,随即斜眉看她,“最?”
明知道萧十七言辞夸大,她的指尖却烫起来——手炉太热了。
她手指一滑,袖中的手炉落在了膝上。
萧琰毫不犹豫道:“除了娘子、阿兄,我最喜欢阿嫂!”
她眉眼笑开,纯妍如莲,醇酽如酒。
沈清猗没有喝酒,她喝的是茶。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她从未被人如此明白的说“喜欢”——似乎张氏那个十五郎,陆氏那个十九郎,还有周氏那个几郎说过?当然,萧琰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她知道。
正因为知道,她才有些慌乱。
如果是男女间的喜欢,她早冷眼过去,一巴掌拍碎。
正因为不是,她才抑不住的欢喜。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萧琰,喜欢有这样一个美质如玉、又纯澈如水的弟弟。
但从未经历过姊弟相处的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萧琰这种直白道出的“喜欢”。
一时脸上微热,她有些仓促的端起榻几上的茶汤,掩袖喝了一口。
茶汤煎得很酽,因为萧琰喜欢,里面又放了牛**,浓酽又香醇。
沈清猗这会觉得像是喝了她埋在母亲院树下的桂花酒,因为初次酿酒的青涩,带着些涩味,但因埋的年头久了,又浓醇得醉人。
像萧琰此刻的笑,醇俨如酒。
她可以有这样一个弟弟吧?沈清猗这么想着。
她的唇边已不觉溢出笑意,伸手放下茶盏,白了萧琰一眼,责斥似的道:“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了,知道么?”寒雪似的眸子看着萧琰,却不带半分寒意,只余下雪的清和澈,“咱们最关心的人,是阿父、阿母。小孩儿,会胡说八道。”
“是,是。”萧琰笑嘻嘻点头,身子向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沈清猗的手掌,晶澈的眸子里跃动着欢喜。
虽然她和四哥萧琮亲近,但终归是兄妹,不能像姊妹那样,可以亲密无间,晚上还可以躺一被窝说悄悄话……“哎,阿嫂是我姊姊好了!”她低声呢喃出来。
沈清猗反手握住她,清声悦笑,“阿琰,长嫂如姊!”
这是她第一次叫萧琰“阿琰”。
嫂子很少这么叫小叔。
只有亲近的兄姊才这么叫。
萧琰怔了下,旋即兴奋跳起来,踩着锦袜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声音激动,“阿嫂,我们结拜吧,结拜兄妹,哦不,姊弟,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你,还有阿兄,正好三人,哈哈,三结义。”
沈清猗嘴角扯了扯,“你和你四哥本是自家兄弟,结什么义?”又失笑,“还有,我跟你阿兄已是夫妻,结什么刘关张?”
白苏、青葙早忍不住扑哧低笑起来。
“哦,一时激动忘了……”萧琰拍了下脑门,又笑着走回来,跪坐在沈清猗面前,“那咱俩结义吧,刘、关、张少了一个,只能刘、关了,哦不对,刘玄德是主公,咱俩应该是关、张结义。”她兴致勃勃的。
“那你是关,还是张?”沈清猗忍不住逗她。
“啊?”萧琰呆了下,“这是比喻吧,只是比喻。”关、张长成那样,太嗑瘆人了。
“想一出是一出。”沈清猗斜睨她一眼,“姊弟之情是用心,不是用头磕出来的。”
“好……吧。”萧琰有些失望,转眼看见榻几上的茶汤,又有了主意,上前双手端起,退后跽直身,恭恭敬敬的奉前道,“弟弟萧琰敬姊姊茶。”
沈清猗不由轻声一笑,这瞬间仿佛冰雪在悄无声息的融化,容颜如春晓之花绽放,眸子清冽晶莹得让人有些目眩。
她伸手接过茶碗,微笑饮尽。
萧琰眨了眨眼,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再次觉得沈清猗很好看。
当然,要多笑笑。
晚上,萧琮知道了桃园结义的事,哈哈直笑,道:“以后清猗多了个弟弟,阿琰多了个姊姊,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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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勾起唇角道:“可惜只有桃园二结义,没法凑成仨。”
萧琮哈哈大笑,觉得他这个弟弟,有时真是可的紧。
***
过了几日,天上又飘起了絮片般的雪。
夫妻俩卯初起身,辰时出门,一去睿思堂,一去盛华院,分别给父母请安。
萧琮给父亲请安后在睿思堂用朝食,然后上衙,直到午时落衙才回承和院。沈清猗陪同安平公主用过朝食后,上午若不处家事则回,若处家务,一般午时才回承和院。夫妻俩一起用昼食。
这日昼食后,萧琮照例去外院午休,沈清猗在寝房外间歇榻上小憩两刻便起身,洗漱后用了茶。白苏上楼禀报说,庄头和铺头都到了。
这些庄头、铺头都是她的嫁妆奴婢。
吴兴沈氏作为膏梁士家,嫡枝嫁女的嫁妆是有规矩的,说十里红妆都不能形容,何况沈清猗是以嫡女身份嫁的兰陵萧氏的世子,嫁妆更不能少。沈清猗的父亲沈纶亲自过问嫁妆单子,算陆氏对沈清猗母女心怀怨恨,也不敢在嫁妆上克扣,或以次充好,否则被鄙薄的将是整个沈氏。
故而,沈清猗的嫁妆很丰厚。
除了一箱箱的金银铤子和青钱外,还有各类贵重木材打制的家具,以及金银玉首饰和皮毛丝帛之类,还有田庄和铺头。因为沈清猗是远嫁贺州,江南的田地铺头都用不上,沈氏必须在河西道与相临的河内道置买——当初定亲的是陆氏亲生女儿,陆夫人置买这些当然尽心,谁知道多年筹办最终却是便宜了沈清猗,陆氏气得吐了口血。
不过,沈清猗最初没顾得上料理她的嫁妆,一门心思给萧琮治病,若萧琮治不好,她的一切都是白搭。直到萧琮寒疾拔出后,她才有了心思整治名下的产业。那些和沈氏有首尾的随嫁奴婢她都不放心,虽然契纸在她手上,但这些奴婢的家人却都在沈氏。沈清猗有心更替,却也不能一下全部替掉,否则引人闲话说她与娘家不和。
于是,她向公公萧昡要了几个人。
沈清猗向萧昡要人,等于将她和娘家的矛盾袒露给萧昡。
一般来讲,没有娘家倚靠的世家女子容易遭夫家鄙弃,但沈清猗知道萧昡不同——正是要她和沈氏没有多少瓜连,才敢用她。
萧昡的回报很快送来了。
没两日,大主管萧存贵送了十五户奴婢过来,连同一家老小的契纸,从此这些奴婢全家都只是沈清猗一人的奴婢。
她将这十五家奴婢分别安置到随嫁中的大田庄和重要铺子,一开始只是占据次要或不太明显的位置。再寻岔子,揪错处,不慌不忙,一个一个的替换,前后用了半年的时间,也只替换了一半,那些在沈氏很有关系的她都没动。不着急,慢慢来。若让沈氏觉得不能把控她了,母亲在沈府的日子不好过了。
她必须小心筹划。
她有时痛恨自己不是男子——大唐律条规定,士身庶出之子成家立户后,若有了功名,可将生母接出奉养。
但母亲从不遗憾她是女儿,常笑着说:“我的文茵比郎君聪明着呢。”
文茵是母亲给她取的小名,出自《诗经·秦风》“文茵畅毂,驾我骐馵”,很文柔的词儿,其实是指虎皮——母亲希望她外柔内刚。
可惜她内则刚了,外却无柔,母亲常叹息着抚摸她的头,“我的小文茵寒彻如雪,冷冽如冰,唉,小娘子要多笑笑才好……”又说,“太锋利的剑,没有剑鞘掩着,也会伤着自己呀。”
想起母亲的话,沈清猗唇边扯起一分薄淡笑意,冷冽的眸光却一如院内的寒雪。
赤芍服侍她穿了风氅,菘蓝将装了炭的手炉递过去,与白苏一起,一左一右随侍着沈清猗下楼去了西阁,接见这些田庄和商铺的管事。
大半个时辰后,庄头铺头们神色恭敬的离去。不管是真心恭敬,还是假意恭顺,这兰陵萧氏府,都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儿。
第二十一章 亲近
隔日便是二十九,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早,才过巳正。
白苏进来禀道:“端砚回来传郎君话,说落衙时将有外府几位郎君一起过来,请少夫人吩咐厨上备昼食、晚食。又说,十七郎君过来后,前院嬉闹恐有扰课业,请少夫人在内院代为教习。”
沈清猗便叫进端砚问话:“都是哪些府上的郎君?各有什么喜好避忌?”
这些都应该是贴身侍人必须打听清楚的名目,包括入府郎君的出身、排行,对饮食的好、避忌,衣物熏哪种香,对什么香料有避忌……越是高门子弟,越要打听得细致,一条条的在心中列单子,备主母问询。
端砚口齿清晰的一一回了,并加了个人观察所得,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敏锐的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州刺史府大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亵裤,说这样才爽快,如此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才妥当。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府二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如此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访贺州刺史府二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不时之需。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那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萧琰走前去,苦着脸将手里的书扬起来,“《士族谱牒学》。”因是在相熟的亲人面前,她的坐姿便很随意,一腿曲着,一腿垂在榻下,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比学医还麻烦!”
沈清猗侧过身来,手指在她额上戳一下,“现在觉得学医麻烦了?以后可不教你了。”
“唉哟喂,”萧琰急忙握住她手,“别呀,我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学医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沈清猗见她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而卷曲的睫毛还扑闪两下,煞是可,真想捏捏她的脸颊……
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眼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也十七郎君敢这般责备世子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内侧那只手“啪”的敲她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只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猛然侧坐起身,拿起搁在榻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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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哈哈笑着擒住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说着拿下她手中的书搁回榻上,又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捂暖。
沈清猗不跟她闹腾,白眼她,“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算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初冬天日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母亲不眠不休的为她按摩全身**位才硬生生拖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及时得到好药调理,损了根基,这时再来调理岂是易事?
她目光一寒便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得用食补,效果自然不如用药。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好了。”说着将她另一只手拿过来捂着,一边向她请教谱牒书上那些头大如斗的关系。
才说了没一会,白苏进来禀报前院堂舍的昼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晚食前半时辰,先上解散汤。”眼角瞥见萧琰一脸不解,便回头解释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对白苏道,“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退出房外,下去交待。
萧琰说道:“姊姊说的行散,是指寒食散吧?”
寒食散是五石散,是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从西晋起开始风行,南北朝时达到鼎盛,大梁建立后梁高帝曾经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后还很盛行,后来太宗颁告了太医署的寒食散弊害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但还是有人服,图那个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寒眸凛然的问道:“阿琰服过寒食散?”
萧琰连忙摇头说:“才没有。绮娘说过,那寒石散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好人服了,再饮上温酒,会体内燥热,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其实是虚幻。吃多了,好人也成病人了。”她哈哈笑着,一脸“绝不会碰此物”的表情。
沈清猗这才放了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的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是**散发,跟□□差不多。”她心里把沈清猗当成姊姊,说起这方面的话也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也没什么吧,道家还有精研房中术哩!
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只笑道:“娘子说,明辨歪理,方可行正。”
“这话听着有理,却别被某人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冷声一笑,她既认了萧琰为弟,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也如沈氏那些个郎君一般,误将放浪作风流。
需得从**上加以约束……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娘子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萧琰纯净晶澈的眸,心里微舒口气,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眉眼依然冷肃道:“但愿如此。”
第二十二章 关切
萧琰忽然“啊”一声,“阿兄跟他们一起,不会也服散吧?”
沈清猗哼了一声。
萧琰立即拍着脑门笑了,“阿兄这么聪明,才不会服散。再说,有姊姊在,阿兄断然不会碰那物的。”
沈清猗又哼了一声。
萧琰不由忖度哪里惹着她了,难道是春.药?其实她也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腰如杨柳,口含兰麝,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沈清猗坐了东面座,萧琰坐在西面,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虽是下午的晡食,因当了晚食用,笼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阿琰饮点桂花酒?”她含笑看向萧琰,清凌凌的寒眸透出兴致。
“好。”萧琰过了明年二月十三,像桂花酒这种口感清淡、后劲又不大的酒,多喝几盏也无妨。
白苏执壶膝行,分别往两人食案上的白玉方口盏内斟满六分酒。
萧琰双手起盏遥举而敬,再掩袖而饮,入口芬郁。
她在清宁院也常饮一种樱桃酒,是洛阳的出产,口感甘甜,萧琰很喜欢。
这个桂花酒也是微甜的,比起樱桃酒更馨香馥郁一些。
萧琰不由眯起了眼。
沈清猗轻声一笑,道:“知道你喜欢甜食,连酒也不例外。可惜,这坛酒还是鲜淡了些,是今岁秋露而酿,若在地下埋一年,味道会甘醇绵远些。”
萧琰看着白苏又斟了六分,抬眼笑道:“姊姊埋下几坛,等明年起出再饮是了。”说着端起再敬,慢慢饮尽,很是惬意的表情。
沈清猗眼眸泛起笑意,说道:“别光饮酒,用点胡炮肉,这是用嫩羊羔肚炙的,和着这酒一起用,别有风味。若觉得腻味,便用这青鱼羹。再用这醴鱼臆、蒸腊熊……用过几盏桂酒后,再上云溪博罗的清酒,配这五鱼脍。还有这个仙人脔,用的是新鲜的羊**汁,回去后告诉娘子,你今晚不用饮羊**了……”沈清猗话里带着笑意,清冽的声音一一道来,无论酒还是荤素菜肴都是萧琰喜好或中意的。
萧琰眉眼溢出欢喜,只觉这个姊姊待她果然是极好的。
一顿晡食在愉快的气氛中用过,两人漱口净手后,又从内廊回到寝房的闲息间。
内院很安静,前院的喧声一直不止,击鼓传花,限时作诗,若得好诗便笑声高起,诸郎君齐奏作乐,萧琮吹箫,萧绅弹琴,杜大郎君击鼓,苏大郎君弹琵琶,桓二郎君鼓瑟,令狐郎君唱歌,杨大郎君起舞,乐绝歌绝舞亦绝。又有郎君袒衣出堂,在院内花园疾走,高歌大风调,又有郎君倚着门阶,大袖飘飘,横笛奏和,笛声清亮,直入云天。
内院却安静宁馨,房内新熏了奇楠香,温雅又甘郁的香氛飘溢着,让人心头都带着暖意。
已经酉时二刻,萧琰和沈清猗道别,走内院北角门出主院,避免与前院疾走唱歌的郎君们撞上,在萧承忠护送下出了承和院。
前院的宴饮直到戌时一刻才歇。
送走客人,萧琮沐浴更衣,回了内院,手上抱了个匣子,在沈清猗的书房打开。
沈清猗亲自端了茶汤,从寝房与西阁书房连通的内廊过来,放在萧琮面前的书案上,眸光扫了两眼,“四郎在看棋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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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棋谱,笑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觉得眼熟。”那盘棋在她脑中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得清晰。
她又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你瞧,阿琰真有天份。”他说着,取出那沓棋谱递给沈清猗,语气难抑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抑制不住心里欢喜,起来身踱了几步,回头笑道:“我们兄弟五人,看来阿琰才继承了父亲的弈道天赋。”
萧昡年少时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三十岁入长安,与魏王再次对弈,魏王掷子叹曰“不及萧靖西也!”在河西更是弈遍无敌手,无人敢和他对弈,偏偏又嗜棋,每每拉人弈到天色发白,仍不知疲倦,后来一听他提弈棋,亲戚朋友僚属都纷纷走避,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二人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无人敢和他对弈的萧索,棋道寂寞呀。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萧琮笑道,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手里翻着棋谱,心里明镜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萧琮点头道:“阿琰的才华不应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十七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他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沈清猗知道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萧琮一会,不由轻叹道:“四郎是好兄长。”
这般尽心尽力为十七弟筹谋。
萧琮神色柔和的说道:“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像清猗,若换了别人,岂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寒凉,“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萧琮想起萧琤的跋扈霸道、萧玳的狠戾阴沉,不由皱起眉头,“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放下棋谱,寒眸光芒微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眉毛皱得更紧,语气里流露出不悦,“何止,还想进骁骑军呢。”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是其中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都是五军骑战选□□的悍勇,是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
沈清猗徐声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使入军,近几年应该也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
提起庶长兄萧璋,萧琮轻哼一声,眉间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道:“过了年,阿琤也将十五了,去军中练练也好,去去那身浮躁之气。”
沈清猗知道萧琮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兰陵萧氏虽然如其他世家一般重嫡,但对庶出子弟的培养也相当看重,萧璋作为嫡支的庶长子与其他庶子又不同,如果在军中搏得很高声望,萧琮接任河西都督后可能成为横在胸中的刺,萧氏嫡支总不能让萧璋一人得了军中的威风,如果萧琤入军搏得军功,将来能成为萧琮的臂助,毕竟两人是同母兄弟。
萧琮拿起茶盏喝了口,又说起萧玳道:“十九一身的戾气,多读些儒家经书、修身养性才是道理。只是,四叔父向来宽仁,族学怕是管不住他。”
四叔父是指萧昡的堂弟萧昉,在“日”字辈中排行四,掌持萧氏族学,学问广博,精通儒玄佛三家学问,在萧氏中享有很高威望,但正如萧琮说的,这位四叔父不是个严厉的人,对萧玳这样的子弟来讲,是尊敬大于畏惧,在学堂里的守规矩也是当着萧昉,萧昉一走,那是无人管束得了了。
沈清猗心想,如萧玳这种,需得任洵或顾邃这种博学广智又手段高超的人物才压得住,萧昉这种仁厚君子当然是不合适的,但任洵、顾邃均是萧昡的谋主,梁国公若有意,必有打算,沈清猗却是不会随便提这个建议,只劝慰萧琮道:“这事急也急不来,慢慢思量着吧。”
萧琮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棋谱,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妻子笑道:“好歹还有个省心的。”
沈清猗心道:这个恐怕才是你最不省心的。
第二十三章 女儿
次日卯正,萧琮去睿思堂给父亲请安,将装着棋谱的匣子递了上去,趁机大大夸赞了十七弟一番。
梁国公只是听着,一边翻看着棋谱,半晌都没说话,在萧琮心焦时,才淡然说了句:“不错。”之后便问起萧琮处置的公事,一问一答,时间过去了。直到辰初一刻朝食,梁国公都没再提起棋谱的事。
萧琮不好再提,用了朝食后与父亲一同出门去都督府上衙,因为分处公房,各置公事,也不好再提此事。
如此过了五六日,父亲仍没有表示。
萧琮心里着急,眼看距腊月三十越来越近了,父亲却还没有表态,他心中急躁,大冬天的竟上了火。
沈清猗给他开了清火的食膳汤,安慰他道:“父亲若无意,当日便拒绝了,应该还在思量。”
萧琮叹了声,不知道父亲在介意什么。
若知道当年之事,便能知晓父亲和商娘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这么多年都封禁景苑,甚至还波及到阿琰,至今未“上举”。
这是萧琮最忧心的事。
士族子女若不上宗谱,意味着家族不承认其身份,相当于“外室子”。
他怎忍心阿琰遭人轻鄙?
何况,阿琰如果顶着外室子的身份,再有品貎才华,仕途也会走得艰难。
虽说寒门通过科举入仕已经广泛,但同等的才华,世家子弟肯定要比寒门子弟容易出人头地,即使在河西也是如此。
他怎能忍心阿琰如寒门子弟般辛苦打拼?
萧琮心中浮起阴霾。
沈清猗却觉得萧琮是身在局中入了迷障,梁国公若真的将阿琰作外室子看待,岂会让他占排行?虽然这排行有可能是占的三岁刚记上宗谱两天夭折的萧玦的行辈,但谁知道呢?
沈清猗是不急的。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
是明珠,不会让它埋在土里。
……
日子么过了几天,到了腊月二十。
冬夜的月很淡,隐约照出清宁院前庭中央那棵高大梧桐树的婆娑之姿。
萧昡立在一棵苍松下,远远望着那棵梧桐。
这棵树是清宁院建好之日,他亲手种下。梧桐,梧桐,有凤栖梧。
最初商清抱来阿琰的时候,他心中还怀疑这是不他的女儿,看完商清带来的信,脸更黑了——什么叫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想起她那些裙下之臣,他心中怒火熊熊,若让他找出另外那二分之一,一定让那厮各种死!
萧昡黑着脸看了襁褓一眼,只那一眼,让他心揪住了——太像她了!
纯黑色的眸,璀璨如宝石。
萧昡忽的眼眶一热,他以为自己是恨她的,但在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泛起欢喜又酸涩的情绪,没有耻辱和恨意,心中想着“她终究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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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我的,”他心想,“既然她让人抱给了我,那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名琰,小名栖梧。”他说。栖梧,栖梧,这里是你的家。
没想到,一年后,那人带着她的一封信来了,然后商清死了,那人成了商清。
从此,景苑成了禁苑,清宁院一道门,隔绝了父女。
他是她的父亲,却不能抚养她长大。
他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她成长。
寒风吹动着萧昡的宽袍大袖,衣袂飘然,风姿俊雅,淡淡的月色,映得脸庞如玉生晕,蒙蒙的光华,一双眼眸却是黑沉的夜,望着院内那棵梧桐树,夜色般的眼眸渐渐冷凝。
他已忍了十一年,还要忍多久?
萧昡握起拳头。
萧怀中静静立在主子身后,纤细的身影仿佛与松树融为一体。
萧昡大步向前走去。
将近门阶时,却又停下来。
片刻,才又抬起脚步,慢慢的走过去,轻然无声的踏上那层麻石台阶,右手抬起,握住大门上那只乌亮反光的锡环。
他的手攥紧了,白皙如玉的手指扣在黑亮的锡环上,净白的手指因为用力攥得更发白。
却终究,还是没有叩响。
萧怀中垂下眼皮。
这一幕,他已经看过很多次。
但即使看过多次,仍然让人难过——权势显赫的家主,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啊。
十二月的冬风寒澈入骨,锡环才沾染上的温度瞬间又被寒风吹去。
萧昡终于放手,转身,走下台阶,默默的往前走着。
萧怀中静静跟上。
顺着石子路到了湖边,又沿着柳堤往前,过了一丛竹林,一片草地,顺着青石路到了青黄藤蔓的院墙前。
朱红色的拱门紧闭。
萧昡衣摆微拂,足尖一点间,便已跃上高高的墙头,飘然下去。
萧怀中紧随其后,腾身跃出墙外。
朱红色的拱门静静的紧闭着,一如十一年来的每个日夜。
萧昡慢慢向前走着,双手拢在大袖中,隔着袖袋,摸着叠得整齐的那一沓。
“她是我的女儿,有我的天赋。”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道。
萧怀中没有接声。
他知道,主子不需要他接话。
萧昡望着淡月,慢慢的走着,眼里映着清浅的月光,溢着淡淡的光华。
“她是我的女儿。”萧昡一字一顿道。
连日来的犹豫不决,终于在今夜下定了决心。
他按了按袖子,平日潜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在浅浅的月色下变得明亮透澈。
那双眼中掠过锐利的锋芒。
大袖一展,夜风如刀般划了开去。
***
次日,夜深,仍是寒凉薄淡的月。
一抹轻烟掠入景苑,几个起落便在清宁院门外,踏上台阶,轻轻叩了锡环。
半刻后,门打开,商七目光如刀。
萧怀中掏出一封漆函递去,转身掠走。
商七看了他的背影一阵,关上院门,进了内院,轻叩绮娘的门,将漆函递了进去。
凌晨卯正,萧琰起身去外院练拳,绮娘进了正房。
“尊上,萧怀中夜递。”绮娘呈上漆函。
商清穿着雪白的寝衣半倚在榻上,眼眸半阖,淡漠的声音道:“启。”
“是。”绮娘去了火漆,取出一张折好的方胜,递了过去。
商清看后,哼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半晌,纤白的手指在榻上轻叩了几下,道出一字:“可。”
绮娘躬身退出。
屋外又下起了雪。
萧琰在雪中练拳,六字喊山诀每喝一声,便觉耳中如雷鼓,震神,震心,每喝一声,便觉内气在经脉中震荡,流动更疾,更有一种仿佛山洪要泄出来的感觉。
她心中一喜,这是要突破的征兆。
萧琰的拳风一变,不再刚中蕴柔,而是转为刚猛,顿时呼啸阵阵,刚猛的拳风将地面上的梧桐枯叶都吹荡而起,天地元气在她身周形成了漩涡,顺着她打通的经脉窍**,源源不断的灌注而进。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清脆又密集的骨骼脆响,她浑身的骨骼,仿佛波浪般的涌动了起来,身体从头部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骨节活动了起来,让身体形成了一道动荡的波浪,整个人的身形随拳路如熊、狮、虎、龙、凤,啪啪的骨骼声音也更加清脆密集……她衣服下的每一块肌肉,也一块接一块的蠕动了起来,如果这时脱去衣服,能看见她**上仿佛掀起了一道道波浪……
猛然,她听到身体内一道奇异的响声,仿佛九天一道惊雷劈入,她呼出一声“呵!”一式赤龙腾海,双腿一个盘旋,翻滚落向院西角,落地时右拳猛然轰向下方的试拳石。
砰!
三尺见方、两尺厚的麻石从中向四角裂出一道道蜘蛛般的细纹,跟着嚓嚓响声,碎成了一颗颗细如指头的石子。
萧琰眼中露出狂喜。
周天境!
她大笑一声,陡然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双足开立,抱阴负阳,意守足心,接通地元,意守掌心,接通人元,意守头顶,接通天元。
天地元气从左右足腿六经上行到背,沿着督脉上行,经玉枕上黄庭,灌顶后天元从头顶入上黄庭,经眉心上丹田,沿任脉下行,至下丹田,同时天地元气从两臂经脉上行,再沿任脉至下丹田,十四经元气汇合,在下丹田内旋转,聚气化为内元。
这才是完全的大周天。
打通全身十四条主经脉,一百零八窍**。
她终于进入了周天境!
从化元境初期到中期,她用了半年;从中期到后期,她用了一年;从后期到大圆满,她用了一年……如今,她终于突破大圆满,晋入周天境!
萧琰哈哈大笑。
从化元境到周天境,她只用了三年。
“啪啪!”商七在回廊下轻轻拍掌。
“哈、哈、哈!”萧琰叉腰笑了三声,得意的扬眉,“商七,三年哦。”是谁说从化元境突破到周天境至少要五年的?
商七木着脸,“小郎天资聪颖。”呜呜他又受打击了,绮娘求安慰。
正在东厢房准备药汤的绮娘弯起了眼睛,可怜的阿七哟,哼起了小调。
回廊下,商清墨发未绾,随意披拂在肩上,神色淡静的看着庭院中飞舞的雪,见萧琰欢呼的奔跃进来,她淡墨色的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转瞬便如雪后山色般清静宁谧。
“阿母,我周天境了!”萧琰冲至廊阶前一步时,忽然想起还没沐浴猛的刹住身子,抬袖抹了下汗水,红扑扑的脸上双眸璀璨生光,将她十分的容色衬得越发光彩夺目,仰起脸来求表扬。
商清微微一笑,“不错,萧无念。”招手让她走近,手抬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萧琰的眼睛立时更亮起来。
母亲,我会更努力。
第二十四章 公主
腊月二十四,午正时分萧琮下了衙,坐肩舆回到承和院,和沈清猗一起用了昼食,午休一刻钟起来,盛华院来了人,说公主叫他过去一趟。
萧琮便换了衣,坐肩舆往盛华院去。
盛华院是安平公主的起居院子,建得高宇阔轩,金碧辉煌,红绿金黄的色彩很是夺人眼目,但在这煌煌富丽中又蕴藉着雅致。
后院内有腊梅园,梅香亭里置着三面插屏榻,安平公主正倚着隐囊,喝茶听曲。
亭内的琴声如春三月飞莺鸣呖,婉转了梅香,柔和了冬雪。
弹琴的郎君二十六、七,眉秀唇红,一双眸子宛转多情,正是公主的小侍韩三青,跟随公主已经十年。
“三青的琴弹得越来越好了。”安平公主随手将茶盏递给一边的侍女,笑着赞道。
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缎面貂皮里的鹤氅,衣襟开着,露出里面的大红地宝相花锦袄和大红地缠枝牡丹团花罗裙,头挽的半翻髻上插着一支振翅欲飞的赤金凤凰步摇,凤口衔珠,是艳色剔透的南海红宝石,递茶盏时露出的皓腕上也戴了一串红麝香珠,那一身红彤的艳色仿佛将天地间都燃了起来,让人心里窜出了火。
韩三青细白如瓷的肌肤仿佛也被这火红烤得酡红了,清醇的嗓音仿佛也带了热意,含情笑道:“此为用心之故。”
安平公主“咯”的一声笑,正要顺意调笑两句,便见萧琮自廊上过来,改口道:“三青,我和四郎说会话。”
“好。”韩三青抱着琴退下了,经过萧琮身边时,向侧一让行了礼,“世子。”
萧琮点了点头,往梅亭走去,看见母亲一身华贵红艳的色彩,清雅的眉眼也溢出一层煦暖,脸上油然带了笑,上前行礼道:“阿母。”
侍女上了两盏茶。
安平公主挥手退下四名侍女,半倚在榻上,叫了声:“萧恂之。”
萧琮一听母亲连姓带字叫他,脸色立即端肃起来,“母亲有何吩咐?”
“你喜欢萧琰?”安平公主说话从来不绕圈子,直入主题。
萧琮心里一咯噔,母亲虽然对父亲的媵妾懒得计较,但不意味着她对父亲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很待见。承和院的消息向来是不外泄的,但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和母亲,母亲知道阿琰往来承和院并不奇怪。
他心念电转间,神色恭敬中又透着几分亲热道:“阿母,你见了十七,也一定会喜欢的。十七弟像……”他目光掠过母亲头上赤金步摇衔的红宝石,微微笑起来,“像这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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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剔透?”安平公主挑了下眉,“你倒说说,她有哪些好,让你这般上心了?”
萧琮温温笑了,便挑着说了萧琰的一些事,勤奋,聪颖,纯挚,还有稚子赤心……
安平公主拿起茶盏,茶汤已经凉了,她却喝了一大口,让那凉凉的茶汤落入腹中,仿佛要将心头涌动的燥意和郁意一并冷却下去。
萧琮上前拿过母亲手中的茶盏,手指触到凉意皱了下眉,放到旁边的几上,提起熏笼上温着的剔红缠枝花茶壶在另外的空盏中倾了一盏茶,放在茶托中,上前端给母亲。
安平公主接过茶托,看了眼儿子,轻叹了声,放软了语气,“阿琮,萧琰,她是……”忽又顿了口,猛然将茶盏搁在榻几上,穿了帛屐起身,在亭中踏了几步,一拂大袖,“行了,明天,带她来盛华院。”
萧琮乍然惊喜,不敢置信道:“阿母?”
安平公主哼了声,一甩袖子走了,帛屐的木底在廊道上踏得咯吱作响。
四名侍女轻无声息的随在主子身后。
萧琮看着母亲大红氅衣飞扬的背影,轻轻的笑出了声。
***
翌日凌晨,天上又下起了米粒子雪。
萧琰在雪中练淬体拳,朝食后练刀。
她练的不是横刀战技,而是商七传她的五行刀法。
她随萧承忠学了斗转星移步法后,发现配合这套五行刀法练起步法更灵动,便轮换着练这两种刀法,彼此印证之下,又有进益。
过了昼食,小雪粒子便停了,地面上没能停雪,雪水融后湿漉漉的。萧琰便穿了木底乌皮靴子,双脚踏着藤蔓墙迭次两蹬,轻松跃上墙头,足尖一踏,身姿很是飘逸的落下二丈五高的白墙,木底只在落地时发出轻微声音。
院墙外的树下,萧承忠身姿如柏,眼睛掠过一抹讶色,“十七郎君身手愈发轻捷了。”
“这是老师教得好。”萧琰笑着抬手向他揖了下。
萧承忠不敢受的侧过身子,“这是十七郎君天姿聪颖。”心里却很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往承和院去。
进了书房,萧琮看见她时清雅的眉眼间透出喜色。
“阿兄。”萧琰上前行了礼。
“阿琰。”萧琮笑着按上她肩,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细葛短褐,笑道,“去换身大袖服,阿母要见你。”
萧琰一惊,呆住了,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兄,你是说……”你母亲,公主要见我?
“对。”萧琮笑着,“快去换衣服。”
萧琰在这边的寝居里备有换用的衣服,她脱了身上的细葛短衫裤,换上宝石蓝的右衽交领大袖服,出了房门神情还有些愣怔,心里莫名的紧绷,直到和兄长下了楼,被外面的雪风裹着雪粒子一吹,才清醒了。她伸手接过萧承义手中的伞自己撑着,走在兄长的肩舆旁边,一路默默念着太上玉清经,到了盛华院时,她的心已平静下来。
侍婢领着他们往莲湖水榭去。
冬日的莲湖已经冻结,枯败的荷叶与枯黄下垂的莲蓬一簇簇一丛丛,全无春夏莲叶田田的翠绿清新,只有阴霾雪天里黄白二色的萧索,但有了那道金红华贵的身影,仿佛枯笔画中的生机,变得明丽起来。
她一人,敞亮了这片天色。
萧琰不由得呼吸一顿。
这是四哥的母亲?
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同样的,动人心魄。
脚步踏在雪地上,簌簌的声音。
安平公主回身望过来,华丽明辉的眸子便与萧琰纯黑晶澈的眸子远远对视。
萧琰呼吸再次一顿。
“阿琰,去吧。母亲只见你一人。”萧琮坐在肩舆上微微俯身拍了下她的肩。
萧琰“嗯”一声,回手将伞递给萧承义,顶着雪花往水榭走去。
安平公主挥了下手,两名侍女便将水榭开着的轩窗合了起来。
水榭内静谧,四名侍女都垂眉侍立在四角。
萧琰抬手摘下面具。
安平公主眼色有些复杂,盯着她精致无瑕的脸庞,良久没有移开视线。
萧琰呼吸轻轻的,深黑纯净的眸子近距离凝视公主,那双华美的眼睛让她觉得莫名亲切,很想摸一摸,她这么想着,这么做了。
当带着薄茧的手指落在睫毛柔长的眼睛上时,她倏地清醒过来,顿时惊愕无措,脸红如潮。
安平公主笑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她缩回的手,纤长的手指在她的虎口和指腹上的薄茧上摩挲而过,“在练刀?”她的声音仿佛瑞绫宫锦,华美绮丽,又如**酪,柔滑的醇。
萧琰不由嗯了声,道:“四岁练了。”
她眸子看着公主,这个女子身上有种吸引她的特质,让她想靠近,这个想法让她心中生起了愧疚,仿佛背叛了母亲,不由得挣脱了手,退了一步。
安平公主凝视着她的脸,那直直的目光让萧琰有些受不住,微微垂了眼。
那目光很复杂……萧琰说不出来,仿佛是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反而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
安平公主看了她很久,说道:“我与你母亲有仇。”
萧琰霍然抬眼。
安平公主冷然道:“我早想揍她了!母债子偿,你是选择打脸,还是打屁股?”
萧琰呆了脸,脑子里一片混乱,公主与母亲有仇?公主认识母亲?
她声音讷讷道:“您……认识我母亲?”
“不认识!”安平公主说的斩钉截铁。
萧琰被搅迷糊了。
“过来!”安平公主横眉喝声,一边挽袖子。
萧琰走近去,声气有些弱弱的,“打脸会被人看见的。”
“趴着。”
“哦。”萧琰很老实的趴到安平公主坐着的壶门榻上。
“啪!啪!啪!……”
四名贴身侍女嘴角都同时抽了下,眼睛盯着足尖,一动不动。
安平公主打了七八下甩手。
萧琰等了一会没见巴掌落下来,侧了下脸,眼睛疑惑地看向公主:不打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手打疼了。”
萧琰很贴心的道:“我练武要淬体,您力气不大……要不,您用尺子打吧?”
“……”安平公主嘴角抽了下,她要夸奖这孩子实诚么?
但想起这孩子那个混蛋母亲,安平公主又怒气腾腾了,握起拳头在萧琰屁股上捶了几下。
萧琰觉得这点子力道跟掻痒差不多,心想是不是应该应景哼哼两声,省得公主不开心,便“哎哟,哎哟”的叫起来。
四名侍女垂着头憋笑。
安平公主一怒戳她后颈窝子,又抬手拍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欠着,下回用尺子打!”
萧琰“哦”了一声,爬坐起来,心想:下回叫得真一点。
安平公主冷着眉眼看她,“还不行礼?”
一位侍女拿了锦垫放在安平公平坐着的榻前。
萧琰起身跪坐到锦垫上,磕头行礼。按礼,庶子女应称嫡母为“母亲”,萧琰却是叫不出来的,心中一迟疑,叫道:“公主。”
安平公主眉毛挑了下,穿着金线宝相花袜子的右足踹了她一下,“公主?”跟着又踹了她一下,“你父亲终于……嚇,要给你上举了。”她挑了下眉,“在族谱上,你记在我的名下,是我的儿子。”
萧琰“啊”一声抬头,脸上的神情是“啊?啊!啊?”外加长串的“……”
安平公主见她那表情,心里痛快了。
萧琰脑袋里轰轰了一阵,猛地摇头,道:“不!我有母亲!”她是阿母的女儿,谁也不能代替阿母。
安平公主又踹了她一脚,“这事不归你做主。你回去问商清,她会上萧氏的族谱?”她斜眉一嗤,又抬足踹了她两脚,“行了,滚罢。”
萧琰呆呆木木的走出水榭。
安平公主乘着肩舆,一名侍女在后面张着红罗大伞,在水榭外一众仆婢的簇拥下呼啦啦从她身边走过,经过萧琮肩舆停驻的路边时,她对儿子挥了下手,“行了,带十七回去罢。”
“是,母亲。”
萧琮目送母亲浩浩荡荡的离去。
第二十五章 金粟平
一行人走到承和院时雪已经下大了。
萧琰这时已没了心思再去练刀,与兄长道别后便照例由萧承忠护送回了景苑。
她跃墙入内,几乎是飞步而走,进外院时看见商七正在廊下劈柴,每一刀下去却是静而无声,圆木从中无声裂开,均匀的四块。
商七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琰点了点头,放轻脚步,没有一丝声音的进入内院。
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飞舞,落在庭中的苍柏、梧桐和地面上。
书房门前的回廊上一方书案,皮毡茵席。
商清墨发未挽,素色氅衣,右边衣袖挽了两转,素白的手持小刀,竹简刻字。
萧琰从回廊走到东厢,绮娘轻无声息的过来,替她脱下有些半湿的外氅,萧琰在廊下换了软底解脱履,静静的跪坐在茵席一边,看母亲刻字。
商清只刻一个字:雪。
刻的是金文大篆。
商清刻完这个字,似乎并不满意,刀一扔,挥袖起身,“烧了。”
“喏。”绮娘应声,递上热巾子给商清拭手。
萧琰趴到案边看那枝竹简,眼睛眩然发亮,喃喃道:“刻得真好!”总之,她是刻不出这种字韵的,明明是刀刻的雪字,且字深入竹半寸,那“雪”却像是轻羽般若飞。她宝贝似拢在怀中,趿上解脱履往东厢房跑,“阿母,我拿去烧了。”
绮娘噗声笑出,小郎,你是要在寝房里烧竹简么?好歹往膳房跑做做样子啊。
“小郎的心不静。”若换往常,不会这么失措。
商清淡声道:“小孩儿。”认个母亲罢了,有什么好失措的。
绮娘笑道:“小郎对您情深。”太在意您这个“母亲”了。
商清笑了笑,眼睛望着雪花飞舞的庭院,目光如雪色淡静。
萧琰将那枝竹简收好,换了件浅青色素纹的交领外袍,出了厢房,走到正房廊下,却有些踯躅。
她在回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犹豫了好一阵,才推门进了书房,脱履后先走到青铜铭文的炭鼎边,让衣服烤得暖和了,才蹭到母亲榻边,抱着她的腰,讷讷的道:“阿母,我今天,见了,公主。”
商清嗯了一声,目光仍然看着手里的《南海风物志》。
萧琰声音里带着不乐意道:“公主说,父亲将我记在了她的名下。”她仰起眸子,看着商清,“可是,阿母,我不愿意。您才是我的母亲!”
商清合上书卷,敲了敲她的头,“你不是说要山高地远、海阔天空?我若上了萧氏宗谱,以后如何悠然南山?”
思路客
萧琰“啊”一声,好像是这个道理:阿母若上了兰陵萧氏的宗谱,以后不能脱离萧氏了。
但是……她想着又纠结了,“我是阿母的女儿呀!”
商清无所谓道:“你当认个义母。”
“啊?”萧琰见母亲不在意的表情,她心里又不乐意了,觉得母亲不在乎她了,哼哼卿卿了半天,被商清一书卷磕在脑门上,问她:“公主不是你长辈?”
“是。”萧琰点头。
商清又问:“或者,你厌恶她?”
萧琰摇头,道:“不。”反而有好感,那身气度和处事的性子她也喜欢,加上还是四哥的母亲,她对公主并无抵触——但是,在她心中,阿母是独一无二的,不可为任何人代替。
商清温和道:“她是你四哥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你当长辈孝敬便是。”
萧琰想起四哥对自己的好,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她面上又现出迟疑,带着疑惑的声音道:“阿母,公主说,跟您有仇?……您,认识公主?”
“不认识。”商清淡淡道,“她是你父亲的妻子,所有跟你父亲有关系的女人,她都可视作有仇。”
“啊?”是这样吗?
商清道:“像你啃过一口的金粟平,被别人拿去啃了一口,你喜欢么?”
“……”
所以,她的父亲,梁国公是块馅饼么?
阿母,这个比喻合适么?
好吧,相比“阿母是跟父亲有关系的女人所以被公主仇视”这个原因,萧琰觉得,“阿母啃了金馅饼一口被公主护食所以仇视”比较好接受一点。
哦,不对,阿母是被迫啃了金馅饼一口,不是阿母愿意的,公主不应该仇视阿母呀……
萧琰脸上神色一阵变幻。
商清暗觉趣味,欣赏了一阵她的精彩表情,手中书卷磕她脑门上,“心思浮躁,练字去,太上玉清经两遍。”
萧琰哀嚎一声,滚倒在榻上,被商清淡淡一句“再不去,加一遍”急得跳起了身,认命的走到书案前,套上玄铁镯子,默写太上玉清经。
渐渐的,心绪平静,宁和。
***
过了四日,是腊月二十九,雪在两日前已经停了。
萧琰未初时分至承和院,今天是文课的日子。
萧琮从母亲那得知阿琰记为嫡子的事,这几天的心情都极好,这会看见萧琰更觉亲近,清雅的眉眼便如着了彩墨的山水,变得绮丽起来。见萧琰穿了身淡青色的大袖服,伸手给她理了理衣领,笑道:“明天家宴上可不能穿这么素了,要穿你阿嫂给你做的那件枣红团花窠大袖服。”
萧琰“啊”一声,呆呆的,“阿兄,你说……家宴?”
“是啊!”萧琮清朗的笑声响在书房内,手掌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阿琰,父亲说,从今年起,你要参加祭祀和家宴。”
萧琰懵了一会,虽然见过公主后她有这个预感,但好消息来得太快,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兄,是真的么?”她心口蓦然有些发涩。
萧琮点头,神色认真道:“当然。阿兄怎会骗你。”
萧琰胸口翻涌,她知道自己会一步步靠近目标,但没想到这一步这么早实现,她以为还要等个一两年。
她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翻滚,伸手抱了下兄长,“阿兄,谢谢!”她知道,四哥必定为此费了不少心机。
萧琮笑道:“阿琰有天赋,父亲心里很是欢喜。”
萧琰怀疑的看着兄长。
萧琮暗叹,绕过这桩不提,说起祭祀和家宴,道:“明日在宗祠祭祀祖宗,要穿玄色的上衣下裳祭服,你阿嫂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明日寅正要过来,在这边换衣服,用过早点,和阿兄阿嫂一起走。祭祀是在卯初二刻开始,巳初结束后,各人回家院换礼服,巳正时分开家宴。——你先去内院,试试祭服合不合身,不合身立即让人改。”
萧琰便应着去了内院。
这会沈清猗还在盛华院协助安平公主措置祭祀和家宴诸事未回,菘蓝一早得了吩咐,给她试了祭服,因萧琰之前做衣时留了尺寸,这套玄色镶红边的祭服裁制得很合身。
萧琰试了祭衣后又回外书房,萧琮交待她祭祀和家宴的礼节,巨细无遗,生怕她出了差错。萧琰应着,一一记下。
酉时,她回清宁院,兴奋的给母亲说起参加祭祀和家宴的事。商清嗯了声,伸手拍了下她的头,仍如往常般淡静。萧琰兴奋的情绪便沉静下来,在淡淡的沉水香中写了一遍太上玉清经,心绪更加宁静。
亥时沐浴后,她对母亲房中道:“阿母,今晚我跟你睡吧。明天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了。”萧琰蹭着母亲,似乎记忆中从来没跟母亲一起睡过,一岁之前有没有她不知道,但从她记事起,是自己一人睡小榻了。
商清瞥她一眼,“你睡前不打坐了?凌晨不早起练功了?”
萧琰顿时蔫了,她总不能扰了母亲安寝吧?黑漆的眼珠转了转,迅捷在母亲光润如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哈哈笑着跑开,“阿母,晚安。”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凝了凝,看着萧琰的背影,露出淡淡笑意。
腊月三十即除夕。
这一日,大唐帝国无论士庶都要祭祀祖宗。
士族大家有祖庙,称为宗祠或家祠。兰陵萧氏的宗祠修建在国公府的正北面,是一处小山陵,山上遍植兰花。以宗祠为中心,山陵下四周建着萧氏各支房的宅居。从山上看去,宗祠与国公府都坐落在兰陵坊的中轴线上,一北一南,代表着兰陵萧氏最高的尊严和权力。
从山下到山陵四面都筑有青石台阶,各三百六十阶,山陵的顶端是削平了的山坪,东西阔四百步、南北阔三百步,乌瓦歇山顶的宗祠建在山坪偏北,堂口朝南,共三十六扇门。
祠门前是白色南石广场,南北六十九步、东西九十九步,四周立着三十六根石雕柱子,柱子上雕刻着兰陵萧氏的族徽——细长叶子形似剑的兰花,萧氏称为剑兰。冬日的天亮得晚,石柱上混合了香料的灯油池燃着,将广场映得亮如白昼,萦绕着如兰如麝的淡淡香气。
白色南石的广场上铺了三十六列红色地毡,上铺茵席,茵席上依序搁着锦垫团子。最前面一只锦垫正对中门,那是太夫人的位置。其后两张锦垫并列,东为宗主,西为宗妇。往后一丈,中轴线上是嫡支茵席,东西又各有十七、十八列茵席,代表萧氏五服内三十五分支,每一支茵席都对着一扇祠门。
萧琮和沈清猗是宗子宗媳,并列跪坐于嫡支茵席上。
“阿琰,你的位置在那。”萧琮微笑指着身后的锦垫。
他身后五尺处,嫡支茵席上并排两只锦垫:东为嫡次子,西为嫡三子。
萧琰应了一声,脱了皮屐踏上茵席,撩起玄裳下摆,跪坐在代表嫡三子的锦垫上。
在她的右手边,即萧琤的位置。
萧琰想起一会萧琤的脸色,心里嘿嘿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祭祀
按兰陵萧氏祭祀的惯例,宗子宗媳是诸晚辈之长,必须最先到宗祠广场,所以萧琮和沈清猗偕萧琰登上山坪的广场时,偌大的广场上静悄悄的,只有凌晨的寒风呼呼吹着。
萧琰望着那三十六扇黑漆漆的大门,大门上用翠绿色的堆漆刻着剑兰,利剑似的兰花叶丛中又开着一簇串串累累的白玉色的花朵。兰花象征着士族的幽玄高雅、超凡脱俗,剑是尊贵和权利,英勇无畏。这是萧氏,优雅和武勇并存。
她的手不由摸向腰间的刀,刀鞘上也蚀刻着萧氏的族徽,这是萧氏的仪刀,每一个萧氏子弟不论男女,在祭祀和重大礼仪场合都必须配戴。
在宗祠歇山檐顶的两端,又各用生铁浇漆铸着一只展翅腾空的鹰——萧氏的河西先祖萧铖立祠时说:“兰植根于地,此为萧氏之魂,鹰翔于天空,此为萧氏之魄。魂魄俱全,方为兰陵萧氏。”
萧琰手指摸着剑兰的蚀刻,目光望着那飞鹰锐利的双目,劲展的双翅,铁钩似的脚爪,她心中仿似卷起浪潮,涌起一股立于地、顶于天的豪情。
或许,所有的萧氏子弟,无论男女,头一回跪坐在这肃穆宏大的宗祠广场上时,都会油然生出这样的豪情。
这是兰陵萧氏。
萧琰心想,她喜欢这个家族,因为它的“魂魄”是那样的切合她的心。
不一会,广场上有了簌簌的脚步声。
少顷,东面的锦垫上有人跪下,是萧璋和妻子孙云昕(xin),后面跪着他们的四个儿女。
萧璋目光掠过跪在前面的萧琮和沈清猗,落在萧琰身上,神色顿时惊.变。
萧琰跪着的位置正对着沈清猗的身后,那是嫡三子的位置,她身上的玄色祭服的镶边和腰带的颜色均是朱红,这是嫡出的色,庶出是浅绯。
萧璋的眼色阴霾,转瞬惊怒隐在心里,深深看了萧琰脸上的银色面具一眼,便面向祠门端然而坐。
孙云昕心中也甚是惊诧,带着骄矜的眼色落在萧琰玄服的朱红襟边上,弯细的眉便挑了起来,盯在萧琰的脸上带着审视的打量。
萧琰微微侧头看去。
孙云昕与萧琰晶莹璀璨的眸光对上,目光顿时滞了一下,倏地回转头去,端然看着宗祠的大门,心口咚咚急跳了两声,那层隐隐浮现的敌意霎然沉了下去,一时间只想着一双眼睛已是如此动人,不知那面具下的容貌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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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心想这位二嫂长得还可以,不过与姊姊相比差远了,眸光落在沈清猗纤细却挺直的背上,转眼收回,心忖这般候着也是无事,便默念着太上玉清经,半阖眼眸打坐,周遭的一切渐离她远去。
足音簌簌中,陆续有人在东西茵席上坐下。
附近跪坐的人都惊诧的瞅着萧琰跪坐的位置——嫡支何时冒出了一位嫡子?
萧琰脸上戴着面具又更让人奇怪。
但宗祠之前肃重,即使大家心里惊诧古怪,也只望上几眼,便都静静的跪坐着。
不出两刻,三十六列茵席上都陆陆续续跪坐了人。
萧珂、萧瑟、萧珑三姊妹跪坐在萧琰的侧后方。
萧瑟性子冷清,只看了萧琰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嫡兄”一眼,便淡然垂下眼皮。萧珑却是好奇万分,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盯着萧琰的秀拔身姿,长而翘的睫毛扑闪着,看那样子,若不是在宗祠前,早已经扑上去了。萧珂只觉头疼,向太过活泼的妹妹警告了一眼,眸光掠过萧琰,心下也是惊诧万分,秀美端雅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异色。
萧琤和萧玳来得晚,三十六列茵席差不多跪满了。
萧琤看到萧琰时,一双眼睛都要瞪圆了!
这混蛋怎么出现在宗祠前?
还是嫡、三、子!?
萧琤只觉得发晕,一阵气怒膺胸,指着她便要叱喝。
萧琮陡然回头,一道冷厉眼神射来。
萧琤从来没见过嫡亲兄长这么冷这么厉的眼神,他心中惊震,那喝声便哽在了喉头,指着萧琰的手也不由得垂了下去,在萧琮冷厉的目光下规规矩矩在兄长身后的锦垫坐下。
萧琮又警告了他一眼,才回过头去。
萧琤咬着牙,左转头,狠狠瞪着萧琰,那目光如果是刀子,早将萧琰凌迟了。
萧琰却半阖着眼眸,仿佛没看到他般,让萧琤更是恨得牙痒痒的。但他性子再狂肆,却也不敢在祖宗家祠前生事。
十九郞萧玳跪坐在萧琰的西边,冷目飕飕的盯着右边的萧琰,在她的面具上尤其多看了几眼,眉毛挑了一下,冷森森的笑了。又向前倾头挑衅一眼萧琤,向他做了个“马”的口型,萧琤目光一利,萧玳睨眉冷笑。
卯初一刻,三十六列茵席已经跪满了,各支各房的人都到齐了,除了五岁以下的孩子和病弱不能祭祀的,以及因任职和游历在外的不能赶回的,兰陵萧氏五服内的族人全都聚集在这宗祠广场上了。
萧昡和安平公主一左一右扶着太夫人到了广场,在最前面跪下。
卯时二刻,祭钟敲响。
主持宗祭的司礼按例是族中德高有声望、身子也健旺的族老,今年依然是萧昡的三叔父萧劻主持。
萧劻今年六十三,头发胡须依然黑漆乌亮,一声开吼声如洪钟:“启祠门!”
三十六名宗房子弟上前,将三十六扇黑漆祠门齐齐打开,又退身跪回茵席。
“入祠参拜!”
太夫人在前,萧昡和安平公主在后,其次是萧琮和沈清猗,从中门入祠堂,参拜祖宗,献牲礼。
其后是二十二位伯叔父,包括萧昡父亲的亲兄弟三人和堂兄弟十九人,各偕正室妻子从对应的门扇进入祠堂参拜,献牲礼。
之后是萧昡这一辈的兄弟。
萧昡的亲兄弟除了两个夭折的弟弟外,还有一位兄长两个弟弟,另有四服内的九十八位堂兄弟妹,分属各支房,偕妻子或夫郎从各门入,唱名参拜。
再之后是嫡支诸子媳入祠参拜。
最后是各分支的堂兄弟姊妹入祠参拜。
再往下的孙辈不入祠堂了,只在广场上对着祠门参拜,三十六房的孙辈,乌泱泱的有四五百人之多。
在祠堂内参拜的也有六百多人,萧氏子孙旺盛,单萧琮这一辈的堂兄弟姊妹有二百九十六人,其中偕妻、郎入祠的夫妻有一百多对。
祠内参拜祖宗须得唱名,司唱的是本支地位最高的长辈。
因萧琰的存在,嫡支唱名参拜时格外引人注目。
祠堂内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位突然冒出的嫡支嫡子很可能是家主的外室子,因被家主喜,所以记到嫡母名下——能让安平公主点头,那真是本事了!没准是一直不点头,所以养这么大才上举。
当萧昡唱名到“嫡支嫡三子,玉字行辈十七,萧琰——”时,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且慢!”
出声的是萧暻,萧昡的庶长兄、二支长房的郎主。
萧昡拿着宗谱的手纹丝不动,抬头看向萧暻,不紧不慢的声音道:“二哥有何事?”
萧暻是萧昡的长兄,但在日字辈中排行二。
他只比萧昡大一岁,今年四十六,身材容貌保持得极好,看起来如三十七八,一双凤目精光灼然,声音宏朗,“参拜祖宗,岂可覆面?难不成是无颜见祖宗?”
祠堂内很多人神色异样,萧暻、萧昡这对异母兄弟向来不和,大家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萧暻竟然在祠堂拜祖时公然发难。
萧昡神色不动,“二哥言重了。萧琰因面有恶疮未愈,恐露面不雅,反对祖宗不敬,故暂以面具遮之。”
萧暻目芒一闪,“即使面相不雅,亦是萧氏子孙,祖宗岂会见弃?”
萧昡声音似有不悦,“二哥既然如此说——”他看向端正跽坐在锦垫上的萧琰,“十七且取下面具,叩拜祖宗后再戴上。”
“喏。”萧琰抬手,摘下了面具。
前面和左右两侧的目光都望过来。
“嘶——”众人轻轻抽了口气。
但见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偏偏长了三颗指头般大小的红疮,红艳艳的发亮,隐隐还有白色的脓头,让人一望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唯萧璋、萧玳多盯了几眼。
众人收回目光,心道:难怪要覆面。虽然现下世家不像两晋南朝时代那样对美貌仪容追求极端,但生了如此大的恶疮也算“残缺”了,是羞于直面见人的,覆面以遮恰是讲礼的做法。众人便对萧暻有了腹诽。
孙云昕掩去眼中遗憾,心想多好的一双眼睛啊,被那三颗疮给破坏了!
萧珑坐在后面看不见,几乎想伸长脖子,被萧珂斜眉告诫一眼,只得端坐好身子,按捺下心中猫抓般的好奇。
众人中,唯有萧琤瞪大眼狠盯着萧琰:怎么可能?
但他性子嚣张却不是蠢笨之人,知道此时绝不是惊问发作的时候,只狠狠瞪了萧琰几眼,便转过脸去,唇抿得紧紧的。
“拜——”萧昡依序唱完嫡支除宗子宗媳外所有子女的名,悠长喝声道。
萧璋、孙云昕、萧琤、萧琰、萧珂、萧玳等嫡支的子媳女均叩下头去。
三叩后跽直身,萧琰重又戴上面具,这会儿再没有人用好奇或揣测的目光觑视她了——除了萧琤斜眼恶狠狠的瞪视外。
萧琰掩在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忍不住看了眼沈清猗的背影,心道:姊姊这点疮真是神了!
第二十七章 除夕宴
祠堂内的子弟全部唱名祭拜后,便是广场上的子弟祭拜。
这回不唱名,在司礼的唱喏下,统一行三叩祭拜礼。
祭祀结束,天光已大亮。
各支各房依序从三面出广场,徒步下三百六十步山梯,在山陵下搭起的卷棚里,候着仆婢和车马,一众拥随而去,各回家宅换大袖礼服,准备参加家宴。
除夕这日是大家宴,五支各房的叔祖辈和堂兄弟妹、子侄辈均出席,也是进祠堂拜祭的萧氏族人,共有六百多人。家宴设在国公府的明堂——平日除了接旨和族中大会外均不开启。堂内铺着红色地毯,北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苍山碧海兰花图,下面置着檀香山子,四壁角落是三尺高的瑞兽铜炭鼎。南面的七扇雕花门都开了,奴仆鱼贯而入,抬上食案。
家宴共摆了三百一十案,夫妻共一案,兄弟姊妹每两人共一案。每案后面又各有两名奴婢服侍。
萧琰和萧琤一案,两人相看两生厌,互相瞪一眼,哼一声,头一撇,身子都往外挪,仿佛挨近对方都是晦气。安平公主的眸光看过来,哎呀笑道:“真是相亲相呀!”侍女含真眼角一抽:公主您是从哪里看出相亲相的?
编钟悠扬声响,宴始。
起盏之前,先上汤。饮完头啖汤,分上酒、浆、饮,成年男女饮酒,十五以下饮浆、饮。饮汤之后是第一盏酒,东西两侧的乐伎席上奏起升平乐。起箸三次后是第二盏酒,乐伎奏起合家欢。起箸三食后,是第三盏酒,敬宗长,乐奏瑞鹤音。又起箸三食,是第四盏酒……
萧琰暗中与她所学的士族宴礼对照,心中咋舌,暗道:这种家宴吃的是礼,不是饭。
从第六盏酒起,是长辈考较子弟学业。
那些上了族学的子弟都要提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被长辈点名,禀报今年的学业功课。
这些都是萧氏子弟听惯了的,但对初次参加除夕大家宴的萧琰来说却是新鲜的,她听得认真,几乎句句都听进去了。萧氏子弟的多才多艺让萧琰大开眼界,真是各有特异,各有卓绝,她不由告诫自己,莫要因为自己被兄嫂赞为“天资聪颖”小看了她的这些堂兄弟和堂姊妹们。
世家的家宴礼仪繁琐,该停箸时停箸,该举盏时举盏,这种场合多半是无法饱腹的,何况多数人的心思也不在饮食上,尽管这些食物烹制得色香味俱全。席中凡是六岁以上的子弟,包括女郎在内,都要凝神应对宗长伯叔辈们有可能的抽问考较,若是应答不出来或应答出错,不仅大丢面子,成为族中笑柄,还会在下一年迎来严厉的管教,算是参加家宴的五岁小孩儿,也要注意礼仪不要出差错,给自家父母落脸。这般下来,当真没几人轻松的。如萧琰这般因为新鲜而全神贯注的,反倒不觉得难捱,心中寻思若是自己当如何应答,这种仿佛津津有味的姿态看在萧琤眼中,更显可恶。
家宴上这种考较涉及文、史、经、艺四大类,席上宗长和诸长辈均可出题,答对嘉勉,答错则要反省不足,来年补进,以此督促子弟向学。
第九盏酒后,萧暻抽问考较萧琤:“何为勇?”
萧琤道:“一人之勇,万夫莫挡,谓之英雄也。”
萧暻又问:“好勇斗狠何解?”
萧琤道:“不好勇者,岂可迎敌而进?不斗狠者,焉能震慑外夷,威伏四方?”
萧暻怒而反笑,看向萧昡道:“听说昨日,阿琤与吕将军家的三郎比武,差点将吕三郎的双腿打折,当真是好勇得‘狠’哪!”
萧昡神色一厉,看向萧琤,“可有此事?”
萧琤跽直身,“禀父亲,孩儿与吕子鸣比武,败者认输。”
萧暻呵呵道:“不错,不错,听说阿琤将吕三郎那匹大食马赢了过来。”
座中人一听,多半明白了,八成是吕三郎的那匹好马被萧琤看上了,便以武力强夺。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是吕三郎的父亲吕直茂却是河西军的中军正将,是萧昡的得力臂助之一,怎可因一匹良驹而生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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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心道,不知家主如何处置?
便听一道清雅温润的声音道:“此事侄儿倒是不知,有劳二伯父责问,侄儿真是愧疚。”说话的正是萧琮。
萧昡的庶弟、十九郎主萧晏吃吃一笑,说道:“看来二哥的耳目比起我们都要灵敏呀,这贺州刺史该你坐才对。”
贺州刺史是杜均,出身甲姓世家的京兆杜氏,也是朝廷派来制衡河西都督的文官。萧晏这话是在讥讽萧暻有力气不使在外人身上,跑来掀内斗。
席上便有嗤笑声传出。
萧暻扫了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暗骂了一声混不吝,面上神色不改道:“此事三弟父子尚且不知,我哪知得?只不过阿玮恰好路过西林山,遇上吕家三郎被伴当随从抬着回来,一时关心便多问了几句。”
萧琤立即朝坐在他斜前方的萧玮狠狠瞪去:萧十二,原来是你告的密!
萧玮背后如被芒刺,微微向后侧眼,看见萧琤瞪眼,也毫不示弱的回了一记:你敢做,还不让人说?
萧琤哼了声,少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漫不在乎的神色,“吕三那两下子,配那良驹是糟踏了。”
萧暻呵呵道:“瞧咱们阿琤真是少年英雄啊,放在麒武军后军真是屈才了。——八弟,你说是不是?”
麒武军是河西都督府麾下五军中的中军,由大都督亲统,驻军在贺州,又分左右前后中五军,其中后军正将便是萧昡的同母弟弟萧昂。
即使跽坐也如岩石般的萧昂抬了抬眼,如白石雕成的脸庞棱角分明,声音也坚硬如石,“后军无勇,如何护卫大军后翼?”
萧暻哈哈道:“八弟所言甚是。”目光看向主座的萧昡,“三弟,你说是吧?哈哈。”
萧昡俊雅的脸庞神情端然,“儒家曰,君子不可无勇。无勇者怯也,然勇而无节,则为莽!萧琤,你恃勇夺人之马,失士人君子之节,你可知错?”说到后面,声音已变得峻厉。
萧琤咬了咬牙,起身跪到食案侧边的过道上,“萧琤知错。”
“宴罢,你便将马送还吕府,并向吕将军和吕三郎君道歉。——萧向东,宴后,你押着萧琤去吕将军府上。”
“喏。”侍立在萧昡后侧的萧向东抱拳应声。
萧琤一脸怏怏,却不敢辩驳,低着脑袋不应声。
萧昡冷哼一声,“怎的,你还不服?”
萧琤道:“孩儿不敢。”
“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萧昡提高声音,虽然没有怒形于色,那种自然而发的威重已让明堂内静声一片。“君子勇而有仁,勇而有义,知其当为不当为,不恃勇而妄为。瞧瞧你这嚣跋之态,哪有半分士族君子的温恭谦谦?你八叔心慈,顾及子侄之情不便笞责你,倒长了你的气性。也罢,你八叔不好管你,便让曹金枪称量称量你有多勇。”
萧琤愣了一下,猛然抬头。
席人诸人多惊愕,也有少数人闻言幸灾乐祸。安平公主挑了下眉,一直垂目捻着佛珠的太夫人也抬了抬眼。
曹金枪即骁骑军的军主曹元度,因擅使金枪而得名。他麾下的骁骑军只有五千人,却是骑兵精锐中的精锐,选拔严苛、训练严酷是全河西都有名的。要进骁骑军,不管你什么背景,都要先得进预备团称量,训练后称量合格才能进骁骑军,据说每年预备团都要死上几十人,都是承不住残酷训练而死的。萧琤作为嫡支,又是公主嫡出,要想谋个要职不是难事,算谋军功,也不必放到骁骑军中。萧昡这处罚不可谓不重了,当真出人意料,也让很多萧氏子弟心服,同时生了戒惧之心,家主对嫡子都如此不留情面,他们若是跋扈乱来,那还不比萧琤更惨?
萧暻捋须感叹道:“三弟治家如治军,当真让为兄佩服。”
治家如治军,言出必行。
萧昉、萧晞、萧昂、萧旭、萧晏这几位准备说情的都不得不将话咽了下去,萧晏更是暗骂萧暻狡诈。
萧琤这时才反应过来,却一脸喜色,当即叩首下去,大声道:“孩儿定然好生听从曹将军的教导,不堕父亲威名。”
萧暻暗嗤一声“莽勇蠢物,送死还嫌凑得不快”,胡须翘了一翘。
安平公主见萧琤一副心愿得偿的大喜表情,心中哼了一声,斜眉冷睨萧昡一眼:好你个萧靖西,回去跟你算账!
便听哈一声笑,萧昡的七堂妹萧曈转动着手里的匕首道:“三哥这几个儿郎我看着都不错,不如将这两小的,放到我的静南军练练?”
座中萧氏子侄都暗嘶了声,如果说曹元度的骁骑军是疯子军,镇守青蕃地的静南军是狂野军,打仗起来那叫一个狂,又称光野军,大军扫过原野,那是一个光!——他们这位堂姑母那是比土匪还要土匪呀,难道要把家主的儿郎也带出土匪气来?
正嫉妒瞪着萧琤的萧玳闻言大喜,顿时双眼期待的看向父亲,恨不得立即点头答应。
萧昡心里对这个七堂妹也有些无可奈何,清咳一声道:“这两孩子还小,等大几岁了再说。”
萧曈嗤声一笑,浅褐色的眸子盯了会萧琰,嫣红的嘴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舌头在唇上添了添,仿佛猎豹盯上了猎物,目光一转又看向一脸失落的萧玳,笑嘻嘻道:“萧十七、萧十九,姑母等着你们哟。”
萧琰心中意动,眸光闪动了一下,萧玳目光大亮,连向来显得阴戾的脸庞都灿然起来。
萧昡顿感头疼。
座中子侄有想笑又不敢笑的。
萧曈的夫郎桓逸轻睇她一眼,秀雅的脸庞流露出笑意,似乎在说“你又调皮了”。萧曈耸了下肩,她可是真心调.教子侄呀……好吧,她承认,她对三哥突然冒出的嫡三子很感兴趣,那张脸,虽然那疮看着挺嚇人,但那依稀可辨的眉目,呵呵,她怎么觉着有几分熟悉?
太夫人手指拨动着佛珠,缓缓道:“新年大吉的,说这些军中之事做甚?”
萧昡立即侧身行礼,恭谨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孩儿等不识大体,扰了大好的日子。”堂上众晚辈一并跽直身行礼请罪。
太夫人摆了摆手,“罢了,说些喜庆的。”
萧琤跪在走道的地毯上大声道:“这是孙儿的错,罚孙儿讲个新近听来的笑话,博您老人家开颐一笑。”说着讲了个两猫争鼠却被一野狗窜出抢了耗子的笑话,果然博得太夫人大笑,萧昡端严的脸庞也露出微微笑意,安平公主冷冷盯了萧暻一眼——庶长子是讨厌!
座中诸人都凑趣而笑,唯萧暻面上强笑,心中暗恼,萧琤这是在指桑骂槐,这不是在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萧琤在笑声中回到坐席,少年英气的俊脸上眉毛飞扬,何曾有半分被重罚的沮丧之色,反而腰背挺直,更见轩昂。
萧琰对席中暗潮隐有所觉,看来萧氏也不是一团和气,而萧琤的表现也让她有些意外,心想讨厌的萧十四也不是没可取之处。
第二十八章 来是她的
午正时分,宴席结束。
众人起身恭送太夫人离席,便依辈份顺序先后出明堂,在仆婢拥随下各坐肩舆回府。当家的娘子们多半都回去了,因晚上还有自家的分岁宴(年夜饭)要准备,虽说早已将各项事务安排了下去,但主母还是要坐镇家中的。叔伯辈们多数去了睿思堂喝茶说话、下棋、玩叶子牌。年轻一辈各有各的玩,有去世子承和院的,有去萧璋骏德院的,也有在萧玳吆喝下换了箭袖衣服去马场击鞠的,还有去马场旁边的演武堂干架的,包括几个好斗的娘子。当然,大多数娘子们对比武干架或腊月寒风里跑马打毬没兴趣,或相约换了胡服骑马逛市,或随萧珂在国公府群萃苑里游园赏景,或去萧瑟的瑞雱斋谈诗说赋,或由沈清猗作陪,在群萃苑的暖阁内打木射,或随安平公主在群萃苑的梨音堂里听伎人说唱。
萧琰随兄长回了承和院,一路还有十七八个堂兄,聚在前院的堂舍里说话,玩藏钩、射覆,输者罚酒。正玩得兴起,安平公主的侍女藏香过来,说公主叫十七郎君去梨音堂听说唱,顺便与堂姊妹们认识。
与萧琰同组玩藏钩的五堂兄萧珖问:“这会在说什么话?”
藏香回道:“婢子出来的时候,正在说《文君传》。”
“哎呀呀!”九堂兄萧瑢一下咋呼起来,“十七你路上慢些走,好歹磨蹭得《文君传》说完了才进去,省得被你那些堂姊们揪着耳提面命‘莫作司马长卿!’”显然是吃过苦头的。
众堂兄都哈哈笑起来。
《文君传》讲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相亲相的才子佳人故事,后来被长安七艺居的才女薛澜改编,将这段情佳话编成了警世喻言,将司马相如大骂一通,批为“有才无德,忘恩负义”,当不起一曲《凤求凰》,也当不起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说唱流行后,司马相如便从“才子佳人”沦为“忘恩负义”的薄幸郎,成为大唐贵女鄙视的才子榜人物之一。
萧琰笑着应了两声,和堂兄们行礼告退,与藏香出了承和院,往西园行去。
群萃苑是国公府的赏景湖山林苑,坐落在国公府的西路,承和院在东路,二者相距颇远。藏香应是练过武的,青绿色的罗裙下脚步疾快,两人一路疾行,比府内坐肩舆还快,一刻钟后到了群萃苑。入苑后沿甬路往东到了梨音堂,却不是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堂院东回廊外,那里有一排掩映于松柏中的回廊阁子,是给宾客们看杂戏听说唱累了时的歇息之处。
藏香引她到了最靠北的一间阁子,说:“少夫人在里面。”
萧琰惊讶的扬了下眉。
藏香轻指叩门。
青葙拉开门,萧琰入内,坐屏障中脱履。
走出屏风,便见沈清猗坐在花鸟夹缬插屏榻上含笑看她。
“姊姊。”她取下面具递给青葙,欢喜上前,“你怎么在这?”不是陪那些堂姊堂嫂们打木射么?
沈清猗看着她脸上的疮笑了,“过来给你取疮呀。瞧,三颗疮,将一个美郎君给糟踏了。”
青葙、赤芍都噗声笑出,心中暗服少夫人的绝技,也隐隐生了几分畏惧。
萧琰忍着没去摸脸,疑惑道:“这会要取下来么?”晚上还有府中的家宴。
沈清猗解释道:“母亲说,一会要带你去拜见太夫人。——晚上不点也罢,在国公府里,想必没人逼着你拿下面具。还是早点取了好,省得留着毒素在脸上伤了肌肤。”
萧琰嗯了一声,走到青葙端着的铜盆前。赤芍按沈清猗吩咐从小匣中取出一个剔刻墨梅的圆肚瓷瓶,拔.出塞子滴了五滴入盆,将白叠巾浸入盆内,揉干大半水后递给萧琰。
萧琰往脸上抹了几下,那疮却甚是牢固,扯的她耸了下眉,又用力抹几下,红艳艳的疮被她这么使力几下摩擦得更红,连带周围的肌肤都被她擦红起来。
赤芍不由低唉一声,“十七郎君不要太使力了。”
萧琰哦了一声。
沈清猗忍不住好笑,道:“这红疮是用药胶凝结,黏着那一处的皮,像你这般擦法,小心撕落你一块皮去。要像这样,按在疮边,顺着打圈轻轻拭,多拭几下,药胶融入药水后,渐渐松软便脱落了。”她边说边做手势,正待吩咐赤芍接过巾子擦拭,却见她望着萧琰的目光带着十分关切,那声吩咐便顿在了喉咙里,招手叫道:“阿琰,过来。”
萧琰走近她。
沈清猗接过她手中面巾,从榻边起身,微微倾身,亲自给她擦拭。
萧琰感觉那白叠面巾轻轻按在脸上,由指腹带着轻轻的打着转,温柔得像母亲的手……不,感觉比母亲的手还要温柔。
隔得这么近,她能闻到沈清猗身上淡淡的香,不是白梅的冷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很像母亲身上的香味,带着两分清远、玄幽,让人想去探个清楚……她不由向前挪了半步,靠得更近。
沈清猗手势微微一停,抬眸与她晶莹粲然的眸子对上,那眼神里是纯然的眷恋和欢喜,纯真无垢,像孩子对母亲的孺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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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的心顿时在瞬间柔软,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眸光不觉变得温柔,仿佛阳光下的春日碧水,泛起柔暖的波光。
萧琰不由呆了呆。
她觉得这个样子的沈清猗比她笑着的时候更好看。
沈清猗的动作很轻柔,萧琰沉浸在她柔暖的目光中,不知不觉三颗疮已拭落,恢复了她无瑕如玉的容貌。
沈清猗调笑一句:“太夫人见了你这玉容花貎,定是欢喜不胜。”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下脸,被沈清猗拍了下手,“刚取下来有点痒,别挠。”从赤芍手里接过另一张滴了薄荷的热巾子,在她脸上取疮处拭了几下,柔声问,“还痒么?”萧琰只觉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笑着摇头,“不痒。”
沈清猗招手让青葙将洗过的面具拿过来,亲手给她戴上,将银色系带绕过耳后在她颌下系好,柔声道:“快随藏香去吧。”
“姊姊你呢?”萧琰目光有些依恋。
“我在这待不久,得赶回那边暖阁去。”她是抽空过来的。
萧琰耷眉道:“那我先去了。”向沈清猗行了礼,穿了乌头履出门,随藏香出了廊子,沿着连接的曲廊进了梨音堂。
《文君传》已经说到了尾声,萧琰进来时便引来了东西北三面看堂里伯叔祖母嫂子堂姊妹们齐刷刷目光的注视。她稳了稳心神,随着藏香坦然而行,从穿廊进入北面看堂,上前向安平公主行礼道:“阿琰见过母亲。”
安平公主斜歪在壶门榻上,在她的左右各围坐着几位衣饰华贵的六旬妇人。
“这是你三叔祖母,大伯祖母……”
三叔祖母是二支三房的祖母,大伯祖母是三支长房的祖母,还有四支、五支的伯叔祖母。
萧琰一一上前行礼。
“这是你七姑母。”安平公主表情淡了下来,很不待见的模样。
往年萧曈除夕宴后都是在睿思堂和一帮兄长们说时事,或去马场打毬,或在演武堂调.教子侄,今年却是转了性子,跑到梨音堂听说唱了。
她一腿曲着、一腿垂着坐在最西侧的壶门榻上,在萧琰跽坐俯下.身行礼时一掌拍在她肩上,呵笑一声,“小十七身板不错。”
萧琰但觉肩头一沉,如有千钧重力,暗中使了卸字诀,纹丝不晃的直身。
萧曈浅褐色的瞳仁划过光亮,转头对安平公主笑道:“你这个儿子比琤郎强。”
堂上的说唱已停下来,大家都听见了这句话。
萧氏众妯娌姊妹们都无语,这是明晃晃的挑拨么?抑或是试探公主对这位嫡三子的态度?
安平公主很高冷的挑了下眉,“比你两个儿子都强。”
被母亲拽过来听说唱的萧绍、萧继两兄弟无辜的对了下眼,他们这是躺着中箭?
萧曈哈哈笑起来,揶揄的对俩儿子道:“哎呀你们,文不及琮郎,武不及琰郎,阿母好生伤心。”说着大袖掩面,作悲戚状。
萧绍、萧继立即起身,垂头,一脸羞愧状,齐声道:“孩儿惭愧。”
众人:“……”你娘仨不去说唱真是白瞎了。
安平公主翻了下眼,挥手吩咐含真让堂上继续说唱,斜眉冷眼看向萧曈道:“阿七既然喜欢十七,将她交给你了。”——将领着萧琰和堂嫂堂姊妹们认识的事甩手扔给了萧曈。
众人便忖不透公主这是喜欢萧十七呢,还是不喜欢?
三叔祖母喝着茶微微笑,公主这性子,若不中意,即使萧靖西也无法让她低头。
堂上又说唱起来,萧曈似乎很乐意的带着萧琰去各看堂与嫂子姊妹们认识。
一圈行礼下来,萧琰背上直冒冷汗,盖因萧曈拉着她手臂走动时都用了暗劲,迫得她不得不运转内力相抗,外人看来姑侄俩很亲近的携臂而行,实际却是内劲汹涌。
萧琰回到安平公主所坐的北面看堂时,面具下的额上已经渗出微汗,脸上也起了红潮。
萧曈听她气息还平稳,眸中掠过兴味,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盯在萧琰面具上,仿佛下一刻会伸手掀开。
萧琰戒备的往后挪了挪。
安平公主警告的瞪了一眼萧曈,转头对三叔祖母、大伯祖母等人道:“三叔母、大伯母……,太夫人约摸午休起来了,我过去看看。”
三叔祖母、大伯祖母等人都笑道:“好,好,你且去。”太夫人性子寡淡喜静,老国公去世后越发不喜见人,每年也祭祀和家宴的时候露露脸,平时若非主动说见谁,大家都识趣的不去松鹤院那边打扰她。
萧曈却是个不识趣的,哎呀说道:“我也有好几年没给二伯母请安了。三嫂,一起去。”
安平公主冷冷看她一眼,“几年不见,太夫人定然不知你脸皮越发厚了。”
萧曈嫣红的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青蕃地风沙大呀,薄脸皮都被吹破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过萧琰身边时顺手敲了一下她脑袋,萧琰很无语的跟上。
萧曈哈笑一声,转头对两个儿子道:“行了,不拘着你俩了,该干嘛干嘛去。”说着大步出了看堂,接过自家侍女递上来的大氅,潇洒的一抖穿上,带着这名侍女,长腿快步的跟上安平公主的肩舆,往太夫人的松鹤院行去。
一路上萧曈都与安平公主扯话,公主懒得理她,三句回一句,回的话也不是好话。
萧曈哈哈的笑,也不在意,当然她说的话也不见得中听。
总之是互往对方身上戳刀子。
萧琰真不知道这两人关系是好,还是不好了。
松鹤院距群萃苑也颇远,走了两刻钟才到。进了院门是白石甬路,院里有松,也有仙鹤,不过腊月天冷,一般不出来溜达。太夫人也畏冷,屋子里烧了地龙,萧曈还没进门先脱了大氅扔给侍女在外候着,随在安平公主身后进了屋,在坐屏障后直接两脚一蹬,踢了重台履,人还没出屏障,嘻嘻的笑声传出:“二伯母,阿曈来看您了。”
“哦,是宝宝啊。”太夫人一句让萧曈黑了脸,“二伯母,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宝宝了。”
安平公主哈哈笑起来,“长大了也是萧宝宝。”
萧曈再次怨念阿父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小名。
安平公主大气的一挥手,“别挡路。”拉着萧琰上前,道,“姑母,这是十七。”
太夫人是先帝公主,当今圣人的妹妹,封号长宁长公主,安平公主与她既是婆媳,又是姑侄,私下里多是称她姑母。
萧琰跪下磕头行礼,“孙儿阿琰拜见祖母。”
“起来吧。”太夫人微微笑着,脸庞肤色白皙,没有多少皱纹,目光寡淡,却让人感到安静。
萧琰抬头时觉得那目光仿佛带着亲切,便又磕了两个头。
太夫人目光更加柔和。
萧曈忖了下眉,心中疑虑更深。
安平公主开口赶人,“二伯母拜见过了,还不走人?”
萧曈却坐到旁边小榻上,“不急,不急,我要跟二伯母多说说话。”
太夫人清笑一声。
安平公主赶不走她,懒得理她了,挥退屋内婢女,对萧琰道:“让祖母看看你。”
萧琰应声解了面具,露出无瑕容貌。
萧曈眼前一亮,跟着眉色一震。
太夫人目光也亮起来,端详一阵,又看了安平公主几眼,笑道:“好。”从榻上一只檀木匣子里取出块玉璧,递给萧琰,“碧玉无瑕,这个阿琰配得。”
萧琰双手接过去,见是一块玉瑗,色泽浓翠,又晶莹得纯净,一面雕龙,一面雕凤,精致细腻,让人握住便不忍释手,立即叩谢道:“谢祖母。”
太夫人似乎极喜她,拉着她坐在榻边说话,问她日常的生活,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安平公主和萧曈都被晾在一边了。
萧曈向公主飞了个眼,“李仙婢,你失宠了哟。”
安平公主白目她,“再得宠也是我的人,关你屁事!——萧宝宝,人也看了,你还不滚?”
“好,我这滚。”萧曈笑着起身,大声道,“二伯母,仙婢嫂子叫我滚,我这滚了。”说着足尖一点地毯,真个凌空翻滚了出去,落在坐障下双脚一蹬,穿了重台履哈哈倒翻出门,“滚了。”
太夫人笑得倒仰。
安平公主很想将这个家伙揪回来暴打一顿。
萧琰目瞪口呆,她这位七姑母,简直了!
萧曈带着侍女出了松鹤院,抬头望天长长吐了口气,原觉得萧十七那张脸有几分熟悉,没想到,真个是……
她突然同情起萧昡了。
第二十九章 家宴
酉初,萧氏族人们都道辞离去,各回各家,准备参加自家里晚上的分岁宴。
分岁宴在民间叫合家欢饭,在世家被称为小家宴,按例是在酉正二刻之后才开始,因为酒宴要一直持续到子时,喝辞旧迎新的分岁酒,行守岁礼。
国公府的分岁宴定于戌初刻开始,宴席置在长庆堂,坐落在国公府的中轴线上,位于明堂之北、内桓门以南,是仅次于明堂的面阔五间的大厅堂。
堂内设了四席十九案。
北面是主位,设三案,居中是太夫人的席位,东为萧昡,西为安平公主。
东面席设三案,萧琮、沈清猗夫妻共一案,其下依序是萧琤一案,萧琰一案。
——大唐以东为尊,在家宴上东席是嫡出的席位。
西面席首位是萧璋夫妻一案,萧璋夫妇身后又有五案,三子二女一人一案,除长子外,其余四个子女因年纪幼小,都有**母跪坐旁边服侍。萧璋夫妻之下依齿序是萧珂、萧玳、萧瑟、萧珑,各一案。
南面席是萧昡的媵妾三案——侧室吕县君,妾室刘氏、高氏,各一案。
在大唐,媵是有品级的妾,上五品可以称为侧室了。而妾是无品级的,一般不能出席家宴,除非生有子女。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很受郎主宠的,萧昡的十九弟萧晏曾经宠过一位年经貎美的侍妾,分岁宴时还将她的席位安置在育有子女的侍妾之右,没出两年,这位妾室“难产”而死了,萧晏也不过叹惋一晚,第二日照旧偎红倚绿,如花美妾纳进不断,这种事在世家勋贵中很常见,家养十几个妾都算少的。像萧昡这种地位,只有五个媵妾的很少见,其中一个侍妾还因幼子夭折跟着逝去了,算起来只有一媵三妾。按制来讲,他是从一品的国公和从一品的大都督,可以有媵十人,视从六品,但萧昡以“只封一媵”上表,给吕氏请封了从五品的县君,便不能再有媵了,但没品级的侍妾却是无限制的——至今只有三个妾,在高门世家家主中很罕见。
所有家眷中,只有萧琰的母亲商娘子没有出席。
萧琰心情有些难过,但又庆幸母亲从来不曾出席家宴。
她无法想象母亲坐在侍妾席上的样子,那里绝不是母亲的位置!
她垂了眉眼,掩在大袖底下的右手紧紧握了一下。
她一定会带母亲离开萧氏!
戌时一刻还没到,各人席前的小几上摆着鲜果干果、酪浆、果酒、茶之类,厅堂内很安静,只有二十五娘萧珑和萧璋嫡女萧宓活泼的说笑声,被迫搭话的二十一娘萧瑟和萧璋嫡长子萧宏的眼中都流露出无奈:这个妹妹可不可以安静一会?
其他人都在安静的喝着茶或酒、浆,小孩儿在吃鲜果,也有静坐不动的,厅堂里的气氛看似宁静,却总有种凝滞的紧绷感,让服侍的奴婢们心里莫名的紧张。
萧琤喝着果酒,心里有股燥气从宗祠前生起没消下去,眼见萧十七堂而皇之的坐在他下首,那股燥火越烧越旺,但觉那银色面具刺眼得紧,想到面具下那恶疮不知是真是假,心中更觉憋气,猛地一顿酒盏,口出恶言:“丑八怪!”
“丑”对士族郎君是极大的侮辱。
萧琰这会想到母亲心情正不美好,闻言斜视了他一眼,眼色很明白的表达出两字:白痴。
萧琤心里的燥火“嚓”一声点燃,左臂呼的出拳,捣向她腰际。萧琰右掌成刀,横切挡格。转眼两人交手几回合。萧琤没占着便宜,恼怒下出手更猛,便听“咣当”一声,左手因被萧琰挡回,宽大的袖子带落几上的金盏,连着酒水洒落到他衣摆上。
身后的侍奴胜羽赶紧上前收拾。
萧琤迁怒的一脚踹过去,“笨手笨脚的**!”
对面席上的萧玳嗤的冷笑,“既然笨手笨脚,这手脚不要也罢。”说着从袖中摸出把匕首,右手一掷,隔着两丈多远飞出去,扎在胜羽的大腿上。
胜羽吃痛,却不敢吭声,只用手捂着流血的部位,脸色苍白的伏下叩首。
萧琤打小由“四胜”服侍,情分不同,他的人他可以欺负,却不容别人欺负半分,一巴掌拍在案上,怒喝一声“萧玳!”金盏挟着劲风掷了过去。
听那呼啸的声音知砸在身上骨头都会断。
南席的刘氏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萧玳右拳猛然击出。
“砰!”
金盏被震得倒飞回去,许是劲道震偏了,那金盏挟着锐风砸向萧琰戴着面具的脸。
萧琮、沈清猗的眼色同时一冷。
萧璋心里暗乐,袖手看戏。
萧琰伸出右手,轻轻巧巧的握住金盏的托足,倒像是清风将金盏送到她手上般。
萧珑兴奋的脸上双眼顿时亮了,亮得仿佛冒出星星,两只小手啪啪拍着,甜糯糯的声音笑道:“十七哥哥好厉害!”萧宓也想拍手,看见嫡长兄萧宏的眼色,怏怏放下。
高氏脸色已经变了,恨不得将女儿这句话塞回去:小祖宗,你这一赞是要得罪人啊!
萧璋、萧琤、萧玳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萧玳,他是知道那一拳的,完全没有留余力,萧十七却轻飘飘的接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萧十七的内力绝对在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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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点,堂中稍具眼色的都能想到。
萧璋心中有震惊,有忌惮。
萧琤心中有恼恨,有羞愤,他与萧琰格斗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萧十七何时这般厉害了?
萧琮和沈清猗同吁口气,心里一乐:活该打脸。
萧琰起身将金盏递到萧琤几上,声音遗憾道:“十四哥要换只酒盏了。”那金盏的杯口被萧玳的拳头震得凹下去一块,自然是没法用了。
萧玳阴沉的脸色更阴了。
金盏被拳劲砸凹,说明他的内劲还没控制到家,刚过余,柔不足——萧十七这话是明晃晃打他脸么?偏那语气还很遗憾,真是可恨。
萧璋在想着拉拢萧十七的可能,若是以后成为萧四的助力……他目光一冷。
萧琮已经吩咐萧承忠:“带人下去治伤。”声音冷峻,不同平常的温和,明显已经生怒。
萧承忠应喏一声,叫了两名侍卫,将胜羽抬下去。
一名奴婢迅速上来换了金盏。地毯没被血溅污,倒是不用更换了。
萧琮冷峻的目光扫过萧琤、萧玳二人,道:“除夕分岁,福延新日,你们是要用刀子和血来迎贺?”
萧玳一脸无辜,“四哥,我是代十四哥教训家奴,可不是存心的。”
萧琤冷哼,“狗拿耗子。”
萧玳嗤声,“我是狗,十四哥不也是狗?”
堂上多数人的脸都黑了,这不是骂了一家子人?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萧琮呵的一笑,冷峻的声音变得平静,“萧十四、萧十九行为不端、出言不逊,宴后罚抄《论语》《孝经》各一遍。”这平淡的声音比起冷言峻色来更让人一寒——不服?不服抄两遍、三遍……直到服为止。
萧琤、萧玳很明智的闭了口。
作为世子嫡长兄,萧琮绝对有处罚他们的权力。
“若有人代抄,加倍罚。”萧琮淡淡一句让两人脸色都垮下来了,下一句更是让两人半分作弊的想法都没了,“鉴定书法的本事,我虽不及阿父,也学得了三四分。”
两个少年心里同时哀嚎。
萧琤瞪萧玳一眼:都怪你!
他最恨抄经书,恨抄所有书。
萧玳反瞪他一眼:自个先挑事还怪别人!
他最恨的是抄《论语》,该死的温良谦恭让,全是屁话!
他决定抄书后要跟萧十四打一架,还有萧十七!
萧玳拿起纯金酒盏一仰饮尽,举起空盏向萧琰一晃,眼中是满满的挑战之色。
萧琰几上摆的是一只双耳螭龙碧玉杯,她单手执耳,同样举起一晃。
举起空酒盏相敬,在大唐士家宴席上,是挑战和应战的礼仪。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触,仿佛有“噼啪”的火光一闪。
萧珑兴奋的小脸蛋通红,啪啪拍着手,嚷嚷道:“我要去观战。”恨不得现在去演武堂。
高氏扶额,她这个女儿明明不是这样教的啊!
便听一道声音传入:“观什么战?”
众人闻声起身,目光看向门口的花鸟玉屏坐障。
安平公主和萧昡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进来,说话的正是安平公主。
奴婢们上前服侍三位主子在坐障后除履。
三人走出屏障,众人躬身行礼,“见过太夫人,见过国公,见过夫人!”
三人在北席上落座。
安平公主仍是一身大红,美目一顾,笑道:“看来大家很相亲相嘛。”
众人:“……”
萧珑糯声道:“母亲,刚才十九哥哥和十七哥哥约战了。”
“哦,果然相亲相嘛,亲近得要用身体招呼了。”安平公主道。
萧玳、萧琰:“……”
萧珂低头忍笑,果然,她这位公主嫡母一开口,别人没法开口,无言以对的感觉让人想抢地呀。
太夫人的眼中也浮起笑意。
萧昡的眉角跳了下,目光看向萧琮,声音威重道:“怎么回事?”
萧琮言语简洁道:“十四弟与十七弟几下切磋,十四弟落盏,踢奴,十九弟飞刀扎奴,十四弟以盏掷,十九弟击盏,撞十七弟,十七弟接盏。孩儿以行为不端、出言不逊罚十四弟、十九弟抄《论语》《孝经》一遍。”
萧昡冷着脸,“加罚一遍。”
萧琤、萧玳一脸苦笋色,萧琤不死心的挣扎:“能不能罚别的?”萧昡冷冷看他一眼,还想加一遍?萧琤便不敢作声了。
安平公主呵呵笑道:“真是难兄难弟,兄弟情深,各写一遍《维摩诘经》。”
萧琤、萧玳两人眼前一黑,这个年他们不想过了。
众人脸色很精彩,“兄弟情深”什么的……
只有几个小孩儿一脸迷惑:难兄难弟,兄弟情深,这跟《维摩诘经》有什么关系?
萧宓悄声问阿兄。
萧宏心里抽筋,这话要他怎么答啊?
萧琤觉得他要出去透透气,安慰安慰脆弱的心脏,直身行礼道:“请容孩儿退席更衣。”
安平公主笑盈盈的,“快去快回哦,别想尿遁。”
萧琤直想抓狂,他是真的去更衣,不是那个更衣(如厕)。
安平公主已经不理儿子了,吩咐左右:“开宴。”又加了句,“十四郎的案上少置酒水,省得一会又要更衣。”
萧琰噗一声笑出,觉得真心喜欢公主。
萧琤觉得好生丢人,狠狠瞪萧琰一眼,木着脸疾起退了席。
堂内奏起开宴乐,仆婢们川流而上撤下酒茶果子几,端上食案。
半刻钟后,乐停,正式起宴。
萧昡容色温和道:“今日家宴,没有外人,一切自便,不须拘谨。”
众人齐声应喏。
头盏酒照例是敬天下升平,二盏酒敬合家欢乐,三盏酒敬太夫人,四盏酒敬国公与夫人,五盏酒是国公、夫人敬太夫人,六盏酒是萧琮等兄弟姊妹相敬,七盏酒是媵妾敬郎主、夫人……
喝到第五盏酒时,萧琤已经换过干净衣服回席了。
饮过十三盏酒,已到了亥时,食案撤下,上了守岁的宵点。
太夫人亥正入寝,除夕夜也不例外,众人提前向她行了拜年礼,恭送她离席。
萧昡和安平公主送太夫人回来,堂内已经上了歌舞,几个小孩儿在**母、奴婢的相护下,在长庆堂外点爆竹。
过了一会,萧珑蹬蹬跑回堂内,在坐障前甩了解脱履,跑到萧琰身边拽她胳膊,“十七哥哥抱我去燃爆竹好嘛?”
大家都看过来。
萧琤的脸黑了,往年萧珑都黏着他!
萧琰愣了下,不知道这最小的妹妹怎么找上她,但被那软糯的声音勾得心肠都软了起来,笑道:“好。”向北席行了一礼,抱起玉雪般的女孩儿,穿了帛屐出堂门。
堂前大院里已经置了庭燎,一堆烧爆竹,一堆烧香料,整个堂前异香缭绕,东西两边还竖有两棵庞大的灯树,火树银花,很是炫丽。
堂前火树银花,堂内载歌载舞,萧琰在这满院的富贵喧声里却想念宁静的清宁院,想念母亲。
小孩儿的心很敏感,“哥哥不开心么?”萧珑抱着她的脖子,两颗瞳仁像黑葡萄一样,在堂前的灯笼下闪耀着光泽。
萧琰一笑,“开心。”抱着她在堂前跃起,也不用挑竿,直接将几截竹子扔进火堆,掠身退后,听那噼噼啪啪的声响。
萧珑拍手欢笑,说:“哥哥,让我扔,让我扔!”
萧琰便接过家仆递来的一截竹子给她,抱起她掠到火堆前方。
萧珑扔竹子玩得很欢乐,“哥哥,再来,再来!”
萧宽、萧宁、萧宓、萧守都羡慕的望着,他们也好想这样凌空扔爆竹啊!
但他们不能跟二十五姑姑抢十七叔叔啊!
四个小孩儿好生纠结。
萧宓眼珠一转,指挥站在廊下的一名侍卫,“抱我,燃爆竹。”
那侍卫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抱起她。
萧宽三人眼色大亮,跟着吩咐侍卫抱他们扔爆竹。
这些侍卫却不似萧琰这般没有顾忌,不敢跃得离火堆太近,但这足以让孩子们欢喜了,个个尖叫又欢笑起来,连堂内的歌舞乐声都挡不住这几个孩子的尖笑闹声。
萧琤的脸色越来越黑,“哥哥好厉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闹心呢!阿珑这个小没良心的,喜新厌旧。
萧昡的目光有些柔和,却只瞬间即掩去,挥手叫停了歌舞,开始考较几个儿女一年来的功课。
安平公主对这没兴趣,招手叫了沈清猗和孙云昕两个媳妇,陪她到堂外观灯火,看孩子们玩耍。
萧琰正抱着萧珑跃到西暖阁的殿顶,萧珑兴奋的指着天上说这是什么星,这是什么星……萧琰笑赞:“阿珑懂的好多。”萧珑哈哈笑,也不嫌面具被风吹得冷,很响亮的在上面亲了一下,又说:“哥哥,我们去那边,去那边。”萧琰抱着小孩儿在东西房顶上窜来窜去,很有耐心的听她叽叽喳喳,一点都不嫌烦。萧珑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好极了,不像十四哥那样,没说几句嫌她吵了,十九哥更不必说了,见到他的脸色总以为抢了他的松子糕——萧玳若知道她的想法大概要气得倒仰,当谁都喜欢松子糕?
“哥哥,陪我燃爆竹。”“哥哥,我要看灯树。”“哥哥,去那边。”“哥哥,这边,这边。”安平公主好像回到了大明宫,唯一的亲哥哥柔和的对她笑,任她使来唤去……哥哥如今,只怕是怨恨着她吧?因为她的缘故,只能做个闲王。
“阿母。”萧宓转头看见了母亲,张着手跑过来,“阿母抱。”又匆匆向安平公主行个礼,“祖母。”转过头叫声,“四婶母。”
安平公主向孙云昕摆了下手,“你自和孩子玩去。”带了沈清猗沿东回廊住外走,朝西暖阁的屋顶上招了下手,“十七。”
她声音不大,萧琰却听见了。抱着萧珑落下,拍了拍小孩儿的头,“去和侄儿们玩。”萧珑看了眼嫡母的方向,笑嘻嘻点头,跑去骚扰萧宽。
萧琰走到东廊下,行礼道:“母亲,四嫂。”
安平公主一挥手,“出去走走。”回头对沈清猗道,“你看着孩子们。”
沈清猗应了声,看着婆母和萧琰一前一后的背影,眼里若有所思。
两人出了长庆堂,往北是明堂,一路上都立了灯树,挂了各式彩灯,五光十色,将路面照得炫色又明亮。
明堂前面也置了一堆庭燎,火光熊熊,几名奴仆正往火堆里扔着香料,见二人过来,远远跪下行礼。
安平公主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走上明堂前面的白石台阶,立在阶上望着星空道:“今夜的大明宫,也是明亮炫丽啊。”
萧琰仰起脸看她,“母亲是想家了么?”公主肯定也想念她的母亲了。
“家?”安平公平笑起来,母妃已逝,唯一牵挂的亲人恐怕还是怨念她的。
“记得有一年,”她看着前方的火堆道,“玩爆竹也玩出架来,几个兄弟姊妹扭打成一团,阿父不让宫人拉架,哈哈说不准打脸……那时我们都很嫉妒,因为阿父怀中只抱一个人,任我们扭打一团,只为了逗她笑。”
安平公主神色怅然,那话音里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萧琰心想,那个被圣人抱着的肯定是最得宠的,唉,原来公主小时候也是不得父呀。她心里顿时生出同病相怜,走近去,伸手拉公主,安慰道:“圣人在宫里肯定想您……”想了想,觉得这话没有说服力,便道,“四哥、十四哥,和我,都您。”
安平公主回眸一笑,伸手抚在她头上,在星空和灯树相映下,那双眸子越发华丽璀璨,而这双眸子正深深凝视着她,“阿琰,你记着,我是你最亲的人。”
啊?
萧琰眼里有不明白,她想说阿母才是她最亲的人,但看着公主温柔的眼睛,那句话说不出来了,心想公主或许需要安慰,不吭声了,长长的睫毛柔和的垂在眼睑下。
安平公主叹了一声,伸手将这孩子抱在怀里,若是不曾见倒也罢了,如今见了,总是要护着的。
清宁院那位对阿琰起的什么心思,真是不能让人放心啊。
第三十章 公主快来
长庆堂内,萧昡正考较萧玳的功课。
萧昡重点考较他《论语》的解经,萧玳几句都解得不合意,萧昡的脸色沉了下来。
刘氏心里着急: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往年除夕分岁宴上萧玳总有几次惹恼萧昡的,怒火都被安平公主挡下了--“教训儿子不是今夜。”你别扫了我过年的兴头。
纵然安平公主不是出于体恤萧玳,刘氏这会也是万分殷切的呼唤公主您快回来。
她的诚心祈祷安平公主没有收到,估计收到也不会作理,公主殿下这会正牵着美少年一路赏游灯树,指说这个是什么灯,那个是什么灯,然后把这个灯批一通,说太过匠气,又把那个灯批一通,说累堆色彩当开宴会么……萧琰听一路,笑一路。
长庆堂内却是气氛沉抑。
萧昡沉着脸,“这是你读了一年的书?没半分长进!”
萧玳眉骨一棱,俊秀的脸庞因为桀骜显得嶙峋,“读这些仁德忠义有什么用?还不是看谁的拳头硬?”他们萧氏若没有河西十万兵马,早被朝廷啃得只剩骨头了吧!
萧昡眸子幽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刘氏心里暗骂一声“小兔崽子,你服一声软又如何”,便听萧琮出声道:“父亲息怒,十九弟年纪还小,以后好好教导,必能体量父亲苦心。”
萧昡哼了一声,脸色却没那么沉峻了。
刘氏但觉此时便是时机,开口求恳道:“阿郎,十九郎性子顽劣,妾一直忧心如焚。眼见着年岁一天天大了,玩性仍然不改,妾心实为焦虑。可否请……请任先生抽空加以教导?”
席上众人眼色都变了一下,一时堂内安静,只有外面孩子们的喧笑声传进来。
任先生指的是任洵,经史文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是国公府的谋主,萧昡最倚重的幕僚。
萧氏子弟都想成为任洵的学生,但迄今为止,任洵只教过萧琮一人。
萧璋虽是萧昡的长子,却也没得过任洵的教导,听刘氏这么一提,那脸色冷了下去。
萧玳却毫不领会刘氏的苦心,阴声道:“书生能教我什么,还不如随七姑母习武,将来统兵沙场,那才痛快!”
萧昡怒火再次发作,“你七姑母熟读经书,你以为她只懂将兵?蠢货!独恃武勇者匹夫尔,项羽如是,吕布如是,你要学他们?以你此等心性,即使学得万夫勇,也不过一员戾将罢了,纵使万军畏你,可会服你,敬你?张飞张翼德可勇?暴而无恩,被部下割首献敌,你要学张翼德?”
萧玳凛然,起身跪前道:“孩儿知错。”
萧昡知道这个儿子的性子,认错便是认错,不会矫词,声音便缓和下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玳,以你的性子,任先生教你不合适。”
刘氏脸色失望。
便听萧昡道:“明年你不必再上族学,正月十五后,随顾先生学经史,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
刘氏失望的脸色顿时转为惊喜,顾邃是河西大都督府的长史,和任洵同为萧昡两大谋主,人称“任顾,诸葛司马”,将二人比为诸葛亮和司马懿,她的儿子若得顾长史教导,那跟任先生教导也没两样啊!刘氏心中连道“无量天尊!阿弥陀佛!”也不知道仙佛撞一起会不会打架。
萧玳怔了一下后叩头,“谢父亲。”在他心中,顾邃是诡智之士,比起任洵的林下之风,他更有好感,当然这不是说他讨厌任洵,这是性情不合。
萧璋眼中掠过愤色,父亲从来没让任洵和顾邃教他!萧玳凭什么?他是长子,纵然比不了萧琮,难道还比不上萧玳?他心中一时愤懑,只觉父亲太偏心了,将他这个长子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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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暗底忖眉,顾先生才智虽与任先生不相上下,但用谋却偏于阴诡,阿玳若由顾先生教导,只怕狠戾不减,还越发往阴诡之道走。之前他向父亲建议,请任先生教导萧玳,父亲这般安排却是为何?
萧琮心里想不通。
萧昡却又道:“十九好武亦非坏事,你先随顾先生习经史一年,观课业如何,再考虑到军中磨砺。”
萧玳大喜叩头,“孩儿谢过父亲!”起身回席,向萧琤挑了下眉。
萧琤微哼一声,下巴仰高,等你从军,哥哥我已经升职了。
萧昡接下来考较二十一娘萧瑟的功课。
萧瑟的经史文艺课业样样都是好的,在同龄人中绝对是佼佼者,按说萧昡感到骄傲,偏这孩子的性子让他发愁,对父母姊妹都是这样清清淡淡的,以后成家怎么办?
唉,儿女都是债呀。
梁国公深深觉得养育儿女操心。
刘氏也觉得好焦心,这个女儿嫁到别人家里怕是捂不暖的,难道要娶郎?但庶出的女儿,世家门第怕连庶子都不想送出啊,难不成要招个破落士家的?甚至寒门夫郎?
刘氏深深忧愁了。
萧昡目光扫过萧琰的空位,心里嘀咕怎么还不回来,看向萧琮道:“你十七弟往日学业多有荒废,但面上生疮,一时也不便入学堂,且由你先教着,等过两年,疮愈了再说。”
萧琮揖礼应道:“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好好教导十七弟。”他心中欢喜,这个孩子要护在自己身边才放心,但心中又有疑团莫释,父亲这般遮着阿琰的脸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以后都不让阿琰露脸了?
刘氏心想由兄长代授课业,看来国公也不是很重视这个记名的嫡子嘛,想来也是,毕竟和公主亲生的不一样--不知是哪个外室女人生的,她觑了萧昡俊雅成熟的脸庞一眼,心中油然生起嫉妒。
高氏对哪个郎君得宠无所谓,反正她只有一个女儿。
萧璋和吕氏心里想的都深一层:由萧琮教导,只怕用意更深--难道是给萧琮培养的辅弼,所以弄了个嫡子的出身?
母子俩斜对着交换了个隐晦的眼色:先得弄清此子身份。
除夕凌晨祭祀突然冒出这个嫡三子,事前没有半分风声,这萧十七究竟是谁生的?他们一点都不清楚。
吕氏心中更是疑惑,以她对萧昡的了解,并不好女色,怎会养外室?若真喜欢,纳回府是了,又有谁拦着?安平公主从来不管国公纳妾,她自己的盛华院里养着面首。如果国公在外养女人,甚至生了孩子也不纳进,反将孩子计在公主名下,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女子的身份不能纳入府中。
什么样的女人才不方便纳入府中?--难不成是有夫之妇?
吕氏的脸顿时黑了。
她此时完全没想到景苑的商娘子,封禁了那么久,她记忆中早没了那个失宠侍妾的印象。
丝竹弦响,堂内又上了乐舞。
子时二刻,安平公主才带着萧琰笑着返回,孩子们都已经回到堂内,一边观赏歌舞,一边用宵点。
又过两刻,子正时分,城内各坊的钟声齐齐敲响。
旧岁已除,新年已至。
堂内歌舞掐着点结束,乐伎仆婢们齐齐跪下向主人行礼,恭贺道:“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席上已经斟了椒柏酒,长辈晚辈均举杯,从全家最小的孩子开始,由幼及长,先后饮尽分岁酒。
喝完分岁酒,众晚辈从长到幼,依序离座上前,向父母兄嫂跽拜贺年。
八名仆婢跪侍在萧昡和安平公主身侧,手中都端着漆金托盘,托盘中放着压年礼,有文房四宝,有绣工精致的香囊中装着玉佩、玉镯、玉璧等物,有雕漆盒子里装着宝石、珍珠,也有匕首刀剑,一一递到两位主子手中,给谁的压年礼分得清清楚楚,不出丝毫差错。
十六娘萧珂之后,萧琰上前,跪拜磕头道:“祝父亲、母亲大吉,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祝吾儿平安康乐,远离一切灾厄。”萧昡像是对待其他儿女般对待萧琰,唯有安平公主听出他和悦嗓音下隐藏的激动。
萧昡给萧琰备的压年礼是一本棋谱。
他纵然想一古脑儿的表现他的慈父心怀,却也担心表现太过,引起儿子们的猜忌,给女儿带来麻烦。他在睿思堂的库房里拿起这个,这个,又那个,转眼选了一堆,最终却又叹着将这些宝物归回。思来想去,亲手编了这本棋谱,既不引人注目,又能亲自引导女儿以棋道入兵阵,可以说煞费苦心了。
安平公主给萧琰的压年礼是一个堆漆缠枝花的盒子,和其他人一样,里面装什么是各人自知了。
萧琰又从两对兄嫂那得了压年礼。
孩子们都欢天喜地,每年是这个时候最期待了,估计回去后还要拆礼闹腾一阵,反正元旦日是要睡到巳时才起床的。
分岁宴罢,各人回各院。
萧琰和兄嫂一路,因夜深了,经过承和院时没再进入,和兄嫂道别后,便照例在萧承忠护送下回景苑。
清宁院没有守岁的规矩,除夕同其他晚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萧琰回来时商清已经安寝了。绮娘在院内等着她,接过她怀中的压年礼,放到书房里,明日再拆。萧琰沐浴后换了寝衣**,虽然已过三更,她仍然冥想两刻钟,方才入睡。
第二日是元旦,尽管入睡比平日晚,萧琰仍然在卯初时分醒,打坐冥想半时辰,卯正起身,外院练拳、练刀。辰初收刀洗浴,向母亲请安。
她一天没见母亲,甚是想念,歪缠在商清身上半天,直到后脑勺挨了两巴掌才笑嘻嘻起身,给母亲说昨天做了什么什么,说了什么什么,见了什么什么……
商清闲闲淡淡的听着,间或嗯一声。
萧琰隐下了公主说的那句“我是你最亲的人”,她觉得这句还是不要说为好,反正她是安慰公主才默认的,阿母才是她最亲的人。
萧琰又拿过压年礼给母亲看。
“父亲给的是棋谱,公主给的是……咦?”她从堆漆缠枝花的精致盒子里取出一条带子,红缎底,白叠布面,中间好像还有夹絮,她奇道,“这是什么?”
她抬头看向母亲,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表情很精彩。
商清带着揶揄笑意的声音道:“这是葵水带。你再过一月满十三,估计葵水应该来了。你公主母亲果然考虑周到。”她笑了一声。
“……”萧琰手中的长带子“啪”一声掉盒子里。
这么个雕花精致的盒子,一看是拿来装宝石明珠的,结果装了条葵水带?
萧琰表情冻结,再次体会什么是无言以对。
最重要的是,谁压年送这个啊?
萧琰觉得她两个月都不想见到公主啦。
商清咳了一声,“其实送这个也不错的,很贴心嘛。”
萧琰表情幽怨的看着母亲。
商清一笑,“你这个母亲不错。”又揶揄一句,“压年礼要好好珍藏。”
珍藏……萧琰嘴角抽搐了一下,将带子叠好,盒子盖上,决定回头塞到箱笼的最底下。
萧琮送的压年礼是他亲自笔注的《高宗实录》,沈清猗送的压年礼是一打白叠布手巾,十二双五色丝线斜织纬锦的白叠布袜。
萧琰过了正月唐史要读到《高宗实录》,萧琮这份压年礼正是准备得合适。而沈清猗的压年礼看似不贵重,却体现了姊姊对弟弟的关心,比起那些宝石明珠更让人欢喜。
萧璋、孙云昕送的压年礼中规中矩了,萧璋送的是一块祖氏松心真墨锭,孙云昕送的是一枝宣城陈氏斑竹管镶象牙兔毫笔。一个送墨,一个送笔,算是夫唱妇随了。这也说明送的是标准礼,合乎规范,不曾用心。当然墨是好墨,笔是好笔,萧琰笑纳,不会因为送礼的人没有真切的心意而把礼给糟蹋了。
萧琰最后又翻回萧昡送的那本棋谱,她认出是父亲的字迹,在四哥书房里她见过父亲备注的经史子集本。
所以,父亲还是关心她的?
萧琰心里有些欢喜,但在她心里,阿母是最重要的,所以,还是讨厌父亲。
正月初五,萧琰去承和院上武课,四哥四嫂都不在,吃春酒去了。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初七,都是士家互相邀宴的日子,称为“年酒”或“春酒”,世家门第的春酒则要吃到正月十五,过了元宵才算结束了。所以正月的上半月萧琮和沈清猗都是不得闲的,既要准备国公府的春酒宴,也要参加别家的春酒宴。
正月初九是萧琰上文课的日子,萧琮吃春酒还没回来。萧琰便在谧斋里看兄长手注的《高宗实录》自习。
申时二刻萧琮赶回来了,换了件家居大袖衫子,先不说功课,他说起父亲年夜的安排:“阿琰,父亲说,以后你的课业由我教着。……等合适了再上族学。”
萧琰心里沉了一下。
父亲这是想将她拘在国公府?
她心中有些失望,也有些难过。转念一想,她以后来承和院是光明正大的了。有阿兄和姊姊分别教导,岂不是比上族学更好?何况,她还要习武,每日来往族学那要耽搁多少时间?算父亲让她上族学,阿母也不会同意吧?
但萧琰还是有些难过。
她唇角绽了笑容,端正的行了一礼,“以后要请阿兄老师多多指教了。”
萧琮哈哈笑起来。
萧琰回到清宁院,将萧昡的安排说了,有些犹疑的问母亲:“阿母,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她用真容见人?为什么要将她拘在国公府里?
商清道:“因为你现在还不能见人。”
“……”什么叫不能见人?
她摸摸脸,又不是长得神憎鬼厌。
商清道:“因为你太漂亮了,会惹麻烦。”
萧琰无语,她没有美到看鱼鱼沉水、看天掉大雁、看花花凋谢的地步吧?阿母,你能找个其他原因么?
商清道:“你如今年纪小,容貌已经如此出色,再过四五年,你得担心‘看杀卫玠’了。”
“我才没卫玠那么脆弱。”萧琰咕咙,“阿母您说的太夸张了。”
商清微笑,“总之,你现在还不能见人。等你足够强大,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的时候,纵算倾了天又如何?……或者,你想依靠萧氏的保护?”
萧琰觉得,母亲的话她有好些听不懂,但后面那句话她听懂了。
“……不。”她摇头道,算兰陵萧氏是她的父族,她也不想依靠家族的力量,像母亲说的,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萧琰觉得心中又充满了斗志。
“第一步,从打败萧怀中开始吧。”商清悠淡的声音道。
萧怀中?
萧琰蹭的一下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除夕夜子时喝“椒柏酒”,据说喝了都能驱邪解毒延年益寿。唐朝人喝这种酒,有一种十分有趣的习惯,是要从全家最小的孩子开始先喝——据说是“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
另:唐代还没有给压岁钱的习俗,所以不能给红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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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是个大忽悠~忽悠得小朋友热血满满。
少年,奋斗吧
咳,这章标题也是恶搞~其实某想写标题:最令人惊喜的压年礼
存稿箱君:第二更11点发送,第三更1点发送。
第三十一章 女皇
萧怀中,据说是国公府侍卫第一高手。
据萧承忠说,他在萧怀中刀下走不过一招。
一招败北!
萧琰脸色严肃起来。
她拳头一握,“阿母,我去练刀了!”必须将除夕耽误的一天补回来。
萧琰急匆匆离了书房,换短褐练武。
从这一天起,商清不再要求她练字练琴,说定心、定性已达到,以后的心境磨砺不是练字练琴可以做到的了。
商清也不再教她诗赋文课,说承和院学的已够了,不需要花费多的时间在文课上。
省出的时间都被萧琰拿来练刀。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时候,萧琮说上元夜贺州城最热闹,一家子人都要去观灯,萧琰心动了片刻,想起母亲说的“志毅者,不为外物所动”,便摇头说:“阿兄,我还是不去了。以后还会有上元夜的,但习武一懈怠,要花费百倍的力气补回。”
萧琮虽然失望,却也很欣慰,晚上出门观灯和父亲说起时赞道:“阿琰真是努力呀。”
萧昡和安平公主对了一眼,目光都有些凝重。
***
二月十五,萧琰满十三。
简单的过了一个生辰,绮娘神秘的说给她准备了一个生辰礼。
这个生辰礼是新汤浴。
萧琰痛得死去活来,出浴后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浅褐色的药汤完全变成了墨汁色。
绮娘说这是她身体的杂质。
这些杂质排出后,萧琰便感到全身内气运行得更通畅,好像经脉窍**都被洗了一遍,将里面的渣滓洗掉了,当然是肉眼看不见的渣滓。
她觉得身体更轻了,轻功一跃而起可登上二丈五高的景苑苑墙,再也不需要在墙上交.足一踏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更快了,好像经脉原先是有淤泥的水渠,如今洗掉了淤泥,那河水当然入渠更多更快了。
萧琰对这个变化感到欣喜万分。
绮娘送的这个生辰礼果然是大礼。
她很诚挚的感谢了绮娘。
绮娘笑眯眯道:“这是小郎厚积薄发,药汤只是引子。”
萧琰见她说得轻描淡写,便以为这药汤虽然珍贵,却不是奇罕之药,被绮娘马虎眼糊了过去。
下一次泡的药汤便又是之前那种了。
萧琰过了几天,将药汤的事忘在了脑后。
又过了几日是她的文课,萧琮继续给她讲《高宗实录》,才说了两句,睿思堂的侍卫萧向南过来,说国公叫世子即刻过去。
萧琮吩咐司墨去内院:“若少夫人无事,请她过来谧斋,给十七郎君讲史。”沈清猗除了精研医术外,经史上也很有天份,读史时常向萧琮请教,她的一些观点也让萧琮受益,萧琮觉得妻子教阿琰学本朝史籍绰绰有余。“阿琰,你好生跟你阿嫂学着,我去去回。”萧琰应了声,送兄长出了书房。
不一会,沈清猗带着青葙过来了。
萧琰行礼欢喜叫道:“姊姊。”
沈清猗向她笑了笑,接过秉笔奉上的茶汤,喝了一口递给青葙,坐到书案前看了眼《高宗实录》,问道:“阿琰读到哪了?”
“正读到高宗亲政。”萧琰坐到她侧边,声音带着敬佩道,“高宗十二岁登基,隐忍六年,一举灭了太原王氏,真是了不起。”
太原王氏是大唐开国第一外戚,大唐统一中原后便压倒清河崔氏,成为甲姓第一世家,论世家底蕴远远超过从赵郡李氏中分支出来的陇西李氏,但被高宗血洗后,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如今只有几个旁枝撑着了。
沈清猗读史喜欢从上溯下,她道:“高宗能将太原王氏从甲姓第一世家拉下来,是在太宗、明宗谋智的奠基上,真正设局的是太宗、明宗。确切的说,从太宗皇帝为太子娶明宗为太子妃时,已经在布这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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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宗是大唐第五位皇帝,也是大唐第一位女皇,初时姓王名祉,是太原王氏的嫡长女,生母是高祖之女、太宗之妹,宣惠长公主。十五岁被太宗皇帝选中,嫁与表兄、太子李炽为太子妃。太宗薨后,李炽登基,即仁宗成皇帝,册太子妃为皇后。皇后在位十七年,因仁宗患有头风,多代仁宗理政,朝臣称“皇后陛下”,仁宗薨后,皇后以母族之姓复姓为李,继承皇位,即明宗睿皇帝。
明宗是萧琰佩服的大唐第二位皇帝,能以女子之身、皇后之位和平夺了皇位,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沈清猗道:“仁宗为帝时,南北已经统一五十二年,四夷基本平定。与太.祖、高祖、太宗三位戎马皇帝相比,仁宗显得文气了。当然,武定后需要文治。
“但士族门阀的势力过于强大。大唐要压制当时以兰陵萧氏为首的南方士族,必须依靠关陇士族和山东士族这些北方士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是北方士族甲姓五大家。
“陇西李氏相比这几个三四百年的积年世家,底蕴还是不够厚的。如明宗的母亲宣惠长公主,是高祖最宠的女儿、皇后嫡出的公主,但嫁到太原王氏还得恭恭敬敬执媳礼,地位在宗媳之下。”
这段史实萧琰是知道的,当时甲姓五大世家都不愿将嫡长子尚公主,即使身份高贵、倍受宠的宣惠公主,太原王氏也是以嫡幼子尚主。
“他们谋划将嫡长女嫁给太子为皇后,却不愿意嫡长子尚公主,这让太宗皇帝很不高兴。明宗被选为太子妃,是王氏进一步巩固家族势力的计划。但王氏失算的,恰恰在于明宗。他们将自己最优秀的女儿嫁出去了,而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再也不是他们的女儿了——这是太宗的谋局开篇。”
这是非常精妙、又非常微妙的布局。明宗一半血脉是父族王氏、一半血脉是母族皇室。世人都以父族为宗族,太宗却偏偏极具魄力的选中了明宗——姓,可以改!同样是一半血统,公主的子女为何不能成为李家人?
“当然,这也是太宗的无奈之计。太子、魏王、楚王争夺皇位,一死二废,成年皇子便只剩下九皇子赵王。”
九皇子赵王即后来的仁宗成皇帝李炽。
“赵王性子仁厚,待人优容,若为王,必是贤王,但为帝,只有仁德和宽厚却是不够的。宽仁少断,政便不能持久。而失之于魄力,也无法于世家相抗。——明宗恰恰能补全仁宗的缺失。”
萧琰记起《明宗实录》里对明宗的评述是“性毅,果决,明睿”,而仁宗的性子则宽仁而优柔寡断,最初登基的那几年便是朝令夕改,用人不能持久,五年间换了十一位宰相,唯尚书令王辑——太原王氏的家主——的位置一直没变,直到仁宗头风发作,明宗以皇后秉政,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宰相班子才稳定下来,朝廷诏令也得到了持续。
萧琰想到这不由佩服,佩服的不是太宗一早发现了明宗这颗明珠,而是太宗敢以大唐国祚付予这个外侄女,并成功的将外侄女变成了内侄女,于是大唐多了一位明君,而王氏失去了他们最杰出的子弟——原本是他们王氏的嫡长女。
“所以说这是非常精妙、又非常微妙的布局,”沈清猗道,“微妙在于太原王氏拒绝不了这个诱惑。”明宗能顺利改回母族之姓继皇位,没有引起滔天大波,既和太宗皇帝薨逝前布下的重要支持者有关,也和太原王氏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支持大有关系——一个拥有王氏血统的女帝与皇后的份量那是大不相同的。
“这个布局的一个关键还在于明宗为后时,无子。”明宗为皇后时,并未诞有皇子。
是真的没有生出皇子,还是生出后让他“消失”了,那谁知道呢?
总之,这个皇子不能存在,否则,他是王氏倾力支持、并且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太宗皇帝没有选择太遥远的皇孙,而是选择了明宗。谁知道那个未出世的皇孙能不能成器呢?太宗一旦破除掉男女的界限,明宗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沈清猗道:“高宗能以公主即帝位,也和太原王氏的支持分不开。”
明宗登基为帝之后,娶了王氏一位嫡出表侄为后君,育有一女,即高宗。
“明宗必得以她与王氏后君所出为储君,不论男女。这是来自王氏的压力。”
沈清猗很佩服明宗的手段,给萧琰解说道:“一方面,明宗削弱仁宗两位妃子所出的皇子的势力,却又不打死,甚至还时有恩恤,世人皆道明宗仁德,但谁知这是明宗吸引王氏注意力的棋子呢?另一方面,明宗牢牢掌固了十二卫大将军的军权,王氏再怎么掌持三省、朝堂,文臣势力再大,也动摇不了帝位。这是明宗给高宗继位留下的铁血拳头。”
这只拳头一直在缩在高宗赭黄的御袖中,直到王氏露出了染指兵权的獠牙,这只拳头才猛然击出,那一晚,太原王氏在铁蹄刀枪下血流成河,嫡支十岁以上男女尽数被诛。以太上皇自居的王氏懿德后君,也从此永禁宁德宫,再也踏不出那方宫殿。
沈清猗评论道:“懿德后君论才学智慧均是上等,若非明宗谋智在先、铺陈在前,以高宗少年之龄,怎斗得过她这位亲父?”
萧琰想了一阵,不由点头,感叹道:“皇室无亲,夫妻,父女,亦如仇雠。”
沈清猗冷嗤一声,“高门世家还不是如此?但凡涉及到权利,便少不了争斗。”如萧氏,又岂是无纷争的?
萧琰颇有些怅然,沈清猗拿书敲了她一下,“任他利益攘攘,持正心,行我道是了。”
“持正心,行我道!”这话如同钟鼓响在萧琰耳中。
她神色一震,眉扬而起,声音铿然道:“姊姊说的不错,行我道,持正心。”此话一出,便觉心中突然有一道块垒消了,心胸大畅,脑海一清,不由盘膝而坐,冥想入定。
沈清猗眸中掠过惊讶,向后做了个手势,青葙、侍书两人都轻手轻脚的退出。
两刻钟后,萧琰睁开眼睛,欢喜笑道:“姊姊,我刚才有顿悟。”
时下佛道并盛,武人中修习道家内丹心法的很多,而道家心法,讲求心境。沈清猗对萧琰顿悟不以为异,却为她一句话而顿悟的天赋感到惊诧。
萧琰扬起眉毛很是得意的样子,“那当然,我是天才嘛。”被沈清猗一卷书敲在脑门上,哎哟一声,心道姊姊怎么和母亲一样,都敲她头,敲笨了怎么办。
她伸手拿茶盏,茶已经凉了,向外叫了声“奉茶”。秉笔应了声,用托盘端着两盏热茶进来,将凉盏换下了。
萧琰端了白瓷腊梅盏的给沈清猗,自己端起青瓷盏喝了两口。
喝了一盏茶后,沈清猗接着讲解《高宗实录》。
她说史与萧琮说史又有不同,双方的出发点和男女的视角不同,诠释起来有差异,这让萧琰感到新奇,听得很有兴致。
讲完一节,喝茶休息时,萧琰忽然道:“《明宗实录·懿德后君列传》上说,后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未入宫前,见者曰:‘见王嘉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大唐世说新语》上讲,王三郎入宫时长安士女一片哭声,说‘从此不见王郎风仪也!’这么一个才貎双绝的郎君,难道明宗皇帝没动心过?”否则怎会这般狠绝设计?
沈清猗轻嗤一笑,“明宗娶王三郎为后君时,已经三十五岁,做了十七年的皇后,其中代仁宗皇帝处政十年,不是十五六岁的怀春少女,见着美貌郎君心动。王三郎再美再有才华又如何,比不过帝权天下。”
……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关于史书:如《唐史》《宋史》都是后面的朝代编写的,本朝编史时是绝不会贯以“本朝的朝名+史”这样的名称,而是以皇帝为号,如《太宗实录》《高宗实录》等……后面的朝代根据这些《实录》综合编写唐史、宋史等。——《唐史》是五代写的,叫《旧唐书》,宋代又新编,叫《新唐书》;《宋史》是元朝人写的。
所以,如果看见唐朝的人读《唐史》,宋朝人的读《宋史》那肯定是穿越了~
、太.祖,高祖,太宗,仁宗,明宗,高宗:这些都是庙号
庙号,意思是皇帝在于庙中被供奉时所称呼的名号,起源商朝。最初并不是所有君王都有庙号,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才会特别追上庙号,以视永远立庙祭祀之意。——唐朝时的皇帝都有庙号了。
商朝所建立的,最原始的庙号只有四种,创基立业曰“太”(太祖汤、太宗太甲)、功高者曰“高”(高祖王亥、高宗武丁)、世代祭祀曰“世”(世祖盘庚、世宗且甲)、中兴者曰“中”(中宗且乙)。——后世朝代的庙号基本按照这种。
第三更1点。
第三十二章 长乐嘉庆公主
两人正说着,萧琮回来了。
他进屋去掉了外氅,清俊的脸庞上神色有些端肃,萧琰和沈清猗惊讶的对望了一眼:这是出了什么事?
萧琮喝了盏热茶,屏退下人,缓声道:“吐蕃王薨了。”
沈清猗颜容一震,想起萧琮前些日子讲的吐蕃局势,寒眸一凛,道:“继位者何人?”
刚刚薨逝的吐蕃王是赤德松赞,一位很强势的吐蕃赞普,在位三十六年,是继松赞干布之后吐蕃最强大的一位王,治理的吐蕃王朝比松赞干布时期还要强盛。
但这位赞普子嗣不多,女儿十几个,儿子却只两个,生前一直没立王储,两个王子各有拥随者,斗得昏天黑地,只不过在赤德松赞的威慑下,还不至于斗出乱子。如今吐蕃王死了,继位若安排不当,那难说了。
萧琮道:“立了长子丹增多吉。”
“次子如何?”长子要继位平顺,按吐蕃王的做法,应该会赐死次子格桑达玛。
萧琮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赤德松赞封了他为青唐王,但在赤德松赞薨逝的当天,格桑达玛行刺长乐嘉庆公主,被拿下后逃脱,如今正被丹增多吉通缉。”
沈清猗吃了一惊,道:“按理说,格桑达玛不会做这种蠢事,他行刺长乐嘉庆公主有何得利之处?”
长乐嘉庆公主是吐蕃王的赞蒙(王后),但无子。丹增多吉和格桑达玛都是赤德松赞之前的赞蒙、末蒙所出。按理,公主对丹增多吉和格桑达玛都毫无威胁,格桑达玛刺杀公主做什么?
萧琮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咳了声道:“吐蕃与突厥一样,有子蒸其母的风俗,是父死,儿子可以娶继母为妻。”
萧琰眉一挑。
“不过,咱们大唐的公主却是不依吐蕃风俗的,吐蕃王逝,按当初的婚约,公主回大唐。”
“这还差不多。”萧琰嘟咙一声,她说嘛,帝国不可能允许这种有辱公主和大唐的风俗。
“不对呀,咱们大唐的公主怎么会嫁到吐蕃?”萧琰诧异道。
她记得史书上说当年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被太宗皇帝一巴掌拍了回去,扔出一句:“你要战,那便战!”
大唐是这样一个骄傲的帝国,可以倾举国之力打一场仗,也不会送公主去和亲,骨子里像大唐的横刀一样,坚硬锋利,宁折不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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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双封号公主是皇帝极宠的公主,圣人怎会让这个女儿嫁到吐蕃去?
萧琮笑道:“当然不是和亲。长乐嘉庆公主,当年被誉为帝京第一美人,赤德松赞闻名求娶,以西倾山以东的三千里河湟之地为聘,为了表达求娶公主的诚意,赤德松赞散去了他王宫中的所有女人,承诺此生唯公主一人。当时,公主的驸马郎已逝,据说被赤德松赞的深情打动,便求了圣人,允她嫁去吐蕃。但圣人不允嫁,与赤德松赞约以平婚契。”
平婚契是大唐帝国独有的一种婚契,创于高宗武皇帝时期,男女双方立平等婚契,婚前约定所生子女的姓氏,一半归姓男方,一半归姓女方。原是高宗为她信重的大将军慕容秋诏立的婚契——慕容秋是乙姓世家慕容氏的嫡长女,与甲姓世家弘农杨氏嫡幼子立有婚约,高宗冀望慕容秋的后代出将才,怎允许其入杨氏姓?若非从小立的婚约,高宗必会让慕容秋娶郎而不是嫁人,遂出了这么个平婚契,作为折衷,杨氏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萧琮道:“吐蕃从来没有平婚的说法,但赤德松赞在吐蕃的王权极盛,压下了一切反对声音,立国书与长乐嘉庆公主结了平婚契。如今赤德松赞薨逝,公主自然是要回长安的。”
萧琰明白了前因,“那公主怎会被那个格桑达玛刺杀了?”
萧琮嘴角抽了抽,想起细作传回来的情报,很有些无语的感觉,“长乐嘉庆公主的美貌,当年倾倒整个长安,进了吐蕃倾倒整个吐蕃。丹增多吉、格桑达玛的年龄与公主相近,心里早有倾慕,格桑达玛听说丹增多吉向公主求婚,公主允了,格桑达玛心中嫉妒发狂,自己得不到便要毁了,于是借探望之机,拔刀行刺杀之举。”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疯狂了吧?
沈清猗断然不信,“公主怎可能允婚丹增多吉?格桑达玛这‘听说’有问题。”
萧琮道:“的确可疑。格桑达玛是踩进别人的套子里了。”这设套子的人,嫌疑最大的是丹增多吉。
沈清猗疑虑道:“格桑达玛能和丹增多吉斗这么多年,按说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怎么会……?”难道长乐嘉庆公主的美貌真个让人癫狂?
萧琮也不信,道:“明面上的情况是如此。”
萧琰听了一会,插口道:“那长乐嘉庆公主呢?”最无辜的是这位公主了吧?
萧琮声音沉肃,“据说,重伤而死。”
“据说?”沈清猗敏锐的抓住了这个词。
萧琮道:“细作报说,公主中了毒刃,全身肌肤发黑,丹增多吉见过她的尸体后,便同意遵她遗嘱火化,骨灰送回长安安葬。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是……”
他想起父亲当时的表情,“嚯,她会被刺死?全天下人死了,她也不会死!圣人的那些公主,加起来也没她狡诈!”说到后面简直咬牙切齿,萧琮忍不住猜想难道父亲吃过亏?
“总之,这位公主是美如狐、也智如狐的人物,不会那么轻易死了。”
萧琰松了口气,心想这么位美人儿公主死了那太可惜了。
又疑惑道:“那公主为何要假死?”
萧琮咳了声,“据说,公主以前有位情人……”
萧琰眨了下眼,还是不解,“吐蕃王死了,公主可以娶他呀,干嘛要假死?”
萧琮又咳一声,“大概有什么隐情。”
据说长乐嘉庆公主的情人是位佛门高僧……萧氏密谍得来的情报也只是据说,既然是不准确的情报,那还是不要说了。
萧琰好奇得心里直痒痒,“长乐嘉庆公主到底为什么要死遁呀?”她忽的唉哟一声,脸色古怪道,“阿兄,这个双封号公主,不会是圣人最宠的公主吧?”
萧琮道:“不错,圣人最宠的是这位公主。一岁时,封了会稽公主。十二岁,加封广陵郡,是圣人唯一的双郡望公主。”
按大唐公主封号制,嫁出的公主以吉祥字为封号,未成婚和娶郎的公主都以郡望为封号,出任官职的公主以国为封号,会稽郡是越州的郡号、广陵郡是扬州的郡号,都是江南最富庶的州郡之一,皇帝以这两郡为公主的封号,那是极端宠了。
“之后因公主与赤德松赞结平婚契,便不能以郡望为封号了,圣人遂以长乐、嘉庆双吉祥字为封号。”
长乐、嘉庆,任中挑一个,也比“安平”这个吉祥封号好。
萧琰神色愈发古怪,她几乎能确定了,公主母亲说的“阿父怀中只抱一个人”,指的是前广陵会稽公主、后来的长乐嘉庆公主。
萧琮见她神色奇异,问道:“阿琰想到了什么?”
萧琰漂亮的眉毛蹙着,“我在想,母亲知道吗?”
“……父亲应该会告诉母亲。”萧琮沉默了一下,从血缘上来讲,那位长乐嘉庆公主与母亲不是同母所出,但也是姊妹,不知母亲与那位公主的关系如何?应该不怎么亲近吧?据说那位公主是所有公主的敌人,因为独占了圣人的宠。母亲应该不会伤心吧?何况那位公主很可能是假死以遁。
“公主虽然很可能是假死,长安朝廷可不会这么认为。”萧琮清润的目光变得幽深。
圣人最宠的公主被吐蕃王子刺杀了,圣人会干休?
算是不受宠的公主,被吐蕃人刺杀了,以大唐帝国的强势,如何会干休?
至于真死还是假死,那重要吗?
萧琰目中光芒大亮,“那是要开战了?”
“这要看,吐蕃人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了。”萧琮温和的声音里隐藏着锐意。
如果大唐不满意,这仗要打起来。
战功啊!……萧琰心里才火热起来,又犯了愁,父亲大概不会同意她这时参军的。
但她心里像烙铁在烧似的热,忍不住对萧琮求恳道:“阿兄,我已经十三了,可以参军了吧?”
萧琮脸色一僵,很生气的瞪她一眼,“休想。”
萧琰垮下脸,苦兮兮的看向沈清猗,“姊姊。”
沈清猗心里正忖思着,从长乐嘉庆公主和赤德松赞结亲算起,已有十三年,没有育有一子一女,这可真是奇怪了。按说赤德松赞虽然比公主大十几岁,但也正值四十岁的壮年,应该不会不育。那是公主的问题?——是不能生,还是不想生?沈清猗联系萧琮的那个“据说”,便觉得后者的可能更大。若是不想生,这位公主大概不会给自己下绝育药,那是给赤德松赞下?果真如此,这位长乐嘉庆公主不仅狡如狐,还狠如狼了。目光不由凛然。
便听萧琰苦兮兮的叫她,沈清猗白了她一眼,“参军的事休提。”
萧琰顿时没了精神,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好生可怜。
萧琮心中一软,转瞬又硬起心肠,其他事都可答应阿琰,这事却是万不能允她的。
他给沈清猗使了个眼色。
沈清猗会意,便扯开话题,道:“长乐嘉庆公主当年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想必倾慕她的俊彦郎君无数,怎么没选择哪位世家郎君,反而看上了赤德松赞?”
萧琰一听,果然来了兴趣,耷拉的眉眼也抬起来了。
萧琮暗赞妻子这个话题转移得好,笑道:“据说赤德松赞风姿仪伟,是吐蕃人中罕见的美男子。年轻时曾经混在朝贺长安的使节团中,在长安住了好几月,学习大唐的风仪,熏香、煎茶、弹琴、书画都会。据说当年求婚公主的礼物中,有他亲手作画的十二幅长画卷,其中十一幅都是画吐蕃的草原湖泊雪山风景,最后一幅是他的自画像,画技精湛,当时的翰林画直周思训曾赞道‘山水笔力遒劲、意境高超,人物参灵酌妙、动与神会’,据说公主是被他的画打动的。”
萧琰忍不住道:“擅画的人肯定不止那个赤德松赞。阿兄的画肯定比他强。那些世家郎君擅长作画的,难道比他差了?不过是因为从边荒的吐蕃出来,才显得难得而稀罕罢了。”
萧琮哈哈笑道:“阿琰说的有道理。——或许应该说,是赤德松赞的诚意打动了公主。他以吐蕃山水和自己画像为求娶之礼,表示公主嫁入吐蕃,与他同享尊贵。纵然圣人不允嫁,他也同意结平婚契。”他语气微有感慨道:“哪个世家嫡长郎君能做到呢?”
嫡长郎君是要继承家族的,哪个世家愿意未来的宗主与公主结平婚契呢?宁愿送个嫡幼子“嫁”公主,也不会送出嫡长子的婚姻。
萧琰想了想,道:“阿兄说的是,千金万贵都不如‘诚意’二字。”
沈清猗心里却道:长乐嘉庆公主若真对赤德松赞那么狠,当年同意与他结亲,恐怕另有内情——诚意感动?或许有,但肯定只占几分原因。
……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关于郡号:
从汉朝起,都是实行州郡县制,州相当于省。
唐朝起,设道州县制。道取代州,成为省级行政,唐朝的州相当于汉朝的郡,是市级行政。所以唐朝的州都有一个郡的别名,如:
湖州——吴兴郡,吴兴沈氏,是指以吴兴郡为郡望的世家
贝州——清河郡,清河崔氏
并州——太原郡,太原王氏
洛州——洛阳郡
沂州——琅琊郡,琅琊王氏
郑州——荥阳郡,荥阳郑氏
交州——交趾郡(所以宋朝皇帝封越南王为交趾郡王)
徐州——彭城郡(所以看到封号是彭城王,那肯定是郡王,不是亲王)
第三十三章 打败
过了半个月,萧琰听兄长最新消息说,吐蕃赞普的次子、那个被封为青唐王的格桑达玛已经纠合他的势力扯起了反旗,说丹增多吉是伪诏为王,赤德松赞实际立的是他,又说长乐嘉庆公主揭露丹增多吉矫诏,被丹增多吉刺杀,栽赃给他。丹增多吉当然不认,说格桑达玛狼子野心,刺杀公主欲图挑起唐蕃反目,好谋乱夺位……总之,一团乱,两边已经在念青山下打了一仗。大唐毗邻吐蕃的云滇道、剑南道、西宁道、河西道的边境州都已警戒起来了,四个道的军队迅速在集结。
长安朝廷派出的天使已经持诏书出使吐蕃问责,估计会在逻些打一阵子嘴皮子仗,之后是干仗还是和平友好,看吐蕃人拿出的诚意了。
据说皇帝陛下很悲痛,捧着女的骨灰盒,一下昏了过去。
皇帝陛下年纪大了,这一伤心,躺榻上起不来了,御医去了一拨又一拨。
那刺杀公主的真凶,真是罪大恶极呀。
“所以,吐蕃这回要割肉了。不然,如何弥补大唐天子的悲伤?”萧琮道。
“所以,圣人这是在讹诈?”
“怎么是讹诈呢?”萧琮微微笑着,“公主可是吐蕃王子刺杀的,不管是格桑达玛还是丹增多吉,反正是吐蕃人干的。”
萧琰看着兄长微微笑的脸,忽然福至心灵,瞪眼道:“这事不会是长乐嘉庆公主一人搞出来的吧?”先设个套子让格桑达玛钻进去,然后让格桑达玛与丹增多吉狗咬狗,大唐坐山观虎斗,顺带叉腰斥责,再捞一笔赔偿费,付出的只是一个公主的假死,还很可能是假死跑去勾搭情人了。
怎么想都是吐蕃人被坑了。
萧琮呵呵笑着说一句:“谁知道呢?”
那是了。
萧琰心道,阿兄和姊姊说话都绕圈圈,真是扯线绕齿,牙疼。
她回去和母亲说起,道不知大唐会不会和吐蕃干仗,一脸期待又遗憾的模样,期待干一仗,又遗憾自己不能参与干一仗。
商清手里翻阅着一部《岭南异志》,问她:“葵水净了么?”
萧琰是前天来的葵水,昨天已经净了,她觉得母亲这话题跳跃好大,点头回道:“净了。”
商清抬眸看她一眼,“你如果上战场,记得多备几条葵水带,以防万一,即使用不着,包扎伤口也是不错的。”
“……”
萧琰觉得好生牙疼,“阿母,我去练刀了。”跳起来跑了。
商清很满意,估计萧无念有两个月不会再提打仗的事。
萧琰心里有着压迫感,时不我待,算大唐和吐蕃今年没打起来,但明年、后年呢?机遇只会眷顾有准备者。
她心想,至少要打败萧承忠,才有底气说参军。
一转眼过了两天,是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又是春浴节,士家男女在这一日都要沐浴,然后结伴踏青到河边,清水濯臂,做曲水流觞之戏。贺州最有名的曲水流觞是城北玉陵河,河心有半月洲,形如下弦月,将河水包成一个半围的湖湾,正适合郎君仕女们做曲水流觞之戏。这种雅致的文会兰陵萧氏的子弟向来是引领风骚。萧琰初九过来,端砚一劲说可惜十七郎君没去,世子的文采逸盛是多么倾倒众人。萧琰听得直笑,虽然遗憾未能目睹兄长风采,但并不后悔那一整天都在练刀。
业精于勤荒于嬉,有了天赋还要有汗水,才会有成功的可能——萧琰不敢懈怠。
河西三月之后春未尽,到了四月还是春天。萧琰移到景苑湖边练刀,凌空刀气能将一丈外的柳丝斩断。
入五月后,河西才有初夏的影子,贺州的雨水多起来。萧琰在湖边雨中练刀,刀气密集时雨丝不透。
进六月,天热起来,院中知了蝉鸣不休。萧琰绸带掩目,踏树而起,刀出,刀气准确无误的点中树上的鸣蝉。簌簌落下十几只,院中立静。
她飘身落下,如一片轻叶,落地无声,扯下绸带,细长如刀的眉毛扬起,笑容昂扬,对庑廊下的母亲道:“阿母,我可以挑战萧承忠了吧?”
笔趣阁
商清叫了声:“商七。”
商七如鬼魅般从外院飘入,恭敬的行礼,“娘子。”
商清道:“商七说你可以去,便可以去了。”浅青色大袖垂下,如一朵浅青色的云慢悠悠飘回了书房。
商七呵呵一笑,足尖点地,如大鹏展翅般,从内院回廊上方高高掠了出去。
萧琰同样足尖点地,从回廊上方掠了出去。
出得外院,便见商七立在十几丈外的松树下,右手提着木刀。
萧琰跃过去,落足还未稳,商七已经一刀劈下,五行刀中很简单的一记劈刀式,劲风呼啸,勇猛刚劲,刀风却完美的控制在一个范围,碧草如茵的草地丝毫没受到这刀风影响。
单这一手内力的圆融控制让萧琰佩服。
乌木横刀撩起,两刀“扑”一声交击。
萧琰只觉一股大力从商七刀上涌入,她没有用卸字诀,存心与商七一较内力高低。
她想看看自己在内力修为上与商七差多远。
两道磅礴的内力相撞。
萧琰蹬蹬蹬退出七步半。
商七收刀,“小郎能接我三分力,已可与萧承忠一战。”
萧承忠是融合境初期。
萧琰如今是周天境大圆满,只差一步突破融合境,但她的经脉和窍**经过拓宽和淬去杂质后,能够容纳的内气量比同境界的人都高,而且内力更加凝实,虽然还在周天境,却已具备了越阶挑战的能力。
商七道:“小郎与萧承忠一战,或可突破进入融合境。横刀战技本是以战磨刀,多打几场架有好处。”他笑着向萧琰行了一礼,提着刀施施然去了。
萧琰看着他的背影。
商七的武道境界她看不透,这说明至少比她高两个大阶。周天境之上是融合境,融合境之上是登极境,她怀疑商七是登极境,内功修为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
隐在心中的疑惑再次浮起来,阿母身边有绮娘这样的医家、又有商七这样的登极境高手为仆,真的只是一个破落士家出身的娘子?
她仰起头,看着天空白色的浮云。
她有时感觉母亲像这天上的云,看得见,却触摸不到。
有时又感觉母亲像淡墨山水,只能体会意境,却是看不明白的。
阿母,究竟是什么人?
十三岁的少女有着淡淡的忧愁,这种忧愁并不是来自于对母亲身世背景的疑惑。母亲不管什么身份,那都是她的母亲。只是,母亲有时给她一种“空”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好像母亲刻的那个“雪”字,空灵逸飞,握在手中,也是一片虚无。
但萧琰这种淡淡的忧愁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被六月的阳光给照化了。
阳光下,宝石般的眸中,流转着明亮的光。
她不安,是因为她还弱。
“弱者才会畏惧茫然的未知。”母亲是这么说的。
只有强者,才心无畏惧。
萧琰睁目迎着阳光,明天,她要败萧承忠。
次日六月二十五,是她武课的日子。她没穿短褐,穿了件碧色圆领窄袖缺胯袍,腰间革带上系秋水刀,站在听风亭中,如岁月年轻的青松翠柏,身姿秀挺又昂扬。
她缓缓拔刀,向萧承忠行了一个挑战的武士礼,右手握刀,刀尖斜指,“萧侍卫,请指教!”
萧承忠浓眉扬起,郑重的拔出了腰间横刀,“十七郎君,请。”
萧琰右手秋水刀斜指萧承忠,眉间朗朗英华,“萧侍卫,请。”竟是让他先出刀。
“十七郎君小心了。”萧承忠也不客套,当先长身跃起,一式横空落雁自上斜劈,直取头脸。
萧琰丹田行气,呼吸如流水,刀随臂指,气势庞然。一式横挑须眉,恰是向上迎着那横空落雁。两刀相接,发出一声清脆鸣响,刀上劲道相撞,双方都稳如磐石,这一招竟是平分秋色。
“十七郎君好劲力!”萧承忠大赞一声,不再留手,运起十成功力,雪刀片片,如白浪重重,一浪一浪的席卷而至。
这一招是千重雪浪。
萧琰右手持刀直指向前,身形连同刀冲入浪中。“横刀直指,踏破千重浪!”这一招是横刀破浪。一连串铿锵的铮铮声响里,两人的双刀劈、撩、崩、戳、刺、抹、斩……刚猛的刀风撞在一起,像两股暴风和巨浪撞在一起冲击绞杀。
两人从亭中打到亭外,黄泥翻飞。俱是以快打快,刀刀劈实,以硬碰硬,没有半分花巧避让。劲气四激,周遭几无半分完好。
“铿!”又一声铮响,双刀交击,两股大力相撞,两人都禁不住退后几步。
萧承忠心里惊震,他虽然教导萧琰刀法,但平日练刀双方都收敛了劲力,没想到这会全然放开的十七郎君在内力上竟然丝毫不逊色于他——要知道,在境界上他还高出一小阶。
萧承忠脸色一肃,道:“十七郎君,小心了!”浑身气势陡然一变。
他双手持刀,向前劈出了一刀。
这一刀,充满了杀伐决断、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有种能将天地都劈开的强悍力量。这一刀,不仅仅是刀法和修为,更重要是一种势,一种从战场中生死拼杀出来的势。
这种势,正是萧琰所欠缺的。
她眼中光芒大亮,同样劈出了一刀。
那一刀的刀尖以极高的速度旋转着,带动了周遭的气流发出呼啸的声音,形成了一道道高速旋转的气浪漩涡。
萧承忠那一刀是劈山。
萧琰这一刀是蹈海。
当劈山遇上蹈海,劲霸的刀气劈入海中,旋即被海浪的漩涡包围绞扯,“轰”一声劲气爆开,两人同时被震跌出去。萧琰后背直直撞上一株古松,“咔嚓”一声将两臂合抱的树干撞断,胸口生出闷痛,已经受了内伤。萧承忠也不比她好过,跌飞出去时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线,是他喷出的一口血。
萧承忠袖子一抹唇边血渍,哈哈仰笑道:“痛快!今日着实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打一架。”反手收刀入鞘,道,“小人输了。”在内力的比拼上他逊了半筹。
萧琰揉着胸口站起来,摇头道:“是萧侍卫承让。”她的刀法练得再熟,也不及萧承忠经过生死实战磨砺出来的精妙,何况还有对敌的经验和技巧也是她不及的,而这些萧承忠都没有使出来,可以说,今天这一战,主要还是以力会力。
萧承忠却认真道:“小人已出全力,败了是败了。”又说道,“十七郎君已将横刀战技的招式练得纯熟,缺的只是实战和经验的累积了。”他觉得自己已无可再教,心忖着是否向世子建议由萧怀中来教导十七郎君?
突见萧琰盘膝坐下,周遭的天地元气仿佛突然暴动般,往她那边涌去,很快形成一道元气漩涡,呼啸包围着她。
萧承忠神色一惊一喜:这是要突破了?!
他倏地回头,见世子夫人带着两名侍女沿着松林走过来,应该是被打斗声从林中药圃里引出来了。他转身快步迎上前,行礼道:“少夫人。”
沈清猗看着眼前这树横草折的狼籍景象,又看了眼盘膝合目的萧琰,“切磋?”
“是。”萧承忠回道,“和十七郎君切磋三十六招。”
沈清猗目光落在萧琰身上,“结果如何?”
“小人败了。”
话音方落,萧琰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气势,周遭压力陡然一重,沈清猗和身后的青葙、赤芍都觉呼吸一窒。萧承忠立即挡在她们前面,劈出两掌,抵卸压力,回头对沈清猗道:“十七郎君正在突破,请少夫人退后些,以免被突破时的劲气所及。”
沈清猗带着二侍女一直回身二十余步外,才觉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减轻了。
便听“噗噗噗”沉响,萧琰周遭十步内的松树折倒一片。
青葙、赤芍看得目瞪口呆。
沈清猗微微蹙眉,眸子里隐有关切。
萧琰浑身骨骼陡然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六月的暴雨打在瓦顶上,让人听着有些心惊肉跳。
萧承忠微微侧身,对沈清猗道:“十七郎君这是突破进阶融合境,全身骨骼肌肉筋骨都要被内气从内及外淬体。淬体后,身体和内脏强度都会胜过以前。”
沈清猗嗯了一声,心里微松口气。
约摸过了半刻钟,萧琰全身的噼啪响声才停下来。
过了几息,她睁开眼睛。
黑色的眸子如同水洗过的黑珍珠,黑亮剔透,又仿佛阳光照射下的明珠,璀璨折射出迷离的光芒,衬着她完美的五官,一瞬间让人窒住了呼吸。
赤芍看得呆了,青葙比她有定力,心口也窒停了片刻。
萧承忠努力将眼神移开去,抱拳行了一礼,道:“恭喜十七郎君!”
萧琰跃身起来,绽颜一笑更是光彩明亮,“还要多谢萧侍卫。若不是你最后一刀‘劈山’,我还没这么快突破呢。”
萧承忠只觉眼前郎君的光彩实在灼眼,微微垂头道:“十七郎君突破是早晚的事,小人只是恰好助力了一把。”
“还是得多谢你。”萧琰笑道,她的内伤已在进阶时治愈,便关心起萧承忠,“方才那一战萧侍卫应该也受了轻伤,今日的武课到这吧,你先回去疗伤,别耽误了。”
萧承忠应了一声,又转身向走过来的沈清猗行了礼,告退离去。
“姊姊。”萧琰笑着迎上沈清猗。
青葙和赤芍向她行了礼。
沈清猗看她这一身,先打趣她道:“怎么不穿你的练武服了?”
萧琰笑得露出一口晶莹的白牙,“今日请萧侍卫指教!以后若出门在外,总不能穿短褐,一早习惯好。”说着,她一脸雀跃,“姊姊,我进阶了。”
沈清猗笑道:“嗯,还打败了萧承忠。”
萧琰眉毛飞扬的笑起来,白玉的脸上还带有红晕,衬着碧色衣袍,一下让沈清猗想到“灼灼芙蕖出绿波”——真个少年绝色。
她转开了眼,看向地上横七八倒的翠松,抬了抬下颌,“这个怎么赔?”
萧琰啊哟一声,跨步上前推着沈清猗便往外走,口中道:“姊姊什么都没看见。”
青葙、赤芍噗声低笑。
第三十四章 坦白
沈清猗白了她一眼,走出两步,见她右手还放在自己腰间,斜眉,“还不放?”
“哦。”萧琰反应过来放手,说了句,“姊姊的腰太细了。可见是太瘦了,饮食应该多用点才是。”
二婢低头忍笑。
萧琰没注意沈清猗寒光飕飕的眼神,兀自叨念着,“书上说,美人以丰盈为美,富丽为姿,雍容为度……”
沈清猗冷睨她一眼,语气不善,“丰盈不是说腰。”
“啊?”萧琰眨了下眼,然后想起绮娘的细腰丰胸,好像“丰盈”指的是上面,她眼睛便溜到沈清猗穿着柏叶纱罗襦裙的胸口,是不怎么丰盈啊……便觉耳朵一吃痛。沈清猗幽冷的声音道:“萧十七,看哪呢?”
萧琰眼睛立即往天上飞,“今日天气真好啊,睛空万里无……呃,有白云。”抬手拿下沈清猗揪她耳朵的手,笑嘻嘻道,“耳朵红了,真的。”说着还凑过去给她看。
沈清猗便见眼前晶莹如玉珠的耳垂,瓷白细腻,哪有半丝红?……哼了一声,抬手敲她头上,“都读的什么书,学贫嘴了。”
萧琰哎哟叫冤,“那不是诗中写的吗?”
沈清猗又揪她耳朵,“心思不纯。”
萧琰一边闪,一边笑,“那也是写诗的人心思不纯,哈哈……哎,别揪了,真红了……”
两人打打闹闹,沈清猗仿佛回到了幼年还不知愁的时候,难得有了几分童真。
青葙和赤芍心道:少夫人平常和世子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冷静淡然的稳重气度,倒是和十七郎君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些生动。二人一想又恍然了,和丈夫相处,当然是和弟弟相处不同的。
将近主院时,萧琰戴上了面具,和沈清猗在中门分道,自去前院书房,准备与兄长道别后回清宁院。萧琮才从府外回来不久,知她击败了萧承忠,高兴之后感慨,“天道酬勤,阿琰的辛勤付出是有回报的。”又告诫她不可恃武斗狠,萧琰应下,心道,她又不是萧十四。
想起萧琤,萧琰便问:“十四哥在军中可好?”
萧琮对萧琤进入骁骑军后的表现挺惊讶,那般严苛的训练竟然不吭一声的承受住了,这让所有不看好他的人都大吃一惊。“你十四哥这回耐住了性子,在预备团的作训月考都是优,估计能够参加十一月的骁骑军选拔。”
通过选拔,是骁骑军的正式一员。
萧琰不由有些羡慕。
她道:“阿兄,我打败了萧承忠,也可以入军了吧?”
萧琮笑容一滞,只觉头大。
萧琰道:“十四哥只是年纪比我长点,他还没打败萧向南哩。”言下之意,萧琤论武不如她,为何他能入军,她不能?
萧琮头更痛了。
他当初听进去沈清猗的建议,向父亲提议送萧琤入军,是因为萧琤好武厌文,他认为这个弟弟适合从军,安排到八叔父萧昂的后军也是稳妥的做法。虽然因为吕三郎事件罚入骁骑军预备团是个意外,但那也是磨砻砥砺。萧琮认为这条路是适合萧琤的前途。
但放到萧琰身上,同样是好武,萧琮却全然不觉得从军是萧琰应该的前途。一想到军营那种粗糙的地方,和那群粗糙军汉子混一起,严酷的训练,严格的军纪……萧琮是怎么也不放心的,心理上完全无法接受如玉无瑕的弟弟要进入军中这种事。
他断然挥手道:“不行,军中不适合你。”
但见萧琰抿着唇,萧琮后悔语气生硬了,柔和了声音道:“阿琰,等你再大些,过几年可以入都督府,从兵曹主事做起,以后阿兄的兵曹参军是你的……阿琰,你不需要走从军这一途,你有更好的路。”
萧琰一脸惊讶,她没想到兄长连她的前途都已经提前计划好了,心中顿然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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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条路虽然便利,却不是她想走的。
“阿兄,我不怕苦。苍鹰只有展翅,才能学会经受风雨,飞得更高、更远。”
四哥安排的这条道,不适合她。在官署中坐等晋升,那要熬到什么时候?即使靠着国公府嫡子的身份和四哥的照应,升职不会太慢,但别人不会真正心服。再说了,她也不喜欢过那种文事武职官的日子。
萧琮沉默了一下,道:“阿琰先回吧。这事以后再说。”
萧琰也没指望一次成事,做出怏怏的表情,和兄长道别离去。
萧琮心中烦躁,端起一盏茶半天没喝下去,进了内院和沈清猗说起这事,一脸发愁的叹道:“阿琰也不让人省心啊。”
沈清猗想了想,道:“我们安排的,未必是阿琰喜欢的。萧氏有兰花也有鹰,阿琰要做鹰,总不能拘了他做兰花。”
萧琮默然。
“……这事,还是要看父亲的意思。”沈清猗心里忖度梁国公对十七的态度,当真令人费解,别说梁国公,是公主对十七的态度也是让她奇怪的。
萧琮伸指揉了下眉,“父亲应该不会同意。”
次日,他去睿思堂请安时向父亲说了这事。
萧昡心中忖思送女儿去军中的利弊,如果能借此脱离清宁院那位的掌控,那倒是好事。
如果要送十七去军中,应该是萧曈的静南军最合适。有萧曈照应,萧昡也能放心。
但这个时候却不适合去静南军。
长安派出的天使进入吐蕃后,三个月谈下来,逻些同意赔偿金银,并将念青山以北的青唐域作为补偿公主身陨的代价赔给大唐。丹增多吉这是使的一石二鸟之计,青唐域是格桑达玛的封地,丹增多吉是想让大唐军队替他收拾了格桑达玛。对大唐来讲,这是一块放到嘴边的肉,虽然这块肉不肥,而且骨头多,但拿下青唐域对大唐青蕃边地的安宁十分重要,河西道肯定是要吞下这块肉的,静南军和骁骑军已经在静州集结,随时可以进攻青唐。
这个时候,萧昡当然不愿意将萧琰送去静南军,太危险了。
萧昡心思几转,最后拿定主意道:“以后,由萧怀中教十七。”
萧琮惊讶,他正想着一会再提这事,没想到父亲已决定了,但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笑着点头道:“若有萧怀中教武,十七弟参军的心思应该消停一阵了。”
萧昡心中盘算道:“她能接下萧怀中百招不败,允她入军。”萧怀中已是登极境后期,萧琰要在他手下撑过百招,至少得两年后,那时青唐域已经已定了。
萧琮虽然还是不愿萧琰入军,但正如妻子说的,阿琰要做鹰,他总不能折了她的翼,两年后阿琰满十五了,那时入军总比现在闹着要入军好。
当天上午,萧琰便从萧承忠那得了消息,心中大喜,练完刀沐浴换衣后便冲到书房,对母亲道:“先向萧怀中学武。然后,打败他!”
商清一手拍她头上,“不错,努力。”
萧琰抗议道:“阿母,头拍多了,长不高的!”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看向她胸,这里没拍也没见长。
萧琰无力呻.吟,倒在榻上,这是能比的吗?这是能比的吗?
没过多久到了七月初五,萧琰在听风亭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侍卫统领萧怀中。
这位国公府第一侍卫高手身材纤细,像春天的杨柳,眉目也秀致,肤色很白皙,让人想起“濯濯如春月柳,色皎如明月”。
但是这么一个看似纤柔的美貌侍卫,一出刀却是雷霆。
萧琰无论使什么刀招,他都是最简单的一刀。
他的刀一出,仿佛这片天地的主宰。在那一刀的气势下,任你精妙的招式都使不出来,像弹琴的节奏,“咚”一声被打断,连续的曲子再也弹不下去,憋闷的让人吐血。
萧琰的刀势无法延绵,不得不变招,三十六式刀招都被她使出,但萧怀中一刀击出,便乱了节奏。萧琰憋闷到极点,好比你连续弹三十六首曲子,但每首曲子都恰在你入佳境时“嘣”一声断弦了,直让人抓狂吐血。
萧琰真个吐血了。萧怀中每一刀打断她的节奏,让她的内脏震伤一次,当使到三十六招时,萧怀中刀势一收,她那口憋闷已久的血喷了出来。
青葙、赤芍惊呼一声。
沈清猗脸色也一冷,眸如冰雪。
萧怀中收刀而立,身姿纤细如春柳,却蕴藏着无可摧的力量,“十七郎君的横刀战技已练得纯熟,缺的只是实战运用技巧,招式上怀中无可教,唯千锤百炼尔。”
他目光又锋细如针,“武道之搏,是意志、力量、技巧的搏战。精、气聚元为力量,招式、经验为技巧,心、神合一为意志。十七郎君已入融合境,所谓融合者,合意志、力量为势。高手之战,以势称王。低者,以势压人;高者,以势控场。”
萧琰领悟道:“以势控场,是掌握节奏?”
“不错。武道源于自然,自然万物皆有节律。如果你的节奏能控制敌人的节奏,战必胜。”
萧琰行礼肃然道:“谨受教。”
萧怀中也向她行一礼,“今日武课到此为止。”又向亭外远处的沈清猗行了一礼,出亭而去。
萧琰这才跌坐在地。
沈清猗一惊,趋步入亭,右手探向她腕脉,“阿琰,伤势如何?”
萧琰立即摆手,“没事,我调息一下好。”她瞑目运转内气。行气几个大周天后,内伤好了小半,睁眼见沈清猗关切的脸色,她笑道,“姊姊,不妨事,我再调息几次,好了。”她又阖上眼,脑海里却不由回放着萧怀中每一刀出刀的节奏……她用心揣摩,完全沉入了萧怀中出刀的势境中,连沈清猗的手指搭在她腕脉上都没察觉。
沈清猗的眼色忽然一变,温和的目光瞬然如雪,抬眸看了萧琰一眼,又换了另一只手腕切脉,那霜色的眸子便如有幽光在浮沉,片刻后便如沉潭般,幽黑不见底。
萧琰从揣摩中醒过神来,便见沈清猗那双寒幽不见底的眸子……她的手指,正搭在自己右手的腕脉上。
萧琰一惊,抽手。
沈清猗淡色的唇一启,“你内腑震伤,今日不宜练武,先去药房治伤。”拂袖起身,冷冷斜了眼犹在呆愣中的萧琰,声如寒冬积雪,“还不走?”
“哦!”萧琰应声,撑地而起,跟在沈清猗身后出了亭子,心里直打鼓:姊姊应该知道了吧?知道,还是不知道?
一路纠结着到了主院西北面的药房。
沈清猗带着萧琰径直入了后院的天井,吩咐二婢:“在门口守着。”
青葙、赤芍都觉出少夫人心情不好,以为是要责斥十七郎君,她们在场不方便,应了一声,退出后院将门拉上,一左一右立在门口守着。
沈清猗冰寒如雪的眸子盯着她,“说罢。”
萧琰取下面具,一时觉得口干,还有着心虚,见沈清猗面如霜雪,心中一噤,不敢打马虎眼,“姊姊,不是我要瞒你,是从小这样了。……母亲说,我容貌太盛,这样方便些。”她嘴角抽了抽。
沈清猗挑了下眉,小孩儿能看出“容貌太盛?”——哄鬼呢?
萧琰一脸纠结,“母亲是这么说的。父母容色太盛,子女也差不了。”
沈清猗便盯着她的脸仔细的看,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猜想。
萧琰被这种专注的打量看得有些不自在,双眼朝上望天。
良久,沈清猗哼了一声。
萧琰看着她,走近一步道:“我不是存心要瞒姊姊。只是想着,既然真心认你作姊姊,那是弟弟妹妹又有什么关系?”
她习武个子长得快,虽然十三,看起来已如十六七,仅比沈清猗矮了小半个头,这一走近,沈清猗便能清晰看见她晶莹纯净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人影。她心里已没那么生气,但眉眼仍笼寒霜。
萧琰心中忐忑,拿起她的手放自己耳朵上,“姊姊若是不消气,那揪我吧,多揪几下消气了。”
沈清猗抿着唇,忍了笑意,心中气已大半消了,却还是有些介意,或许是因为萧琰瞒了她这么久。对于萧琰是弟弟还是妹妹,她倒不在意,或许妹妹还更亲近些。她的两根手指捏着萧琰精巧的耳朵,声音幽幽的,“任我揪,嗯?”
萧琰耳朵被她捻着,不知何时会突然下力,心中叫苦一声,脸上却嘻嘻笑道:“只要别揪掉了,让我没法见人好。”说着近前去,伸手搂住沈清猗柔细的腰,只觉不用装弟弟反而更亲近些,不由笑出声来,道,“我有了姊姊,真是极好。”
沈清猗既知她是女子,便任由她抱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感受到她身体透过来的热意,她的手便从萧琰的耳上滑了下来,落在她腰上,寒凉的声音道:“这次放过你了。以后,不许再有事瞒我。不然,你这个妹妹我不要了。”
萧琰闻声抬头,神色欣喜粲然,立即保证,“以后都不瞒。”
沈清猗伸手推开她,一脸嫌弃的表情,“七月天了,不嫌热么。”
萧琰立即伸手给她扇风,一副小意殷勤的模样。
沈清猗白她一眼,问:“你的伤可要紧?”
萧琰回手揉着胸口,“吐了那口血,舒畅了。应该过两天好。”
沈清猗又细细给她把了脉,叫进青葙,口述了方子,让她在药房拣药炉火煎。
候药的时间里,沈清猗便在天井给萧琰讲疗治内腑受伤的药理。
沈清猗决心要好好教导这个不省心的妹妹,若以后经常受伤怎么办?她可不能时时看着她,心里忖思着,要制出疗治内伤的药丸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唐朝的军队编制是:军——营——团——旅——队。
每营100人,营设都尉。
每团00人(有时以300人为团),团设校尉。(相当于营长)
每团辖旅,每旅100人,旅设旅帅。
———风中凌乱了,营比团大,团比旅大。所以,本文骁骑军的一个预备团,是现代一个营。如果看到一只“旅帅”跳出来,那是一只排长,摔!【所以古代叫将帅,因为将比帅大——帅比将大约摸是从宋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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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昨晚写好后,早晨修改比较大(没时间检查有没有虫),所以晚上通读检查一遍才发。
第三十五章 被勾走?
萧琰知道,自己与萧怀中的差距还太大,不论武功修为还是武道境界。严格来讲,她还接不下萧怀中一招——七月初五的首次武课,萧怀中是压制了修为指点她,若真是搏战,一招便可败她。
要想在萧怀中手下撑过百招,那可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但相对于打败萧怀中这个目标来说,又算是容易的了。
萧琰很有干劲的摩拳擦掌了。
第二次武课时,她照样被打得很惨。
但有沈清猗给她用药,加之她自己的内气愈合能力,过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此后便是次次被虐,然后养伤,然后又被虐……
萧琰觉得每次武课后都要养伤两天无法练武,不能浪费这时间,便与兄嫂商量,将药课和文课的日子挪到武课后的两日。萧琮对此很无语,对妻子说“阿琰太痴于武了”,沈清猗笑说“人生在世,总要痴一道”,她当初学医,何尝不是废寝达旦的疯魔?古今有大成者,哪个不是一个“痴”、再加一个“持之以恒”?萧琮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萧氏先人中有武道入癫的,他不希望十七太过痴狂步了后尘,当然这个担心没依据,阿琰和那位先祖是不同的,萧琮也只是一说罢了。
每次武课的下午,沈清猗若在承和院,便会带两婢在听风亭外观战,然后带她去药房治伤。
萧琰被虐得很惨,每次从听风亭出来,都要带一身伤,外伤和内伤都有。沈清猗若不在,萧琰便回清宁院由绮娘用药汤治疗。绮娘说,她这点伤是小菜,顺手在药汤里加料,萧琰每次从药桶里出来,都痛得面无人色。绮娘笑嘻嘻说这是增加她的抗痛能力。萧琰真心觉得她是在找乐子,哪里是医家,分明是“医杀”。
萧琮因世子身份,反而不方便出现在听风亭,去多了,是对萧怀中的不信任,偶尔观看一次,目睹萧琰被虐的惨状,回去难免埋怨萧怀中下手太重。萧琰反倒安慰他说,严师才能磨出高徒。
萧怀中是她的磨刀石。
十月初五,萧琰已能接下萧怀中一招。
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要知道,萧怀中比她高出一个大阶,单是内功修为,登极境能碾压融合境,萧琰能在萧怀中全力出手下抗过一招,这说明她的内力容量和爆发力已经超越了融合境,达到了登极境初期的水平。
但萧琰还是在融合境初期,并未进阶到中期。因为她的经脉容量是一般融合境的几倍,便也意味着她进阶需要的内气积累也是一般融合境的几倍。
因为每次受伤都是内力竭尽,萧琰发现,此时运转内功心法,内力再生后会更进一分,而且伤后撑着打一遍淬体拳,锻体也能更进一分。这是她进步神速的原因之一。
萧琰隐隐觉得,她修习的内功心法和淬体诀不是一般的道门心法。
她禁不住怀疑,难道她练的是核心功法——但那是道门至尊三清宫的不传之秘,商七怎么会有?难道商七以前是三清宫的核心弟子?
她问商七。
商七断然否认,还嗤了句,三清宫算什么?
萧琰眼色便古怪起来,看不起三清宫,难道是从三清宫的对头梵音寺出来的?她的眼睛便在商七在头上溜啊溜,仿佛要看出那浓密乌黑的发髻下以前是不是一颗光头。商七木着脸摸刀,说他是和尚的,先去死一死。萧琰赶紧脚底抹油,她可打不过商七,心里却在疑惑,不是三清宫、梵音寺,难道是剑阁出来的?但商七教她的不是剑道心法,剑道练剑元不练内丹功……唉,总不可能是天策书院出来的吧?她嘴角抽了下,那是皇家武府,商七难道还姓李不成?她果然是多想了。
萧琰性子有一个好处,想不通的事情从来不去钻牛角尖,母亲说“水清石自现”,时机到了,该显现的自然会显现,何必执着于寻根问底自寻烦恼?
萧琰武道进境快也与她这种心境有关,心思纯净,不多想,便不会多烦恼,心无杂念,灵台澄澈,武道便通透,加上天赋和勤奋,进步快也不足为奇了。
到了腊月二十五,萧琰已能接下萧怀中五招。
这让萧怀中很是吃惊,回头禀报萧昡说,若十七郎君按这个进境速度,约摸一年后能接下他百招了。
萧昡闻报也很惊讶,他知道萧琰在武道上很有天赋,但没想到天赋如此卓绝。或者,不仅仅是因为天赋,跟清宁院那位的教导恐怕大有关系。
这让萧昡更忧虑,除了父母外,天底下哪有白白的付出?
他担心那位给的越多,将来要的越多。
他心中焦虑,不由去了盛华院。
安平公主瞋眉,怒道:“李翊浵(tong)那混蛋呢?这人是她招来的,拍拍屁股不管了?”
萧昡沉默了一会,“……疾风馆也查不出她去处。”
疾风馆是萧氏的暗谍司。
安平公主眉毛一扬,“她不会真去找……”纠缠了二十年还没死心啊。
萧昡脸色不好看了。
安平公主暗爽,提手补刀,“看在阿琰另一半父亲的面上,清宁院那位应该不会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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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昡脸更黑了,“阿琰是我女儿!”
安平公主斜眼哼声,“你是想提醒我,你与我妹妹生了个女儿?”
萧昡气欲吐血,这事怪他吗?怪他吗?
夫妻俩没说两句话,萧昡气走了。
安平公主神清气爽,决定中午多吃一碗饭。
萧琰不知道她这对父母生的纠扯,她正在清宁院里看母亲刻字。
商清刻字并不经常,而是兴起时刻,意生时刻,如今日,风卷狂雪,枝叶横舞,商清刻了一个“风”字。
萧琰只觉得看那一个字,便如身处狂风中,但那风却又是空的,好像处于虚空中,身边千重风卷,但身又不在风中。她顾不得多想,在商清说“烧了”时拿起竹简跑了,“阿母,我去给你烧了。”她这回跑的是膳房了,绮娘身后噗哧笑。
***
五日后是除夕,萧琰自然是要参加祭祀的,这一次祭祀没再发生事端,平平常常的过了。
萧琰的宗祠前见到萧琤时却觉得有了大变化,首先是一张脸,晒成了浅棕色,身量也长高了些,看起来是个腿长腰健的英武儿郎了,依然是下巴高抬的骄傲模样,却不让人觉得跋扈了,反倒像是周身有着阳光的明朗少年。
萧玳的变化也很大,与萧琤的俊朗阳光相比,他显得阴柔,但那种显于外的戾气却没了,或者说,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了。
两人在广场上见到萧琰时,都不约而同的“哼!”齐齐扭过脸去。
萧十七太讨厌了!
两人都觉得,被揍过的地方又在隐隐生痛。
萧琰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不服?揍你们!
祭祀结束后,明堂大家宴,萧琰被抽到考较了,她的文课不算出色,但各方面都过得去,比较平衡,不出彩,但也不算差。萧氏子弟出色的太多,对萧琰没作太多关注,只有表现优异的,才会入他们的眼。
大家宴一结束,萧琤、萧玳扯了萧琰去演武堂干架。
去年正月,兄弟俩被罚抄了书后,与萧琰干了一架,被萧琰揍得那个惨,今年是报仇来了。
加上二三十个要切磋的萧氏子弟,一伙人浩浩荡荡的往演武堂去。
萧琮不放心,派了萧承忠去看着。
萧琰觉得,为了兄妹、姊弟情深,她要好好指点一下萧十四和萧十九。
她被萧怀中虐了几个月,也该她虐虐别人了。
一众萧氏子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揍沙包吧,是吧是吧?
便有不服气的上去挑战。
萧琰很欢乐的揍人。
萧曈在叠席武台边观战,拍着掌大笑,一边叫:“打得好!踢胸,踢腿,踹肚子……打他脸!”
众人齐齐离这位七姑母远了些。
萧琰在演武堂内一战成名,哦不,揍人揍出了名。
大家看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萧曈一伸臂亲热揽上她肩,浅褐色的眸子泛着异光,决定拐带小侄女去静州,嫣红的唇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小十七,跟姑母私奔吧。”
“……”萧琰被雷劈了。
私奔什么的,用在这里好吗?
萧曈当然没能实现她的“拐带私奔”计划,除夕家宴结束后匆匆赶回了静州,虽说和吐蕃的仗暂时打不起来,但她身为大将也不能离开静州大营太久。
萧琰对萧曈的离去表示遗憾,私心觉得,再过一年,还是可以考虑和七姑母勾搭私奔的,哦不,是光明正大的奔。
***
初二起吃春酒,士家摆宴赴宴不歇,但对萧琰没影响,练武的日子照旧。
正月十六一过,到了二月,过了十五,萧琰十四了。
二月十五,听风亭,她接下了萧怀中三十招。
但她内外伤很重,秋水刀斜支着,撑着身子不倒。
萧怀中看着她,目光头一回变得有温度,像是春天的碧水,泛着柔和的波。
萧琰一时看呆了。
“十七郎君很努力,”萧怀中柔和的声音道,微笑一礼离去。
萧琰还沉浸在萧怀中难得一现的春水一笑上,直到沈清猗一指戳到她肋上。
萧琰扑一声跌坐地上,嘶了口气:“姊姊,痛。”
沈清猗寒浸浸的声音,“知道痛好,魂还没丢。”
萧琰咳咳一声,又忍不住哈哈一笑,“萧统领生得美貌。以前还以为他不会笑,这一笑,更好看了。美人,还是要多笑笑的好。”说着,便觉得身边一冷,抬眼见沈清猗寒气森森的眸子,她眨了下眼,不明所以。
沈清猗掏出白叠巾帕给她拭了唇边的血渍,右手搭在她的腕脉上。
半晌,寒雪似的声音吐出两字:“吃了。”掌心的白叠巾上摊着一颗乌溜溜的药丸。
“这是什么?”萧琰奇道。
沈清猗寒着脸,“拿你试药。”
萧琰嘻笑一声,她才不信。
药一入口,她的脸皱成一团。
好苦!
她赶紧从青葙手中接过水盏,咕咚喝了几大口,苦着脸道:“姊姊你这药用了多少黄莲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沈清猗板着脸,“还不行气化开药力?”
萧琰立即盘膝坐好,内气从丹田回生,那药力化开如一股细细的热流,流过受伤的肺腑经脉,便如熨贴过般,痛楚立减。她行气三周天后,跳了起来,只觉伤势已好了五分,不由咦了一声,喜色道:“姊姊这是什么药,这般灵验?”
沈清猗冷哼一声,“还不打拳?”
萧琰担心拳风伤着沈清猗,跃出亭外,运转淬体诀,打了一趟淬体拳。收拳时,只觉伤势又好了两分,内气充沛澎湃,她不由清喝一声,又将淬体拳打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全身内气圆融,内伤竟完全痊愈,只有左肋上还有一道刀伤。
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融合境中期!——她终于又进了一小阶。
真是水到渠成!
她跃回亭中,还没来及向沈清猗报喜,沈清猗已转身走,冷冷撂下三字:“去药房。”
萧琰摸了下头,不知道哪里又得罪她了。沈清猗在前面走得很快,一刻钟后到了药房。后院天井的东廊已经收拾了一间屋子,专门拿来给萧琰治伤。
赤芍端了热水入屋,便拉上门在门外守着,留了青葙在屋内服侍。
沈清猗给萧琰脱了圆领窄袖袍和里面的中衣,将她的内衫撩起来,露出刀伤的左肋,眉毛蹙了一下,刀口有尺来长,看着颇为惊心。
沈清猗心中有气,冷飕飕撩她一眼,“按好。”
萧琰无辜的眨了下眼,伸手按住撩起的内衫衣摆。
沈清猗接过青葙递来的热巾,先将血拭净。她手下故意用了些力,萧琰却是连眉毛也没颤一下,经过绮娘的药汤折磨,她早有忍痛力了。沈清猗见她唇角还带着浅笑的样子,心中微微一疼,仿佛心房被人轻轻一扯,手上的力道便轻柔下来。
清完血,她接过青葙递过来的止血金创粉,洒在刀口上,等药粉融入伤口,又接过生肌膏,食指挑出,轻轻抹在她伤口上。
萧琰便觉一阵刺辣之后是清凉,很舒透的感觉,而且伤好之后皮肤不会留一点伤痕。即使用过多次,她还是忍不住赞叹:“姊姊用药当真奇妙。”又想起亭中服下的药丸,好奇问道,“姊姊何时制出内伤药丸的?疗效当真很好!”
青葙心里默默道,少夫人从研药到制药,耗了半年才制成,可见心血。
但她在四大侍女中素来是最寡言的,多做事,少说话,即使已经对十七郎君的性别生了怀疑,也只闷在心里当作不知,少夫人选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不多话。
沈清猗看了萧琰一眼,“不听话,有药也不给你吃。”
萧琰眨眼,她啥时不听话了?
沈清猗哼了一声,她能说,是担心萧琰被萧怀中勾走了?
唉,知道是妹妹后更发愁。以前担心阿琰长大后像其他世家郎君一样太过风流,如今却是担心她动情,十四、五岁,真是易生慕的时候。
萧琰尽心于武道,有萧怀中这样的高手亲自教她,人又生得肤白貎美,有濯濯春柳之姿,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在相处中朦胧生情。
萧怀中虽然大了她二十多岁,但也不过三十五六,和少年郎君相比更有成熟风致,一些贵女是喜欢这种成熟有魅力的郎君——阿琰若喜欢了萧怀中,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他休妻。
沈清猗这种忧心却是说不出的,万一阿琰没那种心思,被她点醒反而生了心思,她岂不要吐血?
沈清猗一颗慈姊心在那纠结,心中有气,那眸子又寒凛凛的瞪了萧琰一眼,接过青葙递来的干净内衫,没好气道:“脱衣!”
这药抹上后两个时辰不能沾水,萧琰都是先换衣再沐浴。
青葙已经走到门边,背过身去。
萧琰被沈清猗瞪得莫名,心想姊姊可能是心疼她受伤,不敢多说话,伸手脱下染血的内衫,露出胸前缠着的白帛。
沈清猗见她胸前裹的平坦,不由再次蹙眉,这里不会长不大吧?
她心里因为担忧萧琰对萧怀中生情,有些乱了心绪,一时没稳住,手便摸到了那白帛上,问:“紧不紧?”
萧琰“啊?”一声,跟着点头,“还好。”又道,“已经习惯了。”接着感叹一句,“所以说,这里丰盈了也不好。”要是像绮娘那样,得缠多少圈呀?她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沈清猗见她一副“幸好不丰盈”的表情,心里有些无语,伸手在她裹胸上拍了一下。
萧琰哎哟一声,道:“姊姊,本来够小了,你再拍,更小了。”
青葙嘴角抽了下,她能说,她什么都没听见么?
沈清猗哼了一声,给她系上内衫的带子,寻思着要不要弄个丰胸药……唉,当姊姊的还要操心这个!?
沈清猗觉得好生忧郁。
换了内衫和中衣,便换裤子。
沈清猗近乎粗暴的将萧琰的绢质长裤扯下来,露出笔直修长的两条美腿,如羊脂白玉削成,肌肤细腻,触之如丝滑,沈清猗又忍不住咬牙了——这样美好的妹妹,难道要被萧怀中勾走?
萧琰觉得沈清猗今日气性很大,那脸色简直是秋霜肃杀。沈清猗瞪她、哼她、顺手还揪她耳朵,她都不敢吭声,只弯着眼笑。
穿上了外袍,萧琰信誓旦旦道:“姊姊,到九月,我一定能接下萧怀中百招。”受伤会越来越少的,你别气了。
沈清猗眸中光芒一闪,梁国公那个允诺她是知道的,到时萧琰入军自然见不着萧怀中了,见面少了,当然不可能萌生情意。
她心中一松,眸色回温,却哼道:“别说大话。”
萧琰笑起来,眸子光华璀璨,“姊姊你要相信我。”
沈清猗心忖,从现在到九月,还有七个月,她可要看好十七,别被萧怀中在这几月勾去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叠席:即榻榻米。多为蔺草编织而成,起于汉朝,盛行于隋唐。盛唐时期传至日韩等地。“榻榻米”是日语里“畳(たたみ[音tatami])”的音译——畳,看起来像不像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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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节日愉快。
第三十六章 桃花
三月时,河西的桃花慢慢开了,但到四月,才是河西桃花的盛季。
三月二十六是萧琰的药课,沈清猗在药课结束时说,四月去千桃山看桃花。
萧琰想说练武,被沈清猗凉凉看一眼,便不敢说了,应道:“我回去问问阿母。”
萧琰回清宁院给母亲说了这事。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抬起,看了她一眼。
萧琰领会到那一眼的意思——你四哥多次邀你不出门,你四嫂邀你一次倒不敢拒绝了?这区别对待当真有趣得紧!
萧琰语气弱弱的解释,“谁让我被识破了呢。”成了欺瞒有罪了,硬气不起来。
商清继续看手中的《剑客行》,纤白的手指翻过一页,闲闲淡淡道:“若你四哥知晓,又如何?”
萧琰蹙眉道:“等我入军了,再告诉四哥吧?”
她听九堂兄萧瑢说,七姑母萧曈当年入军,五堂叔祖父闹了好久,后来,是大堂伯祖父看不下去了,揪着他到宗祠内训了一通,才让他如丧孝妣似的答应了,送七姑母入军营的时候,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喊着“宝宝”,当着几千双眼,七姑母恨不得去死一死。
萧琰可不想到时候被兄长一步三回头的送入军营!
想起那个场景她打个噤,太丢人了!下定决心等她参军木已成舟再告诉兄长。
商清在很多事情上并不代她做决定,闻她此言也无异议,回到先前话题,“说,看桃花。”
萧琰有些纠结的绞着手指,不知道是期待母亲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商清伸手拍了下她的头,看着北墙上那幅淡墨山水,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出去看看也好,万物皆有道,闭门苦修是下乘。去吧,春风十里,桃花一斤……回来做幅桃花图。”
萧琰灿笑起来,“好。”
次日是文课,萧琮听了萧琰答复说去,先是笑了两声,跟着揶揄道:“看来阿姊比阿兄说话管用。”
萧琰立即给兄长双手奉上茶汤,笑嘻嘻道:“母亲说要去看看天地,体悟自然,心境才能宏达,不能闭门造车。”
萧琮接过茶盏笑道:“娘子这话有见地。”算是接受了萧琰的解释。
向晚用膳的时候却对妻子道:“阿琰比较听你的话。”
“……”萧四这是在吃醋?
沈清猗唇角微微一牵,忽然觉得心里平衡了,她这段时间忧心萧琰动情还不能给萧琮说,心中憋郁多时,这会但见萧琮郁闷心里瞬间开解了,果然,要别人不痛快,自己才痛快呀。她忍了笑意道:“那是因为你对十七太心软,故对你有而无畏。”
萧琮一听,舒服了,乐笑起来。
出游日子定在四月初八,这日是浴佛节,即佛祖诞生日,许多信徒都要去寺庙参加浴佛斋会,相应的,去赏花的人少了,不至于那么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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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日子是安平公主定下的,萧琮原意是一家人出游,安平公主道:“十七第一次出游,聚那么多人做甚?你们自带她去玩,以后,有的是一家人同游的时候。”
萧琮一想也对,于是定了这日三人出游。
四月初八卯正,城内各坊区响起九道鼓声,意味着示今日是见阳无大风的晴朗天气。帝国各州城都设有易象台,由易学家每日推易测天气,鲜有不中的,坊卒每日按时敲坊钟或坊鼓既是报时也是预告天气,城中士庶但闻钟鼓声便知今日是刮风下雨还是晴朗,遇到意外天气的很少。
于是出游定在巳时,出门不早不晚,正合适。
萧琰穿着簇新的杏色圆领窄袖缺胯袍,腰束革带,系秋水刀,头上戴着黑纱软幞头,眉长入鬓,英气勃勃,因为头一回出府,她心中着实兴奋,笑容灿烂,纯净黑眸越发璀璨,衬着如玉肤色,令人一见便转不开眼。纵然萧承忠、端砚等贴身侍从见惯了她的秀色容姿,乍一眼也禁不住失神。
萧琮也是一阵惊艳,舒眉笑道:“吾家萧郎好颜色。”
萧琰一笑,见兄长今日仍穿了士族传统的宽袍大袖,头戴束髻冠,天青色纹罗如云,清远飘逸,望之清雅脱俗,不由赞道:“阿兄真高士也。”
萧琮哈哈大笑。
“兄弟”二人从楼上下来,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中门候沈清猗。
未几,沈清猗由侍婢拥随着从内院回廊走出来,上身穿着纹罗交领短襦,腰间白纻束八幅缭绫长裙,色如霜雪,上织玉白云纹,光滑不见纹路,但行走间,却有天光云影织于衣上,外面又穿一件轻纱如雾的大袖衫,臂挽轻纱银丝披帛,人清如雪,又艳若霜梅。
萧琰不由眼睛一亮,赞道:“姊姊若临玉河,便是洛水神妃。”
萧琮眼露欣赏之色,笑着点头同意。
沈清猗眸光看过来,兄妹二人气质风采俱是不凡,论容貌却是少有能与萧琰相比的,她眸光在萧琰脸上停了一霎,心中想道:阿琰还是戴上面具为好。
夫妻二人坐肩舆出了承和院,萧琰健步随行,左右前后皆有侍卫仆从。行到前府檐子门时落舆换车马,从东路院的正门出国公府,府前有白石道连接坊墙,坊墙上开着国公府面对大街的宅门,车马穿过坊宅门,沿着大街往东南城门行去。
出了城门,车马行快起来。
官道两边夹树,绿荫浓郁,和煦的暖风带来花草的清香,怡人心脾。
萧琰骑在枣红马上,望着碧朗高远的天空,深深呼吸着属于外面的空气,心中欢悦滋生,夹马便往前奔了一阵,一忽儿又驰马回来,显出少年人的活泼和初次出门的兴奋。
萧琮和沈清猗没有骑马,坐在有减震簧装置的马车里,透过车窗浅绿色的薄纱可以观赏沿途景色,见到萧琰策马撒欢儿的样子,萧琰便想起自己病愈后初次出府的心情,眉眼带着笑道:“阿琰是憋坏了。”
沈清猗哼一声,“还不肯出来呢。”
萧琮轻笑,又为十七辩解,“阿琰这个年纪,能有这么大定力,还是很难得的。”
沈清猗斜他一眼,“萧恂之,你真是个护短的兄长。”
萧琮清笑,容色悦悦。
这会儿官道上行人并不多,参加浴佛节的在辰时三四刻便出了城门,去踏青的多是年轻人了。
萧琰一忽儿又策马驰到官道左边。
沈清猗透过车窗便看见骑马而过的胡服小娘子、男装佩刀的英气娘子、珠钗襦裙的贵妇贵女,从旁经过时都忍不住看向那杏袍佩刀、丰姿神秀的少年郎,尽管银色面具遮住了少年的容貌,但那神秀风姿足以让人回头频频。
沈清猗不由失笑,忽然想道,她是不是该庆幸萧琰是女郎,否则少年时这般吸引女郎,长大后得操多少心?
忽又想道,若萧琰着了女装出行,那吸引的是无数郎君了。
岂不更得操心?
沈清猗忽然有种要操尽心的感觉。
正自拢眉间,眸光忽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那双眸子立时一冷,伸手微掀纱帘细看了几眼,她回头道:“我似乎看见三兄文茂了。”
沈蔚沈文茂?
萧琮轻咦一声,按说沈三郎来贺州,应该先到国公府拜访才是,但没听萧荣提起门阍处递有吴兴沈氏的刺帖。
沈清猗淡声道:“许是看错了。”
萧琮却是知她性子的,看不准不会提,心中便记下了此事,回头着疾风馆的人查,沈三郎来贺州为何事。
车马行两刻钟后,便到了东南城郊的千桃山。
千桃山名为山,其实是一片起伏平缓的丘坡,只因兰陵萧氏建城开府后,便在城东南择地种植了上千株桃树,每逢桃花盛开时,桃花层叠起伏,犹如山岭千树万花开,遂有名千桃山。
河西因处大河之西,又有霍兰山南北纵贯千里为屏障,来自东南的春风越过大河,翻过山脉,抵得河西草原已有些迟,所以四月的贺州相当于三月的江南,桃花正是开得姹紫嫣红的时候。
游人的车马到得桃花半林外,均弃车马步。桃林中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由仆从拥随着,在深红浅绯粉红芬芳中细语微步,嘻笑漫游。
三人在侍卫仆从前后拥随下行入桃花林中,林中偶遇士家游人,均注目而望。
萧琮容貌气质俊逸不凡又有着世家高门的优雅清贵,那气度自是引人。萧琰纵然戴着面具也很引人注目。大唐秉承魏晋士族疏狂随性的风气,士家多有特立独行者,只要让人观之有姿仪,谈吐有风雅,行为洒脱或豪俊英风,都会让人赞赏。萧琰虽覆面但风姿仪秀,一路引来的均是欣赏目光,还有贵女们的赞语笑声。加上沈清猗一身凛冽清绝的风华,三人行在一起,惹来无数倾慕眼光。若非沈清猗戴着白纱帷帽,一众拥随看起来又是本地贵家出来的,早有人上来攀谈认识了。
贺州的风气比长安更开放,女郎贵妇出行都少有遮面的,若有帷帽遮面的,多半是江南来的,或不想被人知晓身份,如果本地的贵人娘子戴帷帽,那是表达“请勿打扰”之意。
因为沈清猗戴着帷帽表达的拒绝打扰之意,三人一路赏花都很清静。
萧琰窜行在桃花林中,一忽儿见人,一忽儿不见人。萧琮初时还叫她两声,后来见萧承仁跟着,便对沈清猗笑一句“成出笼的鸟儿了”,由得她去了。
一忽儿,萧琰从侧林中窜出,一拳震在夫妻二人前方的桃树干上,顿时桃花缤纷而落。少年哈哈欢笑,张臂旋转,桃花瓣瓣,落在她白银色的面具和杏色的衣袍上,又弹指去花,落到兄嫂二人衣上。
萧琮、沈清猗不由好笑。
沈清猗嗔道:“这哪是出笼鸟,是脱缰马。”
萧琮哈哈大笑,吟句赞道:“桃花春风笑银面,翩舞英姿绝玉尘。”
沈清猗清然而笑,一句回之:“狂风颠扑摧花手,野蹄践泥踏花香。”
众侍婢噗声笑出,一众侍卫也忍笑不禁。
萧琰立即跳过来向萧琮告状,“阿兄,阿嫂调笑我。”在外面时她称沈清猗为嫂。
沈清猗唇角微勾,“我如何调笑你了?”
萧琰一下噎了,她能说自己是那“摧花手”和“野蹄”吗?哼哼声将手中接的桃花瓣弹到沈清猗裙下的重台履前,笑嘻嘻道:“阿嫂也是踏香了。”说着窜进桃花深处跑远了,远远的笑声传来。
沈清猗手指弹落披帛上一瓣桃花,恰恰落在萧琮的云台履前。
这要踩过去是“野蹄踏花香”了。
“……”萧琮能说自己妻子睚眦必报么?
***
一路且行且停,渐到桃林深处。
林中丘坡高处有一座三层的桃花亭,亭子修得轩阔,每层可容纳百人。像这样的桃花亭千桃山上散着十几处,这处醉云亭却是视野最好的。
萧承信和端砚领着十几个仆婢早已在三楼赏花最好的东面楼栏占了处地,石桌铺上锦缎围子,锦缎围石墩再铺蔺草团垫,桌上各以琉璃盘摆上瓜果点心,并各色茶盏,起炉沏入泉水,文火煎茶。
萧琰最先窜到亭下。
抬眼见亭匾书“醉云亭”三个狂草,与这桃花的粉媚娇艳看似风格不合,却别有一股林下风流的疏狂雅致,端详一会赞声:“好字!”
萧琮和沈清猗随后从桃林下面上来。
萧琮解说道:“这是藏真和尚所题。”
“难怪了!千花欲人醉,这醉书写得好。”萧琰笑道。
大唐二草圣,张伯高与藏真,人称一颠一醉,俱是草书中的癫狂风流人物,藏真是那“一醉”,以醉后草书著称。
萧琰又见两侧楹联以醉后狂草书下“江南四月芳菲尽,河西桃花始盛开”,不由哈哈笑道:“白学士这诗用在此处甚妙,改得也甚妙啊!”
白乐天的原诗是“江南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那“山寺”所指的大林寺正是藏真为僧的寺庙,藏真又有“桃花僧”的雅号,他将“山寺”改为“河西”,便让人联想到他从山寺来,遂桃花在河西始盛开,桃花僧与桃花相映成趣,内中意味可让人妙想无穷。
沈清猗却对这个出入妓楼的桃花僧不待见,瞥了萧琰一眼,“还不走?”
萧琰立即换了口风道:“其实还是颜鲁公和柳少师的字更有风骨。”
一众贴身侍从都低头憋笑:十七郎君遇上少夫人,那是见风转舵了。
萧琮捂唇咳笑一声,顺着萧琰的话道:“颜筋柳骨,自是有风骨。”
众侍从又心道:世子遇上十七郎君,那是言行必护了。
所以,十七郎君更惧世子夫人呀。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唐朝的坊是建有坊墙的,每天晚上关闭坊门,每天早上定时开坊门。晚上如果错过了晚上入坊的时间,恭喜你,你今晚落不了家了,在外睡酒店吧。——本文在这个设定上有差异,坊墙和闭坊制是打破的(除了个别坊区保留),因为这样才更有利于商业流通和繁茂,在后文中会慢慢显露出这些。
第三十七章 霍倚楼
一行人径直上了三楼,坐到亭边,茶煎得正好。
萧琰喝了一盏茶,便不耐坐着,走到亭边,居高望远,但见千树缤纷,恍若锦霞如云,山风吹来,带着桃花的芬芳,又带着山野的清新,只觉心胸大畅,回眸笑道:“阿兄奏一曲如何?”
萧琮的洞箫是吹得极好的,在国公府向有“任琴萧箫”之誉,“任琴”指任洵,“萧箫”便是萧琮。
萧琮一笑招手,接过秉笔递来的紫竹箫,走到亭边,迎风而立,大袖飘飘身姿潇洒,吸一口天地间空旷的气息,洞箫里流出一串欢悦的清音,如同山林中奔流而出的溪水,潺潺音色迎着春风,欢喜而惬意。
萧琰双眼晶灿亮色,伸开双臂,感受着河西草原上吹来的风,舒畅笑道:“我为阿兄伴一歌。”说着作诗歌唱起来,少年的音色如同春日山间的泉水叮咚,让人忍不住侧耳凝神倾听:
千亩桃花映广陵,万里春风晚来迟。
重紫浅粉似抹匀,拂染轻衫寄风流。
落英何必逐水去,摇红直上仙鸾池。
九重天外谁人取,箫史弄玉共簪枝。
亭中便有哈哈笑声,又有叫好声:“好箫,好曲!”;“好诗,好音色!”;“好一对箫史弄玉!”;“桃花共簪枝!”……
萧琮放下洞箫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指一点她脑门,“好啊,调笑起你阿兄阿嫂来了。”
萧琰哈哈乐笑,“我这可是赞阿兄阿嫂,仙人池边簪桃花,吹箫引凤倚青鸾,可不是写意足风流?”她笑声飞扬,显于外的一双眸子粲然夺目。
沈清猗心道:这是说你自己吧,一朝得出,便是鹰鸾入空,写意高飞。
这一曲萧歌合鸣,亭中叫好者众,几十双眼睛齐齐瞩目过来。他二人,一个清俊优雅,一个丰姿神秀,更引得亭中人生起结交之心,若非旁边坐着一位头戴帷帽标明“谢绝打扰”的贵眷,早有人过来攀谈了。
也有那自恃贵家身份的郎君欲抬步往前,被那一对冰雪般的眸子一扫,即使隔着帷帽都让人觉得凛冽寒彻,呼吸都为之一窒,脚步便却了下来。
倏地,一道柔媚娇笑传来。
那笑声极酥,好似上等丝绸,滑过心尖上,那笑声又极媚,好似千种风情,让人只听便觉心得□□,恨不得用人挠一挠。
众人不由闻声看去。
便见五六名侍从拥着一男一女从楼梯口那边走过来。
首先让人看见的是那女子,年约二十一、二,瑰丽秾色的脸庞,眼尾长而翘,浅笑流睇间明媚勾魂,内穿春罗芙蓉抹胸,束黄纱地五彩花树对鸟纹缬罗裙,抹胸裹得极低,露出一片雪白饱满的**,外穿浅紫色敷金彩轻容纱大袖衫,银泥金线披帛挽在臂间轻扬,高髻上插着翠钿结钗衔珠步摇,而所有的华美衣服和首饰都只是陪衬罢了,她睇笑而来,人们便只看见了她!
当真是一个闻声**、人见欲醉的极品美人。
萧琰看她第一眼想到了“丰盈”,这可真是丰盈啊,雪山高原,深壑风光。
沈清猗和萧琮却只看了那女子一眼,虽然惊艳却未到失魂的地步,目光反而落在那女子身边的男子身上。沈清猗心中冷哼一声。
那男子生得极为俊美,二十二三年纪,头戴嵌珍珠的束髻冠,身穿宝蓝地海棠纹团花圆领袍,肌肤白净如玉,眼含秋水若情,即使不笑也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风流态,眉眼含笑时,一双眼睛更是潋滟动人,透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惑人魅力。
萧琰心道,这一对倒是相配。
那对男女含笑款款走过来。
沈清猗起身,行了一礼,清冽的声音带着惊讶,“三哥何时到的贺州?”侧眸对萧琮道,“四郎,这是三哥文茂。”
笔趣阁
萧琮笑容清雅,抬手拱礼,“文茂兄有礼。”
沈蔚立即合手回礼,笑对夫妻二人道:“我这是陪霍五娘子闲游四方,昨晚昏时才到的贺州。因属随兴而游,来此也是突然,本想过两日备好礼再登门拜访,没想今日在这千桃林遇见了,真是缘份啊。”说着笑起来,一双含情眸子看向沈清猗,很是温柔兄长模样,声音也柔醇动人,仿佛含着醇香的酒,关切问道,“十七妹可安好?阿父阿母都很挂记,兄弟姊妹们也很想念。”
沈清猗心底冷嗤一声,父亲沈纶或会挂念她,陆夫人挂念她,那定是在恶语咒她,至于其他兄弟姊妹……她心里冷嗤声更重,那情份还不如一张纸厚。唇边却泛起微微笑意,道:“多谢阿父阿母和兄长姊妹们挂记,有劳三哥转告,十七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
沈蔚哈哈一笑,心里道:嫡母听见这消息怕是不好了。
他心里泛起愉悦,笑容越发有惑人味道,又看向秀立于萧琮身边的银面少年郎。
萧琰合手行礼,“萧十七见过沈三哥。”
萧琮微笑道:“这是舍弟十七郎阿琰。”
沈蔚抬手回礼笑赞道:“十七郎真个丰采致致呀。人风采致致,诗歌亦然。”显然是听见二人的合曲唱诗了。
萧琰回赞一句:“沈三兄风流致致也。”
“哈!”沈蔚身边的瑰丽女子脆笑出声,柔媚丝滑又令人心痒的声音道,“三郎还未向倚楼介绍哩,这两位清雅致致、丰采致致的郎君,还有这位霜雪清绝的娘子是哪家贵人哩?”
沈蔚立即告罪说“该打”,先向萧琮三人引见道:“世子、十七妹、十七郎,这是长安七艺居的霍五娘子倚楼。”又向霍倚楼介绍,“阿霍,这是梁国公世子萧四郎君,这是世子夫人、我家十七妹,这是国公府十七郎君。”
萧琮、沈清猗听到“长安七艺居”时微微扬眉。
长安七艺居在大唐帝国甚有名气,迄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
当前,长安出了位风流潇洒的一代女才李济兰,是俗家女道士,号玉真子,又称七绝居士,其中诗为最绝,时人称为“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誉为“女诗豪”,其人风流又负侠气,尽其资财在平康坊建了一座名为七艺居的清伎艺人坊,专门收容有才华却因种种原因沦为贱籍的女子,以七艺为名,囊括乐歌舞、诗赋文、书道、画艺、棋道、酿酒、制茶七艺,让这些女子以才艺谋生,笑曰“比君子六艺还多一艺”。
李济兰便是因精通这七艺而被人赞为七绝居士,其名盛时从长安到扬州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她的交往人脉,七艺居建立后便得到了甚多才子名士的支持,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是在七艺居的才艺聚演中产生。
到了世宗文皇帝时期,七艺居又出了一位诗赋文卓绝的才女薛澜,和白乐天、杜牧之、刘梦得并称“长安诗四杰”,得到世宗赏识,诏赦七艺居为良籍户,自此脱了贱籍,在文人名士中名声更响,尤其与寒门出仕的一些俊彦来往颇密。如今的尚书令魏重润,是出身寒门的宰相,他的正室妻子即是七艺居的“音绝”侯大娘子侯方华。
据说七艺居的行辈是以技艺定而不论年齿,这位霍五娘子不过二十芳华能排到行辈五,可见在七艺居中必是出色之辈。
萧琮和沈清猗心里同时掠过忖量。
一番见礼后,五人在桌前坐下,各有婢女上茶。几名侍从已经架起两座三曲花鸟屏风,将这处与亭中隔绝开来,唯有东面临栏未遮,以观桃花。萧琮夫妻相邻而坐,萧琰坐在萧琮的左手侧,沈蔚坐在沈清猗的右手侧,霍倚楼便坐在萧琰和沈蔚之间。
萧琰眼睛只一侧,便能看见雪白的高原和深沟的风光。
霍倚楼察觉到她的目光,那目光却是纯净的,不带丝毫**杂质,似乎只是纯粹的欣赏。她向这少年郎笑睇一眼,灼烈风情立时扑面而来,萧琰心口一颤,心道好生厉害,可不能让这个霍五娘子给四哥抛眼波,更不能让她和四哥搭话。
萧琰觉得她的责任一下子重大起来了,要保护四哥不被美人觊觎,要保护姊姊不因其他女人勾引四哥动气。
最好的办法是转移这位霍五娘子的注意力,让她没心思去关注兄长。
萧琰立即将面前的一个点心碟子往霍倚楼那边推了推,声音里带着两分热情道:“这个桃丝铤很脆,有羊酪在里面,酥软入口即化,却没有羊**的味道。”而且是甜的,她心里补充。
霍倚楼流波浅笑,“哦,那倒要尝尝。”一双明媚勾魂的眸子看着萧琰,手上却不动作。
萧琰立时明白了,伸手拿起金平脱方箸头的公箸,给她挟了一块,放在她面前的剔红桃花白瓷碟里。
糕点做得精致,只一小口。
霍倚楼盈盈睇笑她一眼,这才挟起那桃丝铤入口。
萧琰很有经验的推荐,“用这蒙顶石花茶下送,酸甜酥化。”
霍倚楼便饮了口茶,见少年郎一双纯黑晶亮的眼眸盯着她,很是期待的表情,她盈盈一笑道:“果然酸甜酥化,有桃花的香和羊酪的酸酥,却无羊膻之味,风味上佳。”
萧琰立时生出同好之感,晶亮的眼眸弯笑起来,“不错。”又给她挟了块棋子般大小的桃花水晶糕,道,“这里面加了桃花汁,还有新采的桃花瓣,没有加羊酪,是清甜味的。”又有些遗憾道,“可惜还不到樱桃时节。若过两月,出了樱桃毕罗,馅鲜皮软,又是另一番口味。”
霍倚楼将那水晶糕吃了,那动作十分赏心悦目,还带着一丝丝.诱惑的味道。萧琰觉得自己能吃得优雅,却吃不出这种魅惑的美感,她目光便带了欣赏。
这厢与沈蔚说话的萧琮和沈清猗都同时蹙了下眉,心道:头回见面,阿琰怎么对这霍倚楼这般……亲近?
沈蔚眼中似有不悦,瞥了萧琰一眼,拿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两口,继续与沈清猗、萧琮说着吴兴的事。
霍倚楼拿出帕子拭了红唇,波眸流转睇笑道:“我这里有两道才出的点心,士家没有的哦,请十七郎君尝尝。”
萧琰眼睛一亮,“是甜的吗?”
霍倚楼轻声笑出,向她眨一下眼,“各种甜味。”
萧琰露出期待的眼神。
萧琮、沈清猗都有些无语:这是来是赏花,还是赏点心?
萧琮心里担忧:阿琰可莫让这美艳霍五娘子给迷惑了。
沈清猗倒没生出这种担忧,只是觉得萧琰对这霍倚楼未免太热情了些,还有些自来熟,心里便生不悦。
沈蔚皱了下眉,心中更不悦了,他可是倾慕霍五娘,才从吴兴追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到河西,这会却让一个少年郎夺去了美人的注意力?
他一边瞥着眼顾那边,一边与萧、沈二人说话。
萧琮和沈清猗也同时分了心思顾那边。
霍倚楼招了下手,贴身婢女取出一个剔红芙蓉花的圆形漆盒,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一格一格的精致点心,看那形色很诱人。
萧琰即使还未入口,也觉得味道一定不错。
霍倚楼用公箸给萧琰挟出一块花瓣形的浅绿糕点,搁在她的碟里,用一种很亲近的语气称呼她:“十七郎尝尝可喜欢?”
萧琰已经闻到一股清香,当下挟起入口,糕细酥即化,一股淡淡的清甜还有茶香在齿舌间溢开来。伸手端起蒙顶石花茶送了一口,放下茶盏,凝眉咦声道:“好像有蒙顶雀舌的味。”
霍倚楼一笑,声音软柔绵长,“正是蒙顶青茶制的哟。”
萧琰惊讶道:“那怎么没涩味?”承和院的膳房也做过茶料点心,却远不及她刚吃的这块茶点。
霍倚楼盈笑不语,又给她挟了一块,“试试这个。”
萧琰入口后,品出有三种茶的味道,眼睛越发粲然,“……这是秋山白芽,嗯,还有西山白露,方山生牙。”不由赞叹道,“真厉害,竟将三种茶味都揉入其中,还互不影响其味,这是哪位高手制的?”
霍倚楼瑰丽秾色迷人,“高手在你眼前哦。”形状饱满的红唇翘了起来,俏皮中又动人无比,一双风情灼烈的明媚眼睛盯着萧琰,直白的显露出兴趣。
萧琮和沈清猗心中顿生不悦,这个霍五娘太轻佻了。
萧琰眼睛里有赞叹,声音也有赞叹,“霍五娘子真了不起。”眸光溜向那漆盒中的一格格,也很直白的显露出兴趣。
霍倚楼噗哧笑了起来,那张瑰丽秾色的脸庞因为笑容荡开,更显得魅色无边。
那边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话。
霍倚楼正要抬手给萧琰再选一件,沈清猗清冷如泉的声音响起:“想必霍五娘子在七绝中有制茶一绝。”
霍倚楼顿手,转眸一笑,道:“倚楼平日喜欢捣鼓些茶点心,让沈夫人见笑了。”
“原来霍五娘子是茶绝。”萧琮清雅的声音加进来,又微微侧头对萧琰道,“阿琰朝食用的点心已多,莫要积食了。”
“哦。”萧琰应了声,有些叹惋的将目光从漆盒上移开。
霍倚楼眸光从萧琮、萧琰脸上掠过,波光流睇却让人看不清的眸子里闪过兴味。
作者有话要说:男美人也是美人~
第三十八章 美人约
沈蔚插口道:“阿霍不仅茶绝,诗、书、歌、舞皆为一绝,七艺居中称五绝。”一双秋水含情目柔情看着身边女子。
萧琮、沈清猗心中惊讶,在七艺居能得五绝之称,可真是难得了,二人对霍倚楼的评价又上了一重。
霍倚楼波光流转,盈盈笑语:“在世子和夫人面前,提甚诗、书二绝?岂不贻笑方家?”
沈蔚哈哈道:“阿霍休要自谦,你的草书可是连藏真和尚都赞过的。”
萧琰心中咦一声,这个明艳魅惑的霍五娘子竟是擅长草书的?与她的风格太不对搭了吧?
霍倚楼吃吃笑道:“那是藏真和尚喝癫了,说的醉话。”
沈蔚哈哈笑道:“藏真和尚不喝癫,那能叫醉草么?”
霍倚楼曼睇而笑,那眸子看向萧琮,柔媚动人的声音道:“我和沈三郎君路过河内兴灵二州时,听得歌坊中传唱《玉陵曲水集》,萧世子的五言风雅蕴致,真如林下萧萧也。”
又向沈清猗笑语:“沈夫人在南山宴上的咏菊四诗,如今长安都在传唱哩——‘不喜众芳妍,一山秋色明’;‘怀凛石中秀,凌霜寒下杰’;‘一菊冷香挂枝老,不随秋风落叶黄’;‘一笑重金叠云锦,羞煞东风顾魏霞’,这些句子真个如凌霜枝秀,让人匝叹意气高洁,不随凡庸哩!”
她柔媚绵长的声音娓娓赞来,既夸了萧、沈二人的诗文,又以寥寥几词点出其中精髓,显见品诗不凡,即使萧琮、沈清猗觉得她过于轻佻而心生不喜,也不得不暗赞一句此女腹中锦绣。
坐中唯有萧琰心思纯粹,听霍倚楼赞兄嫂诗才,便笑嘻嘻的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每年三月三的玉陵河曲水流觞和九月九的南山赏菊是贺州士家的两大盛会,身为兰陵萧氏的宗子和宗媳,萧琮和沈清猗自然是年轻一辈中最受注目的人物,在这两大盛会上展现文才那是必须的,虽说未必以诗文之才评断二人能否当得起宗子宗媳,但若诗文浅薄,必是要遭人鄙薄,而萧琮和沈清猗的表现都让贺州士家吃了一惊。
沈蔚似对霍倚楼极为推崇,又笑着插嘴道:“阿霍的诗在长安亦是传唱甚广啊。——世子、十七妹不知,阿霍是虞璇玑呀。”
他这一说萧昡和沈清猗都惊讶了。
虞璇玑姓虞名璇霄,号璇玑居士,是长安有名的诗家,少负诗才,五岁写出“云在青天水自流,云水脉脉不相期”的名句,七岁赋诗有佳句“共此无期话离别,俱知万里难寄情”,十二岁写出“芙蓉月下鱼戏,虹桥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被誉为七艺居中的“诗一绝”,意思是诗绝第一。但虞璇玑如何成这霍倚楼了?
沈蔚顾盼一眼霍倚楼,见她无不悦之色,便呵呵解说:“虞璇玑是诗一绝,霍倚楼是茶五绝。阿霍行走四方觅新茶,不欲人打扰时便用倚楼之名。”
萧琮抬手一礼,清雅笑道:“原来是长安盛名的虞大家,琮夫妇失礼了。”
霍倚楼咯声轻笑,这句“大家”是应对她方才说的“方家”么?这位萧世子的风度果然是极好的,绽笑道:“世子客气了。”
沈清猗心中惊讶更甚,她没想到写出“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这样句子的虞璇玑竟是这样一位柔媚魅惑的女子,眸中冰雪隐去,微微笑道:“璇玑居士人自风华,诗亦不合流俗,清猗闻名甚久。今日得见霍五娘子,令人眼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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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倚楼噗哧一笑,“眼目一新”——这是说她与虞璇玑反差太大么?
这位沈夫人既有世家夫人的落落风度,言语中又藏着锋锐,当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她目光流转,笑道:“有沈夫人这一赞,倚楼在河西贵女中当可行走无碍了。”
沈清猗微微一笑,心道好个虞璇玑霍五,竟将她的话全当赞语了,凭此一语,贺州士女圈中便可交往无阻了。——这个女子很有心机。
这番说话间,她见萧琰仍不时瞄一眼那剔红芙蓉花的漆盒,那心思简直写脸上了,心中顿时无力,这个妹妹难道要被人家几块点心给勾走了?清雪眸子寒浸浸睨了萧琰一眼。
萧琰心中一抖,立即端正目光,坐姿笔直。
霍倚楼看在眼中好笑,这个萧十七郎,这么惧他嫂嫂?
几名婢子用漆盘托了新煎的热茶上来,换下了旧盏。
霍倚楼眼波微转,伸手端茶,忽然“哎哟”一声,右手没拿稳茶托,眼看茶盏一斜要倾出茶来,萧琰眼明手快的出手将茶托扶住,道:“霍五娘子小心了。”
“多谢十七郎。”霍倚楼这句说得柔绵婉转,一双妙目流转出成**子的风情。萧琰觉得那眼睛像自带钩子,钩啊钩……她不由得一怔,手伸着便忘了收回,扶着托底的手指与霍倚楼雪白如春笋的指尖相触着。
萧琮轻咳了一声。
萧琰回神,收回手,笑道:“茶烫,霍五娘子要端稳了。”心里对霍倚楼那自带魅惑的钩子眼睛大是叹奇,简直是通杀郎君的无敌技能啊!——亏得她不是郎君。
于是萧琰心中更坚定了不能让她接近兄长,虽然她对霍倚楼挺有好感——她绝不承认这是吃人的嘴软。
霍倚楼见她眼神纯净,丝毫未被她魅惑眼神勾搭迷乱,心道真是个纯真的少年郎,瑰丽笑容带了几分真意,道:“十七郎真是秀姿清质呀,倚楼见过大江南北、河东河西各色俊彦,甚少有如十七郎这般纯质天然的郎君。”
萧琰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打着主意不让这绝色媚惑的女子接近阿兄,便接过她的话头,问大江南北、河东河西都有哪些俊彦人物。
霍倚楼便娇声细语与她说。
两人旁若无人的谈笑,让沈蔚看得眼角微抽,那双秋水含情目也不含情了,向萧琰飞着眼刀子,恨不得马上拉起霍倚楼走人,和萧琮、沈清猗谈着诗文时都有些心神不搭。
萧琮谈笑中容色煦煦,笑容温润,眼中却无笑意,瞥见萧琰和霍倚楼谈笑甚欢时,那眼色愈发冷淡下去。
沈清猗虽然不担心萧琰被霍倚楼美色所惑,但见她那兴致浓浓的样子心中也有不悦,回想起萧琰先时注意霍倚楼胸口的目光,心中更生嗔意,清冽的眸子便有些寒幽。
又说了会诗文,沈蔚似再也忍受不了霍倚楼与萧琰笑语晏晏的情状,看了眼天色呵呵道:“阿霍,时辰已不早,你不说下午还要登秋山么?不如早些回城?”
霍倚楼哎哟一声,似才想起这茬般,睇目一顾,日头已近中天,不由颦眉婉叹道:“辰光真是过得太快哩。”款款起身,向萧琮、沈清猗施一礼,“今日与世子、夫人幸会,相见甚欢,但望来期,有幸再晤。”
“会见有期。”萧琮、沈清猗均起身颔首,心中舒了口气,总算要走了。
霍倚楼美目又看向萧琰,一副依依模样,“唉,此别过十七郎,倚楼真是不舍哩。”
萧琰笑嘻嘻道:“他日有缘,定会再见。”她这句话说的真心,为了霍五娘子的点心,那也要有缘再见呀。
霍倚楼将那只剔红芙蓉花的漆盒向萧琰那边推了推,嫣然道:“倚楼与十七郎一见欢,可惜身无贵物相赠,便以这茶点相送吧。”
萧琰眼一亮,觉得这霍五娘真个贴心解意,喜笑道:“五娘子亲手制的茶点,其贵更胜珠玉,十七多谢了。”
霍倚楼咯笑一声,伸手向婢女招了招,拿过一封名刺递给萧琰道:“倚楼在贺州还要待上十余日,住在南城宣风坊,十七郎若有暇,可来碧语轩茶楼。”说着向她飞了个眼波。
萧琰看懂她的眼神,心里一乐,这是要深入交流茶点么?
双手接过青茶色的名刺,欣然点头道:“我若得闲,必去拜访五娘子。”
霍倚楼笑了起来,流转的目光没有错过萧琮、沈清猗那一刹的颦眉。但她性子向来恣意,别人愈不喜欢她做的,她愈要去做。若将萧十七这个纯白少年染上几分颜色,那不是很有趣么?
她笑得更加容色艳艳了。
沈蔚与萧琮、沈清猗相约次日登门拜访,便与霍倚楼再次向三人行礼道别,在一众侍从拥随下又如来时般款款离去。
萧琰目送霍倚楼离开后,打开手中名刺,入眼一个狂草的“霍”字,疏狂纵逸,不由赞道“好字!”又见整个刺帖上只有这一字,横亘凌于纸面,不由又道一声“好风质!”
这个霍倚楼,若以字观人,内里风质竟是逸兴疏狂?
萧琰兴致勃勃的摊过去给兄嫂看,笑道:“这霍五娘子的草书既有‘张颠’之纵逸,又有‘藏醉’之疏狂,果然是一绝!”便见兄嫂齐齐盯着她,让她莫名感到一阵寒意,不由眨了下眼,难道她评错了?
萧琮咳一声,慢声道:“这霍五娘的草书确实不错。不过,待人接物还是要有克制、有分寸才好,不能如狂草般,纵意不拘。”
萧琰听明白了,阿兄是嫌霍倚楼过于轻佻了。
她不由噗笑一声。
霍倚楼的确长得一副桃夭柳媚的勾魂样,萧琰却觉得她魅于外而端于心,意态风流而不冶荡,这是一种直觉。便想为霍倚楼辩解两句,毕竟受了人家的点心,却见沈清猗眼色瞥过来,似有丝丝寒气,那话咽了下去,乖觉的住了口,只将刺帖收起不提。
此时已近午,亭中士人或凭栏吟诗,或挥毫疾书,或敞笑点评,甚是喧闹,也有上点心作午食的,还有几处用屏障隔着,想来也是贵家。
萧琮觉得亭中太闹,便对二人道:“咱们拣处林中安静的地儿用午食如何?”萧琰立即道好,沈清猗也更喜欢林中清静。
萧承信便带了几个家仆挑着箱箧叠席等物先去安置。不一会,使人来报,已经找好地儿。三人便起身出了亭,留几个仆婢在后面收拾屏风碟盏桌围等物,随后再跟上来。
在选好的地方用了午食点心,撤下后又上了茶。喝了两盏茶便又起身,往千桃山的另一面去,那边的桃花与这边的又有不同。
一路徐行,漫步桃花中,累了便坐胡床,饮茶稍作休息。
偶有贵妇娘子携群而过,俱遥遥而笑,盈盈注目过来,十个中倒有七个看向萧琰,交头说着:“银面小郎姿仪甚美”;“不知面下风光如何?”……娇声笑语隐隐传过来,萧琮清笑,沈清猗谑目。萧琰咳一声,翘起下巴,做出孔雀样,引得萧琮和沈清猗都忍俊不禁,因霍倚楼而生的薄责之意也消了。
申时出林时,萧琮却又道:“那个霍五娘,阿琰以后莫要和她接触了。”
得知那个霍倚楼是虞璇玑后,萧琮起了让萧琰远离此女的心思。
这个女子的才高,声名盛,很受世家子的倾慕,便如沈蔚。萧琮出身世家,又与世家子多有来往,知道这些世家郎君最喜欢追逐这种才高貎亦高的女子,长安帝京的贵家子不知有多少是这个虞璇玑的入幕之宾。这个女子太风流了,阿琰如此纯良,可不能被她骗去了。
萧琰闻言“啊?”一声,心里不解,也有些不乐意,她还想着抽空拜访霍五娘子呢。
沈清猗皱眉道:“那个霍倚楼,不是简单的女子,你阿兄让你离她远点,是免被她算计。”
萧琰又“啊?”一声,摸了摸袖中刺贴,有些怏怏道:“知道了。”
萧琮与沈清猗对了一眼,均有些无力。
有个吃货孩子真让人发愁。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胡床:是马扎。
第三十九章 你比她好看
从千桃山回来,萧琰照例和母亲说起她的所见所闻所感。
她还折了一枝桃花带给母亲,笑嘻嘻说:“阿母,我切了一斤桃花给您。”
商清将桃枝给了绮娘,吩咐:“晚食给萧无念做一斤桃花尖蒸饼(窝窝头)。”
萧琰:“……”
晚食,萧琰的食案上摆着七八只竹笼,盛着一只只尖圆的桃花蒸饼。
商清看着她用凝**蘸着吃了五个,道:“如何?”
“甚好。”萧琰心里默默抽搐,她以后再也不说外人做的点心好吃了。
绮娘默默憋笑,她能说做尖蒸时故意省了几步,所以那桃花还带着涩味么?
晚食后,散步回来,画桃花图。
萧琰在重影叠幛的桃树林中,重点勾勒了一树两枝桃花,一枝吐露盛开,一枝含苞待放,花瓣以多变的细线条勾描后再以白粉、粉红或深红、近紫多层晕染,展现桃开放时绚丽多彩的景象,以一树两枝的繁花簇簇、苞蕾盈枝透露出浓郁的春意。
萧琰搁笔看了看觉得很满意,转脸看向母亲,笑道:“阿母,我这幅桃花图画得合您意吧?”
商清素服宽衫,墨发随意散在肩后,倚着凭几坐在书案旁侧,倾前看了两眼,纤白的手伸出。
萧琰将羊毫递给母亲,身子移到一边。
商清悬腕落笔,神姿清散,意态疏闲,寥寥数笔勾勒出鲜活的人和物。
萧琰凑过来看,脸色顿时……
在那枝桃花盛开的桃枝下,一个少年仰脸而立,漆墨的眸子盯着坐在桃枝上的一只松鼠……两爪合抱的一只桃子。
少年眸子灵动,透露出对那只桃子的渴慕。
“……”这绝对不是她!
商清淡笑的声音,道:“这是萧无念,这是霍倚楼。”
萧琰脸一垮。
然后又噗哧笑了,“阿母,你怎么把霍五娘子画成松鼠?还有,松鼠不是应该待在松树上的么?难道不吃松子改吃桃子了?……哈哈哈!”
商清道:“不上桃树,怎么勾搭少年。”
“……”
萧琰无语了一会,道:“那您怎么不画只狐狸?”她觉得霍倚楼比较像狐狸,美艳魅惑,又聪明,不是松鼠那种呆得可的。
商清瞥了她眼,“因为你比较像松鼠。”
“……”这是说她呆!?
萧琰深受打击。
商清叫进绮娘,指画,“装裱后挂萧无念房里。”
“……”难道她以后都要习惯一睁眼看见少年和松鼠“深情对望”的景象么?!
绮娘忍笑应声,心里却不解:尊上这是要做什么呢?应该不只是为了调笑小郎。
她暗暗摇了摇头,尊上的心思太深,莫猜!
萧琰洗漱后换了寝衣,坐在榻上时便看见搁在榻柜上的青茶色名刺。
她将霍倚楼的名刺收在匣子里,心想或许以后会用得到。
想起母亲没有禁止她与霍倚楼来往,她觉得很欢喜,果然还是母亲最信任她啊——她是那么容易骗的么?
母亲说,要用心看人,不要用眼看人。
她的心会告诉她,什么人可以交往。
但四哥和姊姊也是真心关切她。与霍倚楼比起来,当然是四哥和姊姊更亲,萧琰并不愿意拂逆他们的关心,所以,只能与霍倚楼失约。若是有缘,日后必有再见之期;若是无缘,那是人生途中的风景,阿母说,路上的风景可以看,但不能为了注定错肩而过的风景停驻自己的脚步。
萧琰微微一笑,随缘好。
她合眼,进入睡前的冥想中。
次日晨起,又回复了勤奋练武,并学习文课和药课的日子。
四月十五,萧怀中也照样虐她。
这次她又多撑了一招。
次日上药课。门阍处递进来一个藤箧装着的堆漆芙蓉花匣子,说是宣风坊碧语轩茶楼送给十七郎君的礼物。白苏将礼物带进萧琰正在上药课的内院西次阁,随礼还有一封信函,用工整楷书写着:梁国公府十七郎君台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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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惊讶,“碧语轩送来的礼物?”她一下想到霍倚楼。
白苏用裁纸刀去了漆口,递给萧琰。她从函中抽出一张芙蓉砑花的香笺,入眼几行笔意疏狂的草书:
因故促离,有负约见,甚憾!临别赠一匣新点,十七可会品出其味?下次相见,答不出要受罚哟。
——落名是一个纵逸疏狂的“霍”字。
萧琰哈一声笑,将信笺递给沈清猗,“是霍五娘子。”即使知道霍倚楼是声名极盛的虞璇玑,萧琰还是更喜欢霍倚楼这个名。
沈清猗接过信笺扫了一眼,微微拢了下眉。
萧琰很欢喜的打开匣子,十六个格子里放着十六块茶点,各种天然颜色,泛着润泽的光,制成精致小巧的形状,令人一看食指大动。
萧琰心中顿时浮起歉意,分明是自己负约了,霍倚楼却还这般记她。
沈清猗见她这般表情,心中顿时生恼:这虞璇玑走便走了,偏还使出这等心机,在阿琰心中投下一分影子,真是可恼。
白苏从用膳阁取来碟箸和银制刀签。
萧琰净了手,先挟出深红润泽的一块,从中切开,签着一半吃了,只觉细滑爽口,滋味醇厚回甘,细品后点头道:“这是建州崇安岩茶。”将另一半以银签插了,托着琉璃碟子递到沈清猗面前的几上,“姊姊尝尝。”
沈清猗斜她一眼,“你自个用。”
萧琰感觉沈清猗在生气,想来是不待见霍倚楼之故,哎了一声道:“虞璇玑的诗不错,姊姊是读的;霍五娘的茶点不错,姊姊真不尝尝?”说着向前挪了挪身子,伸手挑起银签,递到沈清猗唇边,眼里晶晶亮亮的,似乎说“尝尝嘛”。
沈清猗被她那期待的小眼神看得心软了,素手伸出,“我自己来。”
萧琰笑道:“我喂姊姊。”执签的右手向前递了递,点心近到她唇边。
沈清猗除了母亲外,还没被谁这么亲热的喂食过,心里有些发窘,脸上神色却是看不出,略一迟疑,淡粉的唇轻启,将那半块茶点入口。
“怎样?”萧琰一脸期待的模样。
沈清猗拿起白叠手巾拭了唇,慢慢吐出三字:“还可以。”
萧琰噗一声笑,“是很不错吧。”忽然觉得沈清猗这清冷的性子犯别扭的样子很可。
沈清猗被她看得生出羞恼,斜眉嗔她一眼,“人家几块点心把你收买了?”忽又笑道,“你四哥若知道虞璇玑给你送了茶点,怕又要忧心你被她美色所惑了。”
萧琰很无语,难道要她告诉兄长,我是你妹妹,你不用担心女郎会把我勾去了?哎了一声,做出骄傲模样道:“我能被美色所迷吗?她长得再好看,也没我好看。”又笑嘻嘻看着沈清猗,“也没姊姊好看。”
沈清猗的美是清绝的美,经雪更清,经霜更艳。霍倚楼的美是瑰丽秾色的美,一颦一笑都带着极致的魅惑。两人各有千秋,论五官精致,霍倚楼更胜一筹。但在萧琰眼中,沈清猗却更出色。
沈清猗听她前一句忍不住笑,听她后一句笑意从眸底漾起,嗤她:“花言巧语。”心里却是欢喜。
“我是说真的呀!”萧琰道,在她心中,母亲第一好看,姊姊第二。
沈清猗眼里掠过愉悦,吃下萧琰递过来的第二块茶点时,觉得“很不错”了。
药课结束后,萧琰拿着点心匣子兴冲冲走了,她决定拿回去给母亲分享,希望母亲看在她孝敬的份上,不要再给她吃桃花尖蒸饼了。
沈清猗目送萧琰背影在院中消失,回手将搁在身后的那纸信笺放在几上,淡淡道:“烧了。”
“喏。”青葙垂眉应声,心道:少夫人果然不待见虞大家。
晚上萧琮应酬回来,听沈清猗说虞璇玑离开贺州了,立即笑道:“走得好。”估计以后都不会和阿琰有交集了。
此时,萧琮并没想到一句话:世事难料。
***
入了五月,河西天气渐热。
五月二十五,萧琰已能接下萧怀中五十五招。
六月二十五,萧琰接下萧怀中六十九招。
她咳出一口血,脸色极白,神采却是飞扬的。疗伤时,她对沈清猗道:“还有三十一招。”——离九月还有三个月,她一定能接下萧怀中百招。
但次日上文课,她听兄长说大唐已经和吐蕃打起来了。
四哥说,河西军以七姑母萧曈为统将,率静南军与骁骑军于六月二十一出兵,以骁骑军为先锋,拿下乌拉肯山的北山口,一万八千军队抢穿乌拉峡,在南山口外的雁石坪败格桑达玛的五万青唐军,歼敌四千七百余众。吐蕃青唐军退到玛沱河以南,唐军在北岸扎营,双方暂时隔河对峙。
萧琰心中急躁,以大唐军队的进军速度,会不会三个月后战事平了?
萧琮道:“有可能。”结合都督府做出的两军实力对比,加上他们这位七姑母和骁骑军曹元度一个狂一个疯的作战风格,这场战争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当然,最关键的是,河西已经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很久,现在是厚积薄发的时候。
萧琰心境波动,到七月初五的武课时,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有倒退,只撑过了六十五招。萧怀中的脸色寒如初春料峭,毫不留情的批评她,“心气浮躁!”
萧琰脸色煞白,垂首,“谨受教。”
萧怀中见她腹部涌出大片血红,静如春水的眸子快速掠过一抹懊恼,他没想到萧琰会避不过这一刀——按他预估的进度应该不会如此。
他迟疑着要不要为萧琰疗伤,少夫人还没过来,想必有什么急事拖住了,这会只有一个侍女在亭外。
萧琰退后几步靠在亭柱上,她觉得自己不能坐下,一坐下,恐怕起不来,坚持不了打一遍淬体拳。
青葙疾步入亭,便见萧琰身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淌,脸色变了,亏得她沉稳,没有惊呼,从少夫人给她的瓷瓶倾出一粒药丸,用白叠巾帕子托了,递到萧琰唇边。
萧琰着她手吞了药丸。
萧怀中心里有丝愧疚,便去倒了水盏,端到萧琰唇边。萧琰合着眼,也没注意是谁,着那只手俯唇喝水送药。
沈清猗带着赤芍过来时,远远看见这一幕,脸色顿时凝霜。
她抿了抿唇,稳着步子过去。
萧怀中已经看见了她,心里松了口气,少夫人过来十七郎君的伤没事了,伸手将单耳水盏递给青葙,抬手向沈清猗行了礼后离开。
沈清猗入亭便见到一地血,萧琰站着的地方也已经淌了一滩血,她的唇又抿了抿。
萧琰直立以站桩式合目行气,化开药力行气周天。三个大周天后,内伤愈了三分。她睁开眼睛,向沈清猗笑了笑,脸色还是带着苍白。
沈清猗嘴唇紧紧抿了一下。
她向青葙做了个手势,退出亭外。
萧琰拉开拳架,腹部的刀伤因为她的动作,刚刚凝结的血痂又撕裂开来,随着她的拳势身转疾劲,扬起道道血线溅落下来。
沈清猗的心口扯了下。
她仿佛不知道疼痛般,每一拳都很稳,每一步都很劲健。
坚持,坚韧,坚毅……沈清猗每看一次,都能比前一次更深刻的感受到她的心志。
亭中那个少年,不过十四岁。
沈清猗觉得心口扯着的疼,却又跳跃着欢喜,仿佛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很想取个标题叫:这章标题被吃了(于是不用想标题了啊
第四十章 冲刷洗捶磨
药房疗伤时,沈清猗一向镇定的手微有些抖。
萧怀中那一刀几乎剖开了萧琰的肚子。
萧琰修炼的淬体拳愈合伤口的能力似乎随着她的内功进境而增强,打完一遍淬体拳下来,除了初时撕裂血痂而崩血外,因淬体带动的内气流转圆融,伤口处便如隔了一道无形的气障,将外流的血止住,一趟拳路打完下来,出血的伤处已经凝结成痂。
沈清猗要给她上药必须扯去这层血痂,清洗干净后用她的止血药和生肌药,伤口愈合后才不会留疤。
萧琰以前的外伤都没有这次重,以前打一趟淬体拳下来凝结的血痂也没这次厚,沈清猗想象撕扯得血肉翻开的样子,有些下不了手。
萧琰对身上留疤倒不是特别在意,只要不是脸上行,见沈清猗迟疑着不动手,道:“不如……洗洗这样上药吧?反正伤在腹部看不见。”
沈清猗抬眉瞪她一眼,“以后你夫……”她顿了一下,想着萧琰以后大概是娶不是嫁,便转口道,“以后你夫郎看得见。”
“啊?……”萧琰愣了下,忍不住笑起来,“那还遥远得很哪。再说,他若嫌弃我身上有伤,那不是真喜欢我了,我要他做甚?”
沈清猗抿了下唇,想象以后将有那么一个郎君与自己的妹妹如此亲密,心里复杂的怅然,瞬间体会到了她嫁给萧琮前母亲一脸怅惘说“我的文茵即将是别人的了啊”那种酸涩不舍的心情。
她的妹妹,以后也将是别人的!
沈清猗眸子沉了沉。
她敛下眼皮,手指掀动,将血痂撕开,“痛叫。”她头也不抬道,声音冷静稳定。一旦决定怎么做,她的性子便极果断,沾血的手指一路撕下去,丝毫不带停顿。
萧琰躺在竹榻上,眉毛只轻微动了动,轻声道:“不痛。”
沈清猗嘴唇抿了下,手上的动作更利落几分,很快将血痂都扯去,接过青葙递来的蘸有盐水的白叠巾拭血消毒。
一连换了三盆血水,赤芍又从门口递了净水进来。
因伤口太深,几乎能看见肠子了,要想好得快,必定要缝线的。“姊姊,不用麻药。”萧琰道,麻药会影响她的肌肉反应速度,虽然两次三次不碍事,但以后指不定还会受重伤,她不想开这个头。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低眸,缝针。
青葙觉得,如果不是听着那“嗤嗤”声让人发毛,单看少夫人这手势,真是如蝴蝶穿花,轻灵美妙。
她又佩服的看了眼榻上的十七郎君,那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啊,真让人怀疑这针是不是缝她身上。
青葙用帕子给沈清猗拭汗,这缝针的比受针的还辛苦。
缝针后,抹生肌膏,扎绷带,裹完下面的伤口,沈清猗迟疑了下,萧怀中那一刀从萧琰的左**下方劈到右肋,裹胸的白帛底端已经劈断了,沾染了血迹,“把胸帛除了吧?”
萧琰道:“好。”没有迟疑。
沈清猗看了眼青葙。
沉默寡言的侍女自动走到门后面跪坐。
沈清猗扶萧琰半坐起来,给她解开了缠胸的白帛,露出白玉般的胸膛,和雪脂般的玲珑,虽然小却挺拔,令人想起盈然一握的均匀圆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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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敛了敛眸,她这个妹妹真真是长得极好的。
将来会便宜哪一个郎?!
沈清猗心里再次抑郁了,捏着绷带的手指曲了曲,牵着绷带轻捷绕过萧琰胸下,在左肋下方打结系好。沈清猗拿过叠放在一边的干净内衫,给她穿上,“这缠帛先别用了。”
萧琰嗯了一声,伸手系好内衫的带子。
门叩响,赤芍将煎好的药汁递进。
青葙接过托盘端过来,上面有两碗药。沈清猗先拿起单耳青釉那一碗,端给萧琰,“这是治内伤的。”另外用黄釉盏盛着的是补血汤药。两碗药喝完,沈清猗又叮嘱她:“回去记得给绮娘说,晚食蒸黑耳,那个补血最利。”
萧琰应了,眉间有淡淡的倦怠。她的内力虽然已经回复充盈,但竭力搏战后精神上的疲惫却是无法消解的,加上失血过多,倦意便涌上来。
沈清猗扶她躺下,道:“你睡一会。”
萧琰握着她手,神色里流露出惭愧,“这次是我失了清静心。”所以,不进反退。
“欲速则不达。”沈清猗轻轻握了她,“你不要太绷着了,没有人逼你。”她心里已经后悔与萧琰定下的九月百招之约了。
“嗯,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逼自己。”萧琰笑了一声。
沈清猗手掌合上她眼,“别多说话,睡吧。”
萧琰嗯了一声,合眼睡去。
沈清猗给她换下了染血的长裤,用抹巾擦干净了榻上沾染的血,见萧琰里面的亵裤也被外裤上的血浸渍了一片,她略一迟疑,吩咐青葙回萧琰歇便的外院寝居拿来干净的亵裤,亲手为她换了。
沈清猗在药汤中加了一些宁神安眠的成分,萧琰睡得很沉,直到酉时才醒来。
她一动,坐在榻边看书的沈清猗便望过来,眸子波光柔和,“醒了?”
“嗯,姊姊。”萧琰应声坐起来,只觉精神饱满,虚弱全消。
她掀了薄被准备起身,见自己换了干净的绢白亵裤,知道必是沈清猗替她换上的,心里很自然,抬眸笑道,“多谢姊姊。”伸手拿过榻尾放置的干净暗纹罗长裤穿了,一边问道,“姊姊,我睡了多久,几时了?”
“现在是酉时二刻。你睡了四刻。”沈清猗搁下书道,“萧承忠已去过景苑,你不用担心回晚了。中间你四哥来看过你,因为刺史府的杜大郎君来访,没有久待。我让膳上熬了补血的汤,你用一碗再回去。晚食不要吃太多,不要喝茶……”她细细的叮嘱。
萧琰心里生出暖意,走过去,跪坐在她身边,伸手抱了她道:“我有姊姊真好。”
沈清猗右手抚上她肩,声音柔和,“我有阿琰这个妹妹也极好。”
萧琰略作洗漱,用了一碗补血汤,听了沈清猗的吩咐,这回坐了檐子回景苑。
商七立在苑墙上接她,表情凝重,声音沉痛,“小郎这次伤得很重呀。”
“……”你眼神可以不那么欢乐么?
萧琰考虑要不要拔出秋水刀给他一下子。
考虑到双方武力值的差距,以及目前受伤的状态,萧琰决定暂时原谅商七。
回到清宁院,她对母亲说:“阿母,我急躁了。”
商清神态闲淡,道:“我不着急。萧无念,你亦无需着急。”
萧琰目光澄澈,认真道:“是,孩儿已经明白。”
武道不仅是锻炼意志,还是锤炼心性,她的心性,还不够稳。
萧琰用过晚食,商清让她画五色锦鲤。
这是个细致活儿,锦鲤的每枚鳞片都要画出来,然后上浅粉、金粉等涂色。
鲤鱼跃龙门,一生要跃多少次?——甚至一生都不会成功!
她急个什么。
萧琰心境越发沉静,画完五色锦鲤,她又写了一道条幅,挂在自己房内:
心如瀑底石。
次日晨起练武,绮娘到她房间准备沐浴药汤时,看见桃花图旁边挂的条幅,眼睛眨了一下,出门提笔过来,在条幅后续了五字:
冲刷洗捶磨。
萧琰回来看见时嘴角抽了。
……这是洗衣服!?
***
自从稳定了心境,河西唐军在吐蕃的战事便再也影响不了萧琰的心绪,而且因为心境得到了一次洗炼,灵台澄静,如明镜烛照,对武学的领悟力比之以前又进了一步。
七月十五听风亭,她接下了萧怀中七十五招。
八月十五,接下萧怀中九十招。
萧怀中淡漠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两分笑意,刹那间如明月皎然,吐出一字道:“好。”却又说道,“后面十招,可不是好过的。”
萧琰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信心已经回答了一切。
八月十五过后,河西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唐军与青唐部的战事也诡异的冷了下来。
八月二十七上文课时,萧琰听兄长说,丹增多吉被人刺杀了!
“啊……!?”萧琰瞠目,“谁干的?”
谁干的?
这话愤怒的吐蕃人也在问。
刺杀丹增多吉的是一个僧人,红色僧衣、白色穗冠僧帽,典型的吐蕃佛僧衣饰。
逻些王廷怒了,格桑达玛你竟然指使佛教僧侣刺杀赞普!
格桑达玛也怒了,明明是丹增多吉这厮关闭大昭寺禁佛惹怒佛僧招来的报复,并我屁事!休想往我头上乱泼污水!!
这位青唐王一边跳脚回骂,一边兴奋高兴,丹增多吉重伤不治,哈哈,两个小侄子还小,这吐蕃赞普还不是他的了?青唐还打个屁,赶紧的,发兵逻些!
青唐王派出的使臣迅速到了打过玛沱河的唐军营中,要求谈和。
格桑达玛开出的条件是,将扎加藏布山脉以东的地域割给大唐,换取青唐的停战,以及大唐对青唐发兵逻些的不干涉。
这相当于将二分之一的青唐割给了大唐。
萧曈很不满意,拍着条案说,吐蕃赞普已经将整个青唐划给了大唐,青唐本是大唐的,你拿属于大唐的土地跟大唐谈条件,天底下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儿吗?
青唐使臣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简直是强盗道理!
格桑达玛接到回报后气得倒仰,大骂唐人无耻,又大骂丹增多吉这个吐蕃奸出卖族人夺来的土地,回头转身便与大小部领商议,同意增加芒康河以东的地域归大唐。
吐蕃与中原王朝不同,他们对疆土没有很强的国家尊严观念,在他们看来,土地是拳头硬时抢来的,需要时可以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反正以后可以再抢回来。
萧曈和曹元度不满意,芒康河以东是吐蕃与剑南道的边境地带,划给大唐有河西啥事?
当然朝廷派驻大军的观察使不会只从河西的利益看问题,飞马奏报朝廷定夺,双方的战事自然停了。
萧琰听了这诡异转折半天没回神,“……那,丹增多吉究竟是谁刺杀的?”
“谁知道呢?”萧琮这回不是说绕弯子话,疾风馆的细作传回来的情报也很含糊,按线索推测出几种可能,但哪种是真相也不得而知。
萧琰天马行空的猜想,“难道是咱们大唐干的?”
萧琮目光微凝,道:“……总之,不是河西干的。”丹增多吉若死,最得利的是格桑达玛,为了吐蕃赞普之位,视土地为可交易财产的青唐王绝对会割地求和,但青唐是他的老窝,割让一半已是他的极限,必定是割让其他地方——那不是河西的了。
这事对大唐帝国有利,是不是长安干的真难讲。
但也真有可能真是吐蕃佛僧自己干的。
萧琮道:“吐蕃的钵教与佛教矛盾尖锐由来已久,丹增多吉全面支持钵教,下令禁佛,关闭大昭寺,激怒佛僧招来刺杀也不无可能。”见萧琰不解,便解释道,“大昭寺是吐蕃佛寺之首,被吐蕃佛僧称为圣庙。”
萧琰立即懂了,你把人家佛寺圣地关了,僧人们能不反么?
“那这仗打不起来了?”萧琰好奇道,“长安会同意格桑达玛的谈和条件?”
萧琮清润的目光变得幽邃,“对帝京来讲,剑南道占据芒康河以东,比起河西道占据整个青唐,对帝京更有利。”
剑南道,可没有一个世袭的大都督。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檐子:是竹肩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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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起来牙疼,扯得好像神经都痛了……凌晨没改好,下午回来再改,还是不太满意(捂腮帮子,难道是牙疼扯得脑袋秀逗了?
话说这章标题……(这货牙疼时脱线了~
话说这章写了【颈部以下】会不会被咔嚓?大家抓紧看,没准作者君明天要改文了,噗!
第41章 待她最温柔
吐蕃因为丹增多吉的遇刺,陷入了混乱。
一方面,丹增多吉还未立下王储,两个王子的母族都是有势力的贵族,又各有利益派系,为了争夺赞普之位双方已经在逻些对立起来了。
另一方面,格桑达玛宣布他才是赞普之位的合法继承者,纠合队伍准备开拔逻些。
这让逻些的局势紧张起来。
九月初五,长安派出的使臣抵达玛沱河以面的唐军大营,与青唐使臣和谈。
与此同时,逻些也派出了两拨使臣,分别代表大王子丹巴和二王子俄松,向大唐递发丧诏及新君即位国书。鸿胪寺将两边的国书都接下了,但皇帝陛下没有接见任何一方的使臣,这使长安透出的意向十分含糊。逻些两边的使臣私底下各使解数,频繁拜访游说长安重臣,当然礼物也送出了不少,希望这些能够说得上话的朝臣能建议皇帝陛下接见己方使臣。
萧琰陆陆续续从兄长那里听说了吐蕃事态的进程,都督府在这段时间的忙碌并不下于前两月的战争时期,甚至还更加忙碌,因为不管最终的和谈协约如何,已经打下的地盘肯定不会吐出去,要派文官去治理,还有百姓的安抚、临时的政策等等都需要去制定。
萧琰听兄长说都督府长史顾邃已经去了青唐大营那边,涉及青唐地域的停战条件还得靠这位去把握细节,并尽量在长安朝廷确定的和谈底线上争取河西的利益——萧曈和曹元度打仗能耐,玩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却远不及顾邃。
这些事攸关河西,但对萧琰来说还很遥远,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在下一次多接萧怀中一招。
从八月十五接下九十招,到九月十五接下九十八招,萧琰觉得每多撑下一招都比以前艰难四五倍。
但九月二十五至听风亭时,萧琰充满了信心。
这一战,沈清猗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惊心动魄,几次紧张得心脏停止跳动,大冷天里汗湿了内衫。萧琰接下最后一招时已经无法站立,半跪在亭中,全身上下都是血。沈清猗走上亭子时才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内衫已经湿透。
萧琰这次没能坚持打一遍淬体拳,因腿上的伤太重,一只小腿骨也断了。沈清猗吩咐下仆用檐子将她抬去了药房。
疗伤时她还很得意的对沈清猗道:“姊姊相信我吧,我说九月接下萧怀中一百招,一定接下,你看,我做到了。”
沈清猗给她拭血的手突然一按,萧琰痛呼一声。
“上回是谁说失了清静心,这会又得意起来了?”沈清猗嗤她。
萧琰道:“我这叫吸取教训,更得意一步。”
沈清猗伸指在她肌肤上戳了一下,“别拿话搅扰我。一会儿你阿兄若来了,看你这样子怎么见人。”
萧琰哎哟一声,愁眉道:“等我参军了告诉阿兄我是他妹妹。不然,姊姊与我这般亲密,万一让阿兄误会了怎么办?”
沈清猗一怔,失笑,“你这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萧琰睁圆眼道:“这是很重要的事啊。”明年二月她十五了,若是男子,十五后不能随意出入内院了,她要见到沈清猗,岂不很麻烦?
“幸好我不是小叔,是小姑,是妹妹。”萧琰庆幸道。
青葙跪坐在门后,只当自己没听见。
沈清猗笑了一声,为转移疗伤的注意力,便顺着话逗她,“这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萧琰正坐起来由沈清猗绕过肋下缠绷带,沈清猗的脸近在咫尺,她微微倾唇过去能触到沈清猗的脸颊,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扬眉笑嘻嘻的正要说“这是不同”,便觉唇上被一道柔软拂过。沈清猗被她一亲下猝然回头,两人的唇便互相擦过了。
两人都呆了下。
沈清猗回神过来,嗔她,“乱动什么?”她以为萧琰方才是不小心触到了她脸颊。
萧琰噎住了,不好解释说刚才是想表明姑嫂姊妹可以比叔嫂姊弟亲近,她肯定,沈清猗会揪她耳朵,眨了下眼讷讷道:“这是……意外。”
沈清猗哼她一声,扎好绷带在她头上敲了下,“躺好,别乱动。一会骨头接歪了可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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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乖乖躺下,不敢再说话乱动。
沈清猗先将她手臂和腿上的刀伤处理了,最后才给她右边折断的小腿正骨,上药,上夹板用绷带固定,叮嘱道:“骨头长好前,记得别再练拳练刀。”
“嗯!”萧琰应了声,道,“姊姊放心,我只静卧,冥想练内息。”
沈清猗处理完萧琰身上所有的伤,又给她穿好内衫、长裤,这才觉得有些疲累,先前被冷汗湿透的内衫黏在她身上,在屋内置了炭盆的热意下一番动作又浸出层热汗,粘着肌肤很不舒服。
萧琰感觉到沈清猗触到她肌肤的手指有些凉,又见她脸色似乎不好,关切道:“姊姊可是累了?不如回去歇着,我这里已经好了,不用你看着。”
沈清猗也没坚持,留下赤芍在这守着,带着青葙回内院,回去后浸了个热水浴,又服了一剂驱寒的汤药,收拾完再过到药房时,萧琮已经在这里了。
因为顾邃去青唐前将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萧琮,萧琮这段时间很忙,往往上午下了衙,下午还要在睿思堂处置吐蕃和长安的各项情报,经常晚食前才回来,萧琰上两次的文课都是沈清猗在代为教习,今天算是回来得早了,想是听了萧怀中在睿思堂的禀报赶着回来了。
“阿琰的伤如何?”萧琮低声问。
沈清猗也轻声回:“其他伤势还好,骨头怕要养上十天半月。”她这是估摸着萧琰的愈合能力来说的,若换了普通人,伤筋断骨至少得一百天。
夫妻俩才说了几句,萧琰醒了,看见萧琮很高兴的叫了声:“阿兄。”又叫了声“姊姊”。
萧琮起身坐近她榻边,关切问道:“伤口还痛么?”
萧琰道:“不痛。”便想坐起,被沈清猗瞪了一眼,想起只穿了内衫没缠胸,便抬手拉了拉被子,侧了脸问道,“阿兄,我接下萧怀中一百招了,父亲会让我去哪军?”
萧琮略心塞,好歹让他这个兄长再表达下关切吧,但见她一脸期盼的样子,不由无奈的摇头,道:“你还真是等不急。我过来时,父亲说,让你伤好后去静南军。”
“静南军?”萧琰眼一亮,她对七姑母萧曈还是很有好感的。“那我什么时候去静州?”她有些迫不及待。
萧琮皱了下眉道:“你先养好伤再说。”心想再快也得过完年再去,听父亲的意思却是年前去。他隐下了这一节,道:“阿琰回去,也要问问商娘子的意见。”
萧琰点头,“我回去问娘子。”
酉时,她坐肩舆回了景苑,商七和绮娘抬了檐子接她。
晚食后,她与母亲说父亲同意她去静南军。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有些深,对着萧琰殷殷的眼神,说道:“静南军太远,年前太仓促,年后三月再启程吧。”
萧琰因为乍喜而殷切的心情便顿然沉了下去,想着静州这么远,以后见阿母不容易了,不由趴到母亲膝上惆怅道:“我到静南军后,看不到阿母了。”
商清的声音淡然,“鹰总是要飞的。”
***
萧昡很快得到了清宁院的答复。
“那位同意十七去静南军。”他对安平公主道。
得到萧怀中带回的答复时,他心中松了口气,同时又生出不安。
让萧琰年前去静南军是他的试探,原想清宁院那位不会轻易答应,没想到竟成了,只是时间改到年后,当然这一点并不重要,萧昡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因为疑惑而感到不安。
安平公主道:“你想太多也没用。还不如想想,别让萧宝宝带歪了十七。”她对萧曈那性子可不怎么放心,“别把我家十七带出匪气了。”
萧昡也觉得头疼,如果可能,他真不想送萧琰去静南军。想了想,道:“阿曈还是有分寸的。”
安平公主嗤一声,“相信你和萧宝宝,还不如相信我家阿琰的心性。”
萧昡顿觉心塞,他肯定,妻子说的“我家阿琰”是指“我一家的阿琰”,绝对不包括他在内,直接排除他是阿琰父亲的可能——真是没法说话了!
萧昡又气走了。
***
萧琰养伤的次日,睿思堂、盛华院、承和院都有派人送补品过来,由商七在苑墙外接了。
养伤第三日,商七去承和院求见沈清猗,说十七郎君夜里蹬被子蹬着了接骨的伤处,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接骨,请少夫人过去看一看。
沈清猗心里惊讶,清宁院不是有绮娘?
商七说,绮娘医术浅薄,只会治些风寒风热什么的,接骨不擅长。
绮娘医术浅薄?
沈清猗心道她信这话才怪,但医家的确各有擅长,绮娘也许真的不擅骨伤……她关心萧琰伤势,便吩咐下人备了肩舆,带了青葙和赤芍随商七往景苑去。
景苑的苑门在十三年后第一次打开,沈清猗成了第一个踏入的人。
商七道:“我家娘子好清静,不喜被太多人打扰,还请少夫人随某入内。”
沈清猗下了肩舆,吩咐青葙和赤芍在苑门外候着。
商七接过青葙提着的药箱,请沈清猗入内后,回身将苑门从内锁上。
商七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道:“其实是我家娘子想见见少夫人,感谢少夫人一直以来对小女君的照顾。”
沈清猗心中为商清想要见她感到惊讶。
萧琰很少在萧琮面前说母亲的事,但给沈清猗说了很多,在萧琰的口中,商清是天上有、地下无,最好看、最厉害的母亲。
当然母亲在孩子眼中必然是最美好的,但沈清猗见到商清时还是吃了一惊。
商清比她想象中更年轻,或者说,是外貌看起来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若与萧琰站在一起,恐怕更像姊妹,而不似母女。
但商清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年轻,或者说,第一眼看见她,让人想起淡墨的山水,清远的天空,是一种清、远、淡又广袤的感觉。
沈清猗第一眼,便对商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这个人,即使再清、再淡,也是上位者。
竟然是梁国公的侍妾?这太让人惊诧。
沈清猗在商清面前感受到的压力,是她在梁国公和安平公主面前都未曾感受到的。
尽管心中惊震,沈清猗行礼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声音清然稳定,“清猗见过前辈。”她这样称呼道。
商清看了她一会,道:“你不错。”便抬了手。
沈清猗行礼告退,绮娘引着她沿回廊去了东厢房。
萧琰正半坐床上看书,见到沈清猗时呆了一下,诧然又欢喜道:“姊姊怎么在这?”
她这会没有束发,一头乌绸般的长发披散着,衬着她完美无瑕的容貌,少了两分少年的英气,却多了两分如同花瓣绽放的惊人美丽。
沈清猗呼吸一停。
绮娘笑嘻嘻接话道:“商七说,小郎夜里蹬被子蹬着了接骨的伤处,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接骨,请少夫人过来看一看。”
萧琰咬牙:商七你等着!!
绮娘咯的一笑,下去打水。
萧琰立即向沈清猗辩白,“我昨晚没踢被子。”
沈清猗坐她榻边一笑,“我知道。是你阿母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
“啊?”萧琰对母亲竟然叫沈清猗过来表示意外又惊讶,但跟着高兴起来,道,“阿母肯定喜欢你。”又兴致勃勃道,“等我好了,带姊姊逛景苑。”
沈清猗伸手揭开她身上的锦被,“等你好了再说。让我先看看你的伤。”
绮娘很快端了铜盆温水进来。沈清猗已经拆了萧琰伤腿上的绷带,回身净了手,捏着她腿检查骨头愈合情况,过了一会惊讶道:“按这愈合的进度,不用换药,阿琰明天可以下床慢走了。”
萧琰顿时高兴起来。
沈清猗又检查了其他伤口,除了小腹上的刀伤最重还没拆绷带外,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已经好了,连一道白线都没留下,肌肤光滑如玉。这固然是她的药好,但萧琰的愈合能力还是让她惊异的,似乎比起上次又快了些。
沈清猗起身净手。
萧琰开口留她道:“姊姊和我说会话再回去吧。”
沈清猗回头,见她眼中流露的不舍,心想这两天躺床上估计是闷坏她了,便笑了点头,道:“好。”
绮娘端水退下,拉上了门。
沈清猗侧身坐在榻边和萧琰说着话,一只手按在她背上,给她活动久卧不动的肌肉。萧琰想说她调息后肌肉不会僵硬,但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
母亲悉心教导她,却从来没有主动亲近过她。绮娘关心她,却也没有这样的体贴。只有这个姊姊,才是待她最温柔的。
萧琰心里感动,又觉得暖融融的,不由抱了沈清猗,道:“我喜欢姊姊。”
沈清猗笑着抚她头发,萧琰的发质极好,浓密丝滑,她手指抚摸着,便觉得心里也柔软起来。
过了几日下了一场雪,萧琰已经下床能跑能跳了,逢着这日小雪初晴,便兴冲冲的邀请沈清猗逛园子,实现她养伤时说的“等我好了,带姊姊逛景苑”。
“……冬日景色不及春夏。我喜欢春夏翠绿的景色,看着有生机。等明年入春了,我再陪姊姊来看。”萧琰拉着沈清猗,沿着铲雪干净的石子路边走边说道。
“冬景也有冬景的妙处。”沈清猗侧眸看她,有了这般好颜色,什么景色都动人了。
观景不在景,在于陪你观景的人。
她想起母亲说的这句话,看着萧琰微微笑起来,道:“阿琰是这冬日里最好的景。”
萧琰眨了下眼,道:“姊姊才是最好的景。”她觉得雪树琼枝的清艳景色也及不上沈清猗容颜的一分。
沈清猗闻言向她一笑,萧琰只觉刹那间四面的冰雪都似被融化,露出松柏叠翠的秀丽。
观景莫若观人。
她的脑中浮出这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又想写:标题被吃了。
原想这章换地图的,改着改着写多了,估计换地图还得挪后,所以某还是想抱怨说:写温馨内容,太浪费笔墨了,拖剧情呀。
第四十二章 出行
晚上,萧琮很有酸意的说:“十七待姊姊比待哥哥好。”
沈清猗很有些无语,萧恂之你多大了,还吃这种醋?凉凉的看他一眼,“阿琰邀你去,你能去么?”
萧琮咳了一声,他当然不能去,嫡长子跑去逛父亲妾室的苑子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态度,态度问题……”他酸酸道。
沈清猗懒得理他了。
没几日,是萧琰的文课,萧琮仍然很忙,由沈清猗过来教她史课。正讲到昭宗朝的财政改革,以金银铸币为流通时,萧琮顶着一身雪气回来了。
在炭鼎前烤暖了身子,换了松软的轻裘,萧琮坐到小榻上喝了盏茶,笑问沈清猗教到哪了。夫妻俩便互相拆解着史称“昭宣变法”的昭宗朝财赋改革,两人在大方向上看法一致,但在个别变法的条令上却有不同看法,这让萧琰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枯燥的变法政令什么的也不是那么乏味了。
昭宗宣皇帝是大唐第十一位皇帝,也是第四位女皇,她处政期间最大的功绩是改革了大唐弊病丛生的财政,在位二十年,国库从继位初期的不足一千万缗充盈到一亿八千万缗,城市的坊墙制被打破,市肆林立,工匠和商人的地位被提高,商贸空前繁荣,海上贸易远达大食海,史称“昭宣盛世”。沈清猗认为昭宣朝是黎民百姓日子过得最好的时候,对昭宗的评价更在其他皇帝之上。萧琮却对改革科举、倡兴儒学、广兴书院的世宗文皇帝更为推崇。至于萧琰,那肯定是高宗武皇帝第一。
有意思的是,这三位都是女皇。
萧琮对此并不以为异,如萧氏一位先祖说的:“成为男帝,只要有嫡长子的血统够了;成为女帝,只有血统却是不够的,必定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所以,大唐的女帝比多数男帝出色那真不是奇怪的事。
讲完史课,萧琮说起吐蕃近期的局势。
大唐使臣已与吐蕃青唐使臣达成停战协议,大唐得到扎加藏布山脉以东的半个青唐和芒康河以东的地域,以及折价一百五十万缗的金银赔偿。按照圣人的旨意,这一百五十万缗将划给河西七成,作为军费补偿和战胜的犒赏,这让遗憾没有拿下整个青唐的河西将领们多少感到了满意。
其中,芒康河以东的地域要等到格桑达玛打入逻些,正式成为吐蕃赞普后才能践约。
萧琰不由问道:“那万一格桑达玛失败了呢?”芒康河以东的地域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萧琮微笑,“如果格桑达玛兵败,还有另外二分之一的青唐。”
萧琰恍然明白了,如果格桑达玛兵败,河西军会跨过扎加藏布山,占了另外二分之一的青唐,无论怎么算,大唐都不会吃亏。
沈清猗看了一眼萧琮。
萧琮端起茶盏,袅袅茶气遮住了他深幽的眼睛:大唐的谋算可不仅仅是几块地盘,圣人年纪虽老,这雄心可没衰下去。
***
日子翻过年头,到了长治二十七年的正月。
萧琰仍然勤奋练武不辍,她没有忘记“打败萧怀中”的目标,现在只是走出了打败他的第一步而已。所以,这一年的上元夜灯会,萧琰仍然没有出府。她在灯下写《太上玉清经》,商清倚在榻上看《东海志异》。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墨书写的簌簌声和偶尔的纸页翻动声,上元夜与整个贺州城的欢腾相比,这里是与世隔绝的静谧天地。
萧琰却觉得很安宁,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珍惜与母亲相处的时刻——出了二月,她要去静南军了。
二月十五是萧琰的生辰,这一日她满十五岁。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郎,满了十五要行及笄礼,意思是成人,可以嫁人了。
但士家一般是在约了婚期后才会给女儿行及笄礼,因为按照《仪礼》,“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意思是女子许嫁后,行及笄礼并取字,若是未许嫁,则二十岁及笄。
大唐世家的女郎一般都是十七至二十岁才行及笄礼,因为许嫁约婚期多是在这个年龄段,像沈清猗这般十五许嫁的那是少数。如果是娶婚的女郎,不行及笄礼,与儿郎一样,二十岁行冠礼,意思是成人并承担家族责任。
萧琰当然是行冠礼的,但儿郎十五岁要取字了。
因为十五是束发之年,《礼记》曰“束发而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父亲要给儿子取字,定志。
萧琰身为萧昡的嫡三子,当然是要取字的。
萧昡从正月起在翻《说文》,写了这个不满意,又写那个,字纸叠了一摞,侍笔的萧庆都觉得为阿郎着急,那些字意义都很好的嘛,不知道阿郎到底要为十七郎君取个什么不得了的字。
直到二月十四,萧昡才定下来了,拿去给安平公主看。
“悦之?”安平公主想了一会,笑了起来,“这个字好,一生欢悦。”
这个字表达了萧昡对萧琰的期望,不期望她成龙成凤,只希望一生快乐好。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安平公主决定这回不给萧靖西脸色了,虽然是不是十七生父要打个问号,但萧昡作为一位父亲,还是可圈可点的。
二月十五这日,刻着“悦之”的纯白玉牌由萧怀中送到了景苑。
这是兰陵萧氏的传统,刻名为金牌,刻字为玉牌,又称“金玉名字”,象征世家子弟如真金坚恒,如白玉高贵,这是一种寓意,也是一种期望。凡是传承几百年的世家,都有着良好的传统,从各个方面彰显家族的荣耀,为了延续荣耀家族子弟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从家族传统和教育中体现出来的。
萧琰拿到字牌挺高兴,她喜欢“悦之”这个字,因为她觉得“欢悦”很有生机,比起四哥的恂之、萧十四的慎之,生动鲜明多了。
她把字牌拿给萧琮看,萧琮听了她的解释觉得略奇葩,好吧,少年的想法总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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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装准备好了么?”萧琮问她。
还有十几日萧琰要去静南军了。
萧琮给萧琰列了一份清单,该带哪些哪些,还让沈清猗补充。沈清猗看了后直抽眉,你这是参军还是搬家,提笔砍了三分之二。萧琰看见的清单已经是精简过的了,仍然让她嘴角抽搐,这是要装三辆马车的架势?
萧琰在清宁院的行装没什么好准备的,主要是承和院这边准备得太精细,商清看了她带回的单子便直接摞了手,说“由你兄嫂准备”。绮娘重点给她准备的是几大包药汤粉,药材全碾碎了制成粉末,另外是几瓶葵水丸,“控制葵水期,每一丸延三天,一次别吃多了,你懂的。”绮娘挤眉弄眼的笑。萧琰心道,她懂什么呀,却也不好意思追问,她已经被绮娘拿出这种奇葩药给震惊了。
二月二十七是萧琰最后一次文课,萧琮和沈清猗都在书房里。
萧琰上前行礼,“阿兄,姊姊。”见兄长的神色,不由问道,“今日有事?”
萧琮脸上有着喜色,道:“我已禀了父亲同意,巡查诸边州军事,五日后出行。”
萧琮如今是都督府的兵曹参军事,此职主管武官选拔、兵甲器仗、门户关防、烽候驿站,对河西军的巡查也是职责之一。
沈清猗听萧琮昨晚说起时,便意识到萧琮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巡查军事,而是在军中露脸。他一病二十一年,虽然病愈册了世子,但给外州士庶的印象仍是病弱,而且在河西军半点声望也无,这番借巡查军队走一遭,既是洗去病弱形象,也是建立声望——今年底是河西军三年一度的武官考核,也是萧琮上任兵曹参军第一次主持其事,若考核公正,黜赏分明,便能借此在军中树立起声望。与文武双全的父亲相比,萧琮要在未来掌握河西军,必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萧琰惊讶了一下道:“阿兄也要出行了呀?”又看向沈清猗,“姊姊也要去么?”
萧琮笑道:“此去不仅是巡军,也是拜访各州士家,你姊姊自然是要去的。”他这个世子可不能接待后院的贵妇们。
当然这里面还有萧昡不放心萧琮的身体,需要沈清猗这个疾医随行的隐藏原因,这是不能给外人知了。
萧琰望望兄长,又望望沈清猗,一脸怏怏的,“五日后我也要走了。以后过年才能回来了。”
萧琮笑眯眯道:“父亲说,让你随我们一起同行,我和你姊姊送你到静南军去。”
“啊?真的?”这一下惊喜让萧琰差点跳起来,兴奋道,“太好了!”
萧琮转告父亲的话道:“父亲说,让你参军前走一走,看一看,多见些人,多见些事,长些阅历,增些见识,以后才好做事。”
“啊?”萧琰有些不可置信的睁了下眼,然后晶澈的眸子渐渐亮起来,“父亲真这么说?”
“当然!”萧琮清雅的眉眼溢着柔和的笑,“阿琰,父亲其实很关心你,只是向来端重不擅表达。那把秋水刀是父亲用顾长康的《斫琴图》从任先生那里换得,嘱咐我送了你。”其实那刀是萧昡送给萧琮辟邪,萧琮转手送了自己最珍视的弟弟。当然萧琮此时并不知道,他说的善意的谎言正是萧昡送刀的真意。
萧琰手指攥着衣角,心口怦怦剧跳了几下,一时为父亲的关心感到兴奋,一时又觉得应该讨厌父亲,心里不由纠结起来,两条眉毛都打拢了。半晌,她有气无力的道:“谢谢父亲。”
萧琮觉得头疼,明明父亲对十七挺关心的,怎么不表达出来呢?甚至不让十七去睿思堂请安,这本来是儿子尽孝道、父子联络感情的时候,真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
他去盛华院和母亲说起出巡之事时,便顺口提起了这事,安平公主心里大乐:你当你父亲不想么?让萧十七去睿思堂请安,嚯,清宁院那位会翻脸吧?
***
国公府的效率很高,说出行,几日准备妥当。
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三月初四正式出行。
萧琰早上与母亲道别时还黏黏糊糊的,被商清一巴掌拍脑门上,挥挥袖子赶走了。萧琰见到萧琮时还一脸蔫耷耷的。倒是萧昡和安平公主表现得很不舍,萧昡还很有感情的摸了她的头,让萧琰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惊吓,心道“梁国公吃错药了?”
巳时三刻,出行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前后三百骑骑兵,是世子的牙兵(亲兵),簇拥着六辆马车,周围又有三十五骑侍卫随车护卫。萧琮和沈清猗共坐一车,白苏在车内服侍,侍卫萧承实驭车,青葙、菘蓝、赤芍三个大侍女和四个二等侍女分别坐在第二、三辆车上,后面三辆车都是随行器物和礼物,端砚、侍书等几个侍仆均是骑马而行。
萧琰穿了身宝蓝色的圆领箭袖缺胯袍,革带系秋水刀,骑马行在第一辆马车的右侧,出得州城两里,猛然一夹马腹,策马向前疾奔。
“十七郎君!”萧承忠叫了声。
“萧侍卫放心,我过会便回来。”
萧承忠吩咐萧承信跟上去。
萧琮在车中听到动静,隔着车帘问驭车的萧承实:“外面何事?”
萧承实道:“十七郎君放风去了。”
萧琮嘴角抽了下,这话真实诚。
沈清猗悠笑一声道:“千桃山那会,放了一阵风,这会真要做脱缰的野马了。由她去,这风放不远。”
萧琮失笑,便也不多管了。
不多时,蹄声得得,圆领箭袖袍的少年纵马而回,英气飞扬,白银色的面具迎着阳光灿烂耀眼,一双晶眸更是璀璨如宝石,恍若驰马归来的天神之子。
萧承忠、萧承义等见过她真容的侍卫都禁不住想:十七郎君若不戴面具,一进州城怕真要掷果盈车了。
作者有话要说:哦哦,少年终于出行了,新地图更新中~~
第四十三章 遇袭
车队往北而行,萧琮巡军的第一处是驻扎北境威州的威胜军。
沿途经过大的县城,便驻停一日,三百牙兵在城外歇营,三十五名侍卫护着萧琮和沈清猗的马车进城,住宿客栈,萧琮和沈清猗各带护卫行动,萧琮专门去茶酒楼听杂谈,沈清猗则去市集购物兼观察,要了解当场的民情,市集无疑是反映最直接确切的。
河西道在兰陵萧氏举族迁入后,便执行朝廷拟定的“建城邑、垦农桑、变游牧为定居”三大政策,一方面给予归化的胡族固定的宜耕土地,由汉民教授农桑之技,既促了农桑生产,又减少胡部之乱;二方面调低农桑的税赋,促进耕种的积极性;三方面利用丝绸之路与河西盛产的青白盐、河西马羊织毯等大兴商贸。对于聚众为乱的山盗马贼,无论胡族还是汉民,都毫不手软的派河西军剿杀。经过一百七十年尽心经营,至上一代梁国公时已经陆续建起十四州、一百二十县,虽然除了贺州外,其他州县都没有关内的上州上县繁华,却也百业聚集,一副升平热闹景象。
萧琮一路行来对萧氏先辈敬服愈深,也进一步理解父亲说的:“治河西必定要刚猛仁柔并济,化胡为汉更是长久之策,不可弃也。”
三月十七出了贺州最北的丰林县,沿着官道往北十里便进入原州境内。
再往东北行出四十里是原州的盐湖镇。这里有产青白盐的湖,官道上因为运盐车的来往,长年累月下都成了青白色。马车沿着青白路官道往北,出了盐湖镇,行出三十里,官道两边进入丘陵起伏地带。
驰行出七八里,萧琰忽然耳朵一侧。
似乎有大队的马蹄声?
她拨马行到萧承忠旁边,“萧校尉,好像有大队人马过来。”
萧承忠脸色一肃,知道萧琰的内功修为已经超过了他,说这话必是听到了动静,立即扬声喝道:“各队警戒。”
护行的牙兵和侍卫都警惕起来。
行了约摸半刻钟,众人便听到前方两侧有马蹄声,又过了半刻,蹄声越来越响,但见官道两边起伏的丘陵上出现了隐隐约约的人马,呼啸着向这边驰来。
萧承忠面色一沉,大喝:“停车!骑兵上弩!”
三百牙兵迅速三面散开列成圆阵向外,取下鞍袋上的军用擘张弩,上箭平端。
十数息后,两侧的骑队已渐近,顺着丘陵地势向这边斜冲下来。
萧承忠以前任萧昡的牙兵校尉时剿过马贼,看清这些人大巾包头并掩住嘴部及下巴、腰挎弯刀的河西马贼装扮,立即喝令三百骑兵列阵东、西、北三向迎战。
萧承智驰到第一辆马车边,向萧琮禀报道:“郎君,有马贼来袭。”
白苏脸色一变,萧琮和沈清猗对视一眼,神色淡定。萧琮声音从容,“汝等听军令迎敌便是。”又吩咐萧承智叫近萧琰,掀起车窗帘子叮嘱她道,“一会儿马贼来时,由萧承忠、萧承义他们应付,你待在车边不要妄动。”
萧琰应了声,调转马头,左手按着秋水刀的刀鞘,心中既有紧张,又有兴奋。
蹄声渐如雷般卷近。
萧承忠、萧承义等脸色变得凝重,看人马足有四五百骑,原州何时出现这么大一股马贼,骁骑军剿匪是干嘛吃的?难道是趁着骁骑军开拔吐蕃新冒起的马贼?但原州折冲府是摆设吗,竟然没有一点风声?
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三百骑兵和侍卫都严阵以待。
官道正前方也露出了马贼的身影。
须臾,三面马贼驰近,各一百四五十骑,疾奔而来却队形整齐,浑身透出只有经历过血杀才有的煞气。
这一伙绝不是普通的马贼,萧承忠等侍卫的目光都变得凛冽起来。
马贼中一声尖厉笛音,群贼从三面杀至。
三百步。
二百五十步。
二百步。
“射!”三名骑兵旅帅先后大喝。
骑兵按下擘张弩的扳机,机括声响,弩箭射出,有马贼中弩,但更多的马贼以圆盾护住要害,半伏身杀过来。
骑兵又张了两三次弩,最前面的马贼已冲进七十步内。
“弓!”三名骑兵旅帅喝道,骑兵撤弩上角弓。
“射!”
黑色羽箭嗖嗖嗖,射得快的八秒内射出了二十四箭。
马贼也举弓朝这边射箭。
双方均有人中箭,却很少有人倒下,因为中箭会痛,但只要不射中必死的要害,中一箭的人未必会倒下,除非是冲击力很强的重箭。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中箭的骑兵和马贼都是意志强悍的人。
最前面的马贼已经冲到二十步内,纷纷收弓掣出雪亮弯刀。
“杀!”
骑兵也同时收弓,拔刀冲出。
护卫萧琮的这三百骑兵是世子牙兵,即亲兵部曲,是从萧昡的都督牙兵中拨过来,个个都是军中选拔出的精锐,即使面对比己方人众的彪悍马贼也毫无惧色。
三十五骑侍卫没动,护卫在萧琮的马车四周。
骑兵和马贼很快冲近,刀声铮呜,鲜血四溅,还有飞起的断臂。
萧琰瞪眼看着这血腥的场景,尽管她在听风亭中受伤流血多次,但远不及这个场面来得血腥残酷,只觉一阵阵反胃,面具下的脸色发白。她缓缓拔出秋水刀,握在手中,深深的吸气,又徐徐的吐出,心中默诵太上玉清经,渐渐压下那欲呕的感觉,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而绵长。
战斗一开始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那些马贼竟是个个悍不畏死,即使被刀捅入也要拼着与护卫骑兵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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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萧承忠、萧承义等侍卫的面色更加凝重起来,他们都想到了两个字:死士!
这些“马贼”是冲着世子来的!
既然是死士,专门来劫杀世子,这些人中很可能有技击高手。
萧承智靠近萧琰,低声提醒道:“对方可能有高手,十七郎君小心。”
萧琰点了点头,面具下的嘴唇似乎因为紧张添了添,心中涌起股第一次面对生死搏杀的高手的惶乱,但又在惶乱中产生了一股兴奋,这种矛盾的情绪让她握刀的手出了一层薄汗,渗入刀柄的缠绳里。
三面都在厮杀,激烈的刀刃碰撞声,还有狂吼和闷哼声,双方马上都有人倒下,却没有人退却,除了刀技搏杀外,双方的战斗意志都同样强悍。
三十五名侍卫如铁铸般立在马车四周,偶尔有马贼突入,便被他们平端的军用单弓弩的重箭射中跌马。
却仍有四十多骑冲了过来。
这应该是死士中的精锐了!
三面侍卫齐齐射弩,有的死士挥刀将弩搁飞,有的中弩,射中要害或被重箭的冲击力震得跌马,但也有中箭士仍然伏在马背上前冲。
须臾,三十骑死士冲近三十步内。
众侍卫收弩,拨马冲前迎战。
萧承忠、萧承义、萧承信、萧承勇武功在侍卫中最高,刀出必溅一蓬血,便各有两名死士不计性命缠住这四人,又有两名死士突破侍卫,冲向马车。
萧承智和萧琰一左一右,持刀迎了上去。
萧琰心如静水,只觉那豹目马贼迎面劈来的刀在她眼中却似放慢了。
太慢了!
萧琰心中明了,这是因为内气炼精,使五官敏锐,而她的内气比对方深厚,炼精于眼,所以觉得对方的招式慢。
她的秋水刀向左上撩起,一式斜刀卷帘,霜色刀光后发先至。
“嚓!”马贼握刀劈来的手腕连同弯刀飞上半空。
那断腕的马贼却吭也不吭,夹马直撞过来。
萧琰反腕使戳刀式,刀尖戳入那马贼右胸。
那马贼却是凌身扑进,神情狠厉狰狞。
萧琰不由打了个战,在这瞬间“扑”一声直刀贯透其背,但那马贼却也扑近萧琰身前,左拳捣在她右边胸口上。
“咯!”萧琰喷出一口血,紧急下一式横山摧,内气瞬间在刀尖上狂爆发力,便听“嘭”的一声沉闷声响,仿佛是西瓜瓤连同西瓜皮在空中爆开,红的绿的黑的,碎了个满天都是,血肉碎渣连同内脏碎渣一起洒落下来,落得萧琰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呕!”立在第二辆马车边的端砚、侍书、司墨、秉笔四人齐翻下马,俯身呕吐。
连车座上身如磐石的萧承实也禁不住瞠目结舌,感叹道:“好残暴!”
浓烈的血腥味透过车帘冲入车内,萧琮脸色已经发白,目光却仍然清明,强忍着自己不去掀车帘,右手却禁不住紧握成拳。沈清猗的声音如涧水徐缓,安慰他道:“阿琰不会有事。”自己的双手却也紧张得雪凉。
尽管心中十分担心,萧琮和沈清猗却清晰的知道,他们最好的做法是待在马车内,否则必会给护卫增加麻烦。他和沈清猗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冷色:这是伏击,有预谋的伏击!
萧琰拨马吸了口气,右胸呼吸微有不畅,那一拳让她受了些内伤。
这是她头回面临真正的生死搏杀,经验不足,否则以她强于对方的修为,绝不会受伤。
萧琰终于真切感受到萧怀中说的“横刀战技是战技”,这不是竞技的战,而是生死搏杀的战。听风亭的武技搏战虽然激烈,而且她与萧怀中的武道修为也不是这个马贼可比,但萧怀中和他的刀都没有杀气,横刀战技的“战势”实际上并没有发挥出来——萧怀中若存心杀她,她岂能撑得过一百招?恐怕十招便已毙命。
但那马贼的内功修为毕竟不如她,而她的淬体功也有小成,所以只受了轻微的内伤,但她情急下使出的横山摧却是将对方摧了个彻底,弄得自己满身都粘着血肉和内脏渣子,不由万分庆幸戴了面具,否则一脸血糊糊的早吐了,饶是如此,她胃中此时也是一阵翻江倒海,握刀的右手也因首次杀人而一阵颤动。
突听“嗖”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擘:bo ,四声。本义:大拇指
擘张弩和单弓弩都是唐军的制式弩。
弩在唐代属于军方管制兵器,弓箭不属管制兵器,民间也可拥有。唐军一般使用四种弩,伏远弩射程三百步(465米),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356米),角弓弩射程二百步(310米),单弓弩射程一百六十步(48米)。——综合判断,某西认为这应该是最大射程,而不是有效射程(有效射伤人的距离)。
弩的威力和射程在弓箭之上,但射速和灵活性比弓箭差。
旅帅:之前备注过,是统领100人,大家当成连长好啦。[现代一个连100人左右,一般108人。]
第四十四章 杀人
一枝弩箭从她身侧穿过,穿透骑马冲过来的一名死士的拉弦右臂,那羽箭在萧琰的马头斜前方一丈落下。
萧承实端着军制单弓弩,很实在的提醒她:“十七郎君别走神。”
萧琰一凛,知道此刻不是害怕或分神的时候,一夹马腹上前,迎上那射箭的马贼,秋水刀一式潜龙出水,撩、旋、斩。她的对敌经验固然不足,却胜在刀法精妙,而且内功修为比对方高,三招过后便将第二个马贼斩于刀下。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一刀斩了那人的头,再怎么凶厉临死也发不出反击了。
萧琰越打越顺手,渐渐克服了杀人的不适,到后来刀下已无三合之敌,一身宝蓝箭袖袍子如同血肉池子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散发着比那些死士还要浓烈的血煞气。
她从杀第一人手颤,到杀最后一人手稳如磐石。
她杀了六十七人!
前面的人死状都很惨,第一个全身碎爆,第二个断手断头,第三个断手破腹,第四个腰部横斩断成两截,之后都是断肢加劈头,杀到三十七人后,她的动作越来越如流水,往往一刀斜劈或横斩,干脆利落的斩首。
她杀的最后一个人是马贼首领,武道修为是融合境后期,比她高了一小阶。萧怀中曾赞萧琰在融合境内,同境界内功无敌,她虽然是融合境中期,内力却胜过马贼首领。但马贼首领的对敌经验比她丰富得多,加上抱着一身死志,只攻不守,让萧琰初期战得颇为吃力,身上添了好几处伤口,直到五十招后显出她内力深厚的优势……马贼首领最终死在她的长空鹰喙下,刀尖啄入那人咽喉,暗劲崩发,喉骨连同颈椎骨都碎没见了,只余一颗脑袋向后软挂在脖子上。
萧承石嘶了口凉气,“还不如咔嚓掉!”这挂头的造型略惊悚。
端砚、侍书等四侍仆已经吐无可吐了,一脸虚弱的互相扶着,看着萧琰的目光都不一样了,“美貌无瑕的玉郎君”在他们心中已经变成了“美貌英武霸气的修罗君”。
青葙等七名婢女坐在后面车内没敢掀帘,不然也已经吐到只有胃酸水了。
随着马贼首领的毙命,四百七十名马贼全部战死殆尽,没有一个退却的。三百名牙兵也死了二百三十多人,三十五名侍卫死了十一人,其余全部重伤轻伤,躺在地上或倚着马腿尸体坐在地上,没一个能站起来的。
萧琰全身都成了血人,连着杀六十七人也让她力竭,尤其是与那马贼首领对战时,右胸又受了一脚,一吸气是撕扯一般的痛,身上也因为那马贼首领不要命的打法受了多处刀伤,却仍然稳稳的立着。
萧琮、沈清猗一落车便见她浑身鲜血,握刀立在尸群中,如同浴血的阿修罗,心中震撼难言,酸痛,骄傲,喉咙仿佛塞了沙砾,涩涩的痛,又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十七郎君,威武!”
一名躺在地上的骑兵哑声喝道。
威武,是河西军的喝彩。
其他伤兵跟着喝道:“威武!威武!”可惜不能拿刀敲盾,顿槊击柄!
受伤的侍卫们都嘶哑笑起来,跟着喝彩的第三节:“嚇嚇嚇!”
萧琰浑身血肉渣子淋漓,拢着眉说了两字:“想吐。”
众伤兵侍卫一愣,跟着嘎嘎嘎笑起来,这种直白他们喜欢!
“想吐吐才是好儿郎!”
“大杀之后大吐,真猛士!”
“好儿郎,能杀能吐能喝!”
“吐了之后干一壶!”
“要干霍山烧春酒!”
在这些起哄的嘶哑笑声中,萧琰突然觉得胃不翻腾了。
她缓缓抬刀,斜退一步,蹲身下坐。
在众人以为她终于撑不住要跌坐下来时,她手中刀突然向后猛片,“片刀式!”喝声出,一口血“咯!”跟着两臂伸直,腿成弓登,挂刀式,左腿进,刀下压,扎刀式,右足踏前,刀斜削,错刀式,旋身步进,缠刀式,再回步藏刀,裹刀式,弓步斩刀,斜撩,进步,刺刀式……每出一刀,咯一口血,内气却因竭尽而回生,枯荣之极是生发,吐尽瘀血便是气血回生。
众伤兵都看出十七郎君这是使的基本刀招,学刀者都会。
便见那血袍少年在周围死士的尸体残肢体中踏步练刀,每一步都踏得准确,每一步都踏得稳,不管是踏在尸体还是断肢首级上。
便有人叫好,扯着嗓子吟唱道:“狂风兮淬我刀,寒霜兮淬我刀,暴雨兮淬我刀,怒雪兮淬我刀,血肉兮淬我刀,碎骨兮淬我刀,磨志兮淬我刀。”
他才唱出一句,便有更多的人吟唱起来。
这是淬刀歌,学刀者都会,唱的是无论什么困境都不能辍了练刀的意志,尤其在生死之境,更是武者寻求突破的契机。
众伤兵都看出萧琰是在大伤之后磨砺刀道,练的不是刀招,而是意志。
看着那一丝不苟练刀的血袍少年,一刀一咯血,众人眼中都流露出钦佩之色,难怪小小年纪武功有如此修为,有这种以血淬刀的意志,不成功都没道理啊!
沈清猗看了两眼便硬生生收回目光,压下心中那份强烈的震荡,吩咐白苏八婢从车中取出药箱,先自用薄荷霍香丸平伏她们自己的反胃欲呕,再给内伤重的伤员服下疗伤药丸,转头又吩咐端砚四侍医治外伤,“重伤的不要移动,先止血,再扎绷带,断骨的先不要动。”
白苏、端砚十二位侍婢立即听令行事,那些胳膊能动的伤员也拿出身上的金创药止血,接过绷带自己包扎,遇到背上敷不了的便互相帮忙。
萧琮强行收回投注在萧琰身上的目光,强抑心中的起伏震荡,做他这个世子该做的事,巡走伤员中间慰问伤势,毫不顾忌金线绣着的靴子踩踏着肉泥,干净的织锦衣袍沾上血渍。他的脸色因为浓重的血腥味刺激还有些发白,但神色却是从容的,一身圆领窄袖袍将他的清俊雅致衬出了一分英气,尤其在这个遍地血肉和伤员的场景中,因为文质更显得果毅。护兵们看见他过来,都流露出了真正的敬意。
萧琰专心致志的练刀,周遭的一切都不入她的心。
她是以刀招代替淬体拳。三十六式基本刀招使遍,全身经脉走了一遍,每喝一声招式,是浊气吐出,每咯一口血,是新气回生。当咯出三十六口血时,瘀血去尽,新血生发,内气盈然充沛,一道道冲破六十四个新**,十二条正经上共五百七十六道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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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境,后期!
萧琰细眉如刀飞扬,最后一招收势,秋水刀上一泓秋水,鲜血早已经滴净,雪亮的刀面上映出她粲然欢喜的眼眸。
想起商七惊闻“喜讯”的木脸表情,萧琰觉得更加愉悦,若非场景不适合,她定要哈哈哈大笑三声。
回腕利落的收刀入鞘,她眼目一转,扫见沈清猗正给萧承义的断腿正骨,立即小跑了过去,笑着道:“阿嫂,要我做什么?”
沈清猗抬头看她,眼里有关切,“伤好了么?”
萧琰灿笑,“好了。”她脸上的面具还是血红的,一双眼睛却是黑得清亮,因为笑意而漾出波光。
沈清猗眸光不由柔和,道:“你去将尸体上那些箭□□,去了箭头箭羽,拿来作正骨的支板。”
“好。”萧琰道,抬身向关切看过来的萧琮笑了一下,便去搜集马贼尸体上的箭枝,才削了四五枝,她突然抬头朝东北方望去,回头道:“又有大队蹄声来了。”
绷带吊着一只胳膊的萧承智道:“应该是原州折冲府的府兵。”在大战将起时,他让萧承礼从后方悄然驰出,绕道往百里外的原州城折冲军府请援兵。
萧琰骑上一匹马背,打马驰出前方官道的一个拐弯,直立马背张目望去,便见几里外的平原上有百人骑队的旗帜快速向这边移动。
她运足目力,渐渐看清是驺牙旗,还有一个“原”字,驰马回去报道:“是原州折冲府。”
众人都松了口气。
半刻钟后,骑队疾驰而至,原州折冲府都尉程延夏和右果毅都尉令狐易率领一百骑兵赶了来。
两位都尉翻身落马,匆匆上前向萧琮行礼,见他衣衫上沾血均是一惊,程延夏当先问道:“世子可安好?”
萧琮清俊面庞神色从容,微笑道:“某安然。”
程延夏和令狐易都松了口气。
萧琮吩咐二人安排府兵救治伤员,又令派一队人回原州送一百副行军檐子过来,抬行重伤不能行走的伤员。
程延夏和令狐易恭谨应诺,他二人率骑驰近时见到战场惨烈之状心中已是惊骇,待见到世子萧琮清雅文质却镇定从容,吩咐起来有条不紊,均心想:世子哪是传闻中的病弱?
二都尉下去呼喝军士安排时,又望见伤兵群中一位戴胡帽、穿翻领胡服的女子接骨利落,望侧脸颜清似冰雪,即使在血色战场中也有一道凛冽清华;旁边一位血红袍子、面具上也是血红的英气郎君则用刀削箭枝,固定断骨扎绷带,两人配合疾而不乱,反而有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程延夏和令狐易不由诧异,一问周遭伤兵,竟是世子夫人和世子十七弟,吃惊下油然生出敬意。
一刻多钟后,原州刺史刘仪质和右果毅都尉诸义之带的四百步兵队也赶到了,上前见过萧琮行礼问安后,安排一百府兵打扫战场,其余人等抬着伤兵行往原州城。
萧琰一身血袍骑在马上,面具上的血渣已经用手巾擦拭得七七八八,只那身衣服却是没法看的,骑马中还不时有血肉渣子落下。
折部府的府兵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了无比的钦佩,大唐崇尚武勇,军中尤甚,众府兵丝毫不觉得这位浑身浴血的郎君一身污脏或令人可怖,而是形象高大的英气挺拔。
少年英雄!
人人都这么想。
不愧是大都督之子!
三位都尉这么想。
萧氏子弟又出一位英才。
原州刺史心里这么想。
萧琰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到原州城,脱衣,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骚年萧十七出新手村第一站打怪升级,武功晋升一级,魅力晋升一级,获得新称号“美貌英武霸气修罗君”。
其实这真的是很严肃很正经的架空历史文传奇文武侠文言情文宫廷侯爵(喂你还要加多少标签?)……如果偶尔出现萌点,那是人物自带属性,与作者君无关~~~
第四十五章 玲珑瓜
进城已是申末。
南门到城内刺史府已经清道,刺史府兵和折冲府兵沿途警戒。
萧琮、沈清猗、萧琰及婢仆和轻伤侍卫住进刺史府,刺史府三百府兵守卫,伤兵则安置在折冲府军营养伤。
刺史府已经备好热水汤浴,萧琮几人各回房内沐浴更衣。
萧琰的内伤在淬刀时已经治愈,主要是那身血污,进了房间第一件事是跳进三曲屏风后的大浴桶,连头发都洗了个干净,出浴后换上了干净衣衫。
正准备束发梳髻,房门叩叩两响,传入赤芍的声音:“十七郎君,少夫人过来看您伤势。”
萧琰立即走去,跪坐在门边拉开了门,“姊姊!”
沈清猗沐浴后换了白地云水纹青绿袪边的大袖衫,乌黑的湿发只松松用绸带束了,清雪般的容色如同水洗过的青山,愈发清新脱俗。
萧琰澄澈的眸中流露出明显的惊艳。
在沈清猗眼中,她脸上还带着浴后的潮红,如同白玉晕了胭脂,容色更胜平时,加上长发披拂在脸颊两侧,更显秀色氤郁。
沈清猗因她眼中的惊艳而愉悦,也因她胜过平时的秀美动人而惊艳,唇边不觉漾起了笑,清冽的眸光也如同波晕般泛起涟漪。
赤芍留在了门外,青葙提着药箱随后进屋,拉上了门。
沈清猗脱了履,绕过屏风坐障走进屋内,一边问她:“伤得如何?”
萧琰道:“只是一些不重的外伤,沐浴后已经上过药了,不需缠绷带。右胸青了一块,抹药过一两天应该消了。”
沈清猗不放心,“脱衣我看看。”
青葙放下药箱,走到门后边跪坐着。
萧琰走入隔屏后的床榻边,脱了还未束带的外袍,坐在榻边褪下半边内衫,露出还没缠胸帛的胸口,右边胸脯上的雪白玉圆有半片都乌青泛了紫。
她这里先是被第一个马贼临死劈胸打了一拳,伤势倒不怎么重,但她最后与马贼首领搏杀时,被他飞腿揣中,好死不巧的揣中右胸受伤这地方,萧琰当时脸黑了,马贼首领最终死成那种造型很可能有萧琰泄愤的因素在内——踢胸的家伙忒没道德了!
沈清猗看得心疼,清雪似的手指伸了过去,轻触那片乌紫,却惊觉指下弹性柔韧的滑腻,她心中一漾,手指倏然收了回来,轻问:“疼么?”
“还好。”萧琰心道,疼不是问题,关键是伤的地方太糟心了啊。
她抑郁的脸色让沈清猗忍不住轻笑出声,心里那丝异样便消了去,从药箱中取出一盒去瘀膏,坐到榻边揭开盖子,伸指挑药时却迟疑了下,想起指尖方才的触觉心口仿佛被一丝羽毛刷了一下,她的手顿了顿,回头将药膏递了过去,让萧琰自己抹药。
萧琰想说抹过药了,见沈清猗没正眼瞧她便咽了话,心道再抹一遍可能好得更快些,手指伸出挑了药膏,一边抹药一边咕咙:“该死的混蛋,好不容易长大了,玲珑瓜差点又变回玲珑包。”
玲珑瓜是高昌州出产的蜜甜小西瓜,个头不大,最初由粟特族商人沿着丝绸之路往东运到河西与关内贩卖,取了个很优雅的名儿叫翠玉玲珑瓜。
沈清猗听她这句抱怨差点没笑出,微敛的眼眸不由抬起,视线便落在那只精巧如玉圆的“玲珑瓜”上,半片乌青半片雪玉拥着一点红珠,因为那乌青衬着更显红艳粉润,像四五月早市的樱桃,因为还没有熟透而显得鲜嫩……
沈清猗脸一红,目光转开去,心口仿佛又被羽毛尖刷了一下,有些漾又有些痒。一时分不不清这什么感觉,她哼了一声,“你当玲珑瓜缩水了么?”
萧琰瞅瞅自己的胸部,又瞅瞅沈清猗的胸部,略受打击,抬眸振振有词道:“我这还在发育期,以后肯定和你一样大。”说着伸出没抹药的左掌,反手横臂按在沈清猗的胸前量了量,咦声道,“姊姊你的真长大不少。”手掌还收拢捏了下。
沈清猗瞋眉瞪她,一巴掌拍下她的手,声音寒飕飕的,“好生抹药!用点力,将药力化开才有效。”
萧琰右手便在自己胸口使劲揉了几下。
沈清猗被她这粗鲁动作看得眉头跳了一下,怀疑是个玲珑瓜也会被她揉成胡饼。大袖下的手指曲了曲,却终是忍住了替她抹药的动作。
萧琰这几下粗鲁的动作,让褪了半边的内衫完全滑落下去,露出堆雪隆起的左胸,顶端一颗樱桃嫣红,蒂部粉晕一圈,鲜□□人。
沈清猗脑海中油然浮起一句:“点露擎朱实。”心口怦一跳,眼眸不自然的转开,却不期而然想起另一句:“蜂偷野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
她脸倏地红了,暗道自己想哪去了,心尖处却似被羽毛一丝一丝拂过,有种陌生异样的感觉隐约滋生,让她心口一刹的酥软。
正好萧琰道了声:“抹好了!”沈清猗瞬间压下那分异样,转过目光,却又立即转回脸去,嗔道:“还不拉上衣衫?”
萧琰哦一声,拿起碟子里的湿巾擦干净抹药的手,这才拉起内衫,顺手捏了捏自己的左胸,比较了下道:“姊姊的软一些,我的硬一些,这是内修的作用。”话里挺得意。
青葙心里默默抹汗,这是要拿来比的么?
沈清猗寒凉的声音道:“鹅卵石很硬,你要么?”
青葙憋笑。
萧琰噗一声,“那算了。”伸手又摸了下,满意的道,“现在这个韧度很好。炼体非是炼得像铁石一样坚硬,那是明劲练肌肉,即使炼得坚如铁石也抵不住内家高手暗劲一摧。所以要练内家暗劲,以气淬体,肌体柔而韧,若内力震入有张力可消解,不像铁和石头硬却脆,内里的脉络一被震碎整个垮了。所以呀,内家高手都不是高壮如铁,而是姿如秀松、气如流水、身如藤柳。像萧怀中,濯濯如春柳也。”她说着笑起来,细眉飞扬极是漂亮。
沈清猗听她拿萧怀中作比,心里便不畅,斜眉冷睨她一眼。
萧琰莫名的眨了下眼,以为沈清猗是在介意说她胸的事,便很认真的补充一句:“其实软点也好,摸着感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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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扶额,“闭嘴!”——再不堵她口没准下句会说“我刚摸姊姊的手感很好”这类话来。
青葙垂头默默看自己的胸,这话题是怎么扯到这儿来的?
萧琰动了下唇,还想说话,被沈清猗瞪一眼,“闭嘴!——不许再说胸的事。”
萧琰想说的话被噎回去,睁圆眼睛很无辜的看着沈清猗……的胸,她那句话真的好想说怎么办?
沈清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好无力,眼见她内衫的斜襟竟还没系好,又瞪她一眼,下一霎目光却又柔了,伸手过去给她系了带子,又在交领上整了整。
萧琰房间的床榻幔帐和床褥上铺的夹缬都是浅金橘色为主,她怔怔看着沈清猗,忽然觉得她的眼眸仿佛也染上了橘色,不再是之前千年寒冰的凛冽冰封,也不是平日初雪般的清冽晶莹,而带上了蒙蒙的暖色,像是烛光下为你抚衣的那种温柔,温暖,温馨。
萧琰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柔,好像锻骨汤里经受痛楚折磨后从骨头缝里和经脉里滋生出一丝丝的暖意和舒畅,让人感动的想噫叹。
她不由倾身前去,伸手搂住了沈清猗,头挨着她的颈侧,闻着她发间冷洁自然的白梅香,低低的声音道:“姊姊,我杀了很多人。”那些被压抑下去的血腥,一霎又冲上她的脑海,狰狞的面孔,砍断的胳臂,横断的半身,破出的肠子,飞起的首级,满天的血色……
沈清猗知道她第一次杀人肯定不适,正因为担忧她,才过来看她。
萧琰第一次杀人,杀了六十七人,还是那么血腥的场面,沈清猗觉得她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是很强大的意志了。
“阿琰!”她双手按在萧琰肩上,让她抬头和自己对视。
此时,沈清猗那双清冽晶莹的眸子如同千年寒冰,那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无声的冰封蔓延过去,一霎镇压了她脑海里弥漫的血色,心中生出的冰凉清透也平伏了那些压抑的狂躁。
沈清猗的声音冷浸如寒冰,“你不杀他们,他们要杀你,再杀我,再杀你四哥!——生死关头,不是敌死,是我亡!”这一句如冰锥般尖锐,又如利剑般凛冽,那些被寒冰封冻的血色狂躁仿佛被冰椎利剑刺破般,一块块丝纹裂开,碎成渣块。
“杀了杀了,活着是罪人,死了进五道或六道轮回,这是超脱他们,得脱罪孽之海。”沈清猗的声音又变得淡漠,那种清静漠然却让萧琰的心神从平伏到安定到释然。
她脑中血影渐渐散开,心中狂躁被驱走,心情一松下便不由笑起来,道:“那是进五道还是六道?”
沈清猗凉悠悠的声音道:“那要看他们信三清还是如来了?”信三清入道教五道轮回,信如来入佛教六道轮回。
萧琰又扑笑一声,“那万一是信袄教、景教、摩尼教呢?”
沈清猗挑眉冷冽,“活人,不管何国何族,在大唐的疆域,要遵从大唐的规矩!死人,不管生前信何教,在大唐的疆域,死了也要遵从大唐的规矩。”
大唐的律法是人间的规矩,大唐的国教是阴间的规矩。管你信什么教,死在大唐的土地上,要由大唐的阴间管——这话说得很霸道!
但萧琰很喜欢。
沈清猗的神色有种凛然不可侵犯感,铿锵的声音道:“大唐强大,是因为她打倒了一切敢于冒犯她的敌人。——谁犯我,打谁!这是大唐的规则。”
她的眸子看着萧琰,清透入心,“阿琰,你也有你的规则。犯你规则者,怒可拔刀。”
萧琰眼神越来越明亮,道:“姊姊不怕我杀人习惯了,轻贱人命?”
沈清猗微笑起来,“你不会。——因为杀戮不是阿琰的心性,不是阿琰的道。杀人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守护,守护自己的道,守护自己的规则。”
萧琰眸子明亮至璀璨,“我的道……”她喃喃道,眼神渐渐放空,直到纯黑的瞳仁再次聚光,仿佛从深心处透出信念而光芒绽放起来,“谁犯我,我打谁!谁犯我守护的人,我杀谁!”
这是我的道,这是我的规则!
她的话一落,便觉脑中“咔嚓”一声轻响,似乎破碎了什么壁障,灵台澄澈,大放光明,那些隐约散去的狰狞和血腥犹如邪秽遇到佛光,霎时被光明净化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青烟都没冒出来,而在她的灵台中央,感觉有一团金光如同水滴垂悬般,通透光明。
她身子陡然一震,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观光?
真的是观光!
她的心境竟然因此提升了!
从听息进入到观光!!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袄教:波斯帝国的国教。创始人是琐罗亚斯德,所以正式教名是琐罗亚斯德教。大家听着这名陌生吧,其实是被伊斯兰教徒贬称的“拜火教”啦,在中国称为“祆教”。——这个教派在唐朝时是最大的外教(指道教、佛教之外),比基督教有名多啦。
、景教:是从希腊正教(东正教﹚分裂出来的基督教教派,唐代正式传入中国,唐朝时一度在长安兴盛,全国建有“十字寺”,多是非汉族百姓信奉。
3、摩尼教:是在中国称为明教的那个东东,因为信徒称呼他们的神为“明尊”而得名。3世纪时由波斯人摩尼创立。
4、差点忘了说西瓜:西瓜这名是因为是从西域传入的瓜而得名,唐朝时已经有西瓜从安西传入了。高昌州嘛,吐鲁番在这个州里。(话说某小时候去过新疆的,所以现在基本不吃西瓜,尤其不吃这边的哈密瓜,因为完全没法和那时在新疆吃的比——那时咱和小伙伴们还亲手种了只西瓜哩,结果没长熟和小伙伴们摘下来啃了,个头小的哟,真的是翠皮玲珑瓜,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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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请注意:如果写长评(标准是1000字以上的评),一定要写长评标题。(话说某有一个长评到哪去了,被吃了么)
这一章标题取名“玲珑瓜”很不错的吧,噗笑~
第四十六章 观光
“啊哈哈哈!”
萧琰仰倒在榻上笑起来。
沈清猗神色惊愕,“阿琰?”
萧琰咯咯咯的笑,腰力一挺,直坐起来,眸子如万千星光绽放,道:“姊姊一语如禅音,让我顿悟破障,心境进阶了哈哈哈!观光期呀!哈哈哈!”
观光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以内视,冥想的时候能够看见自己的骨骼经脉窍**,能够内视内气在经脉间的运行!
这有什么好处?
对内气的精细掌控的好处那是不言而喻的。
还有,这意味着她行气开通窍**的速度将翻倍加快。没有内视前,好比绣女闭着眼睛绣花,而有了内视,那是睁着眼睛绣花,速度能一样吗?
而内功积累是开闭窍**,打开窍**以纳天地元气,闭合窍**以敛天地元气,并化为己身精气。所以,窍**开得越多,同一时间吸纳收敛的天地元气越多,内功修为当然增长得更快了。
所以,心境进入观光期太重要了,有些人练了三五十年内力,为什么还不如人家练了十年?是因为不能“内视”,你闭着眼睛绣花能比得上别人睁着眼睛绣花的速度么?
哈哈哈!
萧琰又笑三声,欢喜禁不住,一下扑到沈清猗身上,“上次是姊姊给我顿悟!这次又是!姊姊简直是我的佛钟道磬,天边的北斗,启明的星辰!”她越说越欢乐,在沈清猗脸颊上亲了下,又抱着她滚来滚去。
沈清猗被她一下扑倒在榻上,跟着脸被亲了,跟着被她搂在床榻上滚,从惊愕、心脏促跳中回神,一伸手便扯了她耳朵,瞋眉怒目,“萧悦之!你发癫了?”
萧琰这才发觉欢喜过头,立即不滚了,老实认错,“姊姊,我是一时太高兴了。”心境进阶那是要讲机缘的,不比内功修为积累能进步,这种顿悟的进阶机会可遇而不可求,莫怪她一时欢喜忘形了。
她一只耳朵被沈清猗扯着,用肘撑着身子斜趴在沈清猗上方,星光绽放的眸子与她清冽晶莹的眸子对望在一起。
沈清猗心口“怦!”霎时心神仿似要被那星辰绽放的眸子吸进去,心脏一声促跳后又滞停。
她呼吸一窒,失神不过片息,松了萧琰耳朵,伸手将她推开,坐了起来,横她一眼,“衣裳皱了让你舔平。”
萧琰咯笑凑过去,“那我给你舔呗。”说着伸了下舌尖。
沈清猗扑笑,推她,“滚开。”
青葙眼睛有些发直,少夫人这语气,语气……好像有些娇媚啊!一定是她听错了!一定是!
萧琰听话的滚了开去,又滚了回来,沈清猗笑着轻踢了她一下,“好了,别闹了,时辰都被你折腾尽了。”说着起身下榻,整理衣衫。
她穿的是家居大袖衫,滑缎的质料,不会压出褶子,只整了整衣襟便好。
萧琰起身给她理头发,将发带解了,去镜台前拿了紫檀梳过来,将她微乱的长发梳顺,脑袋从她肩后支出道:“姊姊头发还是湿的,不如先散着吧,这样干得快。等晚宴前换衣再挽发好了。”
沈清猗回头看她一眼,“散着发不合礼节。”
萧琰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道:“反正是在一个院内,从外院到内院都是承和院的人,还有谁敢多嘴不成?——你出浴后该散了发不系。”说着还责备上了。
沈清猗向后拍她一巴掌,“别搅缠了。被你闹的这时辰……一会该开宴了,还不去拾掇好自己?”说着顿了下,“你的胸……那里伤肿还没消,今晚别缠胸了,用胸甲吧,只宴席上穿一时辰不妨事。”
萧琰咕咙着“一堆人吃饭有什么意思”,被沈清猗斜一眼,“还不去?”立即乖乖的去拿胸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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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胸甲萧昡写信问萧曈得来的,便把图纸和制胸甲的材料给了沈清猗,让她吩咐承和院的侍女按束带抹胸改制。萧琰知后很惊讶,决定对梁国公的讨厌再少一点点。
束带抹胸也是一种抹胸,因在抹胸的胸部下端加了一圈宽硬的束带勒着,可以让年纪大的贵妇们松弛的胸部不会显得太下垂,很快在长安贵妇中间流行开来,后来又被用于女子练武或在军中时穿,比一般抹胸更能固胸,而且不影响女性的胸部曲线,还有贵女为了胸部显得更丰盈,在前面缝夹层软垫的。
给萧琰改制的胸甲不是为了突胸,而是为了压胸,只取束带抹胸的上半部分,以整块硬牛皮裁制而成,工匠糅制时用细针穿孔透气,再由沈清猗的侍女缝上两层白叠布,两边有肩带系绳可以调节高度,胸部宽带下端绕至后背有穿孔系带系。穿上再着内衫外袍,看起来胸部只有微挺了,即使不小心被人触到也是硬实的,不会露馅。
唯二的缺点是太硬而且积热,如果夏季用恐怕要捂出疹子来。
沈清猗便在萧琰的随军药物又增加了防治热疹子的凉膏,叮嘱她不在军中时不要穿这个。这会儿却是临时应急,胸甲的护胸牛皮向外微凸有弧度,比起束帛缠胸对伤肿处的压迫当然要小一些。
萧琰从衣箱中取出胸甲,脱了内衫穿上。
沈清猗从她脱衣时侧了目光,只在她往后系带子时上前替了她。
眼睛视线不可避免的落在萧琰晶莹如玉的背上,背脊曲线完美,两页扇骨精巧,翩飞如蝴蝶,透着妖媚。沈清猗目光凝住,那一刹她觉得呼吸微微有些促,想捉住那只蝴蝶……
她心里微乱,觉得今日自己有些不对劲,手指很快将系带打了个活结,拿过榻上的白色内衫给萧琰穿上,让那两扇蝴蝶骨从她眼中消失。
“青葙留下给你髻发。……我先回了。”沈清猗拿起发带束了头发走了。
萧琰送她到门边,心里有些疑惑:姊姊今日好像走得匆忙了些?
沈清猗带着赤芍回了内院,有些莫名浮躁的心绪已经平静下来。
萧琮这会在寝房外间,他才和隐卫说完话不久,沈清猗进来时,他的眉间还有着凝重。
“四郎。”沈清猗进来时扫了屋内一眼,猜测萧琮的隐卫应该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清猗,阿琰可好些了?”萧琮关心问道。
原本应该由他这个兄长去开解弟弟首次杀人的不适,但萧琮自觉在这方面未必有沈清猗做得好。
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但那不是自己动手,如果让自己拿刀杀人,直面那种残酷的血腥,恐怕不会比阿琰适应得好。
但沈清猗和他不同。
父亲在决定让他娶沈清猗之前,让疾风馆调查出了她一些不为沈家知道的事。其中有亲自解剖尸体。那些都是她通过地下渠道、收买到的官府处决的死囚尸体和义庄无人认领的死尸,练习解剖、接骨、缝合术。虽然解剖不是杀人,但对于死人和尸体已经没了不适感。萧琮相信,如果真需要她亲手杀人,她一定不会有犹豫,会跟解剖尸体一样下刀果断。
疾风馆调查的情报中,有沈纶送给沈清猗生母一个郊外的小庄子,那个庄子一年没多少出产,胜在地方清静、风景也不错,沈清猗在这个庄子里养了几头狼,这些狼有时吃的真是人肉。其中有沈清猗解剖过的那些死人尸体,也有她乔装外出时遇上的那些不长眼的、想侵犯美貌女郎的地痞混混,被她的贴身侍人出手或是被她用银针刺**拿下,用马车运回庄子地窖里,割了舌头试药,打断骨再接骨,割断筋再接筋,折腾得人恨不得死去,最终成为狼口食物时还要感激终于解脱了。还有一些濒临死亡的乞丐,被她带到庄子救活后,同意签死契,成为她精进医术和试药的对象,虽然不会死人,但试药中难免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痛苦状况。萧琮看了这些情报后,深深觉得医者能救人,但同时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
萧琮觉得,他喜欢沈清猗,也欣赏她的心性、智慧和手段,但始终产生不了夫妻之间的那种慕,或许有当初看了那些情报的影响。但无论如何,沈清猗是他敬重的妻子,是他付予信任的枕边人。世家宗主、宗子夫妇能不能互相慕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互相信任,携手并进。于他而言,更希望妻子是能够倚重的谋士和对内对外的助力。沈清猗在这些方面是极好的,萧琮觉得,与祖母长宁大公主、母亲安平公主相比,沈清猗才是最适合做兰陵萧氏当家主母的人。
托付给沈清猗做的事情,她都会做得很好,如这次,仍然没让他失望。
“阿琰心境进阶了。”沈清猗道,“她心性澄透,只是因为杀人的血腥而不适,一旦想通为何杀人,不会有迷惘。”
“如此甚好。”萧琮露出笑容,驱散了他眉间的凝重。
沈清猗正待问他隐卫的事,白苏进来提醒道:“郎君,少夫人,离出宴只有一刻了。”
沈清猗便咽下话,和萧琮回寝间各换礼服。
刺史府设的洗尘宴在酉正一刻开始。
萧琮和沈清猗都换了大袖衫,一个清贵俊雅,一个霜华照人,一个笑容温润,一个冷冽淡静,完全看不出两个时辰前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劫杀。自原州刺史刘仪质以下的大小官员都暗地点头,果然是世家风范呀。
萧琰随在兄嫂身后,她穿了身淡柳色的圆领窄袖袍,腰系秋水刀,覆银如雪的面具,身姿秀立如风柳,英气勃勃又如朝阳青松,让人禁不住眼前一亮,暗赞一声好个英姿美儿郎。
因为考虑到世子一路舟车劳顿,又刚历劫杀,这晚的洗尘宴没有持续多久,戌正三刻结束了。
厅堂里迅速撤了席,熏了香,又置上茶案。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标题:观光——有好几个意思哦~~
另,更误:第44章出现两个“右果毅都尉”,笔误了,诸义之应该是“左果毅都尉”——左、右果毅都尉是折冲都尉的两个副职。
第四十七章 影子刺客
偌大的厅堂里只坐了萧琮,原州刺史刘仪质,折冲府三位正副统领,以及萧琰六人。
折冲都尉程延夏禀报打扫战场和搜检尸体的情况。
那四百七十名扮作马贼的死士虽然都穿着圆领箭袖的唐装,头发也绾了髻,但从贴身的亵衣亵裤、颈上戴的项链、随身携带的教经以及纹身等细节还是能推断出他们的真正身份。
“……是突骑施人、葛禄人和回纥人。”
刘仪质的脸色立时变了。
突骑施、葛禄是突厥部,归属安西都护府治下,回纥人是归属河西道治下。
若萧世子真个被劫杀,那是要挑起河西与安西动乱呀!
刘仪质心中一个寒噤,立即问道:“是哪部回纥?”
河西共有三地回纥,一是高昌回纥,二是甘州回纥,三是原州回纥。
刘仪质心中祈祷,但愿不是乌孜部。
乌孜部是归化原州成为定居民的回纥人,共五万余口。
程延夏神色凝重回复道:“有百十骑是高昌回纥,左胳膊上刺有‘真主’的回文;另有十五人应该是乌孜部出来的,后背刺有熊头。”回纥诸部中唯有乌孜部以黑熊为崇拜。
刘仪质的脸色更难看了。
两位果毅都尉的脸色也很难看,梁国公世子在原州境内遭遇大批“马贼”袭杀,折冲府作为治安军府,是推卸不了责任的。
萧琮清润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却自有一种敲打人的力度,“先不提疑似乌孜部那十五人,远在安西的突骑施人、葛禄人,三百多骑‘马贼’,是如何从几千里之外到了原州而不为烽铺、折冲府所知?”
大唐在全国设置有严密的烽铺,烽台置于要隘,烽子昼夜轮流观察动静,马铺每三十里设一铺,置在要路山谷间,有游奕使负责巡逻——安西之地的“马贼”横跨三四千里地进入原州,怎么可能不被烽铺发现?各州折冲府也有游奕队每日出巡,萧琮一行走的是官道,是折冲府游奕队巡逻的必经之地。——那这些“马贼”是怎么出现的?
负责折冲府游奕队的是左果毅都尉诸义之,他身高七尺,长着连鬓的络腮胡须,跪坐在茵席上,腰背挺直,圆领窄袖袍下隐隐隆起贲张的肌肉,他双目烔炯的看着萧琮,回答道:“世子,据某推测,从安西都护府和高昌州过来的贼胡应该是化整为零,扮成商队进入河西,到原州后,再由乌孜部的奸胡接应。这些乌孜部奸胡熟悉原州地形,也熟悉游奕队的巡逻时辰和路线,所以才能避过。”
“奸胡”是帝国官军对归入大唐治地却暗底作乱的胡人的称呼,而对已经归治的胡人是不能称为“胡”的——至少不能当面称呼,而是称部族名,这是高宗武皇帝时的规定,体现帝国对归化胡民的尊重,同样视其为大唐子民,不管这种“尊重”和“视同”是发自内心还是流于表面,但在大唐融合各民族的过程中的确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刘仪质、程延夏和右果毅都尉令狐易闻言都微微点头,诸义之的这种推测显然是最有可能性的,而且,将乌干部那十五名死士定义为乌孜部的“贼胡”,也将乌孜部撇了出去了——作为原州的政务和治安军长官,他们都期望乌孜部没有牵涉入此事,否则,面临的是血洗了!
萧琮也同意诸义之的推测,微微颔首道:“回纥乌孜部迁居原州、归服王治已有一百三十余年,整族作乱的可能不大。”
刘仪质四人都松了口气。
“但是,”萧琮话意一转,“也不能放过清查。正好,在乌孜部全族搜查,扫清那些隐在暗地的奸胡。这些人,不揪出来,总归是祸患。”
“世子说的是。”刘仪质、程延夏四人齐齐应诺,心想有那十五名死士的尸体,不怕乌孜部起乱子不配合。
……
从厅堂议事出来,萧琰心里憋了一肚子疑问,但见天色已晚,便与兄长道了晚安,决定留到明日再问。
萧琮洗漱后换了寝衣,与沈清猗在榻上说话。
沈清猗问起隐卫的事,“除了那些死士,还有暗里的袭杀者?”
萧琮点头,沉声道:“是影子刺客。”
刺客这个行当自古有之,大唐也不例外,最有名的刺客是鬼刺和影子刺客,鬼刺隶属的组织叫夜鬼,影子刺客隶属的组织叫东海刺,历史都很悠长。
饭团看书
据说当年北齐以兰陵王高孝瓘率十万大军攻打萧氏南梁朝,与南梁三战二胜一平,却突然下令撤兵,是因为被影子刺客重伤,不得不班师——梁和帝为此向东海刺支付了不菲的代价。萧氏河西先祖萧铖在手札中评论梁和帝行此事时很是鄙夷,说“不决于战,决于刺,梁之覆国,岂为无因?”且不提萧氏与东海刺的这段“渊源”,单以此事便可知影子刺客存在于大唐建立之前,没准比一些甲姓世家的历史还长。
当然这两家刺客的价格也很高,一般的世家都担负不起,而且刺客级数越高价格成倍上翻。据说影子刺客的最低级是铁刺级,依次向上是铜刺级、银刺级、金刺级,最高级不知道了,萧氏秘录中记载梁和帝当年雇的是金刺级——在十万大军的军营中重伤了北齐有战神之称的兰陵王。虽然刺客不完全以武功修为来论刺杀能力,但“影子金刺”至少应该是洞真境,登极境之上的洞真境!
白日里来刺杀萧琮的影子刺客是登极境初期,被萧琮的两名隐卫——一名登极境中期和一名登极境初期的隐卫合击,受伤遁去。
世家高门培养隐卫的最大原因是防备这种高段数的刺客,萧琮若没有这两名隐卫挡下影子刺客,早已经死在骑兵与“马贼”激战的时候了。
他沉思着道:“……登极境,应该是影子银刺。”
沈清猗缓缓吁出一口气,“至少得庆幸,对方没有雇用金刺级。”一名登极境中期和一名登极境初期的隐卫合作才让一名登极境初期的影子银刺受伤,还安然遁去,若是金刺级……?!
萧琮的眸子在夜里泛着冷光,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付不起价,二是不愿付出更高的价。”
若是前一种,说明主使者的势力还不够庞大、财力还不够雄厚,那不足为惧;若是后一种,情况复杂了,因为不愿意付出更高价,要么是觉得不值得,要么是觉得不必要——会是哪一种呢?
“若是不值得,说明你这个萧氏世子在幕后者的眼中,还不够份量。”沈清猗还有心思开一分玩笑,萧琮笑了一声,便听她继续道,“若是‘不必要’——那说明对方觉得铜刺级刺客能杀死你最好,若杀不死你,那也无关紧要,因为已经达到了目的。”
夫妻俩在榻上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同一个判断。
萧琮神色冷然,道:“隐卫已将消息传回去了,相信父亲那边也会有判断。”
***
次日卯初,萧琰照例早起练功,辰时二刻,被萧琮叫进内院用早点。
用罢早点,漱口净手,婢女又上了茶汤。
萧琰喝了半盏茶,便将昨晚憋着的疑惑问出:“阿兄,那些从安西过来的突骑施、葛禄人怎么会突袭得这么准,难道他们预知阿兄会这个时候经过原州?”
“预知?”萧琮呵呵声,笑声里有冷意,道,“从决定出巡到出发不过半月,远在两三千里外的高昌回纥人、安西突骑施和葛禄人,他们哪来天大的本事,远在几千里外接到消息,又在短短半月内扮成几个商队跨越几千里过来?——这些人,分明是早潜伏在原州了。”他如果去威胜军巡军,必定会经过原州。
萧琰吃惊瞋眉,“难道他们一早打着刺杀阿兄的主意?”
萧琮看了眼沈清猗,呵呵笑了笑,“从我病愈的消息传出,恐怕有些人在谋划了。”
萧琰细眉如刀,“是谁想杀阿兄?”
萧琮微微一笑,声音里有着锐意,“想阿兄死的人可不少。河西这一百七十多年也不是平静的。——东、西两个突厥汗国被大唐先后打垮了,厮混到一起,一直想复国,勾结泰西大食帝国,没少在底下蹦跶,谋划安西、河西。北周宇文鲜卑被大唐赶出中原,与漠北的敕勒、鲜卑其他诸部勾结,建立燕周国,做梦都想跨过横马山,夺回他们鲜卑的燕然祖地,最好再拿下整个河西,作为图谋河东、光复宇文北周的据地。还有西北方的欧罗顿帝国,三年前新皇即位,据说年轻锐气,雄心勃勃,恐怕也想越过唐乌努山,马踏长塞河呢。还有吐蕃人,对河西的富庶向来觊觎,但这会正闹内乱,估计没功夫北顾。”
萧琮寥寥几语说出河西道的四大边患。
这些西胡北胡南蕃,都想河西乱。
萧琰听得唇一抿,眼中赫然有杀气,“谁想杀阿兄,我让他死!”
她神色认真,道:“阿兄,我会保护你!”
萧琮一怔,他这个弟弟说要保护他?
半晌,他笑了起来,慢慢道:“好。”清俊的眉眼因着笑意一点点绽开,好像隽雅清韵的山水画徐徐展开来,迤逦出秀丽旖旎,如锦盛色。
沈清猗眸子一凝,萧四和她相处,从未这样笑过。
作者有话要说:某会告诉你们某今早去将44章的“右果毅都尉”改了么?哼!(阿西你的强迫症没治了啊喂
话说昨天抽啊抽的,把某的长评给抽出来了,啊哈哈,这是消化不良给吐出来了么~~
听说还把萧十七的“玲珑瓜”给吞吃了,晋小受你太色了,指!
第四十八章 你懂得
士家的消息传递得很快,昨晚的洗尘宴虽然只是在职官员出席,但原州所有士家都知道世子夫妇来了。所以,刺史府虽然是在早上才发出接风宴的邀请帖子,但所有士家从昨晚上起已在做赴宴或送礼的准备了。
一般来讲,洗尘接风宴是连在一起的,当然特殊情况也可以分开设为两宴,先洗尘、再接风,通常两个宴会的规格和出席的宾客是不同的,后者的规格往往大于前者的规格。
所以今日的接风宴远远胜过昨晚的洗尘宴,原州城内大部分士家都收到了邀请帖子,均携了女眷盛装出席。那些不够份量而没接到帖子的士家也都派了门人送上厚礼到刺史府,请转呈世子夫妇,也有人家派了机灵的下人和刺史府的下仆搭话,打听世子夫妇的情况。于是,世子遇刺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原州士家都倍感震惊,竟然有这么大一股马贼伏袭了梁国公世子?!
这还了得?
听说杀死的马贼中还有十几人是乌孜部的回纥人!?
这更是了不得了!
总之,在接风宴上觥筹交错的时候,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乌孜部的四部族长听说这消息后都是一脸恍然大悟又加惊骇的表情,难怪他们等了一上午都没接到刺史府的邀请帖子,原来是自家已成了袭杀世子的“嫌疑犯”了啊!?
四部族长齐个出了身冷汗,这是哪个兔崽子搅出的事啊?
不提乌孜部的惊惧和反应,刺史府的接风宴很盛大,出席宴会的原州士宦因为“马贼”袭杀事件的缘故,对世子夫妇更多了几分殷勤和热情。
萧琮此行出巡的目的之一是露脸,展形象,树声望,虽然没有故意高调张扬,但参加这样的宴会是很有必要的,何况也要给刘仪质一个“补偿”的机会,安一安这位原州刺史的心,同时也要安一安原州士家的心。
他们夫妻二人配合默契,既展现出遇惊不乱的雍容闲雅气度,又用宽和的言语谈笑表达出“虽然是在原州遇刺,但萧氏对原州士家没有任何不满”,这让出席宴会的士家都松了口气,气氛也更加祥和起来。
刘仪质和程延夏心里都落下块石头,萧世子若要追究“原州马贼”袭杀事件,他二人是脱不了责任的,河西都督府一本奏章上报朝廷,他二人肯定得罢官去职,而今世子这个态度显然是表示“宽贷原州之责”,这让二人都心生感激,对萧琮好感增加的同时,也坚定了彻查乌孜部的决心——必须要给梁国公世子一个交待!而且也要彻底清除原州存在奸胡的隐患。
接风宴一直到酉时才结束,散宴时无论刺史夫妇还是为世子夫妇接风的其他宾客,都言笑晏晏,显然都很尽兴。
原州士家对世子的健康状况很满意,兰陵萧氏有一位健康的世子,河西才能安定,对世子夫妇的风仪气度也很满意,心想不愧是甲姓世家出来的,世子夫妇在宴会上展露出的才学和智慧更让原州士家满意。
兰陵萧氏有这样的宗子宗媳,至少能保证河西再繁盛五十年。
原州士家对国公府十七郎君的印象也很深刻,哪怕容貌被覆看不见,单是那风姿仪质已让人心折,真个是“芝兰玉树如生庭阶耳!”席间士家女眷给世子夫人敬酒时,很有几位年长贵妇言语殷切的向沈清猗打听十七郎君的名字、年龄、是否有婚约等等,身边随着的贵女们个个眼睛放光,耳朵都支愣了起来。沈清猗暗觉好笑时,也略心塞,淡笑自如的拣着那些能说的说了。
宴散后,沈清猗半开玩笑说,今日最受欢迎的是萧悦之。
萧琰想起席上时那些贵妇娘子远远望过来都能感觉到**的眼神抖了一下,一脸庆幸的道:“还好戴了面具。”说着便苦了脸色,“这没法见人啦。”
萧琮、沈清猗都忍俊不禁。
萧琮笑着笑着,仔细打量了萧琰几眼,越发觉得这个弟弟随着年龄长开,容貎愈盛了,心里几转下不由得也犯愁了,“阿琰以后总不能一直戴着面具吧?”
萧琰“啊?”一声:不会吧?
沈清猗斜眉看了她一眼,对萧琮道:“容姿再盛,看多了,也习惯了。如端砚、白苏他们,见多了阿琰真容,便如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了。”
萧琮哈哈笑起来。
萧琰大大松了口气,向沈清猗展露了一个很是明亮绚丽的笑容,“姊姊说的极是。”以后她应该多露脸才是,只不知阿母何时同意她露脸。
沈清猗抬手端了茶盏,借着饮茶汤敛去眼底的异色。
萧琰方才向她绚丽一笑时,她脑海中倏然闪现的那两扇翩飞妖媚的蝴蝶骨。
沈清猗略垂了眼帘,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她怎么会对阿琰有了那般旖旎心思?
***
次日清晨,萧琮一行用过早食后便再次启程。
萧琮将护卫队中不便于行的都留在折冲府养伤,余下轻伤能骑行的牙兵和侍卫随行,原州刺史和折冲都尉为了他的安全计,派左果毅都尉诸义之率领一百骑兵和二百步兵护送到关州。
一路上仍是在县城停宿,次日出行。
几日后车马出了原州境,进入关州境内。关州折冲府早已闻报,派出三百府兵候在两州交界处,接过原州折冲府的护行任务。
诸义之拨马行到马车前,向世子夫妇行礼告别,又回马与萧琰话别。
诸义之因闻萧琰武勇,曾以箭术向她挑战,虽然落败,但诸义之的卓绝箭技令人惊叹,萧琰若非仰仗内力和速度,恐怕不能在他的九星连珠箭下全身而退。两人这一路较技,不由惺惺相惜,虽然年龄相差十余岁,竟也觉得十分投缘,这会分别,都有些不舍。
诸义之毕竟豪迈,也没有多絮叨的,抱拳一笑道:“十七郎君,他日再向你讨教刀法。”说着伸出拳头,“后会有期!”
萧琰也伸出拳头,两只拳头重重一碰。
“后会有期!”萧琰道。
诸义之是她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心里很是看重,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黑漆柘木大弓递过去,道:“此弓我不常用,良弓配良射,赠予守直兄。磨好你的箭,来日必向你讨教良弓良射的威力。”
萧琰的这张大弓长六尺,比她的身高还高半尺余,需双臂十二石力才能拉开,是萧昡从睿思堂武器库中找出的重弓,当然是好弓,是给萧琰站在马上的远射用弓。但萧琰觉得她用这弓的机会不大,这把挽月长弓拿在自己手里是糟践了,便决定送给箭术卓绝的诸义之,他身高七尺,正适合这张大弓,梁国公应该不会怪她送了人。
诸义之也不作虚言客套,接过她的赠弓,伸手一张,臂上肌肉贲起,拉出了满月,周围骑兵轰赞一声:“好膂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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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义之目射奇光,喝赞一声:“好弓!”他看清弓上镌刻的“挽月”二字,大笑一声道:“好!力当挽月!会当射月!”这样的良弓必是市价难求之物,他重重抱拳一礼,只说了二字:“多谢!”拨马率队而去。
萧琰怅然目送两眼,勒马前行。
萧琮皱了下眉,放下车窗锦帘,他当然不是心疼那张弓,道:“阿琰对那诸守直倒是上了些心。”
沈清猗斜靠在隐囊上,轻淡的声音说道:“阿琰的第一个朋友,总归要上心些。”幸好这个诸义之长得身姿奇伟,不似萧怀中那白肤美貌样儿,应该不是萧琰喜欢的那种,否则她又得闹心了。
想到这沈清猗忽然着恼,她闹心个什么?难道萧十七以后每结交一个异性朋友她都要闹心?
她这个姊姊操心太过了吧?
应该萧四这个兄长操心去!
一想起萧四若知道弟弟是妹妹,军营中群狼环绕,生出的百般焦心样儿,沈清猗忽然觉得心口一畅。却又想起萧琮那如锦盛色的一笑,觉得萧四若知道十七是妹妹恐怕不是件好事,会不会焦心过度,调一个隐卫去十七身边守着,对任何靠近十七一尺内的军官士兵都下绊子?
沈清猗眉心跳了一下,忽然有种抹冷汗的感觉。
萧琮不知沈清猗正在编排他,心里想着一会得吩咐萧承智,让留在折冲府养伤的侍卫查一查那个诸义之,如果人品不错,写信给父亲,设法将他从折冲府调到静南军。阿琰在那边虽然有七姑母关照,但身为统军不可能关照得太细,十七在军中还是要有个帮手才好。而且那诸义之的箭术的确很不错,搁在折冲府是浪费了。
下午入了关州陵县的县城,萧琮便吩咐萧承智派人去原州。晚上寝时,他随口提了对诸义之的考虑。
沈清猗默默扶额。
她觉得萧琮以后一定会抱怨:“啊啊你看着我将危险人物放到妹妹身边?!”
好在诸义之不是萧怀中,沈清猗再次庆幸。
不过,若军营中有生得眉清目秀的呢?会不会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沈清猗又觉得闹心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葵水来了。沈清猗心情更差,见到萧琰时也是一脸冷若冰霜。
早食阁子里一片寂静,仆婢们大气都不敢出。
萧琰有些忐忑的用完了早食,紧跟着萧琮出了阁子,私下问道:“姊姊怎么了?”
萧琮咳了一声,看了眼四周,低声道:“女人都有那几天……你懂得。”
萧琰心里急得抓毛,她懂什么呀!
但见兄长一脸咳咳不好说的表情,她忽然脸色古怪,该不是昨晚床事半途而废吧?——姊姊说过阿兄肾气肝血不足,要长期调养。
她便想起兄长今早用了半碗栗子药米粥,一块黑芝麻核桃蒸糕,一块黑枣山药糕,还有一小碟黑菌耳,半碟子鹌鹑丝——都是补肾的。
萧琰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同情的看了兄长一眼:阿兄的底子果然是太薄了呀。
她看了四周一眼,也压低声音道:“听说关州陵县的乌椹酒不错……阿兄每晚寝前可以喝一点,日积月累嘛,呵呵,你懂得。”
……他懂什么呀?
萧琮看着萧琰的笑容无语了。
他们说的是一回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好欢乐,哈哈哈~
今早用手机看了下页,发现精简许多,文案上有些内容手机党看不见,所以早上修改了一下文案,加了几句话进去:
ps1:CP目前不确定,不要猜测公主是CP(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所以不要问女二是谁?女二出来没?(没准女二已经出来了正冷森森看着你呢,噗,好惊悚!)。
PS:作者君构造的是一个世界,一个强盛风流的时代,一部以女主打怪升级奋斗为剧情流的各个风骚人物的命运史,不是为了一对CP存在,所以感情为辅,大家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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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用作者、读者这两个词,因为这两个词本身蕴含着思考的意义在内,作者写文要思考,读者阅读也要思考(我阅读,我存在,笑)。
所以我从不用“码字”这个词,因为文章不是码出来的,“写作”——写和作,是有内涵意义在内的。
所以我不写只为了娱乐的小白文,不写快餐式感情,不写童话式的感情,也不写水晶世界般的感情,因为它们会让我觉得我的脑容量太小。
我写文章是构造世界,构造命运,然后思考不同性格的人物在面对命运时(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他们做出的选择,不同的选择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个结果他们要承受。——因为这是选择的必然,如同我们的人生,不是谁的一支笔可以改变,做出改变的只能是人物自己。顺带说一句,这也是我为什么说CP不定的原因,因为性格决定命运,选择决定结果,大家要猜CP,还不如从人物的性格、地位、担负责任等等因素来推测,更靠谱一些。
所以,我希望我的读者们也是带着脑子来看文,因为作者君费了很多脑子来思考构造这个世界(所以大家也要思考,这货才觉得平衡,噗!)
话说这一章写得这么欢乐,作者有话说却说得这么严肃,很不和谐呀~~~~~好吧,打滚卖一下萌:为毛收藏订阅涨得这么慢啊!!(某货捂着牙疼伸手:求收藏,收订阅!
第四十九章 气度
四日后,出了关州。
往北去便是威州,河西威胜军的驻地。
威胜军的统军接报后派五百骑兵驰往关州与威州的边界,接过在威州境内的护行任务。
途经威州三个县,入城后所见普通百姓都是佩刀或挂弓,形容慓悍,街市上看起来人流不多,但喧声闹劲儿不比原州、关州的县城差,因为这些人的嗓门洪亮,一人说话抵得上普通三人,连妇孺都吼得更有声气儿。
萧琰兴致勃勃的陪着沈清猗逛集市。
萧琮一听说逛市呵呵说去茶楼体察民情,萧琰觉得茶楼枯坐着听说唱才没意思,还是逛街市有趣,可以看到不同的铺子,不同的商货,不同的风俗,还有形色各异的着装。威州这地儿的着装是胡风甚渐,很少看到有穿宽袖长袍的郎君和大袖长裙的娘子,男子多是箭袖及膝袍或短胡装配马裤,女子多是翻领对襟系绊扣的胡装,头上戴一顶尖锥帽,脚上都穿着高筒皮靴或高毡靴,整一个儿飒爽利落。
这里的汉胡混血也很多,威州鼓励汉胡通婚,一百多年下来,许多胡族早与汉族融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连信奉的教派也是一家子混杂,有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信袄教、景教、摩尼教的。
给沈清猗和萧琰做向导的莫贺三娘是羌族大姓与汉族士家的混血,左腕戴道珠,右腕戴佛珠,脖子的衣领外挂着景教十字架,两边衣袖上用金线绣着绚丽的袄教火焰,说话的时候一会儿“无量天尊”,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光明神尊”,一会儿又蹦出句“哦,上帝!”萧琰听得大乐,开玩笑说,你们一家子吃饭的时候这些仙佛神不会打架么?莫贺三娘嚯嚯的笑,“咱们是大唐呀,天空一样的广阔,海水一样的浩瀚,神仙佛都有位置,各占各的,打架做什么。”又冒出句,“咱们家阿郎说,要讲以德服人。”萧琰噗笑,这句是儒家的。
“这是威州啊!……”萧琰回来后向兄长感叹,她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的慓悍气息,这种气息涌动在人们的血管里,他们身上有一种粗犷的野性,活力张扬,即使是讲究礼仪诗书的士家,也是优雅与豪迈并存,还有一种包容的宏阔气度。
萧琮听完她的感叹,声音里带着幽邃道:“这不是威州的气度,是大唐的气度。”
因为大唐的存在,才有威州的气度。
“这是华夏的气度。”沈清猗补充说道,声音带着悠远,“不是每一个中原王朝都能称为华夏。大唐的气度在于它是华夏。”
萧琰听得半懂非懂。
萧琮清和的声音道:“衣冠华夏,礼乐文明,大唐融合了华夏的精髓,并将这种精髓发扬光大,所以夏商周为华夏,秦汉为华夏,大唐为华夏。”
在传世悠久、底蕴深厚的世家心中,只有这六个中原王朝才可称之为华夏。
萧琰想了想,道:“那我们萧氏先祖建立的梁朝也不算吗?”
萧琮沉默了一会,道:“只算半个华夏。”
萧琰听得一头雾水,约摸觉得兄长话里沉重,便看向沈清猗求解。
沈清猗因为萧琰陪她逛了一上午心情甚好,看了一眼她横在膝上的秋水刀,用她更能体会方式说道:“华夏如武道上的强者,自信,恢廓,求索。武道强者,海纳百川,兼容并包,没有的,学,不足的,改进,再融合创造新的。而强者武道的精髓不会变,反而因为吸收变得更加强大。华夏,是文明的强者,它的躯干可以接受天空海洋任何一处的风,但进入它的肺腑后,吐出来,是华夏的气息。——大唐能做到这点,所以它是华夏。”
“自信,恢廓,求索……”萧琰心里一遍遍琢磨着,只觉灵台的水滴更加澄净,金光更加通透,心境不知不觉又向前进了一步。
她跽直身,向沈清猗行了一礼,道:“琰承教。”
沈清猗见她郑重的表情,调侃她,“怎么,又成你的佛钟道罄了?”
“是。”萧琰很正经的点头,又笑,“天上的北斗,启明的星辰。”
沈清猗哧一声,又忍不住一笑。
萧琮欣慰十七终于懂了“女人那几天”是心情烦躁的,知道怎么说话讨人欢心了。
这真是美好的误会。
***
次日,行近威州城。
距州城以南三十里地的驿铺,驻有百骑,军容威肃,竖有一面“韦”字大旗。
韦蕴率百骑在此迎接萧琮。
萧琰抬目望去,见一位头戴乌纱软幞头、身穿儒服襕衫的四旬儒者,从白竹檐子上下来,温文尔雅,朗朗如君子。
这是威胜军统军大将、归德将军韦蕴。
她听四哥说,这位韦将军在大军作战时,也是穿一身儒服,由健卒抬檐子而行,手执竹节指挥,看起来像是战场上的书生。
但要以为他文弱那错了。
韦蕴三次败燕周军队,成了他“韦虎”的称号。
骁骑军统军曹元度在河西军五军演习战中曾经吃过这位儒将的大亏,看见他牙疼,说“二虎一遇,必有一伤!”
萧昡曾评点韦蕴说:“京兆韦怀睿,三吴周公瑾也。”
史书说周瑜周公瑾儒雅超群,仪表不凡,韦蕴年四十有五,也是貌相俊雅,气度恢廓。
萧琰将他与父亲梁国公比较了一下,觉得父亲的威势更重,而韦蕴的君子风度更胜一筹。
韦蕴上前揖手行礼,笑容温雅和煦,道:“世子一路辛苦。”
萧琮穿着国公世子的紫色圆领公服,双肩和袖摆上又绣着武阶的麒麟团,腰系十三金銙带佩武官横刀,气质却是文俊,眉眼清雅似水墨,抬手回礼,“有劳将军出迎。”
韦蕴似欣赏他的文雅气质,捋须笑道:“听说世子儒学出众,某已在书房备下宽榻,欲与世子抵足夜谈也。”
萧琮清笑,“琮焉敢不欣然乎?”
一老一少相视,哈哈而笑。
萧琮侧身,向韦蕴介绍:“这是某十七弟琰,字悦之。”
萧琰踏前一步,行礼,“萧琰见过韦将军。”
她因为杀胡贼有功,已在前一日被河西大都督府颁下官告授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穿了低品武阶的浅青色肩绣飞鱼圆领窄袖公服,腰系鍮石蹀躞带佩秋水刀,身姿秀拔又透出一股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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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蕴从军二十年,眼力老到,一眼便看出那是宝刀沥血后的锐气,想起世子遇贼袭杀的军报,他面上露出笑容,赞了一句:“萧郎英锐当横刀。”
萧琮呵呵笑起来。
萧琰被夸得赧然,却又昂然道:“尚不及吾祖。”
韦蕴捋须大笑。
当年高宗武皇帝赞河西大都督萧铖:“横刀立马,金面温侯也。”韦蕴便是以这个典故夸赞萧琰少年英锐,带有长者对晚辈的美誉。萧琰却坦言道“尚不及”,意思是现在不及,少年的坦然和英锐奋发都跃然于这三字。
韦蕴大笑后赞一句:“好志气!”
又回头对站在身后的英武儿郎道:“汝以后可要说‘尚不及吾父’,哈哈哈!”
身穿河西军绯色军袍外罩藏青色皮甲的青年抱拳应了一声:“是,父亲。”
韦蕴向萧琮介绍:“这是某三郎应周,字季衡,现任游奕营甲团校尉。”
韦应周踏前一步行礼,“应周见过世子。”
萧琮见他年纪二十四五,眉如悬剑,斜斜入鬓,鼻梁高挺,五官如刀刻般分明,一双眼眸也如薄刃般锋利,与他父亲的儒雅风度完全是两个极致。
萧琮心叹:严父,虎子也!
游奕营在军中负责巡逻和哨探,战时最危险,平时最辛苦,韦蕴将他儿子安置在游奕营中,可见是严父。
威胜军曰“先登之下,游奕”,指除了打前锋的先登营外,是游奕营最精锐,韦应周能以弱冠之龄成为统领二百骑的游奕校尉,不愧是“虎子”。
萧琰武阶在韦应周之下,先向他行礼,韦应周抬手回礼,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明亮有神,一个如刀刃锋利,仿佛有的“嚓”一声刺出无形火花。
韦应周的声音也带着刀刃般的锋利,“听说十七郎君刀法出众,改日打一场。”
“好。”萧琰对较技一向是干脆的。
韦应周对她的干脆似乎很高兴,虽然他英俊冷硬的脸庞很难看出高兴的表情。
韦蕴随后又向萧琮介绍了一同前来迎接的都尉、参军和幕僚,见礼寒暄后便各上车马,在骑兵护卫下驰向威州城。
威胜军驻扎在威州城内,军衙坐落在内城北部,与内城南端的刺史府同在中轴线上,中间隔着十几坊市。萧琮一行人从南而来,自南城正门到内城军衙的大街已经清道,由一队队绯袍藏青皮甲的威胜军士执槊守卫。
大队人马从正南门入城,沿着南城大道往城北行去,从外城到内城一路都是警戒,远处的街巷似乎也有军士巡逻,气氛颇为肃穆。
萧琮放下车窗的锦帘,忖了下眉。
以父亲对韦蕴的评述,此君为举重若轻、外松内紧的人物,应该不会因为他在原州境内遇袭在威州城内如此戒严。
难道威州还出了什么事?
骑步兵队伍护送车马先到归德将军府。
萧琮和家眷的居处要安置在这里。
韦蕴的归德将军府极大,在原来的将军官邸基础上,又扩建了一倍,一眼望去重楼叠栋的十分宏阔。
萧琰听四哥讲过,这位韦将军是京兆韦氏出身,与兰陵萧氏同属甲姓世家,又是嫡支出来的嫡子,即使扩建宅子的费用再高几倍,也是付得起的。
将军府正门的门槛已经卸下来,车马直入,往西行到西路院的檐子门前才停了。
一身大袖礼服、珠钿盛妆的韦将军夫人带着一群仆婢在檐子门外迎接,门外备了四抬铺有玉片联珠垫的肩舆。
下车马后又是一番见礼。
萧琮和沈清猗坐了肩舆,韦蕴仍然坐他的白竹檐子,萧琰和韦应周都不喜欢在家园宅子里坐肩舆,健步而行。
从西檐子门进入的西路院,是韦府修建的园苑,门匾上有韦蕴亲题的“知仁苑”,萧琰心忖应该是取自儒经中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一句。
苑门外有持戈军士守卫,进入苑内也不时见到一队队军士巡逻,使这个清雅幽静的园林如同军营般肃穆。
萧琮的眉毛又挑了下。
知仁苑有贵人入住?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京兆韦氏:京兆是郡望。
京兆郡,三国至唐设,管辖长安地区。唐玄宗时将雍州升为京兆府,京兆郡从此被京兆府取代。
、《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知”通“智”,乐读yào,意思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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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几天的消炎药了牙龈还没消炎,预约的拔牙时间真的能拔牙吗,摔!
某西再一次感受到选择要承担的后果,牙不疼的时候果断选择拔牙还有现在的痛苦么?拖延症和心存侥幸果然都害已呀。
第五十章 妖孽
行了约摸一刻钟后,到了一处阔院,前后有三进,乌瓦白墙的院落东面是一个半月形的莲湖,湖里荷花才露尖尖角,一丛丛的娇嫩,澄碧湖水中莲叶田田,令人遐想六七月时“荷花舒芳艳,红姿映绿萍”的美景。
院门上方的题匾是笔力清隽的三个字:乐水居。
萧琰便想应该还有一个乐山居,倚山坡而建。
送萧琮夫妇入院后,韦家三口便先告辞离去,待萧琮等人沐浴更衣后再相见。
将军府已经安排了几名粗使仆婢在外院,听候吩咐,至于内院仆婢主家一般是不安置的,因为贵家客人会用自己的仆婢。
萧琮和沈清猗的仆婢立即分别接手内外院子,一拨人安置行李,一拨人按主子习惯布置屋子,熏香,煎茶,备香汤沐浴等,一切都训练有素,井井有条。
萧琮三人各自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后,韦夫人携了府中女郎前来拜访世子夫人。沈清猗带了婢女在内院堂舍见客,叙话不提。韦应周也过来了,已经脱了甲胄换了身石青色的圆领窄袖袍,代父亲请萧琮过前府叙话。
萧琮没带侍卫,有萧琰在不需要其他侍卫。
韦蕴仍然穿了一身白色儒衫,在他住的三省居院门前相迎。
见礼后,进入院内堂舍,各分宾主席坐下。
萧琰仍戴着面具,但在同为甲姓世家的韦氏父子面前是无礼了。
萧琮拱手解释道:“十七郎面有疮疥未愈,露颜不雅,还望见谅。”
萧琰起身向韦氏父子行了一礼。
韦蕴呵呵一笑,“无妨。”
韦应周只看了萧琰一眼,依然面若冷石。
婢女上了茶汤,韦蕴便与萧琮闲聊起来。
萧琰与韦应周对坐着,俱是坐姿笔挺,两人都没有对话的意思。韦应周是习惯了冷面,萧琰遇上这样的人也没有搭话的兴致,便都静静坐着。
聊了三盏茶后,韦蕴神色一肃,道:“世子,清川郡主在此。”
萧琮吃了一惊,“清川郡主?”
她怎么会在威州?
清川郡主李毓祯,太子嫡长女。
若只是这一重身份,也只是帝国一位郡主、或者未来的公主而已,但清川郡主的另一重身份却是天策书院的天策卿士。
天策书院即太宗皇帝建立的天策府。
太宗皇帝还为太子时,高祖皇帝诏允他建立天策府,作为东宫的统军府,位在武官各官府之上。大唐帝国统一北方后,南下灭梁朝统一中原,打败鲜卑突厥进犯,平定西域北疆,天策府立功至伟——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出自天策府。
太宗登基为帝后,取消了天策府的军府之职,更名为天策武院,作为帝国的武弼之府,专门培养宗室子弟和忠诚于皇室的统兵将领。至高宗皇帝铁血亲政后,又将天策武院更名为天策书院,在武学之外,设立文院,专门为皇室培育文弼之才。可以说,陇西李氏能在甲姓世家势力强盛下仍然稳如磐石的统治帝国,与天策书院代代培育出忠诚于皇室的文武英才是分不开的,而皇族子弟代代都有英杰出。
高宗皇帝下诏规定,皇族子女六岁后均可入天策书院,成为天策预备生,三年后进行入院考核,淘汰十分残酷,基本刷下一大半,通过的才成为天策书院的正式学生。三年后又进行晋级考核,通过的晋级“天策普士”,未通过的淘汰出书院,基本又刷下一半。十五岁时进行“天策良士”的考核,未通过者淘汰。能顺利晋级成为“天策良士”的,便可称为皇族少年一辈中的佼佼者了。
而在良士之上,还有策士、辅士、弼士、卿士、师士、国士六级,后三者更是书院的核心,无一不是卓绝者,一旦入朝为官,便是帝国重臣。仅以卿士为例,武卿士入官,授任品阶从正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起,文卿士入官,授任品阶从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起。清川郡主是天策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卿士,而且是文武两卿士,是皇族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在各个世家眼中,这位郡主绝对是重量级人物。
兰陵萧氏的疾风馆将她与太子、齐王列为同等级的情报对象。
按照疾风馆安北分部递来的情报,这位郡主应该正在安北都护府践习,怎会到了威州?
是私访还是明至?
若是私访,那是郡主与韦蕴私人的交谊,萧琮管不着,但疾风馆以往的情报并未显示这位郡主与韦蕴有任何来往。
若是明至……
萧琮挑了下眉,道:“都督府并未接到郡主来河西军践习的谕令。”
按天策书院之制,武学学子升级策士后便要在各地军中践习,兵部下达皇帝签署的践习令。若是至河西军践习,兵部应发谕令给河西大都督府,由大都督府安排才合程序——清川郡主私至威胜军为何?
韦蕴脸色凝重道:“郡主先前是在安北都护府的忠锐军践习,两天前率游奕营巡查燕鸣河遇袭,因遇袭的地点邻近威州横马哨,郡主遣了侍卫向横马哨请援,半路正好遇上季衡的游奕营,赶过去时敌方高手已死,郡主也受了重伤。——暂住府里养伤。”
萧琰眼里绽起光芒,心里想的是:清川郡主又遇刺了啊?!
她听四哥说过,皇族里那些值得关注的子弟,其中清川郡主位列第一,据说这位从十四岁第一次赴军中践习起,不断遭遇刺杀,在她若干个“第一”中有个“遇刺第一”,哪年不遇上一场刺杀都让人觉得不正常了。而这位郡主在前赴后继的刺杀中,一次比一次强大,简直是愈杀愈强的典型,据说六个月前在安东都护府的大同江口遇刺时突破进入了登极境中期。
登极境中期啊!
萧琰的手指不由摸了下刀,看了对面的韦应周一眼。
韦应周竟然奇迹般的懂得了她这一眼,回了萧琰一眼。
萧琰竟也懂得了他这一眼的意思:很强!
韦应周冷硬如石的脸庞上没有表情,心思却有些浮动,想起当时见到清川郡主的第一眼,明明是重伤,那睨眼而来的姿态却让人觉得如山般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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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应周心里都涌动着战意,还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萧琮的脸色凝重起来,清川郡主遇刺的地点太不合适了。
忠锐军的驻地镇州,与威州相邻,燕鸣河的上游在威州境内。
他声音沉缓的问道:“伏袭者的身份可查出来了?”
韦蕴的目光沉邃,说道:“贼人都战死无一活口,五百骑俱是黑发鲜卑,难说是来自大唐,还是大唐之外。”
大唐境内的黑发鲜卑有很多。
北方中原曾被鲜卑拓跋部建立的北魏王朝统治过一百四十多年,后来分裂为东魏、西魏,又被宇文氏北周和高氏北齐两个鲜卑政权取代,各立三四十年,经过两百年的鲜卑统治,北方中原的黑发鲜卑很多。之后,大唐取代北周而立,又挥师东进覆灭北齐,将两国的大部分鲜卑贵族赶到了长城以北,但选择归附大唐的鲜卑族也很多,如独孤氏、慕容氏是鲜卑大族。普通的鲜卑族更多,散居在北方各州。
宇文北周和高氏北齐逃到北塞后,又分别与北方十胡、东北黄发鲜卑等部族联合,建立燕周国和乌古斯汗国。——从地域上看,此次袭击清川郡主的鲜卑骑兵最有可能来自是与镇州一河之隔的燕周。
乌古斯汗国在燕周国以东,与安北都护府的镇州不接壤,若有五百骑兵避过安北都护府重重关隘潜入最西北面的镇州,那真让人怀疑安北府的关防稀漏到何等地步了!——这个可能性极小。
如果伏袭者是燕周国的骑兵,那这些人是怎么潜到燕鸣河以南,却没被边哨发现的?——这不是几个人!是五百人!整整五百骑兵!
要么是从横马山翻过来,要么是从燕鸣河的河中袅游过来。
无论哪种,安北镇州与河西威州的边哨都负有责任。
莫怪韦蕴面色凝重了。
不仅仅是承担责任的问题,更糟糕的是涉及到了边哨防卫有可能的漏洞。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些鲜卑骑兵来自大唐境内。
那更糟糕了。
主使者是谁?
齐王?
还是其他势力?
没准兰陵萧氏都有嫌疑。
当然,萧琮肯定这不是父亲干的,算父亲忌惮清川郡主,也不会采用刺杀的方式。
这是世家之间、世家与皇族的默契,谁开启了刺杀,那是没完没了,谁能肯定自己的精英子弟不会死在对方的刺杀之下呢?哪个家族妄启刺杀,等于拖着家族走上“自杀”之路,因为所有世家都不会容忍这样不讲规则的疯子家族存在。
萧琮相信皇帝和郡主都不会认为这次袭杀与萧氏有关,但这种可能被人扣屎盆子的感觉很糟糕——那些袭杀者选择在这个地段动手,不能不让人多想。
韦蕴道:“这次袭杀对方显然已经准备了很久,弩箭和刀上都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破肤后顷刻间便死。”这种毒药当然是不易得到的,何况是这样大量的使用,绝对要准备好几年,“郡主的五百游奕营差不多都战死了,侍卫也死了二十二个,围攻郡主的是四位登极境高手。季衡率营赶到时,只有郡主和四名侍卫还活着。其他,所有人都死了。”
萧琮与韦蕴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对方眼里的意味,是在猜测到底是清川郡主杀了那四位登极境,还是她身后的隐卫出手了。
他们宁愿相信第二种猜测,因为第一种猜测实在太不美好,那说明清川郡主要么是隐藏了修为,不仅仅是登极境中期,要么是实力太惊人,同阶内以一可敌四!
皇族如果出现这样一位武道上的绝顶天才,对其他世家还是有压力的。
想想高宗武皇帝时期的李神风,咳咳,真是让所有世家一脸血。权势滔天的第一世家太原王氏能被高宗铁血清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镇族高手被李见素一剑斩了,只一剑,杀了那位已半脚跨入先天境的洞真境大圆满!那年李见素才三十岁。
谁知道清川郡主李毓祯会不会是第二个楚国长公主李见素?
萧琮心里微微遗憾,这位郡主表妹怎么越打越强呢?
他脸上却是显出关切之色,问道:“郡主伤势如何?”
韦蕴道:“郡主受伤极重,近期内恐怕不能离开威州。某前日已发紧急军报给国公,告知此事。”
清川郡主在这里养伤,威胜军与河西道得担负起郡主的安全,韦蕴当然要向萧昡通报并请援手,最好派几个登极境高手过来护卫。
萧琮面上显出愁色,登极境高手又不是菘菜,随手能摘十个八个的,在丙姓世家一个登极境可当供奉了。大世家的底蕴当然要深得多,但萧氏的底蕴也不能暴露给皇室,这样的护卫要派几人,想必父亲自有忖量,不需他费心。
萧琮脸上只略显愁色做了下态便敛去,流露出关切的表情道:“郡主在此养伤,琮当前去探望。”
按血缘关系,他与这位郡主是表兄妹呢,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望。
“世子说的是。”韦蕴微笑起身,伸手道,“世子,请。”
二人起身走出堂舍,萧琰和韦应周跟随在后。
萧琰心里还有余波震荡,她之前已经想象清川郡主有多强,但没想到是这么强!
她才多少岁来着?
四哥上回说十八,过去六个月,最多十九。
十九岁的登极境中期?!还是以一杀四的登极境中期?!
萧琰木着脸,默默望了下天。
妖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唐代官员的官服有绣纹是从武则天起,接下来又被废除。某觉得官服上有绣纹挺不错的,所有保留了这个,不过绣的图案某自己创新了啊。
话说某一直觉得明朝锦衣卫的飞鱼服挺好看的,又漂亮又帅气~~
不过飞鱼服可不是织的鱼哟。所谓飞鱼纹,是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不是真的飞鱼形。飞鱼纹来自于《山海经·海外西经》:“龙鱼陵居在其北,状如狸(或曰龙鱼似狸一角,狸作鲤)。”因能飞,所以一名飞鱼,头如龙,鱼身一角。(话说某为毛备注明朝的衣服,难道以后给萧琰整这么一身?
第五十一章 打落你满嘴牙
清川郡主住在乐山居。
坐肩舆从三省居到知仁苑用了一刻钟,沿着绿荫掩映的碎石道,迤逦过亭、榭、假山、湖桥,又行了一刻钟,才到了乐山居,东临丘坡,山上佳木葱郁,高处有一亭子,从亭中可以一览苑中景色,但此时驻在亭中的是两名身着甲胄的军士。
乐山居门前立了两列军士,绯色战袍,藏青色铁甲,是威胜军的甲服。
一名队正上前向韦蕴行礼,接过韦蕴侍卫递来的两张刺帖,入内通报。
不一会,一名肩绣应龙团纹的郡主侍卫将四人迎入院内厅堂,婢女上茶。
又过了片刻,进来一位身穿锦上添花锦绣芙蓉抹胸、胸束翠绫八幅罗裙的清丽侍女,外穿浅紫大袖纱衫,步履轻盈的入堂上前,向萧琮、韦蕴合手行了一礼,歉然道:“萧世子、韦将军,郡主重伤,暂时不便见客。有劳萧世子和韦将军探望,待郡主伤势稍愈后,再请二位相见。”
萧琮此来是点个卯,表示“来探望了”,见不着清川郡主那是意料中事,神色带着恳切道:“还请郡主安心养伤,某等他日再来拜望。”说罢,起身与韦蕴一起告辞而去。
萧琰没见到郡主有些失望,回到乐水居还有些怏怏的,对才送走韦府家眷的沈清猗哀叹道:“我还在融合境呢,人家已经是登极境中期,哦,没准是后期了!哎,才比我大三、四岁,妖孽啊!”
萧琮拿着茶盏笑了声,又敛了眉,想起任洵讲易数时说的:“盛唐气度有天运气象,皇族每隔几十年便有英杰出,这不是偶然。”他眼里便如波光投影,一时摇曳看不清。
沈清猗这会没注意他,萧琰那种天才遇上妖孽的表情让她觉得有几分好笑,揶揄的看了她一眼,“这受打击了?”
萧琰立时觉得不能被沈清猗看低了,下巴一抬,眉扬起来道:“武道之途,是不断越过前面的目标,让他们统统成为后面的路碑!”她叉腰哈哈一声,“等我回府,让萧怀中成为路碑,然后再向‘清川碑’挺进。”
沈清猗见她那仰起下巴的骄傲表情,加上那太过出色的容貌,恍然觉得是一只漂亮的绿孔雀翘起了尾巴开屏,不由噗的一笑,清如霜雪的容颜立时如寒梅绽放开来,生动了一片清雪。
萧琰立时忘了维持自己的孔雀姿态,衷心赞道:“姊姊笑起来当真好看。”
“嗯?笑起来才好看?”沈清猗有心情逗她。
萧琰立即表态,“不笑起来也好看。嗯,阿兄也好看,同坐是连璧呀。”
萧琮轻笑一声。
沈清猗斜眉,“嘴甜见长啊。”
萧琰嘿嘿,“承和院的点心做得好。”
萧琮、沈清猗都忍不住笑。
说了一阵闲话,萧琮便说起正事,道:“此次郡主在镇州遇刺,安北都护府怕是有一番震动了。”
像萧琮这样的世家少主,听闻清川郡主遇刺后的最大反应,不会是纠着于主使者是谁,而是这个刺杀事件的影响,谁会从中得利,谁会从中受打击,这些势力的博弈对自己的家族又有何影响,能否规避利害从中得益,等等。
如这次清川郡主在安北都护府遇刺,不管幕后主使者是何人,安北都护卢融都要引咎请罪,如果只是被圣人责斥“疏于防务,关隘不修”那倒还罢了,若是上升到怀疑他这个安北都护是否称职,那是要去职了。卢融都脱不了责,袭杀事件发生在忠锐军地面上,忠锐军统军必定是要换人了。
“忠锐军统军江存盛,出身易水江氏,”萧琮缓慢道,“其姊嫁给了卢融的庶弟,江存盛也是卢系的人。”
沈清猗抬了抬眉,“圣人这是要对范阳卢氏出手了?”
范阳卢氏,幽州第一士族,北魏时是北方一等大姓之一,从北齐时代起已掌握幽州兵权,归附大唐后,历代卢氏家主交迭任职幽燕道兵马总管或安北都护府都护,虽然不是世袭,但卢氏子弟和姻亲子弟在幽燕道和安北都护府中任要职的不少,若将北境军队称为半个“卢家军”,那也是不为过的。
萧琮拿着茶盏,目光深幽的回答沈清猗道:“大唐不会出现第二个河西道。”
沈清猗明了,圣人不会允许出现第二个兰陵萧氏。所以,卢家的兵权是要开始削弱了。
“不过,卢氏是齐王的妻族……”她沉吟着道,“此次袭杀郡主的主使倒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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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齐王主使,无论袭杀清川郡主是否成功,范阳卢氏都必然要承担圣人的怒火,这对齐王的势力当然是打击。
“这要看值不值得。”萧琮道,“如果是齐王主使,那表明清川郡主的份量值得付出范阳卢氏的军权……何况,兵权虽重要,对甲姓世家来讲,却不是最重要的。”
一等大世族最重要的是累积数百年的底蕴,这个底蕴包括子弟、人脉、财富,前二者又是最重要的,只要家族有精英,家族不会倒下,即使一时低落也只会是前进中的一个低谷。何况,卢氏在幽州经营四百年,其势力盘根错节,即使卢氏重要子弟去职也只是明面上的去职,卢氏在军中的影响力仍然是很大的。之后,若齐王得势,卢氏能在军中复起。
不过,清川郡主没有死,这对齐王来讲是弊大于利了,固然皇帝对卢氏的问罪牵连不会那么广,但卢融的安北都护肯定是保不了的,他不上章请罪那是蠢货,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沈清猗微微扬眉,清川郡主值得齐王用妻族去换?她问道:“四郎觉得,齐王嫌疑最大?”
萧琮抚着茶盏上的剔刻莲花,沉思了一会,道:“这难说的紧。若郡主在安北都护府遇刺身亡,圣人一怒之下换了卢融,最有可能替任的是慕容氏。卢氏和慕容氏在安北府和幽燕道向有势力纷争,慕容氏若上任,与卢氏在安北军中的势力必有更激烈的争斗,安北府恐怕短期内难以平静了。安北府不稳,燕周与乌古斯汗国都能得利,如果说这两国合谋,一方出骑兵,一方出高手,联合刺杀清川郡主,也不无可能。”
萧琰疑惑问道:“那前几年郡主在安南都护府、云滇道、安西都护府、东海都护府遇刺,去年又在安东都护府遇刺,这应该不是燕周或乌古斯干的吧?”
她觉得齐王的嫌疑更大。
萧琮放下茶盏,看了她和沈清猗一眼,声音幽幽的道:“因为大唐周边四夷诸国都不希望大唐出现第二个高武。”
萧琰的沈清猗都吃惊的扬了眉。
高武,即高宗武皇帝。
四夷诸国将清川郡主视为第二个高武?
萧琮低沉的声音道:“这是各个世家都隐约听闻的一个传言,据说圣人六年前祭端敬皇后时说出‘吾与汝长孙……高武’之语,当时只有内侍监高春服侍在侧,而高春几个月后病逝了,这传言不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真,那是高春泄露的,而高春也为此而死。
但让人疑虑的是,高春服侍圣人二十年,坐到内侍监这个位置,按说不会口风不紧,这是不是高春传出的很让人怀疑了。圣人对高春的身后也颇为眷顾,赐正二品,谥号“忠勤”,两个义子也都提了内侍官职,看不出高春是“口风不严”的获罪,但也有可能是圣人赐死高春后的抚恤。总之,说不清。
“这事端看有人信不信,信则真,不信则假。”萧琮道,“如果有人从中夸大,周边有国家会信也不奇怪。何况,算不是真的,杀了清川郡主能挑起太子和齐王的争斗变得激烈,大唐因争储而乱,这是四夷都期望的。这些年,郡主愈杀愈强,倒似证实了这个传言……袭杀恐怕是不会绝的。”
萧琰奇道:“难道圣人放任这些外夷的刺杀?”
萧琮眉间冷笑,“放任?大唐如果一时不出手,那必定是要出拳更猛。你咬我一口,那要打落你满嘴牙。五年前郡主最先在安南都护府遇刺,现在林邑国如何了?太子被杀,四个王子争位,国土被分裂成四块。四年前郡主在云滇道与吐蕃交界处遇刺,如今吐蕃又如何?
“三年前郡主在安西都护府遇刺,次年大食帝国的波斯行省闹内乱,如今南部**了两个省,东部被突厥人占了一个行省,这些地方,大食人恐怕收不回去了。
“两年前,郡主在东海都护府遇刺,如今东海可还有大的海盗?号称南越千年家族、把持了广南一半海贸的南海赵氏又如何了?主谋被斩,从犯下狱,偌大家族四分五裂,被岭南世家一涌而上蚕食掉。
“半年前,郡主在安东都护府遇刺,——这十几年,新罗联合百济、勾结高句丽遗民,一直在安东都护府暗底搅事。而王氏、尹氏两大高句丽遗族阴谋刺杀郡主,被安东都护府连根拔起,新罗、百济隐在安东都护府的势力也遭到大规模清洗和打击,几十年潜伏培养出来的谍探毁于一旦,还得上表并赔上几十万银钱说这些贼子与吾国王室无关——这是打落满嘴牙还得和血吞。”
大唐要还手,不是还你一巴掌,而是要打得你满嘴吐牙还要趴下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广州的郡号是南海。
秦朝末年,南海郡尉赵佗建立南越国,据有岭南(今广东、广西大部、越南北部),故广东广西又称南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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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早上7:30醒,竟然睡了10个小时,然后一天都头晕,思考问题反应迟钝,难道是拔牙后遗症?话说拔牙那点血不能算失血过多吧,咳咳,经期都没头晕的说。咨询医生说,可能是麻药过敏,意思是对麻药太敏感,影响到面部神经,再影响到脑部神经,摔,有这种症?
还好,今天比较清醒了,再不清醒没法出差了。下午三点半出差,出门前把这一章发了(其实没写完),留到下一章吧,希望明天能更新。
第五十二章 横刀立马
萧琰对如今的皇帝陛下生出几分敬意。
大唐如今的皇帝是长治皇帝,名声并不怎么好,因为谏官经常批他“耽色怠政嬉玩荒唐弛律”,总之与景宗以前的英主没法比。
因为世宗文皇帝立诏书“不杀言官”,所以谏官都很尽责,他们多半有着世家出身,因为这个职位可以正大光明的骂皇帝而不会获罪,世家官员都觉得暗爽,所以谏官品阶不高,却被世家视为“清贵”之职。但给当今皇帝做谏官实在心塞,这位圣人是可以捋着袖子和谏官对骂的,不能用刀子杀你用言语杀死你,每年都要气晕两个谏官,门下侍中崔希真任左谏议大夫时气极骂皇帝是“无耻无赖的昏君”。
但是这样一位让谏官吃饭时都要骂几句的“无耻无赖昏君”,在不动声色中让林邑分裂、吐蕃内乱、大食波斯内讧,又灭了蓄养海盗、为祸东南的千年世家,将安东都护府的高句丽遗患拔去,顺带狠狠敲打了不安分的新罗百济。
萧琰一脸赞叹道:“圣人哪里是谏官说的昏君啊,这权谋手段真是厉害了。”肯定是伏线已久啊。
萧琮呵呵一声,道:“谏官批的没错,当今圣人,的确是耽色嬉玩荒唐,不勤政是真的,以私废律法也是有的,无耻无赖嘛,呵呵……”有几个皇帝能跳起来跟谏官对骂呢?打嘴仗要输了捂着心口大叫“啊啊朕被你气得龙驭上宾了”撒泼耍赖的皇帝又有几个呢?当今这位圣人绝对是“不要脸皮第一”的皇帝。
“但因为这些,以为圣人昏庸无作为的,那错得厉害了。”萧琮徐徐说出这一句。
萧琰想起圣人后宫的三百佳丽、微服出宫拐骗小娘子的“光辉事迹”,觉得当今圣人是史书上说的“帝王无私德”,权谋厉害她会赞却不会敬。还是高宗皇帝好,做帝王有气魄,做人有德行,果然她还是喜欢高宗这样的皇帝。
萧琮又说道:“这些年清川郡主遇袭多次,即使不是齐王主使,但若说全无关系,恐怕圣人都不会相信。”暗底里可以做的小动作实在太多,清川郡主的践习路线被泄露出去是其一。
萧琰皱眉,“圣人既然知道齐王有嫌疑,为何还放任齐王行事?如果有心立齐王,那废太子,何必拖着不决?”这不是挑着两个儿子相斗么?
萧琮道:“圣人是历代大唐天子中子嗣最多的一位,共有三十七位皇子皇女,其中成年开府的皇子有十个,未开府已年满十五的皇子有七个,还有六位小皇子……圣人真不缺子女。已经开府的那些成年皇子也大多子女旺盛,齐王已经有了七子二女,连嫡长孙都有了。相比之下,太子病弱子嗣不丰,仅有长女和幼子,在圣人看来是很大的问题。如果圣人皇位传给太子,谁知道太子能在皇位上撑几年呢?
“太子以德行和能力论,都能胜任太子之位,尤其为君的气度,是圣人其他皇子都不及的,与太子相处过的人,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儒士学子,没有说太子不好的,足见其气度和折服人的能力。齐王与太子相比气度略逊,但能力卓异,先后任工部、户部尚书,都有出色的政绩,而且为政有锐气,推陈出新,提出的几项改革措施深得圣人之心,而且,齐王如今三十五岁,正值英锐之年,身强体健,又有七子一孙,未来想必子孙更多,这都是太子不及的。
“但是,圣人至今未废太子立齐王,或许有七成的原因在于清川郡主。”
沈清猗缓缓道:“立皇孙?”
萧琮点头,“父亲和任、顾二位先生分析,圣人应该是有这个意思,但还不明确。所以,齐王要争。郡主第一次遇刺,难说没有齐王在暗底搅事,但圣人没有去细究,这是默许齐王去争。”
萧琰蹙起眉毛,“那万一郡主遇刺死了呢?”
“两虎相斗,只有唯一的强者才能坐上虎王的位置。清川郡主如果遇刺死了,那说明她还不够强。”萧琮沉声道,“圣人是要选择最强的一位,继承大唐的皇位。”
萧琰忽然明白清川郡主为何会愈杀愈强了,因为不强是死!
***
翌日,萧琮开始行使兵曹巡军职事,在韦蕴陪同下,检阅士兵操练,军中武备,与各级武官会见。萧琰以萧琮的护卫随行,第一天检阅军中操练还挺有兴趣,第二天巡查武备她没兴趣了,想着四哥在威胜军很安全,不需她随行护卫,便邀沈清猗去横马山游玩。
但沈清猗却是不得闲的,威州士家的贵妇官眷拜帖已经堆了一摞,正在准备宴会事宜。
萧琰哎哟一声,“早知道我跟四哥去军营了。”
沈清猗哼一声,“在我这你无趣了?”
萧琰抱着隐囊滚了两下,唉声道:“不是无趣,是没劲。”说着抱怨韦应周,“韦三郎这家伙说跟我打一场,人都不知跑哪去了。”
沈清猗坐在榻几边排着宴请单子,回她一句:“你当人家都像你这般闲么?”萧琮在威胜军巡军,威胜军上下能得闲才怪了。
萧琰一个坐起,跪坐在沈清猗身后给她捏肩,笑嘻嘻道:“我现在不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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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被萧琰这么贴在身后,气息呼吸在颈间,有些心浮气躁,排帖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头嗔她道:“你若待着无趣,便先去横马山转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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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捏肩的手停下来,下颌趴在沈清猗肩上道:“那我先去探路,回头给姊姊做向导。”
沈清猗斜眼嗤她,“还需你做向导?”
萧琰趴她肩上哈哈笑,“是极,是极,世子夫人一招手,全威州的娘子都要抢上门来自荐了。”
她一笑,下颌骨摩擦在沈清猗的肩上。
沈清猗觉得肩上擦得发痒,还痒到了心上,回手将她推开,嗔道:“坐一边去,别扰我做事。”
萧琰便往旁边挪了挪,一边道:“听说横马山里的燕鸣河源头有鲟鱼,我去给姊姊钓一尾回来做金粟平。”
金粟平是鲟鱼籽蒸饼,最美味的鲟鱼是在安北都护府的黑水和粟末水,燕鸣河上游可能有鲟鱼,但能撞上是运气了。沈清猗闻言便笑,“阿琰最好带上过夜点心。”
萧琰哼一声,“姊姊不信我。”
沈清猗噗一笑,吩咐白苏叫秉笔过来,又看着萧琰笑,“若遇不了鲟鱼,钓一尾者罗也是可交差的。”
者罗鱼是燕鸣河的特产,每年四五月破冰后,威州都要快马往贺州递送者罗鱼,是贺州贵家膳上必备的鲜鱼羹,但再鲜也没有燕鸣河现钓上来的鲜。
萧琰当然应下来,又喜道:“我这会去钓的鱼肯定是最鲜的。”威州地处北寒,今年春来得早,四月初已破冰,是前两天的事,萧琰这会去钓鱼算是“早春头钓”。
不一会秉笔过来了。
沈清猗吩咐了去横马山钓鱼的事,让将军府派几个小厮同去。秉笔应了,退下去安排。
萧琰坐榻边翻《威州志》,一边听沈清猗处事。约摸两盏茶工夫,秉笔入内禀报说,人手已安排好。萧琰便与沈清猗道了别,领了秉笔出知仁苑。
五名将军府的小厮已经牵马候在东路院的檐子门外。一行人上了马,出了将军府往东北城门行去。出城后一路快马疾驰,一个时辰后抵达一百二十里外的横马山。
这座山脉不止在威州境内,是自燕周国境内起,从西北向东南延伸一千四百里,隔开了大唐和燕周,原名叫燕然山,是汉朝北匈奴的祖地,东汉的车骑将军窦宪大破北匈奴,令班固在燕然山刻石记功,即史书说的“勒石燕然”。
萧琰打马上了横马山,驰往“勒石燕然”的燕然坡。她策马行进中,吟起王维那首有名的塞上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属国过居延”的“居延”是横马山以南,在拓跋北魏和宇文北周时期是居延军镇,防扼北面的柔然汗国,如今是大唐帝国的威州,防扼燕周的铁障。
秉笔带了四名小厮已经去了燕鸣河的上游山涧,她只带了一个导路的小厮,往山上走。去了燕然坡,又往东北行去三峰,是大唐的“勒石燕然”之地——横马坡。
山坡上建有护石碑的八角石亭,亭中立有高八尺的碑刻,碑文正面是四个大字,如刀锋般的锐气,又如山岳般巍巍——
横刀立马!
这四个字是高宗武皇帝亲书。
大唐统一北方后分别将宇文北周和高氏北齐赶到阴山以西和幽州以北,高祖武德十四年,宇文鲜卑和高氏鲜卑建立的燕周国和乌古斯汗国合兵进犯大唐,分别从燕周国的居延军镇和乌古斯汗国的狼野军镇出兵南下,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太宗皇帝率领天策军大败,占领长城以北的狼野军镇,设为镇、靖二州,占领居延军镇的阴山郡,设为关州。其后两国三十年有未犯边,仁宗初年,再度踏马南下,兵败。消停十余年,于明宗六年,再次犯边,兵败。又休养了十几年,高宗十四年,两国再度踏马南下,联合漠北、塞外诸胡共计二十万联军,分四路进犯关州、镇州、靖州、幽州。
高宗皇帝以幽州总管慕容秋、河西道大都督萧铖为东西帅,各率七万军迎敌。萧铖收复关州,并在关州以北的达旦草原大败燕周联军,追至燕然山下,前后杀敌五万余,燕周被打到燕然山以北,自此完全失去燕然山以南的居延军镇,大唐拓进六百里地域。高宗接到萧铖的捷报后笑曰:“横刀立马,金面温侯也。”书下四字赐给萧铖。萧铖遂上表请皇帝赐名横马山,高宗允,萧铖便以高宗亲题的“横刀立马”刻石以记,永彰大唐威德。
大汉的燕然山从此成了大唐的横马山。
萧琰在“横刀立马”的石碑前立了很久,这四个字她看了很久,整个心神都沉浸了进去。高宗武皇帝并不是武道高手,但她写的这四个字却给萧琰一种面对武道强者的泰山巍巍感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那是一种威武又博大的气息。
萧琰阖目又睁开,徐徐吐纳,只觉得内息又浑厚圆融了一些。
她解下秋水刀,双手执刀横举于眉,向石碑行了一礼。
这是一位真正的强者,因为她的内心无比强大,所以意志可以巍如山岳,气魄可以广纳海洋。
帝皇者,当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某觉得圣人萌萌哒~
公主出场大家要耐心等候。
第五十三章 撞见
萧琰带着小厮下了横马坡,向山下的燕鸣河行去。
一路顺着山势迤逦而下,远处千丈高峰有飞瀑流泉落下,合成溪涧水欢跃下来,又有数处山溪流下,汇入高峰山南的盘石凹,从盘石底部飞落三百丈峭壁,瀑水落涧从谷壑深处流出,是燕鸣河的源头。
萧琰原想去看一看盘石凹的奇景,但往那边走没路了,“盘石瀑布”的名声传出来是因为樵夫远远的望见那巨大的从中凹下的瀑石中百丈瀑流断然落下的奇景,事实上距离还相当的远,而普通人力无法到达。萧琰虽然自负武功,但想着要钓鲟鱼,没了那观景的心思,在小厮引路下,一路下山驰到燕鸣河入壑口,沿着河谷往上走。
这道河谷很深,从入口望去,奇峰高耸,两边壁峭崖陡,河涧两边树木葱翠,鸟鸣婉转,中间的河道已经融冰,河水清澈透底,近岸的河水仍然冰结着。每往前行百余丈,有一道河弯,转过弯又是河谷坦途。过了两道弯,便见将军府的一个小厮站在河中一块礁石上悬丝钓鱼。
引路的小厮说,这是钓鳜鱼。
鳜鱼也是贵家膳上的一道时鲜,尤其这种深壑水养出的鱼更鲜。
萧琰和那小厮继续往里走,地势渐渐走高,河面变窄,水流变急。秉笔和三个小厮在这钓者罗鱼,四人手执的钓杆都很粗,钓线和鱼钩也很粗,因为者罗鱼长达三四尺,而且凶猛,往往咬断钱连钩一起吞下。引路的小厮说,者罗鱼喜欢待在水流湍急的水中,在这钓比较合适,再往里走地势更高,水流更湍急不好钓了。
到这里已经没法骑马了。
萧琰从马鞍上取了鱼叉,对秉笔道:“你们在这钓者罗,我去上游找鲟鱼。”
秉笔应喏一声,又想起少夫人的叮嘱,道:“十七郎君莫去远了,这深壑里恐有毒虫猛兽。”
萧琰哈哈一笑,“什么猛兽能猛过我的刀?”
秉笔顿时想起萧琰杀“马贼”时的满天开花,嘴角抽了下,他应该为那些猛兽担心才是吧?
萧琰提着鱼叉往上走,又转过两个弯,已经能听见前方轰隆的水声,那是流瀑飞落三百丈崖壁溅落的声音,听着水声近,其实还远。
萧琰对能否叉到鲟鱼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流瀑下的深潭往往会有外间河水难以见到的奇鱼,没准比鲟鱼更加味美。
她越往涧壑深处走,越觉天地之气清新,不由运行了吐纳心法,便觉十四条经脉上打通的那些窍**仿佛张开了口般,天地元气如风贯入身体,随着经脉运行纳入丹田。
她脚步越发轻快,有种要腾起来的轻身感,这是清气进入吐故纳新、替换了体内浊气的缘故,难怪商七说绝顶高手多半隐居于群山深岭中,这天地元气的纯净和吸纳速度明显不一样嘛。
又过了两道弯,水声越来越响,如雷轰鸣在耳边,沾着水气的清风也因为沾染了更多的水气而变得凝湿起来,如同一圈圈的涟漪漾着,水波般荡散开来。
萧琰忽然止步。
不对!
那水波一样的风是从峡谷西岸的密林中吹出来,一波接一波荡开,好像是深潭水中央突然因为巨石爆开而冲荡出的水波,那风激荡得萧琰的袍子下摆都“哗”一下倒卷起来。
倏忽间,无形的风如千重波涛,迭荡而来。
萧琰脸色一变,这时退去却已晚了,当即掷叉拔刀,清喝一声,劈出了她凝聚全身功力的一刀。
这一瞬,她脑中一片空明,只有这一刀。
这一刀,练斩纵河!
秋水刀霜色的光华如白色的匹练,形成一道锋锐无匹的刀气,带着她纯粹绝然的意志,向着前方劈了下去。
这一刀劈入“水”中。
明明是风,却如真正的劈入水中。
风如浪,十重水。
萧琰全身的内力如滔滔浪潮般一波一波激出,一刀劈浪,十重暗劲,横山摧。
摧得了山,却摧不了这风,这浪。
萧琰脸色已变得煞白。
她自信是遇上萧怀中这样的登极境后期高手也有一战之力,但面对这个无形的高手,她却是一招不敌,至少是登极境巅峰。
此刻却是退不得的,一退便会被那如山风浪震裂心肺而死!
萧琰低喝一声,脚步瞬间移了两步,施展斗转星移的移字诀,同时全身内劲仅余一丝护住心脉,内气摧至刀尖霍然旋转,身形不退反进,向着刀尖旋出的那道风浪漩涡处冲了过去。如龙卷风,风旋中心是最强里面的最弱。她顺着刀尖爆发出的最强力量冲了进去,“噗!”喷出一口血,又借着那风浪漩涡的卷力顺势被扔得飞出去,内腑再次被震伤吐血。
她仰跌在地上,只觉浑身如同被大浪头碾过一般,全身骨头连着肌肉都好像被碾碎了。
还活着,她心道。
若不是她的淬体诀厉害,恐怕骨头真的会被碾碎了。
萧琰深深吸了口气,忍住胸腑的痛楚吐纳回转一口内气,右手握着刀,手指攥着刀柄,慢慢坐了起来,浑身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嚓声,让人怀疑被风浪压得错开的骨头正在一块块合回原位,扯得肉连着筋一起痛。这么一个坐起的动作,她痛得湿出一层汗来,却硬是一声没吭的坐直了身。
便听一声“咦?!”
这一声如刀锋切入百丈冰川,即使瀑流的轰隆声也没挡住这一刀切入冰川的锐声,直直透入萧琰耳中,如针刺般锐痛。
一道人影倏然闪现在涧水对面。
隔着对面还有十几丈远,萧琰也觉得那股威势扑面而来,压得她胸口沉闷,坐起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瞬会被那威势压得垮下去。
萧琰握刀撑地,右手背上已经血管凸起,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那摇摇欲倒的身子却如风浪中的小舟般,颠而不覆。
那人立在对岸不动,涧水仿佛是有蛟龙拍尾般,“哗!”窜起五六丈的巨浪,卷起深涧水底的白肚鱼,又随着浪柱哗然跌落,沉浮一片。
那涧水浪一落,萧琰便感觉那威势敛下去,好像是鼓荡于外的内气被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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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恍然明白,她是在那人突破境界时不慎闯入,被突破境界的余波涉及,差点做了枉死鬼。
这燕鸣河源头的涧壑林深茂密,前面几道弯又多有峭陡处,罕有人往深里走,她先前还奇怪没有遇上一两只虎豹之类,如今想来应是在这人突破时感觉危险远远避开了去,偏被她一头撞了进来,真个不走运。
但也怪她大意了,或者说出外行走的经验不足,一路行来未听到鸟鸣声该知道有意外了。
萧琰心中反省自己,同时又为对岸这人突破境界时的威力暗惊。
那人应该是在谷壑的密林深处突破,至少与这边的涧水相隔有百丈远,而她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被进阶时的气浪震荡波及,难道那人是从登极境巅峰突破到洞真境?
身影一闪,那人已跨过深涧,立在萧琰身前数丈处,显于外的威势已经全部敛去,身上气息深邃如渊。
萧琰心一沉,此人刚突破能在短时间内敛去真气外荡,说明对内气的精细控制已经臻至极高的境界。
她抬眸看着那人。
她已经看清楚那人是女子,墨绿色暗纹的交领大袖袍下,能看见胸部起伏的完美曲线。
“在下不知足下在此突破,不慎误入。”萧琰首先道歉。
在别人突破境界时闯入是很犯忌讳的事,所以进入融合境后,突破大境界时一般是在坚石构建的密室里,外面还有信任的人守护,否则被人闯入惊扰很可能功亏一篑,严重的还会走火入魔。
萧琰暗叹倒霉,若被这人误会是有心而为,她的小命完了。
尽管如此,她说话的语气坦然,眼神澄静,没有一丝惶恐不安。
那人脸上也戴着面具,如银似雪,在阳光下泛着薄冰似的光,恰如露出的那双眼睛,薄冰一般的质感,迎着透过枝叶的碎光,漾出涧水一样的清浅深浓,却又如深潭般幽邃神秘,见不到底。
“汝何人?”那人抬步徐然走近,薄冰似的眸子居高临下,声音清澈如寒冰轻击,是一种冰凉的、无瑕的音质,又带着上位者的威仪。
“在下梁国公之子萧琰,行辈十七。”萧琰没有隐瞒身份,这个时候恰是希望对方顾忌她的身份。
“兰陵萧氏。”那人眼睛眯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情绪,突然伸指一缕劲风,弹下萧琰脸上的面具。
阳光照入深壑已经变薄,那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如在莹白的皮肤镀了一层光,又仿佛给世间最细腻的白瓷上了一层最光滑的釉,手一触会滑下去。那双光亮的眸子却是纯黑的,仿佛清澈海水中的黑珍珠,光华莹润,剔透干净。她的眉眼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却已如世间最美的山水秀色展露出来。
那女子眼神呆了下,似乎没想到面具下是这样一副容貌,凝落的目光瞬间静止。
她抬步走近,微微倾□子,两根白如冰玉的手指伸了下来,落在萧琰的脸上,仿佛是出自同一块玉雕出,肤色没有二致,同样的莹白、无瑕。
萧琰愕然间没来及闪避,那手指落在脸上温如暖玉,竟不似她的声音凉如薄冰。
萧琰皱眉,勉力侧了下脸,“足下请自重。”算同为女人也不能随便这么摸吧。
那两根温如暖玉的手指却已从她脸颊往下巴滑落,又顺着颈项滑向她胸口,在她吃惊的眼神中落在她的胸口上,按了按,又捏了捏。
萧琰顿然生怒,眉如刀飞起,“你做什么?”难道她遇上个女采花贼?
“你是女郎。”那人声音平静,收回了手。
“当然。”萧琰立即接口,心道:还好我不是郎君,不然清白不保啊。
她脸上的神色太直白,那人笑了声,清澈的、无瑕的音质十分悦耳,光是听着是享受——可惜太好色,萧琰心里哼道,不知多少美貌儿郎要遭殃。
那人眼神幽邃起来,如深涧之水,透过波光见不到底,声音悦耳却带着寒意,“你不怕我杀了你?”
萧琰神色没有半点惧怕,“我已道歉。足下若真要杀我,我怕也是无用的,那又何必怕。”说着索性合目,盘膝调转内息疗伤。
“万法唯心,无天无地。无忧无惧,无生无死。”
她心里默默念着太上玉清经,摒弃一切杂念,无忧无惧,无念无想,数息后进入澄明空静的入定状态。深壑中清新浓郁的天地元气如风流动,从她的头顶、手心和脚心的十四条经脉上打通的窍**灌入她体内,形成十四条溪流汇入,迅速填满枯竭的下丹田和窍**,一阵阵肿胀中,经脉再次被拓宽。
那女子看着萧琰,眸里光色浅漾,沉谧下来,如深渊幽邃又森凉。
【阿祯,你可别杀他。】对面密林一道传音过来。
清川郡主背对着那边,传过去的声音也如她幽邃森凉的眼神,带着森森的寒意:【不杀她,让萧氏知道我晋入洞真境?】
作者有话要说:这相遇的场面美好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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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出差好悲摧,更悲摧的是,开会时接到好基友一条短信:“新文已阅,你的文案像张大饼!”
某回复:“?”
基友:“太啰嗦了!”
某:“……”六个点都无法形容某的心情!
嚓!回去把文案改了。
这章是昨晚写出来的,因散会休息一小时后还要继续,晚上可能有应酬(不确定),所以修改一遍后先发,有虫的话请指出,回头改。
话说评论不多呀,亲们不窝了吗?抹泪~只写评论不打分也可以呀(这样不能说我拉评论了)
第五十四章 清川郡主
【放心吧,我先前占过一卦。】
那密林中的传音笑嘻嘻的道:【这萧十七应该对你有利。】
清川郡主嘴角扯了下,她知道,她这位四叔祖必定又是用他那半吊子的易数起卦了,而且肯定卜出了吉象卦,否则,怎会让萧十七进入到她突破境界的领域内?
有这么个不着调的叔祖做隐卫真是令人心塞。
清川郡主心里哼了一声,看着萧琰那张脸——若非这张脸,她是真打算杀了她!
但让四叔祖急一急也好。
她的声音透出杀机:【她对我有什么利?杀了最有利。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那边似乎急了:【阿祯,是咸卦,亨,利贞。取女吉。】
“亨,利贞”的爻辞是“取女吉”,若卦象用于婚姻,便是“娶女大吉”,若用于卜事问人,则表明客方可为主方所资用。
那边出着不着调的主意:【你方才不是摘了他面具么,长得不错吧,萧氏向来出俊郎哟。这萧十七年岁不大,已是融合境后期,还能在你突破境界的真气震荡下伤而不死,实力足可与登极境中期相较,这等天赋是绝顶了,仅比你差几筹。要不,你把他娶回去?!】
那边觉得这主意很正,声气也不弱了,【哈哈】传笑两声,得意道,【你若拐了萧十七,萧靖西肯定得心疼死!岂不快哉?!】顿了顿,又道,【不过,他不是安平所出,身份上差了点,娶为侧卿还是可以的。阿祯,你真不考虑下?】
考虑个屁!清川郡主默默爆了句粗口,这个叔祖是给自己添堵的。
她唇角一哂,带着谑笑的表情传过去四字:【她是女郎。】
……!
片刻,一道风卷过来。
清川郡主身边倏忽出现一个身穿藏青色宽袖长袍的俊朗中年,看起来四十一二的年纪,实际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身材瘦削挺拔,漆黑的眉下有双灵动又时时让人觉得漾着笑意的眼睛,唇上留着修剪得极漂亮的三绺胡须,看起来颇有两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乍见萧琰的面容便吃了一惊,聚精于目要查看,却被清川郡主一道内气作障挡下。
【叔祖是要为老不尊?】她薄凉的声音道。
晋王李载易气得胡子一翘:【你才为老不尊!我是查看她是不是女娃。】
【我摸过了。】清川郡主淡淡道。
摸……过了?李载易嘴角抽了下,便想起他这侄孙女刚晋入洞真境应该还不习惯用眼力察看人,便笑着揶揄:【上下都摸过?】
清川郡主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叔祖您真猥琐”。
李载易气得胡子又抖了,他是说笑啊说笑,清川真不可。
他气哼哼转眼,在萧琰脸上打量,越看脸色越怪异,传音道:【阿祯,她不会是?】
不会是李翊浵那小混蛋生的吧?
这位晋王顿时觉得牙疼了。
【大约……有九成可能。】清川郡主在见到萧琰面容那一刻起便确定了她的身份,传音道,【能让二姑母同意记在她名下为嫡子,有咱们李氏的血统是最大可能。】主要是那容貌太有标志性了,除了有四成相像外,还有那双纯黑瞳仁的眼睛,只有圣人和长乐嘉庆郡主才是这样的瞳色。当然,能让清川郡主这么确定的,是安平公主给圣人的信函中说明了萧琰的身世,而此事,圣人没有瞒她。
李载易嘶了口气,转眼脸色又怪异了,萧昡的为人他还是知道一二的,算年龄这孩子是在安平生第二子之后,若真是萧昡的,那九成九是李翊浵那小混蛋下药强推。
晋王嘴角抽搐了下,再次庆幸李翊浵这个祸害不是自家的女儿,看萧琰的目光便带了两分同情。
忽地,他咦了一声,目中异彩大盛。
这孩子,是要……突破了?
萧琰对周遭一切毫无所知,她这时行功已到了关键时刻,原本只是疗伤,孰料天地元气竟然疯狂般涌入,经脉不断肿胀,窍**相继被冲开,元气涌入更快,汇成一股洪流冲向壁障,感觉那壁障已经在摇摇松动。
她心中不由惊喜,这是要突破了?
果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撑过去了,绝境的尽头便是生境,此为死生转换之理也。
萧琰一鼓作气,下丹田的漩涡急剧转动起来,周遭林木枝叶哗哗摇动,天地之气集中向她头顶灌注而去。
窍**冲开的声音在她体内噼叭不绝,四十七个……五十九个……七十一个……八十二个……九十一个……
还差三十六个,体内八奇经十二正经冲开窍**达到七百二十,内功修为能晋入到登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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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这时却感到后力不继了,生死濒临的机遇她虽然抓住了,但毕竟离上次突破融合境后期不远,内气精元积累不够,她的经脉又远比旁人宽广,内力是同阶的好几倍,但相应的,冲击境界的内气容量也要比同阶高出好几倍。
周边林木渐摇渐止。
李载易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了,只差一步。
清川郡主忽然抬手,一掌按在萧琰头顶的百会**上。
内气精元磅礴涌入。
李载易吃惊瞪眼。
萧琰得这一助,便如江浪灌入,而且还不用她天地元气转内气,内气再化精元,直接是凝炼的精元灌入她体内,三十六窍**哗然冲开……“咔嚓”一声,壁障被冲破。
清川郡主收掌退后,李载易也随她掠身退后,不赞成的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拔苗助长。】
若让萧琰自己突破,即使这次失败,但下次积累够了再冲境界,反而基础更扎实,经脉也会拓得更宽,清川这一插手,固然是帮了她,让她更早进阶,但清川的精元毕竟不是她自己的,炼化巩固境界的时间要更长,而且自己积累突破可以拓得更宽的经脉失去了拓宽的机会,内气容量会起自己积累突破的容量小。
清川郡主淡淡道:【她若要成我助力,不早日进阶是死路。这不是叔祖算的么,亨,利贞,取女吉?】
李载易噎住,想一想又觉得阿祯说的有理。
他和清川郡主一左一右,将萧琰突破境界时的气浪波动遏住,再如清风般拂散开去,省得引起人注意。
眼见萧琰突破晋级即将收功,李载易掠身隐入密林深处:【我在谷外等你。】
萧琰运气三个大周天,才敛去突破境界后的外放气息,她睁开眼来,便见那女子手中拿着她的面具,眼睛看着她,薄冰质的眼眸不再有森凉的气息,仿佛是阳光落入,映出几分温煦。
萧琰微微一怔,想起突破时这人出手相助,立即起身上前行礼,“多谢前辈相助。”她已晋入登极境,却仍然感觉对方深不可测,那必然是洞真境了——武道上达者为先,即使对方声音听着年轻,称呼前辈也不为过,何况对方于她有援手之恩。
清川郡主低笑,声音相当悦耳,“你不必谢我,今日你欠我的,来日会加倍还我。”
萧琰无语,这样明摆着索恩不好吧?
“还有,我不是你前辈。”
萧琰抬目看她。
“论关系,你应该叫我表姊。”
萧琰睁大眼,脑中一阵轰轰,能让她称“表姊”的,那是阿母的家人?
她一时呆了。
清川郡主比她高小半个头,能清楚的看见她眼睛里光芒乍放,又因愕然而片刻的茫然,让她想起眼神黑亮纯真的小鹿。
清川郡主不由笑了笑,走近萧琰,抬手摸向她脸。
“你是……”萧琰正要问她是阿母家里的谁,却见她手伸过来,本能的脸一侧,却没躲过那只似缓实疾的手。冰白的手落在她脸上,却带着暖意,轻轻摸了摸,笑起来,“你这张脸可别让人看见。”说着回手从腕上解下一条银色的丝绳,将被她指风弹断的面具缨带用银绳接上,伸手戴到萧琰脸上,绕过耳后在颌下打结系好。
萧琰比她矮半个头,头部刚及她下巴,可以闻到她身上清澈的气息,那种气息很干净,不带任何香味,是一种神清骨秀的香。
萧琰又有些呆愣,摸不清这个“表姊”什么性子,初见时差点要了她命,后来却又助她突破境界,这会又这般温柔的模样,到底闹哪样啊?
清川郡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我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晋阶。”那无瑕的音质带着笑意,便如一匹清凌凌的丝缎晕上了色泽,变得华丽起来。
萧琰顿时无语,所以她是撞上别人的秘密,差点被这个表姊灭了口?
“那你现在不怕我说出去了?”萧琰气得哼了声,要不是她淬体有成,已经死成渣渣了。
清川郡主一掌拍她肩上,“死了,怪你运气不好。弱是死。没什么好怨的。”
萧琰沉眉。
清川郡主拔身上林,踏枝离去。
萧琰急声追问:“你是谁?”
【清川。】
淡淡的两个字传入她耳朵。
萧琰顿时呆如木鸡。
清川?
清川郡主??
她是清川郡主???
那个妖孽?!
萧琰呻.吟一声,果然是妖孽啊!
十九岁的洞真境!啊啊!!
她突破境界的欣喜霎时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评论果然比以前给力了些,亲们继续保持啊!
潜水的,死啦死啦的~~
发完文还要滚去参加酒席,我的牙,好生悲摧!
另:评论等我回去后一起回。有虫请指出。
第五十五章 算计
萧琰受到了刺激,咕咙了一会,神色又变得怅然起来,心想原来是公主家里的表姊,不是阿母家里的。
她对安平公主那边的皇家亲戚没什么感觉,本来只是挂了个公主嫡子的名份,又不是正经的亲戚。
但清川郡主是看在这个“亲戚”的份上,才没有灭口。
所以,她还得感谢这个嫡子的身份。
这让萧琰心情复杂,要依靠别人给予的身份,她果然还太弱啊。
她不会感激清川郡主没有“灭口”,杀人者没有杀她还要感激这个杀人者?没这个道理。她只是因为弱!萧琰握了握拳。但清川郡主出手助她进阶,这是恩,她得感谢。恩是恩,怨是怨,这得分明。
但她也不能怨清川郡主,若真的死了,那的确是运气不好,归根结底,还是太弱。
萧琰抿了下唇,低喝一声,拉开拳架,练起了淬体拳。
弱,让自己变强。
她打完一趟拳路,觉得进阶后的内气凝实了些。
此时她钓鱼的兴头早已经没了,但她不想对沈清猗食言,便拿了渔叉继续往里走。瀑声巨响轰隆,转过一道弯后,水气扑面而至,百丈宽的瀑流如一面巨大的银帘垂泄而下,气势浑然。萧琰心胸一阔,踏着礁石跃了过去。
瀑布下是开阔的深潭,潭水碧绿得像一块天然剔透的绿宝石,清澈的可以看见水草,但又水深见不到底。因为瀑流的冲击,潭鱼都远远的潜在水底,偶尔才出来冒一下泡。萧琰只得发劈空掌劈浪惊鱼,折腾了好一阵,居然运气极好的赶出一条鲟鱼,还有几条颜色绚丽的鱼,看着不能吃,养在琉璃缸里应该很好看,便用掌劈了石头,用秋水刀凿出个石盆子,舀入水,把那漂亮鱼放里面。
回程时路过她进阶的地方,见河里那些翻肚皮的鱼,心想放着也是浪费,便折了枝条,将那些鱼捞起,有者罗有鳜鱼鲫鱼,还有她不知名的鱼,拴了七八串,挂在渔叉杆上。
秉笔几人见到她时都目瞪口呆,合着他们六人忙活半天还没有十七郎君一人的收获大!
有了这许多鱼当然不用再钓鱼了,一干小厮利落的拾掇好渔具水桶,各安置在马上,出谷回城。
萧琰骑马在路上时,心里有些纠结,她拿不准遇见清川郡主的事是说呢还是不说。若说,那是不守秘,她心里过不去;若不说,那是隐瞒兄嫂,她心里也过不去。
回到将军府太阳还没落山,前府还在开宴,萧琮和沈清猗都不在,只有青葙和十几个侍卫仆婢留守在乐水居,不用立即面对,萧琰暗中松了口气。
那些鱼自有仆婢们去打理,萧琰特别吩咐青葙将那几尾观赏鱼放在兄嫂的房里,沐浴时她终于决定了,只提遇见清川郡主的事,不说她进阶的事。萧琰主意一定心里便轻松了,更衣后用过晚食,在莲湖边散步一圈,便回房打坐调息,稳固境界。
戌时二刻,萧琮和沈清猗宴散回来,进屋便见寝房外间的黄檀高几上搁了个透明的琉璃缸,里面养了四五尾颜色鲜丽的鱼。
青葙禀道:“是十七郎君捉回的,说给少夫人养着观赏。”
沈清猗笑起来,“她人呢?”萧琰一般亥时才寝。
“十七郎君还在入定。”青葙道。
浴房热水已准备好,沈清猗先去沐浴。萧琮一时闲着,便问萧琰钓鱼的收获。
青葙禀道:“钓有一尾鲟鱼,明早膳上可以做金粟平了。”
萧琮哈哈笑起来,“还真让她给钓着了。”
青葙又一一报道:“还有十二尾者罗,三十四尾鳜鱼,二十一尾鲤鱼……”
萧琮咦了一声,“都是十七钓的?”这数量未免多了些。
便吩咐屋外的侍女从前院叫进秉笔细问。
秉笔说:“应该是十七郎君掌力太重。”一掌震死一大片。
萧琮又问了几句,觉得这事不大对,那者罗鱼体大性猛,一般不会凑一堆,阿琰一掌下去,怎么会那么巧震出七八条?再说了,以阿琰的性子,得了几尾也够了,不会大肆杀鱼。这七八十条鱼来得真是蹊跷了。
等萧琮沐浴出来,已是戌正一刻,萧琰已经过来了,正和沈清猗说话。
寝房外间只有“叔嫂”二人,青葙也不在内。
沈清猗脸色有些冷,手里拿着萧琰的面具。屋内的落地擎纱灯亮着,还有九枝树形灯台,照得面具上垂下的缨带耀着光。萧琮知道,那缨带是掺了金银丝的,坚而柔韧,现在有一边却断了一截,用掺了银丝似乎是射箭时挽袖子的系绳接上了。
“阿琰下午遇见郡主了。”沈清猗回头对他道。
帝国只有一位郡主,太子之女才能封号郡主,而太子只有一女。
“阿兄。”萧琰立即起身向他行礼,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琮虽然惊诧清川郡主怎么会出现的燕鸣河,但见萧琰这副“终于得救”的样子还是想笑,心道阿琰真是有些惧清猗的。
萧琮忍着笑坐下,问萧琰:“你在哪遇见郡主的?怎么个情况?”
“在河谷里,她戴着面具,我不知道她是郡主,然后打了一架,哦不对,是我没接下她一招,”萧琰尽量简洁道,“她本来想杀我,知道我的身份后没出手。”
萧琮神色一峻,阿琰这是撞上了“重伤养伤”的郡主出现在燕鸣河谷里,差点被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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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清川郡主伤势没那么重,这是障眼法。”萧琮看了一眼沈清猗,沉肃着脸道,“她在隐藏实力。”却被萧琰撞上了,得亏她顾忌着萧氏,否则,他可能见不着这个弟弟了……萧琮刚刚沐浴后的身子又出了身冷汗。
沈清猗的唇色在烛火下也有些发白,她心里还有着余悸,但那些担忧后怕在见到面具那段系绳时,倏然涌起股无名的怒火,却是如同冰焰般,让人只觉得冷。
萧琮定了下心神,又问萧琰细节:“你道了名姓后,郡主说了什么?”
萧琰道:“郡主说她是我表姊。说,她是清川。”心想摸胸那一节还是不要说了,否则让兄长误会郡主调戏自己不好了,也不能告诉兄长说郡主是检查自己是男是女。
但她对沈清猗也没说这一节,倒不是想隐瞒,而是沈清猗见到她面具缨带断了时的脸色让她冷得哆嗦,觉得不说为妙,反正又不是大事。
“郡主说她是你表姊?”萧琮脸色怪异了。
萧琰虽然是记在安平公主名下的嫡三子,但她并没有皇室血统,皇室不会认她是亲戚。
清川郡主为何会说是阿琰表姊?
萧琮心里升起疑团,或者说,他心里早有这个疑团——商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沈清猗的眼里也有凝重之色,商娘子绝不是侍妾,但她若是公主,那也不可能,皇家不会允许公主屈尊为人妾室。
夫妻俩迅速对了个眼色,不管阿琰的身世背景如何,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这个怀疑他们不能当着阿琰提。
萧琮道:“郡主既然报了她的名号,是不惧阿琰说出见到她的事。”
沈清猗沉眉道:“郡主不惧,既是对四郎的信任,但萧氏也要担干系了。”
萧琰听到这忽然明白,清川郡主并不担心她说出她进阶洞真境,因为一旦告诉兄长,郡主若遇上洞真境的袭杀,萧氏要承担泄露秘密的责任。
迈入洞真境,那是宗师,宗师不对宗师以下的人出手,这是不成文的规则——除非是战争中的刺杀。清川郡主晋阶洞真境的消息一旦传开去,以前不曾出手的各国洞真境高手,恐怕会蜂拥而至。
而“泄露秘密”的萧氏,必定要为郡主的安危负责——原来是置身事外的,也被拖进去了。
萧琰心中一紧,她已经意识到,无论她说不说,清川郡主在说出“清川”的时候,是已经将责任扔过来了。
萧琰心中苦笑,所以她不杀自己,恐怕不仅仅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是她临时起意的算计。
这种随机应变的心智,当真令人心惊。
萧琰想清这个关节,当然不能再隐瞒,立即坦白道:“我遇见郡主差点被杀,是因为撞上了她正在突破进阶洞真境。郡主,已经是后天宗师。”
萧琮和沈清猗神色齐变,他们想到清川郡主一定是隐藏了实力,甚至想到她可能已在登极境巅峰,但绝没有想到她竟然突破到了洞真境!
洞真境是什么境界?先天之下,后天第一。
传说中的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说的是洞真境,这话当然有夸大,洞真境高手未必能在重重军队中刺杀主帅,或以一人扭转战局,但真要脱身遁去,却是再多军队也拦不住的。所以洞真境高手是各国都忌惮的人物,也等于镇国之宝,一个国家若无洞真境的高手,不敢轻易发动战争,因为得担心主帅被刺杀,而国主的脑袋也是不稳当的。
各个国家有多少洞真境高手,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是一个国家的底蕴。
当然,天下武道三千,未必都如大唐这样划分境界,但因大唐的强大,各国也不得不用大唐武道的标准去称量本国武道的境界,所以,“洞真境”是后天宗师的标准境界。
但在后天宗师这个境界中,悬殊也很大,洞真境后期与中期、初期的差距相当于天堑之别,洞真境初期或许可以越阶挑战洞真境中期,但绝无可能挑战洞真境后期。
如果清川郡主遇上洞真境后期的高手,恐怕逃命都很难!
萧琮长长吐出口气,“这事得立即告诉父亲。”
清川郡主若在河西道被洞真境高手袭杀,他们萧氏别想脱得了责任。
很难说圣人愤怒下会做出什么决断,撕破脸也是有可能的。
但河西准备好了吗?
萧琮心里沉涩。
作者有话要说:萧十七有这两个姊,真好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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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的最大痛苦是看着满桌东西自己不能吃!辣的不能吃,火上浇油,海鲜不能吃,发物,硬的不能吃,啃不动,还有什么能吃啊!!
第五十六章 好事
“阿兄,姊姊,我进阶登极境了。”萧琰见兄长脸色沉重,心想自己晋阶的消息应该算好消息吧。
萧琮和沈清猗齐刷刷盯着她。
萧琰被两人四只眼睛盯着吓一跳,嗫嚅道:“这,不是坏消息吧?”
萧琮忽然哈哈笑起来,起身过去,伸臂抱了一下萧琰,松了手按着她的肩,笑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已经知道这个弟弟武道天赋很出色,却没想是这样的出色!
十五岁的登极境,绝顶资质啊!
因清川郡主带来的阴霾瞬间消散了。
萧琮高兴的在萧琰肩上拍了两下,道:“等阿琰十九岁了,也一定能晋入洞真境。”他的弟弟,不比清川郡主差!
萧琰见兄长欢喜,也高兴起来。
沈清猗惊诧后,问道:“阿琰是怎么进阶的?”
萧琰便将当时的情况说了。
萧琮和沈清猗听后脸色都有些怪异,清川郡主出手助阿琰突破?——怎么都觉得有算计的味道。
萧琮看着萧琰出色的容貌,忽然想道:阿琰容貌如此出色,不会被郡主看上了吧?
他脸色顿时不好了,虽然这位郡主在男色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传言,但大唐皇室女十个有六个都作风强悍,如果清川看中阿琰……
阿琰娶清川?想都不要想!除非圣人、太子、郡主三人的脑子都抽了。
清川娶阿琰?除非他们兰陵萧氏的脑子抽了,才会将一个很有潜质成为“镇族高手”的天才子弟“嫁”出去。
但若阿琰钟情了呢?万一清川使美人计什么的……阿琰性子这么纯真,怎么斗得过清川这种心计深沉的?
萧琮想着想着心情不美好了,瞬间觉得有清川郡主在的威州是个深潭,还是早日将阿琰送到静南军为好。
他神色严肃道:“清川郡主心思莫测,阿琰以后最好避着她。”
沈清猗自然不会认为清川郡主看上萧琰了,但她心里也有着不喜,附和萧琮的话道:“阿琰若和清川郡主有牵涉,恐怕会涉入到争储中,你四哥是好意。”
萧琰知道兄嫂为她好,自然没有意见,心想欠清川郡主的相助之恩以后还她是了。
次日,萧琰陪着萧琮巡军。她的面具已经换了新的,当初萧昡命工匠打制的是一双,出府前将另一只给了沈清猗,防备出现意外时替换,这会用上了。原来的面具搁在沈清猗这里,由侍女将断带取了,用金银丝掺入桑蚕线中重织缨带。清川郡主那根银丝系绳被沈清猗夹在送入乐山居的探望礼物中,还了回去。
清川郡主拿着那系绳,很有意味的笑了笑:原物奉还,撇开关系?那可是不成的哟。
兵部的文书,这会应该到贺州城了。
***
同日,兵部的四百里急递军令抵达河西道大都督府。
萧昡看了令函,叹一声:“果然!”
他手中的令函写着:“兵部令:天策卿士清川郡主李毓祯昭华赴河西道诸军践习,河西道大都督府妥善安置,令达即行。”后面是圣人御署“李”字盖皇帝小印,兵部尚书签署盖印及兵部大印。
按说部令不需皇帝签署,但天策士践习令是一个例外,由天策书院递呈皇帝签署,再由宫中直接下达兵部执行,虽然只是部令,因为有皇帝签署,分量不同了。
“妥善安置。”萧昡重重说了一句,将令函放在公案上,看向长史顾邃,话里带着两分哂意,“这个‘妥善’可是大有文章呀。”
不仅要实实在在的安排清川郡主的践习,还得保证她在河西道的安全,这是妥善。
不妥善的后果,呵呵。
顾邃一向是不笑的,此刻的表情显得更加峻刻,“威州横山哨距离郡主遇袭的地点的确较忠锐军更近,但郡主向横山哨求援,恐怕是有谋算的。或者说,是顺势而为。若往更糟糕处预想,那连遇袭的地点也是在郡主预算之中。”
顾邃在河西军中被称为智比司马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思虑周密谨慎,每每预想出最坏的情况,并且根据最坏的情况做应对后手,但是对手往往没有他预想的最坏情况的布谋手段,于是布谋高下自然可分,萧昡常称他是“百密无疏”。现在顾邃也是不惮于用最坏的情况推想清川郡主的智谋,宁可将对手拔高而使己方万无一失。
萧昡却觉得这个最糟糕的推想或许是真实情况。清川郡主走到哪里,会掀起风浪,其中肯定有齐王暗中的搅动,或许还有圣人的手段,但是,这位郡主每次遇袭的地点,让人感觉“太巧了”。
单看她遇袭的地点,都是在齐王派系或是亲近齐王派系的军将统辖地点内,即使明面上看不出派系,但肯定不是太子派系的,要么是贪污军饷或是依靠门荫上位能力不足的军将,这些人的落职既是打击了齐王一派,也是对军中贪蠹无能之辈的一个清洗。
以天策书院对清川郡主的看重,郡主出行的防卫必然是严密的,即使身处军中消息无法完全封锁,但在军营里是不会遭到刺杀的,只能是出营的时候动手,但清川郡主选择何时出营或巡视何地,那是她的决定,即使暗中设局者可以利用某些力量推动或促使她做出决定,但这个“促使”最终可能是落入了清川郡主的彀中,袭杀者认为合适的袭杀地点正是这位郡主选中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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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如他们推想的,那清川郡主的布局谋略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她不仅是设局子,更以自己为冲锋棋子,以战养剑,在生死关头求突破,这种强大的意志比起单单拥有谋划设局的能力更让人可怕。这意味着做她的敌人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智士,还是一个锐士,智者谋局,决胜于千里之外,锐者破局,一力降十会,这种智锐双全的人物,往往是谋士最头疼的。
顾邃现在很头疼。
如果这个智锐之士还拥有着可以影响人的地位和气度,那更令人头疼了。
萧昡赞同他往最坏处推测,将对手想得更高明些,己方才能思考得更周全。
清川郡主若想在河西军中查出什么,他们是不担心的,因为河西军本没有什么好查的,萧氏的私兵不会养在军中,但是他们担心清川郡主对军将的影响,尤其对中下层军官和低层士兵的影响。
作为太子嫡长女,她拥有未来的皇位继承资格的,尤其是她有这个能力,比起年仅十岁的太子嫡子出色得多,如果太子登基为帝,下任储君不出意外定是清川郡主。这样一位郡主去到军中的影响绝对比任何一个亲王的影响都大。
军队是最崇尚武力的地方,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离皇帝太远,皇权虽然威严,但可能及不上统领这支军队的将军的威严,甚至将军的命令比皇帝的圣旨还有效。尤其萧氏在河西经营一百七十多年,又是世袭的统军大都督,在军中的威严早已超过了皇权。但是,像清川郡主这样直接代表皇权的人物降临军中,那是给将士直接面临皇权的机会,如果这一位还拥有折服人的气度,将会加深中下层军士对皇权的印象,让他们感觉皇权很近。这当然是萧氏不乐意见到的。
当然,清川郡主到河西军践习是迟早的事,他们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被袭杀的突发境况下到了河西军,而这更突出了兵部令里“妥善”二字出现的合理和重要。
顾邃建议道:“郡主既然在威胜军养伤,那先从威胜军践习开始?具体任职,可由韦怀睿安排。”
萧昡眼色深了深,这是要试探韦蕴的态度。
威胜军是河西五军之一,但现任军主韦蕴并不是萧氏的人。
韦蕴是京兆韦氏的嫡支,他的父亲、韦氏家主还健在,作为嫡三子又是一军之主在韦氏中的地位当然很重要,但还没重要到能代表京兆韦氏,萧昡重视的也不是京兆韦氏,而是韦蕴这个人。虽然世家子弟总要跟家族的立场一致,尤其其嫡支子弟,但也有例外,比如,给家族多一条路。
都督府的军令当天下午给了威州。
在当天晚上,萧承信跑死几匹马从威州一路急驰回了贺州,将萧琮的密语信递交给萧昡。
萧昡看后脸色变了,带了两名隐卫出府去了兰陵的宗祠。
宗祠建在丘坡上,北面有一大片密林,林内建有几座竹楼,有的形貌古朴,有的精巧雅致,但在夜色下都是一栋安静的黑影。
萧昡进了最东的一座竹楼,上楼后在门前恭敬的叫了一声:“四叔父。”
门打开,透出清淡的烛火。
萧昡脱履入内,室内没有床榻,只有茵席,盘坐着一位颌下垂髯的老者,烛光下皮肤白皙光滑,看起来与萧昡的年纪差不多,实际已经六十有五了。
这是萧昡的四叔父萧勰(xié),洞真境大圆满,除了几位隐居深山不问世事的伯祖辈外,这位是兰陵萧氏镇族第一高手。
萧勰看了他一眼。
萧昡知道这位四叔父不喜欢啰嗦,行礼后直接道:“清川郡主突破洞真境了,兵部下了践习令,目前正在威胜军。”
萧勰咦了一声,“她才多大啊,十八、十九?”
萧昡道:“今年二月满十九。”
萧勰感叹,“真是长江后浪啊……”垂眉想了会,道,“萧九,萧十一。”
萧九是萧昡的堂叔萧浔,洞真境后期。
萧十一是另一支的堂叔萧简,洞真境中期。
萧昡松了口气,道:“是。”
清川郡主在河西道践习期间便由这两位洞真境的堂叔暗中护着了。
那位郡主的身边肯定有洞真境后期的隐卫,但那是皇族的隐卫,不是萧氏的。要保证清川郡主在河西的人身安全,先前派过去的五名登极境不够分量了。
“还有事?”萧勰看他。
萧昡唇边溢出笑容,“阿琰突破登极境了。”
萧勰眉毛一抖,似乎是意料中的事,眼神却有些过复杂,微叹道:“这孩子天赋越好,只怕是……”
他还记得十五年前已经洞真境大圆满的三叔父萧崇在那人一招之下吐血败退,却也因此领悟先天契机,闭关五年后突破跨入武人梦寐以求的先天境,但这位叔父仍然告诫他们不要轻易与清宁院那位交恶。
如今萧琰的武道天赋渐渐展露,这也证实了他们心中的猜测,那位恐怕是冲着萧琰的天赋而来。
但这天赋真是出自萧昡的遗传?
萧勰心里咳了一声,还不如相信隔代遗传了。
但他的二哥、上代梁国公萧劭终其一生也没能突破洞真境,估计这隔代还得往上数。
“……这是好事。”萧勰垂眉一阵,说了这句。又问起萧琰进阶时的情形,得知清川郡主援手,他沉默了一会,道:“这也是好事。”
萧昡沉着眉出了竹楼,走到宗祠的广场下方时,他立了一会,想着四叔父说的那句“这也是好事”,他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这也是好事”呢?嗬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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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文,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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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表姊表妹
萧琰只陪萧琮巡军一日,次日便闭关了。
因为她晋入登极境的境界还是不稳,清川郡主灌入她体内的内气精元固然帮助她冲破了壁障,但终归不是自己的精元,在丹田内便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内元,她不得不花大力气去一点点炼化些通过外力捷径得来的内元。
萧琰闭关两日后,乐山居传出“郡主伤势已复原六七成”的消息。当日申时,萧琮和韦蕴从军营回来后,分别接到清川郡主传见。萧琮带了两名侍卫前往,在乐山居外面遇见韦氏父子,落肩舆后互相拱手行礼。
三人随着迎门的侍卫进入前院厅堂。
厅堂北面去了几案,置了一张插屏榻,绢屏上绣着姹紫嫣红的牡丹,绣工精湛传神,重瓣盛开层层可见,天香国色宛若真景,似乎连牡丹的馥郁香气都能闻见。清川郡主穿了一件浅紫色的大袖衫,里面是红纻束绛紫色襦裙,背靠隐囊坐在榻上,脸色还有着些重伤初愈后的苍白,唇色也显得略淡,但满屏鲜艳的牡丹在她略显苍白的容色下却成为了陪衬。
这是萧琮第一次与清川郡主见面。
她的容貌明朗大气,光华堂皇,但看见她的第一眼,往往不是注意她的长相,而是她的气势,仿佛一柄擎天巨剑立于眼前,威压,锋锐,凛冽,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慑服之心。
萧琮心中暗惊,这是她自身的气度,还是晋入洞真境的气势?他宁愿相信是后一种。
韦蕴和韦应周父子脸上没有丝毫诧然的表情,想当初这位郡主在重伤后的锋锐之气更利,简直有刺伤人双目的感觉,应该是身受重伤杀气不能收敛之故,如今这种气势已经是沉敛了。
三人向她行礼。
大唐郡主是从一品,位于从三品的国公世子和归德将军之上。
行完礼后落座,探望寒暄之后,韦蕴说道:“兵部已经下达了郡主在河西的践习令,都督府发了令函,从威胜军开始。”
清川郡主道:“如此甚好,近便利。吾明日起便入军中,韦将军安排了什么职务?”
韦蕴笑容俊雅道:“点检参军,郡主以为可否?”
点检参军是一个巡检校阅职,没有带兵实权,职责是巡视军营、武备、马匹、士兵操练等,直接向军主负责。
清川郡主一笑,道:“韦将军安排甚妥。”
这个职位对于军中践习来讲,是个很合适的职务,可以很快的熟悉威胜军的军务,而且有巡查军事的权利,韦蕴如此安排,要么是胸怀坦荡,要么是威胜军不惧她查。
她看向萧琮道:“正巧世子也在此巡军,吾便与世子一道了。”
萧琮也笑,“琮荣幸之至。”
这两人的笑容都很是真诚,韦应周暗自撇嘴,一个两个都会作样。
韦蕴便说起威胜军的军务,军中副将、佐将、都尉等武职官员,清川郡主只是含笑听着,很少问话,似乎是对韦蕴的信任,又似乎是对军务和将佐官员不愿太多干涉的样子,这般样态却更让萧琮警惕起来。
韦蕴说完军务已近酉时,见郡主并无其他问话的意思,便很知机的告辞,偕儿子离去。留下萧琮与清川郡主单独叙话。
方才是官面文章,这会是亲戚间的相处了。
清川郡主神态随和,含笑亲切道:“今见琮表兄清健,显见陈疾尽去,真人令人高兴。”
萧琮容笑温雅道:“多谢郡主关心。”
清川郡主问起长宁长公主和安平公主:“大姑祖母、二姑母可安好?”
萧琮道:“祖母喜清静,饮食也尚清淡,起居规律,家医每旬都有请脉,身体精神都还健旺。母亲性喜热闹,闲时常邀人逛园子,或出外游玩,或是在府中听说唱看杂戏,身体也很好。”
清川郡主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毓祯此次来河西,必要去探望大姑祖母和二姑母。”
萧琮也带了几分真心道:“祖母和母亲知道郡主探望,也定然高兴。”
清川郡主又问候萧昡,便提起沈清猗,笑道:“还未见过表嫂,毓祯明日上门造访。”
萧琮立即道:“不敢。应是琮偕阿沈前来拜望郡主才是。”
“如此毓祯明晚设便宴,借将军府之地招待表兄表嫂。”
萧琮拱手道:“多谢。”心里庆幸萧琰闭关,否则明晚必得来了。
直到萧琮起身告辞,清川郡主也未提起萧琰,这让萧琮暗松口气,心想自己大概是多虑了。
***
今日晚上有月,将知仁苑的林木映上了一层清辉,持戈的军士成队来回巡逻,却无人注意到一缕清风拂过,四月的威州还算早春,晚上有凉风是正常的。
萧琰在入定中忽然睁开眼睛,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从炼化精元的忘我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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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入窗纸朦胧印入室内,隐约可见床榻前一道人影,背着月光而立,宽衣绰绰,修长高挑,意态闲雅中又有着隐隐的威仪和如剑般的锋锐。
这种气度她印象深刻,还没看清容貌,她已惊讶的叫出声:“郡主?”
“要叫表姊哦。”清川郡主轻笑着,白色的绣罗袜无声的踏着木地板上的苇席,走近萧琰榻前,随意又自在的坐下,仿佛这是她的床榻一般。
屋内只有朦朦月光,但以萧琰的目力还是能看清她的脸。
清川郡主没有戴面具,明朗大气的容貌即使在清蒙的月色下也显得光华明丽如国色牡丹,薄冰质的眼眸却因月色朦胧,如蒙上一层轻纱般柔和。
萧琰嘴唇动了动,觉得“表姊”这称呼无论如何是叫不出来的,她又不是安平公主所出,并不愿意上赶着认皇家亲戚。“郡主,有事?”她的话显得客气疏离,心里记着兄嫂让她避着清川郡主,所以还是保持距离好吧。
清川郡主却没有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手臂一伸便揽在她肩上,两人身体之间已无距离。萧琰皱了下眉,她并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这么亲近。
但她并没有动,因为清川郡主的另一只手掌正按在她的丹田上,“小表妹,你这样是不行的哦。”清澈悦耳的声音因为带着笑意,如同清水中漾开一幅华丽的丝绸,绚丽又带着令人荡然的旖旎。
萧琰却神色一正,她这两天炼化精元觉得事倍功半,听清川郡主这话似要指点她,目光一凝认真看她,问道:“为何?”
“小表妹,你的内气是没法吞噬我的精元的哦!”清川郡主晏晏笑着,却说着很打击人的话,“境界差距太大。”
的确如此,萧琰心道。她这两天都是在做无用功,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内气精元虽然占数量上的优势,却很难吞噬掉清川郡主的那部分精元,确切的讲,也不是没有一点进境,只是那吞噬的速度实在让人吐血,萧琰估计她要入定一年才有可能完全“消化”这股外来的精元。
清川郡主的话没有打击到她,反而让她更虚心的请教,“请郡主指点。”
清川郡主笑,“有什么好处?”
啊?
“难道你想让我无偿奉献?”清川郡主表示很诧异,“你都不认我做表姊,我帮你做甚?”
萧琰呆了下,觉得是这个道理,人家凭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帮你?但那声“表姊”还是叫不出,虽然郡主的指点很重要,但有些原则她还是要坚持的,想了想道:“你要什么好处?”
清川郡主嗤笑,“我能从你身上得什么好处,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
萧琰一想也是,她是郡主,什么都不缺,她能给她什么好处呢?
萧琰想了一会,觉得让郡主指点还是算了,还是写信回去问商七怎么办吧。
她抬头便要说“不用了”,却觉唇上忽然一道温软,神清骨秀的香气自唇瓣间袭入。
她顿时呆了。
清川郡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笑,“这个好处也是可以的。”
萧琰面色呆滞,这算什么好处?
“我亲了你,你是我表妹了。”
萧琰瞪目,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清川郡主的低笑声迷离在夜色里,“表姊指点一下表妹还是可以的。”
萧琰立时不瞪目了,被一个女子亲一下不算什么,她也亲过沈清猗的,她认为这是姊妹间的亲热,虽然她不认为郡主是她表姊,但郡主硬要认她做表妹,她若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拂逆人家的好意了,想了想用了个折衷的称呼,道:“请郡主姊姊指点。”郡主比她年长,叫声姊姊是无错的,和“表姊”这种带有亲戚关系的称呼也是不同的。
月色朦胧,但她的眼神却是那样清澈,纯洁不带杂质。
清川郡主心道这个表妹真不像二十一姑母生的。
但这样的孩子更可,比起她那些一根肠子十八弯的堂兄弟姊妹们,可多了。
清川郡主坐直身,指点她道:“吞噬何如融合?天地混沌,可分你我?”
萧琰脑中一震,灵台水滴乍然光芒绽放。是啊,何必一定要去吞噬?
她合上眼,不再用自己的内气去包裹炼化清川郡主的精元,而是放开自己的丹田,如大海融入江河,让它们不分彼此的渗透。
这个过程是相当漫长的。
当萧琰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发白,清川郡主早已离去。
多谢!她心里默默道了一声。
虽然融合比吞噬更有效,但全部融合也不是三天两日的事,萧琰继续闭关两日后,不再入定了。闭关期间要少饮食,以去杂质,但每日两餐清粥水果,对正长身体的年纪并不是好事,所以闭关不能太久。
清川郡主夜访的事萧琰没有提,她觉得这不是紧要事,说了还让兄长乱想,倒不如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李毓祯:毓,yu,同“育”;祯,hēn,吉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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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萧琰疑惑:郡主大半夜的过来干嘛?
清川郡主:刷表妹的好感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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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文出门,喵的,过个节比不过节还累人。
第五十八章 指教
萧琰出关了,萧琮也没让她随护在身边,他虽然已经不再疑心郡主看中萧琰,但减少见面的机会总是好的。萧琰便留在乐水居里练功,或者陪沈清猗参加威州贵妇仕女们的宴会。
威州是边城,风气比起贺州又更开放,萧琰虽然身量已高,但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混在一群贵妇小娘子中间也没人觉得不妥,而且兰陵萧氏家风严,萧氏子弟不满十七不允许碰女色,这是河西士家都知晓的,当然不担心生出什么事端,至于小郎君和小娘子眼波递送,拉拉手挨挨腰什么的,那算什么事呢?算私下里有亲亲抱抱,没人看见,那不算啥事。何况,萧家十七郎很规矩,眼神清澈又正派,从不东瞟西瞄,逛园子时护在世子夫人身后亦步亦趋,端谨得很,反倒是小娘子们的目光老在她身上打转,想往她身边凑。萧琰参加过一次贵妇家的逛园子宴会后,“为人正派,端方有礼”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但沈清猗带她赴了两次宴不带她了,半嗔半调笑说省得她被哪个小娘子摸摸蹭蹭占便宜了。这威州贵女的豪放真是令沈清猗也有些吃不消了,大庭广众下那眼神不要明晃晃的带钩子啊,还有逛园子的时候故意往这边蹭是几个意思?
沈清猗不要她陪了,萧琰也乐得不去,她宁愿待在院子里练武,也不愿去参加这种宴会,那些热情的眼神儿她也吃不消啊。她觉得不如真在脸上点些疹子吓跑一大片算了,省得那些小娘子们觉得“隔着面具更加神秘迷人”——这句话是她耳力好听来的。当然她这个点疹子毁容的想法被沈清猗一巴掌拍了下去。
贵家宴会上的事总是传得很快,萧琰参加两次宴会后便连乐山居也听说了她的美名。
因为萧琰是清川郡主吩咐过的重点人物,鹰组便也汇报了这条消息。大侍女琴心疑惑道:“萧十七郎既然少年英锐,萧世子怎么不带他去军营?难道是忌惮?”脑中瞬间构思出世子忌惮非同母出的嫡三子的情节。
清川郡主在灯下看着鹰组收集后由侍女归类的情报,口里轻嗤了声,道:“他是顾忌我接近萧十七。”
琴心立即想到另一个方向,“难道萧世子担心郡主看中萧十七郎?”
一般来讲,甲姓世家愿意将嫡女嫁到皇家,但很少愿意将嫡子“嫁”给皇室公主郡主,除非这个嫡子不出色,只剩下传宗接代或联姻的功用,但萧十七郎以十五岁晋入登极境,哪里是不出色,简直天赋绝顶,这等人才萧氏宝贝还来不及,怎肯“嫁”给皇室联姻?萧世子防备郡主倒也是情理之中。
清川郡主噗一声笑,她娶萧琰?
经琴心这么一提醒,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岔了,萧琮或许根本不知道萧琰的身份。她原以为萧琮防备她接近萧琰,是担心萧琰性子纯真会对她生出好感,进而对皇室生出好感,但若萧琮不知道萧琰的身份呢?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萧琰的身世太尴尬,要让萧昡和安平公主给儿子说十七是你父亲和你姨母的女儿……估计没法开口。
所以,萧琮是防备她看上他“弟弟”?
“哈哈哈……”清川郡主越想越好笑,乐得前仰后合,几个大侍女都被她笑得一脸莫名。
琴心心想,她的话那么好笑吗?
转念一想也是,郡主何曾对哪家郎君“看中”过?算是郡主的母家,清河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美男子崔清珏也只得郡主赞了声“琼华玉树”,便没后文了。那萧十七难道还比崔七郎更俊美风趣雅致?再说,他们郡主也不是惑于美色的人。
清川郡主笑了会,微微眯着眸子,“这可真有意思。”
几个大侍女见她这神态,心道:郡主又要算计人了。
次日,与萧琮一起从军营出来,清川郡主笑道:“听说十七郎在贵家很受欢迎啊。”
韦蕴坐在肩舆上捋须笑了一笑。这种带有桃色暧昧的消息向来是传得最快的,韦家的三个女郎从宴会回来后便不住嘴的夸赞萧琰,韦应周当时很不屑的哼一声,说萧十七不务正业混在女人堆里,立即被他的妹妹们用眼刀子刮了一阵。还是韦夫人有见地,私下对韦蕴道:“郡主在军中践习,萧世子恐怕是有些顾忌的。”郡主明年二月满二十,该行冠礼了,如果有订亲的,冠礼后要行大婚,如果没有订亲,也要说亲了——梁国公世子这是隔绝清川郡主与萧十七郎接触的机会,看来国公府对这位“嫡三子”还是很看重的。
萧琮呵呵一笑,道:“十七年少拘谨,在宴会上多见识些人也好。”
这话巧妙的将萧琰参加仕女宴会说成了增长见识。
次日上午,萧琮巡军将萧琰带上了,省得落个混在女人堆里的名声,这对世家郎君来讲可不是好名声。
他对清川郡主看上萧琰的疑虑已经打消,说到底这是他作为兄长过于着紧弟弟而做出的不合理判断,以皇室和萧氏的微妙关系,清川郡主不可能娶萧氏子弟。萧琮冷静后想通这一点,不再顾忌萧琰出现在清川郡主面前,当然,该有的防备还得有,论心眼十七不是清川郡主的对手,保持距离为好。
韦蕴和韦应周父子已经在知仁苑门口候着,萧琮一行出来相候不到半刻,清川郡主一行出来了。
萧琮带着萧琰上前行礼,正式介绍道:“郡主,这是琮十七弟琰,字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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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合手向她行礼,“萧琰见过郡主。”
清川郡主调笑她一句:“十七郎今儿不去贵女宴会了?”
萧琰老实道:“早不去了,夫人娘子们说的衣服首饰妆容发髻什么的,我都插不上话,弹琴做诗什么的,也不是我的擅长,还是待在院子里练刀自在,这个我懂。”
清川郡主听得直乐。
韦蕴也呵呵笑起来,觉得这个少年坦城有趣。韦应周对萧琰的印象又转好了,觉得萧十七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英锐少年,不是混在脂粉堆里风流的儿郎。
一行人策马出府,驰往北城的威胜军大营。
今日是检阅骑射。威胜军共有十营,四个骑兵营,六个步兵营,骑兵营检阅马射,步兵营检阅步射。上午是检阅马射。
三个骑兵的弓马射都很出色,疾驰中射出的箭都中了百步外的箭靶。
最出挑的还是先登营,最后出场,一千二百五十骑如云中滚雷轰隆而来,马步声却是整齐一致的“轰!轰!”听起来像是一千二百五十匹马同时踏下,足见骑兵骑术精湛和训练有素,关键还是那股如猛虎出山的气势!马上骑兵皆半伏在马背上,掠过校场时分批引弓射箭,“嗖嗖”声不绝,每一枝羽箭都准确的插入两边百步外的箭靶上,命中红心。这种半伏着身子的姿势是防御敌方射箭的最好姿势,而以这种姿势射箭当然比起直身射箭难度更高。
校场下面掀起欢呼声。
观台上也响起清脆的击掌声,清川郡主微笑点头道:“韦将军治军名不虚传。”
萧琮也赞道:“虎将虎军。”
先登营的都尉姓韩名崇虎,面色黝黑,身如铁塔,声音如钟带着沉浑的气势,抱拳向着观台行礼道:“请郡主、世子指教。”
没有人规定阅军者要展示武技,但军营崇尚的是武力,要想折服这些军人,得表现出武力来,当然没有哪个带兵将领会鲁莽的要求阅军者展示武技,韩崇虎也不会这么无知,提出“指教”当然是韦蕴的授意。
韦蕴这是给清川郡主和河西道大都督之子一个公平展露的机会。
萧琮微笑侧了下头,“十七。”
萧琰踏前两步,先向萧琮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台前,向着台下一抱拳,朗声道:“某,世子十七弟萧琰,不及兄长文韬武略,只会两手粗浅箭技,在此献丑了。”
韩崇虎勒马回营。观台两边的四营骑兵都在马上肃然,看这国公府的十七郎有何等绝世箭技。
萧琰回身接过萧承忠递过来的一张黑漆四尺角弓,台下有目力好的,便看出那弦是重弦,那弓臂之力怕要十石才能拉得开。
令人惊诧的是,这位十七郎君竟然没有上箭,抬臂拉开重弦如满月,猛的放了开去。
“嗡!”
一声酸掉人牙齿又震颤人耳朵的声音响过校场上空。
便听“唰”的一声响,观台下两边隔着百步竖立的两排箭靶上,先登营一千二百五十枝射中红心的箭簇齐齐向前射出,铁族箭尖森寒,透靶两尺,只余一截尾羽还在靶后。
“嘶!”四营五千骑兵齐齐嘶了口气。
片晌,骑兵们哄然喝声:“威武!”
韩崇虎大笑道:“十七郎君好内力,好箭技。”
萧琰抱拳一礼,道:“某箭技粗陋,不及诸军弓□湛,只有几把子力气,见笑了。”
五千骑兵又哄然叫一声:“威武!”眼中流露出敬佩之色。
若他们都有这“几把子力气”,也不用练箭了,更何况他们都长了眼睛,能让一千二百五十枝箭齐齐透靶,而且尺寸一致,这可不是内力深厚能做到的。
萧琰再次抱拳一礼,正待回身退下,清川郡主已起身走到她身边,微笑伸手,萧琰一怔,将弓递给了她。
台下骑兵微微有些骚动,又带着激动的期待。
清川郡主穿了身紫色的箭袖,头戴天策武卿士的卿士冠,站在台前便如一柄紫色的利剑,让人心生慑然。台下骚动微起便伏,静寂无声。
清川郡主拉弓,也是空弦,开如满月。
手指轻放,弦落无声。
但观台下却是“唰”声齐响,又是“嗖嗖”的声音,只见箭靶上一千二百五十枝齐齐透靶而出,向前飞出,看得列在箭靶外两边三十步外的骑兵心头一惊,那箭直射而来,几乎要让人下马躲避,但骑兵们都身如铁铸般骑在马上没动,这是良好的纪律约束,也显露了这些骑兵的心志坚定。
那密集的箭枝飞出几丈便纷纷落了下来,箭尖插入地面。
这一手空弦震技似乎与萧琰的没什么区别。
但前面的骑兵已经惊呼出声:
“威胜如虎!”
“大唐威武!”
东西两边骑兵的惊呼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密集的羽箭落在地上分别组成了八个字:
“威胜如虎!”
“大唐威武!”
两边杂乱的惊呼声之后,台下静寂一片。
韦蕴大笑一声,起身,向清川郡主抱拳道:“威胜如虎!——多谢郡主赞语。”又面向台下,喝道,“威胜如虎!大唐威武!”
五千骑兵齐齐振奋,高喝:
“威胜如虎!”
“大唐威武!”
萧琰心情震荡,对清川郡主暗生佩服,自己目前果然是不及她的。
萧琮脸上一片庄穆,似乎也被校场的气氛感染,心中却是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光阴似箭——节日感受最深刻。射箭代表了某森森的怨念~~~
第五十九章 夜入
清川郡主在河西军践习,对于萧氏来说,并不担心她查到什么——军中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也不担心她熟悉河西军的军务——这位郡主轮流在各军中践习这么多年对军务不熟悉那才怪了,也不担心她对上层将领的影响——忠于萧氏的将领不会因为郡主的到来改变立场,正好还可以检验一下哪些将领可靠、哪些摇摆不定、哪些是不可用的,但是,一支军队的意志并不仅仅取决于上层将领的意志,“人心向背”这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大唐的军队包括河西军在内,对皇室当然是尊敬的,但这种尊敬是因为皇权的地位,而不是让人发自内心的尊敬,相比起来兰陵萧氏在河西带军一百七十多年的威望更胜过皇室的威望,但这个时刻校场上这五千骑兵高声吼出的“大唐威武”却是出自他们内心的尊敬,因为清川郡主让他们心服口服,在这一刻“大唐威武”等于皇室。
如果是这么一位做大唐帝国的皇帝,这些军士服么,那肯定得服啊。
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是最难以磨灭的。
萧琮此时心里庆幸,这位郡主表妹明年二月要及冠,最多九、十月会离开河西,在军中待不了多久,造成的影响不会太深远,他们可以慢慢去磨平。
再者,今日的风头虽然被清川郡主占去了大半,但萧琮也不是没有收获,萧琰那一手虽不及清川郡主,却妥妥的技压全军,作为世子的弟弟,那是代表世子出手。虽然不是世子亲自出手让人略感遗憾,但作为河西大都督,最重要的不是个人武勇,而是战谋兵略和统御能力,萧琮只要具备了这两条,且有才德令武勇之士辅佐,河西的将士们会服膺。这个道理很简单,如韦蕴,先登营任一军士论弓马都胜过他,但威胜军上下无不对他服膺,这是军将和营将的不同,营将将兵,军将将将,而河西大都督是将大将之将——当然,如果文武双全那是锦上添花了。
因此,清川郡主虽然让萧琮感到威胁性更高,但他的目的已算达到,心态还算开朗,可是,当他看见清川郡主递回弓时、萧琰脸上流露的钦佩之色,他整个人又不好了。
这威州没法呆了!
萧琮回去后删了后面的巡军计划,当然萧琰只是因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是,清川郡主在这里,他巡军是陪衬,他可不想当绿叶,索性提前走人,威州以后可以随时来巡军,这时候没必要和郡主掺在一起,没的成了她的点缀;此外,他离开威州,韦蕴少了顾忌,更有利于看清他的倾向。
于是,次日萧琮在威胜军的巡军结束了,晚上将军府开了践别宴。
宴会戌正三刻结束,三人回到乐水居已经亥时,萧琰与兄嫂道了晚安,回房沐浴、安寝,照例先冥想后入睡,才刚合眼准备睡去,她突然睁了眼睛,穿着寝衣坐了起来。
窗下宽衣绰绰。
萧琰忽然觉得,这种推拉式的高窗太不好了,容易进人呀。
再说郡主你大半夜的总翻人窗好吗?
萧琰有些无语的叫了声:“郡主……”省略的话是:有事?
清川郡主抬步到了她床榻前,随意侧身坐在她身前,低笑声华丽悦耳,“来看你呀,表妹。”
萧琰嘴角扯了扯,“……白天已经看过了。”
“白天是看一大堆人,晚上是看你,那怎么一样呢?”清川郡主哀叹,“我这般舍不得表妹,特意来看你,表妹一点都不舍得表姊么?”
“……”萧琰想说她们真的不熟。
清川郡主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好吧,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
萧琰呆了:“……”她哪里表现出舍不得她了?
这样自说自话真的好吗?
她发现面对清川郡主真的无语了。
这位郡主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啊。
这不,从颈上取下个金丝绳坠玉瓶强行挂到她脖子上,又强行塞进她内衣襟里,隔衣按着她心口的坠子道:“小表妹,你此行可能不大顺利。这是平安宝瓶,我戴了很多年的,送给你平安吉祥。”
屋外黑暗中的晋王眼珠子瞪了下,“戴了很多年”?——这种平安宝瓶她身边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太子妃每年都要送一个,这一个不知哪年给的,才从匣子里扒拉出来的吧?这样哄骗小表妹好吗?
晋王觉得他的侄孙女越来越有圣人的“风采”了——忒无耻。
萧琰心里的小人正打滚,郡主你要不要这么强塞人东西啊?听到清川郡主的话一愣,她没注意后面的话,只注意前面那一句了——“不顺利?”
清川郡主一拍她心口,“易卦有凶兆。小心着罢。”
屋外的晋王得意的捋了下胡须,这是他易卜的。
他却不知道,清川郡主并不是信了他的易卦,而是拿这做借口送物件,拉近与小表妹的距离。贴身物件嘛,看了物件会想起人,表现存在感呀。
萧琰当然算不到清川郡主的心机,她神色一凛道:“郡主的意思是,路上会有袭杀?”
“或许吧。”清川郡主很不负责任的道,“你自个小心。”
萧琰心里有些古怪,她觉得郡主关心自己这个挂名“表妹”似乎更胜于正经的表兄,忍不住问道:“郡主不给阿兄说么?”
清川郡主轻笑,“你四哥精着呢,用不着我提醒。”说着脸向前倾,眼眸在朦胧月色下显得异样温柔,声音也仿佛蕴含着情意,“我比较关心你。”
萧琰却狐疑的看她一眼:这不合情理。完全没有被她的温柔攻势打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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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川郡主噗一笑,眼里闪过趣味,原打算在她脸颊上亲一下.体现她这位表姊对表妹的亲近,心念一转,起了逗趣之心,朱唇落在萧琰的唇上,如羽拂过,“小表妹,珍重哦。”低笑声落,人翩然而去,越窗前又回眸一笑,“平安宝瓶不许摘哦,我会伤心的。”
萧琰:“……”
她觉得下次见着这位郡主要离远些,亲唇什么的,太亲热了,不好。
她伸手扯出了那只玉瓶,入手温润,细腻如脂,显然是好玉,她摸到玉瓶上有字,借着朦朦的月色,看清瓶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在玉瓶的底部,又有一个小小的“祯”字,合起来是“安祯”。
安祯,是平安吉祥之意。
而安字刻在瓶身,这是寓意“平安”;祯字刻在瓶底,这又寓意着“平安佑祯”——清川郡主名毓祯。萧琰便相信这的确是郡主的物件了。而将刻有自己名的物件送予人,不管存着几个意思,至少是有真意的。萧琰便想着先好好收起来,日后觑机再还给清川郡主。
她取下玉瓶搁到枕头边,忽然又想起清川郡主临走的那句话,嘴角抽了下,又戴回脖子上了,没准这位神出鬼没的郡主后半夜又跳进来,等离了威州再取。
次日清晨众人吃过早点,萧琮三人先去乐山居向清川郡主辞行。“琮表兄阿沈表嫂这要离去,真是令人不舍哩。”清川郡主叹息着说,顺带扫了眼萧琰,目光在她脖子下方停留了一瞬,嘴角勾了抹笑。萧琰心中抹冷汗,暗道幸亏早上没取,洞真境能聚精于目透视太不好了。
萧琮温声笑道:“与郡主离别,琮夫妻也不舍。所幸还有相见之期,某夫妻在贺州恭迎郡主。”
寒暄几句道别出来,沈清猗看了一眼萧琰,心里蹙了下眉,总觉得萧琰之前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心里暗暗记下此事。
回乐水居后又与前来送行的韦蕴一家道别,巳时,车马出行。都督府已派了三百牙兵过来。韦蕴又在威胜军点了三百骑兵护送,直到送出威州地界骑兵才返回。
与威州西北部接壤的是定州,这里也是横马山斜亘的地带,而且与北面的燕周国只有一道窄窄的峡谷相通,易守难攻,燕周犯兵很少从定州过,因此定州驻军不多,只有两个营。萧琮也只在定州待了两日,视察完城防边备后便又启程。
定州的西北是庭州,河西军五军之一的振武军驻扎在庭州,主要防备北面的欧罗顿帝国。
定州与庭州的边界是一片荒原戈壁和沙漠,称为小沙海,与沙州至高昌州的大沙海相对应。萧承忠从出了定州城起,提高了警惕,派出一队斥候在前方探路。萧琰询问萧承智,是否有情况?萧承智道:“小沙海多石山,易打埋伏,小心为上。”萧琰便知兄长已有准备,心忖郡主说的“前行可能不顺利”应该指的是这里,便打叠起精神,暗中提高警惕。
一路往西去,路边景色越来越荒凉,从马上放眼望去尽是枯草荒树,连羊群都难得一见,道路也不太平整,好在每隔三十里有驿馆,因为商队往来,每隔六十里还有商人邸店。车马队伍每日行九十里,因沿途没什么城镇,只食宿时停留驿馆,所以两天后出了定州地界。
振武军已经派出了五百骑兵候在庭州边界接应。
在边界驿馆歇下时,统领振武军五百骑兵的校尉周全海道:“世子,小沙海这一带五月间容易起沙暴,魏将军的意思是,能最快过小沙海最好。所以,最好全部换马,这样一日能行一百多里,后日能出小沙海,车辆行李等可以在后面跟上来。”
萧琮心知,这是振武军的统军魏景寿知道他在原州遇袭,担心小沙海这个容易出险的地方再出状况,于是建议轻装速行。
他和沈清猗、萧承忠、萧承智几人商议后,觉得这个建议妥当,便将车马分成两路,他和沈清猗都换马而行,留下端砚、侍书七个仆婢跟随车辆后行,又分了一百牙兵护卫。于是,出驿馆后,众人便分两路而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郡主,你这般无耻你爹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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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拔了另外一边的牙,麻药后又起反应,摔!不过这次好像没有上次反应厉害,至少出医院后知道回家的方向,没有像上次那样还想了足有半分钟(摔)……麻药过了开始痛了,忍受了四个小时,这中间写文简直不忍直视,那情节是往哪里飞哟。吃了止痛片后睡了有十四个小时,有点担心今晚九点**后睡不着觉了。
第六十章 再次遇袭
小沙海的风沙大,一行人骑在马上都围了面罩,只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马队出了驿馆往西,沿着驿馆外的小河走了一段,经过一处湖泊往前便入了戈壁,道路已经不甚清晰,一眼望去尽是一片黄色的砂砾地,但也有顽强冒出头的绿色沙草。路上不见人烟,只有偶遇的商旅驼队。还有路边每隔五里会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墩子,表明马队的确行走在大唐帝国的驿道官路上。
带队的振武军校尉周全海很有经验,率领马队一直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因疾驰更耗马力,反而不能耐久。萧琮和沈清猗是初次骑马经历这样的环境,体力都有些不支,行到三十里外第一个驿馆时,周全海便体贴的请示萧琮,人马进去略作休整。萧琮自是应允。
他和沈清猗下马时,只觉两条腿都是木的,几个侍婢也只比他们好一些。萧琰和司墨立即上前扶了萧琮,白苏和菘蓝也左右扶了沈清猗,向前走了十几步,便进了驿馆。
驿馆都是建在有水源的地方,早有前哨骑兵通知驿馆准备热水。因为大唐重视驿递,即使边州驿馆简陋——说是馆,其实是一个大院子——也比商人邸店收拾得干净些,仆婢们在房间内铺了一层茵席能坐人。萧琮和沈清猗坐在铺了绸布的榻上,所幸穿的是长马靴和护臀护腿的马裤,腿部内侧和**都没有磨破皮,洗了个热水脸、喝了两盏茶后,觉得松缓过来了,便继续上路。
马队又行了三十里,出了下一个驿馆后,一马平川的戈壁上渐次出现了高矮的沙丘,这些拔地而起的沙丘形状奇特,有星形和新月型,有的还高达百米。萧琰惊奇下跑了一圈马,发现很多新月沙丘阳面星星点点布着很多绿色植物,背面却是寸草不生,跑回马问振武军一位校尉,这位校尉一脸敬畏的说:“这是天地神迹。”
有没有神且不论,但天地造化,自有神奇,人的力量再强大,算先天境高手,在这一望无垠的沙海中,怕也会生出渺小之心吧?萧琰忽然明白了母亲说的“强者,需畏”,这个畏,不是畏惧某个人,而是敬畏天地,敬畏规则,不以强而视天下为蝼蚁,因在天地之下,再强者也是蝼蚁。
她想到这里,便觉灵台那颗悬垂的光明水滴愈发剔透,明净,心境竟是又进了一步。
萧琰心中一喜,便觉这漫天黄沙地也变得生动起来。
行了七八里路后,天色渐阴下来,沙风也渐渐大了。又行了两里,周全海抬头看了看渐渐压低的云层,眉头皱了一下,勒了马缰驰到萧琮身边,伸手摘下面罩,说道:“世子,看这天色,可能要起沙暴。再往前十七八里是驿馆,不管这沙暴来不来,最好一口气驰过去。”这意思是加快速度,不再顾惜马力,当然也不能顾着人了。
萧琮心知目前这速度是顾虑他和沈清猗才放慢的,当下点头道:“有备无患,早些到驿馆为好。”
于是喝令下去,马队加快速度,向前急驰三四里地,风沙已经越来越大,向东边天际望去,那边的天空都是黄茫茫的一片。又驰了两三里,前面戈壁突然裂开,出现一道往北渐宽的峡谷。马队驰在峡谷东侧,再往东去十几丈,有一座红褐色的石山,山高不到十丈,但南北绵亘约有几里。马队驰行在红山和峡谷之间,出了峡谷,将近驿馆了。
但才行出两里,见红褐山的外侧黄沙漫卷,三股龙卷风由远而近,下面必定是移动的沙丘,看距离还在四五里外,但那黄色沙暴的长龙已让人不寒而栗。周全海高声喝道:“全速前进,将沙暴抛在后面!”
众人都俯身夹马急驰,沙砾地上马蹄声如暴雨。
骑队中有两个侍卫服色的人突然抬头,萧琰也猛然一勒马缰,喝道:“有敌情!”
话音未落,从红褐山背面已经腾跃而起扑下来十几道人影,众人脸色一变。
萧琮左前的一位侍卫喝道:“骑兵列阵护世子。”当先扑了出去,跟着七八道人影从左右飞了出去。
这些着侍卫服色扑出去的都是萧氏的隐卫,萧琮在原州遇袭后萧昡从家中调了九名登极境高手过去,此时都迎上扑击下来的敌人。
周全海和萧承忠的反应很快,立即指挥骑兵和牙兵列圆阵,层层护着中间的萧琮和沈清猗。萧承信等侍卫也分方位守在世子夫妇身周。
护在萧琮身后的一位侍卫突然开口道:“对方有洞真境。”
众侍卫一惊。
萧琮脸色凝重的看向那侍卫,“九叔祖?”
萧蒙已经掠了出去。
从红褐山的背后,也腾出一朵红云。
那是一个身穿赤色长袍的老头儿,红色的圆顶帽下褐色的卷曲发,深凹的眼眶里一对碧色的眼瞳,闪着幽幽的光芒。
他大笑一声,凌空扑了下来,向着萧蒙轰出两拳。
萧蒙也是修习拳法,立即回击两拳。
拳风和拳风相击,轰然如雷声,炸得红褐山的山石都塌了一大片,周边正在相斗的萧氏隐卫和袭杀者都忙不迭的闪身避开。下边的骑兵却遭了殃,斗大的石块砸下来,有的立即举盾,有的挥刀磕击,那石块上却是挟了洞真境高手的内力,直个洞穿圆盾将人再击穿,挥刀磕石的也被石头上的大力震得吐血倒飞,内脏都已经碎了,还有没来及闪避的马匹,被石块砸中嘶嚎倒地。
萧蒙见这惨况大怒骂道:“卑鄙!”
那碧瞳老者哈哈一声,操着有些怪腔怪调的唐语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可不怪我。”谁让你们太弱鸡。
萧承忠大声喝道:“护着世子往西!”
后天宗师不会对洞真境以下出手——除非是刺杀组织的人——但两位后天宗师动手起来,遭“池鱼之殃”可不在这个规则之内。这碧眼老者明显是来牵制他们的洞真境高手,顺便打着“城门失火”的主意,如果世子在“城门失火”中遭了“池鱼之殃”,那可不算他出手违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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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想明这个道理,立即护着世子夫妇往峡谷那边跑,尽量远离红褐山。
那碧眼老头儿忒阴险,一拳一拳逼得萧蒙往骑队那边移。
萧蒙半年前才晋入洞真境后期,而对手显然晋入洞真境后期已久,内力上胜过他一筹,初时他便落了下风,被这碧眼老者暴风雨般的拳击逼得连连后退,拳风相撞下让不少骑兵震荡而死。
萧蒙打出了真火,他原是个暴烈的性子,这一怒之下,拳路便是只攻不守,而且每拳都带着两败俱伤之意,很有不要命的狠劲。
这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碧眼老者可没有两败俱伤的意思,他只是来牵制萧琮身边的洞真境隐卫,杀萧琮不是他的任务,他不是刺客,还是要遵守“后天宗师不对洞真境以下出手”这个规则的,当然萧琮遭“池鱼之殃”而亡那不算他违反规则,但萧蒙这种拼命架势让碧眼老者不得不后退避其锋。
两人一个不要命,一个往后退,渐渐打到前面去了,而且越打越远,只能隐约听见拳风的呼啸声和前方的黄沙滚滚。这两个大杀器一远去,无论是萧琮这边的人还是与隐卫搏杀的敌方高手都松了口气——大杀器的拳风震荡不分敌我啊。
周全海和萧承忠一清点人马,死了的骑兵和牙兵竟有一百多人,两个人的脸色都黑了。但这时不是心疼的时候,东面的龙卷风沙暴又近了一两里,往前冲是不可能了,两大宗师的战场在前面呢,往后退也不妥,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埋伏?
周全海当机立断喝道:“下马!打桩!据马守!前排上弩,后排上弓。”
连着萧琮、沈清猗在内,众人纷纷下马,马匹也都在骑兵的安抚下,前腿一屈,卧在地上。外围的骑兵都半跪在马后,前二排端弩,后二排端弓,上箭对着红褐山的方向,一旦有敌方高手突入过来,百箭齐发,射他个刺猬。
内圈的牙兵也是有经验的,纷纷从马鞍上取下长一丈八的矟,矟尖向下,两人合力插入马匹后面的沙砾地下,深达八尺,只留出两尺尾柄。当龙卷风沙暴刮过来时,人趴着躲在马后,双手紧抱着矟杆,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被风卷走,这是走过沙海的河西骑兵的经验。
萧琮和沈清猗的矟桩最先打好的,几名侍卫又将白苏等侍婢的矟桩打好,低声叮嘱沙暴过来时的应对。
萧琰没有打矟桩,她传音给萧承忠道:【沙暴过来时,你们护着四哥,我这边护着阿嫂。】
萧承忠目光看过来,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十七郎君这样安排是最好的。
萧琰抬头看向红褐山的战斗,眉毛皱了一下,对阵的双方都是登极境高手,四名登极境后期对后期,三名中期对阵敌方一位中期和一位初期,另外一位登极境后期被敌方三位登极境中期缠住,剩下一位登极境中期被敌方两位登极境中期压着打,形势已经岌岌可危。
萧琰想去救援,又担心沙暴马上过来,心中一动,秋水刀入鞘,从马背上取下校场上用过的那张黑漆角弓,从马鞍弓袋上取了一枝重箭,拉弦瞄准。
她目光收缩如针,聚焦那位穿褐色袍子、黄色卷胡须的敌方登极境中期。
在这一刻,兵刃交击声与呼喝声,近处侍卫和骑兵的呼吸声,远处的龙卷风沙暴声,都统统离她远去。
精、气、神凝聚。
她的眼中,只有那一人。
箭尖随着那人的腾挪移动,内劲通过弓弦凝聚在箭尖,如同八股绳般缠绕。
正与同伴合击隐卫的褐袍卷须人背脊忽然一寒,心中生起一股危机,本能的往左一侧,便觉后肩窝一痛,一枝重箭透入他的肩胛骨。他心中骇然,若不是突然往左一侧,这枝箭八成要从后背透穿他的心脏。他的庆幸也只这么一瞬,一股暴力从箭尖爆发开来。
扑!
他的肩窝爆出一个洞。
萧琰第二箭已经连珠射至。
因为左肩爆洞而身形一滞的褐袍卷须人瞪大着眼睛,一枝重箭透腰,将他身子从中间横爆开来,两截尸体断开,顺着红褐山滚下来。
山下的骑兵队伍响起一道“嘶”声,太犀利了!——两箭爆掉一个登极境!
萧琰的心脏这时才开始缓缓跳动,刚才那两箭,是她临时领悟的箭技,将横刀战技的横山摧用在了射箭上,内劲蕴于箭端,射入人体内气劲才会爆裂,她心里取了个名:爆裂箭。
第一箭她还不怎么熟悉,只爆开一个洞,第二箭有经验了。当然能凑功主要还是打了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她这两箭暴力干脆的解决一位登极境,与褐袍卷须人并肩作战的另一名敌手心中一惊,便被落于下风的萧氏隐卫觑着机会,一刀破入因敌手瞬间分神而出现的破绽,断了对方一臂。
眼见这一个隐卫已占上风,萧琰果断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她这两箭已让敌方高手提高警惕,再想一箭凑功难了,毕竟她不是以箭法入道。
萧琰并不求伤敌,事实上她这样拉弓瞄准是对己方高手的助阵,这让敌方的高手在打斗中也不得不分出一分心神来应对,这给隐卫减轻了压力。
作者有话要说:她的眼中,只有那一人。——有没有被个提要误导的?(偷笑)
话说,这是语境~
第六十一章 意外
“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那名已经断臂的敌方高手被隐卫占得上风后击杀,那名隐卫一掠战场判断形势,便果断扑向其中以中期境以一敌二的一处战场。
萧琰和萧承忠等七八名融合境的侍卫都暗松了口气——萧氏隐卫从总体来讲,身手都高于同阶的敌人,但之前以寡敌众落了下风,如今脱身出一名登极境中期,这敌我形势要逆转了。
便只这会功夫,龙卷风沙暴又呼啸着移近了一里,山上的打斗也更加激烈起来,敌方高手似乎有些疯狂了,不要命的进攻,只攻不守,中一刀也要还一刀。
山下的人都紧张起来,不少端着弓弩的骑兵手心都攥出了汗。
萧琰身前的沙砾地上插了一圈重箭,她握着弓臂的那只手很干燥,拉弦的右手也很稳当,箭尖在移动中渐渐对准一名穿黄色袍子的登极境后期,和他对战的萧氏隐卫也是登极境后期,并且略占上风,如果萧琰配合他解决了这名敌人,萧氏隐卫能腾出一位后期高手,胜负形势立即可定。
但这两人的动作太快,其他人完全看不清他们的交手,只见黄色和深青色的两道人影快如闪电,看久了连眼睛都要花了。
萧琰的感觉却很奇妙,好像神识脱离了身体,冷静的旁观下棋,那两道人影是黑白棋子,每一次腾挪进退是棋子的落点……那些落点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并且连成了一道轨迹,那两道人影是棋盘上正在厮杀的双方,进攻后退都有着各自的节奏。
萧琰便想起母亲说的,无论学琴还是下棋,都要掌握节奏,弹琴的节奏对了,弹出的琴曲未必高明,但肯定流畅,下棋的节奏对了,未必一定赢对方,但不会输得难看;相反的道理,如果打乱对方的节奏,那立于不败之地了。
萧琰的眼眸越发光亮,清澈见底,仿佛能见眼中有一道人影在跳跃。
她的手指蓦然一松,箭出。
箭声在越来越近的沙暴呼啸声中几近细微无声。
这一箭却是射向空处。
但当箭在空中飞行的那十分之一瞬的时间,黄袍人下一招击出,刀劈下三分之一处恰好落在箭尖的抵达处。
“叮!”箭尖射在刀刃上,但看起来倒像是刀刃凑到箭尖上去似的。
箭上的力量让黄袍人的刀一滞。隐卫的刀已横斩过来,好在他应变疾速,足尖扎地,上身猛向后一个倒后弯,避过隐卫一刀,身子跟着掠起,双腿连环蹬出,但他蹬出的第二腿还在半途大喝一声向上抬高两分,否则萧琰的第二箭会扎中他的腿。
虽然只是两箭,黄袍人的反应也相当迅捷准确,但他出招的节奏却连续被扼了两下,好像琴音乱了两拍,高明的音师一定能听出来,与他对战的萧氏隐卫显然是高明的“音师”,抓住这个机会,以己方的节奏占据主场,逼得黄袍人越发乱了节奏,不出五招便被隐卫一刀击中,在黄袍人受伤的刹那,萧琰抓住机会,箭出,爆裂!破!
黄袍人的右小腿被爆裂箭炸去,身子瞬间失去平衡,隐卫跟着补刀,破入心脏,击杀此人。他回首向萧琰竖了下大拇指,便掠向其中一处战场。选的却不是登极境后期的战场,而是中期战场。有了这个登极境后期加入,胜负结果不用说了。
但此时最前面的龙卷风沙暴已经近到红褐山了。
萧琰迅速收了弓,拉起面罩掩住面具下露出的鼻孔,拿了一名牙兵马上的圆盾,跑到沈清猗身边半蹲下。
萧琮和沈清猗已经趴在沙砾地上了,双手握着槊杆。萧承谦道了声“得罪”,扑在萧琮身上,四个大侍女里身材最高健的是菘蓝,这时也用身体掩在沈清猗身上。
龙卷风挟着沙丘刮过红褐山的时候,打斗中的双方都停了手,各自掠开距离,身子贴在岩石上。
黄龙沙暴从山顶卷过,狂风裹挟的移动沙丘被石山阻住了底端部分,好像黄龙截去了尾端,但上龙卷沙暴仍然骇人,高约四百丈。
萧承智和萧琰分别举着圆盾,护在萧琮和沈清猗的头顶上方。
沙暴瞬间卷过来,狂风呼啸,飞沙肆虐,成片的砂石被卷到空中,然后又坠落下来,狠狠的打在地上、马上和人身上。
萧琰和萧承智不敢以内气将砂石崩飞出去,以免伤了周边的人,便都凝聚内气于身,以身体硬抗。所幸沙暴卷起的砂石块头不大,骑兵和牙兵们都还能承受。是几个侍女身子骨弱一些,好在周全海提前送了几顶骑兵的铁盔过来,护着头倒是没事。
但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危机。
便听红褐山那边一声大喝“贼子敢尔!”
这声音发出之前,原本因避沙暴贴着岩石的敌方一名登极境后期突然不顾沙暴往马队那边扑去。萧氏隐卫喝声出时已腾身追起,却被另一位敌方登极境后期拦住。同一时间,敌方诸人均拦住要往马队那边救援的萧氏隐卫,甚至是全然不顾性命的相拦,只要拦得几息,那边可能得手了。
登极境后期的速度有多快?
在暴喝“贼子敢尔”的“贼子”才出口,那褐袍高手已经掠出十丈,正趴在地上防着沙暴的骑兵弓弩手根本来不及反应,手才刚刚抬起来,敌人已经近在几丈了,黄沙中也看不清那人的影子,弩手只是本能的扣动钣机,而弓手才半跪起来,被狂风吹得趔趄,根本没法射箭。在“敢尔”二字出口时,那褐袍高手已经掠过外围的骑兵圈子,一道凌厉的掌风向着萧琮这边劈过来。
萧承忠、萧承义、萧承礼原半跪在萧琮的前方,“贼子”声出时,便同时拔刀,萧承信、萧承实、萧承勇双腿勾着槊杆,每人两只手都牢牢的攥住萧承忠、萧承义、萧承礼的小腿,让他们能够迎着风暴挥刀。
龙卷风沙暴是向着西侧刮来,相比褐袍人,萧承忠、萧承义、萧承礼三人是逆风而立,即使下盘有萧承信三人固定,迎着沙暴劈刀速度和准确度都要受到影响,好在褐袍人虽然是顺风,但也要受沙暴影响,再加上他是飞掠而至,便不得不分出四成内力与龙卷风相抗。如此一来,三位融合境侍卫同时劈出的一刀,竟然挡下了褐袍人的掌风。
跟着第二掌至。
萧承忠三人的刀也同时劈出。
在此时,萧琰猛然将手中的圆盾往萧琮的斜上方掷了过来。
一声崩裂的声音,圆盾四分五裂。
萧琰在掷盾的同时已蹬地跃起,雪亮的刀刃与一道漆黑无光的剑刃“铮铮铮”瞬间交击数响。
掩在萧琮身上的萧承谦背上冒汗,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那一剑。若非十七郎君……他扯下面罩,喝声“护世子!”嘴里顿时灌了一嘴沙。立即有十五六名侍卫和牙兵滚着过来,分前后左右,用身体团团护着萧琮,只留给他呼吸的些微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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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萧承谦喝出“护世子”的“护”字时,萧承忠三人齐喷鲜血,上身倒仰,几乎要被风暴卷去,亏得地上有三人抱着腿。但褐袍人也被三人拼死这一刀又阻了一瞬,加起半息的时间,萧氏一名登极境后期隐卫已追上来,两人在风暴中砰砰交手。
萧琰这时却到了危急的时刻,通过刀剑相击她能感觉到对方内力比她弱一筹,但剑法却极为轻诡,仿佛暗地里的毒蛇吐信,诡谲又阴狠,而且对方似乎极为熟悉这种环境——竟然能够隐藏在龙卷风的漩涡中跃出偷袭,若非她神识敏锐,便被这人偷袭得手了——狂风沙暴仿佛没有影响他的出剑,倒还似被他借了势,萧琰却还要抵抗风力,便相形见绌了,一瞬间三剑交击后,她肋下受了伤,跟着两剑,左腹便穿了个洞,对方的细剑上还开有血槽,萧琰只觉那剑一出,腹部的血剑便喷了出来。
血瞬间被风吹去,几滴血溅落在沈清猗握着槊杆的手背上,她的心一紧,仰了头向上望去。
便见黄沙中一点乌光射来。
萧琰脸色一变,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射出暗器,而且是射向沈清猗的方向,想也没想,回刀击去。那人趁她回刀,黑剑刺向萧琮的方向。
萧琰一刀击中暗器,那暗器却瞬间爆了开来,竟是一个子母窠暗器,母窠被击爆,圆窠内的上百粒钢珠便四窜飞射出去。
危急之间,萧琰掷刀,扑身。
那一刀,呼啸着旋转了出去。萧琰同时扑向沈清猗。
她掷刀的同时,一名侍卫已经向着偷袭者剑尖落下的地方扑了过去。
偷袭者的剑很细,但很长,足有五尺,他相信那一剑下去,即使落剑的地方有两个侍卫的身体叠加,也能穿透两人的身体刺中萧琮——那一剑的落点,将是萧琮的心脏。
但是呼啸盘旋飞来的那一刀,将恰恰撞在他细剑刺下的轨迹上。那一刀盘旋而来的力量,偷袭者瞬间判断他的剑会被撞斜。他当机立断,身形顺着风一闪,避过那一刀。细剑再度刺出。
萧琰掷刀时扑向沈清猗和她身上的菘蓝,用身体挡住了迸射下来的钢珠,抬眼便见那偷袭者顺着风打旋扑下,向下方刺出了第二剑。她右手按在沈清猗握着槊杆的手上,内力凝聚,肘一撑地,飞身将一丈五的长槊拔了出来,菘蓝被这股大力掀翻在地,萧琰只顾得左臂一抱沈清猗,右手握着长槊横扫过去。
她这一槊扫向那人的剑而不是那人的身体——如果这人是死士或刺客组织的刺客,很可能会为了刺杀目标而不惜命。
长槊与剑身交击,萧琰内力虽胜对方,却是仓促发力,两人都被震得身子后退。
那偷袭者被震得后退却是逆着沙暴,反被阻了一阻。萧琰却是顺着沙暴的方向震出去,便被狂风吹得更远。
但偷袭已经没了再刺出一剑的机会,这么几息间,萧氏另一位登极境后期已冲破拦阻,人未至,刀风已至。偷袭者见事不可为,身影一转,避过这一刀,顺势隐入漫天黄沙中遁去。
萧琰身在半空松了口气,转眼却见被她掀翻在地的菘蓝因没了固持物,已被狂风卷上了半空,正向峡谷落去。
她吃了一惊,左臂搂着沈清猗不敢放下,右手握着的长槊在地上一点,让身子向峡谷的方向飞得更快,长槊一横,用槊上的柔力拦住菘蓝的腰,一个旋力将她掷回沙砾地上,槊尖跟着落在她面前的沙砾地上,入地八尺,喝声“握住!”菘蓝双手立即攥住槊杆。
萧琰这时揽着沈清猗已经在峡谷的上空,她吸一口气,右足尖点左足尖,便待借力向前跃到沙砾地上去,但一道黑影却呼的朝这边砸了过来,竟是那最先攻过来的那褐袍人,身上鲜血直流,被隐卫震飞,恰恰撞向这边。
萧琰暗骂这什么运气,只来得及向前击出一拳,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褐袍人震斜开去,自己也被反震力震得往峡谷落去。
百忙中她只叫了声:“抱紧我!”
沈清猗双手搂紧她脖子,即使在跌落峡谷的这种生死危机下,她的眼眸仍如初雪般冷,清,静。
“别慌。”她的声音也如幽涧之水,寒清,冷静。
萧琰瞬间沉静下来,左臂揽着沈清猗的腰,右手往峡谷崖壁上抓。
这峡谷的崖壁是砂砾形成,不是特别坚硬,萧琰运气于指,五指利如钢爪,一路抓着崖壁哧啦啦落下七八丈后,右手插入崖壁,终于稳住了下落之势。
沈清猗向下望了望,道:“下面好像有块落脚的岩石。”她闻到萧琰身上的血腥气,猜测她受伤了,心中急躁,声音却依然平稳。
萧琰往下看去,下方十几丈处果然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她聚精于目看得更清楚,约摸有两尺宽,勉强立得下双足。便抽出右手,抓着崖壁往下落去。
两人的想法都一样,落在这块岩石上,等沙暴过去后上面抛绳或落人来救。
这时第三股龙卷风正呼啸着从头顶过去,萧琰不再下落,右手插入砂砾石,抱着沈清猗压在崖壁上。
沈清猗与萧琰脸颊相贴,头上狂风呼啸,沙尘漫漫,睁不开眼,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淹没在沙暴中,但似乎又有清晰的声音“怦怦”的响着。
沈清猗的心脏怦怦跳着。
萧琰以为她害怕,这会儿不好开口说话,传音过去:【别怕。】
沈清猗的遮沙面罩已经在萧琰拔槊抱起她时被狂风卷去,她的嘴唇贴在萧琰耳际,唇微启一线,轻声一字一字的,“我不怕。”
她的心跳不是因为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槊,同“矟”(两字的音也同,读硕),即长矛,不是张飞那种蛇形矛,也是枪尖式,但枪刺比较长。
所以上一章的“矟”还是统一改成“槊”吧,因前文章节出现过槊。
第六十二章 崖下
“第一次落崖,比较激动。”沈清猗道。
萧琰噗一声笑。
这一笑却险些岔了气,插入崖壁的右手差点滑落,她赶紧收摄心神。
“往下落。”沈清猗的唇贴着她耳道。
萧琰嗯了一声。
沈清猗这个建议是很合适的。
她受伤的地方还在流血,这般抠着崖壁在沙暴中稳定身子很耗内力,若只她一人,她还不担心,但左臂还抱着沈清猗,萧琰担心自己这样悬着会力竭,算没有力竭,只要右手一软,她会和沈清猗跌下去,倒不如趁有力的时候落到那块凸出的岩石上,好歹有个踏足点调息回力。
她应了做,右手抠着崖壁,双足.交替蹬崖,慢慢往下落。
最狂暴的龙卷风已经过去,但沙暴范围广,沙风还在肆虐着,萧琰往下移一阵,稳一阵,十几息后踏上那块凸出的石头。
她忽然“咦”一声,沈清猗问道:“怎么?”
“这里有个山洞。”她提起一足往里踢了踢,身子往右侧转了一下,让沈清猗侧眼往下能够看见。
这是一个很窄的洞口,将够一个人弓着身子走进去。
沈清猗道:“我进去看看。”
“不行,万一有毒蛇毒虫……”
“那你进去?”沈清猗贴着她耳轻笑。
萧琰才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这块仅可立足的岩石上,万一被风吹走怎么办?
沈清猗松了手,从窄袖胡服的袖口抽出一根银针,在萧琰眼前晃了晃,“你放心,遇见高手我没办法,遇见蛇虫什么的,还是有自保之力的。”
萧琰在药室见过她出手,挥手一掷,银针很准确的刺入三尺外的木人**道上,是遭遇壮汉萧琰也不会担心,但这会不一样,洞口这么小,里面又黑乎乎的,万一有个什么……她不想答应。
沈清猗见她不应声,又道:“我进去几步,你也好进来坐着。”
萧琰心想,几步应该没事,便道:“好吧。”
她身子向右后方退,只一足踏在石上,右手抠着崖壁,腾出地方,左手护着沈清猗,让她弓身进去。
沈清猗才弓着身子向里走了几步,蓦地一声惊呀,人便落了下去。
萧琰一惊,弓身窜了进去,发现里面的洞道陡然垂下,她想也不想跳了下去,使出千斤坠,让下落速度更快。
这一落竟是极深的,好在洞道也宽了一些,不然萧琰要担心落下去踩着沈清猗的头。
七八息后她赶上了沈清猗的落势,叫了声“姊姊!”右手在洞壁上一撑,让身子落向沈清猗的外侧,手一松继续下落,左手一抄,将沈清猗的腰揽住,两人身体继续下落,萧琰右手插入洞壁止住落势,急切道:“姊姊可有受伤?”
“没有。”
她的声音依然如寒泉涧水,冷静清凉,丝毫听不出受惊之意,想必之前那声猝然的惊呼也是为了示警。
萧琰松口气,“没有好。”
沈清猗伸出手去摸洞壁,她感觉这里面很潮湿,初落下时她伸手触到洞壁,觉得有些潮,但这里已经很湿了,手指一捻都有水渍。
“地下可能有河。”她推测道。
沙漠戈壁中地下有河这很奇异,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沙漠深处有百年不涸的湖泊一样,天地造物总是神奇的。
萧琰不关心地下河,她感觉沈清猗身上是凉的,脸颊也是冰凉的,觉得这洞里太湿冷了对她不好,便道:“我们先上去?”
沈清猗没有接话,问她:“你伤在哪里?”
萧琰迟疑了下,道:“左肋,腹部。”
沈清猗伸手摸她肋下,一手粘湿的血。
她心里微疼,道:“我们往下去。”
她担心萧琰的伤势——抓着洞壁向上明显更耗力,向下落却是省力一些,“这里湿气这么重,离河大概不远了。河边应有落脚的地方,你先调息止血,我们再上去。不用担心你四哥,隐卫已经占了上风,他不会有事。”
萧琰应道:“好。”右手便离了洞壁,两人又落下去。
向下落了七八丈,湿气越来越重。再落几丈后,隐约听见河水的潺潺声了,还有湿冷的带着些微腥气的风。萧琰伸手在洞壁上抠了一下,这里的洞壁已经变硬了,不是一抓有碎屑的那种砂砾石,而是很坚硬的岩石。
再落几丈,水声已近在耳边。再往下,豁然开朗。不是那种光线上的豁然开朗,而是从一个逼仄的洞里出到开阔之地的那种豁然开朗。
两人悬掉在洞口。
萧琰右手抠在洞口的岩石上,听流水声下面应该是一条长长的河。她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已在崖底之下,但判断距离,从她们掉下来的洞口到这里应该已有四五十丈了。周围全是黑暗,没有光线,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还有虫子爬动的窸窣声。
萧琰心里舒了口气,有虫子爬,说明有落脚地,窸窣声音也不多,说明落下的地方不会是虫窝。
沈清猗道:“先别下去。”摘了左手腕上的檀香珠串子,递到萧琰搂着她腰的左手上,“你用这些珠子确定方位。”
萧琰道:“姊姊真聪明。”
她左手用力,断了连珠的丝绳,珠子往窸窣声的地方射去,听到落地时沉硬的声音,“应该是岩石。”又往那个方向周围弹了七八颗珠子,也有落水的声音,估计出是那片岩石的大小。“姊姊我们下去了。”左臂抱着沈清猗往那个方向掠了过去。
落地很硬,果然是岩石。萧琰小心的走了几步,感觉是一片往下斜的河边大岩石。
沈清猗道:“放我下来。”
萧琰听见周边有窸窣声,不知道是何类虫豕,想起《山海异物志》上有写啃人血肉的虫子,不敢放沈清猗下来,道:“可能有异物。”
沈清猗轻笑道:“我立在你身边,不往别处去。你先放我下来,调息疗伤。若你失血过多昏过去了,真有异物虫豕,你也救不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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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想了想,“好吧。”伸足向前踏了几步,觉得没什么异样,这才将沈清猗放下,双臂却仍然搂着她腰,道,“姊姊你这样站着别动。我运气调息一周天好。”
沈清猗道:“好,我不动。”
萧琰便闭了眼调息。
她的内功心法并不限于姿势,坐卧立、行走、打拳都可以,不过行走要分心,效果不如坐卧立的姿势了,最重要的是心静,无有杂念,便可入定。
沈清猗听她呼吸绵长柔缓,担心打扰到她,静立的身子一动不动,将自己当成一截木桩,呼吸也压抑着变得徐长轻缓起来。
黑暗中无比安静,只有地下河水的潺潺声,还有虫子的窸窣声也无比清晰。
沈清猗身上冷洁的香气和萧琰身上的沉水香萦绕在一起,清淡中添了几分静谧的幽香。
这样的香气让人宁静,连周围的黑暗也让她觉得安然。
但这片宁静安然中又有一种燥,不是燥热,而是一种躁动,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的心脏又是跳得极平稳的,和她的呼吸一样徐缓。
沈清猗合上双眼,默默背诵《黄帝内经·素问》。
她的心绪沉静下来。
还没背完第一卷,萧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姊姊。”
“好了?”沈清猗睁开眼,抬了下手,这才觉得手指冰凉,地下河的温度本低,她的体温也是偏低的,站得太久未动,腿脚也麻木了。
萧琰道:“好了,已经不流血了。”内气却只回复了三分,她担心这黑暗中会有危险,不敢调息太久。
沈清猗伸手摸去,先摸她左肋,衣上的血已半干,没有新的血濡出来,又摸她腹部,半干的血迹一大片,不过也没有新血濡出,这才放了心,又问道:“补血药丸你带了么?”
萧琰道:“只带了疗内伤的那瓶。其他的都在行囊里。”
沈清猗皱了下眉,“以后内伤的、补血的、外伤止血膏,还有解毒丸,都随身带着。”
萧琰随口道“好”,被沈清猗责了声,“不许敷衍!”
萧琰只好认真应下,心里发愁袖袋里怎么装得下。
沈清猗挪了一下麻木的脚,道:“隐卫应该会循着你滴落的血迹找到这里,我们在这等着。”她担心萧琰一用力,伤口又会崩裂。
萧琰觉得这样也好,应了一声。她身子一倾,右手抄起沈清猗腿弯,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清猗吃惊,“你做什么?”
萧琰道:“姊姊站这么久,一动不动的,腿应该早麻了。”说着抱着她肩背的左掌移到她背心,一股内气输了进去,在她经脉中行走。
沈清猗便觉冰冷麻木的双腿渐渐暖了起来,手掌在她肩上按了按,“好了,别太耗力。”
萧琰脸颊在她脸上贴了贴,“还是冷的。”
沈清猗噗笑,“大夏天里也是凉的。”她天生这个体质,炎夏再热也凉而无汗。
“这是气血虚。”萧琰正经道。
沈清猗不接这话,拍了她一巴掌,“真的暖了。”
萧琰便收了内力,左臂往下揽了她腰,还是抱着她。
沈清猗呼吸有些急促,手掌按着她肩,道:“阿琰,放我下来。”
萧琰觉得这里黑麻麻一片,不知道暗处有什么东西,没准河里还会跳出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鳄鱼什么的,还是抱着沈清猗比较安全,便道:“这里有虫子,别爬到你靴子里去了。等有人下来了,我再放开姊姊。”又强调说,“刚才我放开姊姊,姊姊掉下来了。”
沈清猗:“……”这是意外好么?
萧琰这时却是极执拗的。
沈清猗说不动她,低叹一声,身子向前倾去,让萧琰抱着她省力些。
两人的呼吸萦绕,香气也萦绕在一起。
黑暗中,这种感官又清晰了无数倍。
沈清猗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但沉静的心绪还是乱了。
萧琰忽然道:“有人下来了。”
顷刻,洞口上方有声音传下来:“少夫人,十七郎君?我是萧颂。在下面吗?”
萧琰听出是隐卫副首领萧颂的声音,她在四哥身边听过他禀事,便放下沈清猗,扬声道:“我和四嫂在下面。洞口下方有河,小心。”
便有火光透下来。
萧颂持着火把跃下,见萧琰和沈清猗都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
沈清猗已经着火光离开萧琰几步,关心问道:“四郎可安?贼人可退?”
萧颂走近回答道:“郎君安。跑了四个贼人,其余尽诛。”
“四哥没事好。”萧琰笑了起来,这才完全放心了。
萧颂道:“郎君知你们跌崖,心中甚急。少夫人,十七郎君,咱们赶紧上去吧。”
萧琰已经着火光打量四周,正要应“好”咦了一声,道:“那边好像有人。”
萧颂一惊,右手已按上刀,他只听到两个呼吸声,哪里有第三人?
沈清猗也看见了,“好像是……尸体?”
萧颂举着火把照了过去,便见十几丈外的石壁角落里,一具穿着衣服的骷髅倚在石壁上。
“过去看看。”沈清猗道。
她知道萧琮平安无事,不着急上去了,至少要弄清楚这里死的是谁。
萧琰也很好奇,当先走了过去,道:“阿嫂,小心。”
沈清猗跟在她后面,萧颂举着火把落后一步,往前照亮沈清猗的路。
论辈分萧颂是萧琮和萧琰的叔辈,但宗族血缘上他已在五服以外,只因有武学天分才被收入隐卫,享受五服以内的待遇,作为萧琮的隐卫,萧琮不在,他要以沈清猗为主。
三人走近去。
那骷髅坐在石壁下,穿着青色的右衽宽袖长袍,腰间不系带,这是士人家居穿的直裰,一般不在外穿着。也有一种可能,这是道袍,两者的式样差不多。这骷髅身上穿的长袍袪有三寸宽边,士人的直裰一般是不袪边的,那应该是道袍了。
死的这是个道士?
或者是俗家修行的居士?
萧琰看见骷髅的脖子上用乌绳悬着一块黑漆漆的牌子,约摸三寸长宽,那牌子上面刻着三个篆字。
她心中一咯噔,转头看向沈清猗,道:“阿嫂,牌上刻着……‘道玄子’。”
沈清猗惊震立地。
她落崖时都没变的脸色陡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的三观很正,看文要有耐心,天地很奇妙,命运也是奇妙的,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折腾,又会怎样转个弯,所以命运中的主角要坚毅,才能面对这样的命运,看文的也要坚毅呀(哈哈)
第六十三章 道玄子
孙先生?
沈清猗心头冰凉。
萧颂看清黑牌上那三个篆字,脸色也变了。
道玄子!?
道门三大高手之一,怎会死在这里?
谁杀了他?
又有谁能杀得了这位先天境宗师?
那必须是先天境宗师?或者几位围攻?——梵音寺?天策书院?景教?大食教?东海刺?……
这是诸教之间的争斗,还是与三清宫的仇怨,或是道玄子的私仇?
萧颂脑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轰轰不止,心里也如水滚般起伏——道玄子身陨的消息传出去,必定是轩然大波啊!
他举着火把呆立在那里。
萧琰看着沈清猗的脸色有些担心,回身一步,伸手虚扶她,声音透着关心,“阿嫂。”
沈清猗抿了抿唇,向前走近尸骨。
萧琰立即伸手从萧颂手中接过火把,“颂叔,我拿着吧。”支近给沈清猗照着,另一只手却是内力凝聚,这里总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她目光警惕的四下望着。
沈清猗仔细看那块乌黑的牌子,眼里渐有悲痛。
这是三清宫的道牌,生不予人,死后也要收归三清宫的道塔里。道玄子的道牌不可能给别人。
这尸骨身上的道袍是质料极好的兼州青锦,上面织有仙鹤的暗纹——三清宫的道袍是织有这样的暗纹,道袍的衣领上绣着三道金线,象征三清,两边几乎垂地的宽袖上绣有九圈银线——三清宫只有三宫掌教和长老才能绣九线,道玄子是太清宫的长老。尸骨旁边没有掉落冠帽,只有一根沉水木的灵芝头簪子,簪头刻着一个“清”字。在尸骨的正前方立着一柄长剑,乌漆的鞘,鞘尖插入岩石约一尺半,青色的剑柄,吞口上蚀刻着一个“玄”字。
沈清猗已经确定无疑,这具尸骨是与她有半师之谊的道玄子孙先生。
她神色悲痛的向着尸骨和剑跪了下去,“学生沈清猗,叩拜先生遗容。”
萧琰却警惕的盯着尸骨前方的那柄剑,又盯着那块道牌——她已经确定,让她产生危险感觉的,是这两物。
她随着沈清猗半跪下去,看似是对遗骨行礼,实则距离沈清猗只半臂,决定一有不对,拉着姊姊后退。
萧颂也跟着左膝点地,在沈清猗的斜侧后方半跪下去。这是武者对前辈遗骨的礼节。
沈清猗对着遗骨三叩九拜。
这是最大的礼节,只在特殊情况下对皇帝、父母、老师行此礼节。
萧颂眼睛瞪大,难道道玄子于少夫人真有师长之恩?——教以武不可能,那是教过医?
道玄子是道门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武道不会传三清宫以外的弟子,但医道学生桃李满天下,难道少夫人也是?
沈清猗叩拜后,对萧颂道:“颂叔,孙先生教过我医道,我须尽学生之义,为先生收殓尸骸。你先上去,告诉四郎,孙先生殁于此。记得,只告诉四郎。”
萧颂心中一震,这位先天宗师真的教过少夫人医道!
他应了一声“是”,语气多了一分恭敬。
至于后面的吩咐他当然明白,道玄子陨殁一事必将震惊道门,这事不能从兰陵萧氏口中轻泄出去,至于怎么通知道门,那是家主考虑的事。
他向沈清猗行了一礼,“少夫人,某先上去了。”转身提气掠上洞口。
沈清猗仍然跪在遗骨前,萧琰提醒道:“姊姊,不要碰这剑,还有那道牌。”她皱着眉毛,“我感觉……很危险。”
沈清猗沉眉凝思,片刻,道:“阿琰,火把照这里。”她指着尸骨的手下。
萧琰将火把照过去。
只见宽衣大袖拢着的白骨五指下,左手地上写着“牌”字,右手下方写着“取”,血字很小,如果不是沈清猗跪下去磕头,真的很难见到。
萧琰按着从右书左的习惯读:“取牌?孙先生是什么意思?”
沈清猗抬头,看向尸骨脖子上乌绳系着的道牌,“孙先生写下取牌,必是说明重要。我们按先生吩咐,先取道牌。”她站起身来,“阿琰,你将孙先生的遗骨往外移三尺。”
萧琰应声“好”。孙先生的尸骨靠着石壁,取下他脖子上的道牌应该解绳而取,直接从头上摘下来那是对长者的不敬重;而解绳必须要从后面解,若将绳结扯到前面解开,礼仪上也是对长者的不敬重。她起身将火把递给沈清猗,又跪下给遗骨叩了个头道:“孙先生,得罪。”伸出双手将尸骨小心抬起来,移到离石壁三尺处。回过头却见沈清猗拿着火把立在原处,低头看地上,便叫了声:“姊姊?”
沈清猗回头道:“孙先生在这留了字。”
萧琰惊讶走过去,便见遗骨搬离的壁角书有一行血字:“遗物置于此壁内。”
她目光往字上方看去,便见石壁有三道接缝处,好像是在石壁上楔合了一块长高三尺左右的石砖,想必砖后有洞,遗物在洞里。
沈清猗蹲下去,从胡服的衣袋里取了方手帕,在地上红褐色的血字上沾了沾。
萧琰看见白帕上沾染了血色,顿时惊诧不已,尸体肉身腐朽为骨,那肯定是很长时间了,这血字看着是干后的红褐色,竟然还有血没干?这太不合常理了!
沈清猗将手帕凑到鼻下闻了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是人血和朱砂混合驱虫香料,再加以特殊药粉制成,在阴湿的环境下,可以保持字迹不干。”因为那种药粉可以吸纳湿气,孙先生教她调制过。
萧琰立时明白了,“这是用来驱虫?”难怪这里有虫蚁,但尸骨周围却是干干净净的,也难怪孙先生的道袍保持得这么完好,虽然好质料上百年不腐,但抵不住虫子啃咬啊。她不由赞道:“孙先生用药真是高明。”她又恍然道,“孙先生写的取牌那两字,也有驱虫的功用吧?”
沈清猗点头,“不错。”
萧琰看着那字,道:“姊姊,那我们是先取牌,还是先取孙先生的遗物?”
沈清猗道:“我想,孙先生写这行字,重点是用来驱虫,而不是告知遗物所在地。他既然写了‘取牌’,而这行字只是说‘遗物置于此壁内’,没有写‘取遗物’,可见取道牌要重于取遗物。”她心忖,以孙先生的手段,这石壁内必有后招,若贪图他的遗物妄取,那八成是自寻死路。
她将火把递给萧琰,转身掀开尸骨颈后的衣领,从下面牵出乌绳的绳结,忽的“咦”了一声,“阿琰,照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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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将火把下移,凑过头看去。
那道牌原本是贴身戴着,应是被孙先生死前取出来放在衣外,但后面的系绳还是贴着肉的——现在是贴着骨头了——隐在衣领之下,沈清猗要取出系绳要翻开衣领,于是见到衣领内写着两个蝇头般小的血字:“玄合。”
“玄合?”萧琰念出来,“什么意思?”
“玄?”沈清猗凝眸想了一会,道,“应该是道牌上的‘玄’字与剑柄上的‘玄’字相合。”
萧琰觉得有道理,只有这两处有“玄”。
沈清猗从胡服袖口抽出银针,挑松系绳的结头,解开绳结。
萧琰突然道:“姊姊别动!我来取。”她可不放心沈清猗去触摸这给她带来危险感觉的道牌。
不等沈清猗答应,她已走到尸骨前面,连绳取下道牌。
沈清猗目光变得柔和。
萧琰提着这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乌黑道牌,走到那柄剑前,小心翼翼的将“道玄子”的“玄”字和剑柄上的“玄”字贴合在一起。
她只觉手上一震,剑鞘里的剑似乎“嗡”了一声!
萧琰整个身子都一绷,但转瞬,又放松下来,脸上现出很奇怪的神色。
沈清猗走近,“阿琰,怎么了?”
萧琰心中惊诧无比,那声“嗡”响后,她感觉道牌和剑上那种让她产生威胁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
她摸了摸道牌,又脸色古怪的看着那柄剑。
“姊姊,好奇怪,那种危险感觉没了。”她目光盯着那剑。剑和剑鞘都给人一种苍朴的感觉,应该很有年头,先前她只觉得威胁,如今威胁已去,便觉这剑当真不凡,插在那里有一种浑然气势,她不由按住剑簧,拔剑而出。
剑锋如雪,飘落如雪。
不对,是飘落了一方雪绢,随着剑拔出,飘落下来。
两人同时咦了一声。
萧琰低头拣起那白绢,只巴掌大小,用墨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两人凑近看去。
“吾三清宫道玄子,遇黑教阿维叶偷袭,毙敌后落崖,自岩洞落此。吾知伤重无生,留书于此。尊吾尸骸者,当为有缘人。道牌、剑鞘各封一道剑气,相合可消去。取牌十息不与剑合者,牌内剑气发;不敬吾而擅拔剑者,剑气出鞘,十丈内诸物皆毁。”
萧琰暗抹冷汗,心道:“好险!”
孙先生这真是算尽了人心。
道玄子的道牌和剑都是贵重之物,若将之送回三清宫,是天大的人情,无论是拜入三清宫还是三清宫谢之以礼,都是令人激动的收获。而这柄剑本身,也是难得的宝剑,萧琰拿着剑觉寒气逼人,想必是切金断玉的锋利。
若是贪婪者,上来拔剑,那死成渣渣了。
或是对遗骨不存敬意的,不下跪叩拜,看不见道玄子手下写的字。即使无意中看见,但对死者不存敬意的,必是直接扯下道牌或从头顶摘下,不会遵从礼节从后面解系绳,自然不会看见衣领内的字,取下道牌不与剑合,十息后剑气迸发,也是死成渣渣。
沈清猗的神色却见悲痛。
白绢上墨书道:“吾遗物中医书三卷、金针术刀医具,俱予吾徒吴兴沈氏十七娘清猗。”
她眼中溢出泪,却原来,孙先生是将她视为正式的弟子啊!
“望吾徒清猗继承吾之医道,济世光大,传承不绝。”
沈清猗走到孙道玄的尸骨前面,跪下道:“清猗谨遵师傅遗训。”磕头三记,抬头时,泪已湿面。
萧琰走过来半跪在她身边,没有说安慰的话。要说“别伤心,别难过”那都是苍白的,怎么能不伤心、不难过呢?“姊姊你在这里遇上孙先生,说明冥冥中有你们师徒的缘分,这是大幸。好过被宵小之辈发现,毁了孙先生的遗骨和遗物,也毁了孙先生对你的心意,让你永远不知道孙先生视你为徒和他对你的冀望。”
她说着掏了手帕,递过去。
沈清猗接过手帕拭面,幽沉的声音道:“你说得对,这是我和师傅的缘分。”
那绢书后面还写道:“道牌、剑,石壁内其余诸物,皆返三清宫。有缘人分送之,三清宫与吾徒家族必有厚谢。”
沈清猗看到后一句,眼中又有泪意。
萧琰抬了下头,往洞口那边看去,道:“姊姊,颂叔下来了。后面还有一人。”
沈清猗用手帕拭眼后,收入衣内。
萧颂和萧澈一前一后跃下来,萧颂拿着火把,萧澈拿了一匹绸布和一卷布带。
“少夫人,十七郎君。”
两人向沈清猗行了礼,又向遗骨跪下一拜。
沈清猗又向遗骨拜一次,亲手收殓尸骨,用绸布裹好,又用长布带一圈圈缠牢。
她对萧颂、萧澈二人道:“孙先生在石壁内还有遗物。”
两人举着火把照着,护着沈清猗和萧琰到了石壁前,看到了那行血字。
萧琰伸手按在那块“石砖”上,用了吸字诀,取出石砖。壁内果然有一个凹洞,长约三尺,放着一个黄褐色的道士云游袋。
袋子上方用一柄匕首压着一张绢帛,帛上似乎有字。
萧琰先拿出那匕首,便见匕首的鞘上也有一个“玄”字,她心中一凛,便不敢拔那匕首,没准里面也封有一道剑气。
她小心的将匕首放到一边,取出那绢帛,帛上用血字写道:“吾三清宫道玄子,意外绝命于此,将吾遗物归返三清宫者,必有厚谢。”
萧琰和沈清猗对视一眼,心中均明了,这匕首内十有八.九是封有剑气的,若是先取遗物者,看见这匕首的人要九成可能会拔出,那是死成渣渣了。
沈清猗道:“孙先生既然这么吩咐,他的遗物咱们不要动。——十七,你将孙先生的遗物收好,咱们这上去。”
萧琰应了一声,伸手取出云游袋。这个云游袋是皮子揉制的,很柔软,皮制肩带上也有一个“清”字,在河边的石壁内放这么久,也是干燥干净的,没有霉蛀,想必里面的东西也保持得很好。她将帛书放入袋内,又将匕首小心放入袋内,提起斜挎在肩上。
萧琰又盘坐在石上,调息了一个周天,四人才往上行。
萧颂抱了遗骨包裹第一个掠上洞口,萧澈将道玄子的剑插在腰带上,左手持着火把第二个上去,萧琰搂沈清猗的腰最后上去。
出了洞口,便见有粗绳垂落下来。依然是按照顺序,萧颂先上去,接着是萧澈,最后才是萧琰抓着沈清猗的胳膊上去。
萧琮候在崖边,一身灰头土脸的,看见她和沈清猗才露出了笑容,“清猗,阿琰,你们没事好。”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沙漠地下河,这不是作者的臆造,国内、国外的一些沙漠中都有发现地下河,比如巴丹吉林沙漠。
另外,关于皇帝的称呼,唐代对皇帝的正式称呼是:陛下,比如朝殿上,其他场合一般是称:圣人。不是称圣上,万岁、皇上这种称呼更没有。好像唐代有个官员叫张万岁,也没人说他犯忌讳。
所以唐朝人说“圣人”,那是称呼皇帝,可不是指孔子。(儒家和孔子的地位在唐朝还没有宋明清那么高,唐代的治国也是儒玄并行的,玄学是指《老子》、《庄子》和《周易》。)
第六十四章 遗物
“少夫人!”婢女们都上前行礼,见沈清猗安然无事,心里都松了口气。
萧琮见萧琰半边衣袍都是血红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阿琰伤得可重?”
萧琰笑道:“阿兄不用担心,已经调息止血了。”
萧琮眉头还是皱着,“那也要包扎伤口,万一骑马中又崩裂了……”
萧琰看了眼黄沙漫漫的天,觉得在这种地方包扎伤口真不是什么好选择,便道:“阿兄,不妨的,这里离驿馆已经不远,等到驿馆了再包扎不迟。”她说着看了一眼沈清猗。
沈清猗道:“沙暴虽已过去,不知何时又会起风,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周全海与萧承忠站在一旁,脸上都露出赞同之色。
在两人落崖这段时间里,振武军的骑兵和萧琮的牙兵已经打扫了战场,将死去同袍的尸体都堆在一处火化了,近埋在红褐山下,只收拣了军士牌和尸体遗物包裹好,这些遗物将与抚恤一起寄给他们的家人。受伤的军士和侍卫仆婢也都上药或包括了可以处理的伤口,更重的伤势只能草草包扎,需要到驿馆再作处理,等着世子夫人和十七郎君上来后出发。还有那两位洞真境宗师也不知打到哪里去了,要是兜一圈再打回这里,他们又要遭“池鱼之殃”了。周全海和萧承忠都觉得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危险,若非萧琮坚持,他们已经分兵护着他先走了。
这会是真不能再耽搁了!周全海担心他手下兵的伤势,忍不住道:“世子,夫人说得极是,还请立刻下令启程。”
沈清猗的品级是郡夫人,一般称呼“夫人”,“少夫人”则是萧氏仆婢和侍卫的称呼。
萧琮扫了周围一眼,点头道:“启程。”
令传下去后,先将重伤员横放上马,骑兵和牙兵分里外列队,层层护着世子夫妇,侍卫仆婢也纷纷先后上马,众人拉上防沙面罩,策马往北行去。
因顾着伤员,马队行得不快,半个时辰后才到驿馆,时辰已到酉时,外面一片暗黄天色。
沙瀑戈壁的驿馆四面都建有厚土墙抵挡沙暴,墙内打了一排排粗大的木桩子,入沙砾地都深八尺,那是风暴时拴马用。土墙内,是驿馆的大院子,房间不多,只有重伤员抬进房间,骑兵和牙兵都在土墙内搭起行军帐篷,又分出人手打水,给伤员清洗伤口,重新上药。婢女们赶着收拾了三间屋子,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铺盖都用干净的布绸包了,木色斑驳的坐榻、小几也都铺了干净的绸布,积灰的苇席被一盆盆水擦净,铺了粗绸后才往上铺茵席,又起炉熏香,才吩咐木桶上热水。沈清猗安排青葙到萧琰屋里,服侍她沐浴并上药。
忙碌一通后,驿馆的大灶开始给军士们煮晚食,又留出一个小灶,则是几名婢女下厨,给三位主子煮食。
萧琰沐浴后重新上药,包扎好绷带又调息一个大周天,内力完全恢复后才出房。
天色已经暗下来,院子里点燃了固定在廊柱上的防风灯笼。
风沙已经完全停了,军士们在大堂内轮班用晚食,粗面蒸饼配羊肉汤。
因为沈清猗的吩咐,金疮出血的伤兵都是用羊肉清汤,温时才端出,汤中只有几粒盐。萧承忠奉令时沈清猗告诉他,“金疮八忌,嗔怒、大言、大笑、劳力、妄想、热羹粥、饮酒、咸酸,将使疮肿痛发,甚者即死。”两名骑兵校尉和牙兵校尉都默默将这八忌记下了,军中虽有金疮医,但一般军士很少知道这些疗伤忌讳。
萧琰在兄嫂的房间用食。
旅途中的饮食很简单,萧琮和沈清猗的晚食是红枣枸杞粥,配一碟酱菘菜、一碟鱼鲊、一碟兔肉丝,萧琰因为受伤,便用羊肉清汤配冷淘,再加一碟凉拌菘菜。
三人才用了晚食,漱口净手时,萧蒙回来了,受了内伤,笑骂“那老混蛋也没讨好!”
萧琮道:“叔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先回房疗伤。我让下人准备热水。”
萧蒙性子干脆,起身走了。
三人也都起身出了房门,萧琮叫来两名骑兵校尉和牙兵校尉,陪同一起去看伤员。
重伤员中有好几个骨折,因为没有折伤医,有两人的断骨接位不正,沈清猗便吩咐萧琰出手,重新接骨正位。周全海和另一位骑兵校尉眼中都有感激。这些军士他们视如兄弟,但与世家贵人相比,贱如尘土,世子夫妇亲自来看望,他们已经很熨贴,世子夫人再令十七郎君给伤兵重新正骨,他们更感激了。因为之前萧承忠传令金疮八忌,他们已经惊讶世子夫人懂医,如今看来似乎还很高明,这让他们觉得庆幸,不然骨头接得不正,长好后这兵也废了。
有一个出血过多昏迷的,眼见已经不行了。还有几名伤员的情况不太好,发起了高热。三名校尉脸上都有哀色,军中十伤六死,伤员往往活不到一半,多半都是失血过多,或伤口化脓、发高热死了。体质强悍的还能抗过去,体质不强的只能等死了。
“驿馆中可有牛?”沈清猗沉默了一会问道。
另一名校尉立即道:“夫人,某这去问!”说着行礼退出,跑步去问驿长。
沈清猗又吩咐周全海解开一名高热伤员的绷带,低头看了一会,吩咐青葙回房提药箱过来。
“夫人,还有救吗?”周全海眼中迸出希望。
“或许有。”沈清猗没将话说死。
青葙才出去一会,那名校尉跑着回来了,匆匆行礼禀道:“夫人,驿长说,有一头拉车的牛。”
沈清猗立即道:“将牛剖腹,伤处置于热血中。能不能醒,看他的运气了。”
周全海和那名校尉都激动起来,好歹还有救活的机会啊。“是,夫人。”那名校尉又蹬蹬跑出去了,连行礼都忘了。周全海立即给同袍道歉,萧琮不介意的摆了下手,“人命关天。”
“少夫人。”青葙提着药箱过来了。
沈清猗吩咐周全海将那几名发热伤兵的绷带都拆了,一一检视后,吩咐青葙用药,再换干净绷带。又回头对周全海道:“派人守在这观察,若两刻钟后高热还不退,再来禀我。”周全海恭敬应道:“是,夫人。”
巡完伤员回来,沈清猗和萧琰都净了手。
房内已经熏了香,婢女又上茶。
萧琰疑惑问道:“姊姊,将伤兵置于牛腹热血中,这是输血?牛血能用到人血中吗?”
沈清猗轻叹道:“这是死马当活马医。孙师曾著过论血篇,说人的血有多种,畜的血也有多种,相同的血才能相融,不同的血则会相斥,所以输血要以相同的血输,如果是不同的血,输进去也会死。但怎么分辨不同的血,孙师也没找到有效的办法。那伤兵能不能活,真看运气。”
萧琮眉眼间有着沉思。
这时萧蒙过来了。
萧琮屏退了婢女,问道:“九叔祖伤可好了?”
萧蒙一挥手,“些许内伤而已,调息一周天愈了。”又嘿嘿笑,“那老混蛋舍不得拼命,反而吃了我几拳,伤得比我重。”言下颇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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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道:“九叔祖,今日遇袭之事容后再讲,这里却又一桩更紧要的事,需得与九叔祖商议。”他顿了一顿,道,“清猗和十七跌落峡谷,发现了道玄子前辈的遗骨。”
“什……么?”萧蒙差点跳起来,舌头都捋不直了,“你说道,道,道玄子?”
沈清猗神色哀戚,道:“九叔祖,事情是这样……”将崖下之事细细讲来。
萧蒙听得脸色数变。
“阿琰,将道玄子前辈的遗物拿出来。”萧琮道。
萧琰应了一声,起身从兄嫂床尾的箱子里取出道玄子的云游袋,将遗物一一取出,放在几上。
有医书三卷,装有金针和刀具的皮匣子一个,砚台一副,笔、墨各一副,可能装有药的红绸木塞子瓷瓶八个,一个长一尺半、高一尺的匣子,乌黑坚硬,非金非石,质地似乎跟那道牌一样,估计刀剑难入,最后拿出的是那把匕首。
萧蒙的目光紧盯在那只乌黑匣子上,眼神里有着热切,也有着戒慎。
萧琰道:“阿兄可别拔这匕首,孙先生有可能在里面封了剑气。还有这黑匣子,也很危险。”
萧琮点头,“你放心,我不动它们。”
萧琰将医书和装有金针刀具的皮匣子放到一边,道:“这是孙先生留给阿嫂的。”
另一边的遗物,是要返给三清宫的了,沈清猗从袖内掏出道牌也放在那一处。
萧琮的目光落在那个与道牌同样材质、非金非玉的匣子上,那匣子的开启处有锁轮,每一个轮齿上都刻着天干地支的字。
萧蒙一脸慎重道:“这匣子不能开。”看着这匣子他有种心中发寒的感觉,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这是对危险的敏感。
萧琮点头道:“这匣子是没法开的,上面的锁是墨门机关锁,只有天干地支的顺序对上了才能开。”
在皇宫和世家收藏珍贵之物的密室和密匣都安有这种机关锁,由锁主设定开启的天干地支对应顺序,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的组合顺序有近千种,猜测开锁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种锁最早是出自墨家的设计,人称墨门机关锁,简称墨门锁。
萧琮道:“这里面应该有孙先生的武学心得。”
道门的功法秘籍道玄子肯定不会随身带着,但武道的心得和体会很可能随记随带,一位先天宗师的武学心得可以想象是如何的珍贵,尤其是一位道门的先天宗师,论武道传承的底蕴世家是没法和道门相比的。
萧蒙的眼神带着热切不难理解了。
但这匣子,萧氏是没法据为己有的。
别说这匣子没法正常打开,算用其他方法强力破开了,谁知道匣子内还有什么布置呢?没准是匣物两毁,甚至还有更危险的事发生——道玄子令人忌惮的,不仅是先天宗师的手段,还有用药的手段。
萧蒙长叹了一声,道:“此物必须归回道门。”
萧琮心里一松,他之前还真有些担心这位叔祖为了晋入先天境不顾一切,好在没有利令智昏,便笑道:“这次道门要欠萧氏一个大人情了。所谓祸兮福所倚,真是此理。”
萧蒙点了下头,挥了下手,“先将遗物收起来。”眼不见心不动,唉!
萧琰便将这些遗物收回云游袋内,又将肩带缠好,放进装云游袋的那个大锦袋内,又搁回床尾的皮箱里。
婢女在外禀报,说周校尉来了。
萧琮走到门边。
周全海跪坐在门前禀事,声音激动,“禀世子,夫人,那五名高热的伤兵已经退烧了!”他向屋内磕了三个头,“世子、夫人仁心圣术,卑下等感激不尽。”
萧琮温声道:“你等护我而伤,某夫妇能救人自当尽力。”
周全海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离去。
萧琮回转屋内。
萧蒙看了一眼沈清猗,眼中有沉思,说道:“孙先生收十七娘为徒,这事极好。”他性子虽然暴烈,想事的头脑却是有的,心想这事对萧氏大有益处,但怎么个用这益处,那是家主父子考虑的事,他只略一提,便不多言。
萧琮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好事。”
他看了一眼沈清猗,问道:“九叔祖可听说过黑教阿维叶?”
黑教是大食教,因为教中信徒都穿黑袍,大唐又称之为黑教,也是讥讽这个教派行事太黑——不信我则亡。
萧蒙道:“阿维叶这名很陌生。各国的先天宗师不一定都扬名,隐姓埋名的也有。如果是黑教,那应该出自他们称为安拉信士殿之中的武信殿,先天宗师约摸是武信殿的伊玛目,地位大概跟三清宫的掌教和长老差不多。”
三清宫有太清、玉清、上清三宫,各一位掌教,长老的地位与掌教一致,只是职权上有差别,若长老的武道境界在掌教之上,则地位更尊崇,道玄子在道门是如此。
萧琮思索道:“这个阿维叶在武信殿的地位应该是极高的。”一般的先天宗师怎么偷袭得了道玄子?此人没准是武信殿数一数二的人物。
“孙师说阿维叶被他击毙,尸骨可能在那一带。四郎可让人去搜一搜,或许有线索。”沈清猗的声音冷冽,“阿维叶为何会偷袭孙师?此事是预谋是还是偶然?黑教与道门向不对付,若说临时起意,先天宗师应该不会轻易搏命吧?”
萧蒙听到这点点头。到洞真境这个层次,都很少搏命,别说先天高手了。
“所以,此事是预谋的可能性更大。”沈清猗道,“孙师遗书上留的日期是八年前。八年前,除了孙师,佛门会不会也有重要人物遇难?或者失踪?”
萧琮和萧蒙脸色渐渐严肃,如果沈清猗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不仅仅是道门一家的事了。
大食这个帝国是政教合一,皇帝也是教皇,国家疆土的扩张是教派的扩张,对于大唐帝国和道佛二门来讲,是共同的敌人。明面上是两个帝国的军事对立,暗地里则有教派的争锋。从朝廷层面来讲,安西都护府的建立既是统一西域,有利于军事防卫,也是为了让道门和佛门能更好的在西域发展,抵御大食教的侵袭。这一百多年来,大食教与道门、佛门在西域明争暗斗,各有高手陨落,但都还控制在一定程度,没让冲突激烈化。
但是道门没有长老级人物陨落在与大食教的争斗中,而道玄子的陨落,很可能会让事态转化。对长安朝廷的决策,又会有什么影响?
萧琮心里寻思,这对河西道来讲,可能是个机会。
如果运作得好,或许能挑起道门与大食教的争斗激烈化。
安西都护府太稳,对河西道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萧琮心里在思考萧氏如何从道玄子这件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如果佛门也被牵扯进去,那更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牛的血型有40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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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明天又要去看牙了,这牙齿什么时候才好啊,惆怅……
第六十五章 事不过二
“道玄子前辈的遗书中只说阿维叶偷袭,没有提其他人。而阿维叶死于道玄子前辈之手,可见实力逊于道玄子前辈。如果黑教还有其他人物偷袭,道玄子前辈在遗书中没有必要隐讳。”萧琮道,“这奇怪了。按道理讲,黑教若要谋算道玄子前辈,必得规划周密,怎会让阿维叶一人去偷袭?毕竟不是随便牺牲的角色。”
除非用阿维叶的死能换来更大的利益——道玄子的命比阿维叶的价值更高?
这还是说不通,黑教能笃定阿维叶一人偷袭能成功?
萧蒙道:“或许还有另外的先天境,但非黑教中人,出于某种原因,道玄子隐讳了。给道门应该还有一封遗书,封在那只墨门机关锁的匣子里。”
萧琮和沈清猗都点了点头,道玄子肯定还有一封不便为外人知的遗书留给道门。
沈清猗沉思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阿维叶是临时起意。”
萧琰插了句,“或者孙先生身上有什么让他可图的?”
萧蒙一震,跟着目光一炽,这不是没可能啊?如果这的确是阿维叶自己的意思,那是什么样的宝物能让先天宗师都眼红,冒着生命危险偷袭?他忽然觉得手痒,有一种将那个匣子据为己有的冲动。他吸了口气,压下了这个冲动。这只是推测而已,当不得真。最主要的是,他们萧氏恐怕拿那只匣子没辙。
萧琮道:“阿琰说的也是一种可能。如果是这种可能,阿维叶遇上道玄子前辈,要么是偶然撞上,要么是双方目的一致,但那物被道玄子前辈得了。”
如果是这样,更有意思了,没准能让道、佛、黑教,甚至皇室都斗起来。
萧琮心里忖思着。
“此事,需及早告诉族里。”他说的“族里”,是指族里那位洞真境大圆满的四叔祖萧勰。
萧蒙点头,“该当如此。”那匣子还是及早拿回贺州为妙,省得路上出什么变故。
萧琮便道:“晚时我写封密函,只说遇袭之事,让颂叔带回去。”
萧颂去过崖下,见过道玄子的道牌,由他回贺州传话是最合适的。
萧蒙和沈清猗都点头,没有异议。
便说起白日遇袭的事。
沈清猗问道:“四郎,红褐山那些人是欧罗顿的?”
那些人都是高鼻深目,还有两人眼睛是蓝色的,黄发鲜卑和欧罗顿人多是这种长相。大唐境内的黄发鲜卑没有大家族,养不出这么多的登极境,即使有,一次派出十几个登极境也要伤筋动骨了。乌古斯汗国的黄发鲜卑虽多,但乌古斯与河西道不接壤,没有这么大的利益或仇恨出这么多高手刺杀河西道世子。最大的可能还是欧罗顿。
萧琮沉眸道:“河西和安西的回纥、铁勒、葛禄、突厥人多是高鼻深目这种长相,但蓝色眼睛的人比较少,据说在欧罗顿也只有某些纯种贵族血统才有这种眼睛。”
大唐与大食、欧罗顿两个帝国对峙多年,兵部职方司的情报做得很不错,毗邻两国边疆的都护府和都督府都有兵部下发的厚厚一部民俗志,其中有人种分析。萧琮当然是读过的。他道:“那些人,来自欧罗顿的可能性的确比较大。”
萧蒙哼道:“其他人不能确定,和我动手的那老混蛋肯定是景教的。洞真境后期,应该是红衣大主教了。”
他说的景教不是大唐境内的景教,而是欧罗顿的国教。
萧琮确定道:“那是欧罗顿的无疑了。”
“那个从沙暴里出来的偷袭者也是吗?”萧琰问道,她对那人印象深刻,皱着眉道,“他的身法和剑法都很诡秘莫测,不太像是山上那些人的武功路数。——山上那些人的招式刚猛,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而且招式也不太复杂。那偷袭者的出剑总是带有一种……”她想了想,道,“很像是刺客那种……阴诡。”
“什么偷袭者?”萧蒙还不知道这一遭。
萧琰与那人动过手,便将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
萧蒙嘶了一口气,“十七你看清他面目没?”
萧琰摇头,“他隐在沙子里,看不清楚……现在想起来,连高矮胖瘦都不清楚了,好像是模糊的。”
“那没错了!”萧蒙道,“那是影子刺客。”
萧琰一惊,“有人雇影子刺客杀阿兄?”
萧琮和沈清猗对视一眼,如果是影子刺客,那是第二遭了。
“事不过二,听说东海刺有这个规矩。”萧琮道,“加上原州那次,这是第二遭失手了。”
萧琰又惊,“阿兄在原州遇袭那次,也有影子刺客出手了?”
萧琮安慰她,“没事,有隐卫在。那刺客受伤遁去了。”
萧蒙沉声道:“东海刺的刺客从不与任何组织合作,那影子刺客应该与那些欧罗顿人没什么关联。选在那时候出手,应该是一路跟蹑在后,寻机而动。”
他脸色很难看,身为洞真境后期的后天宗师,居然没有发觉一个登极境小辈的跟踪,这真是大耻了!
沈清猗立即将话题拉开道:“如果真是影子刺客,四郎以后不用担心东海刺再出手了。”
萧蒙脸色微缓,点头道:“不错。东海刺的规矩向来很严,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任何一个朝代都有刺客,因为有需要,这个行当不会灭绝,能在这个行当里矗立几百年都不倒的刺客组织,有很多的因素存在,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有规则,也叫下限。没有下限的刺客组织任它风光一时,最终也会招来庞大的仇家,覆于众人之手。
东海刺有三个规则,一是事不过二,一旦刺杀同一目标两次失败,会对雇主做出双倍的赔偿,终生不会再对这个目标出手;二是不对皇族出手,这个皇族是指大一统天下的皇族,如北周、北齐、南梁这种各占一边的王朝,东海刺不认为是“皇族”,所以当年会接下刺杀北齐皇族兰陵王的任务。而在大唐统一中原后,东海刺承认陇西李氏是皇族,从不接刺杀皇族的单子,这是大唐皇室容忍它存在的原因之一。而世家若被刺杀,首先是找雇刀的人报复,而不是先去报复这把刀——当然也是因为代价太大,连东海刺的老巢都找不到,往哪报复?东海刺的第三个规则不用毒,明刀明剑明拳头的刺杀,你要是被杀了,那是你太弱鸡了,或者你的护卫太弱鸡了。当然,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无论皇族还是世家,都需要一个讲规则的刺客组织存在——谁没有几个想杀的人呢?皇族与世家、世家与世家之间有不能刺杀的潜规则,但不妨碍找刺客组织啊。
萧蒙此时心里在怀疑雇佣影子刺客的,会是长安那位圣人,还是意图染指河西道的某个世家?
萧琰倒挺乐观的,笑起来道:“摆脱一个如影随形的刺客,这总是一件好事。至于幕后者雇凶者,”他唇边带着笑意,眼里却是锐意,“总会露出尾巴来的。”
婢女在外面禀道,周、宋二位校尉来了。
宋校尉是去问驿长有没有牛的那位。
两人在门边跪下,脸上还着不敢置信的惊喜表情,周全海激动得有些磕巴,“醒,醒了!禀世子、夫人,莫长山醒了,哦,是那个夫人说,剖腹放入牛血中的!”
沈清猗蓦然抬眉,脸上神色也是惊讶之极,萧琮和她都站起来,走到门边。沈清猗微笑道:“他的运气真是极好的。”
周、宋二人都道:“他遇上夫人,真是天大的运气。”
“不,这是他自个的福气。”沈清猗侧头对萧琮道,“我去看看情形如何,后续还要处理。”
萧琮点头道:“让十七陪你去。”
“好。”
沈清猗和萧琰穿靴出房。
萧琮回身过来,萧蒙犹自忖眉想着刺客的事,抬手指了指北面,“会不会是……?”
萧琮摇头,“那位的格局不会这么小。”大明宫里那位要对付世家,不会用雇佣刺客的方式,用这位圣人的话讲——雇刺客干掉对手,那是自己的本事么?这句话似乎是这位圣人读《梁史》时评论梁和帝的话。
萧蒙想了想,微微点头。又冷哼一声,“那是……某家,或几家?”他指的是世家。
萧琮想了想,摇头,又点头,“且再看看吧,现在不好说。”
萧蒙一翻白眼,“得,这种事你们父子俩去想。”他只管出手。
说着摆摆袖子走了。
萧琮又沉着眉想了一会,叫进司墨磨墨,铺纸写信。
他只写了遇袭之事,用火漆封了,戳上印章,放到卧榻的枕头下。拿起一卷书,随意翻开,却没有认真看。他心里想着沈清猗给那四个伤兵用的退热药,若是能够大量制出,军中伤兵的损亡率会小得多。
他知道,沈清猗给萧琰疗治外伤用的止血药是很有神效的,但是用药奇贵。如果这种去伤毒的退热药需要的药材也很贵,那不能大量使用了。
萧琮的眉毛攒了起来。
屋角的铜壶滴漏又过了两刻,萧琰陪着沈清猗回来了。
萧琮问:“那伤兵如何?”
沈清猗道:“止了血,缝了二十针,用了消肿去毒化瘀药,半夜不出现高热,没事了。”
萧琰嘻嘻道:“是青葙止血、上药,我缝的伤口哦!”
沈清猗取笑她,“缝了一只大蜈蚣。”
“哎呀,捡回一条命是万幸了,还讲什么好看呢。”萧琰笑嘻嘻的,又说,“我多练几次,手艺好了。”
萧琮扑声笑了,“这手艺还是别练了。”想了想,又道,“不过,仆婢们还是可以练练的。清猗得闲了,让司墨、白苏她们都学学,以后若有需要,也方便给你打下手。”
沈清猗点头道:“四郎考虑得周到。”
以她世子夫人的身份,并不方便亲自动手给人治伤,除非那人的身份足够,原州遇袭那次她出手是事急从权,何况是萧琮的侍卫和亲兵,倒还不妨事。今日救治振武军的伤兵,她没出手了,而是吩咐萧琰和青葙动手。但男子有些伤处女子上药终究是不便的,婢女这边只有青葙一人懂简单的治伤、包扎也不够,的确该多教几个人。
又说了阵话,已经接近二更了,萧琰便向兄嫂道安,回房安寝。
次日一早,萧琮叫进隐卫副首领萧颂,将枕头下那封密函取出给了他,又吩咐道:“崖下之事,要与家主亲自说。”
“喏。”萧颂应下,去到驿馆厨房用了几个蒸饼,牵马出了驿馆,打马往回程奔驰。
马队也准备出发,重伤员和骨折伤兵都留在了驿馆,等伤势养好再回振武军。萧琮交待驿长好吃好喝养着伤兵,食宿费用均由梁国公府开支。众骑兵心中感激,暗道世子果然仁厚。
小书亭
上午辰正二刻,马队驰出驿馆,继续往北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要吐血了,存稿箱君昨天点发的资料章,审到现在才解锁(作者君发投诉信了!
第六十六章 家风
两天后,马队出了小沙海。
最后的二十五里地是一片细碎砂石的戈壁滩,渐渐有绿草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出现,然后便是一大片树林的出现在视线中。萧琰连着三天都是对着黄沙漠漠,如今看到一片清新树林,仿佛觉得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马队没有在树林内歇脚,因为往前五里是驿馆。
当晚,在驿馆歇下。
周全海禀道,再往北一直到庭州城,都是绿洲,又说北去五里,有个小村庄,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萧琮原想在驿馆歇两日,等后面的车队,一听有个村庄改了主意。次日马队出驿馆往北,果然五里后有个村庄,萧琮下令在村外扎帐篷宿营。
他和沈清猗、萧琰一起,在十几个侍卫和隐卫的明暗保护下,去村庄里,看村人生活状况,和村人交谈年景收成,又去看放牧的草场和才种下春麦的麦田。
回来时,他神色沉重,叹道:“河西还是太穷了。”
沈清猗暗叹一声,道:“没有饿死人已经算不错了。”
萧琮沉默:只怕干旱年头,还是要饿死人的。
他心里忖思着,下次出来要带一些堂兄弟同行,让他们看一看河西底层的黎庶过的什么日子,才会知道萧氏在河西并不是花团锦簇。
马队在村庄等到第二日下午,一百骑兵护送的车队也终于出了小沙海赶上来了,休整一晚后,车马一起北去。
庭州地域广阔,往西北行了一百多里,才见到第一个县城。因为路上遇到村庄萧琮下令停歇一两时辰,于是走了五日还没到下一个县城。萧琰不由发愁,这样走下去,没准她到静南军都要入秋了。但四哥体察民情这是正事,萧琰觉得她要说快点走那太没良心了,便安慰自己晚去几个月也不要紧。这晚歇在驿馆,萧琮在榻上翻了□,对沈清猗道:“这两日在路上,我看阿琰有些焦躁啊。”
沈清猗闭着眼淡淡道:“她这是急着去静南军呢。”
萧琮想起在威胜军的所见所闻,不由叹了口气,道:“我听韦三郎说,军中要升到营将才是单人一帐,校尉是两人一帐,旅帅四人一帐。阿琰到军中,估计要从队正做起,一个旅八个队正,睡一帐,大通铺。如果同帐的队正习惯不好,没准有打呼噜、磨牙、抠足、臭袜子……还有睡相不好的……”他越说越毛悚,感觉将弟弟送入军中像将一只大白羊送进了黑熊窝。
沈清猗一听说睡大通铺感觉不好了,再听说有人“睡相不好”,脑海中立时冒出一只满是毛的大粗腿半夜搁到萧琰身上……她蹭一下坐了下来。
萧琮被她吓了一跳,“清猗?”
沈清猗咬牙躺下,“让七姑母想办法……总之,不能睡大通铺!”
萧琮叹了一声,七姑母可不好说话,但大通铺实在太不美好,便寻思见了萧曈怎么说。
这一晚萧琮没睡好,沈清猗想着有萧曈解决心里反而轻松了,睡了个好觉。次日出行,萧琮便坐在马车里补觉。这日行了两驿,到达第二个县城。侍卫和隐卫护着萧琮的马车入城住宿,骑兵和牙兵依例在城外扎营。黄昏时分,萧勰带着族中两名洞真境宗师从贺州赶过来,带了道玄子的遗物立即离开。道玄子的遗骨则随萧琮的车马带到庭州,由萧氏通知道门后再迎回。
在县城住了一天,第三日启程,路上走走停停,北行了七八日,到第三个县城。第三日启程,再行停六七日,终于到了庭州城。
振武军统军魏景寿率十七个将尉在城南三十里处的驿馆相迎。
“世子,一路辛苦了!”魏景寿人未到,声已到,远远的抱拳行礼,虎虎生风的迎上来。
萧琰目测这位统军身高约有六尺七,膀阔腰圆,没有着甲的紫色将袍下能看出胸肌和臂肌都隆起。方正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的眼窝很深,鼻梁很高,看起来似乎有些西域部族的血统。他的容貌粗犷,言语行止豪迈,让人感觉此君相当粗豪。但萧琰听四哥提醒过,这位振武军的军主是外粗内细,论心眼不比韦蕴少,绝不是那种脑子里长肌肉的莽夫。
萧琮抱拳朗声笑道:“有劳将军率诸君相迎。”带着萧琰也迎了上去。
众人一番礼见。
萧琰上前行礼时,魏景寿豪笑一声,“英秀好儿郎啊!”大手一伸,将六子魏亭柏揪了出来,“阿柏,你比十七郎君痴长几岁,要好生招呼,可别丢了脸。”
魏亭柏长得不似他父亲那么粗放,眉清目秀的,被他父亲这么抓着肩膀提溜出来,表情有些无奈,却十分温文有礼的给萧琮行礼,又和萧琰见礼,说话声音温柔斯文。萧琰便生了两分好感,上马往庭州驰去时,两人并辔而行,入城到将军府时,两人已经互称排行了。
魏景寿的府宅是怀化将军官邸,怀化将军是正三品下,比起韦蕴的从三品下归德将军高了三阶,但同为武将三品,官邸规制一样。魏景寿的将军府也做了扩建,但和韦蕴扩建后的将军府相比,小了三分之一。这也不奇怪,魏景寿出身寒门,比不得韦蕴这种出身甲姓世家的财力。
不过,魏将军府也足够宏阔了,只是园苑没有韦将军府修得那么多。庭院也没有修得那么雅致,格局有点像坊城,都是方方正正的,彼此的间距也是一样的。魏景寿介绍时哈哈说:“方方正正,排得整整齐齐的,这才好看嘛。”萧琮呵呵笑,心想,这是把家里也当营盘?
萧琮一行被安排在大观院里,因为这个院落位于将军府的前府和后院之间,从院落正门出,到前府,从北角门出,是后院,前后都可观,魏景寿大笔一挥便是“大观”。
向晚时分,将军府设洗尘宴,前府的厅堂内用琉璃屏风隔出了男女座,屏风外面是振武军的一干将尉和魏景寿的儿子们,一起招待世子“兄弟”,屏风内侧则是将军府的女眷招待世子夫人。
晚宴宾主皆欢,戌正宴散后,萧琰扯了扯嘴角道:“魏将军的儿子可真是多呀,能组成一个火了。”嫡子庶子共十一人,正好是十人一火加一个火长。
沈清猗在女眷席,有关子女的消息知得更全面,说道:“魏将军前头有两个夫人,共生了四子三女,这一位夫人姓马,生有四郎、六郎和八娘。光嫡子女有九人。非嫡出的还有五子七女。”
萧琮心想:二十一个子女,魏景寿得挣多大一份家产才够分?
虽说庶子分得的家产和庶女出嫁的嫁妆都比嫡出的要少,但十几个庶子女加起来也不是少数了,何况魏景寿是三品官员,嫁庶女也不能太寒酸。
魏景寿在庭州恐怕是有别的进项的,拿这扩建的宅子来讲,即使及不上韦府,估计花费也少不了七八万缗。如果不是贪污军饷或私卖军器,那是有别的财路。
萧琮寻思,巡军时要重点查一查粮饷和军备了,这未必是怀疑魏景寿手脚不干净,但治军如治政,巡查监督是必须的,否则上面的懈怠必然会养成下面的贪惰。
萧琰没有兄长想得这么深,她想到魏景寿有这么多嫡生子女,还要纳那么多侍妾,有些感觉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萧琮:四哥以后也会纳妾么?
这么一想,她心里更郁闷了。
她不由看了眼沈清猗,眼色有些怏怏。
沈清猗回过眼来,“阿琰怎么了?”
萧琮也看过来。
萧琰总不能说她在担心四哥纳妾吧,有些蔫蔫道:“我有些困了。”
“那早些回房,沐浴歇下。”萧琮看了眼滴壶,差一刻到亥时了。
“嗯,那我去歇了。”萧琰向兄嫂道安,起身回房。
“阿琰看着精神不大好啊,”萧琮奇道,“平日挺有劲头的啊?”
沈清猗眼色幽幽,有些意兴懒懒的道:“谁知道她。年纪大了,约摸想的事多了。”
萧琮一笑,便不再提她,继续与沈清猗交换对魏府的看法。
萧琮道:“魏府的家教不错,六个嫡子出自三个母亲,五个庶子也各有生母,但相处似乎并不生分,敬酒说话间也互相带携,看起来颇有兄友弟恭的样子。”
沈清猗问:“几个庶子如何?”
“谦逊不抢头,举止大方有礼,无怯懦之貎。”
沈清猗点头道:“我观席上几个庶女,亦是大方有礼,恭敬而无卑怯。可见这位马夫人处事甚有心胸见识。”一家主母气度如何,端看她如何对待庶子女。
而寒门家风如何,很大程度上是看后院风气如何。
这和世家不同,世家教育子女有专门的成法,什么年龄学习什么、养成什么习惯,每日的生活作息,这都有规定,还有世家专门培养出来的幼育保母引导,并且从三岁起都要搬离生母分男女到统一的院子居住,接受分年龄段的教育,只是每日早晨去给嫡母请安,而庶出子女旬日探一次生母,所以世家后院即使争风吃醋,也不会影响子女的教育。——世家最大的底蕴,其实体现在家族几百年累积下来的教育经验上。
但寒门没有这样的底蕴,在子女幼年时期,对他们影响最大的,是后院。而嫡母如果将庶出子女养废了,一般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嫡母不能容人,故待庶出刻薄;二是当家男人乱了嫡庶的规矩,让妻子感到了威胁,便将庶子养废。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会被世家列入“不可大用”中。
作为未来的河西大都督,萧琮将来要用到的是魏景寿的儿子们,魏家的家风好不好这很重要。尤其萧氏处在世袭河西道大都督这么个特殊的位置上,用将不是只用一代,而是考虑要用三代以上,这才能培养出一个忠诚归附的武将家族。所以家风和教育更重要了,作为家主的嫡妻,如果活得长,那是影响三代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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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步观感来讲,魏景寿的家风算是合格了。
萧琮与沈清猗交换了意见,拿出他的手札,在特殊的标记页上,提笔在代表家风的“甲”字栏下画了一个圈。
作者有话要说:十七同学开始忧虑了~~~
第六十七章 察知
在萧琮夫妇交换对魏府的看法时,魏景寿也在书房里见周全海和宋顺庆两位骑兵校尉,详细问起迎接世子这一路上的情形。
周全海先说了小沙海遇袭之事。
魏氏父子都遽然色变。
“草蛋的!”魏景寿一巴掌拍在几案上,“哪路龟孙子做的?”在庭州境内刺杀世子,这不是啪啪打他的脸吗?!
周全海道:“世子没提,但某等观那些人样貎,有八成是欧罗顿那边过来的。”
“草蛋的!”魏家前面五个郎同时骂了这一句。魏六郎嘴角抽了抽,他骂的是“竖子敢尔!”前面五个哥哥都转头看他,魏四郎叹口气的摸摸他的头,“草蛋的竖子已经做了,还问什么敢不敢尔!”差点没说六郎你读书读傻了。
魏亭柏仰了仰头,眼神很忧郁,混在这一堆不读书的粗人里面,他想文雅一点都不行,草蛋的是这堆“粗人”还是他的父亲和哥哥们,想换个堆儿都不行,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魏景寿这边一挥手,“这些草蛋的先不提。你们继续往下说。”
周全海说起遇袭对战的细节,宋顺庆一旁补充。
这两人都不擅言辞,只干巴巴的描述,但即使如此,也听得魏氏父子心惊胆战,尤其后面偷袭者突然从沙暴中窜出,真真让人抹一把冷汗。
两位校尉提到萧琰都很佩服,说起两箭爆了两个登极境中期,两箭助杀一个登极境后期。沙暴中那兔起鹘落的几下更是惊险,重伤跌崖却安然无恙更让人叹奇,但两人都隐去了沈清猗跌崖一切——这是萧承忠的嘱咐,两人均心领神会,叔嫂一起落崖虽然不算什么,但对世子夫人的名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均勒令骑兵团的人不许提此事。
魏氏父子听得面面相觑。魏大郎吃惊道:“这十七郎君是登极境?他才多大呀?”
周全海肯定道:“是登极境没错,某听世子的侍卫首领萧校尉亲口说的。”他当时也惊呆了,还追问了年龄,“萧校尉说,十七郎君未满十六。”
“嘶——十五岁的登极境!”魏家六个郎齐齐抽搐了,妖孽啊!
“呵呵,国公府又出人才啊!”魏景寿感叹一句,心里将萧琰立即划入到“必须亲近”名单中。
他又问起世子的行事。
周、宋二位校尉细细禀了,言语中对世子行事有法度、临危镇定、待下仁厚、体顾民情等都大有赞语。
魏景寿听得仔细,间中又有问询,问完后心中微微点头,默默给“梁国公世子”画了六个圈,代表六分满意。后面能画几个圈有待观察,如果有八分满意,他的儿子们是遇上一个可以追随的主上了;如果低于八分,要为儿子们考虑后路了。
周全海与宋顺庆对视一眼,又说起世子夫人,“这次受伤的几名兄弟,亏得有世子夫人在……”
魏氏父子又听得惊呆了。
魏二郎张大着嘴,“那莫大山,真个在牛肚子里救活了?”
宋顺庆道:“某等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哎哟喂,神术呀!”
“早知道,咱们也剖牛肚子救人了!”
周全海赶紧道:“世子夫人说,人和牲畜的血都各有不同种类,这不同种的血输入是救不活人的。莫大山这次是运气好!下次换了其他人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所以是死马当活马医。”他嘿笑一声,“这小子肯定是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了!”
魏家几个郎都啧啧惊叹。
魏景寿摸着下巴的髭须道:“莫大山有运气不假,但如果没有遇上世子夫人,他有天大的运气也是白搭。这是书上说的,‘学问之大也’。”
魏六郎嘴角抽抽,“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这是《荀子·劝学》中的话,“学问”指的是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四位先王的圣言。阿爹是赞世子夫人恰好懂得剖牛腹置人而救的医家学问,但真的不能用这句来啊。他看了一眼齐齐点头的五个哥哥,深深感觉知道太多学问也是寂寞如雪啊!
“你们说,那四个伤兵的高热都退了?……”魏景寿仔细询问细节。
相比救活莫大山的那种奇术,他更关注世子夫人使用的那种奇效退热药,心中忖道:如果能大量供给军中……
魏景寿的深陷的眼窝内划过光芒。
他将沈清猗也拉入到“必须亲近”的人物行列中。当然不是他亲近,而是夫人交际,对于妻子马氏的智慧见识和交际手腕,他是很放心的。
次日朝食后不久,魏将军夫妇便联袂至大观院,邀请世子夫妇和世子之弟逛家园子。
萧琮、沈清猗欣然应允。
因只两家人在一起,便不需讲男女避忌了,儿郎女郎都一路。魏家的园子主要是树,分块种着松树、柏树、灯笼树、梓树、白蜡树等,园里种的花也是开花的树,早春开的玉兰花树在庭州四五月间却是开得正盛,还有三月开的千叶桃花树这里才刚□□,玉白纯洁的花朵衬着粉色鲜嫩的花苞倒成了别具一格的景致。
萧琮呵呵笑道:“将军府这园苑修得不拘一格,很有趣致啊。”
如魏景寿这人,行止粗豪中又别具一格。
赏园子时众人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三群,魏将军与魏家五个郎簇拥萧琮是一群,魏六郎亭柏带着几个年龄小的弟弟和萧琰走一堆,马夫人携五个媳妇和六个未出嫁的女郎簇拥着沈清猗是一群。
逛完园子出来,宾主都很愉快。
这时已经近午,萧琮三人回院子换大袖衫礼物,参加庭州刺史府举行的接风宴。
接风宴出席的主要是州郡文官和庭州士家。
庭州刺史殷学勤是河北真州人氏,明年底将在庭州刺史任上任满六年。按朝廷授河西州郡主官的惯例,刺史最多两任会调迁,这是防止文官在河西待久了变成“河西派”。萧琮对这位殷刺史的治政能力挺不满意,从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的民生状况能看出一斑。再见到这位刺史在宴上八面玲珑的样子,更觉得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暗里寻思要建议父亲,想办法让这姓殷的早日调走,换个实干派的过来。他已经给庭州刺史打了叉叉,应酬间却是分毫不露声色,温言雅笑的让人如沐春风。宴上的文官和士家多数都给这位世子画了个圈。
这接风休整的一日过去后,次日起萧琮开始正式巡军了。
他去军营都带了萧琰在身边,这是让她更快的熟悉军营各项事务,去了静南军后能更快适应。
昨日周、宋二位校尉的骑兵团已经归回军营,于是振武军中便渐渐传开了国公府十七郎君的神勇,在巡军时便有闻技手痒的将尉,还有半信半疑的,借校阅之机“恭请十七郎君指教”。
萧琰对于较技来者不拒。
围观的军士们看得哗然,又喝彩连连,周全海和宋顺庆看着一面倒的揍人心中大爽:叫你们不信,哼哼!
晚上将军府都会设家宴,邀请世子夫妇并十七郎君参加府里“便宴”。萧琮也乐得与将军府多多亲近,如是几次便宴后,双方关系又进了一步。有时便宴结束得早,大家略作消食后,又共聚在室内玩木射,男女分组,女郎这边输了几次后不干了,要求男女混编分组,于是打木射时往往男子的叫好声和女子的娇声笑语混在一起,很是热闹。
萧琰最近却有些不开心。
她觉得自从出了小沙海后,沈清猗待她有些不同了。
看起来似乎和往常一样,还是时常关心她,言语态度也和往常一样——但萧琰感觉是不一样了。
沈清猗很少再和她目光对视,即使偶尔有眼神交汇,也没有那种仿佛心有灵犀、心神交汇的感觉了。
萧琰隐隐觉得,沈清猗似乎在疏远她。
这让她觉得难过。
是她做了什么让姊姊讨厌了吗?
她很想直接问,但这种又是微妙的,像周边亲近的人——四哥和白苏青葙她们,都没觉得姊姊待她有什么不对。
萧琰只能抑郁在心里。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午节,庭州也有赛龙舟的风俗,并且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庭州的大族都会在这一日派出龙舟队伍竞渡夺标,振武军也会派出一支龙舟队伍参加。夺标的奖赏是州衙设置,今年萧琮至此,又亲自为头三名各置一件奖赏物。消息传出,各士家大族和商家大族都踊跃不已,想在萧氏世子面前表现一把。消息由州衙公告传开后,士民百姓都沸腾了,没有参加龙舟赛的,也想涌去长塞河看一看世子夫妇的风采。
这可是兰陵萧氏!
皇族之下,第一世家啊!
所以,庭州今年的龙舟竞渡特别热闹,庭州北城外五里的长赛河两岸,简直万人攒动。尽管很多人根本看不见高台上的世子夫妇,但能站在河边,以后能给人摆谈某年与兰陵萧氏的世子和世子夫人一起观看了龙舟赛!
当萧琮起身走到台前,准备敲响开赛铜锣时——往年都是由庭州刺史和振武军军主轮流开锣——河岸两边突然响起欢呼声。
萧琮微笑着扬起拿鼓锤的手臂,缠着红绸的锤头那一端向着河岸众人点了点示意。
“嗷嗷嗷……”人群激动起来,欢呼声更烈,一眼望去,只见万只手臂挥动。
庭州刺史的脸色微变。
魏景寿笑哈哈的道:“这年轻英俊的郎君是比咱们这老头子吃香啊!往年某和殷使君敲锣的时候,下面的人都盯着龙舟上的赤膊郎君去了。——哎,想当年,某也是英俊潇洒的郎君啊!”
庭州刺史扑一声笑出,指着魏景寿笑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左右两边坐着的振武军左右副将和几位士家家主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庭州长史一边笑一边喘气道:“魏将军您如今也是很英俊潇洒啊。”
众人又扑声大笑。
振武军左副将正想说“不错不错,咱们和将军在花楼吃酒的时候,花娘子都只管看将军去了”,便想起台上还坐着世子夫人,那句话便咯一声咽起喉咙里去了,暗道好险。
沈清猗微微一笑,魏景寿这一句插科打诨,将庭州刺史的疑虑去掉了,果真是外粗内巧的人。
萧琰也笑了笑,她的目光望向河面,须臾又收回目光,望向前面。
她的前面,是沈清猗。
“锵!”
萧琮敲下锣声。
几乎同时,河面上十几条龙舟箭一般射了出去,龙舟上的鼓点急如雨点般敲起来。河岸两边响起了震天的呼喝声。高台上的魏景寿等人也笑着评点起来,说哪艘龙舟表现如何如何,萧琮也间或说几句,各家家主也都想着说些妙趣横生的话,即使龙舟赛没有取得好名次,也能在萧世子心里落个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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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兴致都很高。
萧琰的兴致却不太高,好在面具遮着,旁人也看不到她的脸色。
她目光望着河面,眼角余光却时不时落在沈清猗侧脸上。
她坐在萧琮后面,目光往前一斜能看见沈清猗清如雪的侧脸。
高台三面设了半身坐障,众人都盘腿坐在壶门榻上。沈清猗却是跽坐着,纤细的背挺得很直,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视线随着龙舟移动,仿佛看得很专心。但如果能近前看她的眼睛,会发现目光发散,那是根本没有看的样子。
沈清猗的心神都集中在后面,她知道萧琰在看她。
她袖里的手不觉间攥了起来,嘴唇微微抿着,心口一阵阵涩痛。
作者有话要说:明白了,也痛苦了。
第六十八章 魏子静
今年端午节的龙舟赛照例是振武军的龙舟队夺了头标。
夺得第二标的是庭阳陈氏。
庭阳,是庭州的郡号。
庭阳陈氏是庭州名列第一的士家,但在大唐士族谱牒上,只堪堪列入到丙姓世家。今日龙舟竞渡在萧氏世子面前长了脸,陈氏家主满脸菊花都笑开了。
夺得第三标的是庭阳穆氏。
大唐的士族谱牒上没有庭阳穆氏,因为这个穆氏是昭武九姓。
昭武九姓是汉朝时的月氏人,因被匈奴所破西迁,支庶分立为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九姓,以昭武为氏,故称昭武九姓。
在魏晋时期,以昭武九姓为首的月氏人被统称为栗特人,各部族在西域一带建立了十几个小国,大唐帝国征服西域,这些粟特小国成了大唐的州郡,分别纳入河西道和后来的安西都护府。
这些成为大唐编户齐民的栗特人因为擅长经商,随着商路的不断开拓,往东迁徙的分支也多,庭阳穆氏是昭武九姓穆姓往东迁的一个分支,在庭州扎根已有一百多年,是庭州有名的大族——但没有列入士谱中,因为穆氏属于商籍。
所以穆氏虽可称为庭州第一富,却还没有资格坐上观龙舟赛的高台。
而穆氏夺了第三标——其实有实力夺第二标,但得罪庭州第一士家显然是不明智的——便得到了上高台领取奖赏的机会,并且是由萧氏世子亲自颁发奖赏的机会。
穆氏家主很激动,走上台前他一遍遍理着自己的动作行止和要说的话。
萧琮的笑容柔和温润,有着世家高姓刻在骨子里的矜持优雅,眼神也如玉般的温润,穆氏家主觉得,这位世子给人的感觉,不像陈氏家主那样,抬起下颌与他说话时,心里暗藏着轻鄙不屑和高高在上的俯视。
这让穆氏家主觉得舒服,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啊!
……
龙舟赛后,是一年一度的端午宴,在刺史府举行,庭州文武官员和士家均参加。一时人流涌动,车马辘辘。一队队折冲府兵维持着秩序,将人马分流,清出道路,让参加宴会的车马先行回城。
萧琮的车马没有当先返城,他和沈清猗分别与振武军的将尉、家眷在高台下叙话,直到前方车马行了大半,才与振武军将尉的车马一起,同行回城。
入城抵达刺史府大门前,众人各落车马。
庭州刺史与几位士家主在门前相迎。
萧琮和魏景寿相携而入,后面是萧琰和振武军的两位副将,其后是振武军的诸都尉和魏家六个郎君。刺史夫人亲迎的女眷这边,沈清猗和马夫人亦是相携而入,她们后面是魏家的五个媳妇和五个小娘子。
这种同行的情景让很多人都心领神会,看来萧世子已经得到了振武军的支持。
端午宴会歌舞尽欢,宴散是申正二刻,将近酉时。
萧琮的车马仍和魏景寿一家同行,返回将军府时两家人笑语分别,各回各院。
萧琮一行回到大观院,各自沐浴更衣不提。
萧琰从屏风里面沐浴出来,换了件宝蓝色的圆领缺胯袍,佩了秋水刀,对青葙道:“兄嫂问起,说我在院子外转转,天黑后回。”
“喏。”青葙应道,微微抬眼,见她两条眉毛蹙着,不甚开心的样子。
青葙心想十七郎君最近都不开心……她嘴唇嚅了嚅,想关心两句,却终究没有开口。心里隐约觉得,十七郎君不开心,约摸是跟少夫人有关,还是莫问为好。
萧琰戴上面具,出了房门。她心中烦闷,出了院子便折身往北走去。她记得北面有个小林子,种了十几株千叶桃树,桃林外面有个小亭子。远远的看见亭子时,她却止了步。
亭中已有一道纤细人影,侧身面对桃林坐着。亭外,垂手立着一位婢女。
萧琰正犹豫是否继续往前时,那婢女已看见了萧琰,轻“啊”一声,对亭内道:“娘子,有人来了。”
那女郎闻声望过来,轻柔的声音道:“可是萧十七郎君?”
萧琰看见她的侧影时已认出来了,是魏将军和马夫人的次女、魏家五娘魏子静。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时,美丽得像一幅画。
将军府的小娘子她都见过,因为和魏将军一家逛园子、打木射,还有几次“便宴”,都和几个小娘子打过照面。这个魏五娘很安静,不像她的妹妹们活泼、爽性,但她的容貌气质极其出挑,让人不注意都难。但萧琰关注她,是因为她发现四哥多看了她几眼。这个“多看”并不明显,但萧琰正在烦恼“四哥会纳妾吗”这件事,出现在萧琮周围的小娘子她都会提高警惕,这一警惕发现了萧琮这点细微的关注。她顿时感觉不好了,想找机会给姊姊说道说道。但从她们住进将军府后,沈清猗没和她独处过,萧琰根本没机会提。这两日愁煞她了,加上感觉沈清猗对她的疏离,越发觉得心头郁结。
她心情不好,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位魏五娘子。
应了一声道:“不好打扰五娘子,我先离去了。”
“十七郎君,请稍候。”
萧琰止步,回头望去。
魏子静步下亭子,袅袅婷婷的走过来,立在萧琰四尺外,轻声道:“十七郎君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萧琰惊讶挑眉。
魏子静安静的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宴上那些小娘子看她的热烈,安静得像一幅画,仿佛刚刚说出的要求是寻常。
萧琰斜眉,抬了抬下巴,“为什么给你看?不知道这很失礼吗?”她脸上可是有“疮疥未愈”的。
魏子静的声音柔细而安静,“因为,需要做一个决定。”
萧琰看了她一会。
千叶桃花树下她像一株玉兰,不争粉争俏,洁白,美丽,也遗世**。
萧琰忽然道:“你不怕我满脸疮疥吓着你?”
魏子静依然是柔细安静的声音,“不会。”
是不会吓倒,还是不会满脸疮疥?
萧琰忽然觉得这个魏五娘很有意思。
她又看了她一会。
她的目光明亮,却挟着锐利,让人感觉那明亮不是水晶的剔透,而是刀锋寒芒的闪光。
换作一般的小娘子,早寒栗惊悚。
但她仍然平静安谧,美好的如一幅画。
萧琰忽然直直向她走过去。
魏子静立在那里,安静不动。
萧琰近到她向前一尺时,脚步忽然一侧,越过她往前,走出一步后转过身来,背对亭子。
她抬手解下面具。
那一刻,连桃花都安静了。
人说月下看男人,灯下看女人。
魏子静却觉得,夕阳下这张脸比月下灯下的美人都要美得令人失魂。
她轻轻叹息,“十七郎君还是戴上面具为好。……这疮疥,果然让人害怕得很。”
萧琰咳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这女子果然有意思。
魏子静轻叹,“知道了。”
萧琰感觉她说的这个“知道”是对应她前面那句“需要做一个决定”。
“你知道什么?”她忍不住问。
魏子静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如墨点漆的一双眼,有着最纯正的黑色,却如琉璃水晶般清亮又光芒璀璨,又如山谷的清泉澄澈不染尘垢,让人想拥有……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只是明白了一件事。”
萧琰道:“那你决定了?”
魏子静道:“决定了。”右手按衣敛衽一礼,“多谢。”
萧琰嘴唇动了动,仍是没问她决定了什么。
魏子静又行了一礼,经过萧琰身边时,脚步一顿,轻细一句道:“十七郎君这样的,会让很多女人伤心啊。”而她,不想做其中一个。既然得不到,一开始不要动心。
萧琰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她想了一会,抬头看着树上的桃花,右手摸着左手腕上的五色丝绳,神色变得怅然。
天色渐黑。
屋里落地擎灯和鎏金烛台明亮,萧琮和沈清猗埋头案前,各做各事。
萧琮在写巡军记录,沈清猗在翻阅军医制度文书——这是萧琮昨日巡军带回来的,她这会才得了闲看。
萧琮在马车行进途中,陆续和沈清猗说起军队的医伤制度、河西军的医官设置、伤兵医治死亡率过高等等。他没有期望妻子解决这些问题,但他觉得,以沈清猗的医道造诣和用药高明,应该能对现有状况有所改善,只要改善一点那也是大益了。
“如何?”萧琮见沈清猗翻阅完便问道。
沈清猗道:“得去军中看看。”
萧琮道:“自然是要去军中看看的。魏怀化这几日都憋着呢,我看他早想旁敲侧击,问你治伤药的事了。——你若提出去军中,他恨不得亲自给你驾马车呢。”说着自个先笑起来。
沈清猗也笑了一笑,抬眼看向窗户,心道:天已经黑了。
萧琮翻开手札的日程,看了下计划安排,抬头对沈清猗道:“在后天吧。”
沈清猗转头问白苏:“后日的宴请有哪些?”
白苏将日程单子取出来,禀道:“后日午时,庭州长史家宴请。”
萧琮想了想道:“清猗可上午去军中,午时回府换衣赴宴,入宴略迟两三刻。”
沈清猗点头,对白苏道:“明日上午备份厚礼,送到赵长史家,说我后日上午有要事,可能迟几刻入席,请长史娘子宽谅。”
白苏应下。
夫妻俩又议了一阵去军营的安排,沈清猗已经看了两回铜壶滴漏。
萧琮也看了眼漏壶,咦道:“戌时一刻了,阿琰还没回来?”
沈清猗抿了下唇,看了眼菘蓝。
菘蓝退身出去,须臾回来道:“青葙说,十七郎君尚未回来。”
“难道遇上府中哪个小娘子,舍不得回来了?”萧琮开玩笑道。魏府小娘子的家教都不错,他倒不担心有哪个娘子会制造偶遇勾搭他弟弟。何况,十七已经十五,再过两年身边可以有女人了,多见识些小娘子也好。省得在情字上栽跟头。
沈清猗攒了下眉,道:“可能是在外面练拳忘时辰了。让萧承义去附近找找,别在外待太晚。”
萧琮便让菘蓝去给萧承义传话。
萧承义提了灯笼出去,很快在桃树林找到萧琰。她正在桃树下打拳。虽然初五晚上没什么月,天上星光也暗淡,但黑暗的环境丝毫不影响她的拳路。她一遍一遍的打着拳,心思澄静,无忧无怖,进入空明,自然也忘了时辰。
萧承义一直等她一趟拳路结束才叫住她。
“十七郎君,少夫人说,不要在外面待得太晚。”
萧琰有些高兴,“是阿嫂说的么?”
“是少夫人这么吩咐。”
萧琰心想,姊姊还是关心她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对她亲近。
她蹙了下眉毛,觉得心里又闷闷的难受了。
和萧承义回了院子,她先去兄嫂房里道安。
萧琮打趣她,“阿弟遇到美人了?”
谁料萧琰竟然嗯了一声,点头道:“遇到魏五娘子,说了几句话。后来一直练拳了,忘了时辰。”
萧琮哈哈笑起来,“还真是遇上美人了。”又笑问,“阿琰对魏五娘子观感如何?”
萧琰起初对她有些迁怒,今日见面后倒是观感一变,笑了一笑道:“挺有意思的。——她说要看我的脸。我给她看了。”
萧琮、沈清猗:“……”
她说看,你给她看了?!——你脸上是有“疮疥”的好吗?!
萧琮扶额,沈清猗眼神幽沉。
萧琰忙道:“阿兄、姊姊放心,魏五娘子不会说出去。”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挺信她。”
她的眼神寒冽,又黑得幽深。
萧琰觉得她看不透这眼神,讷讷道:“是一种……直觉。”
沈清猗寒凉的声音,“你这直觉倒厉害。”
萧琰不敢说话了,目光瞅向四哥求救。
萧琮握拳至唇边咳了一下,道:“这魏五娘子看着安安静静的,行事倒是出人意表。”向她挤了下眼,促狭的道,“莫不是看上了我们家阿琰?——不然好端端的怎会想看你的脸?”
萧琰道:“我觉得,她可能知道我戴面容是遮容。”不是遮丑。
她讲了魏子静最后那句让她莫名的话:“她说像我这样的容貌,会让很多女人伤心。”
萧琮哈哈大笑,心里想,这个魏五娘倒是知晓进退。
萧琰抬了抬下巴,“她是说我容貌太盛,会让很多女人自惭形秽吗?”
萧琮扑声笑倒。
沈清猗冷幽幽的声音,“因为你的容貌,会让很多女子对你倾慕却不可得,唯有伤心了。——那个魏五娘,是不让她自己对你动心。”
萧琰呆住,她知道自己容貌很好,会有很多人因为她的容貌倾心于她,但因为她自己是女子,从来没想过有女子会为她倾心——但别人不知道她是女郎啊,所以……魏五娘的话是那个意思啊。
“但是,我之前和魏五娘子打过几个照面,没觉得她对我有那种意思啊?”
萧琮止住了笑,“这事是有些奇怪。”
沈清猗淡淡道:“这不难揣知,应该是魏将军夫妇对她说过什么……,四郎和十七,都是不错的联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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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一惊,“联——姻?”她陡然抬高声音,目光也瞪向萧琮。
作者有话要说:咻,又出现一位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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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山有木兮
萧琮抬拳至唇边咳了一声,出行之前,父亲的确跟他提过和魏府联姻的事——这对巩固河西的兵权是有好处的。当年父亲娶了麒武军的左副将王思敬之妹为侧室。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沈清猗淡静的声音道,“魏将军虽然官至三品,但婚姻嫁娶更看重门第,魏家与萧氏的门第差得太远,以嫡女嫁入世家嫡支为媵妾,也不会为人耻,在世人看来,还是魏家高攀门第了。”
萧琰恼怒道:“不是门第的问题……”四哥怎么能有其他女人呢?!
还有,姊姊你的反应太平淡了吧?!
她看看沈清猗,又看看萧琮——怎么觉得她一人在着急?!
啊喂,你丈夫要有其他女人了!——她气呼呼的看着沈清猗。
四哥,你怎么能要其他女人呢?——她气呼呼的看着萧琮。
萧琮抬拳咳一声,“这事不提了。还没影的事呢。”又咳一声,“阿琰如果喜欢魏五娘子……”哥哥不会和你争的。
萧琰气呼呼的,“我才不要!——我以后只娶一个,什么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说着也不行礼气咻咻走了。
萧琮抬手扶额,“什么媵啊妾的男的女的都不要”,这都什么跟什么?——可见真是气急了,说话都口不择言了。他摇头有些无奈的一笑,叹道:“有时还真是羡慕阿琰,可以活得这么简单纯粹。”
沈清猗沉默了一会,道:“……因为她不需要背负太多。”
萧琮叹息一声,如他和沈清猗,便需要承担起萧氏的背负,岂能如十七这般,活得简单纯粹,全凭心意?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索然。
萧琮看了眼漏壶,亥时一刻了。
夫妻俩洗漱上榻,各拥一衾。两人睡眠都浅,如果晚上不行房事,是各盖各的锦衾,以免翻身影响对方。而从贺州出来后,他们没有行过房——驿馆、客栈、别人家的床上,行夫妻之事都会膈应,这方面,两人都有些洁癖。
萧琮闭着眼想事,良久,他道:“清猗,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以后总会有媵妾的,他不想在嫡子没出来前出来个庶子——萧璋已经够膈应他的了,他不想他的嫡子也有一个庶长兄。
“四年了,应该可以了……”他说的是他的身体调理状况,“最多一年,咱们得有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否则,又有人起浪了。”他若一个子女都没有,只怕有人怀疑他“不行”了,一个世家宗子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又怎么做得了这个宗子?
沈清猗沉默,萧琮和她的体质都是肾气肾阴亏虚,所以花了四年的时间去调理,原计划是今年可能受孕,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出行在外他们两人不愿行房事,可能已经怀孕了,这是双方都期待的事情,萧琮需要孩子,她也需要孩子,但那一个“好”字是卡在喉间,仿佛鱼刺梗着喉咙般吐不出去。
黑暗里一片沉寂。
萧琮道:“……清猗?”
她沉默得太久,萧琮惊讶的侧过头来,以为他的身体调理出了状况,声音里有了几分焦急。
沈清猗手指攥着锦衾,努力让自己声音平稳,道:“我算一算时间。”
萧琮松了口气,不是身体出状况好,道:“好,你慢慢算。”
沈清猗感觉心口有一把钝刀子割过去,钝滞的扯痛,一点点撕磨着她。她的理智清楚的知道她该怎么做,感情却是那把钝刀,一点点撕扯着她的心。她的手掌按在心口上,攥着内衫下钝涩痛楚的跳动,缓慢道:“等回贺州之后。”
“好。”萧琮微笑道,侧过身去平睡,双眼合上,道,“夜安。”
“夜安。”沈清猗道。
夜色沉寂,只有轻细的呼吸声。
她右手不由攥紧心口,手腕上系着一根百索,五色的丝线缠绞,心口也仿佛是被编织百索的丝线缠绕着,然后一点点勒紧,窒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由抬手摸着右腕上的百索,这是长命丝绳,端午用来辟邪除祸,要从五月五一直戴到六月六才能剪去,她的手指蓦然用力,想要扯下那丝绳,那绳却是打了死结的,直勒得手腕生疼。
沈清猗唇边掠过自嘲,算腕上这丝绳扯去,心上的又如何?
她攥着那绳,心里苦痛也如丝绳一股一股缠绞。
那苦,却不可与人言。
那情,也不可与人知。
像沙崖下地下河里的水,再汹涌的波潮也只能隐在黑暗中,无法见于天日。
她不知道何时生的情,明白时,情已深。
那些不知觉生出的情意像地下河的沙子,一点点沉积在水底,直到暗潮涌动,几乎要破浪而出,她才在刹那间如闪电划破长空照出自己的心。
那些所有的,令她生出异样情绪的心思,都在这一刻,明白了然。
——她对萧琰,动了情。
有情,才会有欲。
地下河边,她对萧琰生出了**。
她想吻她。
那是一种陌生、跳荡的、仅仅是与她呼吸萦绕生出的强烈渴望。
她想吻她!
她紊乱的背着《素问》,一遍一遍的将那些浮起的躁动遏下去,让心沉下。
可是,已经明晰的心意如何能当不知道?
沈清猗宁愿自己不明白。
不会痛苦。
更痛苦的是,这些纠扯,磨折,都只有她一人知。
看见她,她心里欢喜,又痛楚。
不见她,她心里想念,又痛楚。
可是这些痛,都不能让她知。
沈清猗紧紧闭着眼,将眼睛的涩意逼回去。
她不知,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
次日卯时起榻,萧琮见她脸色不好,关心道:“昨晚睡得不好?”
沈清猗用手撑了会额,道:“想的事太多。”
萧琮以为她在想军队医制和孩子的事,手掌按上她的肩,宽慰道:“这些事急也急不来,一件件来吧。”
沈清猗身子微僵,萧琮已经收回了他的手。
她心中一涩,如果这时已不适应萧琮的亲近,回贺州后又如何?
想起早有的决断,这些天的磨扯,不过是不忍不舍不狠,终究是要断的,不能再拖了。
她侧了下头,不让萧琮看见自己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沉涩的声音道:“四郎,道门的人不知何时过来,这边的军中医制可能也要拖一段时间……不如,先让十七去静南军。别耽误了她。”
萧琮惊讶,“让十七一人先走?”
“让青葙和秉笔跟她过去。”沈清猗早想好了,“虽然营将以下不能带仆婢入营服侍,但七姑母在那边,会想办法。算安置在七姑母的将军府,也是好的,在那边好歹有两个熟悉的人服侍。”
萧琮默然不语,他心里不舍,又担心萧琰不能适应,又担心军营太苦,一时间委决不下。
沈清猗撑着额,半闭着眼,“她的路总要自己去走,护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萧琮想了好一阵,沉叹一声点头,“你说的是,咱们也不能关顾她一辈子。”
便这么决定了。
沈清猗叫进婢女穿衣洗漱。
早食是在辰时三刻。
因出行在外,朝食的时辰比较早,与早点合在一起,称早食。大观院用早食的地方是西次阁,出正房往西一间是。
萧琰晨练后沐浴更衣,到了西阁时兄嫂已经在了。她先给萧琮行礼,干巴巴叫了声“四哥”便撇过头去,给沈清猗行礼,亲热的叫了声“姊姊”。
萧琮扶额,这是还在生气?!
沈清猗只抬了下眼在萧琰脸上掠过,淡声道:“开膳吧。”
阁子内静静的,只有轻微的窸窣声。世家虽然讲究食不语,用膳多半安静,但今日早膳的气氛似乎安静到沉闷了。萧琮想着明日要送弟弟离开,心里有些难过,用膳的兴致自然不高。萧琰心里念着魏五娘子的事,憋气得很,又见沈清猗对她始终淡淡的,心里更是抑郁,一顿饭吃得不知滋味了。沈清猗一夜没睡,这会对着萧琰心中越发煎熬,吃进嘴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一顿早食很快用完。
离去军营的时间还早,萧琮便叫了萧琰到正房说话。
将婢女都屏下后,他道:“阿琰,我们在庭州待的时间可能比较长,要等道门来接孙先生的遗骨后才能离开。”
萧琰嗯了一声,这事她懂,孙先生的事现在还捂着,没人知道那只大箱子里装的是道门三清长老之一——道玄子的遗骨,这事托给谁都不妥当,必得兄嫂在这里守着。而且,道门的人可能还要见一见姊姊,毕竟是孙先生遗书上指定的医道继承人……或许,还有其他门道是她不知道的,但兄嫂留在这里肯定很重要。
萧琮叹声道:“我和你阿嫂商议过了,不能耽误了你去静南军。所以,明日你便先走。我让萧承忠点十几个牙兵护送。另外,秉笔和青葙也随你一起去。你阿嫂的意思是,他们以后服侍你了。”
萧琰惊愕道:“我先走?”
萧琮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原先想着送你到静南军,如今只得分开了。”
萧琰怔怔的,一时想着她应该早日去静南军,一时又不舍离开兄嫂,脸上现出纠结之色,“明天我真先走了?”
萧琮见她这模样,倒先笑了起来,不舍的情绪去了一分,道:“也分开不了多久,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过来。”
萧琰怅然道:“……那好吧。”她看看萧琮,又看看沈清猗,道,“我会想念阿兄和姊姊的。”
萧琮想着自己护着的孩子要被自己放飞出去了,眼里也是一黯,强笑起来道:“这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呢,舍不得的话明天再说。”
沈清猗看眼漏壶,道:“四郎先去军营吧。十七不去军营了,有几种你以后要用的药,我教你配,上午有空,下午有约请,晚上恐怕时间不够。”
萧琰心喜,看了一眼萧琮。
萧琮道:“好,那这样安排。我上午去军营,中午回来。”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萧承忠等侍卫出门,在前府的檐子门外与魏景寿父子五人会合,骑马去振武军的军营。
送走了萧琮,沈清猗带萧琰到了东厢的临时药房,教她配药。
四个侍女按沈清猗的吩咐将药材取出放到屋内的长阔的壶门桌上,便都退了出去,留两人在门外守着,另两人自去处事。
萧琰终于有机会和沈清猗独处,侍女一退出,她的眼神热烈起来,“姊姊。”她笑着走近过去。
沈清猗却转身走到长桌前,指着道:“这一堆是制金疮止血粉的药。在承和院时教过你制药的方子和手法,其中最关键是用药的顺序……”她话没说完,被萧琰靠近握住了手。
沈清猗手指一颤。
“姊姊。”萧琰站在她身侧,澄澈剔透又清亮的眼眸看着她,“我们说会话。”
沈清猗眼睛看着前方不看她,眼眸幽深,“说什么?”
萧琰凝视她的侧脸,眉毛皱起道:“从小沙海出来后,你不对劲……”
沈清猗淡声否认,“我哪里不对劲了?”
萧琰有些委屈道:“我感觉姊姊你在疏远我。”
“没有。”沈清猗道。
“有!”萧琰有些生气,她的感觉不会出错。
沈清猗敛了下眼,转身看她,幽声叹道:“那是我心情不好,因为孙师亡故,想起以前的事,心里难过,还有其他的事也要考虑……所以,可能忽略你了。”她看着她,眼神柔和,声音也柔和,“我怎么会疏远你?”
“是这样吗?”萧琰心头一松,虽然心里还有些疑惑,但想着沈清猗不会说谎骗她,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姊姊不喜欢我了,让我好伤心。”
她心中欢喜,眼眸光华璀璨,笑容灿烂夺目。
沈清猗心口一荡,强行克制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萧琰却凑近过来,低声道:“姊姊,那个魏五娘子……你真的不关心?”她声音抑郁,“四哥以后也要和父亲一样,有很多女人吗?”
萧琰的身高已和她相若,两人相隔不到咫尺,说话时呼吸几乎萦绕在她的唇边。
沈清猗被她的靠近弄得心烦意乱,身子一侧,向右移开一步,才道:“你四哥虽然是承袭宗爵的嫡长子,但之前病了太久,族里很有些风浪。算是如今,这风浪也不是全然消去了。……像太子,因为病弱,有争位的。也因为病弱,圣人给太子结了很多门亲事,太子妃、太子良娣、太子良媛,都是背后有大家族或势力的。你四哥以后要掌河西道的兵权,也需要河西这些武将家族的支持,最简单直接的是结成姻亲关系。这其中,魏家的家风好,更主要儿郎成才,是掌有实权又有潜力的家族,从联姻对象来讲是首选。而且,魏五娘子你也见过,聪明,又知进退,做你四哥的侧室是很合适的。”
这些道理萧琰只是不愿深想,她心里郁郁,声音也愁闷,“可是,四哥要有其他女人了……姊姊,你不在意吗?”
沈清猗唇角一哂,她决定嫁给萧琮那一刻起,从来没想过和他一生一双人。
世家的婚姻是门第和势力的结合,首要考虑的是利益,情永远是其中最不紧要的因素之一。虽然世家不是没有一生一双人的恩,像萧琮的四叔萧昉,但是,萧昉不是宗子,也不是家中嫡长,他的婚姻可以有一定的自由。而萧琮不一样,他的婚姻注定了是和家族利益联结在一起。
他们的婚姻一开始是交易,各求各的生存,哪有情呢?成婚四年相处下来,他们相敬相知也互相信任,彼此欣赏对方的人品和心性,但是产生不了那种为对方心动、心漾、心荡神迷的恋感情。
沈清猗没有想过去萧琮,因为她一开始清楚,处在萧氏宗媳这个位置上,可以喜欢萧琮这个丈夫,但不能有太多感情,否则痛苦的是自己,像她的嫡母陆夫人,一生都为她的丈夫——沈氏家主而苦,因为有情,有嫉妒,有不得不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的痛苦。
沈清猗将自己的心守得很好,她以为会和萧琮一生相敬相守下去,虽然没有缠绵刻骨的恋,却有一生的相扶相持,这样的人生也未必不好。但她没想到,那颗守得很好的心却会失落给了另一个人。
她心口微痛,脸侧过去不看萧琰,平静又冷冽的声音道:“没有魏五娘子,也有其他娘子。我不在意,是因为我不你四哥。”
萧琰身子一震,跟着被沈清猗下一句冲击。
“你四哥,对我也无情。”
萧琰凌乱了,脸上表情惊愕又有些茫然,“姊姊……你们……”
她神情恍惚,所以,她一直以为的,兄嫂相亲相,那是笑话?
沈清猗转头看她,轻叹一声,道:“十七,这是世家夫妻,是伴侣,不是侣。”
“可……那……”萧琰嘴巴张张又合上,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凌乱,有种闷痛又茫然无措的感觉——四哥和姊姊,都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啊,为什么却不能互相喜欢呢?而她很喜欢的这两个人中间,却要插入别的人。
她心里很难过。
垂了一会头,她道:“……可是,以后阿兄喜欢上了别人怎么办?姊姊以后喜欢了别人怎么办?”她心里乱糟糟的。
“……阿兄还可以将人纳进来。姊姊怎么办?……像公主那样,养着?”
沈清猗目光幽黑的看着她。
萧琰愣登一会,忽然用大义凛然的神态道:“姊姊,我会支持你的。”
沈清猗冷幽幽的,“你支持我什么?”
“养面首啊。”萧琰一脸大义道,“阿兄如果有其他女人了,姊姊养个面首,那也是公平的。”
沈清猗嘴角抽了下,“你以为我是公主?”除了强势的公主外,有哪个世家夫人敢养面首的?问题是这不是重点。“我想养你,你能给我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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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萧琰一脸呆呆木木:……姊姊我们是在说同一件事么?
沈清猗扑一笑,心里抽痛,转过脸去,“逗你玩的。”
萧琰气鼓鼓的,“我是说真的。”
沈清猗回过头来看她,眼眸幽深,凝视她的眼神专注又深刻,“我心悦了一人,那人是自由身,我却已非自由,如何去拘了她?”
萧琰看见她幽黑的瞳仁里倒影着自己的脸,一时不由怔怔,总觉得她这话里好像蕴藏了很深刻的感情,不由喃喃道:“姊姊有喜欢的人了?”
沈清猗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唇边的笑容莞然,轻柔的声音道:“没有。”
我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是有了心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心悦你。(沈清猗)
第七十章 如人饮水
中午,萧琮从军营回来。
沈清猗要去城外的松明园赴宴,夫妻俩打了个照面分开了,西阁用午膳时只有萧氏“兄弟”二人。
萧琰不时看萧琮一眼,目光有几分古怪。
萧琮被看得莫名,觉得那目光似乎……挺幽怨的?
萧琮嘴角抽了下,按捺下疑惑,待用完饭食、漱口净手后,才问她:“怎么用食不专心?阿兄脸上有花不成?”
萧琰哼哼,“我想着明天要离开阿兄了,多看你几眼呗。”
萧琮一听乐了,“早上还生我气呢,这会不气了?”
萧琰哼哼,“姊姊给我讲道理了。”
萧琮呵呵一笑,觉得有个明白事理的妻子简直太省心了。
萧琰哼哼一声,觉得这样好的姊姊四哥居然没喜欢上,真是……太可气了!
“兄弟”俩去了书房,在堂舍的东间。侍书上茶后,萧琮便给她讲去静南军的注意事项,让秉笔也跟着一起听。之后又屏退侍仆,只与萧琰一人讲静南军诸将尉的性格、为人处事,如何交往,等等;又给她讲从军后的训练、操练诸事,手下有了部属后如何带兵,如何恩威并用,遇上那等不服管的又如何,等等。
林林总总讲了两个多时辰,萧琮最后道:“你先记下这些,不明白的,等你以后有了兵,在带兵中有体会了。”又叮嘱她,“闲时要多看兵书。不能做纸上谈兵的赵括,但也不能当有勇无谋的张飞。你看魏光福(魏景寿字),道儒之类的书读得少,但历朝各家的兵书都读得烂熟,还有曹持节(曹元度字),也是如此。不读兵书打胜仗的将军也有,但那是天生的战争直觉,有了条件时还得读书。”
萧琰点头应下,她原喜欢兵书多过经书,多看兵法对她来讲一点都不勉强。
萧琮却又说她:“《老子》《论语》也不能放下,这是世间的道理,做人做事的道理,为政的道理也要略通,即使不处政,也要懂些为政之本、政民之道。”
萧琰唯唯应下。
萧琮只觉有万般话要叮嘱这个弟弟,颇有孩子要出远门父母好担忧的感觉,心里叹息一声,十七已经大了,不能总当成孩子,便将那些话都咽下去了。
他想起魏五娘子的事,不想因此事与弟弟有了隔阂,便关心沈清猗是怎么说的,问她道:“你阿嫂给你讲了什么道理?”
萧琰心情立时又不好了,翻了下白眼,将沈清猗关于联姻的那段话讲了,哼了声道:“姊姊说,没有魏五娘子,也有其他娘子。——还不如魏五娘子呢。”后面这句是她加的。
她看着兄长,目光有些不善,“阿兄喜欢魏五娘子?”
萧琮觉得他要回答一声“是”萧琰很可能扑上来掐他脖子,心里有些无语,道:“只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哪来喜欢?”
萧琰哼声,“你跟姊姊朝夕相处四年,怎么没见喜欢她了?”
萧琮咳咳一声,伸手拍她一巴掌,“兄嫂的感情你也管了?管好你自己行了。”
萧琰抱不平道:“姊姊这么好,阿兄你怎么不喜欢她呢?”
萧琮扶额,感情这事不是好不好能产生的好吗?语气有些无奈的道:“我不是不喜欢你阿嫂,只是男女情的事,不是想有有,这得看缘分。有夫妻缘分的,未必能互相慕。能相的,未必能做成夫妻。”
萧琰不懂,她觉得四哥和姊姊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怎么不能互相慕呢?
萧琮头疼,难道要他说沈清猗不是他喜欢的那种?
他病卧在榻上时,也曾几番想象他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听说江南世家的女子都很温柔、体贴,他想象他妻子也是这样的人,而且笑容温如暖阳,让他见了会觉得温暖。
可是看过沈清猗的情报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冷、酷、狠。——这是他要娶的妻子?
好吗,他需要一个冷静、缜密、坚毅又果决的妻子,即使她冷情、冷性、手段冷酷、下手也狠,那又如何?他要娶的不是人,而是能救他命的、也是能在未来和他一起撑起天空的人,娇花不适合他。
萧琮默默的将娇花埋进了土里。
他见到沈清猗时,觉得这女子的风骨极好,但比想象中更冷,那是一种冰天雪地的冷彻梅香,不是三月满山笑的迎春花。
萧琮默默将笑如暖阳挂到冷风里的枝头上。
当然沈清猗待他是很体贴的,但是那种让人生出旖旎的体贴……真没有!萧琮觉得他对沈清猗生不出旖旎来,想象沈清猗对他温存柔媚的样子,他自己都要打个哆嗦,这情景太美好不忍直视。
但是,这些能跟萧琰说么?
绝对不能啊。
这孩子肯定跳起来跟他急,“姊姊怎么不温柔了”“姊姊怎么不体贴了”“姊姊笑起来怎么不暖了”……哎这没法说,扯不清。
萧琮觉得给弟弟谈兄嫂为何没有产生慕,这事怎么不对啊?
他抬手敲了萧琰一下,瞪她道:“如我和你阿嫂这样的,真要相甚深,日子反不好过了。懂不懂?”像母亲,如果真个深父亲,梁国公府早闹翻天了。他那兄长还能那么蹦跶?梁国公府根本不可能出现庶子,父亲那些女人得死光。
安平公主的杀伤力,绝对不会让人想去尝试。
所以公主你养个面首去玩吧,别折腾后院了。——萧琮觉得这是萧氏族老们容忍母亲养面首的最大原因,只要不弄出孩子行。
萧琮由衷佩服娶了公主的父亲、祖父和先辈们,为了萧氏牺牲大了。
相比起来他已经幸福多了,至少不用娶了妻子还要防备她,夫妻间能做到相互信任真的不容易,这比相敬相知难多了。
萧琮叹道:“这世间的夫妻,能做到相敬相知,相互信任、扶持,同富贵,又可共患难,这真的不容易。我和阿嫂,已经是最好的了。”
比起父亲,他已经幸运得多。母亲她,始终是大唐的公主啊,对皇室的归属感和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为嫁人和生子而改变。
萧琮想到这里,不由惆怅,若河西与大唐终有兵戎相见的一日,母亲会如何?
他的眼神黯然。
萧琰的神色也怅然。
四哥说的这样最好……真的是……最好的么?
沈清猗回来的时候,萧琰正在房间里写信。
她先给母亲写信。
每到一州,她都要给母亲写信,说说沿途风物、见闻、心中感想什么的,由专门递家信的侍卫快马送回去。
她在信中给母亲说了和兄嫂分开去静南军的事,孙道玄的事当然不能提,只说四哥四嫂要在庭州待一段时间,所以让她先行。然后写庭州的风物和趣事,间杂自己的感想,也不讲什么条理,想到哪写到哪。母亲说过,信以情动人,不以文动人。又写对武道的感悟和体会。最后表达了对世家的婚姻感想,言语里很是怅然,当然兄嫂的感情没提一句,这是不可以谈论的。前后写了十几页纸,觉得没话可说了,这才停了笔,用火漆封函。
又提笔蘸墨,给萧琮写信。
萧琰觉得写这封信好难写,废了好几张纸,差点在地上打滚,这才磕磕巴巴交待了自己是妹妹的事实。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把汗,得亏明天给了信走人了,不然四哥那表情……想想好惊悚!还是让姊姊去灭火吧。
她又提笔落纸,抬头写下“姊姊”两字,然后呆着了——写什么呢?
她给沈清猗写什么信?要说的当面都说了,又没什么秘密要坦白交待的。
萧琰将笔搁下,想了想,又拿起来:还是应该写点什么吧?
她在“姊姊”的抬头下面,起一行字:“我会想念你的。”
忖眉想了想,又落了三字:“要开心。”
另起一行道:“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
又想了会,加一句:“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
她搁笔看了一会,觉得好像还是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她拳头捶着额头,到底自己想要说什么呢?
不要伤心?
她脑子里蹦出这几字。
可是,姊姊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魏五娘子?不对。因为四哥?也不对。
关键是,她为什么觉得姊姊会伤心?
萧琰眉毛蹙起来。
她觉得,沈清猗心里在难过——尽管她没有一点难过的表情,但萧琰是这么觉得。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母亲说过,眼睛和耳朵都可能骗自己,唯有心不会骗自己。
萧琰摸着心口,觉得微微的疼。
她提笔写了三字。
“姊姊,别难过。”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但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
次日卯时刚到,大观院三人都起了榻。
萧琰早食见到兄嫂时,见他们眼下都有淡淡的青影,心里顿时觉得自己没良心了,她昨晚也该失眠一下才对。她决定到静南军后要一定要每天多想几遍兄嫂,嗯这样!
用完早食后,准备出发了。
萧琰将两封信给了四哥,上面那封是给母亲的,下面那封是给四哥的。她眼神有些飘的道:“给阿兄的信,阿兄回头看。”
萧琮先是惊讶,跟着笑起来,“还有临别信啊?有什么不能说的,要在信里说?”
萧琰眼神飘忽的呵呵笑,“我写了很多想念阿兄的话,想着当面说阿兄可能会羞涩,所以还是写下来吧。”
萧琮:“……”他是小娘子么,羞什么涩!
沈清猗瞅了萧琰一眼,呵呵。
萧琰立即传音过去【姊姊到时要帮我灭火啊】,沈清猗白了她一眼。萧琰跟着将一封信递给她,笑嘻嘻道:“这是给姊姊的。”
沈清猗心口一跳,立即暗嘲自己想哪去了,难道萧十七会写情信给她?心里一冷,眉间也泛冷,“你这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走了人才敢交待?”
萧琮哈哈笑出,忽然觉得这很可能啊,没准他手头上这封是。
萧琰义正辞严的,“怎么会呢?我是这样的人么?!”
“嗯?”沈清猗斜了一眼萧琮手中的信。
萧琰立时心虚了,暗抹把汗,这个还真是交待的,给了沈清猗一个“求饶”的眼神。
沈清猗笑笑移过眼去,手指微微攥着信函。
临到头了,还是不舍。
“走吧。”她道。
早走早好。
青葙上前给沈清猗叩头。
沈清猗交待她的话昨晚已说了,这会只道:“好生看着你家郎君,别让她任性胡来。面具要戴好,别又随便给什么人看了。不要随便勾搭人,也不要被别人随便勾搭了。”
萧琰一旁嘀咕,“我是这样的人吗!”
萧琮伸手敲她幞头上,“你阿嫂说得对。”你有一张招祸的脸。若不是去军营,萧琮真担心她惹一堆桃花回来。
交待完了,一行人出门。
魏景寿和马夫人携十一个儿子在檐子门口,给萧琰送行。
道别后,众人便上马往府门行去。
萧承忠挑选出来的二十个牙兵,已经等候在将军府外。
送行的人和离去的人在将军府外分道,一路去北城军营,一路出南门往静州。
沈清猗看着萧琰策马离去,心口的钝痛蓦然变成锐痛,好像被剜了一块去……她心神恍惚的拨转马头,随萧琮前往军营,右手的手指攥着马鞭攥得发白。
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一:
萧琮:跟弟弟谈兄嫂感情神马的太囧了!
萧琰:其实我是妹妹。
萧琮:(°o°)~ 萧琰:阿兄你怎么了???
萧琮:让我死一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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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二:
萧琮:说好的温柔、体贴、温暖的媳妇儿呢?
沈清猗寒气森森:说什么呢?
萧琮:大夫,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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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小剧场三:
萧琰:姊姊你为什么不阿兄呢?
沈清猗:为了你阿兄的人身安全。(敢有其他女人阉了他)
萧琰:阿兄你为什么不姊姊?
萧琮:病人对大夫森森的?(亲,不知道医闹事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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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四哥默默的埋娇花好有喜感。
某西你真是破坏悲虐情绪的刽子手,指!
(作者君还是很好哒,看,周末还写小剧场娱乐你们)
第七十一章 信
出了庭州城沙尘飞扬,一路快马奔驰。
萧琰这一行都是骑马,护送的二十名牙兵是从牙兵中选出的精兵,骑术精湛自然是不用说,最弱的青葙也在小沙海中锻炼出了骑术和耐力,一路飞驰,速度不是大队伍同行可比,途中没有停歇,只是每三十里遇驿馆歇一下马力,这一日跑了一百八十里地,傍晚时分赶到了出庭州城后的第六个驿馆歇下。
萧琰对住的要求不高,屋子干净行,地上也不必铺坐席了。驿馆和客栈的房间多数都是摆设墩子,让人垂脚坐,进屋不用脱鞋,只有世家出行才会讲究。萧琰吩咐秉笔和青葙不用这么讲究,到了军营会让你这么讲究么?还不如早早适应了。二人恭敬应了。便将唯一铺了苇席的那间屋子给了牙兵住,反正他们打地铺。萧琰主仆三人住了两间垂足坐的屋子,青葙和她一屋。
众牙兵的眼色略古怪,却也没人想到男女之事那方面去,因为萧氏规定郎君们十七岁前不得沾女色,或许十七郎君更喜欢婢女服侍?秉笔当然没觉得奇怪,因为从小沙海出来后是青葙在十七郎君屋里伺候。
萧琰寻思着,到了军营后得让青葙告知秉笔自己女郎身份,省得以后行事不方便。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到驿馆大堂用晚食。
萧琰和牙兵们一起用饭,她既然要适应军营生活,当然不能让青葙给她开小灶,驿馆提供啥吃啥。
驿馆大堂用食可不是摆食案,而是简化的壶门桌,可以围坐十几人,桌子下方围着的壶门简化掉了,只用四条高腿撑着,长宽的桌子四面摆了四条长凳。这跟宫廷宴会或贵人郊外聚餐的壶门桌长凳不同,那个长凳是宽阔得可以盘膝坐的,驿馆和客栈的长凳很窄,只能垂足坐,坚决不让你脱鞋,万一来个臭脚的怎么办?一边用食一边闻味么?驿馆和客栈往来的可不是天天沐浴熏香没有脚臭的贵人!(有脚臭的都没脸出来应酬)
但青葙和秉笔却无论如何不肯与萧琰共桌而食,他们是奴婢,奴与主不同坐,这是规矩,便与十几个牙兵坐了另一桌。
驿馆今晚提供的主食是黑儿(荞麦馍)、麦饭、汤饼(面条),配菜是醋芹、葵菜汤、清煮羊肉块捞起拌酱,再加一份羊酪浆。驿馆的厨子当然不能和国公府的厨子相比,萧琰平生第一次吃这么难吃的食物。但再难吃,她还是吃下去了。以后进了军营,火食可能比这更糟,她得适应。
她一边用晚食,一边心里想着,阿兄和姊姊应该已看过她的信了吧?
但愿阿兄不要太激动……
***
萧琮这会正在生气。
上午夫妻俩进了军营忙,直到营中用午食才歇下来。午食后两人在军帐中小休,萧琮便要看信。沈清猗好心的提醒道:“四郎若不想影响下午巡营,最好回去再看。”
萧琮狐疑,转头看她,“清猗知道十七写了什么?”
沈清猗歇在榻上半合着眼道:“大概知道。”
萧琮便想追问,见她脸上显露出疲惫的模样,想起上午去了医帐寮,见了所有医师和检校病儿官,然后巡营房,检视伤病患情况,一个上午几乎没停歇过,想是累了,便止住了问话,关心道:“午间多歇会吧。不着急,一天也巡不完。”
沈清猗道:“没事,歇一两刻好。”
她不是身累,是心累。
一歇下来觉得空落,还不如忙着,至少没时间东想西想。
这会歇下来却又觉得扯着痛了,她强忍着不去看萧琰给她的信,她害怕看了后会更止不住想她——不管她写了什么。
萧琮摸了摸信,还是听了沈清猗的,将信放回箭袖外袍的内袋里,穿着中衣也在榻上躺下来,盖了另一半毡毯。
夫妻俩小憩了两刻钟起身,下午又开始巡病帐见医师,听医师细说军中医疗状况,战时医疗等等,酉时后,才在卫队护送下与魏景寿父子一行出营回府。
夫妻俩回了大观院,沐浴更衣后,西阁晚食已摆上。
两人都心不在焉,草草用了饭食,便回了正房。萧琮取出信函,用裁纸刀拆了,一边道:“什么秘信,还要用火漆封着。”
沈清猗挥手屏退了屋内侍女,倚着隐囊坐在案几后,也不接话,端了茶盏,垂着眼睛喝茶,心里想着这会她应该到哪个驿馆了,吃的住的肯定都随了驿馆,不会有太多讲究,她会不会习惯?
萧琮取了信看着。
只看了一句,他的手一抖。
“阿兄,不要生气,其实我是你妹妹,不是弟弟。”
萧琮一脸遭雷劈的表情。
“嗯,父亲知道,公主母亲也知道,姊姊给我疗伤时也知道了。”
萧琮僵直着脖子,仿佛能听见“咯吱”一声的扭向沈清猗那边。
所以,他是最后知道的?!
“真不是要瞒你,这是生母的吩咐,父亲也是知道的,具体原因你去问父亲吧!其实我也想知道,难道真的因为我的容貌太出色?这话哄小孩儿呢?好忧伤。阿兄你回去帮我问呗。”
萧琮看到这里气笑了。
“阿兄你千万不要生气。看看我,都戴着面具没法见人了,那才叫憋屈呢。唉,好生可怜。嘤嘤嘤。”
还“嘤嘤嘤”?!萧琮眼角都抽了。
降个雷劈了他吧!
想象萧琰拿着手帕嘤嘤嘤的模样,萧琮脸皮都僵了,胳膊上鸡皮都竖立起来——那是他弟弟吗?啊不对,是妹妹!萧琮摔了信。
“这个……这个……”他咬着牙拍着信,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清猗顾自喝着茶。
萧琮又拿起信看下去。
“阿兄,我每天都会想你的!呜呜呜,好不舍呀。”
萧琮气哼一声,“说好话也没用。”神色却是缓了一些。
“还有,不用担心我。七姑母知道我是侄女不是侄子,会好好安置的,你放心吧。”
萧琮猛然抬头,他方才惊愕恼怒下竟忽略了这个,脸上遽然变色,眼睛直直看向沈清猗,“十七是女郎,你们都知道,竟然还让她去军营?!”
他声音中蕴怒,是从未有过的峻厉。
沈清猗抬眼看他,目光若深雪,寒凉清静。
萧琮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敛了怒气,脸色也平静下来。
沈清猗轻轻搁下茶盏,说道:“父亲既然同意让她去军营,其中定然有考虑。十七的身世恐怕是有问题的。我猜,七姑母或许知道些内情。去静州后,四郎可以问七姑母,好过你在这里着急上火。难道你还能将她追回来?”
萧琮神色有些讪讪,他方才急怒时是有这个打算。
沈清猗起身拿过信看,越看越好笑,看到“嘤嘤嘤”嘴角也一抽,看到七姑母“会好好安置”那一句,又暗赞聪明,明显把她四哥的注意力给转移开了,然后看到最后一句,噗一声笑出。
萧琮拿过信一看,见后面写道“想念阿兄一万字……”,后面一长串的点点点……
足足铺了三行。
他又好气又好笑,便看见了最后面一句话:
“阿兄,你可千万别学七姑母她阿父,在营前哭着抱着不让我参军啊!太丢脸了,嘤嘤嘤。”
萧琮脸僵了。
哭着抱着不让她参军。
哭着抱着。
萧琮嘴角抽搐。
“……还嘤嘤嘤!!”萧琮气得咬牙切齿,“待我见了她,让她嘤嘤嘤!”
沈清猗笑得撑案。
愁闷纠扯的心绪倒是冲散了。
萧琮抖了抖信,道:“你看看,她的聪明劲都用到这儿了,言语扯欢,故作可怜,转移注意力,再甜言蜜语……呵!”连番下来,他再大的怒火也被这连气带笑的消解大半了。
沈清猗止笑抬身道:“这不是你教她的兵法么?”
萧琮:……
片刻,他一脸闷色,“清猗你知道了,竟然也瞒我这么久。”
沈清猗挑了下眉,“相处这么久,你都没发现,怨得着谁来?”
萧琮无语,“……谁能想到她是妹妹啊。”根本不会往那边想好吗?
阿琰的长相又不是那种很阴柔的女气,虽然极其美貌,但眉毛斜飞,透着英气,身姿秀立挺拔,不是女子的婀娜,行走坐立也给人玉山在侧的感觉,而且笑容明朗,眼神坦荡,让人感觉有一种磊落皎然的气度——这样的弟弟怎么会怀疑是妹妹?
萧琮撑着额呻.吟一声,这打击有点大,让他歇一会。
沈清猗不由想着萧琰给她的那封信,不知写了什么,一时思绪乱飞,心跳也有些紊乱。
萧琮转头问她:“阿琰给你写了什么?”
沈清猗斜了他一眼,“妹妹给姊姊写的信,你要看?”
萧琮立即呵呵,“你们姑嫂的私房话我可不想看。”
说着又牙酸了,弟弟一下成了妹妹,以后再不能拍肩,敲头,做兄弟间那些亲近举止了……好郁闷。
萧琮也想嘤嘤嘤。
忽又想起昨天下午与弟弟,哦不妹妹,谈兄嫂感情……
萧琮的表情裂了。
他一手拿起案几上的信,呵呵呵,“我去书房给父亲写信。”说着起身穿履出了房,那背影很有几分匆匆。
沈清猗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垂着眼坐了一会,从宽衣袖袋里取出那封的信。
信,没有封口。
她抽出信纸。
信纸很轻,只有薄薄一页。
信也不长,只有几十个字。
她一字一字的看,唇边似笑又似痛。
……
姊姊,别难过。
沈清猗闭了眼,柔长的眼睫濡湿,那一瞬如蝴蝶的薄翼般脆弱。
良久,起身,走到落地擎前,取了白纱灯罩,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火光吞噬着它,转眼化为乌有,只留下一片薄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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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过去。
沈文茵,别难过。
埋了它,久了,也成灰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琰的敏感让沈清猗感到欢喜又伤痛,但正因为萧琰的敏感,她必须将情藏得更深,埋葬掉,久了,成灰了。——心字成灰,恰是如此啊。
这是解释沈清猗的心路。
第七十二章 静州
次日清早日头才升,天色还是蒙蒙亮的,萧琰率队启程。他们晚上歇得早,戌时入睡,五更起床都已经睡得很足了,日头刚起出发完全没有问题,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得很。
这一日他们行了七驿二百一十里,酉时入驿馆歇宿,次日太阳刚起又出发,这样保持着每天七驿的速度行进,三天后出了庭州,进入高昌州地界。
这里以前是西域的高昌国,高宗武皇帝时期,令河西道大都督萧铖挥兵西进平了高昌国,设立高昌州,东西九百里,南北七百里,是河西道最西边的州,再往西是安西都护府。萧琰一行过高昌城不入直接往南行,三天驰出驿道五百里,进入高昌州东南相邻的鄯善州。四天后萧琰一行驰出鄯善州,沿着东南去的驿道是海州,过了海州是静州。
河西的海州当然没有海,是因为沙漠瀚海和青色盐湖如海而得名。静州的地理与海州一样,最初是要定名青州,但山东道已有一个青州,于是萧铖便在“青”色右边加了个“争”,拟为静州,又奏议在静州设立静塞军。据说那位陛下接到奏章后音调上扬说了一个字:“塞?”她的枢密官立刻心领神会,道:“莫若静南军。”高宗笑,“善。”——这是起居官记录在《起居注》里的对话,沈清猗给萧琰讲到这一段时曾直白道“大唐谋吐蕃之心起于高武”——静州在这位陛下眼中不是边塞,是跳堡。如今,这个跳堡已经向吐蕃方向推进了三百里,与此相应的,驻扎在静州城内的静南军大营也向南移进了一百八十里,新大营是在玛沱河以北的青加山脉东部。
但萧曈的归德将军府还是在静州城内。萧琰必须要先去静州城,如果萧曈在府内那是最好,如果不在,萧琰或在府内等候,或是由将军府家卫引领着去静南军大营,这才是妥当的做法。
萧琰一行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静州城,递了门刺被迎入将军府。果然,萧曈夫妇都在军中,长子萧绍也在军中,只有次子萧继在府中,作为主人出来迎接她。
“哎哟十七阿弟,你终于来了。”萧继看见她很高兴,正准备要给她一个兄弟式的拥抱,一看她风尘仆仆的衣袍,呃,还是算了,改为伸手在她肩上亲热的拍了一下,“阿母接到四伯父的信后,早二十天前令仆婢专门收拾好了给你住的地方。走,哥哥带你去。”萧继说出“哥哥”两字眼睛都笑眯了,终于来了个弟弟让自己充一下哥哥啊,很热情的领着萧琰到了后府的春泽园安顿下来,二十名牙兵则安排在了后府的侍兵院落住下。
沐浴更衣出来后萧琰和萧继在春泽园的堂舍说话,萧琰还是戴了面具。
萧继以为她脸上的疮还没好,目光很礼貌的不在她脸上作停留,只看着她眼睛笑道:“阿弟且在府里安歇一晚,明日一早我让亲兵快马去大营告知母亲。想必晚上能见到人了。明天哥哥带你去逛静州城,虽及不上贺州繁华,可是很有风情哟。”
“多谢八堂兄。”萧琰抬手行礼谢道。
萧继摆了摆手,“自家兄弟谢什么。”
外院的仆婢端了食案进来。萧继坐在一边喝茶,陪萧琰用了晚食,两人便一起在后院的小花园内散步,说了一会话,萧继又问了她早晚作息时间,便告辞道:“阿弟一路辛苦,今晚早点歇息。明早辰时二刻哥哥再过来,和阿弟一起用早食。”将军府的朝食早,和早点安排在一起,因为萧曈去军营早,养成了这个用食的习惯。
萧琰应声“好”,将他送到门口。萧继向他挥了下手,带着侍厮大袖飘然的走了。
萧琰转身时嘴角抽了下,刚刚不到三刻钟的谈话里,萧继共叫了她七次阿弟,自称了十次哥哥——这得有多喜欢当哥哥啊?!难道是对七姑母没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的怨念?
萧琰嘿嘿笑了一声,回到内院。
春泽园是一座带照壁门廊的院子,正房三间,萧琰住了正房,青葙和将军府安排的一名洒扫婢女住在西厢,秉笔住在东厢,照壁的庑间还住着一名粗使男仆,萧琰又安排了两名牙兵住在庑间,一名做门子,一名听她随时传唤做事。
萧琰回到正房开始写信,信是写给兄嫂的,已经到达静州应该写封信报平安了。写完信后她犹豫了一下,又单独给沈清猗写了一封,这封信里写的是些生活的细节,比如沈清猗叮嘱的葵水是否正常之类,这种事阿兄还是不要看了。她说葵水五天前来的,无腹胀下坠等不适感觉,骑马疾驰也无影响,血量正常不多不少,两天后干净,无淋漓不尽。信末又问候“姊姊一切安好?行中甚想念,无日或忘,祈福安”,落名“十七琰”。墨干后,将信纵向三折,装入同一封信函中,想象四哥抽出两封信后打开然后看到葵水脸绿的表情,萧琰吭哧吭哧的乐了起来。
她将信函封了漆口,搁在案上,起身洗漱上榻,照例冥想后入睡。
一夜无梦,次日卯初起身,她叫进门廊间的牙兵,将信给他,吩咐快马送去庭州。牙兵应诺而去。
辰时她收刀沐浴出来,萧继已经过来了。
两人一起用了朝食,便带了两名侍仆骑马出了府门,沿着宽阔的街道将州城逛了一圈,中午在酒楼里用食,下午又去逛坊市,将近酉时了才往回走。静州城和威州、庭州一样,因为是边城,都严格执行宵禁制,所以住宅区和商肆区的坊门都是日升时开、日落时闭,不像贺州和大多数内陆州那样,虽有坊墙但不锁坊门,人们深夜尽欢再回坊都是可以的。当然将军府的外府门是开在坊墙上,算回得再晚,也是不怕的。不过萧继和萧琰都没有在外玩得夜归的想法,踩着坊墙的鼓点入了府门。
次日早食后两人又出门逛街。这次是逛外城。外城的居民看起来更悍野,胡装佩刀的男子很多,看相貌与汉人有些差异。萧继说这里的少数部族吐谷浑人最多,其次是氐人,再次是吐蕃人,还有羌人、回纥人,“总之,不横着点不行。”他笑着拍了拍腰间的横刀,牙齿森森的白光瞬间让萧琰想到了高原上的狼。
看来这位笑容明朗的堂兄也是位狠茬儿呢。
申时两人回到将军府,萧继才沐浴更衣出来,门阍处报“女君回来了”。萧继哈哈道:“阿母回来了,是一人么?”一边疾步走了出去,那门子边跟上边道:“只见女君一人。”“难怪这么快。”萧继说着,便吩咐身边的侍厮去春泽园通知十七郎君。
萧琰过来时,萧曈正在沐浴,她便和萧继一起在侧厅用茶等着。
萧曈沐浴很快,两刻钟后便出来了,穿着束胸襦裙,洗过的长发散在肩后,显得很是随性,见到萧琰笑一声“哎哟十七呀”,上前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她的身材很高,将近六尺,萧琰的脑袋被她扣在胸前那两团白耸之间,心中哎哟一声“七姑母真是丰盈”,便使劲窜了窜脑袋从她一手按着后脑勺的钳制中抬起头来。
萧曈“咦”一声,呵呵笑道:“不错嘛。”伸手便去解她面具缨带,“让七姑母看看长漂亮了没有。”
萧琰这才有机会叫一声“七姑母”,握住她的手腕,道:“我自己来吧。”
萧曈微一使力,竟然没挣脱,她又“咦”一声,使出七分力,这才脱了手,浅褐色眸子中光彩盛放,那只手便放在她头顶上揉了揉,“不错嘛,什么时候入的登极境?”
“威州的时候进阶了。”萧琰一边答一边解下缨绳,取下面具。
萧继才刚因为母亲说的“登极境”而张大了嘴,脑子还没旋转出“妖孽”这两字,旋即嘴巴便张得更大,呆呆傻傻的看着萧琰那张脸,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
这,这,这……是生有疥疮?
他瞬间想抱着柱子用头去撞,有这张脸珠玉在前,他这张俊脸还怎么混啊啊?!
“十七弟……”他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飘浮,眼神也是飘浮的,表情却一脸控诉。
萧琰还没来及接话,萧曈已经接过口去,“不是十七弟,是十七妹哟。”
萧继嘴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保持着那个表情傻在那里,脑子已经不能转动了。
阿母你说啥意思?
十七……妹??
萧曈很愉快的看着儿子一脸惊傻的表情,一手揽在萧琰肩上,笑道:“别理那傻孩子。你四哥的信呢?你怎么一人过来了?”
萧琰退后一步,先补了刚才没来及行的礼,才从袖袋中取出信函递上去道:“阿兄阿嫂在庭州还要待一阵子,说担心误了我参军,便让我先过来。”
萧曈接过去,直接拿裁纸刀去火漆再拆信,直接哗啦撕了封口,看得萧琰嘴一抽,果然,很有七姑母的风格啊。
萧昡在信中没提道玄子的事,只说在庭州要多待一段日子,萧曈目光一闪,庭州,魏家?转头笑吟吟的问萧琰:“阿琰见过魏家的小娘子了吧?有没有年满十五还在待嫁的?”
萧琰迟疑了一下,点头,“有,两位。”魏五娘子年十七,庶出的魏九娘子年十五。
萧曈便拿信掩口,呵呵呵的笑起来,那表情类似是“哎呀呀原来如此呀!”
萧琰觉得七姑母大概已猜测出了兄长和魏家的打算,对这事她还是有些心塞,便转开了目,当没看见七姑母这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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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萧琰(被胸器憋得喘口气):七姑母这胸是怎么练出来的?
萧曈:每天按揉一万次。
萧琰:……那是肿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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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章节暂时没有了,下面又放限时供应的欢脱资料章吧。
第七十三章 教战
萧继终于从惊傻中清醒过来,起身扑到母亲案前,一脸求知表情,“阿母,十七弟……怎么变成了十七妹?”
萧曈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什么变,本来是妹妹,你变个女郎试试。”
萧继抚额痛呼“哎哟”,从袖里抽出张白帕子,捂在唇边哀哭两声,“我知道阿母想我是个女儿,嘤嘤嘤。”
萧琰看得目瞪口呆,她在四哥的信中写了嘤嘤嘤,可从没想过要嘤嘤嘤啊,这个……这个八堂兄真的嘤嘤嘤了?!
一瞬间她如萧琮般,鸡皮竖立,表情僵直。
萧曈瞪他一眼,“别装样了,吓着了十七,让你真嘤嘤嘤。”
萧继立即收了手帕,斯文优雅的放进袖袋里,也不追问了,母亲那一巴掌是表示“知道行了,别多问!”他转身看向萧琰,一脸哀哀的表情,奔了过去道:“弟弟变妹妹,哥哥好受打击,十七妹妹我安慰一下。”
哎呀好漂亮的妹妹!赶紧的抱一下!
萧琰看着他一脸哀绝的扑过来,考虑是给他一拳呢还是踹他一脚?
萧继才扑到萧琰身前,腿弯突的一麻,扑一声跌趴在她脚前。
萧琰:……
“哈哈哈!”萧曈笑得拍案。
萧继一撑地利索跳起来,一脸哀怨决绝的表情看向母亲。
让我在这么漂亮的妹妹面前摔个扑通,阿母,我恨你,嘤嘤嘤!
萧曈笑眯眯弹了下手指,“想占十七便宜呀,休想!”
萧继捂着心口哀哀叫:“十七你干嘛姓萧啊!哎哟喂,一见十七终身误,我看了你,哪还能看得进其他女郎哟。——阿母,你儿子没法娶媳妇啦。”
萧曈呸他一声,“滚远点。”
萧继一个后空翻滚回他坐的几案后了。
萧琰眨了下眼,噗一声笑出来:这果然是一对母子。
萧曈乜斜萧继一眼,“十七是阿弟,知道么?”最后三个字加重语气。
萧继神色一肃,正经起来,“儿子明白。”转头看向萧琰,认真道,“十七放心,哥哥以后会照顾你,不让任何人看你的脸。谁敢近你三尺,哥哥扁得他满地找牙!”萧继挥着拳头,俊秀的脸庞变得杀气霍霍,心想这么漂亮的妹妹肯定要保护好啊!
萧琰呵呵一声笑,目光在萧继那张白面俊脸上溜来溜去,心道谁保护谁还不定呢,听说军营没女的男的也要——商七说的。
萧继被她那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双手一抱胸,“十七妹妹你想干嘛?我……我,我是坚决不会从你的。”
萧琰嘴角僵了,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茶盏掷过去。
萧曈哈哈哈笑得打跌。
萧琰望天: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有其母必有其子。
“……好了,不闹了。”萧曈笑够了道,“十七以后住春泽园了,休假时和我们一起回来。明天我们姑侄俩切磋一下,后天去军营。”
萧继立即举手,“阿母,我呢我呢?”一脸热切。
萧曈斜眼哼他,“还没入军营,和人斗殴,你阿父说要让你反省三个月,好好读读书,去去躁气。”
萧继哎哟一声,道:“我和慕小四那是闹着玩儿,哪能当真呢?”
萧曈冷笑,“闹着玩儿你把人家肋骨打断了?”
萧继道:“那是没收住手,用力过猛,呵呵。阿母若不信,去问慕小四。”
慕伏那小子在关禁闭,要想参军,铁定得跟他同一说法。
萧曈斜眉嗤他一声,挥了下手,“滚。别打扰我跟小十七谈话儿。”
萧继垂足坐的姿势立即换成跽坐,行了个礼恭敬道:“孩儿遵令,这滚了。”说着起身,又向萧琰抬手一礼,道:“阿弟一会见。”萧琰起身还了一礼,见他走出去,心里好笑想道这次好歹没有滚出去了。
萧继走出门口,回身拉上板门,见母亲的两名侍婢都远远的侍立在廊下,他走出母亲院子,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贴身侍仆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慕家,告诉慕四郎,若想后天去军营,必须这样……”
那侍仆听清了,连连点头,应了声喏,行了个礼急急去了。
萧继便回了房,拿了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看着。
萧曈在侧厅里和萧琰说起军营之事,到了酉时,便着人叫萧继过来,一起用晚食。用了晚食,又说了阵兵法,便让两人各回各院休息。
次日萧琰和萧继都到萧曈院里用早食。
用完早食三人便往马场去,萧曈要和萧琰切磋的不是步战,而是骑马战。
三人都穿了一身圆领箭袖袍,头发束髻,戴固顶的发冠,方便骑马作战。
马场在将军府的西路院,马场的前面是蹴鞠和马球场,平时到这儿玩的都是军中将尉和部族的豪酋勇士,踢球踢得兴起了会到跑马场干上两场架,所以马场卷棚下的兵器架上什么兵器都有。
萧曈用的是陌刀。陌刀是长柄两刃刀,长约一丈,是唐军的步战利器,但很多骑马将领也擅使陌刀,萧氏的马战刀法是陌刀刀法。萧琰以前学的都是步战的横刀刀法,马战的刀法只是看过刀马谱,但没认真学过。
马战和步战有很大的差异,马战不仅要考验个人武功,还要考验人与马的配合,而且在马上的身体重心和发力也是与步战不一样的,一般来讲马战好的步战一定不会差,但步战好的马战未必一定好。
萧琰的马战当然不敢说好。她心里明白,七姑母说是切磋,其实是教她萧氏的马战刀法。萧氏的马战刀法共有九式,萧曈先在地上用陌刀演练一遍,让萧琰跟着学。
萧琰学得很快,练到第五次后九式刀招已经使得很正确了。事实上只要横刀战技熟练,再去练习陌刀,从刀招上来讲学会不是难事,难的是马战的应用。
萧琰骑的是她的胭脂马,即焉耆马,因色红如胭脂而得名,据说三国时的勇将吕布骑的赤兔是胭脂马,萧琰这匹马名叫“赤风”,奔跑起来是一道赤色的旋风。
萧曈骑的是她的战马金光,色如金棕,皮毛像金子一样闪着光泽,这是一匹出自安西都护府伊州河谷的伊丽马,体格健壮,从头至尾,身长一丈,从蹄至项,身高八尺,加上她逼近六尺的身高,拿着陌刀简直势如山岳,威风凛凛,萧继每次看见母亲骑马持刀都会觉得气势一夺,还未战先怯了。
萧琰的赤风也高有八尺,但她的身材还在发育中,只及萧曈胸口,加上她没有萧曈在万军中厮杀出来的杀气,那气势一比,看起来像是高山下的小土堆,一个碾压会垮掉。
但让萧继佩服的是,他从萧琰身上没有感觉到丝毫害怕或怯意,反而是熊熊如赤火的战意,昂扬的仿佛燃烧在她的刀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也因为炽烈而光芒大耀,再配上面具下面那张完美的、连老天都要妒嫉的脸……萧继觉得,如果是他,根本不忍向她出刀了。
但母亲的眼神一如她在战场上的冷酷——萧继没有见过,但他听哥哥说过,母亲上了战场是“杀神附体”——那眼神只需望一眼便让人打颤,更要命的是那浑身的杀气,仿佛能让人闻到浓浓的血气般,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
萧继□□的马希律律叫了一声,不安的向后退了几步。
萧继紧张的捏着拳头,看着萧琰一次次被母亲用刀拍下,又一次次跃身而起,上马再战,刀法渐渐由生涩变得熟练,和马的配合也越来越流畅……对流畅,给人的感觉好像和马合为一体,腾挪转移冲退好像和步战一样灵巧。
萧继吃惊的瞪大眼,这怎么可能?
从萧琰最初马战的表现看,他能确定这是她第一次马战,或许她和她的赤风已经有了深厚的默契,但没经历过马战和马能和主人这么配合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十七分明是第一次控马作战,怎么能这么快的做到“人马合一”?
萧继觉得自己深深受了打击。
萧琰在一次次被打下马又飞身上马再战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进入一个奇妙的境界,为了驱使赤风在萧曈的杀气下前进,她的内气通过双腿输入到马体内,如丝线控木傀儡般操控赤风的四条腿,她的神识也从她的脑海延伸出去,如无形的丝线般进入赤风的脑中,她能清楚感应到它的情绪,萧琰安抚它的害怕和焦躁,将自己的战意传达给它,赤风的眼睛渐渐如额上飞扬的赤发,仿佛有火焰在里面腾烧。
萧琰如一团火,在萧曈杀气凌厉的刀法下格挡,闪避,格档,直刺,她的刀法渐渐流畅,她和赤风也在共同进退中渐渐心意相通,赤风的双腿成了她的腿,随着她心意进退腾跃。
“好!保持!”萧曈喝道,右腰一个拧力,丈长的陌刀随意横扫过去。
萧琰眼睛盯着横扫过来的陌刀,那一刹,她的眼中出现一道白线似的轨迹,那白线上面还有隐约的闪动,那是内力的发力轨迹。萧琰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一线轨迹,清喝一声,陌刀锋锐的刀尖直刺出去,“当”一声,刀尖正击在萧曈陌刀的刀锋七寸处。
萧曈手臂一震,萧琰击中那处正是她内力在刀上的发力点,这一击恰如击中蛇的七寸,陌刀后面的招式无法使下去了。
她大笑一声“好!”但她马战经验极其丰富,右臂一沉,刀身便是一绕,将萧琰的细长刀尖磕得上飞,并顺着她的刀势向上撩去,由横扫变为斜撩。
萧琰陌刀已上磕,往下压用力不及,危急之间只得一个倒仰身,避过萧曈那撩胸一刀。萧曈紧跟着刀势下压,劈面砍来。萧琰仰跌在马背上不及直身,只能双臂横刀,以刀杆挡住萧曈那一刀。
“咔嚓!”刀杆断。
萧曈那一刀悬在她面门上。
萧继看得惊心动魄,急得“哎哟”大叫:“阿母你可别伤了十七的脸嗷嗷砍其他的地方!”
萧曈和萧琰的嘴角同时抽了一下。
萧曈收刀,杀气腾腾的一眼,“闭嘴。”
萧继立即捂嘴,只两只眼珠转。
萧琰直身,扔了手中的断刀,在马上行礼道:“七姑母,我败了。”
萧曈眼里流露出赞色,“十七第一次马战,能做到人马合一令人惊叹,多少擅骑战者十年也未必能达到你这种操控自如,你能迅速领会马上内气的妙用,可见武道天分确实顶尖。”
萧琰心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她神识能够脱离身休的妙用,她听商七说过,只有到了先天境神识才能脱体,但她现在还是登极境啊。她隐约觉得这是她功法的奇特,写信问了商七再说吧。
萧曈见她一脸沉思,以为她在思索方才的对战,便指点道:“十七你的陌刀刀法还要多练、多战,才可以熟能生巧。河西先祖创的这九式陌刀刀法每一刀都可以**,但如果不熟练,或者应敌经验不丰富,连招之间会出现破绽。因为你的对手如果是庸手,你出刀,他会去招架你这一刀,使你有机会连招下去,但对于经验丰富的马战高手,他会避实虚,再后发制人……你看你之前七八次跌马,都是你先出刀,但我没有接你的刀,而是先避再后发制人,你因为不知道我的反击之刀从何出,心里存一丝顾虑,下一招使出时便缺了连贯,更少了气势,这是你临战经验不足的体现。你只要多多实战,你的破绽会越来越少,这也是我们萧氏刀法的特点。”
萧琰听得心服,连连点头。
萧曈笑道:“若换了你父亲,我不敢后发制人了。因为双方马战经验同样丰富,谁抢得了先机,谁能在气势上压一头。当双方的力量、武技、经验都趋于接近时,决定胜负的是气势了。杀气之下,敌人心寒胆战,这是势了。”
她笑着一抬手,陌刀的刀身在萧琰肩上拍了一下,“十七你的战势已有雏形,因为你的战意很强盛,意志又很坚韧,这是构成战势的基础,再打磨打磨,可成形了。”
“是。”萧琰恭敬行礼道,“还请七姑母多多打磨。”
萧曈大笑起来,容色明艳英朗,又透出一股随性的不羁,和慓悍的狂野,交织出一种独特又吸引人的魅力。萧琰看得暗自赞叹,她这七姑母真是另一种性格的女子啊。
萧曈斜了一眼儿子,“看见没,十七比你强多了。”
萧继拨马上前,合手行礼道:“母亲大人,儿子以后一定认认真真的练武,再也不叫苦叫累了。”又转头看向萧琰,诚恳道,“阿弟以后我们要多多对练。”
萧琰应道:“好。”
萧继心里暗自欢乐,和美人妹妹对练,好过被母亲虐呀。
萧曈扫了儿子一眼,心里也暗乐,以后有得你吃苦的,你当你十七妹妹会“怜香惜玉”么,嚯嚯嚯,到时嘤嘤嘤也是没用的。
“十七,再来。”萧曈喝道。
侍立在马场外的亲兵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陌刀,骑马飞驰过来递给萧琰,又转身飞驰出去。
萧继也立即拨马驰离几十丈去。
两个登极境高手马战不是好玩的,刀气纵横下旁观者也有危险啊。
一直练到近午时分,萧琰已经不再落马,虽然每次还是落败,但和萧曈对战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萧继看到后面越吃惊,最后觉得自己惨不忍睹了——这实在太打击人了啊。
他这个妹妹绝对是天生的武者,那战斗意识太强了啊。
萧曈心中也吃惊,她已十分明确,萧琰的确能看清她的进攻路数,若非她的临阵经验足,变招快,加上登极境后期的境界和气势上压着萧琰,恐怕再多练几次萧琰会和她战成平手了。
萧曈越打越兴奋,难得遇上这样一个天赋极好又意志坚韧的后辈,她越打招式越凌厉,原本压着的气势也渐渐放开,眼色由浅褐渐渐变成淡红的血色。
萧继感觉到这股逼人的杀气,他不得不运功抵抗,心里哎哟一声,母亲这是要“入杀”了呀,急得拨马转圈圈,这要是伤了妹妹怎么办,可千万别劈了她的脸啊!
这时亲兵驰马过来禀道:“八郎君,门阍来报,说慕家族长押着慕四郎君过来请罪了。”
萧继眼睛一亮,来得好哇!
他运足内力扬声喊道:“阿母,别打了!慕族长来了。”
萧曈的刀尖停在萧琰的腹部两寸,眼中血色一去,收刀笑道:“下午再练。”
萧琰缓缓吁了口气,感觉到后背衣衫已湿。
三人出了马场,各回院子沐浴更衣。
萧继陪母亲在前府见慕家族长。
萧琰在自己的院子里用午食,一边用食,一边还不时用箸在空中比划萧曈的出招,一餐饭都快用凉了。青葙膝行上前,提醒她道:“郎君,少夫人说过,用食要专心,不可思武。”萧琰的箸在空中停住,道了声哦,埋头专心用食。
用过午食,在后花园里消食时,她又出手在空中比划,思索萧曈临阵应变的招数。
即使她能看清萧曈进攻的轨迹,但萧曈的应变实在是强,那轨迹可以在落下时中途改道,而且衔接得毫无破绽,即使她出刀恰恰击在萧曈的节奏点上,但因为萧曈的变招快,前后节奏衔接得上,她的节奏依然不会被打乱,不像在红褐山时,以两箭打乱了袭杀者的进攻节奏。
这也是马战和步战的不同,萧琰心里想道,马战的回旋余地相对大一些,因为马战的兵器长,距离更远。但这个回旋余地也不会差得太远,还是战斗经验和战斗意识起决定作用。
还有势!
萧琰想起萧曈眼睛变成浅红色的时候,她仿佛瞬间置身于杀戮战场和森罗场中,那种从心底涌上的寒悚令人呼吸都仿佛寒窒,那刀尖刺向腹部的瞬间萧琰甚至感觉到了她的鲜血要奔涌出来,而她在那种势的压制下,反应速度慢了一拍——那一拍,在真正的战场上,可要人命!
萧琰全心沉入武道,站在后花园比划了良久,直到秉笔来报说“继郎君来了”,她才出了花园,见萧继站在正房的廊下,一脸喜气洋洋。
她上前好奇道:“八堂兄有什么好事?”
“好消息呀!”萧继乐滋滋道,“明儿我可以和阿弟一起去军营了。”
萧琰“哦——”了一声,道:“是跟那个慕四郎君有关?”
萧继嘻嘻一笑,想伸手揽着她肩说悄悄话,想起她是妹妹,立即又将手缩回来了,背在后面咳声掩饰道:“慕四啊,是吐谷浑族长的儿子,半个月前出言不逊,被我教训了一顿,不小心打断他一根肋骨,——本来阿母同意我今年参军,因为这事,罚我在家里读书练字……我等着阿弟你过来呢,呵呵,咱们一起入军,到时同营,多好。”
萧琰昨晚问了七姑母,知道这位八堂兄今年也是十五岁,只比她大一个多月,亏他一声声“阿弟”叫得欢。
萧琰心里翻了个白眼,便见萧继又凑近来低声道:“阿弟放心,哥哥会为你打掩护的。”说着向她挤了挤眼。
萧琰心里好笑,也有些感动。
萧继忽然哎哟一声拍额,“母亲叫我过来是通知你,换了衣服去马场,接着对练。”
“那赶紧走啊!”萧琰穿的本来是箭袖服,叫青葙拿了面具出来,扯了萧继走。
萧继一边走一边咕咙,“挨揍这么积极做什么?”
萧琰目光亮亮的,“现在挨揍,以后是揍人了!”
萧继突然打一个哆嗦。
以后……揍人……
他怎么有不好的感觉?
这一定是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唐制的尺是:1尺=.31-31.0厘米,身高尺取最后一种,31.0厘米,所以身高六尺是一米八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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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马是伊犁马,产自新疆伊犁。《汉书》叫伊列,唐朝叫伊丽,唐以后叫伊里。清朝乾隆年间才定名叫伊犁,所以文中不能叫伊犁马了,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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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虫请吱一声哟~
第七十四章 入营
下午练了两个时辰,萧琰回到春泽园时不仅灰头土脸,衣衫下面还一身青紫,她沐浴后自己擦了药,没叫青葙帮忙,萧曈用的都是震力,没有劈出外伤,后背的青紫她也能背过手去抹药,若是让青葙见了没准会向姊姊告状——婢女会写字有时也是烦恼啊。
沐浴更衣后,萧琰去前府用晚食。
用罢晚食,三人在府园里散步消食,侍婢们远远的跟在后面。
萧曈对萧琰道:“阿琰入营后,不要暴露你已是登极境,年少英才,恐遭人嫉。嗯,和阿继一样,融合境中期。十五岁达到这个境界,已经是佼佼者了。”
萧琰应一声,“好。”
萧曈又给她解释道:“吐蕃这阵子比较乱,青唐王格桑达玛和吐蕃赞普丹增多吉的两个王子正在中蕃(bo)一带混战。吐蕃佛教和钵教的高手也在幕后各有支持。静南军中各族兵士都有,吐蕃族也有,难保没有吐蕃佛教和钵教的信徒,没准会刺杀军中将领、干才,以栽赃对方,激起大唐的报复。——这些信徒疯狂起来,可是不讲理智的。”她冷嗤一声,眸中露出锐色,“所以说,信什么教信得极端了,都会成祸害。——蕃僧和钵教都有高手,不得不防。”
萧琰听明白了,七姑母不是怕她遭人嫉,而是担心她在这个特殊时期引起吐蕃佛教和钵教的注意,成为他们挑动阴谋的靶子,当即肃声应道:“是,阿琰知道了。”
萧曈转头又说萧继:“明天慕小四和你们一起入营,到了军中规矩点,别老是扭在一起打架。真不知你俩上辈子是不是冤家,好的时候可以穿一条裤子,不好的时候把对方往死里揍……”
萧继咕咙插嘴,“谁和他穿一条裤子!”
萧曈伸手在他头顶揉了几下,将他发髻揉成鸡窝,才满意的笑,呵呵的道:“到了营中再这样,罚你俩刷马桶哟——”
萧继立时扑上去哀呼,“您可是我亲阿母啊!不能待儿子这样啊……”
萧曈嫌弃的一掌推开他,“瞧你这鸡窝头。”
萧继委屈撇嘴:……这鸡窝头不是母亲大人您弄的么?
萧琰哈哈哈的笑。
萧继扑向她道:“阿弟,快安慰一下哥哥。”
萧曈身子一闪,手一伸,瞬间和萧琰换了位置。
萧继一头扑进了母亲怀中,萧曈呵呵呵的揉他头,“阿继真是热情啊。”
萧继:嘤嘤嘤。
他要抱的美人妹妹啊。阿母,我恨你。
***
萧琰回到春泽园里还在笑,七姑母这对母子真逗。
原来母子之间还可以这样相处啊。
她心里有些惆怅,母亲待她虽好,她们却似乎没有这样亲热谑闹过,都是她主动去亲近母亲。母亲像画中的淡墨山水,太过清淡悠远了啊。
萧琰惆怅了一阵子,转念一想,母亲若是七姑母这个样子……呃,还是不要了,画风太违和了,不适合母亲这清远山水。
萧琰想了一阵又笑,提笔铺纸,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已经到了静州,描述眼中所见静州地理和风物,又说七姑母对她的教导和安排,以及武道上的体悟和疑惑——这是给商七看的。
次日卯时起榻,她将信给一名牙兵,吩咐他送到贺州。穿短褐练了两刻钟的淬体拳,然后沐浴更衣,去前府和姑母堂兄一起用早食。辰时二刻,出发去静南军大营。
青葙、秉笔和十八名牙兵都留在了府里。
出了将军府的府门,是一条笔直通向开在坊墙上的外府门的宽阔青石道。在青石道和坊内大道交叉的路边立着一名牵马的少年,身穿左衽袍子,腰系两头绣花的长腰带,穿大裆裤,小腿扎着上黑下白的绑腿带,头戴卷边上翻的圆毡帽,腰带上挂着漆了花纹的横刀,年约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是浅棕色,但长得很俊,五官清晰硬朗,不是萧继那种俊秀,是一种阳刚坚毅的俊,神情眼神又带着野性,仿佛荒原的狼,一身慓悍和狠色。
那少年向萧曈行了个礼道:“将军,阿伏遵您令在此等候。”
这少年正是昨日被吐谷浑族长慕顺允押来“请罪”的四子慕伏。
萧曈骑在马上看着那少年笑道:“怎么,你家阿父没来送你?”
慕伏下巴一抬,“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人送。”说着瞅了一眼萧继,嘴巴一撇,那神情是在耻笑萧继还要母亲陪着去参军。
萧曈哈哈笑起来。
萧继在后面哼一声,“小屁孩儿。”
萧琰心里暗笑:八堂兄你和小屁孩儿一样大。
萧曈挥手干脆,“慕伏,上马。”策马往外府门行去。
慕伏应声,蹬地跳上马,拨马走在萧继左侧。
萧继哼他一声。
慕伏也哼他一声。
两人同时撇过脸去。
萧琰暗自忍笑,溜了一眼慕伏骑的马。
那是一匹青色的骏马,浑身上下没一根杂色,看起来很神骏,看那马脸马颈和胭脂马、伊丽马都不一样,应该与萧继的坐骑一样,都是静州的青海马,而且是其中的良骏青海骢。不过,慕伏的这匹青海骢似乎比萧继那匹更神骏一些,萧琰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赤风向那匹青色的马喷了一下鼻。
萧琰顿然失笑,自打昨日她在马场上领悟“人马合一”之术后,她和赤风之间有了一种亲切的联系,她能感觉到赤风的情绪,欢喜的、讨厌的……现在它讨厌慕伏那匹青海骢了。
萧琰忍着笑意摸了摸赤风的头,表达“你是最骏的”,赤风扬了扬蹄子,哒哒的敲打青石道响脆,显露出愉快的情绪。
萧琰又笑了一笑,忽然转左看去,与那俊野少年望过来的目光对视。
慕伏向她点了点头,眼神还是野性又酷冷的,但萧琰感觉不到其中有恶意,想来这少年不善于表达感情,便向他笑了笑。
她这一笑,清亮剔透的眼睛越发有光彩。
慕伏不自然的牵了牵嘴角,想做个笑的表情没成功,扭过脸去,耳尖处有些红了。
萧继一看哎哟不得了,立刻夹马快行两步,完全挡住慕伏向右看的视线,哼声道:“这是我十七弟,你少打主意。”
少年脸都黑了,他打什么主意?恶狠狠瞪了萧继一眼,决定到营里和他干一架,顺便报肋骨之仇。
萧继嘿嘿一笑,拨马凑过身去,低声道:“将军说了,咱俩再打架,罚我们刷马桶。”
慕伏脸色顿时僵了。
萧继哈哈仰笑,拨马向前,心里舒爽极了。
萧琰很无语,八堂兄你能再幼稚些么。
一行人出了城门,便放马疾驰了。
萧曈四人的坐骑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两名亲兵的坐骑也是良驹,速度快,耐力强,每一个时辰才歇一次马力,一百八十里的地跑了两个多时辰到了。
“阿弟你看,那是青加山脉。吐蕃语叫阿青公加,意思是青色的山。”
萧继远远的指给萧琰看。
萧琰聚精于目望去,那是一座峰顶白色的雄伟山脉,山峰很高,目测超过两千丈,峰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山峰下面是苍郁的青色,连绵望不到边。
接近营盘时萧曈马速减慢,萧继便举着马鞭给萧琰指点,“大营建在青加山脉以东,距山麓大概有三十里,这是扎营的要点,不能扎在山下面,防备敌人从高处进攻。还要有水源,这青加山脉周围湖泊最多了,咱们大营的西面是青加湖,营内还围了一个小湖,北面、南面也有一个湖,除了南面的是盐水湖,其他三个湖都是淡水,饮马取水都很方便哟。”
他说到取水方便时,向萧琰挤了下眼,意思是不用担心没水洗澡。
慕伏驰马在旁边哼了一声,“汉人是讲究,天天洗几次澡也不嫌浪费水。”
萧继斜眼嗤他,“慕小伏,你有本事操练后别洗澡。”
慕伏挺起胸,“有汗味才叫男儿味,谁像你娘娘腔的。”
“谁娘娘腔!你这个不干净的野人!”
“谁不干净了!我每天都有洗澡!”
两人又吵起来。
“啪!”萧曈向后甩一马鞭,“再吵现在扔你俩去刷马桶。”
两人立时安静了,只是你眼瞪我眼的,活似两只斗鸡。
萧琰忽然觉得头疼,如果跟这两人分在同一帐,岂不是天天要吵架?
萧曈带三人进了新兵营。
新兵营在大营的东北面,营将许冲默,是个身材高瘦、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营下有五个新兵团,每团二百人,现在新兵还没招满。
静南军当然不是每年都招兵,军中是有编制的,只有缺员才招兵。去年静南军和吐蕃在青唐打仗,损失了上千兵员,需要补充,加上新得的青唐土地,朝廷增加了静南军两个营的编制,也需要招新。招兵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后两个时节开始,静州地处高原寒冷地带,四月末春耕才结束,五六七月都是招新时间,萧琰三人来得不晚。
一般的新兵都是在静州下属各县的招兵点报名,初选合格后才送入军营,但有军中将官推荐的,则可免了初选,直接进入军营。
但入营后还是要考核的,第一项是测年龄、身高、目力。
大唐军队服兵役的年龄是二十一岁到四十五岁,萧琰三人的年龄都不满二十一,但只要身高、力量、目力达到普通兵士的标准,也是可以入军的。
河西军最低的身高标准是五尺二,萧琰身高五尺四,萧继、慕伏比她高出两寸,身高一项都过了,何况三人还在发育期,再长个一两年,很可能达到骑兵营和战锋营的身高,编入到主力营去。
第二项是测力量,一般士兵是举石锁,然后拉一石弓试臂力。
许冲默直接叫人拿了五石弓过来。
要拉开五石弓,单臂至少得有五百斤力。
三人在入伍档案中登记的都是融合境,萧琰和萧继是中期,慕伏是初期,拉开五石弓是没有问题的。
测膂力后是射箭,这一项是考目力,所以箭靶立在四十步处,只要射中靶面算合格。
许冲默直接让他们射百步靶。
依然是五石弓,三人三箭同出,“噗!噗!噗!”皆中红心。
许冲默提笔在“百步射箭”一栏画了一个圈,写了个“拾”,表示满分。
一般新兵测到这里可以入营了,但武者入营不一样,武功出色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一般来讲,武者分外功和内功,修炼外功的又被称为修行者,多数是以追求武道为目标,很少有愿意进入军营接受束缚的,所以大唐军队对修行者入营都有优待,譬如融合境,入军是从六品的郎将军阶,登极境初期、中期是五品将军军阶,登极境后期是三品军阶了,如果是洞真境宗师,直接是一品军阶。当然,他们只是享有军阶的待遇,并无带兵的实权,而且作战时也要听从将帅的指挥。
萧琰是想带兵的,便要从新兵做起,不能走纯粹的武者入军路子。
许冲默拔刀,测试三人的实力。
萧琰出府前已经封住了自己的六十二个窍**,将气息收敛到融合境,但即使一部分内力被封住,武道境界却是不会降的,许冲默和她对战时心中惊诧,虽然第三十八招时败退了她,心里却觉得怪怪的,觑了一眼萧曈微微笑的表情,他聪明的将疑惑压了下去。
分营时他询问萧曈:“第五团新兵还差十几人,但团主、旅帅都齐了。正在招第六团,是分到第六团?”
以萧琰三人的武艺,足可以做团主、旅帅了,如果后期表现出不适合带兵的,才会免了带兵职官**出来成为武骑尉——这是专门给武艺高强但不适合领兵的武者设立的职位,是机动兵,由军主、营主、团主作战时调配,充当远程狙杀者或突袭者或四处支援的兵力——或者授予督军尉的教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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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冲默的意思是,将萧琰、萧继、慕伏三人分到还没有招兵的第六团做团主和旅帅,至于有没有能力带兵看他们的表现了。
萧曈却问他:“第一团的团主选出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有虫子请吱声~~~~~~
第七十五章 你要当团主么?
无论哪一个营,大凡列入“第一团”的,都意味着精兵,新兵营也不例外。
进入第一团的新兵,不是按照先来后到的入营顺序编列,而是选择技艺突出的,按照骑兵、步射、步战三类编队。
进入新兵营第一团,也不意味着位置稳定了,因为每个月都有新兵挑战赛,其余团的新兵都可以挑战第一团的兵,分马战、步射、步战三个排行榜,挑战胜了的,该排行榜最末的一位要刷下去。
所以,第一团的竞争很激烈。下面的兵如此,上面的团主、旅帅、队正、火长的竞争更激烈,不仅有团外的兵挑战,还有团内的兵向上挑战。因为新兵进来,最初是看谁的拳头硬,后面才是看你有没有带兵能力。
而带兵能力不仅仅是看拳头硬了。
所以,有些武艺出色的新兵刚进营做了团主、旅帅的,后面也会渐渐降下去做队正、火长,因为他只有这样的带兵能力。而且武功高的,不一定带兵能力强,反而因为武道修行的**不适应集体作战,有指挥能力的也更少了。因此军中的武者,不论你什么境界,若只有带四五十个兵的能力,那做队正,只有带十个兵的能力,那做火长。如果连十个兵带不好的,那做不统兵只作战的武骑将尉或军中教习的督军将尉。
不过,世家子弟如果有志于从军,和寒门出身的武者还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自幼习武的同时还会研读兵书、修习兵法,比起纯粹的武者当然在统兵上要强得多,但是统兵能力也不是读了兵书、学了兵法会了,那只是书本上的学问,有没有能力还得看运用。
所以,许冲默才建议萧琰三人先到第六团做团主和旅帅,先试试手锻炼三五个月,在第六团带兵带出经验来了,再去第一团做带兵官。
这是他认为的稳妥做法——以这三个少年的背景,尤其那两个萧氏子弟,必定是要作为“将”来培养的,如果能从底层带兵做起,一步步累积经验上去,成为良将的基础扎实了。
但是听军主这问话的意思,似乎是一开始要将三人放到第一团去?
第一团的兵可不好带!
他心里诸般念头瞬间闪过,口中回答道:“第一团的两个旅帅都是融合境初期,实力相当,相争几场没有明显的胜负,所以团主一直未定。”
要做新兵营的团主必须要有明显的武力优势压制下面的旅帅,这是新兵营“凭拳头硬”的特色——而第一团尤为突出。
许冲默看了一眼萧琰和萧继,这两位论武力倒是能压制第一团那两位旅帅,但第一团的新兵可不同于其他新兵团,各个家伙都认为自己很优秀,有性格有脾气,如果带兵官缺少了心眼手段,只凭拳头硬,那是玩不转的,还会被第一团那些奸猾狡智的新兵给欺弄甚至联合架空,这不是没有先例的。
不过,这两个少年身为萧大都督和萧将军的儿子,耳濡目染下统兵能力应该是有的吧?
许冲默心想,如果军主决定了,他不会反对。
尽管他认为先易后难、循序渐进更妥当。
事实上军中很多寒门将领包括一部分世家将领都认为世家子弟从军最好是从火长、队正做起,先学会被指挥,再去指挥别人。因为世家出身让他们高高在上,成为将领后与同阶将领的配合成了很大的问题。拿这次打吐蕃来讲,骁骑军和静南军联合作战,为什么是以萧曈为主帅,而不是曹元度?当然从兵员来讲静南军多过骁骑军,加上骁骑军是单一的骑兵兵种,不适合指使综合兵种作战,但是除了这两个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寒门出身的曹元度根本指挥不了甲姓世家出身的萧曈。如果换了同是综合军团的振武军和静南军联合作战,那主帅也肯定是静南军主萧曈,而不是振武军主魏景寿,即使魏景寿的怀化将军的军阶还高出萧曈的归德将军一小阶,但同在三品内,门第的因素为主了。
许冲默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因为善于观测心思的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风格彪悍、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军主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主意。
萧曈笑了起来,笑容和说话的语气都是漫不经心的,那双浅褐眸子里却蕴含着无尽锐意。
“萧悦之,你要做第一团的团主么?”
不是“你敢做第一团的团主么?”也不是“你想做第一团的团主么?”而是——你要不要?你要,我给你。让你一步登高。
但是,你要得起吗?
要,要干好!别登高后再跌下来。
要不起,老老实实从火长做起,先统带十个人再说。
萧琰没有立刻回答要或不要,垂着眉沉思。
她没有带过兵,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一步登高,快,但也面临着困难。
若从下面做起,积累经验再上升,自然稳妥,但她不想走稳妥的路子。她才十五岁,年纪小不着急,但她不想让母亲等自己太久。
她心里奔涌出战意,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不行也得行!谁不服,揍到他为止!
她眉毛如刀挑起来,明亮的眼睛也蕴含着锐意。
她看向萧继,“第一团的旅帅你要不要?”
萧继俊秀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笑容灿灿的,声音很欢快,“当然,第一团是咱们的。”
他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很欠扁,至少许冲默这么觉得——真是军主的儿子,那种理所当然的嚣张都是一模一样的。
萧琰扬眉一笑,看向慕伏,“要做第一团的旅帅么?”
慕伏的眼神狠而冷酷,声音斩钉截铁,“我要做团主!”
萧琰斜眉,“等你拿了旅帅打败我。”
“好!”慕伏左手按上腰间横刀,望向第一团的方向,眼里露出狼捕食时的噬人之色。
萧琰看向萧曈,简单利落一个字回答:“要。”
萧曈哈哈仰笑,潇洒一挥手,“许都尉,交给你了。”
“是,将军。”许冲默行了一个军礼。
萧曈提了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驰离新兵营地,回她的军主营地。
许冲默目送萧曈远去,转身喝道:“萧琰!萧继!慕伏!”
“到!”三人齐应一声列队。
“现在去甲服仓营地,支领新兵被服一应什物,住第六团营地。午正二刻,第一团操练场集合。”
“是,都尉!”三人应声。
萧琰上前接了许冲默开的领物条子和通行令牌,三人出了考核场,骑马往甲服仓营地行去,途中遇见巡逻队,便停下亮出新兵通行令牌,询问甲服仓的位置,往南过了两个营地,到了甲服仓。
三人领了衣服铺盖诸物回到新兵营地,在营帐区最西边看见了竖着“新兵第六团”旗帜的一溜帐篷。第一个帐篷内的帐门索是系着的,显然这个帐篷已经住满了兵。三人直接进入了开着帐门的第二个帐篷,十一人的大通铺上只放了三个铺位的被盖,显见第六团的新兵目前只到了十四人——他们要是在第六团混不定什么时候才招满兵呢,更坚定了要拿下第一团的决心。
三人将铺盖放在三个挨着的空位上,铺盖的四方包都不打开,反正今晚要去第一团睡了,便先换兵服。
慕伏抬手解腰带。
萧继一伸手攥了他胳膊,“先让我阿弟换。”说着将他往外拖。
慕伏怒了,给他一肘子,“萧十七换衣换衣,你拖我做什么?”
萧继横肘挡住,继续拖他,“我阿弟长得美如谪仙,万一她脱衣服你起了歪心怎么办?”
慕伏气得挥拳过去,“他再谪仙也是个男人,你当我是女人?”
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萧琰已经对这两个家伙无语了,懒得作理,很淡定的解刀解革带脱靴子解裤带。
新兵的军袍是墨绿色的右衽交领箭袖缺胯袍,袍摆只及大腿处,裤子也是同样的颜色,帽子是青蓝色的圆檐兜鍪帽,是藤蔑编的。革带和靴子都允许兵士用自己的,只要外观制式和颜色与军制一样行——一般贵家和富家子弟都是用自己带来的,因为比军制的更好。萧琰三人都是带了自己的行头。
地上两人还在扭打,萧琰已经换好了裤子,穿上了兵袍,系了革带佩了刀,最后戴上帽子,在颌下系好帽带,走过来踢了两人一下,“再打,旅帅可没了!”
两人扭打中抬眼,见她一身墨绿军服整齐,英飒俊气,闪瞎了两人的眼,嗷一声跳起来都脱衣服。
萧继朝萧琰挥手,“阿弟你在外面等我们。”脱裤子可不能让妹妹看见呀。
萧琰翻了下眼,不是两条光腿么,又不是没穿亵裤,有什么看不得的?不过她也没兴趣看两个少年的光腿,算是美少年的腿,那也没她的好看,摆摆手出去了,抛下句话,“快点,限时十秒!”
十秒钟后,两个人一边系横刀一边跑出来了,头上的帽子还没来及系带子。
“出发!揍人!”萧琰很有气势的一挥手,领头前行。
后面两人赶紧跟上。
慕伏一边系帽带忽然想道: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说十秒十秒?说走走?
他反应过来,脚步不由停了。
萧琰回头望过来,“跟上!揍人要积极!”
萧继扑一声笑,哈哈道:“揍人不积极那是挨揍的货。”
慕伏大怒,提步跟上,“你才是挨揍的货!”
三人到了第一团的练兵场,新兵们刚刚用过午食,正在帐篷里休息。
便听一声尖锐哨音,跟着是一声沉浑的鼓响。
新兵哗啦站了起来,一个个冲了出来。当三通鼓响毕,操练场上已经排列了两个方阵,两名旅帅各自站在方阵的前面,跑步向前禀报集合完毕。
萧琰三人成一直线列队在校台下方左侧,但没有一个兵的目光斜看向这边,人人笔直看向前方,肩稳身直,站在那里有一种肃整的气势。
许冲默站在校台上喝道:“入营新兵萧继、慕伏挑战第一团旅帅向英、熊武。”
刚入营的新兵?
第一团的兵们似乎震了一下,人人脸上惊愕,谁这么猛啊,入营挑战第一团旅帅?
许冲默喝道:“谁先战?”
萧继猛然出腿横踢,慕伏一个挥臂格挡,萧继那一脚却是点在他刚健的手臂上,借力纵身上台,哈哈道:“我先。”
慕伏气得双目喷火,“这家伙又耍诈!”
萧琰安慰他,“没事,后面上的才是压台的。”
慕伏嗯了一声,手掌攥着刀鞘,嘴唇抿成薄线,盯着第二旅最前面那一人目光狠狠的。
熊武心有所感,转头与他目光对上,两人眼中瞬间仿佛迸出火花,还未战,杀气已腾腾。
第一旅旅帅向英已经纵身上台,他年纪三十多岁,唇上留着黑色的胡须,皮肤有些黑,也有些粗糙,五官方正,目光沉厚。
萧继抬手,右拳击左掌心向他行了个军礼,笑嘻嘻的道:“新兵萧继。”
向英也行了一礼,声音如同他的目光一样沉厚,“新兵第一团第一旅旅帅向英。”
萧继笑嘻嘻的,“很快不是了。”
他这话说的真让人想揍他。
第一团很多兵都手痒了。
台上已经交手。
萧琰观察向英的用刀,他的刀法和他表露出来的性格一样沉稳,即使知道萧继的境界高过他一小阶,也毫无怯意,也没有浮躁,仍然打得沉稳。
但萧琰知道,他必败。
萧继强过他的不仅是内功修为,还有刀法招式,心性、意志也丝毫不差,战斗经验也不缺——想来没少被七姑母虐过。向英的刀法不过中等,招式也是中规中矩,虽然沉稳是够沉稳了,但也缺乏了灵气,想来是在武道上没什么进益了,才会投入军中搏个前程,若是遇上一般的对手,凭他的刀法沉稳和基础扎实至少能维持不败,但萧继可不是一般的对手。
萧琰不再观看台上的交战,她目光一转,看向第五旅的兵阵。她的目光在每一个兵的脸上都停留了一秒,发现表情激烈的或是没有表情的,心中默默记下并将他们分类,那些神色紧张的多半是向英的拥戴者,表情讥诮或幸灾乐祸的多半是不服他的,而完全没有表情的,要么是没有倾向,要么是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这一种得多加留意了。
萧琰在默默观察新兵的时候,台上的许冲默也在暗暗观察她,见她的主要注意力不是放在台上,而是放在台下的新兵队列中,他心里默默点了个赞:是个有脑子的。
十几招后,台上胜负已分。
向英虽败风度却不错,沉稳的脸庞上也没有流露出沮丧或愤恨之色,抬手行礼道:“我败了。”
萧继刀尖一旋,将地上横刀挑起,刀柄对着向英飞去。
向英伸手接住。
萧继爽朗道:“向英,下次再切磋啊。”他笑容朗朗,像阳光一样明亮,让人感觉率性洒脱,丝毫没有之前的欠揍感了。
台下第一团的新兵对他的恶感立时减了不少,便觉得这俊秀少年那脸蛋那身姿当真让人悦目,便有人“嚇嚇”喝起彩来。
向英在萧继说出“下次再切磋”几字时眼中亮光一闪,脸上显出一个微笑,道:“好,下次再切磋。”腾身落回台下,归入第一旅队伍前列中——他站的是队正的位置。
萧琰也微笑起来。
八堂兄的眼光也不错嘛,看出这向英是个带兵的人才。
第一旅的新兵在向英落败时表现出扼腕之色的可是占了三分之二呢。
他们以后是要带将的,和这些人争什么兵?
跟着是慕伏上台,挑战熊武。
熊武长得魁壮如熊,刀法也如他的人般,雄浑有力。慕伏和他的境界相当,两人都是融合境初期,内力相差无几,但熊武天生带神力,力量上胜过了慕伏,刚开始几刀将慕伏逼退。
但萧琰只看了几眼,笃定了胜负之局——熊再蛮横能斗得过狠戾又狡计的荒野孤狼?
她目光转向台下,观察第二旅新兵的反应。
这一看看出意思来了。
那些为熊武暂时的优势呼声喝彩的,眼睛里没有真正的欢喜。
当慕伏的刀法越来越狠戾时,第二旅新兵紧张的反应看似是对熊武落败的担忧,但萧琰的感觉很灵敏,她觉得那更似是“这傻熊若败了换上那狠戾小子似乎不好对付”这种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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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起来。
看来熊武是被架起来了啊。
这第二旅的新兵,比第一旅要狡猾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看了吐鲁番出土的唐朝军队文件,那时军队中有叫第一团、第二团这种数字番号的了,不是叫甲乙丙丁来标示哟。不过每个营既有第一、第二这样的数字番号,也有表示职能的番号,比如战锋营是表示正面作战的主力营,先登营是打先锋的,也等于战锋营。
、关于时间,古人已经有秒这样的计时了哟,不过常用的是叫“息”,也是一呼一吸各代表1秒。
3、关于交领:一般左衽是胡服,右衽是汉服。
4、鍪:mou。新兵戴的这种帽子是圆形的瓦愣帽
第七十六章 揍人
熊武败了。
这大个子很干脆的认了输,咧着嘴道:“你比我狠,旅帅你做。我做队正。”说着纵身下台,归了队,和向英一样,站在队正的位置。
他心里有种莫名轻松,好像背上一直背着的一个大磨盘放下来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心里想,管五十人总比管一百人轻松吧。不过,要对不起袁二郎了——他从旅帅刷下来做了队正,原来的队正袁恢要往下挪为火长了。但让他去二团争团主熊武也是不乐意的,再去管一百人他傻呢?何况向大也没动——他私心里还是承认向英要比他聪明些。退一步讲,如果他真的和这位新打上来的旅帅合不来,到时再去争二团的团主不迟。
不过,熊武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这边了,因为台上打败他的那俊脸冷小子已经执刀指向台下那个没有出手、戴着面具的俊小子——尽管看不见容貌,但是让人觉得俊,像是……高手不出手会让人觉得是高手,有一种人光是看一个背影会让人觉得英俊无匹。这大概这是袁二郎说的“风神秀异,英姿俊爽”。
熊武想起这句话,便想起传说中的静南军第一美男子哥舒光,袁恢说的那句是军中对哥舒光的赞美,熊武没见过这位有名的战锋营第一团团主,但他觉得校台下那戴着面具的俊郎君一定不会比哥舒光差。
熊武肯定那俊小子是世家郎君——只有世家子弟才有遮着脸的癖好,保护他们那张羊脂一样白又跟豆腐一样嫩的脸。
最先上台的那俊秀小子肯定也是世家子弟,他和那载戴面具的郎君身上有同一种味道,不是气味的味道,是一种家世出身的味道。这是一种没法细描但又很鲜明的感觉。
这是熊武决定留下来的重要原因——这两人明显出身很高啊,如果是好大腿,那要抱住了。
这时慕伏已经喝道:“萧十七,战!”
众人都齐刷刷看向她。
萧琰眉毛扬起,像一只苍鹰掠上了台。
新兵们的脸色都古怪起来。
那一瞬间,他们怎么觉得台上那冷戾小子好像是苍鹰跃空下的一只小鸡?——呃,狠戾的小鸡?许多人默默抹汗。
萧琰到了台上,向许冲默行了一个军礼,“新兵萧琰,挑战团主。”
许冲默点头宣布:“此为团主之战,胜者,为第一团团主。”
两人抬手互相致礼,萧琰问慕伏:“步战还是马战?”
慕伏利落道:“先步战后马战。”
“好。”
萧琰掣刀在手,“请。”
慕伏也不客气,刷刷刷三刀。台下的新兵只看见白光一闪,快如一刀。
他出刀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出刀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他和萧继打了好多次,论修为他是不及萧继的,但他够狠够搏命,萧继在这方面不如他,两人打架才有输有赢,但萧继真要打出火了,他没有胜算了——像上次,他一时心烦脱口辱及他父亲,被萧继大怒压着打,断了两根肋骨养了半个月才好。
但萧继愿意推萧琰为团主。
慕伏知道萧继这家伙绝不是个谦虚让人的,他愿意推萧十七上去,肯定是打不过萧十七。
慕伏有着狼一样的直觉,他也感觉到萧琰更危险,所以一出刀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完全的只攻不守,这使他的刀招更加凌厉。
萧琰出刀,“铿”一声响。
事实上是“铿铿铿”三声响,她的刀尖,每一刀都击在慕伏的刀尖上,因为刀招太快,听起来只是一声响。
向英、熊武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或许能挡下慕伏这三刀,但肯定不是挡在刀尖上。
用刀高手对战中,事实上很难刀尖碰刀尖,因为双方的速度都很快,而且,除非是使出戳、刺的招式,否则刀招的着力点不会在刀尖上,击中对方的刀尖要比格挡刀身使出多一倍的内力才能化解这一招,那是何苦呢?更何况,刀尖的变招是要比刀身快的?你能有那样快的速度锁定对方的刀尖么?总之,以刀尖击对方刀尖完全是“事倍功半”的蠢打法。
但萧琰这不是蠢打法,她三刀都击在慕伏刀尖上,这说明了她的眼力和速度远在慕伏之上,而她仅以击中刀尖的力量震得慕伏后退,这说明她的内力也比慕伏强得多。
这三刀,胜的举重若轻。
萧继高喝一声:“好!”心里乐开了花:慕小四,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这举重若轻的三刀,明白差距了吧?哈哈哈!活该!
慕伏目光冷森,“铿”一声刀入鞘,道:“步战,我输了。”他向场外唿哨一声。
哒哒哒蹄声响,一匹青色骏马从操练场外驰过来,背上青色的长鬃飞扬,显得神骏非常。
慕伏跃下台落于马背上,驰向操练场正中。
萧琰没有唿哨唤马,她只向操练场外看了一眼。
赤风便迈着优雅的小步子,向校台边跑了过来。
萧琰如一片云落在马背上,抚了抚它的耳朵,赤风欢快的奔向操练场。
慕伏已从鞍钩上解下马槊,长一丈五,精钢槊首闪耀着森亮的冷芒。
萧继高喝口令:“立正,转——北!”
两个旅的新兵们齐向东一转,再转北,面向操练场。
萧继又喝一声:“散开观战。”
新兵们一排排迅速散开,围着操练场站了一圈儿。
萧琰用的是陌刀,也长一丈五。
两人隔着六十步对峙,当槊与刀同举,遥遥而对时,四周观战的新兵都觉得呼吸一窒,仿佛四周的空气被卷走了大半,在对峙的两人身周刮起了一道小旋风。
两人同时夹马冲出去。
萧琰没有格挡慕伏那当胸凌厉的一刺。
她记着萧曈的教导,“避实虚,后发制人”。
她上身一仰避过慕伏那一刺,右臂在身仰的同时挥刀扫向慕伏的坐骑,刀身拍在马腿上,青海骢被那股大力冲得一个趔趄,慕伏猝不及防身子向外一倾,萧琰的刀已跟着斜撩上来,拍在他的左腰上,巨大的震力将他打落马下去。
“哈哈哈!”萧继在场外笑得打仰。
新兵们目瞪口呆,这一个半错马身,将人打下去了?
之前好多新兵都没看明白慕伏在台上怎么落败的,只看到刀光一闪,然后“铿”一声……没有以后了。
马战好歹比步战看得清楚一点,但这么两刀,把人解决了?!
新兵们深深觉得不过瘾。
虽然他们觉得这个团主很厉害,但这打斗真的不精彩啊,还不如前面那两场打斗呢,至少让人看得紧张,而后面这两场,还没来及紧张呢……已经完了。好像吃饭,还没入嘴呢,已经饱了,完全不知道滋味啊。
萧琰看着跳起身的慕伏,嘴角弯了弯,“再来?”
慕伏牙齿一咬,腾身上了马,“再来!”
两人拨马后奔,六十步后,再冲刺。
萧继又开始大笑。
新兵们看着慕伏再次被抽打出去,继续目瞪口呆。
然后,一次,又一次……
萧继欢乐的观看萧琰在被母亲虐过后开始虐别人,深深体会到什么是“现在挨揍,以后是揍人了!”
十七妹妹,威武!
第一团的新兵们深深觉得,他们绝对绝对不会有想法去挑战这位团主!——反复被抽打的滋味……嗷!
与此同时,他们对于被抽成鱼干、还孜孜不倦的送上去抽打的慕旅帅表示极大的敬意!——这得多强悍的精神啊。
许冲默觉得不忍直视了,喝了声“胜负已分”,让两人停下来——吐谷浑族长这小郎君可别真被抽坏了!
萧琰右手斜刀,尖锋双面刃的细长刀锋悬在灰头土脸的慕伏面门上,“服了没?”
慕伏举起一只手,呲了一下牙,“我还能打!”
许冲默想掩面:这孩子,是欠揍吧?
许多新兵的嘴角都抽搐了,这么狠的家伙,真的能惹么?
萧琰目光明亮的笑起来,“那……继续切磋?”
“继续!”慕伏翻身上马,再战。
直到……他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萧琰冷冷看着他,“服了么?”
慕伏吃力的举起一只手,“服了。”他觉得,他再不说出这两个字,萧琰会将他打得三个月不能下铺。
好男儿,当输输,不能耍赖。
他也的确是服了。
至少现在,他是打不过萧十七的。
萧琰扬眉一笑,“很好。”
她看向许冲默。
许冲默点头,在校台上扬声宣布,声荡操练场,“从今日起,萧琰是你们第一团的团主。不服的,可以挑战。”
新兵们嘴角一抽。
萧琰骑在马上,喝令:“一旅、二旅列队。”
两个旅的新兵迅速转身,成队列奔跑,以萧继举起的手臂为标杆,在他身后东西两端,列成两个整齐的方阵。
萧琰驰马过来,高踞马上看着他们,“我是你们的团主,萧琰,萧悦之。谁有不服?”
她那目光明晃晃的表露着:谁不服站出来,揍到他服为止。
新兵们没有吭声的。
不服?
操练场上那个“鱼干”是他们的榜样。
“没有不服?那是服了。”萧琰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是我的兵了。当我的兵,只有一个要求:听话。不听话的,或者暗中给我使乱的,”她抬起下巴,笑了起来,“我会很温柔的揍到他明白什么是‘服从长官命令’。只要我在第一团团主的位置上,他都不会过得舒服。胆子大的,心眼多的,你们尽管试一试?看是你们能挟制得了我,还是把你们自己折进去。”
她凌厉的目光在第二旅若干人的脸上扫过,看得那些人心里都是一噤。
“现在,依职序队列报名。”她看向萧继,“萧旅帅,给他们一个范例。”
“是,校尉。”
萧继向她行了一个礼,踏前一步,先行一个军礼,大声道:“禀校尉,部属第一团第一旅旅帅萧继,祖籍兰陵郡,户贯贺州,擅长马、步、弓三类,禀报完毕。”再行一个军礼,然后退回原位。
新兵们一听“祖籍兰陵郡,户贯贺州”时脸色都变了。
兰陵萧氏?
他们的团主、旅帅是兰陵萧氏的子弟?!
第一团很多新兵脑子都晕乎乎的,他们这是……跟兰陵萧氏近距离接触了?
尽管新兵们都知道静南军的军主是出身于兰陵萧氏,但是,军主毕竟高高在上,和他们这些新兵距离太遥远,提起来只是有一种“嗷嗷我们的军主是兰陵萧氏的”这种感觉,但现在,他们眼前活生生的,有两个兰陵萧氏……是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
萧琰瞬间觉得这些新兵的眼睛都蹭亮了,似乎有一种要扑上来的感觉。
向英和熊武的心口都扑通通急跳了两下,他们都猜知这两位是世家出身,但也没敢猜想是“那个萧”,毕竟乙姓、丙姓世家也还有萧姓的。
萧琰的目光已经看向向英。
向英立即踏前一步,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禀校尉,部属第一团第一旅第一队队正向英,祖籍河池郡,户贯凉州,擅长步、弓二类,禀报完毕。”“啪”的行军礼,退回队列。
跟着是第一旅第二队的队正——之前是第一队的队正——郭厚泽出列,行军礼,再禀报:“禀校尉,部属第一团第一旅第二队队正郭厚泽,祖籍太原郡,户贯肃州,擅长步、弓二类,禀报完毕。”然后行军礼,退回队列。
跟着是第三位出列,行礼,禀报,再行礼。
……
许冲默在校台上看着,再次给萧琰点了一个赞。
先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不服?——打到你服!
再搬出家世,既是威胁也是利诱——想跟我作对,掂量自己的背景够不够?听话的,那来抱我大腿吧。
许冲默赞赏这种坦然借势,合理的利用自己的身份,这也是统御部属的手段。相反的,那种认为“我的出色是靠我自己,不是靠家世”的世家子弟那才叫矫情——没有家族的资源和培养你能成长得这般出色么?
许冲默欣赏的是不借着家世胡作非为,但要合理的利用,放着家世不用那也是傻子。军中固然是讲能力,但不讲资历,不讲门第么?——信这个你纯真了。纯真的家伙只能带兵,不能带将。
后面的这个报名也是精彩了。新官上任,当然是认识手下的兵。但怎么个认识,有学问了。新兵营是不给范例的,由带兵官自己发挥。
萧琰的这个报名“范例”很有意思。
因为它从行礼的仪式到报名的句式都是在灌输“我在向你禀报”“我是你的下属”这种意识:禀报校尉,部属,禀报完毕——这是一个完整的灌输句式。
当然,不是没有其他新兵团的带兵官使用这种报名方式,但是效果都不如萧琰的。
因为他们没有萧继这样的示范者。
萧继,同为兰陵萧氏子弟。
不仅仅因为他的出身显耀,还在于示范者的姿势、声音、神态所表达出的尊敬、服从,以及他产生的感染力。
萧继无疑做得很好。
懂得借势,会借势,并且能够借到势——这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应该具备的。
许冲默认为,这一点萧琰已经具备了。
相比家世的“势”,人的“势”才是最难得的——萧琰能以萧继来造势,已经说明了她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用你的拳头征服汉纸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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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刀:大约有4米多长,陌刀的刀是和剑一样,尖锋、两面开刃,唐朝的陌刀是百锻技术,可以斩裂、刺透铁甲,是重步兵的犀利配置,列成陌刀队,向前竖成剑山,然后敌人的骑兵冲过来,那结果……大家懂得。
第七十七章 同居伙伴
新兵报完名后,继续操练。萧琰三人因为刚入营,又夺得了团主和旅帅的职位,许冲默大手一挥,允了他们回营休整,明日再出操。
萧继揪着慕伏的衣领将他扔上马背,哈哈道:“回营躺着吧,慕鱼干。”慕伏气得大骂,“萧小八,你等着!”被萧继一拍马屁股,得得朝着场外跑了。
萧继哈哈大笑,和萧琰出了操练场,各骑了自己的马去第六团的营帐,取出他们三人先前领的新兵用物和铺盖。
从今晚起,他们住第一团的团主营帐了。
新兵团一团两个旅,团主营帐是住团主和两名旅帅,以及团主的一名亲兵,也是团内的传令兵,但萧琰刚刚走马上任,还没有选亲兵,所以目前同居小伙伴两个:堂兄一名,吐谷浑小俊男一名。
团主帐因为是设置四人住,当然是四人帐的大小,但不是大通铺了,而是四张挨着的硬板榻——团主的待遇是:硬板榻要宽一些。
萧琰和萧继取了新兵行李过来,便见慕伏已经坐在一张旅帅榻上了,脱了衣服正在抹药,□也只穿着一条亵裤。
萧继打头先进来,哎哟一声眼一瞪,扔了行李铺盖,风一般转身,接过萧琰手中的行李,将她往帐外推,“阿弟,这里面脏,你先别进来!等哥哥收拾好了再进来,记着啊。”
萧琰已经看见了慕伏赤.裸的身体,肌肉精健,结实匀称,暗赞了句身材不错,被萧继挡住了视线,她翻了个白眼,道:“行,我在外面等着。”慕小四的**还是别看了,万一以后叫她负责怎么办?听说有些男人也是会赖上女人的……咦,这话她是听谁说的?萧琰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好像是七姑母说的,难道七姑母以前被人赖过?不会是七姑父吧?
她心里嘿嘿笑,才走出两步,听见帐篷里传出慕伏的咆哮声:“萧小八,你做什么?”
萧继一把将慕伏拽了起来,理直气壮道:“你不能睡这。”
“我不睡这睡哪?”慕伏一手拿着药油,恨不得给他一刀子。
“你睡那边。”萧继已经动手,将慕伏坐的那张硬板榻双手抬起来,移到东面。
慕伏瞪眼,“你干嘛把我的榻移开?”
萧继理所当然道:“因为你睡相差。”
“放屁!”慕伏气得跳脚,扯着了痛处,又呲牙一下。
萧继想了想,又将另外两张榻也移到东面,和慕伏的榻并排,只留着团主那张宽一些的榻在北面。
慕伏嗤一声,抱胸嘲讽,“怎么,和我睡一堆?不怕我睡相差了?”
萧继叹着气道:“唉,那也没办法了。谁叫我家阿弟长得实在太好,万一某人夜里起歪心,我可得看着。”
“放屁!”慕伏又骂了一声,过去坐到自己榻上,气呼呼抹药。
萧继嫌他抹得慢,妹妹可还在帐外等着呢,劈手拿过药油,“手慢得跟乌龟一样!我来。”
慕伏气得要死,跟着被他的大力搓得龇牙咧嘴——你这是上药还是上刑啊?
萧继一边用力搓开药油一边嫌弃他,“你不洗洗上药?睡你旁边还要闻你一身臭汗味……”
慕伏气得暴躁,他被青骓驮回来全身都痛,哪还有力气去打水?他们不能带奴仆也没有亲兵,这些事情是要自己去做的,一时怒道:“嫌臭你晚上滚外边睡去!”
萧继叹口气,一脸大义凛然的牺牲表情,“算了,为了我阿弟夜里入睡的安全,我还是得在你旁边看着。”
慕伏忍无可忍,提起榻上的硬枕砸过去,“我说过,我对男人没兴趣!”他咬牙切齿。
萧继伸臂一格,挡下硬枕,心想你对男人没兴趣才要担忧呢!
几下搓完药,随手拿起慕伏的中衣擦净手,将中衣和长裤一起扔他身上,“快点,穿好。一身青青紫紫的,像上了腌料的鱼干,看着真丑。”
慕伏气得额上的青筋直跳,拿过中衣气狠狠的穿上,又将那满是泥灰的军裤扔到榻下去,起身从自己的新兵行李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换上,心想等伤后好一定要和这混蛋好好干上一架。
他系上裤带,抬头便见萧继正勤快的给萧琰铺榻,又用手平整床褥,便嗤笑他,“你这下属当得还真贴心。”
萧继回头鄙视他一眼,“这叫兄弟友,懂么?”
慕伏仿佛被踩了痛脚,一下歇了声,只哼一声,却不拿话讽他了。
萧继铺好了床铺,又从马上拿下来的一个皮箱中取出一幅青蓝色幔帐和两个帐钩,再拿出一圈铜丝,将幔帐穿了,用两边的帐钩挂在帐内东角的大浴桶外,圈出一个浴间。
慕伏撇了下嘴,哼声道:“你们世家是讲究多,大男人的洗个澡也要遮着。”
萧继回眼嗤他,“咱们不像你,有身体暴露癖。”
慕伏呸他一声“你才有暴露癖!”扭头躺榻上了,跟这家伙说话气肺。
萧继又将帐内收拾整齐,各人的衣物箱各放床榻边,将三张没有漆的松木案几摆成“品”字形,各人榻前一张,转身从箱中取出两个白藤垫,在他和萧琰的案几后各搁一个。直起身看了一眼帐内,满意的拍了拍手,这才出去叫萧琰。
萧琰在帐外也没干等着,从新兵的火房提了两大桶热水,萧继拉开帐门时她便将桶递他,“先倒上,我再去提。”
萧继接过两桶水回身倒进大浴桶里,又将桶递她。
萧琰又提了两桶回来,浴桶的水装了六分满。
萧继道:“阿弟你先洗。慕小四上着药呢,半个时辰内不能沾水。”他哈哈笑着,心里道:以后妹妹沐浴的时候我都得看着,省得被慕小四闯进去了。
萧琰应了一声,先在帐外打了一趟淬体拳,然后才脱靴入帐,从行李箱内取出绮娘给她的药粉包,倒了一包在浴桶里,才除衣跳了进去。
萧继坐在案几后,一脸防贼似的盯着慕伏。
慕伏被他看得火大,翻个白眼,扭过身躺着,头侧向帐外,不想看这气人的家伙。
萧琰泡了两刻钟出来,穿了内外裤子,上身依旧穿了特制的抹胸,再穿内衫,外穿墨绿军袍,手上拿了面具趿着解脱履出来,对萧继道:“我去倒水,八哥再洗。”
萧继一听她的称呼从“八堂兄”上升到“八哥”,欢喜得眼睛都弯了,跳起来道:“阿弟你歇着,我去倒。省得再出一身汗,白洗了。”
慕伏听得直翻白眼,以他们的内力倒这么桶水会出汗,别逗了?萧八你要不要这么狗腿啊?
他扭身坐起来,往萧琰那边扫了一眼,眼珠子呆住了。
萧琰沐浴后没戴面具,同在一个帐内,总有看见脸的时候,还不如一早拿下来,让慕伏见过她容貌,以后再在帐内戴上面具,不会引他疑窦了。
“啪!”
慕伏被萧继在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才醒过神来。
萧继抱胸斜眉,“怎么样,我阿弟长得好吧?哼,别打歪主意。”
慕伏摸了下头,嗷一声扑过去,和他在榻上扭打起来。
这哪是长得好,简直是天打雷劈呀!
跟他站一处,他们还有脸么?
慕伏深深觉得,以后出去勾搭美人,绝对不能和这家伙一起,不然,美人都去看他了,他们还有得混么?
萧琰见这两个家伙又扭打起来了,上去一边一个扔榻上,冷森森的道:“明天晚上入寝前,我要知道每个新兵的详细情况,明白,两位旅帅?”
萧继跳起来,行了个礼道:“是,校尉。”转头看慕伏。
慕伏也只好站起来,不甘愿的行了个礼,道:“明白。”
萧琰看着他,眼中锐意逼人,“败了,要服从命令,好好做事。不服,来战。”
慕伏眼中迸出狠意,看了她一会,合手端正行了个礼,“是,校尉。”走到帐门口,穿靴出去,准备等新兵下操后,吩咐下面的队正、火长,将每个新兵的情况收集汇总上来。
萧继看着帐门甩上呵呵笑,“阿弟,他还没完全服你呢。”
“荒野中的狼哪有这么容易收服的?”萧琰扬眉一笑,“他若聪明,好好做事。若不然,是欠揍。——也是误了他自个。他到军营来,总是想建功立业吧,跟我拧着干,有什么好处?”她挑眉说出最后一句。
萧继哈哈笑,听到最后一句,更加放心了,十七武力强又有心计,人聪明又明白道理,这样很好!——即使他愿意帮衬,也希望选个有脑子的伙伴,才能互相得益。
母亲看人向来是准的。
嗯,他的眼光也不错。
萧继笑得更开心了。
***
次日卯时起床,卯正出操。
新兵营每一团都有督军校尉,分别教习马战、步战、弓射,新兵三样都要学,然后根据表现分出骑兵、步兵、射手三类,再做专项训练。但新兵入营第一项都是训练体质——没有体力技巧再好也是渣。进入第一团的新兵都是入营时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大部分体质都是过关的,只有少部分技能特异——比如鹰哨斥候,体力较差,现在还在做体质训练,其他新兵都已进入马、步、弓射的战技训练。
以萧琰三人的武功境界当然不用再做体质训练,但还是要按常规考核,考核的标准是按重甲步兵的最高标准——负重一百斤,限时六十里越野。三人这一项当然轻松通过了,回来后和大部分新兵一起进入战技训练。而作为团主和旅帅,他们的任务是按照教官的训练项目,带领新兵训练。
要知道每一团的马、步、射教官分别只有一人,不可能每位新兵都督导到位,只有最优秀或最差的才会被教官注目,优秀的更加用心教导,最差的则加强训练,至于处于中间的新兵——这也是人数最多的——教官不管了,反正按要求训练是了,至于训练成果如何,这要看带兵官的作训能力了。
萧琰三人越野考核通过后,便跟着督军校尉做训练,第一天两个旅的带兵训练仍然由向英和熊武统领。
下午酉时二刻歇操,用过晚食后,两位队正和十名火长过来了。
他们是来汇报所属新兵的情况,这是慕伏和萧继昨日下达的任务。
向英最先过来,他现在是第一旅第二队的队正——第一队的队正通常是旅帅亲兼——过来汇报第二队五十名新兵的情况。因他之前是第一旅的旅帅,亲自带过第一队,萧继又问他第一队的新兵情况,以及全旅的作训情况,哪些人体能强,哪些人刀枪矛弓马出色,哪些人有特异技能,哪些是尖子,哪些是拖后腿的……问得很详细。
向英的直接上官是萧继,萧琰只是坐在案几后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向英汇报完毕,向她行礼时,她也只是颔首一礼。
向英对这位戴面具的年轻团主又多了一分认识:这是个讲规矩、又懂得尊重下属的长官。
这样的长官当然是极好的,尊重下属不会随意的指手划脚,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上官一般来说不会抢下属的军功——当兵的最怕遇见这样的长官,如果这个长官还有雄厚的背景,那更糟糕了,肯定不能追随。
向英心里松口气,目前为止,他选择的对象还是没错的。
向英退出三步,才转身出帐。
萧琰、萧继看在眼中都暗暗点头,这是一个谨慎、稳重,又懂得规矩和分寸的下属,即使带兵只是中规中矩,因为谨慎过度还失了一些魄力,但这样的下属往往是稳定的力量,可以放心交给后背,如果是放在兵团作战中,这样的士官是很好的护军兵官。一个兵团中不是每个团都是正面作战主力,总要有护翼和后勤,一个合格的将军必须全盘考虑自己手下的带兵官,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萧琰和萧继同时给向英划了个圈。
向英出帐后便看见熊武。
熊武身后是二旅一队一火的火长袁恢——熊武为旅帅时,他是二队的队正——出身士家,但是待人温和亲切,没有士家的高傲,又常为新兵代书写信,在新兵中人缘极好,无论哪团的,见了他都会叫一声“袁二哥”或“袁二郎”。
但向英对袁恢总是暗带两分警惕,这人一脸温和笑容,看似为人谦善,但他总觉得看不透,总之不会是熊武所认定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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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英向两人一点头,便离去。熊武怎么被袁恢算计,那是他的事。至于袁恢会不会算计两位新上官,向英心里笑了笑,那两位可不是熊武。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一章卡剧情了——终于卡出来了~(大纲不详细也有弊端呀,两个大剧情之间有时会断线,以后两天不更新的话,八成是卡剧情了)
第七十八章 将道
熊武入帐汇报,袁恢在帐外安静的等候。
不一会,两个旅帅直属的第一队的其他八位火长都先后过来了。
每到一位,袁恢都笑着行礼打招呼,说:“熊队正还在帐内禀报。”
这几位火长的神色都挺紧张,汇报新兵情况他们之前也做过,当时是给做旅帅的向英、熊武汇报。这两位都是融合境的武者,内力气场对于未修习内功的士兵当然有压迫力,面对这两位他们也会紧张,但当汇报的上官拥有更强大的武力值而且更拥有让人敬畏的家世时,这种紧张感加倍放大了。
而看到袁恢温和不变的笑脸,这些紧张的火长都吁了口气,仿佛觉得没那么紧张了,从第一个火长站到袁恢身边起,陆续到来的火长都不由得站到他身边去,看起来像众人以他为首一般。
第一旅第一队第一火的火长郭厚泽过来时看到的是这副景况。
袁恢看到他时目光闪了闪,依然是温和的笑容,行礼时赞道:“郭火长真是从容不迫啊。”
郭厚泽的表情依然板正严肃,像坚硬的石头一般,他向袁恢回了个军礼,声音也是严肃的,“郭某做事慢,不比袁火长心思灵巧,只好多花些时间。”说着又与另外八位火长点头致意。
袁恢呵呵一笑,道:“袁某只是懂些小机巧,郭火长才是大巧若拙呀。”
这是说他外拙内奸?
郭厚泽眉毛扬了扬,正要说话,帐门掀开了。
熊武一脸如释重负的出来,先向袁恢递了个感激的眼色,心想多亏这位好兄弟事先提点,不然他要被慕旅帅的问得张口结舌了——为什么新兵每顿吃多少饭食都要问啊?难道是为了以后野练准确备干粮?
熊武脑袋里还打着结,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暗想回去问袁二郎他肯定清楚,扭头朝郭厚泽点了下头,“郭火长,萧旅帅叫你进去。”
“是。”郭厚泽向他行了一个礼,步伐稳健的走到帐前,通禀后入内。
熊武憋了一些问题想问袁恢,但现在却不是时候,便陪着袁恢等。过了约摸两刻钟,郭厚泽出来了,他向袁恢点了下头,道:“慕旅帅叫你进去。”
袁恢向他含笑一礼,从容上前,通禀后入帐。
萧继和慕伏轮流听着汇报。
萧琰盘腿坐在案后,仍然只是听着,不发一言。她在注意这些队正、火长汇报的同时,也在暗暗观察萧继和慕伏的表现。
汇报和听取汇报都是一门学问,能够从中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能力、做事的侧重偏好等等。
相比萧继对每一个士兵的家庭出身和家庭情况都做关注,慕伏更侧重于士兵个人的能力和平日的表现。这当然不能说明哪一个更高明,但从萧琰的角度来讲,她更赞同萧继的做法。
一个士兵的能力如何,可以通过平时的训练看出来,但一个人的家庭状况只通过观察是得不到详细情况的,询问是最直接的方式。
有些士兵可能不愿意仔细谈及自己的家庭,尤其是家境不好的,除非是对信任或敬畏的人。而兵官们能汇报出的家庭情况有多详细,可以反映出他在下属中的威信,以及他是否具备观察入微的本事和细节推理的能力。
看起来只是汇报下属情况,但里面已经涉及到许多考察项,下属兵官的带兵能力、下属对他的拥护度、个人的性格、受教育的多少、思维的方式、心智技巧等等,都能在这禀报中体现出来。而听取汇报的上官能否抓住这些考察项,对于他们也是一个考核。
萧琰仔细的倾听着,也默默的观察着这些兵官的表情、神态、细微的动作,暗中将他们分类。
萧琮给她讲兵法时曾道:为将者,不可不知人性。
何为人性?
“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快,苦则求乐,辱则求荣,生则计利,死则虑名。”
萧琮引用了《商君书·战法》中的话,给她讲道:“人是复杂的,但也是简单的,为将者如果明白了人性为何,带兵不会有困惑了。人的**无非有六种:求衣食,求财利,求权力,求出身,求名望,求快意。你要不同的人听从你,要给他想要的。”
而人的出身不同,他所要的会不一样。
比如,世代种田的,参军是求个衣食温饱,因为家里兄弟多但田少,养活自己一个,家里少一个吃饭的。如果是城郭平户子弟,参军多半是搏取赏赐财帛,积下以后娶媳妇的本钱。如果是奴婢放良的,那是求出身前程,因为曾经做过奴婢,所以更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一般都不会愿意参军上战场,除非横了心想谋个更好的前程,而奴婢放良后的三代,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要求官身,只能从军搏武职了。还有城郭里的无赖闲汉,要么是在城里的帮派混不下去了,要么是得罪了帮里的头头想避祸,或者不满足做混子心里有着往上爬的野心。还有没落士家的子弟,要么是想重振家门,要么是想改变生存的窘境。……
所求越多、越大,不会满足只当一个普通的兵。
慕伏后来也学着萧继,询问下属士兵的出身、参军原因。
除了郭厚泽和袁恢有准备外,其他火长都傻眼了,除非是相处得好,或者闲扯时谈到,他们哪里会去问下面的兵家里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参军?——他们不是只管训练么?只要火里的兵听话,遵守军纪,训练不拖后腿,这不成了么?
这些火长都被敲打了。萧继当然不会跟他们讲“何为人性”,而是给他们讲,“这叫以智带兵,知道你手下的兵家里的情况,了解他们为什么参军,会明白训练时为什么有的兵刻苦,而有的兵却只用心一半,甚至还有躲懒的。要想训练成绩上来,这些要了解,明白?”
火长们说“明白”,其实还是不明白,但上官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吧,被问到的兵有意见,跟旅帅提去,又不是他们要问的。
“一群空长肌肉的家伙。”最后一名火长出去后,萧继摇了摇头,对于他亲属第一队的五名火长,除了郭厚泽外,其他四人都被他归入不长脑子的一类。
慕伏其实也不大明白。
他性子孤傲,却有一项优点:不懂问。
他也不会觉得向萧继和萧琰询问是可耻的事。
他的老师说过,他们吐谷浑以勇士自傲,但论世间的道理是不如汉人的,尤其是那些掌握了学问传承的世家。而唯有勇力者,最终是被智所隶。老师说,学习别人的智,不是可耻的事,这是让自己强大的办法。
慕伏想强大,所以算会被萧继嗤笑“空长肌肉”,他也开口问了——为了强大,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
出乎意料的,萧继并没有嘲笑他。
他看了一眼萧琰,笑道:“让校尉给你讲讲,什么是为将之道。”
萧琰知道这是让她趁机收服慕伏。像慕伏这种内心骄傲、心志又坚毅的,强大的武力只会让他更加奋起,而不会慑服,只有让他从道理上服了,才是真的服了。
萧琰也知道,这也是萧继对她的考较,想听听她的道理。
萧琰便问慕伏:“可知将有五德?”
这个慕伏知道,他读过《孙子兵法》,“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萧琰又问:“五德何解?”
慕伏按老师的教导回答:“智者,先见而不惑,能谋虑、通权变。信者,赏罚分明,号令一也。仁者,惠抚恻隐,得人心也。勇者,徇义不惧,能果毅也。严者,以威严肃众心也。”
萧琰点头,道:“将之五德,用一句话概括,是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智、信、勇、严先不讲,如何是做到仁?兵如子么?这是空话,有几人能做到将兵士当成自己儿子的?惠抚恻隐这四个字孙子是说得极好的。”
慕伏心里想着“惠抚恻隐”,隐约的有些明白了。
萧琰道:“惠是什么?惠是恩惠。但怎么给士兵恩惠?恩惠给的大,但不是对方所需的,这恩惠起不到效用,而且还浪费了它,没有给到该给予的人。那些农户子弟,为饥困所苦,对这样的军士,不克扣他的军粮,让他吃饱是仁。打仗得得赏赐,将财帛赏给这些求食求利的平户子弟,他们会感激而心附,但如向英、熊武、郭厚泽、袁恢这类人,你给他再多的财帛,他也不会觉得是恩惠,因为他们求的是官、是权。”
慕伏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所以要问他们为什么参军?”
“但很多人都会隐晦自己的想法,”萧琰道,“尤其心思深的人,或者心里有顾忌的,不会明白的将自己的目的道出来,所以要看他们的出身。从出身去推断他们心中所求。如你下面第一火的火长袁恢,出身陈郡袁氏,曾经是风光显贵的一等世家,但是如今倾颓了,从甲姓落到丙姓,袁恢作为嫡次子,他来参军是做什么?你如果给不了他所求的,他何以归附你?要么踩着你上去,要么投身一个能给他所求的上官。”
这道理是剖得极白了,慕伏听得心服。
萧琰又道:“出身不一样,相处的方式也不一样。我们不能和农户出身的士兵讲深刻的道理,让他们明白该做什么、怎么做可以了,但对士家和大族出身的兵官,这一类人往往有心智,要与之为谋,不仅要让他们知其然,还要让他们‘知其所以然’,让他们的智谋用在带兵上,带出精兵也不难了。”
慕伏觉得听萧琰这么一讲,他对于曾经架空熊武的袁恢似乎不那么忌惮了,怎么用他心里也有些眉目了。
他起身向萧琰长揖行了一礼,道:“多谢指教。”
萧琰受了他这一礼。
慕伏坐下后,扬了下眉毛,看了看萧继,又看向萧琰,道:“教会我这些道理,你不怕我以后比你更强?”
萧琰笑了声,道:“你可读过诸葛武侯的《将器》?”
慕伏摇头。他的老师虽然是吐谷浑中少见的智者,学问渊博,文武皆通,但汉人的学问太广博,穷尽人的一生也未必能读尽,而且汉人的兵书也不是随便能读到的,书肆里只有《孙子兵法》,其他兵书是不能售的,只有帝国武学和那些世家才收藏有历朝历代各名家著的兵书,慕伏的老师也只得到其中一部分,诸葛亮的兵书是他没读过的。
萧琰道:“诸葛武侯说,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洞察其奸,为之众服,此十夫之将;夙兴夜寐,言词密察,此百夫之将;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迎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此十万夫之将。”
她眉毛扬起来,“将道如武道,日慎一日,进修充实,奋进不断,才可遇强恒强。若手下都是一帮弱鸡,再强不过是鸡中的战斗鸡,何为苍鹰、山虎?”她眉眼烈烈的笑起来,“你强,我只会比你更强!”
慕伏心中激荡,铿的拔出刀,拍在案上道:“好,看咱们谁比谁强!”
萧继也拔出刀,豪气道:“为了十万夫将,一起更强!”
萧琰拔刀,伸前。
萧继、慕伏的刀尖先后搁上去。
三人扬眉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队伍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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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一个月会比较忙,尽量更新。真心佩服两个小时能写一章的神人呐!这脑子要不要思考的?好吗,某打字慢,思考也慢(泪目)~
第七十九章 道门
庭州,五月十八。
萧琰离开后的第二天,道门的人来了。确切的说,是道门联络他们了。玉虚观的道人登门送上邀贴,约请萧琮、沈清猗夫妇光临十九日的法会。
玉虚观是庭州城香火最鼎盛的道观,每月都会举行法会,有的是道诞日、降现日法会,有的是讲经法会,而端午之后十九的法会,是品茶听琴讲玄论道的法会,邀请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信众,而是庭州城内的名门士家,正巧萧琮在庭州巡军,不邀请他那才奇怪了。
所以,十九日这天,庭州的士家和官宦在道观见到萧世子夫妇,都是会心一笑,纷纷上前见礼,均想道:二十一日昙光寺举行法会,大概世子夫妇也会莅临。
大唐佛道二教兴盛,世家对道佛二门虽然各有偏倚,但都不会只迎一家而拒另一家,纵然兰陵萧氏现任家主崇佛天下皆知,但观世子携妻参加道观法会,便知萧氏也如其他世家一般,是左手道右手佛了。
玉虚观的论道法会在申时二刻散场,士宦均离去后,观主请萧琮夫妇到住持静室用茶。
朴素明净的静室内盘坐着一位黑眉长髯的道人,起身单掌稽首。
玉虚观观主介绍道:“这位是无量观住持功德法师。”
萧琮和沈清猗皆肃然,合手行礼。
“无量”在道门和佛门用语中是无限多、极大之意,道门的无量观在凡人信众中并不出名,因为它是是道门的内观,只收武道、丹道和术道弟子,多建在深山僻地,不为普通信众所知,而为人们所熟知的,是玉虚观这种香火鼎盛的道观,是道门的外观,既在普世传经讲道,供信民上香求拜神仙,以弘扬道法广纳信众,同时也是道门与外界的联络点。
萧琮和沈清猗对这位功德法师行礼肃然,不仅因为他来自道门内观,还因萧蒙从静室外传来的秘语:【功德法师,洞真境宗师,道门河西北道总负责人。】
三人落座,玉虚观主退出。
功德法师先稽首行了一礼道:“太清掌教因在闭关中,半月后方可出关,奉玉清、上清掌教法旨,先迎道玄子法骨入庭州无量观。世子和夫人义举,道门感激。”
萧琮和沈清猗闻言暗惊,听功德法师这意思,太清掌教竟是要亲临庭州?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以道玄子在道门的地位,他的遗骨由道门一宫掌教亲迎,也不是惊讶之事,何况还有道玄子的遗物,那才是最重要的。
萧琮回礼肃然道:“愚夫妇遇袭之地,发现孙先生遗骨,此乃偶然,亦是天意,孙先生法骨回归道门,理当如此。”
功德法师向外稽首一礼,“此事有劳萧九宗师了。”
萧蒙自外传音道:【理所应当尔。】
道门的人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进入将军府迎回遗骨,那等于昭然天下了,由萧蒙带出去,两位洞真境宗师交接,便不会为人所知了。由道门此举看,似乎并不打算公开道玄子陨落之事,萧氏自然是要配合的,至少在与道门谈妥利益之前,走漏消息并不符合萧氏利益。
道玄子遗骨遗物送出后的第三天,无量观又通过萧蒙递来一份邀帖,这份邀贴是邀请沈清猗到喝茶论丹道。
丹道是药道的一种,或者说是药道的高端,因为道门的丹药不是治病,而是延寿,当然不是长生不老或不死药,这是传说中的仙丹,道门没说自己会炼仙丹,但是延寿几年十年的丹药却是有的,不过代价很高,算有钱也很难从道门求到这种药,还得有道门看得上的地位和交换价值,这也是道门兴盛的原因之一,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怕死,谁不想多活几年呢?掌握了延寿丹道的道门自然是被皇族和世家都要交好的了。
道玄子在三清宫地位尊崇的另一个原因,即:他还是执掌道门丹道的丹鼎殿的殿主。
道玄子在人间行走,得到他指点的大夫郎中不计其数,记名弟子也有几十个,但真正的弟子只在三清宫内,沈清猗是他唯一承认的道门外的正式弟子。无量观邀沈清猗去谈论丹道,这是将沈清猗视为道玄子的真正弟子了。
“……或许是考较。”沈清猗沉吟后道,道玄子留给道门的遗书应该写了传医道于她,或许还是“传道弟子”,无量观主约她谈“丹道”,是谈药道,考较她是否承担得起“药王的医道传人”这个身份和责任。如果承担不起,道门显然不会认可她是道玄子在医道上的传道人。
这个邀约她是必须去的。
萧琮沉思道:“若是考较,那是三清宫丹鼎殿的人过来了。”擅丹道者,必擅药理,若是丹鼎殿出来的人考核沈清猗的药道当然是合适的。
“这一去,恐时日不短。”沈清猗道,“军中伤药之事先不提,当前应该做的,也是紧要的,是制定军中治伤和医护的清毒条例。我将条例拟出来后再去无量观。”
她给萧琮解释道:“外伤溃烂不治是毒邪侵入伤口而致,治伤中医具不净和伤后护理不当都是毒邪入侵的主因。比如,医帐、医具、用药、伤员用品都必须保持干净,毒邪藏于肮脏不净之中。像时疫,多从乡村和贫民坊起,而士家贵人每日净身,居地又多洁净,便少有染时疫者,这是毒邪不入洁净之地之故。”
萧琮也是读过医类杂书的,想一想明白了,点头道:“好。”
沈清猗便回函,仍由萧蒙递送无量观,说先处理庭州事务,预计五日后赴约。
五月二十八,沈清猗在萧承义率领的五名侍卫和五十名牙兵护送下,“去天山访友”。
无量观建于庭州与安西都护府交界的天山北脉,距离庭州城一百多里,道观建在人迹罕至的半山,峰崖陡峭,林木森森,连樵夫打柴都不过那边,少有人知这里隐有一座道观。
三清宫丹鼎殿果然来了人,而且是一位炼师。
沈清猗心中一凛,只有丹法达到很高深境界的道士才可称为炼师,是丹道道士的高阶。她原以为,道门过来考较她的是一位资深炼士,毕竟疗伤治病的医药之道在道门看来只是小道,用不着一位炼师出手——难道道门竟重视她到这等程度?
沈清猗按下心中疑虑,与这位丹阳子炼师坐论药道,这一谈是十余日过去。
山中不知寒暑,六月半的天时仍然很清凉,感觉不到一丝暑热。
六月十五,萧琮在庭州巡军结束,践行宴后大队伍出城。出得城南二十里,无量观功德法师携两名登极境巅峰的道士在树林中相候,萧琮在萧蒙和十几名侍卫护送下,转北往天山,车马大队伍仍然往南向高昌州行去。
萧琮在山中待了两日,沈清猗和丹阳子论药道时,他和功德法师谈论玄道,彼此都有得益,相处颇为融洽。
又过了几日,无量观主请两人到后山悬空亭喝茶。
一位玉冠鹤氅的道人已经坐在亭内饮茶。
功德法师向他稽首一礼,“掌教。”
萧琮和沈清猗心中同时一凛,这是太清掌教了。
两人同时行礼,萧琮道:“愚夫妇见过太清掌教。”
“贤伉俪请坐。”道微子伸袖笑道,他的眉毛和胡须白如银雪,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笑语温和,周身没有半分威压,观之不似道门三大至尊之一,倒似一位普通慈和的道长。
萧琮和沈清猗却不敢有半分放松,道门至尊岂是外表无害的慈和老头儿?
“今日,请贤夫妇喝一盏清茶。”道微子捋须微笑道。
无量观主提水冲茶。
清茶是以沸水泡散芽得之,出自道门一位法师,说是煎茶的烟火气太重,加料也过多,反而失了饮茶清心的本意。
亭中用来待客的清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青芽,是顾渚山道观所属的茶场今春三月开采的新茶,向来是不作饼的,以散芽炒青后供给道观的高道静心打坐前饮用。
不过清茶在贵人饮茶中并不流行,因为泡法过于简单,少了礼仪底蕴,世家认为论茶法当归为下品。但太清掌教此刻以清茶来待客,非但不是轻慢,反而是表露出对沈清猗的认可,因为道观待客用煎茶,自家人才用清茶——这表明道门已经认可她是道玄子的医道弟子。而且,这清茶冲泡的顾渚紫笋正是出自湖州,吴兴沈氏的郡望,这表露出的示好之意更分明了。
一盏清茶后,太清掌教道:“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道,若他留下的医书顺利传到沈夫人手中,便是师徒缘分天定,可为他医道的传道弟子。”
萧琮和沈清猗同时心道:果然。
太清掌教目光从沈清猗脸上掠过,微微笑道:“沈夫人既是道玄子师兄亲定的传道弟子,当入道门,立道号,为火居弟子。”
火居弟子是不出家的道士,但立有道号的不出家家道士才能称为“火居弟子”,表示在道门有授业师父,与一般的俗家道士相比,当然与道门的关系更近一层。
萧琮目色一深,心中迅速盘算起妻子成为道门弟子对萧氏的利弊影响。
沈清猗敛了下眉,她隐隐觉得这事情恐怕不是成为道门火居弟子那么简单。
果然,便听太清掌教道:“沈夫人在医道上天赋卓绝,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多有赞誉,丹阳子前些日子与沈夫人坐而论医,亦是赞不绝口。沈夫人若是入丹鼎殿再学习一年,在医道上的传承会更完整——这也是道玄子师兄在遗书中的意思。若萧世子和沈夫人同意,沈夫人将与贫道同返三清宫。”
萧琮和沈清猗神色都很惊讶,两人对视一眼,目中均有疑色。
茶炉水沸止后,无量观主提壶冲第二泡茶。
第二泡茶的茶香仍然馥郁,沁入肺脾。
二人端茶品香,心中均在思索。
太清掌教道:“此事贤夫妇回去商议再定。”说着端茶慢品,神态悠然。喝完这盏茶,仿佛闲聊般,他说道:“道玄子师兄在世时,曾与丹鼎殿几位炼师、炼士研究人间疫气瘴疟之疾,于疫疠之症上已有小成,沈夫人若加入其中,便多了一分助力。”
两人神色同时一震。
太清掌教喝完一盏茶,搁下茶盏,微笑道:“若时疫得治,挽救万当为千生民、功德无量之事,请贤夫人多多考虑。”说着起身,稽首道了声“功德无量天尊!”
萧琮和沈清猗立即起身,行礼恭敬相送。
两人目送道门掌教和无量观主离开,同时暗吁口气。
这位太清宫的掌教看起来冲淡平和,像一位慈和的长者,但萧琮和沈清猗面对他的时候一点都不轻松,即使以他二人的心性和气度,与这位掌教对话,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镇定如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人互望一眼,都沉默了。
太清掌教的话中,有太多的疑点。
明面看,是让沈清猗入道门,接受更完整的传承——但真的是如此吗?
如果是接受传承,哪一年不可去,非得此时和太清宫掌教一起去三清宫?
太清掌教那些话看似温和,由二人拿主意,却又抛出了巨大的利诱。
如果能遏制时疫,这是多么大的功德?!道门称之为功德,对于世家,那是声望,被千万黎民视为活命恩人的声望!
如果兰陵萧氏最先掌握了防治时疫之法,不仅能带来巨大的声望,而且首先得利的是河西道——每年要少死多少人?!
萧琮心口砰砰砰的跳着,只觉口舌干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这的确对萧氏很有利,至于和道门走得太近带来的一些不得影响,在这个利益下,已经不足为虑了。
但是,这事对清猗却是不利的。
萧琮忖着眉头,心里一时难决。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法师:这个不仅仅是佛门高僧的称呼,也是道门高道的称呼。在道教,精通经戒、主持斋仪,度人入道,堪为众范的道士,叫法师;精通道法,能养生教化,为人师表者叫法师。
笔趣阁
、道观的观主也是称方丈、住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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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利益
山风飒飒。
风从悬崖边吹过来,石桌上的茶盏已经完全凉了,沈清猗坐在石墩上,也觉身下有些发凉。她起身走到悬崖上的亭栏边,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谷壑。
萧琮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山崖对面,静静的立着。
良久,萧琮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按在她扶在木栏上的手背上,感觉手下一片冰凉。他合手握住她,柔和声音道:“山风太凉了,咱们回房吧。”
沈清猗转身,顺势抽回了手,清淡的声音道:“走吧。”
夫妻二人离了悬空亭,往道舍走去。
远远侍立的萧承忠和端砚、白苏二侍立即跟上,一路无话的回了精舍。
萧琮吩咐侍书磨墨铺纸。
侍书很快磨好墨,萧琮扫了一眼,屋内侍婢都退了出去。
萧琮提笔在纸上写道:“有疑。”
他将纸倒转给坐在条案对面的沈清猗看。
萧琮说的有疑是指太清掌教让沈清猗去三清宫的动机。
太清掌教的说辞中或许有三分真——沈清猗在医道上天赋卓绝是真的,否则当年道玄子不会在她那么小的时候收她为记名弟子,也不会在已经有盛名的十几位记名弟子中选择她为唯一的传道弟子,但即使太清掌教看中了她的天赋,也绝不是主要因素,道门传承一千多年,在丹道上出色的弟子何其多,沈清猗算天赋卓绝,与丹鼎殿浸**丹道多年的弟子相比又如何?这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因素,而不是主要原因。
如果这真是道玄子遗书中的留言,而不是太清掌教的托辞,那更奇怪了——既然看重清猗,为何早年不收入道门中,偏要在逝后相托?
如果这不是道玄子的意思,那太清掌教以此为借口,背后的真实目的更让人猜疑了。
沈清猗垂眸,眼色晦深难明,良久,提笔在那张字纸后写下一字:“丹。”
萧琮惊诧的抬眼看她,这意思是……
他提笔在“丹”字前面落下一字:“疑?”
疑丹?——三清宫怀疑孙先生传了你丹道?
他将纸倒转过去,眼睛看着她。
沈清猗微微颔首。
萧琮吸了口气,若是如此,那说得通了。
但三清宫有这怀疑也说不通啊,道玄子若真有丹道方面的遗言留下,那也应该是留在那个墨门机关锁的匣子里,怎么会传给清猗?
他皱了下眉毛,拿过纸写道:“医书?”
医书有丹道的内容?
沈清猗看了他一眼,脸色清冷,眼中掠过一分讥诮,没有提笔回复。
萧琮写出这两字觉得汗颜,以道玄子的心智,在不能确定遗物是否能到沈清猗手上,怎么会将涉及丹道的内容写在有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医书中?——他写下那两字是存了怀疑,怀疑妻子以前得过道玄子指点丹道,萧琮一念及此,便觉羞愧。
他迟疑了片刻,提笔道:“抱歉。”将纸倒转过去,眼神歉然的看着妻子。
沈清猗眼眸敛了敛,神色清冷的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萧琮松了口气。
医书中不可能有丹道的内容,以三清宫掌教的智慧,也不会怀疑医书有问题,那是怀疑道玄子以前教过清猗丹道?但是,从常理来讲,道玄子不可能将道门的丹道传给当时只是记名弟子的沈清猗。道门的怀疑又从何而来呢?这是三清宫三位掌教的怀疑,还是太清宫这位掌教的怀疑?如果真是生了怀疑,那是不是说明道玄子与道门三位掌教——或者与太清掌教之间有龃龉,所以在丹道上有所隐瞒,而他们或他认为这个秘密在清猗身上?
萧琮皱着眉,不管是三位掌教还是一位掌教的意思,清猗若进入三清宫,恐怕都会受制于人,即使顾忌清猗是他们萧氏的宗媳,但道门的其他手段谁说得清呢?
他心里沉沉的,只觉沈清猗这一去危险极大。
他眼色晦深,诸般思绪浮浮沉沉,最终都归于幽暗。抬眸看着沈清猗,清雅的眉间有着坚毅之色,提笔缓缓写道:“道门势虽大,萧氏却也不惧。孙先生之事,道门终是欠萧氏一个人情,其他的,不要也不要了。”他沉着眸,写下最后一句:“你是我的妻子。”纵然利益再大,他也不能用自己的妻子去交换利益,这是他的底线。
他将字纸缓缓推过去,唇边带着清淡的笑。
沈清猗久久凝视,神色动容。
一个人的真实品性,往往是在生死之地或巨大的诱惑面前体现出来。萧琮所表现出来的,是身为丈夫的担当。作为萧氏的世子,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够做到的极致,尽到了丈夫维护妻子的责任。
沈清猗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笔写道:“父亲会同意?”
萧琮回她道:“我会说服他。”
沈清猗忖着眉沉思良久,落笔道:“有即是有,没有即是没有。若对方存疑,拒绝恐怕更有疑心,由道门将这疑心作大是个隐患。倒不如坦坦然然的去了,明明白白的给人看清楚,释疑了,也没后患了。”
她将已经写满的字纸递给萧琮,又另抽一张写道:“况且,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或者是另外的原因,比如疫症陷入难关?孙师留下的三卷医书中专有一卷,是写疫症瘟疾。这三卷医书,必是要拿去三清宫,由他们抄一份。”
书在哪里可以抄,重要的是人。萧琮领会到她的意思,三清宫想要的,是她这个人。
沈清猗写道:“丹道与医道两者目的不同,既殊途也不同归,两者虽然都从药理起,但差异还是很大的,精于丹道的未必精于医道,何况疫疠之疾与丹道相去又远,用丹药或许可以遏制、延缓病情,但代价太大。”
——有几个平民能用得起这些加入了昂贵药材的丹药呢?三清宫也没可能给万千人都提供这样的丹药,即使提供了这一次,下一次呢?莫说道门负担不起,是大唐帝国也没法负担。这跟军队配备陌刀一样,陌刀的确是利器,但为何只配给重甲步兵?因为造价太高,全面配备大唐承担不起。治病也是这样的,贵药不可能惠及普通庶民,但染疫疾最多的,恰恰是这些占人口最多的庶民。
“三清宫要成此事,必然在民间找了成名的医者,积聚在一起研究,算遇到难关,需要我加入成为一份助力,但也不是非我不可。”沈清猗缓缓写道,“更可能是相比其他有天赋的医者,我的身份更重要。道门在河西和安西的势力应该是不及佛门吧?”
她将纸递过去。
萧琮看后,微微点头。
佛门本是从西域传入中原,以前西域的各小国,许多都是举国信仰佛教,即使后来袄教、景教、摩尼教、大食教等拉去了一部分信民,但佛教在河西道和安西府的信众还是最多的,基本上归化的胡族都信仰佛教,尽管有一部分人同时信仰其他教,但佛教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是最重的。
这也是萧氏历代家主表现出崇佛的原因,河西要安稳,萧氏不能与佛门表现出对立。
而道门在西部的传教是从高宗武皇帝征服西域后才开始,相比佛教已经晚了几百年,虽然在中原势大,在西部的信众和势力却远不及佛门。
道门若要在西部赶追佛门,必得借助本地的势力,在河西道,有什么势力能比萧氏更大呢?
沈清猗拿过纸写道:“道门是看中了我的身份。”
——兰陵萧氏宗媳的身份。
她当然不能代表兰陵萧氏,也不具有决策权,但她是萧琮的妻子,未来的萧氏主母,与道门的关系紧密,在外人看来,那是代表了萧氏。
萧琮思之再三,深觉妻子这个推测比起“疑丹”更合理。
利益往来从来是双向的,萧氏要从道门得利,道门也要从萧氏这里得利,仅仅是回报萧氏归还道玄子遗骨遗物的恩情,对于道门来说,太简单,更重要的是借这个机会将萧氏拉上道门的船,让双方用利益联结在一起。
这才是道门的盘算。
所以才会对沈清猗表露出最大的善意——通过沈清猗,婉转表达给萧氏。
萧琮想通了这一点,对沈清猗去道门的安危不担忧了,道门若有意与萧氏联合,怎会对他妻子不利?
但他对沈清猗去道门还是犹豫的。
这一去,至少一年,而一年内疫疾之药能不能研制出来还是两说,若是两年,三年?以他的境况,是必须要有个孩子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时间,他等不起。
但这对沈清猗却是不公平的。
他与魏景寿已经有口头之议,国公府那边应该已经送出庚贴了,他巡军回府后,魏子静要嫁入国公府。且不提有可能生出个庶长子,算只有庶女,没有庶长子,承和院的家务也需要有人管,时日长了,恐怕仆婢们只知道有魏娘子而不知有夫人了。算之前母亲移交给清猗的内务仍然归回母亲管着,但父亲必定会提出让魏子静跟在母亲身边协助,长此以往,恐怕国公府和贺州士家都只知道有魏娘子而不知有世子夫人了。
如果魏子静是个愚笨的,萧琮还没那么担心,偏生是个聪慧的。
聪慧的人往往有手段,萧琮很担心待沈清猗回来时,魏子静在亲族和友眷中已经拥有了太多的人脉和良好的声望,加上魏氏一门的助力,萧琮即使想偏帮妻子,也不能偏帮到哪里去。而清猗那边的娘家,她是不会借助的。
萧琮并不想后院有太多女人,女人多了是非多,如果他的一妻一媵在生育上不出问题,他这一生只打算有这两个女人,如果这两个女人出现内斗,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萧琮单是想想那个场面都觉得不寒而栗。
尤其他这个妻子,心性冷,手段厉害,魏子静真惹怒了她,那下场恐怕不会好。到时候收拾烂摊子面对魏家的人,还不得是他?
萧琮想想这种不美好的未来都觉得头痛,提笔在纸上写道:“道门既有求于萧氏,利益联合还有其他方式,你不必去三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萧琰为何将写了葵水的信附在给萧琮的信中——
因为在外人看来,她是沈清猗的小叔,单独给嫂子写一封信那肯定是不合适的,所以必定要将信附在给萧琮的信中。当然她完全可以在信纸背上写“姊姊启”之类的字,但她不能保证兄长会不会因为好奇而看(萧琮这种想法跟母亲看女儿的日记觉得不是侵犯私隐一样),所以萧琰干脆不写。而萧琮在看过这一封让他尴尬的信后,以后附着的信不会再看。
女人与女人之间还是有不方便男人看的悄悄话的,萧琰并不希望她与沈清猗之间的私信也被兄长阅看,并不是因为她与沈清猗之间有什么私情,纯粹是个人私隐的意识。所以她是借葵水这封信给出一个暗示性的提醒。
萧琮明白了萧琰的暗示,所以他对沈清猗说,让萧琰以后单独给她写信,不要图省事,这并不是真的要萧琰单独写信,而是让沈清猗告诉萧琰,让她以后在信纸背上写明是给沈清猗的信——他不会再看。萧琮既然做出了承诺不会违背(好像一个母亲如果答应了女儿“我不会不经你的同意看你的日记”,算日记摆在母亲的面前,她也会控制住不去看的,因为看了,破坏了女儿对她的信任)。沈清猗明白萧琰这个顽皮又聪明的暗示和萧琮表达的意思,所以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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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决定
室内静默。
沈清猗垂敛着眉毛,不语。
萧琮的担忧,她当然明白,而且想得更深刻。可是她更知道,萧氏真正做主的,还不是萧琮——沈清猗更多考虑的,是梁国公萧昡的心思。
萧琮忌讳庶长子,是因为萧璋从小到大给他造成的阴影。
但是,萧琮的情况和他父亲梁国公不一样。
因为他娶了沈清猗,而不是尚公主。
为什么萧氏娶了公主的世子,都会先弄个庶长子出来?——其他世家虽然也有庶长子,但那是婢生子,地位低,属于“贱庶子”,世家媳妇不会在意,但萧氏娶的是公主,以皇室的强势,绝不会允许公主的孩子出生前有任何庶子女出生。
而萧氏的做法皇室为何没有置喙?
因为萧氏尚公主本是不乐意的,这是皇室控制萧氏的手段。
萧氏为了防备公主生出的嫡子受公主影响亲近皇室,做出不符合萧氏利益的事,所以才会弄出个“良庶子”身份的庶长子,作为取代不合适嫡子的“备子”。
因为“备子”之用,这样的庶长子从小得到精心培养,受到的重视也和其他庶子不一样,得到的家族资源也仅次于嫡长,这使他们有了弱于嫡长、却也可以一争的实力。
但沈清猗不是公主,萧氏不需要防备她生的嫡子,自然不会弄出个能与嫡长相争的庶长子来,即使因为特殊缘故有了庶长子,也不会让他越过嫡长——世家还是重嫡庶的。
所以,只要萧琮不昏头,重庶轻嫡,他的儿子不会出现嫡庶之争。
至于魏子静会对她造成的影响,沈清猗根本没放在眼里。
萧琮所担忧的,都不是她所担忧的。
而去不去三清宫,也不是她和萧琮能决定的。
她可以肯定,萧昡会同意——作为萧氏的家主,他权衡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不会过多的考虑她这个儿媳妇的利益。
或许以萧琮现在的为人品性,还不学不到他父亲般,一切以萧氏利益为主,但沈清猗并不想让萧琮为她争来这个“不去”,且不提这对父子间会不会因此生出隔阂,算没有隔阂,但萧昡对她必然生出芥蒂,而萧琮日后回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沈清猗不想去赌这个未来,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是最靠不住的——这是母亲的惨痛教训。
她必须自己做筹谋。
所以她考虑的,不是去或不去的选择,而是在这件事上,她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
她不仅要去,还要主动去,才会让萧氏觉得她牺牲小我、顾全大局,以萧昡父子的心性,必会对她做出补偿,而她最在意的,是她的母亲,萧昡父子应该知道怎么补偿她才能得到她的感激——有萧昡父子明里表姿态,她不担心沈氏那边会慢待她的母亲。
沈清猗眼眸垂着,神色冷沉的静思约有一刻钟,才提笔回复萧琮道:“我的身份虽是主要原因,但疫症需要我出一分力,也是一个因素。除了我,萧氏还有更合适的人吗?以道门掌教的身份,说出口的话,不是随便说说。”萧氏能有其他方式比送她去三清宫更好吗?——萧氏几乎不用付出利益。
萧琮嘴唇动了动,有些艰涩的道:“清猗……”
沈清猗抬了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落笔道:“去道门,未必对我不利。”
如果这是孙师的意思……那必然有他的用意在;如果不是,她也想去看个清楚,三清宫究竟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而且,有了道门“火居弟子”这个身份,若再进一步拉近与道门的关系,无论是她在萧氏,还是母亲在沈氏,都是有利的。
但这些想法她不会跟萧琮说。
她写道:“能得到孙师完整的医道传承,这也是我希望的。即使没有太清掌教所说的完整传承,去了三清宫,与众多医家切磋医技,寻求疫疾的解决,对我的医道必定有很大的促进,这是难得的机会。孙师既收我为传道弟子,我不能堕了孙师光大医道的志向。否则,百年之后,下到黄泉,何以面对他老人家?”
萧琮看了良久,心思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为妻子顾全大局难过,还是欣慰?他心中泛起苦涩,却终究无法说个不字,苦笑一声,道:“……我会写信告诉父亲。”
“嗯。”
沈清猗起身,“你写信,我出去走走。”
萧琮道:“好。”
看着她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叫了声:“清猗!”
沈清猗回身看他。
萧琮看着她说道:“你放心。”
——不管你去道门多久,你是我的妻子,这不会变。
沈清猗一笑,“我放心。”
穿履出了门,只叫了白苏跟着,往悬空亭走去。
她站在一半伸出悬崖的亭子里,低头看着下面的深壑:走出这一步,是会越过悬崖,还是会跌落进深谷里?
她又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一团白色的云慢悠悠的飘着。高空有一个黑点掠过,因为飞得太高看不清楚。她想:应该是鹰。只有鹰才飞得这么高。
她的手按在铁木围栏上,看了很久。
她的心也像鹰一样,向往着高空。
向往着……自由。
***
与山上相比,庭州城里已经很热了。
六月十六,即萧琮结束巡军离开庭州城的次日,清川郡主到了庭州,开始在振武军的践习。
她没有住进魏景寿的将军府,而是住在振武军北城大营,在营中**出一片郡主营帐区,由魏景寿精选的一百名兵士早晚巡逻守卫,清川郡主的青色大帐四周,又里外围了三十余帐,住着她的四十五名侍卫和和三百名亲兵。
离开威胜军前,她接到了父亲——太子殿下从长安快马递来的密信,因为信中所言之事,她调整了河西军的践习计划,提前半月到振武军,而在振武军她也待不了多久,所以一到军中,她直接向魏景寿要了点检参军一职。
这是她在威胜军中践习的职务,作为直属军主的点检、校阅职官,有权在军中各营巡走检核军务,包括武备、士兵操练、后勤等各项军务。魏景寿得了萧琮吩咐,原本要安排战锋营副营主职务,接着再去护军营和游奕营,总之将各营轮个遍,消磨清川郡主的行程,谁知道这位郡主不像在威胜军中那么好说话,“由军主安排”,开口要了点检参军,魏景寿能说不给么?在这位郡主薄凉的眼神下,魏景寿真不敢说出个不字,心底只庆幸,经过世子之前巡军查漏,振武军上下干净得很,没什么好查的。
但清川郡主根本没打算在振武军中查出什么“不妥”,这也不是她在河西军践习的目的,她要看的是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和军中将领的能力,这些,河西军能隐藏吗?
清川郡主冷冷一笑。
她每日骑马在军中“点检”,又让身边侍卫与营中将领切磋武技,她兴致起来时,还会出言指点……她人长得漂亮,气度高贵却不傲慢,说话行事都大气,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军中许多营团将尉都很乐意郡主过来“点检”,不出几日,在军中混开了,总之,人缘是相当的好。
魏景寿听到亲信回报后,禁不住眼角抽抽,如果不是这位郡主身份高贵,他真想翻个白眼说“这是个老兵油子”,对军中太熟悉,知道怎么和上下打关系,三句两句话能切入到人心,这份对人事的熟悉和手段,简直像是在军中混了几十年的老兵。魏景寿不禁对这位郡主生出几分钦佩,以太子嫡长女这种高贵的身份,却能这般熟悉军营中下层的人事,和校尉旅帅这些低阶军官也能相处得宜,这对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是很难得的。
清川郡主在振武军中受到欢迎,也是因为振武军中正在进行武技大比,她的评点对参赛者是很有用的,不是虚泛而谈,是非常实用的指点。
眼见参赛军官和兵士见到有清川郡主在校台上时兴高采烈的高声欢呼,魏景寿很想捂脸,他真的不想说这位郡主在军中比世子在军中更受欢迎。
魏将军很快找了个很强大的理由,谁让郡主是女人呢?对于漂亮又强大更兼身份高贵的女人,男人都是仰慕的,何况是军营这种雄性扎堆的地方呢!世子长得再俊那也男人啊,喜欢男人的兵还是比较少的。
魏景寿的左副将慨叹:“郡主来得巧啊!”
今年正是河西军三年一度的五军大比期,有团战、个人战,胜者可得军功积累和钱帛兵器等奖励,历来是河西军的盛事,而五军大比前,各军先有竞比选拔。清川郡主从威胜军出来时,威胜军也正在准备大比,所以左副将说她今年到河西军践习“来得巧”。魏景寿摸着胡子心想:真的是来得巧,还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
振武军大比时间比较长,要进行一个月,清川郡主并不是每场都会去,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营中各处“点检”,这一点检让她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
说有趣,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有趣,而是指这个事引起了清川郡主的兴趣。
这日她巡检的是军中医病营。
她去的时候一位医师正在训斥几名年轻的医生,她扬手止住要行礼的几名军医,带着几名侍卫站后面静静的听着。
“……告诉你们换药前要先用盐水洗手,绷带也要用盐水煮过,你们耳朵长哪去了?眼睛不认字,耳朵也听不懂话了吗?还有伤病服,要用开水煮,开水煮!懂不懂?一个个图省事,这人命能图省事吗?……”
这位医师的脾气看来很暴躁,跳脚骂了好一阵,清川郡主在旁边听明白了,这是振武军新施行的医疗清毒条例,下面的医工、医生们刚刚上手,还没形成习惯,所以遭骂了。
她对这个清毒条例起了兴趣,招手叫近负责医病营的医官,问他:“何谓清毒?”
那医官恭敬回道:“是清洁致病的毒邪,因为毒邪易生于肮脏之地,所以必须保持医具用品的干净,才能使伤患治伤后不再被毒邪侵入而死。”
清川郡主咦了一声,让医官取来一份清毒条例,阅过后目中掠过异彩,温和的问那医官:“这清毒制度在医伤上很有创见,不知是哪位医师所建?”
医官回道:“禀郡主,此非营中医师所提,而是兵曹参军事萧世子巡军后提出,再由营中医师修改而成。”
清川郡主扬了下眉,赞了句:“不错嘛。”她相信是萧琮提的才怪了,若不然,在威胜军为何不提,到了振武军才提?难道是到了这边灵感涌现?呵呵。
她在医官和两名医师陪同下巡视医病营,随行的两名侍卫落在后面与营里的医工、医生、典学搭话,不露痕迹的探问情况。
半个时辰后,清川郡主带着侍卫出了医病营。
探问情况的两名侍卫上前几步,跟在她左右身后。左边侍卫低声禀道:“他们的口风很紧,都说是世子提的。但有一名医工神色有异,应该另有内情。……世子的随从中有一人懂医,巡查时问的问题比较多。”右边侍卫禀道:“最初是叫消毒条例,后来修改时,定为清毒条例。”
清川郡主目光一闪,消毒,呵呵,这个词可是少用得很呐!
消毒,消除世风毒害,这是文人写文章用的词,医家可不会用这个词。
清毒的清,是清洁之意,打扫干净,用在军中更直白。“那个人”用“消毒”而不用“清毒”,可见不熟悉军中情况。但应该是博通文学和医道,才能将文学上的“消毒”引申用到医家上——这是创造名词的引申义了。
清川郡主微眯了下眼,萧琮身边,应该有个精通医道的士人,但他的职事不是医者,那应该是幕僚?如果是随同出行的幕僚,为何在威胜军中没有作为?难道是顾忌她?
——如果真是顾忌她,该在她离开振武军后再施行。再者,河西军每年的伤病亡人数都要上报兵部,并且派军医检校下来巡查军中伤病情况,河西军一旦全军施行这个清毒条例,瞒不了下来巡查的军医检校官。
萧琮既然没有顾忌她的必要,那么,问题应该出在那个“幕僚”身上。
这个“幕僚”的身份很耐人寻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下,第7章是修改过的,在修改之前看过的,请回看一下。因为有同学表示对上章的“作者有话说”不明白——那是因为你没看7章修改后增加的内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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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这个词在古代可不是指医者的统称,在唐代,是表示医者的一种技术等级,大概相当于职称。唐代医生的技术职称有四等:医师、医工、医生、典学。
第八十二章 意志
山上的夜十分安静,院内只有树没有草,连虫鸣声也不闻。
屋内灯火通明,道观照明点的不是蜡灯,而是松脂,松脂里又掺了龙脑、檀香等合成香料,清凉幽香沁在室内,使人心神宁静却又保持头脑醒明,是道观和佛寺都喜欢用的香,宁神又能清心。
沈清猗的心却并不宁静。
萧琮与无量观主在住持静室下棋,顺便商谈道门与萧氏在河西道合作的细节,沈清猗在屋里写信。
抬头写下“阿琰”她顿住了,久久不能落笔。
该怎么给她写这封信呢?
沈清猗心里幽叹一声,垂着眼睫,看着毫端的墨滴了下去,落在浅绿色的砑花信笺上。她心里紊乱,随手着那小团墨画出一只墨虾,前面两只虾脚钳着两根细长的头须,仿佛纠结般……她眼色幽深的盯了会,便搁下笔要揉了那信纸。
抬手时却又顿住了,清幽的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她长长的眼睫垂下,半晌,提笔在墨虾右侧画了一片帆影。
狼毫濡墨,写道:“我去道门,预计一载后可归。此为太清掌教所提,于萧氏有利,于我亦有利,权衡之下,当去。你四哥不同意我去,但此事关乎萧氏利益,非他能决。他已尽到丈夫之责。你四哥处境颇有难处,这一两年内,需得有子嗣,魏五娘子当于年底或明年初嫁入萧府,此事我无异议,你知便可,勿作置喙。赴道门虽突然,但但事临之,则安之。冥冥中让我与孙师相遇,这或许是天意。……”
字清峭,瘦挺,折处藏锋,如屈铁断金。
“此去,唯挂念于你。”笔力有些滞涩。
她迟疑了一会,又提笔将这句涂去。
踌躇再三,最终落笔道:“此行应安,勿忧。”“勿念”二字在心中盘桓良久,终是未落于纸面。
***
静州大营的新兵营帐里,萧琰此时正与萧继、慕伏二人商议新兵训练之事,并不知道沈清猗因她而生的百转萦回的心思。
距离她进入新兵营已经有半个月,这半个月中她都在观察新兵训练。从开初进营对全团新兵摸底后,加上这半个月的训练观察,又陆续往新兵档里添加内容,萧琰对第一团的二百名新兵每个人的长处、短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开始思考新兵训练后的去向。
一般来讲,新兵训练三个月后,要分入缺员的老兵营,然后才是进行阵法的操练和进一步的技能训练。在新兵营担当兵官的,分到老兵营后,肯定是要降职的,团主旅帅一般是做队正、火长,不可能让你做老兵营的旅帅团主,老兵也不会服。
按理萧琰他们也要经历这一过程,分进老兵营后,只要有能力背景又够硬的,这种世家子弟很快能升上去,至少也是个旅帅。
但是,目前摆在萧琰面前的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静南军新增的两个营的建制。
“你们说,这次招新兵,会不会直接组建两个新的营?”她问两位伙伴。
慕伏擦刀的手猛然停了,他抬头看着萧继。
要论内幕消息,那肯定是萧八知道得多,不然白瞎了有个军主母亲这后台了。
萧继摸着下巴道:“新增一营建制,按道理是这样。”总不可能将老兵拆散了,和新兵混编营,这样固然可以加强新兵营的战斗力,却同时扯低了被打散的老兵营的战斗力——明智的主将都不会这么做,宁可一个全新的新兵营在战场上损耗大,也不愿意新老混编拖累老兵营,因为老兵的命比新兵贵。
萧继说了这句,又笑嘻嘻道:“听说许都尉调到新兵营之前,是战锋营的副营主。”
战锋营的副营主来训练新兵?
三人对视一眼,目光都灼亮起来。
“看来是真的了!”慕伏一拍大腿,刀也不擦了,兴奋道,“这么说,我们不会被打散了。”若以新兵建营,意味着他们不会分入到老兵营中最多只做个火长,以他现在的职位,只要带兵不差,以后正式建营他的起.点是旅帅——慕伏这头小野狼也禁不住**了。
“也未必不会打散,”萧继看不得他得意,泼他冷水道,“如果以新兵建营,我们第一团是精兵,全营最优秀的都集中在第一团了,其他团怎么办?上战场全打光,只剩咱们一团?许都尉可不是你这样的傻子。你看着吧,等训练三个月后,正式编营时肯定要六个团混编。咱们今天是一个团的,没准三个月后是三个团的了。”
慕伏一听,蔫了。
萧琰却道:“这不是很好么?难道你们只想当旅帅?我可是想着,以后一团作战在前,左右有二、三团打配合呢。”
慕伏一听,头刷地抬起来了。
萧继绽开笑容,灿烂了帐内的灯火,“当然,我们可是好伙伴。”
萧琰道:“目前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三个月内,怎么练出我们想要的兵。——历来打仗,新兵上战场都是损耗最大的,不管训练三个月还是三年,上了战场,新兵损亡率还是比老兵大得多。”她看着萧继,“八哥应该知道这方面的数字。”
萧继点头,他的父亲桓逸是静南军的长史,掌管军中参谋、文史兵籍、伤亡抚恤等,对新兵的战损当然是统计过的,教导儿子兵事也时常佐以这些数字为据。他答道:“一般是四到五成。”十人中要死四、五人,“我听阿父讲,静南军曾经有一个营全打残了的,补充的都是新兵,训练了三年遇到战事,一场战斗下来,全营只活了六百不到七百人。”
一个营的正常编制是一千二百五十人,只活了六百多人,这存活率只有五成多一点。
这还是训练了三年的!
萧琰和慕伏的脸色都很严肃。
萧继道:“我阿母说,新兵不管训练三月还是三年,上了战场都是……”他停了口,抛了个眼神,意思是“你们懂得”。
新兵上了战场都是消耗。
萧琰回想自己第一次杀人的经历,道:“训练和战场的真正区别是,战场会见血,士兵知道自己会杀人或者被杀。战场上多数新兵死亡不是因为战斗技能不过关,而是第一次见血被震惊了。而处于真正的血腥场中,没有见过血的兵往往心虚手怯,而这一个瞬间的犹豫有可能让他们失去性命。”
所以,老兵和新兵的区别不仅仅是战斗经验、战斗技能、战斗纪律这些因素,更重要的是老兵已经见过血,挥刀枪时手不会软,动手杀人绝不会犹豫。
而杀人之前犹豫是新兵的通性,这一点犹豫会导致新兵送命。
这个道理萧继和慕伏都懂。
但知晓道理是一回事,这种事却是没法解决的。萧继道:“总不能训练时杀人吧?”这方法固然有用,但训练出来的是一群没人性的兵,他可不想带出这样的兵,也不合士人的道德。
萧琰道:“当然不能杀人,但见血是可以的。——咱们大营一个月要吃多少只羊?让每人都去火兵房杀羊去,不仅要杀,还要将剥皮切肉都做全了。至少要见血,别上战场前,连鸡都没杀过,甚至见血晕的。”
这个可以有,算杀人跟杀羊是两回事,但至少杀过生了,闻过血腥味了,还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两个伙伴都点头,表示赞成。
“还有,青加山脉不是动物多吗?训练时加入狩猎项,既可练习弓射,也是杀生见血。若猎杀些狮虎熊之类的猛兽更好了。”
这个也可以有,两人又点头。
萧琰又道:“现在咱们还没有分兵种,应该三个月正式编营时才会分。我认为,对新兵来讲,无论以后是什么兵种,现在都应该练习弓弩。以后上战场排阵时,都先上弓弩,再上刀枪。远距离射箭杀人,总比短兵肉搏,刀枪入肉,心理上更能适应。渡过这个适应过程,新兵成老兵了。以后该按什么兵种排阵,按什么兵种排阵。”
萧继当先赞同道:“这个办法好。以后新兵作战,可以按这样来布阵。”
慕伏也觉得这是个办法。
三人商量细节后,便由萧琰提笔,写了《新兵训练建议》。
次日晨起出操,萧琰将它提交给了新兵营都尉许冲默。
许冲默翻了翻,呵呵笑了两声,背着手走了。
次日下午落操时,这位营主集合六个团的新兵,在大校场上宣布了新的训练规定,所有新兵除了卯时二刻(早上五点半)的早操十四里跑步外,又增加了一百次的举石锁和四百次双手俯卧撑,这是锻炼臂力,只有膂力强了,才能频繁的拉弓射箭,又将下午的武械训练减少半个时辰,增加为弓弩训练时间,同时增加杀羊训练,“以后全军的羊肉交给你们了。”许冲默板着脸道。
新兵们都觉得眼前一黑,全军的羊肉?那得是多少头?没有八千也有五千吧!嗷,他们宁愿增加一时辰的弓弩训练呜呜呜!
许冲默心里暗乐,一挥手,“解散!”走了。
这样训练了十余天后,萧琰又给许冲默递了份提议,建议在酉正(下午六点)下操前的两刻钟,重新加入最初体能训练时的蛤.蟆跳,但蛤.蟆跳行进的距离从一里增加到十里。
许冲默嘴角抽了抽,“除了你们少数人,绝大多数是不可能完成的吧?”
萧琰道:“人不逼到尽头,怎么知道不可能呢?修习武道,讲的是磨砺意志,新兵也是如此。一个人的体力有限,但咬着牙关坚持下去,有可能突破自己的体力上即。”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重要的是这里,一个人的意志。跳不完的,不给吃饭。想要吃饭的,那得跳完。”
她站在那里身姿笔直,声音如同她的目光一样坚定,“属下曾听说过,拥有坚韧意志的军队,即使死伤过半的人,士气也不会垮掉,而没有坚韧意志的军队,死伤达到两成会全军崩溃。——属下认为,士兵最重要的,是要有坚韧的性格,这才能打造出百战不垮的铁军。”
许冲默看了她良久,陡然哈哈一声,道:“好!”
次日凌晨出操,各团督军校尉便宣布下午增加蛤.蟆跳行进十里,营里顿时哀嚎声一片。
当天傍晚,全营只有四十多名新兵吃到了热乎乎的晚食。
还在校场上跳的新兵一边跳一边骂:“还要不要人活了啊!”也有很多新兵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跳吧,跳不完今晚得饿肚子!新兵们都要哭了。
慕伏在第一团凶狠的叫:“快点跳!跳不完的打断他的腿!”说着手里的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声抽响。
一团二旅的新兵们都打了个哆嗦,心里泪流满面。
萧继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走来走去,笑眯眯的说:“快点跳哦!跳慢了的没肉吃哦。跳不完的连汤都没的喝哦。”
一团一旅的新兵们更加泪流满面,看得见闻得着却吃不着,这太折磨人了,跳吧,为了有肉吃、有汤喝,拼了!呜呜呜!
第一天,有一半的新兵跳到躺在地上了也没跳完,这晚的饭当然是泡汤了,中午吃的饭在一个下午的强力训练下,早消磨干净了,许多人饿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这些新兵的早食却是定量的,不允许多吃。下午的蛤.蟆跳时,昨晚挨过饿的很多新兵都咬牙坚持,有的撑过去了,更多的人没撑过去,但也比昨天进步了十几丈,然后又是一晚上的饥肠辘辘的折磨。
如是这般,折磨了十几天,第一团的新兵全部过关,其他五个团的新兵也有四分之一的人撑过去了。
萧琰表扬了第一团的新兵,又命第一团的兵去围观其他团,管他们是炫耀嘲笑也好,鼓励加劲也好,能起到刺激作用是好的。她对第一团的兵道:“我们第一团最突出,最优秀,但不能一枝独秀。一枝花香那不叫香,百树千树都开花了,那才叫满园飘香。以后上了战场,不是咱们一个团打仗,左右配合不得力,后边还有拖后腿的,咱们一样都得死。为了咱们都活下去,拉着扯着也要让其他团的跟上来,至少不能差得太远了!”
她已经在团里建立起了威信,新兵们大声道:“是,校尉!”
她一挥手“解散!”新兵们嘻嘻哈哈笑的走了,三五成群的商量怎么去“鼓励”其他团的新兵,一个个眉开眼笑的:看着别人比自己痛苦,那滋味好爽!
慕伏提着马鞭去围观第三团了——这个团已被他视为自己以后要带的团,太差了怎么行!
萧琰与萧继先去新兵火房打晚上的火食,才走出十几步,营主的亲兵过来了,说都尉叫他们到营帐去。
笔趣阁
两人随亲兵到了许冲默的营帐。
许冲默站在营帐外对两人道:“世子过来巡军,将军叫你俩即刻去中军帐。”
萧琰心中一喜,四哥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搞懂,为毛蛤.蟆是和谐词~
第八十三章 知道
萧琮是六月二十二离开天山,在无量观护送下行往高昌,在高昌城外与等候在此的大队伍会合,一路缓行疾行,前晚才到的静州,昨日与静州城的士宦共宴,今日一早出发,半个时辰前才到大营。萧琰和萧继过来的时候,萧琮才刚沐浴更衣出来一会。兄妹相见自是欢喜,萧琮知道她是妹妹,看她的目光又多了两分柔和,但此时只能叙话几句——萧琮即刻要去中军帐参加军中的接风宴。
因为萧琰和萧继已经加入静南军,以他们新兵的身份,不方便以世子之“弟”和军主之子的身份参加这种营将级才能出席的接风宴了。萧琮便道:“十七和阿继先在这里用晚食。军中的接风宴不会太长,戌时二三刻应该会结束。宴散后阿兄再与你说话。”后一句是对萧琰说的。
萧琰应了。萧继道:“我不在四堂兄这里用食了。好久没见阿父阿兄,我过去打个招呼,在阿父营帐用饭食了。”行礼与萧琮道别,又与萧琰约了回新兵营的时间,便离帐先去了。
萧琮道:“你阿嫂让我给你带了东西。”说着走到屏风后的矮榻边,从榻边的皮箱里取出一个革囊,走出来递给她,道,“这是你阿嫂让侍女专门给你缝制的随身革囊,里面装有外伤内伤药,还有给你的一封信。”
萧琰很是欢喜,接过革囊道:“是姊姊在庭州新制的么?”说着语气又有些怅然,“可惜姊姊不能来军营,我也不能出新兵营,下次相见恐怕只能是在除夕的时候了。”
萧琮目光顿了顿,叹道:“你阿嫂没来静州,她去道门了。”
萧琰蓦地抬头,“……?”姊姊怎么会去道门?
萧琮看了眼滴漏,“我得去赴宴了,回头与你说。你阿嫂的信里应该也有提,你先看看吧。”说完拍了下她的肩,着靴出帐,带了两名侍卫去中军帐赴宴。
萧琰呆站了片刻,坐到案几后,从革囊中取出信函,抽出折成方胜的信纸,先快速看一遍,脸沉了,跟着又一字一句的细细看,越看脸色越沉。
沈清猗没有在信中说去道门的原因,这是留萧琮讲,但萧琰猜测无非是道门与萧氏的利益交易,需要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在道门——萧琰已经将沈清猗想象成去做质了。
她心口烧得灼痛,仿佛有岩浆在沸腾,她没有拿信的一只手攥成拳,因为怒意而捏得咯嘣响……
端砚和侍书抬头飞快瞥了一眼,都很担忧下一瞬那雕漆案几会裂成碎块。
冷静,萧悦之。
萧琰对自己道。
这是四哥的营帐,她不能乱来。
萧琰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是几回,终于将怒意遏了下来。
端砚和侍书又觑一眼,见十七郎君拳头松开,慢慢的折信纸,心底都松了口气——他们素知十七郎君和少夫人像亲姊弟一样,可别因为少夫人去道门为郎君“替身参道消劫”而与郎君闹起来了。
萧琰将信纸折回方胜,搁入信函,放回革囊中。
革囊是用麂皮揉制的,很软,里面分了两个夹层,用麂皮缝制了一个一个小格,不大不小正好装入药瓶,固定在格中,防止互相碰撞——想得很周到。白瓷如冰玉如玉,瓶身上用特制的上瓷墨写着药名和用法,字小如簪花,清峭,廋挺,折处藏锋,如屈铁断金。要在滑腻如脂的瓷瓶上书写这样的字可不容易,萧琰可以想象沈清猗是如何的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如落千钧,她心口浮起波潮,一时欢喜又一时难过。
她怔了一会,将药瓶一个一个取出,仔细看过后又放回格中。革囊的收口不是系带缩颈口,而是如道士的云游袋般,后面的革皮覆过袋口至前面,用两条皮带穿过铜璏(hi)夹紧。她解下腰间革带,带端穿过革囊背面的犀皮带耳,宽度刚刚合适,将革带重新系在腰间,左腰佩刀,右腰佩革囊,起身走了两步,并不影响她的行动。
“如何?”她问帐内二侍。
端砚道:“很好,很合身。”
侍书道:“典雅又精致,很漂亮。”
萧琰笑了起来,心口又泛起一阵难过。
姊姊待她的确是极好的,给她做什么东西都是做到最好最合适。
端砚问她,现在可要上晚食?
萧琰点了下头。
侍书便去火房通知司墨。
不一会,两人各提着一个食篮回来,将汤羹菜肴一样一样摆在案上。一共七菜两汤,荤素齐备。萧琰尝了一箸,味道虽然及不上承和院的膳食,但也差不离了,比起新兵营的火食当然要好得多,毕竟是供给中军将尉的火食。司墨多了一句嘴,道:“七女君有一名专用的厨子在这边,十七郎君的晚食是郎君是特意吩咐的,由这名赵厨亲做。”
萧琰点了下头,四哥待她是极好的,从小到大都好,她能因为姊姊的事去责怪四哥吗?萧琰心里苦笑,嘴里食不知味,即使这一顿是她入兵营后吃得最好的一餐,她却没有多少食欲。但为了不辜负四哥的心意,她还是吃完了大半的菜,用了两碗精米饭。
“我出去走走。”萧琰只觉穿了靴子出帐,在营帐附近走动,遇上巡逻的侍卫牙兵,都是认得她的,都笑着恭敬行礼,“十七郎君。”萧琰边走边和他们说话,又去萧承智他们的营帐说话,问起她走后.庭州的事,拉拉杂杂的七扯八谈,时间过去了。
到了戌时一刻,萧琰与众侍卫告别,回了萧琮营帐。
在帐中等了一刻多钟,萧琮回来了。
也不及换衣,便屏退了侍人,与她细细说起去天山无量观后发生的事。“阿琰可怪哥哥?”萧琮叹道。
萧琰摇头道:“不怪。”她有什么权利怪责四哥呢?
归根结底还是她太弱啊,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萧琰手掌紧握着刀鞘,细眉斜挑如刀,眉下眼眸雪亮,那一瞬间利如刀锋。
“这是姊姊的意思,我不会反对。”她能领会到沈清猗的决意,只有变强,才不会弱如小虾般被欺,只有变强,才能有朝一日归东海,化作吞云吐雾龙。她缓慢道:“我们都有自己的路。姊姊是孙先生的弟子,去道门未必是坏事,只是……将来……”
萧琮道:“我知道。萧氏不会负清猗。”
萧琰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心里想,她终有一日会带着母亲离开萧氏,若四哥有负姊姊,她带她一起走,过那天高海阔的日子,姊姊想行医行医,想喜欢谁喜欢谁,再也不用为沈氏和萧氏所束缚。
她心里有了决断,那股灸在心口的难过便消解下去。
兄妹俩相对静默了一会,萧琮便问起她在新兵营如何。
萧琰拣着精要的说了,时辰很快到了戌正(晚上八点),与萧继约的时间到了,“阿兄,我得回营了。”她起身道。
“好。今晚的口令是关山对夜箫,青河对象鼻,金鎚对白牙。”萧琮告诉了她回营通行路上的几个口令,又递给她中军帐发出的通行令牌,起身送她到帐门。
萧琰出了帐,便见萧继正大步走过来,远远的向她招手。
两人疾走回营,一路遇上巡逻兵,验过令牌对上口令后才放行,回到新兵营帐,萧继才看清她腰系了个新革囊,笑道:“很漂亮,四堂兄送的?”
慕伏飞过来一眼,哼了一声,“瞧着娘气。”他也有一个革囊,狼皮做的,样式很粗犷。
萧继嗤他一声,“你那一看是粗制滥造,这叫精巧典雅,懂不?粗人一个。”
慕伏大怒,扑过去,两人又扭打起来。
萧琰过去一人踢了一脚,“出去,练箭。”
她拿起十石的硬弓出了帐,萧继和慕伏互呸一声,也拿了弓跟上。
三人到了一团操练场的靶场处,一排排扎成人形的草垛下面燃着一个火炬盆,供夜晚练箭的兵士照明用,场上还有二三十名勤奋的新兵仍在练箭。
萧琰将箭壶的尖端插在地上,架上弓弦,上箭拉弦。嗡声弦响,离弦的箭直射箭靶,箭头深深的扎进草垛靶子里,看起来那枝羽箭像是短了半截。后面的羽箭跟着嗖嗖射出,仿佛扎花般扎在草人心脏四周,每箭都是透入半截。
萧继和慕伏都感觉到那箭中带着的森厉杀气,两人同时摸了摸心口,不约而同的挪开两步,此人今晚杀气颇重,还是离远点为妙。
旁边练箭的袁恢和郭厚泽都吃惊的瞪大了眼,他俩惊讶的不是萧琰箭箭中靶心的精准箭技,而是她所站的位置,和她惊人的目力。
射箭一射之地往往是指一百步,所以有“百步穿杨”之说,但唐军的弓射较前代更利,一射之地是指一百五十步。而萧琰站的地方超过两射之地,袁恢粗略一估,应该有三百四十到三百五十步!——这种距离,便是一里外也可飞箭取敌命了。
而且,这可是晚上啊!
郭厚泽和袁恢都嘶了口气。
萧继目光扫过去,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声,袁恢和郭厚泽都点了点头。他们也感觉到了,萧校尉的箭上有杀气,不知是谁触了这位的霉头!
萧琰的手很沉稳,目光利如箭锥,一气射出了三十六箭,箭壶中箭空了才停下来。她松了弦,站了一会,便上前去收箭。却突见从旁边窜出一道黑影,利落的拔了草靶上的三十枝箭,飞快的跑过来,立了正道:“校尉,您的箭。”
郭厚泽听出这新兵的声音,嘴角抽了下,心道:没看出啊,这个安叶禧还是个会拍马屁的。
萧琰目力好,记性也好,在模糊的夜色中认出这新兵是二旅一队二火的火长,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父亲是静州有名的栗特富商,家中很有钱,从他自带的革带和佩刀可看出来,但这位富家子很能吃苦,训练也很勤奋。
萧琰缓和了容色,道:“有劳安火长。”
安叶禧见团主记得他,欢喜得挺了下胸,道:“属下给校尉递箭。”说着将手中捧着的箭放入箭壶,又殷勤的抽了一枝递给萧琰。
萧琰被这一打岔,心中的郁悒已经消去大半,接过箭道:“射尽一壶已够。你自去练箭吧。”
安叶禧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却立在那里不去,神色有些踯躅,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琰问道:“你还有事?”
安叶禧扭着手,“校尉,我……我可以做您的亲兵么?”
萧琰惊讶了一下,道:“……你火长不是做得很好么?”按制新兵校尉可以有一名亲兵,但萧琰因为性别的关系,并没收亲兵的打算。
而且,一般来讲,新兵中的精锐是不愿做团主亲兵的,因为正式分配后,团主肯定不是团主了,原来当亲兵的也要分入老兵营的某一火中成为普通士兵,还不如争取当个新兵营的兵官,这样分配时也有了一些资历。
所以,安叶禧弃火长而求做她的亲兵,萧琰是很惊讶的,心里忖道:难道这安叶禧也猜到新兵会**建营?
安叶禧低着眉道:“我会用陌刀,一射之地百发百中,想跟随校尉学武技,兵法。”抬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我会洗铺盖,洗衣服,搓袜子,擦靴子,还会烤全羊——我们家有烤全羊的秘法,可好吃了。”
“噗!”一直侧耳在听的萧继忍不住笑出声。
萧琰嘴角抽了抽,所以,这是个会洗衣会做饭的全能亲兵?
安叶禧抬头看着萧琰,清澈的眼睛带着热切,“校尉您收下我吧。”
萧琰这会真没收亲兵的打算,咳了声道:“我现在不需要亲兵,你好好做你的火长。”
安叶禧眨了下眼,“那校尉您先考察我,等你需要亲兵了,再考虑我?”
萧继走过来,眼含锐光,仔细打量这个自荐亲兵的火长,他的皮肤黑黑的——新兵中没几个皮肤白的——但这般仔细看来,也不是那么黑,更像深棕上了光的颜色,皮肤还特别细腻,再一看五官,竟然是十分漂亮的。眼睛挺大,仔细看清澈晶亮,也是十分漂亮的。还有两颊各一道酒涡,不笑时仿若浅浅梨花痕,若是生在小娘子脸上必是漂亮非常的,长在这小子脸上,也多了两分可。再看那身段,纤瘦细长,不像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挺漂亮的。
萧继一连用了几个“漂亮”,觉得这小子得亏是肤色黑,加上有些本事,不然这长相在新兵营中……啧啧。不过当十七的亲兵还是不错的,至少脸蛋过关,身材过关,洗衣服搓袜子烤全羊嘛呵呵……生活技能也过关。
他在一边打量安叶禧一边寻思,这边萧琰已经对安叶禧道:“你先去吧,亲兵的事以后再说。”
安叶禧行了个礼,道:“是,校尉。”又向萧继行了个礼,有些怏怏的回去练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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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营帐的时候,萧继拐了一下萧琰,说道:“那个安叶禧看起来不错,你以后总是要有亲兵的,不妨考虑考虑。”
萧琰犹豫了一下,道:“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虫请指出~
第八十四章 建营
萧琮至静南军巡军的时候,静南军也正在为今年的河西五军大比进行选拔比赛,因为按规定参军一年以上的士兵才有资格报名,所以萧琰他们这拨新兵与今年的大比无缘,算军中热闹轰轰也与他们无关。
萧继觉得自从十七堂妹见过四堂兄后,更加刻苦了,不仅体现在她苛刻的作训和练功作息上——除了吃饭睡觉外完全没有空闲的时间——也体现在她对一团新兵的严厉要求上:“偷懒耍滑的,完不成目标的,统统给我滚蛋!不服从命令的,反应不快的,也统统滚蛋!一团的兵,必须是强兵!不是的,滚!”
训练时她骑马持弓在校场上巡视,凡是发现偷懒耍滑的,折了箭头的箭便会“咚”一声射在那新兵的圆帽上,简直嚇死个人!——这种人多半是到军中避祸的地痞闲汉、江湖游侠儿或富家子,能进入第一团当然是有些身手的,但又不求上进,训练时只求做到七分好了。但经萧琰神出鬼没的“惊魂箭”一整治,哪还敢不下死力去训练?心里直诅咒着那面具郎难道是开了神眼的,连他们不着痕迹的偷懒都能看得出来?
操练弓弩队的齐射时,为了训练新兵的快速反应,她骑马来回奔走,每到一个队,她射出的鸣镝箭射向哪个方向,这个队的所有士兵都必须立刻向那个方向射箭,没有射箭的,或射慢一拍的,或射错方向的,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不仅罚负重跑步、攀索、蛤.蟆跳等体能训练,还要罚洗衣服搓袜子清洗茅厕等杂务,总之让人痛不欲生。
她的训练严苛还体现在她制订的极限训练计划上,第一团新兵的负重跑步、蛤.蟆跳的距离又被她提高到新的极限,根据每一位新兵体能的不同,分别划出不同的标准,好不容易累死累活达到了标准,下次标准又提高了,让所有人的体力和意志每天都面临着考验,连混日子都被逼出了潜力——在这种极限训练下根本没办法混下去。
有的人撑不下去了,觉得这训练太严酷,太不合理,便有向教官、营主告状的,统统被喝斥回去,而在训练中顶着干的、不服气的,统统被她踢了出去,“进了第一团,只能说行,不能说不行,说不行的滚!”有了几只“被杀”的鸡后,余下的猴子们都没意见了,累死累活的训练着。好在每一次达成目标后的奖赏让人涕泪欣慰,不仅给一天假,吃一顿大餐,还给三两青稞酒——这对酒虫们简直是天大的诱惑,为了这三两酒也拼了。
每天的格斗训练也是痛苦的经历,萧琰提着长棍巡走,遇到出手软的,一棍子抽打下去,喝道:“你是杀人还是杀鸡?气势呢?”遇到出错招的,也是一棍子抽打下去,“眼睛长哪去了?脑子被狗啃了吗?”遇到招式呆板的,还是一棍子抽打下去,“脑子全被浆子糊着了?懂不懂变通?”……她抽打的力道用的是巧劲,不会伤人筋骨肉也不会留痕,却让人痛入骨髓,凡被她抽打过一次的,真心不想有第二次经历,吃饭时都直着眼睛在比划,晚上做梦都梦见怎么出招和拆招。
这么训练了半个月,萧琮来巡视新兵营的时候,明显感到六个新兵团中,站在左首的第一团气势汹汹,一个个目光都跟狼似的,单是气势能将其他五个团比下去。
萧曈“咦”了一声,扭头对许冲默道:“你这第一团不错嘛。”
左副将(副军主)哥舒夜摸着浓密的胡须道:“是不错。不知道的,还以为上过战场了,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很有气势。”他哈哈一笑,“小儿郎们不错!”
许冲默和一团的教官心想:能不有气势么?没气势的要挨棍子!是软面团被抽打多了也是一脸苦大仇深呐!
右副将(副军主)程世峥觑了一眼萧琮微笑的表情,道:“不知这第一团的校尉是何人?带的好兵,端的是个人才。”
哥舒夜心里骂了声“马屁精”,他们这些将官又不是眼目瞎耳朵聋的,谁不知道今年的新兵第一团是梁国公之子和军主之子在带兵?这明知故问的,明显是给许冲默递话头子,当着世子和军主卖好。这位从秦州刺史任上调过来的原安西都护府将军心里咕咙句“汉人是狡猾”,心里也颇后悔让程世峥抢了这个话头。
许冲默行礼回道:“第一团的带兵校尉是萧琰,旅帅萧继、慕伏,都是武道融合境,虽是新兵,但练兵很有章法,尤其校尉萧琰,在练兵上很有创见……”举例讲了萧琰的几项创新训练。
萧琮脸上笑意更盛。
哥舒夜、程世峥等几位将官看在眼里,都纷纷表赞。
长史桓逸问许冲默:“只是第一团这样训练?”
许冲默回道:“二至六团也在这么训练,不过效果不及一团。”
萧曈笑笑道:“极限训练和鸣镝训练都可以列入训练项目中,但要做到一团校尉那样精确观察到每一个新兵的情况,‘惊魂箭’射得准,抽打新兵的力道又用得合适,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两点要慎用,换个带兵官照猫画虎,可别把新兵弄残了。”
哥舒夜不在意道:“某看这法子行。练兵嘛,是要抽打出这帮兵崽子的拼命劲。只要不超过伤残率行了。”
新兵训练致残在每个军中都是有的,尤其是以训练严酷著称的骁骑军,致死的都有,这在军中看来很正常,参军是提着脑袋吃饭,平时训练不严苛,上了战场是送命,所以新兵训练是允许有伤残率的,只要不超过伤残率,管你新兵是被喝骂体罚还是殴打,只要不是故意伤人或挟私报复,上级将官都认为这不算什么——之所以萧琰的严苛训练计划能被督军校尉和许冲默通过是这个原因。
程世峥问许冲默道:“第一团的伤残率是多少?”
“没有伤残的。”许冲默回道,“撑不住的都淘汰了。第一团的兵员现在是一百七十七人。”淘汰了二十三人。
因为萧琰训练的严酷,第二至六团的新兵都闻之色变,想竞争去第一团的人也都却了步,或许还有在观望的、衡量自己能否坚持的,总之目前兵员是不满的。
所有陪同的将官都吸了口气,这么严苛的训练,伤残率竟然为零,可见这个度掌握得极好,既严又有度,这是很不容易的。程世峥衷心赞道:“果然不错。”
哥舒夜哈哈道:“老许这回可挖到宝了。”
萧琮俊秀的眉毛弯着,脸上真切的笑容能看出他心情的愉悦。好吧,其实愉悦中还有一点震惊,他没想到萧琰练兵会这样严厉苛刻,与他印象中的妹妹仿佛两个人,转念一想也释然了,因为他的妹妹在武道上是对自己这么严苛,训练自己的兵当然也是要严苛的,而且也让他放心萧琰不会出现“慈不掌兵”这种情况。
巡视完新兵营的队射、格斗、体能演练后,萧琮对新兵训练的情况表示满意,萧曈等将官们也很满意,总体比较起来,这一届的新兵训练在体能、耐力、反应速度上都比起以前的新兵要强。许冲默和教官们都得到了奖励。
萧曈在巡视后宣布新兵营整体建制为第十一营,新兵们都惊愣了,只有少部分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萧琰当先举臂,“十一营!”第一团的新兵跟着举臂欢呼“十一营!”所有的新兵都举臂欢呼起来:“十一营!”“十一营!”“十一营!”
第二天,是全营官兵的整编,和新的统兵官任命。第一团整编为骑兵团,团主萧琰;第二团为重甲步兵团,组成陌刀兵阵,团主萧继;第三团至第六团都是弓弩步兵混编团,第三团团主慕伏,第四团团主向英,五、六团团主也各有任命。
萧琰的第一团在整编后,只保留了擅骑射马战的五十人,其他的新兵都按兵种分到了其他团,包括熊武、袁恢等几位队正、火长,留下来的人中,二旅火长郭厚泽被提拔为二旅旅帅,第一旅则由萧琰亲自率领,不任命旅帅。还有死皮赖脸要做她亲兵的一旅火长安叶禧因为表现出色,被任命为一旅一队的队正,不过这孩子似乎对当队正不感兴趣,一直缠着要当她的亲兵,这让萧琰有些烦恼。
不过相比训练来讲,这只是小小的烦恼。萧琰第一团的骑兵训练和以前的新兵训练当然有不同,除了原有的体能训练外,还有骑术、马战、马射的训练,另外一个重点是高原气候生存训练。静南军的主要敌人是吐蕃,与威胜军、振武军面临的北方戈壁平原作战是不一样的,吐蕃的地形高,空气稀薄,人马呼吸都很困难,必须要长期适应。吐蕃能雄踞高原这么久,是因为它的地形和气候。静南军相比其他唐军来讲,长年驻扎在与吐蕃接壤的地方,平时训练的一个重点是高原雪山的生存训练。
新兵营在建制为第十一营后,也要开始这样的训练了。
第一团的雪山生存训练是第一批,定在八月初九。出发前,她从营主那里领了通行令牌,去四哥帐中道别。
萧琮因为道门之事耽搁了时日,在静南军巡军待不了多久,八月初十要离开——九月十五是河西军五军大比,他必须提前回贺州准备。
两兄妹叙话一阵后,萧琮问她:“你的骑兵团兵员还没满吧?”
萧琰点头,“还差三十五人。”许冲默只给了她一百六十五人,空出的三十五个名额让其他团的人去争,因为骑兵团和重甲步兵团的待遇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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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道:“我的牙兵中有八人,想要留在军中,其中五人放到你的第一团吧。”
萧琰惊讶,“做阿兄的牙兵不是很好么?”做世子的牙兵可是高待遇,哪里是一个骑兵团的骑兵能比的?而且地位、荣誉也高,怎么会有人想回军营?
萧琮笑道:“人各有志。有些人过惯了军中的日子,喜欢战场上的杀伐。做牙兵虽然待遇好,上战场的机会却少了。”算他以后做了大都督,也不会冲锋陷阵,当他的牙兵当然没了杀敌的机会。
做都督、世子的牙兵虽然是荣耀,待遇也高,但总有些奇葩,留恋军营杀敌的日子,加上不需要钱帛养家,动了回军营的念头也不奇怪。
萧琮原想给萧琰留一些精干的人,在战场上也能护卫她左右,便将他的意思由萧承忠传了下去,最终有八个人向他报了名,不过有三人想回原来的老营,另外五人见识过萧琰杀贼的武技,心中折服,都愿意从属她麾下。
“……这五人都是三十出头,虽然未习内家功夫,但骑射、马战都很精湛,重要的是对敌经验和杀气,应该能对你的骑兵训练起到作用。”
萧琰想了想,点头,“既然是他们自愿,我当然没意见。”
“那这样。明日由中军帐出调令,兵籍待我回贺州后再转入静南军。明天他们先到营主那报到,然后再分到你的第一团。”
萧琰道:“好。”又绽颜一笑,谢萧琮,“阿兄费心了。”
她的笑容让烛火帐中霎然一亮,仿佛明珠在光下璀璨。
萧琮目光一愣,觉得他的妹妹当真美色无双,想起阿琰的身世,他的目光极其柔和,但转瞬心里又担忧了,皱着眉毛道:“你身边没有亲兵总是不方便,七姑母有个女兵护队,让她拨三人给你?”按军制团主可以有三名亲兵。
萧琰摇头道:“不用。七姑母的人我也不好指派。”做军主的亲兵怎么也强过做一个团主的亲兵啊,何必让人往下走,调到身边也没淮让人暗生怨气。
萧琮犹豫了一下道:“那请七姑母留心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阿琰这样的美貌他总是不放心的,想当年阿琰的母亲……他的那位姑母……掀起了多大的桃色风波啊!
萧琰道“好”,又说:“找不到合适的也不用勉强。”心里想,实在没有好的,让安叶禧当亲兵,不让他贴身服侍行了。
萧琮将亲兵这事记下了,又叮嘱她面具戴好,兄妹俩说了一会话,营中一更(晚上八点)梆子敲响,萧琰起身准备回营。
萧琮叫住她,“阿琰……”
萧琰回身,“阿兄还有交待?”
萧琮迟疑了一下,道:“静南军已经接到了都督府快马传来的军函——清川郡主明后日抵达静南军践习。……可能会与你遇上。她心思深沉难测,你遇见她,避着一点。”
清川郡主要过来了?
萧琰首先想的是把那个平安宝瓶还给她,见萧琮忖眉担忧的模样——她约摸知道萧氏与皇室关系微妙,笑着说道:“我明天率团去青加山脉了,十天后才回来。郡主在静南军待不了多久吧?九月十五是五军大比了。没准我回来,她已经去贺州了。”
萧琮想想也是如此,即使清川郡主到了静南军,有八、九天时间错开,清川郡主不可能与阿琰有太多交往。
但他心里还有着无法言说的焦虑,最终道:“总之你避着她,别信她胡说什么。”
萧琰“啊?”一声,“郡主会胡说什么?”
“是胡言乱语,挑拨离间。”萧琮先给人上眼药。
萧琰忍不住扑声一笑,“放心吧阿兄,我不会听她挑拨离间的。”说着向兄长行礼告别,出帐时又回头一句,“阿兄别忘了,回去问父亲的事。”说着便闪出去了。
萧琮失笑,看着帐门落下,脸色却肃了起来。
他回去后是要向父亲问个明白的。
到静南军的第三天,他从七姑母那里得知了阿琰有可能的身世,心情复杂,难以言述,百般滋味汇聚在心头……这种身世实在是……他不知道将来如何对阿琰说,还是瞒她一辈子?只怕瞒一辈子也是瞒不住的,何况还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商娘子”!
明了萧琰的身世后,他才更担心清川郡主,从阿琰与她母亲相似的容貌猜出她的身世,捅破这个秘密。
但愿,这只是他的担忧吧。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BUG改了,唐军士兵一个箭壶的标准配置是三十枝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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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雪山
次日凌晨,萧琮的五名牙兵牵着马到第十一营报到,许冲默将他们分到第一团,各领了军服铺盖前去报到。
萧琰第一团的旅帅、队正、火长诸兵官已经分别任命,虽然这五名牙兵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但营中才颁布了任命将人换下去这是大忌,五人便以普通军士的身份入营,编为缺员的一火,以五人之首的马永忠为火长。这五人都是熟知军中人事规则的,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只要有能耐,他们早晚会升上去。
上午巳时(九点),萧琰率领骑兵团开拔出营,开始为期十天的高寒训练。
训练之地是青加山脉,西去静南军大营二百余里,骑兵出营后一路疾驰,按照规定他们必须在午时四刻抵达山麓。
萧琰的骑兵团都是轻骑兵,人着皮甲,马不覆甲,疾驰下一个时辰能跑出一百里,一路驰奔经过草原,绕过大大小小的湖泊,午时二刻,抵达青加山脉。
萧琰下达命令,骑兵下马、整队,分火探测营地,搭建帐篷,修建防御工事,寻找水源、造火物、食物……这些都是新兵训练时教过的,但只有经过实地操作,才会成为自己的技能。
骑兵团出发时没有带任何食物,一切都要靠“自给自足”,这是为了训练战争时缺粮的地补给能力。
青加山脉地域广袤,是昆仑山脉的南支,东西横亘一千里,西部是安西都护府与吐蕃之间的屏障,东部斜入海、静二州,在静州的山脉长约三百里,南北宽八十里,从山腰以上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还有冰川,但从山腰而下有苍绿的树木覆盖,树林中生活中各类野兽,这将是骑兵上山后的食物。山下湖泊众多,南面和东面山脉下都是淡水湖,湖中有很多的鱼,山下是大片的草甸,虽然八月天寒草色已见黄,食草动物不及春夏二季繁盛,但游走于其中觅食的动物还是有的……如今都成了骑兵们“采集”的食物。
骑兵在出营前都接受过高寒之地的补给训练,教官教过哪些食物可食,各种草类食物的采集和辨认方法,如何快速捕鱼、狩猎等,有一套完整的食物指南,和兵法卷册一样,属于军中控制书籍,新兵只能根据教官的讲解和绘图去记,绘有图的指南书是看不到的,当然看见也没用——新兵识字的很少。但萧继有这本图鉴指南,萧琰凭着背药草集的基础,翻过两遍记住了。她骑马巡走,遇到采集回来的骑兵队,上前辨认食物,哪些可食哪些不可食,自己巩固的同时又指导了士兵,对她的博闻强记,手下的兵们很是佩服。
萧琰随身还带了一个小本子,不时用炭笔记录。所谓药食同源,这些块茎草类是食物,也有可能是有疗效的药物。她听沈清猗说过,一方水土养一方药草,不同的地形和气候下,可能生长有其他地方没有却独具疗效的药草,萧琰想着记录下来,既对她行军有用,以后给沈清猗丰富药草集也是有用的。
临时营地和防御工事很快搭建好,分组寻找食物的骑兵也陆续回来,各队以火为组,开始埋锅造饭。
用完午饭后,下午在草甸上训练骑术,冲刺,穿插,左右侧骑变换等。山下大草甸一片辽阔,比操练场宽阔多了,骑兵们驰马起来很酣畅,但这里的地形比静南军驻地更高,来回冲刺几十回合后,很多人脸红脖子粗了。
当晚住在临时营地,第二天的训练仍然在山下。凌晨出操五十斤负重绕湖跑,六十息一百二十次俯卧撑做三次,然后上马训练马上枪法,除了马永忠等五个老兵是用马槊外,其他骑兵都是用木枪。马槊是精锐骑兵的配备,因为一根马槊制成要三年,和陌刀的造价一样昂贵,所以并不是骑兵的标配,而且马槊比枪重几倍,没有大力是挥舞不起来的,才组建成的骑兵团不可能用这种高端武器。但有几个骑兵是用白杆枪,枪杆是用白醋木,与硬木制的木枪相比,柔韧性更强,可弯曲,因此冲锋直刺的力度不及木枪,必须是使枪技法好的才能驾驭——郭厚泽和安叶禧是其中的佼佼者。
郭厚泽的枪法好还可理解,毕竟其祖上太原郭氏是有名的武将勋贵,虽然郭厚泽这支已经是西迁的郭氏,但枪法得自祖上遗传也是有可能的。相比起来,出身粟特富商家的安叶禧使得一手好枪法颇让人疑惑了。不过,人人都有秘密,萧琰无心去探测,只要对骑兵团有利行了。
第三天骑兵分队训练,山下仍是大队伍,训练马战和骑兵阵法,同时看护营地和战马,上山训练的队伍以两个火为一组,每次三组上山,训练崖壁攀索、登雪峰、走冰川。
上山训练的骑兵全副武装,穿皮甲,着盔帽,左腰佩横刀,右边佩箭壶,肩上背弓,背负三十斤的被袋(背包),里面装了骑兵的单兵帐篷、毡毯等睡具用具,被袋后面还挂有两块雪地行走的雪板,脚上穿的是钉齿木底绑腿靴,腰间围着打着一节节绳结的登山索,全身重量超过五十斤。他们要带着这身重量从山下攀登陡峭的岩壁到山腰,然后登上一千五百丈(4500米)的雪峰,穿越冰川,做冰崖攀索训练,落入冰湖后的自救训练,次日从雪山东北侧下山。山峰寒冷,夜晚温差更大,士兵必须在逆风的雪坡上挖雪洞过夜,雪洞挖得不合格的可能夜晚会冻死,或被坍塌下的雪洞压死,运气不好的可能会掉下突然出现的冰隙,最糟糕的可能遇上突发的雪崩。据说静南军每年在雪山训练中都有死去的,包括老兵,但士兵的坚韧是在这一次次的高寒死地训练中磨炼出来。
头批上山训练的是一旅的三个火,和二旅的两个火,各有火长率领,萧琰吩咐郭厚泽、马永忠、肖全福、刘大石、秦四水五个身手高的,各随一火行动,主要负责突发危机时的救人,她跟蹑在后,作全面督察和意外救援。
骑兵团扎营的西面山麓有一片宽百丈的崖壁,高约六七十丈,陡峭如刀削,骑兵要从这里攀崖上山。先上山的火兵固定登山索垂了下来,五个火的士兵相继爬了上去。在山上的树木里狩猎晚上过夜的猎物,他们的任务是猎棕熊、虎或狼,预计在规定时间内猎取不到的,才可猎取其他非猛兽动物,当然考核记分是要相对下降的。
萧琰蹲在树干上,着羊皮囊的水,啃着昨晚留下来的烤肉。在登山队伍狩猎后煮食后,又跟蹑在他们后面上山。
越往山上走,林木越稀疏,到山腰时已不见多少苍绿了,只有偶尔出现的松树和云杉,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白色,以及突出雪面的黑色山壁。
这里已经是一千丈的高地。
骑兵们解下雪板绑在靴底,解下腰间的登山索和背上的被袋,用登山索系在被袋上拖在雪地上走,这既是节省体力,也是防备突然掉下冰隙——登山索上打着绳结,当绳索拖着三十斤重的被袋在雪地上急速拖动时,绳结会勒入雪地使人停止下坠,这是静南军用生命得出的攀越雪山的经验。
五个火的士兵各行一路,在茫茫的雪地上像十一二个黑点移动着。
高远冷酷的雪山,让人生出渺小之感。
这里真是磨炼意志的好地方,萧琰心道。
在雪山下的渺小与沙漠中的渺小又不同,还有一种压力,因为高山绝顶的凌压,让人想跪倒膜拜。萧琰想起母亲说的,追求武道,是与天地相搏。她转身向南,望着青加山脉最高的那座雪峰,那里是和吐蕃交界的冈扎山峰……她会踏越这座山峰,她心里这么想着,眉毛蓦地一扬,扭头往东北看去。
她听见一声长啸。
啸声离这里还很远,她只听见隐约的声音。
但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即使可能还隔着几里的距离,也给她一种裂空穿云的感觉。
她脸色一变。
这是高手!绝对是高手!
然后她又听见一道喝声,太远听不清楚,喝声后又是一道啸声。
萧琰提气往那边急掠,掠出一两里后便听见打斗声,约在一里外,她掣弓在手,架上弓弦,又往那边掠出七八十丈,隐约看见两道人影在突出雪地的黑色山壁上兔起鹘落的打斗。
她只看了两招便吸了口气,顿步准备后撤。
洞真境高手打架,她惹不起。
却见其中一道人影向她这边厉目扫来,萧琰便听见耳边传音:【萧悦之,我是晋王!速回大营通知萧曈,派武骑上将军救援——清川郡主被蕃僧洞真境后期追杀,已往山脉西去。】
萧琰脸色顿时变了,踏在雪地上一个腾空,躲过晋王的对手突然隔空拍来的一掌,回身跑得风快,跑出三里地后扬声喝令:“紧急命令,各火立即回撤下山!误者,斩!”
她掠身过去找到马永忠那一火,掏出团主令牌掷给马永忠,语气疾速的命令道:“你快马回营,禀报许都尉,请萧将军派武骑上将军到青加山脉。”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武骑上将军,那可是洞真境高手!
萧琰跟着传音给马永忠:【清川郡主被吐蕃洞真境后期追杀,目前往山脉西部去,晋王被洞真境敌人拖住无法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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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忠的脸色更黑了,话也没多说一句,利落行了个军礼,便以手中木棍撑地,划着雪板飞一般下山去了。
萧琰跟着命令这一火的火长:“传我令,下山后,人马集齐,立即回营,不得有误!”
那火长肃然行礼,“是,校尉。”洞真境高手打架,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多远躲多远,尤其是在雪山这地方,万一引起雪崩,他们可惨了。
萧琰丢下一句“我去青加山脉西边”,人已在几十丈外。
那火长担忧的看了她一眼,一挥手,“下山。”带领一火士兵往山下滑去。
萧琰心里忧急,清川郡主若是在静南军驻地被杀那可糟了,静南军、萧氏与河西都要震动,倒霉的可不是一两人,至少七姑母的军主之位保不住了,怎么降罪还是两说。
以她目前的境界当然没想着能抵挡住一位洞真境后期,她此时不来及想吐蕃人怎么知道清川郡主已经是洞真境,只想着赶过去见机行事,多一人总多一分力量。
她背上的被袋早被她抛了,手里折了根树枝,点在雪地上借力,疾奔往西掠去。
奔出几十里地后,她看见前方有打斗的痕迹,便延着那痕迹去,掠出又二三十里,听见东北方向有喝声,她循声过去,便见雪地里一个蓝袍右衽戴黑冠的男子正和一个红衣黄帽僧人激斗。
又是洞真境?!
萧琰认出那僧人是吐蕃僧的打扮,立即提气向那蓝袍人道:“我是梁国公府萧十七。武骑上将军马上过来,请问郡主往哪边去了?”
那人激斗中回头一眼,拍出一掌疾退三丈,趁机说话道:“去西南方向!”
那红衣僧人已经逼了上去,那人已经无暇说话。
萧琰掠身走,往西南而去。
山上昨夜才下过雪,雪很厚也很松软,萧琰只庆幸老天没有下雪,否则这每隔几十丈一个圆洞——分明是树棍借力时戳的洞——她看不见了。
洞真境高手虽然能踏雪无痕,但有个支点借力总比在松软的雪上掠行要省力,而且速度更快——萧琰觉得如果她是清川郡主,肯定不会用踏雪无痕来摆脱境界明显比自己高的高手追杀,拼内力消耗也拼不过人家呀!洞真境初期与洞真境后期的差距是很大的,不可能越阶拼内力。
如果她是清川郡主,萧琰一边追寻一边心里思考,面对不能力敌的高手,那只能、必须智取了,在青加山脉这种环境下,其实还是有利的,因为地形险恶而且多变。
萧琰循着忽断忽续的痕迹追踪出十几里,经过一道两尺宽的冰隙,见两边的雪有塌落的痕迹,判断清川郡主应该在这里和敌人交过手,冰隙边有血迹。
她循着血迹往前,掠出十七八里后,便见前方一道凸出雪地的黑崖断了一半,崖下又是一道冰隙,这道冰隙有三四尺宽,看不见底。
冰隙边的雪上滴有鲜血。
萧琰看着血迹皱眉,心想:清川郡主究竟是继续往前去了,还是落下了冰隙?
这里没有战斗的痕迹,想来清川郡主在这个地方并有被对方追上。
如果她是清川郡主,她是往前方继续逃奔,还是落入这深不见底的冰隙下隐藏?
萧琰只想了片刻,便解下腰间的登山索,将铁爪的索头握在手中,飞身往冰隙下跳去。
一路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灌过。
萧琰落下约摸三十丈时才用抓钩在冰壁上一抓,内力聚目,往两边冰壁上下都仔细看了一阵,没有发现异常,她又继续往下落。
她十丈十丈的往下落,索钩入壁便观察一望如镜的冰壁上是否有落剑的痕迹——她记得清川郡主用剑。直落下三十丈,冰壁还是平滑如镜,没有剑尖戳入的痕迹。
幸好冰隙不宽,她目力望去,对面也能迅速检视一遍。
她决定再落三十丈,如果还是没有痕迹,清川郡主是往前而去了。
萧琰又往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有虫请指出~
第八十六章 她是疯子?
越往下光线越暗。
但只要上方还有光线透下,萧琰能看见,只是聚内力于目有些费劲,搜寻也花时间。
她用索钩抓在冰壁上,从右腰革囊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冰下太寒冷,火折子不能一晃点燃。她用左手手腕挽住绳索,左掌经脉运行阳气,聚内力于指尖,弹指点燃右手中的火折子。
冰壁间立时亮起一团火光。
她将爪钩嵌入冰壁,拽着绳索缓缓向下,边往下边照冰壁。又落下十七八丈,她看见对面冰壁上一道剑痕直线向下,划出深达半尺的沟。
她精神一振,伸手用火折子照着,运足目力往下看去。
那剑沟直直向下划出几十丈长,萧琰看到火光尽头,也没看尽。估计是清川郡主在直落百丈后才插剑入冰壁,在重力下直拉而下,同时可能是剑太利,划下三四十丈后才止住下坠之势。
萧琰心想这位郡主真是个狠人,竟然在跳入冰隙后直落百丈才出剑。
萧琰果断灭了火折子,拽着登山索飞身向上,解了爪钩,一手嵌入冰壁,一手将爪钩横着向右方掷了出去,爪钩入壁,她横身掠过去,又掷出爪钩,这般几个来回,她已横向掠出四五十丈,到了冰壁的右端尽头,才将爪钩往上掷,拉着绳索掠身向上。
她落入冰隙前已想得清楚,如果她是清川郡主,不可能在冰隙下停留太久。因为雪山上的冰隙不是固定的,有可能移动变窄,合拢,所以藏身冰隙百丈之下虽然可以隐去人的气息,但不可能被郡主作为栖身之地。算郡主不知道冰隙存在合拢的危险,但这么狭窄的地方,万一被敌方高手发现,拼斗起来对她肯定不利——清川郡主不会这么不智。
萧琰跳下冰隙时抱着万一的心思,万一郡主在下面……但她更主要的目的是寻找郡主有可能去的方向——如果郡主真的落下冰隙以隐藏气息,那么在敌人追到前方去之后,郡主应该会立刻掠出冰隙,朝着与敌人相反的方向遁去。
当她发现清川郡主在直落百丈后才出剑止住下坠,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像郡主这种狠人,怎么可能一直躲在冰隙里?
她掠上冰隙后,立即又向右方奔出一里,这才往来时的方向奔——在冰隙下她已耽搁了一段时间,如果那吐蕃宗师发现上当往回跑,没准与她撞个正着,所以她得错开一段距离。
在这时,她听到一道啸声。
那啸声澎湃浩荡,仿佛是滔滔大河呼啸奔腾,卷起浪潮无数,向着前方咆哮奔涌。
萧琰暗道一声“不好!”
这是要引起雪崩吗?!这是哪个疯子?
便见左前方雪峰颤抖,不,是雪峰上的雪在颤抖!
跟着又是一道澎湃浩荡的啸声。
啸声未落,远处雪峰的斜山上轰隆声响,一条白色雪龙直泻而下,腾云驾雾般,呼啸着声势凌厉的向山下冲来。
萧琰脱口一声“疯子!”长吸一口气,往左前方奔去。
她现在已经百分之百的确定,引起雪崩的疯子是清川郡主——那吐蕃宗师不可能给自己制造麻烦,唯有清川郡主,要在险中求生。
萧琰脑中电光石火闪过,她记起来时的路上经过一道黑石夹谷,那道夹谷是东西纵向,西面口子正对着雪崩的方向。她当时从北面来,往南面追去,直接从夹谷上方越过,匆忙间看了一眼,那东西夹谷口宽不过四尺,而东端尽头是往下直落的山势,如果清川郡主要设伏并躲过雪崩,那里是最好的地方。
萧琰向着夹谷方向奔去。
西边雪峰上的雪团滚滚而下,在雪崩的斜侧方,清川郡主如一道离弦的箭向前直奔,后面几十丈外追着一名红衣黄帽的僧人,神色极其愤怒。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
二十丈!
十丈!
五丈!
红衣僧人大喝一声,向前击出一掌。
清川郡主以剑支地,身子斜倒,向前滑去。
但这一滞,又让红衣僧人追上一丈。
西侧雪崩的呼啸声越来越响,雪龙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已经逼近两人前方的黑石夹谷。
这片黑石山很大,但不是很高,只有三十多丈,只怕雪崩下来会立刻淹了这片黑石山。
红衣僧人心急如焚,他必须赶在雪崩前杀了清川郡主,算杀不了,也要让她重伤落在雪崩中。他大喝一声,双足一蹬,身形猛然向前方高空腾起数丈,已近清川郡主头顶上方,双掌向下扑击。
清川郡主向前掠出,回身出剑。
剑气与掌风相交。
清川郡主闷哼一声,喷出一道血线,身形向后坠去,落入黑石夹谷内。右手剑尖在石壁上一撑,借着弹力向前方逃奔。
那红衣僧人跟着落入夹谷,踩着石壁往前追去。
两人风驰电掣,很快到了夹谷的东端。
清川郡主踩在石壁上突然一个旋身,刺芒般的剑气击出。
这一剑光华灿烂,夹谷周遭立时一暗,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这一刻被那一剑积聚,灿耀的光芒让迎面的红衣僧人禁不住眯了下眼,天地气息在夹谷狭窄的空间内因为剑气的无比浩荡造成了强烈紊乱,谷中空气剧烈流动,衬着雪地的反光,让人感觉到光线产生了奇异的折射。
红衣僧人只觉眼前光线乱闪,他眼中只有那道剑光,双掌几乎同时拍了过去,一掌击向剑光,一掌击向清川郡主。
清川郡主一个鹞子翻身,但还是被掌风击中,身形直着飞出去,半空中剑尖一点石壁,往夹谷东端的山下落去。
红衣僧人被那道剑气挡了半息,跟着蹬壁猛扑出去。
便听一声:“哧!”
那红衣僧人飞了出去,但他的两条小腿,自膝盖下方,仿佛是被夹谷间横着的一道无形的刀刃切割般,从他腿上骨肉分离,“扑扑”同时掉落雪地上。
在雪光中,便见小腿分离的地方横着一道血线,现出悬空的一截血染的细丝,细丝上还凝着血珠,要掉不掉的,看着颇是诡异惊悚。
那红衣僧人却没看见这一幕,他的追击之势如风驰电掣,太快太凌厉,当他发现时身躯已经越过夹谷的尽头,往下落去,而剧痛在这时从断腿处袭入,他心神一个恍惚,便见一道剑光乍然而起,从下方刺向他的胯.下。
红衣僧人顿时气得满脸通红。
那剑光刺的是他的男.根处,算已经是出家僧人,那也不愿意做阉人!
他在失去两只小腿后已经对清川郡主恨到极点,对她的智谋心计也忌惮到了极点,原想着不顾一切击杀了她,算同归于尽也好,但这时却不能不顾这道剑光了。
他大喝声中左手向山壁拍出一掌,让凌空的身躯向后弹出,右掌同时击向那道剑光。
在这时,一道羽箭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胸口前。
萧琰站在黑石崖上,居高临下,射出了这一箭。
这一箭凝聚了她所有的功力,坚硬的柘弓拉满,弓弦深深的陷入她的手指中。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射箭的方向——在她落上黑石山时已经完全闭上,因为目光的视线会让高手警觉。
但在她的神识中,目标人物如一团光影,身高部位分毫无差。
羽箭离弦的细音因为雪龙逼近的轰隆声响没入其中。
红衣僧人右掌已拍出,只能左手去抓箭,但那箭杆突然自他掌中爆裂。
萧琰已经预估到这一箭会被那红衣僧人一手抓住,便将横山摧的劲力凝聚于箭杆上。
红衣僧人左掌被炸得血肉淋漓,露出了指骨。
萧琰的第二箭已经射至。
这一箭射向他的心脏。
这时红衣僧人的右掌劈向剑光却击了个空。
清川郡主刺向他男.根的那一剑是虚招,在红衣僧人右掌击落时剑锋斜掠斩向他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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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僧人右掌已击实,来不及变招,危急间他只能选择左手握拳横击,将萧琰那一箭震飞,右腿鲜血溅飞,因为断腿身子在空中一个失衡,向右偏去。
萧琰第三箭已至。
这一箭并没有射向红衣僧人,而是射向他断腿下的空处。
这一箭她凌空射出,箭出时她身形已往山崖下跳。
轰!
雪崩呼啸而至,瞬间淹没了整片黑石山,向山下滚滚直落。
萧琰只觉腰一紧,神清骨秀的香气袭入,跟着眼前一暗,避入山腹内,眼前一片白茫雪光,滚滚的雪团像山体崩塌一样下落,萧琰只瞥见红影一角,便被雪团淹下去了。
萧琰为那红衣僧人默默道了声“阿弥陀佛”——那僧人要避雪崩,必须比雪崩下坠得更快,但她那一箭射的正是他下坠的方向,他要避雪崩,得中她那一箭。阿弥陀佛,如果射到他命.根子,那真不是故意的。
耳边一声悦耳的轻笑,清川郡主有些微凉的气息扫在她的脸颊上,“萧悦之,你来得可真及时。这叫不叫有缘?”
萧琰身子动了动,这山壁上的洞太狭窄,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的挤在一起。
清川郡主按了一下她腰,“别动。”
萧琰咕咙道:“你这洞不能挖得大一点?”
这山崖上当然不会那么巧出现一个人高的洞,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清川郡主临时挖出来的。
萧琰右边耳朵被她咬了一下,“你当我有那么多时间?能挖个站的地方不错了。”
萧琰右半边身子挨着洞壁,右手想抬起搓下耳朵都不成,忍着痒道:“你别乱咬我。”
清川郡主低笑,气息扑入她耳朵,更痒了。
萧琰忍着痒,问她:“你一早打算引发雪崩?”
所以才会在这山崖上开个洞,躲避雪崩。
“不置于险地,怎么求生?”清川郡主淡然道。
萧琰明白了,“所以你落入冰隙,是为了引开那蕃僧,然后你回头到这边布置?”
“聪明的孩子。”清川郡主又咬了下她的耳朵。
萧琰嘴角抽了下,谁聪明也没你聪明啊,把个洞真境后期都暗算得没腿了!她忍着痒又问道:“但你怎么确定,那蕃僧会断定你不在冰隙里而往前方追去?”
清川郡主道:“因为他自以为聪明呀。”
萧琰噗的一笑。
清川郡主道:“我一剑斩了半边山石落在冰隙边,又落了血,那蕃僧便以为我是故布疑阵,让他以为我躲进了冰隙里,然后趁机往前逃奔摆脱他。那蕃僧是聪明人啊,怎么会上当呢?”
“其实,我真的躲在冰隙下。”清川郡主悠悠一句。
萧琰闷笑。又好奇道:“那你怎么断了他双腿的?——是在夹谷里埋伏吗?”
清川郡主放在外侧的一只手从右衽衣领上抽出一根细细的银丝,在萧琰面前一晃,“用这个。”又将银丝插了回去。
“这是什么?”
“能杀人的银丝。”
当然不是银做的,只是色如银,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清川郡主从冰隙中出来,先到黑石夹谷内牵了这道利能切骨的银丝,然后再落下这处山崖用剑挖出一个临时躲避的洞隙,再出去引那蕃僧过来,同时引发雪崩。
萧琰想象清川郡主这一系列动作不由佩服,逃亡中还能布下这种周密伏局,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但她还有一点疑问,“万一那蕃僧发现了银丝?”毕竟洞真境宗师的目力是很惊人的,算在黑石夹谷这样并不明亮的地方,有上方的光线和雪地的反光,还是能够发现的。
清川郡主微笑,“所以到谷口时我要回身攻出一剑,剑光激荡气流,光线会乱。那蕃僧只注意我的剑光,算看见了那道银丝的微光,也会以为是我剑气激荡光线散乱而致。”
萧琰立即了然道:“你回身攻那一剑,必定是算好了退身的方位,你向后方落下山崖,那蕃僧算纵起追出,也不会跃起太高。”因为跃起太高再往下追比不上直线的速度更快,除非是跃上高空向下扑击,但清川郡主已经是往山下落,那蕃僧必然会蹬壁借力直追而出,而那往前奔的高度必定是落在银丝切割身体的范围内。
加上后面雪崩速度惊人,那蕃僧必定不会多加思考,追出之势极其的快。
那速度得有多快?肯定比雪崩的速度还快!高速下撞上锋利的银丝,那肯定如西瓜般……哧!切成了两截。
萧琰心里寒悚了一下。
然后清川郡主再在山崖下突袭。
算萧琰不出现,这蕃僧大概也会在和清川郡主过招的时候被雪崩冲下山去。毕竟失去了双脚,□无法借力,那蕃僧算是洞真境后期,在清川郡主连绵不绝的剑气下也占不了上风,等到雪崩下来,即使不被压死,也会受到重击。
萧琰再次为她的谋算佩服,一个洞真境后期被她这么玩残了。
清川郡主在她耳边道:“你来得及时,这下那蕃僧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说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是奖励。”
萧琰嘴角抽了下,“能奖别的么?”比如升官啊给个爵位什么的,比较实在。
清川郡主嘴角一勾,亲在她的唇上,“你是说亲在这里?”
“……”
郡主你还能再无耻些么?
作者有话要说:郡主,你的节操呢?
第八十七章 露脸还是打晕
“你得赔我面具。”萧琰哼声道。
因为担心银色面具的反光会让那蕃僧察觉,她落向黑石山的那一刹将面具断缨抛掉。但当时太危急,她都来不及将面具收到,抛了拿箭上弓,脚尖落在黑石山的那一瞬出箭。
如今雪崩,她别想着再找回面具了。
“好,赔你。”清川郡主轻笑道,声音清澈如寒冰轻击,是萧琰喜欢的无瑕音质,但因为带了笑意,便如华丽的丝绸在清澈的水中展开,晕染出绮丽的色彩。
萧琰觉得,为了这悦耳的声音,她可以稍稍原谅一下这位郡主的乱亲,但不能再让她亲了。
她向外侧了脸,声音很认真道:“不要乱亲人,这样不好。”
清川郡主笑得咳起来。
萧琰想到她刚才亲她唇时闻到的淡淡血味,又侧回脸问:“郡主你受内伤了?”
想来也是,她在那蕃僧的追杀下逃了这么远,又回身引那蕃僧入埋伏,不可能不受伤。
“我这里有疗伤药,你要么?”萧琰心里有些舍不得,那是沈清猗专门给她制的,如果清川郡主自己带了内伤药,那还是别给她了。
清川郡主设埋伏的时候已经服了内伤药丸,她的衣袋内还有,但听出萧琰话里似乎有不舍,她立即改了主意,身子放软靠她身上,声音也有些虚弱道:“我的伤药用完了。”
萧琰再不舍也不能说不给了,但她装药的革囊在右腰,要取药得往外挪些空间。
这片石崖不是很高,但坡很陡,约摸有六七十度,所以清川郡主才会选择这里躲避雪崩。此时雪崩已经离开山崖,往山下轰隆滚去,大量的雪覆盖在洞隙外,因为是斜坡,还有积雪挤进了洞隙里。
萧琰左手放下弓,手掌聚指成刀,将沉压在洞隙口的积雪削出一个能让她移动的拱形空间,用掌拍实。身子往外移出,右手取出腰畔革囊中的药瓶,拔开裹着红绸的木塞,倒了一粒药丸在雪擦净的左掌心中,递到清川郡主唇边。
清川郡主俯唇,着她的手用了药,闭眼行气调息。
萧琰站在那不敢动。
过了一刻多钟,清川郡主睁开眼,眸中掠过讶色,“你这药不错。谁给你的?”她的内伤当然没全好,不过这药的疗效比起皇宫的内伤御药也不遑多让,而行气化开药效的速度还要强一些。别小看这一点速度,有时伤势比敌人好得快能救命。
萧琰没有说沈清猗,道:“家里给的。”
清川郡主眉毛扬了下,萧氏的伤药固然不错,但比起御药还是差了几分……难道近年又有制药高手?想起那位“消毒”高人,她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但是不是她想的那样,还得看鹰组的情报。
“郡主你伤好了么?”萧琰岔开话问她。
“好了三四成。”清川郡主微笑道。
实际已经好了五成,但她对自己的实力总是会隐瞒一些,危机时刻才会显露出来。
她侧脸看向洞隙外,“这里不能久留,我们先出去。”
“好。”
洞隙内空气稀薄,虽然内家高手可以转内呼吸,但也不能在没有空气的地方长久待下去。
清川郡主伸手摸萧琰腰上的登山索,问她:“有多长?”
“二十丈。”
萧琰用的是最短的登山索,之所以一直没有抛弃这十几斤重的粗绳,是想着在雪山这地方有用,没准能救命呢。
“这个长度够了。”清川郡主道,这斜坡上的积雪再厚也不会超过二十丈。
她原计划是以剑破出,但如今有了更省力的办法,当然是用这登山索。
她将索钩握在手中,掷了出去。
萧琰那一瞬感觉——清川郡主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穿金裂石,最关键是速度快,眼睛只是一眨,雪里已经穿出了一个洞。
清川郡主跟着剑气纵出,小洞瞬间破开成大洞,穿了出去,萧琰紧随在她身后,像一条梭鱼般顺着剑气开出的雪道穿了出去。
坡上积雪不到十丈,对两人来讲,破雪穿雪都只是一息的事。
两人掠出落到雪地上,过了一阵,那圆洞形的雪道才被上面的雪压得塌陷下去。
清川郡主顺着雪坡掠下,一路剑气纵横。
萧琰见识到了洞真境宗师的厉害。随着那一道道剑气落下,雪坡上腾起一道道十几丈高的雪柱,然后重重落下,将积雪压得向下陷落。萧琰在后面用力踏上去,感觉比岩石还坚硬。
那蕃僧算在雪下还有口气,也被压死了。
在雪崩中逃出是没可能的,她当时眼见那蕃僧被雪崩打落,又身受断腿重伤,还有她谋算后路的那一箭,能逃出才怪了!但没准这蕃僧运气好,身子贴着崖壁,凭着洞真境后期的内力支撑,还没有被雪崩压死。不过在清川郡主这番剑气横扫力压下,那是有死无生了。
这片崖坡约摸有五十丈,很快到了山下。
山下一片雪海,偶尔有突出雪地的黄褐色山石,下面已经被雪崩淹了,因这片嶙峋山石的阻挡,雪崩在滚出不久后便止住势头了,远处可以看见一片倒塌的树林,雪崩在那里止。
两人掠到坡崖底的一块嶙峋山石上,便听一道绵长的啸声从山上远处传来,啸声一转三折,仿佛合着一种节律。
那是晋王的啸声。
清川郡主也发出一道清啸,这清啸不同于之前引发雪崩的澎湃浩荡,而是清悠悠的如风声长吟。
跟着晋王啸声响起,啸声落时已经离这边近了。
萧琰有些发愁,她要不要把脸遮起来?
“郡主,你带了面具么?”
萧琰想起清川郡主在横马山河谷戴的黄金面具,觉得可以借用一下。
清川郡主穿了一件窄袖束腰修身直裾,外面是宽袖氅衣,她张开手臂道:“你看我身上像藏有面具么?——河谷那次是特殊情况。”
萧琰唉了一声,愁着眉毛,寻思着她要不要撕了郡主的衣袖遮脸——都共患难了,这点要求应该不会拒绝吧?
清川郡主见她盯着自己衣袍的宽袖,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萧琰心想:用衣袖遮脸会不会太古怪?
清川郡主将自己的袖子缩了缩,很真诚的建议道:“要不你一会装受伤,我抱你下山?”
萧琰:……那她还不如露脸呢!——要是这样窝囊的回营,那她以后还怎么树立威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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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坚决的摇头,“不了。”想了想,有了主意,“要不我脸上抹些血?嗯,身上也要弄一点。”像受了伤的样子。
她觉得这主意好,遗憾的看了清川郡主一眼——郡主怎么没受个外伤呢?
清川郡主嘴角抽了下:……你这遗憾我没流血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萧琰唉一声,解了左手腕的皮护,挽起衣服袖口,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伸出去道:“郡主你给我一剑,记得划深点。”浅了血不够。
清川郡主想戳她一剑。心里涌起一股气怒,“你不遮脸又怎的了?!还要用自伤的方式?!”
萧琰道:“长者命,不可违。”虽然面具是父亲给的,但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在没有得到母亲允许前,萧琰并不愿意在很多人前显露自己的容貌。
但看样子清川郡主是不肯给她一剑了,她拔刀准备自己来。
唉,还没自己砍过自己呢!
遇见这位郡主准没好事——不是被她伤,是被自己伤!
萧琰心里唉声叹着,拔刀却没拔动,清川郡主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那双薄冰质的眼眸里似乎有两簇火焰,将冰融化又灼人。
“萧悦之!”清川郡主声音里含着怒意,“你敢自伤,我将你打晕扛回静南军大营去!”
萧琰:……她割一下手臂而已,用得着这么威胁她吗?
清川郡主目光冷森,很想敲晕这人带走。
萧琰觉得在露一下脸和被打晕扛回营之间,还是选前者为好,母亲知道了应该不会怪她的。
她松了握刀的手。
清川郡主收回手,又瞪了她一眼。
萧琰无辜的看她,她割自己的手又还是放她的血,用得着这么瞪她么?心里咕咙着,放下左腕衣袖,又重新戴上皮护。
便听一声“阿祯!”
一道人影如风般卷过来。
“祯”字音落时人已到近前。
晋王先是紧张的检视清川郡主上下,见她身上没有血迹,松了口气,问:“阿祯你还好吧?”
清川郡主按胸疾咳几声,逼出一口瘀血吐在地上,身子晃了晃,一手按在萧琰肩上,声音有些虚弱道:“受了点内伤。”
萧琰无语:你这个样子表现得像是受了“点”内伤么?分明是重伤啊!
晋王立即一脸悲痛神色,看着清川郡主那眼神,仿佛她即将命不久矣!
萧琰心里翻了个白眼,抬举向晋王行礼,“萧琰见过晋王。”
“噢,哈哈,十七你很不错。”晋王哈哈笑起来,伸手便想拍萧琰肩膀,在清川郡主凉薄的眼神下又呵呵一笑,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收了回去。
这两句话功夫,后面的人也到了。
萧琰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与红衣蕃僧激战的蓝袍黑冠中年人,另外三人的外貌看起来也都四十多岁,神光内敛,与蓝袍男子并行的是一位褐袍高冠的男子,另外两人都身着紫袍,衣襟上绣着金线麒麟,应该是军中的两位武骑上将军。
那四人上前先向清川郡主行礼,问安。
清川郡主掏出白帕拭了唇边的血渍,道:“这次多亏了萧十七,不然某将身陷险境,更不提置敌于死地了。”
晋王“咦”一声。其他四人也有吃惊之色,目光都看向萧琰,心中顿时生起惊艳之感,更惊诧的是这少年竟然已经是登极境初期了?!
萧琰先向两位武骑上将军行了军礼,“第十一营第一团校尉萧琰见过上将军。”
两位上将军呵呵道:“不错,好儿郎。”果然是大世家,每一辈都有英才!
萧琰跟着向另两人行礼,“萧琰见过两位前辈。”
那蓝袍人哈哈笑起来,“我是你浔叔祖。”指着身边的褐袍高冠男子道,“这是你简叔祖。”
萧琰心中恍然,原来是族里的洞真境宗师,想来应该是派去护卫清川郡主的。
她又行礼恭敬的叫道:“浔叔祖,简叔祖。”
萧浔和萧简都含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欢喜欣慰。
萧浔柔和的道:“你做得很好。你父亲知道,定然很高兴。”
萧琰不好意思的摸了下头盔,心里想,父亲高不高兴是其次,重要的是给她记功啊!
这边晋王问道:“那蕃僧如何了?”
清川郡主指了指雪地,“或许在下面还有口气?”
晋王哈哈一笑,倏地腾身而起,双掌啪啪交替向下,每一掌落下,雪地上都出现一个巨大的手印,将一大片雪地拍的塌陷下去。萧浔四人互视一眼,也都腾身而起,瞬间掌影拳影不绝。萧琰站在黄褐石上突然觉得高了许多,因为周遭的雪地已经塌实了两尺下去。
算那蕃僧有一百个好运气逃到山下,这会儿也得死绝了。
她之前还以为清川郡主不会认为那蕃僧能侥幸逃到山下,如今看来,这位郡主哪是不认为,这是让别人出手啊——嗯,她现在正装着重伤呢!
萧琰心里又翻一个白眼,觉得这位郡主真是够奸诈的。
但不可否认,这行事也够谨慎周密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虫请指出~
第八十八章 下山
不过几息,方圆几十丈的雪地像万斤巨轮碾过似的坚实平整。
萧琰“砰”一声从山石上跳到雪地上,落足的地面颤了颤,但愣是没一个雪印儿。
晋王觉得有趣,哈哈一笑,也“砰”一声落地上,抬脚往旁边跳开,嘿嘿一笑,“没印儿。”
一老一少嘻嘻笑。
清川郡主扭过头去,太幼稚了她不想看。
萧浔、萧简和两位武骑上将军也落到雪地上,心里都有些寒悚,一个洞真境后期这样被一个洞真境初期和一个登极境初期的给弄死了,还是比他们小得多的孩子,这真是……让他们这些晋入洞真境中、后期多年的老家伙情何以堪呀?!
这位郡主,果然是传说中越杀越强的主儿。
清川郡主问晋王他们:“你们那边的情况如何?”
她被袭杀时,晋王和萧浔、萧简三人也被相应的后天宗师缠住,至于山下的侍卫和牙兵她倒不担心,那几十名登极境敌手只是负责阻住他们一时,不让他们及时往静南军大营报信,想灭了她的侍卫和牙兵,来的人还少了点。
晋王哼一声道:“你引发雪崩时,周、洪二位上将军已经长啸上山,后来雪崩一起,大家都无心再打了,往雪崩这边跑。我们三人在路上会合,又与周、洪二位上将军会合,那三个蕃僧见势不妙,掉头跑了。哼,要不是我们心悬这边,非得留下他们一两人不可!”
他又哈哈一笑,“我一听你的啸声知道,追杀你的那蕃僧要倒霉了。哈哈,果不其然!这雪山是他的埋尸之地。”
晋王捋着胡须笑得眉开眼笑,一副与有荣焉、得意洋洋的样子,生生将他的道骨仙风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清川郡主有些不忍卒视的转过眼去,对二萧、周、洪四人道:“我们立即下山,与我的侍卫牙兵会合。”
四人点头,武骑上将军、洞真境后期宗师周松龄道:“萧将军已经派了二十名武骑将军(登极境)前去接应郡主的侍卫,如果顺利会合,敌人这会应该已经退了。”
清川郡主点头,手指东北方向,“我们从这边下山。”之前她从洞隙中破雪出来时,在斜崖上居高临下,已经看好了方向,从东北方向下山,能最快遇上她的侍卫队伍。
晋王笑呵呵的走近萧琰,道:“小十七,我带你。”
萧浔、萧简同时望过去,心道,他们这两位叔祖还在呢,用得着晋王你带么?目光掠过萧琰那张绝世姿容、俊秀无俦的脸,两人心里都生了警惕——皇族和世家中不乏有龙阳之好的,虽然没听说晋王有这个癖好,但这位亲王向来是有些不着调的名声,谁知道对十七这般亲近打着什么主意。萧浔立即踏前一步,正待说“不敢劳驾晋王,十七郎我来带吧”,便见清川郡主已经直接伸手握住了萧琰。
他的话噎在喉咙里。
“走吧。”清川郡主薄凉的声音落在空中,已经拉着萧琰往东北方向掠去。
晋王掠身跟上,心想阿祯真不厚道,他想牵一下外侄孙女又怎么了?这么漂亮又纯美的孩子,谁不喜欢啊?竟然防他这个叔祖跟防登徒子似的,真是气人!要不是知道萧十七是她表妹不是表弟,他真怀疑清川是看上她了。
萧浔、萧简迅速对视一眼,心里都浮上几分忧虑,但愿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周、洪二位上将军目光闪烁,他们方才可是看清楚了,清川郡主拉的不是萧琰的衣袖,也不是她的手腕,而是直接握了她的手——对于男女来讲,这是很亲密的姿态。
呵呵,难道郡主对国公府这位十七郎……
两人同时想起萧十七比军中第一美男子哥舒光还要俊美出色的容貌,心里都意会的嘿嘿两声。
不过,看萧氏这两位宗师的眼色,似乎不那么欢喜?也是,这萧十七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最多不超过十八,已经是登极境了,虽然与清川郡主不可比,但天赋也是绝顶了,萧氏肯不愿意将这样的美质良材送去与皇家联姻。
后面的人各有心思,萧琰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想法,内气运于足下,将身子放轻如羽毛,由清川郡主带着她而行,心里在寻思着清川郡主的轻功步法,好像并不是简单的踏雪无痕,更像是与风融为一体,她是风,风是她。
萧琰忽然有些明了,那洞真境后期的蕃僧为什么一直没有追上清川郡主,恐怕除了她的机谋多变外,还与她这极其高明的轻功身法有关。
萧琰忍不住侧眸看了她一眼。
清川郡主仿佛知道她所想,捏了下她的手,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到她耳中:【这是万里风飘。你若讨我欢喜了,我教给你。】
萧琰觉得,讨她欢喜恐怕是不容易的,何况学了她的轻功,没准以后还有什么纠缠呢。她可是答应了四哥要避着她的,这次是意外,以后还是别跟她来往了。传音过去道:【我不会讨人欢喜,还是不学了。】
清川郡主还没被人这样直接拒绝过,更何况是她有好感的人,心里生出恼意,身法更快了几分,直如脱弦之箭射向山下。
跟在后面的晋王、二萧、周、洪五人也同时加快身法。
除了晋王外,二萧、周、洪四人心里都在狐疑。他们先前确定清川郡主是受了比较重的内伤的,那蕃僧毕竟是洞真境后期,即使死在清川郡主的谋算下,但有境界差距在那里,清川郡主不可能全身而退,可四人见清川郡主这风驰电掣的速度,哪像受了重伤的?心里又不确定了,只觉这位郡主高深莫测,真让人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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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真境宗师的速度很快,虽然是陡峭难行的雪地高山,但半刻钟不到,六人已到了东面偏北的山麓。
迎面便见几道黑影正从远处往山麓而来。
清川郡主目利,已经看清来人是她的四名侍卫,还有一位面生的登极境后期,想来是静南军武骑将军的为首者,她踏前一步,将萧琰遮在身后,喝了声:“令狐霖。”
“郡主!”
四名侍卫闻声都大喜,令狐霖出声回应。
五人电射而至,齐齐行礼,“郡主!”
说话间,晋王五人落在清川郡主身后。
五人又向晋王等人行礼。
清川郡主吩咐其中一名侍卫道:“尉迟亭,你去叫连城把我的面具拿过来。”
“喏。”四名侍卫中肤色白皙的那名侍卫应声行礼,转身疾去。
清川郡主问侍卫首领令狐霖:“贼人情况如何?我方情况如何?”
令狐霖禀道:“贼人来了五十五人,登极境后期二十五人,中期三十二人,初期八人,后期、中期比我们多了七八人。但我们有劲弩,牙兵结成圆阵,以军弩密集阵势防御,他们意在阻截我们突围,没有硬冲。属下等掩护徐青林、彭全真、马千里三人突围报信,徐、彭二位侍卫身亡,只有马千里突围成功。之后,宋将军率武骑将军赶到,贼人携伤亡人员退却。估计贼人伤了三十人左右,死了七人,我方侍卫伤十七人,亡九人,牙兵伤亡二十多人,具体还在清点。属下几人担心山上情况,便与宋将军先上山查看。”
清川郡主扬了下眉,“贼人伤亡三十几人?”她看了眼宋将军,“看来你们到得很及时。”
那宋将军谦虚道:“这多亏了郡主那位报信的马侍卫赶得及时,某等才出营不久遇上了马侍卫,省了搜寻的时间,所以赶去得还算及时。那些贼人十分凶悍,退去时为了带走他们人的尸体,不惜以性命相拼,若不然,他们见到我们大队伍到时立即遁走,伤亡的人不会这么多。”
晋王哼了一声,“那些蕃僧难道还担心我们鞭尸不成,不惜性命也要抢尸回去?”
清川郡主道:“听说吐蕃佛教认为把遗体献给鹰,是一种功德,能赎回生前罪孽,而且能让灵魂转世——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周松龄点头道:“郡主说的不错。吐蕃人有天葬的风俗,认为人死后把尸体拿到指定的地方让鹰鹫,或其他鸟类、兽类吞食,可以将灵魂带到天堂。那些贼人可能是担心我们烧了他们的尸体,或是埋在土里,死后不能到天堂,所以拼死也要抢回去。”
晋王咦一声,“那战场上死去的人又如何?”
周松龄道:“当初静南军和吐蕃人打仗的时候,他们从不收尸体,并射信告诉静南军不要掩埋,由得鹰鹫在战场上食了他们天葬。静南军前任的军主都是这么做的,省了掩埋敌方尸体的力气。至萧将军任军主,担心尸体太多鹰鹫吃不干净会成尸瘟,勒令吐蕃人收尸回去自己找地方天葬,否则在战场上垒起尸堆烧了他们。”他说着笑了一笑,“吐蕃人说萧将军凶残,多半是从这来的。”
晋王捋须笑眯眯,“所以说,恶人是要有恶人磨呀。”
周、洪、宋三位将军只能咳声不语了。
这时尉迟亭带着连城过来了。
“郡主!”连城看见郡主无恙欢喜的上前行礼,将手中黄金色的面具递了过去。
清川郡主转过身来,将面具递给萧琰,笑道:“你的银面具丢了,我赔你个金的可好?”
萧琰伸手接过去,心想金光闪闪的有什么好,但这会她却是需要的,觉得清川郡主挺体贴,真心谢道:“多谢郡主。”说着戴上系好缨带。
晋王笑哈哈道:“这金光闪亮的好,小十七更要亮瞎人的眼啦。”
萧琰摸了摸金面具,当然不是纯黄金制的,那太重了,应该是掺了金粉在里面,和她戴的银面具的材质差不多,也很轻,按着也有柔韧性。
她戴好面具后,清川郡主便不再挡着她了,率着众人往外走去。
萧浔向萧琰招招手,萧琰便走到后面去,随在两位叔祖身边。
连城目光向后睃了一眼,她还没见过郡主对哪位青年郎君这么亲近呢?——虽然郡主并没有表现出亲近,但那说话的语气却是有些不同的。作为贴身服侍郡主十几年的侍女,这点细微差别她还是能听得出来的。连城心里暗暗将萧琰记下了——虽然没看见脸,但观那身姿气度,似乎比起有“琼华玉树”之誉的崔七郎君也不遑多让啊。
出了林子,与侍卫牙兵队伍会合。
众人见郡主归来都发出欢呼声。
他们坚信,不管刺杀者是怎样的高手,他们的郡主都会安然归来。
郡主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
尽管死了十几个人,他们脸上的笑容却很明亮。
为郡主战死,这是他们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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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疑云
大队伍骑马往静南军大营驰去。
萧琰骑了一匹侍卫的马,跟随在两位叔祖身后。
此时已经过了下午申时,因顾忌着伤员,马队驰得并不快,驰了一半路程时,天色已昏暗,侍卫和牙兵点燃了马鞍袋里的火把,火把长龙向着大营驰去。
已有武骑将军快马驰入营中禀报,萧曈和哥舒夜、程世峥两位副将率领将领在辕门前迎候。
天色已经黑尽,左右排在辕门口的两列骑兵人手举着一支火把,火油在高原的寒风中呼呼燃着,将军们的红色披风也在风中吹得猎猎作响。
马蹄声已经驰近。
护卫前方的武骑将军都向左右拨马而退,晋王和清川郡主越骑而出。
火光下,那一身紫袍的女子如日光华,即使在夜幕下也让人感觉到皓天舒白日的光辉。
辕门口的两列骑兵齐喝一声“礼!”右手持戈举至眉心。
队伍缓缓进入辕门。
萧曈率领众将夹马上前,朗朗的声音笑道:“郡主安然,真是让人欢喜啊!”说着落马,率麾下众将行礼,“某等参见晋王!”“某等参见清川郡主!”
晋王呵呵一笑,在马上回了一礼。
清川郡主回了一礼后,在马上向前倾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诸君都请上马吧。咱们别在这辕门口吃灰了。”
萧曈却又行礼告罪道:“某与哥舒将军、程将军惊闻郡主遇刺,唯恐军中生变,未率队亲援,请郡主降罪。”
哥舒夜、程世峥也跟着请罪。
清川郡主笑起来,“我在青加山脉遇袭,未知生死,这是变起之时,谁知吐蕃人会不会趁乱生事呢?萧将军身为一军主将,坐镇军中,这是应有之义,何罪之有?哥舒将军和程将军,遇上这种武道高手的群杀,率队救援还不如武骑将军有用呢,领军的大将,可不是用在这里。”
她说的正是萧曈和两位副军主所考虑的,但事情做对是一回事,上位者能不能体谅又是另一回事——清川郡主将这个道理摆出来,萧曈三人心里都觉得熨贴。像哥舒夜和程世峥,之前的请罪还带着两分作态,现在眼里也有两分真诚了,心中均想,清川郡主有气量,是个讲道理的,不难伺候,对于她到静南军践习也没那么抵触了。
萧曈抱拳道:“郡主宽宏,某等感激。”心中喟叹,这位郡主果然是个人物,只两三句话让她的将领们心生好感。
清川郡主再次伸手做了个“请上马”的姿势,“诸君再不上马,我的手可要软了。”
众将都哈哈笑起来,翻身上马,又拨马让开路,让晋王和郡主先行,两位武骑上将军和萧浔、萧简二人在晋王右侧,萧曈和两位副军主在郡主左侧,各落半个马头,其后是营中诸将。
萧琰在接近军营时拨马往后,到了武骑将军的队列中,与宋将军同行入营。进入辕门她看见了营主许冲默,当众将簇拥着清川郡主和晋王前行时,她夹马行到许冲默身边,行礼叫了声:“都尉。”
许冲默扭头看见她金光闪闪的面具,眼皮子抽了下,“……你这面具不错。”
萧琰道:“郡主赔给我的。”
许冲默无言:……你可以不用说得这么实诚的。
萧琰低声道:“都尉,这里已经没我事了,我先回营吧?”
许冲默点了点头,掏出一个通行令牌给她,又低声告诉她今晚的通行口令。
萧琰接过令牌,向他行了个军礼,下马将马缰递给许冲默,“这是郡主侍卫的马,劳烦都尉归还。”
许冲默接过马缰。
萧琰转身走,心想这会已经没火食了,回去又得啃肉干了。
清川郡主在前面回了下头。萧曈跟着向后看了一眼,便看见萧琰离开骑兵队伍的背影,她眉毛微挑了下。
便听清川郡主道:“今日脱险多亏了萧悦之,明日要好好谢她。”
萧曈呵呵一笑,“这是她身为静南军一员应该做的。”
轻描淡写的将两人间的亲戚关系去掉了。
清川郡主也呵呵一笑,“援手之恩岂是‘应该’可忽略?厚谢是应当的。”这亲戚关系岂是你们想忽略不存在的?
萧曈打了个哈哈,将清川郡主划上“麻烦”两字,想起萧琮临别前的嘱托,让她防着清川郡主别让她接近十七,心里翻个白眼:这还防个屁呀!去青加山脉都能撞上,什么破缘分?要不将第一团再放出去接着野外训练?——这样做会不会太着痕迹了一点?
且不提萧曈和清川郡主两人呵呵打着机锋,萧琰拿着令牌疾走回营,远远的看见自己的帐篷前立了好多人影,有萧继、慕伏、向英、熊武、袁恢这些以前的老部属,也有郭厚泽、安叶禧、马永忠这些一团的兵官兵士。
看见她出现,大伙儿都松了口气。萧继高兴的一个箭步窜上来,“十七,你没事吧?”
萧琰笑着道:“我没事。”又向营帐前的众人挥了下手。
大家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十七校尉,郡主没事吧?”“听说刺杀者是洞真境宗师?”“啊呀,难道郡主已经是洞真境?”“刺杀者是什么人呀?”
安叶禧挤进来,叹道:“校尉,您真是金光闪闪的好看。”
萧琰:……
众人:……
萧琰咳了一声,道:“面具在打斗中掉了,换了一个。——郡主安然。刺杀者是洞真境后期,穿的是吐蕃佛教的僧衣。”
大家吃了一惊,心想:那些吐蕃僧是脑抽了吗,竟然敢刺杀大唐郡主?!
萧琰环顾众人道:“感谢大家挂念。天不早了,明天还要训练,都回营吧。”
安叶禧大声道“是,校尉!”第一个撒丫子跑了。
众人都有遭雷劈的感觉:……你小子不是死活要当校尉的亲兵吗,这会溜这么快是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向英、熊武、郭厚泽等人便都行礼各回营帐了,只萧继、慕伏留下来,与萧琰在帐内说话。
萧琰大概说了山上的经历,清川郡主怎么暗算的那蕃僧没有细说,只说她赶到时那蕃僧已经重伤了,她配合郡主杀了那蕃僧。
萧继啧声道:“行啊,竟杀了个洞真境后期宗师!”
萧琰道:“我只是抽冷子放了三箭,主要是郡主厉害。”
“这么说,郡主真是洞真境了?”慕伏插口道。
萧琰笑笑点头,经青加山脉这一行刺,清川郡主是洞真境宗师大概天下都要知晓了。
萧继叹了一声,“妖孽啊。”想起萧琰十五岁已经是登极境,没准弱冠之年也是洞真境宗师了,哈哈笑道,“你们是大妖孽,小妖孽。”他心胸豁达,虽然惊叹羡慕却并不嫉妒,像母亲告诉他的,这世上能人辈出,强中自有强中手,要是遇上一个嫉妒一个,那一辈子都要过得憋屈了,自己只要尽力做到最好行了。
他想起萧琰还没用晚食,将手上拿着的银色食盒放到萧琰面前的几案上,道:“我给你留了两个蒸饼,已经冷了,你用内力化热,将着用一晚。”
萧琰笑道:“谢谢八哥。”
她说着咦了一声,看向帐门。
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帐门外,安叶禧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禀报校尉,安叶禧求见。”
萧继哈一声笑,“这小子刚才跑那么快,现在又是干嘛来了?”
萧琰道:“进来。”
安叶禧脱靴进来,手里抱着个墨绿色的皮暖筒,从暖筒里抽出个油纸包,递到萧琰案上,有些期期艾艾的道:“校尉,烤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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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剥开油纸,见还是热的,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烤的?”
安叶禧扭着手指,“回来后在火房烤的,一直用暖筒包着,没冷。”他没说之前一直贴身揣在怀里,担心校尉听了不吃了。
萧继哈哈一笑,起身走近一拍他肩道:“小子挺用心嘛。”转头向萧琰挤了下眼:这个亲兵收下吧,不错的。
萧琰有些小感动,笑道:“小安费心了,多谢。”
安叶禧眨巴眼看她,“校尉,那你收我当亲兵吧?”
萧琰:……这是一条烤羊腿的贿赂么?
但最终,萧琰也没答应收他为亲兵,只说暂时考虑,但这也让安叶禧足够欢喜了,出帐前又赞了一句萧琰:“校尉,您银光闪闪的好看,金光闪闪的也好看,不管怎么闪闪,都好看!”说着哧溜出了帐。
萧继捧腹大笑。
萧琰:……这孩子不是因为喜欢亮闪闪才要当她亲兵吧?
***
晚上,送晋王和清川郡主歇营后,萧曈又见了两位武骑上将军和武骑将军统领宋将军,问起他们到青加山脉后的具体情况。
三位将军离去后,萧曈沉思了一会,又和丈夫桓逸一起,去了萧浔、萧简两位族叔的营帐。
坐下叙话两句后,她问道:“浔叔、简叔,你们确定拦截你们的后天宗师是吐蕃佛僧?”
萧浔道:“应该是没错的,拦截我的那蕃僧用的是密宗大手印。”
萧简说话简洁,道:“密宗真言。”意思是拦截他的红衣僧侣用的是密宗真言咒。
萧曈忖着眉,道:“吐蕃佛僧的武功传承来自天竺和西域,中原佛教也是从西域传入,最初也是习密宗功法。虽然三百年前梵音寺盛起,成为中土佛门领袖,显宗功法自此大盛,但如今大唐修习密宗功法的佛僧也还是有的。——单从密宗功法,也不可完全断定是吐蕃佛僧了。”
萧浔、萧简都吃了一惊,“你说是大唐佛门……?”
萧曈摇头,“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还有钵教,修习密宗功法的也大有人在。”
萧浔敛目沉思了一会,道:“这么说来,那些贼人拼死抢走尸体,不一定是为了天葬,还可能是为了遮掩身份。”
桓逸点头道:“是有这个可能——虔诚的钵教徒身上刺有他们信仰的神灵图腾,和蕃僧信仰的佛、菩萨不一样,一看尸体泄露了。”
萧浔皱眉,“无论是吐蕃佛僧还是钵教徒,刺杀清川郡主都是不智之举。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萧曈嗤了一声道:“如果是钵教所为,那是为了嫁祸吐蕃佛教,引起大唐的怒火,出兵灭了吐蕃佛教支持的两位王子的势力,扶持抑佛兴钵的青唐王上位为吐蕃赞普。”
萧浔无语了一会,“……他们以为大唐是这么好打发的吗?”以为大唐会平白被他们当枪使,灭了两个王子后挥挥衣袖不拿一片浮云的撤回大唐吗?“脑子是被驴踢了吧!”
桓逸咳了一声,“吐蕃高寒,空气稀薄,人居其地久了,头脑是有些钝。”
萧曈扑一笑,“桓郎的意思是,吐蕃人脑子一根筋,很容易成为狂热的教徒,无论钵教徒还是佛教徒,疯起来都不要命。这一疯,也没多少理智了。”
萧浔道:“……这么说来,最有可能是钵教做的?”
萧曈和桓逸对视一眼,萧曈叹道:“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吐蕃给了大唐一个出兵的借口。长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萧简忽然开口,缓慢的语调说道:“吐蕃人怎么知道,清川郡主已经是洞真境?”
萧曈哼一声,“这些信徒疯起来,才不管什么宗师规则。”
她眸中锐色掠过,“不过,也如简叔说的,吐蕃人恐怕是得了消息,至于是谁传的这消息……”她翻了个白眼,“我们萧氏也是怀疑对象,谁让萧氏是知情者呢?”
“不是萧氏。”萧简道。
萧曈眼皮子抽了下,这位简族叔有时也是一根筋啊,难道听不出她话中的暗意么?只能明白了说:“不是我们这边,那是郡主或者太子那边了。”
萧浔目光一闪,齐王?
作者有话要说:噗,看到评论说文案改了,没记得最近有改方案啊,瞅了半天,想起少了最后一句,是公主横刀的那句,话说谁给我删的?(摸头,晋江再抽应该不会吞文案吧~)那句是怎么写的来着?——公主横刀架萧琰脖子上:咱们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呢?(好像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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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王者
“有内奸!肯定有内奸!”
晋王气呼呼的,从那些蕃僧出现他心里浮现这个猜疑,一起憋着到了现在可单独说话的时候,他的火气发作出来了,将清川郡主营帐中的侍女都屏退下去,用内力将帐内的声音与外面隔绝,说了一句拍在案上,胡须都翘了一下。
清川郡主盘腿坐在锦团上,漫不经心道:“不是我身边的。”
她身边不养钉子。
晋王哼一声,那是太子身边的人了!
清川郡主道:“是一开始分到东宫的内侍,三十年了,从来没跟那边的人接触过,所以一直没发现。……这次那边大概是急了,起用了这根扎得最深的钉子。”
那边为什么着急,晋王当然也是知道的——圣人有恙,这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了。
道门的延寿丹只能用一次,圣人几时服的丹药没有人知道,但想来最迟也是在七八年前,或许圣人的大限在这一两年,所以齐王才急着要置清川郡主于死地。
“三十年前,那时中宫还是昭仪吧?”晋王皱了眉毛,“崔家那么早筹谋了?”
当今皇后出身于博陵崔氏,与太子的妻家清河崔氏是一崔二房,同为甲姓世家。
清川郡主笑了笑,道:“她育有齐王,从小显露出聪明,三岁能背诗,七岁能成诗,深得圣人喜,而皇嫡子是个病弱的,章敬皇后那身子眼见着也拖不了几年,博陵那边怎么不想争一争?再说,当年有几个世家没往东宫塞钉子?”
晋王捋须叹了口气,章敬皇后出身并不显赫,加上嫡子病弱,也无怪乎宫中那些妃嫔身后的家族蠢蠢欲动了。
“所以说,皇宫女人多了是非多。”清川郡主拿起茶盏懒懒道。
晋王想起圣人好往宫中收藏美人的癖好,嘴角便扯了扯。
他想了想,又狐疑道:“你之前从威州提前到庭州,是否因为这事?”应该不只是为了了赶回长安过年所以缩短践习期。
清川郡主看着茶盏道:“半年前我在安东都护府遇刺,那颗钉子暴露了,因为要放着钓鱼,父亲一直没动他。上次在燕鸣河,燕周人刺杀失败,这次我到河西,应该是那边最后的机会了。所以……”
晋王一拍大腿,“所以你设计,故意将你已晋入洞真境的消息通过内奸传给那边——但你怎么知道是吐蕃人动手而不是突厥人或欧罗顿人?”
“欧罗顿人?他们更想刺杀的是河西世子。至于突厥人,安西都护已经投向了那边,若我被突厥人刺杀,安西都护那边保不住了。”清川郡主笑了笑,纤长的手指抚着杯盏,白如冰玉的肤色比邢州白瓷盏更有光华,“最主要的是,圣人意在吐蕃。”
算齐王暗里透露消息给吐蕃人的事被圣人知晓,但正合了圣人攻打吐蕃的心思,假如她在刺杀中身亡,齐王即使被圣人重责也无惧,因为圣人的身体已经拖不久了,必须在太子和齐王之间做出抉择,如果她一死,父亲只有毓祺一子,论年龄、资质、性情都不及齐王世子,圣人的选择是毋庸置疑的。而她如果没死,圣人算为此事暗里要责齐王,也不会太重。——齐王以吐蕃来谋算,是可进可退。
晋王也明白过来,哼一声,“齐王对圣人的心思,倒是看得清楚。”
清川郡主漫声道:“怎么着也被圣人亲自教导过,又是疼了几十年的聪明儿子,若对圣人这点心思还看不透,那白瞎了‘聪明’二字,也当不起圣人的‘子’。”
晋王乜斜她,“再是‘子’也比不过‘孙’呀。”
“怎么会?”清川郡主一脸正经,“阿公最的,真是齐王叔。”
晋王白目她,“你要真体恤你阿公的子之心,一早该应了你阿公,绝了齐王的心思,哪还由得他做出这么多的事?”
清川郡主放下茶盏,目光沉幽的看着案上长剑不语。
晋王道:“阿祯,时至今日,难道你还在犹豫?”
“不是犹豫……”清川郡主叹息,拿起长剑,“我的道,在接过此剑时已确定。”
剑名怀素,又名抱朴,曾经是皇族第一高手、至今也无人逾越的楚国长公主李见素的佩剑。
晋王叹息一声,面上有着惘然,“天尽之途,当年楚国长公主也未能走过去……阿祯,那只是个传说,你何必固执?”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天尽之途,道门、佛门死了多少高道、高僧?还有皇族的楚国长公主李见素、周王李厚申、卫王李佑仪,这三位都是皇族最卓绝的武道高手,却也死于天尽之途——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清川郡主手按在剑柄上,薄冰质的眼眸在烛火的折射下仿佛闪烁着星辰一样的光芒。
晋王有些无语的按了按额,挥了下袖子道:“我也不多说你了。总之,替你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想一想。你可不是那三位先祖,身上已经没有责任了。”他胡子翘了一下,“谁让你是太子嫡长女呢?”
说着又嘿嘿一笑,朝她飞了个眼,“阿祯,你可别忘了,这怀素剑的原名。”说着挥袖子起身,撤了内力屏障,背着手走了。
清川郡主沉默了一会,按住剑簧。
长剑弹出三寸。
剑锷下方的剑身上镌刻着两个古朴的钟鼎文。
这剑是先秦名剑,由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铸造剑,曾是秦始皇的佩剑,传给二世胡亥后被赵高所持,秦亡后此剑几番辗转,三百年前被陇西李氏收藏,立国后成为大唐皇帝的佩剑之一。
高宗武皇帝时期,将此剑赐给楚国长公主李见素。
李见素将剑取名“抱朴”,即“见素抱朴曰纯”之意。
高宗逝后,李见素将剑归还世宗,踏上天尽之途,自此杳然无声。
世宗又将剑赐给天策书院,取名为怀素。
之后,周王李厚申佩过此剑,卫王李佑仪也佩过此剑。
清川郡主十四岁时,掌院将此剑交到她手中,“阿祯,这是你的道。”
剑名怀素,名抱朴,但铸造它的剑师赋予了它的名字——
太阿!
太阿,王者之剑。
清川郡主手指抚过那两个钟鼎文,“以后,你还是叫太阿吧。”
她终究不是李见素啊!
***
凌晨的号声吹响,士兵们出营的声音此起彼落,安静一夜的军营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寒气仍然弥漫在军营中,高原的风像刀削风,第一团的兵背着被袋一边往操练场上跑一边搓脸,有人苦中作乐说“一大早的吃馎饦(削面片)啊!”周围的兵都哈哈笑起来。
远远的,便看见他们的校尉仍如往常般,最早到了校场,立在那里像一杆永不倒地的大旗,让人一见有了奔向的目标。
一个兵边跑边道:“还是校尉戴面具好啊,好歹可以挡下风。”
跑在他身边的一个火伴是打铁出身的,闻言翻白眼道:“你去试试,包管你脸冻僵!这种面具脸上走热更快,懂不?不信?你握着铁枪头,手是不是冷得更快?”
“哎哟,好像是这样。”
“所以校尉不是常人。”
众兵嘴上嘻嘻哈哈的,脚上可一点都不耽搁,呼呼跑到一团校场,嘻哈声都绝了,只有靴声跑步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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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已经换回了银色面具,她丢了一个,箱笼里还有一个备用的。相比金光灿灿,她还是喜欢银色。但那只金色面具她并不打算还给清川郡主,既然赔给她的那是她的了,万一她脸上的面具再出个意外,以后还有个备用的。
她衣袋里揣着那只平安宝瓶,寻思着找个什么机会还给清川郡主。
士兵绕着校场跑步的时候,她看见许冲默过来了,这是出操的例行巡视。
萧琰上前行了个礼,“都尉!”
许冲默问了几句训练的事,道:“你们第一团的雪山训练因故中止了,营里决定,待第二团训练回来后,你们第一团再去。”这是萧曈的亲兵昨晚通知他的。
许冲默并不知道这是萧曈和清川郡主打机锋的结果——萧曈觉得,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太明显为好,太着痕迹了,反而落了下乘,显得他们萧氏小家子气。
萧琰有些失望,她原以为明天能出营继续中断的训练,但营主既然下了令得服从,行礼应道:“是,都尉。”
早上解散用朝食前,她向士兵宣布了营里的决定。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早去十天或晚去十天没什么区别,只要不下雨雪好。
接下来几日萧琰都没有机会见到清川郡主,军中除了有巡营任务的官兵外,一般没有军务是不允许窜营的,萧琰虽然是军主的“侄子”,也不能搞太多特殊,总是去中军营地。
她向许冲默打听过,清川郡主在军中践习的职务是点检参军,如果郡主来点检十一营,她找机会将玉瓶还给她。
不过直到她要率团出营的前一日,清川郡主也没点检到第十一营。这也正常,毕竟他们是新成立的营,郡主践习当然要选精锐营,到十一营点检没什么必要。
但在这日下午作训结束时,许冲默让亲兵叫去她,说郡主要见她,让她即刻去。
“这是郡主的侍卫。”
“尉迟亭。”那容貌清秀的侍卫一笑接口,“萧校尉请随我行。”
萧琰从许冲默手中接过令牌,与尉迟亭出了十一营,往中军营地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萧琰却感觉到尉迟亭在暗地里打量她。
她被人打量多了,早习惯了这些善意的、恶意的,或热情或好奇或估量的目光,多一个尉迟亭也不足为奇——何况他的目光并无恶意,只是纯粹的估量。
两人的脚程都快,除了遇上巡逻兵停下出示令牌外,其余时候都走得风快,不到两刻钟进入中军营地。
清川郡主的营帐区在军主营区的东北方,几十个帐篷围着中间的两个帐篷——萧琰知道,那是晋王和清川郡主的营帐。
“郡主,萧校尉到了。”尉迟亭在帐外禀报道。
厚毡帐门被掀起。
一位戴幞头、穿葱绿色圆领缺胯袍的俊俏侍女掀着帐门,眸子如水润般,盈盈目光在萧琰银色面具上一溜,温柔浅笑道:“萧校尉请进。”
萧琰点头道:“有劳。”脱了靴子入内。
帐内铺着厚软的长毛地毯,地毯上织着缠枝花鸾鸟纹。
清川郡主穿着一身浅黄色的修身直裾,比起紫色的高贵端华,多了两分让人亲近的随和,看见她眸子染上笑意,“过来坐。”她指着自己对面道。
她的几案前已经摆了一只青锦团垫。
萧琰上前,先行礼道:“郡主。”
因为穿着军服,不是士族的宽袍,她盘腿坐在锦团上。
“你还戴着这劳什子?”清川郡主看着她脸上的银色面具,眉毛挑了一下,起身绕过几案,弯腰伸手去解她缨带。
“郡主……”萧琰握住她手,嘴唇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不乐意。
旁边垂手侍立的四个大侍女看见萧琰握住郡主的手腕,嘴巴都张了一下——郡主是甩手还是拍回去?
但清川郡主却由她握着自己手腕,唇边还勾着笑,薄凉无瑕的声音因为笑意冲淡了那份凉,是带着柔和的悦耳,“我的人,不会碎嘴,你担心什么?”
四个大侍女嘴巴张了个圆——郡主,你对崔七郎君都没这么温柔!
四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萧琰,这要是个怎样惊天动地的美男子,才会让郡主另眼相待啊?
萧琰迟疑了一会,放下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说着解了面具,放在案上。
清川郡主目光掠过那只银色面具,眉毛又挑了一下,“我赔你的面具你不满意?”
萧琰道:“不是。金色太光亮了,我担心训练时我的兵都看我的脸了,射箭时都往我这边射了。嗯,金光闪闪的活靶子。”
她这是在说笑。
清川郡主明知她是在说笑,但扑哧一笑后,因她换面具的那点不悦还是消散了,眼里蕴着笑道:“那我下次赔你个银的。”
“好。”萧琰这次挺痛快的应道,“到时那个金的我再还给你。”
清川郡主唇角一勾,这个“到时”可是到长安之时哟,萧悦之。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太阿(ē)。
第九十一章 道别
清川郡主坐回案后,扫了左右一眼。
司茶水的关夏背上一寒,立即将瞪大的眼眸收回去,转身去炭炉上提了铜茶倒茶,用海棠漆的托盘端着茶碗搁到几案上,又将郡主喝空的茶碗续上半盏,退身几步回到茶柜边将托盘放下后,紧绷的背脊线才放松下来,心里擦了把汗,美色误人呀。
琴心、连城、越秋也在清川郡主掠过来那一眼时齐齐打了个寒噤,看着萧琰发呆的眼神立即清醒,垂眉垂眼垂头,心道“郡主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案上茶汤浓醇的**弥漫。
清川郡主对萧琰笑道:“这是用云滇的银生茶熬煮的。**茶要趁热用,别放凉了。”
萧琰应了声,她闻到**里的甜香味道时心里已经雀跃了,端起金边缠枝花茶碗,抿了一口,眼睛又亮了一下。
喝**茶原本是茶叶从大唐传入蕃地后吐蕃贵族的风俗,静南军驻扎在静蕃边地,在饮食上也吸取了一些蕃人的习俗,比如茶汤中加牛羊**,尤其寒冷季节能抗寒又能补充体力。静州凌晨的时候最冷,一进九月,静南军每个营的伙房都烧了一口煮砖茶的大锅,里面加盐加姜片加胡椒,熬煮的茶汤舀起来再加入煮沸的羊**,凌晨出操前每个火的火长都要去伙房打一皮囊**茶回来,火伴们喝了茶才出操。但萧琰不喜欢喝加盐的**茶,她的国公府喝的煎茶都是不加盐的,营中的**茶她喝了一次不喝了。
清川郡主这里的**茶却是甜的,她抿了一口后,只觉甜香滋味醇厚,却又浓而不腻,入舌醇滑香浓,便将那碗茶一口一口的喝了,只留下遮底的浅浅一圈,这是喝茶的讲究,喝得净底是不雅了,同时表示对主人家好茶的赞赏。
清川郡主看着她眼里有笑意,“萧悦之,你喜欢甜食。”
“你难道不喜欢么?”萧琰有些不好意思,反问她道。不然你帐里准备甜**茶是干嘛呀,总不能是专门待客吧?
清川郡主低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声音仿佛沾染了**茶的醇滑,柔软又带着两分调谑,“我只是觉得,**茶里放石蜜比放盐好。”
萧琰脸有些红了,如浅浅的胭脂在脸上晕开。
清川郡主目光一凝,心口促跳了一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只觉那醇浓香滑的滋味从舌尖滑下咽喉一直蔓延到心口。
她又喝了一口茶,端着茶托手指轻挲,半眯眼看着对面的人。
关夏给萧琰的空碗续上**茶,轻身退回。
萧琰的注意力都在茶上,但再喜欢甜食也是有节制的,喝完这碗茶后,便将茶碗搁在左手边,表示“不用再添茶”——吐蕃贵族的礼节是添满后不动它,世家认为茶满不饮是对主人的不礼貌,喝完放左手边表示“止饮”,因为用茶跟用食一样,都是右手。
清川郡主喝完半盏**茶,也将茶碗搁到了左手边。
越秋立即上热巾子。
两人用热巾拭了唇,又用另一方热巾拭了手,搁回碟子里。
关夏收茶盏,越秋收热巾子,动作如流水,显是做惯了的。
清川郡主吩咐琴心、连城二人:“传膳吧。”
二婢应声。
清川郡主回头对萧琰一笑道:“我在静南军待不了几天,你从山里训练回来,我应该已走了。这一顿晚食是谢你雪山援手,也是践别之宴。军中膳食不精,不比家里,姑且作为宴吧。等你以后到长安,我再好好谢你。”
萧琰本想问清楚清川郡主找她何事,还给她玉瓶便离开,没想过在这里用晚食,正要拒绝,听清川郡主这么一说,倒不好说告辞了,便道:“军中没那么多讲究,心意尽到好。郡主不需要多言谢,这是萧琰应尽之责。”
关夏、越秋眼珠子滞了一下:这是表达拒绝的意思吧?郡主主动邀约居然被拒绝了——头一遭啊!
清川郡主看着萧琰轻声一笑,那笑声仿佛漫在冰水里,冰凉无瑕的声音道:“萧悦之,我说要谢你,自然是要谢你。”
关夏、越秋一听这声音这语调,知道郡主生气了。
萧琰说道:“你要谢那谢吧。”反正她又不去长安,何必跟她在口头上较劲。
帐内一时静默。
清川郡主眼神凉凉的。
萧琰觉得她好像惹这位郡主生气了,心里嘀咕:不是一顿饭吗,没答应你还恼了?也太容易生气了吧?侧头看了眼帐内的两个大侍女,心想伺候这么个主子真不容易。
清川郡主的眼神更冷了。
关夏、越秋心里打个哆嗦:萧十七郎君你可别看我们呀,看郡主看郡主!
萧琰其实只看了她们一眼——哦两眼,一人一眼,回过眼见清川郡主眼里像凝冰似的,她眨了下眼,这是怎的了,更加生气了?
萧琰想了想,问:“郡主你生气了?”
清川郡主唇角勾着凉凉的笑,“你说呢?”
萧琰想起商七说的“女人有时候是口是心非,当她们说不的时候你要当成是,当她们说是的时候你要当成不,当她们反问‘你说呢’的时候,是要你认错”,萧琰当时挺不明白,看着商七被绮娘追得满院子窜,心里还在纳闷,这会突然明白了,郡主说“你说呢”是表示她“生气了,这生气是你惹的”。
萧琰眨了下眼,反思自己刚才说的哪句话不对,应该是那句“你要谢谢吧”?语气好像不真诚——原本是她随口敷衍的话,被郡主听出来了,所以生气了。
萧琰觉得郡主可能是将她当朋友了,所以真心实意的邀约,她敷衍这种诚意确实不对,便端正了心态,真心实意的郡主道:“以后我如果去长安,一定去找你。你住郡主府吗?如果是住皇宫,那我可没法找你了。”
清川郡主眼中生温,唇边笑意回暖,看了她一会,柔声道:“伸手。”
萧琰不明所以,将右手伸了出去。
清川郡主右手解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手中,合扰她的手,轻轻一握,“收好了,别掉了。以后凭这个,到郡主府找我。”
萧琰目光有些发散:……她是要还东西啊,怎么又收了一件?
可不可以不要?
清川郡主轻笑着叫声“萧悦之?”声音悦耳轻挑,眼神却是威胁的:你敢说声不要?
萧琰心里嘀咕,她随入摘下的一块玉佩,应该不是多么宝贝吧?摊开手看了看,是块羊脂白玉,虽然珍贵,但对皇族和世家来讲并不稀罕,玉佩正面是浮雕的应龙,背面刻着“入见”二字,大概跟门帖一样,便收在军袍的衣袋里了,手指摸到那只平安玉瓶,迟疑了下,听见帐外的轻盈脚步声,又将玉瓶放下,待用过晚食再拿出来还给她吧。
侍立在帐外的尉迟亭掀起帐帘,琴心和连城脱了靴子入帐,转身从两个侍卫手中接过食案,抬着入内。
关夏和越秋将郡主与萧琰之意的几案抬开,琴心和连城将食案置入,又取来碗箸匙摆上。
清川郡主对萧琰道:“军中一切从简,设一案吧。”
萧琰点头,虽然共用食案是夫妻、兄弟、姊妹和十分亲密的朋友才会如此,但军中不是士家,没有这么多讲究,萧琰算有些惊讶,也不会觉得不合理。
她目光掠过案上菜肴,神色却有些诧异了。
十二道荤素中,竟有五六道是她喜欢的。
清川郡主见她的表情心里泛起愉悦,看来她的喜好和自己差不多,莞然而笑道:“这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借用了萧将军的厨子。你尝尝看合不合意?”
萧琰起箸,虽然食不言,但从她微扬的眉色来看,还是很满意的。
她心里想,七姑母应该也是口叼的,养的这个赵厨真心要赞,比起承和院膳上的厨技也差不离了,不过比起绮娘做的还差了一点。
虽然两人共案,但还是分食,各色菜都一式两样,分别用小碟子盛着,共有十道菜,两份汤,分碟后份量都不多——世家用食讲究的是精而量少。
也幸而是量少,萧琰每一碟都用尽了,即使她不喜欢的菜也吃干净了。如果是在世家宴上,每碟菜都吃干净那是丢脸的表现,但这是军营。她手下的兵有好些是贫穷农户出身的,能吃一顿饱饭是天大的恩赐了,她到了军中,才知道食物的可贵,而饭食吃不完在军中是要严惩的。
清川郡主显然也是知晓军中这个规矩的,并且身体力行,每一道菜的份量比起世家宴上更少,她面前的菜碟也是光光的,两份汤也被两人分净,汤碗里没有剩下一点汤。
萧琰觉得这个郡主很不错,虽然某些方面有点无耻,但为人处事是很好的,没有太子嫡女的傲慢和气势凌人,还能放下.身段,遵守军中规则,便对清川郡主多了几分好感。
“晚食很合意,多谢郡主。”萧琰放箸拭唇后,答谢道。
清川郡主想起她最后吃的那几道菜,显然是不喜欢的,也微拢着眉头吃干净了,便笑了一声,“你放心,下次没有过门香了,也没有通花软牛肠、升平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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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听她说出的都是自己不喜欢的那几道菜,神色有些微赧道:“厨子的手艺是很好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吃炸肉、牛肠、羊舌头、鹿舌头这些。”
清川郡主看着她眼神柔和,声音也柔和,“嗯,我知道了。”
四个侍女脸色都僵了,她们习惯了郡主漫不经心的眼色、薄凉如秋的语气,突然这么温柔是闹哪样啊?——要是回去太子妃问她们,郡主有没有对谁假以辞色,她们是说呢还是不说呢?对方可是萧氏的郎君啊,这个……好生难办。
四个侍女纠结中,还是很麻利的服侍两人漱口净手,撤了食案,上了茶汤。这回的茶汤不是**茶了,而是消食的橘皮茶。
用完一碗橘皮茶,萧琰觉得是时候了,伸手入衣袋将那平安玉瓶取了出来,放到几案上道:“这是郡主上回落下的,物归原主。”
清川郡主见她从衣袋中取出玉瓶而不是从颈上拿出来眉毛扬了一下,听了她的话眼神又冷了。
萧悦之,真是回回都要拂逆她的人情啊!
她的人情,这么不愿意要吗?
清川郡主心里积怒,声音冷峭如冰珠子迸出,“萧悦之,我说过,这是送你的。”
连城心道,原来郡主上次让她拿个平安宝瓶是送给这位萧十七郎君啊。以前郡主也有送人平安宝瓶的,但太子妃送她的平安瓶她很少送人,除非是极亲近的——这位萧十七郎君难道在郡主心里也是“极亲近的”了?这可是萧氏的郎君啊,郡主您换个人行不?
萧琰这回不管清川郡主是否生气了,道:“这瓶底刻着郡主的名,是给郡主佑平安的,还是郡主戴着为好。”
四个侍女嘴角都抽了下,这是表达“刻了你名的,我不要”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吧?
清川郡主眼眸幽黑,盯着萧琰。
温暖的毡帐内仿佛置了寒冰,温度飕飕直降。
四个侍女默默打哆嗦,心道:萧十七郎君,你可得挺住啊,拒绝郡主不要动摇!——让郡主对你生出恶感从此抛诸脑外那是最好的了。
萧琰纯黑的眸子迎着清川郡主蕴怒的眼神,无畏无惧,清澈无垢。
清川郡主顿然想起她在横马山河谷时,面临可能死亡的境地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惶不惧,清澈平静。
她心情一时复杂,有怒,也有欣赏,还有一种懊丧,一种不知如何对待这人的无奈——她如何对她,恐怕都不是萧悦之在意的。这种认知,更让清川郡主懊恼。
要不,直接打晕她揍一顿?
清川郡主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萧悦之几次三番拒绝她,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萧琰直觉清川郡主的眼神变得危险,她当机立断起身,向郡主行礼道:“郡主若没有其他吩咐,萧琰先回营了。”
清川郡主半眯着眼,眼神冷峭。
萧琰又抬手行了一礼,“郡主,萧琰告退。”退后三步,转身走了。
清川郡主看着她的背影,眼眸眯了又眯。
萧琰穿靴出帐。
帐内冷如冰窟,连烛台上的灯火似乎都蒙了层薄蓝的寒气。
四个侍女低垂着头,噤若寒蝉,心里却在赞:萧十七郎君,干得好!
萧琰出帐,见天色已经全黑了,帐篷外的立柱上点着松脂火把,不像火油火把,有股味道,郡主的帐区,还是与一般兵营不同的。她向帐外侍立的尉迟亭点了下头,才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今晚的口令,回营路上肯定是不放行的,便停了步子,踌躇着是否回帐内问清川郡主。想了想,还是先问这个尉迟侍卫吧。
她才转身走回,便听清川郡主的声音从帐内传出:“尉迟亭,你送萧校尉回营。”
尉迟亭应了一声,“是,郡主。”
萧琰舒了口气,心想,郡主还是讲道理的。抬手向帐门一礼道:“谢郡主。”转身与尉迟亭行去。
步声远去。
清川郡主抬手将案上那玉瓶扔了出去。
四个侍女眼皮子都跳了下。
地上是厚软的长毛地毯,玉瓶没有摔碎。
清川郡主恼怒道:“将它摔了,别给我看见。”
连城应一声,上前将玉瓶拾了,退回原位,心道:这平安瓶是太子妃送的,可不能摔了。
她还是收捡回去,反正匣子里那么多宝瓶,郡主也不知道是哪只。
连城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银生茶:普洱茶的前身。元朝时称之为普茶,明朝万历年才定名为普洱茶(以云南普洱的地名命名)。
、石蜜:汉朝至唐朝对蔗糖的称呼,不过那时的蔗糖没有今天这么白,大概是浅黄色的。
3、吐蕃人是喝酥油茶,是将牦牛奶或羊奶炼出脂,将牛脂或羊脂与熬煮滤出的茶水抽打煮溶,再加入盐(以前是很少放糖的)。
4、过门香(各种肉相配炸熟)、通花软牛肠(羊油烹制)、升平炙(用羊舌配鹿舌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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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内容+捉虫,重更~
第九十二章 尊者
次日上午,萧琰率第一团出营训练。
十天后,当她带第一团从青加山脉回来时,清川郡主率护卫队伍已经离开静南军去贺州。
河西军五军大比在贺州已经开始了。
静南军选拔出的单战选手和团比队伍在之前已去了贺州。军营里早已经没有了选拔竞赛时那种热闹的气氛。萧琰能感觉到,军营中的气氛比起以前更加沉肃,不仅训练更加严格,巡逻警戒也更加严密了,夜里的紧急集合也多起来,有时一晚上三次,十一营的兵都不敢脱衣睡觉了。
萧琰暗底揣测,因为吐蕃人刺杀郡主事件,静蕃之地可能要起变了。
战云当然没有笼罩在静南军大营里,但上面加强操练的命令传达下来,底下的很多士兵也察觉到了不寻常,除了那些脑子钝的。
十一营的官兵更觉得气氛紧张,因为营主许冲默一天到晚都板着个脸,虽然这位以前是个石板脸,但这回更加冷硬成铁板了,撞到他脸上的那都是血淋淋的,至少骂得你个狗血淋头——“不服从命令的、阳奉阴违的,抗不住训练的怂包,上战场第一个送你们去死!”威胁是赤.裸裸的!这种威胁很有效,尽管提高强度的训练逼得人要死,却没有哪个兵敢反抗,若训练不得力,被督察训练的营主亲兵队发现了,那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
十一营的官兵私下都在猜测是不是要打仗了?
但经验丰富的本地士兵却觉得不可能在冬季打仗,“都要到十月了,天这么冷,拿枪、射箭的手指头都得冻僵了,怎么打?以前吐蕃人犯边,都是挑着七八月的时候。咱们静南军上回打青唐,也是避过了最冷的三个月。要说打仗,那也到明年去了。今年冬天可能是备战,军械粮草,还有训练什么的,然后等雨雪过去,最快也得到明春。……总之,现在别叫苦,不然明年真打仗了,咱们这些新兵一上去是死。”
萧琰觉得这个风向挺好,至少本地兵的这番言论传出去后,再没有多少兵在训练后牢骚满腹、叫苦连天了。
而在静南军默默加大训练的时候,九月下旬,长安朝廷派出的两拨使臣分别到了吐蕃王城逻些和青唐王的前沿驻地德庆,严厉谴责吐蕃僧侣刺杀清川郡主,要求吐蕃立即交出凶手和主谋。
吐蕃僧门断然否认刺杀清川郡主,指出这是钵教嫁祸,背后的主谋是逻些的大王子丹巴。
而在三个月前才逃过蕃僧刺杀的丹巴当着使臣大骂蕃僧无耻,说这是蕃僧泼污水,阴谋挑拨吐蕃与大唐的友好交谊,想借大唐之手灭了对大唐友好的钵教和王族权贵,让吐蕃佛教成为全吐蕃的唯一信仰,再传入大唐,颠覆大唐佛门——这是吐蕃佛教的阴谋!
大唐使臣暗乐,好嘛,这把大唐佛门也扯进来了。
二王子俄松之前与长兄争王位,后来格桑达玛在钵教支持下打过来了,他便与丹巴歇了战,暂时偃旗息鼓,在灭佛的立场上两兄弟是一致的,谁让他们的父亲是被蕃僧刺杀的呢?他要是倒向僧门,支持他的权贵都能吐口唾沫淹了他。他接着兄长的话大骂吐蕃僧门,说他们是祸乱吐蕃的根,格桑达玛是僧门的一杆枪,攻打逻些、吐蕃内战是这帮蕃僧搅出来的。
大唐使臣暗呸,这不是你们叔侄仨抢王位搅出来的么?
不管两边怎么攀咬,两位大唐使臣都咬定一个理,总之是你们吐蕃人行刺我们大唐郡主,你们必须要给出交待,又拿出刺杀清川郡主、拦截晋王三人的四名蕃僧宗师画像,要求吐蕃人先交出刺杀凶手,再交出主谋。
逻些钵教的人立刻指认这是僧门中的谁谁谁……点名道姓那叫一个利索。
而德庆的大唐使臣一拿出画像,青唐王身边的吐蕃僧人变了脸色,说这四人虽然是僧门中人,却是钵教打入僧门的内奸,早逐出僧门了。
钵教那边当然不认。
两边又打起嘴仗来。
因为大唐使臣入蕃,两边的内战已经停了,互相攀咬、吵吵嚷嚷的到了十一月,德庆和逻些位于吐蕃中部,与北部青唐相比,十一月才入酷寒,又时不时有雨夹雪天气,算大唐使臣不在吐蕃,德庆和逻些这会也不会开战,两边继续打嘴仗,逻些和德庆的信卒每天都要跑累几匹马,来往两边递这口水战的信件。
对那四名已经绘像的“蕃僧”刺客,逻些、德庆,僧门、钵教都发出了追捕令。但毕竟是洞真境宗师,要在这偌大的吐蕃高原上躲藏起来,那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捉拿到的。
大唐使臣很生气,每天都要去逻些王宫和德庆大营催逼。但到了十一月,两位使臣因为“身子骨弱”,不习惯这高原寒冷天气,某一个雨雪天从王宫和德庆大营回来病倒了。这一病倒,窝在暖房里没法出门,不得不将督促吐蕃人交刺客和主谋的任务交给了副使和手下,每天去催逼,但那威力当然不及使臣本人了。逻些和德庆两边都吐了口气,祈祷这两位使臣最好病过整个冬天去,也好给他们多一些时间。
在大唐使臣病倒的时候,清川郡主离开贺州,启程回长安。
离开之前,她与堂姑祖母长宁公主、姑母安平公主道别,转告圣人的话:“长安永远是你们的家。”
长宁公主与安平公主默然对坐,良久无语。
清川郡主离开松鹤院,又去了清宁院,这也是她来贺州的重要目的之一。
她一人入了景苑,侍从都留在门墙外。
她进入清宁院的时候,商清正在院中观雪,一袭烟青色的薄衫,在雪风中飘然,印着她淡淡的眉眼,仿佛是不应该存于这世间的渺然,又仿佛她与这雪天本是一体,不分雪,不分风,不分人。
清川郡主屏息静立,直到商清淡淡的目光扫过来。
她在廊下恭敬的行了一礼,“剑道弟子李毓祯见过尊者。”
商清淡墨色的眸子看着她,过了一会,道:“你的眼睛很像光华。”
清川郡主道:“不及先祖。”高宗武皇帝的眼睛在御像上很传神,那种浩瀚的深邃、又有着大海一样的包容,是她自觉不及的,至少目前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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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笑了起来,“至少你在武道上比她强。”
清川郡主无语:……和高宗比武道?这是乱入吧。
商清抬眸望向雪空,眼中掠过淡淡的怀念。
“阿绮。”她叫了一声。
绮娘应声上前,双手捧着一把刀,递给清川郡主。
商清淡然道:“以后你将此刀赐给萧无念。”
她说的是“赐”。
清川郡主眉一扬,目中掠过思索。
片刻,她应承下来:“好。”
商清淡淡道:“你来一趟,也不让你白走。”
绮娘从廊下的书案上捧起墨色丝带系着的一副卷轴,上前递给清川郡主。
商清的声音带了一分暖色,“当年,我送给见素一个字。如今,我再送你一个字,日后你剑道若遇上瓶颈,可观之。”
清川郡主闻之肃然,行了一礼,“多谢。”
商清轻然一叹,看向雪空高处,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地方,声音如雪风寒凉飘渺,“你去吧。希望他日,有再见之期。”
这个他日,是遥远的未来……
清川郡主吸入一口寒凉的雪气,望着无尽暗沉的天空,道:“好。”
转身离去。
风氅猎猎,毫不犹豫。
商清看着她的背影,“此子心志尚可。”
淡声吩咐绮娘道:“收拾东西,我们也该走了。”
绮娘犹豫了一下,道:“不等小郎回来?”至少过了年再走吧?
商清淡淡一笑,“萧无念这个年是回不来了。”
绮娘“哦”了一声,脚下却不动,最后努力一把,“小郎的信应该快到了吧?”怎么着也要收了信再走啊!
商清淡墨的眸子看她。
绮娘心里哀嚎,再不敢多说一句,嗖一下飚远了,“我这去收拾。”
商清悠然的声音传到她耳后,“我没说明天走。”
绮娘舒口气,拍了拍胸,心想:尊上对阿琰还是有两分感情的吧?
***
十一月的静南军大营,天气已经寒冷得可以吐口唾沫成冰了,即使戴着羊皮手套握枪,也觉得手指不是自己的,更别提拉弦射箭的那只手是不能戴皮套的。但第十一营操练场上的训练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喊苦,毕竟与严寒的天气相比,上了战场丢掉性命更可怕。
在苦寒的训练中很快进入十二月。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萧曈将萧琰叫去她的营帐,很遗憾的道:“今年除夕,你和阿绍、阿继都不能回贺州了。有信件和礼物要带给家里的,明日下操我让亲兵去你那边拿,后日上午送往贺州。”
萧琰神色怅然,虽然已经预料到今年回不去了,心里还是有掩不住的失望。她道:“七姑母,明年是要打吐蕃了吗?”
“这是军机,不得泄露。”萧曈严肃着脸。
这句话听在聪明人耳里,其实已经是答复了。
萧琰一个立正道:“是,将军。”
“行了,去吧去吧。”萧曈挥手赶蝇虫似的。
萧琰走出帐门时,听见萧将军说:“阿逸,你冷么,我给你暖暖。”桓长史道:“不冷……哎你手摸哪……”萧琰嘴角一抽,所以她是被人嫌弃打扰了夫妻亲热么?
萧琰边走边笑,寻思萧将军和桓长史哪个在上面,这一打岔,倒是将过年不能回家的惆怅消散了几分。
回到营帐,她铺纸写信。
进入正营后,团主帐篷是住她和三个亲兵,但她至今没有收亲兵,帐篷也只她一人住着,七姑母说从她的亲兵队中拨一个女兵给她,她也没要——她现在是男子身份,帐篷中住进一个女兵,完全可以想象全营的兵会怎么想。虽说没有亲兵在杂务上有些麻烦,比如有时下操事忙她没时间打水沐浴,萧继给她打过一回水她谢绝了——八堂兄也是团主了,做这事不合适,再说她也得习惯军营的不方便,如果真是打仗那可能十天半月都洗不了澡的,浑身汗味也得忍着!好在这是冬天,两三天不洗澡身上汗味也不明显。至于洗衣服搓袜子,这会比练刀还难吗?她觉得这些都是小麻烦,相比一人住的便利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至少这会她不用戴着面具写信。
她先给母亲写信。
再给四哥和姊姊分别写信,封在一个信函里。
给沈清猗的信当然不能直接送去道门,都是封在给四哥的信里,再由四哥写信时放入他的信函中送去道门。萧琰从沈清猗给她的回信中,知道她在道门安好——具体情况估计没法说,但知道她安全,萧琰也放了心。
给母亲、四哥和姊姊的信是每半月都写的,然后走七姑母递送都督府的军信通道送去贺州。
写完这三封信,她又给公主母亲写信,最后给父亲萧昡写信。
给公主和父亲的信也是每个月要写的。
给父亲萧昡的信都是汇报她的训练和带兵。
萧琰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
通过四哥的口,她知道父亲对她的关心,从一些细节上,她也能体会到父亲对她的关心,并不是她以为的漠视,从她戴的面具、她佩的秋水刀、她的棋谱、她的马赤风、她的弓、她的陌刀、有详细笔注的兵书……处处都能见到父亲的心意。
但是,萧琰对父亲还是憎大于喜欢,她的母亲是那样风采的人物啊,如果不是父亲,怎么会成为一个妾?!她每每想到这里,心口像有火焰在炙烧。
好在吐蕃要打仗了!
萧琰觉得,这是她腾飞的机会。
她下笔如刀,写完给父亲那封汇报式的信,长长吐了口气。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打这场仗,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萧琰:阿母你到底多少岁了?
商清:……这个是秘密。
第九十三章 公主
十二月初,清川郡主回京。
十二月初十,天策书院举行策士大典,策清川郡主为天策师士。
同日,皇帝下诏,策清川郡主李毓祯为晋阳公主。
这个册封是皇族的惯例,凡是晋入洞真境的皇族,无论是嫡支还是已经远在五服之外的宗支,男者必封王,女者必封公主——正因为如此,皇族的武道才会日益昌盛,发展到能与道门、佛门、剑阁三大武宗相抗的地步,成为武道第四宗。
但是,清川郡主封号为晋阳,这不寻常了。
晋阳是李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太.祖李嵩是从晋阳起兵,取代北周,灭了北齐,最后南下灭梁,统一中原。
这个郡号一般是不封爵的。
但皇帝以晋阳郡号册封李毓祯,可见对其看重。
而这个看重放在太子嫡长女身上,那是对太子地位的肯定。
政治嗅觉素来灵敏的世家已经在推测,太子的地位应该不会有动摇了。
如果说诏封“晋阳”只是一个信号,那么接下来的几道诏书将圣意表达得很明确了。
十二月十五日,诏命左神策大将军李怀固为武英阁枢密大学士,正二品。
十二月十六日,诏授晋阳公主李毓祯为左神策大将军,正二品,持神策节符。
神策军是大唐禁军最精锐的一军,也是皇帝直属的军队,统军必是出自天策书院,分左右两军,每军统五万六千人,设大将军为一军之长,但实际上的掌军主官是神策统军,左右军各置四人。
皇帝将左神策大将军李怀固调入武英阁,显然是为了给晋阳公主挪位。
但最重要的,还是诏书上那五个字——“持神策节符”。节符是节杖与令符,代表天子赋予的统军和杀将权力,有了节符,神策大将军不是虚职,而是实打实的一军之长。
李怀固是皇族宗室,也是天策书院出来的武卿士,军事上很有才能,但年事已高,和圣人是一辈的,五年前退到大将军位上荣养,如今转任枢密大学士,虽然职品没变,但武英阁掌国家军策,枢密大学士相当于皇帝的军事顾问,比起虚领的大将军,有了谘议军事的实权,李怀固对于给晋阳公主挪位相当乐意。
十二月十七,皇帝又下诏:
擢左神策统军李翊沖为左武卫大将军,正三品;
擢左神策统军李思及为左威卫大将军,正三品。
吴王李翊沖是皇后之子,齐王同母之弟,湘城侯李思及是宗室,两人均是齐王派系,自从三品的神策统军升到正三品的宿卫大将军,明面上职品升了,但实际上权力降了。
因为宿卫军和神策军不能比。
大唐的军队分禁军、边军、府兵三类,禁军是中央直属军队,边军是各都护府和都督府的戍边军队,府兵则是设置在各州的折冲府府兵,由禁军中的十二卫遥领,作为中央的后备军使用,而平时是地方的治安军。
在禁军中,又分北衙禁军和南衙禁军,因为最初官署分别在宫城南北而得名。
其中北衙禁军为八军——左右神策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左右虎贲军,负责戍卫京畿和四方征讨,其中左羽林军驻守京城各城门,右羽林军负责守卫皇宫北门,左右虎贲军驻扎在京城北郊和西郊,神策军和龙武军驻扎在京外,拱卫京师。
南衙禁军即宿卫军,共有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等十六卫,负责戍卫京城和皇宫宿卫,其中十二卫遥领天下折冲府兵,但不直接统管。
因职司不同,两衙禁军统兵人数相差极大,北衙禁军统军最少的是左右羽林军,但每军也有一万四千人,而南衙禁军每卫只有一千至两千人,虽然“南衙”是天子宿卫,名声上好听,但统兵权却是大大降低了,而且李翊沖和李思及的宿卫大将军是不持符的,实际统军还是左武卫将军和左威卫将军。
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翊沖和李思及从神策统军擢升到宿卫大将军,实际上是齐王派系的军权被剥夺了。
而在这两位“擢升后”,皇帝跟着下诏,以左羽林统军李翊浒为左神策统军,左龙武统军独孤谋为左神策统军。
邓王李翊浒是朱修容之子,太子派系。
独孤谋出身甲姓世家独孤氏,这个世家一向只忠于皇帝。
从皇帝这数道诏书来看,削弱齐王势力、扶持太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齐王在吴王的擢升诏书下来后,进宫求见圣人,一个时辰后出宫,据说出宫后骑马都有些不稳。
齐王出宫去了晋阳公主府,两人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公主送齐王出府门时,齐王说了一句:“我且看着你。”然后打马驰去。
我且看着你什么?
齐王这是认输后放的狠话,还是表示“鹿死谁手,尚未得知”?
萧昡接到长安的信报后叹息一声,“齐王已败了。”
圣意已定,无论齐王服不服输,都无翻身的可能了。
如果说两年前萧昡还认为“储君之位难说”,但自从清川郡主在东海都护府践习,灭了南海殷氏后,他已经不看好齐王了。
他面上有些叹惋之色,不知是惋惜齐王的落败,还是惋惜这储君之争落幕得太早——或许二者都有。
“圣人的大限应该在今年了,再不落定不好收拾了。”任洵大袖曳地的倚着凭几,即使说着估计皇帝要死了这种话,也是那副慵懒不经心的样子。
顾邃半眯着眼,叹息,“可惜了。”
萧昡和任洵都知道他说的可惜是什么,太子和齐王的嫡系以及支持他们的世家在这场储君之争中都没有伤筋动骨。
萧氏不掺和争储,无论哪个皇帝登基,对他们萧氏都是防备忌惮的,不管之前的许诺有多么美妙动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那脸皮子是随时可以翻的,“河西永定”只会存在于萧氏强大的前提下。
但这不妨碍萧氏隔岸观火并希望火烧得越大越好的心态。
争储斗得越凶,两边损伤越大,最好是两败俱伤。
但圣人的掌控力并没有随着他年龄的增大而减弱,这位看似风流还有些痞赖的帝王事实上一直把持着争储的度——超过了这个度,不管你多么强,违反了规则,你要出局。
所以朝中的党争并不激烈,因为构陷官员过分了很可能踩过线,触犯圣人的“度”。
圣人又有意无意将争储的焦点落在清川郡主身上——在她十五岁时,御笔亲诏赐字“昭华”,又赞“长孙肖高武”。
朝中谁不知道圣人最崇慕的是高宗武皇帝?
高武字“光华”,圣人给太子嫡长女取字“昭华”是几个意思?
清川郡主若是“长孙”,比她年长一岁的齐王世子又是什么孙?
给清川郡主这仇恨值拉得妥妥的。
这影响了朝中党争,无形中让齐王党和太子.党都觉得朝堂上的得失只是势力的增减,但对储位之争不起决定性作用,只要清川郡主存在,圣人对太子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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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圣人的聪明之处啊,”萧昡叹道,“以一人而削朝争。”
“如今最麻烦的,是这‘一人’。”顾邃沉着脸道。
被圣人树立在前面当靶子,拉了那么多仇恨值,年年刺杀都活得好好的,还以不到二十之龄成了后天宗师,顾邃觉得他要是齐王也得吐血了。
相比未来出现另一个高武,顾邃宁愿上位的是齐王,忍不住又叹惋一句,“真是可惜。”他觉得萧氏的“隔岸观火”还是太保守了,若是与齐王合作除掉清川郡主……
萧昡微微摇头,“萧氏若动,天策书院会动了。”
天策书院向来不参与储位之争,但世家一旦参与刺杀皇嫡,那不是争储了,会被视为“谋逆”。萧氏在没有与朝廷撕破脸前,并不希望与天策书院对上。
任洵挥着袖子道:“储位虽已定,但齐王也是尾大不掉。新君登基,还是个麻烦,除非圣人狠得下心,在新君即位前,把路给他清扫了。但要清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齐王身后,牵扯了三大世家。母族博陵崔氏,妻族范阳卢氏,而齐王世子的正妻出自荥阳郑氏。三个都是甲姓世家。
“齐王这个人,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人物。”任洵又说了一句。
“……且看着吧。”萧昡慢慢道。
长安的局势,萧氏不能明着出手,暗里推波助澜却是可以做的。
顾邃沉默了片刻,道:“圣人授左神策节符予晋阳公主,恐怕意在吐蕃。”
任洵一笑,“这个不是意料中的么?”
清川郡主在青加山脉遇刺,已决定了与吐蕃的战争。
从高宗武皇帝起,大唐在谋划吐蕃,如今,这个开了一百多年的局终于有可能在圣人手中收官,怎么可能不打?“不把吐蕃拿下,圣人大概是不会落气儿的。”任洵笑悠悠道。
萧昡和顾邃对他的没遮没掩的说话早已经习惯了,连眼皮子都没抖一下。
河西这场仗是必定要打了,他们早有准备。
萧昡并不想这么早打吐蕃,他原计划是趁吐蕃内乱打到青唐和逻些两边都快没气的时候,再出兵去拣便宜,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吐蕃。
但圣人等不下去了。
不管是圣人的身体等不下去,还是他谋算着一石二鸟——既要打下吐蕃,也要削弱河西军的实力——都不会让大唐与吐蕃的这场战争来得太晚。
如今,河西是逼在弦上,不出兵也得出兵了——清川郡主是在静南军驻地遇刺,首战得从静蕃之地起。
他沉声道:“估计过了正月十五,朝廷的出兵诏书该下达河西了。”而朝廷从西宁道、剑南道的出兵将在河西道之后。
河西是打头阵啊,他心里叹气。
萧昡目光掠过两位心腹幕僚,道:“我欲令威胜军韦怀睿驻守威州,左副将张议潮率五千步兵南下,二十六出发,正月初五抵麒武军营。正月十二日,麒武军、骁骑军、威胜军三军开拔,开赴静州。——明允、明渊可有补充?”
他将威胜军主韦蕴安排在驻守威州,这当然是妥当的安排,谁知道燕周人会不会趁河西军攻打吐蕃的趁虚而入呢?
但任洵和顾邃都明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韦蕴已经被萧昡排除在“亲信”之外了。
而左副军主张议潮便是萧昡计划扶持的接替韦蕴军主的人,如果在吐蕃作战中立下功勋,将来接替韦蕴无可非议了。
顾邃想了想道:“贺州何人留守?”
萧昡道:“老八留这边。”
他说的是八弟萧昂。
留守贺州主要是负责大军的粮袜供给,但如果燕周趁河西兵力空虚的时候攻打威州,这个留守官还得负责及时援兵策应——必须是有能力又足可信任的人。
麒武军后军将军萧昂,是个沉稳又坚毅的,萧昡安排他留守贺州大营,两人都没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晋阳:并州的郡号,又称太原郡。
、唐朝是没有虎贲军的,因为避太.祖(高祖李渊追谥的)李虎的讳。本文大唐是架空的,所以没有这个名讳要避了。
3、关于神策军、羽林军、龙武军的设定与唐朝也有出入,请勿完全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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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词真是让人……
第九十四章 战起
果然如萧昡所料的,年节之后,正月初八一上朝,皇帝便召政事堂和武英阁议出兵吐蕃。
正月十五,出兵诏书秘密抵达河西,任命河西大都督萧昡为青唐道行军大总管,率军五万,攻打青唐。
此时,河西军已在行往静州的路上。
正月十六,河西三军抵达静州大营,与静南军会合。
而在正月初的时候,在吐蕃的两位大唐使臣因为“病重”,加上多数使团成员都不耐高原气候病倒了,但是吐蕃的医术显然不能让大唐使臣放心,在正月初七离开逻些和德庆,要回西宁道召疾医诊冶。
使团回唐的要求让逻些和德庆都松了口气,一边表达不舍,一边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会将刺杀凶手缉拿归案,早日提交给大唐,心想这些虚弱的唐人赶紧走吧,可别病死在这里,又给了唐人讹诈的借口。
在大唐使团抵达西宁道后,大唐发出的讨伐檄文由使者送达逻些,谴责吐蕃阴谋刺杀大唐郡主,并且拒不交出凶手和主谋,为了维护大唐的尊严和帝国百姓的安全,决定出兵讨伐。
在讨伐檄文中,大唐要求吐蕃王廷交出行刺的吐蕃佛僧和吐蕃僧门之首——大昭寺住持德贡大上师,矛头明显对准吐蕃僧门,而且讨伐檄文也是从静南军大营发出,这让逻些王廷暗喜,以为大唐是针对蕃僧和青唐王,决定暂作壁上观,打算在格桑达玛与大唐军队打得两败俱伤时,再从背后出兵攻打格桑达玛,收回德庆诸地,到时将格桑达玛和吐蕃僧门都交给唐军,大不了再将青唐划给唐人,唐朝的怒火该平了,而他们也铲除了格桑达玛和吐蕃僧门这两个祸害,真是一举两得的好计呀!
逻些王廷的构想很美妙,但他们不知道,大唐朝廷还有两份秘密的出兵诏书下达西宁道和剑南道,任命西宁道兵马总管、剑南道兵马总管为东路、南路行军大总管,整军待发,青唐战起后,听从西讨行营军令攻打吐蕃。
西讨行营的元帅为左神策大将军、晋阳公主李毓祯,统左右神策军、左龙武军三军共十四万军队征伐吐蕃,这是征伐吐蕃的中路军,也是主力军。
西讨行营的粮秣已于正月初从陇右道运往西宁道。
正月十七日,按照李毓祯的军令,驻扎在陇右道的左龙武军、京畿道的左神策军、河内道的右神策军同时拔营,开赴西宁道。
正月二十六,距离西宁道最近的左龙武军首先抵达西宁道,秘密扎营大非川。这里是西宁道与吐蕃东部交界的雪域平原,已经是高寒地带,唐军将在这里度过高原的适应期。
而在左龙武军抵达西宁道之前,李毓祯向青唐道行军大总管萧昡下达了军令,要求河西军务必在二月上旬前发兵青唐,以吸引吐蕃注意力,隐蔽唐军在西宁道的兵力集结。
二月初九,萧昡下达军令,河西军五万兵马出动,以骁骑军和静南军为先锋,攻打青唐。
还在德庆大营的格桑达玛直到河西出兵,才知道大唐已经向吐蕃发了宣战檄文,而逻些那些该死的家伙居然将檄文隐瞒下了,真是一群混蛋!格桑达玛一边咒骂着,一边拔营火速撤离德庆,回师青唐。
因为逻些隐瞒大唐宣战,河西军打了青唐一个懵头懵脑。
当格桑达玛率领三万前锋骑兵赶回青唐时,河西军已经越过边界的扎加藏布山脉东山口,攻入南青唐高原,拿下安多牧区,进入羌塘草原。
这个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是青唐王的繁衍之地,他的王帐立在羌塘草原的那曲河岸。青唐部族的繁衍和战马的繁育都倚赖于这个大草原,青唐王若丢了这个草原,失去了整个青唐的生命之源。
格桑达玛肯定不能让唐军占了这羌塘草原。
他留下一万部族兵防御逻些,其他所有部族都征发到羌塘草原上与唐军的战争中,迅速组织起十六万人的军队,与河西军相抗。
吐蕃人是以游牧部族为主,除了逻些等建城之地和南部大藏江地域有耕种居民外,其余地方都是全民皆兵的游牧部族,平时为牧、战时为兵,而在本土作战中,整个部族都随战争征发,其中老弱妇孺和奴隶从事游牧饲养,保证后勤供给,而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子都上马为战,因此只要一道征兵令,能迅速组成十几二十万的大军,当然这是包括了后勤的兵员,正式作战的兵员只有一半。
所以格桑达玛征召的十六万大军能作战的只有八、九万人,从兵力上来讲还是超过唐军的。
但萧昡率领河西军攻入羌塘后,并没有急着进军,而是在草原北部安营扎寨,由得青唐王征发部族、召集军队。
这是萧昡的策略,打吐蕃不能急进,如果不能歼灭吐蕃人的主力,即使占领青唐王的王庭也不等于战争结束了,在吐蕃这种草原和雪山地形下,吐蕃骑兵如果要退,河西军追歼是很困难的,之后河西占领青唐的驻地便要面临吐蕃骑兵无穷无尽的游袭了,那才是令人头痛的。
所以,萧昡宁愿格桑达玛集结大军,与河西军决生死于草原上,也不愿意在迅速占领王庭后,再面临格桑达玛召集的骑军忽来忽去的突袭。
再者,萧昡既要打赢这场仗,也要保存河西军的实力,那不能打得太猛太急,要在羌塘草原上磨死青唐军,既打着,让青唐军每战必有折损,又要悠着打,让格桑达玛觉得还有打赢的希望——这是萧昡的磨盘战术。
因为萧昡的战术,河西军与青唐军在羌塘草原上的几次战斗都是激烈而短促的。
吐蕃人的骑兵多,十六万青唐军除了一半是负责游牧饲养供应后勤的非战人员外,另外六万都是上马作战的骑兵。河西军五万兵马中,骑兵的比重也占一半。双方前面几战都是骑兵出击。而骑兵与骑兵的作战,除非兵力数倍于对方,能形成包抄之势,否则一方要撤,另一方很难打了,要么收兵,要么追下去,但在大草原上追歼骑兵是很困难的。
河西军是以数支精锐的轻骑兵冲锋数次后便回撤,引得青唐骑兵追击,然后撞上了河西军严密的步兵方阵,尤其有名的陌刀兵阵让吐蕃骑兵是头痛万分的。
所以,羌塘草原的最初几仗双方都打得激烈又短促。
河西军打的是磨盘战术,而青唐军因为顾虑逻些在背后捅刀子,也打得束手束脚,不敢放开了战,而且在青唐高原上打持久战对适应缺氧气候的青唐军来讲也是有利的。于是,双方都有心“慢慢打”,每场战斗当然不会打得昏天黑地,所以战斗激烈又短促。
因为每次战斗的持续时间不长,这让十一营的新兵有了一个适应战场的过程,而且十一营又是处在后方侧翼的位置,基本上是弓弩远射,甚至连短兵交接都还没有,吐蕃骑兵已经在前方重甲步兵阵的相拒下退却了。
在攻入羌塘之前的战斗中,十一营也是后方助攻队伍,除了远距离射箭外,没有与敌人兵戈相接过,所以从出兵到现在,都没多少伤亡,倒是中流矢死了七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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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伤亡率当然是极低的,不仅将新兵初上战场的恐惧消了下去,而且眼见其他营立了功,受了赏,十一营的新兵渐渐变得渴战起来。
萧琰的心里是矛盾的,她渴望立战功,只有杀敌多这战功才会大,但从目前交战的情况看,双方都是浅战辄止,他们这种才上战场的营根本没有陷入战阵的机会,除非是来一场大战——萧琰一方面期望着大战,一方面又希望这种大战来得晚一点,再给十一营的新兵多一些适应的时间,打仗毕竟是要死人的,她并不希望看到很多同袍死去。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她所在的十一营又经历了几次河西军与青唐军激烈又短促的步骑对战。
适应吐蕃气候的静南军和骁骑军仍然是作战主力。
如果撇除掉高原气候的影响因素,吐蕃骑兵在武器和盔甲装备精良、训练也有素的河西军面前几乎讨不到便宜,而河西军步阵的弓弩射程比吐蕃骑兵的弓箭射程远,远程弓箭打击加上重甲步兵的陌刀阵,吐蕃骑兵很难冲垮河西军的步阵,面对步阵中的箭雨往往一轮冲锋下来要死几十人,而几个冲锋下来冲不垮前方的重甲步兵陌刀阵,吐蕃骑兵要退了。
这般反复十几仗打下来,青唐军累计也有四五千骑的折损了。
四五千骑对于人口很珍贵的青唐部族来讲,已经是很大的损失了,但是相对于八万能作战的骑兵,又是一个微小的伤亡了。
而河西军也战死一千多人,加上重伤不能作战的,以及麒武军和威胜军中出现高原病症的,作战兵员加起来也算是减了三千多人。
静南军中有不少吐蕃族士兵,萧昡故意让人将高原病症的影响渲染得严重,让隐藏在这些蕃族士兵中的青唐细作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格桑达玛得到消息很振奋,认为和唐军打这种消磨战是正确的,战事拖得越久,对唐军越不利。
双方继续这种消磨战,打到了三月中旬。
此时,开进西宁道的十四万兵马已经在大非川度过高原适应期,而寒冷的天气即将过去,是时候发起总攻。三月初十,李毓祯向萧昡下达第二道军令,要求河西军务必在近期重创青唐军,诱使逻些出兵攻打格桑达玛后路。
萧昡必须遵令。
从职权上来讲,李毓祯是朝廷任命的征伐吐蕃都元帅,拥有对河西道、西宁道、剑南道三路伐蕃兵马的节制权和调兵权。
从战略上来讲,李毓祯这个命令也是完全正确的,是三路大军配合朝廷主力攻打吐蕃的上策。
萧昡如果抗令,那是他的错。
“阴谋不可怕,怕这种阳谋,光明正大,让你明知是坑也不得不跳。”顾邃拿着军令叹道。
萧曈挑起眉毛,“那打呗!”这种不痛不痒的作战她早不耐了。
曹元度摸着连鬓胡须嘿嘿道:“咱们之前没下死力打,已经让青唐人麻痹了,现在突然来记猛的,嘿,这帮蕃蛮子肯定反应不过来!”
麒武军两位副军主和威胜军副军主张议潮也都微微颔首。
“军令不可违。”萧昡的声音不疾不徐,这种情况他早料到,晋阳公主那边不会让他不痛不痒的打下去,迟早要催他大战,吸引逻些兵力,他前期采用磨盘战术既是保存河西军实力,也是给麒武军和威胜军一个适应吐蕃战场的过程,而第三个重要的作用,便是如曹元度说的麻痹青唐军。
萧曈的静南军与青唐军作战一向是迅猛狂,不会打一打、退一退、再打一打,格桑达玛应该已经相信静南军中的蕃兵细作传去的消息——“朝廷派萧氏的河西军攻打青唐是想同时削弱河西军与青唐的实力,再坐收渔翁之利,萧氏不想成为朝廷的棋子”,而河西军与青唐军的交战也的确证明了河西军没有出全力,是在打拖延战。
所谓最真实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萧昡的这个谎言是掺杂了七分真。再加上格桑达玛拥踞青唐与萧氏拥踞河西差不多,他以己推人,觉得萧氏与李氏皇族不和那是肯定的,对细作传回的这个情报深信不疑。
而青唐军一旦形成“慢战”的惯性,是河西军猛攻的时候了。
“诸将听令!”他道。
帅帐中的将领们都腾的站了起来,齐声呼喏。
萧昡对这一战的战术已在心中排演多次,有条不紊的下令。
众将听令而去。
羌塘大战,即将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思考后,前期的战争还是略写,这章是战争起始的过渡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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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郊外出差,晚上可能回来得晚,出发前先将本章发了(本来还想修改一下)。有虫请指出,晚上回来再改~
第九十五章 羌塘会战(一)
三月十四羌塘下了一场雨,天气又回寒了一些,但这也是青唐高原最后一场“冬雨”了,过完三月,是高原上的春季了。
三月十七,天气又转暖,草原上天空瓦蓝,苍鹰盘旋在高空,锐利的鹰目俯视着下方。
草原上,两支骑兵正在交战。
身穿绯袍裘衣外着棕色皮甲的是大唐河西军,身穿翻毛裘衣、红漆涂脸的是吐蕃青唐军,两边都是轻骑兵,河西军有五千骑,青唐军为一万骑。
唐军这五千骑是骁骑军,河西军骑兵的精锐,快速奔驰中,拉弦射箭,羽箭嗖嗖,在一百步外射中吐蕃兵,利箭透入皮甲,有的蕃兵中了好几箭落马,有的仍然带着箭冲锋。
吐蕃人的弓箭不及唐军射程远,而他们更擅于用抛石兜远距离杀敌,右臂用力旋舞着裹石的宽带,然后猛的松开套索一端,石子呼啸砸出,可在百步内伤人。
这种拳头大的石头砸中唐兵,比吐蕃人弓箭射中造成的伤害更大,唐军中弹的多数落马。但是抛石的准头却不及唐军弓箭,远距离的杀伤力还是唐军骑兵占优。
吐蕃骑兵在唐军的弓射中落马死了几十人,但唐骑三轮弓射后,双方距离已近。
唐军骑兵收弓,吐蕃骑兵也收了抛石兜,双方各持马槊长矛,向前冲锋。
一个冲锋后,唐军向东跑出一个大回旋,再与回马过来的吐蕃骑兵发起二次冲锋。冲了四个回合后,唐军照例向北撤,吐蕃军照例追击。
追出不到十里,便见前方一片乌压压的骑步兵,绯袍朱帜,步兵列成方阵约有四千人,左西翼还有两千多骑牵马而立的骑兵。
吐蕃军早已习惯了唐军这种打法,自恃有一万骑兵,打不过也能跑得过,不惧唐军这加起来有一万多人的马步军,发出震天的吼声策马冲了过去。
撤退的骁骑军向唐军步兵阵的东翼驰去,给步兵让出正面战场。
唐军步阵中迭次喝令:
“张弩——射!”
“举弓——射!”
唐军先是弩射,然后弩兵蹲下上弩,后面三排的弓兵弓射。弓射之后,弩兵再次起身弩射。在唐军密集的弓弩箭雨下,吐蕃兵死伤几十人,马匹中箭倒地的更多。
吐蕃前锋骑兵冲入一百步后,抛石,冲入八十步后,射箭。
唐军步阵前排也有中石丸和箭矢的。
但蕃军骑兵中箭更多。
当唐军弩弓手交替射了三轮弩箭时,蕃军骑兵的前锋已冲入三十步内。
唐军弓弩步兵迅速转身,从步阵的间隙疾跑后撤,让出陌刀兵阵。
身穿铁甲的陌刀步兵半跪着身子,陌刀后端刀杆触地,细长的刀锋斜起向前,立起一片寒森森的刀林。萧继的第二团也在这片陌刀林中,二百名陌刀兵交错成两排,横排每两名陌刀兵间距四尺,五个营的陌刀兵横排成一里多长的刀林。在刀阵的后面,是后退列阵的弓弩兵,一部分仍然操弓弩,一部分则负弓弩于背,换上了刀枪棒等兵器。
这时步兵阵的西翼,静南军骑兵已上马,东翼则是驰马向东、再大旋身转过来的骁骑军。
吐蕃军也分了三阵,中间两千骑冲向步兵阵,左右冲向两翼骑兵。
左右两翼的唐军骑兵在步兵弓弩射时已经冲锋而出,形成左右两个横延四五里的战场。
骑兵的冲锋很快。
羌塘草原上的草是短草,马蹄打在草原上的声音犹如打雷一般隆隆作响,但草地湿润,没有激起什么尘埃,双方骑兵的队形都清晰可见。
列阵西翼的静南军前锋骑兵冲出来后却向西边驰去,让出后面的骑兵,一身漆成黑色的铁甲铁盔和铁马铠,在阳光下没有一点反光。
冲向西翼的蕃军骑兵愣了一下,这与前面的战法不对呀,说好的轻骑兵作战呢?
丫蛋的唐人太狡猾了,居然在轻骑兵后面藏一支重骑兵!
觉得受骗上当的吐蕃人愤怒了,但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停止,只能往前冲,要想在疾速冲锋下勒马回奔那是很难做到的,而且这样做等于放慢马速并将后背留给敌人,这是送命的方式,必须冲过去再大旋身往西撤。
前锋的一千吐蕃兵面对着唐军冲过来的铁甲覆马和铁甲骑兵,漆了红色的脸庞已经狰狞,大声吼骂着,举矛冲向前方的重骑兵。
重骑兵最大的杀伤力是冲击力,加上人马都身着重甲,完全不惧弓箭和枪矛,除非是穿甲重箭和锋利得可以破甲的陌刀,而蕃军骑兵除了将领外,一般骑兵显然没有这样的锋利兵器配备,遇上唐军的重骑兵正面撞上去那是被碾压的结局。
在马匹冲锋的巨大惯力下,冲在前面的蕃军骑兵与唐军的重甲铁骑撞击在了一起。
很多吐蕃兵被连马带人撞得飞起,或者被唐军的马槊惯透藤牌刺入胸部。
但更多吐蕃骑兵在照面的时候,尽量俯身躲开长槊的突刺,可坐下的战马却又顾及不到,有被长槊当胸刺穿的,更多的是遭遇到槊尖两边锋利开刃的伤害,因为战马没有蒙甲,即使只是槊尖边刃从马腹划过,仍然会造成可怕的伤害,鲜血喷溅而出,跑出几步后便倒地。
蕃军骑兵一般都是一人两马,长途奔袭的时候另一匹马也随行,但这些青唐军是在本土草原作战,而且前一个月都是激烈短促的战斗,习惯之下以为这一次也如此,当然没有带第二匹马,于是落马的吐蕃兵无法换骑,立刻被唐骑策马过来挥槊刺死。
不过,骑兵冲锋时,两马之间是留有不小空档的。
很多吐蕃骑兵操控飞驰的战马敏捷的穿.□□对方的空隙中,一些蕃骑几乎是毫发无损的从唐军重骑兵的间隙中冲了出去。
但是唐军骑兵的阵形是交错的,前方骑兵的空隙是后方骑兵的驰道,这些冲过间隙的蕃骑必定又迎面撞上后方的唐骑,除非他们能够再次敏捷的穿.□□空隙中,否则会被唐兵飞奔而来的长槊刺穿,人从马鞍上翻落,而战马因为瞬间失去重负风一般往前冲,正面撞上唐军的铁骑那是骨裂而死。
这一千吐蕃骑兵冲过去后,只剩下五百骑不到。
在前方的一千蕃骑冲阵时,后方的一千蕃骑在驰马中减速勒马,转身回撤。但他们在后方遭到了从西南方向绕到他们后背的唐军西翼一千轻骑的阻截。两股骑兵厮杀在一起。而不到一刻,后方的唐军重骑兵已经冲杀过来。
前方冲出去的五百蕃骑向西北方驰出一个大回旋的弧度,准备从西南方向撤退,但西翼的静南军分出一队轻骑兵回抄后路,截住了他们。
这队轻骑兵正是萧琰的轻骑第一团。
两百人要阻截五百人!
一团的很多骑兵拿弓搭箭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们这是第一次与吐蕃骑兵正面作战,而之前的一个月他们都是掩护步兵方阵,在侧翼弓射而已。
“杀!”萧琰挟着内力喝出一声。
这喝声震响在他们的耳边,仿佛是铿锵的金鼓,那种激昂的声气将心中的恐惧击散开去,骑兵们都跟着大喝一声:“杀!”握弓搭箭的两只手不再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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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一马当先,射出这一战的第一支箭。
那支箭迅如闪电,射向蕃军骑兵中戴红缨圆盔的将领——萧琰根据他身边骑兵举着的大旗估计他至少是千人将,相当于唐军营将这个级别。
那一箭比风还快,那蕃军骑将也是会武的,眼中虽然没有捕捉到那箭的影踪,但手中的铁杆长矛已经凭直觉横在胸前,便听“哧”一声,那箭竟然射穿铁杆,箭尖刺入他的胸膛,“噗”一声爆裂开来,大片的血花爆出,那骑将没吭一声摔落马下。
左右蕃军骑兵都发出一声惊呼。
那射箭的唐骑距离他们的将军超过两百五十步,而他们的将军并不是冲在最前面,在这样的距离下和奔驰的马队中,准确的射中他们的将军,这是怎样的眼力和射程?而一箭射断铁杆,又是怎样的劲道?这人的箭法太可怕了!
左右蕃骑们都知道,那射箭的敌骑必定是武道高手,而且是超过他们将军的高手。
他们的将军是融合境中期,那人至少是登极境!
蕃骑们都有些恐惧了,他们的登极境高手不在西翼,是在东翼骑兵阵中,难道还能飞过来挡住这个敌方高手?
“冲!冲过去!”一名融合境初期的百人将压制着恐惧大声喝道。
但他的话音未落,脸面便被箭射中爆了开来。
那夺命的箭是一箭接一箭,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萧琰射箭的速度很快,在赤风跑出一百三十步的距离中,她连续射出十箭,都是射中身边有旗帜的戴铁盔的蕃骑,应该是团主或旅帅这样的百人将,至少也是队正,都被她的远距离神箭打了暴击,大团血花爆出,十分醒目。
一团的骑兵都“嚇嚇”呼喝起来,士气和勇气倍增,拿弓的手更加稳定。
失去了将领,蕃军骑兵都慌乱起来。当然,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什么指挥,总之是要冲出去,但损失将领对士气的打击是重大的,何况面对这种恐怖的箭术,谁也说不清下一个爆出血花的是不是自己。
但生活在苦寒高原的吐蕃骑兵性情坚韧,虽然遭受到失去将领的严重打击,却还是有着战斗的意志,何况还有求生的**,大声呼喝着冲前。
这时萧琰距离前方的蕃骑只有一百步。
驰在最前面的四五十名吐蕃骑兵大喝着挥舞抛石兜,向她抛射石丸,有十几颗射中了她,但落在她的身上都碎裂成粉,淬体后的身体强度在这一刻展露无遗,看在吐蕃人的眼中如斯恐怖,一些蕃兵惊恐叫道:“金刚!”
萧琰抽了一箭,拉弦喝令道:“射马!”
随着她的箭后,她身后的骑兵立即开弓射箭,射向蕃军骑兵的马匹——马的目标比人大,一团的骑兵除了马永忠这五个老兵外,都是新兵,没有骁骑军那样的箭术,射马比射人容易中的。
萧琰那一箭射的是蕃军最前方的执旗兵。
旗兵倒,旗倒。
她又连续射了三箭,仍然射的是旗兵,每出一箭,蕃军必倒一面旗帜。
蕃军骑兵愤怒了,前方的蕃骑距离萧琰只有八十步,他们收了抛石兜,取下弓箭向萧琰射箭。
几十支箭飞向萧琰。
萧琰仍然举着弓,她的瞳孔捕捉箭迹,只对准了其中一支箭,羽箭射出,在空中准确的击落那一箭。
——那一箭是射向她的眼睛。
跟着右手抽箭搭弦,向着射出“那一箭”的箭手射去。
“那一箭”是从一百步外射出,准确的射向她眼睛,必定是蕃军中的神射手,可惜没有修习武道,身体闪避的速度没有她的箭快,箭尖刺入他的胸膛,爆裂。
这时射向她的其他箭枝才飞近,她只喝了一声,使出淬体时的喊山诀,只是这时的声波是向外不是向内,声震之下,箭枝纷纷跌落。
一团的骑兵士气更振,手中的弓更稳,射出的箭更利。
蕃军骑兵却是惊得色变,如果不是脸上涂着红漆,必定能看出煞白的脸。
萧琰在赤风驰出的七十步中又射出了六箭。
每一箭都射向执旗兵。
六箭,射落六名执旗者。
旗帜是指挥的号令,也是士气的象征,相当于队伍中的头羊。指挥官身死,只要旗帜还在,士兵有行动的方向和向心力,在浴血拼杀中能看到己方的旗帜飘扬是激励和鼓舞,可以提升士兵的敏捷、攻击速度和攻击力,所以兵法讲“兵战,士气为首”。
打仗,拼的是士气和意志。
而萧琰要摧毁的,是蕃军骑兵的士气和意志。
萧琰射出六箭后,战马已经与最前面的蕃骑撞上。
那名蕃骑双眼暴瞪,大喝声中长矛刺过来。
萧琰收弓,右手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陌刀,单臂挥舞,锋利的刀锋斩落矛尖,跟着横扫而出,从那蕃骑的头颈掠过,胯.下的马没有片刻的迟滞,带着她呼啸向前,当她的陌刀刺入第二名蕃骑的胸膛时,前一名蕃骑的头颅才掉下来。
她的身后是一旅一队的队正安叶禧,举着团主的旗帜紧紧的跟在她的马后,右手持白杆枪,挡着飞来的流矢。安叶禧的左右,是一队的骑兵,挥着长枪嚇嚇叫着,头一回与吐蕃人短兵相接,心里却已经没有恐惧,只有昂扬的斗志。
“跟着我的旗帜,不要落队!”萧琰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在他们的耳边。
萧琰是他们的“头羊”,陌刀横扫之下,蕃骑头断或腰斩,错马而过间,她左手接住蕃骑掉落的长矛,挥臂掷出,惯透一名蕃军旗兵的胸膛。
一名名蕃骑倒在她的刀下,最后几面旗帜也倒于她的隔空掷矛下,吐蕃骑兵的士气遭到最严重的打击。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逃!
当士兵只有逃的念头时,战斗的意志已经瓦解。
冲过去的吐蕃骑兵拼命往西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抛石是吐蕃骑兵的必备技能,马上抛石堪称蕃骑奇特的攻击手段。抛石兜是由一条由兽皮毛或者植物纤维做成的中间宽两端狭小的带子。投放的时候,石头被置于带宽部分,然后用力悬转,当挥舞力气达到最大时松开带子的一端,石丸顺势飞出,其杀伤半径在150米以内。
第九十六章 羌塘会战(二)
“伤兵留下,二旅二队五火包扎伤员,清扫战场。其余人,横阵追击。”
萧琰的命令下达得很迅速,她不需要挥舞旗帜,也不需要传令兵飞马传达,疾速有力的声音响在每一个骑兵的耳边,当她的最后一个字传出时,她已经率领前面的骑兵往西追击出去。
第五火的骑兵和伤重不能追击的骑兵都静止的驻在原地,当周边的骑兵风一般往西而去后,这片染血的战场便只剩下了他们,以及地上的尸体——或许还有没死的,这是第五火的任务了,清扫战场,既包括救治还没死的己方伤兵,也包括给还有气的敌人补刀。
追击蕃军的一团骑兵共一百二十六人,在刚刚的那场阻截战斗中,他们死了四十多人,重伤二十余,骑在马上追击敌人的,还有不少带伤的兵,完好无损的除了萧琰外,只有安叶禧、马永忠等十几人。但是,在他们身后的战场上,留下了一百五十多具吐蕃骑兵的尸体,这对新兵来说,是十分骄人的战绩。
第一团骑兵列成一线排开的横阵追击敌人,这种阵形能让所有的骑兵在同一时间射箭。西逃的吐蕃兵有三百四十骑,身后追击的唐军事实上还不足他们的半数,但他们已经丧失了战斗的意志,连回身射箭都没有心思,只顾闷头西逃。
萧琰的箭如流星,每箭射出,必有一人落马。
她射的都是吐蕃骑兵的南翼,谁往南跑她射谁,而且每箭都是爆头,嚇得吐蕃骑兵不敢往南窜,拼命往西面的东北向逃。
安叶禧擎着第一团的旗帜紧跟在萧琰身后,心里嘿嘿笑着“被赶入陷阱了”,默数着“一,二,三,……”
数到十的时候,便见跑在最前方的几名蕃骑突然被马摔了出去,后面疾冲过去的战马也接二连三绊倒,马上的蕃兵摔了个倒栽葱,颈骨当场折断,反应快的可能侧摔下去,腿或胳膊折了,或只断几根肋骨,也有个别身手利落的,在马蹄绊倒人被惯性冲出的瞬间一个凌空翻身落地,没有丝毫损伤,但要将战马推起来再驰马逃跑,已经足够唐军追上来射箭了。
跑在后面的蕃骑庆幸没有跑在前头,心里又在泪流。
丫蛋的居然有绊马索!
羌塘草原的草不深,这么长的绊马索中间要打十几个索桩,平常驰马肯定能发现,但此时吐蕃骑兵都在惊惶逃窜,后面还有追兵,时不时还有后方骑兵中箭的惨叫声,人人心里都恐惧紧张,眼睛直盯着前方,谁会往草地上看呀?最主要的是,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会有绊马索!
简直太狡猾了!
后面的蕃骑都骂了一声“唐狗”,急急勒马缰减速度,跑过绊马索后再加速。
但这么减速的十几息,唐军又追近了一大段距离,距离后面的蕃骑只有五十步。
第一团的骑兵嗖嗖射箭。
时不时有战马的痛嘶声响起。
吐蕃骑兵几乎是伏在马背上奔逃,既可以减少阻力,又方便避箭,而第一团的骑兵除了萧琰、郭厚泽、马永忠等十几名精于骑射的能射中人外,其余的人都往马屁股上射。
战马吃痛下嘶叫着冲到前方去了,跑在后面的吐蕃兵一下成了跑在前面的,这些骑兵心里惊惶的看着前方,既担心战马不知能坚持多久,又担心前面再来一条绊马索,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盯着前方的草地。
很快他们啊啊叫起来!
陷坑!啊啊陷坑!
那陷坑一眼扫去,约摸宽达三丈,长达一里,在短草的草原上十分醒目。
吐蕃骑兵使劲勒马缰,但屁股中箭的战马跑得太快,根本勒不住,扑通一声冲进深达二丈五的陷坑中。能勒住马的也是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的骑兵摔下来,立即成了最好的靶子,嗖嗖声中背上皮甲被七八枝铁簇破入,从直立的马背上摔了下去。
冲在前面摔进坑里的吐蕃兵有五六十骑,坑外勒马中箭的也有三四十骑,余下的二百三十多骑吐蕃兵眼见逃不得,便有人生了死拼之志,拨马回身大喝道:“跟唐狗拼了!”
萧琰一箭射过去,贯穿他的心脏,即使听不懂他吼什么,看样子是要鼓动死战的,这种人必得杀了。
她又连出三箭爆了三个举弓要射箭的蕃骑的头,用每个兵官都要学会的一句吐蕃语震喝道:“投降不杀!下马,弃戈,双手抱头!”
她一马矗立在前,身后的一团骑兵列成横阵逼过去,在五十步外举弓搭箭,箭尖闪着寒光。
萧琰的硬弓拉如满月,箭尖并没有对准任何一个人,但对面的每一个吐蕃骑兵却都觉得自己随时会被那一箭爆头。
他们的战斗意志本来已经被摧毁,再加上前面被绊马索一绊,士气低迷到极点,要反抗的人也□□脆利落的贯胸爆头,心中紧拉的那根弦在萧琰的箭随时可让他们死亡的威胁下和对面唐军齐举弓箭战意满满的气势下,终于咔的绷断了……不知是谁的长矛“砰”一声落地,跟着左右的人都扔了长矛,拔了腰间的剑扔地上,跳下马来,双手抱头。
有了带头投降的,其他蕃兵在指挥官都已死绝的情况下也都没了主见,随大流的掷矛抛剑,落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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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给二旅的旅帅郭厚泽下命令,将二百多名吐蕃俘虏用那根绊马的绳索分别绑了,串成一条长粽子,只留下三十名身材相对矮瘦的蕃兵,负责将陷坑里的受伤蕃兵和战马捞上来,不管重伤轻伤的,都由两个俘虏抬一个,省得他们逃跑,如果有俘虏扔下受伤的同袍蕃兵逃跑的,不必犹豫,直接射杀。
郭厚泽暗赞高明,应声领命。
安叶禧扛着旗跟在萧琰身边,笑嘻嘻的道:“校尉真是高招啊,一条索子一个坑,让咱们以少擒多了。”
以少胜多不是难事,唐军对胡人的战斗,经常都是以少胜多——少,并不是弱,正说明了唐军的强。但新兵能做到以少胜多,而且还俘虏了两倍于自己的敌人,那不简单了,而且打败比活擒容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
一团的骑兵这时对萧琰都佩服到底了,原想着这绊马索和陷坑起不了什么作用——太明显了!谁知道,是这明眼人能看到的陷阱,偏偏在这种境况下奏效了!
连他们射马屁股都在校尉的算计中,啧啧,这心计……
总之,蕃骑一个都没逃脱!
他们的阻截任务简直完成得完美!
真不枉他们昨天挖了一下午的坑。
一团的兵都哈哈笑起来,这仗打得真叫痛快。
萧琰下达命令后,立即点了安叶禧、马永忠等十五名骑□□湛的骑兵返回战场,留下郭厚泽率领其他骑兵清扫战场,押送俘虏。
两三里的地不远,他们飞快的驰回了战场。
第五火的骑兵已经清扫了战场,伤兵也上了药,包扎了伤口,但矛尖戳入胸腹伤得太重的,已经没法救治了,他们也给这些伙伴补了刀,让他们去得痛快点。看见萧琰率骑驰来,火长上前行礼,禀报伤亡情况,心情还没有从亲手送伙伴上路的沉痛中松缓过来。
萧琰点了点头,战争是这样残酷,生死只在瞬间,而要活下来,必须不断的变强。
这时西翼的战场已经进入尾声了,一千蕃骑在唐军重骑兵的冲锋下,已经七零八落,有四百多骑正往南方逃去,两百静南军轻骑兵追击过去。
中路步兵对抗蕃骑的战场上,因为有西翼的大半轻骑兵脱离西翼战场,从蕃军的后方杀入,冲击步兵阵的二千蕃骑已经陷入唐军步骑的前后夹击中,战败是早晚的事。
东翼的战场已经打到东南方向十几里外,那是骑兵的主力战场,五千蕃军和五千骁骑军正在厮杀,蕃军在且战且退,但骁骑军紧咬不放,不是要打败这支蕃军,而是歼灭他们。
而西翼的唐军重骑兵在西翼战场取得胜利后,立即蹄声雷雷的驰向东南方向,投入东翼战场。
萧琰取了一根蕃骑的长矛插在地上,单足跃上顶端观察战况,然后跃下来,落在赤风背上。
安叶禧已经将一团的大旗交给了郭厚泽,提着白蜡杆枪策马在萧琰身边,兴奋的问:“校尉,下面我们干什么?”
萧琰道:“干场大的,敢么?”
她目光扫视身后十五人,看到的是一双双灼热的眼睛。
马永忠握着马槊嘿嘿道:“当然是跟着校尉干!”
其他人都道:“咱们跟着校尉!”
萧琰回头吩咐第五火的士兵留在战场待命,她提起刀向东南一指,道:“咱们去那边!”
东南方向,是青唐王庭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事,这一章没写完,先发吧。
第九十七章 羌塘会战(三)
萧琰猜测,他们这个战场不是主战场。
虽然她只是一个校尉,还没有资格知道军中的战略,但通过战场的情况她也能分析出来。
吐蕃军打到现在都没有援军过来,肯定不是没有报信的——吐蕃人脑子再简单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眼见唐军出动了重骑兵,骁骑军又飚出他们的战斗力,那完全不是打一打收兵的架势,吐蕃主将如果不是蠢透了,肯定会派骑兵向青唐王帐报信。
但至今没有援军过来,有两种可能:一是王庭派出的援军半路被唐军截了,二是王庭那边没办法派出援军来。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王庭已经派出了援军,为了防备唐军主力阻截,派出的援军必定不少于三万骑,那么唐军阻截援兵的战场才是主战场。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王庭根本没办法派出援兵,那可能是唐军的主力正在攻打王帐之地那曲,或者是王庭的主力军被调到了其他地方,留守王庭的军队不敢分遣援军,担心中了唐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使王庭陷入危境。——萧琰认为前一种可能性比较小。
河西军有可能攻打王庭,牵制王庭兵力,但不会出动主力攻打,因为时机还没到。
如果从战术来讲,河西军攻打王庭正是时候,在前面一个月的“慢战”中麒武军和威胜军已经适应了高原作战,而时间拖得越长五万大军的口粮要承受压力。
但是从战略来讲,此时并不是一举攻陷王庭的恰当时机。
战略与战术的不同,是要从全局考虑,不仅仅是河西军与青唐军的敌我形势,还要考虑整个吐蕃的形势,以及吐蕃与大唐的形势。
萧琰读兵书时看过父亲的笔注,说百人将只懂带兵即可,千人将则要懂战术,而做万人将、十万人将,不仅要精通战术,还要把握全局、懂战略,否则战场上胜利了,但联系到全局,可能是败了。
萧琰记得沈清猗给她讲《高宗实录》时说过,大唐谋吐蕃之心始于高武——相比萧琮讲史的含蓄,萧琰更喜欢沈清猗讲史的一针见血:这个“谋吐蕃之心”肯定不单单是指青唐,而是整个吐蕃!
从这个战略来看,大唐在吐蕃内讧的时候出兵正是时候,当然如果能等个一两年让青唐和逻些打得两败俱伤时出兵为最妥,现在出兵还是早了些,可惜吐蕃人太早刺杀清川郡主,大唐要抓住这个大义的讨伐理由,不能等到一两年后了。所以大唐使臣才在吐蕃待了那么久,任由逻些青唐打嘴仗互相推诿,是要将时间延到合适开战的时节。
而大唐要谋划整个吐蕃,不可能仅仅出兵青唐道。萧琰猜测朝廷应该已经在西宁道集结大军,只等青唐这边的战事吸引了逻些的注意力,大唐的主力会从西宁道出兵。而朝廷封她的父亲为“青唐道行军大总管”,这很有可能是麻痹吐蕃。因为按大唐出兵讨伐的惯例,一般是以战争的目的地为名,如果唐军攻打整个吐蕃,授封主帅应该是“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行军大总管”即都元帅,如果只是其中一路元帅,一般是封“行军总管”,而她的父亲是“青唐道行军总管”,这让吐蕃人以为大唐只是河西出兵,出兵的目标是青唐。
逻些显然乐意看到这个局面,以吐蕃人“土地不如仇人重要”这个心态,逻些王廷肯定不会与青唐王同仇敌忾,共抗大唐,而是很可能会在青唐王背后插一刀子。
萧琰觉得,如果她是主帅,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动主力攻打王庭,逼青唐王决一死战,那样河西军的损失太大了,最好的时机是在逻些出兵攻打青唐王的时候,让青唐王腹背受敌,河西军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那曲王庭。
而逻些会在什么时候出兵呢?应该是在青唐王的兵力大损但还有与唐军再战的余力的时候,逻些在此时出兵,占领那曲南部的青唐领地,有了与唐军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坐视唐军占领整个青唐,逻些王廷处于不利的局面了。
结合这个战略全局,萧琰判断河西军的主力此时应该在青唐部落的牧区。
萧琰听萧继讲过,上一次静南军和骁骑军攻打青唐,大军只带了五日口粮,然后是以战养战,这是从吐蕃人那里学来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次大军攻打青唐,萧琰估计只带了一两个月的口粮,后面肯定要劫掠牧区,这也是战术,既补充己方给养,也是消耗对方的给养,并打击士气。
整个羌塘草原都是青唐部族的牧区,但河西军攻入羌塘后,青唐王为了防备后勤被袭,肯定将所有部族的牧区都集中到那曲河南岸,王庭的后方。
河西军的主力应该是从昨天起拔营了,西去二百里宿营,今天早上才从那曲河上游的浅滩蹚水而过,绕个大圈子到那曲河的南岸,袭击王庭后方的牧区。
河西军袭击牧区不会少于两万骑,其中可能有数千骑是马上步兵,负责劫粮和驱赶牛羊,可能只有一万四五千骑才是真正的骑兵,但牧民可不会算得那么清楚,大约会以为有再三万骑。
青唐王帐接到牧区的救援报信,必定以为河西军出动了主力袭击后勤,至少会派出三万骑援救牧区,接到萧琰这边战场的吐蕃军求援,王帐应该会再度派出援兵,但援兵不会有那么多,至少要留一万骑护卫王帐,估计派出的援兵应该在五千至八千骑左右。
而河西军派去阻截这批吐蕃援军的队伍必定是以步兵为主,因为河西官轻势微骑兵主力已经分遣到两个战场,所以阻截这批吐蕃援军的骑兵最多只有一千骑,其余都是步兵。
步兵如果与骑兵打阵地对抗战,唐军是不惧的,而且凭借唐军的训练和弓弩陌刀之利,往往能够以步克骑,但吐蕃援军的目的是救援,不与步兵打阵地战,选择侧翼冲出,步兵很难阻截住骑兵。而河西阻截军的那一千骑兵是否能够配合七八千步兵阻截住这批吐蕃骑兵,那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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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南逃的吐蕃骑兵与救援的骑兵会合,那又是一场大战了。
萧琰的刀指向东南,当然不是去攻打王庭,而是指向吐蕃援军的方向。
唐军计功是以战斗任务计总团队功,同时又以个人在战斗中的贡献和杀敌数计功,两项加总,是计勋的军功。萧琰率领的一团已经圆满的完成了他们的战斗任务,按例他们应该近支援中路战场的战斗,但中路的唐军已经占了上风,在马步军的夹攻下,那两千吐蕃骑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被歼灭只是早晚的问题,他们一团去支援倒有抢功的嫌疑,所以萧琰选择去支援阻截吐蕃援兵的部队。
她和身后的十五骑跨上缴获的吐蕃战马,让自己的战马空出来歇马力,挥舞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臀上,飞一般驰过草原,很快赶上前方追击吐蕃骑兵的唐军重骑兵,从中间三丈宽的空隙中穿插过去。
“哎哟这是哪营的兵?”重骑兵队伍里传出惊讶声。
“静南军第十一营第一团。”萧琰说话中疾驰速度不减,而声音在疾驰的风中凝而不散。
十一营,那不是新兵营吗?
“哦哦,真是好胆色呀!”一些重骑兵谑笑起来。
但没有人说很过分的话,想嘲笑他们的人也临时将话咽了下去,因为萧琰露的那手传话功夫,明显是高手——虽然武道高手在数万人的大战中并不起决定性作用,但在局部战场上却是有用的,何况萧琰率领的这十五骑一看是新兵中的佼佼者,一般的老兵也比不过他们,所以还不能嘲笑人家不自量力。何况人家能想到借用吐蕃战马,也不是立功心切没有脑子的。
一些重骑兵想到自己是新兵的时候,未必有这样的胆色,心里倒生出了几分真心的赞赏。
萧琰率领她的十五骑风驰电掣,马鞭子抽打得啪啪响。
她左前方的一位重骑兵校尉扭过头来,脸上一副狰狞的修罗面具,双眼目光锐利如有实质。
萧琰抬目望去,认出这名校尉。
静南军的第一营是重骑兵营,又称战锋营,传说中的军中第一美男子哥舒光是第一营第一团的校尉,据说因为容貌太美不惧威慑力,上阵都会戴一副狰狞的修罗面具。
何况还有那双绿色眼睛。
与此同时,哥舒光也认出了她。
哥舒光当然没有见过萧琰,但他听父亲哥舒夜郑重提过这位新兵营十分出色的校尉——河西大都督之子,萧十七。
两人目光打了个照面,仿佛刀与刀的碰撞。
哥舒光回过头去。
这回头一眼,萧琰的马已经越过了他。
静南军重骑兵的马是大食马、伊丽马与青海马的杂交品种,大唐在萨毗泽培育百年才成功,取名为萨毗马,既有西域马的高大和速度优势,又适应高原气候,虽然长途跋涉不及吐蕃马,但重要的是它们速度快,而吐蕃人的战马普遍比较矮小,能耐高原寒冷,也能长途跋涉,但是速度不是很快。所以第一营的重骑兵与吐蕃轻骑兵厮杀时,在速度上并不差多少。但哥舒光他们已经厮杀了一个时辰,萧琰他们不仅负重少了几十斤,又抽打吐蕃马不顾惜马力,那速度自然又快了几分,很快越过重骑兵营,向前面的骁骑军追去。
第一营的营将心里呵呵笑了声,心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萧琰率领十五骑已经追上骁骑军。
骁骑军的马也是萨毗马,但他们已经与吐蕃人作战两场,一直没有停歇过,因为是轻骑兵,才跑在重骑兵前面。
萧琰目力所及,骁骑军的前锋距离吐蕃人逃跑的后阵已经追近百步内,骁骑军的将旗在前锋,曹元度一马当先,那身亮闪闪的明光铠,还有金闪闪的长枪十分醒目。
前方逃跑的吐蕃军中突然冲出四骑,回身扑向曹元度。
萧琰吃了一惊:四个登极境?!
这时从曹元度的身后也驰出四位武骑将军,与那四名吐蕃高手战在一起。
但从吐蕃军中又飞出三箭,前后衔尾般射向曹元度的面门。
曹元度金枪挥前一撩,将第一箭磕飞,箭上的力道让他手臂一麻。他知道这是那位吐蕃登极境神箭手射出的箭,之前的战斗中,他的左肩中了那神射手一箭。曹元度磕飞第一箭不敢小视后面两箭,内力凝聚于臂,大喝一声,枪尖拉出两道残影,分别磕向第二、三箭。
但他第二枪却是磕了个空。
那第三箭竟在瞬间加速撞上第二箭的箭尾,让它的箭速超过曹元度的估计,这使曹元度挥出格挡的第二枪落在了第二箭的箭羽后,倒是撞上了第三箭的箭头。
而那第二箭迅如流星,射向曹元度的双目。
曹元度百忙中一个仰头,那箭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飞过,射入他身后执旗的亲兵胸口,一直没入半尺,那亲兵用力将大旗掷给了右边的亲兵,摔下了马去。
而曹元度的危机还没有过去,第四、第五、第六箭也如流星赶月般射向他的战马和他的左右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王庭和王廷:王庭有朝廷之意,但多是用于胡族君长设幕立朝的地方,一般是指胡族的汗庭,这里指青唐王的王帐所在地。所以,在说逻些朝廷时用了王廷(指朝廷),以作区别。
第九十八章 羌塘会战(四)
箭未至,有极其凌厉的杀气激射而来。
射向曹元度左右胸的第四、第五箭并不是在同一高度上,而是一高一低,箭尖在飞行中还颤出无数的箭影,不,那不是颤动,而是因为箭尖的飞行轨迹在不断改变,又因为速度太快,这些轨迹在空中拉出了箭尖的残影。
这两箭是双箭搭弦同时射出,速度不分先后,后发的第六箭射向他坐骑的马头。
但马头在他的前方,当前面两箭贯入他胸的时候,这第六箭同时贯入马头。
这三箭的先后速度和角度都把握得非常巧妙,曹元度顾人,不能顾马。
他养了四匹马,这匹萨毗马中的良驹是专用于吐蕃作战,跟随他已有三年,但这一瞬,曹元度只能舍弃它。
那名吐蕃神射手是一位万夫长,也是吐蕃骑军的主将,虽然只是融合境中期,但箭术非常高明,他的铁箭都是三棱重箭头,破甲能力和杀伤能力都很强,而且带有倒钩,拔出便会带出一大团血肉,之前他左肩中了一箭,不敢拔出,只能让它插着,但箭头上开有血槽,鲜血还不断流出来,如果他右胸再中一箭,战斗力要受到影响了。在此危急关头,他只能选择救人而不救马。
但曹元度要挡下胸口这两箭也是不容易的。
这位吐蕃主将虽然武道境界比他差了一个大阶,但他应该修习箭道的,箭上旋转的力道非常强,即使以他登极境中期的内力,挡下他的一箭仍会觉得手臂发麻,何况他的箭路轨迹多变,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捕捉,而在战场厮杀中要时刻提防着这么一个远处暗箭伤人的高手,那是很难的,之前已经有两名融合境的亲兵为了替他挡箭死在箭下。
而此时射向他胸口的这两箭因为高低箭路的角度诡异,他没有办法一枪同时磕飞两箭,而且两箭的速度是一样的,他磕飞一箭,会中另一箭。而他的左臂因为左肩中箭的持续流血,出手速度已经受到影响,他没有把握左手能够很准确的抓住射向左胸的这一箭。
他脑中思绪瞬间闪过,右手冲前执于金枪中段,手臂挥枪一瞬间爆出几十道枪影,因为枪的移动速度术快,那些残影连起来像一道金色的墙,他这一招八方风雨穿不透,将胸前挡得密不透风。
那两箭“铿铿”撞上曹元度的枪墙。
在这一瞬。
射向马头的那一箭被斜刺里飞出的一箭击中箭头,横飞出去。
萧琰又是两箭射向那吐蕃主将。
那吐蕃主将也扭身射出两箭。
两人用的都是三棱重箭,箭头在两人距离中段的空中对撞,噗噗两声,四箭同时坠地。
曹元度大笑一声“好箭法!”夹镫磕马冲了出去,枪尖指向那吐蕃主将,大喝:“杀酋首!”
他没有回头看,不知道身后射箭的是谁,但观这箭的准头、速度和劲道,应该能与那吐蕃主将一较,正好他们两人联手,灭了这个吐蕃万夫长——敌方中有这么一个箭道高手,对己方威胁太大了。
他身后的十数骁骑也夹马紧随他疾冲。
曹元度又大喝道:“小心他的回旋箭!”
话音未落,那吐蕃万夫长似乎意识到威胁,已经向萧琰射出四箭。
一箭在前,三箭在后。
而第一箭是向高空飞去,后面三箭呈品字形,在空中高速旋转,所以力道极大,那箭很迅猛,凌厉的杀气激射而出,但却给人飘忽的感觉,因为箭路轨迹不定。
这四箭比起方才射马那一箭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这四箭是射人。
这四箭,萧琰已知论箭术她不及这位吐蕃神射手。
她的箭术是跟原州果毅都尉诸义之切磋时学来的,萧琰认为诸义之的箭术是她所见中最高明的,只是因为没修内力,不如修习武道的箭术高手,但是单论箭术,诸义之应该还在这位吐蕃神射手之上。
萧琰从诸义之那里学了几分箭术后,在军中又下民番苦功练习,在箭术上进步极快,然而与浸**此道十数年的箭道高手相比,还是不能及的。
她必须聚集目力去捕捉对方箭路的轨迹,如此她的驰马速度势必受到影响,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以箭阻箭比她用刀击箭更有难度,因为她更精深的是刀法而不是箭法,但她不能用刀,要与曹元度配合杀这位敌方大将,她必须用箭远射辅助。
萧琰索性闭上眼睛,她早发现自己的神识比眼力更厉害,遇上这种可能是专攻箭道的高手,她用神识去捕捉对方箭路的轨迹比目力更好用。
她先后射出了三箭。
不管对方的箭路如何飘忽,在她的神识中都可清晰的看见,因为箭头是在螺旋式前进,所以它的轨迹是以环形前进。
萧琰的第一箭在四十丈外射中敌箭,擦着敌箭的铁镞,射中敌箭的箭羽。箭羽断去半边,羽箭飞行的平衡打断,那箭斜着向前飞出几丈后,掉落地上。
萧琰的第二箭射中另一箭的箭杆,硬木的箭杆从中折断,敌箭遭到重力相击,斜飞出数丈后也落下。
这时萧琰的第三箭击中对方的箭头,两箭同时坠地。
她身后左右的骁骑军都大声喝道:“好!”
这时那吐蕃主将射向高空的第一箭已从空中越过萧琰,竟然急速的转了一个弯,飞也似的射向萧琰后背。
这一箭是“回旋箭”。
之前曹元度吃过这种箭的大亏,他的两名亲兵是为了替他挡这回旋箭,飞身扑了过去死在箭下。
这回旋箭的箭路仍然是飘忽的,而且无声无息,如果萧琰用目力,她看不到后方,但她用的是神识,四面八方都可看到。
萧琰向后一个大仰身,箭从她面上飞过。她右手如电,在那支箭再度回旋之前,攥住那箭的箭杆,高速旋转的摩擦力将她的手心擦得发热,若非她淬体强,手心已经被擦出血。
那吐蕃主将想不到他的二度回旋绝箭竟被人破去,心中吃惊,但他应变也极快,趁着萧琰仰身未起,又飞速射出一箭。
这一箭射向她的战马前腹。
萧琰来不及出箭,她脚踩马蹬腾身而起,索性不去管那匹吐蕃战马,跃身落到赤风背上,在换马的瞬间,她向那吐蕃主将的马腿射出一箭,落上马背时,又射出第二箭,射向那主将身边亲兵擎着的将旗旗杆。
那吐蕃主将连发两箭,击落萧琰的箭。
但萧琰趁这两箭,已在马背上坐稳,弦声嗡嗡不绝,手快如箭,箭如连珠,射向那吐蕃主将。时而射人,时而射马,时而射旗。那吐蕃主将即使穿着精工打造的枊叶甲,也不敢硬受萧琰一箭,听那箭破空的声音,知中箭必穿甲。
两人的箭簇在空中对撞不止。
而那吐蕃主将是在扭身射箭,不管骑术多么高明,总要受到影响的,因此与衔尾追上来的曹元度等骁骑军的距离在拉近。
那吐蕃主将心中焦急,但他在萧琰的远射威胁下,又没办法回身疾驰。
而萧琰的手速极快,即使箭术不及对方,在射箭的速度上却是可以匹敌的,她一旦占了先手,以疾风暴雨般的箭法压得对方只能截箭,再没时间射出“飘忽箭”和“回旋箭”。
空中的箭簇碰撞声铿铿响个不停。萧琰已经射空一个箭壶,第二个箭壶也射出十五箭,她头也不回的喝一声:“小安!”安叶禧应声掷出三十支重箭,稳稳落在萧琰右肩头的箭壶中。
这时曹元度率领骁骑军前锋已经追上吐蕃骑兵,金枪如万朵梨花绽出,每开一朵便迸出一团血花,他周遭的吐蕃骑兵纷纷落马。
曹元度冲入敌骑中,所向披靡。他身后是锥状队形的骁骑军,手中马槊挥舞,也是勇悍无比。更后面的骁骑军则往空中射箭,箭头落向前方的吐蕃骑兵中,十箭中便有一箭中敌。
“后翼阻截!”吐蕃主将百忙中喝令道,他这一分神的功夫,险些被萧琰一箭射中,紧急下脖子一侧,避过这险险一箭。
萧琰暗自扼腕她没有回旋箭的技法,否则飞过去回旋**他后颈。
心里虽然在惋惜,手上的箭却没停,逼得那吐蕃主将没办法回身逃跑。
吐蕃骑兵在主将的喝令下,分出后翼一千骑回身迎敌。
曹元度率领身后八百骑兵组成的锥阵插入这一千骑中,直直杀向那吐蕃主将的位置。
那吐蕃主将在萧琰的箭雨下没法转身骑马逃跑,索性率领百骑亲兵杀向曹元度。
曹元度作为锥头,很快与吐蕃主将的亲兵队撞上交锋。而那吐蕃主将在萧琰的箭雨下,根本没功夫向曹元度射箭,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元度枪下无敌,一枪挑落一名骑兵,渐渐向他逼近。他心中恐惧,喝令周遭骑兵阻敌,又以身后的骑兵为墙阻挡那银面唐骑的箭,他回身伏在马上,在几十个亲兵的簇拥下往前逃去。
萧琰睁开眼睛,箭搭在弦上,瞄准前方。骑兵靠得再近也没办法连成墙,因为马匹奔跑时是要有距离的。她的箭在空中如一道光芒闪过,透过吐蕃骑兵之间的空隙,准确的射向那吐蕃主将的左后腰。
一名吐蕃骑兵大喝一声,那箭太快,他目力观测不到,只能以身挡箭。
铁箭贯入他的左腹。但萧琰的第二箭已穿过他扑出挡箭腾出的空间,从这名骑兵的马头擦过,射向那吐蕃主将的战马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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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尖射入马股,爆裂开来。
那吐蕃主将已经腾身而起,跃向他亲兵的马匹,但这时萧琰的第二箭已到。
这一箭射向他的后背。
那吐蕃主将急忙中挥弓击落这一箭,但箭上的大力冲得他身子一斜,而萧琰跟着而至的第三箭恰恰射到他的右胳膊上,爆裂,半只手臂碎成了血肉。那吐蕃主将大叫一声,声音有着痛苦,更多的却是失去射箭的手臂后的绝望,愤怒。
那名亲兵急忙拨马,接住从半空落下的主将。
曹元度大笑,用吐蕃语大喝一声:“万夫长被射死了!”
他这一声用了内力,声震一里内。
不明真相的吐蕃骑兵都乱了起来。
曹元度率领锥阵杀向那大旗处。
萧琰的第四箭射向那亲兵。
那亲兵后背中箭,摔落马下,露出前面失去半只胳膊的吐蕃主将。
曹元度已经挥枪杀近。
那吐蕃主将左手拔剑,在三名融合境亲兵的护卫下,与曹元度相战。
而萧琰的夺命箭射至,相继夺去这三名亲兵的性命。
那吐蕃主将原是精于箭道,论近战是不如曹元度的,加上武道境界又差了一大阶,内力不及,因为失去射箭的胳膊心态更是不稳,接了曹元度两枪,便死在他的枪下。
曹元度将他的尸体挑在枪上,高举空中,用吐蕃语喝道:“万夫长已死!”
周边的吐蕃兵一见主将尸体,顿时士气大丧,被骁骑军的锥阵冲开,也无心再战,都往东西两边分散逃跑。
曹元度将吐蕃主将的尸体抛给亲兵,吩咐将旗兵打出旗语,命令后方的骁骑军各分东西两翼作包抄之势,将吐蕃骑兵从两翼往中间压缩,而中路自有后面的重骑兵追上来碾压。
曹元度吩咐骁骑军向前追,他停下马,回身向七十步外的萧琰招了下手,大笑道:“一起?”
萧琰回道:“劳烦曹将军照顾我的伙伴。——安叶禧,马永忠,你们跟着曹将军走。”
萧琰喝出这一句,便回马向那四名武骑将军的战场驰去,驰马中已向空中的一名吐蕃高手射出一箭。
安叶禧、马永忠等十五骑顿时明白,校尉这是要支援那四名武骑将军与敌方登极境高手的作战,这种高手交战的场合他们没什么用,跟着曹将军更能立功,都应喝一声,往曹元度那边驰去。
曹元度赞喝一声:“好!”既是赞萧琰的选择,也是承诺,回头吩咐左右,“照顾好他们。”金枪一挥,率领身边的骁骑军又向前杀去。
那四名武骑将军正与敌方的登极境高手杀得难分难解,有占上风的,也有落下风的。萧琰见落下风的还没有性命之危,便出手相助占上风的。在她远射的辅助下,敌方高手很快陨落一人。有了腾出手的这名武骑将军加入,其他三人的战局已定了。
萧琰助了一人,便不再停留,又回马往前追去。
当她追上最前方的骁骑军时,骁骑军的左右两翼前锋已经追上最前面的吐蕃军,他们边追边射弩射箭,射死往两边逃的骑兵,让逃跑的吐蕃骑兵渐渐收缩到中间往东南方逃。
萧琰向着曹元度的将旗追去,从死去的吐蕃骑兵那里摘了两个箭壶,一路射箭不断,这些箭她没有裹入横山摧的内力,但每箭必射吐蕃骑兵的后颈,一箭致命。赤风如一道赤色闪电,驮着她在战场上奔驰。她在射箭中忽然觉察到右后方生风,头向左边一侧,一支羽箭从她头边飞过,她右手疾出如电,两指夹住这支箭。
箭从右后方射来。
萧琰扭头向右后方看去。
身后是骑马奔驰的数百骁骑军,一边疾驰一边向前方的吐蕃骑兵射箭。
流矢?
萧琰挑了下眉,刀锋般的目光在那些骁骑军中一扫。
刚才那一箭劲道极大,不是普通骑兵射出来的,必是膂力极强的,或是修习有内力。
这是流矢还是针对她射出的?
萧琰心里冷哼一声,看了眼手中的箭,带倒钩和血槽的三棱重箭头!这也不是普通士兵能配备的。
她将这支箭插入鞍袋中,夹马向前驰去。
她向前追了半刻钟,追上正在射箭杀敌的安叶禧十五骑。
她略一想,觉得他们跟着骁骑军杀敌更安全,便不招呼,继续往前驰去。
安叶禧忽然扭头看见她,拨马跟了上来,“校尉。”
萧琰回头道:“跟上。”
安叶禧驰马跟上她。
萧琰追上曹元度,大声道:“曹将军,借我两百骑如何?”
曹元度这时已经认出她了,通过她手臂上的军队番号臂章,笑道:“静南军十一营第一团校尉,萧十七?”
臂章上只有军队番号和职务,没有姓名,但曹元度说出萧十七,那显然是知道她的。
萧琰对借兵又有了几分把握,点头道:“正是萧琰。曹将军可否借我人马?”她右手向前指去,“向东南阻击援兵。”
曹元度目中光芒一闪,也不问她如何知晓前方有吐蕃援兵,回头大声喝令道:“曹光宗,你的第四团跟随静南军第十一营的萧校尉,听从他的命令。”
“是,将军!”
随着一道应令声,两百多骑骁骑兵排成锥阵,驰了过来。
骁骑军一个团是三百人,这个第四团应该是在之前的战斗中折损了几十骑人马,只有两百四十多骑了。
领头的校尉曹光宗浓眉豹眼,面容与曹元度有几分相似,萧琰心想莫非是曹元度的子侄?
她对曹元度的信任生出感激,郑重行了个军礼道:“必不负曹将军信任。”
曹元度金枪一挥,豪笑道:“你们去打前锋,我们随后到。”声音里是“我们会尽快收拾这帮吐蕃兵”的满满自信。
“儿郎们,好好表现!”他向第四团的骁骑兵喝道。
曹光宗等人轰然应诺。
萧琰手一挥,带着安叶禧在前,率领第四团脱离大队伍,从侧方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吐蕃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5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个大五百。统率0个大五百的,是万夫长。
第九十九章 羌塘会战(五)
马蹄声如鼓点敲打在草地上。
萧琰带着马队向前驰出十几里,草原的坡地渐高,右边的扎勒雪山也越来越清晰,高大的雪峰仿佛在他们的头顶,事实上雪峰还在几十里外。
羌塘草原并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地,它东西横贯三千里,有着高低起伏的草地丘陵,也有大大小小的雪山,每座雪山都有延绵的雪岭和雪峰,萧琰他们这一带的三百里战场都在扎勒雪山以北,它从西北向东南延伸,那曲河是从扎勒雪山其中一座雪峰流出。
萧琰他们已经能够看见南边的那曲河,宛如编织在黄绿草坪上的宽阔白带,而在他们前方两三里外有一个高坡,唐军正凭着高坡地势,以弓弩阻击往坡上冲锋的吐蕃骑兵。
萧琰看清唐军的军旗是麒武军的旗帜,数营旗约摸有四五千步兵,在山坡上排成弓弩横阵,两边各有数百轻骑兵,也是麒武军的旗帜。吐蕃骑兵约有六七千人,其中重骑兵一千人左右,其余五六千都是轻骑兵。
萧琰一看地形,知道唐军为何在这里阻截吐蕃军。
因为高坡的西南面是那曲河,而高坡的东北面是一个很大的湖,唐军步兵阵据守在高坡上,而那片高坡长不到一里,吐蕃军如果不想绕湖或蹚河而过,必须从高坡或左右两侧的缓坡冲过去,而高坡和两翼,是唐军的步阵。
坡下的那曲河不是很宽,只有十几丈,河水或许不深,但吐蕃骑兵若蹚河而过,成了唐军箭射的靶子,还不如从坡上冲过去。而高坡另一边的大湖很大,青蓝的湖水一片,可能有几十里宽,绕湖往北去那绕得远了。以吐蕃人粗犷蛮勇的性子,十个主将大概有八个都会选择冲过去而不会绕道。如果吐蕃援军的主将有智谋,他也要考虑,败退的吐蕃军是不是正朝这个方向撤退过来,万一他们绕道的时候,吐蕃军撤过来了,岂不是被追击的唐军和在这里阻击的唐军前后包了肉馅?在这种顾虑下,吐蕃援军的主将也不能选择绕道,他们必须击溃这些阻截的唐军,否则冲过去救援也会形成被唐军前后夹击的局面。
此时,双方厮杀正酣。
唐军有四百陌刀阵,用来对付吐蕃援军中的重骑兵。
重骑兵的最大优势是冲击力,但吐蕃兵是从坡下冲往坡上,那冲锋速度得减下来,而重骑兵因为自身负重在平原冲锋时加成的冲击力用到冲击高坡时成了阻力,当然也没了那种碾压的冲击力,并且因为负甲不灵活,在坡上奔跑反而显得迟钝。
而唐军的陌刀阵步兵没有穿重甲,只戴铁盔护头脸,身上穿皮甲,在坡地上来回冲杀纵横,并不比吐蕃重骑兵的移动速度慢,反而三人一小队、六人一中队、九人一大队的组合十分灵活,而且吐蕃重骑兵的铠甲是锁子甲,比不上唐军重骑的铁甲厚,唐军锋利的陌刀无论是戳刺,还是劈砍,都能对披甲的吐蕃骑兵和战马造成伤害,因此四百人的陌刀步阵硬是将一千重骑给挡了下来。
陌刀步阵与吐蕃重骑交战的地方是高坡的左面——相对于唐军来讲——坡底是大湖,在临近大湖的斜缓坡地上,是唐军的轻骑兵,充当陌刀阵的侧翼护卫,与护卫吐蕃重骑兵侧翼的吐蕃轻骑厮杀在一起。
因为河水与湖水夹着的这片高坡地带并不长,吐蕃人的六千多骑没办法铺展开来,只能以每排三百骑的纵阵往坡上冲,所以唐军的四千弓弩兵能够以密集的箭矢将吐蕃骑兵的冲锋一次又一次打退。
而在弓弩营阵的右边,也是临近那曲河的斜坡上,是唐军另外五百轻骑,阻击吐蕃轻骑从侧面攻打弓弩阵。
双方战斗很激烈,只是厮杀半个时辰,吐蕃骑兵损失了七百多人,唐军也死伤四百多人,但唐军还是稳稳的守着坡地。
吐蕃主将心里急躁,决心渡河,他命令坡下的两千轻骑蹚过河水去南岸,往前驰奔一段距离,过了唐军弩箭的射程再渡河回北岸,从后方杀向唐军。
萧琰他们远远看见高坡上的战斗时,吐蕃军已经在渡河。
萧琰他们驰奔的正前方是高坡右面,距离大湖更近,而左侧方向是那曲河,横向距河边还有三里,如果要驰援高坡,当然是直奔最近。
这时吐蕃骑兵已有千骑渡河到南岸,隔着河向唐军的后方奔驰。
萧琰立刻明白吐蕃人的打算,果断拨转马头奔向那曲河,口中喝令:“河水方向,两里半,上弩,准备战斗!”
第四团的骁骑兵也看见了河对岸的吐蕃骑兵,约有千骑之多,后面还不断有骑兵加入,他们都嗷嗷的叫起来,声音里没有迎击数倍敌人的害怕,反而因为敌人多战意更疯狂。他们夹马奔驰,取下擘张弩,从右腰斜挎的弩箭壶中取出弩箭,安入弩槽中。左手擎弩,右手执缰,半俯着身子以最大的速度冲向那曲河。
河对岸的吐蕃骑兵前锋已经驰出两里远,然后再次渡河往北岸。
战马蹚入河中,河水只淹过吐蕃马的肚皮。
他们远远的看见河对岸一队举着唐军旗帜的骑兵向着他们驰奔过来,马蹄疾响如骤雨,呼喝着杀气腾腾而来。
“快渡河!快渡河!”吐蕃人的百夫长催促道。
萧琰的赤风跑得最快,她没有用弩,还是射箭,因为她射箭的射程超过擘张弩。
萧琰在距离河水二百五十步的时候射箭,蹚在河水最前方的吐蕃骑兵应弦而倒,一个,两个,三个……个个都是一箭穿喉,不需要爆裂,贯喉便是死亡。
后面的吐蕃骑兵啊啊的叫起来,纷纷举起圆形的盾牌护住颈部。
但是没有用,萧琰的铁箭贯穿盾牌射入他们的咽喉。
一名融合境的百夫长挥矛击箭,但他挥矛的速度没有箭的速度快,手才抬起来,箭尖已洞入他的咽喉。
“趴下!趴下!”另一名百夫长喝令道。
河水中的吐蕃预兵都趴在马背上,但萧琰的箭贯穿马颈从他们戴着铁盔或翻毛毡帽的头顶贯入。
吐蕃兵都惊恐的叫起来。
萧琰射死第二十个吐蕃兵时,骁骑兵也已驰近到距河二百步的距离,擘张弩射击,每一支弩箭都准确的命中吐蕃骑兵或他们的战马。
吐蕃千夫长此时不敢渡河,在后面大声喝令:“快!快!”
二百四十五名骁骑兵在河边拉开横阵,弩箭不停。
吐蕃骑兵的弓箭射程不及,只能拼命渡河,没法反击。
但吐蕃骑兵胜在人数多,拉开长达一里的渡河线,在骁骑兵弩箭覆盖不及的地方,渐渐有吐蕃骑兵涉水过岸,往骁骑军这边冲杀过来。
萧琰率领一部分骁骑军迎敌,另一部分骁骑军仍然往河中射弩。
渐渐的吐蕃人渡河多起来,萧琰喝令道:“列锥阵,凿穿。我和曹校尉各居头尾。”
对河射弩的骁骑兵收了弩,使用上箭更快的弓,一边射箭一向往萧琰的方向列阵,形成前窄后宽的锥阵,萧琰为锥头,曹光宗在队尾。
萧琰射出一支鸣镝箭,尖锐的呼啸声中,对面的吐蕃骑兵最前方的旗杆从中断落,她喝出一声:“凿穿!”
骁骑军都疯狂应声:“凿穿!”
萧琰领着锥阵冲向吐蕃骑兵,疾驰中羽箭嗖嗖不停,她身后的安叶禧和一众骁骑兵也是射箭不停,当与最前方的吐蕃骑兵相距十步时,萧琰才收弓,从右大腿下摘下陌刀,如同最锋利的剑尖插入吐蕃队伍中。
骁骑兵在距离吐蕃军三十步时已经收弓,马槊掣在手中。
吐蕃骑兵也收了弓箭,双手举着长矛。他们的长矛矛尖细长,几乎占整个长矛的三分之一,但论锋利和杀伤力还是不如唐军的马槊。
骁骑军的锥阵如楔子般凿入吐蕃军阵中。
萧琰的陌刀在前方锥进,没有复杂的招式,只有左劈右砍,但因为出刀的速度快,每刀下去是一颗人头飞起,无头的吐蕃骑士被战马驮着从锥阵的空隙冲了过去,一直冲出十几丈尸体才摔落下来。在萧琰的后方,吐蕃人的矛杆与骁骑兵的槊矟碰撞,往往是矛杆折断,三年才制成的马槊其槊杆的坚韧不是吐蕃人的长矛可比。
此时吐蕃人的队形还很散,萧琰的锥阵以长虹贯日的气势穿出吐蕃阵,往前冲出几百步,向东跑出一个大的回旋弧度,这才掉过头来,这次是背西向东。他们的前方是吐蕃军,而吐蕃军的前方是麒武军据守的高坡。
这时吐蕃人的骑阵也已经回过了头,于是双方再次跑马对冲。
但他们分出了一千骑,去攻打驻守高坡的唐军后背。高坡上的唐军分出一部分弓弩兵和骑兵,迎击从背后杀来的吐蕃人,这些吐蕃人仍然是从坡下往上冲,这对据高而守的唐军有利。
萧琰这边的锥阵已经再次对冲吐蕃军,这次是从西往东北凿穿。
一路冲杀碰撞,但战马冲锋的空隙大,也有很多骁骑兵并没有与吐蕃兵相撞,从空隙中冲了过去。
冲出去后一个大旋身,又随着萧琰回马穿刺。
这回是从东北往西南凿穿。
冲出去,再回身,凿穿;再回马,冲杀,凿穿……反复冲击敌阵。
萧琰用的是太宗皇帝创下的骑兵战术。太宗还是秦王时,曾经多次率领精锐的轻骑兵玄甲军,迎头杀入敌阵,锐不可当,一直杀到敌人的队尾,再杀回来,反复冲击,直到敌人阵形大乱,丧失斗志,其后的步骑大军掩杀过去,将敌人切割,击溃。
这个战术是大唐骑兵的经典战术,但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对骑兵的武力值要求很高,必须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
萧琰如果率领的是她的第一团,未必敢用这个战术,但她身后是骁骑军,河西军最精锐的骑兵,而且个个都有股子疯狂的战意,这种疯狂将燃烧出他们最高的武力值。
虽然他们只有二百四十多人,身后没有大部队掩杀,但萧琰很有信心,她并不是要歼灭吐蕃人,而是牵制这批吐蕃骑兵,减少高坡上麒武军的后背压力。只要麒武军顶住吐蕃人的进攻,吐蕃人见久攻不下,援军会退却。
所以他们的凿穿是要冲垮吐蕃人的阵形,阵形一乱,他们不会被吐蕃人围歼,而吐蕃人的士气也必然在他们的凿穿下受到打击,士气一颓,战斗力会下降,他们的凿穿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击溃吐蕃人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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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但她的头脑却是无比的冷静。
在她的神识中,这个战场如同一张棋枰,敌方黑子占据大半棋盘,她的每一次凿穿,是落子落向敌方棋路中的破绽之处。
吐蕃人的队形很散,这使萧琰的凿穿战术穿透得很顺利。
因为吐蕃人在渡河时遭遇了萧琰他们的弩射阻击,损失接近一百人,使他们的士气受到当头一挫,尤其萧琰射杀了他们好几个百夫长和队正,这使他们在渡河后的指挥上出现了一些迟滞和不顺畅,反应在“棋路”上,是破绽。
萧琰与四哥萧琮下棋能做到赢多输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能立即触及弱点,一旦萧琮下了一着恶手——虽说是恶手,以萧琮在棋道上的浸**功力,即使高手也未必能看得出来,但萧琰能发现并且把握这个战机。萧琰很多次都是在身处劣势的情形下反败为胜,有时只差三四手会落败,但萧琮出现一着恶手,接下来形势会逆转,最终只得弃子认输。
萧琮将记下来的这些棋谱给了父亲,萧昡看后赞叹不已,与任洵谈论时道:“十七郎具有看透弱点、把握唯一胜机的才能,这在棋道上是一种天赋。用之于武道,也是一种天赋,敌人出招的弱点将在她的眼中展露无遗。用到战场上,也是一种天赋,能够立即看出敌人的薄弱之处,若领一支锐军,攻敌之弱,那是常胜不败了。”任洵笑道:“可与陈武公比乎?”萧昡面带期许,“希望如此。”
两人说的陈武公是南梁第一名将陈庆之,人称白袍战神,初上战场以二千败北魏二万军,成神之战是北伐之战,仅以七千兵,从南梁国境北伐,一直打到北魏都城洛阳,攻城三十二座,前后四十七战,所向皆克,从洛阳撤退时遭到北魏名将尔朱荣率三十万军队追击,以五千步骑与三十万魏军相抗,全身而退,因为撤退中遇到山洪爆发才全军覆没。
这是一位神将级的人物,即使大唐第一名将李卫公,也说陈庆之在战场上是“神手”,遇战之胜让人瞠目结舌,而且是他人用兵无法效仿,因为不是兵法运用上的差距,而是那神乎其神的眼力。
萧琰并不知道父亲对她的赞叹和评价,甚至期许她成为第二个陈庆之,但她已经在作战中运用这个天赋,从之前与武道高手的对战,到如今的战场厮杀,而她在晋入登极境能神识外放后,这个天赋能力更强了。
她身后的骁骑军当然不知道她这个天赋,但是他们跟随在她身后冲击敌阵只觉酣畅淋漓,好像瀑布从高处流下,一泻千里,流畅得让人想大叫“痛快”,凿穿简直是一凿穿,那种痛快劲让骁骑兵都嗷嗷叫起来,眼睛里仿佛有火焰,而这火焰又燃烧到全身,似乎整个人都是一团火,手臂挥舞马槊冲满了力量,完全不觉得疲惫,因为士气的高扬战斗力飚到最高点。
萧琰凿穿的路线完全让吐蕃人摸不着头脑,时而直线,时而斜线,时而曲线,时而冲击中阵,时而冲击边缘,在五六个凿穿之下,将吐蕃人原本有些散的骑兵队伍冲得更散了。这个散不是指骑兵分布散,而是指不成队形,有的地方空白,有的地方稠密,有的地方首尾不顾,而萧琰的凿穿路线都是踩在踩着吐蕃人的这些“软肋”上。
几个凿穿之后,冲乱了吐蕃人的队伍,让他们的队与队混杂,一个队的指挥不能通达下去,许多吐蕃骑兵只好随大流,跟着周边的骑兵队伍跑,哪边人多往哪边跑,完全失去了统一的指挥。
萧琰的队伍却是如臂使指,二百四十七人宛如一个整体,随着她的方向前进,而指挥不畅的吐蕃兵根本没办法对他们形成包围,反而一次次的被他们冲垮。
七八个回合后,吐蕃人士气越来越低,他们感觉到了疲累,这种疲累从心理影响到身体,他们驰马的速度在减慢,挥矛的速度也在减慢,这使他们伤亡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只是二百多骑唐军在冲阵,但给他们的感觉却是没法阻挡。
吐蕃人的战斗意志在不断削弱,很多吐蕃兵希望唐军的锥阵不要往自己这边冲,也有吐蕃兵在唐军凿穿过来时往旁边躲避,不敢与唐军正面相撞。失去了战斗意志的吐蕃骑兵是一般散沙,更加无法阻击萧琰队伍的凿穿,当吐蕃人的千夫长死在萧琰的陌刀下时,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道是谁大喊一声“跑啊”,临河的吐蕃兵都策马蹚水而过,离河远的吐蕃兵便往湖边跑,想绕过大湖逃回去。
萧琰只率队追击了两圈便回马,向正在进攻高坡的吐蕃人发起进攻,仍然是凿穿战术。
虽然在坡地上驰马速度受到影响,但吐蕃人同样受到影响,凿穿仍然有效。
而坡地上的吐蕃骑兵受到下方溃逃吐蕃兵的影响,加上唐军坚守他们攻不上去,也没了心思再战,都拨马往坡下分散逃。
萧琰率着骑兵队伍在后面追赶,将吐蕃人像赶鸭子一般赶下河,又用箭矢射死了不少,若非骁骑兵的箭壶多半已空,蹚水而逃的吐蕃人恐怕还要多死一些人。
高坡上的唐军都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这坡上还有七八百名吐蕃骑兵吧?
于是二百多人的骑兵将一千六七百人的吐蕃骑兵给击溃了?!
这边吐蕃骑兵的溃败,直接影响到高坡另一边的吐蕃人士气,当坡上的唐军敲击进军的鼓点时,吐蕃军队中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麒武军主将没有下令大举追击,因为步兵居多。只命令数百骑兵向前追出一里地,射了几轮箭回来了。他们的目标本来是阻击吐蕃援军而不是歼灭,吐蕃人撤退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
萧琰和曹光宗没有率队追击,策马上了高坡,向指挥此战的麒武军主将——右副军主吕直茂行礼。
萧琰因为暂时率领第四团,便先行礼道:“静南军第十一营第一团校尉萧琰见过吕将军。”
吕直茂眼中掠过异色。
曹光宗随后道:“骁骑军第一营第四团校尉曹光宗见过吕将军。——奉曹将军令,第四团随萧校尉行动,协助吕将军阻击吐蕃援军。”点明此战是萧琰指挥。
吕直茂呵呵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萧校尉有勇有谋,凿穿战术运用得神乎其神,不愧是大都督之子。”
萧琰听四哥萧琮说过,麒武军的右副军主是二哥萧璋生母的兄长,她心中便生了几分谨慎,行礼道:“这有赖于曹校尉麾下的骁骑勇猛,不然这凿穿战术也无法应用得当了。”
曹光宗赞道:“是萧校尉的凿子头当得好,这凿穿才能如剑之锋锐,如水之流畅——这一仗打得痛快呀!”
吕直茂哈哈笑起来,“两位都是英勇之士,此战当为奇功。”
山坡下蹄声渐近,出去追击的轻骑兵回来了,领头的骑兵营将身着耀眼的明光铠,身躯挺拔健硕,气势凛然,脸上覆着金色面具,狮首形状。他目光望向山坡,看见戴着银色面具的萧琰时眸底闪过锐光,眼神有些晦深。
萧琰看见他时眉毛扬了一下。
萧璋,她的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陈庆之,谥“武”,这位是历史上的牛人,神一般的将领,他的军队都穿白袍,称白袍军。有他率军加入的战斗往往出现神转折,而且胜利得让人莫名其妙,下面的兵士不知道怎么打胜了。成神的战役是北伐之战,只率领7000人,攻克3座城,而且孤军深入硬是把北魏的国都洛阳给攻陷了,真的很难想象,怎么打下来的啊?连洛阳城中童谣都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是赞这位牛人啊。其后,北魏外出平定农民起义的三十万大军回师围攻要夺回洛阳,这位陈神人驻守中郎城阻击魏军,凭着5000人守了三天,每天11战,战战得胜,打得北魏名将尔朱荣不得不撤军。但这么个神人,居然是个射箭、骑马都不行的文生,厉害吧!老毛读了陈庆之列传后道:“再读此传,为之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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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羌塘会战(六)
“兄弟”俩的目光远远对视。
萧璋策马往坡上走,先向吕直茂禀报追击情况,再与萧琰“兄弟”叙话。
但在国公府这些兄弟中,萧琰和萧璋是最不熟的。她和萧琤那是从小打到大的“仇人”,和萧玳也有拳拳到肉的切磋“情分”,但和萧璋只是在除夕祭祀和家宴上有过照面,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萧琰又是个直觉敏锐的,感觉这位长兄看她的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块玉的价值,即使和颜悦色,也像是戴了一副面具。相比起来,萧琰宁愿与萧琤、萧玳相处,即使这两人一个跋扈一个狠戾,但至少喜恶真实,不虚假。
这会在战场上见到萧璋,萧琰心中没什么“兄弟”相见的欢喜,当然也没有讨厌,按规矩行礼叫了声“二哥”,便无多话。
吕直茂当着萧璋将她夸了一通。
萧璋面具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最初对萧琰还有几分拉拢的心思,但见她与承和院关系密切,歇了这心思,此刻听吕直茂称赞她有指挥天赋心里起了忌惮,哈哈一笑,拍了下萧琰的肩头,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声音爽朗道:“十七弟成材了,为兄甚是欣慰啊。”
萧琰心道这话听起来,好像她这个二哥多么关心她似的。
她只能呵呵了。
与萧璋说了几句话,萧琰便与曹光宗下了山坡,回骁骑军整队,一部分打扫战场,一部分仍然保持着准备战斗的姿态。萧璋的骑兵营也驰过来五百骑,与骁骑军一左一右,面向西北向,持弓牵马而立。如果骁骑军和重骑营追歼的吐蕃军逃向这边,他们随时能战斗阻击。
这时西北方向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渐渐的能看见最前方骁骑军飘扬的旗帜。
萧琰舒了口气,骁骑军和重骑营必定是追歼胜利了,即使有逃逸的吐蕃骑兵,那也必定是散骑,不足为虑。
三军会合后,各自清扫战场,然后收兵回营。
此战唐军分三个战场,共歼灭吐蕃军一万三千余骑,掠回牛羊七八万头,唐军损失四千余人,比起吐蕃军,伤亡要小得多。
这场大捷下来,参战军队均有奖赏。
萧琰此前在原州杀敌有功,授从九品上陪戎校尉,后来又在小沙海以箭助攻杀欧罗顿帝国三名登极境高手,授正九品下怀化执戟长,再之后在雪山助清川郡主杀吐蕃洞真境宗师,这次记功较高,萧曈越过从八品,直接报了正八品下怀化司戈,递报河西大都督府,但兵部最后批下的授阶告身却是正八品上宣节校尉,据说是圣人亲批。
这一次萧琰立下战功,按军功记转数,授从七品下归德忠侯。
从正八品上升到从七品下,看似只是升了一个小阶,但是从八品到七品,这在武阶中是一个坎。
大唐的武阶是九品四十五阶,自三品及以下,都是一品分上中下三阶,从下至上,越往高阶,升阶要求的军功转数越高,尤其是跨品的升阶,有时比同品内连升两阶的军功转数还要高,如从正八品上到从七品下是跨阶,虽然只是一小阶,但需要的军功转数却是正八品内连升三阶的军功转数之和,因为从七品是任职一营副将的最低武阶。
萧琰此战战绩骄然,个人杀敌数仅次于曹元度和萧曈这两位习惯于一马当先的主将。当然营将以上的将领不是看个人杀敌和俘虏数,而是看团队战果,但团主、旅帅记战功是个人杀敌数与团队战果并重的。萧琰这两项战绩都很优秀,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是在己方战场圆满完成任务,而且在第二个战场也起到了牵制敌人的重要作用。这些战绩加总,让她突破了八品到七品这个坎。
然而,萧琰此战最闪耀的不是她的军功,而是她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指挥天赋,尤其将凿穿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让人吃惊,吕直茂赞扬她“击敌之弱,有陈武公之能”。且不论吕直茂的赞扬是不是有抬高的成分,但萧琰这一战,的确在军中出名了。
萧璋心里有些阴沉,不明白母舅为何要如此抬高萧琰。吕直茂微微一叹,心想他这个外甥还是嫩了些,说道:“十七郎如今不过十六岁,少年英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年轻人志得意满,心气骄,捧得越高,越容易摔跟头。”
萧璋顿时佩服,“还是舅舅考虑得周到。”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了萧璋在底下推波助澜,萧琰在军中的名气传得更盛,“天生将才”“陈武公第二”这些赞语几乎传遍军中了。
这让她在十一营的声望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因为萧琰的指挥,第一团获得的军功在十一营是最高的,第一团的人出了大大的风头,收到其他团无数欣羡的目光,心里得意下操练时都吼得格外带劲儿,看着萧琰的眼神都闪着金光,仿佛看见了向他们飞来的无数军功和赏赐财帛,校尉是他们的金主啊!
许冲默有些担忧了,将萧琰叫来,隐晦的提醒她只是一战而已,不要骄傲。
萧琰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清亮,既不得意也不谦虚的道:“我离大将军的位置还远着呢,骄傲什么?”
许冲默被她的回答噎了一下,这得多自信才能说出这种话啊?
但能说出这话,表明没有被那些赞誉冲昏头脑,许冲默也放心了,他可不想这个少年将才折毁在这些过高的赞誉中。
有这种担心的不止许冲默,顾邃也提醒萧昡道:“军中对十七郎君的赞誉,怕是有些过了。”暗指有人推动。
萧昡眼神幽深,又隐有两分冷意,微微点了下头,道:“这孩子心志坚定,不会因为被人捧高了,迷了心性。”
顾邃意思点到,便不再多说,倒是为梁国公如此相信十七子的心性感到惊讶,心想对这位十七郎以后还得再多几分关注。
萧琰不知道这些暗里的弯弯绕绕,她对自己的名声传扬当然是心喜的,要想在军中升职快可不能默默无闻,但军中那些赞誉她听听也罢了,并没觉得自己真的是“陈庆之第二”了,至少现在不是。
她的心思纯净,没有多的想法,只有坚持的目标,在目标没有达到前,一切赞誉都只是路边的繁花,可以欣赏,却不会因之沉迷而停止脚步,如武道,别人再怎么赞赏也成不了自己的实力,只有努力,才能不断进步。
萧琰对于自己名声大盛只是欢喜一阵便没放在心上了,除了最关心军功升阶外,她几日想得最多的是——战场上放冷箭暗算她的人是谁?
但她此前与骁骑军的人根本没有交集,何来这样的仇人?竟然冒大不讳在战场上射杀同袍,这得多大的仇啊?
或者是混在骁骑军中的吐蕃细作?
萧琰想到这坐不住了,如果是吐蕃细作,这不是私仇了。立即寻了机会去见萧曈,将这事说了,那支射她的冷箭也给了萧曈。
萧曈仔细打量那支三棱重箭,口里嚇嚇冷笑了声,那寒森之意让萧琰都禁不住打了个颤。
“这事你别管了。”萧曈道。
“是。”萧琰应道。
她才不想分心管这档子烂事,何况以她现在只是校尉的身份,也没法去查。
萧曈看了她一会,“以后在战场上小心点——你在军中名声已扬。但在静南军你且放心。”
“是。”萧琰道。
她离去后,萧曈在案几上拍了一巴掌。
桓逸拿过铁箭看了好一会,沉吟道:“骁骑军此战不对重甲骑兵,能配这种重箭的,必须是校尉以上。”若对抗重甲骑兵,那是人人都要配三棱重箭了。“这样搜索范围小了。不过,若是吐蕃奸细,也未必不会偷偷带着重箭。”
萧曈寒着脸点头,“在十七身后百步的骑兵团,都是嫌疑对象。”
她拿着这箭去找了曹元度,既然是骁骑军射出的,该曹元度负责。
“什么?”曹元度吃惊的站起来,差点没将胡子揪落几根,气得骂了句粗口,“要让我查出是哪个混蛋做奸细,非把他蛋捏碎不可!”
他的骁骑军可不像萧曈的静南军,故意养了些吐蕃细作传递消息,骁骑军前后已经清洗了好几回,竟然还有吐蕃人的探子?
且不提曹元度这边的追查,青唐王庭在吃了一场大败仗后,格桑达玛觉得自己被河西军耍了,恼怒下出兵三万骑攻打唐军的营寨。
但唐军的营寨在之前一个月的“慢战”中已经修得十分结实。大营之外挖有三道壕沟,壕沟后是高达一丈一的护堤,在护堤和第一道壕沟之间,布置了许多壕沟竖尖桩、坑**竖尖桩的防御设施和陷阱,而在护堤上,每隔十丈修建有一座木塔,布置弩和抛石机,在护堤之后,又加有胸墙和雉堞,方便守兵射箭,在胸墙和护堤衔接的地方,又向外斜列着削尖的拒马桩。总之吐蕃骑兵要想攻入营寨,那是层层阻隔。
河西军在中军帅帐的命令下采取了守势。
吐蕃擅于野战短于攻城,唐军的营寨虽然不似城池那样高大坚固,但要冲过壕沟护堤已损失了许多人马,第一次冲锋死了百余人。再发起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冲锋……南面打不下打北面,北面打不下打东面,东面打不下打西面,前前后后又死了九百多人。
吐蕃军见攻打不下,只得收兵撤退。
萧昡在木塔上瞭望,见蕃军撤退虽然慌张,旗帜却不乱,对左右笑道:“这是引我们去追击呢。”下令四军不得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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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军撤出两里,也没见唐军“趁胜出击”,吐蕃主将气得狠狠骂了一声,只得真个收兵了。
这一仗,吐蕃人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损失了一千多人。
领兵主将被格桑达玛骂得脑袋垂到了胸前,心里也挺委屈,唐军缩在乌龟壳里,让他怎么打?嗫嚅的分辨了几句。
格桑达玛跳起来,“那围起来打!看他们能缩多久!”
次日吐蕃军又发三万骑攻打营寨,吐蕃主将这回先不攻营了,命令骑兵将战马驰到河流上游拉马粪,污染唐军的水源。又命令骑兵挖土,在马粪上方堵塞河流。
羌塘草原这一带的河流都不是很宽,也不深,吐蕃两万骑兵挖了两个时辰的土,将这条河给填了。
但唐军早有准备,在建营寨时在营中四面挖有蓄水的大坑,七日内都是不缺水的。
吐蕃军能围七日营吗?
第一天攻打营寨,吐蕃人又死了七八百人。当晚扎营寨,宿营在唐军大营东面十里外,也即流入唐军营寨河流的上游。
吐蕃军当晚刚入睡,听见马蹄声和震天的鼓号声。
唐军袭营了?
吐蕃兵都冲出帐篷,急急骑兵整队,却发现唐军并没有袭营,而是派了一队骑兵击鼓吹号的骚扰。吐蕃主将派出三千骑兵追击,又担心中伏,后路又派出五千骑。唐军派出来骚扰的骑兵是游奕营骑兵,骑乘的都是速度快的萨毗马,比吐蕃马的速度快,很快回了营。吐蕃骑兵追击不到,只得拨马回营。
歇到三更,马蹄和鼓号声又大作。
吐蕃军担心唐军袭营,又都出帐上马。
结果还是唐军的游奕营来骚扰。
如是三番四次,营中的吐蕃军都被弄疲了。
第二天天色发白的时候,吐蕃军都没睡好。唐军却来攻打了。
吐蕃军的营寨只扎了简易的拒马桩,很难守营,吐蕃主将也没想着守营,原本是希望唐军出战,当下点齐两万五千骑兵出营迎战,留四千骑兵守营。
唐军派出的是五千骑兵,主将曹元度,率领骁骑军三千骑,静南军两千骑——萧琰的骑兵团也在其中。
萧琰的第一团在上一次野战中,损失了五十六骑,萧曈从第二营的精锐骑兵中抽调了五十四人补到她团中,萧昡又以萧曈亲兵的名义,从自己的牙兵队抽调了两名登极境过去作为萧琰的护卫,补足了两百骑。
萧琰率领的这两百骑不随任何一个营出击,曹元度果断发挥她的优势,让她的骑兵团作为奇兵,自主作战。
吐蕃主将立在营内土堆砌成的高台上,观望营外的两军作战。
便见一支两百来人的绯袍黑甲骑兵队在吐蕃军的阵中东凿西进,每一次都将吐蕃军的阵形扯裂。
吐蕃主将嘶了口气,马鞭指着那当头的银面唐骑道:“那人是谁?”
左右都摇头说不知,其中一人道:“应该是静南军的。”
唐人的静南军是绯袍白甲,骁骑军是玄袍黑甲。
另一人道:“那旗帜上绣的好像是大雁,以前没在静南军见过,难道是新营?”
吐蕃主将气道:“不管是谁,派人将他截下来!”
传令兵应声,跑马出营。
但吐蕃军派出四百骑兵堵截并没有起到成效,反而被萧琰的骑兵团扯裂阵形,同样陷入混乱。
吐蕃主将的幕僚们都吸了口冷气,他们已经看出来了,这队举着大雁旗帜的唐军骑兵队伍所向的地方,一定会造成吐蕃军的混乱,因为阵形被扯裂了,指挥乱了。
骑兵作战虽然不像步兵那样重阵形,但绝对不能乱,一乱,容易陷入分割作战,或者如无头苍蝇般不知往何处作战。
如今两万五千吐蕃骑兵被这队大雁骑兵队伍给扯裂了,仿佛是一柄利刀般,东一刀西一刀,每刀下去都砍在骨缝里,仿佛庖丁解牛般,将整头牛给肢解了。
吐蕃主将不懂什么是庖丁解牛,但他能看见吐蕃军被扯得四分五裂。
曹元度又是极能把握战机的,指挥骑兵□□西进,将两万五千吐蕃军冲得更加不成阵形。
吐蕃主将正要出动高手去截杀那大雁骑的领头者,唐军却鸣锣收兵了。
吐蕃军阵形正乱着,也没办法立即追击,待整好阵形,唐军早已跑远了。
吐蕃主将气得差点吐血,两万五千骑竟然被五千骑给打散了?!待清点人马,发现此战损失了三千多骑,那口血真的喷了出来。
唐军意气风发的回营。
萧琰这一团的骑兵更加意气风发,其中被萧曈从精锐的第二营抽调过来的那五十四名骑兵原本对调到第十一营都心怀不满,此时也个个喜笑颜开了,再没有谁想回第二营了。
跟着这位神奇的校尉他们何愁不立奇功?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武阶:即武散官,相当于军衔,比如现代的上尉、中校、少将之类,但古代的武阶与现代的军衔是不能相通的,不能说哪个武阶相当于现代的哪个军衔,因为系统不同,没法对比。
比如现代军队的团长,军衔对应最低是中校,现代的一个团大概1000人左右,相当于本文中的一个营,但营将的最低武阶是从七品,在45个武阶中还处于低阶的范围,而中校在现代军衔中是处于中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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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感冒了,据说感冒能自己抗过去,所以坚持不打点滴,坚持不吃西药,喵的,要抗过去。过了前面最糟糕的两天,今天已经能写字了,虽然脑袋比较重,好歹能思考了。
另:发了这章后改前面章节的错字,大家如果发现前面章节更新,那是在改错字或修BUG,有强迫症的可以再回头看一下(笑)。
第一O一章 羌塘会战(七)
这天晚上,吃了败仗吐蕃军再次在熟睡中被惊醒。
马蹄声如奔雷,鼓声震天,跟着是锣声震耳。
听起来像有千军万马。
——唐军又袭营了!
不,是又来骚扰了!
被吵醒的吐蕃军气得骂骂咧咧。
但经过昨夜被唐军骚扰得一宿没睡,白天没精神被唐军打了个七零八落后,吐蕃军坚决不上当了,骂了几声后又都躺下睡去,只有值夜的三千骑兵出营。
唐军来“袭营”的也有三千人马,每人两只火把,背上插着旗帜,风一吹忽啦忽啦的,仿佛万面旗帜招展,吐蕃骑兵一出营,三千唐军敲着锣吹着号——锣号震天轰响的往回奔了。
三千吐蕃骑兵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怒之下追了两里路,再追下去担心中伏了,这才恨恨的收了缰,骂着“该死的唐狗”回了营。
三更的时候,唐军又来骚扰了。
大营内的吐蕃军除了值夜和巡逻的兵卒外,其他人都在帐篷内睡着,很多兵士只是睁了下眼骂了两句便又闭上眼了,仍然是值夜的三千骑兵出动。
这么大的声响吐蕃主将当然也被惊醒了,在皮褥子上翻了□,骂了声“呸!”眼睛一合又打起了呼噜。
唐军被赶走后夜里又安静下来。
到了四更,唐军没有来。
值夜的吐蕃兵都认为,唐军应该不会再来了。
然后到了五更,这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大营外马蹄声和鼓号声又响。
木塔上望哨的吐蕃兵眼见夜空下簇簇火把,仿佛万人队伍般,嘴里嘟囔句“又来了!”没有敲响袭营的警锣,只是拿起挂在颈上的哨笛吹了几声。
听见哨笛的三千吐蕃骑兵心里骂了句“该死的唐狗又来骚扰了”,翻身上马,值门的兵卒打开营门,三千骑兵呼啸冲出去,打算将骚扰的唐军骑兵再赶回去。
但这三千骑兵冲出营后,很快惊恐的发现这回不是骚扰,而是真的袭营啊!
“敌袭!敌袭!回去报信!”千夫长见前面的队伍已经陷入敌人的包围中,赶紧向队伍后方连射三支鸣镝箭。
他身后的亲兵也吹响号角示警,但这号声被唐军吹响的号声压住,两军号声混在一起,根本没法让大营内的人听出是示警号声。
那吐蕃千夫长射出第三支鸣镝箭后倒了下去,锐响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在他射出第三支箭时,背上几乎在同一时间插入了五六支箭,他张大嘴啊啊叫了两声,砰一声跌下马去。
队伍后方的吐蕃兵听见了前方射过来的三声鸣镝,都惊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拨马往后,飞快往营内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敌袭!敌袭!”
营门东角的土台上,负责望哨的吐蕃兵眼见己方的骑兵往回跑,即使在鼓号声中没听清楚吼声,也觉出了不妙,才仔细一看远处,火把闪烁中似有人马奔腾厮杀,两名望哨都惊出一身冷汗。其中一人转身拿起锣槌,要敲响后方木架上的大铜锣,却瞪着眼倒了下去,后心处插着两支远射而来的弩箭。另一名望哨惊愕的瞬间也被弩箭射穿了脖颈,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
往回奔的吐蕃骑兵终于到了营门前,大声吼道:“开门!敌袭!敌袭!”
值门的兵卒喝问了口令,这才打开营门。
一百多名吐蕃骑兵冲入营内,前面的人大声吼道:“敌袭!敌袭!快关门!”
守门兵卒慌忙关门,但营门才关了一半,被队伍后方飞出来的弓箭射中。
前面的吐蕃骑兵大叫:“是唐军!”“拦住他们!”除了报信的几名吐蕃骑兵外,其余骑兵都回马挥矛,与伪装成吐蕃兵的几十名唐骑厮杀起来。
营内巡逻的吐蕃兵终于敲响了锣声,尖厉的声音在营内嘶吼:“敌袭!敌袭!唐军袭营了!”
营帐内的吐蕃兵都被惊醒,迷蒙着眼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唐军又来骚扰了”,跟着听见四处响起的锣起,夹杂着“敌袭”的吼声,还有尖锐的号角声,吐蕃兵们都打了个激凌。
唐军真的袭营了?
帐内蕃兵急匆匆拿了刀剑,穿上皮甲,蹬了靴子出帐,有人慌的连帽子都没戴上,他们出了帐翻身上马,便见无数的火把闪耀,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只听见喊杀声近在耳边,仿佛四面都敌人,又听见箭矢嗖嗖的声音,有人上马便被弩箭射中,惊慌中嗷嗷叫着,纵然中箭的地方不致命,心里却也已生出濒临死亡的恐惧。
如果是白天,他们还没这么恐慌,但黑夜中看不分明,只听见营内四面都是马蹄声和喊杀声,让人的恐惧无限放大,而指挥号令又不能像白天那样通达,更何况是在这种慌乱的状况下。出了帐的吐蕃兵只能听见近的喝令,随着周遭的吐蕃兵一起往中军帐奔去——先解救主将,这是每一个吐蕃兵被灌输的意识。但跑了不久,听见杂嚷的声音,说主将死了,主将逃了,奔往中军帐的吐蕃兵都懵了,然后不知是谁下令——或许每个队伍里都有这样的人当先回马,带动了所有的人都往外营外逃。
这一逃乱了,人马碰撞,喝骂声、哀嚎声不绝。
便听有人吼道,往西逃,东、南、北三面都被唐军围了!
逃窜的吐蕃兵一听有理,西面大营临河而建,唐军没法从那边攻营,于是听见这声音的都往西逃去,没听见的也跟着大流往西边逃。
出了西边营门,马蹄踏水而过,河水不深,只及马腿,但终究不及岸上驰马速度快,而在这时,便听河水对岸发出喊杀声,马蹄雷动,无数的羽箭射来。
蕃兵大吼:“中伏了!”“有埋伏!”一部分人狠心往河对面冲,一部分人勒马后退,又有人顺着河岸往上游或下游跑,总之都没了号令,只凭着本能或者跟着前面的人跑。
唐军分出四路,在后面呼喝追杀,射死了不少人,而被追上的都已心寒胆丧,才交手被唐骑杀落马下。
这时天色渐亮,奔逃中的吐蕃军都有意识的往东南方向跑,又有吐蕃兵看见了主将的旗帜,纷纷往那边靠去,渐渐汇成一万多人的队伍。但往东南逃出十多里,便遭到侧翼杀出的一支唐军伏袭,吐蕃主将不敢恋战,留了三千骑阻截,率领大队往前逃去,逃出四五里又杀出一股伏兵……一路杀得吐蕃兵人心惶惶,提心吊胆,直到接近王庭时才缓下气来。
此时天光已大亮,吐蕃主将一整人马,竟然只有七千多骑了,留在后方阻截唐军的有六千多骑,恐怕是回不来了,那些散逃的吐蕃兵不知道能回来多少。
吐蕃主将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不知回去如何交待。
此战唐军大胜。
亡吐蕃军一万一千骑,俘八千骑,缴获战马两万多匹,牛羊八千,羽箭十数万支,兵戈器甲无数。两日战功并计,四军将士皆有封赏。萧琰因昨日之战被曹元度报了首功,今日再累功,数转之下又升了一小阶,授从七品中翊麾副尉。
青唐军经过这前后两次大战,共损亡三万多人,更糟糕的是,士气受到严重打击,在短时间内,都没法向唐军发起进攻了。
而青唐军前次大败后,消息被鹰探传到逻些,逻些王廷已经发兵德庆,八万大军围攻,没有让城内的青唐军和城外牧区的部民走脱一人,报信的飞鹰也被逻些军的神射手射下,以致青唐王庭至今没收到德庆已失的消息。
而这次青唐军被唐军袭营大败,飞鹰将消息传到逻些,王廷立刻下达北征出兵令,德庆的八万大军向北开拔,收复扎玛牧区、当雄军镇。
当雄军镇是蕃北和蕃南的分界线,雄伟的念青唐古拉山脉从当雄军镇北面穿过,绵延向东,山南为蕃南,山北为蕃北。当雄军镇位于山南的山口,是青唐往蕃南的第一关。山北的山口设有白仓隘,由青唐军驻守。逻些军收复当雄后,便越过山口,攻下白仓关隘,进入青唐,挥军攻打纳木措。
纳木措距离那曲四百五十里,南面和东面是皑皑雪山,北面是高原丘陵,围着钵教的神湖纳木措,在这座湖泊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因为地势相对低,形成了一个适宜放牧的谷地草原,属于羌塘草原的南部,也是一个优良牧场,湖水四方有八千帐青唐部民,湖东还建有一座佛寺,名扎伦寺。青唐王格桑达玛在之前的征兵中,并没有征召纳木措的部族北上抵抗唐军,并有吐蕃僧门高手驻在扎伦寺中,是作为后路防守。
但这条后路没有防住。
逻些军攻下了纳木措。
钵教出动了四名洞真境收复他们的神湖,与僧门高手一场大战,最终以二死二伤的代价歼灭扎伦寺。逻些军也歼灭了纳木措的青唐部民军,将男人全部杀了,女人、孩子和奴隶成为俘虏,被逻些军的大小领主分割,成为他们的部民和奴隶。钵教僧人在纳木措湖边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以俘虏的青唐部族男人为活人祭祀,庆祝神湖回到了信徒的怀抱。祭祀之后,逻些军继续北上。
而在当雄军镇被逻些攻下后,消息飞传到了青唐王庭。格桑达玛腹背受敌,只得在部族中再次征兵,凡是满十五岁的男丁都征入军中,很快又召起四万骑兵,南下阻击逻些军。
与此同时,格桑达玛又派出使臣前往唐军大营,以和谈为由,暂时歇战,想腾出兵力解决逻些军,再与唐军计较。
萧昡揣着明白当糊涂,故作不知逻些军正在攻打青唐,派了顾邃与青唐使臣和谈。
双方在单独辟出的帐幕内扯谈,顾邃隐晦表露出河西军并不想伤亡太大,如果青唐王庭能擒住钵教一位有分量的人物给河西军,作为刺杀清川郡主——如今是晋阳公主——的幕后主谋,河西军有了退兵的理由。
作为河西道大都督府的长史,梁国公最为信重的幕僚之一,这说从顾邃口中透露出来,青唐使臣觉得很可信。回去一说,格桑达玛和僚属们商议后,觉得可以考虑,吐蕃僧门也赞同,不仅可以暂缓青唐两面受敌的压力,而且打击钵教符合他们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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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事不是马上可以办成的,能让河西军满意的钵教“行刺主谋”,那至少得是护持法师以上的人物,钵教有六位护持法师,其上是三位**师,教首是法王,都是先天期宗师,即使僧门出动两位先天级别的高手合攻,也很难擒住或杀死一位先天宗师,因为先天宗师如果不力战到底,要逃跑是很难截住的。
格桑达玛便命使臣在和谈中尽量争取时间。
萧昡暗中谋算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但明面上还是要摆出催逼的态度,顾邃在和谈中表现得很是咄咄逼人。青唐使臣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尽力争取,最终双方达成初步协议,唐军给出了十天的时间,若到期青唐王庭交不出“主谋”,河西军只好攻打王庭了。
双方达成协议时,逻些军已经攻下白仓,北上攻打纳木措。在扎伦寺之战中,吐蕃僧门损失了包括扎伦寺住持在内的三位洞真境宗师,还有七位登极境佛僧,盛怒之下,派出一支先天宗师率领的僧兵,随四万青唐军南下,阻击逻些军,僧兵是对付钵教。
两军在香川河遭遇。
逻些军先至香川河,在东岸驻扎一日,人马已歇足,而青唐军远道而来,立营未稳被逻些军杀入,加上逻些军兵力占优,厮杀三个时辰后,青唐军落败,伤亡近万骑,往北逃回那曲。
这场大战中,僧门与钵教的高手在香川河厮杀,双方都出动了一位先天宗师,因为僧门高手的蓄意,这场宗师大战最终引发了香川河西面的雪峰崩塌,刚获胜的逻些军在雪崩下首当其冲,来不及逃出的有三千多骑,虽然战胜,却因雪崩成了惨胜。
两教高手在这次大战中死了十几人,双方的先天宗师都受到重创,不休养几年难以痊愈。
令格桑达玛遗憾的是,僧门未能杀死钵教受重伤的先天宗师——那是三位**师之一,若得了他首级,达成了与唐军的协议。
此时距唐军给出的期限还剩下五天。
而逻些军在香川河休整一日后,已经挥军北上,逼近青唐王庭所在那曲城,在城南外三十里扎营。
逻些主帅唯恐唐军先攻下青唐王庭,在扎营后的第二天,拔营攻打那曲城。
那曲城没有逻些城雄伟,也没有大唐的城墙高大,外墙只高三丈,但吐蕃军都不擅于攻城,从作战的地利、人和来讲,守城的青唐军占优势。
逻些主帅想赶在唐军之前,一鼓作气将那曲城攻打下来,这样在与唐军谈判中能增加筹码,至少可以那曲河为界,保住那曲城和那曲以南的草甸牧场。
因这番打算,逻些主帅下令不计伤亡代价,必须攻下那曲城。
而格桑达玛也想趁逻些军攻城的时候,出动僧门高手,杀死钵教重要人物,促成唐军的退兵。
因此双方的攻守战一开始很激烈。
双方的士兵在激烈厮杀,钵教和僧门的高手也在城头上搏杀激烈。
双方的兵员损亡都很大,不过逻些军毕竟占了兵力优势,渐渐有几处城头被逻些军占领。但吐蕃僧门因大昭寺在逻些被关闭,北迁青唐,在那曲城内聚集了僧门大半的高手,而钵教此次随征的高手虽多,却没有倾巢出动,在高手交战中僧门占了上风,腾出手的僧门高手又帮助守军将失陷的城头夺了回来。
钵教的僧人发了狠,往往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拖着僧门高手一起死。但吐蕃佛僧同样疯狂,认为死后进入西天极乐世界,完全无惧钵僧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使两方僧人的打斗十分惨烈,往往是白衣的钵僧和红衣的佛僧一起死去。
在这种内气激荡的打斗中,城墙不可避免的被掌风拳风打塌,塌的多了豁出个大口,有的距地面不到两丈。逻些军趁机从这些豁口攻城。眼见要攻入城的时候,被僧门组织起来的三百融合境僧兵打退。
这一场激战直至傍晚,逻些军见攻城不下才收兵。
此战双方损兵都过万人,登极境以上的高手也各死了十几人,虽然最高端的钵教**师和僧门伏藏大师没有死亡,却都重伤,算是各损了一名高端战力。
钵教的法王和僧门领袖大昭寺住持都没有出手,因为互相牵制,两人若出手,整个那曲城都会毁了。更让双方忌惮的是,中土佛门的领袖——梵因寺住持可能在唐军中,如果两人大打出手,很可能让梵因寺捡了便宜。
接下来的第二日,逻些军继续攻城。
格桑达玛召集了青唐各部的妇人守城,这使那曲城多了五万的守城兵员。虽然是妇人,射箭和刀剑不及男子,但牧民出身力气是不缺的,往城下泼油、滚擂木、砸石头都能做到,五万生力军加入给逻些军攻城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而且妇人上城给了城上的男人们增加了勇气,个个都不畏死。在城内拼死力战下,逻些军再次收兵。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那曲城仍在坚守中。
但第六日,唐军开始攻打王庭。
之前与青唐王庭约定的十日期限已过,但青唐未能践约,唐军遂出动二万步骑,攻打那曲,在那曲城西北五里外的那曲河北岸与青唐军交战。
因逻些军正在攻打那曲城,格桑达玛只能调出一万骑兵渡河阻击唐军。这一万骑兵是青唐军的精锐,而城内作战的守军多半是妇人和老幼.男丁,加上僧门的高手支援,勉强能支撑过去。
但那曲河北岸的七千青唐军支撑不住了,论兵力不及唐军,又被唐军一队大雁旗人马三穿四穿扯裂阵形,陷入分割作战中,很快损亡过半。
青唐主将正生出死战到底的悲怆之意时,唐军却突然收兵撤退了。
青唐主将大感愕然,想不明白,但唐军撤退总是好的。这四千青唐军在河边守了一阵,见唐军不是诈退,便杀回那曲城下。此时,外城已经岌岌可危。这四千人马杀入正是时候,缓解了守城军的压力,让外城又坚守下来。
逻些主帅下令收兵,他心中有把握,明日便可破外城。
但当天晚上,他收到逻些的急递军令,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藏传佛教最初是宁玛派,因为戴红色僧帽称为红教,直到吐蕃赞普朗达玛灭佛为止,在很长时期内,都是吐蕃唯一的佛教教派。之后,才有白教、黄教、花教等教派,其中黄教(红衣黄色僧帽)即格鲁派,也是今日藏传佛教的统治教派,班/禅和达/赖都属于格鲁派。——本文因为架空,直接用了黄教的服饰。
、藏地的本地宗教是本教,又称苯教,或钵教(这个教名用得比较少,所以本文采用了)。本教的领袖称为“古辛”(相当于国师或法王——本文因为架空,直接用了法王的称呼,方便理解)。
事实上法王、活佛是在元朝时才有的称呼,这个时候藏传佛教还没有转世灵童的说法。
3、文中关于钵教和吐蕃佛教的僧人等级是在“法师”“上师”“大师”的基础上编撰,不要与教派对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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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挖坑不止很狡猾,青唐军跳坑不止很吐血:尼玛到底有多少坑?
(喵里个喵,为毛幼/男也是河蟹词)
第一O二章 灭蕃之战(一)
当逻些大军攻下青唐白仓关隘的时候,秘密集结在西宁道和剑南道的唐军悍然出兵,越过边界,攻占边城,三日内分别突进六、七百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沿途军镇和戍堡,俘虏数十万部族。
当逻些王廷接到军报时,东路唐军已经越过达马拉山,渡过通天河,占领吐蕃东部第三座军镇桑多,西进嘎木黎;而南路唐军已经穿过芒康山口,占领吐蕃西南第二座军镇左贡,西进然乌湖。
逻些王廷如遭雷击,此时方知大唐出兵不仅仅是攻打青唐,而是攻打整个吐蕃!
这简直是天坑,坑死人了!
两位王子和权贵大臣们不去想若非他们起了私心搞内讧,怎会被唐人拐到坑里去,上下大骂唐人奸诈,廷议后急急下令,一方面征调各地千户、万户领主的兵力驰援东路、南路,一方面下令攻打青唐的尚仁嘉措立即放弃那曲,挥师东进,在嘎木黎阻击唐军主力——由晋阳公主亲自率领的十六万大军。
尚仁嘉措接到军令傻眼了。
眼见不出两日可攻下那曲城了,这会却要撒手而退,合着攻城而死的一万多兵员是白白填进坑里了?
尚仁嘉措又怒又痛,气得鞭子狠狠抽地,大骂:“唐犬欺吾!唐犬欺吾!”一连砸了三只茶碗。但气得再狠,他也只能放弃攻打那曲。当晚,撤军的命令秘密下达营中。次日拂晓,逻些军拔营南退三十里,然后急行军东进嘎木黎。
然而,唐军的速度却是超出了逻些王廷和尚仁嘉措的估计。
当尚仁嘉措率军急驰五百里,两日后距嘎木黎只有五十里时,唐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嘎木黎城堡。
这座城堡修建在念青唐古拉山脉阿扎山口的峭壁上,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路通上城堡,是一座石堡城,原本是防御高原狼群而修建的储存粮食的仓堡,后来成为一个军事防御重堡。尚仁嘉措原想凭借这座城堡易守难攻的地形和堡内存粮充足,据险而守,等待逻些征调的援军到来,将唐军阻于山口之外。但此时山口已失,以他现存五万多人的兵力,要在高原旷野阻击十几万唐军,那简直是找死。尚仁嘉措又气得骂起来,如果不是唐军设计,他的八万大军怎么会在青唐折损那么多?他在接到逻些的急令时猛地想明白了,为什么河西军攻打那曲城不积极,是要消耗他们与青唐军的兵力呀。
尚仁嘉措狠狠挥了下鞭子,下令全军转向,拨马往南,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走了一条捷径小道,抢在唐军之前抵达扎西纳军镇。
扎西纳东距嘎木黎一百九十里,西距逻些五百七十里,城堡建立在高岗上,虽不及嘎木黎城堡险要,却也利于防守。如果失去扎西纳,逻些以东只有林孜一个军镇,而林孜地形平坦,并不利于防御。最好是将唐军拒在扎西纳。相比嘎木黎只是个千户领地,扎西纳的人口更多,是万户军镇,有一万常备骑兵,如果再发布全族动员的紧急召兵令,至少还能召起四五万骑兵,加上他的五万多兵员,合十万余兵力据守高岗城堡,只要撑个五六天,王廷征调的西部和南部领主的援军能到了。
让尚仁嘉措松口气的是,唐军攻下嘎木黎后并没有立即攻打扎西纳,这给了他们召集兵员的时间。
李毓祯当然不是不懂兵略,而是必须停军休整。
在之前的战役中,东路唐军都是急行军,快速作战攻克敌人,这对经常在大非川高地训练的西宁军来说不难适应,但对左右神策、左龙武这三支禁军来讲有些不适应了。尽管开战前他们已在大非川度过了高原气候的适应期,但是短短数日内超过千里的急行军和高攻艰战下来,是铁人也要累得歇一歇了,更何况这是空气稀薄的高原地带。已经有将近一半禁军先后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恶心呕吐、头痛头晕、手足发麻、虚弱无力的症状,如果再急进攻城,患病的会更多了。
李毓祯下令全军休整,将高原症状严重的移往嘎木黎东部的洛钦军镇安置,那里是盛产青稞、小麦、大豆的河谷地带,地势较低,重症的士兵只要离开高原能好转,而且洛钦是吐蕃的东部粮仓,将一万五千多“重病员”移过去,正好加强那边的防守兵力,保障十几万攻蕃大军的粮秣供应;又下令将高原症状中度的安置到后勤,负责粮秣牛羊军械的运输,以及占领区的治安维护和农牧区的巡管,只要不作战,这些症状不严重的士兵能渐渐恢复;那些只是胸闷气短,症状轻微的,休息个三五日又活蹦乱跳了。
大军休整几日后,十四万禁军仍能行军作战的接近十万人,其中太医署防治高原病的药剂也起了效用,否则失去战斗力的兵员还要多出很多。李毓祯决定在奏本上给太医署记上一功,“几十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不枉圣人往太医署投了这么多钱进去。”记室参军李梓岚在旁边写着奏本,抬眼笑道:“圣人高瞻远瞩。”
“是啊,高瞻远瞩。”李毓祯手指叩了一下太阿剑,道,“吐蕃雄踞雪山高原,为大唐百年之患,不过是倚赖了高原气候这个利。如今这个利已非大唐军队的不利,则蕃军不足为虑。”
正说着,帐外侍卫禀报,邓王来了。
李毓祯一笑说:“梓岚你可输了。”
邓王李翊浒是左神策统军将军之一,他是被众位统军将军推出来探听消息的,大军休整已有三日,元帅何时下令进军?
李毓祯昨日与她的记室参军打赌,说头一个过来的必是邓王。果然,邓王来了。李梓岚抬头做了个认赌服输的表情。她原指望邓王稳重,第一个急吼吼跳出来的会是性猛率直的左龙武统军、武乡侯程孝锐,没想到武乡侯竟然忍住了。这是公主殿下的威严又提升了么?当初武乡侯在西宁道议出兵的时候可是猛得很呀,说仁宗时的征蕃大军是急行军兵败大非川,征蕃大总管薛守礼都成了吐蕃人的俘虏。这话说的,可真直。不过,打下洛钦后,武乡侯的嗓门似乎小了些。李梓岚心想,应该是对公主有些服气了,便不再跳出来冒头。看来武乡侯也不是没计较的,还知道推邓王出来。
邓王是公主的三皇叔,又历来与太子亲厚,别人不好过来催问公主,邓王却是无妨的。
邓王入帐行了军礼,道:“听说蕃军正在扎西纳召集部族兵员,逻些征调的援军也正往扎西纳赶来。我军在嘎木黎已休整三日,如今能出战的还有七八万人,若赶在吐蕃援军到来之前攻打扎西纳,应该不是太难。不知元帅可有计划,准备何时进军呢?”
“不着急,再等等。等扎西纳聚集的吐蕃军越多越好。”李毓祯道,“我军攻伐吐蕃,不是打败他们,也不是击溃,是要一鼓歼灭他们!吐蕃地大,雪山高地崎岖,河谷林深茂密,气候又恶劣,如果蕃军只是被败,随便往哪个高地山脉或茂林河谷中一躲,养个七八年又能跳腾。即使我们占了吐蕃,也会在不远的将来陷入到此起彼伏的兵患中。我军要打的不是胜仗,是要彻底灭了他们,消除子孙后患。”
邓王肃然,下去后将意思一传达,众将都暗服。在军中年资极深的西宁道行军总管杨朔带着几分敬意的感喟道:“当初以为公主年少锐进,尚有几分担忧。如今看来,竟是难得的沉稳,深图远虑啊。某等一比,却是痴长年岁了。这高度不同,兵略也分高下呀。”众将都道是。几位统军心想,那位以后很可能是他们的君上,站得当然高了。
军中将帅统一了思想,如泡泡般鼓起来的浮躁平了下去。
过了七日,探马禀报逻些调遣到东路的十万吐蕃援军——其中一半是后勤——已经赶至扎西纳,李毓祯号令全军起营开拔,高原症还没消去的四千多人都留在嘎木黎驻守,其余十二万禁军和二万西宁军都开向扎西纳。
此时扎西纳已经聚拢了十六万吐蕃军,其中本地召集的部族军有六万骑,尚仁嘉措进攻青唐的军队五万三千余,加上逻些从西部领地调过来的援军,从兵员人数上来讲,已经超过了唐军。
而从唐军的军营中传出“大军因为高原病严重在嘎木黎休整,已经向西宁道撤回了四万多兵员”这个消息被吐蕃人探知,让尚仁嘉措、扎西纳万户长、援军主帅论索朗都松了口气,只要唐人不适应高原,那好办,他们这仗能打。
但唐军威名远扬,在与吐蕃军的作战中,一向是以少胜多。即使吐蕃打败唐军的最大一次胜仗,百多年前大非川之战兵败大唐名将薛守礼,那也是以二十万军队胜了唐军的五万,这种兵员的悬殊对比根本没法让人骄傲起来。现在他们的兵员只比唐军多出四万,至多五万,尚仁嘉措三人真没有打败唐军的必胜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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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王廷再调些兵吧,至少得二十……五万吧?”论索朗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其实还想多要一点,最好有个四十万,他觉得才稳妥些。
扎西纳万户长愁眉苦脸的补了句,“三十万吧。”
“……我还想四十万呢。”尚仁嘉措没好气道。他从逻些带走了八万兵,留守王城的只有五万兵,肯定是一个都不会挪的,从南部几个领主那已征调五万骑去然乌湖阻击剑南道唐军,王廷还能调得出十几二十万兵?想到这里,他又暗骂格桑达玛,如果不是争赞普之位闹内战,死伤那么多人,也不至于现在为兵力发愁。
“那四十万。”论索朗大手一挥道,提笔刷刷写军函。
尚仁嘉措和扎西纳万户互瞅了一眼,都不吭声了。他们可不敢这么狮子大张口,有这位王族开口那自然是好的,怎么着也能多要几万骑吧。
逻些这边还没接到信,扎西纳已经打起来了。
再说青唐这边,在尚仁嘉措撤军后,青唐军还没歇口气,遭到了河西军的进攻。
这次河西军是玩真的了。
与逻些军相比,河西军拥有攻城利器,抛石车、大型弩机一字排开,在城下一百步外抛石射弩,城上的吐蕃兵惊呼四窜,但越是乱跑死得越快,如果贴墙不动反而安全,但守兵中有一半是妇人老幼,根本没有躲避唐人攻城利器的经验,恐惧中死于乱跑的有一半。
“毁了它们!毁了它们!”格桑达玛在城楼里跳脚,急令高手出城毁坏唐军的石车、弩机。但被唐军的武骑将军和武骑上将军所阻,青唐的高手因为与逻些军斗,已经死伤不少,这高手一出动,便在人数上落了下风。
“快,快,请德贡大上师派法师,不,大师过来。”格桑达玛火烧火燎的派人向大昭寺住持求援。
但吐蕃僧门在与钵教的对战中也损失惨重,登极境僧人死了二十多人,洞真境法师死了九人,洞真境后期的六位护寺法师一死二伤,连先天期大师也重伤一人,再要派出宗师级高手也有些难为。
但青唐这边不能不保,失去了青唐王,如何斗得过有逻些支持的钵教?
德贡大上师很快有了决断,果断派出一名先天期的伏藏大师和两名洞真境后期的护寺法师。但这三人才刚出现在城头,听三声宏亮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三名黄衣光顶的僧人从密集的唐军步阵中凌空步出,飘然落在城下五十步外,领头的高瘦圆脸僧人合什道:“大唐梵因寺,度嗔、寂灭、寂生,拜会大昭寺伏藏大师、金刚法师。”
佛门高僧大德称法师,法师之上是大师,武道高僧中的后天宗师称为金刚法师,先天宗师则称大师,若加“伏藏”,是密宗大师——吐蕃僧门的宗师高手多是出自密宗传承,显宗的比较少。
城上城下都一片寂静。
萧琰心想,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梵音寺”一出,便是万籁俱寂了。
梵因寺的武道宗师很少在外行走,即使游历也多用化名,所以梵因寺很出名,但寺内宗师不出名,不过,度字辈是先天宗师,寂字辈是后天宗师,这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城头上的三位吐蕃宗师脸色都变了。
梵音寺果然在唐军里面!
为首的伏藏大师干巴巴的声音和他枯瘦如骨的身材很相适,“多说无益,找个地方见真章吧。”说着跃下城去,两位金刚法师跟在他身后。
六位宗师很快消失在城外,去了远处厮斗,否则打起来两方兵士都要遭殃了。
萧琰一脸遗憾,这种宗师级的战斗,即使旁观也受益无穷呀,可惜了。
她遗憾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唐军再次发起了进攻,她的注意力转移到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记室参军:相当于副官、秘书。
话说唐僧为何称为唐三藏呢,因为他是三藏法师,精通三藏——经藏、律藏、论藏。经藏是佛教经书,经藏法师称为经师,律藏是僧人的戒法律条,精通律藏的法师称律师。写书解释经义,或论辩经义称为论藏,论藏法师称为论师。所以唐朝的律师是指和尚哟。
伏藏是什么呢?伏,是隐伏(在心里),或埋伏(以符号、图画或其他不易理解的方式)藏在某地,与经藏(经书)。伏藏一般是通过灌顶传授,因为能说出的不是道,要用心去悟(有点类似于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
第一O三章 灭蕃之战(二)
说说大非川之战(这是资料章,不小心进来的也没关系)。
唐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四月,在青藏高原的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西南),唐与吐蕃在此进行了一场大决战。吐蕃先后出动了40万大军(战斗兵员应该只有一半),唐军的兵力5万。
唐朝在高宗时期达到武力的巅峰时期,此时东突厥已在贞观初年被击败;西突厥实力较弱,对唐朝没有威胁,唐在西域设置四镇;北部代突厥而起的薛延陀在太宗晚年亦被击败;从隋炀帝时期屡攻不下的高丽于总章年间被消灭;稍前百济已经被唐水师泛海攻占,日本军队前来干涉亦被痛剿。唐军可谓傲视天下。在这个巅峰时期,唐军却遭受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军事失败──大非川之败。
战争结果在史书上写着:唐全军覆没、薛仁贵与论钦陵约和而还。这是薛仁贵一生中唯一的败仗,也是唐王朝自开国以来的第一次败仗,论钦陵打破了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在大非川战役之前,唐与吐蕃已经干过一仗,只是影响不大。贞观十五年(641)松赞干布向唐求婚不得攻打松州,唐军予以反击。这是最早见诸于文字记载的唐蕃战争。随后在龙朔二年(66)十二月,苏海政讨龟兹、疏勒时,弓月部引吐蕃来援,“海政以师老,不敢战,遂以军资赂吐蕃,约和而还。”这是吐蕃与唐在西域发生军事对峙最早的记录。
大非川战役发生是为了救援属国。按照《旧唐书》的说法是“(吐蕃)后与吐谷浑不和,龙朔、麟德中递相表奏,各论曲直,国家依违,未为与夺。吐蕃怨怒,遂率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河源王慕容诺曷钵及弘化公主脱身走投凉州,遣使告急。咸亨元年(670)四月,诏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右卫将军郭待封为副,率众十余万以讨之。”表面看来是为吐谷浑复国,薛仁贵实际上执行的是围魏救赵的战略,迫使吐蕃撤回了在西域的主力部队。
大非川唐军为什么会大败呢?吐蕃军的战斗力真的很厉害吗?以下详讲。
从战术灭看,唐军在大非川分兵,一路主力部队由薛仁贵率领,一路辎重部队由郭待封率领。原作战计划是辎重部队在大非岭上设栅固守,主力部队倍道疾进。
首先,唐军的冒进给了吐蕃军队各个击破的机会。
——薛仁贵到达河口时击破吐蕃部分部队,然后回撤到乌海城,而郭待封在主力部队出发后并没有在大非岭建立阵地,而是继续前进,刚到乌海地区被突然出现的吐蕃军队击溃,辎重军粮全部损失,薛仁贵没有了补给也只好撤退,在大非川遭到吐蕃军队毁灭性打击。此战虽然名为“大非川战役”,实际上胜败决于乌海。乌海(托索湖)自古是青藏高原上交通要道,文成公主入藏经过这里,这里海拔在4000米左右。
其次,高原反应让疲惫不堪的唐军战斗力削弱。
大非川确切的地点在青海省玉树地区的大河坝草原,当时是被吐蕃占领。
这个草原地处青藏高原,海拔3400米以上,与拉萨大致相当。依照现代精密仪器的测量,这个海拔高度的空气中氧气的含量只有15g每立方米,而海平面空气中的含氧量g每立方米。也是说高海拔的大非川的空气中含氧量只及海平面7%左右。拉萨的空气含氧量只及海平面的65%,海拔与拉萨相当的大非川,空气含氧量似乎不可能高过海平面的70%!比如在北京75次/分的心律的血液供氧量,在大非川地区,要高到105次/分才能满足。
也是说,寻常内地人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域没有长期的适应性生活贸然进行超强体力活动,是会死人的!在这个海拔高度用冷兵器进行作战,遇到“高原反应”的狙击,艰险程度可想而知,在大非川之战中的唐军的失败,有一半原因是高原反应。
海拔高度一般达到700米左右时,会有高原反应。薛仁贵的部队经历了一个由低海拔向高海拔急速前进的过程。青藏高原本身是一个地形复杂、间有起伏的高原。唐军出发地点当在鄯州(今青海省乐都县),这里位于河湟谷地,海拔在300米左右,这个高度上出现高山(原)反应的可能性很小。到了海拔4000米以上的乌海则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出现高山(原)反应,有发生急性肺水肿、心脏病的危险,而多数人则会眩晕、头痛、心慌、腹泻、疲乏。更何况薛仁贵指挥部队“轻锐倍道”,也是说快速由低海拔地带推进到海拔较高地带,缺乏适应高原环境的必要时间,而且体力消耗一定很大,这样造成的后果会更加严重。
遇到高原反应,最好的法子回到低海拔地方。但是,远征吐蕃的唐军却不可能回到低海拔地区去“疗养”、“恢复”,只能首先与恶劣的“高原反应”抗争,再与与四倍于己的吐蕃军队血拼。这是唐军的作战地域大非川遇到的最强劲的敌人,这个“敌人”对唐军的杀伤力,远胜于吐蕃军队的杀伤力。
在高原生活的吐蕃人当然是没有“高原反应”的,所以他们在大非川那里的战斗力不会有下降。不过,高原上的寿命也是很短的(据说151年的数据是人均寿命35.5岁!倒推到公元670年……)
但唐军这场战役的失败关键却并不是因为高海拔导致的“高原反应”,而是军队副帅郭待封贸然携带辎重出击,被优势兵力的吐蕃大军围攻击败。失去了辎重的薛仁贵进退失据,只能选择谈判求和逃生。
第四,看双方动用的兵力,唐军5万,吐蕃军0万。单兵力对比而言,吐蕃占据绝对优势。由此,看不出落败的唐军是因为战斗力不及吐蕃军队。
放眼史籍,会注意到两个现象:首先,喜马拉雅山脉之南有印度,这块湿热适宜农业的广大的地域,被数百个土邦割据,是一块极好啃的骨头,然而吐蕃是没有南下大举扩张,反而向北与强势的大唐争夺河西之地。难道喜马拉雅山脉是个天堑阻碍了吐蕃的兵锋?不可能。亚东山口是一个很不错的进入印度的天然通道,吐蕃大可以利用这个天然的通道进印度大举扩张。但是吐蕃这个政权还是没有大举进攻印度,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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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吐蕃也和云南的南诏政权有过接触,四出攻略的吐蕃却没有在云南大举扩张设立基层政权的记录,为什么?难道,南诏是一个比吐蕃还强势的政权?
总括而言,吐蕃扩张的地域都在高海拔的寒凉地域,或者说气候寒凉的地域。它的扩张并非四面八方的进行,而是有选择的。为什么?
低海拔地域的人进入青藏高原,要受“高原反应”与酷寒气候的折磨;不过青藏高原的吐蕃军队进入低海拔的潮湿炎热环境也一样的受折磨,如印度,如云南都是这样的环境。哪怕是吐蕃一度侵入大唐的首都西安,但是,在大掠之后,也急速西归,从不做长时间的停留,原因也在于低海拔的地域气候要比青藏高原以及河西等地温暖,这个时候,在这些地域,它的战斗力更受折损。更而且,东进的吐蕃道破了低海拔的陕西,也受“醉氧”的折磨,这个时候吐蕃军队的战斗力更加低下,长久逗留,被唐军急攻是要倒大霉的!在四川那个方向,吐蕃的势力止步于成都平原西边,为什么?还是因为那里的气候温暖湿润,吐蕃军队极端的不适应!那么,放着印度不去攻略,原因不难知道,湿热高温不能耐受;放着云南不去扩张,原因很好解释,地理气候上的极端不适应;在大唐的腹心地域急攻旋走都是为了地理气候上的极端不适应。
可以这么说,吐蕃军队的厉害,完全是在雪域高原上才显得出。换个地方,如果离开了气候寒凉地域,它的战斗力其实是肯定不如攻宋时的金军和蒙古军的。
附《旧唐书》薛仁贵传,记大非川之战如下:
咸亨元年,吐蕃入寇,又以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等以击之。待封尝为鄯城镇守,耻在仁贵之下,多违节度(是说郭待封耻于在老薛之下,不听指挥)。
军至大非川,将发赴乌海,仁贵谓待封曰:“乌海险远,车行艰涩,若引辎重,将失事机,破贼即回,又烦转运。彼多瘴气(指高原反应),无宜久留。大非岭上足堪置栅,可留二万人作两栅,辎重等并留栅内。吾等轻锐倍道,掩其未整,即扑灭之矣。”(这是交待小郭守好辎重,不要出击)
仁贵遂率先行至河口,遇贼击破之,斩获略尽,收其牛羊万余头,回至乌海城,以待后援。(这第一战是先胜了)
待封遂不从仁贵之命,领辎重继进。比至乌海,吐蕃二十余万悉众来救,邀击,待封败走趋山,军粮及辎重并为贼所掠。(奈何小郭不听令,让他守营不要出击,他偏领着粮草辎重出击了,结果,被吐蕃人给缴获了)
仁贵遂退军屯于大非川。(逼得薛同学只好退到大非川了,粮草也木有了)
吐蕃又益众四十余万来拒战,官军大败,仁贵遂与吐蕃大将论钦陵约和。
备注:文中有多个地名分歧比较大,其中分歧最大的是乌海,一说为今托索湖,据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卷《河陇碛西区》。托索湖在今德令哈市西40公里,德令哈距青海湖大约360公里。一说为喀拉湖。一说为青海兴海县西南之苦海。喀拉湖又叫哈拉湖,位于疏勒南山下,格尔木东北300公里处,是仅次于青海湖的大湖,翻过疏勒山势河西走廊。再有是认为乌海是冬给措纳湖。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资料章,请在正文更新替换后再回看:)
第一O四章 灭蕃之战(三)
关于吐蕃、逻些和梵文(这是资料章)
吐蕃是公元七世纪(唐朝初年)我国藏族建立的政权,在今**地区,强盛时势力达西域、河陇(是青海陕西一带)。九世纪中叶该政权崩溃,宋、元、明史籍仍延称青藏高原为吐蕃。
《现代汉语词典》注音tufān(土翻)。这种注音有待商榷。
北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吐蕃传》:“吐蕃本西羌属。蕃、发声近。”说明唐宋时期蕃、发二字谐音。北宋丁度等《集韵》:“发,北末切,入末。”可见“发”读如拨,是入声字。《周礼·考工记·弓人》:“居干之道,菑栗不迆,则弓不发。”清人王引之《经义述闻·周官下》:“发当读为拨。”由于普通话里入声已消失,本来是入声字的拨也成了平声字,所以吐蕃的“蕃”应该读bo(拨)。《辞海》、《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也是这么注音的。西洋人至今将我国**称作Tibet,而不是Tifɑn,也可作为“蕃”不读翻的佐证。
将吐蕃注音为tufān,也许是因为吐蕃在古籍中有时写作“吐番”的缘故。然而在古代,“番”作传播解时,读拨;形容勇武的词语“番番”读拨拨。因此即便是吐番,也应该读tubo(土拨)。
逻些是吐蕃的都城。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吐蕃传上》曰:“其国都城号为逻些城。”中央电视台已故播音员罗京先生有一次介绍吐蕃,将逻些读作luoxiē(罗歇)。逻些是唐朝时藏语的音译,有时写作“逻娑”。可见“些”、“娑”同音。“娑”字如何读?有人会不假思索地读suo(梭),因为婆娑一词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原产印度的娑罗树,梵文为sālɑ,音译为娑罗,可见娑当时读撒,罗当时读拉。今西安碑林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为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碑刻,记唐太宗时景教(基督教聂斯脱利派)传入中国并在长安建寺传教之事。碑下和两侧有古叙利亚文刻辞。该刻辞述及地名Sɑrɑg,中文音译为娑罗誐。这是“娑”读撒,“罗”读拉的又一例证。既然逻些有时写作逻娑,那么逻些应该读luosā(罗撒)或者lāsā(拉撒),也是今天的拉萨。
梵文为印度古文字。
在00年7月15日晚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节目中,主持人朱军先生介绍季羡林先生的学术成时,将梵文读作fánén(凡文)。北宋陈彭年等人编纂的韵书《广韵》指出:“梵,扶泛切,去梵。”可见“梵”读fàn(范),是去声字。今天所有工具书的注音也都是fàn(范)。由于佛经原用梵文写成,所以凡与佛家有关的事物,皆冠以梵。如:梵宇(佛寺)、梵室(佛殿)、梵坊(僧舍)、梵服(袈裟)、梵钟(庙里大钟)、梵乐(佛教音乐)、梵本(佛经原本)、梵刹(原指佛土,后为寺院之美称)等。这些“梵”都读fàn(范)。
——以上出自《北京晚报》
关于吐蕃的官制,做个简单介绍
中央官制——中央大官分两类。
第一类为宰相,其中有大相一人,称为大论,唐人译为宰相平章国事。大相以下,有时设副相一人,称为小论。又有兵马都元帅同平章事、兵马副元帅同平章事各一人,宰相同乎章事四人。
第二类为宰相僚属,其中有内大相一人,掌管国内事务;整事大相一人,管刑法。又有管国外事务、外文、财政等官。上列诸官中,大相最尊,“事无大小,必出于宰相,便宜从事”。各官都是父死子代,无子则由近亲承袭,不合继承惯例,便引起争端。
吐蕃自第十七世赞普设大相以后,当在陆续增设一些官职,到松赞干布时,更必须规定官制以适应建国的形势。松赞以后,国势强盛,宫制自然还会有些变更,但基本上是在松赞时规定的。
兵制和地方官制——吐蕃地方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完全一致。
全国分为四个如,每如分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个分如。
每个分如各有四个千户所。每个如又各有一个下千户所(后来人口增长成为万户所)。四如共有三十二个千户所和四个下千户所。此外另有四个禁卫军千户所分镇四如。每个分如有元帅一人,副将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帜和马匹的颜色上各不相同,以资区别。
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五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两个大五百。实际上每个千户所有兵约一万人上下,统率二十个大五百,后来叫做万户府或万夫长。这些军官平时是地方行政官,也是当地的大小领主。
吐蕃史书记载四如所辖军民数如下:(一)藏如如拉,上下两藏如如拉各有军士三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二万人;(二)右如,上下两右如各有军士五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七十万人:(三)中如,上下两中如各有军士七万零三百人,人口缺记,(四)左如,上下两左如各有军士五万零三百人,共有人口约七十万人。
四如军合计,军士共有四十六万二千四百人,中如军士数特多,人口至少有**十万,合其他三如,吐蕃人口当在三百万人左右。
有关藏地佛教的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一、藏传佛教的称呼
有些书与有些人称藏传佛教为“喇嘛教”,这不是一个准确的名称。极少数称藏传佛教为“喇嘛教”的人也许觉得,藏传佛教只是**喇嘛发明的宗教,而并不是佛教,因此才故意这样称呼,但这种看法肯定不具普遍性。无论如何,象汉传佛教不叫“和尚教”一样,藏传佛教也不叫“喇嘛教”,正确的称呼应为藏传佛教。
二、密宗大手印
武侠小说中写到喇嘛的武功,常说密宗大手印,这是个什么东东呢?其实这是藏传佛教的噶举派的修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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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举派一直以拥有众多苦修者而著称,正行的修法即“大手印”。
为什么叫“大手印”呢?“手印”也即古代国王的印章,如同现今政府的公章。只要盖上了国王的印章,任何人都无法超越,无法推翻,只能接受。同样的,“大手印”是空性和光明,如同国王的印章一般,任何事物都离不开空性和光明,因为其本体既是空性又是光明。(大家听着很迷糊了吧?咳咳,想象成是金刚掌那样的武功好了)
说到这里,要讲讲密宗和显宗了。
什么是密宗呢?
密宗即秘密大乘佛教,又名金刚乘。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支派,与印度教的怛特罗密教同时,在印度笈多王朝时期兴起。印度的这一系教派,在修行方式上而非在教理上有很多不许公开的秘密传授,及充满神秘内容的特征,因而又被称为密教。
相对于密教,之前的佛教流派包括其他的大乘佛教、上座部佛教,则被称为显教。
密宗的别名很多,又称为秘密教、金刚乘、真言乘、瑜伽密教、真言宗等。
再说说真言,这是密宗特有的心咒。
密宗有六字真言,是大家熟悉的“唵嘛呢叭眯吽”。咳咳,显宗僧人可千万不要念这个呀,那一定是穿越了,噗~~
密宗还有九字真言,是“灵镖统洽解心裂齐禅”,是不是看得晕里晕乎?嚯嚯,其实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呀!是不是很熟悉?日本神道教常用。
这个密宗真言其实源自道家,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卷篇登涉篇,云:‘祝曰:‘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意思是说,常念这九个字,可以辟除一切邪恶。
往日本传过去的东密受到我国道教的影响(使用护咒法),可是在抄录这九个字时,把‘数组前行’ 误抄成‘数组在前’或‘阵裂在前’,而沿用至今。而日本所传的九字究其根本是出自于密宗的“九会坛城”,即“灵镖统洽解心裂齐禅”啦。
哦哦,还有真言手印。密宗僧人在念诵经文时常配以不同的手势,被称为“结印”或“结手印”,他们认为这样做有助于自己的修行且能够和神明沟通。这种结印的方式叫真言手印,所以大家一看到神马真言咒、真言手印这种功夫,那肯定是密宗的啦。
最后说说密宗九真言的意思:
临(灵)
表示临事不动容,保持不动不惑的意志,表现坚强的体魄。
手印:不动明王印
咒语:金刚萨埵心咒
兵(镖)
表示延寿和返童的生命力。行动快速如镖。
手印:大金刚轮印
咒语:降三世明王心咒
斗(统)
勇猛果敢,遭遇困难反涌出斗志的表现。
手印:外狮子印
咒语:金刚萨埵法身咒
者(洽)
表现自由支配自己躯体和别人躯体的力量。万物之灵力,任我接洽。
手印:内狮子印
咒语:金刚萨埵降魔咒
皆(解)
表现知人心、操纵人心的能力。
手印:外缚印
咒语:金刚萨埵普贤法身咒
阵(心)
心电感应/隐身。透视、洞察敌人心理。
手印:内缚印
咒语:莲花生大士六道金刚咒
列(裂)
分裂一切阻碍自己的障碍。
手印:智拳印
咒语:大日如来心咒
在(齐)
五元素控制,是金木水火土啦。
手印:日轮印
咒语:大日如来心咒
前(禅)
光明/佛心。我心即禅,万化冥合。
手印:宝瓶印(或隐形印)
咒语:摩利支天心咒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资料章,请在正文更新替换后再回看:)
第一一O章 灭蕃之战(四)
初唐时,唐军是府兵制,为什么叫府兵呢?
唐朝初期,没有大量的常备军,那打仗的时候怎么办?打仗的时候,把那些农户武装起来,让他们上阵去打,这么办。所以为了能使农户们快速的、麻利的集合起来,唐初统治者在全国范围内,设置了几百个军府,这些军府的名字,叫折冲府,相当于现在的武装部征兵办。一旦战争来了,或者防卫的任务来了,本地折冲府该发出命令了,命令本地农户,武装起来,准备出发。
当时唐朝总共有634个折冲府,而这些个折冲府,又分为三类,100人为上府,1000人为中府,800人为下府。这些军府所征的兵,叫府兵。这些个府兵平时都是农户,主要任务:种地,国家给你田地,什么永业田、口分田,给你这个,你种桑种麻种植谷物。一旦到了打仗的时候,你扔下锄头得跟我上阵。
那么这些人平时都是农户,打仗的时候他扔下锄头了,谁给他发装备呢?
没人给他发,自己带。这些人虽然是农户,但是,农闲的时候,得练武,不像现在,农闲的时候打打牌啊,摸摸麻将啊,甚至说去旅游啊,那时候都没有,农闲了,你练武,时刻准备为国家献身,农忙了,你耕地,尽本分,那么打仗了,这些个农户首先要自带装备,自己把自己武装起来,武装好了之后,再去打仗。【某西注:本文的设定不同,折冲府相当于地方治安军,武警这类,又是战时的后备军。是职业军人,不是农民。武器装备都由国家发。】
那么都有什么装备呢?
这些个农户,每十个人,要准备六匹马,这六匹马主要是用来运输,不是骑的,如果你们这十个人比较穷,准备不起六匹马,驴也行,准备六头驴。那么这六匹马拉的是什么呢?
首先,是铁马盂,痰盂的盂,这马盂可不是喂马的,是给人吃饭用的。之所以叫马盂,是因为它的个头很大,能装很多米。然后是生火的工具,途中吃饭、取暖都得用它。接着是帐篷,安营睡觉用它。然后是布槽,布做的马槽,也是给马吃饭用的,行军途中马要喂啊。然后是铁锹,挖土用的,安营扎寨、挖战壕、挖坑都得靠它。然后是(jué),也相当于现在的镐头,刨土用的。再后是凿子,还要带个东西,这个东西叫碓(dui),这是个什么东西呢?这种东西在农村用得到,我们在电视剧里也经常看到,估计现在的农村也有,是专门舂米用的,把谷子的外壳去掉,带着这个东西,方便做饭,要不然全是糠怎么吃啊?带完了这些还要带个筐,装东西的,特别是打胜仗了,装战利品。接着还有斧子、钳子、锯子,一样一个,开路的时候用,还有两把镰刀,两张床,这些,都是生活工具,每十个人,得带这么些东西。
接下来,是战斗工具了。战斗工具是这样的,每五十个人,带一个火钅赞,这种东西,是一种短矛,打仗的时候,在上面缠上布,浇上油,点着了往敌人那边扔,专门烧敌人的,然后是胸马绳一套,马笼头、脚蹬子三套,这是每五十个人要带的。
那么具体到每个士兵,都带哪些呢?
一个士兵,一张弓,三十枝箭,箭袋一个,大横刀一把,磨刀石一块,大觿(xi)一个。觿是象牙做的一种锤子,一般带在身上作装饰用,但当兵的带这个玩意可不是做装饰,有实际用途,比如撬开箱子、瓶子、石头、解开绳子、布匹打的死结等等,还有军帽、军装,这都得自备,还有绑腿,这是一个单兵的装备。
那么这些装备带全了可以了吗?不是的,还要带九斗麦饭,两斗大米,自带干粮。那么我们经常看电视剧电影,那里面的唐军动不动全身披甲,而且那甲胄做得还特好看,实际是不是呢?实际不是的,甲胄,在那时候是很贵的东西,不是谁都置备得起,所以府兵们不需要自备甲胄。甲胄由国家发,但是,可不是一出动发,那要看看你这次出动要去干什么。比如说你们这次要去远征,要去打吐蕃,打突厥,九死一生,那可以发给你,但如果你们这次只是去皇宫值班,轮流护卫,那不能发给你,你只要带着横刀、弓箭可以了。
光一个士兵,得六种器具,还要自备军装,每十个人,要带十三种工具,马要六匹,每五十个人,要带八种装备,这些都要自备。因此我们每次看电视剧,都是每个士兵盔明甲亮,轻轻巧巧,手里拿着一支长矛或者一把短刀,这和历史是很不相符的。
那么都带齐了,该去打仗了。
打仗之前,要分建制,好像我们现在,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要分好建制才能动手,那府兵制的时候怎么分呢?三百人,是一个团,团长不叫团长,叫校尉;团下面分队,五十人为一个队,领头的也不叫队长,叫队正;对下面分火,十个人为一火,领头的叫火长。那么如果是三万人,是一百个团。
出征的时候谁带兵呢?
可不是折冲府的将军带兵,他也相当于一个征兵办公室主任,他没这个权力带兵,当然也没这个能力带兵,那么谁带兵呢?朝廷派谁带兵,谁去带兵,比如李世民派李靖做总管,去讨伐突厥,那是李靖去带兵,但是李靖决不能说大模大样跑到折冲府,说你把兵给我吧,那人家折冲府的将领绝对不给,得怎么办人家才给你兵呢?
像现在一样,你得有手续,有凭证。比如说李靖,他要带兵去打仗,首先要去兵部,得兵部给了你领军的证明,你才能领军,这个证明,在唐代叫做“鱼符”,那么李靖拿着鱼符,直奔折冲府,说我要领兵,折冲府和当地的刺史要检查这个兵符,检查之后没问题,才给你兵,但如果说,这个战事非常大,比如灭突厥的战争,灭吐谷浑的战争,那么折冲府的负责人,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如果战争的规模不大,那么是果毅都尉,也是副手去,战争规模再小一些,那是果毅都尉的下属再去,以此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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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要出征了,这些府兵的年纪都多大呢?
现在的征兵制,年龄都很小,一般到了二十二、三岁,那是老兵了,可那时候不是,那时候,你二十岁当兵,六十岁才免除兵役,也是到了二十了,到了服兵役的年龄了,一直到你六十岁,你才能退休,名副其实的老兵。如果你会骑马射箭,太好了,立刻去做骑兵校尉,这类骑兵校尉叫做越骑,属于最厉害的骑将。不会骑马的,或者会骑马但是不能在马上射箭的,有的做步兵,有的做骑兵,慢慢训练。可是打仗之前,这些人总得训练啊,前面说过,农闲的时候,他们练武,可是练武,只是个体的演练,群体的演练搞不搞呢?当然搞。
每年到冬季,一年到头了,庄稼也收完了,有时间了,折冲府把这群农户找过来,命令他们,开始训练,怎么训练呢?折冲府都尉令左右两个校尉,各带步兵十个队,也是五百人,骑兵一个队,五十骑,相距百步,严阵以待,之后听角手,也是号手,吹第一通号,列队,二通号,偃旗息鼓,三通号,举起大旗,听到鼓响,两队呐喊着向前冲,接着其中一队鸣锣,锣声一响,那队人马退兵,另一队人马继续前进,然后前进的一方队伍中突然也鸣锣,则那队人马也退兵,反复如此,这是练兵了。
唐朝前期的时候,唐军所向无敌,经常打胜仗,那么除了平时训练得好,军纪严明也是个很重要的保障。唐军的军纪有多严明呢?举几个例子,让大家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出征的时候,各府府兵悉数到来,开始行军,途中如果发现有得病的,立刻通知军医调治,如果病人不能走路,骑驴,连驴都骑不了的,给两头驴,中间搭个床,驮着走,谁要是敢丢弃病人不管,斩首。
谁要是捡到东西了,比如丢失的器械、钱物、牲口,谁要是捡到了,一天之内交公的,以交还物价值的五分之一赏此人,比如你捡了一匹马,值0两银子,你一天内交公了,尚你4两纹银,那么你贪小便宜,一时没交,好,三天之内要是被发现了,治你重罪,打板子、关禁闭,反正要惩罚你一下,要是三天过了,你还不交,一旦被发现,立刻斩首。
谁敢克扣军饷,斩。
还有,用于拉军需的驴马,不准骑,放牧的时候,必须把驴放在外围,马放在内围,为什么呢,一来防止马跑了,二来防止有人偷马。有驴马死了,必须得核对驴马身上的记号,然后才准处理尸体,如果记号不是你这个队的,那是偷的,立刻斩首。
随后是什么临阵脱逃、误了行程、泄露机密等等等等,都斩首,包括把妇女带入军营,都得斩,打仗的时候见死不救,全队都斩,丢了旗帜,全队都斩,滥杀无辜,斩,毁庄稼砍树木,斩,等等。
光纪律严明也是不够的,会打仗、能打仗也是很重要的,那么能不能打仗首先要看什么呢?要看武器好不好,如果你那刀都生锈了,枪都没尖了,那还打什么仗呢?所以临战之前,先要取几副甲胄,往上面射几箭,砍几刀,试试武器好不好使。试过武器之后,再用土堆成十二匹假马,注意啊,用土堆的马,和真马一样大,干什么呢,让士兵骑在上面,舞刀弄枪,训练在马上作战。因为马上要打仗了,比如说明天要打仗了,今晚再练练本事,那你不可能说真的骑上马去操练,所以做个土马,临阵磨磨枪。
这是战前要做的准备。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一章 灭蕃之战(五)
上回说到战前准备都做完了,那么第二天开战了,唐军又该怎么做呢?
先布阵。
假设此战,出动0000人,上战场的有14000人,还有伙夫、医官等等,不能都上战场,那么这14000人,总共有80个队,骑兵80队,步兵00队,接着列阵,分左中右三军,中军36队,左右共六个军,合计164队。
一旦打起来了,不是像电影里我们看到的那样,一个主帅大喊一声冲啊大家往上冲,那是找死,打起来之后,首先不是攻,首先是防,防守是第一。一声令下,左中右三个军立刻分散,分别组成两个战阵,各85队,前一个85队的大战阵立刻向前迈进,这叫战队,换句话说他们先上,后85队人马,向后撤,这叫驻队,预备队,前面打完了,他们才能上,那80队骑兵呢?他们在预备队的左右站立,没命令不准出击,而且不准骑在马上,要站在地上,出击的时候才准你上马。
因此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看古代片,那骑兵都在马上神采飞扬的,虽然很好看,可那是错的,为什么骑兵要下马呢?一来迷惑敌人,让你不知道我骑兵在哪里,二来,防止骑兵成为箭靶子。
好,阵已经布完了,防守工作已经完毕,下面开始出击。
出击,也不是电影里那样,一声令下全体往上冲,冷兵器时代打仗是决不能瞎冲的,那怎么办呢?首先是擂鼓,鼓一响,弩箭手先上。古代打仗决不是像电影电视里那样,人手一杆红缨枪,或者一把钢刀,说打抡着红缨枪往上冲,那是纯粹的胡扯。
古代军队,兵种分的是很严格的,什么时间,哪一部分人先上,这是很有说道的,乱来不得。所以第一通鼓响,弩箭手先上,弩箭手往前进,距离敌人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放箭。弩这种武器射程比较远,所以在一百五十步的后可以发挥威力了,那么继续前进,边走边发射,当行进到距敌人还有六十步的时候,弩手不要停,继续射。同时,弓箭手出现,弓箭手靠的是弓,没有弩的射程远,所以到了六十步的时候,弓箭手才发威,也是边攻击边走。与敌人还剩下二十步的时候,弩手也好,弓箭手也好,谁也别射了,再射要碰头了,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办呢,他们各自把弓弩收起来,队形一分散,后面的预备队,也是另85队的驻队人马,此时冲上来了。听到这里会不会想起一些好莱坞中所展现的古代战争场面?那么驻队加入战斗后,刚才还在射箭的箭手们该怎么做呢?他们此时要做的,是收起弓箭,拿出随身携带的长刀大棒,和新加入战团的驻队弟兄们一起,往前猛打。
到了这时候,肉搏战已经开始,但是骑兵仍旧不许动。不到你上的时候你不能上,什么时候才能上呢?如果发现步兵打不过敌人了,发现步兵不行了,开始挨扁了,这时候骑兵才上,但是骑兵上去可不是死战,兵书上说叫做“腾击”,什么叫腾击?跳跃翻腾着攻击,也是打了跑,跑了再回来打,反复如此,那么在骑兵腾击敌军的时候,步兵干吗呢?步兵立刻调整队形,调整好了之后,再上,再战,这样马步结合,反复鏖战,直到把敌军打败。
敌人败退之后,骑兵可以追,但决不能放开手去追,要边追边观察,确认敌人是否真的败退,假设他要是诈败呢?搞个埋伏圈引诱你呢?直到确认敌军真的是打败了,比如队形也散了,大旗都倒了,那时候再猛烈追击,彻底打败敌人。但是,步兵无论如何,也不能散,骑兵在追击的时候,步兵不得乱动,为什么呢?假设骑兵追击不利,比如中了埋伏,往后败退的时候,这时候,没有乱动的步兵才能毫不慌乱的去抵御敌人,接应骑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战斗的最终胜利,至少,不遭受重大损失。
这是当时唐军的一贯打法,大棒自不必说,谁都知道大棒子能打死人,又硬又结实,那么这个长刀是什么呢?叫陌刀。
陌刀是一种又重又长的长杆大刀,有点类似于西游记里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最长的长达一丈,这种刀不允许在民间持有,只能在部队里装备军人,唐代用这种刀大量装备精锐军队,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拿着陌刀,组成人墙,将陌刀排成一排排,向前奋进,好像是一堵堵刀墙一般,这种武器的集体进攻,杀伤力特别巨大。
后来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在中亚地区曾经打过一仗,虽然唐帝国败了,但是,这一仗陌刀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阿拉伯的骑兵,在陌刀武装起来的唐军面前,占不到一点便宜,如果不是唐军的藩族盟军突然背叛,这一仗很难说谁胜谁负。当时唐军的陌刀队见人砍人,见马斩马,骑兵在陌刀步兵面前基本是送死,那一仗有两万唐军阵亡,但换来的是七万阿拉伯骑兵的伤亡。不过伤亡问题是很有争议的(史料记载的问题)。
那么还有什么武器呢?
还有是我们在影视剧也能经常看到的长矛,唐代的长矛,长八尺称为槊。槊是骑兵用的,步兵也用,但是步兵用的叫做木枪,比骑兵的槊还要长,超过了八尺,长矛在唐代是经常用的,且造价比陌刀要便宜,成本低。唐太宗征伐高丽以及唐朝名将苏定方征讨西域的时候,都曾经大量使用长矛步兵,战绩都很不错。
陌刀和长矛,这是唐军的主要武器,当然,还有随身佩戴的武器,比如横刀,横刀的作用,相当于后世的腰刀,唐代横刀是士卒或者侍卫随身携带的武器,横刀是什么样子呢?日本的东洋刀,是唐代横刀的变种,但是横刀没有弧度,刀身是直的,战斗中横刀也经常被使用到。
那么除了刀矛之外,唐军的远程武器是弓弩了,唐代的共有四种,长弓、角弓、稍弓、格弓,其中部队里用的,是长弓和角弓,这两类弓都是远程发射器,稍弓是近程发射的,不利于作战,格弓更不行了,装饰用的。唐军非常重视弓箭的应用,后来设立武举,都专门有弓箭这一项。
弩也在装备全军,有擘(bo)张弩、角弓弩、木单弩、大木单弩、竹杆弩、大竹杆弩、伏远弩,七种,这里面有单兵使用的弩,也有大型弩机,大型弩机的杀伤力非常震撼,发射的时候声如雷鸣,但是不利于野战,守城或者攻城还可以,单兵用的弩机射程也很远,比如擘张弩可达两百三十步,角弓弩可达两百步。
唐军的这些武器,在当时,可算是非常先进的,还有其他一些更厉害的大型武器,比如抛车,专门向外扔出大石头,毁坏城墙。攻城利器,还有火箭,在唐代有了,攻打高丽的时候李世民曾命令发射火箭烧城。
这些武器,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那里,是很少有的,所以唐朝初期,唐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好的武器加上独有的兵法和名将的率领,初唐时期的唐朝府兵可以说是精锐异常,周边国家纷纷败在他们手下也不奇怪了。
大唐军队操典:单兵携行装备与现代陆军步兵兵种一样,唐军士兵单兵武器标配有三种。贴身肉搏兵器腰刀一口。远程精确打击武器弓箭,配备三只弓弦,30只箭,当然箭匣箭袋一个。甲胄和战袍依人所需,每人一副。百分之八十的人佩戴头盔,剩下的人认为自己有神灵保护。三根皮条,以备抓俘虏用,不要嫌少,一般都是绑囫囵个完好无缺的敌人,或者敌将领的。一人一个粮食袋,围在腰间小羊皮做成的,装三天干粮。每人一个水袋也是皮革做成。以上是单兵随身携带的东西。后面是驮马携带的物品:
马盂一个皆以上好木料做成或者是以孰铁皮做成。小刀子、小错子、钳子、锁一把、药袋一个、盐袋一个、火石袋一个、解结锤一个、磨刀石一个。裤奴、抹额、六带、帽子、毡帽子各一件(沙漠里面白天黑夜行军温差决定)。毯子,被褥,毛毡各一套。三双麻鞋一人一套兽毛呢子大衣。精锐部队还有皮装一套。
谈谈后勤人员,一般7个战斗人员搭配3个后勤人员,负责看管作战部队的的交通工具马匹和自己的随行辎重。一般不会要这么多人,但是唐朝军队与外族人作战,对战敌人一般是骑兵,以自己的训练有素一般战无不胜。所以这些后勤人员会派出一部分作为捉马使任务兵种,负责收拢战场上的马匹。可以看出大唐军队最顶峰时,军人的携行物品是很多很全的,美国也不过如此。
***上面是唐军的情况,下面讲一讲古代军队(包括西方军队)打仗的知识
古代军队的行军速度:
罗马重步兵的标准是负荷3公斤(有说15公斤,这似乎太“轻松”了;有说50公斤,这又太重了)在5小时内行军31到3公里。
汉武帝时代之前,中国人在谈到中国到匈奴边界的时候,说边界距长安仅三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至。西方的例子是汉尼拔在扎马之战失败后,据说两人两马在一天一夜间跑了00多公里。为了出奇制胜,轻骑兵长途快速行军是有可能的。但不能持久,这是要注意的。因为轻骑兵如果快速机动,必然要抛下后勤队、重装部队和一切不能快速机动的人和物,而且,马匹本身将十分疲劳(尽管骑兵一般有备用马,但为了节省马力,备用马一般是不随快速部队前进的,否则所有的马匹都无法休息)。这样,轻骑兵自己的战斗力和持久能力必然大大下降。基本上只能出奇制胜。一旦制不了胜,只有失败一途了。
不过快速机动确实能够为统帅带来巨大的机会。历史上,用轻骑兵快速进击获得大胜的例子很多,最有名的是蒙古军队的胜利。
总的来说,古代军队的进军速度,取决于牛车或马车的速度。也是一天至多40公里。如果是轻骑兵的快速突进,那么在三天之内前进40公里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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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谈谈军队需要的补给品。
古代军队所需要的补给品有粮食、柴禾、衣物、备用武器、备用武器部件、一次性射击武器、帐篷、挖掘和建筑工具、备用乐器,等等。
军队携带粮食根据不同的战术需求,其备量不一。有的为了轻装前进,仅备三日粮;有的又带上够吃三个月的粮食。有的情况下,军队带着大批牲畜作为肉食来源。如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都曾如此作。进攻叙利亚的阿拉伯军在沙漠中曾吃骆驼肉。
特别要提到的是:战马需要饲料。虽然在补给不畅的情况下,马匹也可以只吃青草,但这会导致气力的衰减——自然,粗放饲养的马匹,习惯了吃青草,但这样的马匹体力是不及那些精心培育的马匹的(所以汉人的战马一般都喂豆料)。而到了冬天则非准备干草不可。
一般来说,军队只携带最基本的衣服和衣料,以供衣物磨损了的士兵更换,以及及时修复损坏了的旗子。加上没有洗澡的条件(如果驻营地没有河流),所以古代军队几乎都是臭不可闻的,全身爬满了跳蚤。备用武器也只有少量,而武器部件则供那些较易损坏的武器使用,如弓弩的弦等。至于一次性消耗的射击武器,则是箭,古代欧洲还有标枪、石块等。一般一名射击兵携带箭数从30枝到50枝不等。挖掘和建筑工具,因国而异。较落后的军队一般没有什么建筑工具,如凯尔特和日耳曼军队。
军队的工事和营盘是防止敌人袭击的保障和军队失败时依托的屏障。汉人军队的工事体系,一般都是难以攻破的。
一个比较完整的营盘工事是:
宽近7米的第一道壕沟,5米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壕沟,第三道壕沟中灌满了水。后面是4米高的护堤,上面再加上胸墙和雉堞,胸墙和护堤衔接的地方,向外斜列着削尖的木桩。护堤上每隔7米修建一座木塔。并布置弩炮;
护堤和第一道壕沟之间相距130米。为了增加敌人穿越的难度,在这130米内又有如下防御设施:把树枝顶端的皮剥去以后再削尖,在挖掘了一道米深的连亘不断的壕沟之后,把这些木桩直立着排在沟内,把它们的底部钉牢(可以用铁钉,也可以是埋在土里夯实),使敌人无法拔掉,只有树干的尖端伸出在地面上。它们一共有五行,一层一层地连在一起,互相衔接,又互相穿插,任何人冲进它们,必然会使自己被这些极尖锐的木桩戳穿。在这前面,又挖有象梅花形似的斜对角的坑,深一米,逐渐向坑底收缩倾斜。里面安放着大腿粗细的圆木桩,顶上削尖,用火熏硬,有一部分伸出地面,高度不超过四指。为了使它们坚韧和牢固,在它们底下垫有一尺厚(大概是30厘米左右),夯实的土。坑的其余部分放着树枝和柴草,用以掩盖这些暗器。一共挖了八行这样的坑**,相距各一米。在所有这些工程前面,又有一尺长的木材,顶上钉着坚固的铁钩,彼此相隔不远地整个埋在土中,布满各地。整个工事分对内(对着要围攻的城)、对外(对着敌人援军可能来袭的方向)两部分。
再讲作战:
在战斗开始之前,任何军队都需要进行侦察。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侦察兵由轻骑兵担任。为了保证快速,侦察骑兵都是轻装,甚至不穿任何防护用具的。因此马力是决定侦察兵能否摆脱敌人的追击,及时将情报送回的唯一保障。
一般来说,军队要作战,必须排成阵型。
古代基本的阵型,是方阵和圆阵。方阵适用于进攻,而圆阵适用于防御,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下面是一些比较有用的阵法:
华夏国家的阵法,依《孙膑兵法》,有方、圆、锥形、雁形、钩形、玄襄、疏阵、数阵,及火阵、水阵八种阵法,后两种是特殊的,主要使用的是进攻时的锥形阵、方阵和防御时的圆阵。疏阵适合散兵作战,雁形阵适合发挥弩兵的射击力量。
骑兵由于其机动性,难以排列较复杂的阵型。在轻装骑射手队形中,最成功的莫过于蒙古的战术了:在这种战术中,轻装骑射手在敌阵外射箭,不与敌人接触;而重装骑兵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直到敌人崩溃或者忍不住胡乱冲锋,他们才投入战斗,一举成功。
在冷兵器时代,作战的过程大体上是这样的:
首先,当得知敌人的所在的时候,军队离开营垒。
在接近敌人或者有遇到敌人袭击的危险的时候,从行军状态变换为作战状态——如果营垒离敌人很近,则一开始列阵。在一般情况下,两军会大致相同时间发现对手,因此列阵时间大致也相当。所以古代作战的典型场面是两军面对面的对垒。
在这种状态下,军队密度会很大,有的在一平方公里内会有10万名士兵。(如果多数是骑兵,作战范围会更大)
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一方没有及时列好阵型,遭到了敌人的进攻,往往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但一般的情况是双方逐步逼近,然后射击兵发射武器,然后双方的肉搏战开始了。在某些情况下——通常是一方急于求战——不经过射击战进入了肉搏战。这种战斗模式一直保留到1世纪初。
肉搏战直接决定着战斗的胜负。通常,训练和装备较好的军队会获胜。勇敢也是决定胜负重要的因素。
一方突破敌方的阵型,切断其战阵之后,通常敌人的崩溃开始了。因为这意味着军队的一部分得不到指挥,作战力度大减,造成相邻的另一部分军队受到敌人更大的压力,如此累加,全军崩溃。
古代军队战斗失败后,大多数的伤亡发生在崩溃和逃跑阶段。一般来说,胜者的伤亡要远远少于败者——尽管古代战争真正的伤亡很难确定(其中一个原因:将领虚报数据领功)。由于劳累,胜者往往不会穷追败者,即使追击,也往往针对敌方的指挥中枢。所以很少会发生“连一个人都没有剩下”的情况,即使是歼灭战也如此(除非敌人很少,或者特殊情况)。
第一一二章 灭蕃之战(六)
上回说到战前准备都做完了,那么第二天开战了,唐军又该怎么做呢?
先布阵。
假设此战,出动0000人,上战场的有14000人,还有伙夫、医官等等,不能都上战场,那么这14000人,总共有80个队,骑兵80队,步兵00队,接着列阵,分左中右三军,中军36队,左右共六个军,合计164队。
一旦打起来了,不是像电影里我们看到的那样,一个主帅大喊一声冲啊大家往上冲,那是找死,打起来之后,首先不是攻,首先是防,防守是第一。一声令下,左中右三个军立刻分散,分别组成两个战阵,各85队,前一个85队的大战阵立刻向前迈进,这叫战队,换句话说他们先上,后85队人马,向后撤,这叫驻队,预备队,前面打完了,他们才能上,那80队骑兵呢?他们在预备队的左右站立,没命令不准出击,而且不准骑在马上,要站在地上,出击的时候才准你上马。
因此我们看电影的时候,看古代片,那骑兵都在马上神采飞扬的,虽然很好看,可那是错的,为什么骑兵要下马呢?一来迷惑敌人,让你不知道我骑兵在哪里,二来,防止骑兵成为箭靶子。
好,阵已经布完了,防守工作已经完毕,下面开始出击。
出击,也不是电影里那样,一声令下全体往上冲,冷兵器时代打仗是决不能瞎冲的,那怎么办呢?首先是擂鼓,鼓一响,弩箭手先上。古代打仗决不是像电影电视里那样,人手一杆红缨枪,或者一把钢刀,说打抡着红缨枪往上冲,那是纯粹的胡扯。
古代军队,兵种分的是很严格的,什么时间,哪一部分人先上,这是很有说道的,乱来不得。所以第一通鼓响,弩箭手先上,弩箭手往前进,距离敌人一百五十步的时候,放箭。弩这种武器射程比较远,所以在一百五十步的后可以发挥威力了,那么继续前进,边走边发射,当行进到距敌人还有六十步的时候,弩手不要停,继续射。同时,弓箭手出现,弓箭手靠的是弓,没有弩的射程远,所以到了六十步的时候,弓箭手才发威,也是边攻击边走。与敌人还剩下二十步的时候,弩手也好,弓箭手也好,谁也别射了,再射要碰头了,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办呢,他们各自把弓弩收起来,队形一分散,后面的预备队,也是另85队的驻队人马,此时冲上来了。听到这里会不会想起一些好莱坞中所展现的古代战争场面?那么驻队加入战斗后,刚才还在射箭的箭手们该怎么做呢?他们此时要做的,是收起弓箭,拿出随身携带的长刀大棒,和新加入战团的驻队弟兄们一起,往前猛打。
到了这时候,肉搏战已经开始,但是骑兵仍旧不许动。不到你上的时候你不能上,什么时候才能上呢?如果发现步兵打不过敌人了,发现步兵不行了,开始挨扁了,这时候骑兵才上,但是骑兵上去可不是死战,兵书上说叫做“腾击”,什么叫腾击?跳跃翻腾着攻击,也是打了跑,跑了再回来打,反复如此,那么在骑兵腾击敌军的时候,步兵干吗呢?步兵立刻调整队形,调整好了之后,再上,再战,这样马步结合,反复鏖战,直到把敌军打败。
敌人败退之后,骑兵可以追,但决不能放开手去追,要边追边观察,确认敌人是否真的败退,假设他要是诈败呢?搞个埋伏圈引诱你呢?直到确认敌军真的是打败了,比如队形也散了,大旗都倒了,那时候再猛烈追击,彻底打败敌人。但是,步兵无论如何,也不能散,骑兵在追击的时候,步兵不得乱动,为什么呢?假设骑兵追击不利,比如中了埋伏,往后败退的时候,这时候,没有乱动的步兵才能毫不慌乱的去抵御敌人,接应骑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战斗的最终胜利,至少,不遭受重大损失。
这是当时唐军的一贯打法,大棒自不必说,谁都知道大棒子能打死人,又硬又结实,那么这个长刀是什么呢?叫陌刀。
陌刀是一种又重又长的长杆大刀,有点类似于西游记里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最长的长达一丈,这种刀不允许在民间持有,只能在部队里装备军人,唐代用这种刀大量装备精锐军队,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拿着陌刀,组成人墙,将陌刀排成一排排,向前奋进,好像是一堵堵刀墙一般,这种武器的集体进攻,杀伤力特别巨大。
后来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在中亚地区曾经打过一仗,虽然唐帝国败了,但是,这一仗陌刀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阿拉伯的骑兵,在陌刀武装起来的唐军面前,占不到一点便宜,如果不是唐军的藩族盟军突然背叛,这一仗很难说谁胜谁负。当时唐军的陌刀队见人砍人,见马斩马,骑兵在陌刀步兵面前基本是送死,那一仗有两万唐军阵亡,但换来的是七万阿拉伯骑兵的伤亡。不过伤亡问题是很有争议的(史料记载的问题)。
那么还有什么武器呢?
还有是我们在影视剧也能经常看到的长矛,唐代的长矛,长八尺称为槊。槊是骑兵用的,步兵也用,但是步兵用的叫做木枪,比骑兵的槊还要长,超过了八尺,长矛在唐代是经常用的,且造价比陌刀要便宜,成本低。唐太宗征伐高丽以及唐朝名将苏定方征讨西域的时候,都曾经大量使用长矛步兵,战绩都很不错。
陌刀和长矛,这是唐军的主要武器,当然,还有随身佩戴的武器,比如横刀,横刀的作用,相当于后世的腰刀,唐代横刀是士卒或者侍卫随身携带的武器,横刀是什么样子呢?日本的东洋刀,是唐代横刀的变种,但是横刀没有弧度,刀身是直的,战斗中横刀也经常被使用到。
那么除了刀矛之外,唐军的远程武器是弓弩了,唐代的共有四种,长弓、角弓、稍弓、格弓,其中部队里用的,是长弓和角弓,这两类弓都是远程发射器,稍弓是近程发射的,不利于作战,格弓更不行了,装饰用的。唐军非常重视弓箭的应用,后来设立武举,都专门有弓箭这一项。
弩也在装备全军,有擘(bo)张弩、角弓弩、木单弩、大木单弩、竹杆弩、大竹杆弩、伏远弩,七种,这里面有单兵使用的弩,也有大型弩机,大型弩机的杀伤力非常震撼,发射的时候声如雷鸣,但是不利于野战,守城或者攻城还可以,单兵用的弩机射程也很远,比如擘张弩可达两百三十步,角弓弩可达两百步。
唐军的这些武器,在当时,可算是非常先进的,还有其他一些更厉害的大型武器,比如抛车,专门向外扔出大石头,毁坏城墙。攻城利器,还有火箭,在唐代有了,攻打高丽的时候李世民曾命令发射火箭烧城。
这些武器,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那里,是很少有的,所以唐朝初期,唐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好的武器加上独有的兵法和名将的率领,初唐时期的唐朝府兵可以说是精锐异常,周边国家纷纷败在他们手下也不奇怪了。
大唐军队操典:单兵携行装备与现代陆军步兵兵种一样,唐军士兵单兵武器标配有三种。贴身肉搏兵器腰刀一口。远程精确打击武器弓箭,配备三只弓弦,30只箭,当然箭匣箭袋一个。甲胄和战袍依人所需,每人一副。百分之八十的人佩戴头盔,剩下的人认为自己有神灵保护。三根皮条,以备抓俘虏用,不要嫌少,一般都是绑囫囵个完好无缺的敌人,或者敌将领的。一人一个粮食袋,围在腰间小羊皮做成的,装三天干粮。每人一个水袋也是皮革做成。以上是单兵随身携带的东西。后面是驮马携带的物品:
马盂一个皆以上好木料做成或者是以孰铁皮做成。小刀子、小错子、钳子、锁一把、药袋一个、盐袋一个、火石袋一个、解结锤一个、磨刀石一个。裤奴、抹额、六带、帽子、毡帽子各一件(沙漠里面白天黑夜行军温差决定)。毯子,被褥,毛毡各一套。三双麻鞋一人一套兽毛呢子大衣。精锐部队还有皮装一套。
谈谈后勤人员,一般7个战斗人员搭配3个后勤人员,负责看管作战部队的的交通工具马匹和自己的随行辎重。一般不会要这么多人,但是唐朝军队与外族人作战,对战敌人一般是骑兵,以自己的训练有素一般战无不胜。所以这些后勤人员会派出一部分作为捉马使任务兵种,负责收拢战场上的马匹。可以看出大唐军队最顶峰时,军人的携行物品是很多很全的,美国也不过如此。
***上面是唐军的情况,下面讲一讲古代军队(包括西方军队)打仗的知识
古代军队的行军速度:
罗马重步兵的标准是负荷3公斤(有说15公斤,这似乎太“轻松”了;有说50公斤,这又太重了)在5小时内行军31到3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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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时代之前,中国人在谈到中国到匈奴边界的时候,说边界距长安仅三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至。西方的例子是汉尼拔在扎马之战失败后,据说两人两马在一天一夜间跑了00多公里。为了出奇制胜,轻骑兵长途快速行军是有可能的。但不能持久,这是要注意的。因为轻骑兵如果快速机动,必然要抛下后勤队、重装部队和一切不能快速机动的人和物,而且,马匹本身将十分疲劳(尽管骑兵一般有备用马,但为了节省马力,备用马一般是不随快速部队前进的,否则所有的马匹都无法休息)。这样,轻骑兵自己的战斗力和持久能力必然大大下降。基本上只能出奇制胜。一旦制不了胜,只有失败一途了。
不过快速机动确实能够为统帅带来巨大的机会。历史上,用轻骑兵快速进击获得大胜的例子很多,最有名的是蒙古军队的胜利。
总的来说,古代军队的进军速度,取决于牛车或马车的速度。也是一天至多40公里。如果是轻骑兵的快速突进,那么在三天之内前进40公里是可能的。
接下来谈谈军队需要的补给品。
古代军队所需要的补给品有粮食、柴禾、衣物、备用武器、备用武器部件、一次性射击武器、帐篷、挖掘和建筑工具、备用乐器,等等。
军队携带粮食根据不同的战术需求,其备量不一。有的为了轻装前进,仅备三日粮;有的又带上够吃三个月的粮食。有的情况下,军队带着大批牲畜作为肉食来源。如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都曾如此作。进攻叙利亚的阿拉伯军在沙漠中曾吃骆驼肉。
特别要提到的是:战马需要饲料。虽然在补给不畅的情况下,马匹也可以只吃青草,但这会导致气力的衰减——自然,粗放饲养的马匹,习惯了吃青草,但这样的马匹体力是不及那些精心培育的马匹的(所以汉人的战马一般都喂豆料)。而到了冬天则非准备干草不可。
一般来说,军队只携带最基本的衣服和衣料,以供衣物磨损了的士兵更换,以及及时修复损坏了的旗子。加上没有洗澡的条件(如果驻营地没有河流),所以古代军队几乎都是臭不可闻的,全身爬满了跳蚤。备用武器也只有少量,而武器部件则供那些较易损坏的武器使用,如弓弩的弦等。至于一次性消耗的射击武器,则是箭,古代欧洲还有标枪、石块等。一般一名射击兵携带箭数从30枝到50枝不等。挖掘和建筑工具,因国而异。较落后的军队一般没有什么建筑工具,如凯尔特和日耳曼军队。
军队的工事和营盘是防止敌人袭击的保障和军队失败时依托的屏障。汉人军队的工事体系,一般都是难以攻破的。
一个比较完整的营盘工事是:
宽近7米的第一道壕沟,5米宽的第二道和第三道壕沟,第三道壕沟中灌满了水。后面是4米高的护堤,上面再加上胸墙和雉堞,胸墙和护堤衔接的地方,向外斜列着削尖的木桩。护堤上每隔7米修建一座木塔。并布置弩炮;
护堤和第一道壕沟之间相距130米。为了增加敌人穿越的难度,在这130米内又有如下防御设施:把树枝顶端的皮剥去以后再削尖,在挖掘了一道米深的连亘不断的壕沟之后,把这些木桩直立着排在沟内,把它们的底部钉牢(可以用铁钉,也可以是埋在土里夯实),使敌人无法拔掉,只有树干的尖端伸出在地面上。它们一共有五行,一层一层地连在一起,互相衔接,又互相穿插,任何人冲进它们,必然会使自己被这些极尖锐的木桩戳穿。在这前面,又挖有象梅花形似的斜对角的坑,深一米,逐渐向坑底收缩倾斜。里面安放着大腿粗细的圆木桩,顶上削尖,用火熏硬,有一部分伸出地面,高度不超过四指。为了使它们坚韧和牢固,在它们底下垫有一尺厚(大概是30厘米左右),夯实的土。坑的其余部分放着树枝和柴草,用以掩盖这些暗器。一共挖了八行这样的坑**,相距各一米。在所有这些工程前面,又有一尺长的木材,顶上钉着坚固的铁钩,彼此相隔不远地整个埋在土中,布满各地。整个工事分对内(对着要围攻的城)、对外(对着敌人援军可能来袭的方向)两部分。
再讲作战:
在战斗开始之前,任何军队都需要进行侦察。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侦察兵由轻骑兵担任。为了保证快速,侦察骑兵都是轻装,甚至不穿任何防护用具的。因此马力是决定侦察兵能否摆脱敌人的追击,及时将情报送回的唯一保障。
一般来说,军队要作战,必须排成阵型。
古代基本的阵型,是方阵和圆阵。方阵适用于进攻,而圆阵适用于防御,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下面是一些比较有用的阵法:
华夏国家的阵法,依《孙膑兵法》,有方、圆、锥形、雁形、钩形、玄襄、疏阵、数阵,及火阵、水阵八种阵法,后两种是特殊的,主要使用的是进攻时的锥形阵、方阵和防御时的圆阵。疏阵适合散兵作战,雁形阵适合发挥弩兵的射击力量。
骑兵由于其机动性,难以排列较复杂的阵型。在轻装骑射手队形中,最成功的莫过于蒙古的战术了:在这种战术中,轻装骑射手在敌阵外射箭,不与敌人接触;而重装骑兵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直到敌人崩溃或者忍不住胡乱冲锋,他们才投入战斗,一举成功。
在冷兵器时代,作战的过程大体上是这样的:
首先,当得知敌人的所在的时候,军队离开营垒。
在接近敌人或者有遇到敌人袭击的危险的时候,从行军状态变换为作战状态——如果营垒离敌人很近,则一开始列阵。在一般情况下,两军会大致相同时间发现对手,因此列阵时间大致也相当。所以古代作战的典型场面是两军面对面的对垒。
在这种状态下,军队密度会很大,有的在一平方公里内会有10万名士兵。(如果多数是骑兵,作战范围会更大)
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一方没有及时列好阵型,遭到了敌人的进攻,往往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但一般的情况是双方逐步逼近,然后射击兵发射武器,然后双方的肉搏战开始了。在某些情况下——通常是一方急于求战——不经过射击战进入了肉搏战。这种战斗模式一直保留到1世纪初。
肉搏战直接决定着战斗的胜负。通常,训练和装备较好的军队会获胜。勇敢也是决定胜负重要的因素。
一方突破敌方的阵型,切断其战阵之后,通常敌人的崩溃开始了。因为这意味着军队的一部分得不到指挥,作战力度大减,造成相邻的另一部分军队受到敌人更大的压力,如此累加,全军崩溃。
古代军队战斗失败后,大多数的伤亡发生在崩溃和逃跑阶段。一般来说,胜者的伤亡要远远少于败者——尽管古代战争真正的伤亡很难确定(其中一个原因:将领虚报数据领功)。由于劳累,胜者往往不会穷追败者,即使追击,也往往针对敌方的指挥中枢。所以很少会发生“连一个人都没有剩下”的情况,即使是歼灭战也如此(除非敌人很少,或者特殊情况)。
第一一三章 入见
萧琰上山后,便见红山倒了一半,确切的说,是被劈了一半,又被削了一半。
红山的山势是从西北走向东南,但不是斜直的延伸,而是如弓的弧度,逻些的西城和南城环在弓的内弧里,弓背向外。如今这弓的上半部,即西北面山被劈掉了,好像三分之一的山塌了般;红山的中段,也是王宫所在的这七八里山,山的上半部好像被巨剑削平,这使依山垒砌到半山的王宫一下突出来了,最高的宫殿楼成了“山顶”。
萧琰站在山顶上默了一下,一座山可不是一道城墙,城墙最厚不过十丈,这座山的宽度怎么也得有个半里吧,这么被轰塌了,削平了……
她只是略略感慨,并没有什么惊异,几十名洞真境宗师在那边交战,还有先天宗师,劈翻半座山不算什么,只可惜这王宫……她默默为山石泥土淹了半截的逻些王宫叹惋,挺雄伟的宫殿楼啊,当初得花多少人力修建?
她朝王宫方向掠去。
王宫的最高建筑物——如今是被泥石覆盖的山顶了——已经插上了大唐的旗帜。
正中最高的一面大旗赭黄色镶朱边,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唐”字,在高原七月炽烈的阳光下闪耀如金;大唐旗帜的左边是“征蕃都元帅李”的帅纛,右边是晋阳公主的“王旗”,赭黄镶朱边的旗面上,一条青龙威风凛凛。
吐蕃王宫是逻些城内最高的建筑,如今这三面大旗又飘扬在王宫的最高处,逻些城内所有人举目都可见。城内一些还在抵抗的吐蕃军再次受打击,斗志更失,唐军中处处都有口号兵高喊“天意降罚!投降不杀!”又有口号兵得了传令,在城内快马驰奔吼道“赞普已降!法王已死!”……精神意志遭受严重摧残的吐蕃兵失魂落魄的放弃了抵抗,那些部族领主、权贵大臣见逃无可逃,大部分投了降。
城内清剿余兵还在继续,晋阳公主的中军一千人已经进入王宫,还在搜索俘虏,各个入口、要道都布上了岗哨。由于王宫上半部分都被泥石覆盖,晋阳公主的临时帅帐便设在山下的大殿里。萧琰绕道下山后从宫门进入王宫,或许是晋阳公主已经提前作了吩咐,她通报姓名递上军官牌后,原以为还要等待宫门禁军进去通传,谁知那两名禁卫瞅了几眼她的“标志脸”,便让开放行了。
进了宫门是一座两层平顶的宫殿,漆着红黄绿的彩绘,鲜艳富丽,下方守着禁军,一名公主府侍卫立在殿楼下,远远看见萧琰便迎了上来,道:“萧副都尉,请随我来。”便领着她沿着木阶上了二楼,引她进了一间侧殿道:“这里是吐蕃王朝议的休息便殿,公主说请你在这整理一下。”他目光若有意指的看向赞普休息的矮榻。
萧琰走了过去,拨开帷幔,见榻上放了一条大红色的锦缎裤子,比军袍绯色的深红要鲜亮些。她拿起比了比,和自己身高差不多,质料是她熟悉的大唐剑南道蜀锦,绣对鹿暗纹,簇新又摸着挺括,应该是还没穿过的,裤身下窄裤口有扎带,是哪个后妃的马球裤?
她直接将这条裤子穿在外面了,那条素绫裤还是贴身穿着,总要洗了再还给公主,这会脱下来难道用手拿着?如果她是男人,或许脱下来了,但她和公主同为女人,没觉得这里裤多穿会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亵裤——当然不可能是亵裤。
她穿好后出来,那侍卫已经出去了。她在侧殿里等了一会,那侍卫又进来通传道:“萧副都尉,公主请你过去。”
她穿靴出了侧殿,沿着金碧辉煌的廊子到了主殿外。
立在门廊下的侍卫目不斜视,一名侍卫推开一扇殿门。她入殿脱靴,吐蕃人脱靴不是用屏风挡着,而是漆着彩绘镶着宝石的立柜,上面摆了各色金银瓶子,插着绢花。萧琰绕过屏柜,踩着地上的红毡进入殿堂。
这里是王宫的朝议殿,但丹墀不高,只有一阶,置放着纯金打制并镶嵌各色宝石的壶门榻王座。晋阳公主当然没坐这个王榻,而是在丹阶下置了一张大臣的方榻,身前是一张彩漆绚丽又镶嵌有红绿宝石又嵌金的案几,殿内其他案几也是如此,看来是吐蕃王宫的风格。
殿内人不多,除了晋阳公主外,只有三人。
东侧的案几后坐着一名清眉无须的僧人,身上的僧袍洗得有些发白了,显出半黄半白的颜色,却不会让人觉得落魄,反而给人一种经历岁月的苍朴感觉。
西侧第一张案几后坐着一位檀冠女道,容颜如雪,坐在榻上仿佛云端,给人一种飘渺的感觉;坐在第二张案几后的是一名宽袖大袍的文士,貌若三旬,仪容俊雅。
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萧琰倍觉压力,即使当日在公主的都元帅帐内被将军们齐刷刷看着,她也没觉得有这样大的压力,好像一脚踏入的不是大殿,而是广袤的星空,巍峨的高山,浩瀚的大海,让她生出一种渺小卑微之感。
李毓祯清凉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压力,“萧悦之,过来拜见三位前辈大宗师。”
萧琰身心一轻,暗吁口气,继而心中凛然,先天宗师才能称为大宗师,难怪给她这样大的压力。
她肃容上前,先向公主行了个军礼,道:“河西静南军第十一营副都尉萧琰参见都元帅。”
李毓祯笑道:“解了面具吧,在三位前辈面前,不需要遮掩。”
萧琰应了一声“是”。
先天宗师是这世间的武道之极,如果不是真的容丑,初次拜见时,戴着面具遮掩容貌的确是不敬了。萧琰虽然遵从母亲的话,但也懂得母亲教她的“抱诚守一”的同时“灵活变通”。她抬手解下了面具,拿在手上。
精致绝伦的容貌一显出来,座中三人都扬了下眉。那宽袍文士首先笑起来,神色和目光都透着温和。
李毓祯道:“先来见过梵音寺住持,度因大师。”
萧琰行至东侧案几前,跪坐下去行拜身礼,口中道:“萧琰拜见度因大师。”
度因容貌清俊,初看二十,再看三十,然而那双眼睛邃如苍穹,仿佛经历了百年岁月,让人摸不清年龄,他合什一礼道:“萧郎君免礼。”他的声音清朗悠远,给人山寺晨钟的感觉,萧琰却感觉到这悠远的声音无比幽邃,仿佛千年佛寺古刹的沉淀,岁月的幽深,天道的苍茫,尽在那悠远的声音下。
“今日一见,便是有缘,此物赠与萧郎君。”度因从僧袍宽袖中取出一颗剔透如琉璃的圆石,递了过去。
萧琰垂眉双手接过,石头光润如玉,入手便觉一道清凉从掌心经脉直透而上,霎时间只觉灵台清明,那琉璃的莲花瓣似乎都剔透了一分。
萧琰惊诧,此物应是非凡,她犹豫着,“大师此礼太重……”
度因道:“此为琉璃清心石,冥想时合于掌心,入定可比寻常快两倍,即使心绪繁杂也能清心入定,无心魔缠绕之忧,若被惊扰也能安然。虽然难得,却不算稀罕,只是跟了老衲有些年头。萧郎君受下无妨。”说着微微一笑,垂目念了一句谒语,“心如琉璃台,莲花我自观。”
萧琰心中一震。
度因大师说的正是她的灵台观,但各人修炼的功法和境界不同,灵台景象是不同的——度因大师缘何知道她的灵台景象?……或者,是巧合?
这个理由萧琰自己都不信。
她按下心头疑惑,又拜身道:“多谢大师厚赠。”
她拿了面具起身退后。
李毓祯道:“这是玉清宫长老道真子大师。”
萧琰向西侧案几拜下,“萧琰拜见道真子大师。”
头上的声音飘渺如云,“萧无念,起来吧。”
萧琰蓦的抬首,澄净的眼中掠过惊讶:这位道真子大师怎会知道母亲给她取的道名?
道真子唇边笑容浅淡,如云端之雪,飘渺,清净,眼神柔和如风,“你‘母亲’,是我故人。”
萧琰眼神更加惊讶,母亲竟有一位先天宗师的“故人”?
她眼睛微微睁大,微“啊”了一声,那一瞬表情显得如稚童般可。
道真子不由一笑,道:“当年,我倾慕过你‘母亲’。”声音飘渺中带着几分缱绻。
萧琰的眼睛滴溜溜睁圆了。
倾慕?……不是那个倾慕吧?
她脸上神色瞬间变幻,惊愕,疑惑,到“不是那种倾慕”的释然,让人一眼看得透透的。
晋阳公主很想将面具盖上她脸:萧悦之,你的脸能“沉静”点么?
那宽袍文士陡然哈哈笑起来,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当年道真子倾慕……咳,可是相当的……轰动呀。”每每想起太清掌教道微子说“天下多俊杰,何必单恋一枝花”他忍不住大笑,当年道真子独辟蹊径修炼有情剑道,选了个女人做寄情者,令人惊叹又惊愕,但他觉得道微子的打趣才是最妙的,哈哈。
萧琰脸呆了呆,转动着头看了宽袍文士一眼,又回过头来:……所以,这位道门的先天宗师,真的是母亲的慕者?
她眼睛眨巴了下,然后平静了,一点都不惊讶了,那种带着骄傲的眼神儿很明显的流露出她的想法,约摸是:“我的母亲这么出色,有人慕她是正常的,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不奇怪。”
宽袍文士又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和你母亲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李翊浵那一百个心眼儿的狡狐狸,居然生出这么个心思纯白的孩子?
他摇头笑着,“真如度因大师说的,心如琉璃净如莲。”
又揶揄道真子,“既是‘故人’之子,道真,你的礼可不能轻了。”
道真子轻飘飘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回眸看向萧琰,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簪头如灵芝,样式简单却刻工精致,男女皆可戴,递给她道:“这是千年沉水木,平日簪于发端可宁神静心,里面封有我的一道剑气,若遇危机,可掷簪激发。”
萧琰心中激动,千年沉水木固然珍贵,但更珍贵的是先天宗师封存的剑气,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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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恭敬的接过去,拜身以谢,没有再说礼重不敢受的话。这并非是礼物太珍贵她舍不得推却,而是在度因大师给她琉璃清心石时她明白了:受不受得起不是她说的,而是这些大宗师决定的;她只要诚心以受,记住他们的厚意好。
接着拜见宽袍文士。
李毓祯对她说:“这是天策上将申王,天字院左祭酒。”
天策上将是最高的武勋,正一品,还在上柱国之上,除了先天宗师外不轻授;天字院祭酒是天策书院“天、地、人”三院中的天院掌院,每院各设左右二祭酒,申王李侁是天院的掌院之一。
萧琰上前拜礼。
申王袍袖一摆,洒然挥手,“起来吧。”
萧琰坐直身,这般近距离看申王,更觉风度翩翩,俊采雅致中还有一种洒脱放逸,令人景仰的同时少了几分拘谨。
“喏,这个给你。”申王给萧琰的是一块非金非玉的牌子,色如玄铁,比她的军官牌还小一点,入手却颇沉,一面浮刻青龙,一面浮刻两个篆字,“天入”。
申王看着她笑容亲切,“小十七美质良材,他日到长安,可凭此符入天策书院深造。”
萧琰吃了一惊,这是“天策符”?
天策书院是皇族书院,只收皇族子弟,但拥有天策符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可进入天策书院学习。所以天策书院也有少数非皇族的学生。但是天策符可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何况有资格发出天策符的也是少数人,而且一生只能给出一符,可以想见这符有多珍贵。
她手上这块符,是多少世家子弟打破头都想争到的。
比起能助入定清心魔的琉璃清心石、危机时可救命的先天宗师剑气,申王的这份礼更重,能让她的武道走得更宽阔。
萧琰心中感恩,收好天策符拜谢。
申王微笑,有了这天策符,还愁这孩子不到长安?
李毓祯暗暗为这位叔祖的机智点赞。
萧琰的她的目光示意下坐到南边的垫子上,旁听四人议事。
度因和道真子的话不多,申王也只听着,主要是晋阳公主说,与道门和佛门相关的一些事项。钵教的“圣寺”将由道门三清宫入驻,吐蕃僧门的“圣寺”大昭寺则由佛门梵音寺入驻,至于战后如何消解吐蕃人对这两教的信仰,宣扬道教、佛教,那是后面的细论了,这里不多说。
萧琰心想可能与殿内三位大宗师受伤有关——钵教的法王和**师以及吐蕃王廷的先天宗师都已经战殁了,与之对战的三位大宗师不可能完好,可能伤势还不轻,只是她境界差太远,看不出来。
她起身和晋阳公主一起恭送三位大宗师出殿。
李毓祯回头拉着她的手,从大殿的后门去了侧殿——是萧琰之前待的那间,她入殿时走的是正门。
李毓祯看着她笑道:“不错,登极境中期了。”
萧琰抽回手,向她行了一礼道:“多谢公主。”
李毓祯眼眸盈笑,“谢我什么?”
“一谢公主带我磨砺武道;二谢公主借我裤子。”萧琰很真心的道,说到“借我裤子”时也没什么扭捏之态,只觉公主待她很好,以她身份之尊,不是会随便为什么人解衣换裤的,更别说脱了自己的里裤给人穿了,这份厚意必须要感谢。
李毓祯这时想起的却是萧琰那双笔直修长如美玉削成的腿,心中微微生出异样,手上似乎还停留着触摸她肌肤时那种美妙感觉,虽然她自己的也不差,却没有摸着萧悦之时那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不释手。
“你的伤好全了么?”她伸手按上萧琰的腰,隔着衣袍摸她的肋骨,感受着掌下的身体柔韧,薄冰的眼眸如水潋滟。
萧琰道:“好了。”说着按住了公主的手——她是肋骨断了,又不是胸骨断了,公主这手摸的不是地方啊。
李毓祯反手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上前一步贴近她,因她身量比萧琰高,嘴唇落在萧琰耳边,轻轻笑着,清凉无瑕的声音带了两分旖旎,说:“你要如何谢我?”
萧琰觉得自己军袍上又是泥又是血的,亏得公主还贴过来,便想退开,却被公主手掌按在背上退不了。她便放弃了后退,想了想,回答晋阳公主道:“公主有何差遣,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
李毓祯目光落在她唇上,眼中有浮光掠过,低低一笑,道:“好,你记着。”
她松了手,拉着萧琰坐到案几后的方榻上,手指摩挲着萧琰的掌心,一副看相的表情,煞有介事的说道:“命纹长,深,红润……嗯,难怪比较抗打。”
萧琰忍不住笑,说:“那公主你更抗打了。”这位公主可是有名的“越杀越强”。
她去翻晋阳公主的右掌心,想看看命纹是不是比自己的还长,深,红润。
李毓祯拍了她的手,“别闹。”
萧琰很无语,为什么你看我的不是闹了。
李毓祯手指摸着她的掌心,萧琰觉得有些痒,想抽手又被拍了下,“别动。……嗯,天纹进至食指下……”她抬眸意味深长的看了萧琰一眼。
萧琰眨眼,“进至食指下不好?”
李毓祯“噗”一笑,贴近她耳边说:“表明你不重肉.欲。”
萧琰呆了下,蓦地明白了,不由嘴角一抽,很无语的,“……这个也能看出来?”
李毓祯唇一勾,“你想试一下?”她的目光从萧琰的唇滑落到她颈项,衣襟下。
萧琰莫名的寒了一下,赶紧摇头,“还是不了。”心想这怎么试?……噫?不对,她为什么要试这个呀?还有,她和公主干嘛要讨论这个?
她道:“公主,城里已经攻下了么?”言下之意,咱们应该干正事吧?
李毓祯眉一扬,“城中大势已定,余下不过扫尾,不需要我们去操心,不然养那些军将、参军是做什么?”
萧琰心想,我也是“军将”的一员,不好在这偷懒。
李毓祯观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却不愿放她离去。
她隐约知道自己对萧琰起了心思,虽然心里还不确定要怎么做,却不愿放过眼前这个与她亲近的机会,若放她归营,下次再有这种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知是何时了。
她向来是心想便要做,暗里盘算着怎么让萧琰对她动心,一边将话题往她关心的方向引,说起她被震落山下后山上的情形。
萧琰听见晋王重伤“呀”了一声,关心道:“晋王没事吧?嗯,还有郡王。”她对那个待她亲切、为人风趣又有几分童趣的晋王很有好感。
李毓祯道:“没事,比申王他们的伤轻多了,休养十天半月好。”
萧琰又一脸叹奇,“公主当时那么近,是怎么脱险的?”
李毓祯微微一笑,“入地。”
萧琰吃惊,“遁地?……公主懂道门的术法?”
李毓祯的手指在她掌心纹路上移走着,似乎在分心看她手相,听了她这话笑,“这种高深的术法,道门中也没几个人懂;如今所谓遁术,不过障眼法罢了,如何避得宗师自爆?真正的遁地之术,早已失传了,我从哪处学得?”
萧琰一听也是,想不明白了,“那你怎么入地?”她没意识到,她私下跟公主说话已经是你啊你的了。
李毓祯唇边笑容一深,眼神更柔和,指点她道:“如果是你,面对一个登极境后期自爆,你的刀可能在瞬间入地?”
萧琰点头,“那自然是能的。”可人跟刀不一样啊?刀可以在瞬间运足内力贯地,人怎么行?
“阿琰,道理是相通的。”李毓祯在萧琰没注意下换了对她的称呼,一副谆谆教导的神态,让萧琰的心神完全贯注在她的话上,“刀能,人为何不能?我剑在我手,剑即我,我即剑。”
萧琰霍然明白了,“……身剑合一!”
这跟她领悟的“人刀合一”又不同。
人刀合一是人与刀的共鸣,而晋阳公主的“身剑合一”便是她说的“剑即我,我即剑”,那一刹,她是剑,剑入地下,她入地了。
只是,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又如何能简单呢?
否则,洞真境后期的晋王也不至于重伤在同阶宗师的自爆之下了。
萧琰目内光芒闪动,思索道:“……公主,你修的是剑道?”天下武功出道门,道门讲的是五行平衡,金木水火土,平衡为大道;只有剑道,专修五行之锐金。
“五行化金……”她喃喃说着,陷入沉思中。
李毓祯赞赏的一笑,手指在她掌心的人纹抚过,自命线起,至无名指与小指的指间收,果然聪明,却又不是那种精明过度的;纹深细,无支纹,做事专致不移……这很好。
李毓祯唇角笑意愈深,目光凝注在她脸上,勾勒着她的五官,只觉心中那份喜欢在跃动。
她眉毛扬了扬,薄冰似的眼眸变得晦深莫测。
如果她喜欢萧琰,原来的一个计划要变。
只是,她对萧琰的这份心动能有多深呢?
第一一四章 母亲
“阿琰。”
李毓祯轻轻叫了一声。
萧琰没有应声,她的眼皮垂阖,沉入在武道的思索中,已进入无识入定了,眼耳口鼻舌触觉这些识感均闭,只有灵台不昧,对周遭事物没有反应。晋阳公主的轻唤,她根本没有听见。
这种入定是悟道的最佳状态,因为心神完全集中;但这种状态也很危险,因识感皆闭,如果遭受攻击,只有在伤痛及身的刹那才会清醒过来,一般是在静室或安全的环境,或有信任的人护着,才会进入这种入定,当然如果是进入顿悟没法了,谁让顿悟来得不是时候呢?
萧琰此刻能进入无识入定,表明她从心底里认为“晋阳公主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这让李毓祯的心情极好,薄冰质的眼眸仿佛融了水般,漾出涟漪来。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阿琰。”清凉无瑕的音质因为带着情意,如丝绕般柔滑缠指。
但萧琰的听识已闭,感受不到这悦耳声音里荡生出的柔绵缠绕。
李毓祯唇角一勾,头侧过去,绛唇贴到了萧琰如玉珠般的耳垂旁,唇瓣轻轻碰了碰,然后伸出粉红舌尖舔了一下。
萧琰一个颤粟,却是身体出自本能的敏感反应,而这种轻舔还远远没有达到身体判定的“危险”程度,触识还是关闭的。
李毓祯眼中掠过狡黠,头倾前去,色泽光润的丹唇如羽毛般落在萧琰的唇上,只是唇瓣轻轻相触,然后轻吻,舌尖舔舐,又勾勒描摩着那柔软如花瓣的唇……她呼吸微促,想深入进去,启开她的唇,和她唇舌交缠……那该是,怎样的滋味?
李毓祯觉得喉咙微微发紧,唇舌有些燥。
果然,因情才生欲,带着□□的肌肤相亲才能让人生出这般美妙滋味和渴望;完全不是前两次她带着调笑心情亲触萧琰嘴唇的感觉,那时只觉柔和软,除此再无多的感觉,更别提什么电闪雷鸣,脑子被白光劈过,腹下生热等等,统统没有。
此刻她也不至于心鼓如雷、浑身酥麻什么的,却涌出了一股陌生的躁动——她当然懂得这是什么:即使她年二十还没有过**,但对这事不陌生,皇族子女十五岁起要接受“春宫”教育,她看的是描绘最精美的春宫,人物交合的动作表情都栩栩如生,是圣人给的“御春图”,但了解了这档事也不过如此了,她自诩不是好美色贪欢喜欲的人,这会却生出了想和这人缠绵的**。
李毓祯克制住了自己的**。
在不确定她对萧琰的心动有多深之前,李毓祯不想放纵自己的**。
再者,打扰别人入定是要遭雷劈的——公主殿下调侃自己。
她唇边溢笑起身,又弯腰倾下唇在萧琰的朱唇上轻轻一点,便从后门回了朝议殿——宫殿楼下将军们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她亲了萧琰却没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占了萧琰的便宜,肌肤之亲是相互的,她又不比萧琰差,难道两唇相亲萧琰还吃亏了不成?
所以,公主殿下亲得心安理得,没有一丝负疚心理,在朝议殿听将军们禀事时唇边还带着一丝笑容,让人感觉公主殿下的心情极好——这是肯定的,大军已经占领了逻些城,吐蕃王朝宣告覆灭,大唐百年谋蕃今朝奏功,去除了一大边患,怎么能不高兴?
将军们也很高兴,这是灭国之功呀,军功之头等,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功勋出现了?!
大殿内议得高兴,各军先后禀报战果,请示待决事项,李毓祯只说方针大略,具体由参军帐讨论、布置。她分了一丝神识在便殿这边,萧琰从入定中才醒来,接到她的传音:【阿琰,你在侧殿用些茶食,等议事结束后,和你父亲、萧七将军一起回营。】
萧琰应了一声【是】,这对她来说更方便。按军规她回军中后先要去中军帐向萧曈禀报归营了,如果和萧曈一起回去,省了这个步骤,直接回十一营后向许都尉报到可以了。
萧琰舔了下自己的嘴唇,总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却也没有多想——也不可能想到公主亲吻了她。
李毓祯那分还没收回的神识“看见”她这动作,心口一漾,唇内舌尖轻舐,仿佛还有那份柔软的不可思议的感觉,神色间却还是那种举重若轻的随意模样,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表情。
殿内议了一个时辰,将军们鱼贯出来。
萧琰戴着擦洗干净的面具身姿笔直的候立在殿廊下,看见父亲过来行了个军礼,道:“大都督。”又向父亲身后的军主萧曈行军礼,道,“将军。”
萧曈浅棕色的眸中异彩掠过,“哈哈”一声笑,伸手一拍她肩,道:“进阶了?好样的!”
萧昡微笑道了声“不错”,见女儿安然无恙,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跟着骄傲起来,虽不像萧曈那般张扬显露,带着世家之主的稳重和矜持,但眉梢眼角的笑意和带着骄傲的眼神却显露出了他的心情。
几位登极境的将军也“咦”了一声,记得上回在都元帅帐见着这位萧家十七还是登极境初期吧,这才几天不见啊,居然登极境中期了?几位将军心里嘀咕一声:果真天赋出众,难怪公主对其青睐有加了。
一群人策马出了宫,道别后各回军中。
萧琰骑马跟随在萧曈在身后,先去了大都督的中军帐——临时设在北城一位战死的吐蕃领主府里——与父亲和七姑母一起用了简单的午食。其实这会已经过了申时了,打起仗来错过膳时是常有的事,从上午辰正造饭到现在,唐军才用了干粮当午食,而将军们因为入王宫禀事,用食还在兵士们后面。
但萧琰只用了一碗汁浇菘菜饭,便搁了箸,不再添碗。萧昡看她一眼,放下食箸关问:“从早上到现在,只用这一点?”
萧琰说在王宫侧殿等候时用过**茶、青稞团子和干肉铤,这会不怎么饿了。
萧曈向她挤了下眼,搁箸说话道:“公主待你不错嘛,还关心你在侧殿肚子饿。”
萧琰想了想道:“公主真是好人。”
萧昡目光抽搐,晋阳公主是……好人?
这真是让人无语的回答。
萧曈“噗”一声笑,拍着食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不错,晋阳公主真是个好人,哈哈哈!”她侄女怎么这么可呢?
萧昡有些发愁,十七这孩子聪明是聪明,是对人没防心,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
萧琰其实觉得自己可能是合了晋阳公主的眼缘,公主才对她这么好;母亲说“挚友难得,合眼又合心的,得遇是缘分”,她跟公主可能有这样的缘分。但她感觉到父亲对公主心存忌惮,而且不希望她和公主接近,四哥也是这样吩咐的,萧琰便不能说“和公主有朋友缘分”这种想法,只能说“公主是好人”了。
用过午食,侍从上了茶。萧昡屏退侍人,细问起红山战斗的情形。
萧琰将战况和去王宫的事都说了,包括拜见三位先天宗师,受了重礼,都一一讲了,只隐下了晋阳公主给她换裤子的事,以及公主的剑道——她既将公主视为朋友,不能未经她允许,将个人的武道秘密泄露。
萧曈带着萧琰离开后,萧昡面上才露出凝重的表情,他心里想道,道门、佛门、天策书院,三位先天,都送了阿琰礼物,虽说先天宗师给看上眼的小辈送见面礼是应有之义,但送出这么厚的礼令人犯嘀咕了:这是他们个人的心意,还是代表了他们宗门或书院的意思?
萧昡的眼色深晦,虽然族中长辈们早猜测那位尊者抚养阿琰必定是有深图,但现今再看来,恐怕道门和佛门也是有关系的——阿琰身上到底牵扯了什么?
至于天策书院,却不知是因了阿琰那一半皇室血统,还是与道门、佛门一样,为了那不可知的原因?——天策符啊,还真舍得送出!这是要抢他女儿吗?
萧昡目光泛冷,背着手在房内踱来踱去,心想看来要及早告诉阿琰“商清”的事,还有她的身世,若从别人口中得知——比如晋阳公主、道真子,还有度因……萧昡想起度因想起和长乐有牵扯的某个人,心里顿时像塞了绵絮般……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阿琰,省得被人添油加料,甚至歪曲事实,将阿琰带到沟里去。
萧昡打定了主意,又回到书案后,给族中武阁长老——四堂叔萧勰写信,说了三位先天宗师面见萧琰之事,写了自己的怀疑和判断,认为度因、道真子和申王应该是特意去见阿琰,并不是晋阳公主引见的机缘。
萧琰并不知道父亲的思虑和怀疑,她随萧曈和亲兵们驰马出城,回到了北城外三十里的河西军大营。因为中军已经驻入城中,大营空了一部分,但静南军的营地还是原样。萧琰回十一营后,先去许都尉帐内报到,然后才回了自己营帐。
“啊,副都尉你回来了!”安叶禧欢喜的冲过来,差点没挂她身上,漂亮的眼睛左看右看她,嘴里不歇气的叨念一串,“副都尉,你没事吧?和什么高手作战了?那些吐蕃人没伤着你吧?”
萧琰抬手在她头顶拍了一记,“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么?”
安叶禧笑哈哈,“副都尉神勇无敌。”说着倒了水递给萧琰,又问,“副都尉用过午食了么?我给你留了青稞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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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道“已经用过了”,便吩咐安叶禧传一团和五团的校尉、旅帅过来,询问入城的战况,两团人员的伤亡情况等,然后去医帐营看望伤兵,再回来时已经是酉正二三刻了。
安叶禧已给她打回了晚食。
萧琰用过晚食,便沐浴。
浴桶周围还是用幔子围着,萧琰并不担心安叶禧闯进来,军令如山,如果她的亲兵连这点纪律都不能遵守,没有必要留在她身边了,安叶禧不会犯这种错。
她沐浴后换上了自己的里裤,着桶中的水洗了公主那条素绫裤子,又让安叶禧换了半桶水,将裤子清水后挂在帐篷外的晾衣架上。
安叶禧眼神有些疑惑,她给萧琰洗的里裤中没见过这种淡黄色的。
萧琰白她一眼道:“我的里裤多了,你都见过?”
安叶禧眨了下眼,哦了一声,觉得也是。
只是,她还是觉得有些疑惑:这条里裤是半旧的,应该是经常穿的,她听说过世家内里的衣衫裤都是穿半旧的,因为旧的比新的舒适,但副都尉这条半旧里裤怎么几个月没穿过?要知道萧琰换里裤比换军外裤频繁,毕竟是贴身穿的,没道理这条裤子几个月都压箱底吧。
萧琰暗抹一把冷汗,有个太过细心的亲兵也不是好事呀。不由庆幸公主这条里裤不是赭黄色的,那是皇族专用色,她可糊弄不过去了。倒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只是省了安叶禧知道后露出一脸的“你和公主有□□”,这种表情看多了也伤眼啊。
第二天下午,萧琰被父亲叫入城中。
萧琰和许冲默报备说可能要晚一些回营,用军官挎袋装了那条裤子,心想见过父亲后,去趟王宫,将裤子还给公主。
萧昡在临时安置的书房见了女儿。
他遣退了侍人,表情显得凝重,叹了口气,才道:“这事本应该早告诉你,但前期一直打仗,恐怕乱了你心绪,所以……现在,大的仗应该没有了,这封信也该给你了。”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函,“这是你母亲——姑且称之为你母亲吧,给你留下的信。”
萧琰神色惊讶,“母亲给我的信?”母亲竟给她写了信?萧琰来不及欢喜,因为父亲的表情和语气都让她觉得恐怕要发生不好的事。
她起身接过信,去了火漆,取出信纸。
只有一页纸,上面寥寥淡淡的几行字:
“吾非汝母。汝入洞真,可为吾徒。入先天,师徒再会。”
萧琰手一抖,信纸落在地上。
她错愕抬头,眼神惶然惊恐,“……母亲……什么意思?”
这是母亲的字,她不会认错。
可是,母亲说不是她的母亲?
萧琰脸上血色瞬间退却,变得煞白。
她惊恐茫然的眼睛看着父亲。
萧昡上前拾起信纸,扫了一眼,叹口气,语气沉缓道:“阿琰,清宁院那位,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因为一些缘故,抚养你至十五岁。去年腊月时,她已经离开萧府了。”
……
***
萧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的。
这一晚,她没有回军营,住在父亲的临时帅府中——萧昡也不放心她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骑马出城。
萧琰这晚失眠了。
她坐在屋顶上,让高原的风吹着自己。
心口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只觉得人生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长乐嘉庆公主在她心中只是一个符号,她无法将她与“母亲”相联。
在她心中,母亲只有一人!——可是,她不要她了。
萧琰平躺在吐蕃人的平房顶上,伸手掩住眼睛,泪水濡湿了她的手。
得知身世的愕然,远不及“母亲”离开她这件事给她的打击——这种痛楚远比淬体痛,远比断骨碎腑痛。
她的心口在痛楚的呜咽,却倔强的不发出一丝声音。
……
萧浔和萧简并肩立在远处的屋宇下,神识默默关注着这方。
萧简皱着眉毛,有些迟疑道:“这孩子,不会有事吧?”
萧浔目光沉峻,“再好的天赋,没有心性也是枉然。如果这个都度不过去,算废了。”
两位洞真境宗师拢着袖子立在廊下,默默陪着那个少年度过人生中第一道关口——尽管那个少年不知道。
星空高亮,不知闪烁了多久,星子无声,夜风无情。一切的苦痛,都只有人才能体会。
萧琰拔出秋水刀,横在自己的眼前,看着那一泓如水的刀面映出自己悲伤的眼,“……你也知道吧的,秋水。”我的悲伤,只有你懂。
她将刀贴在眼上,感觉到冰凉直透入自己心中。
她说:“洞真,先天,这是您要我走的路吗?”
我会的,她说,母亲。
她坐起身来,又站了起来,秋水刀平举,起刀式。
……
远远“看着”那少年在屋顶上练刀,每一刀都一丝不苟,每一刀都脚步沉稳,每一刀都仿佛淬着天地无声却又苍厚的韵律……屋宇下的两位萧氏叔祖禁不住相视一笑,目光中都流露出欣慰。
萧昡立在萧琰的屋廊下,直至此时才吁出口气,眼里流露出欢喜。
***
萧琰天亮后回了军营,她没有去王宫还裤子,乍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还不想去面对公主——这种身世实在令人尴尬;更何况,她现在也没心情去见公主。
萧琰在营中待了七八日,每日都是按时的作息,训练,军士都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但安叶禧却知道她心情极其的不好,回到帐篷是端着个脸,冷着个眼,让她连嘻笑都不敢了。
安叶禧觉得一点都不高兴了,尽管她终于看见了副都尉那张美貌得让她深受打击的脸,每天晚上服侍她“洗脸”再也不是擦面具了,但她真的不想面对这张挂着寒霜的脸啊——您还是戴上面具吧。
安叶禧默默流泪,祈祷萧琰早日恢复正常,这种“严冬酷雪”的风格她承受不住啊……嘤嘤嘤,她能不能回第一团当队正?
在安叶禧饱受心理摧残的数着日子中,河西军要班师回河西了。
唐军占领逻些后,右神策军随之南下攻打藏布江,与剑南道军队在雅隆河谷会合,追剿俄松王子为首的吐蕃余部;左神策军则西进象雄,左龙武军和西宁军留守逻些。仗打到这里,没河西军的事了。晋阳公主颁下了对河西军的赏赐,金银宝石丝帛香料等装了十几车,并犒赏河西军三日酒宴,连军中小卒都得了满满一袋的青稞酒,上下都欢腾。
大军三日犒赏后撤军回河西,萧琰犹豫良久,觉得还是应该去与公主告别。
她向许冲默请了假,便驰马出营,去了逻些城。
晋阳公主的都元帅帐已经移出发王宫,搬到了城中心的长乐未央宫。
这是赤德松赞为长乐嘉庆公主修建的别宫,以汉朝长安宫的“长乐未央”为名,以慰公主思乡之情,又蕴含了期望公主乐居吐蕃,“欢乐不尽”。
萧琰站在宫门前,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是她母亲——亲生母亲的宫。
宫宇雄伟俊丽,斗拱单檐,红柱青瓦,一看是大唐的风格,让人油生亲切。萧琰没有去过长安,但想象长安的宫殿大概跟这差不多,只是没有长安的宫殿那么大。
她没有在长乐宫外等多久,尉迟亭出来了,引她进去。
经过前殿时,萧琰忽然想起道:“尉迟侍卫,不知我那日的手巾可在你处?”
尉迟亭脸色一僵,他能说已经扔了么?一张染血的手帕你还惦记着做什么?你是不是第一世家的郎君啊?尉迟亭心里泪目,他自己的手帕都是绣有尉迟家的金锏徽记的,没法李代桃僵啊。呵呵干笑一声,“我洗了搁屋里了。回头给萧副都尉吧。”
萧琰诚恳道谢:“真是麻烦你了。”
尉迟亭心里挠墙,“不麻烦。”只要你说不用还了。
他将萧琰引到殿门口,转身一溜烟跑了,心急火燎的去找同僚借不绣纹样的白叠手巾。
萧琰那句“有劳尉迟侍卫”的话还在嘴边,见这名侍卫仿佛被鬼追般的跑了,心想“难道是内急?”顿时一脸明白:人有三急内急不能等啊。
连城笑盈盈的立在殿门内,看着尉迟亭飞跑的背影“咦”一声,行礼一让道:“萧副都尉,公主在内殿见你。”
萧琰跟着她穿过外殿入了内殿,重重的垂地幔帐后隐有水声透出。
连城走到最外重的幔帐边侍立道:“公主正在浴池内沐浴。”
萧琰脚步一顿,“那我在外殿等公主吧。”
连城咳一声,“公主说了,萧十七‘郎君’进去无妨。”她在“郎君”上加重了语气,秀气的眼睛向她挤了一下。
萧琰顿时明白了,这位公主的贴身侍女已经知晓了自己是女子——也好,至少以后不会再用那种“你和公主有暧昧”的眼神看她了。
“阿琰,进来。”晋阳公主清凉、无瑕的声音传出来。
萧琰应了一声,心想这是自己的表姊,她进去一下应该无妨,说完道别走。
她从军官挎袋里取出叠得整齐的里裤,递给连城道:“这是还给公主的。”
连城秀唇抿笑着接过去,另一手接过她的军官挎袋,挂在衣巾架子上。
萧琰入内穿过四五重朱紫黄锦幔,绕过一座夹缬绣重紫牡丹、羽衣仕女赏花的八折屏风,便见一池清碧的水,一个绝色光华、肌如莹玉的美人。
第一一五章 池色清,人如玉
萧琰目光一呆。
她以前知道公主长得极好,容若国色,明若朝霞,拔剑时又别有一股清贵冷绝的气场,但,都不如此刻一池碧水中的明肌玉颜来得惊心动魄。
因为,她什么都没穿……
像一座纯白无瑕的玉雕美人,还是色香氤氲的鲜活。
萧琰不由侧目,这个时候直视太无礼了。
她取下面具,站在屏风边,没有再向前,目光看着空中道:“公主,明日我军要回师河西了,我来向你道别。”
李毓祯一肘支在金丝楠木铺着的池边,乌黑的长发漫在水中,更显出她**洁白,因为一只手肘侧支着身子,下半身被池壁挡住,更显得胸部突出,雪白的浑圆上一点嫣红,更是诱惑之极——可惜萧琰目光望着空处。
李毓祯笑着伸手拍了拍池台,清凉悦耳的声音道:“下来说话。”
萧琰低头一看自己衣衫齐整,目光呆了呆,“……怎么下来?”
李毓祯“噗”一笑,“当然是脱了下来。”
萧琰无语的看了她一眼,一眼便看到她挺拔的胸,雪白和嫣红,瞬间想起樱桃,脸一侧目光移开,心里想着樱桃蘸**酪的味道,口中道:“我昨晚在营帐中洗过了。”
李毓祯一扬眉毛,“昨晚是昨晚,现在是现在。——你打算这么一身齐整的和我道别?”她一歪头笑起来,“当我邀请你共浴,以浴践别,挺别致吧?快下来——你在浴桶里洗肯定没这畅快。”
萧琰心想,浴桶当然比不上浴池子,只是……她是来道别的啊,不是来洗澡的。
“这里是长乐嘉庆公主的寝殿。冬天这个浴池是温池,因为池子四壁砌了火墙,用的是最好的祁州火砖,从大唐千里运到这里。”李毓祯伸指在池壁上敲了几下,发出“空空”的声音。
萧琰神色疑惑,不知道公主为何说起这个,话题也跳跃得太大了吧?但她听到是“长乐嘉庆公主的寝殿”,又忍不住倾听了。
李毓祯趴在手肘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语调也是漫不经心的,仿佛随意扯谈般道:“十一姑母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住在这里。瞧见没,你身边那个屏风,上面的八幅牡丹仕女图是十一姑母亲笔画的,赤德松赞花了大价钱请剑南道的蜀绣官坊织绣出来,这些仕女羽衣上的那些珍稀羽毛是赤德松赞派使者从各国搜集过来的,绿孔雀,红嘴蓝翅鸟,丹顶仙鹤,红腹鹦鹉,白羽海雕,紫翅鸟……呵,光这屏风,价值千金。修建起这座长乐未央宫,赤德松赞至少花费了二十万两黄金。”
萧琰听得眼角一抽,她的那个母亲,真是够……奢侈的,好在败的是吐蕃的家,不是大唐。
只是,公主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是让她了解她的生母吗?
萧琰直觉晋阳公主的话里含有其他深意。
她想了想,便将手中拿着的面具搁在屏风内的月形杌子上,伸手解革带,去外袍解衫裤。
她想听公主说下去,但总不能穿得这般齐整的,听公主在池子里说她生母的事。
李毓祯看着她一件件除衣,一个绝世玉人渐渐呈现在她眼前,而这白玉般的美人身体又蕴藏着无比的力量,那柔韧的曲线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李毓祯的眸光缓缓移下,掠过她平坦又隐有肌线的小腹,那黑亮的毛发微微卷曲,从她侧趴的角度往上看去,能看见那双雪白修长的大腿间若隐若现的粉瓣。她呼吸一止,脑中已经滑出俯唇在那里吮吸辗转,舌尖挑抹着她的……
李毓祯只觉唇干舌燥,腹间一股热流瞬间窜下。
她垂下眉毛,敛去灼热的目光,徐徐呼吸平缓急促的心跳……不能急,不能吓走了她。
萧琰脱下雪白的罗袜,踩着金丝楠木的地板,从另一边步入池中。
浴池底不是铺的石头,而是用金丝楠乌木铺,与铺地板的金丝紫楠相比,这种乌木楠耐水腐,是金丝楠中最珍贵的,“寸楠寸金”即说的这种楠,而这个池子铺了四丈见方。池水中间还有一块碧玉台子,中间略凹,人躺在上面,池水正好漫过身体,头部却有凸刻的玉枕,不用担心水漫入鼻中。而且那个玉台是一整块碧玉雕成,不是一块块玉砌成的,果然贵重——又贵又重。萧琰心想,难怪修建整个宫殿要二十万金,光是这浴池子造价不菲了。
李毓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因笑道:“那玉石是从西昆仑山上采下来,从象雄运到这里。”她一撑壁游过去,半边身体仿佛随意挨着萧琰侧背,修长玉臂绕过她的颈放在她的左肩上,眸光从她精致的锁骨滑下,落在她的胸前。
萧琰的胸不是很大,还在发育中,但胸型很好看,想起让人傲然挺立,雪中红梅。李毓祯的右手摸了去,手掌下盈盈一握,挺翘柔韧,她腹下又一热,口中却调笑道:“萧悦之,你还没成熟啊。”
萧琰正惊愕她袭胸的动作,听到她这调笑意味的话,立即哼了一声,眼睛斜下看她的胸,伸出手去摸了摸,比了比,“大一点而已。”
李毓祯眉眼带风情的一笑,手掌又握了握那浑圆,“只大一点……嗯?”
萧琰目光溜着她胸,又溜了眼自己的胸,郁闷的道:“……大两点。”
李毓祯噗一声,身子往前一转,笑趴在她身上。
两人白玉般的身体贴在一起。
李毓祯身量比她高,饱满的胸部压在萧琰的胸部上方,萧琰立即推她,嘴里嘟囔:“别压呀,压小了。”
李毓祯忍不住捏了她一下,“又不是青稞团子,压压小了?”说着顺她推的手势往后退开,免得引起她的怀疑。
萧琰一听“青稞团子”不乐意了,哼一声:“你才是青稞团子。”她的胸比青稞团子大多了好么!
“好吧,不是青稞团子,是白玉瓜。”李毓祯笑着移到她身后,手掌在她光滑的背上抚过,伸手拿过池子边搁着的澡石,道,“我给你搓背。”
萧琰惊得回头,“啊,不用。”让公主表姊给她搓背,太子会揍她吧?
李毓祯却不由分说的将她按在池子边。萧琰只挣扎了一下贴在池边了,因为公主的胸正抵着她背,她一动,……都能感觉到那两颗樱桃了,让她想起“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搁这是“朱樱拂背两三颗”了。
萧琰舌头舔了下唇,这时节,樱桃已经过了……不由想象琉璃碗里白色**酪酿着鲜色香浓的朱樱,她咽了下口水。
李毓祯察觉到她在走神,没拿澡石的手便摸上她臀,轻轻摸了两下,右手同时拿着澡石在她背上轻擦,忽地又停了,哎一声道:“阿琰你的背太细嫩了,担心搓破你的皮。”
萧琰认真答她道:“不会。我练了淬体,这澡石搓破也不会伤我皮的。”
李毓祯噗一笑,“看着不忍心……还是用澡豆吧。”说着伸长了手,将澡石搁到萧琰头前的池子边上,胸口不可避免的又紧压在萧琰背上。
滑腻如脂的肌肤相贴,萧琰感受到背上的两团浑圆柔软,忽然想起她在《拾遗记》里看的,说汉灵帝喜欢“玉色轻体”的美女裸身入浴池,用**给他浴身,美其名曰“玉圆汤”,不由噗一声笑出来。
“笑甚?”李毓祯趴在她身上,左手按上她精致的蝴蝶骨,轻笑问她。
“想起汉灵帝的美人浴……”萧琰便将那则香艳记载说了。
李毓祯笑起来,“你是说这样吗?”胸前玉圆在她光滑的背上搓揉了两下。
“哎呀,别。”萧琰脸顿时红了,转过头来道,“我是说汉灵帝——”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她这一转头,与李毓祯的红唇近在咫尺,那唇上因沾了池水,更显得水润盈盈,让人想起咬一口荔枝的汁嫩水滑。
萧琰觉得自己的食欲又被勾起来了,果然是“活色生香”啊!
她果断回过头去,趴池子上接着没说完的话道:“我可没想这么洗。这能洗干净吗?”她从实用角度评论。
李毓祯很无语,顺势捏了一下她的蝴蝶骨,道:“汉灵帝要被你气死了。”
萧琰趴在手臂上哈哈笑,“本来死了。”笑了两声她突然恹恹了,语气有些怏怏道,“长乐嘉庆公主为什么要嫁吐蕃呢?她真的喜欢这个赤德松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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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敏锐察觉出她语气中有着复杂的感情,如墨的眉毛一扬,下颌抵她肩上问道:“萧姑父告诉你身世了?”
萧琰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
她的下巴搁在臂上,双肩塌了下来,心底的悲伤又涌了上来。她能从“母亲不是母亲”“母亲不要她了”这接连两个雷劈打击中努力振作起来,不代表她心中没有难过,没有痛。
“母亲……离开了。”她声音闷闷的道。
李毓祯当然知道她说的“母亲”指的谁,手掌安抚着她肩道:“上次我离开贺州前,去过清宁院,拜见墨尊。”
萧琰猛然回头,嘴唇差点碰上李毓祯鼻梁,她赶紧往外一扭,眼睛里亮着光,“公主见过我母亲?”她仍然称母亲——在她心中,母亲永远是她母亲。
李毓祯却不答,道:“你还叫我公主?”
萧琰呆了一下,“四哥不也叫你公主么?”哦那时是郡主。
李毓祯挑眉不悦,“萧四是萧四,你是你,怎么一样?”
萧琰心里嘀咕,一个表哥,一个表妹,怎么不一样了?口上却不敢辩白这话,万一惹她翻脸不给她说母亲的事怎么办?迟疑了下,叫了声道:“表姊。”
李毓祯谆谆善诱道:“我字昭华,叫我昭华。”
萧琰便叫了声:“昭华表姊。”
李毓祯想掐她脖子:“……”这个死脑筋!
算了,一步步来——公主殿下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萧琰急切道:“昭华表姊,你见过我母亲?”那时候她已经在静南军了,公主应该是在母亲离开前夕见过她。
李毓祯下巴一抬拿乔,“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
萧琰用很无语的表情看她:……表姊你要闹哪样啊?
李毓祯漫声道:“谁让你以前避我跟蛇蝎、虎狼似的?可怜我这个表姊满心欢喜的亲近表妹,真是让人伤心啊,呀呀。现在要惩罚你——亲不亲?”
萧琰无奈了,嘴唇在她脸上轻轻触了一下。
李毓祯却转头亲上了她的唇,重重吻了一下,又重重咬了一下,轻声笑,“这是惩罚。”
萧琰当然没觉得疼,但她心里的狐疑却被李毓祯这重重一咬消去了,心想表姊应该不是对她有那个意思,是真的惩罚呀。她心里翻了个白眼,道:“昭华表姊,现在可以说了吧?”真是太小心眼了,记仇记这么久,还不算是仇呢。
李毓祯左手滑落,揽在她腰间,下巴仍搁在她肩上道:“墨尊当年与先祖有交谊,所以在剑道上指点我一二。”
“墨尊……”萧琰喃喃道,“母亲她姓墨吗?”
李毓祯咦一声,“萧姑父没说?”
萧琰语气怅然道:“父亲只说,母亲被道佛二门尊为‘元一尊者’,其他有关母亲的事,没多说了,只说以我如今的境界,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李毓祯赞同道:“萧姑父说得对,以你现在的境界……”她笑一声,手掌轻抚她肩,没说下去。
萧琰却知她的意思,以她目前的境界,还不够资格知道母亲的事。
所以,必须更努力啊!
萧琰趴着的背脊挺直,如玉精致的脸庞上流露出坚毅之色,绝伦的美貌因为这意志的坚定和刚毅,透出一种阴柔和阳刚交揉的美,她身体的曲线原有玉石像一样有着流畅感线条美,这时更加凸显出那种美来,无与伦比的性感。
李毓祯的手掌不由顺着萧琰的腰线滑落,顺着她的腹肌斜线下滑到大腿根,指尖已经触到了那柔软卷曲的毛发,她若无其事的收手回来,表情很正经,声音很端然的回答萧琰之前的话:“你母亲,嗯,是十一姑母,当年嫁给吐蕃赞普,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萧琰“啊”一声,心中刚觉得公主表姊的手摸得不是位置,被这句正经话给震得回头,满眼的求解,“昭华表姊,是什么原因?”
李毓祯却不慌不忙的解了她发髻,将道真子送的那枝封存着先天宗师剑气的千年沉水木簪子取下,轻轻搁在池边的紫檀巾栉架托台上,一拍她头道:“去中间的玉台上趴着,我给你洗头发。”
萧琰想说“不用了”,被李毓祯斜了一眼,心里想着还要等公主表姊解疑,这会不敢不听话,便去碧玉台上趴下了。
她双臂枕在玉枕上,下巴搁在自己手臂上,道:“昭华表姊,好了。”赶紧洗吧,洗了好说话。
李毓祯从紫檀巾栉架上取下装沐发澡豆的白玉莲花盒,头不回道:“躺好了,别乱动。”用檀勺从盒中舀了四勺澡豆粉,置入琉璃碗中,用池中清水调成糊状,端着碗转身,入眼便见萧琰趴在碧玉沐台上的白玉**,微微支起的蝴蝶骨,凹陷的脊线,流畅的腰线,挺翘的**,修长笔直的腿……李毓祯觉得她没流出鼻血真是定力强。
她哗哗走过去,还没到台边时道:“脸侧过来趴着,水才不会流耳朵里。”
萧琰便侧脸躺在手臂上。
李毓祯很自然的走到她脸朝着的这一边,伸手将澡豆均匀抹在她头发上,一边道:“别睁眼,小心糊你眼睛。”
萧琰的眼睛早闭上了,因为公主裸身站在她眼睛对面,池水刚及她腹部,那水清得一无遮挡,她平视过去的视线正好看见公主小腹下面的部位,那一团微卷的黑发,哦不,那里不是发……萧琰立即闭了眼,非礼勿视。
李毓祯抹好了澡豆,便将琉璃碗搁到玉台,斜身坐在萧琰的头边,伸手给她揉洗起来,一边低笑,“萧悦之,我待你好吧?”
“昭华表姊待我极好。”萧琰很诚心的道,估计能被晋阳公主洗发的,全天下她一个。
果然,便听公主笑道:“阿父阿母都没让我洗过发呢,萧悦之,你是第一个,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了。”
萧琰想说“你以后可以给你夫郎洗”,转念一想,以后公主没准是陛下了,估计、大概,是不会给后君洗头的——不然御史台那群“三天不跟圣人干嘴架燥得发毛”的世家御史们铁定会参她“溺美色,失圣仪”,她不由“咕”的一声笑出,到时起居注里会怎么写呢,哈哈。
“洗个头也笑?”李毓祯手肘拐了她一下。
萧琰当然不敢说在臆想她的后宫生活,便道:“有些痒。”
李毓祯加重了两分指力,说:“还痒么?”
萧琰道:“不痒了。”
洗完一遍发,清了水,李毓祯又抹了澡豆,给她洗第二遍。
这样洗头当然比在浴桶里洗舒服得多,也干净得多,萧琰洗完觉得一头清爽,似乎连灵台也清爽了,真心感谢道:“麻烦表姊了。”
李毓祯唇一勾,“换你给我洗了。”说着将琉璃碗递给她,趴到玉台上去了。
萧琰觉得这是应该的,从琉璃碗中抹了澡豆在手掌,抹在公主乌檀般的秀发上。李毓祯伸臂一勾,让她如自己般斜坐在玉台上,说:“这样省力些。”
萧琰心道,这样才不省力呢,斜扭着身还不如站着。但她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和公主争辩,再说公主也是这样给她洗头发的。
李毓祯的眼睛正对着萧琰的腹部,目光穿过茵草,往那幽谷里滑去。萧琰那一处的毛发并不密,给人一种清疏干净的感觉,这么近距离下,李毓祯能清晰看见谷中春.色,绮户朱扇。
她忍不住舌尖轻舔绛唇,喉头咽了一口口水。
李毓祯很快闭上了眼睛,因为萧琰的感觉很敏锐,她再看下去,会被萧琰察觉了。
不着急……她对自己道。
当是磨炼定力。
第一一六章 氤氲
两人互相洗完了头发,李毓祯又调了沐浴的澡豆粉,将萧琰按到台子上趴着,“我先给你洗,你再给我洗。”
萧琰心里很无力,这要洗到啥时候呀?但公主掐着她软肋,她只好听话的上去趴着,若被别人知道了她这般不情愿,肯定要被喷一脸血——你当谁都有福气被晋阳公主搓背洗澡么你还心不甘情不愿的灭了你嗷!
被萧琰腹诽的公主殿下正在挑战自己的定力,将调好的澡豆粉从萧琰肩背一直抹到小腿弯,然后从上到下轻揉按摩,可以名正言顺的抚摸她的身体了,但她却必须克制自己的手不要滑到不该滑的地方去,呼吸还要平缓不能急促——这真是让她面对活色生香的美人还要高冷的一笑“呵呵这只是玉雕”,李毓祯对自己的定力评价飕飕飞升一大节。
她的搓揉手法很有技巧,不会让萧琰觉得她在抚摸或轻薄她,但是搓洗到某些地方时又恰到好处的用了一点力,这些部位是有**效用的。圣人给她的御春图不仅图好,额外的备注也是极好的,这是圣人瞒着太子殿下给的,公主殿下为皇帝祖父默默点了个赞。这是书到用时不嫌多呀。
萧琰觉得有些异样,这池水明明是清凉的——逻些七月并不是很热,殿内的水温更低一些,但她却觉得身上有些热了。她接着感觉到这热不是从外面热,而是从她体内窜起来的,一种让她觉得有些燥血的热。
李毓祯恰在这时道:“这澡豆的配方中加有活血的药,你调运内气,会有益处。”
萧琰心道难怪,应了一声,闭上眼睛,运转内力行转周天,果然内气运行比平时更畅一两分,而且所经处生出一股暖流融入丹田。
李毓祯没骗萧琰,这种澡豆是她沐浴淬体用的,出自天策书院的秘方,对行经活气是极有好处的;但是她隐瞒了一点,这种澡豆经内气运行,会越发催化活血产生亢热,用之淬剑,因她修的是剑道,如火熔金后再锻,是以烈火炼锐金之气。
但萧琰却不是修的剑道,不过这股亢热对她也没什么害处,只是会比较“热血冲动”。
再经过李毓祯的**手法,这股血中的燥热有可能生出欲.火。
李毓祯喜欢上萧琰有很多原因,但她的心思纯净无疑是她喜欢的,只是这个纯净放在情事上让人头疼了。柳下惠坐怀不乱是因为道德压制,而萧琰是心净,她看她的眼神澄澄如白练,因为心净无欲,再多的勾引于她亦是无用,除非她生了情,动了念。公主殿下当然自信若与萧琰长久相处下去,她会对自己动情,但她没有时间了。萧琰回了河西后,只能等她到长安后再见面。但李毓祯不信奉“等待”,她相信握在手中的才是自己的。等待这个词,本身包含着变数,她不喜欢。她喜欢的,要得到。当她发现诱惑萧琰不成后,在心里下了决断。萧琰的心固然清净不动欲,但人的身体是有**的,只是被心主导而清净,李毓祯要让萧琰的身体生出**。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从现在到晚上,时间还长得很。
李毓祯给萧琰洗完了后面,萧琰自个洗前面了,洗完后该她给公主“侍浴”了。
李毓祯并没有趴在玉台上,而是左手曲肘撑头,侧卧在碧玉台上,这种姿势最能展露女人的撩人体态,因为侧身的玲珑线会更具有流畅感和线条感,而她的身材丝毫不逊于萧琰,而且因为她存心诱人看起来便更加性感。即使萧琰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也不由得脸热了一两瞬,心想若是男人看见了还不得喷血而死?
“哎呀萧悦之你脸红了。”公主撩起眼眉向她一笑,“你说,我美还是你美?”
萧琰诚实的点了点头,“你美。”她觉得自己做不出公主这种姿势来,主要是那种慵懒又撩人的体态,她心中嘀咕,不知道公主沐浴是不是由侍女伺候,难道在侍女跟前也是摆出这种姿态?她眼角抽了下,觉得公主殿下在侍女面前大概不会做出这样子,然后觉得明白了:公主肯定是美貌没比过她,想从身体魅力上比过她,不然摆出这姿态,问她这话做什么?
萧琰自觉了解了,心里嘻嘻笑了两声,绕到玉台的对面,开始给公主表姊“侍浴”。
因为公主是侧卧,萧琰给她搓背时,能清晰的看到她正面的风光,隆起的**,雪白的浑圆,嫣红的樱桃,完美的小腹,漂亮的肌线,腹下的微卷……
萧琰收回眼神,只专注于手下搓揉之处。她心无杂念,手上的动作也是规矩的,没有摸不该摸的地方,是很正经的搓背揉臀搓腿,但手掌肌肤的触摸,却让李毓祯不可遏制的燥热起来。
她必须以极大的毅力才能克制自己。
而她此时也没法冥想静心,因为冥想会带动内息运转。这种澡豆是她活血淬体的,一旦内息运转,会催化活血促生出亢热之火,加上她体内的熊熊欲.火,那时不是淬炼剑道的熔金锻锐,而是把她给欲.火焚身了。
李毓祯闭了下眼睛,脑中考虑政事转移注意力,想起即将设置的安藏大都护府,征蕃前她和圣人议过人选,以西宁道兵马总管杨朔为大都护,副大都护则由剑南道兵马总管出任。大都护府的驻军,一是从西宁道和剑南道的边军中各抽调一部分,打下吐蕃后,这两道的驻军可以减少了;二是调左龙武军的一半兵员驻扎,每两年与神策军、虎贲军换防,但是,以后还得以吐蕃兵为主——可以从奴隶和农奴中征兵,这些新蕃兵得了人身自由和财产权利,将会成为大唐统治吐蕃的拥护者,难道他们会希望以前的贵族继续统治奴役他们?那些俘虏的部族领主和大臣将随班师回朝的大军解到长安去,搁在四方馆学习汉学,让他们唐化,过个十年八年再放回来,吐蕃不再是他们的吐蕃了;不过,估计那时撵他们走他们也不愿离开长安了——这种例子多的是,扶桑属国的王子和东海都护府治下的部族酋长之子们不是在长安“乐不思蜀”,连回去继承王位和酋长之位都没兴趣了?!
还有,吐蕃这地方太大,全设安藏大都护府不妥,没准又成一个河西,得分出去。可以考虑念青唐古拉山脉为界:东端山脉口以东以北之地划给西宁道,以南的地域划给剑南道;中部山口当雄以北是青唐,可将那曲以北的一部分划给河西道,另外的地域设为青唐道……
还有象雄和雅隆,拿下象雄,安藏大都护府往西是大食属国;拿下雅隆、藏布江,往南越过大喜玛山是天竺……
还有未来二十年,南海都护府的开辟……
李毓祯想着想着,思绪放得很远。
不得不中,萧琰洗完了她的后身,说:“昭华表姊,洗好了。”心想终于洗完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谁知公主很自然的仰躺下来,以目示意让她继续。
萧琰:“……”
李毓祯眼眉一斜,很有理由,“以前是侍女侍浴,今天因为你在,侍女都没召进来,难道你不应该赔我?知不知道什么叫善始善终?洗一半叫半途而废。”
萧琰“噗”一声笑出,有这样解成语的吗?虽然心中为公主的“振振有词”很无语,但是越想越好笑,拿起装澡豆的琉璃碗道:“好,好,我善始善终。哈哈。”
她却不知道公主说“以前是侍女侍浴”那是假话。
她沐浴从来不让侍女伺候,侍女的容貌没她好,身材没她好,伺候她沐浴,是她享受啊,还是被占便宜啊?公主殿下是很挑剔的,除非是萧琰这种,貌好肤好身材好气质好心性好,最重要是她看得上!
李毓祯的思绪又飘远了,不飘远不行,这正面的搓揉更磨她的定力。
那真是磨——折磨,欲.火磨得她如玉肌体都泛出淡淡粉色来,让这具玲珑又有力量美感的**更加活色生香。
即使萧琰心无绮思,也不由为这纯粹的美丽吸引,手掌触摸时也因为心里带了赞叹欣赏而生出不忍释手的念头,在公主身体上流连的时间便长了一些。
这让李毓祯暗生窃喜,她都快以为自己的身体对萧琰完全没吸引力了。
萧琰额角竟然渗出了微汗,她给公主洗完身子便觉得自己更热了,主要是太累,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给公主表姊洗澡劳心呀:不能太重,太轻又被说“挠痒痒”,有些重点地方——比如胸部、小腹肚脐、腿根这些她想略过去又被公主说“敷衍,不仔细”,除了腹下私密处和股沟外,全身上下都洗净了……真的累!萧琰深深同情为公主沐身的侍女:真是个苦差使呀!
李毓祯这般“差使”萧琰,却也增加了自己被欲.火折磨的“痛苦”,尤其是萧琰的掌心触及她胸前的红樱时,一股酥麻如电的感觉瞬间从这敏感部位产生,如电直击而下,从小腹到**……她差点**出来,手掌蓦然在玉台边抓紧。
萧琰还以为她动作重了,一想不对,公主是洞真境啊,她用的这点子力怎么会弄疼她?心里正自嘀咕着,公主白她一眼,“手法粗糙。”一脸嫌弃她服侍不好的表情。
萧琰嘴角抽了,她还真没服侍过人洗澡,眨了下眼,道:“第一次,不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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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你这次。”李毓祯斜起眉毛,眼眸却如流波,“下次熟练点。”
萧琰脸僵了:“……”还有下次?!
她瞬间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在晋阳公主洗澡时去见她!
公主起身洗私.处,萧琰礼貌的侧过身子,眼睛盯着羽毛屏风,目光细细勾勒那重紫牡丹和仕女的线条,暗忖她那个母亲的绘画手法的确是高明,最重要是有神髓,她隔那屏风三丈远,都能感觉到那牡丹的活色生香。从画艺来讲,她那个母亲还是很厉害的。萧琰找到了长乐嘉庆公主的一个优点。
对于生母,她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并不想怨恨她——她为什么要怨恨她呢?她挚着清宁院的“母亲”,并深深为此而庆幸,对于生母,她只想“不讨厌”,但长乐嘉庆公主的那些“事迹”实在让她很无语,父亲说到生母时虽然言辞含糊,她也约摸猜到当年恐怕是公主对父亲做了不好的事……这可真是!萧琰觉得,她必须尽可能多的找到长乐嘉庆公主的优点,才可能做到“不讨厌”这个母亲。
“在想什么?”耳边清凉无瑕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
萧琰回过头来,公主的一只手臂轻搁在她肩上,光滑的身体从后面与她亲密接触,半边**胸贴在她的肩背上,她能清晰感觉到那颗朱樱立了起来。
她并不排斥与公主的身体接触,因为她喜欢公主身上那种神清骨秀的香气,她觉得剔透,干净。
“我刚在想,长乐嘉庆公主的画很好,很有神。”萧琰回她道。
李毓祯笑道:“当年长安有诗书画三绝,十一姑母是其中的‘画绝’。”她揽着萧琰的肩往池边走。
放着巾栉架的这边池子,池内壁砌有一道纹石池阶,坐在上面,池水刚及胸。两人便坐在池阶上说话。晋阳公主向内叫了声“连城”,连城应声走到屏风外。
公主吩咐道:“将榻柜上那只青瓷牡丹坛装的樱露春拿过来——用那对牛首玛瑙觥。”
连城应声“是”,心里却狐疑的嘀咕:那个酒坛里装的不是樱露春啊?但公主既然说出“青瓷牡丹坛”,肯定是拿那坛酒,公主可能将酒名记混了。
这厢李毓祯回头对萧琰笑道:“你明天要走,设宴饯行是来不及了,以酒话别吧——那樱露春是果酿,用了樱桃和柑橘,还有荔枝、龙眼七八种水果,应该合你的口味。”
萧琰原想说不用喝酒了,一听樱桃、荔枝,不由瞥了眼公主的胸口和丹唇,觉得口舌想生津。她这眼神被李毓祯逮到,嘴角挑着笑,漂亮的眼睛斜撩起来,“好啊,萧悦之,你眼神不正经。”
萧琰脸窘了,她能说看到公主的胸和唇想到水果么?她会挨揍吧?立即很正经道:“我是看昭华表姊美貌,多看了两眼。”商七说过,当你惹女人生气的时候,赶紧赞她的美貌。萧琰没觉得公主生气,但要说出真相她肯定生气,所以还是符合商七说的“生气”的景况的。
李毓祯扑笑,胸脯在她眼前一挺,调戏她,“只看两眼够了?”
萧琰觉得,那两颗红果果不要在她眼前晃了——太勾人食欲了。
李毓祯那一刹,在萧琰澄澈晶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欲色,她几乎不敢置信,再一看,没了,是她眼花了吗?
她感觉萧琰对她胸口两点朱樱比较有兴趣——相比其他地方而言,她伸手一勾萧琰脖子,调侃的道:“你看过了,你的果大,还是我的大?”
连城正端着剔银刻海棠托盘入内,恰听到这句,脚下一个趔趄,抬眼见两个玉人并肩坐在池内,不由得眼角抽了:这是排排坐,比果果?
暗自庆幸自己身手利落,否则要出现“侍女端酒跌倒在浴池子边”的惨案了,肯定会被关夏越秋她们笑死!成为她一辈子的污点,太可怕了!
连城心里泪流:公主为什么要点她服侍啊!她好想去值守外殿。
萧琰听见身后的轻细足音眉角抽了下,这种话被侍女听见了不好吧?没准以后见到连城她心里是在想“哦这是比公主果果小的萧十七郎君”……萧琰顿时觉得眼前一暗,不由白了公主一眼,眼中有恼意。
李毓祯斜趴她肩头上笑,说:“没事,你的胸虽小,这个却是不比我小的。”
连城差点又一趔趄,胸再大,那个也不会长很大啊!
萧琰听到“胸小”脸又黑了,“胸大有什么好,”她哼一声,“出刀都不快。”
李毓祯扑声又笑,伸手在她胸口摸了一下,“你的大小正合适,出刀如风。”
萧琰也忍不住“扑”一声,两人肩头乱颤笑作一堆。
连城觉得这画面太美不敢看,低眉垂眼,放下托盘道:“公主,酒已拿来了。奴婢告退。”说完细步疾退而出,出了屏风脑子还晃着两具雪玉似的背,仿佛上天精工雕琢的珍品,其实她们这些人是老天随手扔出来的吧?连城决定以后洗澡再也不看自己的背了(你确定能看到?)。
李毓祯启了封泥,开了酒坛,将瓷瓶里面的酒倾入鎏金舞马银壶里,玉手执起弓形提梁,分别向两具镶金牛首的玛瑙觥里倒酒,酒液金黄呈琥珀色,与淡青毛黄双色浸润的深红色玛瑙酒觥相映,色泽浓郁引人口欲。
这酒壶和酒觥都制作精良,又别有一股豪迈粗犷意味,用在吐蕃这地方喝酒,比起用精致的金杯玉盏倒是更合适。
萧琰一看这牛首玛瑙觥喜欢上了。
她伸手接过公主递来的一只玛瑙觥,还未举至鼻边,已经闻到香气,樱桃、荔枝、柑橘的香味都在其中,更难得的是香气还不混,让人闻着觉迷醉。
李毓祯向她举了下觥,指点她道:“先浅饮一口润喉,再深饮。”说着向她示范。
萧琰便学着公主那样,浅饮一小口后,再深饮一口。这酒入口果香更浓郁,温滑而不呛喉,还有天然的果糖甜味。这两口酒下去,萧琰觉得胃内窜起一股暖流,暖融融的像春意,很舒服。她眼睛晶亮的对公主道:“这酒很好。”
李毓祯斜眼表示鄙视她,“不会是酒甜,你觉得是好酒吧。”
萧琰咳一声,眼神游移开去,总不能承认公主说的是真相:她对酒的好坏真分不出来,只有自己觉得的好喝与不好喝之分,而带甜味的酒才算进入她的“好喝”行列。
这牛首玛瑙觥很大,一觥里约摸装了一升半的酒,拿在手里颇重,不过拿在这两人手里却是轻若无物了。萧琰觉得公主吩咐连城拿这对酒器,肯定是为了倒酒省事,倒一次成了,喝完算数。
公主手里拿着玛瑙觥,和萧琰说起当年长乐嘉庆公主的事。
“……阿公这么多皇子皇女中,最喜的是十一姑母,因为十一姑母长得最好,那双眼睛还最像他,”公主修长的玉指抚到萧琰眼眉下,“是这双纯黑色的瞳仁——阿琰,你长了一双和你母亲,和圣人一样的眼睛。阿公见了肯定喜欢你。”公主笑着在她眼眉上吻了一下。
这一吻很纯净,是李毓祯不带情.欲的吻她。
萧琰那一瞬感觉到了血缘的悸动。
“表姊。”她仰起眼来,这一声叫得很亲。
李毓祯忍不住想吻到她的唇上去,那不染胭脂而红的纯然朱唇,因为濡了酒液显得水润,更透着酒和果的香气……
第一一七章 醉深
李毓祯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向萧琰一举酒觥,饮下一口酒,舌尖在唇上轻卷,清甜又醇馥的香味,想象萧琰的唇也是这般,她的眼波旖旎起来。
萧琰没注意到公主这表情,她喝酒时眼睛半眯,舌尖在唇内轻卷,品味酒的馥郁和果香的清甜,显然果酒的美味对她吸引力很大,她心里满足的喟叹了口气,都多久没吃到樱桃和荔枝了啊,她喝完一口又一口,惬意的半仰着头,柔长细密的睫毛如蝶翼轻垂,还微微的颤动……李毓祯抬眼便看到这一幕,立即将头扭开去,默默念道:不着急,不着急。
萧琰喝完四五口酒才抬起眼来,一手执着酒觥,侧眸看向公主,等她说下去。
李毓祯右手一伸将玛瑙觥搁在池台上,双臂在脑后一屈,头枕着臂仰身靠在光滑的池壁上,因为臂肘向后拉起,使她的胸部更加丰挺,臂胸的肌线突起,显得十分……萧琰想了想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只觉得很诱人。
李毓祯留意着萧琰的眸光落在她的胸前,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修长笔直的**在池水中伸长,裎显出平坦又有肌线的小腹,腹下溪谷隐约可见……萧琰眸光滑落到这立即收回,耳边传来公主的调笑声:“好看么?”她顺口答道:“好看。”便又抬眼一笑,很正经道:“很迷人。”眼神纯而真挚,显见说的心底话。
李毓祯笑得潋滟,心想这个姿势还不够诱人的话她去吐血,这可是她在脑中琢磨春宫图里女人和男人的姿势后结合起来的,她的身体有着令男人喷血的凹凸玲珑,也有着令女人心荡神摇的完美肌线,如果还不能吸引萧琰的目光……她去落圣人的脸:给的御春册能靠谱点么?
但萧琰已经没看她了,举着玛瑙酒觥惬意的喝着酒,漂亮的眼睛半眯起来,让李毓祯想起母亲养的波斯猫,那表情似乎还在回味唇内美酒的芬芳……
公主殿下的脸色瞬间黑了,其实她在萧悦之眼里还不如这果酒诱人吧?
萧琰放下酒觥,望着公主,眸子晶莹生光,说道:“昭华表姊,继续呀。”
李毓祯呵呵一声,听得萧琰莫名的抖了抖,定睛再看,公主已经半仰着眼,神色散漫中又透着慵懒迷人的味道,清凉无瑕的声音或许因为沾了酒的温醇,变得如丝绸般的柔滑,话音娓娓道来,令萧琰听得入迷,不知是因了她的声音迷人,还是因了她说的那些与生母相关的事让她入神。
“……当年倾慕十一姑母的世家儿郎不知有多少,但圣人不愿意十一姑母嫁出去。那些要承嗣的嫡长子当然不会入赘皇家;算结平婚契,世家又如何愿意未来家主的儿子,有一半要姓李?何况结平婚契是不能有媵妾的,和公主生出的子女还要一半归皇家,那嫡长房的子嗣肯定要寥落,没准会引起长房和二房的承嗣之争。呵,世家怎么肯?宁愿低娶不及自家的世家女,也不愿去尚公主。或是嫡子多,世家倒是乐意出一个嫡子去尚主。如十一姑母这种深受圣人宠的,世家也愿意送一个嫡子‘嫁’过去。这是合算的买卖,以一个不重要的嫡子,换取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回报。”
大唐的驸马在仕途上不会受到猜忌——即使他是世家出身,只要有才能,照样可做到卿部重臣和宰相,而且因为皇帝的眷顾,官路还会更顺畅一些,这也是世家愿意尚主甚至“嫁子”的原因;当然“嫁出去”这个子肯定不会是家族中的优秀嫡子。
萧琰觉得公主应该匹配这世上最优秀的儿郎,一想到世家会“以次充好”,她觉得公主太亏了;不过公主不同于其他公主,是有可能继大位的,世家应该要出优秀嫡子吧?萧琰不由看了公主一眼。
李毓祯眉眼轻挑,散漫的一笑,“我的婚姻,可不是让人来挑拣计算的。”
她眼里划过锐光,拿起玛瑙觥向萧琰举了举,笑着一饮,另一手揉了萧琰的头,挑眉大气,“放心,只有我挑拣别人!”
萧琰用力点头,“嗯,公主,哦不,昭华表姊一定要挑个容貌最好、身材最好、气度最好的,哦,还要学识好的,绣花草包的不要。至于武功好不好,那不作要求了,昭华表姊肯定是在上面的。”萧琰眼睛晶亮的出着主意。
李毓祯眸光在她身上一溜,半带玩笑半认真的道:“阿琰是容貌最好、身材最好、气度最好的,我娶了阿琰如何?”
萧琰乐了,煞有介事的点头,“我当然是最好的!——只可惜,我和表姊可生不出孩子。”说到后面已哈哈哈的笑起来。
“孩子?这个好办啊,再娶个世家子生是了。”李毓祯随口即道。
萧琰“噗”一声笑倒,“昭华表姊是要学昭宗皇帝,设东宫西宫么?”
昭宗皇帝在史官笔下那真是恨交加,而最为人诟病的,便是她立了个世家后君,又立了个世家皇后,而整个昭宗一朝,御史抨击她的声音没停止过。
李毓祯眉斜起,轻挑,“有何不可?”
“哈哈哈!”萧琰仰在壁上笑,“你不怕东宫西宫打起来?”完全没把自己代入进去。觉得公主在跟自己开玩笑,她也玩笑回去,道:“昭华表姊你可别找我,我可是在天空飞的,后宫太小了,装不下我。”
李毓祯眼眸一深,天空飞么?
萧琰扯回话道:“表姊继续说——我记得长乐嘉庆公主的驸马好像是河东裴家的?”
李毓祯看了她一眼,举了一下觥,道:“不错。而且,让人大跌眼睛,十一姑母的驸马是河东裴氏的长房嫡长、裴世子!”
“啊?”萧琰嘴唇张成一个蛋形,她以前听四哥提过一嘴,知道是裴家子,却不知道竟是裴家的宗子!?
裴家怎么肯?
河东裴氏可是甲姓世家啊!
李毓祯解答了她的疑问:“裴世子成为驸马,他的世子之位被他弟弟取代。”
也是放弃了世子之位?!
李毓祯举着玛瑙觥,悠然一叹,道:“裴驸马当年人称‘明月清风,裴山玉松’,明月、清风、玉松,可见裴驸马的俊仪风质。可是这样的男子,却甘心放弃一切,家世,权利,荣耀,只为了和心中的女子结成眷属。”说着一笑,“这也说明了十一姑母的魅力呀!当年十一姑父放弃世子之位,放弃河东裴氏家主之位,可赢得了十一姑母,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宗子眼红嫉恨,恨不能以身而代哩!”
萧琰嘴巴张了张,不由仰首喝一口酒,能被这样的男子抛弃一切的着,她那位母亲,应该不仅仅只有容貌吧?
容貌倾国又如何?没有足以让人倾心的内质,再美的容貌也不过是一具皮囊,一时可动心,却无法刻骨入髓。
她的公主母亲除了貌绝、画绝,可能还有其他绝……才能让这些世家宗子刻骨入心,念念不忘;这些人,或许都是世家主了,父亲萧昡或许是当年倾慕生母的世家宗子之一——萧琰能感觉出父亲提到生母时那种复杂感情。
能被这些人物难以忘怀的长乐嘉庆公主,必定是个厉害人物。
虽然萧琰对她的观感还停留在“美貌倾国”“狡猾”“情人多”“极度奢侈”这些印象上,但不妨碍她认为这位公主“厉害”,至于是厉害的好人还是厉害的坏人,那难讲了,至少萧琰没法认为她是“好人”。
便听她身边这位公主悠悠一个叹息,说道:“可惜天不假年啊,裴姑父与十一姑母成婚才两年,英年早逝了。”
萧琰也知晓这位驸马是早逝的,想起“明月清风玉松”一样的男子,不由得惋惜怅然,道:“是病逝的吗?”
李毓祯向她举了一下觥,抿了一口。
裴悰的病,和她父亲的病,何其相似?
只是裴悰更不幸。
“医家治病不冶命。”她叹息一声。
萧琰见她眉间悒然,没有多问,只陪她喝酒。
李毓祯喝着酒,突然抛出一个惊雷之讯,“当年,梵音寺的圣僧去长安,十一姑母见之钟情。”
萧琰手中的酒觥差点掉落。
“……梵音寺?圣僧?梵因?”
蓦然间,她想起当年听四哥说过,长乐嘉庆公主有一个情人……难道,是梵音寺圣僧?
萧琰觉得自己快被雷劈了!
心里直个抽搐,忍不住吞一大口酒,这必须得镇惊啊!
据说甜食能让人心情舒缓,萧琰虽然没觉得舒缓,但喝下一大口清甜的果酒,她觉得被雷劈过后又回过神来了,问道:“这是,裴驸马之前,还是之后?”
李毓祯道:“十一姑母钟情梵因圣僧在先。”
萧琰皱了下眉,“那她还和裴驸马……?”
李毓祯淡淡道:“裴驸马求仁得仁……感情之事,外人又如何置喙呢?”
萧琰想了好一阵,点头,“说的也是。”像四哥和姊姊……也是愁人的一对!
萧琰愁了眉,心里想着不知四哥和姊姊在庭州怎么样了,这神思便飞了一会儿。
突然被公主“啪”的拍了下肩,“说你母亲的事还走神?!罚酒,快点喝。”
说着伸过手来抬了她的玛瑙觥,让她一气喝了三大口才放过她。
“还走神么?”李毓祯心中怫然不悦,感觉萧琰在惦念什么人——她在这里,萧琰只能看她,想她。
萧琰觉出她不悦,赶紧道:“我不晃神了,表姊继续讲吧?”
李毓祯这一刻的神色像雪峰,又高又冷,“叫我昭华,我原谅你。”
萧琰腹诽明明是表姊,偏要让她叫字,这什么病啊?差点没说“得治”。但这会得顺着她,不能跟她呛着干,萧琰谨记商七的教诲,当女人气上头时,千万不要和她辩,不管自己有没有错,她便放柔声音道:“昭华。”
李毓祯被她这温柔声气的“昭华”叫得心口一动,好像有滑软的白羽,轻轻拂过心瓣,痒痒的,又软得让人发酥——李毓祯在这一刻想到:她不是喜欢萧琰,而是很喜欢,这个人已经可以牵动她心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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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认知让她忖眉:难道她上萧悦之了?
萧琰叫了一声,发现公主走神了,她将酒觥交到左手,右手轻按上公主的肩,关切道:“昭华表……”猛地想起不能叫“表姊”,硬生生将后面的“姊”字咽下去。
“昭华表?”李毓祯睨眉,“昭扬华表呢?”
萧琰“噗”一声笑,讨饶道:“我叫错了。昭华,昭华,昭华……”一连叫了四、五声才停。
李毓祯却翻白眼她,“叫魂呢?没感情。”
萧琰真想大哭,表姊你好难伺候。
心里酝酿了下感情,回想公主刚才亲她眼眉时,心底那一瞬的悸动,眼神柔和下来,凝视李毓祯的眸子带着感情,清澈的声音仿佛润了樱露春,听在耳中觉得柔软醇滑——“昭华——”她轻轻叫了一声,尾音有着余韵,仿佛酒入喉后的绵长。
公主满意了,雪白下颌一抬,“以后都这样叫。”
萧琰嘴唇嚅了嚅,心想这还要不要人说话了?
李毓祯抬高尾音,“嗯——?”
萧琰立刻举觥,说“快喝酒快喝酒”,又支过头去看公主的酒觥,说:“你还这么多,快喝快喝。”
明显是要岔开话。
李毓祯哼一声,表示大度放过她,心里却在暗爽,从“公主”到“表姊”到“昭华表姊”到“昭华”,已经进一大步了。
萧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酒才敢抬头。
李毓祯似笑非笑的看她,瞥眼过去,见她酒觥里只剩下浅浅一点,呵呵一笑,“还要么?”
萧琰立即说“要”,便听公主下半句:“没了。”
她嘴角一扯,“那你还问我要不要?”
“我喜欢,我乐意。”
萧琰心道,行,你大。
李毓祯见她吃瘪的表情暗笑,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玛瑙觥,将自己的酒觥递给了她,觥里还有大半升酒,道:“没见过你这么喝甜酒的,我都觉得太甜了不想喝。”
萧琰正想着“不能夺人所好”,一听公主这句立刻眉开眼笑,“我帮你喝。”
公主说:“萧悦之,你能矜持点么?”
萧琰当没听见,举起觥笑嘻嘻喝了一口,听公主说圣僧梵因和长乐嘉庆公主的事。
“梵因圣僧长得很漂亮。”
李毓祯开口说这一句。
萧琰觉得被电劈了。
李毓祯看着她的表情笑,“不是你想的,像女人一样的漂亮,而是很难形容他——风采绝世,明月松风,昭昭朗朗,高洁无尘……,用在他身上,都觉得单薄了。所以,只好用一个词:漂亮。——总之,是很漂亮,不然十一姑母也不会钟情他了。”
萧琰听得好奇,“你见过圣僧?”
“当然……没见过。”李毓祯说话大喘气,被萧琰白一眼,她一笑,道,“这些都是圣人说的。阿公说,只比他不漂亮一点点。”
萧琰“噗”一声,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刻,她觉得圣人很可:只比他不漂亮一点点,哈哈哈!
萧琰乐了阵,喝口酒,又想起道:“那圣僧……”她想问梵因喜不喜欢公主,跟着想到,如果喜欢,公主不会有裴驸马了。
李毓祯仰眉道:“圣僧如果轻易动心,不是圣僧了。”
萧琰点头,和尚如果被世间欲所动,不是和尚了,能成为圣僧的,必定是“六根清净”。
“……十一姑父病逝之后,大概过了三年吧,十一姑母刚出孝,梵因圣僧因事到长安。那一年,萧姑父也正好至长安。然后,发生了一桩意外,十一姑母与圣僧,还有萧姑父,都牵扯了进去。”
萧琰听得大惑,“什么意外,牵扯?”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李毓祯神色转为高深莫测,说道:“当时具体情形是怎么的,局外人都不知道。应该是被暗算了。”她丹唇凑到萧琰耳边低语一句,左手稳住萧琰手一滑差点倾了的酒觥,道,“拿稳了。”
萧琰没法稳,她只觉自己被天雷轰啊轰,嘴角扯啊扯,心里一万头马奔腾,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事明眼人能看出问题,”李毓祯薄凉的语调道,“十一姑母不可能暗算得了圣僧。但梵音寺认为这事和十一姑母脱不了干系,要求皇室交待。阿公当时很恼火,说神佑——嗯,是十一姑母的小名,说‘神佑也是受害,缘何责之一人?’想将大事化小……但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化解,圣人也是要受到很多掣肘的,不是想抹平能抹平了……
“之后,恰逢赤德松赞求婚,十一姑母允了:一是不让圣人为难,如果她被‘发配’到吐蕃,梵音寺没话说了;其二,赤德松赞心诚也是一个原因。”最主要是人长得俊,有学识有风度,称得上雄主俊彦——她那位十一姑母,心眼儿比狐狸还多,才不会委屈自己。
“当然还有其三……”她道,“顺便给吐蕃人败败家。”
萧琰嘴角又抽了。
“吐蕃如果不内乱,大唐没有这么容易拿下吐蕃,至少要付出更多的代价……钵教和吐蕃僧门的矛盾为何在赤德松赞一死后爆发出来,这其中,自然有十一姑母的作为。”
“吐蕃那些贵族恨她恨得要命:赤德松赞为了与十一姑母结亲,先是扩建王宫,后来又修建长乐宫,其中一半的钱都是加部族领地的税得来的;每到天寒灾期,又命令领主给所辖领内的贫穷部民送救济粮。赤德松赞当初请婚公主时,是允诺共享王权的,十一姑母在吐蕃是有权力的。那些领主,十个中有五个都是恨她的;还有五个嘛,是既恨又……”
李毓祯一边说,一边扑哧哧笑起来:她真是佩服这位姑母,简直是风靡了整个吐蕃,远在象雄的大部领在逻些朝觐见到她后,回去“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写了不少的诗歌和礼物派快马送到逻些,这浴池子的碧玉沐台是这大部领讨好王后的贡献。
“知道长乐宫为什么建在这么?”李毓祯说着问萧琰,神色颇是高深。
萧琰想了想,道:“因为这里是逻些城的中心,显眼?”
李毓祯向她举了举觥,一笑,“是要这个‘显眼’,这是大唐风格的宫殿,大唐的公主住在这里,处于国都之城的中心,吐蕃人日见夜见,这是潜移默化。吐蕃贵族恨十一姑母,下层民众却是很多敬她,因为她救济,施药。长乐宫和王宫一样,是这些蕃民早晚朝拜之地,之后,安藏大都护府建在这里,承了它的遗泽,蕃民对大唐的抗拒会减少很多。至于吐蕃王宫,以后改为州学,成为诗书之地,凡读书有能者皆可入,王宫所意味的吐蕃王权的神圣会被打消,直至彻底湮灭。”说到后来,已经是在说吐蕃的施政方针了。
萧琰不由佩服,举觥喝了口酒,道:“所以,公主当年也是为‘化蕃为唐’而入蕃?”
“不,这是顺手为之。”李毓祯正色道,是因为进了吐蕃才做这事,而不是为了这事入吐蕃——她那位姑母可没有为国牺牲的高尚情操;再者说,大唐也不需要牺牲公主去谋蕃夷——若真如此,大唐的皇帝们可以去抹脖子了!李毓祯眉间骄傲。
萧琰不知觉的举起酒觥喝了口酒,她神色有些古怪,颇有些不解道:“那个赤德松赞应该不是傻的吧?难道不知道公主这些……‘顺手而为’是……别有心思?”
李毓祯一笑,“所以说十一姑母厉害,因为她太聪明。”
萧琰默,好吧,她是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聪明。
她又喝了一口,不知不觉中,公主给她的玛瑙觥的酒,也已经喝尽。
她眨了下眼睛,觉得好像有些醉了。
池中的碧玉台出现了蒙蒙的双影。
她晃了下头,并不晕,却有种迷醉的感觉,不由伸手抚了下眼,嘴里咕咙道:“不是果酒么?怎么会有醉的感觉……”
李毓祯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空觥,搁到池台上,嘴里轻嗔道:“谁让你喝这么多?这酒果是酿了十几年的,你当是树上采的鲜果么……”
话还没说完,萧琰“嗯……哦……”两声,头仰在池壁上睡着了。
“阿琰。”李毓祯叫了一声,又叫道,“阿琰,别在这儿睡。”
萧琰没有回应,呼吸轻细而绵长。
李毓祯眼色深幽,伸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俯唇吻了下去。
她的唇,撬开她的齿,舌伸进,与她的舌交缠。酒香馥郁,果香浓,还有两人的唇香,交缠在一起,缱绻深入。
**在池水中氤氲,她的手往下抚摸,从胸前往下,直至伸入谷地,叩户门扇。
李毓祯“哗啦”一声从池中站起,将萧琰抱在怀中,抬腿出了浴池,拿了巾栉架上的沐巾、浴巾,擦干萧琰上□□的水珠,又用大巾盖了她身,抱着她步入寝殿。
连城只觉眼前一阵风过,便听公主的声音传过来:“去殿外守着!任何人,任何事,不得入内通禀。”
连城听得公主声音冷峻,不由凛然应诺,退身出内殿,关了殿门,心中浮起猜疑:公主是要干嘛?
她隐约有种不好的猜想,口唇一个哆嗦,心里砰砰急跳,疾步趋向外殿,下达公主的“任何人,任何事,不得入内通禀”的命令。
当她回到内殿门口时,心中已经做好了回去被太子妃杖责的准备了。
公主,嘤嘤嘤!
-------这是作者有话说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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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似乎盗版文看不见文下的备注,所以某这个申明放在正文里(请正经看文的同学们见谅,对这种奇葩大家也都醉了。好了,不要因为一两颗老鼠屎,坏了咱们的素质,多的不说了)。
第一一八章 迷梦
重重幔帐垂下,幽深,静谧。
寝殿内燃着芙蓉香,又加了奇楠香在内,清凉香甜,馥馥撩人。
锦榻上的芙蓉绡金罗帐已经放下,萧琰的发已被髻起,用绯色的绸带挽着,头枕在软枕上,呼吸悠长,精致绝伦的脸庞因为醉酒洇起了浅色的胭脂,那动人心魄的美貌更加令人神魂驰摇。
李毓祯覆在她的身上,两人光滑如绸的身躯亲密的贴合在一起,没有了水珠附着,那种柔腻缠绵的感觉更加清晰入骨,李毓祯喉咙里不由逸出一声呻.吟,手掌从她莹白光滑的身体上滑过,从萧琰象牙白的脖颈向下,一寸一寸的吻着。
吻至小腹,她的呼吸已经灼热,手掌向下分开她腿,俯唇吻上溪谷幽地,舌尖舔舐抵转,挑抹含吸,极尽辗转之能事,谷中溪水渗出,濡湿了李毓祯的唇舌,柔,滑,还带着清淡的香氛,让人迷醉不能自已。
李毓祯**一声,唇和舌都火热,她的舌尖轻启绮户,向那幽香之处探了进去……
唇下的身体微微颤栗,不一会,一股热潮冲到了李毓祯的舌尖上。
李毓祯吸了一口,声音柔哑的低笑,伸手扯过旁边的软巾擦净脸唇。
萧琰浅胭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霞云,清疏的毛发下也泛起了粉色。李毓祯又忍不住吻她的唇,吻她的身,吻她的那一处,直到又一波热潮袭来。
“阿琰……”她的声音柔缠,带着情.欲的喑哑,脸埋上她的胸,右手往下,唇中咽含桃,指尖抹玉户,身下的人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李毓祯的身下也不可遏制的湿了。修长如玉管的手指滑入,里面紧得不可思议,让她又遏制不住的低呻一声。指腹触到那里,花瓣中的芯,手指摩挲着,打着圈,又进出,冲击……潮动,喷涌,她又伸入了第二根手指。
一次又一次,指法从生疏到熟练,呻.吟和**交缠,她在萧琰的溪谷里不知疲倦的耕耘,时而用唇,时而用手,时而唇手并用……锦榻上的软褥已经湿了一大半,有萧琰的,也有她的,帐内弥漫着浓浓的欢情味道。
萧琰的神色如着醉梦一般,白玉般的脸庞已经因为情潮炽如赤霞,全身的肌肤也泛起了浅浅的粉色,而下身那处更是粉艳如桃花。
李毓祯又忍不住俯下去,直到萧琰的身体因为一次次的情潮袭击,粉色的肌肤如红霞漫开时她才停下,压在她身上,吻着她唇,“萧悦之……我真想把你吞下去……”声音柔哑而动人,说着手掌又忍不住探下去,和她来了一次。
萧琰身体更热了,那幽深内更是炽热,绮户真成了朱户,嫣红的艳色。
李毓祯吻了一下她的唇,“阿琰……迷梦会瑶台……该你来了……”
她翻身坐起,雪白的赤足踩上榻前的软毯,从榻边的矮柜里取出一个长方的紫檀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个白玉盒,上面雕着精致的莲花,她拿出白玉盒走回榻边,掀开锦帐入内,手指揭了盒盖,里面是无色如水晶般的膏体。
她手指挑出这水晶,依次抹了唇,颈项,锁骨,胸,腹……身上散发出清凉又带着清甜的味道,还有极其诱人的花香和果香,让她自已都忍不住想舔吃下去。
李毓祯嘴角一勾,撇头看萧琰一眼,道:“萧悦之,以后你可得赔我。”这瑶台膏可是珍贵得很,和迷梦酒一样,当年她从书院祭酒那里打赌赢来时,他那心疼的样子仿佛从此不能抱美人。
李毓祯用修长的食指挑起晶膏,送入自己体内,那里面已经是湿滑无比了。
她回身吻上萧琰的唇。
萧琰呓语一声,似乎尝到了味道,舌头跟着缠了过来,热烈的吮吸,又啃咬李毓祯的唇,然后往下,吻她的颈项,锁骨,胸口,啃咬**,尤其在那两颗朱果上辗转,吞咽……“萧悦之……”李毓祯情潮涌动,闭着眼**,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着,两只玉臂缠上萧琰的腰,手指陷入进去。
萧琰的唇终于松了朱果,往下,一路吻咬,直到深入茵草溪谷。
李毓祯的身子猛地激凌,发出一声悠长的颤鸣。
萧琰的唇很烫,舌也很烫,像有火一般,她的脸也是炽热的,如血如火,这股热火烫得李毓祯呻颤,一声,一声,又一声……她的唇在那里啃咬吮吸辗磨,李毓祯的身子随着她的唇舌颤栗不已,喉咙里发出破碎又带着呻.吟的声音:“萧悦之……你是真要吃……了我……啊……”她小腹猛地一紧,跟着甬道内一股热潮.喷出。
萧琰吮了几口,又吸,又咬,舌头深入又搅……李毓祯还没喘过气,又涌潮了。
跟着又是一波,一波,……
李毓祯觉得自己要不是比萧琰境界高,那里肯定会被她吃得肿胀了。
“你还吃……”李毓祯翻身压下她,扯过软巾擦了她脸和唇,闻着萧琰迷乱的气息,忍不住俯唇和她相吻。萧琰喉咙里发出呻/吟声,双手在她身上乱摸,一只手便摸上她挺翘的臀,从她的后沟往下,探着了她的幽谷,往幽径里面去。
李毓祯呻/吟一声,按往她的手,翻身下来,让萧琰压在自已身上。
她握住萧琰的手。
萧琰的手很漂亮,根根如竹节,宛如白玉一般,因为从小练刀,指骨修长,透着劲拔的力道,又因从小浸药液之故,握刀的虎口和指端只有薄茧,柔韧而不硬;指甲修得整齐,圆润粉中透白,精致而漂亮,毫无瑕疵。
李毓祯将她的手指从自己的掌心划过,有着酥麻的感觉,指腹的薄茧,更将这种酥麻的感觉加重。她将她的手与自己的手相合,同样的白皙,漂亮,修长,柔韧有力,她满意的一笑,“手不错,跟我的一样。”
她让萧琰趴卧在自己小腹上,伸手握着萧琰那只手送入自己体内。
萧琰滚烫的手指一进入湿凉处,立即动了起来;不一会,其他手指也跟着进去。
李毓祯下身微微一痛,轻挑下了眉,“萧悦之,你真粗鲁……啊……”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一迭迭的浪已经淹没了她。
……
萧琰只觉得自己在迷梦中,梦中有火,她好热,衣服都脱光了,还是热!
热得唇舌都起火了,热得小腹都冒烟了……好渴!好热!好想喝水!
她着急的寻找水源……找啊找,终于找到了!
是一个粉红色的果子,果肉好软,还有清甜的汁液,可惜果子里面的肉太少了,汁水也不多,她才吃几口没了。
还是热!
她继续往下找。啃到一根甘蔗,可甘蔗太细了,没多少水分;好在下边发现有雪白的果肉,不知是什么果肉,清清凉凉的,好吃。果肉上有两颗红红的果子,比先前那颗粉红的果子小一些,还有些硬,她的唇舌使劲的啃咬,吮吸,才将红果果里面的水分吮吸干净了。
但还是热,渴!
她又继续往下找,嗅觉里已经闻到清凉的泉水味道。
她眼睛一亮,看见了草地,湿润的芳草!
下面有溪!
她扑了上去,嘴唇大口吮吸着。可是那溪口很小,只有一条缝,总是吸一下,才能有水出。她用舌头伸进去,可里面好紧,她使劲搅啊搅,又搅出了一些水。然后**,又搅。可惜舌头不够长,她懊恼,已经闻到了里面最深处的香味,好清凉,还有甜味,肯定有好多清甜、滑润又可口的水!可惜她够不着,还有那里好紧,虽然柔柔软软的也很好吃,但是……她想深入,更深入!
她忍不住伸手进去抠,想将缝抠大点。
一根手指不够,两根;两根不够,三根,四根,最后她将五指并起伸了进去,想将溪缝捅个洞……然后,真的的洞开了,好多水!
萧琰幸福的趴上去喝着,唇舌**着。水没了的时候,又伸手进去。然后又出水了。她不知道伸手进去多少次,也不知吮吸了多少次,慢慢觉得那渴热在消解了。
却在这时,又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火焰窜起来,她不由喘吟一声,然后便感觉有清凉的东西进入她的体内,在她里面进出着,她舒服的噫叹一声,打开身体去迎合它,在极度欢悦的那一刻,她闭着眼歇了过去。前面挖水半天,好累。
李毓祯听到这声咕咙“好累”,忍不住伸唇啃她一下,先前是谁在她身体内进出十几次的,还知道好累?
她的手指仍在萧琰体内,感受被那湿热的紧.窒包绕,她的手指又忍不住动作起来,嘴里呻.吟叫着“萧悦之……萧悦之……”
萧琰觉得又热起来了,体内燥热和清凉交织冲击,让她觉得又难受又舒服,喉咙好渴,她熟门熟路的去寻找那处溪谷水源,手指拨开水草伸了进去。
“啊!……萧悦之……”李毓祯颤呻一声,移了下姿势,手下进出的同时,腰臀也迎合着萧琰迷乱中的手动作。
两股潮涌,一前一后,击中了两人,无论是清醒中的还是迷梦中的,都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亢鸣。
但两人体内还在继续动着,二潮,三潮,四潮……一浪赶一浪,叠浪而至,两人身下和身周的床褥已经全被浸湿了,让人怀疑两人体内的水分被这场持续长久的欢战给全部榨了出来。
两人的身子紧贴着,都是汗湿的尽。李毓祯觉得自已练剑几个时辰也从没出过这么多的汗,她脸上带着餍足的神色,萧琰醉梦的脸上也是同样的满足和欢悦。李毓祯只觉心里被柔情包满,眼眸中早已不是平常的薄凉,柔情浓满得能溢出来。
“萧悦之……”她贴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唇。
她从来不知道,自已在床榻上会这样的……靡乱……她低柔笑起来,因为是和这个人,所以极尽情和欲的交缠,欢得淋漓尽致,“萧悦之……”她吻着她,柔意的话语倾诉在她唇边,“萧悦之,你还没走,我想你了……怎么办?……真想吃了你不吐出来!……记住,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要每天想着我……不许不想我……”
她的手掌在萧琰身上滑移,最后覆上她湿滑的那处,内气输入进去,抚平里面的肿胀……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萧琰回到浴池子里,洗净两人的身体,擦干后回到寝殿,给萧琰穿好衣服,才将她的头发髻好,萧琰的眼睛睁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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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城守在殿外,一脸的红霞。
尽管殿门很厚,殿内很深,重幔相隔,但以融合境武者的耳力,还是能听见声音的,时不时传出一声喘吟,或婉转,或高亢,或柔廻,简直让她领会到了什么是“阳关三叠”、“波起潮生”……连城与看中眼的侍卫是有过床榻之欢的,听了这声音还能不明白里面在做什么?直让这个已尝过欢的侍女都听得面红耳赤,促跳不已。
最初的时候连城什么也听不见,中间有一阵也不见,估计公主用了内力屏障,隔绝了声音;当喘吟声——既有公主的,也有萧十七的——入耳,连城估计那会公主定是陷入情潮中了,不顾得遮音了。
连城心想,这情.事得多激烈啊,让一贯冷静自持的公主也迷乱了?
殿门一直未开。
连城觉得腿都有些麻了,已经站了好久好久,她觉得自己快成立柱了。
里面应该还在继续。
连城腹诽,这二位的精力也太好了吧!
她忍不住算时间,从关殿门到现在,应该有三个多到四个时辰了吧?
反正午食过了……晚食也过了……
天暗了,内殿门前的两只宫纱罩灯已经被她点亮了。
连城摸了摸肚子,她好饿。从上午到晚上,里面的两人什么都没吃,难道不饿?哦也对,她们本来在吃,哪里饿呢?
连城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愁眉苦脸的,心里骂着关夏越秋琴心这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送点小食过来让她填饥!知道躲!哼!你们以为没守门,没听到壁角,回去太子妃会放过你们吗?做梦!连城森森的笑了声。
又想着要挨板子,连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柔臀……唉!苦命啊!
连城一声叹还没出尽,便听见里面一道含着怒意的声音:“李毓祯!”
啊哟,打起来了?
连城眼睛瞬间瞪圆,忍不住附耳到殿门上去……可惜,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连城不由咬唇:最讨厌洞真境了!
连壁角都听不到,好伤心。
***
萧琰气得想拔刀杀人。
她醒来时,锦帐内的欢情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侧眼便见公主一脸春意氤氲的看着自己,还不等她诧异,被她的唇覆上,萧琰还没回神过来被她吻了好几下,因为人清醒了,脑海中便刷的回放出迷梦中的情景。
她的脸青了,又红了。
“李毓祯!”
她怒一声,伸手掐了她脖子,“你做了什么?”
李毓祯挑眉,笑,“你都知道啊——迷梦酒,巫山**会瑶台。”
萧琰想起自己在梦中寻找“水源”,脸霎时爆红。
李毓祯向她飞一个轻佻眼神,玉臂搂上她腰,“你把我那里啃肿了,知道么?”
萧琰的脸已经成了红布,她还挖溪了呢……原来是李毓祯的……那里……
李毓祯吃笑着推转她头,让她看杏黄色的床褥单:混合着白色液体的血渍很醒目。
“那是我的。”李毓祯挑眉漫声道,“萧悦之,你得了人家第一次,还想不负责?”
萧琰气结,“难道我的不是第一次?别以为没有破膜不算了。”那只是手指进得少没撑破,以为她是傻子呢!
李毓祯吃笑,“我会负责呀。不像有人,吃了不想负责。”
萧琰觉得李毓祯的无耻已经刷新她认识了,掐她脖子的手掌不由用力。
李毓祯轻笑,“你要掐死我呀?”脖子动了动,本松松垮垮穿着的内衫松开,露出她锁骨下方的红印子,她抬手一扯,将衣衫完全拉开,雪白的胸脯上遍是红梅,以及两颗肿胀充血的果子。
萧琰瞬间想掩面。
她收了手,压坐在她身上,伸手解自己的衣襟要往里查看。
李毓祯笑得温温柔柔的,“我可不像你那么野蛮。”腰身一挺直起,嘴唇在她脸颊轻吻了一下,柔声细气道,“卿卿,人家亲你是很轻的。”
萧琰想将她嘴巴塞住,“闭嘴。”
她本是极聪明的,一想明白了,李毓祯肯定是事后给她身上抹了去痕膏,却将自己身上的吻痕印子留着给她看,作为“现场罪证”,真是太狡猾了!
李毓祯眉眼笑着,身子靠上来,“你要不要看看下面……也被你啃肿了哦。”说着拉她手去解裤带。
萧琰手被蜇般抽回来,气呼呼道:“你以为这样说……哼!我会放过你?做梦!”
“哎,你当然不能放过我。你要对我负责呀。”
萧琰嘴角直抽,觉得没法跟这人说话了。伸手想掐死她,又打不过人家,顿时觉得必须努力努力,以后压过李毓祯,虐她千百遍!
“我的刀呢?”她伸手摸向腰间,革带上没系刀。
“在外面搁着呢。谁要你的刀?”李毓祯笑着贴上来,“我只要你的人。”
萧琰赶紧起身,撩开帐子出了去,便见殿内昏暗,只有宝珠架上嵌着的夜明珠发着蒙蒙的白光,她心中吃惊,着那光去看榻尾钟架上的漏钟,顿时骂了句“该死的!”
她得赶快回营了!
李毓祯这混蛋!
才要去拿柜上的秋水刀,被随后起身的李毓祯压回榻上,嫣红欲滴的唇吻了上来,“萧悦之——”声音缱绻缠绵,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柔情和欢喜,萧琰一怔,不由张口“你……”被她舌头趁隙而入,绞缠着她的,“萧悦之——”她缱绻的声音柔荡在两人唇间,“不许不想我!”她轻笑着咬了一下她的唇,这才离了,眉眼间一片不舍,“我又想要你了。”在萧琰气得要踹她时又飞快加一句,“然后被你要。”
萧琰顿时一口气噎在心口,一个翻身用肘重重压着她,咬牙切齿,“流氓!”
李毓祯扑笑,眉眼流波,容色因为欢后风情,明艳无双,伸手抓着萧琰压着她的手肘放自己胸上,“那你流氓我吧。”
萧琰觉得李毓祯的无耻上了一个品级!
她猛然收回手,坐直身,居高临下的鄙视她,“下药迷.奸表妹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李毓祯,你真是无耻之尤!”
李毓祯嫣然笑,“要不,你奸回来?”她双手摊开,衣衫大敞,一副“我任你奸”的样子。
萧琰一口血闷在心口,心想,她错了,李毓祯的无耻不是上了一个品级,简直是登峰造极了!
她心里恼怒,找她的刀,决定把李毓祯砍了。
李毓祯笑吟吟的看她拿了秋水刀架自己颈子上,伸手抓了刀锋,竟是完全不用内力护着,血从雪白的指间流下,染红了她雪白的胸和内衫。
她握着刀尖往下,放在自己的右胸上,笑道:“阿琰你可不能杀我,阿公会怄死的。你要是气,可以扎这里,不会死人。”说着,握着刀锋的手往下一用力,锋利的刀尖戳入她的胸口,鲜血瞬时涌出来。
萧琰脸色微变,对李毓祯这种作为也是服了。
“你还真是……”萧琰倏地拔刀,刀锋从李毓祯胸口拔出,又从她握刀的掌心中抽出,鲜血再度流下。
李毓祯笑意盈盈,仿佛那刀不是戳入她的胸口,也不是伤的她的手。
萧琰忽然又一刀劈下。
刀光落处,李毓祯内衫的一角裂开。
萧琰收刀入鞘,眉一挑,“今天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李毓祯无视自己胸口流血,笑着坐起身,看着萧琰戴上面具要离开,在她身后道:“萧悦之,不许不想我!”
萧琰脚步一踉跄,回头“呸”一声,“我跟你割袍断义了,想你个屁!”
李毓祯按着胸噗笑说:“你这是割衫,不是割袍。”
萧琰才不会割自己的军袍,目光一转,挥了一刀,榻尾紫檀架上的紫袍一角断落。
萧琰哼一声,转身大步往外。
便听李毓祯在后面幽幽的说:“你穿的亵裤是我的。”
萧琰脚步一滞,身子有些僵。
李毓祯按着流血的胸口很无辜的,“你洗了澡,难道不换亵裤?放心吧,那条亵裤我只穿过一次,洗得很干净的。”
萧琰回头是一刀,将芙蓉绡金帐子劈成了碎片,眉一扬,走了。
李毓祯在后面笑,“萧悦之,要想我。”
萧琰面无表情的冷声,“我想杀了你。”
李毓祯嫣然,“极好。恨也是想我。”
萧琰嘴角抽了。
她难道说“不恨,不会想她”?啊呸,做出这种事还说不恨她,那她肯定是脑子被踩了。这回到李毓祯的话头了:“恨也是想我”。
萧琰气极只回一字:“滚。”
李毓祯幽幽笑,“滚床榻么。阿琰你别回河西了,我天天和你滚。”
萧琰觉得天崩地裂都无法阻止后面这个女人掉节操了。
居然还是她表姊!
萧琰觉得想撞头,摊上这种表姊她想去死一死——不对,是送那个混蛋表姊去死一死。
等她到了先天境,——怎么样,她还没想好,总之,哼!
萧琰大步往外,脚下踩得殿内地衣都嚓嚓响,仿佛是当李毓祯踩了。
连城听到里面有力的脚步声,立即将贴在殿门上的耳朵收回来,笔直的站着,目不斜视。
萧琰推开殿门,大步跨出,经过她身边时道:“你们公主发病了,得治。”
连城心里哆嗦:“……”这是闹翻了的节奏?
————本章未完:因为不知道会不会被那啥,所以等审过了再贴,万一前面要删改,后面这些字数能填补上去(大概还有七百多字,主要是萧琰的反应),明天再贴,晚上大家别等这几百字了。
第一一九章 繁乱
皇帝为什么穿黄袍(一)?(这是资料章,请在正文更新替换后再回看。)
以服饰体现等级,在古代是一种尤为重要的手段,用以区分社会阶层身份贵贱、官位高低。历代建国之后都持续不断地对其反复详加厘定,以“辨贵贱、明尊卑”,形成发达繁复的服制系统。服饰等级可通过样式、配件、纹样的不同加以区别,形成了完备规范的“品色服”制度。
那么,皇帝为什么穿黄袍?
要真正解答这个问题,可能还是得先从这种品服颜色次序的形成过程说起。
南北朝之前的传统汉晋礼服,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服色”排列制度,更多地通过冠、印、绶、佩等部分的差异加以区分。
北周首次在侍卫服饰中出现“品色衣”的提法,《周书·宣帝纪》:“大象二年诏天台侍卫之官,皆着五色及红紫绿衣,以杂色为缘,名曰品色衣。有大事,与公服间服之。”但制度未详。
数十年后的隋大业六年,第一次明确地制定了品官服色等级,《隋书·礼仪七》:“诏从驾步远者,文武官等皆戎衣。贵贱异等,杂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上,兼用绯绿,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黄。”——正式把紫袍确定为五品以上文武官的一等服色,以下绯绿青白依次排列。
初唐武德四年,颁布衣服令,继承其制并逐渐调整完善,“寻常服饰,未为差等,今已详定,具如别式,宜即颁下,咸使闻知,于是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以下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流外官及庶人服色用黄”。
有唐一朝,经过六七次的微调,基本确定了紫、绯(朱)、绿、青(碧)、黄(白)的五级服色制度,并基本为后世所沿用。
在南北朝末期至隋代出现这种颜色序列的成因是多方面的,但其深层原因,也许还和当时各种颜色染制的难易程度关系比较大。
首先是位居首位的紫色。
紫是间色,在传统中国黑、白、赤、黄、青五正色之外,汉刘熙《释名》:“紫,疵也,非正色。五色之疵瑕,以惑人者也。”早期在理论上并不是高贵的颜色,在魏晋之前也很少进入正统服制,除绶带外,基本多是非正式的普通使用。但其色彩颇招人喜欢,能“惑人”,是时尚的颜色,战国至两汉以来穿着越来越多。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曾记载一则“齐桓公好紫服”的故事,因为齐桓公喜好服紫衣,“一国尽服紫”,导致当时紫绢价格是素绢的数倍以上,后来又因齐桓公主动不服紫而流行消退。但这里说的仅是一时一地流行颜色的消长,并未改变紫色的色彩地位。《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虽然流行,却还是把紫看做不正统的颜色。
我们在汉代壁画、陶俑中,也时常能见到浅紫色外衣的使用,但穿着者的身份和他人并无等级高下之分,奴仆、侍卫均有,只是杂色之一而已。
魏晋南北朝以来,紫色的地位迅速上升,在隋代正式超越朱色,跃升为百官常服的一等服色,常有说法认为与道教崇紫以及唐代推崇道教有关,但或许这也和当时紫色染料的难以获取有更大的关系。
可以提提西方以紫为贵的概念影响。
在古代西方,优质的紫色染料主要从一种产于地中海东岸的骨螺所分泌的液体中提炼而得,称为骨螺紫。腓尼基城邦推罗城所产的紫色染料最为有名,所以又称为“推罗紫”,“腓尼基”本身也源自希腊语“紫红”之意。骨螺本身产地有限,并且据说几千个海螺才能提炼出几克紫色染料,导致其价值极其高昂,有时甚至十克黄金仅能购买一克染料。古希腊、埃及、巴比伦、罗马都视紫色为尊贵的颜色,罗马普通市民穿着白色托加,而高级官员托加上则可有紫色镶边,罗马元老院规定只允许皇族穿用紫袍,4-6世纪的西奥多西娅法典和东罗马帝国帝王法典都详细记录了皇室对于骨螺紫丝绸的垄断,所以紫色又被称为“帝王紫”。
魏晋以后,西北各民族大规模进入中原,西域粟特胡商也活动频繁,同时带来东西间的文化交流。自北齐鲜卑化的贵族重新反对汉化,崇尚西胡文化,西胡粟特定居或封王开府者数不胜数,胡人的镶边圆领袍衫逐渐在中原上下流行开,从北魏之后的中原墓葬陶俑与佛教供养人形象中也可以看出,西胡装束的比例越来越大,最后甚至超越了鲜卑服和汉服的比例,如沈括所言“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
到了隋代,胡服已然完全融入中原,成为人们日常最常穿着的服饰。而同在此时,恰好形成了以圆领胡服为基础的官员常服制度,色彩等级的概念正是在其中得以体现,而没有触及同时存在的中原汉晋传统祭服、朝服颜色系统,与之并行。那么紫色在此时成为胡式常服的一等服色,似乎也不能排除会有受到传入西方观念影响的可能。
同时在中国,虽然紫色并不需要从昂贵的骨螺紫中获取,但染制也很不容易。
中国传统紫色染料基本只有紫草的根,制取复杂,其色素紫草醌难溶于水,并且不甚稳定,一次只能吸附少量色素,需要十数次反复染着,仅在丝绸上着色相对较易,而在平民化的麻、葛上较难染色,在技术上也适合成为高级颜色。先秦紫草染色多集中在齐国东部,这也是前文提到“齐桓公好紫”得以出现的基础。《管子》中还有一篇“纂茈(紫)之谋”:“昔莱人善染。练茈之于莱纯锱。其周中十金。莱人知之,闻纂茈空。”山东的莱人所染的紫色丝绸一纯在周地可值十金,莱人便大量收购之贩至周地欲获取暴利。这也可见当时染紫并不是一件普及容易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在汉晋绶带中,除了皇族、诸侯相国的各种赤黄(纁)绶和绿绶外,紫绶几乎是其余官员绶中最高者,也体现了紫色地位的不断上升。
自隋代定紫色为一等服色以来,在唐宋“紫”都是身份和尊贵的代名词,能够获取一身紫袍金带,是无数世人终生的追求,还形成了“借紫”、“赐紫”制度。有意思的是,到了明代,或许是因为“恶紫夺朱”与国姓“朱”冲突的关系,紫色的地位一落千丈,又被取消一等服色而代之以朱色。
宋以后紫色的染取技术逐渐提高和丰富化,宋初有“先染作青,徐以紫草加染”的油紫色青紫套染法,到淳熙年间,又有一种“盖不先着青,而改绯为脚,用紫草少,诚可夺朱”的绯紫染法,才得以节省紫草的使用。又由于苏木从南海的大量输入,以苏木加青矾媒染,也成为紫色的新来源。
思路客
紫色之下的绯或朱、赤色,自古以来被视为正色、贵色、吉色,也是相对较难染制的颜色。早期染红多用茜草的根,加入明矾等媒染剂煮染后可得茜素染色。茜草适于丝绸染色,而在棉麻织物上效果不佳。而另一种传统颜料朱砂,也是较难着色的红色染料,难以推广。
汉代以来,多用红花的花瓣作为红色染料。
红花,或称红蓝,一般认为其起源中心在近东和埃及北部,西汉传入我国西北地区,东汉中原逐渐开始出现种植。红花含有黄色和红□□素,因为黄色染料的其他来源已经足够丰富,所以其中的水溶性黄色素多舍弃不用。红花采摘后经过初淘分离黄色素、复淘固着红花素、发酵,再曝干制成干红花或阴干成红花饼,才可进一步染色,在南北朝时期尚不属于一种很容易获取的染料。红花染出的绯红色比茜草染出的红更鲜亮动人,若与相对沉着朴素的青绿相比,的确也更加耀眼夺目,在北齐北周是很受六镇鲜卑欢迎的胡服色彩,如《周书》即有北族豪贵着绯绫袍的记载,《旧唐书》也称北齐“高氏诸帝,常服绯袍”。
于是绯色和紫色,这两种当时染制成本最高的颜色,也成为最高级的两种服色。
不过,成为高级颜色的同时也刺激了更强烈的追求,早期尚有技术之局限,到了唐代,因为紫、朱色织物需求的扩大,紫草和红花的种植得到广泛普及,贞观十道中九道均有种植。加上苏方等新染材的引进,在技术上也为后世各种僭越提供了可能,使红色成为一种屡禁不止的颜色,如《册府元龟》所提“紫服赤衣以辨贵贱,遂有闾阎僮仆公然服用”。
到了明代,因为紫色在服制中被废止,朱红色跃升为一等公服色,同时更成为国人最热衷的吉服色彩。
相比于高贵的暖色调紫、朱色,冷色调的青、绿色则属于相对低贱平常的三、四等服色。
青蓝色的主要来源是蓝靛,蓝靛的原料蓝草品种来源丰富,有蓼蓝、菘蓝、木蓝、山蓝等等,种植较容易、分布极广。中国人种植利用蓝草的历史非常悠久,是很早发现并迅速进入常民使用的植物染料,《夏小正》中有“五月启灌蓝蓼”,《礼记·月令》“仲夏之日,令民毋艾蓝以染”,《诗经》有“终朝采蓝”,北魏《齐民要术》也记载了比较详尽的制靛法。可见至少在秦汉之前,蓝草种植已经相对普遍。
于是从先秦一直到近代,青色在中国一直都属于极其日常的服饰色彩,《汉书·成帝纪》有“青绿民所常服”,《晋令》有“士卒百工履色无过绿青白”。在近现代,青蓝色依然是包括汉族在内的许多民族传统服饰的重要颜色,在汉族地区唯一部分保留下来的传统染色技术也只有蓝染。
而绿色,在传统观念中本即贱色、间色,是地位较低的色彩,也是自然界中最普遍存在的色彩。
古代染绿大多通过在青色上叠染荩草或槐花而成,青、绿属相近色系,自唐以来,两者排序或前或后,大多处于常服品色等级中的靠后位置,“绿衫”、“绿袍”、“青衫”、“青袍”也常成为卑微官吏的代称或自谦词。
除了低等官员外,普通妇女以及身份卑微的奴婢也可以穿着青碧,《新唐书》称晚唐“妇人衣青碧缬”、“诸部曲、客女、奴婢服通服青碧”,所以“青衣”还成为婢女、侍童和贫贱朴素的妇女的代称,如敦煌《后唐清泰三年放家童书》记录的“放家童青衣女厶甲。”
明天顺二年颁发的服色禁令中曾包括了“玄色样黑绿”一项,弘治十七年,明孝宗与李东阳、刘健、谢迁等在暖阁重新商定讨论礼部禁服色事宜,有这么一段对话:
上曰:“旨内有玄色、黑绿,黑绿与青皆人间常用之服,不必禁之。”臣迁对曰:“乃玄色样黑绿耳。”上又曰:“黑绿常服,禁之亦难,正不须说及也。”又曰:“玄色可禁,黑绿乃人间常服,不必禁。”皆诺而退。
孝宗皇帝认为黑绿和青色都是民间日常使用的服色,反复强调可不必列入禁令,尽管大臣解释其所指是接近玄色的黑绿,最后还是作罢。可见青绿在当时民间使用之普遍。
青、绿之后的黄白浅淡色系,隋唐以来基本均作为流外官以及庶人服色,也有其技术上的深层原因。
在自然植物中,能够成为染材的黄色素实际上是来源最丰富的,槐花、栀子、荩草、黄栌、黄檗、柘木、地黄、桑皮、郁金、姜黄、石榴皮等等都可以充当各种黄色染料。除此之外,其染取技术也比较容易,大多黄色染材都是直接型染料,也可通过不同媒染剂得到不同色调的黄色系。所以黄色也成为了最容易染出的织物颜色之一。而完全不进行染制的布料,是最廉价的白素,是成本最低的“颜色”。那么黄与白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隋唐服色等级的末端色彩。
唐代文献中,除了多次颁发的服制中提到“流外官及庶人,服色用黄”,还有“丈夫通服黄、白”、“奴及部曲通服黄、白”等等记载。古时有“黄衣选人”的说法,自先秦以来,“白衣”、“白丁”也一直都被用来称呼无功名官职的平民或低等小吏。五代有诗曰“青袍春草色,白纻弃如仇”,说的是一旦始任官职,便迫不及待地脱去白衣换上青色官袍。明洪武二十六年颁发的服色禁令中,甚至还有一则“朝见人员,四时并用颜色衣服,不许纯素”,禁止入朝者穿着和庶民一样的纯白衣服。
如此说来,既然黄是最低等的颜色之一,那回到开始的问题,皇帝为什么也穿黄袍?
——未完待续。作者:扬眉剑舞
第一二O章 一样的月光
清风拂面,花香萦鼻。
萧琰瞑目盘坐,唇边含笑,若拈花。
但她正处在四闭的营帐之内,何来清风?
帐内有余香,却是沉水香的幽淡凝神,而不是萦绕鼻端的这种清馥淡雅又剔透圣洁的花香。
不,不是萦绕在鼻端!
是在她的心里,她的识海。
金色如琉璃的莲花绽放开来,花瓣剔透莹洁,清香淡雅明净。
萧琰眼睫翼动,眼眸忽地睁开,眼中的神色不可思议,倏忽转为惊喜,“哈”的一声,在行军榻上打了个滚。
突破?!啊哈哈,她的心境突破了!
银莲化金莲!即是“观如莲花,光如琉璃”的第二转!
——莲台第二境!
她晋入了莲台第二境。
啊哈哈,她真是天才!
萧琰在榻上又滚了一下。
莲台第二境,相当于神识到了洞真境后期——当然是才刚跨上洞真境后期的台阶,但那也是后期呀!哈哈!
想着以后可以在神识上压制李毓祯,萧琰乐得心里开花。
不过……她凝眉心想,李毓祯的神识有多强?
萧琰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止在洞真境初期,剑道素来强悍,以锐金之气炼体炼神,不仅战力强,而且神识也比同阶武者强,况且李毓祯还是剑道弟子的天资卓绝者,同侪之中无出其右,单看她能以身剑合一安然脱离吐蕃洞真境中期宗师的自爆,证明她的神识至少在那位中期宗师之上,或许……已经到洞真境后期了!
萧琰想到这,眼眉又耷了,然后一个直身坐起。等她突破到莲台第三境……嗯不,第四境,让李毓祯知道什么是节操——竟然用药酒迷了她,简直是……萧琰忽然想起自己那位亲生母亲做下的事,嘴角抽了下,心想“这是公主病,得治!”
不对,想远了——总之,到时要逼李毓祯她写一千张“我要有节操”,贴满她的寝卧,还有书房,早看晚也看,不看也得看……
她脑海中油然浮现出:李毓祯一袭紫袍,斜着眉,神色高冷的挥毫一本正经写下“我要有节操”……这画面简直太美好了!
萧琰果断决定这么做。
不过,实现这个要一点时间……没准李毓祯的紫袍都变皇袍了。
萧琰便想象一袭赭黄龙袍的李毓祯威严正经的写下那几字,没准被记入起居注,后人看到这段史料会怎么想呢?——圣人时时反躬自省?
啊哈哈……萧琰乐得忍不住了,在榻上滚来滚去。
她决定了,必须得这么干。
但她滚了一下,忽然又觉得李毓祯没准会飞她一个轻佻眉眼说“那你迷了我再奸回去呀”——也绝对不会写这几字!萧琰抽了下眉,觉得李毓祯算成了皇帝这种话她也说得出来。
圣人是个老无赖——他的“皇长孙”可真像他……萧琰哼哼一声。
看来,还是得等她到了先天境,能从武力上压倒她时,才能揍她,教她什么是节操。
萧琰想到这又打一个滚。
觉得前途好生光亮。
到时可与李毓祯刀剑一战,萧琰心中热血顿时沸腾,一个直身打挺,穿好军袍,大步至校场上练刀。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校场上空无一人,明月高悬在空中。
吐蕃夜里的气温较白日低很多,七月半的天在逻些已经有秋意了,风凉凉的吹着冻人,也将脸上的面具吹凉。
萧琰内气流转,开始练刀淬体,天地元气随着她的呼吸进入,从她的鼻间和窍**涌入,她执刀的手稳如磐石,出刀却轻若云,时而又疾如风,快如电,动若雷霆。
一趟刀下来,她的眼眸更加清澄如水,又如天上的皎月,明净高远。
她再次起刀,心清如水,光皓如月。
人生一世,将有千帆过身,母亲说,可生情、动情,不可痴情、迷情,更甚至因情毁道……李毓祯,你若耽于情,可不能成为我武道的目标了。
她一刀挥出。
随心所欲的一刀,横刀划过眉际,仿若大星划过天河,刹那光芒更胜高天明月。
***
明月高照,月华如银。
长乐宫寝殿外,李毓祯也在练剑。
她在寝殿的屋脊上练剑,步如矫龙,剑气锐利,月光入剑便成夺目的银光。
她身上的紫袍已经被伤处浸出的血染湿。
右胸刀伤洞穿肩背,但除了最开始举剑时的一丝凝滞,至后再也看不出她受了刀伤。
这一刀虽重,却比不过她受过更多更严重的伤……她的伤从来不是养好的!
以战淬道!以剑淬血肉!
锐金之气在她的体内和体表流转,撕裂她的伤处,再滋养她的血肉,破损再愈合,以锐金之气将血肉淬炼得比以前更强健。但这种破而后立的淬体之法却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纵然是剑阁弟子也很少使用这种方法。因为“破而后立”要先承受得住破,承受不住,还没立,先破死了。
这种血肉乃至骨骼都撕裂的痛楚有几个能承受得了?
而且,皮肤上和身体内的大大小小伤口都会随着剑气淬体而慢慢愈合,这个过程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血肉,密密麻麻,不仅是极度的痛,还是极度的痒,剑阁中有很多意志坚毅的弟子或许能承受住这种痛,却往往承受不住这种极度的痛中伴随的极致的痒,同时体内又在进行一次洗髓洗骨,这内外夹击,当真是苦不堪言!——但是必须咬牙承受,因为这种淬体进程是万万不能够中断的,否则是意志挺不过去,而剑道最忌的是“怯退”,因此而失败的弟子必定道心受损,或许一辈子都突破不了这个魔障阴影,剑道上再难寸进。
所以很多剑道弟子都不会选择这种剑气淬血肉法。
再者,算你的精神意志承受得了,能够挺得过去,但你身体的强度能否又承受得了?——一边撕裂一边愈合,你的血肉和骨骼的愈合能快得过“先破”的速度吗?没准你的剑气还淬合血肉已经被“破”死了。
所以,剑阁的阁主和长老称李毓祯为疯子——但这种“疯子”无疑是他们喜欢的,是以李毓祯虽然出身皇族,由天策授道,却同时得到了天下三大武宗之一的剑阁的剑道真传。
但剑阁虽授她剑道,却不收她为弟子——李毓祯已经明白,因为她必将“紫微入帝宫”,剑阁不收帝者。
她立心为道,却终是执起王剑,“抱朴”入“太阿”。
但她不悔,她所为,俱出于她心的选择。
身为皇族,必须承担皇族的责任。
享受越高的荣耀,要承担越大的责任;没有人可以一边享受荣耀,一边心安理得的说“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愿意承担”。
这不是李毓祯的道。
她的道是心。
以道弃责,即负于心。
月色下剑光如银,锐气纵横,却不损殿瓦半分,可见对于力道的控制已精细入微。
她上身紫袍淋漓欲滴的血又回到她的体内,随着体表的剑气渗入肌肤,淬入她的血肉……最后一剑如霜河倒挂,直悬中天而下。
太阿欢鸣一声入鞘,那双薄凉的眼眸在月下如蕴秋华。
她目光望向西面,右手抚上胸口,那里的刀伤已经完全敛合,肌肤如玉光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心上已刻痕,情痕入心。
她微微一笑,便是月华也在这瞬间失色,心道:萧悦之的心境应该进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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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梦入心幻,瑶台破障境。
迷梦、瑶台原是天策书院的洞真宗师入先天破除心障之用。
洞真入先天,最紧要的是经历心劫,十个天宗师有九个折戟于此步,是因为心障过不了!李氏的先天宗师耗尽心思,才琢磨出了造幻境破心障的法子,以迷梦将后天宗师的心魔引出来,再以瑶台帮助后天宗师清心破障——虽然只是将经历心劫的成功性提高了一成半成,但这对突破先天来说已经是了不得了。
然而却被李毓祯当成“欢情药”用到萧琰身上!——因为她先用了**指法,萧琰迷梦入境,便是春情;而瑶台的破境之用又被她拿来做了欢情的引子,引得萧琰主动与她合欢。
李毓祯觉得自己是个人才,连这种天才用法都想出来了……不过被霍王叔祖知道了,肯定要气得吐血——不对,是把她打得吐血:你个败家子,暴殄天物啊!
李毓祯不由笑起来,觉得自己回京后肯定又要“以剑淬血肉”了——霍王气极揍她的伤,可比这一刀要重得多了,毕竟是先天,一掌可打她个半死。
萧悦之你看,我为了你,可是将洞真入先天的破障药都用了,你以后可得“赔”我,嗯,也不多,三天吧。
李毓祯觉得以她和萧琰的体力,在床榻上“赔”三天,完全不成问题。
她嘴角挑着笑,眼中月色潋滟。
但随即她的笑意敛了一敛。
萧悦之的心境如果真的进阶,那是心如明镜台,一拂可拭尘,不因此事而缚,故“春梦了无痕”;同样的,也表明她的心仍然对她无欲,因情不生,故无欲净……李毓祯眸色转凉,“呵”一声笑,从胸腔发出,沉沉的,又淡淡的。
那又如何!
剑道荆棘,她可因害怕而畏怯不前?
情道纵然荆棘,她也会挥剑斩去,无畏向前。
萧悦之,不要以为我入情,会损道。
我的剑道,即心剑道。
心不负,道不负。
萧悦之,我追你,为情;你追我,为武——一起努力。
李毓祯眼望天空高月,挑眉,一笑,如天空王者,从苍脊踏下。
她期待着有朝一日萧琰能和她一战。
那必定如两人在床榻上一样,同样的酣畅淋漓。
李毓祯嘴角勾起笑,心想萧悦之若知道,肯定骂她“流氓!”
但她是想“流氓”萧悦之,也想被萧悦之“流氓”。——唯她,只她。
公主殿下入殿上榻,怀着“道心无畏”的坚定入寝,决定与萧悦之梦中会瑶台,友好、深入的交流一下酣畅淋漓的问题。
***
秋凉如水,明月笼寒。
庭州的夜比逻些还凉了几分,毕竟地理北去数千里,地势虽不及吐蕃高,夏日却甚短,七月半一过,秋寒来了,昼夜温差更大,夜里起身要披着大氅了。
沈清猗穿着浅青色的大氅站在月下,道观里的桂树发出清幽的香,因为秋风吹过,原本馥郁带甜的香也变得清淡了,却因花香飘浮在空中,那香气有些幽幽缠缠的了。
沈清猗怔怔的站着,清素的手掌中握着一粒吹落的花瓣,那幽幽的香往她心里去,缠缠的在她心里,有着桂香淡淡的甜,也有着香去后的涩。
她这一夜入睡无安,心里有着繁杂芜乱,起身喝水时,便索性披了衣,到这院落中小站。
这是庭州的玉虚观,她与道门的师伯叔、师兄弟师姊妹们一起过来,便住在玉虚观里;如今,金泰榷场的疫症已经得到抑制,死了一半的人,但一半的人疫情已减缓得到控制,师门留下了部分弟子在这观察,但她与师伯叔们要先离去——三清宫药殿的研究正在紧要处,庭州的瘟疫不过是温疫的一种,而且鼠疫并不是大唐的多发疫症,已经成为药殿核心的沈清猗回去后还有得忙的,不可能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这几月来也足够她劳累的了,有时将将要睡着时都会突然醒过来,因为一个用药的想法,或者灵感一动,便要马上起身去做实验;过来的道门药师们人人都累瘦了,最主要的还是这种心力上的耗损,身体精力的劳累倒是其次了,养养能很快恢复过来——道门温养身体的丹药和食膳方都是不错的。
一直随侍在沈清猗身边的几位侍女将她的饮食照料得极好,各种温养身子的食膳都在不间断的用着,可沈清猗还是清瘦下去,这般在月下看着更是让人觉得单薄,仿佛一阵秋风过去,和那桂瓣一样飘走。
白苏立在屋廊下,心口觉得像填了絮般,想上前却终是没有移步:少夫人的心思,她们不懂啊!原先以为是与郎君分开心情不好,但后来魏四娘子进府,不久怀了身孕,她们以为少夫人要伤心了,谁知心情竟好了——闹不懂,真闹不懂;可这好心情没维持几天,又像之前了,那沉幽的眼神让人看不明白。
唉!白苏默默叹口气:人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少夫人之心,比海底还深,肯定是海底里的深沟——如果有的话,那肯定是最深的那条沟。
白苏心里正哀叹着,便看见侧边的门轻响,端砚推了门,郎君穿着大氅出来。
她侧转身向萧琮裣了一礼,起身和端砚彼此郁郁的看了一眼,都默默的立在各自门边——郎君少夫人好久没同房,让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奴婢都好生忧郁啊。
萧琮晚上也没睡好,想着明天要回贺州,心里思绪芜杂,辗转睡不着便披衣出了房门,出门便看见妻子月下之影,那单薄纤瘦让他心口忽然一痛,涩涩的梗,眼睛瞬间湿润了。
那是一种复杂的心情,有满心的歉疚,也有怜惜和心疼,还有一种他说不清楚、或许是“清猗不该是这样……但怎么这样了呢?”那种负疚自责的心情。
他敬重沈清猗,欣赏她,深心觉得她是如霜如梅的女子,清骨内香,又有坚忍的心志和果决的手段,这样的女子原该活得精彩啊,像红梅傲雪一样,开得怒放,凛然于人间……
但是,沈清猗是这样的压抑。
萧琮感觉到妻子心中像是有沉潭,将自己深深的沉入,别人看不透,她也遏制着自己不出来。
萧琮心口一痛一痛的。
他轻步下了台阶,足下发出微音,走到沈清猗身后,温润的声音道:“夜晚凉,小心着寒。”
沈清猗淡笑回头,“不会。你忘了我是医者。”
萧琮道:“医者不自医。”又叹息一声,“阿琰若回来,见你这么瘦,定要怪责我了。”
沈清猗听见萧琰的名心口一颤,她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不让萧琮看见她眼里那一刻的神色。
她想萧琰,很想她。
想得心中发痛!
那份意没有因为和萧琰分开而褪淡,反而因为见不到那人,便会忍不住在心里想上千百遍,每想一次,忍不住在心里描摩,一次又一次,在心里不断的刻画,直到那人愈发的刻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的骨髓,仿佛血管里的流动,都是汩汩的相思。
她在心里狠狠刻下一刀,满是血。
第一二一章 世家之道
次日,河西军起营开拔,北退的路上与西宁军换防,一直撤到念青唐古拉山以北的前青唐王庭——那曲,从这里往北去已经划给河西道了:晋阳公主的奏章一到长安,门下的谕旨下来了。那曲当然也由河西军驻防了,萧昡将之议名为“曲州”,报朝廷批复。
静南军没有再撤回静州,而是驻守那曲,静南军的大营也将由静州移往那曲——以后是曲州了——毕竟吐蕃虽定,但要彻底平定还需要三五七年时间,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部族都被青唐王召集到那曲了,这些游离在高原上的游牧部落将是静南军今后平伏的对象。再者,要想将吐蕃彻底纳入大唐,疆土归入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人心归化。当年大唐打下横在唐蕃之间的吐谷浑王国并使其归化,花费了三五十年之功,经过了一两代人的新生才成事;要使吐蕃人如吐谷浑一样视自己为大唐一员,至少也得花费三五十年时间——这段期间,都需要正式军队驻防的,而不是仅设折冲府维持治安。所以,原驻唐蕃边境的静南军将在很长时间内,驻守在这个羌塘草原上的河西新州。
但是,萧琰没有随静南军驻守曲州。
在大军北撤至纳木措安营时,她被父亲叫去都督中军帐,父女俩有过一次深谈。
这也是父女俩从逻些城那次后的第一次见面。
萧琰入帐行了个郑重的叩首礼,道:“孩儿见过阿父。”
这是她第一次叫萧昡为“阿父”,以前都是疏离的叫声“父亲”。
“好!”萧昡很高兴,但见她身姿挺拔,目光和声音都清澈明朗,心中完全放心了,知道女儿已经从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不由绽出笑容,起身绕出几案,伸手握住她臂膀将她扶起,宽大修长的手掌在她肩上一拍,微笑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道:“阿琰,和阿父一起回贺州吧。”声音和目光都很柔和。
萧琰微有惊讶,却也笑起来,她正有这个想法。
如今吐蕃之地已归入大唐,她留在静南军便没有了太大的前途,无非是熬资历年功等着上升,但这可不是她的路。
“是,阿父,孩儿也这么想。”她笑着点头,又道,“好久没见祖母和母亲了,孩儿也很想念。”
她说的“母亲”是指安平公主。
她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对亲生母亲长乐嘉庆公主的感情很复杂,但总的来讲还是属于“陌生人”,并没有涌出那种对生母的孺慕感情,这是因为她对“商清”的感情太深,心里仍然认为“商清”才是自己的母亲,对于生母没有什么渴盼。但她对安平公主却涌出很亲切的感情,回想起这位公主姨母待她的点点滴滴,拥住她说“十七我是你最亲的人”,她心里生出暖意。她以前喜欢安平公主,如今没有了“不能喜欢嫡母背叛母亲”和“安平公主是嫡母”这种纠结的情感和尴尬的身份,她对安平公主的喜欢变得更纯挚了。
她与祖母长宁长公主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但祖母那种清淡自静的气质让她很有好感,而且仅有的几次见面祖母看她的目光都是温和的,虽然每次只寥寥几句,但萧琰能感觉出她淡漠脸色下的亲切——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她和祖母有一样的血统,所以祖母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给了她只有公主所出的萧氏嫡子才有的龙凤玉佩。
如今知道了自己身上流着和这两位本喜欢的亲人一样的血脉,萧琰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那种血缘亲情,只觉比以前更亲近,一想到要回去见她们,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萧昡见她这笑容忽然有些嫉妒了,哼对阿父都没这么好,扯出个笑容道:“你祖母和母亲见到你平安归回定然高兴。”
萧琰察觉到父亲吃味了,不由得一笑,伸手抱住父亲,头埋在他的胸前,说道:“对不起,阿父。”
对不起,误解、怨恨了您这么久!
她仰起首笑道:“您是我最的父亲。”又道,“永远是。”
她是说“您永远是我最的父亲”,但萧琰在这一刻并不知道这句话有怎样的意义,只是单纯的表达对父亲的感情。
萧昡喉头突然激涌,眼眶一热,竟似有泪意要涌出,他一仰头,手掌重重按下女儿的头,在她肩背上一拍,只哑声一笑,道:“好!”
他徐徐呼吸平复心情,笑道:“你是我的女儿,永远不变。”
他抬掌揉了揉女儿的头,道:“回去后,叔祖他们要见你——阿琰,你应该去经道堂了。”
萧琰猛然抬头,眼眸闪亮的看着父亲,“阿父,真的?”
“当然。”萧昡神色已恢复自然,道,“你勰叔祖说,等你回贺州后去宗庙后山见他。”
“是,阿父。”萧琰高兴应下,眸中晶光璀璨。
经道堂是兰陵萧氏的底蕴所在。
每一个世家都有自己的底蕴,所以才能传承几百年不衰,并将继续传承下去,这个底蕴是道和人才,前者是源,是根;后者是水,是木:一个世家没有“道”,是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无论有多少人才,无论多么兴盛一时,都如同没有泉眼的泉水和根腐了的枝茂大树,最终泉水会干涸,大树也会倒;但是一个世家空有“道”,没有人才,那也是有源头而无蓄水,空有根而生不出林,这样的家族只会萧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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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世家的“道”是什么呢?
简单的讲,一个世家子弟从内到外体现出的礼仪、优雅、气度、学识,都是体现了这个家族的“道”,寒门中可以出才士和毅士,也可养出有德之士,但养不出一个真正的贵族,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高贵不是学识能填补,而世家的高贵不在于权势和财富,权势和财富只是踏脚石,真正让你高贵的是你内心的“道”。
这个“道”,在魏晋时代被称为士族风度。
但大唐的世家们喜欢将这个道称为“华夏衣冠”。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是华夏。世家之所以骄傲,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华夏衣冠”,他们掌控着礼仪,他们掌控着学识和才艺,他们的一切都铭刻着“华,夏”,站在下面的人只能仰望,然后在这些礼仪和思想下活着,成为被引领者。
世家要想永远成为引领者,不能失去自己的道。大唐帝国失去一个世家,仍然是华夏;但世家失了“衣冠”,不再是华夏。两晋时期很多世家沦落,是因为失了自己的道。而“华夏衣冠”原包含了文武之道,文道武道共昌才有华夏,但从西晋后期起有越来越多的世家陷入了文道的空谈,另一手弃却武道,乃至国家空有文盛而无武昌,被夷狄蜂拥而入,只余华夏半壁,世家在这种摧残中痛定思痛,文道外重执武道,方有“华夏衣冠”的重兴,方有大唐的屹立,方有世家的重盛。
而兰陵萧氏能在东晋王朝“衣冠南渡”后崛起,最后建立大梁朝,并取代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成为南渡第一世家,在于创立大梁朝的先祖高皇帝建立起了经道堂——它汲取了兰陵萧氏原有的文道,并在文道堂之外立起武道堂,武道堂中又有两堂:一是传授领兵将略之道的武经堂;二是传授武道的讲武堂。
如果说陇西李氏的底蕴是天策书院,那么兰陵萧氏的底蕴是经道堂——它们都承继了这两个家族的道。
而萧氏缔造的大梁朝最终覆灭于李氏大唐,最深刻的原因也在于砍掉了自己的“道”——至大梁中期萧氏的文道愈发昌盛,可称为诸夏世家之最,但是华夏衣冠“文武之道”,萧氏曾经大兴的武道又再次被子孙偏废下去,以至文道虽兴国却亡。直至萧氏毅然从繁华富庶的江南西迁“胡夷窜乱之地”,在河西重兴家族大道,经道堂内文武并行,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再度奋起,继第一世家太原王氏的倾落,又继次第而起的第一世家清河崔氏的昌盛之后,傲然杀出,成为如今的大唐第一世家。
而萧氏族学只是经道堂的外学,只有在文武两道上表现优秀的子弟才能进入经道堂。
按萧琰的武道天赋,其实早该进入讲武堂了。但她身边有墨尊这位元一尊者,讲武堂的长老们在被败后得知她身份,一个个都哑了,默默退出了清宁院,虽然还要嘀咕几句自家子弟被人抢了,心里却是高兴的——这是诸多世家想求都求不来的造化。论武道底蕴,谁还能比得过这位尊者所属的姓氏——那是先秦时代建立“武道”的祖宗。
但墨尊教的是道,不是武学。
武学之道渊深广博,一个武者不能只精于自己的道,没有阅历和知识也是不成的,因为触类旁通很重要,而阅历和知识是底蕴,这是萧琰在武道上缺乏的广博,而这正是讲武堂要教导她的。
萧琰当然明白,她要在武道上精进,不能一个人琢磨母亲教她的道,因为需要“悟”,而知识、阅历和经验都是领悟武道的基础,她必须扑入大江大河中汲取更多的水分,接受前辈们的教导,丰富自己的武学积累,才能走出自己的道。
母亲说过,别人教的,始终是别人的道;只有自己走出来的,才是自己的道。
萧琰走出父亲的帅帐,心中欢喜又敞亮,蒙在心头的那些伤心和阴霾已经散去。
无论是母亲的离去,还是身世的尴尬,以及李毓祯对她动情造成的繁杂芜乱,都被她拂袖拭去,净如明镜。纵然武道苍茫,纵然前路荆棘,或许艰难,或许悲伤,或许困扰,或许抉择,但我心如莲台,本心而行,自明净。
萧琰望着天空,眼眸灿然明亮,又澄澈清静。
等她回了贺州,阿兄和姊姊应该也从庭州回来了吧,父亲说疫病已经得到抑制,他们前几天已经启程了。
萧琰敞亮的心情也是因为即将与兄嫂重聚而变得明媚。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啊,萧琰眼中流露出怀念。
她想念萧琮,也想念沈清猗。
第一二二章 回家
回到贺州已经是八月。
大军回师自有一番欢庆,入城迎接仪式后,便先各做安顿,下午是三军庆功宴。
国公府中门大开,迎接凯旋的主人和小主人。除了太夫人外,女眷和郎君娘子们都在门内候着,两边是侍仆奴婢,乌压压的足有上百人。
最前面也最醒目的的当然是安平公主的锦罗绣金肩舆,她穿着大红羽金氅,倚着凭几慵懒的坐在肩舆上,连萧昡进府也没下舆,只是坐直了身笑说一句:“三郎辛苦了啊——还好,皮肤没晒黑,不然真伤眼。”
萧昡知道妻子的脾性,不跟她多作计较,哈哈一笑说:“公主在府中也辛苦了——皮肤好像更白了些。”
在府中辛什么苦?辛苦皮肤还能更白?惨白么?
几个媵妾心里腹诽,但这是国公和公主之间打嘴仗,她们要敢插.进去那是找死。
安平公主咯的一笑,如国色牡丹盛开,容光逼人,道:“三郎,我知道你嫉妒我肤白貌美。放心,我不会嫌弃你。”
萧昡眼角一抽,不跟她多说,手一挥,让身后三个儿子上来给母亲见礼。
安平公主不喜欢啰嗦,算很久不见亲生儿子也不会有泣泪相迎这种情况,更没有哆哆嗦嗦的絮叨关问,只看了萧琤一眼,说声“不错,长结实了”;又看了萧琰一眼,笑起来,“我家十七长得更俊了啊。”萧琤一听翻白眼,母亲您是看他的面具俊么?心里才不承认他在吃醋:什么“我家十七”,阿母我才是你亲儿子!哼对我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
安平公主斜眉看了眼萧玳,挑了下眉毛,“十九也不错,戾气少了,杀气多了。”萧玳的生母刘氏心里泪流:戾气变杀气,这是好事?萧玳却很高兴,觉得公主这话不是讽刺是赞赏,阴沉的眉目也显出两分欢色。
三个儿子还没来及回话,安平公主已经一挥手,“都各回各院,拾掇利索了。明日午宴再说拜见相叙的话。”说着一挥手,肩舆浩浩荡荡的去了。
萧昡和儿子们都毫无异色,早习惯了公主这种做派,要真来个涕泪相迎、絮叨亲切,他们才要受惊吓了!
其他人也都觉得正常,他们国公夫人这样。
只有安叶禧在后面的侍卫群中看得目瞪口呆:梁国公夫人,安平公主,这……真真是,果然是……大唐公主啊!
萧琰心里一笑,觉得安平公主应该是这样的,她目光一转,落在兄嫂身上。许久不见,四哥还是那般清俊优雅又内蕴贵气,看着却更有沉敛的气度了。她看着沈清猗时心里欢喜,目光便流露出来,却转瞬敛了下去,她如今还是“小叔”的身份,对嫂嫂表现出这般亲热不好。
沈清猗的目光只在萧琰身上一落便移开,疏淡的表情,清冷的眼神,让人觉不出任何异常,只让人觉得世子夫人和国公夫人果然是两种性格却一样做派——任喜事也好悲事也好,在她们这都不是事,一切如平常。
萧昡与媵妾子女们说了几句话,抱了抱孙子孙女,又亲切的拍了拍扑到身边叽叽喳喳的女儿萧珑,便挥手道:“都带了孩子各回各院。下午申时庆功宴,不要出来晚了。”说着看了眼萧琮和沈清猗,对沈清猗和蔼道,“清宁院那边,没个主事的,四郎媳妇吩咐着点,休让下仆懈怠了。”
沈清猗裣身应了声:“是,父亲。”她明白这是梁国公担心萧琰回到清宁院触景伤情,让她宽解一二。
萧琤和萧玳听得奇怪,什么叫清宁院“没有主事的”?不是有萧十七的生母商娘子吗?
两人当然不知道,“商清”离去的事在府中已经不是秘密,虽然清宁院三人走得悄无声息,但萧琰的“生母”不能永远不出现,必须要给“商清”一个合理的身份,于是“商清”便成了安平公主的侍女——已经病逝的商清的确是长乐嘉庆公主的侍女。而萧琰的身世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生下来时体弱,有易数宗师判八字,说与父母有相妨,要离群而养,十一岁前不能与父母相见,故一直由侍女养在别院,而十一岁一过,这相妨越来越弱,直至十五岁平安,则今后无妨了。如今萧琰十六还活蹦乱跳的,以后当然归回父母膝下,不能再由侍女养了。
这公告一从端德院出去,府中上下都沸腾了,私下里都好生疑惑:难道十七郎君真的是公主亲生的?但没听说公主怀过第三胎呀?
无论府里的媵妾和小娘子们在心里怎么嘀咕,下人们却是不敢嘀咕的:反正十七郎君是嫡三子,这是白纸黑字记在族谱上的,公主既然说是她家的十七那是她家的,他们谨记这个行了。
如今府里的侍卫仆役们目睹安平公主对十七郎君这亲热劲儿,比待十四郎君还好,说不是公主亲生的,真有好多人不信了!——你当咱们公主夫人是善男信女,对非亲生子都这么好?熟悉安平公主行事的下人心里都嘁一声:才怪!
因为“商清”小半月前染了病,卧床不起,清宁院便没了主事的;何况她侍女的身份一正位,也不能成为清宁院的主事了。
萧昡吩咐沈清猗管教清宁院的奴婢,这是掌家夫人该做的事,沈清猗去道门前已掌管一半家事,插手小叔的院子也没有不合适的,何况谁都知道沈清猗在府中待不了几天要去道门,国公这吩咐其实是让世子夫人“训诫一下清宁院的仆婢”,更没什么不合适了。除了沈清猗和萧琮外,没有人听出梁国公这话里的深意。
萧琰听到清宁院眼里黯了一下,母亲已去,清宁院便空了。
她眼帘抬起,便看见沈清猗柔和的目光,却只是一霎,便从她身上掠过去。
萧琰一笑,姊姊还是这样关心她啊。
“行了,都回去吧。”萧昡一挥手,带着侍从回檀柘院了。
留下一众兄弟姊妹寒暄见礼。
萧璋看着萧琰笑容爽朗温和,一副兄弟友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战场上让人暗算她。萧琰心里暗哼一声,她不喜欢是不喜欢,可做不出这样子,声音疏离的叫了声“二哥”便无多话。看在旁的人眼里,各有想法。萧玳撇唇冷笑,心想他这十七哥戴着面具不是面具,不像萧二脸上那张皮是面具,便觉得他这十七哥是个真性情,虽然也很讨厌,比如打架的时候,不过,还算顺眼……他抬手向二哥四哥行了个礼,扯了刘氏提脚便走,哪耐烦这么多人絮絮叨叨。
萧十九从小这性子,众兄弟姊妹都不以为异。各人又叙话几句,便都散去,各回各院。
萧琮轻拍萧琤的肩,嘱咐他道:“阿琤先回院子洗漱,阿母等着见你呢。你要是听阿母说的,等明日再拜见叙话,等着抄佛经吧。——我陪你四嫂去下清宁院,回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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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琤应了一声,扭头向萧琰哼一声,抬起了下巴,以萧琰对他的了解,那意思绝对是“我现在去给母亲请安,你要明天才能见母亲哼!”萧琰噗一声笑,在军中时看萧琤觉得不是那么讨厌了,但还是有些欠揍,便抬了下巴,也哼一声,指了指脸,意思是“你没我俊!”萧琤呸一声,瞪眉瞪眼的走了。
萧琰哈哈一声。
萧琮见兄妹二人这情状,不由摇头失笑,心想阿琤要知道从小打到大的“十七弟”是十七妹,肯定要翻白眼晕倒过去,哈哈!……他心里欢乐的想,那种雷劈的感觉怎么着也要让阿弟感受一下呀,这才叫兄弟真情呀。
“安叶禧。”萧琰回头把人叫过来,先给兄嫂介绍,“这是我在静南军的亲兵安叶禧,现在是我的侍卫了。”
亲……兵?
贴身服侍,共睡一帐的那种?
萧琮和沈清猗的目光都怪异了。
萧琰赶紧解释:“嗯,小安是……”看了眼立在沈清猗身后的赤芍,笑道,“跟赤芍一样。”也是小娘子。
萧琮和沈清猗一怔,便松了口气。
安叶禧上前恭敬行礼,“侍卫安叶禧见过世子,夫人……嗯不,少夫人。”她记起萧琰提点过,府中的人都称呼世子夫人为少夫人。
萧琮笑了一下,这侍卫的性情还不错,不是那等油滑的,心里嘀咕一句:是太黑了点,跟在阿琰身边太不衬了。
安叶禧脸上的肤色已经涂得浅了些,总不好出了静南军一下变白了,太惹人眼目,这会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在萧琮“肤白如凝脂”的标准下,那的确是太黑了。
沈清猗却留心到安叶禧的容貌,轮廓深,很漂亮……她的眼眸便深了一深。
景苑在国公府的东南面,要从东路院的檐子门入,因距离比较远,萧琮和沈清猗还是坐着肩舆,萧琰走在兄长的肩舆旁边,一边走一边应答兄长的话。
沈清猗的肩舆行在萧琮的后面,她半倚在凭几上默默听着前方兄妹俩的谈话,目光时而落在萧琰秀拔的背影上,却不是深刻的凝视,而是如浮光掠影,从波心掠过,只是那涟漪,却是一圈圈荡在自己的心底。
萧琰没有察觉沈清猗的注视,但她会偶尔侧转头向沈清猗一笑,并不想因与兄长叙话,冷落了姊姊。
安叶禧跟在萧琰身后,她头回进甲姓世家的府第,心里着实好奇,却也好生紧张,手心都捏出汗,想看又不敢抬头张望,只敢眼珠微微转着。
萧琰回头看沈清猗时,眼角余光瞟见她这般,便笑她,“想看大大方方的看,眼睛转个什么劲。”
安叶禧顿时拍下胸口,向她灿然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还有脸颊上两个动人的酒窝,软声笑,“郎君你早说嘛。”她成了萧琰的侍卫,便按侍卫的称呼叫她“郎君”。
她跟萧琰平时在营帐内是笑闹惯了的,以前又时常勾引她,两人私下说话没什么上下,在人前当然是要注意的,但安叶禧这会因为心里紧张又乍然放松,便失了些分寸,语气自然带出了私下时的亲近。
这让萧琮和沈清猗同时蹙了下眉。
沈清猗宽袖里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萧琰没不觉得安叶禧这样有多出格,还调笑她一句,“平时看你挺大胆的嘛,这会倒缩眉缩眼了。”
安叶禧心里嘀咕,平时跟现在一样么?她是个顶聪明的,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当,心想可别给世子和世子夫人留下轻佻的印象,立即垂眉正眼,一副恭谨的样子,声音也很端谨的道:“郎君,属下一向很胆小的。”
萧琰噗一声笑,转头给兄嫂解释,“小安在军中待惯了,性格有些爽气。”
“安姓……粟特人?”萧琮转头看一眼安叶禧那高鼻深目模样,昭武九姓,安姓是其一。
“是。她父亲是静州大商。”萧琰简单道,因左右侍仆多,她没有详说。
萧琮点了点头,决定回头再细问这安叶禧的事,待在阿琰身边的人,必得要身家清白还要人品可靠,至于哪个族的倒无妨,最紧要是忠诚。
沈清猗心里有些复杂,她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安叶禧跟萧琰有什么,只是有些酸涩感:萧琰的身边终将有别人,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别人,而她的天地是不是也会离她越来越远?
沈清猗觉得心口又在刻刀。
萧琰忽然想起没在迎接的人群中看见魏子静,想来应该是显怀了,不便出来,本想问一嘴关切一下四哥的孩子,想起沈清猗在后面,话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姊姊对四哥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是什么感觉,会是完全无所谓么?
可是,算姊姊和四哥没有感情,总要……有个孩子吧?
这魏子静的孩子生出来可带个“长”了!四哥怎么不能等姊姊一年呢?这才多久啊,纳入府中四个月有了孩子?!这么急吗?
萧琰心中生出一股怨气,觉得四哥太不对了。
萧琮正跟妹妹说着话,见她忽然瞪了自己一眼,方莫名中,见她指了下肚子,立刻明白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道门说,清猗至少要在道门三年,三年他等不起,但研药之事再要紧,夫妻相聚一月总是能凑出来,要想孕有孩子,也能有了。但清猗在信中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她在药殿中殚心竭虑,若有了身孕恐怕对孩子是不好的,但道门不会给她怀胎十月的空闲。……事情偏偏成了这样,奈何?只愿魏子静这一胎是个女孩儿,让他“难有子嗣”之言不攻自破,对清猗也没甚影响;之后,再有两年的时间,他也等得起了。
可是这些,怎么跟阿琰说呢?
萧琰瞪了兄长一眼,又觉得这事应该找时间问个清楚,这会埋怨四哥是不对的,又展颜笑起来,继续说吐蕃的见闻,逻些如何,王宫如何,宫殿建筑和大唐不一样,珠光宝气,色彩绚艳,她眼睛都看花了……一边说,一边笑。
侍卫和仆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兄妹俩一路说着,便到了景苑。
第一二三章 标题先飞着
景苑的苑门开着,一名十六七岁的佩刀侍卫守在门边,见到肩舆,身子一让,立在门边合手行长揖礼:
“侍卫萧季思见过郎君,世子,少夫人。”
他当先一礼是行给萧琰,显见是属于清宁院的侍卫。
萧琰看向兄长,萧琮笑道:“阿琰,萧季思是刚从安贞堂出来的,以后拨给你了。”
萧琰一听“安贞堂出来的”明白了。
萧氏在河西建有抚幼院,收养贫寒人家的弃婴以及河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其中天赋好的送入安贞堂学文、学商、学匠或学武,学武有成的多数做侍卫,最优异的甚至可以进入国公府。但国公府挑选侍卫是极其严格的,忠诚和人品是第一要求,其他还有上百项考核,这个萧季思能从安贞堂选□□,显然经过了重重考验,忠主、守秘是必须做到的,否则只有一个“死”字。
萧琰向萧季思抬了下手,表示了对他的接纳,回手招安叶禧上前,对萧季思道:“这是安叶禧,你的同伴。以后安叶禧驻内院,你负责外面的景苑。”清宁院是景苑的内院,萧琰在没有了解萧季思的为人之前,不会让他进入清宁院,更何况“商清正在院内病着”,越少人进入越好。
萧季思行礼应声:“是,郎君。”又与安叶禧互相行了一礼。
萧琮招手让萧承智过来,道:“这是清宁院新入的侍卫安叶禧,是十七郎君在静南军的亲兵。这段时间你教着她,让她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又对萧琰道,“安叶禧这段时间先住承和院吧,阿琰,你看呢?”
萧琰知道安叶禧现在进入清宁院不合适,应了声“好”,又转身吩咐安叶禧:“好好跟萧承义学着啊。可别丢我的脸。”后面一句话里带了几分笑意。安家虽然是静州首富,但是粟特人的规矩肯定没有世家这么严谨,安叶禧在军中也是爽性惯了的,这段日子有她苦头吃了。不过学学也好,真正的爽性那是心性不受拘,但外在的礼仪是一个人的气质风度,两者不矛盾,安叶禧你学着吧,对你有好处。
安叶禧心想国公府规矩真多,但甲姓世家呀,规矩肯定多的,看看人家侍卫仆婢走路、站位都好有讲究,自己还是认真学着吧,别以后真出了岔子,便恭肃的应下了:“属下一定好好学习,不丢郎君的脸。”又端谨的向萧承智行了个抱拳礼,“请萧侍卫多多教导。”
萧承智向她点了下头,回了一礼,便带着她先回承和院了,提行李的仆役也跟在后面。
“阿兄,阿嫂,咱们进去吧。”萧琰伸出手,扶了萧琮下肩舆。
沈清猗随后也下舆。
一行人入了苑内。萧承忠和萧承义提着萧琰的行李随行,奴婢中只有端砚、赤芍和菘蓝三人随行,其他侍卫和奴婢都在苑门外的庑廊下候着。
苑内很干净,仿佛没有大半年不住人的样子,石径上一片落叶都没有。
石子路不宽,只够两人并行。萧琮在前,沈清猗落后半步,萧琰随在沈清猗后面行着。其后是两名侍女和两名侍卫。
沈清猗双手拢在宽袖里,一边走,清缓的声音道:“苑内的侍女暂时只有青葙和虞香——虞香是盛华院的掌厨侍女,母亲说借给你用一阵,以后是要还的。”说着,回头笑看了萧琰一眼。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估计公主母亲是担心绮娘走了后青葙做的饭菜达不到“美味”的程度,她吃不下去——其实她在军中连粗糙的青稞团子都吃下去了,还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呢?抬手咳了一声道:“其实青葙做菜也是不错的。”
她身后的赤芍和菘蓝都抿着嘴笑,青葙在她们四位大侍女中最擅长针线女工,膳上功夫嘛,比一般婢女强,但肯定比不过她们三人了——在道门这大半年,她们可都练出了一手做食膳的好手艺。
沈清猗一笑,“青葙听了你这话,肯定要感动。”
能被萧琰这么嘴刁的人称赞“做菜不错”,除了烹饪技艺真的上佳外,那是感情分了,显然青葙得了十七郎君的感情分,能不感动么?
萧琮听得哈哈笑。
两个侍女也抿嘴笑。
沈清猗回头看了菘蓝一眼,对萧琰道:“我走后,将菘蓝留给你。以后,饮膳方面归菘蓝。虞香走后也有人接。”
菘蓝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之前沈清猗跟她说过,行礼应道:“是,少夫人。”又向萧琰行礼,“奴婢拜见郎君。”
萧琰吃一惊,立即对沈清猗道:“姊姊不可。菘蓝是服侍你的,你给我一个青葙够了。你身边也是要用人的。噢,我这边还有安叶禧,做菜也是可以的,尤其烤全羊技艺精湛。”其他嘛马马虎虎,这个不提了。
沈清猗淡淡道:“我在道门不需要应酬,一应事物简单,哪需要这么多人服侍。有白苏和赤芍够了,何况还有采蘋、采薇四婢。安叶禧是侍卫,侍卫要做侍卫的事,你把人当侍婢用?”她回头看萧琰一眼,清幽目光里有着不容拒绝,“这么决定了。”
萧琰张了张口,叫了声:“阿兄……”
萧琮回头笑,“你院里的人少,母亲以后也是要拨人给你的。你阿嫂身边的人都是不错的,她给你,你接着吧。”说着又向妹妹眨了下眼,那意思是:你阿嫂决定的事,你能反对得了?
萧琰无语,足下上前半步,和沈清猗并行,叫道:“姊姊……”
沈清猗侧眸看她,清清淡淡的目光,看得萧琰背上一凉,“怎么?”她道,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
萧琰心里“嗖”的冒寒气,将出口的话立即改了,笑着感谢道:“多谢姊姊了。”
萧琮忍笑回转头去,心想阿琰还是敬畏清猗,一个眼神让她没话了。
沈清猗看了眼她,清淡的眸光柔和了些,一边走着,边道:“母亲说,等过段时间,你这院里再进几个洒扫。”
萧琰应了一声“好”,青葙、菘蓝本来是大侍女,放到富户家里也是娇养的娘子,洒扫这些粗活本不该她们做,国公府精心培养这些知书达礼的侍女也不是让她们浪费在这上面。
等过段时间,再进洒扫,那是等“卧病在床的侍女商清因病不治而逝”,然后其他的仆婢才能进清宁院。
萧琰眼神有些黯淡,虽然知道母亲不是商清,但想起“让商清病逝”这个事还是让人不舒服。可这是必须的,难道以后还要找个人待在清宁院冒充商清?再说,抚养她到两岁的商清已经病逝多年了,她也应该光明正大的为她上香,祭奠她,这是她该当尽的情义。让死者在地下安息吧。萧琰心里想着,心里那几分不舒服消去了。
沈清猗见她目光黯然时想伸手握她手,但袖中手才动,放了下去,清幽的目光望着前方,唇微抿着。她便收了目光,只专心往前走着。
萧琰黯然的目光已经明澈,微微落后半步,关心道:“姊姊能在府中待多久?几时去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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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沉吟了一下,道:“大概还能待两三天。师伯叔他们已经先头走了,还有两位师姊在观里等着我。”她说的观里是指贺州城的道观紫虚观。
她回府已有四日,原是等梁国公回来走。但见着萧琰,她心里舍不得了,只是再舍不得,最多也只能再待个两三天,不能再往后拖了——药殿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吃饭睡觉都在药庐里,估计观里的师姊也急得打转脚了,她还有什么道理拖着不走呢?
她心里叹口气。
这口气萧琰却叹了出来,愁着眉头道:“姊姊这么快走啊。”不舍之意溢于言表。
沈清猗心里一柔,声音轻缓道:“今年除夕应该能回来。道门也不是不讲人情的。今年跟去年又不同。”去年她在药殿里还没站稳脚跟,加上萧琰不在府中,除夕没有回府;但现在不同了,她在药殿地位已稳,仅次于几位长老,除夕前后抽十几天回来,想来药殿也不会有意见。
萧琰从她这短短三句话中,在心中一辗转,便推想出她在药殿肯定经历了一番波澜,才有今日的立足……心中一时翻滚,有着敬佩,又有着心疼。
她不由抬眸凝视沈清猗的背影,在府门口她发现了,沈清猗瘦了不少,虽然颜容未改,仍然清如雪艳如梅,那体态却是纤薄得紧,即使罩着大氅也让人觉出清减。
萧琰忍下自己的情绪,接过沈清猗的话笑道:“现在离除夕也快了。姊姊这可得辛苦了,马不停蹄过去,又要马不停蹄回来。还好三清山在江北,若在江南,可要跑断腿了。——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本想说去接沈清猗,却又想起之后要去讲武堂,听说很严格,没准到了除夕才准下山,还是先不说吧,省得到时失诺食言。
沈清猗听她这一声长叹不由笑出,“跑断腿也是跑断马腿,叹的什么气。”目光看着她一瞬的温柔。
萧琰的目光却落在她细可盈握的纤腰上,“我是担心把姊姊骨头颠散了。”这腰细得,真担心车子一颠折了。
“这个倒不用担心,”萧琮插口笑道,“今年又出了一种新车,减震做得更好了。只要走官道,颠簸倒是小的。”说着又随口感叹一句,“墨子说,利人,即仁义。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以匠技便民,此巧也。老子却说,‘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术,奇物滋起’,只有‘绝圣弃智’、‘绝巧弃利’,才能回心归真。”萧琮一笑,摇头,“所以治道不可用一家之言呀。”
“那是当然的。”萧琰随口接道,“这跟武道是一样的,学刀的不能说学剑的不好,打拳的不能说练掌的不行,总之各有各的长处,博采众长,然后走自己的路,这才对嘛。”她偏了下头,“文道治国,应该更如此吧?不管道家儒家,还是墨家法家,农家阴阳家,有用的都拿来用。大唐不是这样么?我在静南军时,听七姑父说翰林苑里天天都有翰林学士在吵架辩学术,还有挽袖子打架的——哈哈,这是真的?”文人打架能怎么打?扑在一起扯头发么?萧琰想想这场面好笑。
萧琮也笑起来,“别说翰林苑了,咱们经道堂里,文夫子们是经常打架的。还有族学也是,以前阿琤从族学回来,常说,今天哪个夫子又跟哪个夫子打架了。”说着又笑,“一般儒家夫子会比较吃亏,因为‘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墨家要讲‘动手’,不动手何以入实?所以儒家遇见墨家……咳……”萧琰以为儒家要挨揍了,谁知萧琮说,“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挽袖子上呗。”说着大笑起来,声音朗朗彻空。
萧琰一愣,也哈哈哈笑起来。
这般打岔,驱走了方才的愁绪。
沈清猗微微一笑,心道萧四当真费心了。
三人一路说着,到了院门。
青葙和白苏已在院门外候着。
进了院门,便是一股药味,从内院中飘出来。萧琰心道,这戏倒是做得真。入得内院,她便道:“我先去见……商姨。”这个称呼还真是别扭,她叫得有些生硬。听在萧承忠、萧承义和不知内情的赤芍、菘蓝耳里,却觉得很正常,“生母”一下变成了“生母的侍女”,任谁也要有个适应过程啊。
沈清猗和萧琰一道进了正房寝居,萧琮却是不便进去的,便在堂厅里喝茶。赤芍和白苏都候在廊下,因为大夫说病人要静养,听不得响动,所以平时都是青葙和虞香轮流送药进去,轮流在里面服侍,进不得生人。菘蓝已经进了厨房,去帮虞香烧水。青葙领了萧承忠、萧承义搁行李。于是萧琮在厅堂只有自己的贴身侍仆端砚倒茶水了——他当然不会在意这个,只觉得清宁院以后定要补配齐全仆役,不然来个兄弟姊妹接待不过来了,阿琰可是他们国公府的嫡子,不能这么寒碜了。
“病人卧床”的寝居内空无一人,只有垂下的帐幔,和浓浓的药味。
萧琰在空空的床榻前怔怔的站着,想起母亲,眼圈陡然红了。
“阿琰。”沈清猗上前解了她面具,纤瘦的指轻抹她落下的一滴泪,柔声道,“别难过。”
萧琰不由伸手抱住她,心里才因母亲离去伤感,觉得怀中的人果然是很瘦的,她的心思顿时被移转了,眉毛不由皱起来,道:“姊姊,你清减了好多。”一手伸入沈清猗敞襟的大氅内,抚在她的纤腰上,手掌轻轻握着,眉毛皱得厉害,“怎么瘦了这么多?道门难道只让你吃素?”
沈清猗被她抱入怀中心口一跳。
萧琰这一年长得很快,身高已经略略高过她了,说话时唇边的气息在她的口唇上方。
沈清猗不由侧转了头,一手按在萧琰肩上,不让自己和她的身体贴得太近,另一手伸入氅内逮住她的手,轻嗔道:“别乱摸。”萧琰的手仿佛有火,触到她哪里她觉得烫,心口滚热。
萧琰却因为掌下触及的纤瘦单薄好生心疼,左手一紧,将她又抱得紧了些,右手微转,脱了沈清猗逮着她的手,在她背上摸了几下,又摸她肩骨,不由抱怨:“一定是道门的饮食不好。白苏她们是怎么照顾你的?三餐没有定时吃吗?还是药殿的事太累了,连饭都不吃了?”她想起打仗时往往都是在马背上随口啃干粮,便也担心沈清猗研药入了迷,“再着紧,也得吃饭呀。你看你,肩骨都这么尖了,手掌按这,能戳着。还有背上的骨头,肉好少。还有腰,一握能折。”一边说着,一边摸,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移过去补她。
“萧悦之!”沈清猗生气了,“叫你,别乱摸。”声音里有着隐忍。
“你这般瘦了还不让人摸,”萧琰气道,“当我不摸不知道你瘦?”
沈清猗气笑,萧悦之你什么都不知道!目光落在萧琰的朱唇上,心口像有木炭在灼烧,眼眸里也似有火星在簇燃。
她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火星已熄,眸色清幽,声音也蕴着清冷,“放开。”
淡淡的两字,不重,却带着霜一样的寒。
萧琰松开手臂,退后一步,见沈清猗脸上笼霜,以为她被自己数落得生气了,立即低下眉来,“姊姊,我不是怪你。只是,”她叹气,“你这样,我心中真难受。”
沈清猗抬眸一笑,“我这是瘦了,又不是病了,你急个什么。庭州那一阵,道门的师叔伯都瘦了,不止我一个,还有比我瘦得更厉害的,都成衣撑子了,外面只挑着层衣。——好了,别用那种眼神,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
“姊姊!”她的话被萧琰陡然打断,很生气的看她。
“好,我说错了。”沈清猗笑,“总之,不是什么大事,回三清宫养养好了。下次你见我,不是这么瘦了。——好了,别磨蹭了。赶紧出去沐浴,换衣,申时庆功宴,你可别去迟了。”说着又白萧琰一眼,扯开话道,“你抱我一下,沾了你的风尘味,我回去还得洗。”
萧琰估摸着时辰,决定回来再跟她扯这事,听到沈清猗这一句,便笑,“那你跟我一起洗啊。”
沈清猗哪敢跟她一起沐浴,白她一眼,“谁跟你挤一桶里?”
萧琰呵呵一笑,心里在擦汗,因为她话出口便想起脖子上挂着李毓祯的命牌,若沐浴时被看见……顿时庆幸沈清猗拒绝了。
“姊姊那我们出去吧。”她当先往门口走。
沈清猗在后面抬了下眉。
萧悦之方才那眼神,是在心虚?
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沈清猗的眼眸浅浅眯了一下,似霜冷,寒气乍起。
第一二三章 为伊清减
景苑的苑门开着,一名十六七岁的佩刀侍卫守在门边,见到肩舆,身子一让,立在门边合手行长揖礼:
“侍卫萧季思见过郎君,世子,少夫人。”
他当先一礼是行给萧琰,显见是属于清宁院的侍卫。
萧琰看向兄长,萧琮笑道:“阿琰,萧季思是刚从安贞堂出来的,以后拨给你了。”
萧琰一听“安贞堂出来的”明白了。
萧氏在河西建有抚幼院,收养贫寒人家的弃婴以及河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其中天赋好的送入安贞堂学文、学商、学匠或学武,学武有成的多数做侍卫,最优异的甚至可以进入国公府。但国公府挑选侍卫是极其严格的,忠诚和人品是第一要求,其他还有上百项考核,这个萧季思能从安贞堂选□□,显然经过了重重考验,忠主、守秘是必须做到的,否则只有一个“死”字。
萧琰向萧季思抬了下手,表示了对他的接纳,回手招安叶禧上前,对萧季思道:“这是安叶禧,你的同伴。以后安叶禧驻内院,你负责外面的景苑。”清宁院是景苑的内院,萧琰在没有了解萧季思的为人之前,不会让他进入清宁院,更何况“商清正在院内病着”,越少人进入越好。
萧季思行礼应声:“是,郎君。”又与安叶禧互相行了一礼。
萧琮招手让萧承智过来,道:“这是清宁院新入的侍卫安叶禧,是十七郎君在静南军的亲兵。这段时间你教着她,让她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又对萧琰道,“安叶禧这段时间先住承和院吧,阿琰,你看呢?”
萧琰知道安叶禧现在进入清宁院不合适,应了声“好”,又转身吩咐安叶禧:“好好跟萧承义学着啊。可别丢我的脸。”后面一句话里带了几分笑意。安家虽然是静州首富,但是粟特人的规矩肯定没有世家这么严谨,安叶禧在军中也是爽性惯了的,这段日子有她苦头吃了。不过学学也好,真正的爽性那是心性不受拘,但外在的礼仪是一个人的气质风度,两者不矛盾,安叶禧你学着吧,对你有好处。
安叶禧心想国公府规矩真多,但甲姓世家呀,规矩肯定多的,看看人家侍卫仆婢走路、站位都好有讲究,自己还是认真学着吧,别以后真出了岔子,便恭肃的应下了:“属下一定好好学习,不丢郎君的脸。”又端谨的向萧承智行了个抱拳礼,“请萧侍卫多多教导。”
萧承智向她点了下头,回了一礼,便带着她先回承和院了,提行李的仆役也跟在后面。
“阿兄,阿嫂,咱们进去吧。”萧琰伸出手,扶了萧琮下肩舆。
沈清猗随后也下舆。
一行人入了苑内。萧承忠和萧承义提着萧琰的行李随行,奴婢中只有端砚、赤芍和菘蓝三人随行,其他侍卫和奴婢都在苑门外的庑廊下候着。
苑内很干净,仿佛没有大半年不住人的样子,石径上一片落叶都没有。
石子路不宽,只够两人并行。萧琮在前,沈清猗落后半步,萧琰随在沈清猗后面行着。其后是两名侍女和两名侍卫。
沈清猗双手拢在宽袖里,一边走,清缓的声音道:“苑内的侍女暂时只有青葙和虞香——虞香是盛华院的掌厨侍女,母亲说借给你用一阵,以后是要还的。”说着,回头笑看了萧琰一眼。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估计公主母亲是担心绮娘走了后青葙做的饭菜达不到“美味”的程度,她吃不下去——其实她在军中连粗糙的青稞团子都吃下去了,还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呢?抬手咳了一声道:“其实青葙做菜也是不错的。”
她身后的赤芍和菘蓝都抿着嘴笑,青葙在她们四位大侍女中最擅长针线女工,膳上功夫嘛,比一般婢女强,但肯定比不过她们三人了——在道门这大半年,她们可都练出了一手做食膳的好手艺。
沈清猗一笑,“青葙听了你这话,肯定要感动。”
能被萧琰这么嘴刁的人称赞“做菜不错”,除了烹饪技艺真的上佳外,那是感情分了,显然青葙得了十七郎君的感情分,能不感动么?
萧琮听得哈哈笑。
两个侍女也抿嘴笑。
沈清猗回头看了菘蓝一眼,对萧琰道:“我走后,将菘蓝留给你。以后,饮膳方面归菘蓝。虞香走后也有人接。”
菘蓝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之前沈清猗跟她说过,行礼应道:“是,少夫人。”又向萧琰行礼,“奴婢拜见郎君。”
萧琰吃一惊,立即对沈清猗道:“姊姊不可。菘蓝是服侍你的,你给我一个青葙够了。你身边也是要用人的。噢,我这边还有安叶禧,做菜也是可以的,尤其烤全羊技艺精湛。”其他嘛马马虎虎,这个不提了。
沈清猗淡淡道:“我在道门不需要应酬,一应事物简单,哪需要这么多人服侍。有白苏和赤芍够了,何况还有采蘋、采薇四婢。安叶禧是侍卫,侍卫要做侍卫的事,你把人当侍婢用?”她回头看萧琰一眼,清幽目光里有着不容拒绝,“这么决定了。”
萧琰张了张口,叫了声:“阿兄……”
萧琮回头笑,“你院里的人少,母亲以后也是要拨人给你的。你阿嫂身边的人都是不错的,她给你,你接着吧。”说着又向妹妹眨了下眼,那意思是:你阿嫂决定的事,你能反对得了?
萧琰无语,足下上前半步,和沈清猗并行,叫道:“姊姊……”
沈清猗侧眸看她,清清淡淡的目光,看得萧琰背上一凉,“怎么?”她道,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
萧琰心里“嗖”的冒寒气,将出口的话立即改了,笑着感谢道:“多谢姊姊了。”
萧琮忍笑回转头去,心想阿琰还是敬畏清猗,一个眼神让她没话了。
沈清猗看了眼她,清淡的眸光柔和了些,一边走着,边道:“母亲说,等过段时间,你这院里再进几个洒扫。”
萧琰应了一声“好”,青葙、菘蓝本来是大侍女,放到富户家里也是娇养的娘子,洒扫这些粗活本不该她们做,国公府精心培养这些知书达礼的侍女也不是让她们浪费在这上面。
等过段时间,再进洒扫,那是等“卧病在床的侍女商清因病不治而逝”,然后其他的仆婢才能进清宁院。
萧琰眼神有些黯淡,虽然知道母亲不是商清,但想起“让商清病逝”这个事还是让人不舒服。可这是必须的,难道以后还要找个人待在清宁院冒充商清?再说,抚养她到两岁的商清已经病逝多年了,她也应该光明正大的为她上香,祭奠她,这是她该当尽的情义。让死者在地下安息吧。萧琰心里想着,心里那几分不舒服消去了。
沈清猗见她目光黯然时想伸手握她手,但袖中手才动,放了下去,清幽的目光望着前方,唇微抿着。她便收了目光,只专心往前走着。
萧琰黯然的目光已经明澈,微微落后半步,关心道:“姊姊能在府中待多久?几时去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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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沉吟了一下,道:“大概还能待两三天。师伯叔他们已经先头走了,还有两位师姊在观里等着我。”她说的观里是指贺州城的道观紫虚观。
她回府已有四日,原是等梁国公回来走。但见着萧琰,她心里舍不得了,只是再舍不得,最多也只能再待个两三天,不能再往后拖了——药殿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吃饭睡觉都在药庐里,估计观里的师姊也急得打转脚了,她还有什么道理拖着不走呢?
她心里叹口气。
这口气萧琰却叹了出来,愁着眉头道:“姊姊这么快走啊。”不舍之意溢于言表。
沈清猗心里一柔,声音轻缓道:“今年除夕应该能回来。道门也不是不讲人情的。今年跟去年又不同。”去年她在药殿里还没站稳脚跟,加上萧琰不在府中,除夕没有回府;但现在不同了,她在药殿地位已稳,仅次于几位长老,除夕前后抽十几天回来,想来药殿也不会有意见。
萧琰从她这短短三句话中,在心中一辗转,便推想出她在药殿肯定经历了一番波澜,才有今日的立足……心中一时翻滚,有着敬佩,又有着心疼。
她不由抬眸凝视沈清猗的背影,在府门口她发现了,沈清猗瘦了不少,虽然颜容未改,仍然清如雪艳如梅,那体态却是纤薄得紧,即使罩着大氅也让人觉出清减。
萧琰忍下自己的情绪,接过沈清猗的话笑道:“现在离除夕也快了。姊姊这可得辛苦了,马不停蹄过去,又要马不停蹄回来。还好三清山在江北,若在江南,可要跑断腿了。——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本想说去接沈清猗,却又想起之后要去讲武堂,听说很严格,没准到了除夕才准下山,还是先不说吧,省得到时失诺食言。
沈清猗听她这一声长叹不由笑出,“跑断腿也是跑断马腿,叹的什么气。”目光看着她一瞬的温柔。
萧琰的目光却落在她细可盈握的纤腰上,“我是担心把姊姊骨头颠散了。”这腰细得,真担心车子一颠折了。
“这个倒不用担心,”萧琮插口笑道,“今年又出了一种新车,减震做得更好了。只要走官道,颠簸倒是小的。”说着又随口感叹一句,“墨子说,利人,即仁义。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以匠技便民,此巧也。老子却说,‘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术,奇物滋起’,只有‘绝圣弃智’、‘绝巧弃利’,才能回心归真。”萧琮一笑,摇头,“所以治道不可用一家之言呀。”
“那是当然的。”萧琰随口接道,“这跟武道是一样的,学刀的不能说学剑的不好,打拳的不能说练掌的不行,总之各有各的长处,博采众长,然后走自己的路,这才对嘛。”她偏了下头,“文道治国,应该更如此吧?不管道家儒家,还是墨家法家,农家阴阳家,有用的都拿来用。大唐不是这样么?我在静南军时,听七姑父说翰林苑里天天都有翰林学士在吵架辩学术,还有挽袖子打架的——哈哈,这是真的?”文人打架能怎么打?扑在一起扯头发么?萧琰想想这场面好笑。
萧琮也笑起来,“别说翰林苑了,咱们经道堂里,文夫子们是经常打架的。还有族学也是,以前阿琤从族学回来,常说,今天哪个夫子又跟哪个夫子打架了。”说着又笑,“一般儒家夫子会比较吃亏,因为‘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墨家要讲‘动手’,不动手何以入实?所以儒家遇见墨家……咳……”萧琰以为儒家要挨揍了,谁知萧琮说,“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挽袖子上呗。”说着大笑起来,声音朗朗彻空。
萧琰一愣,也哈哈哈笑起来。
这般打岔,驱走了方才的愁绪。
沈清猗微微一笑,心道萧四当真费心了。
三人一路说着,到了院门。
青葙和白苏已在院门外候着。
进了院门,便是一股药味,从内院中飘出来。萧琰心道,这戏倒是做得真。入得内院,她便道:“我先去见……商姨。”这个称呼还真是别扭,她叫得有些生硬。听在萧承忠、萧承义和不知内情的赤芍、菘蓝耳里,却觉得很正常,“生母”一下变成了“生母的侍女”,任谁也要有个适应过程啊。
沈清猗和萧琰一道进了正房寝居,萧琮却是不便进去的,便在堂厅里喝茶。赤芍和白苏都候在廊下,因为大夫说病人要静养,听不得响动,所以平时都是青葙和虞香轮流送药进去,轮流在里面服侍,进不得生人。菘蓝已经进了厨房,去帮虞香烧水。青葙领了萧承忠、萧承义搁行李。于是萧琮在厅堂只有自己的贴身侍仆端砚倒茶水了——他当然不会在意这个,只觉得清宁院以后定要补配齐全仆役,不然来个兄弟姊妹接待不过来了,阿琰可是他们国公府的嫡子,不能这么寒碜了。
“病人卧床”的寝居内空无一人,只有垂下的帐幔,和浓浓的药味。
萧琰在空空的床榻前怔怔的站着,想起母亲,眼圈陡然红了。
“阿琰。”沈清猗上前解了她面具,纤瘦的指轻抹她落下的一滴泪,柔声道,“别难过。”
萧琰不由伸手抱住她,心里才因母亲离去伤感,觉得怀中的人果然是很瘦的,她的心思顿时被移转了,眉毛不由皱起来,道:“姊姊,你清减了好多。”一手伸入沈清猗敞襟的大氅内,抚在她的纤腰上,手掌轻轻握着,眉毛皱得厉害,“怎么瘦了这么多?道门难道只让你吃素?”
沈清猗被她抱入怀中心口一跳。
萧琰这一年长得很快,身高已经略略高过她了,说话时唇边的气息在她的口唇上方。
沈清猗不由侧转了头,一手按在萧琰肩上,不让自己和她的身体贴得太近,另一手伸入氅内逮住她的手,轻嗔道:“别乱摸。”萧琰的手仿佛有火,触到她哪里她觉得烫,心口滚热。
萧琰却因为掌下触及的纤瘦单薄好生心疼,左手一紧,将她又抱得紧了些,右手微转,脱了沈清猗逮着她的手,在她背上摸了几下,又摸她肩骨,不由抱怨:“一定是道门的饮食不好。白苏她们是怎么照顾你的?三餐没有定时吃吗?还是药殿的事太累了,连饭都不吃了?”她想起打仗时往往都是在马背上随口啃干粮,便也担心沈清猗研药入了迷,“再着紧,也得吃饭呀。你看你,肩骨都这么尖了,手掌按这,能戳着。还有背上的骨头,肉好少。还有腰,一握能折。”一边说着,一边摸,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移过去补她。
“萧悦之!”沈清猗生气了,“叫你,别乱摸。”声音里有着隐忍。
“你这般瘦了还不让人摸,”萧琰气道,“当我不摸不知道你瘦?”
沈清猗气笑,萧悦之你什么都不知道!目光落在萧琰的朱唇上,心口像有木炭在灼烧,眼眸里也似有火星在簇燃。
她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火星已熄,眸色清幽,声音也蕴着清冷,“放开。”
淡淡的两字,不重,却带着霜一样的寒。
萧琰松开手臂,退后一步,见沈清猗脸上笼霜,以为她被自己数落得生气了,立即低下眉来,“姊姊,我不是怪你。只是,”她叹气,“你这样,我心中真难受。”
沈清猗抬眸一笑,“我这是瘦了,又不是病了,你急个什么。庭州那一阵,道门的师叔伯都瘦了,不止我一个,还有比我瘦得更厉害的,都成衣撑子了,外面只挑着层衣。——好了,别用那种眼神,好像我得了不治之症似的……”
“姊姊!”她的话被萧琰陡然打断,很生气的看她。
“好,我说错了。”沈清猗笑,“总之,不是什么大事,回三清宫养养好了。下次你见我,不是这么瘦了。——好了,别磨蹭了。赶紧出去沐浴,换衣,申时庆功宴,你可别去迟了。”说着又白萧琰一眼,扯开话道,“你抱我一下,沾了你的风尘味,我回去还得洗。”
萧琰估摸着时辰,决定回来再跟她扯这事,听到沈清猗这一句,便笑,“那你跟我一起洗啊。”
沈清猗哪敢跟她一起沐浴,白她一眼,“谁跟你挤一桶里?”
萧琰呵呵一笑,心里在擦汗,因为她话出口便想起脖子上挂着李毓祯的命牌,若沐浴时被看见……顿时庆幸沈清猗拒绝了。
“姊姊那我们出去吧。”她当先往门口走。
沈清猗在后面抬了下眉。
萧悦之方才那眼神,是在心虚?
她有什么可心虚的?
沈清猗的眼眸浅浅眯了一下,似霜冷,寒气乍起。
第一二四章 夜思
萧琰和沈清猗出了正房寝居便到堂厅,三人又说了阵话,萧琮便与沈清猗离去。
萧琰沐浴更衣出来,时辰已不早,和三个侍女说了阵话,又在景苑门口与萧季思说了几句话,便见萧承智带着安叶禧过来了,三人去到国公府中门,与其他人会合。
在侍卫拥随下,萧昡带着儿子和幕僚们出了国公府,往一街之隔的大都督府行去。
庆功宴设在大都督府的前堂里,麒武军、骁骑军和威胜军营级以上的将尉均参加庆宴,还有一些军功突出的校尉也在庆功宴上。萧琰在静南军的副营将已解职,但她的武阶已升到正营将武阶范围的从六品,论军功她也足够资格坐在这里。曹元度看见她哈哈笑,邀她坐到骁骑军这一席。萧琰欣然而往。静南军与骁骑军多次联合作战,双方将尉都挺熟悉,加上她脸上的标志面具,骁骑军这一席的都尉大多见过她或听说过她,都热情招呼她,宴起时又纷纷举觥敬酒。萧琰觉得这酒不好喝——不是甜的,但她不会推却同袍敬酒的真诚,来者不拒,也举觥一一回敬,席间往来一片热闹。
宴至中途,这些将尉都不坐在席上了,三五成群的四处敬酒,萧琰也被骁骑军的都尉们拉着同去,一路嘻嘻哈哈往前敬,不知喝了多少……很多人都喝醉了。
萧琤和萧玳都在骁骑军的校尉席里,两人觉得暂时打不过萧十七,先从酒量上灌倒她,群拥着敬酒时扯了萧琰到他们席上拼酒。这边的一众校尉都得六七分醉了,酒劲上头,也不管这三位是大都督的儿子、梁国公的郎君了,一起哄闹着要拼酒……喝到后来,一片的校尉都倒下了,这“三兄弟”还喝得起劲,去“更衣”都去了十几趟,回来继续拼。
萧琤越喝嗓门越大,“萧十七,别以为你是我亲弟……我……放过你了……”“扑”一声,倒在地毯上了。
萧玳“哈”一声笑出,起身走了两步,躺倒在萧琤身上——醉倒也要拉个垫背的。这是兄弟情啊,萧玳觉得自己真有情义。
萧琤被压得睁了下眼,气道:“萧十九……滚……开……”
萧十九已经睡着了。
萧琤抬手“啪”一声拍他脑门上,伸手推没推动,迷糊的双眼看见萧十七那张“银脸”,嘟囔了句:“怎么还没倒……”眼一闭,睡了。
萧琰半靠在案几边笑,她的头也晕了,看见安叶禧两个影子在眼前晃。
她伸手按了按头,恍惚看见萧琤和萧玳的侍卫过来了,靠着案几笑,一挥手说:“把他俩,抬回去。说,我还,清醒着。哈!哈!哈!”
四名侍卫听见那得意的“哈!哈!哈”三声都很无语,他们要敢在郎君醒来后这么说肯定挨踹,行礼恭敬的应了一声,两人抬一个,走了。
萧承智走过来,躬身关问道:“十七郎君?”
萧琰摆了摆手,问他:“父亲,还有四哥,没醉吧?”
萧承智答道:“国公已经被扶回去了,很多将军敬酒……”那种情况不醉是神人了。又道:“世子只喝了几杯,其他敬酒都由萧承忠他们喝了。”
萧琰点头,“那好。”四哥大病得愈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军中知道他是从阎罗手中拣了条命,不会硬灌他酒。又问:“四哥回去了么?”
萧承智道:“世子护着国公一起回去了。今晚应该歇在睿思堂了。”
萧琰撑着头笑,“四哥孝顺。我们只顾喝酒了。嗯,二哥呢,也醉了?”
萧承智眯了下眼,“喝得吐了三次,被侍卫扶着出来,说要‘服侍阿父榻前’。这会应该回端德院了吧。”
端德院是萧璋住的院子。
萧琰觉得父亲取的名很好,她这二哥该端一下德,哼笑一声不多评说,抓着安叶禧的手臂摇晃着站起来,扶着她肩臂往外走。
厅内已经点了灯,出了厅堂,果见天已经黑尽了,天空有闪烁的星光。
“几时了?”萧琰问。
“已过了戌时,约摸二刻了。”萧承智在身侧答道。
萧琰嗯了一声,便吩咐安叶禧:“去,校场。”
大都督府衙门里面是有校场的,平时用来小型较技,大型的演武场当然是在军中。
安叶禧嘀咕这时去什么校场,但她做过萧琰亲兵知道她脾气,平时可以玩笑,正经时说一不二,她应诺一声,看向萧承智,意思是校场在哪。
萧承智心中诧异,但他遵循“不多问”的规矩,点了下头,走前几步在廊柱上取下一只挂钩灯笼,在前面领路。
到了校场内,萧琰便站正了,拍拍安叶禧让她松手,走出一步,极慢却很稳的一步步走到校场中间,拔了刀,回身笑道:“离远点。”
说着刀出,白练划过,刀风即使在十几丈外仍然觉得凌厉。
萧承智和安叶禧不由斜退七八丈,安叶禧啧了一声,“醉了也要练刀,真服了。”
萧承智便想起这位小郎君在原州杀“马贼”后满身浴血淬刀的情景,带着钦佩道:“十七郎君武道有大成,不仅因为天赋,更因为毅力心志……吾辈楷模呀。”
安叶禧点头,心想世家出身的都这么努力,他们这些平字头的不努力那真没法活了。
刀光初始还慢,是一招一招的,但至后来,安叶禧只能看见校场中的那一团白光了,连白光中的人影都看不清,只觉得风吹过来的酒气愈来愈浓,到后来她觉得闻着这酒风要醉了。
萧承智内力比她深厚得多,这点酒风还熏不倒他,见安叶禧那样子,心想这个侍卫还要加强训练,虽然是个女侍卫——不明白十七郎君身边怎么跟个女侍卫,这个且不管——但太差劲了可不行,不说护卫十七郎君,没准还成为负累;战场上当亲兵护卫可跟战场下不同,武技很重要,虽然不能授她萧氏横刀,但她现在练的枪法也不错,只是缺乏进一步的指导,萧承智思忖着哪个擅长枪法的侍卫指导她合适……不过,这个不急,以后慢慢来,先要看人忠不忠诚,值不值得教,当前先要教的还是规矩礼仪。萧承智明白,世子派他来教这个新侍卫,是因为他脑子最聪明,思维最缜密,这个任务他当然要做好。他不着痕迹的看了安叶禧一眼,唇边掠过一抹莫测的笑。
萧琰练了一路横刀战技后收刀,走过来便见安叶禧小麦色的脸颊上竟有两团酡红,那酒窝真成酒窝了,不由哈哈笑了,“小安,我看你要醉了。”
“还不怪你?”安叶禧白她一眼,伸手在鼻边扇,“你这是把酒逼出来了?真是闻着都醉,你到底喝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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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想了想,“不记得了。两升的大觥,大概有几十觥吧。”
安叶禧脸都抽了,身子便往萧琰怀中一倒,“我要醉了。”
萧琰伸手抓了她肩,不让她往自己怀里靠,眉毛一扬,“想装醉占我便宜?”
安叶禧哼一声,“我占你什么便宜。”心里好生遗憾,差一点倒“他”怀里了。
萧琰扬眉笑,“因为我比你漂亮。”
那笑容很让人手痒,安叶禧很想揍她,被一个男人说“我比你漂亮”,太伤女人自尊了!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美人!
安叶禧狠狠白了她一眼,哼一声,下巴一抬,决定不理这人一个月——反正现在不用蹭澡了。
萧承智在一边看着,心里默默推测这个女侍卫和十七郎君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但不是男女有私情的那种亲密。不过这个女侍卫有意思呀,估计当亲兵时时时勾搭自己的主官了……但显然没成功。想想十七郎君那张貌比潘安、美比卫玠的脸,萧承智又笑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呵呵。不过男人美貌成这样对女人的确很打击,何况这个安叶禧细看是很漂亮的,萧承智瞅了眼她郁闷的脸色,心里又默默笑了。心想十七郎君若揭下面具,恐怕萧氏那些俊貌玉容的郎君娘子们都要受打击了。萧承智想到这又默默的笑了。
萧琰的目光已经清明如水,酒意完全散去,带着萧承智和安叶禧回了国公府后,便先去了睿思堂。她一路在风中疾走,衣衫上的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尽了,进屋后又由侍仆端铜盆净水清面,上了清口茶,喝了一碗,才与四哥说话。
“阿父已歇了么?”她问四哥。
“已经歇下了。”萧琮含笑看着她除下仍沾有一些酒气的外袍,只着了中衣盘腿坐到他的对面,心中为妹妹的贴心感到欢喜,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煦意暖人。
萧琰点点头,“那我不进去了。我身上还有酒气,省得又搅醒了他。”尽孝是在于心,不在于这表面功夫上。
萧琮笑,“阿父知道你过来定然欢喜。”
“嗯,我明日再过来向阿父请安。”萧琰看了兄长一眼,将榻几上的醒酒汤喝了,看着侍仆将盏收下去,又上了一碗百合水,她手中拿着银边匙,却也不喝,搅了两搅,抬眸看着兄长。
萧琮知道她有话讲,挥手退了侍人。
两兄妹便在侧厅喁喁细语起来。
……
萧琰从睿思堂出来已经是二更了。
经过承和院时她让萧承智和安叶禧归院去,不必再送她回景苑。她自个儿踌躇了一下,寻思着这么晚沈清猗定然已经歇下了,算没歇这么晚也不方便见她,只能等明日再说了。
明日先去给父亲请安,再去母亲院子请安……姊姊应该也在那。
萧琰心中一定,便大步去了。
沈清猗这时并没有睡着,她躺在锦帐里,双眼闭着,却毫无睡意。
她在想萧琰。
她长高了,也长成熟了。像秋日经过风霜的枫叶,没有因为风霜苍老,反而因为霜染更加红艳夺目。军中的磨砺,洗去了她的青涩,如岁月的打磨,让她青翠的气质添加了沉实的底蕴;胸膛还是有些单薄,却让人感到柔韧下的坚稳,不惧一切阻难,和她相拥觉得世间没什么苦难可烦扰。
可是这个人不是她的。
她只能推拒她的怀抱。
沈清猗闭着眼睛描摩萧琰的眉目,不见着这人时,便万般的想;见着这人时,还是万般的想。
原以为,她压下的情感可以随着岁月一点一点的磨去,直到它成为灰烬。
心字成灰,便会冷却成泥。
可是,她错了。
在道门的时候,她知道她错了。
她很忙,也刻意让自己沉入到药殿的研药中,她的确沉迷在药道中,没时间去东想西想,但夜深人静时,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心去想那个人。
每想上一次,这人美好上一分,待见了真人,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美好,成长得更让人心折,只一眼,无法拔出。
沈清猗见到萧琰时知道,她再也没法将这人从自己心里磨去。
她对她的情如埋在深瓮里的酒,经过不见天日的酝酿,反而更加醇厚刻骨,一旦它启封……沈清猗摸了摸心口。
不,还不是时候。
沈清猗默默的道。
不着急,一步步来。
她想要萧琰,“埋下它,放弃她”已经在她用刻刀一刀一刀刻自己的心时,也一刀一刀的斩去,她想要她,在见到她时更加浓烈清晰。
她她,不能让她成为自己指间的沙,像滴漏一样,一一漏去。
沈清猗在刻刀成血的思念中清晰自己的念想,便有了那些布置,她一步步筹谋着,像当初为了保护母亲让自己成长一样,她必须更加强大,为了母亲,也为了萧悦之。
她纤瘦的指在软褥的纹路上细划着,心想,魏子静那边该加快了。
时间,还有两年。
萧琰十六了,再过两年,十八,又过两年,二十,及冠后才会谈婚论娶。萧琰或许还会晚几年,但她不能按着这个算。她一日不脱离萧琮妻子这个身份,无法向萧琰坦露情意,万一,如果……萧琰上了别人怎么办?她赌不起,也不敢赌这个结果。
一想到萧琰会上别人,觉得心里有刀在绞。
她手指攥紧,若真有这个人……沈清猗睁开眼睛,幽黑的眼中如有利刀的锐气。
不会,她心里想,阿琰没有上什么人。
她的眼神像水晶一样剔透,她的心也像琉璃一样明净,这不是沾染了情的人。
可是,她心虚什么劲?
沈清猗想起她白日的眼神,蹙了额头。
萧悦之是心虚了,不然不会自己先出门,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何时走在自己前面过?
沈清猗眼中划过冷光。
便细想当时情景,萧琰在心虚前是说和她一起沐浴,然后眼神漂移了……是因为和她一起沐浴心虚,担心她看见什么?
她身上有什么让她心虚的?
沈清猗瞬间想到吻痕,眼色顿时厉了,但转瞬又敛下,不会,有吻痕也不会留在她身体上,内气一运转,那瘀痕化去了,不可能留这么久。
何况,萧琰没这么随便,风流到和人滚床上去了。
虽然知道没这个可能,但想到“吻痕”,也让沈清猗很不舒服,像有锥子在心口扎了一下。
她抿了抿唇,想起萧琰那张褪去青涩更加动人的脸庞,还有那种成熟的气质,似乎不全是军旅磨砺出来的……难道,她……真的跟谁有了首尾?
第一二五章 请安
次日卯时,萧琰如常醒来,依然坐榻冥想两刻钟再起榻,但她起身后没有再练刀,换上时世家郎君的宽袖大袍,带了萧季思,落锁苑门,便往睿思堂给父亲请安。
她住的景苑在国公府的东南,而睿思堂位于国公府的中轴线上,内桓门之内,两地相距甚远,但萧琰脚程快,萧季思是融合境初期,也跟得上她的步子,仅用了一刻钟到了睿思堂,这时还不到卯正。
萧昡平时都是卯正起榻,这会正准备起榻。他目光清明,头脑轻便,并没有宿醉后头痛眼昏的症状,世家的醒酒方都不错,当然跟他的内功修为也很有关系,恢复能力比普通人强得多。
萧琰进入内寝时,便见四哥已经衣袍整齐的坐在月杌子上了,回头对她和煦的笑,“阿琰来得早。”
萧琰笑起来,“不及阿兄早。”
萧琮和煦的笑,“阿兄歇在寝居外室,你能比我早?”
萧琰笑着上前,在父亲榻前结实的在叩了三个头,说道:“孩儿给阿父请安。”
萧昡大笑,一伸臂将她扶起来,张开手由侍仆穿外袍,一边笑道:“阿琰昨晚没醉?听你四哥说还在校场练了刀。”
萧琰笑嘻嘻的道:“十四哥、十九弟都醉倒了。我还没醉,只是走路打晃子,去校场练了刀,将酒气逼出去了。十四哥、十九弟以后肯定不敢跟我拼酒了。”她说着眉毛飞起来,少年人的蓬勃跃然而出。
萧昡哈哈大笑,颜容很是欢畅。
兄弟几个感情好,他心里高兴。嗯,不对,是兄妹……他有时会忘记十七是他女儿不是儿子;但这有什么要紧,反正都一样。萧昡心里高兴的想着,完全没觉得把女儿当成儿子有什么不对,反正阿琰以后是要娶郎的,她生的孩子也是萧家的孩子,跟儿子有什么两样?跟老七一样,萧家认为她是儿子,呵呵。
萧琰接过侍仆手中的面巾,递给父亲洗脸,又递牙刷子,漱盅,端漱盂,很是殷勤。萧琮在旁边拢着袖子笑。萧昡心里很受用,刷牙漱口后却摆手道:“好了,阿父知道你孝顺,以后不用你做这些事。你都做了,阿顺他们该哭了。”萧平顺、萧平福几个贴身侍仆在旁边笑着,说“这是小郎君的孝心”。
“得了,孝心不在这上头。”萧昡挥手道,“你们几兄弟要是人人都表现孝心在这上头,阿父可不是享福。侍候人的精细活儿,你们做不来。心意到了成了。阿父收下了。”说着又一笑,摸摸萧琰的头。
萧琰头上绾髻没戴幞头,只插了那只沉水木的簪子,又穿了身月白色的素袍,秀挺玉立,十分清爽。萧昡看着喜欢,只觉自己这个儿子,嗯不,女儿,怎么看都是好的。
父子三人出到外室说话,又除了外袍穿了靴,只着中衣到庭院里打慢拳。这是道家养生的拳法,强身健体,萧琮每日都要练。回到外室又净面净手,各穿回外袍。萧昡问了萧琰的文课,正指点时,萧璋到了。
萧璋进屋见到萧琮时没吃惊,往常老四也总是先到的,但一转看见萧琰,顿时吃了一惊,这是……萧十七?
想起宗庙里那个大红疙瘩脸,萧璋眼睛都抽搐了。
“咳!”萧昡重重咳了一声。
萧璋立即回神,向父亲叩头请安。
“这是你十七弟。”萧昡端着脸道。
“十七见过二哥。”萧琰起身向萧璋行了一礼。
萧璋呵呵一笑,心里抽搐了几下,虽然男人不像女人那般重脸,但见这么一个跟自己不对付的兄弟俊美风质胜过自己,还是不爽气的,压抑着心里的不喜,抬手向萧琰回了一礼,“十七弟好容貌啊。”
称赞一个男人容貌要看是美意还是讽意,萧璋这称赞显然不是美意。
萧琰却似没听出他的真意般,不客气的夸赞自己:“我容貌好,内在也好,这叫内外双修。”
萧琮清声笑出。
萧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萧璋心里气得一哼,面上却不显,仍然一脸温和,看着萧琰的表情,倒似在包容这个小弟般。
萧昡心里暗叹一声,老二聪明才智都不差,却缺了些气度;兄弟之间的相处,也缺了真性情。
他心中虽有决断,却难免为儿子的表现失望,敛了下眼,问起萧璋的文课。
约摸一刻钟,萧琤、萧玳两兄弟前后脚到了,往常他们也是掐着这个时辰到。两人在院子外面你一肘我一拐的,大约是在清算昨晚醉时萧玳压在萧琤身上的事,进屋后才规矩了,正准备向父亲请安,发现屋内多了一人。
萧琤“啊”一声叫出,瞪圆了眼,只觉得萧十七果然是母亲说的又长俊了,心里气哼哼的两声,转念想到这是自己亲弟弟,不是什么贱婢生的,心里又得意起来,觉得果然是咱家的种,是不一样。
萧玳和萧璋一样,也是头回见到萧琰真容,想起宗庙那张脸,觉得,真是天翻地覆!
萧琤瞪了萧琰一眼,上前给父亲叩头请安。
萧玳一醒神,跟着上前跽坐叩首,问父亲安。
两兄弟起身后,又向在座的两位兄长行礼。
萧玳又向十七哥行礼,目光还是挺惊奇,似乎想不到只是几个疮去了,居然大变样。
萧璋在一边呵呵笑,“十九弟,这才是你十七哥的真容啊。”咬定“真容”两字,暗指萧琰在宗庙欺祖,心不诚。
萧琮温煦一笑,道:“阿琰脸上才养好不久。这般俊貌,总要不留疤才好。”
萧琤抬起下巴,“萧十七不戴面具,可把人羞死了。”说着斜起眼看萧璋,那样子只差没说“我弟是俊,你嫉妒怎么的?”
萧琰心里噗哧一声,觉得以后要好好待十四哥……嗯,揍他的时候少揍几拳好了。
萧玳认真打量萧琰一会,阴沉却不失俊美的脸庞上突然流露出同情,“十七哥顶着这张脸出去,是要被扔果子的。”
“果子还好,怕扔手巾啊……”萧琤一脸心有余悸,“五颜六色的,各种香味,往你脸上飘。”这种经历,真的不想再有!他再不去长柳堤了。
话刚说完,见父亲危险的眼神看过来,他“啊哈哈”一笑,说“我去给阿母请安”,扭身便跑了。
萧昡冷笑一声,峻严的目光从大儿子、二儿子身上掠过,“十四去过长柳堤?”
萧璋落井下石,一脸不知情,“孩儿不知道。约摸是十四弟想过过鲜,被几个堂兄弟撺掇着便去了。”和萧琤混一起的都是一路货色,见了他也没个尊敬的样子,萧璋不介意顺手给他们上上眼药。
萧琮的声音清朗润泽,听着让人心情舒缓,“阿父莫着恼,不是什么大事。十四性子有些躁,却是知晓利害的,不会乱来。应该是少年心性,有些好奇,和几个兄弟一起去看看,然后……”他笑,“约摸是被那些娘子的热情吓回来了。”
萧昡想起萧琤方才的脸色,忍不住哈哈一笑,这事便揭过去了。又一想儿子今年十八了,也该物色媳妇了,琢磨寻个时间和安平说说儿子的亲事。
萧琰心中好奇,低声问身边的十九弟:“长柳堤是什么?”
萧玳答得干脆利落:“花街柳巷。”
萧琮想掩萧玳的嘴,这种地方,让他心思纯净的妹妹听了,简直污耳朵啊。
萧琰噗一声笑,说:“那有什么好玩的。十四哥是去看人啊,还是被人看啊?”不是自傲,他们萧氏子弟,无论郎君娘子,都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去花楼那种地方,真不知谁占谁的便宜了。
萧玳一咧嘴,抖了下眉,向他“哥”做了个“同感”的表情,“有这时间还不如摸刀。”他摸了摸腰间的横刀。算在家里,他也总是穿窄袖修身的圆领缺胯袍佩刀,除非是必须穿宽袍大袖的场合。他胳膊肘一拐萧琰,“打一架?”他说的是朝食后。
萧琰摇头,“朝食后我要去给母亲请安。”
萧玳失望的摸了下刀。
这厢父子三人听见他俩的对话都很无语。
什么叫“去看人啊,还是被人看啊”?——他们萧氏子弟难道还是被花楼娘子给调戏了?
仔细一想,是这个理,萧昡父子三人其实也是这么想,只是没像萧琰表达得那么直白。
萧氏的郎君可以去这些风月场所逛一逛,但不允许和里面的女人有什么瓜葛。喜欢美人,纳姬妾是了,何必去这种不干净的地方。至于萧氏的小娘子,更不许去了,那些小倌不知多少人用过,前面后面都不干净,萧氏的娘子怎么能沾?一起滚床榻,可不是只看脸,“干净”是第一等要求,不只身子干净,出身也要干净。越是高门的世家,越是这样教养子弟,在这种地方寻欢有**份,看看歌舞娱乐一下是可以的,身体交流不必了。
“长柳堤”的话题被撇过去了,萧昡问了萧玳的文课,便到了朝食的时辰。起身去西阁,净手用食。
用完朝食,萧琮依旧与父亲一起去大都督府处事,萧璋回麒武军,萧琤和萧玳有三日假,不需要去骁骑军。萧琰已解了军职,萧昡让她在家中休养几日,“陪陪你母亲、祖母,嗯,还有商娘子,抚养你这么多年,也该尽心。过几日,再去见你勰叔祖。”萧琰恭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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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睿思堂外分道,她去盛华院。
萧玳没有去盛华院。安平公主不待见他们,从小免了一干庶子庶女的请安礼。萧玳觉得省事,对嫡母没什么怨言,不待见的人不见,多正常的事,换了他,也这么干,见面说些“母慈子孝”的话,他还觉得虚伪。
“走了。”萧玳向萧琰挥了下手,便带了侍厮往外走,准备找几个堂兄弟“切磋”一下。
萧琰带着萧季思走得很快,从睿思堂到盛华院花了不到一刻钟。
盛华院并不在国公府的中轴线上,而是在东路院,位于国公府的东北,处于园林景致的包绕中,与睿思堂很有一段距离,寻常坐肩舆要花两刻多钟。
通常家主夫妻住的远近反映出他们的感情,萧琰一边走着,心里生出感叹,从父亲和公主母亲的相处,便想到四哥和姊姊这一对,心里又叹口气,暗想如果是自己,肯定不愿过这样的日子。不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生,还要有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呃不对,她不存在这个情况。但她不会同时有几个男人,一个够了。想到这突然又皱了眉,心里有些不确定起来:她是娶男人还是娶女人?
原本她对自己的性向是很确定的,可经过李毓祯这事,她不确定了,似乎……她对女人也不排斥?
萧琰不由抬手按额,那她娶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不对,父亲会让她娶个女人?
虽说,自昭宗皇帝立了女后起,臣民中便有效仿的——虽然大唐婚律上没有明白写入女女可婚,但户律上可立女户这一条是铁铁的,所以不是没有女人在一起,只要双方父母睁眼闭眼,旁的人不管,反正没子嗣是你两家的事,谁管你啊?除了看不过眼的儒生会说“伤风俗败伦常”这类话,只要不在意是耳边风——但是无论皇族还是世家,乃至整个士人阶层,都是不提倡男男或女女的,男女相婚才正常啊,这是大流。
萧琰忽然失笑,她怎么想到娶女人上面去了?都怪李毓祯!
她以后还是会娶郎君的……李毓祯那事是意外,不代表她不喜欢男人了。
也不对,她好像是没喜欢什么男人。
她又抬手拍额,现在才多大啊,十六而已,考虑婚姻还早了些,怎么也得二十二三吧?到了那时再说。有喜欢的娶,没喜欢的不娶,也没规定一定要娶了。母亲不是一个人么?有大道在,心有方向。真要身边多一人,没准还不习惯。
萧琰明亮一笑,洒荡前行。
很快到了盛华院,萧季思上前通报。
盛华院的门子晕乎乎的行了礼,起身时双眼还在闪星星:这是十七郎君!啊?!
萧琰没戴面具,父亲说了,今后在家里不用戴面具了,出去才戴。她一路进了盛华院,一路都静了。路遇的侍仆都看呆了眼,有的连行礼都忘了,有的拿着东西撞柱子上……
萧琰哈哈笑着过去,清悦的笑音还在人耳边回绕。
她入了内院,五间正房,寝房外的廊下立着四五名侍婢,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已经掀帘入内禀报。
萧琰入房脱靴,绕过八折紫檀屏风登上内阶,地板上铺了色彩绚丽的波斯地毯,室内金银器具锃亮耀眼,却不会给人庸俗的感觉,因为室内是清一色的紫檀家具,那种深沉的色泽中和了金银的色调,而紫檀内蕴的沉厚又赋予了贵气,透出一种压得住金银的华贵,但最主要的还是房间的主人,她自身的尊贵耀眼足以胜过世间一切俗物。
萧琰上前在插屏长榻前的锦垫上跪下,“孩儿给母亲请安。”恭敬的叩了三个头。
安平公主体质热,在室内只穿了金绣牡丹抹胸和十二幅孔雀蓝长裙,外面穿了锦缎对襟宽袖衫,露出雪白的一片胸也不觉得冷,倚在紫檀凭几上笑她,“你看看,你一路进来,迷倒了多少人啊。”
沈清猗拿着茶盏坐在公主身边,微微抿了下唇,觉得萧琰还是戴面具好,若这般出去,要招惹多少人?
萧琰仰眸一笑,干净明亮,回了句佛谒:“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故曰:色不迷人人自迷。”
安平公主咯的笑起来,“好吧,我们都是俗人。”笑着一招手,“阿琰,过来。”
萧琰向沈清猗一笑,起身近前去,跽坐在榻前的软毯上。
安平公主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笑眯眯的,“快叫阿母。”
萧琰听话的叫了一声:“阿母。”
安平公主不满意,哼一声,“没感情。”
萧琰想起“昭华”,心里抽了下,大唐公主都是这种做派?好在她对安平公主是有感情的,这声阿母也叫得心甘情愿,便眉眼带笑的叫了声:“阿母。”又眼睛弯弯的叫了声:“阿母。”她的声音清澈,干净,这般笑着叫人又带着暖甜,让人听了觉得清爽又馥郁,像清澈的溪水潺流过去又飘了桂子花香的感觉。
沈清猗听在耳里,忽然有些嫉妒,萧琰有时叫她“姊姊”也是这样的声音,但这般叫别人,即使是她的母亲,沈清猗也觉得不舒服。她敛下了眉,不想去看萧琰,那双漂亮的眼睛必是笑得弯如明月,剔透如琉璃的眼中必是漾着温柔的笑意——不是对着她,不想看。
安平公主大乐,一脸神采飞扬,“李神佑知道你这么亲热的叫我‘阿母’,定要气死了,啊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胸前那片雪白乱颤,直让萧琰怀疑,如果不是榻上有几,她和姊姊还在这里,没准这位公主母亲要乐得在榻上滚来滚去了。
萧琰便大生好感。
安平公主笑得直喘,便有侍女上来给她抚背。这房里留下的都是公主信任的侍女,也是萧琰曾在荷池莲榭见过的那四位。但她没看见萧琤,给沈清猗行了礼后,便问:“阿母,十四哥呢?”
安平公主懒懒的摆了下手,“别提他,那是个猴子。在我这是坐不住的,用了朝食出府了。估计又找人打架去了。——他一早从睿思堂过来,是吃了排揎不成?”
萧琰便笑,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安平公主笑得揉胸口,“好呀,萧慎之居然还有这种糗事,哈哈哈,乐死我了。——阿琰,你可别去,真是太亏了。被人看了,还看不回来。”
萧琰应声“是”,她才不去那里哩,想起曾经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的霍倚楼,便笑道:“要去也是去七艺居这种高雅之地呀,还能沾染点诗香茶香,多些雅致。”
“长安七艺居啊……”安平公主喟叹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往事,眼神有些怅然起来,便突然的意兴索然了,吩咐侍女,“叫三青准备着,咱们去菊苑赏菊花。”转头对沈清猗和萧琰道,“你们年轻人玩年轻人的。阿琰,陪着你阿嫂好好聊聊。过两天去道门了。”
“是,阿母。”
萧琰和沈清猗起身,一起向安平公主行了礼,便出了公主的寝居。
“姊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萧琰看着她,笑容灿然。
沈清猗微笑,“去樨香池榭吧,那里清静。”
“好。”萧琰应下。
樨香池榭在盛华院东北角,周围种着许多桂树,八月半才过,桂子飘香正郁。桂树之中,围着一座红榭,底基东高西低,潺潺的水从东榭池孔流入,又从西榭池孔流出。这里是安平公主秋日赏桂的地方,因为府内流溪经过这里,便命人在榭内砌了个小池子,夏日凉浴,绿荫遮蔽;冬日热浴,还能倚在池中闻桂花香,喝着桂花酒,所以叫樨香池榭。
萧琰和沈清猗一路漫步轻语,到了樨香池榭时,盛华院的仆婢们已经将里面铺陈好了,茶果点心都备好后,便退出了榭外,里面自有世子夫人的侍女服侍。
沈清猗来盛华院请安只带了白苏、赤芍、采薇三婢,进了池榭,便将赤芍、采薇留在屏风外听候吩咐,两人对坐的长榻边只留了白苏服侍。
萧琰的侍卫萧季思并没有进入内院,留在外院门房里喝茶吃果子。
池榭里四面都闭着,只有东面开了两扇窗子。赏花的长榻对着东面的长窗,这一面的桂花景致是最好的。长榻的夹缬插屏后是浴池子,隔着三丈的距离。池子不大,只有一丈见方,比长乐宫寝殿的浴池小多了。萧琰见了这汪清池想起长乐宫的情景,眼神便有些漂移……
沈清猗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这眼神心中一个咯噔,手指便攥了起来。
沐浴……果然是沐浴的事!
浴池子因出水的池孔未闭,池中只有半汪水,却仍然让榭内寒凉。萧琰伸手握住沈清猗有些微凉的手,看着她蹙眉道:“这里太凉了。要不让下人置个火盆?”
往长榻去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两人穿了软趿走在上面,沈清猗已感到足背有些凉,却不在意道:“榻上铺了厚褥,又有软被,裹着哪里会冷了?置了火盆烟熏火燎的,别把木樨花香熏走了。”
萧琰噗的一笑,心想置个炭鼎不会烟熏火燎了,但见沈清猗的样子,似是不喜这桂香夹了烟火气,便点头道:“好吧。”心想她身体热,在榻上紧挨着姊姊坐好了,她的右手也一直握着沈清猗的手没放。
到了榻前,沈清猗去了软趿坐榻上,对萧琰道:“阿琰你不怕冷,索性去了外袍,省得坐出褶子。”
萧琰道:“好。”便解了腰带佩玉,除了外面的宽袍递给白苏,用衣撑子撑着挂一边的衣巾架上。
她着了白缎中衣上榻,将软被展开盖沈清猗身上,又取了隐囊垫在她腰后,又自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腰后,便挨着沈清猗坐了。
两人的外侧都搁置了榻几,置放着茶、点心和果子。
沈清猗喝了一盏煎茶,放了茶盏,斜眉看萧琰,目光落到她胸上,柔荑伸过去按了按,“还是束着胸?”
萧琰道:“嗯。父亲说先做着儿郎,等到及冠前,才公布女郎身份。”
白苏在旁边听得眉头都没动一下,她和赤芍、菘蓝在前两天已经从少夫人那里知道,十七郎君是女郎。所以才和少夫人这般亲近啊。如果是弟弟,过了十五还这样,那有些不避嫌了;是妹妹,那说得通了。
但十七郎君是女郎这事,盛华院应该也只有几人知道,若被下人看见少夫人和十七郎君紧挨在榻上,没准有风言风语;算公主管得严,没有什么言语传出去,但也按不住人的心里怎么想。
白苏足步微移,向外望了一下,这榭窗开得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只有爬到树上才能看清。她心里松口气,心想也是,公主洗浴时应该都是开窗观空中桂花的,若被外面人看见那还浴什么樨香?而且东窗这一面是不站人的,外侍的仆婢都是站在南面榭廊下听候传唤。
白苏放下心来便挪步移回原位,垂眉站着,只关心添茶,不去听榻上两位主子的交谈。
第一二六章 道破
沈清猗按在她胸口的手往上,似乎要给她理衣领。
萧琰心中一惊,她颈子上挂着金丝绳呢,立即握住沈清猗的手,拿下来搁进薄毡软被中,笑道:“我衣襟没乱,不用理。姊姊你手别凉了。”
沈清猗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萧悦之,你心虚什么?”
萧琰心里打鼓,笑道:“我心虚什么?”
沈清猗冷笑,清如雪的手掌又按到她心口上,“记得我在药房说过什么?你答应过什么?”
萧琰心里冒汗,赶紧回想,便想起她性别被识破的那一次——沈清猗说:“这次放过你了。以后,不许再有事瞒我。不然,你这个妹妹我不要了。”然后她说什么?——她说:“以后都不瞒。”
萧琰心中一紧,背上竟起了层毛毛汗,她张了张口,却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欺骗沈清猗说“我没有事情瞒着姊姊”,可是和李毓祯这事真不能说啊!
沈清猗盯着她眼睛,心口一绞,她果然……果然……
微凉的手指仿佛失去温度般变得冰凉,她的手往下落,落在了萧琰的手上,三根冰凉的手指按在她的右手腕脉上。萧琰不敢抽手,心里急想着该怎么说。
沈清猗唇色发白,手指更凉,微微抖了一下,换了萧琰的左手腕脉。
她的手指渐渐按深下去,清幽的眼眸如同冰封,便觉从喉咙处窜上一股血腥。
萧悦之……萧悦之……萧悦之!
沈清猗心里冰凉,那冷寒彻骨髓,几乎将她瞬间冻僵,脑子只转着几个字:她元阴破了……她元阴破了……
萧琰感觉腕上的手雪凉如冰,沈清猗的身子也在发抖,以为她被自己气极,迟疑了下,握住她的手放入薄被中暖着,一手抱住她道:“姊姊,我……不是要瞒你……只是,这个事……”她干笑一声,“不知道怎么说。”又咳一声,“这是糗事,所以……”
沈清猗默默咽下喉头涌上的那口血,只觉全身都在冰窟窿中,麻木的没有一丝反应,心口却炙着一团火,想将自己和身边的这人都烧死!她被萧琰抱在怀中,只想拿漱口的金盏砸死她!拿削果的刀子戳死她!……但她的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感觉,全身也没了力气,仿佛精气神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去,只觉心口烧成了炭,成为焦灰,听着萧琰在耳边的话,她苍白冰凉的脸上又回复了一丝神采。
只是一场**……她没动情……是了,她是没动情!
她还没沾染情!
沈清猗手指动了动,觉得有了些力气,闭了下眼睛,睁眼指了下几上的茶盏。
萧琰便倾了身,将她那边的茶盏端过来,递到她唇边。
沈清猗端起茶盏一口喝尽,让热茶从喉咙咽下,压下口中的血腥味。
萧琰将茶盏放到榻几上,白苏立即上前添茶。沈清猗她挥了下手,示意她退下,听着轻微的足音离去几丈,她才侧转头看着萧琰,眸子幽深,声音喑沉,“是谁?”
萧琰嘴唇动了动,看了眼屏风后面,传音给沈清猗四字。
沈清猗心口如被重捶,差点又喷出一口血。
竟然是……竟然是……
晋阳公主!
竟然是晋阳公主!
沈清猗顿然想起在威州时,萧琰见清川郡主时两人那眼神有些不对,难道从那时……
她忽然不确定萧琰没动情了,一手揪了她衣襟,“你,她?”眸子直盯着她,心口如悬锥,不知是落下来把自己刺死,还是她痛极把萧琰刺死。
萧琰立即摇头,“没。”
沈清猗看着她的眼睛,澄澈,纯净,坦然,没有闪烁,掩饰,如果这是欺骗她,那萧悦之的说谎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了。
沈清猗心口悬的那只锥子消失,心里微松:她果然是没动情的!
萧琰向前倾身,有些不自然的道:“这个,嗯……是意外。酒喝多了,嗯……那个……乱性。”这句是贴着沈清猗耳边说的,既是为了不让后面的侍女听见,也是不让沈清猗看见自己的眼睛。
她心里直个骂李毓祯,看看你做的事,我还得替你遮掩。
迷梦酒的事肯定不能说,要是让姊姊、父亲和四哥知道自己被李毓祯迷倒然后那个了……那糟了!
萧琰觉得,这是她和李毓祯之间的事,不管她们两人之间怎么算账,但不能扯到家族上去,她并不想这件事演变成两个家族的角弈。
想着又骂李毓祯,决定以后让她写大字加倍,揍她也加倍。
萧琰心里抹汗,这事是她大意了,她没想到沈清猗的医道竟然高明到能从切脉上查出她和人交欢了!她怎么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早知道和姊姊学学了,也不会这么大意的让她摸了脉——不对,是自己先心虚了,被姊姊察出了破绽。真要切她的脉,难道她能硬挺着不让她切?
唉!萧琰心中懊恼,下巴抵在沈清猗秀发上,想着怎么让姊姊息怒。
沈清猗一字一咬,“酒后?乱性?”冷笑声如冰,听得萧琰发寒。
沈清猗的泪忽然滚出来,落在萧琰的肩上,转眼渗入白缎里,只余下一点湿痕。
她心口绞痛若死,却不能让萧琰看出她的痛……
一想到萧琰和别人上了床,她恨得想杀了她!
可是,她连表示嫉妒悲痛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这让她更加的痛。
萧琰算和别人上了床又怎么样?她只是她的嫂子。
沈清猗喉头又涌上一股血腥。
她紧紧的闭着唇,也紧紧的闭着眼,将喉头的血咽下,将眼中的泪压回。
悲伤,心痛,嫉妒,愤怒,无力……在她心中交织,让她纤薄的身子颤抖着,仿佛秋风中落叶摇摆的树枝,透着凄痛哀凉。
萧琰感觉到沈清猗又怒又痛的心情,以为她是痛恨自己不自制,对这种事太随便,和那些滥情的郎君一样风流。萧琰知道,沈清猗深恶这种人,所谓之深、责之切,沈清猗待自己如亲姊,所以才这般痛怒交加,难以自制。
萧琰不由生愧,只觉让姊姊为自己这么伤痛气怒实在不该,搂着她纤薄颤抖的身子又觉得好生疼惜,一手抬起轻抚她背,温柔声气道:“姊姊,你别气。这只是意外。我没放在心上。以后不会这样了。你知道我的,对□□……嗯,女女交欢也一样,都没兴趣。以后我不成亲,不会做这事了。”
沈清猗没有说话。
她一只手攥着身侧的隐囊,指骨已经发白。
萧琰蹙着额,她并不想巧言以辩,说的都是真心话,想说“这不是大事”,又怕惹恼沈清猗,只好叹着气说道:“你别气了。以后真没这种事了。”
她感觉沈清猗没有气得那么抖了,心里微松口气,又发现她的身体很凉,好像衣裳穿在她身上是冰的一样,心里一惊,立即在她背后经脉上输入内气,催动流转她体内,感觉她身上回温才收了掌。
沈清猗已经克制下情绪,坐直身,一手推了萧琰,侧转身去,拿了榻几上的茶盏。
萧琰倾身过来,手指握在茶托上,道:“茶凉了。姊姊稍等。”说着,拿起茶托端至自己身前,另一手握住纯金嵌白瓷的深口茶盏,调动火属性内力,少顷,便将里面的煎茶热得冒了白气,收回手,将荼托递到沈清猗面前,柔笑道,“姊姊可以喝了。”
沈清猗没理她,抬手端了茶托,一手执起茶盏,茶水滚热正合入口。她一口一口热茶入腹,压下了喉头的血腥,和心口沸腾的杀意。
酒后乱性?她心里冷笑。
萧悦之会这么没有自制力?
晋阳公主会这么没有自制力?
酒后?……可能是酒,但萧悦之不会乱性,除非……
沈清猗手指捏了捏茶托,敛下的眸中掠过杀意。
晋阳公主!
李毓祯!
嚯,萧悦之还在替她遮掩,做出这种事还在护着她!
这说明李毓祯在她心里有分量。还有,李毓祯对她动了情,若是因贪色好欢做出此事,萧琰怎么会放过她?又哪里会给她打遮掩?
萧悦之,喜欢她。
即使不是,也是喜欢她。
沈清猗想到这,心口发沉,发闷。
目光掠过果盘里的刀子,心里便有戾气。
她伸手搁了茶盏,纤瘦的指攥住紫檀为柄、纯金为刃的削果刀,横在萧琰颈上。
萧琰眼睛眨了下,想说这刀子伤不了她,感觉到沈清猗的怒意和杀气,聪明的闭了口。
“先沐浴,嗯?在长乐宫,也是这种浴池子?池中喝酒……嗯?……然后喝到床榻上去了?嗯?”沈清猗的嗓音有些低哑,眸光沉沉幽幽的,又仿佛隐藏着冰雪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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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觉得自己没法辩白,事情的确是这样子,她都没说,沈清猗推出个七八了,一时佩服沈清猗聪明,一时又为她这种聪明头痛,不由暗骂李毓祯,然后便想着要不要学李毓祯那样,抓着这果刀戳自己胸口,然后姊姊心软了,这事揭过去了?
沈清猗见她颈子微动,惊得手往后一移,将刀锋偏远些。又见萧琰目光游移,看向她执刀的手腕,沈清猗便知她在想什么,心里一气,手腕回转,将刀尖顶在自己心口,“你敢再……”咬了牙道,“我戳自己这里!谁让我这个姊姊没教好你呢。”
萧琰吓得脸都白了,闪电般出手攥了她手腕,将果刀拿下搁到自己这边,柔声细气道:“姊姊,我们好好说话。你生气打我两下是了,别动刀子,割着自己怎么办?”
沈清猗一肘子拐她胸上,一侧身将她压榻上,又手掐住她脖子,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雪,“是不是在长乐宫共浴了?”
萧琰一手扯了薄被盖在她身上,觉得这时让着她为好,任她压着掐着自己,咳一声道:“我是去向公主道别,嗯,她对我有恩情。公主正在沐浴,我总不能穿着衣服和公主说话。我想着,她是我表姊。所以,嗯。”
沈清猗暗骂李毓祯狡猾。
一想到萧琰和李毓祯在浴池子里裸裎相对,不知道怎么个旖旎,顿时又气得心绞痛。
沈清猗真想把那削果刀拣过来,戳萧琰几个窟窿。
她的手往萧琰衣领下摸,“你这么紧张,她给你留了什么?”
萧琰迅疾抬手握住她手腕,又微微松了力,将她的手拉下来,低声道:“我会还给她的。姊姊,你别看。”
李毓祯的命牌在她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让父亲和四哥知道李毓祯对她做了这事,难保愤怒下不会对李毓祯的命牌做出什么。
可是不能这样!
她是大唐未来的皇帝,也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萧琰不能让她的命牌在自己手上出事。
算萧氏与李氏有明争暗斗,算将来河西与大唐相争,萧琰也不愿意用这种手段来损害李毓祯。
她不知道父兄会怎么处置这命牌,或许他们同样不屑于用这种手段。但不知情是最好,也不必在这上面费心思,做抉择。萧琰觉得,这事由她抉择好,何必将父兄陷入难境?
所以沈清猗也不要知道。
她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干。
萧琰目光里带着恳切。
沈清猗看她这着紧模样,已隐约猜知那是什么。心中一阵冰凉,怔忪良久,喑哑的一笑,“很好。”
萧悦之,李毓祯对你果然情深得紧。
连命牌都给了你!
“你的呢?”她冷笑,“在她那?”
萧琰没应声,没应声等于承认了。
姊姊知道好了,不必说出来。有些事不说出来,可以当不知道。
她露了个笑容,伸手向上抱住沈清猗的腰,“这事这么过去,好么?——姊姊,我们今天只是赏花了。”
沈清猗冷笑一声。
“别抱我。”她伸手撑在她胸骨上,要坐起来。
萧琰觉得她仍在生气,身子一翻,侧身抱着她,柔软的唇挨在她脸颊边,“姊姊你别气了,啊——”后面那个啊音软绵绵,还拖得长长的,像甜糯糕,又甜又软还粘黏得很。
沈清猗想将糯糕糊她一脸,心口却软了,她的唇在自己脸颊边,只要微侧过去能吻着,这让她又有些意乱,心里痛怒还未去,乱成一团糟,气恨下掐她腰,“放手。”
“那你还生气不?”萧琰却不放她,亮晶晶的眼睛凑过来看她。
沈清猗心里冷笑,不生气?萧悦之你做梦!这账以后再跟你算!她会答应说“不生气”?呵!下了狠劲掐她腰,“放手。”
萧琰笑,“不放。”总要磨到姊姊不生气才好。
沈清猗气怒下在她腰上掐来掐去,便掐到了衣衫内,触摸到她滑腻又柔韧的肌肤,心思顿时一荡,手指便轻了些,转眼想到李毓祯把她身上摸光了,又气极,狠狠掐了一下。
萧琰当挠痒痒一般,浑不在意。抱着她扯开话题,说:“我还没跟你生气呢。你怎么这么瘦?”说着一手下去在沈清猗腰上摸,又比自己的腰,叹道,“你这可真成楚腰了。——楚王细腰,宫中多饿死。姊姊,难道有谁你细腰?”
沈清猗呸她一声,“你才细腰。”
萧琰联系两人上下句,哈一声笑出,“我可不细腰。姊姊还是丰盈一点好。”
沈清猗抬手打她,“你那里才丰盈。不准乱用词。”
“好,我不乱用词。”萧琰顿了一顿,开口徐缓声音道,“姊姊是因为阿兄,生气?嗯,魏五娘子有孕,姊姊,你……生气吗?”或是无奈?
沈清猗伸手推开她。
萧琰这回没再抱着不放,沈清猗一推,她便放了手,随着她坐起来。
沈清猗理了理衣襟,抬头看她,神色平静,声音也回复了清冷,“我不会为这个伤心。也不会为这个生气。”她声音停了一停,眸光坦然又冷静,“我不会跟你四哥有子嗣。”她敛了下眸,“我们很早分房了。今后,也不会再同房。”
萧琰吃惊,怔怔良久,“这……是为什么?”你与四哥既无感情,又无孩子,那以后怎么办?难道孤独一人终老吗?想到这难受起来。
沈清猗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她这话说的无头无尾,萧琰却懂了,因为四哥与其他女人有了关系,所以姊姊不愿与四哥同床了。
这一点或许别人不理解,但萧琰理解。换了她,也是不愿意的。
萧琰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你们怎么办?”只做一对名义上的夫妻?
萧琰觉得好头疼。
沈清猗看着她,忽然神色一冷,“我和你四哥的事,你别管。做好你自己。”说着眸子更寒,仿佛凝成了冰刀,“别再去,酒后,乱性。”
萧琰顿时一噎,怎么又扯到她这事了?
抬手扶了下额,虚弱声气道:“姊姊,我真不会了。”
沈清猗哼一声,伸手向前理萧琰的衣襟。
萧琰身子不由往后一缩,便被沈清猗冷睨一眼,“不会动她的东西,你怕什么?”萧琰干笑一声,不动了,任由沈清猗给她整理了压得微乱的中衣。
她也伸手将沈清猗被压乱的锦袄和外氅整理平直,回头叫了声“白苏”。
白苏应声过来,见十七郎君发髻有些乱,少夫人绾得齐整的发髻也有些几根散发落下来。想起方才添茶时,两人似乎是生了口角,这是打架了?然后心中便哂笑,觉得少夫人用她的眼神能冻死人,十七郎君约摸是不敢硬抗的——所以,发髻比较乱的是十七郎君啊。
“拿栉来。”沈清猗吩咐她。
白苏应诺,去赤芍那里拿来梳妆匣子,随夫人娘子出门,这些物什都是她们婢女必须携带的。
沈清猗接过梳子,冷冷瞥向萧琰。
萧琰觉得惹她生气了,不敢劳动她,伸手接梳子说:“姊姊,我自己梳吧。”便被沈清猗拍了一巴掌,冷冷的声气道:“坐好。”
萧琰便不敢多话,端坐在她前面了。
沈清猗跪坐在她身后,解了她的发髻,重新梳好绾髻,插上簪子。又坐在榻边,由白苏给自己解了发重新挽髻,插上步摇。问侍立在一边的赤芍:“几时了?”
赤芍答道:“午时一刻了。”
家宴是午正时分。
沈清猗冷瞥萧琰,“还不穿衣?”
萧琰“喛”一声,拿了宽袖袍穿上,束上白缎腰带,又将玉佩香囊系上。
两人在侍婢拥随下出了樨香池榭。
回到主屋,沈清猗先去“更衣”,从袖里掏出手巾,闷在心口的一口血猛然喷出来,她用白巾拭净唇上的血渍,看着巾上的那团鲜血,神色伤绝痛楚,还有冰冷的杀意。
她将手巾塞入衣袖,闭了下眼,出来时已经一脸清冷,再无异常。
第一二七章 悦你所悦
家宴上,萧琰的“露脸”很是震惊了一些人。
几个兄弟都是见过萧琰“真容”的了,其他人却没见过。
萧珑惊呆后当先叫起来:“十七哥哥好漂亮。”如果不是在家宴上,估计她已经扑过去了。坐在她上首的萧瑟寡淡的眼中掠过一分惊艳,便又淡如秋凉的水了,纤细的手伸出按住萧珑,声音也是寡淡的,“坐好。”
萧珑很想泪流,她真的不想跟这个凉淡如白水的二十一姊坐在一起啊,嘤嘤,十七哥哥,我要跟你坐在一起。十岁的小娘子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萧琰,只差没伸出手说“抱抱”,但那张神情已经表露了她的想法。南席的高氏只想掩目,这真的不是她的女儿!
萧琤哼一声,瞪了这个最小的妹妹一眼,“没良心!见色忘兄。”
萧珑扁了扁嘴,小声咕咙:“十七哥哥也是阿兄。”
她虽然是小声,席上练武的人却都是能听见的。
萧琰笑嘻嘻的接口:“阿珑别怕,你十四哥是嫉妒我长得比他俊。”
萧琤坐她上首,转头瞪她,“谁嫉妒你了。哼!再俊也是我弟。”他胸膛一挺,下巴一抬,“我是你哥,你哥!快叫!”
萧琰灿然一笑,耀人眼目,叫了他一声:“十四哥。”
萧琤抬起下巴应了一声,眼神却不自然的微微移开,心想萧十七真够妖孽的,长得俊美太过了,简直模糊性别,让男人看着都要晃神。便有些忧愁,以后要为这个阿弟挡多少桃花呀?忽然又幸灾乐祸起来,萧十七长成这样,要被扔多少手巾啊?啊哈哈!萧琤想到这眉毛飞舞起来。
西面席上的萧玳撇了下眉,阴沉的声音道:“眉毛掉了。”
萧琤瞪眼过去,“你才掉了。”
两兄弟又挑眉瞪眼起来。
坐在萧玳上首的十六娘萧珂已经习惯了这一兄一弟每逢宴席必掐,端庄优雅的脸庞上眉毛都没动一下,除了初见萧琰的真容时惊愕了一下,便如萧瑟般,只端着茶盏慢饮了,不过萧瑟饮的是一杯白水。
今年八岁的萧宓倾过头去跟自己的同母嫡兄萧宏咬耳朵,“十七叔好俊啊!我以后也要嫁这么俊的郎君。”
萧宏抬袖掩住嘴角的微抽,很想说“四妹,这个真不好找”,像十七叔这样的还有第二个吗?他私心觉得,好悬。还有,四妹,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你以后嫁郎君不能只看脸啊。萧宏端着一张正经的脸用一种深沉的目光看了眼妹妹。因在宴席上,不便教导,他只说了两字:“坐正。”
萧宓坐回去,咕咙一声:“大哥真无趣。”
便见父亲回头看她,带着些不悦。
萧宓从小被他宠,并不怕他,绽了一个自认为最可的笑容。
萧璋想瞪她瞪不下去了,回过头对妻子沉声埋怨:“四娘宠得太过了。”
孙云昕暗嗤一声,还不是你宠出来的?怨人了推别人身上,真是你萧恪之做的事。
她睃了眼对席的萧琰,再回眼看丈夫英挺的侧脸,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人果然不能比较啊。在宗庙时萧十七那双眼吸引她,如今看生得更好,剔透如琉璃,澄净如清溪,里面没有权欲和算计,让她想起曾经自己也有这样的眼睛,可是何时变了呢?……她自嘲一声,现在还说什么纯净呢,早被世俗染出颜色了。
她白皙的手优雅的端起案上的茶盏,眼睛微向上挑,又恢复了平日高傲的神色。她是傲慢的萧氏嫡支长媳,那又如何呢?萧恪之看不起她孙氏旁支的身份,她却是正经的嫡长女,同样出身甲姓,嫁他兰陵萧氏的庶长子,地位上又低得了多少呢?——果然是母亲说的,外傲内卑的男人,才会在妻子身上强压一头表现他的尊严。嗤,他想高高在上,还要看本娘子配不配合。比高傲,谁不会?她不怕流出个傲慢的名声,和精明算计相比,她宁愿被人当成高傲轻慢于人,她是庶长媳,要那么工于心计做甚?
她放下茶盏,又睃了眼萧琮夫妇,心想人果然是不能比的。她这个四弟妹只是庶女,萧四却待她敬重有加,哪像萧恪之,时时都想着压妻子一头。这种心胸还想做世子?真个做了世子,还不压她两头?孙云昕心里冷笑,自己有庄子铺子,又不靠他萧恪之过活,管他怎么作死!
她又瞟了一眼沈清猗,那一身清冷的气质令人望之却步。这个四弟妹以前虽然冷,待人接物时却会收敛几分,处事雍容有度,让人畏但也敬;而今从道门回来,那气质却越发清绝冷艳了,带着不理俗事的超然。真不知她在想什么,男人固然想征服这样的女人,却更喜欢温柔小意的,像萧四身边那个文静柔美的魏娘子,难道沈十七不怕萧四对她只有敬没有?……呵呵,没准后面这敬也会被对美妾的冲薄了,男人啊,这么回事。果然啊,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四弟妹也是可怜,还要去道门“替身修行”——说的好听,“替身”替着把自己替掉了,谁知道内中什么道道!……没准回来时,庶子都有好几个了。以后这国公府的小世子……还真难说。她要不要先跟那魏娘子处好关系?孙云昕目光微凝,心里盘算着。
大堂外响起侍人的通报。
太夫人、国公、国公夫人三位主尊到了。
席上诸人都起身肃立恭迎。
萧昡和安平公主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入了北席主座。
太夫人还是那副清淡、不愿多说话的样子,手中拿着一串道珠,在萧琤三兄弟上来请安拜见时淡淡笑了笑,目光在三人脸上掠过,只说了一句:“十七脸长好了。”
安平公主笑着接口:“我们家十七脸长得好,内在也好。可不是只有一张脸哦。”
萧琰笑呵呵点头,“祖母、母亲说的是。”
一点也没有谦虚。
萧璋暗骂不要脸。
萧琮微微一笑,阿琰是这样,不虚饰自己,也不会谦虚表达美德,是怎样是怎样。
太夫人没在席上坐多久,家宴还没到一半,如往常般离席,安平公主和沈清猗送她回松鹤院,公主起身时又点了萧琰,“十七,过来,送送祖母。”
萧琰应了一声,离席起身绕出食案,向父亲和二哥二嫂、四哥行了礼,退身出席,走到安平公主身边,送太夫人回院。
太夫人喜欢清静,松鹤院僻居于国公府的西北角,距离家宴的长庆堂有些距离,萧琰陪着太夫人,一路说着她在外的趣事,两三刻钟后才到松鹤院。
太夫人在肩舆上回头对安平公主道:“安平先回席上去吧。留两个小辈陪我说说话。”
安平公主应了一声,笑着对她二人招手,“你们留下陪祖母,不用回席了。”又爽笑着说,“如果没吃饱,祖母这里的松花长生韭包不错。”
沈清猗、萧琰笑着应是。
两人行礼目送安平公主肩舆离去,便随在太夫人肩舆后面入了松鹤院。
进了寝居外间的讌息室,侍女上茶后,太夫人微笑道:“要上松花长生韭包么?”
萧琰转眼问沈清猗:“姊姊要么?”
沈清猗淡淡看她一眼,回太夫人道:“清猗用膳七分足即可。谢过祖母。”她心里伤痛不愈,哪有胃口,在席上也不过略用几样而已。心想萧琰饿着让她饿着,反正一顿饿不死她!
萧琰便也笑着摇头,说道:“我们陪祖母说话好。”
太夫人便不多劝,她素来是个“说要是要,说不要是不要”的性子,别人如果与她虚言客套,她也懒得与你客套回去,吃了憋自己吐血去。家中都知道她这性子,两个小辈不会虚言客气。
她手中道珠微微拨动,也不多说他话,直接道:“阿琰在贺州待不了多久。”
萧琰惊诧,眼睛看着祖母。
沈清猗眸中已有了然,袖中手指又攥起来。
太夫人目光掠过沈清猗,暗赞这个孙媳真是睿敏,仅听一句便知后事,目光落在萧琰身上道:“圣人要见你。”
萧琰:“啊?”表情有些无措。
太夫人叹了一声,“圣人时日不多了。吐蕃一灭,他在位的心事便了,去到下面见祖宗也可以无愧了。君王之生短暂,每任做好一件事,是不负天下苍生——这是高宗武皇帝说的话。圣人景仰高武,吐蕃百年之局,自高武布起,在圣人手中圆满——皇兄不知多高兴。”她说着微微笑起来,“圣人大事已了,余下便是等大限了。他想见见你。你的生身母亲,应该也在大明宫了。”
萧琰呆怔,张了下嘴,却不知说什么,心情一时复杂,不知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眼睛有些茫然的道:“祖母,大约是什么时候?”
太夫人看着她,“你十二月半启程。跟随你大伯父进京。”
大伯父是萧晀,任肃州刺史,不是边州的刺史每年十二月底都要进京,参加正旦大朝会,向皇帝进献本州贺礼,并赴吏部述职,接受政事堂问对。萧晀自任刺史后,每年都没法参加除夕的祭祀和大家宴,今年年底也是要进京的。萧琰入京当然是随大伯父一起,“入京见世面”,毕竟圣人见她不能明发手诏,只能以家信的方式向长宁长公主提出。
“你阿父、阿母也已知道了。回头会给你做安排。——去吧,见见你外祖父。见见你生母长乐。她是个极聪明的人,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不亏待自己。祖母也希望你这样。长辈的事是长辈的事,不要让它们拘了你。阿琰,你做得很好。我心坦荡,便无阴霾;我心宽广,天自高远。”
萧琰肃然直身,目光诚挚的应道:“是,祖母。”
太夫人转眼看向沈清猗,目光在她清绝的脸庞上停留,手中道珠再次拨动,心叹慧极多伤,手一伸,将道珠递了出去,“这串珠子是当年你师尊道玄子赠与我,一晃已经四十年过去。心若澹泊,宁静致远。送你吧。”
沈清猗起身上前,跪坐双手接过,拜身道:“谢祖母。”
太夫人挥了下手,“都去吧。——去道门时,不必再过来拜别了。”
两人一起拜别祖母,从松鹤院出来,神色都有些恍惚。
沈清猗上了肩舆,萧琰微敛眉头走在她旁边,好一阵没说话。
沈清猗手里捏着道珠,半敛着眼,许久抬眼看萧琰,眸子很是幽深。
萧琰回过神来,侧头看沈清猗,脸上便露出笑容,道:“我有礼物送给姊姊。姊姊先回承和院,我去清宁院拿过来。”
沈清猗淡瞥她一眼,“我去看看商娘子。”
“看看商娘子”,当然是说给周遭的仆婢听的。意思是她和萧琰一起去清宁院,省得她跑来跑去。
萧琰笑颜道:“好。”
沈清猗便令舆婢走了近道,不过承和院,直接去景苑。
到了景苑,她在苑外廊下落肩舆,仍然只带白苏、赤芍二婢入景苑。
进入清宁院内庭,两人自是先去正房内寝看望“商娘子”。
青葙觉察出两位主子之间气氛不对,向立在廊下的白苏、赤芍飞了个眼色:郎君惹恼少夫人了?
赤芍一脸莫名表示她不知情,白苏回她个“你知道好”的眼神。
青葙默默无语的去煎茶了,不管主人怎么闹,总要喝茶的。却听萧琰传音给她:【让虞香热两杯牛**。】青葙轻嗯一声,知道萧琰能听见,便转步往厨房了。
萧琰在内室对沈清猗道:“姊姊在席上没用几箸,要不让虞香熬点清粥?”心里忖度沈清猗莫非是生她气,气得胃口都不好了?心中在意,便关心她。
沈清猗知道她在家宴上分心自己,心里微感熨贴,却不抵心中伤楚,冷看她一眼,“被你气饱了,粥往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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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暗自叫苦,心想粥塞不下,牛**不占地方,应该塞得下。心里盘桓着,呆立了一阵,见时间差不多,便拉了下沈清猗的袖子,“姊姊我们出去吧。”
沈清猗扯回袖子,当先出房。萧琰跟在后面道:“姊姊,东西在我房里。你是在书房坐,还是……”话没说完,沈清猗已径直走向东厢。
萧琰眨了下眼,便不说话,只向后做了个“不用跟进”的手势。
白苏和赤芍便侍立在东厢回廊下。
沈清猗过讌息间,入内寝,坐到窗边小榻上,斜着头看棂格窗上的窗纸。
萧琰曲身从榻柜里取出自己记的《药闻录》,献宝似的递给沈清猗,“姊姊,你看,怎么样?”
沈清猗翻开绫封札面,便见内页上有萧琰的题字:药闻录。她唇一弯,拿在手中翻开,一目十行的浏览,只觉心口的痛楚又被这札记中透出的心意熨贴了一些。
她合上札记,侧眸看着身边的人,“阿琰费心了。”说话时清眸不复冷,透出柔柔的光。
萧琰语自赤诚道:“为姊姊费心是应该的。姊姊喜欢好。我再费心也是乐意的。”她见沈清猗不再冷眉冷眼对她了,心里高兴,眼眸更见耀亮,脸庞神采奕然,秀色夺人。
沈清猗抬手想抚她脸,手到中途却落到她衣襟上,抚着交领上的青锦镶边,看着她的眸子,柔声道:“阿琰待我如此,我心欢欣。”
萧琰呼吸滞了一下,“姊姊……”她陡然觉得沈清猗看她的眼神仿佛有着深刻的感情,但下一瞬,她觉得自己错了,因为那双眼寒光凛凛,仿佛冰刀子对着她!沈清猗手指一攥,揪了她衣襟,冷寒的声音一字一顿,“记得去长安,别再,酒后,乱性!”
萧琰想仰倒哭,怎么又提这事啊!
她神情垮下来,“姊姊你放心,我真的不会了。”
见沈清猗斜眉冷笑的样子,萧琰觉得要表现出诚意,便发誓道:“要再有这事,罚我……嗯,摔马跌死。”不对,赤风怎么可能摔下她?算骑别的马,也不可能跌死她啊,这个誓不诚,重来,“天雷劈死?”这个也不靠谱,老天可不会为了她专门劈道雷,太看得起自己了,“被姊姊毒得死去活来?”说着噗声笑出,玩笑道,“那姊姊毒死我吧。”
沈清猗冷笑,“别以为我不会。”
萧琰笑着点头,“是,是,你会。”忽地又摇头,“还是不了,姊姊毒死我,得多伤心啊。”
沈清猗哼一声,“我才不伤心。”
萧琰才不信她的话,忽又拍额头,“咱们说什么呢?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啊。——唉,姊姊,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再跟李……咳,跟她那样了。”她怎么会跟李毓祯再有瓜葛?是嫌麻烦还不够大吗?母亲说过,世上最麻烦的事是感情,她跟谁沾惹感情也不能跟她沾呀!
萧琰这话说的很是真诚,见沈清猗眸色缓下来,不由暗吁口气,心想:这事该揭过去了吧?
沈清猗将《药闻录》拿在手中,站起身来,道:“你四哥应该宴散回承和院了。跟我一起过去。你的吐蕃见闻还没说完呢,去谧斋说,省得对你四哥和我说两遍。”
萧琰道:“好。——我让虞香热了两杯牛**,姊姊用了再走吧。”
沈清猗道:“你先换衣。”
萧琰见她没拒绝,料想她的气应该平顺了,手脚便轻快了,解了腰带,将吃过酒宴的袍子脱下。
沈清猗开了衣橱,替她选了件淡素的宽袖大袍。因为“商娘子正病着”,萧琰便不好穿颜色太鲜的衣服。其实沈清猗很喜欢她穿红色的袍子,还有亮绿色的也很好。衣橱里这种颜色的外袍都是她亲手选的衣料,让承和院的绣娘做好。
萧琰顺着她目光看去,道:“等姊姊以后回来,我可以穿这些衣服给你看了。”她受母亲影响,个人喜欢淡素色衣服,但四哥和姊姊都喜欢她穿鲜亮服色,她便乐意穿给他们看。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原以为除夕可以见姊姊的。谁知道……唉!”下次再见,恐怕是明年除夕了。
沈清猗将选出的湖蓝色宽袍递她,看着她道:“不用难过。只要心念着,便是天涯,也近在咫尺。”
萧琰接过外袍道:“姊姊说的是。我去长安后,会天天念着姊姊的。嗯……”她想了下,“再写个《长安见闻录》给姊姊。”
嗯,要一式两份,一份给四哥,一份给姊姊,不对,应该四份,祖母和公主阿母也好久没回长安了,应该有很多变化了,也要给她们写。
萧琰心里忖量着,又转眸问沈清猗:“姊姊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
沈清猗克制着自己想上前给她穿衣、系腰带、佩玉佩、系香囊,做相的夫妻之间才做的事——可是她现在不能!
听见萧琰问话,她心口大痛:我喜欢你,你给我么?
半敛了下眼,牵了唇一笑,道:“你喜欢的,我喜欢。你最喜欢的,我最喜欢了。”
萧琰系着腰带的手指停了下,不由抬眸看向沈清猗,只觉这话中感情很深。
你喜欢的,我喜欢。
你最喜欢的,我最喜欢了。
她不由想起母亲。
母亲喜欢的,她喜欢。
母亲最喜欢的,她也最喜欢了。
她眼中不由浸出湿意,姊姊待她,也是这样深刻的感情吗?
她低头系好腰带,笑道:“好。我一定好好想,喜欢什么。”忖着眉头想,姊姊喜欢什么呢?
沈清猗轻步走到内寝与讌息室相隔的花鸟屏风边,在萧琰低头系带的时候,凝视她的眼眸温柔如水,却只是两息,便掉头看绣屏上的蔷薇花枝,清静又幽深的声音道:“蔷薇很好。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送给我好了。”
“蔷薇?”萧琰惊讶的抬头。
便见沈清猗看着蜀绣屏风上的蔷薇花,不由失笑,心想这是姊姊不让她发愁,随口说的礼物吗?因笑道:“蔷薇八月谢了,明年五月才开。我在长安应该待不到明年五月吧?难道带一瓶蔷薇水?咦,大食过来的蔷薇水还先经过咱们河西呢,长安的未必比咱贺州的好了。”
沈清猗看着屏上精致逼真的花枝,声音淡淡,眼眸却深深,“你自己想。”看了会,又道,“这屏风上缺了一首诗。”
“什么诗?”萧琰系着玉佩,往这边看。
沈清猗回她一眼,“自己想。”
萧琰无语,又是这句,“姊姊你这不是挠人痒痒么?”说话说一半吐一半真是不好。
她拿了香囊系上,走了过来,站沈清猗身边仔细看几眼屏风,“蔷薇的诗太多了,哪一首合适?——可别让我写。”她写诗与沈清猗相比真不出色,还不如作画呢,能画出几分神韵。
沈清猗斜她一眼,“没让你写。可别糟了这屏风。”
萧琰不由哈哈笑,“我写诗有这么差吗?——咦,有了,蜀机锦彩纤刺骨,这句怎样?挺应景的吧?”
沈清猗不说话,直接往外走。
萧琰摸了下头,“好吧,不怎么样。”
出到讌息室,青葙端着托盘入内,萧琰自端了热好的牛**递给沈清猗,见她喝下后,这才端起自己的那杯,几口饮尽。
漱了口,两人便去承和院。
萧琰和兄嫂在书房说话聊到近晚,又一起用了晚食,她才带着萧季思从承和院出来。
在路上时,她脑中油然浮起沈清猗说的那句话:“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送给我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姊姊真的喜欢蔷薇?
萧琰觉得,沈清猗看见这些花花草草,首先想的肯定是药,而不是花。
比起蔷薇,或许姊姊更喜欢菊花两分,她写的菊花名句还传唱着呢——不过,没准是应景随手写。想到这又挺佩服沈清猗,未必多喜欢那物,却也能写出绝色诗句来。
萧琰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觉得沈清猗的心,有时候也像这晦色的天般,隐着迷蒙。
经过景苑湖边时,她忽然吟出一句:
“迷蒙湖色秋阴里,更悄浸漪漪寒碧。”
然后,她怔了。
更悄浸漪漪寒碧。
她将这一句在心中辗转,便觉得心口隐约的生了清寂寒凉之意。
“更悄,浸漪,漪寒碧。”
第一二八章 萧氏河西
两日后,沈清猗去道门。
萧琰和四哥一起,送她出了贺州城。
沈清猗和两位师姊坐的是一辆青漆色的四轮双骏马车,这是墨行社今年正月新推出的,谓之五代四轮车——墨行社自称墨家在春秋时代制造的青铜四轮车是一代四轮车——增加了钢轴和新的减震弹簧,还有新的前轮转向装置,在灵活性上终于不输两轮马车了,而乘坐舒适性又比四代四轮车加强了,但是,产量不高,因为新的减震弹簧技艺要求高,需要匠师手工打制,所以价格很贵,不过大唐有钱的贵家和宗门多得是,道门绝对是其中之一,为了让药殿这些“身娇肉贵”的药师长途奔波不被颠散架,配置最先进的马车那是必须的。
萧琰看到这辆车时还弯身看了一会它的减震和转向装置,又恭恭敬敬的向临时充当车夫兼护卫的道门洞真境宗师请教了几个问题,然后回头与萧琮说:“阿兄,只要路况不是太差,这车不会很颠,你放心吧。”
萧琮微笑道:“好。”他知道这是妹妹关心清猗,但担心在外人面前被人误会,便以他的名义行事,阿琰有时候心思是很细腻的。
送出西门外十几里,沈清猗对他二人道:“四郎,十七,不必再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此别过吧。”
她的声音清淡,萧琰却觉得仿佛幽竹里的风吹过,带着飒飒之声,可那是幽竹对风的悄语,她不懂,可她能听见,那是一种感觉,她说不明白。
她知道沈清猗不快活。
但她的眼神太深,深到萧琰无法看懂。却知道,那里面,必定有着“更悄浸漪漪寒碧”那样的孤清冷寂心情。
萧琰想到这个,觉得心里难过。
她望着马车渐远而去,神色怅然,心口也觉闷闷的。
她仰头看了看天,河西的天,很高,秋日的天,也很蓝。
她忽然觉得,姊姊去道门其实也很好,那里,或许有她的道。
四哥的道在萧氏,可是姊姊的道,未必在萧氏。
萧琰心里有这么个模糊的想法,不由扭头看向四哥,忽然想问问他:阿兄,你喜欢魏子静么?
萧琮也正看她,清俊的眉眼有着怅然,还有着些微悒色,叹息一声,道:“再过三月,要送走阿琰了。”
萧琰不喜欢看兄长这般愁绪,笑一声道:“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阿兄这般愁做什么?”又故意轻快的说,“阿兄现在快想,喜欢什么礼物。”她从吐蕃回来时,也给四哥、母亲、祖母都带了礼物,并不是多么贵重,却都费了心思。
萧琮想起她**思收集的吐蕃诗歌,还让蕃僧译成唐语了,心里欢喜,眉间悒色便不觉消去,看着她笑道:“阿琰收集些长安趣闻吧,回来给我说。”
“好。”萧琰笑声应道。
兄妹俩掉转马头,在侍卫拥随下回城。
次日一早,萧琰照例去睿思堂给父亲请安,父子几人用完朝食后,分去各处,萧昡带了萧琰去宗庙山上,拜见堂叔祖萧勰。
萧勰一袭青色大袍,立在宗庙前的广场上沉厚如山,对萧昡道:“三郎你自去。十七我带去经道堂,十二月半再返回。”
“有劳四叔。”萧昡抬手行了一礼,转身看向萧琰,目光深沉幽邃,道,“阿琰,去经道堂后,要细心体味。无论文武,皆是用以载道,兰陵萧氏的精魂,存在于道中。”
“是,父亲。”萧琰郑重应声,长揖行礼。
萧昡在她起身时拍一下她肩,离去。
萧勰带着萧琰出城。
出了西门往西驰出十多里,见沟渠纵横中,田连阡陌,又有果园和桑林,还有从高昌引进种植的瓜地、绵田。经过河西数代人的开垦,这里的草原已经成了盛产稻桑的农耕之地,不止有汉人农户,还有鲜卑、回纥、铁勒、羌人、氐人、匈奴人、吐谷浑人的部族在这里化牧为耕,落村而居。各族的村落都有通婚,很多胡裔的语言姓名习俗都已经汉化,只有部分保留着他们祖先的语言和风俗。出现在田间的农夫,很难从外表上辨出他们的族裔,如果哪个农夫被叫作“胡人”,他很可能抡起锄头跟你干架。
因为“胡、夷、蛮、番”是汉人对野蛮人的称呼。
但化牧为耕的胡裔们认为自己是“士农工商”中的“农”了,比“工商”地位还高,竟然叫我是“野蛮人”,非把你揍个乌眼青不可。
“河西已经没有胡了。”萧勰在驰马中说出这一句。
他带着萧琰沿着一条主渠而行,两人的骑术都很高明,□□骏马也是千中挑一的良驹,顺着蜿蜒的河渠奔行完全没有问题。
他放缓马速,一边前行,一边与萧琰说话:“这条渠叫徕渠,是河西先祖、首代梁国公修建。——知道为什么叫‘徕渠’?”
萧琰听四哥说起过先祖萧铖的事迹,答道:“徕,招徕也。先祖起名徕渠,是‘招徕诸族之民,使之事本’——农耕即大本。”
萧勰道:“不错。”
马鞭往远处指点,“那里,那里……西城外有永定渠,北城外有萧渠,东城外有兰陵渠。前面四代梁国公,每代都花了大力气在农田水利上,从霍兰山的峡谷开挖至大河,形成支流灌入霍兰山以西,再与这草原上的河流相汇,才有这东南西北的四大主渠。”
马鞭又指另一边,“那里是秦渠,汉渠。大秦、大汉都引草原上的河流为渠,围土为田,迁军户种稻;北魏、北周的鲜卑人也在做此事,但都是以军统民的戍边镇塞之用。只有我萧氏举族迁到河西后,前后历一百五十余年,开挖新渠,疏浚旧渠,前仆后继不断,教化治内诸族引水种稻、植桑养蚕、栽杨插柳、培李种桃,推广耕作之技、农织之具,才使这片土地真正成为农耕之地,贺州、甘州、肃州、凉州成为‘河西江南’,瓜州、高昌也被誉为‘绿洲明珠’。”
他沉厚的声音里有着骄傲,“仅贺州七县,有农耕之户十八万户,计九十万人口。大唐十万户以上的州府有五十二个,咱们河西有九个——十万户,五十万人口。其中贺州四十万户,甘州三十万户,肃州二十五万户……当初咱们萧氏初到河西时,不到百万人口,而今,已过千万了。”
说话间,他们已沿着徕渠上了一片坡地,骑在马上望去,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远处草坡接天际,羊群在山坡上倘佯,果园里红的黄的果子匝树垂枝,果实累累,田里的稻穗已作金黄。这是即将丰收的田野,是安宁又祥和的田园风光。
谁能想得到,这里是千年的边塞,四起皆胡羌?是“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衣冠与华异,人俗少义理”的边荒?是“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边城烽火侵胡月”、“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兵戈征战之地?
而在一百五十年之前,这里还是大唐帝国臣民心中“诸胡杂乱”的西陲之地!
而今伫马于此,瞭望这片河渠田园,谁能想得到呢?
萧琰心中油然溢出骄傲的情愫。
这是河西啊!
萧勰的声音在风中沉厚不散,“我们萧氏的血和汗都洒在这里。一百六十年,河西英道碑堂,有我萧氏子弟接近三千录于其上,有为河西战死的,也有为河西呕心沥血累死的:这里有,累死在这条渠上……”
萧勰想起了他们这一系的先祖萧嵲,规划徕渠修建路线的方舆大家,修建徕渠时四十二岁,十年辛苦,白发苍颜,渠成之日,含笑而逝。他的骨灰,沉淀在这条大渠里。
萧勰的声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条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萧琰心含崇敬的道。
这里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构建一个城市容易,移风易俗却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兴沐教化却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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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不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
萧勰策马前行,“上古之时,战败部族迁徙,西为西胡,北为东胡,南为蛮獠,东为夷俚,遂有胡夷蛮獠。若论祖溯源,与我们汉人一样,俱是炎黄蚩尤三族而出。但我们汉人懂耕种,掌知识,创礼仪,建道德,立**,有纲常,遂成衣冠文明,斯为华夏。而迁徙之部以抢掠杀戮为道,以弱肉强食为理,不知仁义礼节,与野兽无异,遂为胡夷蛮獠。
“但人生下来,要吃饭穿衣,胡汉无有两样。所以仓禀足而知礼节,人吃不饱的时候,多数会跟野兽一样。居贫饿还能守志节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无礼仪道德,又何来志节之士?他们饥了饿了,要侵掠抢杀,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仓禀足’,只能抢别人的。中原要彻底解决胡患,将他们驱逐是没用的,赶跑了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年是后年,不是这个十年是下十年,没个绝止的时候,所以河西千年皆为塞上,烽火不熄,盖因胡族无法自饱,不往东抢,南抢,便要西掠,总之要去抢要去占才有活路。”
萧琰随马在后,这些道理她听四哥讲过,但从没有像今天,骑马行走在这田园沃野中,感受这么直观深刻。她认真的听着。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谁还愿意喊打喊杀呢?你看咱们汉人百姓,只要有一分地,都兴不起造反的心思。陈胜吴广为什么反秦,那是因为逼得没活路了。汉末为什么黄巾造反?也是逼得没活路了。胡人也一样,给他们活路,他们也会像汉人一样勤恳。我们河西千万人口,其中胡裔占了五六成,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河西。将杂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杀光了,谁来建造河西呢?何况也杀不光。高武帝的确睿智,不是杀伐驱逐,而是胡夷归夏。先把他们狠狠的揍趴了,再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农桑,然后行教化,让他们沐礼义廉耻,遵循了咱们的衣冠,是华夏了。”
萧琰点头,这段史书四哥细细讲过。大唐国史馆有《华夏族裔考》,是高宗时期编纂的,这位大唐陛下征战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却是诸胡后裔最敬仰的圣人,提起她必称“圣高武”,因为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归夏”——“迁徙诸胡皆华夏族裔,当沐化回归华夏”;当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为这个国策必将使很多胡族汉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号,尤其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胡族。据说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间遭遇的刺杀最多,是因为很多胡人高手想杀她,当然谁都没有成功。
四哥说:“大唐已经没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为他们的后裔已经完全汉化。曾经的鲜卑大部族拓跋氏、独孤氏、慕容氏、长孙氏、尉迟氏、贺赖氏、步六孤氏都已经是我们汉姓家族了,独孤氏、慕容氏更是进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为他们忠于大唐,世卿世禄,而是因为他们崇礼好学,习俗相化,复华夏衣冠为道,所以大唐承认他们,为衣冠士族。”
萧勰带着萧琰驰马出了徕渠,往西南去,在飘着稻香和果香的风中吟出了一句诗:
“贺川平原果稻熟,河西江南今有名。”
萧琰读过这首诗,是曾任贺州刺史的韦詹所写。
叔祖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韦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有名’,后来改了,十七可知为何?”
萧琰清悦的声音在风中笑道:“因为河西已非‘塞’,这里,是中原了:水木万家朱户,仁礼千书文苑。”
萧勰大笑,马鞭一挥,“走。”
疾驰往南。
南去三十里,进入霍兰山的西南支脉,这座屹立在河西草原上的的雄伟山脉,宛若群马奔腾,奔出一个反“之”字形:北接敕勒川,山脉横如“一”字,自东去西二百里;然后从上而下,捺笔下落“乀”,去九百里;又在南端折西,横撇一笔去,延一百二十里,这一横撇山脉被称为“萧山”。
因为萧氏的经道堂在这座支脉山上,久而久之,便被河西士民称为“萧山”了。
萧山下有河水,有灌渠,有田园,有果林,靠近山的田园果木都是萧氏所有,耕种其中的有佃户雇农,也有萧氏子弟。
萧琰骑马经过时,便听见远近都有歌声,目光望去:有提着渔篓,唱着“萧山洲景如屏画,鱼羹稻饭常餐也”的襦裙老妪;有骑在牛背上放羊,手里拿着卷书的儒衫文生;有撩着袍襟,蹲在稻田边写写画画的中年大叔;有挽着裤腿,在龙骨水车旁比比量量,又拿笔写划的青年;还有挽着裤腿,在田里轮流换着铁犁、铧的粗布麻衣却戴幞头的老翁。
萧琰看得惊讶。
萧勰笑道:“那唱渔歌的,是你堂祖婆婆,著有《老子注》《庄子解》,咱们经道堂,还有河西各书院现在用的道学经本,是她的注解。”
萧琰肃然起敬,“可是师古先生?”
萧勍,字文英,号师古,是大唐有名的道学大家,人称“师古先生”,大唐科举书目之一的《道德经》,是以她的《老子注》为官方注本。
萧琰读的《老子》《庄子》都是这位堂祖婆婆的注经,那论解精辟,又透着自由洒脱的笔调让萧琰很是喜欢。
“那位牛背上读书的,是你堂兄萧璩,丙辰科科举,明经科的头甲头名。”
萧琰目瞪口呆,明经科的状头在这里放羊?“……堂兄没有去翰林苑,秘书省?”
萧勰边骑马向前,边笑道:“你堂兄中举后在翰林苑待了一年,辞了官,在江北、江南州县游历了三年,去书院听学,也讲学,半年前回了经道堂,在儒经堂做夫子。再沉淀两年,可以去守仁书院做山长了。”
守仁书院是萧氏在河西建的书院之一,各州都有一所,授以各家经学,又以儒学为主;另有巧善书院,以器利之学为主。
萧勰下颌又抬了抬,指向那观穗作画的中年人,道:“那是你族叔,农学夫子。”回过头来又笑,说,“田地里试犁的是你族叔祖,墨学夫子。水车旁的是你族兄萧锦,和你另一位学机关术的族兄,这几年正在鼓捣着造水力锻铁机。”
萧琰也听得肃然起敬,“技精,近乎道。”
萧勰看着她颔首一笑,带着她策马上山。
才沿着上山的马车道骑了不到一刻钟,便听前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萧琰循声望去,是在斜前方的一座亭子,几名青年正在辩论。
萧琰听了几句,竟是在吵“世家应不应该限田免税”,似乎赞成的还是多数……她眨了下眼,那亭子里是萧氏子弟?
萧勰只一笑,道:“大约又是哪个夫子,布置课后策论题了。”
萧琰摸了下头,“咱们不是世家么?”怎么在讨论自个限自个?
萧勰道:“《周易》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事物便如易卦,过分了便要走向不及,物盛则衰。世家也是如此,占得多了,老天会收回去。汉末之乱是教训。多少世族豪强,倒在黄巾之下?”
萧琰联系叔祖前面的话,听懂了。
便听叔祖道:“你看大江大河,百年千年奔流不止。咱们世家,要做大江大河,源远流长。水要进,也要流出去。别去做那围湖,不停的圈坝,只往进,不往出,总有一天,湖太高了,将坝给冲毁了。”
“是。”萧琰谨受教。
“经道堂也是如此,学了满肚子的东西,要倒出去,不管育人也好,著书也好,研技也好,总要让学的东西走出去,才不会沤在肚子里,成为肥料。”萧勰说得风趣,让萧琰笑起来。
“叔祖说的,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吧?”她道。
这是文道,那武道呢?
萧勰将这个问题留给她思索。
第一二九章 道为何也
经道堂不是一个堂,是很多堂,错落有致的分布在萧山上,而且各有特色。
比如武经堂,这里是讲兵道、培养将帅的地方,它的建筑是五座塔。
这五座塔,每座塔代表了一个字——《孙子》所论的为将之道:“智、信、仁、勇、严”。
这是孙子的排序。
但是武经堂的这五座塔围成了一个圆阵,分不出先后顺序。
而将者五道的列序,是每一个武经堂学子学成下山的时候,必须给出的答卷。
没有标准答案。
而且你的答卷由你自己评判。
每个武经堂出去的学子,都要在临终之前写下自己的评判卷,按自己一生统兵为将的经历,写下评卷,送回武经堂。
这个评卷将与你的将绩合在一起,归入你的将道档,成为后辈萧氏学子学习和借鉴的经验,也或者是要吸取的教训。
萧琰被叔祖领上山后便先进了武经堂,她在五座塔中间的将者堂听过三日课后,便按《孙子》中的将者之序,进入五座塔听讲学习、观摩将道档,前后学习了半个月。
她在将塔内看过首代梁国公萧铖先祖的答卷,以智为首,以仁为次;她看过父亲的答卷,以仁为首,以信为次;她看过七姑母萧曈的答卷,以严为首,以勇为次,她看过八叔萧昂的答卷,以信为首,以严为次……
每个人的答卷都不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因由。
萧琰也看了这些前辈将者们自己做的评判卷,她有时看得心驰神往,有时又看得惊心动魄,有时又看得泪盈于眶,有时又长久的沉思没有言语。
这里不是将道的浩瀚海洋,而是每一个将者用心和血、用他们的七情凝结出的将果,它们:有甜,有苦;有喜,有哀;有酸,有涩;有辛,有麻;有壮阔,有悲怆;有骄傲,有沉痛;有坚守,有磨扯;有执拗往前,有懊悔反省……每一颗将果都是复杂的味道。
像她进入武经堂的第一天,执堂夫子给她吃的那枚果子,是这山上结的一种鸟都不啄食的山果,淡甜中有涩,涩中有苦,还有酸,麻,辛。夫子说:“将道也是如此,酸甜苦涩辛,唯有自知。但无论什么味道,其中都有自己的道。”
萧琰从第五座塔出来时,并没有写下她的答卷。执堂夫子说,多看看,多想想,下山的时候,再做出答卷。
萧琰心怀端诚的应下,从武经堂出来,去了讲武堂。
讲武堂是武道之地。
将者之道,是带兵;武者之道,是修己。
修己无路,路在自己的心中;只有自己修出来的路,才是武者的道。
所以,讲武堂没有路。
二支的堂兄萧纺带着她踏林穿山,踩石越壁。
从山上,到了谷中。
讲武堂在山谷里。
谷中也有一座塔,苍灰色的塔身,春草绿的檐顶,古朴苍老,又年轻。
堂兄说,这是“讲武塔”。
武道是修行,不是讲出来的,但是入武要讲。虽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师傅怎么讲,将会决定个人怎么修行,甚至影响这个人一生的修行之路。所以,“讲”很重要。怎么讲,也很重要。
每一个萧氏子弟进入讲武堂,都有一个讲武人,作为他们的启门者,和指导者。
萧琰看见了那座醒目的高塔,但她没有看塔,她在看塔边的一个人。
那人立在塔边的松树下,苍绿的枝映着她苍绿的衣,给人感觉和那数百年的松树一样,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可又给人感觉她很年轻,仿佛松绿里的生机,与这岁月一起流长。
她站在那里,是岁月。
而周遭的一切,都只是岁月的光影。
萧琰的目光和神情已经恭敬。
这是先天!
他们萧氏的先天宗师!
远远看见那人,萧纺眼中掠过惊讶,却立刻恭敬行礼,不再往前,转身向萧琰一点头,离去。
萧琰知道,松树下那位,是她的讲武人。
她上前去,长揖行礼,声音清澈,端敬,“嫡支嫡房十七萧琰,字悦之,道号无念,拜见讲武夫子。”
那女子手中提了个酒葫芦,笑了一笑,苍绿的松枝便似在她的笑容中青绿生动起来,声音听不出年纪,只觉和这岁月一样,悠远绵长,“哎呀,年纪大了,喜欢看见你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叫悦之?这字取得好,见到你,身心俱悦呀。”
萧琰在山上没戴面具,听见这话眼角微抽:她这是被……祖辈调戏了?
那女子招手让她走近,白皙的手指在她脸上摸了几摸,“哎呀果然鲜嫩,像昨天吃的嫩豆腐。”
“……”
但她没有躲,因为这位祖辈动作虽然轻佻,眼神却很正。
“真是个好孩子。”那女子笑道,“你曾祖父是我三弟,我行二。”
“二曾伯祖。”萧琰恭敬叫道。
“还是叫夫子吧。被小娘子这么叫,叫老了。哎呀呀,时光悠悠,岁月流金。”说着负手走入塔中,那只酒葫芦勾在她手指头上一晃一晃的。
萧琰闻到她身上的果酒香,忽地粲然一笑,跟着入了塔。
她已经见过三清宫、梵音寺和天策书院的先天宗师,各有各的风采气度,令人心折,但她觉得,还是自家这位曾伯祖最有人味,让她觉得亲近。
进了塔,脱了鞋,萧琰在她面前的藤垫上盘腿坐下。
“小十七,我单名一个迟。别以后人问起,你还不知道你的讲武人是谁。”萧迟随意的坐在藤编小榻上,一脸笑意吟吟的。
萧琰道:“是。”便想起曾祖父名讳为“迅”。
一个迟,一个迅——先生的为迟,后生的为迅?
她脸色有些古怪。
萧迟忽地向她挤了下眼,“我在母亲肚子里迟迟不出;生阿弟时咻的一下出来了。”
萧琰扑哧一声笑出来,对这位二曾伯祖感觉更好了,跟着便想到这位曾伯祖与曾祖父同母语,那也是公主所出,和她另一半血脉也是一样的,于是更觉亲切了。
萧迟向她举了举酒葫芦,“要不要来一口?”
萧琰四处一望,全是书架子和竹简,还有几个书案,笔墨纸砚俱全,却没有杯盏之类——您这是要我直接拿着喝吗?她脸窘了下,赶紧摇头,“不了,谢谢夫子。”
“我不介意的。”萧迟真诚的道。
萧琰:“……”二曾伯祖您真的不是在调戏我?
“哈哈哈!”萧迟大乐,喝了一口酒,“哎呀,阿琰为什么是我家的呢?”一脸遗憾自家人不能下手的表情。
萧琰忽然觉得先天宗师还是高远点好。
萧迟笑了几声,收了酒葫芦,敛去笑意的眼眸华邃流光,这双眼睛看着她,“十七可知,何为武学?”
萧琰只觉那双眼睛仿佛流淌着岁月的长河,壮丽而深远。
她不由恍了下神,赶紧敛目,认真答道:“武学二也:武技,武功。普通人强健体魄,锻炼肌肉,练习搏击之术,此为武技;其上为武功,修炼内功,纳天地元气,炼精气神,突破身体极限,力则拔山,寿则延命,而至最高境界者即入道,突破宇宙生死之秘,跨越天人鸿沟,道存神存。”
“没错!”萧迟道,“世间万物,抵不过岁月,最终都逃不过生老病死。无论生时多么精彩,最终都会死亡,步入腐朽的泥土,化为尘灰。多么让人不甘啊,是么?”
萧迟眼中流转着碎光,仿佛岁月长河星光闪耀,华丽动人却又深奥邃远,她的声音也仿佛时间长河汩汩流动,让人忍不住倾荡其中:
“上古伏羲演化大道,观宇宙生死奥秘,说:天地之德曰生。天生道,道生一,一生两仪,两仪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阴阳,阴阳相生,生生不息。万物有生灭,亦是不灭,因道是不生不灭。所以,天道以生老病死制约万物,却也给了万物生的机会。生之尽头为死,死之尽头为生——生死可易也:天地造物,便在这生死转化中留下了一线生机。吾辈孜孜以武求道,便是求这一生机。无论道家修道,武家修武,佛家修佛,吾辈修行,都是为了打破人的生死这个囚笼,岁月不息,生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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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听得神思起伏,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给她讲,生死与武道。她从小刻苦习武,风吹雨打,坚定不移,是为了母亲说的“变强”,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为自己奋斗,更为母亲奋斗。可是,真相给了她蒙头一棍。母亲不需要她为她拼搏。萧琰痛苦时茫然,一度不知道自己再执著于武道为了什么。她可以为自己奋斗,可以走强者之路,但是,为什么非得是武道之路?大唐这么多风流俊采的人物,萧氏这么多风流俊采的人物,走武道的不过十之一二。
只因为母亲说先天之期可见,给了她继续执著的目标。
可是,武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夫子说,是“岁月不息,生生不已”,那么,她也是为了生生不已吗?为了打破天地生死的禁锢,永远淌流在时间的长河中吗?
她迷惑的看着夫子,她对于生死并不执著,生而尽志,则死亦无憾。她隐隐觉得,生生不已,并不是她执著于武道的原因。
“阿琰,想清楚自己的道。”萧迟问她,“何谓武者之道?”
武者之道,难道不是武道么?
萧琰澄澈的眼眸透出困惑。
萧迟悠然一笑,“天下学文者万千,何以为道?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找准了路,才能文以载道。否则,不过是读了书本,庸庸碌碌一生而已。文者短短一生,致道而精彩者如繁星闪耀,光亮了我们的天空。而天下武者万千,能达最高境界者,何人也?只能在我们的想象中神往。但千年岁月,武道不息,何也?意也,志也,神也。天行健,自强不息。——小十七,你要找到自己的道啊。人有信念,能坚定前行;但道者要有道念,才能清醒的行走在这条寂寞的大道上。”华邃的眼睛看着她,仿佛站在岁月长河的那一头,静深悠远的看着她,如何从桥头踏入舟上,进入这条岁月长河。
萧琰不由得沉迷在她的眼中,仿佛听见河水的声音哗哗流动,在身边,从无尽的长河流过来,又向无尽的长河流过去。
良久,塔中无声。
直到塔外一声呖呖莺鸣,她才遽然清醒过来,有些赧然的道:“十七听得出神了。”恭敬的合手,伏身拜下去,叩首,“十七多谢夫子指教。”
“哎呀呀,”萧迟声音挺遗憾的道,“我还以为十七这般深情的望着我,能到天荒地老哩。”
萧琰:“……”
所以,方才的高人貌是她眼花吧?
什么岁月长河,生生不息,明明是调戏小辈生生不息来着。
萧迟大笑,从袖中飞出一卷纸,落到她的膝前,“这是你要学习的纲目。上面列的竹简或书卷,你按顺序浏览。其他的,不必看了。等你以后有了闲暇,再来看这些书不迟。”
“是,夫子。”
“这些日子你待在塔中,吃食饮水都有人送来。遇到不解处,书案上有纸墨,且记下来。我七日来一次,回答你的疑问。”
“是。”
萧琰恭敬送她出去,此后的日子,便在塔中静心读书。
讲武塔的第一层是武学理论,从武学的起源到武道的建立发展,千年中出现的各家流派和名人,都论述得详尽。防虫腐的楠木书架上,有竹简,也有雕版书册,一眼望去,足有上万卷。
萧琰按着二曾伯祖列的单子,依序从书架上取书而读。
她在第一层待了三日,然后上第二层。
第二层是内功心法,这些内功心法多数是从道门流出,经过萧氏宗师的修习,又多有创修,形成萧氏的心法,供弟子选择修行。
萧琰学的是商七代母亲传的心法,当然不需要再修习这些心法。萧迟在书单中列出二层的书目也只是让她读,不是让她学。但触类旁通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萧氏宗师创心法的经历、过程、感悟,对武道修行者也是大有裨益。
萧琰在第二层待了五日。
第七日萧迟过来,回答她记在纸上的一些疑问,便自离去,当然顺道调戏一下萧琰也是必不可少的。
萧琰送走这位曾伯祖后上了第三层。
从第三到第九层,都是武功秘籍,有掌、拳、腿、指,也有刀、枪、剑、戟,甚至冷门的兵器秘籍都有。
萧琰在这七层里待了半个月,待的天数最多的当然是“刀”这一层,其他几层都是读读看看而过。
期间萧迟来过两次。
她继续上了第十层。
第十层是各种轻身术和步法。萧迟给她列出要修习的是斗转星移。萧琰之前修习的是斗转星移的上卷,这里是下卷,而且是真正的精华所在。萧琰看得如痴如醉,边看边想边悟,浑忘了时日,直到萧迟传音给她,让去文道堂听课,她才知道已经进了十二月。
还是由堂兄萧纺带她出了谷,便有文道堂的夫子——十四堂叔萧昕领她去百经堂听课。
百经堂是讲大课、也是学子辩论的地方,萧琰今日去听的不是经课,而是辩论会。
十四叔边走边给她普及文道堂的知识。
萧氏的文道堂分易、经、文三部:易部是以易学为主,包括象数、天文历法、地理方舆;经部是诸子百家,下面又分诸堂,儒经堂、道经堂、墨经堂、法经堂、史经堂,等等;文部则是教诗词赋散文之学。百经堂的辩论会是经部的辩论会,十四叔笑着说,经常打架是在这里。
萧琰这次旁听的经辩会论题是“仁德礼义”,这是经部的经典常论题,每年七月、十二月都要举行一次这个论题的辩论,而学子们是抽签决定他们的立场,不管他们认不认同,反正要从他们抽签的这个角度去论。十四叔说,世间道理没有绝对,处在不同的地位,站在不同的角度,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是不同的,而且因时因地还不同。萧氏子弟要学的,是这种多角度考虑问题的思维。但是他们在毕业前,必须按自己选择的方向参加辩论,然后在下山前写出自己的答卷:仁德礼义孰为先?
这个答卷将封入他们的学档中——同样没有标准答案,评判也如将道般,将由他们自己做出,用自己一生的实践来做评判,最后归入他们的“文以载道”档中,供后辈子弟学习经验,吸取教训。
萧琰在经辩堂时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文架,她觉得宁愿打十场武架,也不愿意打一场这样的文架,简直是唇枪舌战更胜刀兵,其酣畅淋漓处又让人止不住击掌道绝。
一个上午的经辩结束出来时,她还沉浸在其中,只觉许多堂兄堂姊的辩论简直字字珠玑,让她心中有些困惑的事情也豁然而解,不由深刻理解何谓“大道相通”,文武之道虽然相反,一些道理却是相通的啊。
她觉得对二曾伯祖说的“武道信念”的理解又进了一步。
中午在经道堂用膳,和十四叔和其他几位族叔夫子一起。
用完午膳,十四叔领她在经部行走,边走边说道:“文道堂里有道家、儒家、法家、墨家等诸家学说,萧氏子弟可以只精一道,但须通读其他家的学说;可以推崇一家学说,但不可因此完全贬抑其他家学说。各家学说能在春秋战国创立并流行,自然有它的精妙处。做学问,要有坚执,但不能偏狭。……
“在咱们河西,重建文道堂的先曾祖名讳钫,他是儒学大家,建堂时说:你可以贬斥某个学说,但你不能看扁这个学术,除非你自认为能与创立这个学派的贤者比肩,你才有资格说‘你说的都是狗屎’;当你还站在山脚下需要仰望时,你有什么资格批判山峰?做学问要低头,高抬着头只能让人看见你鼻孔里的鼻屎。”
“哈哈哈!”萧琰听得大乐,觉得这位曾祖说的太有道理了。
萧琰在文道堂的承道堂里看见了一部部的厚书,按照不同类别的成,写入了萧氏历代前辈的事迹。他们中有德行出众的,也有经学论著闻名的,还有做官有成的,讲学一生桃李无数的,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以技做出成的,农技、匠器技、建筑,方舆,河渠治水……还有经商,为萧氏创造巨大财富的俊才。他们,都收录在《萧氏承道录》里。
十四叔说:“不是《萧氏英杰录》,是承道。承载我们家族的道。像一艘大船,要开动,需要各样的位置都有人,都跑去掌舵,谁去撑篙,谁去拉帆?所以,士农工商,都要有。都去做官,哪有这么多的官可做?而且还挡了人的道,做官是独木桥,一半的桥都被你这个家族的人占了,让其他人怎么上桥?阻了太多人的道,会被太多人联合起来,铲倒你,推翻你。萧氏算再强大,能跟世道相抗吗?所以,退一退,让一让,反而道路更宽广。……”
十四叔背着手道:“咱们萧氏在大梁朝时,有十几万宗族子弟,远支的已经没了爵位,没了皇室给的俸禄,怎么过活?都抢着入仕为官,有才的还好,没才的要走门路,把别人的位置给占去,结果一半是禄蠹,腐了自己,也亡了国。咱们萧梁王朝倾覆,有很多原因。这些,都是教训,要重新站起来,要吸取教训,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尤其咱们远迁河西,背负着沉重的重兴家族的使命,咱们不再是一个国,只是一个家族,却要承担起“一个国”的责任:建造河西,咱们萧氏得出人才,各种人才都得有。铁器、军器、农具、养马牧羊,修建河渠,兴农事、促商贸,这是只读儒经、道经能得来的么?……大道通天,没有这些条条小道,咱们通不了天。咱们萧氏,不是在治家,是在治国,以治国之道治家,以治道来传家。大道不灭,萧氏便能长存,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萧琰郑重的向十四叔行了一礼。
她回到讲武塔,心中犹在沸腾。
道何为道?
她问自己。
萧十七,你会写出自己的答卷。
十二月十三,四叔祖萧勰上山来接她。
她先去了武经堂,将自己写下的将者答卷郑重的递给执堂夫子,看着它封入自己的将档中,深深的向夫子行了一礼,离去。
第一三O章 话别东去
萧琰下午回到府中,和已经抵贺州的大伯父等伯叔和堂兄们一起上宗庙,祭拜祖宗。
每年十二月,在河西道任刺史的萧氏伯叔都是在这个时候聚集贺州,在年前祭拜祖宗,参加家宴。出席这个践行家宴的是五支内各房的郎主和嫡长子。萧琰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家宴,作为赴京子弟之一,和一众堂兄们坐在一起。
宴散后便分了两拨,伯叔们在东侧阁说话,一众堂兄弟便在西侧阁说话。
所谓西侧阁说话,是在赴京前,由已经进过京的、“经验丰富,行事老成”的堂兄提点进京注意事项。
今年负责提点的堂兄是大伯父萧晀的嫡长子萧绱,三支四叔父萧諠的嫡长子萧驷。
萧绱和萧驷分着说了长安的势力圈子,如今的流行、忌讳,谁和谁有仇怨、嫌隙,遇到各种邀请或挑衅怎么处置,哪些博赛、娱乐可以参与,哪些不能参与,等等。这些事项大家平日都有了解,但没有像现在条条俱细的解说详尽,都凝神认真听着。
萧氏的子弟每年都会轮流跟随伯叔们进京“长阅历”,不惹事、不怕事这是原则,但更不能丢萧氏的脸,污糟了兰陵萧氏的荣誉,所有头回进京的子弟都是既兴奋,又紧张,坐在榻席上全神贯注的不敢漏了一个字。
两位堂兄轮流着说完,都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半盏茶,看着下方的堂兄弟正在交头接耳说着感受,萧绱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萧琰的脸上。
萧琰在祭祀时已除了面具,惊艳四面的伯叔和兄长,这会坐在西侧阁的榻席上,也如星辰中的皓月,引人眼目。
他想起父亲的嘱咐,便搁了茶盏,说起京中有龙阳、断袖之好的贵人们,让堂弟们进京交往时注意。
众堂兄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萧琰,纷纷流露出:“哎呀悦之堂弟危险了!”“幸好有悦之堂弟,咱们安全了。”“悦之阿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兄们靠你解救了啊啊!”
萧琰一个个白眼过去,说好的兄弟呢?
萧继和萧琰坐一案,他今年也进京,前几天才从曲州过来,手掌拍着她肩吭哧笑,“阿弟,你放心,危急时刻,阿兄会放火烧幔帐的!”
众堂兄扑哧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萧琰翻白眼。
萧绱忍着笑,道:“有龙阳之好的还是比较少的。遇见那些以左手执杯敬酒的,记得以右手举杯,只喝半盏,便是委婉的表达拒绝之意了。除了极个别外,多数人都会此却步了。毕竟是要两厢情愿嘛。”
众堂兄又哈哈笑起来,还有堂兄说:“悦之你可别记得端错了手。”
萧琰哼一声,“你们以为自己安全了?没听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么?没准人家眼里看中你们呢,各位阿兄也是神采英拔呀。”
诸位堂兄面面相觑,有随身带碧玻璃小镜子的两位堂兄已经拿出来照面了,果然觉得自己美如冠玉、潇洒俊逸,顿时一脸“我这么英俊好忧心”的表情。
萧琰哈哈笑倒在案上。
众堂兄笑闹一阵,萧绱看向萧琰笑道:“悦之进京可不要轻易摘了面具,尤其要当心那些公主县主们,呵呵……”
萧琰想起李毓祯脸黑了,冷哼一声,眸射锐光,“她们还敢用强不成?”她被迷了一次,还会被迷第二次?谁敢动歪心思,可别怪她拔刀了。
萧绱掩袖咳笑一声,“那倒不至于。不过,有几位已经丧了驸马和郡马的,行事比较……咳……不太顾忌。”说着,给了她个“你懂得”的眼神。
萧驷在他旁边哈哈一笑,说:“悦之堂弟也不必嚇住了。大多数公主县主还是守礼的,最多调笑你两句。再说,以你家主嫡子的身份,不会有人对你无礼;何况,你还是三伯母嫡出呢。”他口中的三伯母是安平公主。
萧琰一笑,举杯向两位堂兄一敬,“多谢两位阿兄提点。”
次日一早,萧琰分别去父母院中请安,便去祖母院里拜见,又分别留了信给萧琤、萧玳,晚上和四哥说话。
萧琮说起二曾伯祖,“……年轻时很是恣性。二十五岁入了洞真境,是萧氏少见的天才,高祖父很宠着她,由着她性子来。一生都没有正经娶个夫郎,后院里各色英俊美貌的侍子有十几个,生了二子一女,都跟二曾伯祖一性子,潇洒风流得紧,惹了不少桃花债。……谁知,二曾伯祖入了先天后又转了性子,养起了美姬。如今山上还有两位,据说是十几年前游历江南时带回来的。”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敢情她这位二曾伯祖还是男女通吃?
萧琮咳咳一声,“阿琰你可别跟着夫子学。”
萧琰扶额,“这个我可学不来,好大难度的。”
萧琮瞪她一眼,然后又忍不住笑出。
兄妹俩又说了阵话,萧琰踌躇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出盘桓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话:“阿兄,你喜欢魏娘子么?”
萧琮:“……”
兄妹俩你眼瞪我眼。
良久,萧琮败下阵来,叹气抚额道:“或许吧,有一点。”
魏子静温柔文静,又很有才华,与她谈诗论赋、作画对弈、说史论经都能对得上话,两人很多方面兴趣相投,更难得的是魏子静知分寸,并没有因为怀了他第一个孩子而失进退,也没有因为沈清猗不在府中流露出沾权的意思。这让萧琮对她很有好感,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要说到情这份上,又还差了些。
萧琰看着兄长清俊的脸庞,“魏娘子应该喜欢你吧,阿兄?”
像阿兄这样的,容貌俊美,气质清贵优雅,有才学,有品性,还有兰陵萧氏世子的出身,很难有娘子不上他吧?
萧琮转了下头,眼神有些漂移,“或许吧,也许。”
便想起魏子静凝视他时的柔和安谧眼神,不是那种缠绵入骨的恋,却像曾经暖他手的和阗暖玉般,一点一点温润入心。
他眼眸不由柔和起来。
萧琰心里一梗,默默的叹了口气,一时为姊姊惆怅难过,一时又为四哥欢喜——人生能得个喜欢自己、自己又喜欢的人相伴不容易,很多时候要靠缘分,而且还要恰恰在那个时候相逢。
萧琰心里又叹口气,向四哥举了下杯,默默祝福。
“不论如何……我希望阿兄过得好。”
萧琮抬杯喝了一口,心情有些复杂,说起魏子静,便又想起沈清猗,心里便觉涩然,他今晚与妹妹话别多喝了几盏酒,这忽儿酒意有些上头,又有着离情别绪,便忍不住和妹妹说了心里话:“你阿嫂她……可能……心里有了人。”
这句话说出,萧琮怔了下,然后又吐了口气。秘密压在心里,也是好难受。这种话他对任何人包括母亲都不会吐露半个字,如今对妹妹说出来,却忽然觉得轻松了。
萧琰目光呆滞,良久扭了下头,只觉脖子僵硬,声音也有些艰涩,“阿兄,你说……什……”
姊姊有喜欢的人了?啊??
这怎么可能??
“……咳,只是我的猜测。”萧琮看着萧琰难以置信的眼神,闭了下眼,回想起沈清猗去道门前的那天晚上,他看见她单薄身影伫立在月下桂树旁,向他看过来的眼神寂寞萧索,他脑中倏然浮出一句:“为谁立,风露中宵?”
那一瞬,他脑中似有白光闪过,瞬间想起沈清猗与他疏远的种种,心中便有了怀疑。有些事,经不得脑中推敲,一旦有怀疑,便越想越觉得是。
萧琮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怀疑妻子,却又忍不住要去想。
这种心情折磨了他好一阵子,任哪个丈夫知道妻子喜欢上别人都不会舒服。可他只是猜测,不能因为自己的猜测断定了是。然而在前几天,也是十二月初十,沈清猗从道门给他寄了封信,信中是夫妻间寻常的问候,但随信附了一颗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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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
他手中握着那颗莲子怔了良久,然后苦笑了。
莲子代表清白,清猗迄今为止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但是,只有莲子无荷叶,这是表达了“荷离”的意思啊!
可是,清猗,我与你,如何能够和离?
萧琮只觉得头痛,这件事让他难受了很久,但是,心里的难受远远不及此事的棘手让他发愁。
他还没有告诉父亲。
父亲知道后肯定会采取手段。但萧琮并不愿意拿清猗的母亲来要挟她。何况,以他对沈清猗的了解,能对他提出这事,必是已经对她母亲有了后路安排。再者,拿清猗的母亲威胁她,夫妻俩必定反目成仇。不到万不得已,萧琮不愿走到这一步,阿琰首先会伤心吧。
他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摸了下萧琰的头,说着遮掩的话:“这只是阿兄的猜测。你可别对清猗说。”
萧琰神情恍恍惚应了一声,怔忡了好一会,愁着眉说:“这是阿兄和阿嫂的事,我不掺和。”
萧琮又摸了下她的头,又伸指拨开她拢着的眉,笑道:“行了,别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天高海阔终有路。来,明天要走了,赶紧愁你自个吧。”说着笑她,“可别被人甜言蜜语哄了去。还有,皇族和京中世家有几个出名的分桃……可别让她们识破了你的身份缠上来。”
大唐士族中有些隐语,譬如“分桃”是指女人间的断袖,据说起于昭宗皇帝,当年勾搭皇后时,是给她分了一半桃子。
萧琰想起李毓祯,眉毛便抽了下,哈哈笑着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哪个分桃,我都不吃。”
萧琮被她这句话逗笑。
兄妹俩叙话到二更三点才散了。
萧琰走出承和院,眼神沉了下来。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十四的月很亮,也挺圆了,可是月圆人不圆。
阿兄说是猜测,可以阿兄的性子,若是作不得准的事,如何会胡口道出?
姊姊她,是真的心里有人了?
萧琰只觉心里烦乱,大袖在风中一摆一摆的。
四哥眼看着要喜欢上魏子静,姊姊心中又有了人,这夫妻俩的日子怎么过?
她一路愁闷的回到清宁院,脱了外袍,在院中打了一趟拳,心中才清静下来。
不管了,这事她真掺和不得。
母亲说过,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越掺和越乱。
一夜睡去。
次日十五,萧琰一早起来,拜别一众家人,随着几位伯叔进京的队伍,前往长安。
队伍中领头的是大伯父萧晀。
他是萧氏二支的支主,和父亲同一个祖父,与七姑母是一母同胞的嫡出兄妹,对萧琰很是亲切,一路都让她随行在身边,给她讲河西各州地的治理,每年进京朝贡的讲究,长安的风物、地理、人情,等等。萧琰深觉这位伯父文雅宽厚,学富五车,见闻广博,人还很风趣,无论说话处事都让萧琰获益良多。
车马东出霍兰山时,萧晀带了她和一众堂兄骑马上山。
从霍兰山上往下眺望,东面是咆哮奔腾的大河,从北下南,沿着霍兰山的支脉萧山往西浩荡而去,直至静州小昆仑山下。萧琰在四哥书房里的大唐舆图上见过这条河,以“几”字分开了河西、河内、河东。
“大河以西,是咱们河西!”萧晀马鞭西指,面容宽和,声音却浑厚有力。
东望大河滔滔,西望草原辽阔,耕地万顷,一众萧氏子弟胸中都涌出骄傲豪情:
这是咱们河西!
咱们萧氏河西!
萧晀的目光掠过众子弟,心里满意的一点头,马鞭又往东指,“渡过大河,是河内道。从河内道往南,过了长城关口,是关内道。出关内道进入岐州,是京畿道了。”
十二月二十六,萧氏的车马队伍过了岐州,渡过渭水,进入了京兆府的地界。
京兆府的治所,是大唐的帝都,长安。
这个时节各道的刺史都要进京,从四面八方进入京兆府的马车非常多,一到进入长安地界的官道,马车走得慢了。虽然长安四城外的官道已经扩建过七八次,但架不住车马多人流多呀。好在官道上有漆道线,来回分九道,士农工商各有道:士为车马道,占了三道;其次是非士车马道,主要是大商队走,也占了三道;再次是驴骡车骑道,这个占两道;最外侧的是给挑担走路的布衣行走的道,手推车也归入这道内,九条大道等级分明,各行各道,否则这么多车马人流早堵得走不动了。
萧琰觉得有趣,上长安官道时便远远看见一个骑马的郎君带着两名骑马的仆从护在一辆骡车左右,车里坐的是家眷,但上了长安官道要分道,因为“士人车马道”是马车和骑马道,骡车要走驴骡车道。那郎君是初次进长安的,不晓得有这个规矩,急得直抱怨,“荒之大谬,难道要让某与家眷分开走?”那守道兵卒翻了个白眼,说:“郎君您可以走驴骡车道。慢骑不能进入快骑道,但快骑进入慢骑道是可以的。当然您要放慢速度,惊着了驴骡车,是要罚铜的。”
萧琰便想,这路道不是以人分等级,是以骑乘分等级?
她因跟随在大伯父的四轮马车边,想到这便跟大伯父说了。
萧晀隔着玻璃窗微笑,意味深长的一句:“还是以人分啊。”
人的地位,决定了骑乘的等级。
萧晀的第五子萧缣此次随父进京,正好骑马行在萧琰前头,便回头接了父亲这话:“孩儿觉得,是以财分。”
没见商人有钱,也占了三道车马么?农夫或匠人要有钱购马,也能走车马道。
萧晀在车内捋须一笑,“还是要重士。”
所以有“士人车马道”与“非士车马道”之分,不过,后者渐渐成了商人的专道了,毕竟商人有钱的多,农户和匠户致富的少。
萧琰想了下,道:“如果士人走路,该走哪个道?——布衣行走道还是士人车马道?”
萧缣哈的一声笑,扭头回答:“士人没有走路的吧?——骑驴骡的倒是有,贫寒士子。”他觉得这事有意思,招手叫来一名侍卫,吩咐他回马去问守道口的兵卒。
不一会,那侍卫回来禀道:“按京兆府的道律规定,士人若走路,可行‘士车马道’,但阻碍了本道车马行进要罚铜;也可走布衣行走道。同理,士人骑驴骡,也是如此处理。”
萧缣扑声笑,“阻了道要罚铜,这还真是……”士人只怕宁愿去走非士道也不愿这么丢脸吧?他一扬眉毛,“所以,还是以财分道呀。要真重士,再分一个士人驴骡道和士人行走道。”
萧晀微笑看儿子一眼,坐在车内声音不疾不缓,说道:“京兆府下辖二十一县,每日早晚陆路、水路进入长安城送货、买卖、谋食的农工商户超过三十万人次。长安城内居有二十六万户,计一百三十万人口,其中奴婢不入户,还有十几万口数。阿缣可知,每日出入长安城的人、马、车、牲畜有多少?城内大道上来往的又有多少?若如阿缣所言,城外设三种士道,那至少要建五条道,城内大小街道也得如此——阿缣,工部尚书换你来做?”
萧缣傻眼了。
半晌,他嘀咕一句:“……还是财的问题。”
萧琰扑哧闷笑,这个,算朝廷有大笔钱财,也不会费力气的花在士民分道这上面吧?
“缣阿兄,其实不用分这么细。”萧琰笑着对堂兄道,“算士人骑着驴骡行在驴骡道上,那些工农商民还是要恭敬相让的。”
萧缣已经晃过神来,笑着点头,“是我想岔了。”
士农工商,只要士的地位高高在上,算骑着头小毛驴,坐着双骏大马车的商人也得让行。
第一三一章 大唐帝京
帝京长安,是天下第一雄城。
它的城墙不像贺州那样,是浅于黑深于蓝的苍青色——父亲告诉萧琰,那是草原上冬季天幕低垂的颜色,贺州是苍幕下拔起的城,人们必须记住它从边荒跋涉而来的沉重。父亲说:它和深蓝的天空一样,广阔又深邃,同时,又肩负着使命和荣耀,这是一种沉厚的颜色。
如果说贺州是苍青色的城,大唐帝京是苍黄色的城。
它的城墙浅于红深于黄,承载着自秦汉以来的宽广厚重,又有着大唐帝国的明快,热烈。
萧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动。
这里,是长安。
大唐的帝京。
车马在城门外依序入城。
长安与贺州一样,四面城都各有三座门,每座门都有三个门洞,官士从中间的门洞入,非士从左右两个门洞入。
萧氏车马从西城的中门金光门入长安。
进入城内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阔达八十丈,横贯长安城东西二城的中门,以朱雀大道为界,左为金光大街,右为春明大街,地面和城外大道一样,均是平整的石块铺成,每块三尺见方,整齐划一,接缝处十分严密,马车行走在上面很平坦。
进入河内道后,萧琰见过这种路面,大伯父说,这是兵道,最早由高宗武皇帝下令修建,主要用途是保证大唐的兵力能够从帝京快速调动并保证军械粮草的快速运输,所以每条兵道都力求宽阔、路线平直、坡度平缓,除了大河渡船外,小河都要铺架宽阔的石拱桥。
“这些兵道都是沙石铺筑四层,最下是路基,以泥沙夯实,其上以碎石块与灰土铺筑,垫高路面,再上以石灰粘牢,最上面才铺大石块。这种兵道很坚实,最沉重的抛石车运过去也不会压坏。你看,如今已历一百六十多年,还是完好无损。”大伯父很感慨的道,“高武时期用兵,迅若雷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靠了这兵道。”
“修筑这个要很多钱吧?”萧琰道。
“那是自然。所以高武时期,御史对她的弹劾没断过,说她穷兵黩武,广兴军械,大修兵道,国库空虚。”大伯父笑起来,“可高武薨逝后,她却成了大唐军民最崇敬的圣人。其中固然有四方胡夷咸服,打下大唐广阔疆域的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高武选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世宗文皇帝?”
“没错。”萧晀很钦佩道,“高宗说,帝王一生做好一件事,所以她在位时,做好武;而她的继承人,便要做好文。世宗在位期间,大唐便很少主动发起对外战事了,国家得以休养生息,高宗留下的财政大窟窿才填补了起来。”
“所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呀,治国不是在于一世,而是在于延续、连贯,像这路面一样,要前后接缝严密,路面才能平坦。所以继承人很重要。”萧晀目光深刻的望着前方说道,“每一代继承人,都必须做好‘承上,启下’,国家才能如大江大河一般,有奔腾时,也有平缓时,但都是永远的朝着前方流去。”
萧琰便想起李毓祯,圣人选择她为继承人,也是因为“承上启下”吗?
圣人又想启什么下呢?
萧琰想到李毓祯以后要为这些国家大政烦恼觉得欢乐,难怪二曾伯祖叔说专注于武道的人都不想“沾俗事”,光是听大伯父口头说修兵道的事她觉得这是个好大的工程——高宗皇帝威武,她心里默默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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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长安城里的“兵道”不是高宗武皇帝修的,因为这不是用兵的道路了,而是昭宗皇帝下诏翻土重建的“展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的帝京道”,四哥讲史时笑说因为昭宗皇帝最有钱,挥霍得起。
萧琰觉得无论御史怎么批昭宗把银钱往路上扔,重建的帝京道的确更平,更阔,更坚实,而且下雨天也很干净,不会行车带起一路泥水。四哥当时是以赞羡的口气说的:“以后河西再富一些,也要这样修路。”
车马在最中间的驰道上行进着,路面中间都是稍稍隆起,下雨天水会往两边流,进入下水道,道路两侧设有排水沟,植有榆、槐、椴、垂柳等行道树。道路两边,是坊墙,高一丈五,坊墙内是商市和宅居。但自从昭宗皇帝打破坊墙制后,除了官士居住的坊有坊卒守门、锁门外,其他坊都是不闭坊的,任人自由进出。萧琰觉得,这里与贺州城没多大区别,除了路面更宽更好,是御诏铺筑的“帝京道”之外,只是人更多,车马更多,人们的衣裳样式更丰富:圆领的、交领的、大翻领的、小翻领的、方领的、立领的、鸡心领的……那种从上到下都是对襟系排纽的长袍,似乎是驷堂兄说的今年流行的“蜈蚣袍”?还有人们头上的帽子,不管男人,还是男装娘子,约摸有几十种帽型,连发冠都弄出了七八种花样,那种两尺高、顶端带卷的冠戴在头上真的不累么?好吧,这是驷堂兄说的“衣帽风尚”——往年过年的时候,堂姊们不是对这类“风尚”抱着极大的热情?
萧琰觉得她是不会去戴这种风尚的“卷云冠”的;还有那种蜈蚣袍,也算了吧,如果改成练武的短衣,倒可以考虑。
她这般边走边看边想着,堂兄们也都兴致勃勃的四处观望,一脸新鲜。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走在大道中间十分醒目,而萧氏子弟都生得好,容仪俊爽,风神秀异,即使骑在马上游目四顾,也给人一种从容的优雅感。长安街上的行人一看,知道是哪家高门进京了;再一看,黑色的四轮马车上漆着苍绿色的剑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是兰陵萧氏啊!
大唐帝国第一世家。
大道上的行人无论骑马的还是坐车的,都自动的避让到一旁,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也都停下来,叉手至胸前。这不是对权贵的行礼,而是对声望世家的尊敬。萧琰想起十四叔萧昕在萧山上说的:“一个世家出行,如果没有布衣自发叉手,这个世家没落了。”——或许在权势上还显赫一时,但根子上已经腐烂,离衰亡不久了。
萧琰心中为萧氏骄傲,这种骄傲不是鼻孔朝天的傲慢,而是一种优游自如的气度。
这种气度萧氏子弟每个人都有,能被选中进入帝京历练,说明了他们的优秀。而气度是每一个世家子弟从学说话走路起,必须接受的教育、培养,优雅和从容是渗入他们骨子里的习惯,不管他们内在是否如此,至少外在表现是要无可挑剔的——这从路人的赞叹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醒目的车马队伍过了潏水桥,再往东行四百多丈,走完群贤坊,往前经过长安四市之一的西市。
因昭宗诏令打破坊墙,长安四大商市的坊墙都被铲平一半,只余七尺高,并在每面坊墙上增开五道坊门,四面共有二十四道坊门,早晚车马驴骡进出络绎不绝。坊门有市税官对进入的商货收税,因为坊门距大道有阔达八百步的税场,商货队伍都在税场上排成长龙,不会妨碍外面大道的车马行进。
萧氏车马队伍经过西市时,便见高出坊墙的酒楼比比皆是,雕梁画栋,丝竹管弦、歌钟之声不绝,真个是“处处歌钟鸣,喧阗车马度”,便见从雕楼画栋上的帘窗内伸出许多丝巾来,红红绿绿五颜六色,夹杂着许许多多酒姬的调笑声:
“哎哟俊俏郎君看过来。”
“人走心莫走哟。”
“清波玉髓酒,美人绿袖香——玉郎,不来一杯耶?”
“香唇玉液美酒香哦。”
萧氏郎君哈哈笑,没有人被这些调笑羞窘的,在河西他们遇见过比这更大胆的酒姬,骑马前行的身姿轻松自如,执着马鞭策马谈笑,便给人一种风流潇洒的气度,引得路上遇到的贵女出行队伍也频频注目。
“嗬,昨天是卢氏郎君,今天是萧氏郎君……明儿起江南世家的郎君们该到了。”坐在肩舆上或马车里的贵妇们都吃吃笑起来,每年正月,是长安贵女们最幸福的日子,甲姓世家的俊美郎君们齐聚呀。
萧氏队伍过西市,再过延寿坊,看见皇城的朱墙了。
金光大街与春明大街在皇城南面正中的朱雀大街交汇,跨过朱雀大街,进入了春明大街,即长安东城。萧氏车马驶入春明大街西边第一坊:兴道坊。
大唐各道在京城都有进奏院,本道官员进京述职或朝见都住进奏院内,河西道的进奏院建在兴道坊的北一曲。
萧氏车马从北坊门进入兴道坊,僚属和兵丁都住入了进奏院,但萧氏子弟并不住这里,而是出坊往东去,过务本坊折北,进入皇城东面的东直大街,北行第二坊永兴坊是萧氏府第所在。
这座府第是给进京朝见的萧氏官员和随行子弟居住之所,所以在坊内占地颇大,房屋规划也如坊区,都是方正的院子,有大有小,但是树木繁翳,绿荫相间,又有清溪贯荷池,假山竹林错落分布,绝无方正布局的拘谨,唯有秀丽、幽静和雅致。
萧琰觉得,无论是地处辽阔的河西还是位于地势雄伟的关中,萧氏的宅第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属于兰陵萧氏的秀隽典雅。
这或许是一个家族的气质。
萧氏子弟的居所在路上已经安排好了,各人车马仆婢入各院,有条不紊,繁而不乱。
萧琰的居所位于府中南面苑,她只带了菘蓝一名侍女,和安叶禧、萧季思两名侍卫,是诸人中带仆婢最少的,便分配了一个单进的小院子,名曰金粟轩,因院外皆种桂树。往东西北去的相邻院子分别住着萧继、萧缣和九哥萧瑢,都是和萧琰相熟的堂兄。
众人安顿下来是晚膳时分,萧琰四人一起在萧瑢的来熏堂用膳,因他带的仆婢最多——光是大厨和做点心的有七八个,分茶、调酒、熏香、插花的婢女各一个,还有乐姬、舞姬十几人,马球奴、蹴鞠奴四五人,鹰奴、鹦鹉奴、蟋蟀奴、斗鸡奴五六人,又有裁衣、刺绣的绣娘三人,连专司做巾帽、袜子的都各有一人,说是近揣摩帝京风尚……
用完膳出来,萧继便忍不住乐,嘿嘿道:“无怪乎大家说嫡支六房的晏十九叔是最会吃最会玩的,看看瑢九知道了。”
萧琰吭哧笑,她听四哥说过,他们这位十九叔父萧晏平生无有精,唯精吃喝玩乐。
萧缣在旁边挤眉弄眼,“我阿父说,吃喝玩乐也是本事。”
三人都哈哈笑起来,决定以后吃喝玩乐的事找萧瑢,他带的这五六十名仆婢,不用白不用啊。
“兄弟”三人沿着林荫路溜了食,便道别各回各院。萧琰照旧是睡前练刀,然后回房沐浴更衣,再上榻冥想,摒去一切浮思,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次日依旧卯时起,榻上冥想,起榻练刀,之后沐浴更衣,正准备去九哥院中用朝食——昨晚说好了的,以后正食都在他那里用——但才出正房,见萧季思拿着份刺帖进了院,禀道:“郎君,门阍报来帖子,秦国公主府邀您今日午时赴宴。”
萧琰嘴角一抽。
秦国公主是李毓祯,因攻灭吐蕃有功,班师回朝后被圣人册封为秦国公主。
萧琰心想,李毓祯的动作倒是真快,一想到要去见她觉得头痛。
安叶禧侍立廊下“啊呀”一声,一对漂亮的深眸睁大,“秦国公主?噢!对!是郎君的亲表姊!在逻些还一起共战过呢!难怪邀帖来得这么快。”说着窜到了萧琰身边,眼睛溜溜的向她抛媚眼,“郎君,带我去呀——”呀字很是绵长,还拐着弯儿,萧季思觉得肠子都要绞得打结了。
萧琰打量了一下安叶禧雪白肤色的漂亮容貌,虽然束了胸,但多看几眼能看出是个女侍卫,略略迟疑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便点头道:“我只带了你们两名侍卫进京,出门当然要跟着。”
“哎呀郎君你太好了!”
“太好了也别想占我便宜。”萧琰挥臂挡下她的“惊喜”扑上来。
“哼,讨厌!”安叶禧跺一下足,欢天喜地的叫菘蓝,说要沐浴熏香换漂亮衣裳。
萧季思被她那声柔腻的“讨厌”叫得头皮还发麻着,便听见这一句,眼角又狠狠抽搐了一下:到底是谁去做客呀?
萧琰哈笑一声,“小安不会穿襦裙出门吧?她的枪怎么拿?其实她该用鞭子,在腰间一缠,哈!”
萧季思默默抹了把汗:郎君,其实她不是您的侍卫,是被你纵着养的小娘子吧?
萧琰去九堂兄那里用了朝食,和三位堂兄说中午去秦国公主府。
萧继在吐蕃时知道她与晋阳公主有交情,这会也不意外她刚入京接到公主的邀帖,笑着道:“还想说一起去东市逛逛呢——下次再约阿弟。这会时辰已不早,阿弟回去准备一下,该出门了。公主的长乐坊离咱们永兴坊不远,不过骑马也要一刻多钟,阿弟最好巳正一刻出府。头回去公主府上做客,去得早总比迟好。”
萧缣和萧瑢也嘱咐了几句,萧瑢还问她要不要带几个分茶调酒侍琴的侍女过去?
萧琰赶紧说不用了,心想这次去见李毓祯不吵起来是好的了,带那么多人过去做什么?当真的赴宴么?她心里哼一声。
和三位堂兄道了别,她回到金粟轩,便见安叶禧换了一身大翻领的时兴胡服,下身是斜纹灯笼裤,脚上是尖头翘起来的小皮靴,头上戴着尖锥帽,漂亮,英气,又时尚。便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很好看。——咦,这是你的枪?”
安叶禧的枪是萧承智帮她设计的,可拆成两截,平时装在枪鞘里系腰上,看起来是一柄横刀的长度。“……这是头回拿出来用。怎么样,郎君,好看吧?”她乐滋滋的显摆。
“郎君当然是好看的。”萧琰调笑她一句,然后在她瞪目的眼神里点头,笑道,“不错。萧承智待你挺不错嘛,小安,继续努力呀。”一副“我看好你勾搭成功”的表情。
安叶禧啊呀扑上来,“郎君我对你一往情深、痴心不二呀!”
萧季思默默扭头。
笑闹几句,萧琰便换了身宝蓝地小窠花纹的圆领缺胯袍,系了秋水刀,戴了垂脚幞头,留下菘蓝守院,只领着安、叶二人出了门。
萧府的外府门也开在坊墙上,策马出了永兴坊沿着东直大街往皇城北走,过永兴坊后折东,进入与永昌坊相间的通化大街,才往前没行多久,见李毓祯带着尉迟亭和连城两人,骑着马从东面过来。
“萧悦之,我们有好多秋没见了。”李毓祯笑悠悠的骑马过来,穿着一袭交领缠枝花纹的宽袖紫袍,同色的嵌玉革带勾勒出劲健的细腰,太阿剑悬在她腰侧,潇洒俊丽,一头乌绸般的长发没有绾髻系冠,梳了条黑亮的长辫垂在身后——正是驷堂兄说的今年长安流行的“垂尾辫”,看起来很是飒爽明朗,却因了她那双薄凉的眼睛,和漫不经心的神情,衬出一种反差的魅力,十分吸引人。
萧琰也看得愣了下神,立即下马,叉手行了一礼道:“萧琰见过秦国公主殿下。”佯作没听见她说的“好多秋没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多秋是好多三秋。
萧琰心里直抽,暗想去到公主府还她命牌,再要回自己的命牌,然后走人。
安叶禧和萧季思赶紧跟着下马,心里都吃了一惊,立在萧琰身后长揖弯下身行礼,均想:这是太子嫡长女!未来的储君啊?!
在晋阳公主被圣人册封为秦国公主后,天下人都知道,等太子登基为帝后,这位是太子殿下。因高祖和太宗都是封秦王后为太子,之后秦国不封王;仁宗后明宗为帝,封嫡长女高宗为秦国公主,之后册太子,此后秦国不封公主。当年高宗武皇帝册封嫡长女世宗为秦国公主时笑说:“凡册秦王,天下人便知要立男太了子;凡册秦国公主,天下人便知要立女太子了。”遂成定例。
而今,大唐又要有一位女太子了!
安叶禧忍不住微微抬头,想偷觑一眼这位未来的太子殿下、未未来的帝国陛下。
李毓祯已经骑近萧琰身边,下了马看着她笑,说:“萧悦之,想我了么?”
正提了胆子要上瞟眼角偷觑一眼未、未来陛下的安叶禧眼眸一下瞪大:公主殿下这什么意思?噢!……难道对咱们郎君有意思?
忍不住一下抬了头。
连城和尉迟亭已经下马向萧琰行礼,心里直个抹汗:公主,咱能换个地方谈情么?
萧琰戴着面具绷着个声音,道:“没想。”
李毓祯毫不着恼的样子,“我知道,你想我也会说不想。”
萧琰很无语,但当着侍卫婢女的面,她自不会反驳去落李毓祯的面子,要吵架或捋袖子干架也得是私下里来。
李毓祯目光一斜,便看见了呆着脸的安叶禧,微咦一声,“萧悦之,你这个女侍卫很是美貌啊——粟特人?”一眼看出她是女人。
“嗯,粟特人,昭武九姓的安姓。”萧琰挺怀疑她是不是聚精于目透视人家了。
李毓祯轻笑一声,斜她一眼,传音入她耳:【我才不看别的女人的身体。】言下之意:只看你的。
萧琰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李毓祯向她挑挑眉,像是情人的亲密,又像是勾人的味道。回身上马,道:“走吧,咱们回公主府。”
萧琰哼她一声,“谁跟你是‘回’,我是去。”说着也上了马。
李毓祯含笑看她,传音:【长乐坊,难道你不是回?】
萧琰心口猛地一跳,眼睛直勾勾看她,“你是说……”
“走。”李毓祯一笑策马出去。
萧琰紧跟而上,心怦怦的跳了。
是去见……她吗?
第一三二章 表白
长乐坊是北一三坊,是太极宫以东的第三座坊、大明宫以南的第一列坊,仅与大明宫的南宫墙隔一条六十丈宽的东内横街。长乐坊的北坊门便与大明宫的延政门隔着横街相对。
如果从大明宫的正宫门丹凤门城楼上俯瞰帝京城,所有住坊都是如同方正的豆腐块一样,被横平竖直切成四个等块,分别为东曲、北曲、南曲、西曲。长乐坊四个曲,李毓祯的秦国公主府占了上下相连的北曲和东曲,好比“方豆腐”从中纵切一刀,占了右半条。
公主府的正门开在东曲,外府门开在南坊墙上,称为坊府门。两列身穿漆金甲的执槊金吾卫守在门前,远远望去,给人光耀明亮、又肃穆威严的感觉,安叶禧不由紧张的攥了下手——她要进入“帝国陛下”的府邸了啊啊!
两列金吾卫持槊至右胸行礼,目不斜视,神色严谨。
李毓祯微微颔首,率领一行人策马入了坊府门。
李毓祯带着萧琰从正门入公主府,安叶禧和萧季思则被连城和尉迟亭带着从东侧门入府,各带下去安置吃茶。
李毓祯带着萧琰过桓门入中庭,再由内桓门入内庭。
她没有叫随从跟着,府中的侍卫仆婢也早清楚她的习性,没有公主的召唤不要跟上去,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躬身行礼。
李毓祯一边走一边和萧琰说着话:“这里是长乐坊的东曲,原本是圣人潜邸时的秦王府;父亲封了秦王后也住在这里,册了太子后迁了东宫,这里一直空着了。”
说着抬手一指北面,“那边是北曲。整个曲都是圣人封给你母亲的会稽广陵公主府。后来十一姑母改封长乐嘉庆公主,结亲去吐蕃,会稽广陵公主府撤了号,但仍让公主府的一些旧人打理着,没封给任何人。直到我十月从吐蕃回来,圣人封秦国公主,便将秦王府和十一姑母的会稽广陵公主府一并封了作秦国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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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点头,表示明白了,“以后都没有会稽广陵公主了,也没有长乐嘉庆公主了,是吗?”她的生母既然让“长乐嘉庆公主遇刺而死”,看来是不会再以公主的身份出现了。
李毓祯回头看她一眼,柔缓的声音道:“这是十一姑母的意思。做公主有很多荣耀,也有很多束缚。没有了这个身份,或许自由许多。”
萧琰目光呆了一下,难道她还要去追圣梵因?
这么一想,她觉得心中好窘。
生母去追高僧什么的……
她扶了下额,这事还是别去关心了。
反正她这位生母心眼儿比狐狸还多,祖母都说她极聪明,从不会亏待了自己,算追不上圣僧,大概也不会觉得心里苦。唉,感情的事最麻烦了,瞧瞧,这又是一桩。便想到了沈清猗,眉尖不由蹙了一下。心想不知道姊姊喜欢的什么人,可别喜欢上个不喜欢她的——应该不会吧?姊姊这么好,会有人不喜欢她?不过,也说不准,四哥和姊姊不是性情不相投么?唉!真个愁人。便又想着沈清猗算喜欢了谁,也没法养面首啊,她又不是公主阿母,还能养出个“韩三青”?
萧琰心里叹口气,这般乱七八糟的想一通,心情没见得轻松,但即将见到生母的那种紧张又有些期盼的心绪却冲淡了不少。
李毓祯回头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走过来伸手握了她,“紧张?”
萧琰甩了她手,“不紧张。”
紧张也不关你事。
李毓祯知道她还在生气迷了她那事,被她这般冷脸相待也不着恼,笑盈盈的和她说起长乐嘉庆公主以前的一些事。
萧琰虽然着恼她,听这些事却是认真的,在她说的不清楚时还忍不住插嘴问上几句。
李毓祯心里笑着,不动声色的拉近了和她的距离,两人虽然没有肩并着肩,一前一后却也只差半步。
说话间便穿过了内桓门,进入到内庭,只见松杉密布,枝叶葱郁,间以白梅红梅,又有紫红枝条的树木错落其中,景致给人苍绿幽邃又明朗绚丽的感觉。萧琰看见了正前方林荫中挑出的红绿檐角,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跃闪着光。
她不由止步,前方该是李毓祯起居的寝院了,不由迟疑道:“长乐嘉……嗯,她在你的院内?”
李毓祯却笑,说:“不。我们往北面去。”当先往东北方向的花树夹道走去。
萧琰暗松了口气,能不进李毓祯的起居院子那是最好。虽然进了起居院也不是进内寝,但萧琰还是有一种别扭的感觉,或许是长乐殿的事让她有了些阴影,不愿跟李毓祯处在她的起居地方。
一路都是林木葱郁,地下圆石铺地,间隙里植着绿绒草,小径花树夹道,林中有小亭隐现,又有怪石突兀而出,盘松扎于其上,又有美石成山,藤蔓叠翠而下,景色奇特美丽,还有一分雄奇,沿着曲径深去,愈渐清幽,树光蒙密,日光从枝隙透下,斑驳色彩,禽鸟上下,鸣声呖呖。
李毓祯忽地止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看她,“还戴着面具?”
萧琰以为要见着那人了,心中又紧张起来,抬手解缨带竟一时没解下来。
李毓祯一笑,上前半步近了她身,修长暖润的手指覆上她的手。
萧琰皱了眉,拿下她的手,道:“我自己解。”
又侧后移了半步,不想和她挨得太近。
李毓祯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只看着她低眉解下面具,一手拿着。
李毓祯忽然贴近她,低头吻在她唇上。
萧琰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吻她,一时惊住,反应过来立即用力推开她。
那对斜长的细眉如刀飞起,瞪着李毓祯,目光很不善。
怎么的,要打一架?
李毓祯唇边溢笑,那笑意从她嫣色的唇绽放到眼中,色绚于目,如清池绚碧彩,荡漪出绮丽,让萧琰霎然明白“情/色相生,心目相视”,她的眼眸不由微垂,李毓祯的情意袒露于眼中,反而让她无措了。
李毓祯的声音柔软,“萧悦之,我想你了。”她的眼眸再无薄凉,流绚溢采,表情也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柔长的情意,微凉的声音因为蕴含着感情,仿佛桂花酒一样浓醇,“萧悦之。”她移步近前,白皙的手指抬起,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心中的情意仿佛拨捻琴弦从指尖流泄,“萧悦之,”她比萧琰高半个头,微低了头,明邃的眼睛倒影出她的澄清眼眸,“我慕你。”她的神色温柔又坦荡。
萧琰怔立在地。
“萧悦之,我慕你。”
李毓祯微微低头,因为情意浓烈而色泽嫣红的唇吻在她的唇上。
她的吻不重,很轻,仿佛朝露触着花瓣,柔意温软,只有绵长的情意,而无占有的**。
萧琰澄清的眼眸流露出迷惑,她能看见李毓祯垂下的眼睫,柔长细密,又轻轻颤动,她心口微微一窒,伸手推她的动作便改了,落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
李毓祯离了她的唇,克制着自己因为吻了她而渐滋的**。
“萧悦之。”她心里欢喜,萧琰没有用力推开她,说明她不忍伤她,这是她的机会。
“昭华表姊。”
萧琰退了一步,目光和她平视,眼眸认真,诚挚,“咱们不谈感情好么?做生死之交,做武道同伴难道不好吗?我对你的情义不会弱之分毫。人,终会伤情,哪里有知己、同伴好呢?你比我聪明,有智慧,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何必舍易求难?情深多苦,求而不得更苦,大好人生何必耗费在这上面?昭华表姊,你将是帝国未来的皇帝,会有你的责任;我是萧氏的嫡子,嗯嫡女,也有我要承担的责任——我们各有各的道要走。你将有你的公主正卿,未来的太子卿,帝国的后君;你要培育合格的子嗣做继承人,让他在你之后能够承上启下——昭华表姊,你和我谈情真的不合适啊!你不能娶我,即使你固执而行,我也不愿意嫁给你。后宫不是我的天地,我的天空是苍蓝。天空,大地,黄沙,浩海,这些都是我要去的地方。昭华表姊,我不会痴于情,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将自己缚在小天地。我不想让你伤心,但暧昧不清更是对你的不尊重。你对我昭昭朗朗,我也对你昭昭朗朗。昭华表姊,前进是悬崖,退一步,可好?”
萧琰句句真心,每一字都出自肺腑,目光也真诚又坦荡的看着她。
李毓祯看着她,像看自己的剑。
“萧悦之,你可知,剑道一生只修一剑?”
萧琰点头,这是武者都知道的,剑道一生只修一剑,剑存人存,剑亡人亡。剑道艰难,便在于此;而它的强大,也在于此。
李毓祯眼眸如渊水,精沉又邃远,声音如薄冰落玉,透出玉碎不移的坚意,“萧琰,剑道终生只修一剑;我之终生亦只悦你一人。剑道者,不可畏惧,不可困惑,不可犹疑。于剑,如此;于情,亦如此。萧琰,我慕你,便不会畏难,不会困惑,不会犹疑。虽前方是悬崖,是荆棘,是无路可走,也不会后退,否则,心毁剑毁。你可明白?”
萧琰震得呆若木鸡。
这个该怎么办?
劝李毓祯断情是毁道?
她不会修的有情剑吧?和道真子一样?
她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李毓祯道:“不。萧悦之,我不修有情剑。”她伸手执起萧琰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心跳稳定,有力,“我道,我心。你是要我欺骗自己的心吗?”
萧琰想起自己的道,我心,我道。
她不由呆呆看着李毓祯,连自己的手掌一直按在她胸上都没察觉。
李毓祯温柔的看着她。
萧琰恍然觉得,李毓祯的目光是情丝剑,要把她给戳成一张情。
她猛地回神抽手,只觉手心窜汗,心里急跳,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商七没教她啊!
阿母也没教!!
李毓祯是认真的,啊啊她是认真的!一想到要和李毓祯在感情上纠缠不已,萧琰忽然想抱树撞头:阿母,救命啊。
她心里情急,脑门上竟急出了汗。
李毓祯沉了下眼,现在不能逼她,越是逼她,只会逼走她。不是逃避,而是不愿涉入感情。这种心思她太明白了,她以前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没想到遇上了萧悦之这个变数。但她已经跨入了感情这条河流,又如何能让萧悦之还在岸上?
不要急,感情如剑道,心急只会让人浮乱。
不要急,她和她已经有了身体关系,她们之间,原比任何人亲密。
萧琰已喜欢她,她会让她上她。
不急,沉下心来,她会是你的。
李毓祯唇边笑意绚然,道:“悦之,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先去见你母亲,可好?”
萧琰心里一声“哎哟”,差点把生母给忘了,不由抬袖抹了下汗,嗯嗯两声道:“昭华表姊,那我们快走吧。”巴不得赶紧脱离眼下这情境,拔退便先行两步,回头却见李毓祯立在路上不动,便出声催道,“昭华表姊?”
李毓祯白皙的手指抚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唇边要笑不笑的,“你叫我什么?”
萧琰顿时想起浴池子的事,脑门又要冒汗,眼见李毓祯伫在那不动,不知道生母那边会不会等急了,她心中叹气,只得叫道:“昭华。”
李毓祯唇边逸出一朵笑容,浅悠悠如云般走过来,经过她身边道:“悦之,别再叫错了。不然,我心里难过……”她斜眸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眼中有着幽深莫明的意味,让萧琰看得心头一跳,总觉得那是让她难过了她不知道做出什么事的意思。
萧琰无语的仰了下头,斑驳的日色映在她的脸上,那双澄眸映着树隙中的高蓝天色,心里也阔了一下,想道昭华昭华吧,一个称呼而已,跟她拗什么劲?
但是……
她道:“只能私下叫。”她可不会当着外人叫她昭华,当别人不会诧异么?
李毓祯回眸一笑,笑容极是嫣然,“我又没让你当着外人叫。”她将外人两字咬得很重。
萧琰觉得好像又被她算计了。
“还不快走?”李毓祯伸手要拉她,萧琰立刻一闪,“我自己走。”刚浮起的念头给岔掉了。
李毓祯转过头去,唇边便浮起笑意。与她隔了这一步距离,笑着跟她胡扯,“我拉你一下你又不会少块肉,至于避我跟蛇蝎似的吗?”
萧琰心想跟你牵手,没准牵着吻上了,不防备你防谁?嘴里却也顺着她胡扯,“不是少块肉,是多块肉。我身材这么好,万一腰太丰盈了怎么办?”
李毓祯回眸瞅她的胸,“你这里是应该多长一点。我每天给你揉揉,说不定丰盈了。”
萧琰呸她一声,想说她“流氓”,便想起她肯定接口“那你流氓我呀”,那话便噎了,嘴角抽了下,只好出声催她,“别胡扯了,快走快走。”
李毓祯却仍走得不紧不慢的,还笑她,“先前是谁紧张了?”
萧琰嘴硬,“谁紧张了?”
被李毓祯回头调笑的眼眸看着,她嘴唇一扯,“好吧,有一点。”
李毓祯柔笑的声音带着两分调谑,又蕴含着真情实意,说:“你放心,在我眼里,你最漂亮了,十一姑母也是比不过你的。”
萧琰无语,她紧张的是这个么?在她身后白她一眼道:“容貌是皮囊,那么在意做什么。”
李毓祯悠笑,“皮囊也要讲顺眼呀。糙皮子和柔滑皮儿,你喜欢哪个?”
说着,又回眸盈盈睇笑她一眼,让萧琰生出种她又在说调戏话的感觉。
萧琰决定不接这话,总觉得不管怎么接,李毓祯都能让它变成打情骂俏的话。
第一三三章 她就是她
两人又穿林过石壁的走了一会。
萧琰见李毓祯一直往北的方向走,便忍不住问:“她,嗯……是不是还在北曲那边的府中?”
李毓祯回头看她,笑道:“名义上是秦国公主府,那边还是十一姑母的。阿公只是找个名头,我这个名头很好用。”
这话萧琰明白,以后李毓祯为帝,秦国公主府是她的潜邸,她可以让它一直空着,或者干脆建成宫外别苑,也没有御史会参她这事。因为这些御赐宅子本来是皇室的产业,赐来赐去都是你们皇室自个的事,要是侵占了楼宅务的房产那又是两说,御史会精神抖擞的挽袖子跟皇帝陛下干架。
因着这个话头,李毓祯便又说起长乐嘉庆公主的事,大部分是圣人跟她闲聊时说的,余下部分是父亲、叔祖们、王叔们、公主姑母们说的,除了圣人提起“神佑”一脸**的“我家心肝宝宝”的样子,其他人提起她是瞪眉瞪眼,或咬牙切齿,或恨交加……
萧琰听得眼睛都不带眨,不知不觉,与李毓祯的距离挨近了,只隔了半步,有时过阔廊长轩时,便也并着肩了。
又过了十亩栽种菊花芍药牡丹海棠各色花卉的花圃。这个时节除了寒菊开放外,其他花都在越冬期,但每种花卉的圃径上都栽种着红叶海棠树、金叶榆、紫叶李、茶条槭、紫叶矮樱这些天然彩叶树,将寒冬十二月的花圃也点缀得锦绣团簇般好看。
“这里原是秦王府的后花园。”李毓祯带着她从花圃中间的甬路过去,青石路两边一溜儿排着矮松盆景。这条甬路的尽头,是原秦王府的北墙,也即东曲的公主府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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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漆檐瓦的高墙中间开着两扇朱漆大门,一排排鎏银门钉,这里是秦王府的后门,原是府中花匠和采买仆婢出入的门,如今当然已经封了,成了秦国公主府东府和北府的过道门。
门内两边各立着两名身穿锦袄皮袍戴无翅幞头的横刀侍卫,身形高大挺拔,远远看着很英武。
萧琰步子一落,在李毓祯身后两步而行。
近到门前时,四名侍卫同时叉手行礼,口中称道:“殿下。”
李毓祯过了门,便回头等萧琰。
四名侍卫都暗感诧异,不由微微抬目。
然后眼神都怔着了。
李毓祯薄凉的目光扫过去,四名侍卫立即低头,暗抹冷汗,心道:这是哪家郎君啊?长得真个是天怒人怨!啊啊他们刚才呆看的样子不会让殿下误会他们是断袖吧?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四人的脸都发木了。
萧琰跨过门槛,便见两府之间的曲道已经在东西两端围墙堵上了,夹墙道便植成了苗圃,用木箱培土,靠墙处以矮桂为篱,植着藤萝,绕树而上,攀上墙头,一直伸到墙内。圃内的花只种了芍药,但圃道上还有各种奇趣的花盆栽着观景的常绿矮树,叶片因染了秋冬风霜更见苍绿,没有萧索。
两门之间是青砖甬路,对面的朱漆门内也是四名侍卫,向李毓祯神色恭谨的行礼,萧琰经过时四人目光都没抬一下……呵呵,对门之鉴呀,即使隔着六七丈距离,殿下那冷冷的脸色也看得清楚了。
萧琰跨入这道“会稽广陵公主府的后门”,因一路叙话而安静下来的心又有些咚咚起来。
她随着李毓祯过林穿廊,发现这边的景色布置与东曲那边有些不同,这边更秀致一些,也更多一些奇巧心思,比如镂空的壁石穿竹落水,分入两边半月池,曰“洗日池”;又有取色斑似虎皮的石头堆垒为山的,石隙栽以碧色兰草——萧琰立即想到沈清猗的小名“文茵”,忍不住噗的一笑;又有以古木根如虬蟠者为门者;又有名曰“澄空见性堂”,其实是玻璃房种花,所谓见性观色哈哈哈,萧琰忍不住乐;还有一条踏歌廊,廊沿下悬挂各色精巧的铜铃,大小不一,高低不一,风一过,便成曲调,而且不同的风向,便成不同的曲调。
此时,这条廊道上立了一位女子。
不,不是一位女子。
她的左右身后,还侍立着十几位锦裘襦裙的侍女,各个华衣绣裳精致,巧髻秀鬟缤纷,金玉步摇琉璃簪子珊瑚结钗等头饰也都精巧引人眼目。
但是,这些所有的人,所有的精致华曜,都没有进入萧琰的眼中。
她的眼中只看进一个女子。
她周边的所有,包括这奇巧美丽的音廊,和音廊外的奇景美石花树,都成了静止的背景,与音廊内一众或华美或妩媚或清丽的侍女们一起,如众星攒月般烘托着这个女子的绝色。
不,没有她们,她同样绝色!
她的头发只是梳了个简单的反绾髻,用白色丝带随意的挽了一股,任它半偏的悬着。发上没有戴任何金簪凤钗宝石步摇之类,只因那秀发随意一挽,仿佛能将人的心缠成绕指柔般,任何发饰在上面都是多余。她身上也只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白色长裙,外面穿了一件对襟雪狐大氅,通身的雪白,却穿出了世间最妖娆的颜色。
萧琰从来没想过,白色能穿成这样,不是如霜如雪,高洁素净。
而是宛若四季的绚丽色彩,在眼前浮光掠影,春日的新绿娇媚,夏日的金红明艳,秋日的高蓝深邃,冬日的雪白清远,诸多色彩,仿佛蕴藏于画师饱满深情的笔调中晕染出的世间绚丽之中……只是,恁它千种风情万种妖娆,亦无法描摹出她微笑看向她的眼神。
萧琰的心跳在刹那间停止。
她的呼吸停顿。
眼眶莫名的热涩,又漪出莫名的欢喜,还有……复杂的说不清的感情。
这是她的母亲!
在没见到她之前,她曾在心中一次次描摹,想象“她”是什么样的人;在看见她时,却才发觉,那些想象都无法描摹她,也都没有意义。
“她”不是活在别人的想象里,无论别人怎么描摹她,怎么想象她,怎么看待她,“她”都是她,只是她,是她。
萧琰心里滚动着那两字,却没有叫出来,只是伫立在碎瓷铺成的乐游苑曲径道道上,怔怔的看着她。
李毓祯回看她一眼,继续前行几步,向廊上女子行礼一笑道:“阿祯见过姑母。”又回眼对萧琰一笑,那笑容极是昳丽,道,“悦之,被姑母容色惊艳了?其实我觉得还是你最漂亮。”说着向她招了下手,亲昵的道,“快过来。”
萧琰没想到她当着母亲说“我觉得你最漂亮”,顿时颜面生窘,赶紧拔步上前,心想李昭华真是睁眼说瞎话,论五官漂亮,她或许跟母亲差不多,但论那种万般言语都无法描述的多姿情致,她却是赶不上母亲一分的。
李毓祯回头等她,伸出手来牵了她的手。
萧琰这回没避开,因在母亲眼皮底下,不好对李毓祯甩脸,便由她牵着手到了廊下。
早有侍女从音廊两侧的侍道过来,递上两双皮面夹绵里的船式木屐。
两人脱靴换上木屐,踩着木阶上了音廊。
这条曲廊是用各种木质的横木铺成,长短不一,厚薄不一,错落布列。两人的木屐底面有四颗竖齿,踩在这些音木上发出各色音调的声音,有清脆,有低哑,有明亮,有暗沉,有高亢,有沉浑,有铿锵,有柔长……但都无一例外的悦耳,又比乐器多了一分的质朴。
李毓祯走在萧琰前面,两人同时落足,踏着不同音阶的音木,高低音相和,清亮中有着绵软,柔和中有着悠长,沉浑中有着空灵,高亢中有着低廻……侍女们都流露出惊叹的神色,两个人头回走音廊,很难走出这样默契完美的音律啊。
李翊浵微微偏了头,那双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流露出感兴味的神色。
侍女们没看出来,她却是看出来了:昭华每一步都是算准了阿悦的步子落下,她在配合阿悦。
那对秋水明眸之上,秀若春山远黛的眉毛细微的挑了一下,眼底有异色掠过:昭华对阿悦有意?
萧琰踏着步子,眼神已经澄静,在音声中,渐渐走近她的母亲。
近到身前,李毓祯一笑,侧立到一边,让她面对她的母亲。
萧琰撩起衣摆,跪下,双手交叠,叩首。
音木发出低沉柔廻的声音。
“母亲。”她抬眸叫出这萦回的两字。
李翊浵唇边含笑,眼若春水。
这是她的女儿!
她已经长大了啊!
“宝树琼轩,凌云照日。铿锽窈窕,不可谈悉。”
她心里默默念道,身子缓缓倾下,伸出一只手去,纤长优美,柔若无骨。
萧琰握住这只手,神情有些小心翼翼的,唯恐用力大了,握疼了这只柔软得似能将人化成春水的手。
她随着母亲的手直身而起。
“我的小悦悦长大了啊。”李翊浵轻声吟叹的笑道。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动人音质,萧琰觉得像花开的声音,开在了耳朵里,也开在了心里。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松了萧琰的手,抚上那张与自己有两三分相似的脸。
同样的精致,漂亮,绝伦绝艳。
同样的纯黑眼瞳,却是那样的干净,如秋日高蓝的天空。
李翊浵缓缓将她抱入自己的怀中。
萧琰闻到了她身上明媚又温柔的气息。
她一笑,鲜妍润泽的唇吻在萧琰的脸颊上。
萧琰脸红了,有些发窘,却又为母亲这种亲热生起欢喜,讷然的道:“……母亲。”
李翊浵头微抬,鲜妍的唇又在她另一边脸颊亲一下,轻笑道:“我的悦悦宝宝,你这样脸皮薄是不行的哦。要知道,你那些表兄表姊是一群狼,见你这么皮薄色鲜的,肯定‘嗷嗷’叫着扑上来,‘啊呜’一口把你吞了。”她说话间,眼波明媚又如春水**,凝视着女儿纯黑又澄净的眼瞳色若调笑。
萧琰被她这两个象声词形容得噗哧一笑,细眉如刀飞扬起来,对母亲道:“不会,我有刀。谁敢扑上来切成片下汤。”
李翊浵格格一笑,“说的极对。”
她悦耳的声音笑起来,色泽鲜妍的唇又在萧琰飞扬的眉上各亲一下,“我的悦悦宝宝这双眉毛也生得极好,如秋水横天,又似飞鸿掠波,不过还是最像明月下那抹刀光,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哎呀呀,不知要掠走多少人的心——”
她说到这里,眼眉一斜,似笑非笑的看了李毓祯一眼。
李毓祯抬眉回了她一个明丽俊爽的笑。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同时在心里哼了一声。
李翊浵悠长的音调道出了随后一句:“然后都切了片片下汤。”
萧琰被母亲那句“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赞得脸红发窘,心里直个抽筋,便听得母亲这句,顿时哈哈大笑,眼眸晶亮亮的道:“母亲说的极是。不过,我不掠人心。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痴心心自定。‘人自迷’者我不管;‘心自定’者不必我管。”她的话中有意指,是对某人说的,却不去看李毓祯,因为不愿意被母亲发现李毓祯对她有情。
李翊浵唇边笑容却加深了:阿祯是在单相思呀。
李毓祯的神色淡定自如,只是眼眸如渊水沉邃。
萧琰眼神忽的闪了一下,有些忸怩的道:“嗯,母亲,您可以叫我阿琰。”
那什么“我的悦悦宝宝”还是别叫了吧!
李翊浵眨眼一笑,柔媚声音如丝,“那可不行哟。我给你起了个很好听的小名。哎呀,墨尊真是,叫什么无念嘛,难听得要命,还以为我家悦悦宝宝要出家哩。真是太不讲风情了,诶诶,只有咱们那位祖宗受得了……”说着掩口笑,眼波荡,如明月生波。
萧琰眼角抽了下,忽然很不想知道她的小名。
李毓祯笑问:“悦之什么小名?”
李翊浵眼波睇过去,“阿祯想知道?”
李毓祯忽然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便见她这位倾世间绚丽之色的姑母看着她笑得比春光还明媚,那笑声后却是一句:“不告诉你。”
“哈哈哈!”
萧琰笑得跌足。
音木发出一道清亮的声音。
李毓祯挑眉笑一笑,用温柔得能溢出水的目光看她,萧琰立即败下阵转过眼去,便听她薄凉的声音漾着低笑迤逦出华丽,“难道是叫宝宝么,嗯——?”
萧琰嘴一抽。
“或者——”李毓祯一笑,嘴角一勾,“佛奴?嗯,应该不是,二姑母可是叫仙婢哟。想来十一姑母不会起个‘佛奴’对应。咦,那是叫……宝树?”声音意味深长的,“姑母,您说我猜得对么?”
李翊浵挑了下眉,心里说了句:“这个小狐狸!”
萧琰不由接口道:“宝树倒是不错。”无论是“琼楼玉宇满妙界,千林宝树春玲珑”,还是“香风净土之声,宝树铿锵之响,於一念中,怳然入悟”,她都觉得还算可以——至少比“宝宝”强啊,心里默默扶墙。
李翊浵心里哼了一声,才不愿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中,那只纤长优美的手搁到萧琰肩上,温柔的眸光望入萧琰纯净的眸中,声音的调子降低,宛如音木敲出钟声,悠扬浑厚,“我李神佑的女儿,粹于天地菁英之气,如明珠玉璧,如珊瑚沉香,匿于沙贝,隐于石中,藏于深海,也如宝光夜发,望气者可见。”
萧琰眨下眼,又摸下脸,咕咙声:“我没母亲说的这么好吧?”
母亲给她取的**名是“宝光”呀,这个不错!
李毓祯曼笑一声,“姑母这‘宝光’取得好。譬如:如来宝光,光晃昱有百千色;又有:日月宝光,洞我躯形。”笑幽幽的眸子与李翊浵柔笑的眸子瞬间交锋,又都笑着若无其事的移开。
萧琰却觉诧异,不由转过脸去看李毓祯:她那两个“譬如”,一个出自《愣严经》,一句出自《云笈经》——怎么尽以佛道二经的话譬喻?
李毓祯迎着她的视线一笑,挑了下眉毛,很有挑逗的意味,“悦之,如,宝光。”
萧琰见她那眼神,忽然觉得她是在说“我悦你如宝”或“我悦你之光”这类,顿时无语凝噎的表情。
李翊浵很想抚额叹气:宝树啊,你这样是斗不过昭华小狐狸的。
不过……她眼波儿一转,看着女儿澄清若空的眼眸,心头又一笑。
谁斗得过谁,也未必啊。
先动心的,便已经涉水入河。
还在岸上的,却是心静自清远。
李翊浵忽然觉得,她当初不该给萧琰起**名为“宝树”,叫“宝珠”也好啊。
宝珠好歹是水中贝隐。
树却在岸上,扎根土中。
李翊浵忧郁了。
第一三四对舞
“母亲。母亲……”
萧琰一直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嗯,宝……宝?”
萧琰被这声“宝、宝”叫得嘴一抽,深深觉得带“宝”字的任何小名都不好。
李毓祯心里暗笑,十一姑母是想叫“宝树”吧,她这算不算是噎了这位姑母一回?
她向萧琰含笑睇去,传音叫了她一声:【悦之。】
宝树、宝光,她一个都不喜欢,她只喜欢叫她“悦之”——悦之,永相悦好也。
萧琰被她含情又柔绵的一声“悦之”叫得心里一哆嗦,目光一点都不带斜视的,只看着母亲,关心的道:“母亲,这廊上冷,咱们回暖阁说话吧?”
她之前握着母亲的手时觉得有些冰凉,她外面那件白色狐裘是对襟不系的,内穿的白锦长裙也不抵冬寒,不由伸手去拢了她氅襟,道:“母亲在这等久了吧?这里风大,站久了,都吹凉了。”说着手移下来握手暖她,拉着她往音廊相连的暖阁去。
李翊浵绛唇一弯,纤柔的声音道:“没事,等我的阿悦,等多久我都是愿意的。”
李毓祯斜她一眼,心道:穿这么少,挑这么个地方……姑母,您当人眼瞎呢?也萧悦之这性子,明知你是故意的也会心疼了你。
却也佩服十一姑母的手段,这么几亲几笑几语,把萧悦之的心给收拢了,完全的打消了萧悦之从未见过生母的陌生和不自然,以及隔在心里的距离——毕竟有墨尊珠玉在前。
不过,要从墨尊手里抢孩子,呵呵,这难度……恐怕不比萧悦之动情容易。
姑母,您努力。
两只狐狸的目光对上,都挑了眉毛一笑。
在去暖阁的途中,李翊浵很有兴致的教女儿如何踏木合成曲调。
“世间万物都有音。乐器原是从金、石、木、竹、陶之音造器而来。万物有音,万物有情,懂得了它们的情,才能明白它们的音。天人合一的道理,在哪里都是通的。”
萧琰点头赞同道:“母亲说的是。所以言:技精,近乎道。”只听母亲这话,知道她是真正懂乐的人。四哥说,只懂得奏乐的人,乐声再精妙绝伦,也只是技;只能真正融入感情于乐,以音诉情的,才是道。能听懂音中之道的,也才是知音。
顶点小说
李翊浵纤柔的声音接着说道:“这些音木取自桐、云杉、雪松、檀、枫、槐、枣、楠木等树木,它们各有各的音质,有硬音,软音,强音,弱音,等等。然后让乐匠刨木打削出来。长短不同的音木,音调不同:越长的音调越低;越短的音调越高。按横木长短,可排出大致的高低音调。还有音准,可以用音木的薄厚来调准。”
萧琰不由听得佩服,这必须要对乐音之道极为精通,才能想得出这种奇巧法子,再指导乐匠做出来,不由赞叹道:“母亲是乐道大家吧?”
李翊浵柔颜笑道:“相比奏乐、谱乐,我更喜制乐。”又说回音廊,“这里有宫商角徵羽五个大调,再加上二变之音,变徵与清角、变宫与清羽,或前后或并置的交替使用,构成了九声音阶了。和雅乐、清乐、燕乐各用的四声、五声、七声音阶相比,好处是音色更丰富,和调也可以更加浑厚。不过,一个人跳这种大调很累了。阿悦以后陪我吧?”美目流盼过来。
萧琰唇扬,眼中神采璀璨,道:“好。”
她的舞是绮娘教的,母亲那种清渺淡远的性子,很难想象教她舞步翩跹,萧琰暗里不是没遗憾的。如今能与亲生母亲共舞,虽然不是她心头最挚的那一位,却也弥补了她心里的一块缺失,自然欢喜起来。
她笑容绽开,忽然“咦”一声,想起了以前学琴时母亲随口提过一口,说有乐道大家将七声音阶构成了九声音阶——难道这个“乐道大家”是她的亲生母亲?
萧琰惊诧的睁眸看她,“母亲,是您创了九声音阶呀?”
那双漂亮的杏核眼睁得圆圆的,有些呆的样子却很可,眼睛干净的剔透,又盈了水般润泽柔软,湿漉漉的像小鹿的眼睛,让人看着心里软成一滩水。李翊浵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伸手揽过女儿亲了两口。
李毓祯看得牙酸,幽凉的语气道:“悦之,姑母有一个别号,叫‘山海听音人’。”
萧琰“啊”一声,这是大唐有名的谱曲大家啊!据说好些燕乐的曲调都是这位创作的,但是真实名姓很少有人知道,便有传言说,这位“山海听音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宫中教坊多个乐师合作谱曲弄的个名头儿出来,倒是有很多人信。
却没想到竟是她的母亲!
萧琰眼睛愈发瞪得圆了。
李翊浵悦色娇笑如灼桃,又倾唇过来亲了她一口,“哎呀我的阿悦宝宝怎么这么可!果然,是我生的!”完全将功劳归在自己身上。
李毓祯都懒得斜眼看她了,她这位姑母的脸皮也是跟那宫墙有得一比的。
李翊浵笑靥如花的拉着萧琰往前,木屐踏击音廊给她示范道:“踏击时用不同的力,音调高低也是不同的。阿悦你看,这样……。需要踏上几曲,才能揣摩把握。”转眸明媚的笑,手拉起来,“阿悦,跟着我踏步。”说着,踩着木屐在音廊中翩转若蝶,叮咚悦耳的音声便响起来。
萧琰放出神识紧紧相随,判断母亲落足踏的横木和落足的轻重,紧跟在她落足的半息便踏上去。除了李毓祯外,别人竟听不出这极短的音隔,恍惚以为母子同时踏击出同一个音般。
李毓祯听了几个曲调,眉毛一扬。
《凤引雏》啊,当真应景,十一姑母,好心思!
李翊浵娇媚的声音笑起来,白狐大氅下的长裙渐扬起来,足下轻灵,如蝴蝶在花间翩舞。
萧琰担心母亲滑足,便松了牵她的手,改而揽在她腰上。
李翊浵头微仰,脖颈细长如白鹭,双袖展开,又如蝶翼振飞。两人身高相若,一人轻氅白裙,一人带束蓝袍;一柔美一秀拔;一个蝶翅蹁跹荡花枝,一个鹤羽点步跃山巔,迎转相合,进退裕如,唇边始终漾着柔情笑意,眸光也始终纠缠不离。
侍女们不由看得如痴如醉。
李毓祯心里哼一声,若不知是母女,还真以为是情人了!
——公主殿下绝不承认她是吃醋了!
她眼眸里幽光掠过,暗忖正月里怎么拐萧悦之和她踏歌。
踏歌是大唐男女,嗯,也是男男、女女增进感情的一大捷径,无论在江北还是江南、在关外还是关内、在河东还是河西,每年正月十五踏歌后,不知促生了多少情人,还有那些踏着踏到床榻上的一夜鸳鸯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李毓祯的眸子随着萧琰秀丽挺拔的身姿而动,想着与她踏歌然后“弹琴访幽”,那薄凉幽深的眸子**起了波光。目光也不由从她修长的颈项滑落到胸部,再滑到平坦柔韧的小腹,紧致的**,笔直修长的大腿……她眼眸愈发深幽,随即转目看向廊外天色,咽喉不露痕迹的微微动了一动,咽下唇舌生出的津液。
当真,秀色堪餐也。
萧琰陡然觉得背上一寒。
她心生狐疑,哪来的凉?
右手揽了母亲的腰,觉得母亲身上已经发热了。
她唇弯一笑,伸出左手,在踏舞间解了母亲的白狐大氅,准确扔进侍道中的侍女怀中。
李翊浵声若银铃的一笑,大氅除去后白裙更加飞扬,她踏着曲调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清亮明媚又柔软婉转,还与音声一样多变,唱起曲来更加荡人心魂,萧琰听得第一句差点失魂踏错步调。李翊浵柔声睇笑,纤手回转,在她耳朵上一捏。萧琰赧颜而笑,眸子一眨,表示“不会错了”。
听母亲唱了三句,她便听出母亲唱的这首《凤引雏》是虞璇玑填的曲词。
她与霍倚楼在贺州千桃山相识后,回来读过她的诗集和小令。虞璇玑的诗出色,小令也同样出色,这首《凤引雏·栖枝》很出彩,用的正是“山海听音人”的《凤引雏》新调。
萧琰只觉母亲的歌声时而如笛声,清亮明快;时而如琴声,优雅舒缓;时而如燕语呢喃,低廻柔绵;时而又如莺声呖呖,婉转悦耳;时而又轻快明媚,如凤凰绕梧,彩翅翩翩……
萧琰觉得母亲这时极年轻,像二八年华的少女,娇俏的活泼,又鲜妍的妩媚,算唱到淡淡幽情的调子,扬袖回首,也是三月春风拂柳丝,秀色流盼。
萧琰的眼眸越发明亮,笑容也更加炫目,精致绝伦的脸庞焕然着神采,光耀绚烂,灼灼其华。她身上穿的那件宝蓝地圆领缺胯袍剪裁得十分合体,衬出她的身材细长挺拔,与母亲的轻盈柔美、娉婷袅娜相比,她踏步旋身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逶迤,踏出了极强的韵律感,带出一种刚健之美,然而曼睇横波间,宛转温柔,俊秀娇媚,英柔天成。
李毓祯此时见到了萧琰秀色流媚的这一面,让她脑中立即涌出与她缠绵欢好的光景,不由得心跳口干,连手指紧紧揪住了袖口也没发觉。从她站的地方看去,萧琰的鼻梁挺直漂亮,体态俊俏秀丽,两片朱唇的唇线明晰优美如菱,笑容温存柔媚,若旖旎流芳,眸子流盼含睇,若婉曼有情,比她平日见到的萧琰更加动人心魄。
李毓祯的心口咚咚跳着,只觉得被萧琰用这般目光含情缱绻的看着,她是……是……整颗心都泡进了蜜水中。
她抬手按住了心口。
她的心中生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她想要她!想要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她!
萧悦之……
李毓祯幽邃如渊的眼底翻腾着一泊春水。
侍女们都已经沉醉了,眼若流波,双腮泛红。
啊啊为什么不是个郎君呢?!
啊啊为什么知道是个娘子还是心旌摇曳啊?!!
年轻秀丽的侍女们都按着心口面若流霞了。
母女二人跳完这曲《凤引雏》,李翊浵笑着问她:“音调掌握了么?”
萧琰笑道:“这个曲调掌握了。换个曲子恐怕又不行了。只跳这一曲,对轻重、音阶变化还是不太熟。”
“那是当然。”李翊浵妍色一笑,“也是你!换了别人,要跳会这曲《凤引雏》至少得练个七八天不可,那还只是跳熟音阶,谈不上舞姿优美,更别提以舞传情了。”又妩丽一笑道:“我再教你跳一曲柘枝舞。然后该是午膳的时间了。”说着关心问她,“现在饿了么?”
萧琰笑着摇头,“我巳初才用过朝食的,不饿。母亲可累了?要不休息一会再跳?”她伸手牵了下母亲的手,热暖暖的,倒不必担心她冷了。
李翊浵笑道:“好。用一盏茶再跳。”
招手让侍女上了茶,音廊上三人一人一盏拿着。
喝完一盏茶,李翊浵便开始教萧琰柘枝舞的音步。
柘枝舞是击鼓伴奏舞,动作明快,旋转迅速,比《凤引雏》的曲调快多了,萧琰顾虑着身上佩刀会在旋转中磕着了母亲,便将秋水刀解了让侍女拿着。
她和母亲先学踏步的音阶。柘枝舞是双人对舞,双方各有步调,她不能再跟着母亲的步调,必须先踏熟了自己的音步,才能与母亲对舞。
李毓祯端着茶在一边慢饮,随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眼睛却一直看着萧琰那边,心道:十一姑母为了萧悦之,真个是煞费苦心了。
长安的柘枝舞名“双柘枝”,最重要的是一对舞者的配合,注重眉目传情,眼睛富于表情,以眼神渲染出感情,以感情渲染出舞姿的明快、热烈、缠绵,这才是舞道的上乘,以情动人,而不是仅仅精于技——这曲双柘枝“眉目传情”跳下来,萧悦之对十一姑母的感情能不突飞猛进?那怪了!
李毓祯低笑一声,又暗叹一声,她与萧悦之的感情何时能突飞猛进呢?感情果然是最麻烦的,沾惹了便让人忧惧顿生。
她眼眸看着茶盏,袅袅茶气腾入眼中,将那对幽凉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愈发幽深难测了。
她将茶盏递给侍道上的侍女,笑着向那对母女道:“姑母,你与悦之先练着。我回府去处理些事,午膳再过来。”
李翊浵回眸看她,清丽妩媚的一笑,“阿祯快去吧。”意思是你早该走了。
李毓祯睨笑一声,十一姑母你过河拆桥太快了吧?
她是不想看见这对母女跳双柘枝时“眉目传情”硌眼睛,省得心里冒酸气——若不然,当她会走?
“姑母放心,我会快去快回的。”她斜眉笑着回了一句。又转眉看萧琰,道:“悦之,别让姑母累着了。”跳一遍够了啊!
萧琰没听出她呷酸的话意,点头应道:“只跳一遍。”又回一句,“以后再跳。”
李翊浵咯咯的一笑,容色嫣然,秋波流媚。
李毓祯脸冷了一下,忽又挑唇笑,“悦之,我和你以后跳白乐天的《琵琶行》。”
萧琰:“啊?”
这回轮到李翊浵的脸色冷了。
李毓祯咯咯一笑,“姑母,我走了。”大袖一摆,穿了靴子沿径而去。
萧琰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我以后干嘛和她跳《琵琶行》?”
李翊浵看了她两眼,忽然噗哧一声,“我家悦悦宝宝勾人动心了。”
萧琰顿时窘然,讷讷一声,“……母亲。”心想:难道母亲看出来了?
“这事回头再说。”李翊浵伸手轻敲一下她的额头,“看着,我只跳一遍。”
“嗯。”萧琰点头认真看着,随着母亲的步子和轻重踏落。
很快,教习一遍后,母女俩便开始对舞。
她们跳的双柘枝是从胡人柘枝舞而来,舞者要头戴绣花卷檐帽,帽檐下系着一串串金铃,身穿紧袖红紫罗衫,脚穿红锦蛮靴,以鼓为节奏,在快速复杂的踏舞中,使佩带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母女俩在这音廊踏舞,是要以音步为击鼓,同时敲击出金铃声,还要舞姿优美,婀娜多姿又矫健明丽,这个难度不可谓不大了,比起普通柘枝舞要难出许多倍。
但萧琰的记性和悟性都极好,虽然她在弹奏乐器上没多少天分,然而这种踏击音廊式的步舞却合了她的长处,跟武道上的步法差不多。这对普通舞者来说很难,对她而言却是容易的,只要记住落步的音木顺序和步调的轻重,然后跟上母亲的动作,不会出错了。重要的是舞姿要优美,并与对舞者渲染出热烈明快又缠绵的感情。
这对萧琰来说也不是难事,她与母亲在感情上根本不需要配合,自然流露出是真情。当足下三声鼓点敲击踏响,两人那种柔缠又热烈的眼神自然而然交汇了,无论是旋转还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两人的眸光都是交缠,热烈,又柔腻,片分不离,看得旁边的侍女们都一阵阵的脸热心跳,只觉得口干舌燥小腹窜热,太勾人了嗷!
随着足下敲击的节拍,两人舞姿变化丰富,妙曼欢快,飘荡间显出两人纤细柔摆的腰肢,却又要有柔中带刚的风情,既婀娜俏丽,又刚健明快,这才是真正的柘枝舞的魅力。
这一曲跳下来,侍女们都还是一脸红霞痴醉的表情,尤觉舌燥腹热好半天才平息下去。
李翊浵一双明眸光彩照人,好久没跳得这么兴致勃勃了,能让她倾心投入的人实在太少!
可见生个女儿是对的,至少不用担心共舞后会上自己,李翊浵想着绚然笑起来。
她的额头上已经出汗,萧琰便掏了手巾给她拭。
李翊浵微微**的笑着道:“这下不用去暖阁了。”
萧琰笑道:“是。不过母亲还是要赶紧换身衣服。不然,冷风一吹,要着寒了。”说着向侍女招手,接了白狐大氅亲手给母亲穿上。
“走吧。先回去沐浴,更衣。”李翊浵牵着她的手往主院去。
她的日常起居在主院,院门上题匾玉照院,也建在北曲这边的内桓门内,前后五进的院子,十分阔轩。
“宝树以后住我隔壁。”李翊浵笑着一指自己寝卧的东侧阁,原是她的画室,现在画室搬到东厢房去了。
萧琰眨一下眼,“宝树?”
李翊浵睇眉一笑,“别告诉昭华小狐狸。”虽然那小狐狸已经知道了。
萧琰听见李毓祯被母亲叫作“小狐狸”不由扑一声,掩口忍笑道:“是,母亲。”
心道:宝树宝光她都没意见,只要不是“宝宝”她满足了,至于母亲有时叫她“悦悦宝宝”,这个,忽略吧。
“咱们寝卧之间是浴池子,你那边我已让人开了侧门通着,以后洗浴都方便。如果锻体,你房内也有桶浴。还有淋浴间,是方便急浴用的。”
萧琰应道“好”,心里却想她住在这边的时候恐怕是极少的,毕竟是要避嫌的,她没理由住到秦国公主府来,但没有拒绝母亲的心意。
李翊浵又眼神柔慈的道:“你穿的四季衣裳我都让绣娘给你裁制好了,一会儿你先换上冬服。”
萧琰柔顺的应下:“好。”
李翊浵亲昵的拉着她手往浴池子去,池里的水已经热了。
浴池外的地面也是金丝楠木,两边都置了一座八折屏风,却不是羽裳仕女屏风了,而是花鸟锦绣屏风。萧琰心里好笑的想道:估计母亲对屏风上插珍禽鸟毛什么的没多大兴趣,自个儿不去折腾了。
李翊浵见她看屏风的眼神,向她飞一个妩媚眼波,“悦悦宝宝去过长乐殿了?”
“嗯。”萧琰点头,嘴角微抿了下,转眸笑道,“这两座屏风也是母亲的画作吧。”将话题从长乐殿岔开,又笑道,“我见母亲的书法也是极好的。一路过来,都是您题的匾额,隶书,行书,楷书,魏碑,草书,都各有神韵和风格啊。真不知母亲您还擅长什么?”
李翊浵婉笑流媚,“这要我的悦悦宝宝自个去发现哦。”
萧琰笑着道:“好。”
边说着话边解衣,她伸指用内力隔着内衫掐断了脖子上的金丝吊绳,将李毓祯的命牌私下塞进内衫袋里,心想等午膳后将这玉牌还给李毓祯,正好可以借口说和母亲共浴不得不解下来。萧琰心里嘿笑一声,想着这个烫手山芋终于要送回去了,心里吁了口气。
解衣入池,母女俩一起沐浴。侍浴的是两位年四十五的妇人,一双手却娇嫩如少女,因是每日用牛**泡出来的,专门伺候主人沐浴。李翊浵很无奈的对女儿道:“年轻侍女很难把持得住。”萧琰呆了下,然后噗哧一笑,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了。
她看了一眼母亲肤光如雪的玲珑妖娆**,笑着点头,“这世上大概只有我能陪母亲沐浴了吧。”
李翊浵眼尾一斜,万种风情的白了她一眼。
真是——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豔冶。
萧琰立即捂着心口,真心觉得,换了别人,这一眼怎么承受得住?
李翊浵咯咯笑伏在浴池边上。
因午膳时辰已至,母女俩没在池子里泡澡,身子洗净出来了。
李翊浵挥手退下了那两名浴婢的侍衣,在萧琰拿了浴巾为她擦拭身上的水时,她忽然问出一句让萧琰差点掉了浴巾的话:
“宝树,你和昭华上过床了?”
第一三五章 话墨
萧琰定了定神。
母亲的语气不轻也不重,声音也是柔美温和的,语调虽是问话,却不是在问,而似柔淡的说“你和昭华有过了”。
但是,母亲没有用隐晦的言指,也没有用“燕合”这类词,而是“**”这么个最俚俗最直白的话,而且是“上过床”,加一个“过”字,让萧琰在被那句惊震后明白母亲已经知道,她隐瞒亦是无用,同时脑中电光石火闪现,母亲这是要她“直以白之”,勿庸隐晦,掩饰。
萧琰心中并无慌乱,只是觉得好生尴尬。
她应了一声“嗯”。
李翊浵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浴巾自己擦拭,又从巾栉架上取了另一张浴巾递给女儿,柔和的声音道:“你对昭华应该还未生情吧。以你的性子,不会没有动情和她走到那一步。”妩眉微挑了下,“昭华给你下药了吧。”
萧琰掩唇咳一声,应了一声:“嗯。”被母亲知道这事,她除了尴尬外倒没觉得有什么,左右母亲也是李氏公主,不会告诉了萧氏。不过,若不是母亲自个看出,她也不会告诉母亲。她仍然认为这是她与李毓祯之间的事,何况个中详情也不好与人说,即使是母亲……咳,那种事也不好说吧,没法“直以白之”啊……萧琰有些为难,拿着浴巾垂着眼有些发呆。
李翊浵却不用她说,一边用浴巾轻柔的擦着身子,一边以柔缓的声音道:“昭华不会给你用春.药。你俩皆是女子,你若中春.药只有被昭华占去才能纾解**,却不会对昭华做什么。昭华真个为你动情,不会以这种方式占了你,必是引诱你与她燕好,合欢与共,互相拥有了对方。”她妩眉向上一挑,温软声音道,“昭华可是给你用了迷梦会瑶台?”
萧琰惊诧抬眼,与母亲柔美又带笑意的眸子对上,顿时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偏了头道:“母亲怎么知道的?”
李翊浵此时很有种无语的心情,妩眉一动,娇脆笑道:“你进了天策书院知道了。”
萧琰眼直了,又呆了:这个,这种……还跟天策书院有关?
李翊浵伸出一根柔纤手指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脑袋瓜……以后再告诉你。”哼她会告诉她家悦悦宝宝那只小狐狸把她晋级先天期的破障丹拿来当了“合欢药”么?
笔趣阁
李翊浵心里也抽搐了好几下,这绝对是世上最昂贵的合欢药!
她说小狐狸上个月去天策书院怎么被揍成了重伤,她要是霍王叔,也要气得揍她半月起不来——阿祯再出色,依着规矩,这入障和破梦也绝无可能给她备二份;竟被她用在这里,怎不让伯叔祖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算阿祯不欲以入障、破梦助她晋阶,此物对她没那么贵重,但从今天这光景看,她不止是踏进河里了,而且还泥足深陷了。
李翊浵看着女儿,忽然好想叹气:宝树,你不喜欢阿祯,我要操心;你喜欢阿祯,我也要操心。真要命,你们两个怎么搅到一起了呢!
李翊浵妩眉蹙起,幽怨的看女儿。
见她圆溜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李翊浵又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春水,娇荑在她脸上摸了下,柔嗔道:“还不赶紧擦干了穿衣?”
“噢!”萧琰欢快的应一声,眉眼笑起来,心想母亲知道了,以后李昭华与她搅缠感情,让母亲去挡她,顿时觉得这事被母亲知道是极好的。
她心情大好,几个两下擦干净,换上干净的亵裤,再穿束胸——让她惊讶的是母亲竟给她备了干净的束胸抹胸,但比她之前穿的那件要软些,应该是羊皮,外层是素锦,内层是细绫。她穿上抹胸又着内衫,再穿绫裤。之前换下的衣裳还搁在浴橱里,她从内衫袋里取出李毓祯的命牌,蹭到对面穿衣的母亲身边,有些支吾的道:“母亲,这个,嗯,是昭华,嗯表姊的。那个,我的,被她拿去了。母亲,你还给昭华表姊吧。放我这,不合适。”
李翊浵接过玉牌,看见“昭华”篆字妩眉一颦,“真个胡来。”小心收好,对她道,“这事你不管了,我来处理。”
萧琰高兴的应一声:“好。”又伸手抱了母亲一下,心道有母亲真好。
李翊浵心里一片柔绵,伸手揽着她,柔暖的声音道:“宝树以后叫我阿娘吧。省得与你安平母亲叫混了……”还有个墨尊呢,哼!
萧琰在她怀中呆了下,称父母为“阿娘、阿爹”是吴人的方言,南方民间都这么叫,北方也有叫父亲为“阿耶”的,但这些都是民间的俚称,世家大族很少这么叫的。
她神色迟疑了下,“母亲,这合适吗?”
李翊浵柔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名不也俚俗么?还取贱名好养活呢。你叫我阿娘,俚称好养,或许我还多活几年呢。”她说着玩笑,还向萧琰俏皮挤眼,“我有时还叫你阿公‘阿爹’呢。”
萧琰心说“是外祖父,不是阿公”,却没跟母亲拧这事,笑着温柔的叫了她一声:“阿娘。”
李翊浵绚然笑开,容华光色如牡丹瑰丽炫目,又如芍药柔媚娇娆,在萧琰脸上亲了一口,“哎呀真是娘亲的乖宝宝。”
萧琰眉毛一抖,咳一声,“娘亲还是叫我宝树吧。”
李翊浵逗她,“宝树乖宝宝。”
萧琰无语,确定亲娘是在调戏她,笑一声道:“阿娘喜欢好。”
李翊浵又在她脸上亲一下,觉得女儿真是太讨人喜欢了,转念一想不好,又柔细声音叮嘱她道:“除了最亲近的人外,对别人不要这么好,知道么?”
萧琰点着头笑道:“阿娘您放心,待我好的,我才待他好;待我不好的,我自然待他不好。母亲,嗯,阿母说过,世间事很少有‘非白即黑、非黑即白’,多数是对错恩怨情分交缠,很难分开,人与人相处亦是如此,但心中有尺,无论对错好坏,自有体量分度。阿娘放心,我虽然不是如您这般聪明,却不会被人骗了去。”她笑着按了下自己心口,“佛说,世间五色,色目视听难辨。眼睛、耳朵都会有看错听错之时。但这里,不会错:心目之下,万千可明。”
李翊浵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又是嫉妒——嫉妒墨尊将女儿教得这么好,也嫉妒女儿提起她“阿母”时敬仰信赖又挚的眼神。
她绝对相信,算那位尊者指着悬崖外说“那是你的道”,宝树也会毫不犹豫的走上前跃下去。
李翊浵深深的发愁了,对这位尊者,她是怀着疑虑和忌惮之心的,可是宝树只看到了她“白”的一面,却不知道她“黑”的一面。
李翊浵脸上的笑容依然绚烂柔美,眸光流转的笑道:“宝树可知,墨尊名讳是一个‘白’字?墨姓,讳白,黑而白,白而黑,可不有趣么?”说着咯一声笑,声音清越。
萧琰眼眸一睁——墨白!原来阿母叫墨白!
她在心口辗转两遍,只觉欢喜,笑容便溢开来,忍不住问道:“阿娘,母亲姓墨,是那个‘墨’吗?”她在讲武塔一层看武学源流时特别留心墨家派系,即墨家武宗,简称墨武,剑阁是墨武创立的。她之前在猜测:或许母亲是剑阁的重要人物?所以才能指点昭华表姊的剑道?但奇怪的是母亲为何不传她以剑道呢?是因为剑道太凶险吗?
萧琰觉得有好多疑问,可是能够解答她疑问的,都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她眼眸晶亮的看着母亲,心想阿娘不是武道中人,应该不会说“到时候你知道了”这种话吧?
李翊浵挑了眉一笑,“自然是那个‘墨’。墨尊,是墨武钜子。”
萧琰大吃一惊,仰眉瞪目,“……钜子?”
她猜测母亲身份很高,但没有想到,竟然是墨家武宗的钜子——那岂不是,还在剑阁阁主之上?
她记得讲武塔的记载中,对墨武钜子都是语焉不详,不是忌讳什么,而是墨武钜子连墨门中的人都不清楚,只有看到钜子令才明白。她眼睛一时发呆,“……母亲是钜子,父亲、叔祖、曾伯祖他们,应该都知道的吧?那……”讲武塔里怎么没有相关记载?
李翊浵笑着解释道:“墨尊的身份是墨武钜子,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猜测,毕竟墨武这一代境界最高的是这位了,除了她,还有谁可能是钜子?之所以各家都无正式记录,是因为谁都没有看过她出示钜子令,当然心照而不宣了。”
萧琰噢了一声,转眼又奇道:“那阿娘为何知道?”她听母亲刚才说的那语气,绝对不是讲“应该是钜子”的意思,而是十分肯定,心里奇怪了。
李翊浵神色暧昧起来,凑近她耳边低笑声道:“你阿公说的,咱们家祖宗见过她的钜子令,留下的帝王札记有记载。自高宗后咱们李家每代皇帝都知道。不过,干嘛要告诉外人?还是心照不宣呗。”她吃吃的笑。
萧琰揉了揉有些痒的耳朵,狐疑的看着自家娘亲,“母亲跟高宗皇帝……是,知交?”应该是吧,她听李毓祯也提过。
李翊浵眸光宛媚的看了女儿一眼,有着柔曼又旖旎的意味,“她们……应该是有过互相动心的。”
萧琰神情一僵。
陡然听到这么大个秘闻,她有些没反应过来……母亲那样的,也会对人动心?
她眨了下眼,觉得有些想象不出。蓦地皱眉道:“高宗有后君了吧。”即使高宗是大唐皇帝中唯一的后宫只有一人的,但也是有后君啊!萧琰立刻觉得不舒服了,怎么还跟母亲扯上关系啊?算高宗是她最敬仰的皇帝也不行。
李翊浵听出她话里的不豫,心道宝树还真是对墨钜一心一意啊,便也生了恼,纤指在她耳朵上拧一下,语声带嗔:“瞎猜测什么!高宗动心之始斩情了,一生都未与墨尊有过逾越,只为友不论情。说到律己克制,那些言必称君子的大儒也未必比得上咱们这位祖宗。”
萧琰立即面惭,《高宗本纪》中对这位圣人的“修身”评价是极高的,是帝王中少见的典范,史家常讲“帝王无私德”,但高宗皇帝却是大唐皇帝中少有的“私德楷模”。萧琰最敬仰这位圣人私德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会被母亲一拧一嗔惭愧了,乖乖道:“孩儿错了。”便伸手去抱母亲,缠着沐巾的脑袋还在她颈前亲热的蹭了两下。
李翊浵那分恼意立时如薄雪遇炽阳而融,心里已经回嗔作喜,脸上却还挂着嗔意,声音曼长的发出一声:“嗯——?”
萧琰这个时候极聪明了,立即在她脸上亲一下,又凑过头去在她另一边脸颊上也亲了下。
李翊浵容色立转绚然,轻嗔她一眼,声音里已带笑,“还不赶紧的去穿衣?昭华已经应该过来了。小心她等不及,直接去你房里。”
一听见李毓祯的名,萧琰哎哟一声,蹭的一下回自己那边去了,拿起外裤穿上,又穿外袍,系革带,最后佩刀。
李翊浵已经叫了侍女进来服侍穿衣,上穿翠蓝色联珠宝相花貂皮里交领锦袄,下身杏红色晕繝锦八幅束腰长裙,腰束缠枝莲纹缎带,外穿粉紫色遍地银滚紫貂毛对襟氅,上下里外都是绚丽鲜亮色彩,却比不过她自身的容光绚烂,乌发还湿着披散在腰际,又添了两分慵懒和柔媚,萧琰回身便不由眼前一亮,迎上前去挽着母亲道:“您要是去到外面,别说大街九道,是九十道也得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翊浵咯笑一声,很愉悦的接受了女儿的赞美,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绯红发带,将萧琰披散的湿发扎成一束披在脑后,道:“这边没外人,在自家里这么束着,等发干了再梳髻。”
萧琰道:“好。”
便挽着母亲胳膊出了浴房。
李毓祯正坐在正房寝卧外面的讌息室里拿一卷书看,见母女俩终于出来,抬眸笑谑一声:“还以为姑母与悦之喜相逢,乐不思膳了呢。”
她说着目光凝睇在萧琰身上。
萧琰换上的这身圆领宽袖袍十分鲜艳明丽,富丽妩媚的联珠芍药花,繁复精致的缠枝菊花,朱红与碧色交织,袖端金银丝卷草花纹流光烁动,更增粲丽,但穿着衣袍的人却是清澈莹秀,干净剔透,对衬之下便有了月魄清媚的风姿,七分清澄,又两分明丽,一分妩媚。
李翊浵看了李毓祯一眼,眼中有嗔怒,谴戒,也有警告,神情声音却是欢悦的道:“我家阿悦该多穿些亮丽的衣衫,才显出她的秀朗莹澈又俊丽清媚。”
李毓祯,笑道:“姑母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悦之这样极好看,以后是该多穿鲜色锦绣的衣服。”迎着姑母的目光清明,不怯,不退,有金石之坚。
萧琰心里嘀咕,怎么除了母亲外,一个二个的都想把她往花团锦簇打扮,哪天她真个成孔雀了!心里好笑着,却不知道母亲和表姊已经在悦笑欢语的对话中交锋一回合。
她侧头去看铜漏,见已经午正二刻了,回眸笑道:“阿娘,咱们快开膳吧,我饥肠都要辘辘了。”心里却是担心母亲教她踏舞后精力耗费过大,沐浴出来腹中已经空乏了。
李翊浵立即笑应道:“好。”牵了她手便往外去。
李毓祯听见萧琰叫那声“阿娘”时眉毛微扬,心想十一姑母手段果然高超,这会让萧悦之与她的关系亲昵至此了。
她抬步随在这母女二人身后,眼里幽凉浮动。
她一早知道,以十一姑母阅人之多,必定早看出她不是处子之身了,若与萧琰相处,必定很快看破她亦非处子之身。如此,倒不如她袒露出来,何况她一开始没想过要瞒这位姑母,遂有廊上的感情流露和临走说“琵琶行”,以姑母那等聪明,只消一点怀疑、端倪,能推知出整个事情来。
但她当先坦露了对萧琰的感情,十一姑母的责怒会少几分。
她并不惧十一姑母的责怒,但这位姑母实在太有心机手段,她绝不愿意她成为自己与萧琰之间的阻碍。
李毓祯幽凉的眼眸曳动浮光。
她的字牌想必已在十一姑母手中了。
这在她意料之中。
也在她谋算之中。
却,终究,有两分涩意。
第一三六章 三人成戏
膳阁内已烧了炭鼎,屋内气温有如二八月,还有薄荷百合香的清氛。
萧琰将母亲的貂皮毛氅解下,递给一边的侍女。她和李毓祯都只穿了外袍没着毛氅,便省了这功夫。过了坐障屏风入内,萧琰便微咦一声。
里面置的不是跽坐席,而是踞坐席。
这是因袭胡人的习俗,大唐风气开放,无论胡族还是异域的,只要雅俗能赏,都会被唐人接受,胡舞胡乐、胡服都是,包括这种垂足坐具,但大唐还是以跽坐为礼,士人之家只是在外出郊游和野宴中,垂足踞坐,家里用膳一般都是跽坐的。
但这膳阁里却是踞坐席,而且还很别致,最中间摆的不是野宴那种壶门长案,而是紫檀木雕卷草纹的四足方案,四面都没有壶门,可以将腿从案下伸出去;方案四面又各置了一张胡床,不对,床分四足,坐屉两边直立扶手,不是可以折合的胡床,下面还有搁足的踏床?
李翊浵牵了她手往里面走,一边笑道:“这叫禅椅,寺庙里用得多,当年是僧人从西域传过来的,后来法师给弟子讲禅常坐这种椅子,因为居高,能让弟子看见宝相庄严,便叫禅椅了。我觉得这椅子好用,让匠人在下面加了踏床,法师讲禅是趺坐,咱们不用盘腿端坐那么拘谨,垂足踩着踏床舒展。”眸子凝睇女儿,声音纤柔,“只咱们三人用膳,没外人,不用分了三案。悦悦宝宝,可好?”
被母亲用这样柔软的眸光望着,又是这样温柔的语气,萧琰只觉胸中生暖,哪有说不好的?况且从音廊共舞后,她从心底里接受喜欢了这个母亲,自是想着和她亲近,因笑道:“那当然是好的,我也想和阿娘坐近些呢。”心里又嘀咕一句,如果母亲不叫她悦悦宝宝更好了。当着李毓祯被母亲这样叫着,她总觉得好窘。
李毓祯落后半步,眸子一直看着萧琰,便很清晰的捕捉到萧琰嫩白的耳垂微红了一下,像三月春桃,嫩尖刚露粉红的时候——她的心里不由一荡。
真想上去啃一口!
李毓祯便觉得这动了情生欲的感觉真是不好,时时刻刻都想着将这人拆吃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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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色堪餐,秀色堪餐……她心里默默念着,强行将自己目光移到食案上去。
只一扫,便心中了然。
都是萧琰喜欢的。
所以,她将萧琰的衣食住行喜好写得那么详细给姑母是有用的,好歹能让姑母对她的责怒再减一点点吧。
李毓祯觉得她对萧琰真是煞费苦心了,除了在剑道上之外,她还从来没对什么人、什么事这么费心过,哪怕是即将掌控这个繁荣强大的帝国,她在政事上也是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因为在她看来,这比剑道轻松多了——只是,攻下萧悦之似乎和剑道一样不轻松。
可是,目前来讲,萧悦之是值得的。
能让她动心的人,只有她。
能让她品味那酸甜苦涩的思恋滋味的,也只有她。
李毓祯眸底的幽凉敛去,越是艰难的,才越可贵,不是么?挥手将那两分涩意抹去,眸中浮光如剑耀,瞬闪明亮,坚意。
萧琰衣衫内的背脊陡然缩了一下,她的五官六识感觉敏锐,怎能不知李毓祯在看她?那目光太专注还带着灼意,想忽视都不行,心里抽搐一下,很想转身掐她脖子:我背上又没长花!然后再给她两眼一边一拳头,让你看!
好在膳阁不大,几步到了中间的膳席。
萧琰殷勤的将母亲扶到北面主位坐下——她发现亲娘很喜欢她各种亲热,如果是清宁院,母亲绝对会用那双淡墨眸子瞥自己一眼:你吃错药了?萧琰心里溢笑,觉得母亲真可,嗯,阿娘也可,和她腻歪绝不会被嫌弃。萧琰乐滋滋的带笑,转身走到西面椅后,垂手而立,待李毓祯在东面椅上坐下后,她才上前坐下。
李翊浵斜倚在椅上看得笑吟吟的,家里用膳的坐席只论亲戚长幼不论品级地位,所以她坐了最尊的北位,东西二位以东面为尊,昭华年长,便坐东面位置。宝树对她礼数周到,显然是以姊相待。哎,小狐狸,你想追我女儿可难哟!
李翊浵顿觉神清气爽,对李毓祯的责怒便消了两分。
今后,还不知谁受苦呢?
她柔笑流睇。
她生的女儿,必是万千人折腰的。
三人虽然共案,却是分食,但菜肴是一样的。萧琰见尽是自己喜欢的,便心里感动,又关心母亲道:“这些都合阿娘的口味么?嗯,都是孩儿的口味。”
李翊浵看着她眼波柔绵,声音也是柔腻的,“悦悦宝宝喜欢的,是阿娘喜欢的。”
若换了别的子女,必会被自家母亲这种眼神这种语调给甜腻得倒牙,但萧琰却偏偏是喜欢这种的,以前她在清宁院想和母亲腻歪都会被拍回来,如今遇上这么个亲娘,简直是声气相投,茶壶配茶碗,顿时乐得眉毛都要飞舞起来,立即向亲娘回应:“阿娘喜欢什么,以后孩儿也喜欢什么。”
李翊浵被这句甜言蜜语说得心花怒放,如饮甘泉醴浆,眉眼流波的笑说:“我家悦悦宝宝真个贴心,如蜜怡人,如春暖三月。阿娘只要有你待在身边,是日丽风和,莺啼如歌,燕飞若舞,明媚喜悦之极了。”
萧琰笑得喜溶溶的,脑袋瓜一点一点的,“我也是。”
李毓祯觉得好生倒牙,那道糖醋蒸鱼不用吃已经又甜又酸了,甜是那对母女的,酸是她的,便幽缠了眼神看萧琰,“悦之不关心我么?”声音也是幽幽缠缠的。
萧琰后背直起毛!
表姊咱能好好说话么?
她声音有些僵巴道:“表姊……”便被李毓祯那幽深的眼神给沉淹了,想起自己答应她的:私下叫昭华。“我又没让你当着外人叫。”——她是这么说的。自家亲娘能算外人么!萧琰心里咬牙,又让她给算计了,微僵着脸道:“昭华喜欢金齑玉脍,我这份也给你吧。”伸手将自己案前那小碟细丝如雪的干鲙递到李毓祯面前。跟着转眸看母亲,绽开笑道:“阿娘可有喜欢的,我这份也给你。”
李翊浵一声笑,“阿娘看你饱了。”心想宝树的心还是太软了,若真个不愿与阿祯有感情纠葛,该冷硬了对她……转念一想,不对,这冷刀霜剑的法子对别人或有用,对阿祯却是无用的,越是艰难,越是迎难而上——遇上剑道的,真个难缠。想起倾慕自己的那位剑道宗师,顿时对女儿好生同情。
她笑着又说了后面一句:“秀色若可餐,但观悦悦,便可足食也。”
萧琰被亲娘调笑这句却不脸红,还很正经的接话道:“我只看阿娘,便可辟谷了。”
李翊浵笑倒在禅椅上。
她家女儿真是太会讨好母亲了,在这方面绝顶聪明。
转念便想是不是从小挖空心思琢磨怎么讨好墨钜才锻炼出来的,顿时又冒酸气了,坐直,笑道:“用膳罢。”伸手起箸。
食不言,三人静静用食,起箸提匙俱无声。
李毓祯唇角噙一丝笑,挑了一箸糖醋鱼在舌尖慢品着,厨子调的糖酸适度,她却觉得甜软腻心,想着萧琰与她只在静南军共膳过一次,却此记住了她的喜好,只觉心喜:萧悦之还是关心她的。夹箸用食之间,不时抬眸看对面,柔情涟涟的。
李翊浵心里直翻白眼,斜眉睇侄女:你收敛点。
李毓祯向她回一眼色:我喜欢她,昭昭朗朗,何须隐晦?
李翊浵白她一眼,回眸睇观女儿。
萧琰用食很专心,像她练刀一样虔诚。
李毓祯眼神灼人,也没有影响到她用食的心情,而且因为厨子烹饪的绝佳而眉色怡然。
李翊浵心里扑哧一乐,夹起一箸无心炙,搁到面前的小碗里,瞥侄女一眼,意思很明白:阿悦对你无意,知难而退吧。
李毓祯挑了一箸红虬脯,向姑母斜了下眉,意思也很明白:我心如虬健,韧也。
李翊浵执起莲花匙,舀了一勺清风饭,慢悠悠的看了侄女一眼:阿悦如清风,你情如虬丝缠韧,也是困不住她的。
李毓祯夹了一箸热洛河,含笑回去:洛河都可热,我还怕她心不热?
李翊浵让侍女将清风饭撤到一边,将那小碗长生粥端过来,舀了一匙菊香齑拌入,慢慢尝了一口。
李毓祯垂了眸。
她小名长生。
姑母是告诫她,小心因情而不得,心碎如齑粉。
她眸色幽沉,缓缓提箸,夹起一小块奶汁煮的剑州鸡,此名“仙人脔”,搁入清风饭中,一起用下。
然后抬眸,向姑母一笑。
李翊浵挑了眉,夹了一箸“遍地锦装鳖”,唇边冷谑的笑。
这厢姑侄二人暗打机锋,怡然自得的用食下,是不见光影的刀剑。
那厢萧琰专心用食,却也知道母亲和表姊在“眉来眼去”,大约猜到和自己有关,心里扶额,觉得还是当不知道为好,只觉得那些鱼啊羊啊鸡的好无辜。
终于一顿膳用完,萧琰心里舒了口气。
三人漱口净手,起身出了膳阁,在回廊上踱步,消食。
经过廊下鸟架时,栖木上的五色鹦鹉清脆的叫:“美人!美人!大美人!”
萧琰大乐,逗它道:“谁是美人?”
那鹦鹉咯咯笑,“你是美人!你是美人!”
萧琰哈哈一笑,回手一指自己亲娘,道:“她是什么?”
那鹦鹉跳将起来,“主人,大美人!主人,大美人!!”还用那黑豆似的眼睛斜瞟萧琰,仿佛在说:你再美也没主人美!
萧琰哈哈大笑,又一指李毓祯道:“她是什么?”
李毓祯看了那鹦鹉一眼。
栖架上的五色鹦鹉一个哆嗦,张口来:“神女!神女!”
一个扑剌剌飞到院子里的盆景云杉上去了,屁股对着三人。
萧琰乐不可支,捧着肚子笑,“看来还是表姊最美,我和阿娘都是俗人,表姊是神女!哈哈哈!”
李毓祯心里恼她又叫自己“表姊”,眉梢一挑,唇角噙起一抹轻佻的笑,“我为神女,悦之可为楚王?”
楚王会神女,巫山**。
萧琰耳根子顿红,飞睃母亲一眼,回瞪李毓祯,便听她薄凉又曼婉的传音悠悠荡在耳鼓内:【表——姊——?】
萧琰心里直个抽筋:你是秦国公主啊,未来的太子!圣人!心胸能不能宽广点?揪着个称呼是几个意思?太不大唐了!心里一时肝疼,算了,以后还是少叫她“表姊”吧,谁知道又惹出什么疯话来呢?她怎么不学学高宗修德呢?
李翊浵在一边笑得摇曳,阿祯这脸皮当真是阿爹教出来的,大哥若在这里,必定脸都要绿了,肯定掩面长叹:阿父,何以误我女耶?想到这,她更加止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的。
萧琰赶紧上前扶了母亲,神色庄重不苟的回李毓祯道:“我连从五品开国男都不是,哪里能当楚王?”将她的隐喻扯到品级上去,四两拨千金。
李毓祯看着她笑,悠悠缠缠的声音,“你要做楚王,那能做。”那个“做”字说得很绵长。
萧琰细眉如刀:【你自己做梦去!】脸上一派端重严肃道:“我姓萧,做不了王。”决定不跟李毓祯扯这浮浪话了,挽了母亲往前走,边笑道:“阿娘可要回屋小憩一会?”
李翊浵往常有午后小憩习惯,但今日与女儿相见,如何舍得浪费时间在午休上?便笑道:“午食用得有些积食了,阿悦陪我在园里走走吧。这府里景致我用了很多心思,甚多奇趣妙处,是别家没有的,阿悦见了应会喜欢。”
萧琰笑道:“我过来时,已见了几处,果然构思妙极。那处‘澄空见性堂’的名也起得极好,颇得佛中三味。禅祖曰:见性之人,犹如虚空,了无一物可见,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她侧了头笑,“昭华,你说是吧?”细眉如刀,抹出一分锐气。
李毓祯却因她这声“昭华”心悦,眉眼温如软玉,微笑回道:“即心是佛。识取自心,见自本性。见性,性即是佛。”
她将那个“性”字咬得尤其绵缠,李翊浵忍俊不住了,倚在女儿肩上笑得乱颤。阿祯这禅语给解的……真个妙哉!有她的风采呀。李翊浵乐极,决定下次见到梵因再说“见性为空”用这话糊他一脑门,看他心塞不心塞。
李翊浵便觉得她这个侄女是极好的。
只要阿祯手段正当,她喜欢宝树便由她喜欢了去,求得,还是求不得,甜酸苦涩都是她自个的。
选择什么,要承受什么。
路,是自己走的。
旁人奈何不得。
(请看备注,对理解前三章有益)
第一三七章 你让我剜心?
“不抱。”萧琰拒绝得干脆。
“那我抱你。”
萧琰威胁的看她一眼,不理她,径自往前走。
李毓祯清凉一笑,紫袍翩然超过她,又驻步回头催她,“快走,不然送你回去天都黑了。”
送我回去?
萧琰脚步一滞,只得上前几步抱了她一下,心里吃恼,“你要挟我吧。”
松手便要退,却被李毓祯拦腰紧抱,声音凄楚的幽叹在她耳边,“我只是口头上说一说,你却是伤我的心。”
萧琰的气恼立时被噎塞了,猛一想不对,明明是她先对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怎么倒好像自己负了她似的?顿时无语又无奈,心念几转,却终不忍冷言冷语的讥刺了她,真心待她好的人她向来真心相待,别人给一分情她能回两分,何况李毓祯待她真心挚意?她待李毓祯也同样的真心挚意,只是,李毓祯那样的情,她没法回应同样的情。她心里的难过又涌动起来,好像看见志同道合的伙伴被自己折了翼一般痛苦。她心想,这个人本应该是天空的鹰,用那薄凉的眼神,漫不经心的俯视一切,可是,却因情而苦,因情而缚。她心里叫着:不该是这样!万般情绪仿佛岩浆般在她心里滚动,让她炙痛,涌出喉咙的话也带了炽烈,像她的心,赤诚又恳切,“昭华,你心若金石,谁也伤不了。”
她抬起手臂在她肩背上拥了一下,“昭华,你是鹰,该展翅高空;是鲲,该出海化鹏;是龙,该遨游九天。”无论哪种,都不该困于感情这个浅滩。昭华,你可明白我的心?
李毓祯怎会不懂她的真意?但正因为感受到她的心,才更加让她放不下!——这般懂她,又这般知她之人,让她如何忍心只携手不共侣?
萧悦之的好,她看得见,但别人也看得见,若有朝一日,萧悦之为别人动了情,她是要剜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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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悦之必须是她的!
李毓祯心里滚动着对萧琰的渴望,声音也带着赤热,回应她道:“鹰高飞,也要共侣;鲲万里,也要有伴;龙九天,也要有凤。悦之,我慕你,像鹰对天空的渴望;像鱼对水的渴慕,像风与云,雷与电,相伴相生。悦之,与你共侣,只会助我飞得更高,更远,让我的心更加坚逾金石!”
她将自己的感情一览无遗的袒露在萧琰的面前,没有觉得任何的低下卑微,因为她的真心在萧悦之心中必定是高贵的,越是对她的情真,对她的情炽,她越是仰视,珍惜,不会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刺它伤它。
李毓祯知道,对萧悦之动情,不能隐晦,不能婉转,必须直白的,炽烈的,让她无法退避,无法不去直视。
“悦之,要我不你,除非我的心被剜了,你要动刀吗?”
萧琰呆顿顿,心口又是灼,又是痛,又是憾,只想泪流,看着伙伴一心一意的跳坑还要拉自己下去,这种悲摧的心情怎么解?
她忽然无比怀念起燕鸣河谷初见的李毓祯,带着些痛惜又气恼的道:“你该像横马山河谷时那样,薄凉若冰,幽森若渊,坚锐如锋,还有杀气凌人。”
李毓祯噗笑,眼眸宛转,炽热声音如冰薄凉,又如缠了水藻,丝丝柔缠,“原来悦之喜欢我这样啊。”说着唇突然落在萧琰粉红的唇上,一吻而起。
萧琰气得抬手掐她脖子,这还能不能正经说话了!
脚一抬,狠踹了过去。
李毓祯小腿承了这一击,顺势松臂后退一步,眼眸很无辜的看她,“依那时的我,是这样,想要得到。悦之,你不是喜欢我这样么?”
萧琰觉得必须拔刀干架!
这得多歪曲她的意思啊!
她气得飞眉瞪眼的,李毓祯看她却是极了,却不想太惹恼了她,柔声细语道:“原来是我理解错了。悦之,你别恼。”
萧琰的手僵在刀柄上,被她这柔语笑靥的一说,她这刀还拔得出来?
她只觉心里闷口血,吐也吐不出。
李毓祯伸手拉她,声音宽和又柔软的,“悦之——”
萧琰脑门筋跳,听这语气,倒似自己无理取闹,翻了下眼噎下那口闷气,一甩手往前走了。
李毓祯只觉唇上仍留着她的触感,心里柔藻缠绕,旖旎一笑,抬步跟上了她,和她隔着半步的距离,并肩往南走,脸色很正经的和她说起元正七日假宫中宫外的安排。
萧琰一边听,一边寻思母亲约她这几日再见面,她要回去看看大伯父他们怎么安排才能确定。今天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她心里已经积了很多的疑问,总要寻个清静又合适的时间,与母亲长谈一次。
两人一路出了桓门。
安叶禧和萧季思已经得了通传,在东路外院檐子门下候着了。
萧琰领着他二人从东角门出了公主府,她可不愿李毓祯送她出正门引得金吾卫注目,尽管来时已经够注目了。她心里叹口气,觉得好生头疼,母亲住在这边,她想和李毓祯减少来往都不行了。
李毓祯立在东角门内,目送萧琰骑马出了坊府门,这才转身,又回了北曲。
日头西斜,映在玉照院的浅碧色琉璃瓦上,光晕柔和,檐下一排排风铃被腊月北风吹得叮咚作响,发出有节奏的悦耳声音,和着廊下翠鸟的啾啾声,动中又衬出静。四名侍女垂手立在庑廊下,远远见到公主进来,立即屈身行礼,一名侍女通禀进去。
讌息室内静寂无声,和阗青玉缠枝莲纹香筒内瑞脑香吐芬,李翊浵倚在花鸟背屏的壶门榻上,白皙柔美的掌心握着一只两寸宽的温润玉牌,金丝编织的吊绳从她白皙的指间垂了下来。
李毓祯进来向她行了礼,“姑母。”
“坐。”她眼皮撩了下。
李毓祯隔着榻几坐到姑母对面。
侍女上了茶,李翊浵眸光一扫,四名侍女都行礼退了下去,合上紫檀雕框纸门。
屋内姑侄目光相对,俱是幽深。
李翊浵将手中玉牌递了过去。
李毓祯搁了茶盏,接过自己的命牌,放入紫服袖袋内。
李翊浵白皙柔美的手却还摊伸着,唇边似笑非笑,“她的呢?”
李毓祯笑了笑,“姑母是要代悦之要回去?”
她着重说了个“代”。
李翊浵一笑收手,柔臂娇懒的倚在凭几上,不黛而黑的眉毛轻挑,“你给呢,我收。你不给呢,是你和悦之的事。不过,迷梦会瑶台这个账怎么算?”她的女儿难道让人平白欺负了去?虽然没吃亏,但被迷倒燕合这个账还是要算。
李毓祯微敛了眸,“姑母说呢?”
“呵,记着罢。”李翊浵声音慢悠悠的,“以后……”
她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很诚挚的给侄女建议,“阿祯,你还是挥剑断了为好。悦之她……你也应该猜到一些,她的出生……不是偶然,有太多的谋划在内,墨门、佛门、道门,我们皇族,还有萧氏,都牵涉在内。如果你只是李氏的公主,我不会劝你,但你是大唐的帝皇。阿祯,你该知道,以悦之的性情,她不会跟大唐的帝皇在一起。”
她悠悠叹息一声,眸子变得幽邃,“更何况,你和她之间还横亘着,河西和萧氏,这是你和她之间的天堑。”
屋里静下来,李毓祯敛垂着眸,鼻端萦绕着瑞脑香清凉明净的香氛。
过了一会,她抬眸看向姑母,目光由沉幽转向明利,道:“悦之,不是萧氏的血脉吧?”
李翊浵眉挑一下,呵声一笑,“阿祯,这没有意义。无论萧靖西是不是悦之的生父,她都会视他如生父,视自己为萧氏的子孙。除非,萧氏不认她。但你觉得这可能么?萧氏若不认她,不会这么下苦心的培养她。你当讲武塔会随便让一个不是萧氏血脉的孩子进入?”
她的手指抚摸着凭几边缘的篆刻纹,“萧氏重血统,但也重情,重才。有血统无情者,还不如无血统有情有才者,这个道理哪个世家不懂?但真正能做到的,也寥寥几家罢了。”她手指在凭几上敲了敲,“墨尊将悦之教得重情,萧氏待她如宝,怎会将她推出去,便宜了咱们李氏?我知道,你和你阿公都起过心思,想在悦之血统上作文章,让她归李姓……”说着咯吱一笑,眸子戏谑看她,“不过,阿祯现在肯定怎么也不愿悦之姓李了。”
表妹变成了堂妹,两人这辈子便绝无可能。
李毓祯面庞沉静,似乎完全不为姑母的调谑所动,声音也沉静的道:“诚如姑母所说,萧氏不会放弃她,悦之也绝不会归入李氏。我和阿公原先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想来阿公见过姑母后,也已经打消了这想法。”
李翊浵咯一声笑,凭几上的纤白玉手支着同样白皙的下颌,明媚的眼睛眨了眨,“其实悦之生父是谁,还真不知道。她的容貌像我多些,萧靖西和梵因,一个都不像。还是我这边的血统强大。”说着眉毛骄扬,咯咯的得意。
李毓祯:“……”
忽然庆幸萧琰是墨尊养大的,若是姑母教养她……心里寒了一下,那画面太不美好,还是别想象了。
她看着姑母的眼神挺无语:弄清楚女儿的生父这应该是很重要的吧?搁她姑母这是无谓了。
李翊浵螓首侧着娇慵一笑,漫声道:“宝树是我生的,这不够了。”
意思是“有母亲行了,父亲是哪个重要么?”
她这会倒是说“宝树”了,当着小狐狸一个人,再遮掩没意思了,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
李毓祯语气凉凉的刺她姑母,“悦之的眼睛和您一样,水杏眼,纯黑,但眸色应该更像圣梵因吧?澄净,剔透,不染污垢,佛曰:莲台琉璃净世界。”
李翊浵笑意敛了,轻哼一声,“那是功法的缘故。”才不愿承认女儿像梵因,像萧靖西也不行。
“功法么,”李毓祯沉吟着,摇头道,“悦之修炼的不是佛门心法,应该是萧氏所创的源出道门的心法,不过,很可能是被墨尊修改过,加了墨家心法也不一定。”
墨家以剑道闻名,但并不是只有剑道。先秦时代,墨武的功法可是五花八门,与道家并称“中原武道二源”。以墨尊在武学上的精深宏大造诣,修改功法应该不是难事。她眸光幽邃的道:“修改的功法中也可能包含了佛门的心法。”
她在燕鸣河谷时曾经给萧琰内气灌顶助她进阶,神识进入过她的经脉和丹田,加上后来的接触,对她的功法揣测了个五六分,如今她已经确定,萧琰修炼的功法中必定是包含了墨、道、佛三家的武学精粹。
她眸光幽敛。
墨尊,是要培养出一个集众家之长的传人?
还是为了……
第一三八章 拜会
萧琰躬身应道:“是。”
她从经道堂下山回府后父亲与她有过长谈,知道这次入京既是圣人想见她,同时也是家族的意思,正好到帝京增长见闻、丰富阅历,并进入天策书院学习,可能要到明年十二月才回贺州。
“这是年节前后的春宴单子。”萧晀拿起案上一份兰花印纹的洒金纸折页单子递去,萧琰起身接过。
“看后,记在脑里。”萧晀道。
萧琰恭声应诺,知道这单子实际映射了萧氏在京中的关系来往,是不能流出去的。
她看两遍后记在心里,起身将折单又递回伯父案上。
萧晀说了两处宴请,道:“除了这两处外,其他那些宴会阿琰先不用去。让你堂兄们先去蹚蹚水,你在京中的时日多,以后再与这些世家子交际不迟。这几日,你先随着我,去见见几位世家主。”
萧琰应道:“是。”
知道大伯父这是在提携她。
因为父亲是河西的最高军事长官,不得朝廷诏谕是不能离开河西的,所以每年进京朝贺的大伯父是萧氏家主的代表,她随同大伯父去拜见这些世家主,地位不仅仅是嫡子了,而且是予以议事的嫡子,得到对方的重视当然是不同的。
而家族显示出对她的重视,必会让她在长安与世家高门的交往更有利。
她按捺下微微激荡的心情,仔细听着大伯父说的明日、后日要拜访的家主。
这种拜访不会列在春宴单子上,是既公开又私密的拜会。
说公开,是因为世家之间的互相拜访是光明正大的;但双方拜访的情形,却是私密的。世家的交易往往是在这样的拜会中达成,而对某些事件的态度也是通过这样的拜会传达。
萧琰知道,她被大伯父带去参加这样的拜访,即使正经谈事时她是和对方的子弟去暖阁喝茶或游园子,但也足以体现她在家族中是可以“参与秘议”的地位,这对于提高她在长安交际的等级是很有作用的。
笔趣阁
听完伯父的安排,萧琰心里过了一下母亲那边的安排,以询问长辈意见的语气道:“母亲希望我这几日再过去。我想,陪母亲过个年夜,申时过去,正旦用了午膳后再回来。伯父您看,是否合适?”
萧晀心里想了想,颔首笑道:“除夕日清晨咱们府里祭祀,午正起便是家宴,聚欢要到年夜三更才歇,都是家里人没什么大事,你用过家宴是团圆了。你和生母多年未见,陪母亲过个年夜也是应该的。”
萧琰恭敬拜谢,“是,多谢伯父。”
她拜别大伯父,带了侍卫回金粟院,听菘蓝禀报说三位堂兄都差人来问过,便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家居直裰,挨个去三位堂兄院里叙话,回来已经是戌正了。便换了短褐,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然后沐浴上榻,冥想之前又呆了会,想着除夕过去给母亲带什么礼物,又不可避免的想到李毓祯,手按着脑门叹了口气。想到母亲教她“定心”时的一句话:“任它四面风摧,我自岿然不动。”萧琰心里默默道,她和李毓祯之间,恐怕是如此了。
她们两人的心志,都是同样的坚定,谁也说服不了谁,看谁磨得过谁了。
反正,她当了皇帝,迟早是要大婚的,到时这份情自然断了。
萧琰徐徐吐了口气,眸子变得清明,闭上眼,握着清心琉璃石,很快进入了澄空境界。
次日起,到九哥院里用了朝食,她便独自去了大伯父的院子,随伯父一起前往宋国公府拜访。
宋国公即清河崔氏的家主,门下侍中崔希真,三省宰相之一,太子的岳父,深得圣人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也有可能是打嘴架吵出来的——宋国公在诏授门下侍中之前,曾任过好些年的谏议大夫和御史大夫,跟圣人是殿上吵架的老冤家了,任了宰相后与圣人斗嘴也是常事。
大唐皇帝对于被臣下指着笏板骂已经习以为常了,哪任皇帝没被骂过?太.祖、高祖、太宗、仁宗、明宗、高宗、世宗……没一个走脱的,被骂得最厉害的昭宗皇帝还开玩笑说“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被臣骂是庸帝”,只要把事干好,想吵架吵呗,圣人干嘴架也不是含糊的。但前提是能干事,只会磨嘴皮子的,皇帝多半将人丢到翰林苑、国史馆去,那里有一堆磨嘴皮子的,由得你们天天辩经论史去。崔希真能从台谏长官坐到门下宰相这个位置,绝不是只会干嘴仗的,在大事上,这位崔氏家主可从不含糊,是隐性的圣人一党,所以才在门下宰相这位置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几年。如今下一任的皇帝是他女婿,下下任的皇帝也是他的外孙女,只要清河崔氏自己不犯蠢,继续繁盛个四五十年不成问题。
“萧氏之下,是清河崔氏。子弟繁盛,人才辈出。崔世子与你父亲同辈,是一位性度恢廓的人物。崔氏有他为首,子弟齐心,不会亚于萧氏。一个家族源远流长,其一在于存道不毁,其二在于子弟同心,这比人才辈出还更重一分。……”
萧琰骑在马上,心里回想着大伯父昨日说的话,结合赴京前父亲和四哥的提点,心中缓缓勾勒出对清河崔氏的初步印象。
车马很快到了永昌坊,从坊府门进入崔府。
世子崔光弼一身宽袖博带的礼服,外穿玄色绣金螭纹的锦面毛氅,仅袖口露出三寸黑色油亮的锋毛,容貌白皙俊雅,又有恢弘博广的气度,领着他的几位兄弟和四五位子侄在正门前相迎。
萧晀也是一身宽袖博带的礼服,外穿深青色织方胜纹锦面毛氅,气质温雅如古玉,下了马车,带着萧缣、萧珖、萧瑄、萧琰四位子侄上前,合揖见礼。
“定柔兄一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崔光弼笑声宏朗,与萧晀相见亲热,把臂入内。
众崔氏子弟也迎着萧琰几人上了石阶,进入大门。
桓门内厅堂东侧的暖阁内已经烧了地龙,众人入内分宾主坐下,笑语相叙喝了两盏茶。崔光弼这才起身邀萧晀入内拜见父亲。
萧晀起身,只带了萧琰随行。
崔光弼心中微讶,却没有丝毫显现。
肩舆一路往北,入内桓门后到了崔氏家主的起居院子。
崔希真今年已经七十一岁,比圣人还大几岁,按理七十应该致仕了,圣人却仍留着他在门下侍中的位置上——朝中内外都清楚,这是要等新皇登基后才退。
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白了大半,精神却很矍铄,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一身松绿色宽袍大袖衫,袖摆一直垂到榻上,袍上绣着几朵银线菊,庄重,素雅,清贵。过去的岁月深刻如刀,在他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然而无法掩去他的神采气度,反而因为岁月的蕴蓄更让人觉出一种精深的睿智,令人在他面前生出一种不可测度的威敬感觉。
萧琰跟随伯父入到暖阁便解下了面具。
崔光弼目光所及便是一震,眼中瞬间掠过惊震、疑惑等情绪,却快不过一眼,便尽数敛去。
“世伯,这是靖西的嫡三子阿琰。——阿琰,前来拜见世伯祖。”
萧晀回首笑容温雅。
萧琰应道“是”,上前行礼拜见。
崔希真笑容呵呵,道:“靖西好福气,有子如晶玉,髓质莹心。”心里已有六七分认定这孩子是李翊浵那个妖孽生的。
虽然容貌只有两三分相似,但那双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杏核眼和纯黑眼瞳,还有完全一样的下巴,浅浅的一道凹痕,被那些世家子赋诗为“美人痕”、“迷神颏”的……说这孩子是安平亲生的,他真不信了,算相貌返祖,眼睛和圣人一模一样,但那“迷神颏”是像谁?圣人可没生了“美人痕”,呵呵。
崔希真虽然年逾七十,目光却还炯炯,自认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他打量萧琰几眼,便觉喜欢。
那双眼睛生得太好了,干净,剔透,像他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纯净不含杂质。眼为神之户,目清而神正。这孩子好,他心想,不然以这般精致的容貌,秀拔的神姿,还有莹澈明净的气质,不知要迷了多少女郎心啊。
想起当年李翊浵风靡世家一片,男的迷,女的也迷,他们崔家栽了好几个进去,崔侍中觉得心塞,真是祸害呀。还好,大祸害没有生出个小祸害。萧靖西养孩子还是着调的,不是圣人那个风流老不着调的,养出个祸害人的妖孽。
他临时改了主意,将要准备送出的那个雕刻鹌鹑如意、象征平安如意的羊脂玉瓶子挂件留在了案几上的檀盒里,转而吩咐侍人将书案上那对白檀木刻竹节的镇纸拿过来,递给萧琰,和蔼笑道:“这是我知天命那一年开刀自刻,已经用了二十年了。如今送给你吧,希望你如檀质香,如白纯正,如竹有节。”
萧琰听到是宋国公“开刀自刻,已经用了二十年了”眉眼惊诧要叩谢婉辞,但听了后面三句她咽下了推辞的话,因这不是见面礼了,而是长辈对晚辈的教礼,她双手伸出接过,神情恭敬谨肃的拜谢道:“琰谨遵世伯祖教诲。”
萧晀和崔光弼眼中都有诧色,但萧晀更多是高兴,宋国公的木刻是全大唐有名的,但五十岁以后很少刻木送人,能得到宋国公亲自雕刻的镇纸,表明得到了他的欣赏或认同,这可比什么礼物都珍贵!
用过午膳,萧氏一行才从崔府告辞。
车马回到永兴坊,诸人回院各自沐浴更衣,下午申时是去卫国公府拜访。
卫国公裴昶即河东裴氏的家主,任职中书令,是中书省长官,也是三省宰相之一。
萧琰昨日听母亲说过,她还有两个哥哥,大哥随父姓裴,二哥随母姓李,但在驸马病逝后,母亲感伤,便向圣人请命改了二哥的玉牒,让他也改姓裴了。
此去卫国公府可能要见到这两位同母异父的兄长了。
萧琰有些兴奋,也有些好奇。
想起阿娘说的“你大哥是个仙人,喝风吃玉露行了;你二哥是个冰人,拿着羽毛扇子天天装诸葛”,她觉得很好笑,越发想见到这两位被亲娘白眼的哥哥了。
卫国公的府第在永兴坊以东的安兴坊,萧氏的车马很快到了裴府所在的西曲。
也是裴世子领着几位子侄在正门前相迎。
萧琰一眼看到了裴世子身后的两名俊美青年。
个子稍高的那位年约二十四、五岁,一身天青色的大袖衫,外穿白底青丝绣瑞草云鹤锦雪狐毛氅,领口袖口露出雪白的锋毛,站在那如秋月般皎皎明明,清癯玉立,气质高洁,给人一种出尘的感觉。
这是一位月华清霜般的美男子。
他的眉目依稀有一分像母亲,萧琰心中确定,这是“仙人”大哥裴松之了。
他右边的青年二十一、二岁,外穿一件通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容貌俊美,却如一块冰玉雕琢而成,冷得没有表情,骨节分明如冰玉雕成的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半掩在下巴颏上。
萧琰心想这是“冰人”二哥了,他那羽毛扇下遮着的是酷似母亲的“美人痕”了吧?萧琰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牵了牵。
裴融之感觉到对面射来的视线,凝冰似的眸子抬眼望去,便与一双剔透璀璨的眸子对上。
萧琰笑着向二哥点了点头,又突然心生调笑之意的点了下自己的下巴颏。
裴融之如冰的脸色立时更如寒浸,冰棱似的目光飕飕射过来,直似要把她脸上的面具给刺十七八个窟窿。
这萧家的郎君好生无礼,竟然也来嘲笑他的美人痕?
萧琰忍着笑,随着三位堂兄和裴氏几位子弟见了礼,裴融之虽然心中不悦,却不会失了主人家礼数,只是故意走在萧琰身边,嘴里说着寒暄话,眼睛发射着冰冷“动人”的光。
萧琰眼睛笑弯弯的和“冰人”二哥拉扯着客套话,瞅着他羽扇一直掩着下巴,心里笑的打跌。
众人进入桓门,在东暖阁叙话,笑语几盏茶后,裴恒便起身,带萧晀入内拜见父亲。
萧晀依旧只带了萧琰一人,留下萧缣三人与裴氏子弟叙话。
裴融之看着萧琰起身背影,心里嘀咕道:梁国公的这个嫡幼子很受家族看重啊……真是讨厌。
两边子弟谈诗书又玩象棋的乐了半个时辰,有侍人从内桓门过来,说家主让长房两位郎君过去。
裴松之和裴融之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微讶,两人起身行礼告罪,前后出了暖阁,坐上肩舆随侍人往祖父院子去。
澹远堂的书房内,裴昶正与萧琰说着他年轻时在上林苑打猎的趣事,听得萧琰呵呵笑,很是欢乐。
裴恒一边与萧晀说着话,听到萧琰笑声又忍不住瞅她几眼,心道:这孩子比起松郎、融郎来更像他们母亲。祖父对他那位大嫂心怀芥蒂,对她的三个孩子却都喜欢之极。这缘分也真是奇了。
不过这个萧十七,也很难不让人喜欢。
他眼角余光瞥着萧琰那张脸,脑海里便不由自主的勾勒出那双漂亮的杏核眼,微微一挑是千种风情无尽妖娆,那双纯黑的眸子波光流离,旖旎出最绚美的光华,鲜妍的红唇下,那一道美人痕是玉露滚过碧荷的风流清韵……他心里再次泛起酸涩,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嫉妒着他的大哥。
侍人的通禀从门外传进来。
裴松之和裴融之脱履去氅,绕过坐障入到书房,上前向倚着凭几坐在壶门榻上的祖父行礼。
裴融之抬头看清坐在祖父身边的萧琰愣了。
那是萧悦之?
他的下巴颏……美人痕?!
裴融之冰雕似的俊脸呆了下,敢情这萧十七之前不是在嘲笑他?
裴松之的眼中已经掠过惊讶,心中陡然生起两分不可思议,难道他是……
“见过叔父。”
“见过萧世伯。”
兄弟二人虽然各有惊讶,却都转瞬回神,先后向两位长辈行礼,然后在叔父下首的小榻上落座。
裴昶捋着他的美髯,笑容呵呵道:“子茂、子举,这是你们三妹,萧悦之。”
三……妹?
妹?
第一三九章 规以成则
萧琰骑马回萧府时还忍不住好笑。
她的那两位哥哥,今天真是受打击大了:一个没了明月皎皎松风出尘的仙人貌;一个冰雕脸庞咔嚓嚓裂,像钧州新出的冰裂纹盏。
她觉得母亲没告诉他们还有个妹妹,是想看他俩的乐子。想她昨日从母亲那得知还有两个哥哥时,那吃惊的表情也愉悦了母亲。她倒没责怪李毓祯没跟她透这风,想必她认为由母亲告诉自己是最好的……萧琰也觉得应该如此。
车马辘辘出了安兴坊,大街对面是永兴坊,车马沿着这条安永街往北,行出街头进入通化大街,折西是永兴坊的北坊墙。
众人回了萧府,萧琰和三位堂兄都随着萧晀去主院,在暖阁落座后,三位堂兄便依序禀报和几位裴氏子弟在裴府的交谈,每人对他们的观感等等。萧晀再一一做出评点。直到此时,去裴府的拜访才算真正的结束了。想必裴府也在做同样的事。萧琰心想,一个持续不衰的世家,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教育子弟成长。而这些种种细微的规矩,一起构成了世家的准则,让它如同河流般前进。正如十四叔萧昕在经道堂说的:“世家的腐坏,必是先腐于细节,正如大堤溃于蚁**一样。……维系世家的传统,是维护那些有益传承的种种规矩。”
种种规矩,便成准则……
规矩,准则……
萧琰和萧缣同路回去,脑子里还萦绕着“规矩,准则,规则”,总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连萧缣跟她说话都没听见,突然一个驻步,“嗖”的旋身而起,跃入正经过的荷池中,足尖踏在枯败的荷叶上身形如风,出刀,一身轻裘大氅宛若仙鹤起舞般在池中翩跹。
萧缣看得目瞪口呆,片刻,拍了一下脑门,向天翻个白眼,“真是受够了。”明明天赋已经甩人一大截了还要时不时来个领悟,让他们这些只能打打养生拳的堂兄怎么过活?萧缣果断决定下次行酒令要罚十七做个五六七八首诗,然后戳她一脸血。他心里阴笑两声,甩甩大袖,飘飘然走了。
萧琰只觉自己像一阵风,不,她已经是风,秋水刀在她手中与风共鸣,她的足下踏着残荷,却没有感觉到自己的重量,这一刻,她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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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吐蕃红山之战后,她时不时的在想,李毓祯究竟是怎么做到五行化锐金的?在吐蕃王宫时,她顿悟进入冥想,曾经隐约碰触到那层规则,却终究如雾里看花,没有看得清楚。她倒没有沮丧,能隐隐约约的触摸到一点,已经是机缘了。至后上了萧山,她在讲武塔中看萧氏诸位前辈的笔记,又有数次感悟,这般累积下来,便有今日的感悟仿佛突然触摸到一个旋钮,机关“咔”一下打开,露出了门道。
天地万物皆由五行生,而五行来自于什么?五行来自于“一”,这个“一”曰太极,一生二,太极生两仪,二生三,三生万物,“二”即阴阳,阴阳转化五行,即成天地万物。武道修炼内元,这内元是天地元气,金木水火土五行。人的身体也是五行构成,五脏六腑,各属金木水火土五性,人之寿元,也因这五行而生。一旦哪个属性的脏器衰弱,破坏了五行相生,带来的是整个生命的衰老,直至死亡。
萧迟告诉萧琰,武道修行之终极,是追求生生不息。
但何以生生不息?
道门、佛门、墨家,各有各的理解。
以萧琰修炼的功法来讲,还是脱臼于道家,讲的是五行平衡,互生转化,从而生生不息——譬如武道讲精血同源,这是因为肝藏血,肾生精,而肝属木,肾属水,水生木之缘故,若肾精不强,则肝血弱。所以,道家功法,实际是修五行,五行各强,且平衡,则生生不息。
但墨家独辟蹊径,认为五行固然相生,但也相克,倒不如回归到“一”,故创剑道,专修锐金之气。所以剑道很强,因为金的攻击力本身是五行中最强的,而且五行合一,等于攻击力叠加了五倍;但剑道也因此而凶险,一旦淬体跟不上,身体会因为锐金之气太强而承不住,爆裂而亡,是故剑道宗师远少于修五行功法的宗师。
所以萧琰想体会五行化一是很难的,因为她修的不是剑道。
她修的是五行元力,因平衡相生,而生生不息。
但是,天地五行都是大道本源的一种分支,而混沌的那个“一”才是本源的真正力量。如果说五行是规矩,那么天地那个“一”才是规则,由规矩上升到规则,这才是大道啊——所以道的本源不是五行平衡,也不是五行化一,而是五行合一!
是这样吗?
萧琰累积于心中的观感领悟在这一瞬触发。
意随心走,道心圆融通明。
在她跃身入荷池的瞬间,她灵台内的琉璃莲台晶莹之极,仿若透明无物。
然后她成了风。
风属木,五行合一。
不,不是五行合一,她还远远没达到触摸那个“一”的层次。在她的丹田内,五行之气如两只阴阳鱼,高速旋转成了一个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的圆……而在瞬息后,便黑白渐青,转化成了木的青色。
萧琰这一刻进入了奇妙的状态,她似乎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天地规则。
但这个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她“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这时萧缣大袖飘然还没走出几步,听见身后声音,惊讶回头,便见萧琰落在荷池中,池水及她胸部,顿时跌足大笑起来。
萧琰一身水的跃到荷池的水榭曲廊上,立在石栏上垂头沉思,也不管浑身水嗒嗒的。
萧缣笑了一阵,留下一句“悦之你慢慢想啊”,心情大爽的走了。
萧琰却再也回不到那个状态。那种她仿佛伸手能触碰到的混沌规则,仿佛是镜花水月,伸手过去,是空的。她吁叹一声,知道此种领悟可遇而不可求,只能等下一次触发的时机了。
但这次领悟也不是没好处的,她清晰的感觉到神识又有了一点小小的增长。
她心里雀跃起来。
因为道心在那一刻圆融,所以直接促进了神识的增长吗?
心,与神合一。
修心,即修性;而炼神,即炼心。
萧琰再次深刻的感受到这个道理。
她一个旋身甩干了身上的水,穿着这身半湿的衣服回了金粟院。
菘蓝很快烧好热水,由安叶禧提了装入浴桶。
萧琰在泡浴时忽然想到——其实不是忽然,在她见到两个哥哥时生了这疑惑,他们的年龄似乎和自己相差太大了。
自己应该是在母亲给裴驸马守孝三年之后生的,这般算来,与二哥的年龄最多只差三岁,与大哥差五岁——二哥应该不超过二十,大哥二十二。
但她转念又想到,两位哥哥应该是这个年岁,毕竟看外貌是作不得准的,像外人看她,以为已经及冠了,其实还不满十七呢;而母亲看起来如二十七八的少妇,娇媚如花,又成熟饱满如水蜜桃,哪像是年届不惑的妇人?
萧琰起身穿衣,想到大哥已经成亲,不知嫂子是何等人物,才配得起这个“仙人”大哥,便更期待起后日的除夕夜了。
次日即二十九,除夕前一天。
这一日,萧琰与几位堂兄跟随大伯父去拜访了另外两个甲姓世家——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
而至三十除夕,各大世家的拜访活动都停止了,上午都是祭祀,中午直到晚上都是本家团圆的家宴,包括皇室,也是如此。
萧琰午食家宴后,又与相近的堂兄们玩了阵木射,申时便找了借口出来,回院换了身衣袍,便带着萧季思和安叶禧两人离府,策马往长乐坊。
这次她是直接由北曲的原会稽广陵公主府的西侧门入内。
北曲的府内用的是原公主府的旧人,门子一早得了吩咐,见到萧琰口称“三郎君”,行礼让入内。
萧季思和安叶禧都暗暗惊讶,但见萧琰没有解说的意思,便都默默不语,萧琰回头对二人道:“你们先回萧府,明日未时再过来。九哥他们若问起,说我在拜访一位长辈,大伯父知道。”
两人应诺行礼,见萧琰入门身影不见后,才翻身上马,揣着一肚子疑惑回马行去。
门内已经有侍女相候。
萧琰由那侍女领路,到了母亲的玉照院。
李翊浵才从宫中回来不久,刚刚沐浴换了衣服,头发还是湿的,见到萧琰笑,拥抱亲吻她脸颊,便闻到她身上淡淡酒味,松开她笑道:“宝树先去沐浴,换身衣裳。过年要穿喜庆点。”
萧琰一听“喜庆点”,知道她娘又给她准备了身“五光十色”的衣服,笑了声道:“好。”便去浴池子沐浴,穿衣时没再穿束胸式的抹胸,换上了母亲准备的诃子,再穿内衫、中衣。
她的外袍果然很“喜庆”,是晕繝锦的交领大袖衫,又称锦上添花锦,是用黄、白、绿、粉红、茶褐五色织成五色彩条,本身很华丽,而这件袍子又用很细的纬线织出了银红色的蒂形小团花,衣襟和衣袖的三寸镶边是金色线刺绣的杮蒂纹,腰间对应的是大红地紫青橘银灰四色织牡丹月季长春草的宽带——萧琰出来便对母亲说:“真个是五光十色啊。”
李翊浵咯咯直笑,在她脸上亲一下道:“再多颜色也抢不过我家宝树的颜色。”
她家女儿的气场很强,能够压下所有颜色,再多的色彩在她身上也不会觉得斑斓缤纷,反而更有一种百花丛中风骨耸秀、神宇清韶的气质。
李翊浵只觉得她这女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只比她差一分,嗯,半分。
李翊浵便又觉得她家女儿以后喜欢上谁都吃亏了,似乎找不到梵因那样漂亮的人了……
“宝树啊,你以后还是多喜欢几个人好了。”李翊浵觉得这样才不算亏了。
萧琰很无语,半晌道:“还是不了吧。喜欢一个人是挺累人的事,还喜欢多个,那不累死人了?”
李翊浵噗一声笑,手指尖点她额头,“每个人只喜欢三四分,五六分,有什么可累人的。”
萧琰默默想了一下,觉得她做不来,摇头,“还是太累了。”何况,别人若全心全意喜欢她,她也应该全心全意喜欢别人才是,又怎能分心去喜欢第二个人呢?不过,这话还是别跟母亲说了——萧琰至今没弄清楚,母亲是当真只喜欢梵因一人,还是也喜欢裴驸马,或者父亲?
“阿娘,我们说说话吧。”萧琰挽着母亲坐到讌息室的帷帐榻上。
室内西角烧了一只鎏金雕凤兽顶三足炭鼎,不是很热,但坐在锦褥堆貉子毛的帷榻上并不冷,李翊浵下.身盖了一张锦面薄毯,半倚在萧琰身上很是惬意的享受女儿喂水果。
萧琰笑着说起前日去了裴府,两位哥哥见到她好生受惊吓,李翊浵听得咯咯乐,说:“让他哥俩装!平时惯会装,这会脸裂了吧。”对于给儿子一个“惊吓”十分开心。
萧琰细说了见面情形,从裴世伯祖的书房出来他们三兄妹到侧边的暖阁说话,大哥二哥送了她什么见面礼,说着道:“阿娘,我看着大哥像二十四五岁,应该没这么大吧?”
李翊浵着她手吃了一小块紫柰,漫不经心的道:“你大哥啊,八月生的,比你大五岁几个月。”
那是二十一、二岁。
萧琰又喂了母亲一颗安石榴,“那二哥呢?”
“你二哥呀,”李翊浵的脸上浮现几分怅然之色,“他是你裴伯父逝世后才出生的。”
二哥竟是遗腹子么,萧琰微微惊讶。
李翊浵又咯的笑起来,“你二哥今年四月加的冠礼,早两年定下了慕容家的小九娘,明年二月娶亲,待他来了你可以取笑他。你未来二嫂是一团火,肯定将你二哥烤融了,”黛色眉一扬,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让他平日装冰人——宝树你可别被他那冰峭雪冻的样子蒙着了,心里坏水多着呢。以后你想在长安阴什么人,找你二哥准没错。”
萧琰暗地里抹汗,咳一声道:“大哥不会也是……?”那仙人样的高洁,真不像诡诈多端的。
她这么想着,便见母亲那双波光涟涟的杏仁眼斜过来看她笑,“知道你大哥为什么总是一派明月皎皎的高洁气质,让人觉得不可亵渎么?”
萧琰有不好的预感,眨了下眼,道:“为何?”
李翊浵倚在她肩头脆笑,声音像二月的黄莺,“因为算计了别人也不信啊。你大哥从三岁起算计人了,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还有人替他背了黑锅都不知道的,咯咯咯……”
萧琰默默打了个寒噤。
她这两个哥哥果然是亲娘生的。
第一四O章 隐情
母女俩说着,便说到了裴驸马。
萧琰对这位驸马挺好奇的,能在倾慕她亲娘的万紫千红中一枝独秀,绝不仅仅只是容貌好气质卓绝,必定是有其他人比不上的过人之处吧。
“你裴伯父的容貌不是最精致的,要论长相,你父亲的脸还比他精致一分,但幼安的风质是极好的。”李翊浵说着笑起来,萧琰倒有些窘了,这种听母亲说第一任丈夫与女儿的亲生父亲哪个更俊美……真的合适么?
“你裴伯父字幼安,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和你太子阿舅一样,也是先天不足。”李翊浵说到这微叹口气,“当年裴阿婆怀幼安之前,得了风疹,幼安生下来心脏不太好,太医说小心调理,也能活到知天命之年,唯忌情志,大喜或悲怒。”
萧琰一听,便怔了,难怪裴伯父如明月清风,这是从小宽怀,万物不萦于心之故吗?但偏偏却……动了情,生了念,便再也无法如清风过竹般,不绕于心了。
她想起李毓祯说的,母亲很小时候有世家子为她动心,圣人抱着她在丹凤楼观灯,在麟德殿前观马球,在上林苑打猎,在芙蓉园看花,在建康府游船,无数世家子因她而动心,崔家、裴家、杜家、韦家、郑家……很多比她年长的郎君都为了一分念想而守身如玉,尤其是那些非嫡长的嫡出郎君,因为他们可以被家族允许与公主结平婚契。她心里想:难道裴世子也是很早对母亲动了心?——她听李毓祯说过,裴世子的年龄比母亲长五岁。
那他是怎么撑过去的?
便听母亲道:“幼安当年向我求婚时,我才知道,他在两年前已经服了延寿丹,寿数不到三年。”
萧琰心中恍然:原来如此。
延寿丹名为延寿,实则是燃寿,是以自己的生命为炭,尽数燃烧而得短短数年的健康,炭一燃尽,是命归而去。裴世子因对母亲动心,情志大发,身体肯定每况愈下,所以才用了世家年轻子弟绝不会用的延寿丹,此丹一用,是寿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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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旋即又皱眉,裴世子既知命不久矣,为何还要与母亲成亲?
李翊浵一看她神色,笑,道:“那时,我喜欢梵因,长安世家差不多都知道了。你裴伯父因此才向我求婚——他说,我心中有人,他若逝去,我便不会多伤心。他一向风清云淡,我竟不知,他对我钟情。”
李翊浵叹然,“他一动情,活不久了。无论求而得之,还是求而不得,都是必死之局,情愈深,死得越快。宝树,人生一世,动心不易;动了心能求得也不易;求得了能厮守也不易;能厮守共白首也不易……人生有太多不易,所以,生要能尽欢。人生但得尽欢,便是朝活夕死,也能带笑而去了。幼安去得欢然,我与他夫妻两年半,也是欢然。幼安用他的一切让我尽欢,生命,才情,智慧……这园中的每一处都是他与我一起**思建下,却不肯留下他的痕迹……幼安的行书,当年被誉为王元琳第二,‘潇洒古淡,疏朗飘逸,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可是你看,这府中园院却无一处是他题的匾额。只是不愿,我睹他物,思他人。——宝树,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你至深,而是你至深,且不会让你伤心难过的人。”
她容色笑得嫣然,“他的《求亲帖》中有一句最是打动我:‘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
萧琰知道这句,原是譬喻大唐楷书第一家颜鲁公的书法最高境界,被母亲这般娓娓说来,她仿佛能看见那个明月清风玉松的男子含笑立于花间,绽放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予她的母亲一生之烂漫。
萧琰不由动容。
“幼安希望我一生尽欢,所以我尽欢而行。宝树,你这一生若遇到能让你尽欢的人,也不要错过。”
萧琰认真点头,“是。若有这样的人倾一生为我,我必珍惜。”
李翊浵回眸,看着萧琰的眼睛,“你父亲给你取的这个字,深得我心,悦之,悦以欢之,人生尽欢,可矣。”
母亲教她秉心行之,阿娘要她人生尽欢……萧琰垂眸片刻,抱了一下母亲,认真道:“我会的。”秉心而行,悦也。
母女俩在榻上说了阵话,萧琰担心母亲坐久了腰疼,便又建议去园子走走。
于是侍女们备了肩舆抬了禅椅,又有屏风帷帐火炉茶酒果子诸物,十几人拥着两人往梅花林行去。
长安的天气没有河西冷,今年的冬天又尤其暖和,贵家府宅里的湖池都没有结冰,萧琰与母亲徐行说话,经过一处荷塘,还看见一只鸬鹚蹲在石栏上盯着水面。那只爪上戴了脚套趴在萧琰肩上的五色鹦鹉叫起来:“笨鸟!笨鸟!”
萧琰哈哈笑起来,坏心眼的教它,“下次神女过来了,你这么叫。”
鹦鹉听见“神女”打了个哆嗦,小脑袋一扭,不理萧琰了。
萧琰伸手扳正它的小脑袋,继续毁鸟不倦,“不叫笨鸟也行,你见了神女,叫‘节操吃了,节操吃了!’懂了么?”
鹦鹉的小黑豆眼转来转去。
李翊浵在肩舆上咯咯乐笑开了。
后边的侍女们也都个个忍笑。
萧琰教了两句没教会,便伸指弹那鹦鹉的脑袋,回头对母亲道:“二哥调/教的这鹦鹉还是不怎么聪明啊。”
李翊浵笑她,“是太聪明了,所以才不上你当。”
说笑着,走到梅园。
萧琰挽着母亲胳臂在林中漫步,聊着便说到了吐蕃,说到了赤德松赞,李翊浵道:“他的画不错,已经入道了。唱歌也是一绝,你听过他唱歌,便会想到雪域高空,自由的苍鹰,辽阔的草原,美丽的湖泊,宽广,嘹亮,又干净。”说着用吐蕃语唱了一句神山之歌,音声高亮而奔放,笑道,“这歌我没他唱得好。”
萧琰关心的是,“他让你开心吗?”
李翊浵眉毛一弯,“你知道吐蕃人身上多膻味吧?”
萧琰点头,不仅吐蕃兵,是吐蕃将军身上也是有股子难闻的腥膻味的,因为他们每日都吃牛羊肉而少食果菜。
李翊浵笑道:“吐蕃的一些苦行僧是没有这味道的,因为他们茹素。赤德松赞当年还不是赞普时混在使团中到了长安,在丹凤楼观灯时见到了我,那时我才五六岁吧。他回吐蕃后开始茹素,洗各种花露浴,求亲时,已经茹素十几年了,身上还有一股蔷薇花露的味道。”说着便想起赤德松赞当年在圣人面前数说自己的优点时很骄傲的说“我很香”,忍不住笑起来。
萧琰默默抹汗,心想情果然让人发疯,无论女人还是男人,无论汉人还是吐蕃人。
“他搜集了我的很多喜好,然后下苦功去学。有些方面他还真有天赋,箜篌弹得极好,最出色的还是击鼓,我跳柘枝舞时喜欢他击鼓。你二哥击鼓也不错,但比赤德松赞还差了一筹。……”
“他在求亲时,我告诉他,我不会与他生育孩子。他说:正好,如此没有人可以分去你的注意力了。吐蕃那些贵族和僧侣见我一直没孩子,当然是高兴的,不然,以赤德松赞对我的喜欢,没准要立我的孩子为赞普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赤德松赞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他喝的合卺酒里,有绝育药。”
萧琰默然,难怪她阿娘在吐蕃十几年也没有一个孩子。
李翊浵说了一会,道:“赤德松赞是个很任性的人,一生都是为了自己的喜好,当赞普是因为他喜欢,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他喜欢,不和我生孩子也是因为他喜欢,吐蕃在他眼中是因为他的喜欢而存在。所以,他死了,吐蕃没了也没了。不过,国没了,族还在,在大唐,吐蕃人会过得更好。俄松和他的儿女还活着,他的子嗣可以得到延续。”
又扑哧一笑,道:“估计他也不在意,肯定哼声冷笑:那群蠢货,谁管他们去死。因为没一个是他喜欢的,真是个自私又任性的家伙啊。不过,我喜欢。”伸手接住一朵冉冉落下的梅花,悠悠一笑,“其实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萧琰静默无语。
她的母亲,美丽倾城,也才气纵横,更有无尽的心思和巧智,可也恣意任性,真的称不上一个好人。
可是,这是她的母亲。
是真心着她的母亲。
她敛了眸,伸出手,握住母亲伸出袖接花而风凉的手,道:“别冷着了。”
李翊浵看着她一笑,手指回握着她。
萧琰转头,以目示意侍女止步,牵着母亲往梅林深处去。
她问母亲:“阿娘,当年为何要……迷了父亲……”这话她积在心中已很久,总要问个明白的。
李翊浵微笑,“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因为三姊不喜欢他,而你父亲喜欢我。”
萧琰愕然,这是什么道理?算安平母亲不喜欢父亲,但,他们毕竟是夫妻……
李翊浵并不打算将当年事完全告诉女儿,还不到时候,但与萧靖西这件事,却关系她在女儿心中的形象,是必须要有些解释的,声音微低道:“当年,你阿公并不想再嫁公主到河西,因为你阿公知道萧靖西喜欢我——但我与他是不可能的——你阿公不愿将其他公主嫁过去。但三姊却自请嫁去河西。”她叹了口气,“因她喜欢上一人,那人却是心有所属……”看见萧琰那眼神,娇嗔白她一眼,“不是我。你当天下男人都你娘啊?”
萧琰脸一红,讪讪道:“阿娘,您继续说。”
李翊浵目光望着梅花,悠悠一叹,“我这个三姊呀,别看她一副高傲明艳跟凤凰似的,其实最死性不过,喜欢上一人,便再也放不下了,索性与谁成亲都如此,便想着不去祸害别人了,于是选了你父亲。”
萧琰无语,这是各自心里有人,谁也不算对不起谁么?
“但男人有时候是很自私的,即使自己心里面有人,也不会容忍妻子心里面的人不是自己——不是人人都是你裴伯父。”
萧琰心想父亲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若他计较这些,不会有韩三青的存在了。
李翊浵极干脆的道:“所以我迷了你父亲,不过,他还有三分神智,若真个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他。那种药又不是没解药,非得合欢才能解。”她斜眉挑笑。
萧琰嘴角抽了下,明白了,父亲因与阿娘这般,便对安平母亲有了愧,所以才有安平母亲在国公府的肆意无忌,若不然,真使些家宅内的手段,长安距离河西这么远,公主在萧氏过得如何恐怕也是很难尽知的。
但阿娘这种“帮助亲姊”的方式,她实在是……不敢苟同。
估计安平公主被妹妹这样帮,也是胃疼得紧。
萧琰一脸无语的看着母亲,被母亲抽出了手,一根纤细指头戳她额头上,那斜眉流波又带嗔意的眼神是“怎么的你有意见?”
萧琰立即想起太夫人说的“长辈的事是长辈的事”,坚决的摇头表示她没意见,这种烂账她也没法有意见……唉!
抬手又握了母亲的手,往前走去,一边笑道:“阿娘说原因很多,这是其一,还有原因呢?”
李翊浵看她一眼,明媚的眸光瞬间变得有些莫测起来,“你现在还不能知道,至少……要等到你洞真境以后。”
萧琰惊愕,这跟她晋入洞真境有什么关系?
“阿娘,为何?”
“因为,你现在还是太弱了啊。知道太多,只会成为包袱。你们武道,也要讲究循序渐进。这个事情也是如此啊。”李翊浵的眸子深深凝视她,“宝树,你记住,世间什么都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是你自己的实力。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惧一切。任何莫测,任何风浪,都不惧。”
萧琰看着母亲的眼睛,与她一样的纯黑,里面是深刻的感情。
她心中生热,不再去追问为什么,伸手拥抱母亲,“我会变强。您不要担心。”
她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隐藏的担忧。
她不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或许是母亲话里说的“莫测”,但不管什么风浪,她有一颗坦然无惧的心。无畏,前行。
第一四一章 前因
萧琰点着脑袋笑,“阿娘说的是。”
李翊浵眉毛微扬,笑意悠悠的。
萧琰漱口后,便在堂内长毛毯上走来走去消食,边走边和母亲谈笑,走了几圈后觉得消食了,便叫侍女将她带来的画轴拿过来,展给母亲看。
这是她送给母亲的礼物。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青山,近处牡丹姹紫嫣红,烟云轻绕,溪边水仙摇曳,画下姓名字章后又印一闲章:明姝皓素,无限青山。
李翊浵笑了起来。
牡丹加水仙,这是富贵神仙的意思,若仅这样,那也只是画带了吉祥寓意,算不得出奇,但妙在于画下那道闲章,便是有“寻仙何必三山上,无限青山是我山”的意境了,带了让人回味悠悠的禅意和道境了。
李翊浵笑赞:“宝树的心思不错。”
萧琰坐在榻上有些赧颜,“我的画跟阿娘比差远了。时间太仓促,只好拿来充数了。”
李翊浵伸手摸了她头笑道:“画是寄情之物,宝树情真,画便珍贵。我很喜欢,是拿杨直阁的《牡丹图》来换,我也是不换的。”
萧琰脸红了,北齐杨子华的《牡丹图》是传世牡丹画中最珍贵的画作,被弘农杨氏收藏,据说穆宗皇帝曾以本朝名家展子虔的《游春图》相换,弘农杨氏都拒绝了,阿娘以它作比,真是太抬举她了!心中却是极高兴的,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快活的笑起来。
李翊浵便一手揽着她,着这幅牡丹图,给萧琰讲画道。
萧琰学画,最初是学技,然后入情,之后显神。母亲这会教她的是“见性,忘法,空”之道,这是画道的“玄妙”之境。这与她的年龄段和阅历有关系,在清宁院时,她只能学画之技,这和练武一样,要先打实基础了,才能谈入道。世间三千道,殊途同归,“道”之境是相通的。萧琰听着问着,便觉对道的理解又深入一分,回头再看这幅牡丹水仙画,觉得可以画得更好,便与母亲打商量:“我重新给阿娘画一幅吧?”
李翊浵却笑道:“宝树这幅很好,画虽稚,却是稚子赤心。富贵神仙,最怕落俗,有‘赤,拙’在其中倒是显真了。笔法太过精妙,反而失了意味。”
萧琰想了想,道:“那等我悟了阿娘说的画之道,再给阿娘画幅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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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浵明媚眸子波光一闪,笑道:“好啊。到时宝树给我画幅像吧。”
萧琰“哎呀”一声,身子一仰,倒在铺着水獭皮的围栏榻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望着大堂斗拱上漆刻的精致花纹,笑道:“阿娘您可比牡丹难画百倍呀!您的神髓太难描绘了。”
她仰着眼笑,清朗澄澈的声音说:“若以山色作比,您是春山淡冶而如笑,又是夏山苍翠而欲滴,是秋山明净而如妆,又是冬山空静而如睡。若以花作比,有月季之明艳,有牡丹之雍贵,有石榴之热烈;可是,您也有兰花之幽,梅花之高,菊花之逸;还有出水芙蕖之清,秋色海棠之媚;有虞美人红蕉的神韵,也有水仙临水的皓素道魂……哎呀呀……”
她侧身支颐看母亲,“这叫我怎么画呀?”
李翊浵笑声清脆,被女儿赞得神采逸飞,容光绚烂,越发明艳妩媚,妖娆中却又有幽香素骨,清音流韵,即使侍女们见惯她的美貌,也不由一阵恍惚,心中道:“三郎君形容得真是贴切极了!”
她纤长手指一点萧琰额头,嫣然笑道:“宝树若将我画出来,入了画境的玄妙之道了。”
萧琰眼睛渐亮,蓦然在油光水滑的水獭毛上打了个滚,一个翻身坐起来,琉璃般的眸子光灿灿的看着母亲,“阿娘您说的对!我要是把您的风采神韵给画出来了,武道肯定能更上一层楼!”说着哈哈仰笑,倾身抱了一下母亲,觉得自己找到了进阶的契机——她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是寻常武者的十几倍,内力修为已经达到了登极境的后期,但缺的是境界的悟,所以至今没能打破进阶的屏障,如果她能画出母亲,对玄妙之境的领悟必能让她晋入登极境后期,或许还能窥到洞真境的门槛哩!
她越想越高兴,又哈哈仰笑一声。
李翊浵心里也高兴,宝树若想画出她,便需得与她相处,日日揣摩她的神韵,如此母女之间感情何止更上一层楼,十层楼都不止,便是太白公说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了,呵呵,李翊浵眸里流光。
她在女儿的生命里缺失了十六年,但她不会让女儿对她的感情也缺失十六年。那些缺失的,她会一点一滴的补上,直至填满女儿的心。
侍女将画收下去,又上了水果。
萧琰发现这水果也是极有特色的,单是林檎有七八种花样:甜橘林檎汁、酸酪林檎、红浆林檎片、香甜林檎圈、玉桂葡萄酒煮林檎、林檎水晶冻……除了前两种外,萧琰其他的都没见过,一双眼睛又晶亮了。
李翊浵唇角挑笑,以后谁也没法用美食勾走她女儿了。
母女俩说着话,便说到了萧琰大哥——裴松之的妻子,萧琰对这位大嫂挺好奇。
李翊浵道:“是会稽虞氏的嫡支长房嫡次女,她的父亲是虞氏家主,三年前出任广州刺史。”说着向女儿笑挑了下眉。
萧琰相当聪明,立即明白了,裴家选了会稽虞氏这个乙姓世家联姻,是看中了南海商路。
她微微皱了下眉,道:“大哥与大嫂……嗯,感情如何?”心想可别跟四哥与姊姊似的,因利益结合却没夫妻间的那种感情。
李翊浵喝了口煎橘柚皮加蜂蜜茶,将茶盏递给侍女后按了下腰。
萧琰立即关心,“阿娘坐累了么?”从榻上坐近去,伸手给母亲揉腰。
她的手修长有力,按揉的力度大小适中。
李翊浵惬意的眯了下眼,再次觉得生个女儿真不错,儿子能像这样亲热的揉她腰么?
她在榻上换了个坐姿,身前倚着凭几带了几分慵懒道:“是你大哥去广州相看的,双方都看对眼了,才定的亲。你大嫂人怎么样,你一会见了知道了。你大哥和她,还算过得和美。”
萧琰听得不满意了,“什么叫‘还算’呀?”
李翊浵哧声一笑,“你大哥去年纳了一个妾室,夫妻间一旦有了第三人,能成十分和美?所谓贤妻,既要大度不嫉,又要全心全意你,这是男人们想的美事——所幸你大哥没这么想,他与婉柔之间,彼此有五分慕,也算是琴瑟相谐了。”
萧琰忖眉,“大哥为何要纳妾室?他和大嫂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吗?”她在裴府时听大哥说自己有两个小侄儿,应该都是大嫂的吧?既然有了儿子,为何还要纳妾呢?大哥看起来也不是好色的,没准那妾室还不如他标致。
李翊浵淡然一笑,道:“是裴家阿翁的意思。他觉得长房太单薄,要多子多孙。”
萧琰挑了下眉毛,嘴唇凑到母亲耳边,“裴世伯祖是不是对您有芥蒂呀?”
李翊浵哧一笑,斜眉向她睇一眼,“你说呢?”
萧琰便明白了,卫国公的确因为长子早逝,怨责了母亲。
她见母亲不在意,便也将此事揭过,抬手给母亲揉肩,道:“那二哥以后岂不是也要……”
李翊浵挑了挑眉,懒懒声气道:“既然姓了裴,随他们去。我不会管。日子是他们自个的,过好过歹,都是自己的选择。”
萧琰见母亲不忧心,便也将这事放下了。
她对两位哥哥的观感虽然不错,但论感情终究不及对四哥萧琮的感情深,关心当然没那么深了,何况涉及两个哥哥的房里事,那更隔一层了,不是她应操心的。
“不过,”李翊浵又笑道,“慕容家的女儿脾气向来烈,你二哥以后要有纳妾的念头,瞧着罢,保管有好戏。”说着一脸等看戏的表情。
萧琰心里抚额,忽又噗笑起来,说:“阿娘知道过日子是两人的事,之前还要我多喜欢几个?”
李翊浵一笑,转头看她,“因为我宝树多一些。”
萧琰心口一热,大是感动,眼睛漾着光道:“我也您。”
李翊浵笑着在她头上摸了摸,心想:你以后说“我最您”我欢喜了。
萧琰忽然看向门外道:“大哥他们来了。”
她起身立到榻边。
顷刻侍女通传,大郎君夫妇和二郎君来了。
萧琰见到了她的大嫂,是一个如江南莲荷般柔婉清丽的女子,容貌称不上十分的美,却别有一股婉顺娴静的气质,她心想:名婉柔,倒是人如其名。
这并不是一个乍见很抢眼的女子,或许像江南的春雨,轻风,要去细细的体味。
萧琰倒并没有奇怪,大哥为何选了这样一位妻子,见过母亲这样的倾城魅惑无尽妖娆之色,恐怕天下女子在两位哥哥眼中都没有了色,能让他们关注的反而更在于内质,大嫂一副柔顺气质与母亲不一样——或许大哥小时候吃尽了母亲的苦头,长大了宁愿娶个娴静柔顺的妻子了。
“虎奴、豹奴都已经睡了,没带过来。”裴松之向母亲禀道。
李翊浵抬抬手表示不在意,“小孩儿早睡为好。”
萧琰心里想笑,这两个侄儿的**名取得可真是雄壮,不知道大哥二哥的小名是什么,打定主意回头问母亲,抬步上前给大哥大嫂和二哥见礼。
侍女已在东面置席,萧琰仍与母亲坐在一张榻上。一家子和乐融融的说话。裴松之、裴融之当着母亲,也没了平时的仙人和冰人貌,一脸的笑意飞扬,若让外人见了定要瞪眼瞪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子时过后,裴松之和妻子起身向母亲告辞,家里有孩子,他们晚上不能歇在这里。裴融之一手揽着萧琰肩膀说“阿妹我们今晚聊一晚上”,被母亲一眼瞪去,一脸哀戚的跟着大哥走了,嘴里还说“阿母喜新厌旧了,有了新人不要旧人”。萧琰听得眼角直抽,二哥的冰山冷俊形象彻底坍塌。
晚上,萧琰和母亲睡在一起。
她有些兴奋。
自她记事起,还是头一回和母亲睡一起。
想起清宁院,她有些怅然。
烛光透过绡金帐,她那黯然的眼神落在李翊浵眼里。
她挑了下眉,手掌按女儿脑门上,轻嗔的语气道:“还不解了发髻?”
萧琰回过神来,赶紧应了一声,将沉水木簪子取下来,那头与母亲一样的亮丽柔滑的黑发如瀑般流下来,英秀的眉目立时多了几分柔美。
李翊浵伸臂揽过女儿,母女俩共枕躺下。
萧琰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兴奋的抱住母亲,叫了声“阿娘”又叫一声,像活泼的小羊羔一般在母亲怀里扑腾过去,又扑腾过来。
她喜欢母亲身上的气息,不是那种清冷的,淡远的,而是温暖的,很近的,香甜又馥郁的,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浓腻,是那种属于母亲的温柔、醇香的味道。
李翊浵心想,幸亏这床阔被宽,否则还不够她扑腾的。
伸手按下她耸来耸去的脑袋,轻柔笑道:“你再窜一会,这整张床都会被你窜凉了。”
萧琰“哎哟”一声,一摸母亲那边,先前被烘热的锦被里已经透了风凉了。她立即伸手抱了母亲,道:“阿娘挨着我,我身上热着呢。”
萧琰像只小火炉,李翊浵被她抱着一会觉得发热,便微微往后挪了挪,她本身气血充盈,冬天是不太畏寒的。一只手摸着萧琰的发,柔美的声音娓娓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大……”她笑着比了比手势,“在吐蕃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宝树长多大了,有没有长得好看了,会不会长得像我……”她的唇角弯了起来,“你比我想象中长得更好。容貌,气质,心性,无论哪样,都极合我心意。我很喜欢。”低柔的音色如和弦音般笑起来。
萧琰的眼睛很亮,比绡金帐外的安息香烛还要明亮,璀璨得像夜空中的星子,她抱着母亲蹭了两下,很不脸红的说:“我也觉得我容貌好,气质好,心性好,真真是阿娘生的。”
李翊浵扑的一声笑出来,抱着她笑得乐不可支,觉得这孩子真是太可了,果然是自己生的。
又聊了会话,萧琰眼色迟疑了下,问母亲道:“阿娘,当年,嗯,墨尊母亲是您请来抚养我的吗?”
李翊浵摸着她秀发的手指微微僵了下,脸上的笑意却没变,柔和的声音道:“墨尊,抚养你,有她的原因。送你去萧家时,你在我身边已经七个月大了,因为我答应了赤德松赞的求亲,在长安与他举行婚礼后,便要随他去吐蕃,送你去萧家是最好的。”
萧琰点了点头,这个她理解。她虽然有母亲这边的血统,但母亲不在长安,留在皇室终不如自己在生父身边长大,更让母亲放心。
“宝树,你的生日不是二月十七,是八月十七。”李翊浵轻叹一笑,“为了对上商清带你入府的时间,萧靖西将你出生的日子往后推了七个月。”
萧琰心想,原来自己已经满十七了。
她疑惑道:“因为商清保母病重,所以墨尊母亲才过来的吗?”
李翊浵心里喟叹一声,“商清她,是抑郁成疾。阿娘也没想到,她会早逝。至于墨尊……”墨白会去抚养萧琰成长,这是李翊浵没想到的,但仔细想来也不算太意外,毕竟这个孩子的出生是她在幕后促成的。
李翊浵隐晦的提点女儿,说道:“墨尊一生求索,皆为大道。无论做什么事,都脱不了这个大因。当年,她与高宗相见钟情,为道入情,也为道斩情。她修的不是有情道,却也不是无情道。具体的,阿娘也说不清楚。总之,高宗助她剑道圆满,是真的。所以,墨尊算是欠了皇室一个大人情。抚养你,也算在遗泽之内。不过,这非主要原因,墨尊欠皇室的人情,其实在高宗逝世后已经还清了。……总之,应该另有内情,你以后会明白。”
她摸了摸女儿皱着的眉毛,柔笑道:“你现在别想太多。该做什么做什么,顺其自然,时机成熟了,是水到渠成。现在告诉你太多,只会让你心思杂乱,对你无益。”
萧琰应了一声:“嗯。”声音闷闷的,埋头在母亲颈边,声音嘟囔,“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十七岁,在世家已经是成人了,可以嫁娶成家了。
李翊浵轻声一笑。
萧琰怏怏的道:“好吧,我还没到洞真境。”
一切,要等她到洞真境,才有资格去“洞真”,明晓那些隐下来的内情、真相。
萧琰已经猜到,母亲当年与圣梵因的事,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当世数二数三的先天宗师,怎么可能被母亲迷倒?什么**,能迷倒先天宗师?而且,退一万步讲,真有这样的**,以梵因的实力,又如何会中招?
萧琰觉得,算她问母亲,母亲大概也会说:原因很复杂,你以后会明白。
她又唉了一声,总之,是她现在还太弱了。
她抱了下母亲,决定多抽时间跟母亲待在一起,早日画出母亲,她能进阶了。
第一四二章 子悦无央
次日便是正旦大朝会。
大明宫含元殿冠盖云集,四方国家使节来朝,上殿献礼,敬贺大唐陛下万福永安,含元殿内声响如洪钟,“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在这一日,展现得特别深刻。
当然这与萧琰无关,至少大朝会距离现在的她还很遥远。她上午辰时起榻后,便心血来潮的去音廊练刀。她觉得,将练武的步法与音声的节奏相和,是一件相当考验人的事。而节奏在武道上很重要,她曾经几次以箭技越阶杀敌,是因为掌控了节奏。而音道与武道,谁说没有相通的呢?或许做到节奏相和后能有收获也不定——萧琰在武道上的想法向来是天马行空,敢想敢尝试的。
她记得两岁的时候,母亲教她做画,是让她拿着笔和宣纸,在景苑里四处溜达,看见什么画什么,想到什么画什么,真个是群鸦乱舞,回来后一张张的给母亲讲这是画的什么什么,算纸上只有一团乌糟糟的墨团,母亲也从不批她,总是用那清淡的语调赞扬她:“想法不错”;“画得不错”;“很好”;“有想象”……七岁时,母亲教她:“不要为前人的窠臼所缚。你学武,也是如此。以前人为师,尊敬他们,吸取他们的经验、方法,但不能将自己束缚在他们的圈子里。因为,你会飞得更高、更远。”
萧琰想到母亲墨尊,胸口涌动着热血。
我不会让您失望!
我会飞得很高,很远,高到能与您匹肩的地步,远到前人都未踏足的地域。
萧琰的白袜在音木上动如疾风,拳随步法,因为太快,在空中拖曳出道道残影。踏步的音声最初是很乱的,高低中音此起彼伏,不成和谐。渐渐的,不再那么刺耳,虽然还称不上和谐,但至少不会让人听着有掩耳的冲动了。
雅文库
当侍女过来通报时,远远听到的是称不上悦耳但还能忍受的音声。
萧琰收了刀,因为母亲已经起榻了。
她回到玉照院沐浴更衣,便与母亲一起用朝食。
朝食后,她和母亲学刻章。
她在逻些长乐殿看到母亲的屏风画时,知道母亲的篆刻是极好的,从画下的钤印可看出来,李毓祯说那是母亲自己篆刻的。擅书画者多半都擅刻印,虽然可以请篆匠雕刻,但最好是自刻,让印的神韵与书画相对应,更能增色。萧琰当然也是会刻印的,但看过母亲的钤印后,便深觉不如。
上午母亲送她的压年礼是十二枚印章,用十二种刀法笔法刻了她的名印,还有两枚闲印。萧琰尤其喜欢“子悦无央”这枚闲印,拇指圆的碧玉绿意莹翠,“子悦无央”四个篆字飘逸洒脱,构图也优美悦目,刀法更是生动神韵。萧琰觉得母亲的刻印才是真体现了“方寸之间,气象万千”,而且这枚印的玉刻本身是珍品,镂空浮雕的辟邪印钮活灵活现,柱体上雕琢的宝树琼轩纤毫毕现。萧琰不释手,让母亲的侍女做了佩绳挂在腰带下方,作为玉饰。又和母亲说这十二枚印都是极好的佩饰,她以后按衣袍服色不同轮换着配戴。李翊浵欢喜不胜,揽过女儿亲了一口,“宝树真会让阿娘开心。”
和母亲相处时间的过得很快,午膳后,萧琰与母亲拥抱告别,仍然从来时的侧门出府。萧季思和安叶禧已经驻马候在门口。
萧琰回了萧府,便立即换了衣服,参加府中正在举行的春宴,直到傍晚时分才回金粟院。
次日至初七,萧琰都随着大伯父萧晀拜访世家,或者与堂兄们分头招呼前来萧府参加春宴的宾客。到初八上午,送走几位伯父,她与堂兄们各有各的行止安排了。
几位伯父虽然离去,但京中萧府是有负责人的,再者萧氏在京中的产业也需要有近的掌舵人,负责京中事务的是三支的郎主萧颂,一位脸上常年带笑的温和老者,但萧琰听九哥萧瑢说“咱们这位颂伯父在京中可是被那些世家称作笑面虎的”。如今,她正在向这位笑面虎伯父请假。
大伯父萧晀走之前交待过她,说萧颂不会管她的行踪,只要报备可以了,但有疑难事或有需要求助之事,皆可找他。意思是,涉及她身世的事可以不告诉颂伯父,但颂伯父可以信任。
萧琰便颂伯父直言说,需要去秦国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还请伯父代为遮掩。”
萧颂团团脸上带笑,“悦之但去无妨。说你去母亲的故人处小住了。”
他说的母亲,是说安平公主。
萧琰觉得这个理由极好,万一她随阿娘出门偶遇哪位堂兄,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
谢过颂伯父,她回金粟交待菘蓝后,便带了萧季思和安叶禧去长乐坊,仍是从北曲公主府的西侧门入府。她只带了安叶禧入府,让萧季思回金粟院去,这段时日没有随侍在她身边可以在长安城自由行动,又交待他多去转转那些有趣的小地方,回来后给她讲轶闻趣事。萧季思恭敬应了。
萧琰便带了安叶禧入府。她留下安叶禧当然有她的考虑,以后她经常在母亲这边出入,身边总得有个从人,而安叶禧是她的人,不是萧家的人,在母亲府里应该是无妨的。萧琰当然不是防备萧氏,但母亲毕竟是李氏的公主,而且是明面上已经身故的公主,这边的事情不方便被外人知晓,她必须保证身边的人与萧氏没有牵扯。
萧琰初一离府时说过初八再过来,李翊浵前几日还在宫中,今日便回了府。她穿着银狐大氅内着红色的襦裙亲自到玉照院门口接了女儿。
安叶禧见到她痴愣了,被萧琰回手拍了一巴掌醒过神来,脸红红的向这位看不出年龄的倾城贵人行礼。
“她是你的侍从?”李翊浵声音清脆的笑道,“长得不错,挺美貌。”
萧琰笑嘻嘻道:“她叫安叶禧,是粟特人,我在军中选的亲兵,现在是我的侍卫了。”这话是告诉母亲这个侍卫与萧家无关。
李翊浵又清脆的笑起来,跟在萧琰身边的人她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可靠”,但女儿有这份心意却让她高兴,连带对安叶禧也有了一分悦色,和颜问了几句便让侍女带她下去了,交流一些应该让她知道的事。
李翊浵带着女儿去了花房。
花房是萧琰曾经赞过其名的澄空见性堂。
这是一个顶棚架玻璃的花房,所以名曰“澄空”。
花房里已经盛开了黄色的迎春、红色的山茶和绿色的春兰,还有粉红、朱紫的报春,金盏银台的水仙……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李翊浵给她讲每种花的习性:“……要画花,要懂花。不明花性,画出的花怎么说见性呢?”
萧琰觉得母亲懂的真多,去的地方也多,每一种奇趣的花闻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感叹笑道:“阿娘可以与嵇毫丘一样,写部花卉状了。”
嵇毫丘即西晋时的嵇含,号毫丘子,后人称嵇毫丘,出身谯郡嵇氏,是“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侄孙,曾经任过南海郡太守,即大唐的广州刺史,在任的时候悉心谘访,将岭南一带的草木果竹分类做笔记,写成了一部《南方草木状》。萧琰在四哥的书房中曾翻阅过这部杂书笔记,她完全觉得阿娘可以写出一部比嵇毫丘更好的著作。
李翊浵颜容明媚的笑起来,说道:“我高兴了,可以写一写。”
萧琰点头,笑道:“阿娘喜欢写,不喜欢不写。”
她越与母亲相处,越发觉得母亲博学广闻,多才多艺,也更加了解母亲性子,她成为乐道、画道、书道、篆刻大家,不是因为要学艺,也不是要陶冶情操,只是因为她喜欢而已。她制造乐器,谱新曲,跳舞,唱歌,精研美食,莳花弄草,构造园林,等等,懂得这么多的正艺杂学,都是因为做这些能让她快活。如果写书让她快活,那写;如果不快活,那不写。
母亲的道,是悦人生之道。
李翊浵着侍女端的陶匜洗了手,牵着女儿出了花房,笑道:“你阿公希望我一生长乐未央,所以我笑悦人生。阿娘也希望我的宝树‘子悦无央’,一生快活而行,无论武道还是其他,都是心悦而为,不是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她侧眸看着女儿。
萧琰和母亲的眼睛对视了一阵,她抬头看向天空,良久,回眸对母亲道:“我会遵循本心而行。或许不会像母亲这般恣意,但我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迷失了自己。”
李翊浵抬手摸了下她的头,倾过身去,吻在她的眉心,“阿娘相信你。不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舍弃了自己。”
萧琰没有明白母亲后面这句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受到母亲对她深切的关,伸臂抱住母亲道:“我还要陪着阿娘笑悦人生呢,怎么会舍弃自己呢。我会珍惜自己的,阿娘放心。”
李翊浵笑道:“好。”心里吁一口气,时日长久,她算不能消减墨尊对女儿的影响,却能一点一点影响女儿对人生的看法。
第一四三章 上元节(一)
从初八到十四,萧琰都和母亲待在府中,哪里也没去。李翊浵因为“身故”,很多皇族应酬便没有了,只是几个关系近的兄弟姊妹会走一走,但她和女儿在一起,这些来往便也推了。
母女俩在府中一起作画,一起踏歌,一起刨琴、做箫,一起揉面团,做别出心裁的面食,又一起修剪园林,将矮树盆栽修剪成各种样子,然后搂在一起哈哈笑……
萧琰觉得特别快活,像和母马一起的小马驹,可以任意的奔驰,扑腾,撒着欢儿;又像高湖落平峡,一泄千里,奔流咆哮,那是一种自由奔放、酣畅淋漓的感觉,她的感情不需要内敛,不需要抑制,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倾注,而所有的倾注都能得到同样的回应。
萧琰觉得这像她练刀练到极致处的感觉,酣畅淋漓,没有阻隔。
她和母亲的感情一日千里,用侍女的话形容,那是好得如胶似漆,除了“更衣”外,没分开过。
萧琰这几日凌晨练刀,也感觉比以前多了几分通透,浑身都觉得很轻松,爽快,灵台也更加明净,随手一刀挥出都是痛快淋漓的,仿佛再也没有阻隔,这一刀该这样畅畅快快的劈下去。
她终于真正意会到“横刀无涯天际流”那一招的意境,随心所欲,天地辽阔,任我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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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凌晨,她在音廊里练刀,步法恢廓,曲调已在不知觉中成调,高亢有力,激昂澎湃,一人一刀,便挥洒出了恢弘万千的气象。
当她挥出横刀三十六式倒数第二招“横刀无涯天际流”时,凌晨昏暗的天空仿佛乍亮天光,一线恢弘的白芒映亮了整个音廊,以及音廊上的天空。
府邸林深处,一名闭目盘坐在树梢的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忽然睁眼,望向音廊方向,但见白光辉耀天空,几乎让人以为眼花的瞬闪而逝,微微一笑道:“突破了啊。”他的身躯如鹤般飞翔起来,在星子刚褪、日光初出的天幕下无声无息的飞落到音廊外,白皙的手掌拍出。
萧琰已经收刀,足下落无声,一拳一拳的击出。天地元气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因为来得汹涌,澎湃的气浪瞬间能将音廊摧毁成灰,萧琰的每一拳却如巨大的吸石般,将澎湃的元气导向体内,从她身上的窍**奔涌而入。
因为意境洞开了屏障,庞大的元气打开了新的通路,冲向新辟的窍**,肿胀到极点,全身经脉都鼓起,便闻一阵轻细的只能自己意会的“啪啪”声音,那是窍**被冲开的声音。
萧琰的拳势更加激荡,音廊中只见她的一道道残影,脚下无声,拳声却是破空呼啸,如海潮般一浪叠一浪,但音廊却极端寂静,连廊下悬挂着的一只只风铃都纹丝不动。
当水到渠成的那一刹,漫天的拳影忽然消散。
萧琰盘膝坐下,巩固进阶后的境界。
两刻钟后,她起身,恭敬的向廊外的白面中年人行礼道:“多谢前辈。”
若非这位洞真境宗师出手,她进阶时激荡的内气难免会损坏这音廊。虽然她已经极力控制,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进阶时的天地元气的涌量,若非府中这位前辈出手,她可难向母亲交待了。虽然母亲未必会介意,大概会洒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重建一个会更好”,但她却是不愿损了母亲的心血。所以向母亲这位暗卫宗师行礼道谢极是挚诚。
池闳柔细的声音道:“下次进阶,可不能这么随意了。”
萧琰进阶时引动的天地元气让他心中惊震,当初他进阶登极境后期时可没引动这么多的天地元气,主上这孩子果然不同寻常!
萧琰有些赧然的应道:“没想到今日会突破。下次进阶,可不敢这样了。”下次进阶,是洞真境了,哪敢这般随地进阶?
池闳一笑而去。
萧琰立在原地欢喜的笑了一阵,便回了玉照院,进了自己的寝房沐浴,换了一身序曲宽袖长袍出来,进了母亲的寝卧。李翊浵正起榻,由侍女服侍着穿衣,见到她进来微讶,“宝树怎么提前回来了?”又咦一声,仔细打量她几眼,觉得女儿风采更盛,眉眼一扬笑道,“容光焕发的,有喜事?”
萧琰上前搂住母亲亲了一下,喜笑颜开道:“阿娘,我进阶了。”
李翊浵一愣,跟着亲她一下,笑道:“我家宝树果然厉害。看来离洞真境也不远了。”
萧琰眉毛斜飞,如刀,“等我晋入洞真境,哼哼……”
李翊浵扑哧失笑。
宝树真是念念不忘与阿祯打一架。
母女俩用了朝食,李翊浵说起今日的安排:“白天咱们还是在府里玩,晚上去观灯。长安上元灯节是天下最有名的,宝树到长安不观灯可遗憾了。”
萧琰欢喜点头,道:“好。”她对长安的上元灯节也是闻名已久了,早决定要细细描绘在她的长安见闻录里。和母亲一起游这灯节,那当然是极好的。
中午的时候萧琰陪母亲歇了午觉,因晚上要玩得很晚,白天先补足觉。母女俩午休起来便在画室里作画,直到夜灯初上,用过晚食,又换了身衣裳,便带了侍卫仆从往长安街上去。
长安的上元灯节实际从十四晚上开始了,要到正月十六晚上才结束,前后三日。整个长安城都是一片灯海,从西往东的三条最宽阔的纵街——西直大街、朱雀大街、东直大街都是沿街的火树银花,亮如白昼,各种戏台戏围子夹道林立,百戏竞相演出,角抵、歌舞、绳技、寻橦、幻戏……令人目不暇给,鼓乐和喧声混杂一起,热闹非凡。大街上人头涌动,长安城内男女老少合家出动,无论贵贱,无论唐人蕃人,都畅游在灯海中。
而这三日中,正月十五的晚上是最热闹的。
萧琰和母亲一起坐了肩舆出府门,便见坊内街上也是扎了各种造型的灯树,灿亮耀眼。一路行去,都是灯火耀地,比起白昼,又多了几分流离的华彩,而灯树里掺杂着薄荷和百合等香料,即使人流稠密,也因夜风送香带来了几分清新,少了气闷。
萧琰鼻端闻着清香,兴奋四顾。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丹凤门。
长安最炫丽的灯海是在三处,即长安人称的“三门观灯”:西皇城安福门观灯、南皇城朱雀门观灯、大明宫丹凤门观灯。她们从长乐坊的北坊门出去,是横街相隔的大明宫宫城,宫城的正门,是丹凤门。
按母亲的安排,她们今晚先去丹凤门,再去朱雀门、安福门。
丹凤门外的灯树是长安最华贵的,每树皆以锦绮缠裹,饰以金玉,被称为“华灯玉树”,正月十五的晚上,圣人会携后妃和子女在丹凤楼上观灯,也会邀近臣和部分外国使节登楼观灯,所以十五晚上是丹凤门观灯最热烈的。不仅有灯树,灯树下还有一千宫女和民间选拔出的一千娘子踏歌队表演,衣着罗绮,披着锦帛,头上耀珠翠,脸上施香粉,和着教坊司乐班的曲乐节奏,齐歌踏地而舞,十分壮观,又十分精彩,看得城楼上的外国使节都瞪目赞叹不已。
而屹立在广场正中的“琼宵玉宇灯”更是令人赞叹,因为它高达三十三丈,是上元灯节最高的灯树,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是怎么建造起来的。这座巨大的灯树上燃了六万六千六百盏灯,簇之如花树,每盏灯里还有薄荷瑞脑香,灯火中清烟袅袅,缕缕升空,看着似琼灯仙树一般。
当萧琰和母亲到了广场时,她不由仰望赞叹,忽的哈声一笑,转头对母亲道:“阿娘,这才是宝树呀。”
李翊浵脆笑一声,纤手揽她肩上,“但此宝树才是我的宝树呀。”漾着笑意的明媚眸子在华灯下璀璨亮丽,美不可言。
萧琰向母亲灿然一笑,与母亲相似的眸子同样璀璨,明丽生辉。
四面便有人看过来。
她们乘坐的肩舆四面垂着薄纱,能看清外面的灯景,外面的人也能看见她们。
广场上有达官显贵家设的观灯看棚,按爵位品秩排列在“琼宵玉宇灯”的东、南、西三面,贵妇们在看棚里吃着茶酒果子观灯,而年轻的郎君娘子们多数结伴在广场上游走观灯,锦衣华氅,冠帽珠翠如云,有人看到这乘肩舆视线便再也移不开了。
虽然肩舆上的一“男”一女戴了面具和帷帽,看不清面容,但那气度,那风质,还有那比华灯还璀璨的明眸,已经让很多人移不开眼睛。
“那是谁家的呀?”有人在问。
便有贵家子弟带着仆从跟上去,也有派出仆从跟随过去的,看这一行人进哪一家观灯棚子。
便见肩舆往北而去,停在灯树东面,北起第一家看棚。
跟随而去的贵家子弟和得到回报的郎君娘子们都一脸惊愕。
——那是秦国公主府的看棚。
这会秦国公主正在丹凤楼上与圣人、太子一起观灯,看棚里没人,算哪家贵人拜访,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呀。
与秦国公主关系比较亲近的几个郡王、郡公和县主心里更是嘀咕了,暗忖莫非是殿下的外家,清河崔氏的人提前过去了?
“没准是崔七哟——”一位穿着白狐氅、围着白狐围脖的美貌娘子对身边的清雅女子笑着说道,声音低而有磁性,十分好听,那话意却带着促狭,“岚娘你不去看看?”
岚娘还没说话,她旁边一身胡服的定襄县主李英蓁已嗤声笑起来,“人家是奔着殿下去的,岚姊去做什么,看白眼么?”
李梓岚很无语的看了眼堂姊和堂妹,轻淡声音道:“殿下还在城楼上。崔七郎算对殿下有意,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急躁。”
意思是刚刚进入秦国公主府看棚的那两位不会是崔家人。
穿白狐氅的汝阳县主李群玉带着磁性的声音道:“咱们在这里瞎猜做什么用,过去看看知道了。”
李梓岚心里抚额,知道她这个堂姊又犯性子了,说什么崔七郎在那边纯粹是胡扯,找个话引子去看美人罢了。
李英蓁立即附和:“不错不错,咱们去看看。”说着和李群玉笑嘻嘻的对一眼,扯了李梓岚走。
第一四四章 上元节(二)
晋王看见孙女也不讶异,笑眯眯道:“阿岚没跟英俊郎君相约华灯下呀?”
琼宵灯北面和东面千人踏歌献舞正是热烈的时候,而西、南二面是留给观灯者的踏歌之所,这会已有很多贵家子女在成群结队的踏歌了,晋王一路溜达过来,看见不少皇族子女,踏歌踏得欢,兼眉来眼去的欢,勾搭平日有意动的世家和官宦之家的郎君娘子。他挺遗憾自家孙女太端静了,不趁着上元节瞅准个英俊郎君还是等到哪时呀?
李梓岚笑容淡雅的回道:“灯下看郎君,平添三分迷离,还是等白天看个通透为好。”
晋王白眼她,你糊弄谁呢,不是心里中意崔七么?唉哟真是愁人,崔七这没眼色的一门心思恋慕阿祯,可阿祯要是中意他,早表态了,还会拖到现在?
“侄孙女见过四叔祖。”李群玉和李英蓁上前拱手躬身,行了个肃拜礼。
晋王呵呵笑,“阿玉、蓁娘,怎么没去踏歌呢?”赶紧把阿岚扯去。
李英蓁活泼的笑道:“我们正要去踏歌,瞅见两位美人去了秦国殿下的看棚,便想着先去拜访一下。”
“美人?两位?郎君还是娘子?”晋王目光一闪,猜到是谁了。
李英蓁心想四叔祖一起去最好,笑容便越发热情起来,道:“是一位娘子,和一位郎君,戴了帷帽和面具,没看清容貌,但那风仪,啧啧,简直是鹤立……”
便被李群玉伸了两根纤指掐一下,李英蓁心里唉哟一声,差点说鹤立鸡群,那不是把他们比成鸡了?这可不行!立即打个哈哈转口道:“丰姿绝世,超绝拔俗。一个秀拔如白杨,清透如灵石,一个,嗯……美得难以描述。”她觉得那娘子的风姿好难形容,便转眼看堂姊。
李群玉阅尽帝京美人,微笑形容,“那娘子只看一个身影,觉无尽魅惑,仿佛倾国倾城。不知道看清容颜,又是怎生惊人?”她低柔的嗓音带着磁性,又透出神往之意,令人闻之便动心。
李梓岚垂了下眼,心道她堂姊又开始蛊惑人了,依祖父好奇又好玩的脾性,绝对会被堂姊说起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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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哈哈一笑,确定是李神佑那个妖孽了,和她同行的“郎君”自然是萧悦之了。
他伸手捋了下胡须,心想:阿岚、阿玉、蓁娘的品性都是不错的,见见神佑母女也无妨。萧悦之以后在长安也要结交些同辈的朋友,与皇族的表姊妹们多亲近没坏处,阿岚她们三人是很合适的。而且蓁娘在天策书院,悦之提前与蓁娘结识,以后进了书院互相照应顺理成章了,感情自然更好。他定了主意便笑道:“阿玉向来眼高于顶,这般夸赞人倒是少见呀。走走,叔祖和你们一起去瞧瞧。”
说着拔步而行。
三女立即跟上。
沿路经过看棚。
各家的看棚都是一样的,只是依爵位品秩不同宽窄不一,均是以木为支柱搭台,高出地面三尺,木台上铺织毯,围起棚幔,但面向琼宵灯树这一面垂着重重纱帘,观灯时,挽起来,想说话私密时,放下来。
秦国公主府的看棚前只放了一层纱帘,李翊浵和萧琰坐在一张壶门榻上,一边说笑,一边观灯。虽然隔了一层白纱帘,但并不阻碍视线,透过纱帘看灯火,反而更添了一分朦胧的美感。
看棚四面都有金吾卫守卫,金吾卫之后是侍卫守卫,前后四五拨过来拜访的高门世家郎君都被侍卫拦下,传话说主人家不在,客人不便见客。李翊浵随手拿她家侄女作挡箭牌,反正不会损阿祯一根毫毛,不用白不用。
萧琰但见外面踏歌踏得热闹,便有几分意动,想与母亲一起。
李翊浵笑道:“你与我出去踏歌,外面的人不是观灯,而是观我们了——遮着面也没用。”
萧琰想起母亲在音廊的舞姿,也笑起来,只怕这里没有人能抵挡住母亲的风情魅力。便搂了母亲道:“明天我们在府中踏歌,让侍女们都参加,也能踏出气氛来。”踏歌是踏气氛,重要的不是舞,而是那种群体踏歌的欢快、洋溢和感染。萧琰觉得将府中侍卫和婢女都集中起来,有三四十人,也能踏出效果来。
李翊浵回揽她,笑道:“好。”她感觉到女儿越来越喜欢自己,绝美的脸庞愈发光彩夺目,灯下如霞光之映照,五色之氤氲,绚美姿容,实难形容。
萧琰看得呆目,便觉得母亲果然是不能出去踏歌的,不由在心里描摹着母亲的风仪,想着入画该如何落笔。
李翊浵任她凝眸看了自己一会,便将她的头转了过去,笑道:“宝树今晚是来观灯的,不是来观阿娘的。”
萧琰哈哈笑,“阿娘美姿比琼宵玉宇灯还要华彩炤烂,我只看阿娘便胜过万千……”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侍卫在纱帘外通报:“禀主上,晋王偕汝阳县主、新安县主、定襄县主入见。”
李翊浵“咦”了一声,心念转了转,寻思这三个侄女倒是可以与女儿处一处,宝树多与一眼表姊妹亲近是好事,便对萧琰一笑,道:“你这三位表姊可以结识一下。”吩咐侍卫道,“请晋王进来。”
侍卫应声而去。
须臾,晋王带着三女踏着木阶上了看棚木台,从棚帐西面开的帐门入内,脱履转过坐障,便见一对华彩璀璨的璧人并立在五色花团锦簇的华毯上。
李群玉三女一时都呆住了。
李翊浵向晋王行了一礼,笑盈盈道:“四叔不在丹凤楼上观灯?”
萧琰跟着行礼道:“外叔祖。”
晋王先向李翊浵翻了个白眼,“城楼上观灯有什么好玩的,你不是早看腻了的?”跟着便是笑眯眯的脸色看萧琰,“小十七呀,别跟你阿母学得奸里奸诈的,一眨眼是千百个心眼儿。”
李翊浵清声脆笑,“四叔您这是嫉妒侄女聪慧绝人吗?”
晋王抚额,“跟你说话我脑门疼。”回头瞪眼,“你们三个出魂了?上来见过你们姑母。”
李群玉三女恍然回神,上前依年序肃拜行礼。
“侄女嘉国公主府二娘群玉见过姑母。”
“侄女晋王世子三娘梓岚见过姑母。”
“侄女邓王府三娘英蓁见过姑母。”
李群玉和李英蓁都在想:这是圣人哪位出嫁的公主?肯定不是京中的公主,不然这般倾城之色,她们怎么可能没有听闻?
李梓岚却已认出了萧琰。
那时是在逻些城外晋阳公主的帅帐中,这位梁国公府的郎君跽坐在静南军主萧曈的身后,因为戴了面具,还引起了几位将军的调侃,当时萧七将军怎么说来着?——“我三哥的儿子,因为俊得天怒人怨,只好戴面具了。惹得各位将军羞颜不好了嘛。”
李梓岚微微一笑,的确是俊得“天怒人怨”。当时虽没见着这位萧氏郎君的脸,但这身姿气度,还有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眼睛,她绝不会认错。——难道这位姑母是三姑母安平公主?不对,她听父亲说过,说三姑母性子高傲,怎么会是祖父刚刚说的“一眨眼是千百个心眼儿”?而且这般绝色美貌,简直惊心动魄,让她身为女人都忍不住心旌摇曳,超过了她所见的任何人,还有那双纯黑眼瞳,那道“美人痕”的下巴颏……她倏地一个激凌,这该不会是……不会是她那位倾城国色的十一姑母吧!?
李群玉、李英蓁不知道萧琰身份,但这两女也是聪颖机悟的,便从那双纯黑眼瞳和下巴颏的美人痕想到了她们那位倾国倾城的十一姑母。
三人眼色瞬间惊愕。
都回想起十一姑母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她们的父亲或母亲都是呵呵的表情,“天塌了你们十一姑母都能钻个窟窿出去,遇刺身陨?呵呵……”——这位姑母在帝京,是知情者都心照不宣的事吧?!
三人眼色瞬间回复正常,仿佛晋王不介绍这是哪位姑母是太正常的事了。
李翊浵心中赞赏,便笑着给三个侄女介绍:“梁国公府萧十七琰,字悦之。”
三女的脸色都很精彩,这下再镇定自若也没法自若了。
十一姑母和三姑父梁国公的儿子,呵呵。
李翊浵却笑盈盈的,仿佛没看见她们古怪的脸色,柔声给女儿介绍三位堂姊:“这是你群玉表姊,你九姨母嘉国公主的嫡长女。”
萧琰揖手行礼,“萧琰见过群玉表姊。”
李群玉回了一礼,低柔笑道:“悦之表弟,我字君玉。”
李翊浵眉毛挑了挑。
大唐贵女的字是有讲究的,出嫁女不称字,反而小名更为人知,字是夫君在闺闱中的亲密称呼,唯有结平婚和娶亲的娘子才可将字外称。所以,一位大唐贵女若对外人道出自己的字,表明自己不是“出嫁女”。
她这个侄女两年前嫁给了独孤氏长房的嫡次子,一个月前才和离,这会对着“表弟”这个外男道出字,显然是没有再嫁的心思了,即使以后再婚,也是结平婚契或娶一个庶子为夫,或者干脆如她母亲嘉国公主般,在驸马病逝后,只养郎侍不再论婚了。
萧琰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表姊曾经是出嫁女,只道她与自己一样,是不出嫁的,便按礼节改口称道:“君玉表姊。”
李群玉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转,低柔的嗓音更加磁性,饱满醇厚,优美动听,“悦之姿容风仪,绝杀长安诸多俊彦呀。”心道她这位表弟的容姿风质比起“长安三璧”——崔清珏、裴松之、裴融之毫不逊色,五官精致更胜一分,而且更难得干净如水,莹澈剔透,不似裴氏兄弟一个外表高洁出尘、一个冷如冰山,实则内里奸诈,便暗笑一声:十一姑母此子倒不似他那两位兄长。
萧琰正经的回道:“这是阿娘生得好,母亲教得好,我学得好。”
晋王大笑不止。
李群玉和李梓岚都不由莞然而笑,觉得这个表弟有意思,在他的容姿风仪外,又多增了一分好感。
李翊浵笑着道:“这是你梓岚表姊,字澄霁,你晋王叔祖的嫡孙女。”
萧琰行礼叫了一声“澄霁表姊”,道:“在逻些时见过澄霁表姊了,那时是晋阳公主殿下的记室参军。”
李梓岚回礼,清雅一笑,柔和圆润的声音道:“当时悦之表弟还戴着面具呢,静南军主萧将军说你俊得天怒人怨——你以后可得小心了,太俊招人眼。”
李群玉白皙的手指抚着白狐围脖,容姿高华优雅,话语里却带着促狭,“悦之表弟以后可得当心了,长安可是很多狼呀。”女人好起色来不比男人差多少,何况还有几位有名的“龙阳君”,萧悦之这等莹澈如玉之貌正是很多龙阳君喜欢的。
萧琰一笑,明朗俊爽,“以酒交友,以刀剁狼,岂不快意?”
李群玉低柔声音一笑,心道:以刀剁狼?一般郎君会对心仪自己的娘子这么狠?除非那娘子丑得不堪入目。呵呵,这位表弟……真的是表弟?笑意幽雅的眸子掠过波光。
李英蓁哈哈笑道:“这话说的好。”看着萧琰的目光明亮又带着两分锐气。
李翊浵笑看她,对萧琰说:“这是你英蓁表姊,字英秀,你邓王伯父的嫡长女。”
萧琰在李毓祯的帅帐中见过邓王——是左神策军的统军将军,拱手行礼叫了声“英秀表姊”。
李英蓁看她的目光英锐又有着惊意,“悦之表弟,是登极境后期了?”
她心中震惊难以言述,自负以十八岁之龄晋入登极境中期,在年轻一辈中仅次于大堂姊李毓祯,谁知这会突然蹦出一个表弟,竟然已经是登极境后期了?!
她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看错,那个疑问的语气只是因为太吃惊之故。
萧琰坦诚的道:“今日上午才刚进阶的。”
晋王早已发现了,因为对萧琰的期望值高,倒没觉得多惊讶,笑眯眼道:“悦之如果在及冠前晋入洞真境,能与你昭华表姊一比了。”回头对李英蓁道,“悦之进书院后,你这个表姊可要照应好表……弟。”
进天策书院?
李群玉和李梓岚眉色微动,心里忖道:是皇族哪位先天宗师的推荐?
李英蓁惊讶的扬了下眉,旋即爽朗应下,道:“悦之表弟进了书院,我自然是要照应的。”
萧琰行礼道谢。
李英蓁眸子明亮的笑道:“你要谢我,不如找时间切磋一下。”
萧琰立即点头,“好。”回头看母亲。
李翊浵便道:“悦之正月都在长乐坊这边,蓁娘随时可以过来。还有阿玉,阿岚,都过来玩。”
李英蓁手指抚上腰间横刀,入鬓的长眉精致飞扬,应道:“我明日午后过来姑母府上。”
李群玉与李梓岚对视一眼,笑应道:“早听说姑母的园子是帝京一景,有机会去游赏,是侄女们的福气。——我和阿岚明天都有空,与蓁娘一起,午后过来。”
萧琰雀跃道:“正好,三位表姊过来,晚上我们可以在府中踏歌。嗯,你们多带些侍女过来吧,一起踏,热闹点。”
三女都是聪颖通透之人,萧琰一说,明白了,心道十一姑母长成这样子,也只能在府中踏歌了。均笑着应下,暗忖带去的侍女必须得是心腹守口之人。
侍女上茶后,众人又说了会话,晋王便催道:“你们四个年轻人都出去踏歌,别拘在棚子里。”
三女都没异议,萧琰却道:“我今晚和母亲一起。”她头回正经过上元灯节与母亲在一起,这让她庆幸欢喜,并珍视与母亲过节的时光,心里不愿意离开。
李翊浵想与女儿培养感情,当然不会舍了上元这个好时光,因笑道:“我和悦之一会去朱雀门,再去安福门观灯。四叔是和我们一起,还是回去陪四叔母踏歌?”
晋王听出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瞪一眼她,大袖一摆起身,“我才懒得和你们这些小辈一起。”看一眼李翊浵,“神佑,阿岚交给你了。”多给她瞅几个英俊郎君,最好今晚相中一个。
李翊浵明媚眸子看一眼侄女,笑盈盈的。
李梓岚语气有些无奈,“……阿公。”
晋王打哈哈,“阿公这不是让你多找几棵树嘛。”别在崔七那棵树上吊死了。
虽说崔七是琼华玉树,但不钟意自己的玉树,再怎么好也是棵歪脖子树。
他向李翊浵挤了下眼,意思是交给你了,便乐呵呵的走了。
李梓岚清雅灵秀如桅子花的脸庞泛起胭色,对姑母道:“阿公刚才的话,姑母不用放在心上。”
李翊浵眨了下明媚妖娆的眸子,道:“我们今晚去把崔七绑了?”
噗!
李英蓁喷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掌,“这主意好。”
李群玉的笑声如箫音袅袅,“姑母这主意果然极好。”
李梓岚笑了一声,秀雅的眉毛微扬,声音轻柔,如春风,“多谢姑母,侄女口刁,不是甜瓜,不入口。”
意思是强扭的瓜不甜。
萧琰听九哥萧瑢说过帝京有三大美男子,人称“长安三璧”,即清河崔氏的崔七郎君崔清珏和裴家的大哥二哥,九哥说传闻崔七郎心属秦国公主,她当时还心喜了下,如今听母亲这么一调侃,难道澄霁表姊对崔七郎有意?
唉哟喂,这可不好了!
她是该期待昭华表姊喜欢上崔七郎,还是期望澄霁表姊如愿以偿?
第一四五章 上元节(三)
这也是李氏大唐这个王朝的气度。
萧琰心里感叹,澄明的眼眸望着朱雀门的灿烂灯火,声音清晰的说道:“母亲说的是。天高能容,地厚能载;又因能容天更宽广,又因能载地更厚博。大唐如此,家族如是,人也如此。狭隘气窄者,不足以广;固步自封者,不足以强;鼠目寸光者,不足以远。故曰文武皇皇,在于度量也。度量无限,是道至大者了。”
李群玉和李梓岚的眼中都掠过光采,秀致的眉毛轻扬,微侧了螓首,看了萧琰一眼。
李英蓁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朗又有活力,两道入鬓的长眉秀而精致,又洒脱飞扬,衬出她姿容的英气飒爽,赞同的说道:“老子曰: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大者无度量。这话逆之即是:形状之大至朴,度量之大至道。所以说,做人不要小气,做事不要小里巴眼,放宽了胸襟,放大了气量才好。”
“哈哈!”萧琰也笑起来,声音清越,目光与李英蓁对视,均生投契之心。
李翊浵笑道:“你们两人,倒是看对眼了。所谓,意气相投也。”
两人相顾而笑,均生出此人可成知己之感。
萧琰转目向前,但见朱雀门这里真个是灯树千光照,十万焰火明,无论朱雀大街还是宫门外的广场上都是衣冠杂沓,车马骈阗,游人往来如织,一眼望去,有几十万之众,灯火下各种发色肤色都能见到,还有碧眼的、蓝眼的,有大唐之民,也有域外之人,语笑喧阗,笙歌鼎沸,繁盛喧闹之状更胜丹凤门十倍。
萧琰眸子闪耀,回头看母亲道:“阿母说丹凤门观灯为‘贵’,这朱雀门观灯可是为‘盛’?”
李翊浵转首看她,秋波流笑,“我家悦悦宝宝果然聪颖类母,一点通。”
萧琰一听“宝宝”脸又红了。
三位县主忍不住笑。
她们这位十一姑母真是绝了,一句话赞了儿子还捎带自己。
瞅着萧悦之这么挺拔秀举的身材,还被称成“悦悦宝宝”,也真个好笑。
李群玉和萧琰同行一边,她修长的脖子微侧,眼中便见萧琰发鬓下如白釉般细腻的耳垂都泛红了,浅粉的色泽,如珍珠般圆润,又如桃花般柔娇似沁香。
李群玉的眸子一凝,只觉萧悦之这耳朵生的,实在太过精致秀巧了。
她形状优美的嘴唇微扬,眸中意味悠长。
便听萧琰嘻笑道:“我是不乱动心眼儿,脑瓜儿还是很能动的。”回应母亲赞她聪颖的话。
李翊浵吃吃声笑,拣着李英蓁的话道:“老子曰: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大者无度量。我家悦悦是朴至大者无心眼,万般心机,敌不过至道者真也。”
萧琰哈哈,接口:“此谓洞真。”
李翊浵吃笑,“宝宝提前进入宗师境界了呀。”
萧琰咳咳咳,能不能别说“宝宝”了啊。
三位县主噗笑,觉得这对母子太逗乐了。
说笑间随着人流入了朱雀门广场。
李翊浵道:“朱雀门这里,是长安京城万民观灯之地。三品以下的官员,及士人,平民布衣,贱户奴婢,都可在此观灯。其灯树之多、人流之多、车马之多,均为上元灯节之最。故曰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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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笑道:“安福门观灯是‘斗’了。其灯不在于巨、大、富,而在于奇、巧、怪、异,各家商户和灯户都在这里斗灯,比谁更奇更巧、更新颖独特。宫中灯造坊的监造官在这里转悠,得到了他们的青睐,有了进身之阶。所以,那里斗灯激烈,观灯者也看得激烈。
“除了斗灯,还有各种斗。”李翊浵柔曼的声音娇慵数来,“斗禽虫——斗鹰、斗鸡、斗蟋蟀。斗棋戏——六博、双陆、樗蒲。斗健舞软舞——剑器、刀技、胡腾舞、柘枝舞、绿腰。还有斗马舞、字舞,斗角抵、斗拉弓、举石锁……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看不到的。”
萧琰听得有趣,眼中又有思索之色。
“安福门观灯,是灯下斗娱:斗中有娱,娱中有斗。有斗的激,烈,昂;也有娱的笑,喜,忧,悲。人生百态,尽可一夜观之。”李翊浵悠笑道,“据说很多高僧高道,都是在安福门观灯修心。”
李英蓁秀美清朗的声音道:“我觉得,安福门的灯,是观蓬勃之气。斗者,搏也。有搏,才有奋发。胜者固可喜,败者下次再战。这斗嘛,是要斗一个勇,一个毅,一个韧。”
萧琰眉飞而笑,李英蓁说的,正是她刚才想到的,便觉果真与这位英秀表姊投契。
李梓岚在肩舆上轻柔一笑,堂妹说的“勇,毅,韧”让她想起了神策军、龙武军。
姑母说的这三门观灯,很能引起人沉思呀,是有所指,还是随口而说?
她秀美清雅的脸庞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
李群玉不似她这两位堂妹,对武道和国事各有兴致,她对娱乐更感兴趣,纤白的手执着朱丝缠绕的马鞭,优雅的一指前方,“咱们今晚是要一个乐,尽兴才可归。”
前方千树万火,灯焰煌煌,盛彩令人目不暇给。但见各个灯树下,都有郎君娘子们组队,欢笑踏歌,其盛况更胜丹凤门。
李翊浵笑道:“今晚要尽兴。你们四个,可去踏歌?”
李梓岚轻雅一笑,这里踏歌更热烈,但人声杂沓,她不太喜欢。
李英蓁转头看萧琰,眸子雪亮道:“悦之表弟陪我,我去。”
萧琰觉得她和这位表姊踏歌,大概会踏出刀光来。
李群玉笑意幽雅,说:“悦之去么?”
李翊浵注意到她的称呼,唇角微微一勾。
萧琰想了想道:“广场中央的云楼灯太多人了,咱们另外找地方吧。”
李英蓁跳下马道:“行。咱们去寻个人少一点的地方。”
众人便都下了马,由仆人牵了马去马廊安置。萧琰四人便拥着李翊浵的肩舆往广场行去。
走了几步,萧琰忽然“咦”一声,指着斜前方道,“那不是二哥?”
众女望去。
便见西北方向几十丈外,穿着石青地双窠云雁纹裘袍的裴融之正与一名身穿火红裘氅的娘子并肩同游,身后七八名仆从跟随。
李翊浵笑一声,道:“真个巧了。阿琰,那是你未来的二嫂,慕容九娘。”使了一名侍卫前去唤人。
须臾,裴融之和慕容九娘过来。
裴融之在肩舆前行礼道:“阿母。”
慕容湄跟着行礼,笑容明艳热烈,叫道:“姨母。”
李翊浵的生母慕容皇后论辈分是慕容湄的堂姑祖母,虽然分属不同支,但慕容湄叫她一声姨母是没错的。
萧琰抬手行礼,笑道:“二哥。”
裴融之冰雪容颜绽出笑容,“阿弟。”冰色眸子掠过李群玉三人,拱手一一行礼,介绍自己的未婚妻,“这是慕容氏嫡支长房的九娘。”转头给慕容湄介绍,“这是汝阳县主、新安县主、定襄县主。这是三阿弟。”
慕容湄向三位县主行礼,笑道:“慕容湄,三水眉。”
世家中,慕容氏最出美人,慕容湄的容貌也极其出色,艳若朝霞,烈焰如火,声音也是明快又热烈的,仿佛天然蕴着热情,好像夏日烫热的酒,光是闻着有烈醇灼喉的醉意了。
李群玉三人心里都赞一声:好个烈火美人。
萧琰心道:这位二嫂和二哥,真是绝配了。
慕容湄又飒爽笑道:“三位县主可以叫我九娘,也可以叫我湄九,是别叫我阿湄,省得人人都以为我是阿妹,多出一堆的阿兄阿姊来。”
李群玉三人听她说得有趣,都乐笑起来。
萧琰一路上没有戴面具,直接向她行礼,叫了声道:“湄九表姊。”因她尚未与二哥裴融之完婚,萧琰便按母亲这边的关系叫了,虽然这个“表”表得比较远——已经出了三服了。
慕容湄笑容如火,之前听裴融之说他有个亲妹,想来这位是了,果然如融之所说的,极漂亮,也澄净如清泉,心里先生了一分好感,亲切叫她道:“悦之阿弟。”
几人互相行了礼,李翊浵便问裴融之:“你大哥大嫂也过来了?”
裴融之应道:“是,我们和兄嫂一起过来的。大哥和大嫂这会还在虞氏的帷幕里。”
朱雀门外也有富贵之家设的观灯帷障,这里不允许搭木台看棚,因为太占地,各家便用锦帷子圈出一块地方,作观灯和踏歌的歇息之地。
裴融之又道:“我们今晚约了几人在这里踏歌。有阿九家的十娘阿优,和阿九的好友、荥阳郑氏的六娘郑宜嘉;我这边约了韦家二房的二郎韦应己,洛阳元氏长房的三郎元雍,吴郡孙氏长房的三郎孙楫,”冷俊眸子睃了眼李群玉,话却没停,“还有独孤家的二郎独孤绍和五娘独孤绯。”
李群玉唇边仍是优雅淡笑,神态自若,仿佛没听见前夫的名出现在裴融之口中。
慕容湄不知这位县主年前才与独孤绍和离了——裴融之还没来及跟她说,谁知道今晚会遇上这位表姊呢?——笑容热情的接口道:“我和二郎正要去找寻合适地方踏歌。好巧遇上姨母你们,不如咱们组成一队?姨母、县主、悦之阿弟,你们觉得如何?”
李翊浵唇边笑意悠悠,明媚眸子看向李群玉,声音带着悠长意味,“阿玉觉得呢?”
李群玉笑得优雅从容,修长的脖颈微微一点,道:“好啊。”完全没有与一个月前才和离的前夫一起踏歌的不便。
李英蓁见堂姊不介意,又觉得慕容湄的性子投缘,立刻大声赞成,笑道:“好啊。”
李梓岚端雅一笑,颔首表示没有异议。
她对慕容湄的观感不错,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慕容湄交好的慕容十娘和郑六娘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不熟的韦二郎和孙三郎——裴二郎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也是出了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若入不得他的眼,只怕连应酬都是冰冷一眼,又怎会约到一起踏歌?
萧琰看着母亲笑道:“阿母觉得好,好。”
李翊浵莞然一笑,便向裴融之挥手,“二郎阿九去吧,找个好地方。”
李英蓁活泼的笑道:“我也去。”
“去吧。”李翊浵调笑堂侄女,“知道你精力过盛,要发光要热。”
众人都笑起来。
裴融之三人便带了仆从去寻踏歌的场子。
李翊浵仍然坐在肩舆上,带着女儿和另两个侄女在广场上优游溜达,观灯,看踏歌,每看到英俊挺拔或俊秀、俊雅、俊逸的郎君指给李梓岚看,说“阿岚你觉得如何?”让李梓岚很想叹气抚额,萧琰和李群玉都乐不可抑,这个有趣的插曲倒是让她与两位表姊很快熟悉起来,一路溜灯下来,关系亲近不少。
约摸两刻钟后,裴融之那边遣人过来,说已找好了地方。
朱雀门这边的广场极阔,因为是皇城的正门,门外广场便是长安最阔的,足有十五顷地,上元节置了大小灯树千余株,错落分布,各有距离,每株灯树下都有踏歌。最大的灯树是广场中央的云楼灯,高二十五丈,灯下有数万人在围着踏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唐人也有外蕃人,有黑发黄发红发,有黑眼绿眼蓝眼。裴融之三人没选这里,而是选了广场西南的一株飞马流转灯,灯下有二十多人在踏歌,是两群人,观衣裳服饰,应都是四、五品官宦家庭出身。踏歌也讲圈子,在同一灯树下踏歌的,品流不会差得太远。唯有云楼灯因为巨大,踏歌的人太多,圈子的品流便天差地远了,从王公贵族子弟到布衣庶民和奴婢贱口都有。以裴融之这孤傲冰山的样子,断不会往那边凑,选小灯树才是最合适的。
裴融之三人选好了地方,李翊浵的仆从便过去了,分设两处帷障,李翊浵这边的帷幕内安置了一张带帷帐的壶门榻。
李翊浵才坐到榻上,和萧琰四女笑说了几句话,另一边的帷障便传来笑语声——裴融之与慕容湄相约踏歌的人已经过来了。
裴融之便过来叫萧琰和李群玉三人。
萧琰抱着母亲亲了一下,说:“阿娘想我了叫我。”
李翊浵笑着回亲她,说:“好。阿娘想你了叫你。”
母女俩缠缠绵绵的,李英蓁和李梓岚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裴融之很想翻个白眼:这帷幕只障三面,阿母坐在榻上能看见他们踏歌,相隔不到两丈,要不要这么依依不舍啊?
李群玉抚着白狐围脖,眸子波光潋滟,笑意悠长,心里的猜疑已经完全确定了:悦之表弟,是悦之表妹吧。
裴融之牙酸,抬手抚着心口道:“阿母您都不喜欢儿子了。”
李翊浵吃吃笑的向他招手,“天奴,过来,阿母也亲你。”
噗!
帷幕内三位县主都喷了。
天奴?!
“哈哈哈!”
萧琰笑倒在母亲肩上,听多少遍,她都觉得好笑!想想二哥,她觉得被阿娘叫“悦悦宝宝”也没什么了。
裴融之的冰山脸裂成了碎瓷片,这**名听多少遍他都觉得心塞。
他的心也碎如瓷了,只好第九百七十次的安慰自己:大哥还叫金刚奴呢。
“哈哈!天奴表兄。”李英蓁笑得英眉飞舞。
裴融之冷下眸子看她,俊眉悬垂如冰棱之剑,又回复了他平日冰冷孤傲的样子,直到把李英蓁脸上的笑冻结,才从容的瞟一眼妹妹,一字如金:“走。”转身,抬步,往外,身姿孤高,似远山之冰雪。
李英蓁默默震撼了下,抬手揉了下脸,一扭头给萧琰做了句口型:你哥真能装!
萧琰闷声吭哧笑,抬步跟上冰山二哥,心想:好歹二哥今晚没拿诸葛扇遮美人痕呀。
到了另一边的帷幕,一众青年男女又互相认识。
萧琰首先注意的是慕容湄身边头戴金银丝花冠、梳垂尾辫的女子,她有一双浅绿的眸子,如初春的第一抹绿,清新,纯洁。那双眼睛一见让人生出柔和的心情,仿佛回到童年的时光,纯真美好,倒是让人忽略了她肤白胜雪的绝美容颜;然而第二眼,觉得这女子美如昆仑雪莲了。
慕容优的绿眸也首先凝注到萧琰脸上——那双深黑至纯粹的眼眸也很吸引她。
她当先走过来,绿眸直视萧琰,“我是慕容优。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这个优。”
萧琰笑起来,眸子如莹透的黑珍珠,对她道:“我是萧琰。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这个琰。”
这种只道姓名的介绍在世家交往中很不合规矩的。
但两人说得坦然,仿佛向对方这样介绍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哈哈哈!”慕容湄当先笑起来,她的笑容明亮到令人灼烈,十分富有感染力,让其他人都或笑或释然起来:我与你相交,只因你是你,不因你的家族和姓氏——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心情,他们也想拥有啊。
因两人这番举动,初次相见的两拨人倒是少了几分世家的矜持,多了几分融洽。
裴融之和慕容湄便给双方互相介绍。
这边萧琰对慕容优道:“我字悦之,十娘可以叫我悦之。”
慕容优笑容如雪中莲,清美,又有昆山雪的洁贵之气,道:“我小名丹娘,丹心之丹。悦之可以叫我丹娘。”
丹心,真也。
萧琰笑道:“我叫你阿丹吧。”
慕容优浅绿眸子绽笑,道:“好。那我叫你阿悦。”
裴融之正向三位县主介绍韦应己,听到妹妹与慕容十的对话不由想道:还好慕容十妹是妹,若是慕容十弟,他真得担心自己的妹妹和对方一见钟情了。
独孤绍的目光在萧琰精致绝伦的脸上溜了一转,回头向李群玉飞个眼波,那张双细长微扬的眉毛衬着十分标致的脸,便有一种活色生香的风流。
李群玉一看他眼色知道他在想什么,眉毛矜雅的微扬,回了个眼色过去:小心你自己掉坑里。
独孤绍哈哈一笑,潇洒的向萧琰两人道:“萧悦之,慕容十,你们两个别脱离群体啊,快过来。”
萧琰和慕容优相偕过来。
慕容优向三位县主行礼。
萧琰向韦应己行礼,笑道:“仲端兄好久不见。季衡兄也在长安么?”她问的是韦应周。在威州韦蕴府上时,她见过韦将军一家,韦应己是韦蕴的嫡二子,韦应周的二哥。
韦应己笑道:“悦之从吐蕃历战归来,风采更甚啊。季衡也在长安,之前还提起你呢,说要再与你切磋。”说着又微微一笑,眉梢眼角自带着几分寂寞的风情,看起来忧郁又贵气,十分迷人,至少将独孤绯迷住了,一双娇俏明丽的眼睛盯着他转也不转。
独孤绍便将妹妹揽过来和韦应己叙话,帮妹妹勾搭个好郎君这是做好哥哥必须的,至于他想勾搭萧琰,这个可以暂搁一搁。
萧琰这边与元雍见礼。
这位元家三郎人如其名,雍容尔雅,言谈举止都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风骨雅致,令人印象深刻。
萧琰和孙楫见礼。
在一众白皙如玉的郎君中,这位孙氏三郎有着与众不同的古铜色肌肤,脸庞英俊肃穆,额头宽阔而饱满,下巴方正坚毅,不如韦行己俊得贵气,也不如元雍俊得雍容雅致,不比独孤绍美得俊雅风流,却有他厚重方端的气度,是一个让人一见能生出信赖感的男子。
萧琰见他时想起二哥萧璋的妻子孙云昕是出身吴郡孙氏,还有两位堂叔母也是孙家人。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世家之间相互联姻,关系错综复杂,谁都能扯出个转里转拐的表亲关系,真个论亲戚,那遍地是亲戚了。
慕容湄给她介绍自己的好友:“这是郑六娘子宜嘉。”
萧琰心里暗奇,这位荥阳郑氏的六娘子看起来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约有二十五、六岁,头上梳的却是未婚娘子的发髻。她面容清丽而温雅,眼神柔和慈悲,衣袖间萦绕着中正醇和的栴檀香,给人一种温暖仁慈的感觉。萧琰行礼时不由忖道:这位六娘子莫非是一位虔诚的礼佛居士?
……
第一四六章 上元节(四)
众人一听她唱的这曲,都哈哈大笑,跟着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男郎都向女郎做出个“侬好无情”的眼神,众女哈哈笑,接着踏唱,“天涯娟娟嫦娥月,翠眉蝉鬓生别离。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这又是一曲情歌。
上元灯节踏歌,是要踏情歌,才有眉来眼去的意味。
虽然眉来眼去的人未必真个有意,但这种欢快洒脱又带着几分暧昧的情调正是众多青年男女喜欢的,也是上元夜踏歌久盛不衰、让人沉迷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群男女都是容貌英俊绝美,出类拔萃,风姿气质又都卓异,十分引人注目,踏起歌来更吸引人眼目,歌唱得好,舞踏得好,那笛音也是一绝:仿佛是笙歌杂沓中的一道清流,无论什么音都压不下它。原先踏歌的两群人都停下来,转到灯树这边,看得入迷,不由围在他们的圈子外跟着踏起来。
气氛更加欢快热烈了。
连续六曲反复踏歌下来,众人都跳得汗微微了。
笛声一停,中场歇息。
围着踏歌的两群人都知情识趣的退回原地。这边这群郎君娘子一看是高门出身,他们踏歌时可以凑一堆,踏歌后再凑过去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仆从一一端上茶盏。
众人笑着喝完一盏茶,意犹未尽,继续踏歌。
这回不再手牵手连袂踏歌了,而是男女两两成双,各组一对踏歌。
但萧琰算作郎君,他们这行人也是六男七女,女郎多出了一个。
李梓岚便笑说:“我来吹笙,给笛音伴奏吧。”
郑宜嘉温柔慈悯的眸子瞥了一眼孙楫,从之前的踏歌她看出:这位孙三郎约摸对新安县主有几分意思。她温雅的脸庞露出微微笑意,温柔声音道:“县主还是让我先歇一会吧。”转头看向垂着半透纱帐的帷幕内坐榻,向着榻上那无限美好的身影微一裣身,声音带着恭敬道,“宜嘉献丑了,弹琴为和,给高人的笛音伴个奏。”行家一出手,知有没有,榻上这位吹笛贵人绝对是乐道大家,她觉得自己听过的笛音中没有谁比得过这位的。
李翊浵清声一笑,也不回她,慵懒倚着凭几,只觉旁观这几对男女的眉来眼去很有意思。
李梓岚默默皱眉,她也觉察到了孙楫对她有几分意动,郑六娘子是在退出避嫌,但她对孙楫并无意思,便转头看李群玉,轻雅声音道:“阿姊,咱们换个位置吧?我没你高,可能跟不上孙三郎君的步子。”
他们这众男女中,孙楫是最高的,李梓岚身高倒数第二,只比十六岁的独孤绯高出一点点。
李群玉眉毛微扬,道声“好啊”,回头对元雍道:“元三,你可要顾好新安的步子。”
元雍风骨雅致一笑,应道:“好。”
在场的多半是聪明人,心里都呵笑一声。
孙楫敛了下眼:他这是被新安县主委婉拒绝了。心里有些遗憾,却也立即放开了,英俊肃穆的脸庞没有什么变化,沉稳有风度的向汝阳县主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群玉心忖这孙羽楫其实是不错的,决定替堂妹先看着——未必比崔七差了。
其他几人也都组了队:萧琰和慕容优,裴融之和慕容湄,元雍和李梓岚,韦应己和独孤绯,独孤绍和李英蓁。其中独孤绍是最不开心的,为嘛他还得跟李英蓁一组?他想与萧琰或元雍换伴的想法被两人“无情”拒绝了,大家哈哈笑,都觉得看他跟定襄县主“眉来眼去”更有意思。独孤绍一脸幽怨看大家,“你们这群无情无理的家伙。”众人哈哈大笑。李英蓁哼哼哼的冷笑。独孤绯同情的看了二哥一眼:谁让你跟县主和离呢?——唉,二哥,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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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清越响起,随后,清雅琴声加入。
六对男女两两踏歌。
曲调是《南歌子》。
仍是慕容湄领歌,踏唱道:“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噗!好几人心里喷笑,这首词选得,真是太合意境也太促狭了!
众人踏歌跟唱道:“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踏歌的选歌很重要,因为同一曲调下,有不同的诗词,必须在听到乐声起调时清楚是哪支曲调,并瞬间选出诗、词为歌,这是很考究功力的,不仅要对曲调和诗词娴熟在心,还要合乎意境;不仅要合乎有意境,还要有意趣,领歌者的品味和底蕴反映在其中了。
慕容湄作为领唱显然是很合格的,选的歌都合大家心意,也合意境,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最有意韵的是那个“知不知”:眉来眼去的郎君女郎,有谁心中有意,有谁悦君兮,望君知呢?
李群玉笑着踏唱一声“知不知”,眉毛矜雅斜挑,向孙楫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孙楫沉了下眼,这是……鼓励?
他要下定决心去追求定襄县主吗?
孙楫的目光变得深邃。
另一厢独孤绯甜美软糯的声音唱着“相思知不知”,眼睛脉脉含情看着韦应己。
韦应己微微垂眸,睫毛遮了半眼,忧郁的贵气,微带寂寞的风情愈发明显。
独孤绯的眼里有着着迷,又有着一分惆怅。
相思知不知,谁对谁有意,谁又中意谁呢?
一曲踏唱两遍,曲子一变,又成了清新轻快的采莲曲。
大家嘻笑起来,目光看向萧琰和慕容优这一对。
这两人,是一对莲。一是琉璃莲,一是雪山莲。
慕容湄的眉梢眼角飞笑起唱:“越溪女,越江莲。”
众人一听顿时又笑了,踏歌接唱:“齐菡萏,双婵娟。”
萧琰不由好笑,心道:二嫂明明知道我是女郎,这是故意调侃我和阿丹呢。
她与慕容优的眸光交融而笑,踏歌唱道:“嬉游向何处,采摘且同船。”慕容优踏步旋身,转圈,白底翠绿缠枝莲纹的襦裙飞扬开来。
萧琰笑着向慕容优伸出手去——关系亲近的踏歌男女,转圈时可以拍手相击。
慕容优绿眸涟漪,笑容清美,伸出掌去与她手掌相拍,踏步旋去。唱到“时逢岛屿泊,几共鸳鸯眠”时,萧琰踏步转圏,慕容优也笑着伸出手掌去,与她相拍,唱到“襟袖既盈溢,馨香亦相传”和“薄暮归去来,苎萝生碧烟”时,两人都错步交臂,手臂一挽,旋身而过,极其赏心悦目。
裴融之和慕容湄也这般交臂而踏,其他人的组合没这么亲近了,都是踏而不近身,只眉来眼去,身体却不会碰触。
采莲曲之后,是生查子。
慕容湄选了一曲元夕的情诗,于是舞风一下由清新轻快变为柔软缠绵。
灯树下踏歌的另外两群人都在跟着这边的曲歌而踏,但没有人再围在他们的圈子外踏歌,因为双人对踏的群舞在旋圈时需要的场地比较大,不适合挤到一起。所以三群人是各占一方,同唱一曲歌,但各跳各的,气氛同样的热烈。
到子夜时分,广场上的踏歌没有半分要散的样子,上元节的踏歌,往往是通宵达旦的,据说有体力好的,从十四晚上踏到十六晚上,连续踏三晚上的。萧琰他们没这么疯狂,但都踏得兴起,没有现在收场的打算。踏累了的,歇一歇,喝盏茶,然后继续踏。
李毓祯到朱雀门时刚刚子时。
她一身紫服大氅,翩然过来,墨紫冠下,额头高洁,一双淡漠凉薄的眸子,映着千树万焰的灯火,那些璀璨的光辉却如点点沉入幽水,双眼如深渊一般森冷而幽邃。
她的眼睛看着萧琰和一个清美如雪中莲的女子在欢快热烈的踏歌。
两人拧腰倾胯,进,退,转圈,都无比契合,配合的天衣无缝,仿佛天生一对。那双琉璃般剔透又璀璨的眸子,和那双清新如雪山莲的绿眸交融,同样的纯净,仿佛清晨吹过的风、雪水浸润的莲、池水洗过的琉璃,干净、通透、不染尘滓。
跟随在公主殿下身后的尉迟亭、□□几人都看呆了。
此情,此景,此一对人……
四名侍卫和两名侍女心里都想说:好生相配。
忽地都打了个寒战——穿着裘氅竟然打寒噤?
□□和关夏对视一眼,两人都默默抚额:殿下不会和萧十七打起来吧?
李毓祯解了紫氅,扔给关夏,露出里面的紫绫袍,步伐飒然的走了过去。
萧琰和李英蓁突然都感到一股压迫力如冰寒的潮水涌过来,两人踏歌步子一滞,转头往那边望去。
李英蓁呀一声道:“殿下来了。”
直称“殿下”而不加封号的,除了太子外,只有准储君了。
独孤绍惊讶的回头。
萧琰侧眸望去的目光与李毓祯森凉而幽邃的眸子一触,心中一寒,让她油然想起燕然河谷初见李毓祯时那眼神——那是有着莫测杀意的眼神。
萧琰身子一僵。
慕容优绿眸随之望去,顿时神色诧然。
那踏步而来的女子是……
气场好生强大。
还有种莫名森然的感觉。
萧琰侧眸轻声道:“是秦国公主殿下。”
慕容优眸中掠过恍然,难怪气势这么强。
李毓祯的紫绫袍子在料峭春风中翩然,飒飒飞袂,轻俊飘逸,却又给人一种猎猎的凌厉感觉。
笛音倏止,琴声跟停,众人的踏歌都停了下来。
李毓祯飒然而近。
“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李毓祯薄凉幽邃的眸子掠过众人,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声音清凉如夜风,“远远看见你们踏歌,人、乐、歌、舞,均是精彩绝伦。”
众人笑起来。
李毓祯眸光看向郑宜嘉、孙楫和慕容湄姊妹。
四人都是初次见秦国公主,依年序上前见礼。
郑宜嘉当先行肃拜礼,“荥阳郑氏嫡支长房嫡三女行六,郑宜嘉拜见秦国殿下。”
李毓祯道:“郑六娘子是佛门居士?”
郑宜嘉温柔声音回道:“是,我七年前持戒。”
李毓祯淡笑颔首,“郑六娘子芳华之龄,能持心守戒,甚是难得。”
众人看向郑宜嘉的目光都带着两分诧异。
佛门居士不是一般的俗家信众,除了不限婚姻嫁娶外,其他方面和出家僧人一样,要严格持守戒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二十五六岁持戒的女郎更是罕见。看郑六娘子那一脸慈悲仁悯,真个似佛门比丘,没准以后真的出家,难怪二十五六还是未婚娘子。众人都觉得恍然了。
郑宜嘉温和笑道:“不过性子使然。乐在其中,不觉有何难为了。”
萧琰心咦一声,乐在其中,便不觉难为,这话有道意啊。别人觉得万般艰困之事,乐在其中的却不会觉得苦,因为喜欢,所以追求它。她的手指抬起,摸了下刀,纤长细密如扇的眼睫垂下,一时有些出神了。
李毓祯眼角余光注意着她,见她没看自己,还一副游思模样,心里更生恚意。
孙楫上前见礼道:“吴郡孙氏嫡支长房嫡次子行二、丙子科进士甲第、授建安县尉、今科春闱泉州籍官秀举,孙楫拜见秦国殿下。”
他今年才二十一岁,但十八岁中了进士科,吏部选试后授从九品上建安县尉,任职两年有余,遇上三年一期的秀才科开举,于是考取了泉州的籍官秀举名额,参加正月二十五京中礼部贡院举行的秀才科省试。
李毓祯心里咦一声,十八岁考取进士科,这绝对是俊彦之才,而以二十出头取得籍官秀举资格,这个俊彦前面还要加一个“杰出”。
大唐科举有五十五科目,以秀才科最难,是取“天下秀异之才”,考国家治政和方略,不同于一般科目,中第称为秀士,授官高于进士、明经、诗赋文茂、明法等诸科,正八品以下的在职官员也允许考秀才科,中第者即按等授上中下县的县令,成一县主官,省却职官升阶和升主官的漫漫长路,而且以后的仕途晋升也会比其他科举进士更顺——凡是中秀才科秀士的官员,多半都能跨过文官五品这个分水岭,成为中级官员,而其中约有一半,有希望晋身三品高官。大唐近百年来的宰辅任职者中,有一半是秀士出身,所以秀才科有“高官宰辅科”之称,是士人最趋之若鹜的科举,但是每三年的科举取中者不超过十人,是大唐最难考的科举,被称为秀才独索桥,人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秀桥之难,难于过蜀道!”在职官员要考籍官秀举资格也是绝对不容易的,上州也只有两个名额,孙楫能取得其中之一,必是要搏杀一干同僚,踩着别人尸体才能进入省试。
李群玉正是看中了孙楫的俊才,绝对有前途,而且品性不错,才暗示孙楫去追李梓岚,比起崔清珏这种诗华文茂之才,她觉得孙楫更适合有朝堂抱负的堂妹。
李毓祯注目这位年轻俊彦片刻,声音轻凉,浅淡,“汝为俊器。今科春闱,可有把握?”
孙楫被未来储君当面称赞,脸上也未有得色,脸庞依然肃穆,声音沉稳厚重,回道:“若不中,三年后再来。”他的话坦然,表露出对今科中举并无必然把握,但“三年后再来”又显露出他的信心——今科不中,下科他仍然能搏杀掉一干同僚,考取本州唯一的籍官秀举。
李毓祯凉淡声音一笑,向他颔首,转头看向慕容姊妹。
慕容湄、慕容优一同行礼,道:
“辽东慕容氏嫡支长房嫡次女行九,慕容湄拜见秦国殿下。”
“辽东慕容氏嫡支三房嫡次女行十,慕容优拜见秦国殿下。”
李毓祯幽浮的眸光掠过慕容优清新绝美如雪莲的容颜,一笑,声音清淡,幽凉,“慕容家最出美人,你们姊妹一似七月骄阳,一似雪山之莲,丽色璀璨,更胜今夜万千灯火。”
李梓岚不由霎了下眼:呵呵,殿下居然用了这么多的词赞人美貌?——她赞崔七也不过用了四个字吧。
慕容湄可不知这位公主以往的性子,哈哈笑道:“殿下太赞人了,我可比不过萧十七呀。”说着向萧琰笑看一眼,心想若论容貌,或许只有十妹可堪与比。两人的气质也相类,可惜萧悦之不是儿郎,不然和十妹是璧人一对了。
萧琰听到慕容湄提自己,心里抹冷汗,抬目望来,笑道:“湄九阿姊是骄阳,我是骄阳旁边的星星。”
李英蓁站她身边促狭道:“你是什么星?摇光?越摇越光?”
萧琰:“……”
众人扑笑。
笑声中,慕容湄瞟一眼裴融之:这踏歌还要不要踏了?
裴融之心道,当然得踏。元雍、韦应己、独孤绍、孙楫都不是承爵的嫡长子,有机会与未来储君亲近,怎么可能放过?
他便向李毓祯抬手行礼道:“殿下,我们十三人组成对踏还缺了一人,您有兴致么?”
李毓祯眼皮一撩,薄凉眸子看向众人,浅淡一字道:“好。”
闻听她应下,元雍、独孤绍、韦应己、孙楫四人心中都一动。
他们之中,谁做秦国殿下的舞伴?
四人瞬间互看了一眼,目光又瞥了眼萧琰。
若论容貌,这位萧十七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这位殿下未必色了,他们都有可能。
四人看向李毓祯的目光都流露出两分殷殷之色,不多不少,既表现出乐意与秦国殿下组伴踏歌的意思,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
李群玉拢着袖口乐悠悠旁观,觉得这情景着实有趣。
她这位殿下堂姊,会挑谁呢?
萧琰可不想与李毓祯踏歌,抢在她开口前对裴融之笑道:“裴二哥是今晚约歌的东道,和殿下一组吧?湄九姊和阿丹你们一组。我和六娘子一起吧?”她笑融融的看向郑宜嘉。
郑宜嘉一脸温和的回笑,“我没意见。”
李毓祯眸子微冷,幽凉声音道:“裴二郎和慕容九娘一对,我可不做拆散鸳鸯的事。”说着抬步直接走近萧琰,“萧悦之,我和你踏。”
萧琰脸色一僵,敛着眸,没有应。
李毓祯眸子幽沉,眼睛里有暗潮涌动。
众人脸色渐渐古怪起来,感觉这两人不对劲。
慕容优觉察萧琰不乐意,秀美清致的眉毛一拢,便要开口,却被慕容湄扯住了袖子,向她微微一摇头。
裴融之的目光在妹妹和公主的脸上转了两转,剑眉微皱:……这是什么景况?
气氛莫名的凝滞。
忽地一声轻笑,轻快的笛音行云流水而出。
这是西洲曲。
李毓祯幽凉眸中涟漪浮动,修长如玉的右手向萧琰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清凉无瑕的声音起歌,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萧琰转头看了眼帷幕,和着母亲的笛音行云流水斜踏三步,边踏边唱:“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李毓祯眸子幽沉之色敛去,踏歌与她斜身相错,拧腰倾胯,眸光与她相绕,“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她的踏步与节律相和,又带着一种光芒,像是头顶上空星域里的万千星辰,从夜穹落下,在她的步下碎光璀璨,弥散。
萧琰眉一凛,只觉全身气机都被轻若清风、踏星碎光的步子锁定,一个踏错,那些在焰火下闪烁的碎光会如光箭般将她穿透。
萧琰全身精神都提注,歌道:“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拧腰倾胯,步子合北斗星数,起足,踏落,准确的落在李毓祯步法中唯一的生机处,从李毓祯的左腰侧掠过。
斜身而过时,李毓祯右手伸出揽向她腰。
萧琰侧步斜左肘,撞向她腰肋。
李毓祯一个旋步,右手衣袖搭上她左臂腕,卸落她这一肘,旁人看起来却似两人踏歌错身时交臂而挽。
萧琰左臂震开她右手,斜滑身子过去,踏唱“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歌声中旋身再踏回,进三步,右手点向李毓祯腰间**。
李毓祯腰一拧,倾胯滑步,“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踏歌声中翩跹而过,左袖绕过萧琰腰间,眼眉向萧琰飞了下。
旁观的众人都看得出神,忘了踏歌,见到这两人交臂又缠腰的,眼色都很精彩:这是……亲密吧?
独孤绍不由想道:难道殿下没看上崔七,是因为看上萧十七了?
韦应己眉眼间浮过悒色,心忖三弟似乎对秦国殿下有意,如果这位殿下属意萧十七,或许对三弟是桩好事?
孙楫心里有些古怪,这位殿下的气场太强了,又给他一种幽森若渊的莫测感觉,他实在很难想象她会如寻常女子般喜欢上一个男子——难道因为这个萧十七太干净?
他不由看了眼清美如雪莲的慕容优,她的美貌的确动人心魄;但他又默默转眼看李梓岚,还是觉得新安县主更让他中意。雪莲虽美,却不适合他,能与他共同奋进的妻子比风花雪月更重要。
元雍敛了下眼,心中浮起涩意,灯火下他看向李毓祯的眸子幽谧而深晦。
慕容优只看着萧琰,绿眸追着她晶光透亮、映着焰火的眸子,那双眼眸因为踏歌的热烈,渐渐腾起焰火,灼人,仿佛烈烈的……战意!?
李英蓁看出了道道,惊咦一声,长眉下目光陡然耀亮,身子往前滑出,跟着踏歌,目光紧盯着两人的步伐,身姿轻俊,飒爽,又隐约有两分凛冽。
众人也隐隐看出了门道。李群玉移了几步到李梓岚身边,轻笑,声音低柔带谑道:“这是踏歌,还是踏武?”
众人被她这句点破,霎眼再看去,便觉不一样了,但觉灯火下那两人轻盈翩跹又飘逸潇洒的舞步中,进退之间仿佛都有无形的气波,将焰火震得陆离炫目,那两边的焰影却又凛冽,似乎是刀光与剑影的共舞。
裴融之心中一轻:说嘛,殿下必定知道阿琰是女郎,怎么会与她有什么暧昧?原来是考较武道来着。
元雍心里吁口气。
韦应己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为三弟还有希望而庆幸。
慕容湄偶然侧眸看慕容优,见她出神的看着萧琰,那双浅绿色的眸中光彩溢耀,衬得她的容貌愈发清美卓绝,若非场中诸人都被场中热烈又凛冽的踏歌吸引,只怕都要因她的容色而晃神了。慕容湄心里扑笑一声,十妹是被萧悦之吸引了?回去得告诉她那是萧三妹,别让个女郎把心勾走了。
萧琰已不知外物,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踏歌中,必须合上母亲的笛音节拍,步子又必须准确的踏落在李毓祯步子封杀的生门中,歌声与感情还得契合,眼神、表情也必须与词曲合拍,哪方面出了差错是输了。这种挑战和压力让她的鲜血瞬间腾的燃烧起来,浑然忘了与李毓祯是在踏歌,这是一种较量,也是道意的切磋……
她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心灵仿佛沉浸在一个充满音符的空间,夜穹上北斗七星闪耀,四周都是盘旋的音符,星光照在音符上,一明一灭,组合成了奇妙的节奏。渐渐的,明灭的星光牵动音符,连成一条跃动的音符线,萧琰顺着那条线踏步,音符盘旋,充满了玄妙感。
李毓祯心里赞叹,萧悦之的悟性真是惊采绝艳。
不过,她可不是来指点她武道的。
元夜踏歌踏上是情歌,她起唱的这首《西洲曲》是经典的情歌,声情摇曳,情味无穷。萧琰沉入道后,踏歌进入人与曲词完美契合的境界。两人的眼神随着笛音和踏歌的曲词而动,时而温情,时而甜蜜,时而柔缠,时而惆怅,情感流动缠绵,将相思之情表达得入骨三分。两人的手臂时而相交,时而旋身绕腰,无论眼神动作都是一对情人。
旁观的众人都被带到两人的意境中去了。
然后,一些人的眼色又微妙了。
独孤绍的眼睛紧盯着李毓祯绕过萧琰劲细腰肢的手臂,十分怀疑:殿下真的不是在占萧十七便宜?
元雍的眸子沉晦如墨:她若对他无意,如何会与他这般亲密踏歌?
慕容优微微蹙眉,绿眸看着萧琰,心里有着疑惑:这只是踏歌,还是真情流露?
李梓岚秀雅眉毛蹙起,回想起公主在吐蕃时对萧琰不同,心里不由浮起猜测:殿下是真的对萧悦之有意啊。
李群玉侧眉,便看见堂妹忧心的眼神,心里呵呵一声,纤指抚着袖口繁复的花纹,眸子在灯火流离下有些光影流转的莫测。
笛音袅袅悠长。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止,步停。
萧琰额上已沁出细汗,这场踏歌她踏得不轻松,心神犹沉浸在意境中未出来。
李毓祯踏近一步,手臂绕了她腰,低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南风知我意。”我慕你,风知,人知。
你是我的,不容许任何人觊觎你。
这是她用踏歌强势的宣告。
第一四七章 夜话诉情
萧琰听见李毓祯含情低笑的一声,蓦然从意境中出来。
那双琉璃眸子似乎还有星辰碎光,点点璀璨,看着李毓祯,一时有些怔。
旋即发觉李毓祯的右手正抱着她腰,两人的姿态实在太过亲密,她眸中碎光立时逸散,右手抬起在她肩上轻轻一按,示意她松手,退后一步,道:“多谢。”
她今日才刚晋入登极境后期,还需要一段时间稳固境界,但因为与李毓祯这场对武的踏歌,境界已经完全沉凝下来,省去了她巩固的时间,但更重要的是,她沉入到那个奇妙的星辰音符空间中,让她窥到了斗转星移的上重境界,对武道节奏的领悟也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她现在自信,即使面对洞真境初期宗师,也有一战之力。
所以,即使知道李毓祯和她踏歌的目的不单纯,她也要真诚感谢她。
但独孤绍、元雍、韦应己等人见到她抬手按在秦国公主肩上这一动作,那眼神饶有意味了。
这是彼此熟悉,亲近,关系平等,才会做出的动作。
慕容优的眸子微凝。
裴融之也惊讶了,原来妹妹与秦国的关系是这么好的?他先前还有些担心,毕竟妹妹姓萧。
李毓祯看着萧琰,薄凉的眼眸涟漪**,仿佛拢着一潭春水,闪着惑人的幽光,声音低笑悦耳,“你怎么谢我?”眸光落在她粉红润泽的菱唇上。
萧琰心中冒冷汗,她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亲自己为谢吧?
足步往后挪了下。
李毓祯嘴角一弯,伸手递了方白帕过去。
萧琰心情一松,笑着道了声谢,接过方帕,擦了额头上踏歌出的汗。
李毓祯幽凉眸子掠过众人,道:“你们继续玩。”回头看了萧琰一眼,抬步往帷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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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收了帕子,随后跟上,向众人一颔首,与李毓祯进了母亲的帷幕。
“姑母,今晚玩得可尽兴?”李毓祯向李翊浵行了一礼,声音含笑道。
李翊浵倚着锦织隐囊,声音慵懒,“今晚呀,很有趣。”明眸笑意流波,看向女儿,“悦之,今晚玩得可开心。”
萧琰点头笑道:“开心。”虽然李毓祯的出现让她有些受惊,但总体来讲是很开心的。
帷幕外众人见秦国公主向帷榻主人行礼,不知情人的便不由揣测:这是殿下的哪位长辈?因萧琰随着入内,便有人惊讶的想道莫非是安平公主受召入京了?——但这可能性实在太小。
李翊浵笑问女儿:“还要玩么?”
萧琰心道李毓祯过来了还玩什么,摇头道:“已经过子夜,太晚了。我陪您早点回府歇息吧?”
李翊浵笑道“好”,又调笑说:“阿祯继续玩吧。这几个年轻郎君都不错的。”
李毓祯看着萧琰,笑了声,很直接道:“我是来找悦之的。”
萧琰眉毛抽了下,当没听见这话,对母亲道:“我去和二哥他们道别。”
李毓祯悠然道:“一起。”
转身往外。
萧琰跟着她出了帷幕,见众人那微妙眼色,心里无奈叹气,今晚一曲踏歌,她和李毓祯的暧昧恐怕是洗都洗不脱了。
“我们先回,诸位接着玩。”李毓祯眸子看向三位堂妹,“你们三人是与我们一同回,还是继续玩?”
众人都注意到秦国公主说的是“我们”,这让独孤绍、元雍、韦应己等人看萧琰的眼神愈发微妙。
萧琰心里默默抚额,这真是扯不清了。
李群玉见李梓岚和李英蓁都没有再玩的意思,便回道:“已经很晚了,我们和殿下一起回吧。”
裴融之见元雍几人也没了继续踏歌的兴致,便跟着道:“太晚了,咱们也不玩了。和殿下同路回吧。”
仆从们便收了两边帷幕,李翊浵戴了帷帽坐上肩舆,侍从们已将马牵过来,各人上马,出了朱雀门往东,过了春明大街折北入东直大街,进入皇城东坊和北坊——皇族宗室贵胄和高门世家府第都集中在这一带。
众人沿路道辞,各自回府。
最后只余下李毓祯三人这一行,因长乐坊在最北。
一行人从公主府的北曲西侧门入府,先到玉照院,李翊浵微笑对女儿道:“悦之送送你表姊。”
萧琰应了一声,送李毓祯回南曲公主府。
两人在月下并肩走着。
走了一会,李毓祯吩咐随行的侍卫侍女:“你们先回。”
六人恭声应了,行礼先去。
李毓祯在月下慢悠悠的走着。
萧琰沉默的走在她身边。
两人都没说话。
静静的走了一段路,萧琰原先还防备着李毓祯对她突抱突亲,却见她只是不言不语的走着,心里奇怪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她才不会问李毓祯为何这么安静。
经过一处假山,李毓祯忽然问她:“你如何谢我?”
萧琰知道她说的是踏歌助她领悟之事,心中微紧,想了想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帮的?”
李毓祯笑了笑,“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停了步子,转身走近她,眸子在月下漾着光,如春水涟波,声音含情,柔软,“悦之,你亲我。”
她要萧琰主动亲她。
萧琰想都没想拒绝,“不。”身子往后退,便被李毓祯伸手抱住了腰肢。
“悦之。”李毓祯明亮的眼眸看着她。
萧琰看见了她眼中温柔深沉的情意,还有渴盼的祈望。
她心中一抽,忽然觉得难过,一股酸涩直冲上她鼻子,进了她眼。
她垂下眼眸,敛去那股酸涩带来的湿意。
这是一种无法回应,也不能回应的痛苦。
上的那一个,因相思辗转、求而不得痛苦。
被上的那一个,又何尝不痛苦?
萧琰觉得,被并不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
她真想李毓祯不她。
她抬了眼,眸中还有未能完全敛去的湿意,将眼睛润得更加明亮,声音轻却坚定,“我不会你。”她的声音清晰道,一如她始终清晰明了的内心,“你别我。”
她顿了顿,语气怅然,“我不想伤你。但是,你若强求,我会跟你断绝一切。”她声音带着怅痛,“我珍惜与你为友。但若成不了友,那断绝吧。”
她不想给李毓祯留下丝毫期望,感情应该清楚明白,是,不是不,不给对方留下幻想余地,才是最好的。
李毓祯的眼神变得幽冷如渊,声音也如深渊中的碎冰,“你喜欢上慕容优了?”
萧琰眼睛一睁,被噎着了,“这跟……慕容优有什么关系?”说着她俩的事呢,怎么扯上慕容优了?
李毓祯看她的表情和眼神却都是“你喜新厌旧变心”了。
萧琰顿觉心塞,心中的怅痛被神来之笔戳得无力,“真不是,你扯哪去了。”还有,她算哪门子的“喜新厌旧,变心”啊?
李毓祯双手松了她腰,冷冷看她,哼一声,转身走了。
留下萧琰呆呆的立在月下。
喂喂喂,回来啊,咱们说清楚啊!
这是断绝关系了,还是没断绝啊?
萧琰一脸纠结的回了玉照院。
李翊浵已经沐浴上榻了。萧琰沐浴后,换了寝衣,仍和母亲睡一起。
李翊浵伸手揽了她,伸指抚她蹙着的眉毛,柔声笑道:“怎么了,我的宝树愁眉苦脸的?”
萧琰便将送李毓祯的事说了,语气表情都很无奈,“怎么扯到慕容优了?我今晚才第一次见她,有好感,喜欢,顺眼,但哪里扯到上呢?我不她又不是因为慕容优。”她蹙着眉毛泛忧心,若让李毓祯嫉恨上了慕容优,那不是平白给她扯了仇恨吗?那可真对不起这个新交的朋友了。
李翊浵摸着她头,低柔轻媚的声音一笑,“宝树不昭华,是对她不,还是不能?”
萧琰拢眉,“这有区别吗?”
李翊浵轻柔一笑,“当然有区别了。不,是生不出意,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心动的感觉;不能,是因为其他因素,阻绝了意的产生。宝树对昭华,是哪一种呢?”
萧琰想了一会,叹气道:“我不知道。但目前为止,我没对她生出心动的意。”只是她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对李毓祯完全不动心,还是因为知道两人不应该相,所以坚定的阻绝了对她生出意?
但无论哪种,结果都一样——她不会去李毓祯。
“这对她是最好的。”萧琰喃声低语,既然知道不能在一起,又何必要陷入情,将双方都拖入到深渊呢?萧琰觉得那种,是冲动,不负责任的。
“动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只要遇对了那个人,一笑一念,能促成一段情缘。不易的是钟情:情之所至,生之所达。”萧琰头靠在母亲肩上,想起李毓祯心中怅痛,不由对母亲说出心里的话,“我若上一人,必是一生一世,生命有多长,感情有多久多远,直至我生命的终结。但我和昭华不能,我没法她一生,终究是要断的,又何必开始?我若从始至终都对她绝情,她得不到,固然痛苦,但终不及得到了却失去的痛苦。”她声音低诉,诚挚,“我宁愿她恨我心如磐石、不动情,也不愿她承受未来斩情的痛苦。……阿娘,我敬慕高宗皇帝,她是一个真正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君。”高宗动心之始斩情让她很钦佩。李毓祯如果为了和她在一起的私情而毁了人君之责,她会看不起她——为了不要出现这一天,她宁愿一开始绝了她的情。
萧琰怅叹。
李翊浵也轻拍女儿的肩无声叹息,她这个女儿是挚于情、却不会束于情的人啊——与高宗何其相似!
过了一会,萧琰郁郁不乐的声音又响起,“我今晚已经把话说绝了,她应该不会再……说感情的事了吧?”
但一想起李毓祯离去时冷笑嫉怒的样子,她又不确定了。
李翊浵嘴角微勾,心道:阿祯若不故意扯到慕容优身上,难道由得你和她断绝关系了?
她女儿与昭华相比,论心眼真是狡不过。
但心眼再多的人,遇上这种认定一个道理磐石不动的人也是百般狡计施不得。
李翊浵想起她与梵因的纠缠,忽然对侄女生出几分同情。
她抬手抚着女儿光滑如绸的头发,低柔婉转的声音道:“若两个人相,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若不相,感情是一个人的事。阿祯你,是她的事。你不她,是你的事。你不想让她强求你她,但你让她不你,又何尝不是在强求?而不得有痛,但一个人也有欢喜。甲之□□,乙之蜜糖。与不,各由各的吧。”
萧琰听得怔怔,眼睑垂下。良久,低叹:“……阿娘说的,也有道理。”
若直而前行,是李毓祯的道,那由她吧。
萧琰沉叹,她不动心是。
第一四八章 惊刺
“阿娘,我们下午再玩吧?”她眼睛晶亮的道。
李翊浵边拿手巾擦手,边笑道:“未正过后,阿玉她们要过来了。你不是要玩踏歌吗?”
“对对。”萧琰点着头笑,“那先玩踏歌,下次再邀她们过来玩象棋。哈哈,让君玉表姊她们的侍女也上棋盘,看谁有什么绝技,肯定乐极了。”
“好。”李翊浵笑着摸了下她脑袋。
母女俩用完午膳已经过了未时了,散步消食后没过多久,李群玉三人便联袂而至了。
众女在讌息室用了盏茶,李翊浵便领着她们到音廊踏歌。
当然不是在音廊上面踏歌,而是在音廊外的碎瓷铺乐游图上踏。
这乐游图是音廊两边的“回”字曲径,回字中间是用白石巧妙堆砌的飞天乐舞玲珑假山。五人围着假山踏歌,侍女们则在外圈群踏相和。萧琰她们玩的是连袂交踏,这是不固定舞伴,轮流交错对踏,一家人踏歌经常用这种,欢乐,又交流感情。
燃文
这番踏歌下来,萧琰和三位堂姊的感情又有了增进。李群玉和她对踏时都拍手相击,转圈则挽臂甚至揽腰了。初时李梓岚霎了好几下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主要是萧琰的气质太干净,清澈,让人觉得踏歌是踏歌,想不到其他——除非像昨晚殿下那样,情意直露又带着霸道。连李梓岚自己,和萧琰对踏时拍手相击,有时挽臂,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愿。李英蓁的性子更是爽慨,心中已视萧琰为知交之友,便没了男女性别的区分,踏到兴头上时两人勾肩搭背都是有的。
一直踏到近暮时分,众女才意犹未尽的歇了。
萧琰最初还担心李毓祯申时下衙后会过来,结果直到踏歌到结束,李毓祯也没出现,她心中松了口气,暗想她昨晚的话李毓祯是不是已经听进去了?
谁知正用晚食的时候李毓祯过来了,依然是那种漫不经心的随性样,看她的眼眸也依然是薄凉又拢着春水,给母亲行礼后,笑问她“悦之想我没”,萧琰顿时默然无语了:所以,昨晚她说的,都是白说了是吧。
她没好气的回道:“没想。”
李毓祯无视三位堂妹正瞠目而视,笑悠悠的道:“我想你了。”
萧琰见到三位堂姊望过来的目光,脸顿时红了,好想将食案上的菜碟子掼李毓祯脸上。
李毓祯直接吩咐侍婢不用加案,撩了紫绫袍子在萧琰身边坐下,让侍人再加一副碗箸。
萧琰横眉瞪她。
李毓祯向她飞一个轻佻眼波,伸手搂了她的腰,半边身子靠她身上,下巴搁在她肩上,吹气如兰的笑,“悦之想我没?”
萧琰气得脑门蹦筋,咬牙叫:“李昭华!”
三位县主眼眉唇都狠狠抽了下。
这真是她们那位永远用薄凉眼神看人,带着两分疏远,几分漫不经心,还有一分睥睨,气场绝对凌绝于人的大堂姊?殿下??
真是惊瞎她们的双眼!
李翊浵呵笑一声,神态自若的对三位侄女道:“这**酥皮要趁热用,凉了不酥了。她两个别管了,闹够了自然消停了。”说完提箸,徐徐优雅的进食。
但三位县主哪里还有顾得上用美食?
那边厢两人已经动手了,拳掌相交,迅若疾电,劲力却不动食案上的碗碟分毫。
李英蓁看得眉毛飞扬,双目大亮,击节直道精彩。
李梓岚望着在动手中仍以轻佻眼神勾人的殿下,心里默默扶额:这真的是她的殿下?
李群玉的眉尾轻挑,浅樱色的唇微哂,那一刹的表情意味深长。
大唐帝国未来的储君,是真上了一个女人,呵呵!
她这位大堂姊,是要学昭宗皇帝么?
可是,萧悦之姓萧……
李群玉扬起了一边眉毛,忽然觉得以后的人生有趣起来。
有好戏看,能不有趣么?
汝阳县主看戏绝对不怕台高。
这厢两人拳掌来回十几招,终于消停了。李毓祯退后坐端正,萧琰也忍了她跟自己共一案还挨得太近。想计较也赶不走她,还是歇气吧,别搅了母亲和三位堂姊用膳。萧琰默默叹气,真心觉得实力压制太令人郁闷了。但她一旦专心用膳,这些郁闷的情绪一飞而散。
李毓祯极喜欢她这种专注的神态,心无旁骛,一心一意,任风雷云动也干扰不了她——比如这会摸摸她的腰,萧悦之最多白她一眼,不会大动干戈。李毓祯眉波斜飞,只用了两分心思在膳食上,其他八分心思都用在了调戏萧琰上,看得三位县主好生无语。
李群玉默默同情了一下崔清珏,眸子瞥了一眼李梓岚,见她进食仪态端雅得无可挑剔,却似乎有两分心不在焉,约摸也是想到了崔七?
李群玉心想崔清珏若被殿下拒绝,失意之下喜欢阿岚的可能性有多大?她暗暗摇了下头,不论崔七是否移情,她都觉得孙三更适合堂妹。
这顿晚食便在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的情况下用完,净手漱口后,李群玉三人便向姑母告辞——没见殿下那冷飕飕的眼神?她们可不想在这讨人嫌。
萧琰将三位堂姊送到玉照院门口,回到母亲寝卧外的讌息室,听见李毓祯说了桩今日震惊紫宸殿的事件:
“今日上朝,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联袂报了桩刺杀案,入京述职的莱州刺史陆谐被刺。侍人凌晨唤起榻时发现他死于榻上。圣人当即遣了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派仵作共同验尸,判定死于中毒。”
李翊浵轻扬眉毛,“若是谋杀,当报京兆府,怎么是御史先知了?咦,死的是陆谐?——吴郡陆氏,陆谐陆以孝?”
李毓祯答道:“姑母记得不错,正是陆以孝。”
李翊浵蹙了眉毛,“陆以孝被刺?——吴郡陆氏的府第是在崇仁坊吧?难怪了,谢氏和王氏的府第都在崇仁坊,陆府去京兆府报案的侍人是撞上了谢宪台还是王中丞?”
谢宪台即甲姓世家陈郡谢氏的家主、蒋国公谢迥,现任御史大夫;王中丞是甲姓世家琅琊王氏的家主、温国公王休,现任御史中丞,这两位正是御史台的长贰官。
但御史台怎么会抢在京兆尹之前说这桩案子?
这个原因应该着落在昭华说的“刺杀”上面了。
陆谐是出了名的清正刺史,也是吴郡陆氏的中坚——谁会杀他?仇杀,抑或政敌刺杀?
陆谐一死,谁会获利?
李翊浵心中瞬间想了很多。
萧琰还在想陆谐陆以孝是谁,她觉得有印象,应该是学士族谱时听四哥还是姊姊提过?
李毓祯道:“是谢宪台,但撞上的不是陆府前去京兆报案的侍人,他上朝路上要经过陆府的坊府门,便见坊府门上印了一个醒目的白色‘鬼’字,大如斗。陆府的人正在擦洗,但怎么也洗不掉。谢宪台认出那是夜鬼刺的勾魂印记,当即停马,厉声质问,得知陆以孝被杀身死,便令乌台卫封了陆府各门,暂不许人出入,又令从人在大街上拦下了上朝的王中丞和京兆尹,请他们到陆府来,三人会合陆府,京兆尹立案,三人一起逼陆府当家的四房郎主陆证交出了夜鬼刺刺杀陆谐后留在他身上的勾魂帖。”
夜鬼刺杀人,必留勾魂帖,言明被杀者之罪。这是陆府极力想掩饰的。陆证在发现二哥陆谐身死,和他身上的勾魂帖,骇目惊心之后,首先想到的是遮掩。但在谢迥、王休和京兆尹独孤穆这三位世家主的联合逼问下,是陆氏家主陆识在京中也顶不住,何况只是四房郎主的陆证?勾魂帖当然交出来了。
萧琰一脸吃惊的表情,“夜鬼刺?那个‘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夜鬼刺?”
大唐世家最忌惮的两大刺客组织是东海刺和夜鬼刺,这两大刺客组织比大唐建国的历史还久远,而世家对夜鬼刺的忌惮更在东海刺之上。
这不是因为夜鬼刺比东海刺更厉害。
东海刺虽然是刺客,但它的刺杀可称得上“光明磊落”,永远是武力刺杀,从不用毒和其他手段。但夜鬼刺杀人却是诡秘莫测的手段,正合了它的“鬼”字。
但让世家最忌惮的,是夜鬼刺接单杀人的条件,不是付得起钱杀人,而是“命为价,阎罗判,鬼勾魂”,雇刺者以自己的身家和生命为代价,要杀者必须符合“奸恶者,阴司勾魂”这一条——按以往出现的勾魂帖,夜鬼刺所杀者,都是世间公认的犯当诛之奸恶罪行的人。
勾魂帖的帖头即两行朱笔刺目的楷字:“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世家忌惮夜鬼刺,是忌惮家族中出现夜鬼刺的刺杀对象,一旦勾魂帖出,丑事曝于天下,一个世家的声望可能此毁了。
当年大唐开国的功臣世家之一,弘农杨氏是因为家主嫡次子杨邝被夜鬼刺接单刺杀,勾魂帖曝露其造如意车□□致死童女近百,天下为之哗然,这位杨二郎被誉为世家公子之首,惊才绝艳,能力卓绝,三十四岁做到工部尚书,有望成为大唐最年轻的宰相——谁知道私底下竟有这样的变态罪行?高祖怒贬杨氏家主和杨氏嫡支的为官子弟,使当时身为甲姓世家第二的弘农杨氏大受打击,在士族谱上被下到乙姓世家,直到明宗朝后期,才因声望积累重归甲姓世家,但和其他甲姓世家相比,势力已经落了一大截,所以才被高宗逼得与当时还是乙姓世家的辽东慕容氏嫡长女慕容秋结平婚契,创下大唐平婚契之始。
又有太宗朝的乙姓世家谯郡朱氏,嫡支三房郎主被夜鬼刺所杀,勾魂帖揭露其杀害四十二名孕妇、剖腹取胎儿蒸熟吃肉之罪,三司查实,朝野震骇,太宗怒曰:“此为人耶?”贬朱氏子弟,谯郡朱氏从乙姓世家除名,从此没落下去,如今已完全泯于士族谱上了。
而弘家杨氏至今都处在甲姓世家的中下游,不复开国初第二世家的荣光,除了后辈人才不及萧崔裴等甲姓世家繁盛外,当初杨廓被夜鬼刺刺杀引发杨氏声望大跌是最直接的原因。
所以,这是世家忌惮夜鬼刺的最大原因。如果被东海刺刺杀,是失去一个重要子弟,但被夜鬼刺刺杀,那是丑闻了,很可能带累整个家族的丑闻。
所以萧琰在惊震之后跟着问:“那个陆刺史做了什么恶事,被夜鬼刺刺杀?”
李毓祯眸子冷如冰刀,“按勾魂帖所书,陆谐酒醉之后嗜好性虐,从他二十一岁起至半年前,死于他性虐下的童男童女达六十五人。”
萧琰顿然眉如刀,“果然该死!”又拧了眉,“如果是真的,那些死去的童男童女,难道他们的父母没有报案?”
李翊浵蓦地轻呵一声,如冰玉碎地,“地方州县每年都有孩童失踪案,尤其节日晚上,被拐孩童尤多,那些失踪的孩童父母算报了案,当地州县查来查去多半也是人口失踪的悬案。这些失踪的孩童多半被卖入倌妓楼,或富贵之户为娈童妓姬。——陆谐二十岁高中进士科状元,被人赞为风格清标,名声极好。若他真有这嗜好,从拐子手里隐姓匿名购买童男童女供他性虐致死,又有谁想得到呢?”
李毓祯幽冷的声音道:“姑母说的是。陆谐任莱州刺史三任九年,治下政通人和,吏部考绩年年上等。三年前上书海盐新制法,晒盐法一出,便将海盐产量翻了几倍。如今盐价下降到私盐贩子大减,可说是陆谐之功。圣人此次召他上京述职,是有意擢升他山东道观察使之职,呵,谁知道竟出这档子事!——圣人已令左卫封了崇仁坊陆府,禁止人员出入,并遣御史中丞、大理寺少卿、刑部右卿三司副长官,赴三地查核此案。相信不久能知端底了。”
第一四九章 暗潮
陆谐的案子李毓祯并没有详说,毕竟还没有查实。虽然夜鬼刺的勾魂帖向来没有出过错,但朝廷不可能此采信刺客的说法,还得看事实证据。所以,一方面,朝廷要缉拿凶手;一方面,要遣三司查证陆谐的罪行是否属实。
按照夜鬼刺一贯的做法,刺杀后的一个月内,凶手会投案自戕。这个凶手是雇佣夜鬼刺杀人的人。这是夜鬼刺“以命为价”的规矩,□□,得付出自己的命。明明是一个游离于律法之外的刺客组织,却偏偏遵循着以命偿命的律法规则,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
高宗皇帝曾经对她的宰相们说:“夜鬼刺的存在,表明了朝廷在执法上的无能。与其费尽心机去想怎么剿灭它,不如多**思去想想怎么完善朝廷的监督和执法。如果大唐的百姓都相信官府能为他们做主,相信官府有能力惩治一切罪恶,那么夜鬼刺也不存在了。”
萧琰忽然想起高宗说的这段话,愈发觉得其中有深奥的治世道理。她不由问李毓祯:“陆刺史此案,朝廷是以缉拿凶手为重,还是以查核罪行为重?若是缉拿凶手,是缉拿买凶者,还是缉拿刺客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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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问得很犀利。
李毓祯咦了一声,眸子带着两分兴味看她,“萧悦之你对时政很敏感嘛。”
萧琰白她一眼,“我又不傻。”她只是更多的专注于武道,对朝政的兴趣不那么大,但不意味着她不懂。
李毓祯轻笑一声,如墨的眉下,一双薄凉的眼眸透出两分森凉的寒意,回萧琰的话道:“以何为重——要看是哪边的人了。”
萧琰的眉微扬。
李毓祯唇角一哂,“勾魂帖一出,以夜鬼刺的信誉,即使朝廷还没有查证,但诸公对陆谐的罪证基本已经确认了。对诸公而言,追缉刺客和凶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吴郡陆氏,是要打击到什么程度?陆氏腾出的利益,各家能瓜分到多少?”
李毓祯并没有详说紫宸殿上的风云,但萧琰也能想象出来。
单从陆谐被刺案不是京兆尹呈报而是御史台禀奏能看出一二。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和谏议君王,与谏议院相比又以监察百官为重。陆谐被刺是一桩刑事案,但被御史台当殿禀奏,意味着这桩刑事案里被刺的官员有不清不楚的问题——虽然御史台没有证据,但风闻奏事本是御史的权利。而两位御史长官与京兆尹搭成这样的默契,也意味着进入紫宸殿前这三位家主已经在“打击吴郡陆氏”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虽然世家希望世族的势力强盛,才能与皇权相制衡,当然这并不是说世家有反心,世家服膺于李氏大唐的统治,只有大唐强大了,世家才能跟着强大,但是,服从统治跟做奴隶是两回事,世家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必须有跟皇权对话的实力,所以皇权之下的世家是一个利益团体;但是,这个利益团体是由一个个的世家组成,它们之间肯定存在着利益的争夺,在不影响整个世家势力的前提下,少一个甲姓世家,意味着其他甲姓世家能分到更大的利益。所以一个甲姓世家出现问题,除非是利益联结的一损俱损,否则,其他世家不介意将这个世家踩下去,瓜分属于它的利益。
这是利益争夺的残酷。
而陆氏,便如当初的弘农杨氏般,遭遇到了被其他世家踩下去的局面。
当然陆谐一案未必能将陆氏彻底打下去,身为家主的陆识必定会果断的将陆氏与陆谐划清界线,以“蒙蔽不知”将家族从陆谐案中摘出来,而朝廷也不可能因陆谐之案定一个家族的罪,除非是谋逆大罪,最多以“门风不良”,将家主陆识等陆氏重要成员的爵位官职贬降;但是一个甲姓世家的家底丰厚,如果传承不失,子弟人才仍在,即使因各种因素一时跌落下去,迟早也会爬起来。只是,陆氏遭受如此巨大的声望打击,又被贬去重要官位,不是短短十几年内能够重起的,像弘农杨氏,也是耗费了四五十年的功夫才能再次列入甲姓世家门墙。
李翊浵悠笑一声,挑眉漫不经心的表情和她侄女一个样,“陆氏会遭受多大打击,要看你父亲,或是你齐王叔,愿不愿意伸一把手了。”
萧琰听母亲一说,便想起太子和齐王与各大世家的联姻关系,其中有吴郡陆氏,其嫡支长房的嫡次女是仅次于太子妃的太子良娣,而嫡支的一位庶女则嫁给了齐王,是从六品的亲王媵。
李毓祯道:“若真如勾魂帖所书的,陆谐从二十一岁起有奸杀童女的罪行,难道一个人的性子会在及冠后突然转变?陆谐真有这嗜好,难道陆家人真的半分不知晓?——恐怕谁都不信吧?陆识想以‘不知情’为由将陆家完全摘出去,当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么?甲姓世家怎么会放过踩下陆氏这个机会,包括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吴郡张氏、范阳卢氏在内。”这四大世家都是亲近齐王系的世家,她哂笑一声,“齐王叔不会为了一个甲姓世家,得罪了四个甲姓世家。”不过是一位亲王媵罢了,利字上头,算王妃的家族,当舍还是会舍——为了刺杀她,可不是舍了范阳卢氏的安北大都护之职?
李翊浵的手指勾连着茶盏上的宝相花纹,语气带着两分漫不经心说道:“你齐王叔撒手不管,甚至踩上一脚分润利益,都不会落下坏名声,不过一个亲王媵罢了;你父亲却是要陷入两难境地了。”
太子若为陆氏说话,犯了包庇,让人腹诽太子的德行;但不为陆氏说话,又会让人觉得太子凉薄。
萧琰心想:这的确是两难。
李毓祯看了萧琰一眼,眉眼微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向以儒家修身正德,不会在意这种虚头名声,只会因此厌了陆氏。”
李翊浵了然一笑,她那位太子大哥是什么品性,她岂会不清楚?这番问答,不过是说给萧琰听的罢了。
萧琰曾听四哥评论太子和齐王,说,论德,齐王不及太子;听沈清猗给她讲史,提及太子和齐王时,曾说,论为君,太子不及齐王。萧琰心里觉得,为君者,当正,心不正,驭下再有手段,也不会让人真心敬重。她对太子更有好感,如今听母亲和李毓祯这番对话,便觉太子果然重德,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太子舅舅更增一分好感。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萧琰看了眼窗外天色,提醒道:“阿娘,我们该去安福门了。”她和母亲约了今晚去安福门观灯。
李翊浵便吩咐侍女准备出行,又问李毓祯:“阿祯去么?”
李毓祯道:“陆谐出事前曾在朱雀门、安福门观灯,三司都有人在那边探查,今晚去安福门,会有很多眼线。姑母若不担心悦之与我同行,处于眼目下,风口浪尖,我倒是无妨的。”说到这里,眼睛笑看向萧琰。
萧琰目光斜她,“你昨晚踏歌时,怎的不怕我风口浪尖了?”
李毓祯笑得花儿灿烂,“我不与你踏歌,你还要与慕容优勾搭?”
萧琰瞪她,“什么勾搭?只是踏歌,踏歌!”
李毓祯一脸“信你,才怪”的表情。
萧琰觉得为了慕容优好,这事必须解释清楚,“我真没勾搭她。”
李毓祯哼她一声,心里暗笑,她可没以为萧琰真对慕容优有意了,但姿态却是要做的,让萧琰以为她是出于嫉妒——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她昨晚与萧琰亲密踏歌,一是强势的宣告“萧琰是她的人”;其二,是有意的将萧琰置于风口浪尖。
她沉了下眸子,对萧琰道:“你跟我走近了,可能会有人暗杀你,你怕么?”
萧琰只担心感情上和她纠缠不清,其他的却是不惧,若能为李毓祯分担危险,她倒是乐意的,摇头道:“不怕。”
李毓祯立即笑道:“如此,我便陪你去安福门。”
萧琰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到三人同行出府门时,她忽地味过回来,她本来是不乐意李毓祯同去的,怎么成了她不怕处于风口浪尖,所以李毓祯陪她了?——李昭华真个狡猾。萧琰气恼的瞪了她一眼。
李毓祯回她一个无辜纯良的眼神,萧琰只觉心塞。
今晚是正月十六,元宵观灯的第二晚,大街上仍然热闹无比,车马如龙。过了朱雀门往西,折北入西直大街,人流更多,到了皇城西的安福门广场,举目望去,灯火下,尽是人头,数不清有多少人。
一行人下马入广场,李翊浵仍然坐在肩舆上,萧琰和李毓祯步行在肩舆旁边。
萧琰对于引来人暗杀颇有些跃跃欲试,存了心要引人注目,便没有戴面具,与李毓祯并肩而行,直如一对明珠璧人,所过之处,无不惹人呆目。若非侍卫前后左右簇拥,目光威逼慑人,怕是要引得人围观,拥挤难于前行了。
暗杀当然不可能在今晚上发生,但她进入广场,便察觉到有隐晦的视线扫过来。她的神识敏锐,目光跟着扫视过去,那些视线与她一触即分。却有一道目光与她正正对视,带着审视的意味。
那是一个身着圆领缺胯袍、腰佩横刀的青年,年约二十五六,体魄魁伟,气宇轩昂,容貌颇英俊,眉浓,目锐,却泛着阴寒之气。
他抬手向李毓祯遥遥行了一礼,抬步似乎想过来,却被李毓祯凉薄的目光止住。
他凌厉的看了萧琰一眼,眼中阴寒之气更甚,萧琰觉得仿佛寒凉的刀光刮过。
见那青年转身而去,她侧头低声问李毓祯:“此人是谁?”
李毓祯凉淡声音道:“安南都护、醴陵县侯薛惠明的嫡次子薛沉,现任刑部缉捕司右司郎中。”
薛惠明原是安东大都护,因李毓祯在安东都护府践习遇刺而受牵连,迁调安南都护,从正三品的大都护迁任从三品的都护,而且安南都护府所辖疆域不及安东大都护府,这当然是降职了。薛沉既然是薛惠明之子,那应该也是非太子系的,萧琰便传音问道:【刑部缉捕司是齐王的势力?】
李毓祯道:【缉捕司两位郎中,左司郎中纪光,寒门进士出身,是父亲拔擢的人。】
意思是,只有薛沉的右司是齐王派系。
萧琰心想,不到三十是从五品上的刑部郎中,这个薛沉绝对是年轻有为——比起可以靠军功上升的武官,文官要升到五品以上的中级官员,那是很难的,大多数都是四十以上的年纪,尤其是掌实权的职官。
萧琰回想起薛沉临去时看她的那一眼,阴寒又带着恨意,莫名觉得那是嫉恨,以薛沉的出身,乙姓世家河东薛氏嫡支嫡房的嫡子,若没有婚娶,年轻英俊,又有才能,也是有可能成为后君人选的——世宗、昭宗的后君是乙姓世家的嫡子——没准薛沉有入宫的心思。虽然河东薛氏是亲齐王的派系,但薛沉若成为李毓祯的婚娶人选,薛氏改换门庭也不是不可能——李毓祯被封秦国公主,意味着圣人不可能改立齐王为太子,薛氏效忠未来女帝,当然比跟着齐王一条道走到黑有利。
萧琰这般忖思,便问李毓祯:【那个薛沉,是不是对你有意?】
李毓祯低笑一声,促狭道:“你感情上不是挺迟钝的?难得精明一回。”
萧琰低哼一声,“他那目光太明显了。”恨不得用刀子戳了她,她若还察觉不出来,那真是迟钝了。
李毓祯嗤一声,道:“此人野心甚大,不会甘于后宫。?”若入后宫,只能任文学之类的清闲官职,但凡有野心的男人,都不愿为女帝的后卿,薛沉便是其中的一员。但这个男人,又确实倾慕于她,作出这等嫉妒姿态,一是出于男人得不到也不愿他人得到的嫉妒心理,更多的却是做样子——给薛氏看,也是给她看。
李毓祯心中冷嗤,薛氏若真要投诚,不必动脑筋在她的“后宫”上。她的后宫,可不是拿来给世家作承诺的。
她用了高宗的话说:“真正强大的帝王,不需要广纳后宫,靠‘卖身’来平衡朝中势力,巩固帝王的权力;广纳后宫,唯有二因:子嗣,好色。我不需要太多子嗣,论美色,”她很凉薄的道,“某人还差了许多。”
第一五O章 故人,情人
萧琰想起薛沉那张英俊的脸庞,蜂腰猿背、宽肩窄臀的好身材,说他“论美色,还差了许多”,真是委屈了人家,不由扑笑一声,挺公正的道:“薛郎中还是有色的。”
李毓祯笑吟吟的,说:“我只好你的色。”
“……”前面还在说正事,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
萧琰很无语,“你不能多正经一会么?”
李毓祯道:“你看我的眼神——真的很正经。”
“……”
萧琰转过头去与母亲说话,和李毓祯说话是添堵的。
李翊浵心里忍笑,一边乘舆缓行,一边和女儿说沿路经过的斗娱之戏。三人且行且停,遇上有趣的停下来,观赏一阵再走。一路上,都有或明或暗的视线,萧琰从容自得的走在李毓祯旁边,无论是周围痴迷的目光,还是窥视的目光,都没有让她有半分不自在。若是遇上带着审视意味的又带着几分放肆的目光,她毫不客气的回眼过去,目光凛冽如刀锋,逼得人败退移开,她才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让一些人暗中咬牙。
在安福门观灯的官宦和贵家很多,有识得李毓祯的,便远远的拱手或低首行礼,在这位殿下薄凉冷淡的目光下,没有人敢上前套近乎,只在心里抓狂猜测:那位坐在肩舆中看不清楚容貌,只一个身影让人心荡神驰的贵妇人是谁?那位长得实在太好看,俊美得“令人发指”的年轻郎君又是谁??啊啊好想知道!
萧琰只觉周遭视线越来越灼热,有那些未婚娘子惊艳痴迷的目光,盘桓在她脸上,恨不得粘连过来;还有好几位断袖君的火热目光——咳咳,咱们性别不同,别看了;还有另外一种滚烫的视线,仿佛弹指射来的灯火,想将她漂亮的脸蛋烧出个洞——萧琰断定:这绝对是嫉恨。不由得乜斜李毓祯,道:“打明日起,我家喻户晓了。”还会多出好多个莫名其妙的“情敌”——尽管她不这么认为,但奈何在那些人眼中是这么看她。
萧琰觉得好忧伤,表情也好忧郁,说道:“你能不能提前说一下,京中到底有哪些郎君,嗯还有娘子,倾慕于你?让我有个心理准备,省得不知觉中被人给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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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多少人咒她“去死去死!”——她心里哀叹,李毓祯的桃花肯定不少,如崔七、薛沉,肯定只是其中之二。
李毓祯眸光流转的看着她一笑,雍容明丽又带着两分清冷的容颜愈发夺目,明绚更胜万千灯火,萧琰只觉容光逼人,忍不住想要掩目,赶紧道:“你别这么笑。”再这么笑嫉恨她的人肯定更多了!
李毓祯笑得愈发嫣然,眸色旖旎带着几分勾魂,说:“我回去给你列个单子。”
萧琰心里呻.吟一声:还单子,这得多少人啊!顿觉眼前一暗,万千灯火的灿烂都没那么好看了,不由仰目叹一声,道:“你还是赶紧定亲吧。”
“好。”李毓祯竟应答得爽快,“你跟我定。”
萧琰:“……”
扭过头去和母亲说话。心想再有嫉恨的目光盯着她也不与李毓祯分说了,一准会扯到感情上去,平添心塞。
说话间,三人游到一处斗剑器的灯树下。几十人围着场子,对舞斗剑的是两个妙龄娘子,都身穿鲜亮颜色的交领窄袖短襦,腰束及膝石榴裙,里面是撒花褶裤,足蹬短靴,头戴巾帼,样貌飒爽又娇丽。三人观看时已经到了尾声,东边那娘子高抛右手剑,旋身一转,左手的剑鞘背身而接,长剑从五丈高的空中落下,“锵”一声准确落入鞘中。
围观人众大声喝彩。
这种斗剑看在方家眼里,七分为舞,只三分为剑技,但普通人能做到这程度,的确是苦练出来的成。
萧琰也笑着拍了下掌,回头吩咐安叶禧往东边的漆木箱投入一枚大唐金币。大唐金币的中间没有方孔,故称“元”,通“圆”;“元”又有创制、起始之意。铸号“泰始”是明宗的年号,大唐以金银币为钱制是从明宗朝起,之后高宗诏令铸钱监所铸造的金银新币均以“泰始”为号,以记母亲明宗创立金银钱制的“长远睿智”之举,其后历任皇帝皆遵循此例,除了新铸铜钱采用新年号外,金银新币均以“泰始”为铸号,如今的长治朝也不例外。安叶禧投入钱箱中的是一枚“泰始金元”。
李毓祯笑看萧琰,道:“你倒是大方。”
一枚“泰始金元”重量一钱,价等一两银,值铜钱一千文,以时下十文一斗的下等白米价,可买得一百斗下等米,足可供一户五口的平民之家四五月之用了。
萧琰不清楚民间物价,李毓祯却是相当了解的。她被封秦国公主后,继而被授任尚书右仆射,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副宰相,称为执政,处政事堂署理政务,太府寺每月初都必须向政事堂呈报有关粮盐等涉及国计民生的物价奏表,所以李毓祯对金银钱的购买力相当清楚。
萧琰一听她这调侃,知自己疏忽了,当然这算不上错儿,只是难免成为墨家抨击儒家学子的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知柴米油盐贵几何?”的“书蠹”了。她不由脸上一热,却没砌词找借口,坦直笑道:“还好,我尚未成家,还不用考虑柴米油盐贵几何。”
李毓祯伸手过去,覆在她掌背上,轻笑说:“你成家了,也不用考虑这个。”
萧琰白她一眼,哪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哼一声,抽了手,眉眼斜她:我用得着你养?
李毓祯柔曼一笑,眸光潋滟,几分缱绻。
萧琰侧开眼去。
一行人游观到广场上的“文斗”灯区。文斗,是斗诗、斗书、斗画、斗经术等等,总之与文有关。便见前方一处围观人特别多,远远望去,乌泱泱的,似乎有千人众。一名侍卫过去探问,回来禀道,那边在斗书,因斗书的二位和评书主裁的三位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所以围观者甚众。
那斗书的二位,一者是长安七艺居有名的诗才女璇玑居士虞璇玑,二者是司天台易学博士诸希亮。
这两位各以诗、易著称,但在书法上也都各有擅长,这出“虞诸斗书”当然吸引人,在安福门观灯的文人士宦蜂拥而至,还有许多贵家娘子,以及外圈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足有七八百众。
做评裁的三位也是人们蜂拥而来的重要原因:一位是翰林苑书画学士、国子书学祭酒李泰和;二是礼部郎中,兼国子书学博士的柳彦季;三是大唐草圣,有名的“醉僧”藏真。
这三人都是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李泰和以行书为最,被称为当世第一行书;柳彦季是柳少师之后,继承柳少师的“柳体”书法,其书被称为当世楷书第一;藏真声名更盛,和已故的张伯高并称“大唐二草圣”,以醉草蜚声大唐,以当之无愧的狂草第一。
这五人聚在安福门灯会上,当真是巧了。
萧琰心里喜悦,她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虞璇玑。
虞璇玑是霍倚楼。
她原想着在进入天策书院之前,抽个时间去七艺居拜访霍倚楼,没想到竟会在今晚巧遇——果然,她们是不期而遇的缘分么?
萧琰笑了起来。对母亲道:“阿娘,我有位故人在那边。”
李翊浵咦声道:“那边五位,哪位是阿悦的故人?”
萧琰道:“是璇玑居士。”
李毓祯眉毛一挑,薄凉的声音道:“虞璇玑呀,听闻是七艺居的第一美人。——萧悦之,你还有多少这样的美貌‘故人’?”
萧琰难得揪着机会调侃她,道:“你算不算?”
李翊浵咯声一笑。
李毓祯道:“我算一半。”
咦咦,公主殿下竟然谦虚了?——萧琰表示很惊诧。
李毓祯道:“我是‘美貌’,但不是你的‘故人’。”她敛了笑,一本正经的,“我是你的情人。”
萧琰:“……”她好想吐血!
□□好想捂脸。
我是木头,我是木头,什么都没听见……□□僵着脸,默默的念道。
四周耳聪目明的侍卫都僵着个脸,努力当自己是木头。
萧琰很想“啊呸”一声,说:李昭华你皮厚到无敌了!!
但她不能。
周围簇拥着这么多侍卫,她只能团吧团吧将这话塞进心里,胸闷气堵,冷笑两声,道:“殿下您说笑呢!”
一字一顿的,显是气得狠了。
李翊浵倚靠在隐囊上忍俊不禁,隔了纱帘瞪侄女一眼,过意让她别太过分。
李毓祯便不再撩拨身边人,转了话题道:“听说藏真法师昨晚在安福门观灯坐禅,历尘洗心,想是今晚继续在此坐禅,遇上了李祭酒和柳郎中,又有虞、诸二位,或者因了这难得的巧聚,便有了这兴头,凑一凑这斗书的热闹。”
李翊浵笑语道:“能在这几十万人观灯之地,士庶杂集、众目睽睽之下比斗书法,若不是求名之辈,便是心胸豁达,不计输赢了。”
她对虞璇玑和诸希亮二人只闻其名,并不了解其人,故有此说。
李毓祯薄凉声音道:“好名,还是豁达,去看看知道了。”又放缓声音,调笑萧琰道,“何况咱们这里还有一位‘故人’呢。”
萧琰挑眉反击她,“这广场上明里暗里的,似薛郎中那样的‘故人’,不知要列多长的单子。”
李翊浵哈哈的笑。
李毓祯看着她,笑得柔情缱绻,“‘故人’虽多,情人却只有一个。”
倾慕我的人虽多,我却只倾慕你一个。
她情意连绻,眸光流离了灯火,旖旎了夜色,柔软了春风。
萧琰不由转过眼去,这样的深情她承受不住。
不是承受不起。
是不能去承受。
——只能无视。
她望着远处的灯火,清澄的眸中闪动着灯火的光影,却照不进她的心底去。
李毓祯弯了唇。
她的情可如烈火,也可如春雨。若烈火融不了你,春雨如丝,总有一点一滴渗进你心里。
涓滴成河。
总有情意成海的时候。
萧悦之,我与你,只是缺了时间。
她不信,萧琰与她长久相处下去,会不动情。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太知道取舍——“应该”和“不应该”,清晰分明。
“不应该”对她动情,所以,不让感情催生,紧闭心门。
可在李毓祯心中,从来没有“应该”和“不应该”,只有“想要”和“不要”。
这是她与萧琰的不同。
她想要的,会努力去得到,即使万分艰难,也不要紧,遵循她的心意而为,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剑道,是心剑。
三人已经来到斗书场的外围。
三名登极境后期侍卫在前面开道,以内劲柔力拂出,两边人群都不由往旁边趔趄退去,便要回身急眉瞪眼,一眼看去,顿时噤了声。这群人的衣着气度,还有气势,一看是高门贵家,惹不起,外层这些普通围观众都自个往旁边让去。再望向侍卫婢女簇拥的那三位主子,顿时又呆了目,呼吸滞停,瞬间神魂驰离,竟觉周遭万籁无声了。听到身后的动静,前边的人回望过头来,于是同样的噤声、呆目、神驰,不由自主的退后。人群便如横刀分海般,自发的分出一条道来,由外到里推进。越往里圈,围观的人身份越高。便有人惊咦,认出李毓祯来,拱手一边行礼,一边猜测同行的二人是谁。
萧琰心中也惊咦,发现了好多熟人。有昨晚踏歌的韦应己、元雍,去京中诸世家拜访时见过的清河崔氏、河东裴氏、荥阳郑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京兆杜氏等世家的郎君,还有她的几位堂兄也在。更让她意外的是还看见了另外一位故人——身高七尺的诸义之立在诸希亮身后,身材高大,英风伟岸,十分醒目。他看见萧琰时目光一愣,似有些惊疑和不确定,那挺拔身姿和气度仿佛相识,但这位异常俊美的郎君真是他认识的那位萧十七郎君?
萧琰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心中惊讶的想道:诸义之竟是洛阳诸氏的子弟?
诸希亮出身洛阳诸氏的嫡支,诸义之站立的这位置,应该是陪同长辈出行的子侄辈。
但以前在原州与诸义之结识,观他言谈举止和礼仪习惯,并不像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若真是洛阳诸氏子弟,不知其中又有什么纠葛。
萧琰默默忖着,目光与九哥萧瑢等四位堂兄相视,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回头再说话。
三位评裁已从座位上起身,向李毓祯拱手行礼。斗书的二人全神贯注,执笔而书,浑不理身外事。李毓祯便止了其他人的上前礼见,对倚坐在肩舆内的李翊浵道:“这是李祭酒,柳郎中,藏真法师。”对李泰和三人道,“这位是长山君。”
三人心中惊讶,不知这位“长山君”什么身份,竟然让秦国公主这般对待。
李泰和心中一动,拱手问道:“可是篆书第一的长山散人?”
柳彦季和藏真也是眉色一动。
长山散人的篆书被称为天下第一,据说她本人否认“第一”之说,但世人均认为她是谦虚。这位散人身份颇神秘,而其名号蜚声书坛,是因为长山散人写了两部书帖流行于世,成为学篆书者必临之帖。诸多书家只知她是一位女子,据说跟皇室有些关系。
如今见这位长山君与秦国公主同行,便免不了让人猜测,这位被称为“长山”的女君是那位长山散人。
李翊浵一笑,声音淡而清脆,道:“我是长山散人,不过,可不是篆书第一。”
李泰和三人心道:果然是长山散人。柳彦季因笑道:“见面如闻名,长山君果然一如既往的谦虚啊。”死不承认自己是第一——但当世还有哪位的篆书能比得过这位呢?
李翊浵清然一笑,心道实话总是没人信。
萧琰心里想道,阿娘不承认自己篆书第一,是因为她见过母亲的篆书吧?
她在清宁院时没有见过母亲落纸书写篆字,但她见过母亲刻竹简篆字,一根一根的都被她珍藏着。
那已经不是凡世的书法,而是蕴含了道在里面。
萧琰心想她的境界还是太低了,虽然能够发现“道”在其中,却领悟不到那些篆字中的道的真髓。或许,要等她到了洞真境。一时神驰,变强的心坚逾金石。
李毓祯对李泰和三人道:“这是梁国公嫡三子萧琰萧悦之。”
萧琰拱手行礼道:“在下家中行辈十七。见过两位长者,藏真法师。”
她对藏真犹为关注,因为虞璇玑的草书师从于他。见这位有名的桃花僧三十五六年纪,眉毛下目光有神,容貌只是中等,却有一种疏狂不羁的气质,让他迥异于俗,但这种洒荡又与他的僧人身份相冲,形成一种矛盾的魅力,反而更吸引人了,她不由心道:难怪藏真有“桃花僧”的花名,估计想与他“春风一渡”的娘子不少。
不过,这位法师还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萧琰暂时说不上来,觉得有些古怪,仿佛是哪里的不协调。
她一时想不通,便不再多想,只默默注意周边诸人情况。听李泰和在旁边解说道:“之前诸博士和虞大娘子已经比了楷书和行书:楷书诸博士胜一筹;行书虞大娘子胜一筹。如今抽的签是《熹平石经》、《尚书·虞书·尧典第一》起始的三段。”
这是比隶书了。
萧琰抬了抬眉,眸光微转,往东侧看去——那道凝望她很久的视线让她不注意都不行。
那是一个身穿绣织喜鹊衔枝锦袍的少年郎,面相很嫩,斯文秀气,静美若处子,又有些腼腆,带着些迷蒙雾气的眸子与萧琰看过来的目光一对碰,便有些羞涩的垂了眼。待萧琰收回目光,却又抬眼望了过来。
萧琰感觉这少年郎虽然关注自己,那目光中却不是痴迷,也不是嫉恨,而是欣赏羡慕居多,似乎……还有几分惆怅?
第一五一章 情有所钟
这少年难道也是李毓祯的倾慕者?
年纪太小了吧?有没有满十五?
那少年当然不是一个人,他所处的那堆人里有陈郡谢氏、琅琊王氏的子弟——萧琰随伯父萧晀拜访世家时见过其中两人,便猜这少年可能是谢家或王家人。
李毓祯顺着她的视线扫去一眼——谢家、王家、颜家的子弟,有郎君有娘子,男俊女靓,没有皮相差的。便笑悠悠传音她:【又有美貌的故人?】
萧琰想翻白眼给她,眼角斜她,顺着这话道:【那位穿喜鹊衔枝右衽袍的小郎君,是你的‘故人’吧?】她和这少年素不相识,哪能引出这么复杂的眼神?——那是羡慕惆怅她立在李毓祯旁边而不是自己吧?
李毓祯唇角微掀,勾起分笑意。
【蒋国公世子谢道先的嫡五子,二十二郎,谢织。】
没有否认是“故人”。
咦咦,难道真是李毓祯的倾慕者?——萧琰想起少年那张嫩脸,眼睛直了直:【这小孩儿不会是没到束发喜欢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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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也不过十七多岁,却将只比她小两三岁的少年称为小孩儿。
李毓祯暗笑一声,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萧琰的面貌远比她的年龄成熟,又有一种坚如磐石、从容镇定的气度,往往让人忽略她的年龄,与谢织这种没有栉风沐雨过的少年郎相比,的确是“年长”得多。
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小孩儿的迷恋罢了。】
在她的眼里,谢织当然更是小孩儿了。
她的亲祖母谢皇后与蒋国公谢迥是嫡亲姊弟,谢织是她表叔谢道先最小的嫡子,从小被父母兄姊宠着长大,心性纯良,李毓祯喜欢他的干净没有心机,却也只觉得这是个可的孩子而已。这孩子仰慕她,她并没有往心里去,左不过是少年郎慕少艾的感情罢了,时日久了,没有回应,自然消散了。
两人传音间,斗书的诸虞二人已经书成搁笔了,直起身来,眼睛便望向这边。
萧琰向虞璇玑一笑。
见到这双眼睛,虞璇玑认出她来,弯翘妩媚的睫毛一眨,回了一笑。她的容貌本生得秾艳,衣饰又仪状瑰丽,头戴宝石珠翠花冠,身穿七彩晕裥襦裙,耳悬蜜金猫眼石坠子能晃瞎人眼,这一笑更是秾李夭桃,华彩流艳,顿时引来吸气声一片。
萧琰大乐。
霍倚楼果然还是霍倚楼,即使换了个虞璇玑的身份,也还是那个华丽如孔雀开屏,花枝招展,将美貌招摇得肆无忌惮的霍倚楼!
萧琰发自心底的欢喜。李翊浵坐在舆中看了女儿一眼,心想宝树很喜欢这个虞璇玑呀,回头得仔细查查她的背景。
萧琰立在母亲的乘舆旁边,右边是李毓祯,意态淡然的坐在禅椅上,再往右去是三位评书主裁。待诸虞二人走过来,李泰和起身引见道:“这是秦国殿下。”
两人立即行礼:“诸希亮拜见殿下。”“虞璇玑拜见殿下。”
李毓祯淡然颔首,道:“不必多礼——观字罢。”
侍仆在桌案前将两幅字展开,三位评裁过去细看评点,下面的围观人众也在交头议论,但和之前的热烈相比,前面的人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放了一半在秦国公主这边。便见那位十分俊美的郎君与虞璇玑招呼说笑,显见是相熟的。
萧琰对虞璇玑道:“好久不见呀,虞大娘子。”眼睛笑弯弯的。虞璇玑笑应:“是好久不见了,十七郎——你失约了哟,该当怎么罚?”萧琰笑得眉飞,“罚我品点心,品不出来加罚。”虞璇玑娇声脆笑,心道:萧十七果然还是萧十七,面具下的脸生得再美貌,也还是那个吃货。
诸希亮在一旁笑道:“虞大娘子和这位萧郎君是旧识?”姓萧,莫非是兰陵萧氏的子弟?
虞璇玑回笑道:“以前有结识。”便给诸希亮介绍,“这是梁国公的公子,萧十七郎。”
萧琰抬手行礼,“在下萧琰,字悦之。”
诸希亮回了一礼,笑赞说“十七郎君风神秀异,粲粲灯火”。因见秦国公主与这位萧十七郎都无意介绍乘舆中那位贵人,心中惊讶,却和虞璇玑一般,识趣不作探问。
萧琰看了眼不远处与诸家后辈站一堆的诸义之,回头对诸希亮说道:“我与守直兄也是旧识——诸兄那时在原州折冲府任果毅都尉,我们有过交谊。”
诸义之出现在京中,想必已从原州折冲府去职,或许不久前诸家才认回了他,其中内情萧琰不知,但让诸家人知道诸义之“与梁国公的公子有交情”,或许能帮到他两分——萧琰与诸义之投契,视他为友,便乐意出语助他。
诸希亮目光一闪,笑道:“三郎是某大兄之子,早年因缘故流落于外,不久前才归家。——有幸与萧十七郎君结识,是他的福分。”他一句寥寥带过,虞璇玑心嗤道:约摸又是外室子这类狗皮倒灶事儿。
李毓祯眼眉动了动。诸希亮的大兄即诸氏家主诸希尧,现任户部右卿。洛阳诸氏在乙姓世家中只居中游,但户部右卿这个位置很重要——户部,齐王的势力颇重,毕竟任了好多年的户部尚书。李毓祯薄凉的眸子瞥了诸义之那个方向一眼。
萧琰有意相助朋友,褒赞道:“诸兄的箭术极高明,我的箭术还是向他学的。”李毓祯眉梢微扬,问诸希亮:“诸三郎现在何处任事?”
诸希亮端谨回道:“在左武卫任旅帅。”
左武卫是十六卫之一。萧琰心中思量,原州的折冲府果毅都尉是正六品,左武卫旅帅为从六品,职品降低了,但在京中十六卫任官肯定与折冲府不一样——能有机会在皇帝和太子跟前露脸,才能出众的,升迁机会大得多。心中为诸义之高兴,看来诸氏家主对他这个儿子还是挺上心的。
李毓祯只“唔”一声,没有再问,似乎不甚经心的样子。
诸希亮却上心了,心道三郎若得秦国殿下青眼,或许更有前程,这事得让大哥仔细衡量。
那边评裁已有了结果,诸希亮略胜出一筹。
虞璇玑神色不变,秾丽笑颜道:“我和诸博士之前说定了,互相交换字幅,若是对方胜了,是输的一方占了便宜——这回是我占便宜了。”说着,笑得欢快。
诸希亮哈哈笑道:“可惜没抽到张公的草帖,不然是我占便宜了。”直言草书不及虞璇玑。
两人谈笑风生,浑不计谁输谁赢,风度仪态极佳,围观人众暗道喝彩,赞一声:“好气度!”
不过,此时二人都没有了再比的心思,虞璇玑心里琢磨着萧琰与秦国公主的关系,以及乘舆中贵人的身份;诸希亮心里思量着,将诸义之叫过来与萧十七叙旧,正好在秦国公主跟前露露脸。
李泰和这五人原是巧遇凑趣作堆儿的,兴起时可爽性的地斗书评裁,这忽儿另有了兴头也可以任性的说不斗了,于是人群嗟呀散了,那些想在李毓祯跟前套近乎的贵家子弟也只得散了——被那凉薄幽深的眼神一扫,心都噤寒了半分,明显是不欢迎他们凑前去的姿态,谁还敢讨没趣儿?
萧琰注意到好多道踯躅不舍的目光,有对着李毓祯的,也有对着虞璇玑的,至于看向她的——多半是妙龄娘子——她忽略了。这般注意下来,竟是倾慕虞璇玑的人居多。细想也不奇怪,因为李毓祯未来储君的身份,加上那凌于人上的气场,足以让诸多男儿却步。反而是虞璇玑才名与风流之名同闻于天下,追求她的男子当然更多。让萧琰有些惊讶的是,似乎韦应己对虞璇玑也有些不同,转念一想,韦应己的诗本是出名的,对诗名同盛的虞璇玑生出恋慕之心,并不奇怪。
这厢奴仆们已经围了帷幔,隔开了人群,诸人在帷内坐下,围着李毓祯喝茶说话。萧琰坐在母亲乘舆旁边,与虞璇玑、诸义之坐一堆叙旧。诸义之仍是英风豪迈,说话爽快,竟与心思有十七八窍的虞璇玑颇投契。诸义之爽快的答应教虞璇玑射箭的技巧,即使不习武艺的女郎,只要掌握这些技巧,也能百步射杨。萧琰心里促狭的想:这或许才是倚楼与诸守直投契的原因。
聚话一阵后,李毓祯便道散了,撤了帷幔,继续往外观灯,萧琰与虞璇玑、诸义之约了再见之日,便相笑道别而去。
一路游灯,先后又遇到了许多熟人。在一处斗易数的灯树下,遇到了嘉国公主与李群玉这对母女。李翊浵笑吟吟的叫“九姊”,嘉国公主貌相雍容端庄,气度严整,对着李翊浵却翻个白眼,“见着你我不痛快了。”只温和与萧琰说话,随意用三枚铜钱占了一卦,微“咦”一声,提醒萧琰道:“你近日有血光之灾,留神着点。”
萧琰认真应下。嘉国公主是司天台少监,易数造诣极深,是司天台易数三大家——“太史三杰”之一,她既然卜出“血光之灾”,绝不可轻忽视之。
嘉国公主又微笑道:“此卦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凶中蕴吉。只要度过危险,便可成业。”
“是。多谢姑母提点。”萧琰恭敬应道。
李毓祯幽深眸中掠过薄芒,乾卦九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从安福门观灯回来,次日起到正月十八,萧琰都与母亲一起,尽日在京城内四处游玩,欢快日子如生翼般飞过。到正月十九的时候,她与母亲去樊川别业小居。
樊川是长安城南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平川,东南止于终南山北麓,因汉高祖曾将此地封为樊哙的食邑,故得名樊川。这里是大唐京郊有名的风景盛地,皇族贵胄和世家高门多在此地置别业,京兆韦杜二氏的祖宅在这里。还有八大寺院和八大道观,高僧高道极多。萧琰听虞璇玑说,藏真是在前几年落牒于樊川八寺之首的兴教寺内,成了经藏法师。
她和母亲到长悦别庄的第二日,便派了人递帖子去七艺居邀虞璇玑过来玩,诸义之因为在左武卫上值,出行游玩没有这么方便了。萧琰与母亲、虞璇玑一起,在这几日内将樊川的八大寺院、八大道观都走马观花游了一遍。
头日从兴教寺出来,萧琰与虞璇玑并骑而行,便觉得她秾丽笑容下似乎隐着挹郁不乐。心中便记了这事。
晚上入寝时,李翊浵忽然说道:“白日在寺中,观璇玑与藏真相处,似是桃花逐水,水自流。”
萧琰一惊,愕然,阿娘这意思是,倚楼喜欢藏真?
还是单思?
“这段情可有得辛苦了。”李翊浵颇喜欢虞璇玑的性子,言下挺有憾意。
萧琰“唉”一声叹,千挑万选的,怎么选个和尚喜欢了呢?虽然藏真的确很有魅力,但也不是没有比不上他的——算喜欢韦应己也好啊。
她心里为虞璇玑犯了愁,在榻上辗转了好几下,李翊浵伸手揽她,劝慰道:“你焦心做甚?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愁中有欢,泪中有喜,外人哪晓得个中滋味?你操心亦是无用。安心睡吧。”
萧琰愁着眉又“唉”一声,觉得感情这事,果然最麻烦,如倚楼这般心窍玲珑、性情自由的女子,也还是为情所苦。
她转念想到李毓祯,心里又是叹息一声。
次日起来,萧琰见到虞璇玑却也不提她与藏真之事。
虞璇玑在长悦别庄待了五日,她留在七艺居的婢女过来,说侯大娘子从洛阳回来了,递了诗会的帖子过来,于是辞行回了城。李翊浵在她走后,聊起侯大娘子侯方华,主要是说她的夫君魏重润,当朝尚书令,三位宰相中唯一的寒门出身,是长安贵妇们公认的“最佳丈夫”。
李翊浵向女儿眨了下眼,说:“你安平母亲,当年钟情的,是魏景深。”
魏重润,字景深。
萧琰目瞪口呆。
第一五二章 袭杀
魏重润在长治朝很有名。
绝对是寒门奋斗的传奇。
他两岁丧父,随母亲改嫁去陈家,但在继父家备受虐待,被母亲含泪送入道观寄住,过得十分艰苦,曾经有三年时间早晚二顿都是一碗稀粥度日。但在这种艰苦中,他读书有成,二十五岁考中进士。二十八岁又以在职官考中秀才科秀士。三十八岁为吏部左卿。四十二岁授尚书左仆射,次年加“同书门下平章事”,入政事堂为副宰相。四十六岁拜尚书令,自此稳踞宰相之位十一年至今。
这是很不容易的。
尽管自世宗文皇帝改革科举后,寒门子弟通过科举入仕的越来越多,但是,世家在教育资源上天然占着优势,这使世家出人才的比例远远高于寒门,而世家子弟在见识、眼光、大局观等方面都更胜寒门子弟,所以能走上高位的多是世家人才。寒门当然也有俊彦人才,但会读书的不等于会做官,有才能的也不一定坐得稳官位。官位越往上,不仅仅是需要学识、才能,更需要胆识、魄力、坚忍不拔的心性和处事手段等,算有皇帝的支持,也必须靠自己才能坐稳位置,否则,单是世家设的圈套陷阱,能让寒门高官一着不慎跌落进去,万劫不复。更遑论尚书、中书、门下宰相这种为臣之极的位置了。但魏重润不仅以寒门出身做到尚书令,而且还稳稳当当坐了十一年,并且将继续坐下去。
萧琰听父亲赞过魏重润,说他是“当世人杰”——不是人才,是人杰。
所以,她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浮上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安平母亲的眼光真是好!
思路客
魏重润不仅是人杰,还是难得的好男人——身居一品高位,没有一个侍妾婢妾,与侯大娘子成亲三十年,专情始终如一。
如果列个大唐好丈夫的排行榜,魏相公绝对能列第二——萧琰私心觉得,裴驸马是榜首。
不过,这年龄好像不对,“阿娘,魏相应该比安平母亲大个七八、九岁吧?”
魏重润那时应该已经娶妻了吧?
李翊浵悠悠一叹,“阿姊遇上魏重润时,他还没有成亲,太穷,没钱娶妻;不过,也差不多了。——这是个相逢恨晚的故事。”
魏重润在京中寓居三年,近苦读,才考中进士,但长安居大不易,若无当时的七艺居“琴绝”侯大娘子的资助,这位贫寒的青年根本无法支撑得起京中的学习和生活。
当安平公主相遇魏重润时,这位品性坚忍、才智出众的青年已经与侯大娘子订立了白首之盟,只等考中进士迎娶佳人。安平公主又做不出强抢男人这种事——大唐公主中不乏这种强横的,别说只有婚约,是已经结婚生子的,都能让原配和离了;若那男人是攀附权势的,立即让原配“病逝”的都有。
但魏重润明确的拒绝了安平公主,说自己“心有所属,此生不负”。安平公主喜欢魏重润,是因他的才华、品性,在知道他与侯大娘子之事后,只能惘然叹息“相见恨晚”,却没有强迫的意思,魏重润若真个负恩毁诺,她反倒看不上他了。
而魏重润的不负情义也让安平公主对他难以忘情,心中断定以魏重润的大才,迟早会列于朝堂中枢,与其将来同处帝京相见却不可得的痛苦,倒不如远远的嫁了京外。
安平公主觉得她与萧昡正好凑一堆,都是心有所属而不可得。她不愿意祸害一个男人,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喜欢别的男人,这世上不再有第二个魏重润。女人心若死了会很绝情,但遇上对的男人,却往往痴情。
男人以为女人心性易变,却不知女人一旦固执起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比男人固执起来更要命,甚至不可理喻。安平公主是这样的性子,李翊浵也是。只是,比起安平,她活得更潇洒。
李翊浵眸子有些幽幽的,看了萧琰一眼,说道:“别学你安平母亲。一个男人再好,不是自己碗里的,那是别人家的柴,烧的是人家的炕头;为了这个男人,把自己的婚姻搭进去,那不值得了。——男人和女人不同,即使一个女人,也可以娶别的女人,生子,立家业,照样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女人要学男人这一点。”
萧琰想了想,点头应声“是”,阿娘说的话她认同,但她觉得自己不会心里喜欢一人而与另一人成亲——婚姻应该是两个人付出感情和责任的结合,如果不愿意去喜欢对方,那不要成亲。
李翊悠笑一声,又道:“知道韩三青么?”
萧琰吃惊张目。
“他相貌有两三分长得似魏景深,当然,气概差远了。我在教坊司看见他时,也吃了一惊。便把人带回了府,让人照着魏景深的几分样子教导,送到了贺州去。”
“……”原来安平母亲养在后院的侍宠是阿娘送去的,萧琰心里默默抹汗,想象父亲的表情,顿时更加无语。
半晌,她呆着脸道:“安平母亲当初见我时说,她跟你有仇。早想揍你了,还母债子偿,打了我屁股。”
李翊浵呆了一下,然后大笑。
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的,十分快活。
萧琰继续呆着脸,“其实阿娘与安平母亲,是相相杀吧?”
李翊浵笑得滚在榻上。
然后将萧琰扯下来,好一顿**。
母女俩在榻上乐了一会,便起身换衣,准备出行。
原定今日是去古月观,只是少了一个虞璇玑,出游的计划却是不变的。
很快车马备妥,出了别庄,往终南山而去。浮云观在终南山北麓,接樊川的东南端。萧琰穿了缺胯袍佩刀,但没有骑马,和母亲同坐一车,一路喁喁而谈。
正值孟仲二春相交时节,平川上绿草茵茵,相连望不到边。因为昨夜下过一场细雨,路上还带着湿,车马过去尘土不扬。往西南去十里到潏水,蜿蜒若玉带,将樊川分为南北二川,过了河是南樊川。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如长虹卧波,桥面宽可容一车一骑并行。亮漆马车驰上石桥,池闳行在马车边护卫,其余十二名护卫各六骑行在马车前后护卫。
石桥那头停着三辆双轮马车,其中一辆因为车轮坏了,两名灰衣短褐的车夫正在弯身卸轮子,十一二名佩刀或剑的随从倚马散立在三辆马车旁边,交头闲聊着,听见桥上车马声响,都齐齐转身抬头往桥上看来。
池闳忽地清喝一声:“小心!”
声音未落,变生肘腋。
那些随从包括三名车夫在内,手上突然都出现一张十三箭匣的连珠弩,“咻咻咻”往桥上连珠放箭。与此同时,从那三辆马车中分别掠出一人,俱是黑色缺胯袍,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阴森凶戾,手中拉弓,往桥上射箭。
石桥上霎时一片箭雨。
在箭声响起的瞬间,李翊浵唇角微哂,心道:“终于来了。”萧琰脑海中也莫名浮起“终于来了”这四字,似乎这个突如其来的刺杀是意料中会发生,如今终于出现了——嘉国公主说她有“血光之灾”,或许是应在今天。
自安福门观灯回来后,萧琰发现,母亲之后带她出游,身边护卫换了、增了好些人,而且“质”大大增加——最低都是登极境后期,还有两位洞真境宗师,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连随行服侍的侍女也是登极境中期,不求御敌,但遇变时可以自保。
她看了眼坐在对面、冷静镇定的两名侍女,吩咐道:“你们在车中,护好母亲。”
“喏。”池汐、池沄应道。
萧琰又对母亲道:“阿娘,我出去看看。”
只说话间,外面的箭雨已被护卫们击落,衣袂飒飒声响,杀手们都冲了过来。
李翊浵道:“你小心。”
萧琰迅疾打开侧厢车门,掠了出去,关上车门,飞立于石桥边栏上。举目一扫:对方十八人,灰衣缺胯袍的都是登极境后期,三名黑袍鬼面人是洞真境,一位中期,一位后期,还有一位竟是洞真境大圆满、半步先天!——她心境进阶莲台第二境后神识强大,已经臻达洞真境后期,先天以下的修为境界都能看透。
萧琰心中惊凛:对方竟然出动如此杀手阵容?!——是刺杀母亲,还是杀她?
但见那位“半步先天”的黑火鬼面人立在桥头马车顶上,阴森之气浓厚,仿佛将河岸上方都笼罩了一层无形阴云,让人感觉到浑身阴寒。而他没有加入战场,仿佛是和谁在对峙。
萧琰立时明白:己方必有一位宗师隐在暗中。能与一位“半步先天”形成对峙,那至少也同样是洞真境大圆满!
而洞真境后期的池闳宗师与另一位洞真境中期的池间宗师已经与对方同境界的黑衣鬼面杀手捉对厮杀,落在桥对面的西南方向;在桥上厮杀的,全是登极境后期的护卫和杀手。
这扫眼的功夫,对方已分出四位灰衣杀手向她杀过来。
萧琰腾身而起,斜冲向东南河岸,将搏杀战场引离桥上,省得波及马车。驾车的池沈是登极境后期,两名侍女池汐、池沄是登极境中期,有这三人寸步不离,萧琰不担心母亲的安全。
她身形还在半空中,四道剑光已杀至。
剑芒如流星,分射她后脑、后颈、后脊柱、左腰四处要害。
这四位杀手的剑不但迅捷,认**极准,而且配合默契,像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四招,剑芒在同一时间刺向萧琰的四道要害。
她若是回身出刀破解,下一招可能被四剑逼落河中,失了先手。
萧琰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刀。
她突然倒了下去——向前方倒了下去。
四道剑芒堪堪从她背后上方走空。
在剑芒刺空的同一时间,也是萧琰身子向前仆的同一时间,右手的秋水刀如闪电,向左腰上方撩去,“叮!”刀尖扫中原本刺向她左后腰的那一剑,借着刀剑相击的力,她“被”磕得飞了出去。
四人一剑刺空,收剑变招的瞬息,萧琰已经飞出去,落在岸上。
四人忽然掷剑,四柄长剑合成一束,如同大力神弓射出的一枝钢箭。
这一箭,是四剑合束,等于融合了四位登极境后期各十成的内力。
快,猛,狠,力道雄浑。
萧琰落到地上才旋身过来,看到这“一箭”飞近,正好射向她的心脏。
萧琰轻喝一声,秋水刀从腰际飞出,直斩这“一箭”。
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交鸣声响……
萧琰双足“哧”的后滑出三尺,但身姿仍然昂首挺立,那融合四位登极境后期高手各十成内力的“一箭”,竟然被她一刀斩断!
四柄长剑同时断落在地上。
那四人在剑断的同时落至岸上,相顾骇然。
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他”真的只是登极境后期??
第一五三章 血光
萧琰细眉飞扬,如刀。
以为群殴可以占便宜了?……嚯,坑死你们。
她心知自己功法独特,经脉远比旁人拓得宽阔,在相同境界下内力要高出别人好多倍。
但直到这一刀发出,她才清楚的衡量出,自己究竟比同阶高出了多少。
这一刀在她意料之中,却也有些出于她意料之外——她低估了自己实力的意外。萧琰反应也极快,刀斩下去即做出“被震退”三尺。否则,更会让人惊骇。而不到生死之境,完全暴露自己的实力是不智的。
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修习的内功心法和相匹配的神识功法是多么的强大——而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母亲墨尊在武道境界上的强大:自从知道母亲是墨尊后,她确定,商七传授的功法必是出自母亲手笔。
她心中激动,又骄傲,却没有一时得意到忘形。因为她觉得不对劲——这四个杀手的实力似乎不应该这么“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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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武者心境修为的提高,对人和事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与其是对于与自身因果相关的一切人事,都能有着感应——萧琰将这称为“直觉”。
她现在直觉这四个杀手不对劲。
这四人的脸她看着很陌生,应该是第一次见。他们对她的杀意很浓烈,从出招的那一刻感觉切肤入骨。杀手杀人当然有杀意,但是按道理来讲不会对刺杀对象有恨意——然而这四人沉默阴戾的脸下却鼓噪着对她的恨意,一种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
萧琰奇怪了:这四人和她有仇?——她确定她与这四人素昧平生,那他们是与萧氏有仇?还是与阿娘有仇?抑或是李毓祯的仇人,她是被牵连了?
但这四人对她这么恨,恨不得将她粉身碎骨的恨,出招时却又给她一种压抑的感觉——当然绝对不是手下留情,那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表现出来的武功,不是他们真实的武功。
那么如此遮掩,又是为了什么?
萧琰来不及多想,那四人已经再次出手。
他们手中无剑,这次是真正的出“手”。
刹那间,四人气势完全不一样,浑身威势暴涨,仿佛将先前隐匿的实力,一下解开般,陡然猛烈爆发出来。四人双手瞬间结出手印,从西面、北面、东面三个方向同时攻过来。
拳、掌、指,同时攻至。
萧琰蓦然惊愕。
密宗真言印诀!
这是佛门密宗的绝顶功法,在施为之时,能把内气、技法和念力,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念、一动指头,有玄妙莫测之力。那四人各结手印,同一时间“虚心合掌”“未敷莲合掌”“金刚拳”“施无畏印”一并攻了过来。
萧琰在讲武塔时阅读过天下各宗门的成名绝技,其中有“密宗真言印诀”,又分中土宗、西域宗、南域宗和天竺宗四大派,其结印手势是有差异的,她一看认出这是南域密宗的印诀。
南域密宗,即吐蕃密宗!
她心念电转,瞬间恍然,难怪这四人这般仇恨她,不知是吐蕃佛教,还是钵教的余孽?抑或是不甘心覆灭的吐蕃贵族的高手?
此时来不及思量,秋水刀在她手中瞬间灵动起来。
它动的时候,你看不到它,只有无形的刀芒。刀是实的,但刀芒,却是空的。当你看见刀的时候,无影的刀芒已经虚幻时空而至。四人的掌、指、拳,被这无形的刀芒消解。
萧琰这一刀,已经没有了招式的痕迹——它不是任何一招。
但它又脱胎于横刀三十六式,有“纵横捭阖”、“灰飞烟灭”这两大刀招的影子;她又匠心独运的将斗转星移步法的“羚羊挂角”、“白驹过隙”融入了刀法中,使得这两招原本霸气纵横的刀招使得毫无烟火气,于无声中消解一切,将对方的攻势化为虚无。
谁说这不是纵横捭阖、灰飞烟灭呢?
——于无声中消灭一切,这才是真正的霸气。
萧氏的横刀刀法立意霸道,但霸道,并不一定要显露于声色。
二曾伯祖萧迟的刀法是飘逸、灵动,无论敌人的攻势如何猛烈,遇上她的刀法,便如冰雪遇上暖阳,于无声中消融,甚至敌人的**都化为虚无。
萧迟的霸气,是轻描淡写的让你化为虚无。
萧琰在讲武塔中,得到萧迟的指点良多。
她今日这一刀,已经有了萧迟一分神髓。
而仅仅这一分神髓,意味着萧琰的刀法已经开始步入了“见山不是山、无形胜有形”的境界;而“有神无形”,正是步入洞真境的门槛。
这一刀,意味她已经迈向宗师的山门。
萧琰“哈”一声笑,意态飞扬。秋水刀斜指对方,喝道:“你们是吐蕃人?”
那四人飞身退后,身上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肩、臂部位,渗出丝丝血迹。
萧琰天府**也中了“施无畏印”的一指,诡秘又雄浑的指力透骨入内,震得她左臂痛麻,暂时施不着力。
四人面沉如水,没料到刺杀目标不仅内功深厚出乎意料,而且刀法也如此精妙,竟然已经从登极境巅峰的“炉火纯青”窥到了“有神无形、出神入化”的真义。
四人沉着脸都没有吭声应答萧琰的喝问,目光中同时划过一道异彩,似乎心意相通,手中同时结印,大喝一声,吐出一字梵语真言。
伴随真言,四人所结密宗手印的威力似乎陡然增加一倍不上。
每吐一字真言,便施出一诀,脸上煞气已经完全消去,神情虔诚,满脸佛性,每招攻出,都隐隐带着佛法和神机,以念力将这片天地的元气力量和身体内的内力结合为一,似风云雷电,将自然界的伟力威聚于手印中。
他们每攻出一招,即大喝一声真言,舌绽春雷,震响在萧琰耳边,与招式配合,形成音波攻击,直撼心神灵台。
萧琰出刀。
每出一刀,也清喝一字。
她喝出的是东晋道门宗师抱朴子葛洪创立的六甲秘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后来中土佛门援引了抱朴子的密祝,创立了中原密宗的九字真言诀。而萧琰喝出的这九字,却是用在她的锻体功法中,名为“喊山诀”,每一字喝出,都是鼓荡内气,锤炼肌肉,同时震动灵台,锤炼神识。此时她灵机一动,用到对战应敌上,恰与那四人喝出的吐蕃密宗真言相制,抵消了他们的音雷攻击。
她每喝一声出刀,刀光忽现忽隐,虚实相幻。
当你以为是虚时,那一刀却是实的;当你以为捕捉到了刀芒时,那一刀却是虚的。
四人的拳、掌、指印发出去,却总发现有一道刀气在那里等着。
因为萧琰出刀后发先至,每一刀都比他们快。
她比四人强大得多的神识让她可以洞察先机,而反应的快慢和出刀的速度,又与神识和内力紧密相关:神识越强,反应越快;内力越强,速度越快。出招的速度还取决于身体的反应,所以武者要精深必须锻体,不仅因为**强大了才能承受更强的内力和神识,还因为锻体能增加对肌肉的细微控制,提高身体的反应速度,做到“动在意先”,意念一动,招式已经先出去了。而萧琰在这三方面都占着优势,所以才能以一敌四,虽然四人的攻势还合着阵法,威力更增,但她却没落下风,甚至还隐有克敌之势。
但百招之后,萧琰发现了不对。
按道理来讲,越打下去,双方内力消耗越大。萧琰的内力也在消耗,而密宗印诀这种以念力沟通天地伟力的功法,对神识和内力的消耗更大,所以出招威力虽大,却不耐久战,跟显宗的“大般若掌”是一样的,刚猛不能持久。
但这四人却是越战越猛,非但没有内力消耗后继无力的景况,反而攻势更加有力,拳、指、掌力雄浑,实力竟越打越强,而且出手疯狂,仿佛陷入到半佛半魔的状态,完全不顾自己生死,只攻不守,以伤换伤。
这让萧琰感到头痛了,这简单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呀。
她不惧拼命,武道不以命搏,何以前进?但对方是四个人,算她不介意以伤换伤,但对方每人中一刀,她要中四击了——太不合算。
拼命是为了“活着”,不是“拼命去死”。人死了,还谈什么武道的进益?所以,萧琰是不会与对方去拼死的——除非不拼死不足以成活。
此时,在他们激烈的搏战下,离潏水河已经有四五里之远了,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终南山的轮廓。
萧琰决定将四人引到终南山上。平原地形对四个杀手的合击太有利了,相形之下,对她不利。而山林的地形,对她各个击破才是有利的,至少,也能破了四人的合击。
她开始且战且退,觑个空子,拔足往南边飞奔。
四人怒啸一声,紧追而去。
路上又交手数招,离终南山北麓却是越来越近了。
萧琰拔脚入得山林,清新的草木气息令她精神一振。因为山上林木茂密,她踏越上山之地又是人迹罕至之处,天地元气在这里更加活跃,浓郁。萧琰感觉经脉窍**吸纳元气的速度加快了,接连搏战下来消耗的内力正在回复,比起之前的恢复速度更快。
身后劲风凛冽,拳掌指挟着风雷之声而至,四人跟着追上山来,出招威势比起前一招又强了一分,萧琰刀芒硬接都会觉得臂力微颤——以她强过四人任何一人数倍的内力,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萧琰心里思量,这四人必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能将密宗真言印诀的威力持续这么久,而且一招强过一招——若非秘法,简直不可能。
但任何暴增功力的秘法,都必有缺陷,或是有严重的后遗症。萧琰且不管这些,她入得山林,便在林木间飘忽来去,借助地理环境,瓦解四人的合击之势。秋水刀与她心意相通,仿佛是山林内灵动的精灵,在佛法神机中飘忽来去,以玄妙又虚实相幻的刀法消融杀机于无形。
这与之前的战斗并无什么差异,但对杀手四人组来讲,因为林木的阻碍,分进合击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流畅和天衣无缝。算在他们威力奇大的拳、掌、指下,百年巨木也会一击而碎,但总归要阻得一瞬半瞬,这片瞬的时间,已让他们的合击出现破绽,被萧琰虚幻的刀芒寻隙而入。
其中一人蓦地闷哼一声,左手五指被乍闪而逝的刀芒斩落。
那人身形疾退,脸色变青。
密宗真言印诀无论是哪一派,有多种手印都必需要双手十指合力施为,而吐蕃密宗的十二合掌及四种拳中的“外缚拳”“内缚拳”,以及六大印相中的“转□□印”“禅定印”“智拳印”,都是要靠双手施为的印诀。而此人失了一手五指,只能施为四拳印中的“金刚拳”“莲花拳”,和六大印相中的另外三印了。
这等于将四人的印诀合击阵破坏了三分之二。
萧琰的左肩背也中了其中一人的“覆手合掌”,吐出一口带血块的血,胸口吸气觉得痛,但以这一伤“换得”那一刀的战果,她觉得是值得的。
第一五四章 之灾
趁你病要你命?
萧琰没有这样想。
她不但没有趁势斩杀那断指人,反而借着四人合击攻势被破,掠身往山上“逃”去。
那断指人右手疾如电,连点左臂数处**道止血,便与另三人怒目瞋张的齐追上去,眼中尽是疯狂狠厉之色。
萧琰听得后面衣袂飒然声,心道:果然。
这四人是横了心要杀她,从不惜采用秘法催发实力可知。萧琰若是“趁你病要你命”取那断指人性命,对方非但不会畏死,还可能因濒临死境而拉她同归于尽,没准像逻些红山之战时那吐蕃宗师一样来个自爆,她可没有李毓祯那样的本事,五行化锐金,身剑合一,瞬间入地。
现下这四人已经被她重创一人——断了五指不是重伤,但对施展密宗真言印诀来说是被废了——如此四人施为的合击阵法等于被破了,以这四人非杀她不可的疯狂,估计要采用最激烈的方式,从不惜以伤换伤到不惜以命换命了。
设若三人围攻牵制她,一人扑向她自爆,甚或两人、三人一起自爆,那她是必死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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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当然不能明知危局,还给对方围攻自己的机会。
这山中地形对她有利,与其正面作战,不如掠走游袭,分个击破——她怀疑这四人是燃烧生命力催化念力,所以才能长久的沟通天地元气,与自身内力相合,直接提升自己几倍实力;但施为这等秘法,寿数必会大减,所以才会这么疯狂:与这种敌人作战,必须讲究兵法。除非萧琰的实力已经强到可以直接碾压他们。
她在林木间穿梭如风,两旁枝叶,呼呼而过。
陡听身后“哧哧哧哧哧”,破空声起,五道指风,射向她后背的厥阴俞、心俞、肾俞、命门、气海俞五大要**。
萧琰心知这是四人中内力最深厚、速度也最快的灰衣人,所以追得最近。
她身形未有丝毫停顿,秋水刀向后一甩,劈向刚掠过的一株榉树。
别看她似是随意挥出一刀,但这一刀劈出,那株两手合抱粗的榉树应声而倒,横飞撞在灰衣人的指风上。
“哧啦啦——”如裂帛的声音,直欲撕裂人耳膜。
灰衣人攻出的“转法轮印”是威力极大的旋转指劲,那棵榉树立即在旋转劲气中被撕裂开来,碎木枝叶,漫天喷溅,这刹那之间,萧琰借引巨木强挫灰衣人的指劲,与此同时抓到了对方的破绽。
这破绽一瞬而灭,转眼即逝。
萧琰却把握到了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或者说,她是等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她那一刀实际是两刀,一道有形刀芒斩木,还有一道无形刀芒,虚幻若影,无声无息,隐在巨木之后,在漫天碎木枝叶喷溅中,射中灰衣人胸口。
这一道刀芒切入肺叶,灰衣人胸口一窒,跌落地去,咳出一串血泡。
第二名灰衣人怒喝一声,左腿猛然蹬树,身形如开弓箭般疾冲射前,左手结印“莲华拳”、右手结印“金刚拳”,右手“金刚拳”又握左手大拇指,双拳合击轰出。
这是“如来拳”!
以双拳印结印合击,等于两个密宗真言印的叠加,但威力不是一加一为二,而是成倍增加,直有八倍的力量。
这一拳轰出如雷霆,往前十丈天地都在雷摧范围内。正因为威力大不分敌我,之前四人合击时,反而不能用这一招。如今合击被破、同伴又接连重伤下,灰衣人心中狂怒到极点,再无所顾忌,大喝真言,施出这一招。
“如来拳”滚雷而至。
这一拳避无可避。
萧琰无论避向正前、左前还是右前,都在“如来拳”攻击范围内。
除非她能瞬闪出十丈。
而她也不想避。
她原计划是分个击破杀了这四人,只因顾忌四人“狗急跳墙”的自爆,才边逃边打,现在又一个冲了上来,与其他三人拉开了距离,这正是她的机会。虽然这很险——她必须在一息内接招并重创此人,否则后面二人追上来了,但她还是果断出刀。
萧琰这一刀却是斩向了前面。
一招二式,两片刀芒,分斩左右前方。
这一招是“横起风雷”。
同时口中喝出一字:“前!”
喊山诀与对方的真言诀相冲,音波震荡,连空气都扭曲了一下。
在这刹间,萧琰一招“横起风雷”已经引动了风雷滚滚。
这一招不仅仅是刀招,而且蕴含了易卦在内。萧琰在思索“五行化锐金”“五行平衡”的道理时,没有领悟到其中奥义,但对五行相生的理解却更加深刻了,并由此领悟到了“易”中的巽,坎二卦。
这一刀含了“巽”卦。
——巽为木,为风。旺于春。
此处正是林木茂盛之地,此季正是万木生发之春,萧琰巽诀一出,立时木生风,狂风卷起,风摧木。那一刀风声雷动,弧形刀芒如同雷声中的闪电,“哧啦!”风摧雷动,电闪而下,身边左右七八株树木齐斩而断,瞬间被大风卷起,“呼呼”射后。
刹那,天昏昏,风雷滚滚。
“轰!”
一排“树箭”与滚雷般的拳气相撞,气波震荡如巨浪,萧琰被震得前飞去,秋水刀劈斩断掉拦身树木,只觉体内血气翻腾,受了反震的内伤,遂一边踩踏树干前行,一边暗自调息内气。
那灰衣人也被震得后飞,胸口如遭巨锤,喷出一口带着碎块的血,直撞到一棵树上才止住后飞之势。另外三名灰衣人也被这巨震的气浪波及,各拍出一掌抵消,向前追的身形便阻了一阻。
只这两三息,萧琰已掠前去十七八丈。
那出拳受伤的灰衣人又咳出一口血,脸色灰白,心知若非自己燃烧生命转化念力沟通天地之力为己所用,这一招他必是重伤殆死了。即使这会因了秘法加持,他也受创不浅,实力只能发挥出五成。己方师兄弟四人:一人断指半废,一人胸肺中刀功力折损,加上他重伤,如今完好的竟然只有三师弟一人了。
他心中悲愤郁极,传音对三人道:【再往前去,是那人说的地方了。这是最后的时刻,决断吧。】
他能感觉自己的生命力随着每一次念力的驱动在一点点流逝,这种秘法增持的状态最多还能维持半个多时辰,而以他们这种状态,恐怕不舍命杀不了萧十七。虽然那人说只管将萧十七逼到那处地方,他们可功成身退,但他们四人并没有这么打算。——他们必须亲手杀了长乐嘉庆公主的儿子,即使粉身碎骨!
三名师兄弟都应了一声,谁都没有异议。“最后的时刻”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清楚——到了万不得已时,他们必须舍生完成任务。生命谁不珍惜?但真到了要牺牲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付出生命,幸饶弥沃佛会指引他们的灵魂到达长生天。
四人大吼一声,颂出一字真言,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不一会面色红润,浑身沐浴着佛光,仿佛在瞬间服下了仙佛回春丹一般,精力充沛,元气澎湃,浑无一点受伤痕迹。
四人掠身而出,所有阻身的树木都被他们一拳轰倒,以利箭直线射出的姿态,势无可挡的的追了出去。
萧琰听到四人一声大吼,眉毛拢了一下,直觉这四人又要出“大招”了——果然,之后树木轰倒之声不绝,带着干脆利落又绝杀一切的气势。萧琰心中一凛,看来这四人又是用了什么秘法,片刻之间元气恢复,接下来她可得小心了,这四人很可能是“回光返照”,要拖着她一起死了。
这时她已掠出百丈外,林木渐疏,出了密林竟是怪石嶙峋,左前方去是一道断崖,对面峭壁千仞,直立插天,十分险峻;右前方突兀耸立的石林一片,石下草木不生,沿缓坡斜上几十丈,又是一片林木葱笼。
萧琰瞬间判断,应往右前,在密林中,她可以发挥巽诀,出刀的威力更大;或者折身往后再入密林,绕到那四人的后方,施以突袭。
但她未有决断,蓦然停下,向着右前方喝道:“出来!”
迎接她的是一道冷箭。
箭尖上闪动着蓝汪汪的光,显然是淬了毒。
这枝箭的速度极快,却没有任何破空声,必是箭道高手。
萧琰一道刀芒将那箭劈落。却在此时,一大蓬牛毛细针射了过来,将她前方笼罩,密密麻麻的,足有上百针,针细又快,无声无形,唯有针头细微蓝光显示了它的存在,以及淬毒的危险。
萧琰立即想起讲武塔《天下暗器谱》中记载的“暴雨梨花针”,但她立即又否定,因为没听见针射的机括声,显见这暗器是人手打出来的——能两手瞬间发出百针,无声无息,速度还极快,这绝对是暗器高手。
在百道毒针齐发的同时,又有十几枝淬毒的钢箭射出,却是在空中一阵乱撞,神奇的飞出弧形轨迹,从她身后射过来,封死了她的退路。
萧琰气极而笑,心想这些人为了杀她,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不但有随时会自爆的疯子,还有在这里伏击的暗器高手和箭道高手,她何德何能呀?
这一瞬间她心中生出豪气,长笑一声,刀已出,“疾风横雨”“纵横捭阖”两招合一招,刀气纵横交错,直如疾风骤雨之密,又有一刀在手、横扫千军之威势,任你八方风雨,我自纵横无忌。
伏击的人都心中凛然。
这四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显身立在右前方的嶙峋山石上,双手扬动、弓弦齐发,各种暗器——回旋镖、细针、飞刀——和钢箭也如疾风骤雨般连绵不断的射向萧琰的方向。
萧琰发现,其中有大半的攻击都是封住她的后路——他们是要阻止她退身避入密林中?
这是当然的,有树木遮挡,无论暗器还是明箭,都要受到阻挡,不及她身处外围这林木稀疏地让他们攻击来得有利。
萧琰不退反进,以攻代守,步步逼进。
这四人都只是登极境中期,只因精于暗器和箭法,方能在远处与她抗衡一阵,一旦她冲破暗器箭雨逼近去,这四人抵不了她一刀。
算后面的四名灰衣人追上来也无妨,有这四人存在,也是件好事,至少那四个疯子自爆的时候可以拿来当“撞物神器”——萧琰心里嘿嘿冷笑。
她这么一想,倒不急着疾冲破围要这四人的命了,只是有条不紊的挥刀逼近。
只片刻时间,便听后面破空声响。
四名灰衣人已追至。
四名黑衣人的暗器和箭雨立即集中射向萧琰的前方,不再攻她的后路。
萧琰陡然加速,清啸一声,人刀合一冲前,内气布满周身,暗器和利箭都被她的劲气迸飞开去,刀芒如长虹,一刀四式,分别劈向四人。
那四人大惊,忙不迭滚下岩石,竟然麻溜的回身往山下奔去了,真个比兔子窜得还快。
萧琰嘴角抽了,这什么人啊,杀人杀到半途而废,有点坚持心好么?
眼见这四个“撞物神器”见势不妙跑了,萧琰掠身冲前,落在一根石柱上。
这片山石嶙峋耸立,个个比人高,如石笋突起于地面,方才那四名黑衣人是立在石笋上向她发射暗器毒箭,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萧琰决定利用这片怪石,在这里解决那四个仿佛吃了大力回春丸的灰衣人。
她才落身立定,便见那先前一击受了重伤的灰衣人大喝拔起,头前脚后,他身后一名灰衣人双拳击出,左右击在他的足心上,那灰衣人便如石弹般,向萧琰的方向撞射过来。
萧琰心里“哎哟”一声,看这一往无回的架势,这绝对是要拉着她玩自爆呀。
她黑眸中闪过冷光,身形拔起向前掠出,看似要近前出刀相击。
那灰衣人眼中露出兴奋之色,只要接近“他”三丈内,他有把握全身劲气的自爆能震伤“他”,再有三个师兄弟跟着从三个方向射过来自爆,这小子必死无疑!
萧琰却突然坠落,挥刀斩出,那一刀斩向她立足之处前方的一根石笋。
“砰”声中,那石笋断出一截,飞撞而去,势若流星闪电。
那灰衣人正迅猛撞向萧琰,这一下变生肘腋,他根本来不及闪避,情急下只得双拳轰出,轰向那飞来的巨石。
萧琰却跟着劈刀击出第二块、第三块巨石,后面的巨石都撞在前面的巨石上,速度更快,力量更猛,眨眼最前面的巨石与那灰衣人的拳风撞在一起,紧跟着第二块、第三块巨石射到,那人避已不及,只得连连出拳硬接,“轰轰”两声,连人带身,震了出去。萧琰身形一闪,无形刀光随后而至,那灰衣人还在空中时,刀芒将他身子斩成两截。
那两截身子还未断落,萧琰又左右刀拍出,将两半截身子分别拍向已经怒喝攻至的另两名灰衣人。两人不由滞了一滞,再怎么凶横,也不能眼都不眨将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轰成碎渣呀。不由提气往旁闪去。
这一闪,露出了破绽。
萧琰刀芒再至,一招“七横八竖”,刀芒看似杂乱,却是错落有致,各分三道袭向两名灰衣人的要**。
此时,第四位灰衣人的“莲华拳”已轰过来。正是那名断指的灰衣人,以右手单拳结出手印。
趁着第二、第三名灰衣人正在迎击“七横八竖”的刀芒,无暇他顾,萧琰抓着这个短暂的时机,足下踏石拧身,刀风劈向前方两道石笋,两块石头射向断指灰衣人;而第三道刀芒又紧随而至,在那灰衣人右拳轰石时,刀芒没入他胸口。立即又腾空而去,避过那断指灰衣人临死前的自爆。
这地方真是好,岩石之上地形空旷,比在密林中更有腾掠闪避的空间,让她不必忌惮这四人的自爆;那些耸立的石头,又正好成了她克敌自爆的武器。萧琰疾掠身形不停,刀光斩落处,石笋纷飞如雨——另两名灰衣人才从萧琰的三道刀芒中狼狈负伤脱离出来,又迎来了这阵石雨,只得拳印、掌印纷出,“砰砰”轰击不停。
连死两人血腥味浓重,因风势向断崖处飘去。
那两名灰衣人似被同伴死亡刺激,从半佛半魔陷入了疯魔状,一拳拳猛烈轰击撞向他们的石头,不管不顾的朝萧琰的方向冲去,完全不顾念力内力的剧烈损耗。
萧琰的身形却是倏忽来去,在这空旷地施展斗转星移的“白驹过隙”身法,在岩石上忽现忽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让两名追逐她的灰衣人疲于奔命,还要时不时轰击飞来的石块,即使他们加持了“瞬时圆满”的秘法,也渐渐的吃不消了——秘法的时效快要过去了。
其中一名灰衣人的身形有些减慢下来,萧琰立时察觉到,便见他两鬓的头发瞬间灰白,跟着眉毛也变灰了,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庞显出灰白色和老态,似乎在几个呼吸间长出几条皱纹。萧琰心里呵一声,身形飘忽中悠悠说道:“秘法不好用,使用要谨慎——珍生命,远离秘法。”
两人本怒极,被这漫声语气一调侃,更是气得要吐血。
那名衰老的灰衣人郁怒之极,身形便又慢了一慢。然后便看见一抹弯月似的刀光……
他瞪着目跌了下去。眉心处,一道弯弯的月。
另一名灰衣人怒吼一声,绝望的冲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冲向了迎面劈来的石柱,在与石柱相撞之时,哈哈狂笑着“轰”声自爆。
萧琰掠身立在一根石笋上,看着前方血雨纷纷,洒落在岩石和地上。
血气弥漫开去。
她忽然皱起了眉,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般,右手握紧刀柄,眸光锐利的看向断崖方向。
一道黑影,从断崖下冲天而起。
崖下那边有水声,应该是有流瀑,这人似是从流瀑中飞起,一身黑绸缺胯衫被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出凹凸有致的曲线,黑色的薄绢裤子贴在腿上,双腿笔直纤长,那成熟美妙的身材绝对能吸引任何男性的目光,即使女人也要嫉妒又欣羡的紧盯不放。
但萧琰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好身材。
第一五五章 突破
(请重看上一章“作者有话说”里的正文内容,修改后结尾部分增加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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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剑如闪电,血色的闪电。
而在萧琰的神识中,更清晰的“看见”,那道血剑竟是由无数血色的“杀”字汇成的一道血气剑刃,撕裂空气,迅如电闪!
刹时,萧琰只觉眼前天地尽为血煞之气覆盖,酷烈的杀气直冲她灵台,仿佛世间万物都会被这血色剑刃撕裂,绞碎!
燃文
她脑中瞬间混沌,这血煞之气冲入她灵台,口鼻呼吸间也尽是血气,直欲窒息,连经脉都似乎有些运行不畅。
她心中一惊,口中陡然清喝一字:“临!”灵台刹时回复澄明,秋水刀已经在喝声之时挥出,“霜气横秋”,刀芒如秋寒,霜色染天地。
一片白茫刀气如秋霜,严寒,冷峻。
秋霜千里,天地肃杀。
这一刀自然没有千里之威,但随着这一刀挥出,周围气温急剧下降,甚至连两人立身的青黑色岩石上都刹时间笼上了一层白霜。
那血红剑刃上的血色忽然流动起来,好像活了一般,无数的血“杀”字汩汩流动着,像鲜血一样流动,瞬间变成了一个个旋转的血色小漩涡,与刀芒一接,便将白茫茫的霜气吞噬。
萧琰刀芒一转,“横山摧”,内劲如山摧去,又含爆裂之力。
便听“轰”一声!
那血气剑刃上的漩涡被刀芒的爆裂劲震出一道道血浪,漩涡立破。
那女子被震得后飞三尺,足尖一点石笋,又疾射过来,手中剑随手连斩,斩出一道道血色的巨刃。
一剑比一剑强,一剑比一剑暴动。
萧琰连接二十四剑,只觉对方内力如滔天血浪,一浪接着一浪,完全没有力竭的时候,单论内力的深厚这女子不及她,但杀戮之气却胜过她。
杀戮本身是毁灭的力量。萧琰的刀道是霸道,也是攻势极强的武道,但霸道不等于毁灭,和杀戮之道相比,论力量要逊色三分。
加上这女人已经入魔,是彻底以身化为杀戮:她是杀戮,杀戮是她。这让她的力量和速度都达到了极致。并且身化杀戮之剑,完全不知道疲惫——你见过剑会疲惫么?
萧琰的内力却是在急剧消耗,即使她的经脉远比常人宽,吸纳天地元气也远比别人快,而她的功法也能让她在战斗中“以战养战”,迅速补充内力,却也没法在这种剧烈的战斗中迅速、完全补填上她的消耗。加上她之前接连的战斗已经消耗了将近五成内力,战斗一开始她占优势的地方不占多少优势了。而这女子却是越战越狂暴,越战越狂魔,完全不知道疲累啊!
萧琰的身上已经添了好几道剑伤,宝蓝色的缺胯袍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那女子也被萧琰的刀芒击中,但她完全没有知觉。
这与萧琰能够忍痛是不同的,忍痛取决于毅力和意志,而意志又与神识相关,神识越强,意志越强,能将受伤对身体反应的影响降到最低,但终归是有影响的。而这女子入魔后伤害相当于对她无效,因为她的意识和身体都不觉得自己受了伤害,当然不会产生受到伤害的反应——这是入魔的可怕!也是密宗的“意密”修炼到极致、意化自己为金刚的厉害之处——他认为自己是金刚,那他是金刚。除非是头颅斩断、心脏被震碎,其他伤害都只能让他们流血,而流血的速度也因意念的影响极为缓慢,要想拖到对方血流干而死——基本上是自己先死了。
萧琰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危险的战斗!
对方不仅力量不竭,伤害无效,而且这女人在武道境界上也高过她,应该已到了登极境后期的峰巅,只差一步能跨入洞真境。那柄血剑在她手中完全是从心所欲,不需要什么剑招,虽然她的人已经陷入无识无觉的狂魔状态,神智被嗜血和毁灭支配,但她挥出的每一剑都浑然天成,即使萧琰神识比她强许多,也完全找不出她的破绽。
萧琰心中凛然,双眼却绽放出热烈的光彩:这是“从心所欲,有神无形”的境界啊!这个女子的武道境界已经跨入了洞真境!——如果说萧琰已经踏上通向洞真境的门槛,那么这个女子是一只脚已经跨入门槛,只差后一脚而已。
萧琰心中兴奋。
这样的对手太难得!
她身上的剑伤在增多,整个人却进入一种奇特的状态:极端的冷静又极端的兴奋!
她灵台中的金色莲花渐渐盛开,剔透的莲花瓣溢出一丝丝白雾般的霜气,让她的脑海清凉无比,这清凉之气又从她灵台溢出,流入她全身的经脉,所经之处俱是清凉,至伤口处如同冰敷,血流之势立缓,伤痛也减轻。
这股清凉之气让她极端的冷静。
但她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闪耀着炽热的光芒,又光亮如明镜,血色剑刃的剑影在她眼瞳里流转,如同镜面倒影。她的脑子无比的冷静,热血却在沸腾,出刀已经出自她的本能,脑中完全没有去想应该怎么出招,没有意念,只有冷静,无比的冷静;只有沸腾,无比的沸腾。
那些血色的剑影从眼瞳中映入她的灵台,金色莲花的上空忽然布满了星辰,像元宵灯节晚上她与李毓祯踏歌时进入的玄妙状态,那些星辰如同流星连线般在空中划出,划出一道道清晰的轨迹,那正是血气剑刃的轨迹——瞬闪间快到连神识都无法捕捉的轨迹,这样被星辰的轨迹划舞出来。
她的刀似乎被那星辰之力牵引着,击向那女子的剑气的节点。节点是剑眼,是剑势极强处——但极强之后是极弱,这是《易》的转化道理。极弱之后又是极强。越是高手,这种转化速度越快,那光闪的一隙根本没法让对手捕捉。可是萧琰的神识已经到了洞真境后期,虽然那女子入魔后神识强度和速度都在飚升,但萧琰还是占了一些优势,这让她在速度上快了一分半分,顺着灵台中星辰的牵引,本能的步罡踏斗,本能的出刀,一刀刀击中那女子剑气的节点。
但是萧琰刀芒的力量已经无法与那女子的剑气相比,即使击中节点,也做不到破势,最多只能延缓对方的速度,让自己千钧一发闪过这一剑,或者抗衡对方剑气的力量,让自己受伤不至于致命。
她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
剑气一道道切入她的身体,她的袍衫已经被割裂成一条一条,露出流血的肌肤,伤重的地方还露出了血肉里的白骨,数次都濒临险死之境。但她的斗志却越发高昂,每挥出一刀都比上一刀强,每一刀都从对方的剑影中获得领悟。这和她与李毓祯切磋不同,因为李毓祯会留手,不会真个杀了她,而人只有在濒临生死之境时才能爆发不出平时达不到的潜能——所以才有武道的“以战养战”。她在武道上的颖悟天资本来高,被这危境一催逼,领悟力便如风摧般哗啦上涨。
她对道的领悟几乎是在飞速提升,这让她与那女子的境界差距在缩小。
但那女子的境界也在不断强大,不仅是每一道剑气的力量,还有道的境界,都在提高,随着战斗而强大。刀芒剑气相交间,萧琰冷静又炽热的眼睛对上她的血瞳,那双眼出奇的红,红得似乎能滴出鲜血;又出奇的亮,亮得像簇燃起血色的火焰,充满了杀戮、暴虐和嗜血。
她的剑很细,只有一寸宽,剑红如血,每一剑挥出的剑气却是巨大的剑刃。每当那血气剑刃击中萧琰的身体,那道细细的血剑红了一分,仿佛汲取了血中的力量,又或者汲取了血中的养分——这个想法让萧琰寒栗了一下,她可不想成为养剑的血人。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激烈的战斗中她也无暇多想,只是感觉到那女子手中的细剑越来越红,到后来,已经红得如她的血瞳般,几乎要滴出鲜血来了。
萧琰忽然飞退。
她感觉到了浓厚的杀意,浓厚得能让人窒息的杀意,仿佛天地间的杀气都汇聚到那一柄细剑上。
那血红的细剑蓦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耀眼的血光,无形的杀气如有实质,似乎在咆哮着,怒吼着,要冲出来。
那女子一剑向天劈去。
刹时之间,那挥出的一剑变成了无数剑,因为挥剑的速度太快,瞬间劈出了千百剑。
萧琰眼前是无数的血色剑刃……
剑刃上的血“杀”字流转,无数个血字,无穷无尽的杀杀杀……
这片天地仿佛是“杀!”
在漫天血红的“杀”字中,萧琰似乎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幻象。
她顿时满脸震惊之色。
剑生幻境?!
这是将杀戮剑意催发到极致才会有的现象!
啊,糟糕!
她心里猛叫一声,瞬间后退速度更快,秋水刀向地面劈空一刀,借震力向后方飞射去。
她飞射的方向是断崖。
在将将要落崖的时候,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以那女子为中心,轰然爆炸开来,简直比十个灰衣人一起自爆的威力还大,向四面八方爆炸开来,强大的爆浪也摧向悬崖。
萧琰陡喝一声,秋水刀向前劈出。
“轰!”她胸口如被巨石压下,狂喷一口鲜血,跌出崖去。
在昏死前那一刹她心里还自嘲:这都什么运气啊,又遇上个突破洞真境的,难道她长得像“池鱼”?
天地元气都在暴动,崖上狂风劲摧。那女子发带早断,青丝在狂风中飞舞,她的剑也在狂风中飞舞,舞出一道道血色“杀”字!
她全身都是杀戮之气,但那血色的眼瞳已经清明,像冰雪中的血红琉璃,冷而酷,眼中已经没有暴虐,嗜血,只有冰冷,无尽的冰冷,仿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冰冷。
她冰冷的目光向悬崖那边看了一眼,瞥见一道青影凌风掠去,便收回目光,剑气在风中狂摧,“刺啦”之声不绝。
一道蓝影从右方山上奔下来,转眼落在那女子剑气破空的百丈之外,看清那女子的状态,眉间担忧焦虑之色尽去,目中流露出喜色,转眼又望向悬崖的方向。
顷刻,一道青影从崖下飞掠而起,双手抱着已经昏过去的萧琰,完全不受崖上天地元气暴动的影响,如风飘落叶般,一路飘向密林。
那蓝袍男子抬手向那青衣人遥遥一礼,道了声:“多谢公主援手。”
东阳公主向他点了下头,带着人离去。
***
萧琰醒来时,已经在长悦别庄了。
闻着枕衾间熟悉的香气,她还未睁眼,知道是在阿娘的寝卧榻上。
榻边还坐着一人。
她睁开眼,便看见李毓祯。
“萧悦之,你这回真是倒霉之极。”李毓祯一手抚在她额头上,俯了身调笑她道,“被人追着自爆,还撞上一个杀道成魔的慕容绝,临了,又被人家突破境界的元气暴动震晕落崖,差点摔成肉团团,哦不,千丈崖那么高,是摔成肉渣渣。”
萧琰:“……”
第一五六章 主使
“我阿娘呢?”萧琰首先关心自己亲娘。
她边问,边抬手将李毓祯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拿下,然后嘴角抽了,觉察到自己全身被包得像粽子罢了,这手没受伤吧,怎么也裹得跟熊掌似的?手背上还打个了蝴蝶结!萧琰一时无语,却也放心了:除了自家娘,大概没有谁有这样的趣味了——还有心思调侃女儿,定是平安无事的。
李毓祯笑回她道:“姑母在书房和东阳公主说话——嗯,是挽救了你变成肉渣的恩人。”说着又清笑一声。
萧琰嘴角又抽一下,将“东阳公主”默默记下了,先紧着确认道,“我阿娘没伤着吧?”
思路客
李毓祯挑一下眉,“若让这些刺客伤着了姑母,控鹤府该挨板子了。”
控鹤府是皇帝内卫司,拥有很多高手,萧琰早前听母亲说过,她去吐蕃时圣人拨了一部分控鹤卫给她,护卫她在吐蕃的安全,从吐蕃回来后圣人也没将这部分控鹤卫调回去,反而将他们从控鹤册中除名了,变成母亲的私卫,池闳宗师是他们的统领;在元宵之后,府中护卫又加入了新面孔——都是从控鹤府临时调过来的,其中有那位隐在暗中的“半步先天”。
萧琰心中对母亲的护卫力量表示满意,眉间便带了轻松,接着关问道:“那些刺客都死了吗?有没有活口?是什么人?——追杀我的那四人应该是吐蕃人,用的是吐蕃密宗真言诀;但后来在怪石堆伏击我的那四个黑衣蒙面人不太像吐蕃人。”
她边说着坐起身来,这般躺着和李毓祯说话,她有些不习惯。
李毓祯伸手扶她,上身俯过来与她贴得极近,身上穿着件薄绸衫子,应该是进别庄后才换的,神清骨秀的香气从薄衣中透出,平白生出几分旖旎,萧琰微微向后仰了一下,李毓祯双手只在她腰间一扶,倒没做出更亲密的举动,右手从榻里取了个隐囊塞她背后,起了身,萧琰不由松口气。
她从榻柜上端了杯水过来,青碧琉璃杯里盛着蜂蜜龙眼水,萧琰闻到了味道。
“先润下喉再说话。”李毓祯坐回她身边,白皙如玉又骨节分明的手把着莲瓣耳,将杯口递到她唇边。
萧琰赶紧抬手,“我自己来……”手一抬,默了。
李毓祯揶揄的看着她的“熊掌”,轻声笑,“你确定?”
“……嗯。”萧琰果断抬起另一只“熊掌”,两只厚掌夹着琉璃杯,几口将这杯水饮尽,将杯递回李毓祯道,“多谢。”
李毓祯另一手在她颊上一捏,口里轻嗔:“跟我客气?”
萧琰心道:不跟你客气,你更热乎了。一边默运内力,只觉脏腑已无疼痛感,只有身上的血洞和骨头愈合的地方有种轻微的痒痛,这说明她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中,速度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快,像春雨后小草蓬勃生发的感觉。她不由“噫”一声,对着李毓祯起身放杯的身影道:“东阳公主给我疗过伤?她是内卫宗师,还是?”
萧琰心忖,不知是控鹤府的皇族内卫,还是天策书院的皇族宗师?控鹤府虽然多是从小培养的宫侍护卫,但也有皇族高手,当年高宗的控鹤府府令是仁宗长女、高宗的皇姊楚国长公主李见素,当今圣人身边有皇族宗师为内卫也不奇怪。
李毓祯已坐到她身边,答话道:“东阳公主是天策书院的夫子,简宗四子许王那一脉的,和阿公是同一辈儿。”
这血缘关系有些远,简宗之后是昭宗、章宗、敬宗,敬宗即先皇,东阳公主是简宗皇子后裔,与圣人的血缘远了,是以李毓祯没与萧琰论称东阳公主的称呼辈分。又笑说道:“二月你进了天策书院,里面表字辈多着呢,都称夫子,不按辈分叫。不然,见着一个得叫‘表祖’‘表曾祖’,还有‘表曾曾祖’,有得你表、曾的。”
萧琰扑哧笑出来,道:“这样好。”跟萧氏讲武堂一样,祖辈、曾祖辈太多,论辈分叫真叫不过来。
李毓祯这才不疾不徐说起刺客的事:“除了为首的那位半步先天和那两个洞真境受伤遁走外,其他刺客都死了,受伤的也都自爆,没留一个活口。”
萧琰眼睛的瞳孔微缩了一下,“是吐蕃人,还是死士?”跟着又皱眉,“他们怎么会有连珠弩?还是十三匣矢?我记得军器监配置最高的是十一匣矢。”
弩是大唐的军器,民间禁止持有,那些刺客所持的连珠弩是短程连射弩,五十步内可连续洞穿铁甲,是军中近战和官府捕司配置,这些刺客从何得来?而且还是更先进的十三匣连珠弩!——难道是军器监最新研制的新品?那这些刺客的身份更令人玩味了。
萧琰眉间露出沉思之色。
“呵!”李毓祯冷笑一声,道,“这是军器监的新品,年前十二月才最后校准定型,还未正式下文配发——却已流出去了。”她眉毛挑了一挑,“军器监内有不小的老鼠。”
萧琰表情严肃起来,“军器监,……年前邸报,好像是划给你统辖了?”
军器监的地位很重要,太.祖先是置于兵部,后来高宗更加重视武备,将它**出来,与九寺四监并列,始有“九寺五监”之称。从高宗起,军器监是皇帝直属,只是简宗朝例外,简宗册嫡女昭宗为秦国公主后,将除了将作监之外的省部寺监百司都扔给了昭宗。圣人循简宗例,册了李毓祯为秦国公主暨授尚书右仆射后,将军器监和兵部都划给了李毓祯直接管辖,昭显出要将国事逐步付予“皇太孙”的决意。但军器监才交到李毓祯手中还没捂热,出了外泄最新式军弩这种漏子,真个是抹黑了——让人质疑李毓祯的统御能力。萧琰不得不怀疑:这场刺杀是冲着李毓祯来的。
李毓祯见她眉间泛起忧虑,心情大好,眸子看着她像含了一汪水,盈盈光亮,柔声道:“你在担心我?”
萧琰给她一个“废话”的眼神,见她眼光潺潺若有情,立即又强调,“这是朋友的关心。”
李毓祯音笑缱绻,“我知道,你对我有情。”说着,不等萧琰否认,倾前亲她唇一下,在萧琰瞋眉作怒时已经抬唇,眼睛都不眨的说正事,“这场刺杀是一箭三雕。针对我,针对姑母,也是针对萧氏。”
萧琰正要拍出“熊掌”,听她这话一惊,直了眼睛道:“针对萧氏?”这跟萧氏有什么关系?
李毓祯声音薄凉,“追杀你的那四人是钵教徒,他们的目标是杀你。有人故意透出消息,让吐蕃人知道姑母是诈死,遂将吐蕃灭亡归因于姑母身上,认为姑母当初与赤德松赞结亲是为了颠覆吐蕃。因我带军灭了吐蕃,他们第一想杀我,但杀我太困难;第二想杀姑母,但有池闳这些前控鹤卫,吐蕃人也难成事。于是有人找上他们,合作策划这次袭击,吐蕃人只管杀你:你若死了,吐蕃人是报复了姑母——让一个女人最痛苦的事不是杀了她自己,而是杀了她的儿女。但幕后主使是要策划你死于慕容绝之手,所以一路逼着你向终南山。主谋者也算准你会往终南山去。”
萧琰沉着脸点了下头,“终南山南麓下有古月观和云栖寺,通往道观寺庙的方向我是不会去的。”所以她往哪处山头去,主谋者也是算准了。这种被算计的感觉真是不愉快。“所以那四个黑衣人出现,是为了将我阻在千丈崖上,等待慕容绝出手?她是慕容氏之女?正在崖下闭关?”
“她是你二嫂的长姊,嫡支庶出,行辈二,是慕容氏这一辈最有武道天分的子弟,是作为护族大长老培养。”
每个甲姓世家都是文有家主、武有护族长老,家主一定是嫡支嫡长,但护族长老只论武道不论出身,慕容绝作为护族长老之首的大长老培养,在慕容氏年轻一辈中的地位仅次于慕容世子了。如果她被慕容绝所杀,可以想见,慕容氏绝不舍得交出慕容绝,皇帝是偏袒慕容氏,还是为萧氏主持公道?皇帝如果舍了慕容绝,必会让一直忠于皇室的慕容氏寒心,而与皇室生出隙心;但皇帝保下慕容氏,萧氏不可能此罢了,否则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的声望必然受到打击——连天赋卓异的子弟被杀都讨不回公道,世家会怎么看待萧氏?族里子弟又会怎么想?萧氏必定要显出强势的一面,没准与皇室的矛盾此激化,爆发……萧琰想到这不由打个寒噤,咬牙道:“这计谋真个狠毒!”主使者当真该死!这话在她喉咙口转了转,咽了下去。
她心里已经疑心齐王,垂了下眼睑问道:“河边死的那些刺客不会都是钵教信徒吧?”心中却是不信的。
李毓祯轻嗤一声道:“做的样子倒似——都是内家高手,脸上的晒红晕不会做得明显,后背却有大鹏鸟和钵教佛陀的纹身。不过是糊弄人的表面功夫罢了。逻些一战,钵教余孽从地道潜逃,西窜象雄,哪来这么多高手潜入大唐?一个半步先天、两个洞真境、十五个登极境后期,嚯,这么强大的阵容,钵教不拿来隐藏休养,徐图东山再起,舍得派到大唐来做没多少回报利益的刺杀?除非从上到下脑子都被驴踢了。钵教的僧人虽然偏执,应该还没蠢到这种地步——钵教法王也不会对后事没有吩咐。
“唯有刺杀你的那四人是钵教传法僧,专门教导吐蕃贵族子弟的传法者,身负传法和保护贵族人身安全的职责,住贵族家里,与吐蕃贵族一起被俘,然后被解送长安,也正合了他们潜伏大唐之意。这次与人合谋刺杀,是想要挑起大唐内斗。”
她看着萧琰,摇头道:“幕后主使不是齐王。”
萧琰惊诧仰眉。
她本以为李毓祯也会怀疑齐王,没想到她竟否定了。
不是齐王,那会是谁?
第一五七章 论说夺嫡
李毓祯微眯了下眼,道:“这个计谋的关键在于情报。策划者知道姑母在长安,还知道你与姑母的关系,这倒罢了,虽说没有公开,却也算不得秘密;只是,慕容绝此时在千丈崖修枯禅心经却是个秘密——除了慕容家有数几人外,只有阿公、父亲和我知晓……”
萧琰忽然出声:“枯禅心经?”一个修杀戮道的修佛禅心法?
她的表情略古怪。
李毓祯道:“正因她修的是杀戮道,最易入魔,所以才需要修枯禅心经,压制魔性。但这枯禅心经却不能多修,否则魔性时时被压制,杀戮道的修炼要受到影响。唯有在杀戮的魔性难以抑制时,才会择地静修枯禅。”
萧琰“哦”一声,已经明白为何开初她没有觉察到慕容绝的气息,因为这种功法修炼有成时如一截枯木,除了用眼睛去看外,神识和耳朵都是察觉不到的。不过慕容绝应该还没修炼到大成,修炼到大成时,连直觉也感觉不到危险了。
“慕容绝每次修枯禅心经是她杀性最强的时候,不得不坐禅来压制入魔。”李毓祯缓声道,“禅宗僧人修炼此心法只需在静室坐枯禅,她修炼却是必须在寒凉之地压制杀血沸腾,才能入定,此时最忌的是血腥刺激。”
燃文
萧琰表情已经恍然了,难怪慕容绝会突然爆发出气机,因为坐枯禅被飘下去的浓重血腥味打破了,原本是杀性最强的时候,嗜血的杀性再也无法压制,瞬间入魔。
“所以为了安全,她每次修枯禅的地点都是绝密,仅有少数几人知道。——按正常来讲,齐王叔是不应该知道的。”
萧琰却从李毓祯这话里听出些意味,似乎齐王通过“不正常”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
却又不认为他是主谋。
李毓祯声音微冷道:“刺客使用十三匣弩,是想让我猜疑齐王。军器监最新式军器外泄这种事等闲人做不了,而齐王有这个实力渗透军器监,又是最想打击我的人——按道理讲我首先该怀疑他。可是,这个道理齐王难道会不明白?
“如果真是齐王策划的刺杀,他出动的死士绝不会手持十三匣弩来坑自己。军器外泄这种事不需要证据,只要符合“有能力,有动机”——阿公怀疑他够了。
“主使者是以此来策划。他们的计谋的确够周密,却错在低估了齐王。”
她唇角挑起讥哂,“自从我被册封为秦国公主,齐王那边没了动静——至少明面上没有动静。暗底那些人急了,齐王如果认命不争,他们如何挑起内乱?所以,这场刺杀不仅是针对我,也是针对齐王。确切的讲,是一箭四雕。这最后一雕是齐王。只可惜,他们低估了我这位齐王叔的智谋,以为他屡屡设谋刺杀我失败,是智谋不足。嚯,这可真是想差了!不是齐王叔智谋不足,而是我太强!”
她说这话时眉毛扬起,薄凉的眼眸中扬起两分睥睨,那份自傲的光芒能让骄阳退却,却不会让人觉得狂妄自大,而是觉得理所当然。
萧琰霎了下眼,觉得这一刹她的光芒刺目。
李毓祯璨然而笑,容色光华耀目,脸贴近过来,“萧悦之,你是不是看我入迷了。”
萧琰立时觉得刺目光辉什么的都是错觉,没好气的将她脸推开,白眼她,“别跑话题。”
李毓祯瞬间脸现讥嘲,萧琰觉得这变脸功夫好强,听她冷哂道:“他们以为能栽齐王一个‘勾结吐蕃人,刺杀皇亲’的罪名,却不知道最大的破绽恰恰是这个‘勾结吐蕃人’。”
她忽然转了话题,眼神肃穆的看着萧琰道:“我大唐立国迄今二百六十余载,历十三任帝皇,却只有太宗一朝出现争储的惨烈,萧悦之,你可知为何?”
萧琰有些诧异她问这话,却也认真思量着,道:“高祖、太宗都是以嫡长子被立为太子,而且功勋卓著,众望所归,其他皇子不可与争,故太.祖、高祖两朝都无夺嫡之争。太宗也立嫡长为太子,但太子成年时,天下基本已平定,没有大仗可打了,太子没有武勋,政事上的才能也没有冠绝诸皇子,加上性格上有缺陷,被太宗批评过几次,让其他皇子动了心思;而魏王、赵王、燕王、韩王这四位皇子的母家都是甲姓世家,也有夺嫡之心,遂有四王争储,而其他母家势力相对弱的皇子都各附骥尾,文武官员也各分阵营,以致争储惨烈。”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唯一全须全尾的只有九皇子晋王,因为没有掺和争储反而成了胜利者。
沈清猗论讲这段史时说仁宗得位是天下掉下的馅饼,估计把他都砸懵了。太宗皇帝选他也是无奈,好歹已经十七八岁了,再往下数是不及十岁的小皇子,太宗皇帝已经老了,没有精力去调/教一个小皇子。……而明宗上位也正是因为太宗朝的夺嫡惨烈之故。
萧琰心里感慨一下,接着说:“仁宗有二子三女,但两个皇子平庸,争储掀不起风浪。明宗所出唯高宗一女,仁宗的两个皇子根本无力与高宗争储。高宗只有世宗一女,无谓争储。世宗有一子一女,长子是后君嫡出,立为太子,公主是德卿所出,出身不及,且无争位之心,也无储位之争。穆宗……”
萧琰声音顿了一下。
穆宗有七子六女,简宗是唯一的嫡子,被立为太子,但简宗上有德才兼备的长兄,下有沉毅任事、英锐果敢的三个成年皇弟,却没有出现太宗朝那样的夺嫡之争,这是有些奇怪。
因为简宗处政并不出色,而且沉默寡言,上朝一日也未必会说一句话,做简宗的言官是最气闷的,下面谏诤再激烈,御座上那位木着脸不吭一句,似猛挥一拳头打在空气里,让人憋闷得吐血;皇帝沉默寡言倒罢了,反正宰执们也能处政,关键是这位陛下“不务正业,专司伎巧”,一个月里有大半月待在将作监,与墨家一群匠师混在一起鼓捣造海船。而简宗对政务的不作为和对造船的嗜好痴迷,在他还是太子时已经显露无遗了,穆宗的宰相曾隐晦劝谏皇帝改立太子,但穆宗没有采纳,说“太子稳,可当国”。
或许是穆宗坚定的态度让其他皇子熄了争储之心。
萧琰心里这么忖着,便道:“穆宗自晚年起,在筹备南北大运河的计划,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大工程,但耗费国力和民力都极巨,最忌的是急于求成,否则没准成为秦始皇修长城那样的□□,激起民变。”
这条大运河南起杭州、北至幽州,全长五千六百余里,从穆宗末年筹备河工、定计划,而在简宗即位后第七年才开工,直至昭宗十九年,前后历时二十五年,方全线贯通,动用民力八百万余,耗费上亿贯。但国家和民力都没有疲蔽,是因为时间线拉得长,朝廷和百姓都负担得起。
萧琰因道:“或许,正因简宗痴迷造船,反而没有其他帝王那种立不世伟业的进取之心,所以穆宗认为简宗‘稳,可当国’,大运河交到简宗手里,不会成为催逼民力的□□。而其他皇子正因为太有才干,太有功业心,反而被穆宗摒弃在继承人之外。”
萧琰说到这里,不由为穆宗的决断佩服,立太子不是立最能干的,而是立最合适的——这个合适,是能继承他未尽之业的。其他皇子越是争位,越会被穆宗厌弃。储位之争又如何激烈呢?
李毓祯笑着微微点头,“穆宗朝的确是你说的这个情况。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萧琰很好奇“原因之二”是什么,但见李毓祯没有立即解说的意思,便接着说简宗。
“简宗有四子一女,唯有昭宗是皇后嫡出……”
萧琰说到这声音又停了一下,简宗朝也没有什么夺嫡之争。若说是因为四个皇子非嫡出而不争,那不太可能,大唐虽然已历三位女帝,但在君臣心中,立储还是首先考虑皇子的,算嫡长皇□□秀到让所有皇子都望尘莫及。昭宗虽然优秀,但与她四位皇兄相比,差距也没拉那么大,还不足以让四个皇子歇了对大位的热切之心。
但简宗朝……是有些奇葩的。
萧琰的表情有些古怪,“呃”了一声,道:“简宗朝……这个,不用讲了吧。”
简宗的皇子,是所有皇子中过得最凄惨的。这个凄惨,是指银钱上的凄惨。
有哪朝的皇子会被父皇克扣吃穿用度的费用拿去造船?连成年时出宫建府都要交笔“建府费”?其他皇子都是被父皇赐这赐那,换了简宗的儿子,是要向皇帝父亲献这献那……简宗在儿子们身上抠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一旦成为太子,意味着要无限供养皇帝那永远也填不满的造船窟窿,从此更要节衣缩食,还要被皇帝踢到前面去,和宰相、户部一干大臣斗智斗勇抠钱……想想这日子暗无天日。即使还勉强打起几分雄心的皇子,和昭宗这位特能赚钱的皇妹一比,那比成了破铜烂铁,在简宗眼里是只会花钱的货,拿什么去争储?被简宗搓磨打击几次后,这仅余的两分雄心也被银钱磨光了。
当然简宗皇帝是奇葩,古往今来,历代皇帝,以“会生钱”为立储标准的,这么一位。
李毓祯笑了一声,道:“简宗朝不说了,昭宗皇帝那是‘简在帝心’,其他皇子没得争。”
这个“简在帝心”说得妙极,萧琰扑笑一声,继续道:“昭宗和世宗一样,只有一子一女,都是后君嫡出。但皇子为嫡长,公主没什么好争的。”所以昭宗朝也不存在储位之争。
跟着说章宗朝。
章宗是昭宗的嫡长子,这位皇帝陛下的子嗣也颇多,仅次于当今圣人。
“章宗有十七位皇子九位皇女,太子既是嫡,又是长,在身份和年辈上都占了优势。”但敬宗的才能并不出色,最值得称道的,是勤奋。如果评大唐最勤政的皇帝,敬宗肯定名列第一。但勤奋对于储君来讲,只是基本的德行。母亲是四妃之一的吴王和英王,无论出身还是才能,都是太子的威胁。
“……但是吴王得了眼疾,双目失明;英王醉心武道,无心帝位:最有实力争储的两位皇子,都因各自原因没了威胁。其他的皇子,要么才能不够,要么德行有亏,没有优秀到让章宗认为值得付出改立太子的代价——太子算才能不够,那也是嫡长,何况勤能补拙。章宗曾评太子‘贵在有自知之明。有自知之明不会为所欲为。为帝者最忌者,不是才具不够,而是不知克制’,可见章宗信任太子。没有了两个最出色的皇子争储,其他皇子一冒头,大概被章宗拍下去了。”
所以,章宗朝争储也不激烈。
章宗之后是敬宗。敬宗的太子,即当今圣人。
圣人是敬宗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在诸皇子中,圣人的才学和处政能力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这让其他皇子怎么争呢?何况敬宗最重规矩,立嫡长是规矩,只要太子不出大错,这位置是稳稳的。而以圣人的聪明才智,弟弟们要算计他还差了点火候。
所以,萧琰道:“圣人的太子位置很稳,其他皇子争无可争。”
这么一算下来,大唐传国二百六十载,争储的血雨腥风只在太宗一朝出现,这真是难能可贵的。萧琰觉得,这与其中有四位女帝很有关系。
因为女皇帝的子嗣少,储位之争当然少。此外,女皇帝与男皇帝在教育子女和与子女相处上有差异,比如多了一些信任,体贴;少了一些猜忌,怀疑。而这些对她们的继承人也有相当影响的:比如穆宗、章宗,对自己的太子信任,未必不是因母亲世宗、昭宗的影响。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萧琰觉得,大唐之前的十二位皇帝,除了仁宗没有立储外,其他十一位先皇,无论他们为帝的才能和政绩的差异,在选择继承人方面,却都有各自的睿智。
李毓祯却说:“这固然是历代先皇的睿智,但其中也有规程。”
“规程?”
“择继位人的规程。”李毓祯道,“此谓之:《帝则》。”
第一五八章 主使
“帝则?”萧琰抬了下眼。
但凡世家,都有一套家主规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包括怎么培养继承人,都有先人立下的规矩,以及总结的经验。越是传承久远的大世家,越重视这样的规程。既然世家都有家规,更遑论本身是从世家而来的李唐皇室了,有“帝则”之类的帝规一点都不奇怪——没有才令人奇怪。
但涉及到如何挑选继承人,世家和皇家还是大有不同的:世家更尊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古制,而皇室在这上面是有变通的,否则也没有储位之争了。包括兰陵萧氏也是如此,建立大梁朝成为皇室后,传承的八位皇帝有三位不是嫡长——这三位嫡长皇子:一位死于废储,一位死于夺嫡而起的忧惧病逝,一位年及七岁死于后宫争斗。
四哥萧琮给萧琰讲大梁覆灭之因时曾道,一个王朝覆灭无外乎“内忧外患”,萧梁覆灭的“内患”,其中有争储之因,曾经的南朝甲姓世家袁氏和殷氏是倾落于争储中,大批文武官员的起落也动荡了国本,埋下了灭国祸患。
所以萧琰对大唐皇室的帝位传承是暗怀惊叹的:除了太宗朝外,其他朝的帝位传承都相对平稳,当然风浪肯定有,尤其还经历了四位女帝,明宗和高宗的皇位更是踏着鲜血,但是这些鲜血更多是来自于她们女子的身份,以及皇室与世家的权力之争,而不是皇子争储;太宗之后,历代皇子争储的风浪都被皇帝掌控在可承受的范围内。这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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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李毓祯所说的《帝则》吧?
但这是帝王家的秘事,尽管萧琰心中好奇如猫抓,却也知道,这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
她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别往下说了。”
李毓祯为什么笃定齐王不是主使,除了十三匣弩这个破绽外,另外的破绽肯定是与这个《帝则》里定下的皇位继承人规则有关——萧琰却不想知道了。
李毓祯看着她,那双薄冰质的眸子泛着幽邃的光,唇角微挑,似乎是抹笑意,又似乎带着莫测的意味,“真不想知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不想。”萧琰心里道:我又不是你们李家人。算是李家人,除了有争储实力的皇子外,其他人也不会被皇帝提点吧。
却被李毓祯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上,声音低笑,“我告诉你,那是无妨的。”微笑说出三字,“我信你。”
萧琰却被这三字吓得发毛,涉及到帝位传承,这绝不是“信任”能向外人道出——李毓祯也绝非这等不知轻重的人。心里总觉得李毓祯又在算计什么。一抬手拿下她手指,眼睛看进她眸里,却看不透那如渊的幽深,顿时皱了眉毛,道:“你……又想做甚?”
李毓祯笑容如花,“你怕什么,我总不会害你。”
萧琰哼哼两声,你是不会害我,算计我可不会手软。
李毓祯说话间脱了软趿,盘膝坐在榻上,伸手握了萧琰的右手。萧琰便待挣开,却见她在解自己手背上扎的蝴蝶结,倒合了她心意,一时迟疑,便没抽手。李毓祯已经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总起来三桩。第一,谋逆者不可取。这不消多说,本朝皇子也没犯这个罪的,算栽赃陷害也是蠢人干的事。第二,叛国者不可取。太宗朝争储的四皇子中,有三位倒在这上面:魏王、燕王私卖军器给燕周和乌古斯汗国,以换取争位的银钱;赵王勾结外族,刺杀魏王,以此除掉争储最有力的对手——这都是犯了叛国罪:三王均被赐死。正因诸皇子争储不择手段到没有底线,太宗痛定思痛,汲教训,亲手立诏《帝则》,定下规矩:皇子一旦犯了《帝则》中所禁之罪,终身不得赦免,算别无皇子可立,也须过继皇嗣而不可立罪子。
“第三桩,害民者不可取。这一桩是因事而论了。像你说的吴王——章宗的长子,当时是敬宗为太子的最有力的争储者,论聪明、才学、能力都非敬宗可及,但他犯了‘第三’:指使户部左卿勾结下面官员,挪用治淮修堤的六十万两银,拿来豢养死士,收养门客。因为河道御使巡查淮河大堤发现及时,上报朝廷将偷工减料的河堤重修,还未没有造成洪水破堤的危害,章宗召进吴王责其罪赐其酒,吴王的‘眼疾’是这么来的——双目失明是章宗对他的惩罚:凡是犯了这第三桩的,可不是降职、降爵或罚俸禄了事,必是要其再无争储之资格。若是吴王之罪引致了洪水冲垮大堤发生水淹百姓的惨祸,不只是失去一双眼睛了。”
萧琰听得入神,她明白了李毓祯为何笃定齐王不是主使者。
便听李毓祯继续说道:“我们大唐立储尊重立嫡长的宗法,但是,也不是必然。嫡长作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会得到最多的资源,但如果嫡长不适合为帝,那储位也会改变。所以,立储第一看出身,但最终结果还是得看个人。
“太宗立下《帝则》,是将储位列为‘可争’。因为这是人之私欲,天下至尊的位置哪个皇子不想坐?端看有没有出身和实力野心,所以,争储是不可能禁没的。与其让皇子们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斗得乌烟瘴气,倒不如将它摆在明面上,定下规则。
“何况,争储也不是没有益处:如果嫡长子不适合为帝,将他放在皇位上不仅祸害他这一代,还要祸害下一代。但聪明人能将本性掩得很好,而在斗争中却能显露出一个人的本性。争储,其实也是在考验争位者能否坚守成为一个帝王的底线。”
李毓祯眉毛微挑道:“所以,齐王叔可以派死士刺杀我,如果我死了,那是我不够强;可以泄露我的行踪让外敌刺杀我,这叫借刀杀人;但是,齐王叔如果联手外族刺杀我,那是罪犯第二桩‘叛国’——按《帝则》的规矩,不是处死也是圈禁至死。齐王叔不会没有脑子去犯这个大不韪。”
萧琰不觉有些出神,李毓祯说到齐王还称他一声“叔”——以她的性子,对屡屡刺杀她的人还保持了一两分礼敬,可见齐王必是有让她看得上眼的地方。
李毓祯边说话间已解了萧琰右手的绷带,净白的手指轻握着她,唇角噙了分笑意,徐缓的声音道:“幕后主使者以为将刺客扮成吐蕃人是‘欲盖弥彰’之计,以此算计齐王背黑锅,却不知这是最大的破绽,齐王如果要掩盖刺客的身份,那是绝不可能扮成吐蕃人——虽然吐蕃已经归属大唐,但与钵教余孽勾结的吐蕃人那还是属于‘外敌’。”
萧琰不自觉的点头,她方才想明白的也正是这一点,瞬间脑中灵光一闪,不由脱口道:“幕后主使者难道是外族?”只有外族才期望大唐乱起来!
她和李毓祯说的“外族”不是指汉族以外的其他族,而是指大唐的“外敌”!
——是北面的燕周,还是东北的乌古斯汗国?
她心里忖道:欧罗顿和大食可以排除,那些刺客的相貌不似这两个帝国的人;但也说不准,吐蕃人的长相除了两腮有高原晒红外,和汉人长相没有多大差别,有些突厥人的长相倒捯倒捯也能作出来,没准那些刺客是突厥人,而和突厥人勾勾搭搭的大食也未必没有牵涉在内。
李毓祯含笑看着她,在萧琰出神之间,白皙修长的手指已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然后手指灵动的将萧琰的绷带又缠上了,还扎了一模一样的蝴蝶结。
萧琰回神过来很无语,看着她道:“……你这是玩呢?”
李毓祯笑得挺端庄,“我这是调戏你,你没看出来?”
萧琰:“……”
将调戏说得这般正经又理所当然,真是……萧琰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了。
她眼睛翻了一下,很想抬起“熊掌”拍过去,板起脸道:“说正事。”
李毓祯伸手往榻里取了个隐囊,侧转身子垫在自己身后,和萧琰并肩斜倚着,嗅着她身上的药味心情极好,侧转了头说道:“应该是燕周人在后面策划,八/九不离十。利用各种身份,潜伏在中原,虽然靖安司一直在搜捕各国的谍作,但潜伏深的,始终没挖出来。这次刺杀倒是个好机会,钓出了他们这么多登极境后期……”
她用了“钓”字,萧琰还会不明白?嘴里哼哼:“你把我当饵吧。”
李毓祯亲昵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嘻嘻的道:“不是饵,是鱼钩。”
萧琰抬肘拐她,一下使力过重,牵动正在愈合的胸肋骨折处,扯得咧了下嘴,嘶了口气瞪眉道:“你再胡乱亲我踢你下去!”
李毓祯“哎呀”一声,说:“我不亲你了。”将洁白如玉的脸颊在萧琰淡粉的唇上贴了一下,“让你亲回来,这下不吃亏了吧。”
萧琰气得眉飞,她计较的是“吃亏”么?
李毓祯伸指抚平她斜如刀的眉,柔软声气道:“好啦,我不亲你了。你别气,咱们好好说话。”
萧琰气得又瞪她一眼,是谁不好好说话了?
李毓祯道:“你还是躺着说话吧,别骨头长歪了。”
萧琰警惕的看她。
李毓祯忍笑道:“我说了不亲你。你别防我跟防狼似的。”
萧琰哼一声。
李毓祯伸手取了她背后的隐囊扔到榻里去,扶着她躺下去,动作极轻柔,眉眼神色也极温柔,那薄冰质的眼眸仿佛溢着春水般盈润。
萧琰眼睑不由垂了下去,细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她眼中那一瞬的神色,胸腔里溢出一声叹息。
李毓祯侧身支肘躺在她旁边,伸手拉了拉她的锦被,一边继续说道:“燕周人这么多的登极境后期,不可能是平白冒出来的,必然有他们的一个基.地。死人也不一定能保守秘密,只等靖安司的尸体解剖,或许能查出有关他们基地的周边环境的线索。还有那三个逃逸的洞真境,我们的人已经追踪出去了。端看他们落脚何地,与什么人联系……必要揪出他们后面的尾巴来。”
她说着眸子又转为薄凉,毫不隐讳自己的打算,“十三匣弩在刺客手中出现,正好给了我整治军器监的理由。连珠弩虽然只是丙等弩,不及甲、乙两等远程重弩监守严密,但也不是随便能盗出的。不管是私卖军器的监内官员或工匠,还是燕周人潜伏的间作,以及齐王派系的人,”她眉毛一挑,“这回统统挖出来。”
萧琰心道:难怪要将我推到风口浪尖,敢情是专门晃出来钓人的。
她心里却没有埋怨或怪责李毓祯隐瞒、利用之类的情绪,挺佩服的道:“你这也是一箭几雕——哦不,是一鱼竿下去,钓起了好几尾鱼。”
李毓祯伸指抚她眉,柔声道:“你不怪我?将你当成鱼钩,置于危地?”
萧琰正要说“不怪”,忽地转了念头,心想她若是表现出怪责李毓祯,是不是能以此为寒刀霜剑推开她?她这眼色才一转,李毓祯抚眉的手指便在她额头上戳了一记,“我知道你不怪。你少来作些恶言恶语蒙我。”手指往下落在她唇上,轻笑凑前一分,“你若是蒙我,我亲你了。”
萧琰的打算被她揭破,一时噎住作不得声。半晌抬掌拍落她手,哼声道:“你有没有洗手,乱摸。”
李毓祯笑倒,说:“要不我用口水舔一遍,再摸你。”
萧琰“呸!”闭眼不理她了。
李毓祯起身解了外裤外衫,散了头冠发髻。
萧琰听到动静睁眼色变,“你解衣做什么?”
李毓祯拿着发簪在她眼前一晃,道:“说起来,你不是有道真子送你的那枝簪子么,怎么没想起来对慕容绝用?”
那枝封有先天剑气的簪子,若真个对慕容绝用了,慕容绝成了慕容死绝了。李毓祯想到这有些后怕。
萧琰闻言“哎”了一声,想摸头——她的头发散着,当然没有簪子。眼睛向右看去,便见那枝乌黑光泽的沉水木簪子露出半截在枕头下,舒了口气,回眸对李毓祯道:“当时跟慕容绝战得激烈,根本没想过用这簪子。虽然几次生死一线,但她是与我同境界的敌手,不应该用这簪子。除非是洞真境,我远不能敌。”
李毓祯欣然笑道:“不错。这的确是你的性子。”
说着已躺了下来,轻掀锦被睡到萧琰身边,头轻挨着她道:“我睡一会。”
“你!”萧琰气得推她,“快起来!大白天睡什么觉。”认定李毓祯又是想占她便宜了。
李毓祯身子纹丝不动,头挨在她头边轻蹭了一下,闭着眼喃喃道:“悦之,让我歇会。这阵子公务忙死了,朝上要和齐王叔斗智不得松闲,朝下要揪那些搅风搅雨的谍作,南方也不安宁,扬州的疫症已经蔓延了两个县……”说着呼吸匀细,竟似已熟睡了。
萧琰一怔,推她的手停了下来。即使李毓祯没有她说的那么累——洞真境宗师哪有这么经不起折腾的,但心累跟身体累是两回事,萧琰又拿不准了。
但不管李毓祯这样子作得几分真,萧琰这会却是做不出踢她下榻的事。何况以她的伤势,也踢不了人。
她暗叹口气,想着自己一身伤,李毓祯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便往里挪了挪身子,和李毓祯拉开些距离。想着,想着,又恨恨的咬了下牙,觉得李毓祯真个狡猾。一时咬牙,一时又觉得无可奈何,软的硬的都不行,想装个样子都立时被戳穿,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但萧琰只想了一会,便将这些情绪摒弃于外,闭上眼睛,冥想入定。
繁扰芜杂,都离她远去。
第一五九章 收获
李毓祯是真睡着了,但她没有睡多久,在萧琰入定后不久,她睁开了眼睛。
她侧眸看着萧琰。
萧琰的眉生得极好。李毓祯见过很多美人,男人中最俊的莫过于她的祖父,当今圣人,女人中最美的莫过于她的十一姑母,萧琰的母亲,而美人中眉毛生得好看的当然不少:李毓祯自己的眉毛生得极好看,浓而秀的远山眉,不须增一分亦不须减一分。但是这么多美人中,却只有萧琰的眉是最中她心意的。
萧琰的眉不浓,斜长入鬓,细挑如剑,至眉尾处却又锋利如刀裁,锐气十足;但因为眉细,从眼框斜飞而起,如秋鸿掠波,掠出两分飘逸的美感,中和了那如刀的锐气,使得她的一双眉:英而不锐,秀而不柔,美而不媚,逸而不佻,眉动间带出生气灵动,仿佛天地毓秀于峰,灵气溢然,又生机蓬勃。
思路客
李毓祯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眉,轻柔的抚过。
萧悦之的人如她的眉,如刀如剑的坚毅,可以与她共抗风雨,而不需要她保护在身后;又如生机旺盛的霸王树(仙人掌),无论怎样艰难困苦,都能冲出危境,勇毅向前——这才是能够与她并肩的伴侣:她的道艰且长,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只有历生死、经风雨的强者才能与她共行。
萧琰的眉细而直,如她的心,纯粹而不芜杂:不管世间多少尘垢,世情如何复杂,身世如何困扰,在她心里,却都如飞鸿掠波,只一线痕过,便重复平静。任它万千烦扰,她秉心纯正,不恨不怨,直道而行,不弯不曲,她的心中如青空朗朗,即使偶有阴霾,也很快被风吹散,清澈明净如故。
但她的眉又不是粗硬的,每一根眉毛都细而柔软,眉显英气而又秀美,洒脱而不迂直,如她的人,遇强则强,遇险则坚,却有一颗柔软宽和的心,真心对她好的人,她能给予最大的包容,纵然伤害到她,也能扬眉洒然一笑,让它散于风中,不萦于怀。
这样的萧悦之,让她喜欢,让她钟情。
李毓祯抚着她的眉动了情,侧过头去想亲下去,唇要触到她眉毛时,忽地想起答应她的“不亲你”,不由自失一笑,头又退回枕上。她使出这般手段搅缠,是为了让萧琰于不知不觉一点点习惯她的亲近,但搅缠归搅缠,她却不是食言之人,说不亲她,那是不亲她,当然只限今天。
李毓祯伸指轻抚她另一边眉毛,又看了萧琰一会,这才平躺了身,眼眸半阖着,左手指关节在柔软的丝褥上轻轻敲击着,思忖着要处置的几桩事,却仍分了一分神识在萧琰身上。
萧琰已经进入深度冥想,因有李毓祯在身边,她便没有了安全方面的顾忌,五感皆闭,全身心沉入在识海中。
她的灵台识海还是那片奇妙的世界:上方是星空,繁星点点,最亮的是北方七颗大星,那是天罡北斗,闪烁着明亮的光辉;下方是一池清寒的碧水,池水中央浮着一朵金色莲台,剔透如琉璃,光华流转。不过此时金莲闭合着,不像她与慕容绝生死博斗时盛开,也没有溢出清凉透骨的白茫雾气。
但萧琰发现,金莲又长大了,九片花瓣好像长大了一寸。
她不由仔细观察,确实是长大了。
这意味着她的神识又强大了。
神识和莲花的关系是她在莲台的变化中发现的奥秘。
“萧琰”欢喜的打了个滚——当然是她的神识打了个滚。
要知道神识越往后越难增长,她与慕容绝打了一架,莲花长了一寸,相当于她的神识在洞真境后期这个境界内向前进步了一个小阶:从刚抵达洞真境后期的门槛到稳定在洞真境后期的初期,之后再进两小阶,能到达洞真境大圆满。
这一架真是打得值得!
“萧琰”欢喜得又打了一个滚。
欢喜过后,她不由回想起与慕容绝的那一战。
神识“仰望”星空,回想推演着慕容绝的剑招,那仿似信手挥出,却又浑然天成的剑法,每一剑都带着无穷的杀机,每一剑都锁定了萧琰的方位,让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也没有哪一处可以逃避,唯有挥刀迎击,在直面而来的杀机中搏出一线生机。
慕容绝的剑法是杀戮的剑法,每一剑仿佛都是破空而来,从地狱中杀出,带着血腥和浓郁得让人窒息的杀气,毁天灭地,从心所欲……
从心所欲……
当萧琰想到这四个字时,星空陡然大亮,漫天星子由静而动,流转划出光亮轨迹,如同她和慕容绝的交战中一样,一道道流星的轨迹都是慕容绝的剑路,清晰的显现在星空中。与此同时,池中的金莲陡然也盛开来,溢出丝丝白气,那白茫茫的雾气汇成了一把刀,刀芒冲天而起,与星光汇成的剑气交战。
这一幕,赫然是萧琰与慕容绝交战的真实重现,毫厘无差。
萧琰看得入了神,识海中瞬间万念,不断的拆解着,分析着……这时她又发现了神识强大的好处,不仅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越来越强大,而且连悟性也在增强。当然悟性增强并不是与神识强大有关,而是和她的心境修为有关,琉璃莲台的莲花成长,直接代表的是心境修为的增加,而心境修为的增长同时与灵魂和神识关联——悟性是她灵魂中本身具有的潜力的开发。武者在武道上能走多远,除了身体资质、修炼资源、努力、勇气、坚毅这些因素外,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悟性。所以悟性的增强是让萧琰最欢喜的,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潜力在不断开发,而不是在“吃老本”,好比她前方的道路是可以无限延伸的,只要她心志坚毅,不惧艰险,勇往直前,能越走越远。
萧琰心里兴奋,神识却是冷静的。
因为这是在她的识海中,只要她的意念专注,能操控一切,当她想着“慢一点”时,刀芒与剑气的交战动作慢下来,让她能够更清晰的看见刀与剑过招的细节,这种慢动作回放对她反思、领悟无疑是有极大好处的。
萧琰与慕容绝的一战时间其实并不长,因为刀剑过招的速度太快,看似在生死间走了好几个来回,但事实上从动手到萧琰跌崖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也是眨十几次眼的时间。只是接下慕容绝的每一剑都如在生死的悬崖边,感觉是经历了轮回般的漫长。而这种生死磨砺,对心志的历练是十分重要的,绝不是静修或独自苦修可比。
萧琰心里明白,这也是李毓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的原因。
“以战养战”,绝非简单的四个字,而是真正的以命相搏。
所以萧琰不怪李毓祯,因为这正是她所求的。李毓祯所做的,恰恰是对一个真正求索武道者的理解——在这方面,萧琰与李毓祯的确是“志同道合”:这也正是萧琰珍惜与李毓祯“伙伴关系”的原因。
当然此刻萧琰没有想她与李毓祯之间的事,她的心神全部沉浸在“从心所欲,有神无形”的武道领悟中,通过与慕容绝一战的不断“回放”,她的领悟越来越深入。如果她的神识有形体,此时必能看到她的眼睛仿佛最亮的北斗星辰般,灿耀出光芒。下方的金莲不知何时已经绽放开了花瓣,一平如镜的池水也起了涟漪,那涟漪越来越大,渐渐荡起了波浪,渐渐波起浪涌……识海内仿佛真的成了海,风急,浪涌!
此刻寝卧内也起了风,外面的微风一瞬风急,天地元气躁动起来,隐隐有着涌动的迹象。
李毓祯忽然睁眼,右手如电按在萧琰的丹田上,澎湃如海的内气涌入,瞬间压住了萧琰的丹田,切断了她与天地元气的相联。
外面躁动的风又平静下来。风,依然是徐缓微微的春风。
书房内的东阳公主“咦”了一声,转眸向门口看了一眼。
李翊浵讶然道:“怎么?”
东阳公主和煦笑道:“你这女儿,悟性当真不错,与慕容绝一战,方才差点突破了——被昭华暂时压制住了。”
李翊浵微微惊讶后,便咯的笑起来,洁白的颈子一扬,姿态无比优雅却又骄傲,说道:“我的女儿,当然是极好的。”
东阳公主见她那得意姿态只是一笑,解说道:“悦之此时突破不是时候,最好是在天策书院晋阶。”
李翊浵自是点头,天策书院对晋阶有各项准备,在书院晋阶当然是最好的。
萧琰已将体内澎湃如潮的内力压制,将修为压制在登极境巅峰,睁开眼后对李毓祯说了声“谢谢”。
她此时突破并不是好时机,不仅仅是地点不合适,最重要的是此时晋阶对她无益:她的内力修为虽然已经达到了突破的临界点,但是还可以凝练、凝练,再凝练,内力越纯净,威力越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突破先天有益处。因为内力越纯净,越容易达成精、气、神合一,促成后天之气转为先天之气——从后天晋入先天的可能性提高了。而急于晋阶宗师的后果往往是修为嗖嗖上去了,内力的质却没有跨越性的提升,以后晋升先天的困难增加了。但是这个道理并不是知道能做到,因为内力的凝练需要神识强大,没有超越登极境巅峰的神识,强行压制已经到晋阶宗师临界点的修为,时间一长,对丹田和神识都有损害。所以神识不强大的武者不想“急于求成”也不行。像萧琰、李毓祯这样的,神识远远高于修为,虽不罕见,但绝不是多数。
“……天策书院里有奇门幻阵,又有斗宿剑阵,对你修炼心境、凝练神识都是大有好处。”李毓祯与萧琰说着在书院晋阶的事,又说东阳公主,“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境,修的是青木功,最擅治愈,疗伤。”她神色蕴柔,“是从书院请出来护着你这只鱼钩的——你当我真的将你扔在风口浪尖不管了?”感情直露道,“虽说要以战养战,你若真个死了,我可要伤心死了。”
她眼波温柔,声音含情,若换了别人,早荡气回肠了,萧琰却是感动之余,心里暗道呜呼,她情愿李毓祯严肃冷酷的对她说“这是磨炼,武道不进则死”这类话,也不愿面对她的柔情软语。
“多谢!”她只能说这两字。
此时两人已经坐在榻上说话。萧琰的伤愈能力本比一般武者强,又经东阳公主的青木功治疗,愈合速度更快,而在刚才达到突破的临界点时,体内生机旺盛蓬勃到极致,使她的伤愈能力达到最强,虽没有瞬间全愈,却也好得七七八八,一睁眼,便坐了起来。
她一边解着手上的绷带,想起李毓祯之前说的一桩事,不由关心问道:“你方才说,扬州有疫症?是春瘟?很严重吗?”
一说到疫病,她想起了沈清猗。
第一六O章 时病
萧琰从沈清猗学医时听她提过疫病,时疫即感时行戾气,四季皆行,“春瘟”是春季的时疫。按医家的道理:疫是天地之厉气,因年岁不同而有多少,因地域不同而有轻重,在四时有盛衰,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邪从口鼻入,称为时病,而传染流行开去成了时疫。
大唐每年都有人染时疫死去,贵贱皆有,除了三次大流行的时疫死去数千、上万人外,其他时病都没有造成大范围的流行,一是疫气不强,二是官府有效隔离、施药、控制,三是时疫有时效性,过了这个季节厉气衰去了,所以每年染时疫而死的人不多。那些出现时疫的州县死个几十人,上百人,都不算严重的。虽然令人叹息,但也成了士庶习以为常的事——疫病哪有不死人的呢?只要不流行开是万幸了。
所以萧琰一听李毓祯说扬州疫病蔓延了两个县,反应那不是“常例”,而是相当严重了。
思路客
李毓祯道:“疫情比较复杂,”蹙了下眉,“按扬州医官局的禀报,既有冬末春初的时行伤寒,也有……霍乱之症。”
“霍乱?”萧琰听她这犹疑的语气,似乎扬州呈上的奏报对疫症并不确定。
萧琰也是有怀疑的,因为霍乱是阴阳二气乱于肠胃,引起吐泻的一种时气病,《素问》因之称为“吐泻霍乱”,传染性并不是很强,怎么会引起两个县的流行?
“扬州本地的大夫多是判断吐泻霍乱,唯医学博士常焘存疑,奏请朝廷速派疾医援疫并确诊疫病。”李毓祯道,“朝廷接报后,已经派遣太医丞郭饶平率几十名医师、医工、医学生过去了,并给三清宫下了协助冶疫的令函。究竟疫病为何,要由两方医师会诊辨疑才能确定。”
说到这,她似是顺口道:“你四嫂沈十七,在道门可不简单呀。道门这十几年来,汇集众医药名家,潜心研究疫病,颇有成效,去年庭州的鼠疫能得到及时控制,是道门之功,听说你四嫂在其中出力甚大,莫非是道门哪位医道大师的弟子?”
萧琰心口砰的一跳,她这么问,应该还不知道或不确定沈清猗是道玄子的亲传弟子。
既然萧氏和道门都没有透露此事,萧琰当然也不会说,遂含糊道:“我四嫂从小体弱,吃药多,用药多了对药籍感兴趣,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又有外祖家那边的教导,在制药上有些心得。”
沈清猗的生母出身吴兴杏林世家,她父亲、兄长都是扬州有名的大夫——萧琰说她受过外祖家的教导,这是事实,只是隐去了道玄子赠医书之事。
李毓祯“哦”了一声,道:“这可不是‘有些’心得——你随身携带的药丸,是你四嫂制的吧,药效极好,不差太医署上进的御用伤药。”
萧琰给李毓祯用过沈清猗的内伤药,知道这事混不过去,才有先前打埋伏的话,“嗯”了一声道:“我们萧家也有伤药,我四嫂费了好些功夫,改良了药效。”她只着重提沈清猗在制药上的才能,绝口不谈她的医术。
李毓祯看着她,忽然道:“你紧张什么?”
萧琰心里一跳,否认:“我没紧张。”
李毓祯薄凉的眸子看着她,伸手在她腰间一捏,“你没紧张,这么僵硬?”
萧琰嘴唇翕了翕,缓缓放松腰背,看着李毓祯,目光有些飘乎。
李毓祯声音幽凉道:“你四哥,不是被道玄子留下的药方治愈,是沈十七治好的罢?所以萧家迎娶的是沈十七,而不是一早订下婚约的沈五。”
世家宗子怎么会娶一位庶女为妻?即使这位庶女记在嫡妻名下,但以庶充嫡终究比不了正经嫡出,除非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沈清猗母家出身杏林世家,便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位沈十七娘通医理,萧家娶她过去是娶一个贴身医娘:如果萧琮病逝,世子会换人,沈十七当然不会成为宗妇;即便萧琮得幸病愈了,萧家也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以庶充嫡”的嫡女“病逝”,萧琮再续娶一位家世相当的嫡女便是。所以萧琮当初迎娶沈清猗,诸大世家都很惊诧,均认为这是真相——沈纶舍不得嫡长女,便舍去了庶女。
而事实的真相是萧氏娶的不是一位“医娘”,而是能治病救命的医家。李毓祯自从在振武军中见到《清毒条例》,遣鹰组追查线索后,便怀疑上了沈清猗。其后控鹤府的暗卫在湖州(吴兴郡)调查沈清猗,似乎没什么疑点,她的背景、经历都是明明白白的,表明她的医术是来自于勤读医书和外祖家的教导。直到庭州鼠疫,沈清猗再次进入李毓祯的视角。控鹤府的暗卫这次调查的更细致,最终将疑点放在道玄子身上。道玄子是天下有名的“药王”,性喜四处游历,和南北各大世家都有交往,其中当然有沈家,他和沈纶颇有交情,在沈家出入当然不奇怪,是以暗卫最初的调查没将道玄子列为疑点。但沈清猗以道门药殿的药师身份出现,立即让李毓祯怀疑到道玄子,进而关联到萧琮的病愈之因。
萧琰见着李毓祯那仿佛洞若观火的目光,心里暗暗打鼓。她垂下眼睑没有答话,并不想承认四哥的病是沈清猗治好的,但她没法欺骗李毓祯,只能默然,心底却生出两分愧疚。
李毓祯看着她,唇角勾起淡淡的嘲意,说道:“萧家以道玄子为掩饰,无非是担心真相泄露,沈十七被召入宫中,给我父亲治病——你紧张的,也是这个罢?呵,你对你四嫂,倒真上心。……比对我,上心。”
她慢慢说出这一句,薄凉的眸子仿佛拢了哀伤,声音依然幽凉,浅淡,却让人听了好生难过。
萧琰心口一涩,那愧疚又更多了几分。只是,太子的病,圣人集御医和道门诸医之力都没治好,沈清猗算在医道上有天纵之才,难道治得好太子了?医家说,“治病不治命”,先天的命,是人的真元,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改变,好像种子,天生那么小,再怎么治,难道能让种子长大?太子的病,恐怕是如此。
她当然不愿意将沈清猗搭进太子的病里去:算治不好太子无性命之忧——道玄子也没有治好——但很可能要待在长安为太子养病了,直到太子命尽之日。但姊姊是萧氏的宗媳,如何能长年待在京中?本来与四哥之间只有恩义而无情意,这般长年两地分处,那恩义恐怕也会被磨尽了,以后姊姊回到贺州,在萧家的地位恐怕尴尬了。
萧琰不愿沈清猗出现这种善。太子虽然是她的舅舅,但从未相处,只有血缘上的几分牵连,论情分,当然是她与沈清猗的感情更深厚。她心生愧疚,也是因为李毓祯,不能为朋友之父尽心的愧疚。
她抬眼看着李毓祯,道:“我不是对你不上心……”说到这里,她又停了,只觉说什么辩解的话都是虚伪。说白了,是太子在她心中的地位比不上沈清猗。
“萧悦之,我伤心了。”李毓祯幽幽道,仿佛无力的靠在她身上,声音带着伤感道,“你伤我心了。”
萧琰呆在那,心中涌着愧疚之情,这让她没有推开李毓祯。迟疑了下,右手抬起在她肩上轻抚了几下。
李毓祯双手搂着她颈子,脸伏在她颈窝边,仿佛伤心至极。却只有两分真。太子的病她再清楚不过,除非有大罗金仙延命,否则谁治也没用。但让萧琰心怀愧疚,看她以后还怎么硬起心肠推开她。
李毓祯唇角勾起一抹笑。
过了一会,萧琰问起慕容绝——也是想扯开话题,省得说疫病又会扯到沈清猗。
“慕容绝,嗯,慕容二娘子,晋阶成功了吗?”
李毓祯抬起头,换了下姿势,半边身子偎在她身上,道:“已经晋阶了,正在稳固境界。大概过两天,会过来向你致谢。”
萧琰“哈”的一笑,道:“我也要向她致谢。”又疑惑道,“她在千丈崖修枯禅,难道慕容家没有人护卫?”按说不应该呀。
李毓祯道:“当然有。慕容家的二长老、洞真境大圆满宗师慕容屹亲自护着——但他那会正好不在千丈崖。”
“啊?”
“慕容二长老嗜茶。”李毓祯道,“圆光寺后山有一眼泉水,水质与惠山泉不分轩轾,但这泉水地理奇特,每年仅正月出水,而且仅上午巳时一个时辰,水当取当煮,烹茶最佳。圆楚法师也嗜茶,茶道是终南山寺观中极富盛名,他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讲经,只每年正月回山,为这眼泉水。慕容二长老与圆楚法师有些交道,所以,每日上午巳时二刻,他都会抽一刻的时间,从千丈崖出来,去一峰之外的圆光寺喝茶。圆光寺与千丈崖相距不过十里,以慕容二长老的神识修为,完全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关注慕容绝这边的情况,出事了也能几息间赶回来。但这一日慕容二长老喝了茶却突然入定了,等从入定中醒来,赶到这边,正是你落崖的时候。”
萧琰呆了下,“……突然入定,慕容二长老这是被算计了?”
难道那圆楚法师有问题?
李毓祯坐直了身道:“靖安司过去时,圆楚法师已经被人扼死。侍茶的弟子性成失踪了。从迹象上看,是性成杀师逃逸。但真相如何,要待靖安司进一步追查。”
萧琰不由吐出口气,心道:但愿圆楚法师也是受害者,否则,这样的高僧大德竟是燕周人的谍作,那太令人心悚了!
第一六一章 相见
萧琰的伤在次日好完全了。
李毓祯昨日已经离开,东阳公主也不见了踪影,李翊浵与这位宗内长辈颇熟稔,笑着说“不定又跑到哪个高山深谷里,呼吸自然了”。对此,萧琰心有戚戚焉,如果不是陪着母亲,她也想到终南山深处好好呼吸一下自然,越是高山深谷,天地元气最充沛。
不过,长悦别庄的空气也很清新,尤其凌晨,居高处更是清风扑面。
萧琰每日卯时二刻都会在庄园北面的观星台上练拳或练刀,三层的楼台每层都高三丈,在里面觉得十分高旷,顶层是露天的天台,卯时星子犹亮,繁星闪烁在头顶,仿佛伸手可摘下。楼台下方植着花树,绿草茵茵,清新的草木香和淡淡的馨香随风吹上楼台,与凌晨清寒的风一起,令人身心沁爽。
萧琰今日凌晨是练拳,淬体拳。练刀也能淬体,但跟练拳淬体还是略有不同。练刀淬体在锻体的同时也能夯实刀道基础;练拳淬体则更适合调动全身每一寸肌肉骨骼,因为不会分心于刀意,锻体、锻神识要更专注一些。萧琰一般是轮流练刀、练拳。
她今日练拳,感觉与往日大不同,身体上下所有的窍**在她练拳时都全部打开来,之后天地元气一股脑儿的涌入她体内,比往日来得更加流畅,也涌入得更加疾速。因为她进阶登极境后期巅峰后,窍**增开三十六处,十二条正经经脉都拓宽了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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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大的不同。
——周围的世界,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里:杏树红色的花苞上露珠缓缓滴落,迎春花的一叶花瓣在清风中打着圈儿落在泥地上,一根青草缓缓的抽出一丝嫩白的芽尖,一只红黑斑点的金龟子从蔷薇花下翻身上来,趴在脉络分明的叶片上……
清晰得如眼睛看见一般!
这是她神识中的景象。
但是,神识“看见”的景象不会这么清晰。
它不是眼目所见,而是一种知觉,然后将知觉的事物映射到脑海中。这种知觉是对气息的感觉,比如知觉到有人,但不会将人的体形外貌也映射到脑中,而是根据气息的强弱判定这个人是普通人,还是武者。从某方面来讲,神识更类似于听觉和触觉的延伸。
但是,萧琰此刻的神识却如同眼睛一般,扫视到她周围的环境。
然而,萧琰此时并没有放出神识。
神识如眼睛一样,要将视线投过去,才能看见。但长时间维持神识外放,会造成脑子的疲累,如不眨眼的盯着一个地方,时间久了会累一样。尤其远距离的施放神识,对神识的消耗的更大。所以宗师级高手只是需要时才会用神识探测。伏击萧琰的黑衣人想来是算准慕容屹去圆光寺喝茶的时候,神识只会注意千丈崖下,不会关注千丈崖上,便趁着这空档翻石掘土洞,再以龟息法之类敛去气息,所以萧琰直到出密林时才察觉到他们——主使者当然不知道萧琰在登极境能放出神识,但为了防备慕容屹做的安排倒也算误打误撞了。
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清晰的映在萧琰脑中,不用去看,不用去听,仿佛这个世界在她的脑中。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她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这一刻,她仿佛与四周的环境全都融为了一体。
在这一瞬,萧琰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天仍是天,地仍是地,萧琰从那个奇妙的境界中“醒”过来。
她练拳的身形蓦然而停,呆立在那里,闭上眼睛,细细体味方才那一瞬的感受。
良久,她眉色飞扬。
虽只是短短一瞬,但已让她提前感受到了先天境“洞神”的奇妙——洞世界若观火,无眼目而视界,这是讲武塔《武境录》中记载的先天境洞神的境界!
萧琰“哈”的笑了起来,那一刹的感觉,让她心神欲醉。
当她将神识内视灵台时,更是惊喜的发现,金色琉璃的莲台,莲瓣的顶端已经变成光润般的玉色。
她喜不自胜,又“哈”一声笑。
莲色如玉莲,是“观如莲花,光如琉璃”的心境第三转——她的神识已经在迈向洞真境后期大圆满了。
萧琰哈哈哈的笑起来,她心境上的圆融,已经远远超脱了她本身的境界,这意味着她在晋阶到洞真境后期大圆满的阶段,都不会有心境的阻碍——用句俗话讲,是没有心魔。
萧琰很想仰天长啸一声,宣泄她的喜悦,但想到母亲还没醒,她又嘿嘿的笑了,纵身而起又落下,双臂伸展,迎着带着草木香和馨香的清风,仰望着远方天际的一线红日,觉得天地是是如此的美妙,旺盛的生机在她身体内蓬勃,生生不息。
兴奋的心情平复后,她继续练拳,喊山诀每一字都引得灵台内的金莲共振,在池水中微微**,光华流转欲出。
练到辰时二刻,萧琰收拳,回了母亲的寝院,泡了锻体汤出来,换了身白地湖蓝散点小簇花袍,和母亲一起用朝食。
李翊浵起得晚,向来是早点和朝食一起用,所以朝食多半是在辰正时分。萧琰换好衣衫出来时,李翊浵已经坐在用膳的阁间里了。
母女俩用完朝食,漱口净手,李翊浵对女儿道:“今日我们哪都不去,待庄园里。和阿娘一起莳花吧。”
萧琰笑应:“好。”
母女俩便都换了褶裙袍,这是上下通裁的长衣,分厚袍和薄衫,四季都可穿,上身右衽窄袖,下身是如古制的裳,形如百褶裙,裳摆仅及膝,裙裳撒开来活动十分方便,是士庶男女老少都喜欢穿着的“便袍”。因为要去莳花,母女俩都没有穿绣金织襕的华丽褶裙袍,李翊浵穿的是件秋香色缠枝牡丹芙蓉纹褶裙袍,腰身收敛,没有束带,萧琰穿的是件翠蓝色缠枝莲花纹褶裙袍,腰间仍束革带佩刀。侍女们端了胡床、茶具、花锄花剪、陶匜、香胰诸物,簇拥两人往花园而去。
庄园内布景匠心独运,五步一景,十步入画,处处可为花园,亭石园圃皆有名称,李翊浵带萧琰去莳花的地方名曰“花满楼”,与“观星台”一南一北,遥相对称。
但“花满楼”其实不是楼,而是一座赏花台子,白石为面,高出地面三丈,台下四面围绕着四季花草,台上也有各色花盆。坐于台上,可观四季花时,一方开花而一方谢,别有奇趣。至春夏季多数鲜花盛放,那是花满楼台了。
此时梅花、山茶、墨兰、迎春这些当季花正开着,暮春鲜花的花期都还没到,叶片碧绿,有的茎上结了小小的花苞,或许一阵春风后,能绽放了。
萧琰跟着母亲嫁接牡丹。这是李翊浵的新嗜好,说要培植出九色同株的什锦牡丹,萧琰觉得这志向挺远大……呃,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打趣母亲说:“估计我修到先天境,阿娘您才培植出三色牡丹来。”。李翊浵白眼她,“你给阿娘画的人像呢?”萧琰立败。
——她家亲娘真是难画啊!
到现在为止,萧琰觉得,她对母亲神韵的揣摩也只达到五六分,还远远达不到作画的程度。她之前想错了,不是画出母亲的神韵能领悟道髓晋阶到洞真境,而是:恐怕要到了洞真境,她才能有那样的道境画出母亲的神韵。
想到这里,她不由“咕”的一笑,衷心道:“阿娘,您是真正的集日月之精华,钟天地之毓秀。不领悟高深的道旨,女儿真是画不出您呀。”
李翊浵的笑声清脆悦耳,勾勾手指让女儿倾脸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眉眼盈笑道:“我家宝树讨母亲大人喜欢的本事,已经晋入先天境了呀。”
萧琰大笑。
一众侍女也都忍俊不禁的笑起来。
正欢笑间,萧琰忽然“咦”的一声,耳中已经听到动静,对母亲道:“有人来了。”
说着,神识已放出去,却遭遇到了一道屏障被弹回来。她心中一凛,以她晋入洞真境后期大圆满的神识,能将她神识弹回来的,必定是先天宗师!
但对方没有恶意,否则不是弹回来,而是震伤她了。
李翊浵拍了手上的泥土,起身笑道:“应该是你阿公来了。”
萧琰怔了下,“……啊?”
心口忽然怦怦的跳了起来。
她要见到母亲的父亲——当今圣人,她的外祖父了么?!
这一刹,她的脑海中忽然飘过的竟然是——李毓祯在长乐宫寝殿和她共浴时说到梵因容貌时那句:“阿公说,只比他不漂亮一点点。”
她不由噗的一声笑出来,兴奋又夹着两分紧张的情绪霎时飞了,代之而起的是满满的好奇。见母亲眉色飞过来,便凑到母亲耳边将李毓祯这句话说了。
李翊浵也噗一声笑出,容色嫣然,眸光流转道:“阿祯说的没错。”悄悄给女儿说道,“你阿公,是最美的。老了,都美。”说着又噗声笑起来。
萧琰也哈哈的笑起来。
母女俩着陶匜洗了手,带着侍女走下高台,立在南面花圃前相迎。
赏花台下面的花圃的外围是夹柏为墙的迷宫式径道,不一会,便见迤逦而出一行人来。
萧琰注目看去。
在控鹤卫的前拥后随下,她一眼看见了圣人。
或者说,她第一眼只看见了圣人。
好比万绿从中一点红,不管周围的“绿”多么卓然,你第一眼所见的,始终是那一点“红”!
饶是萧琰心中已经有着“圣人最英俊”的心理准备,见到圣人的那一刹还是震撼了,心中不由想道:母亲的倾城美貌果然是有来由的!
圣人已经六十有九,因为保养得宜加之服了延寿丹的缘故,看似只有四十一二,正是男人成熟最有风致的年岁,容貌依然英俊得毫无瑕疵,肤白如玉,又细腻得如最上好的邢白瓷釉,阳光都仿佛从如瓷肌肤上滑下去。斜长入鬓的眉毛比萧琰浓,黑而亮,眉下是一双丹凤眼,纯粹如玄玉的黑,威严高贵,又深不可测。唇上两撇漂亮的髭须,潇洒飘逸,又给人温柔多情的感觉。
——英俊,高贵,威严,而又潇洒,温柔,多情,即便他不是天下至尊,也会让世上的女人为他的一笑倾心痴情。
但让萧琰喜欢圣人的,却是他看着母亲,笑说的那句:“神佑,又在编排你阿爹了。”——想必是控鹤卫宗师将母女俩先前的对话说给圣人了。圣人哈哈的笑着,像天底下最宠女儿的父亲,流露出宠溺纵容的笑。
萧琰心中,一下觉得圣人从“英俊、威严、尊贵的男人”变成了可亲可的慈父。
“阿爹,我是夸您长得好呢。”李翊浵笑盈盈的迎了上去,也没行礼,很自然的上前挽了大唐帝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的右臂,笑嘻嘻道,“您看,我女儿,您孙女,长得好吧。”
萧琰长揖行礼,叫道:“阿琰拜见外祖父。”
圣人一伸手将她扶起来,上下仔细打量,心里十分满意,侧眸对女儿说:“果然生得像咱们父女俩!”净白如玉的手掌抬起,在萧琰额头上轻拍了一记,纠正她道,“要叫阿公。”
萧琰抬眼母亲笑盈盈的目光,心中不忍母亲失望,却又不愿此叫了“阿公”,急中生智下,采取了个折衷称呼,叫道:“阿翁。”
阿公、阿翁都是唐人对祖父的称呼,但按唐人官话的习惯,阿翁多是用于孙辈对非直系祖辈长者的亲昵称呼。萧琰这么叫,既表达了对圣人的亲近,又恪守了自己是萧氏外姓。
圣人一怔,哈哈笑起来,捋着下唇的美须,侧了头对李翊浵说道:“宝树模样长得好,品性纯正,还聪明,伶俐,果然是你生的。”又笑眯眯的,“像我,哈哈!果然是朕的血脉。”
这话夸了萧琰,中心意思却还是夸自己的女儿生得好,夸自己的遗传好。
圣人身后的四名控鹤卫洞真境宗师都在暗里抽嘴,心道:这话应该是——你这个品性纯正的外孙女真不像是你女儿生出来的;像你这个外祖父才怪了!
第一六二章 攻心
圣人哼哼,“醋鱼不加糖,能叫醋鱼么?仔细御膳房掌膳用糖醋糊你一脸。”
秦有抬手抹了把脸,他自个糊行不?遇上这么个任性又耍无赖的主子,他只能时时糊自己一脸了。
萧琰咯一声笑道:“阿翁说的是。醋鱼不加糖,那该叫酸鱼啦。”
圣人哈哈,递她一个赞赏的眼色。
老少二人瞬间在嗜好甜食上点亮了“灵犀相通”。
李翊浵斜眉看父亲,“皇甫奉御让您不要吃太多糖。”
“皇甫奉御”是尚药局御医之首。
圣人翻个白眼,不以为然的,“不是怕我得糖尿症么?反正这一两年光景了,还不让我吃个够。”
李翊浵神色一戚的叫道:“阿爹!”
圣人心里“哎哟”一声,赶紧打个哈哈道:“我这是说着玩的,不作数,不作数。阿爹还想看你移接的九色牡丹呢。”他今日只穿了件细布直裰的便袍,头上没有戴幞帽,只用一根碧色通透的云纹簪子簪了发,帝王的威势尊贵和手握杀伐决断的雄毅在女儿面前都全数敛去,只似一位富家闲翁般,笑语哄女儿开心。说完一翻手握了萧琰的手臂,笑道:“走,走,去看你阿娘移接的牡丹。在哪?”说着,游目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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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另一手立即指向东边的坡面花圃,笑回道:“阿翁,这边。”脚下往那边带去。她知道圣人这是故意扯开话题,不让母亲伤心,顿时对圣人又生一分好感,这声“阿翁”也叫得真心。
李翊浵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本来是达观的性子,转脸笑起来,得意的道:“阿爹,你瞧着吧,今年四月花时,我定能将三色同株的什锦牡丹种出来。”
圣人呵呵点头,一脸“我家神佑是最厉害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得意女儿又炫耀女儿的父亲,除了容貌英俊潇洒非常,气度轩阔外,完全看不出皇帝的架子。随扈的内侍和控鹤卫却都习以为常:圣人在十一殿下面前,从来只是父亲,而不是大唐的陛下。
萧琰对圣人又增一分好感。
到了东面坡基的花圃里,圣人撩起直裰蹲在地上,给女儿递花剪、接枝条、扶枝条……打下手做得乐呵,抢了萧琰之前的活儿。萧琰看得也乐呵,转手接了侍女递茶盏的活儿,时不时插一句嘴说圣人姿势不对。圣人哼声说这姿势是传递紫微之气。萧琰“哈”的一声,“东阳夫子传递青木之气还差不多。”圣人作势要踢她,萧琰哈哈笑……一老一少相差五十来岁,竟然如两个顽童般,耍笑得合契。
圣人一边和萧琰斗嘴,做事的态度却极认真,动作不太熟练,却仔仔细细的,净白修长的手,无论是扶枝条,还是缠绕接枝的布带,都透出美感。在斜坡地上蹲着身子,换了别人姿势可能不雅,但圣人做来却让人觉得随性自然,有种洒脱优容的美感,即使直裰上沾了泥,也完全无损风华,反而让人觉得率性不羁。
萧琰真心觉得,圣人是个美人。无论什么姿势,无论正面还是侧影,都美得无可挑剔。估计在朝殿上捋起袖子和言官干嘴架,耍无赖,也无损其俊容美姿。难怪以外祖母那般的美貌和博学多才,也自愿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为良娣。
待三株牡丹都嫁接完,萧琰端了陶匜服侍圣人和母亲洗了手。祖孙三人回到赏花台,坐在铺着锦围子的石桌边说话,李翊浵亲自动手烹茶。萧琰已经看过很多遍,仍然为母亲优美流畅、仿佛蕴有道韵的动作着迷,双目一霎不霎。
圣人得意的拍下她肩道:“你阿娘的茶道是我教的。”斜长入鬓的眉笑飞起来,凑过头来悄悄声道,“你阿婆当年是被我的茶道迷住的。”说着挤了下眼,“跟你阿娘好好学,以后多勾美人。”
“……”萧琰默默抹汗,心道:圣人真是阿娘的亲爹,这说话的调调都是一样一样的。
喝完一道茶,李翊浵便让萧琰陪着圣人回寝院换衣服。
萧琰知道,这是母亲让她与圣人独处。
她陪着圣人下了高台,从柏墙径道出去,徐步而行,内侍和控鹤卫都远远随在后面。
圣人问她伤势如何。萧琰说:“已经好了。”又感谢了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比圣人小一岁,但人家却是颜若三十许人,圣人顿时觉得好忧伤。所以最不愿意去的是天策书院,见着那些年长的叔伯辈们一个个精神健旺,依然“年轻貌美”,圣人眼角想抽筋,去多了绝对会眼伤。
当然圣人这死了都要美的小性子是不会跟外孙女表露的,他呵呵一笑,和颜悦色的说起萧琰进天策书院的事,“二月初一上午,阿祯带你过去。你是申王推荐入院的,入院后申王是你的讲武夫子。”
申王是先天宗师,萧琰在吐蕃王宫大殿见过他,听李毓祯介绍过,是天策书院负责武道的“天院”左祭酒,即掌院之一,安排他给萧琰做讲武夫子,那是很重视了。萧琰衷心感谢的应了一声:“是。”又说道,“多谢阿翁费心。”
圣人捋须一笑,萧悦之是个感恩的孩子,墨尊将她教得很好。
圣人负手徐步而行,一直没有坐肩舆,边走边与萧琰闲话家常,说着说到了萧琰的外祖母——静贞皇后。
“……你和你阿娘的下巴生得像你阿婆,都有那道美人痕。但你阿婆的性子有些孤冷,喜静不喜动,一人看书能坐一整天。你阿娘却是喜动不喜静,阔朗,洒脱,虽有执着,却不会偏执。”
言下之意,是说静贞皇后偏执?
萧琰心里嘀咕着,她听母亲聊过外祖母,圣人登基后,是四妃之一的淑妃,但三十五岁因病早逝,圣人伤痛,追谥为静贞皇后。阿娘说,外祖母其实是抑郁而逝,因为用情太深——情深不寿。
阿娘说,外祖母是个冷清的性子,但越是冷清的人,动情后陷得越深。像冰下燃烧的火焰,若不能被对方暖融破冰,那火焰会燃尽自己。
但圣人无法回应慕容皇后的专情,圣人情真,却不是唯一。
萧琰当时不认同的道:“圣人也可以专情。”
不专情,是因为娶了很多个。
她从不认为皇帝必须要娶很多人,高宗皇帝只娶了一个,却是大唐最令人尊敬的君主。
阿娘笑,说:“人各有性。你阿公本是多情风流的人,你要求他专一,跟要求你‘三心二意’一样,都是强人所难。”
阿娘说,感情是用自己的心去敲另一个人的心,能不能敲击出火花,能不能得到对方同等的回应,都是动情之初难以预料的。动情,其实是一厢情愿。上什么人,做出什么选择,要承受它的后果,无论是幸福的,还是苦痛的。
不过萧琰觉得,圣人提起静贞皇后,应该不是说感情。
身为大唐的皇帝陛下,他不会与一个臣子谈帝后的感情;身为外祖父,他也不会与外孙女说他与外祖母的感情。
圣人话中,应该另有深意。
萧琰心里琢磨着,却一时难想明白。
圣人已经转了话题,之前说起静贞皇后时显露的伤感已经敛去,顺口往下说起了萧琰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阿娘从小顽皮,上学了也没安分,但每次都有本事让夫子责罚不到她。从大明宫的蒙学,到太极宫的小学,到天策书院的外学、内学,你阿娘做了很多捣蛋事,让夫子牙痒痒却又抓不着她的把柄——因为总有人顶锅。她的皇兄皇姊、皇弟皇妹,没有哪个不曾挨过夫子戒尺的,包括太子,只是因体弱之故,挨手板的力度减轻了些。”
萧琰听四哥讲过,皇室对皇子皇女的教育很严格,虽然有陪读,但皇子皇女读书受罚,是没有陪读代替受罚这个规矩的,无论哪个皇子皇女挨手板都得自己受着,当然陪读也要一起打,因为没有起规谏的作用——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代罚即宽纵其‘嬉’;更有弊者,从小养成不担责,少幼成习惯,成年后心性难改,何以担事?储君者,何以担国?”
圣人说到这,声音带了笑道:“教过你阿娘的经课夫子,对她都是又又恨。喜的是,她读书过目不忘,而且天资聪颖,举一反三,还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甚至让夫子受到启发——实在是天资极慧、又极会思考的学生。但令夫子气恨的是,这等天纵其才的学生,心思却不放在正经学习上,一天到晚琢磨些‘奇思怪想,异想天开’的事……”
萧琰听得哈哈,“奇思怪想,异想天开?”
若是在经学传家的世家,比如鲁郡孔氏和荥阳郑氏,这两个词绝对是贬义;但萧琰是从不轻视杂学的兰陵萧氏出来的,萧氏经道堂是鼓励敢想,谁说异想天开不能成为奇思妙想呢?
萧琰听到这两个词,觉得这是表扬母亲的话。
圣人见她这表情忍不住乐,哈哈两声,引用那些夫子的话道:“说你阿娘,一天到晚鼓捣吃食,进御膳房比进学堂还勤奋,琢磨食谱比读经书还用心,春天来了琢磨做花露,夏天来了琢磨做冰饮……;天冷了琢磨木屐底下装冰刀溜耍,天热了琢磨在池子里游能让人浮起不沉的凫水服……;坐马车时琢磨让马车变成船,遇到河也能渡水过;坐到船上琢磨让船变成车,用马拉着在水上跑;放纸鸢时想着人能抓着纸鸢在天上飞,或者跟鸟一样,插了羽毛翅膀飞——嗯,那阵子,皇宫里凡是长了毛的,看见你阿娘哆嗦……”
萧琰哈哈大笑,原来母亲小时候这么能捣腾啊!
圣人笑着说:“你阿娘小时候,走到哪都是闹得人窜马跳,一窝子的人跟着她瞎折腾。”说是“瞎折腾”,他脸上的笑却绝对不是这意思。“御膳房的掌膳和将作监的大匠可喜欢你阿娘过去了,凑一起能变着法儿折腾。墨大匠还起了心,要培养你阿娘为一代女大匠,哈哈……”
大匠是将作监的长官,从太宗皇帝起,历任都是“墨机”一学的人担任,上一任将作大匠是滕郡墨氏出身,在大匠的职位上做了二十年,以七十五高龄致仕——圣人说的“墨大匠”应该是这位。
萧琰听得有趣,但她家阿娘肯定不会有做什么大匠的想法。她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虽不长,但母女俩日日相对,相处又极亲近,她对亲娘的性子是颇为了解了——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悦己”。
圣人说:“你阿娘聪明,学什么都快,但凡她想学的,没有不会的。但她的喜好来得快,去得也快,喜欢时可以昏天黑地,不喜欢时可以随手抛却。除非是能让她长久感到快乐的事,否则,没有持久的。”
萧琰笑道:“这是因为您疼阿娘,所以阿娘能做她喜欢做的事。”
圣人微笑点头,“朕有这么多儿女,你阿娘是我最宠的,也是最聪慧的,但朕从没有想过,要立她继承皇位,你可知为何?”
萧琰见圣人笑容一敛,威势自然而然的流露,从“可亲可”的“阿娘的慈父”又变成了气度恢宏的帝王,她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认真想了一会,答道:“是因为皇位不能让阿娘‘悦己’吗?”
圣人哈哈笑起来,手掌在萧琰头上抚摸了一下,道:“你说的对。”
他停步望着天空,说道:“你阿娘样样都好,却是不适合做帝王的。大唐的帝王,拥有最广阔的疆域,最强盛的国家,最强悍的军队,有着无上的尊荣和权力;但是,大唐的帝王,也有着最沉重的责任——
“他必须让这世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所有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不受饥饿之困,不受贫寒之苦,不遭洪旱侵害,不受疾疫肆虐。他必须让大唐的军队永远最强,不可战胜,让大唐的武力最强,不可超越;让大唐的商贸最繁荣,不可超越;让大唐的技术最先进,不可超越。他必须:让这世上最恢宏璀璨的文明如同天上的星辰,永远光辉,一代一代更加灿烂,永远是最强者的文明!”
“这,是大唐帝王的责任!”圣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帝王的恢宏、磅礴的气度,赫赫扬扬。
萧琰不由肃然起敬。
帝王,享受无上的尊荣,却也要承担无上的责任。
“而你阿娘,没有这样的责任心。”圣人转脸笑道,神色却没什么遗憾。
萧琰也笑道:“阿娘还是‘长乐未央’好。”做帝王,哪有一生自由自在来得好。
圣人哈哈道:“不错。”抬步向前,声音宏朗,气度轩阔,“未可担国者,不可为帝王;未可担天下者,不可为大唐帝王。”
萧琰觉得这后一句,实是含义深刻。
未可担天下者,不可为大唐帝王。
圣人给她说这些,是说为帝的责任,还是有更深的含义呢?
而这一点,直到多年后,当萧琰面临抉择时,才明白今日圣人的用心。
第一六三章 慕容
圣人在长悦别庄住了一晚。
次日,萧琰与母亲收拾行装,和圣人同行回了长安城,因为过两日她要入天策书院了。
她回了永兴坊萧府一趟,和伯父萧颂说了遇刺的事,与慕容绝在悬崖上的一战,以及李毓祯对幕后主使者的判断,当然有关《帝则》的对话没说——李毓祯信任她,她必得回报起这份信任。
萧颂常年呵呵笑着的圆脸渐渐严肃冷峻起来,听完燕周人一箭三雕的策划时,眼中迸射寒意,心中冷哼不止:河西和宇文鲜卑的账有得算了。
萧琰又与伯父说了后日入天策书院,已确定讲武夫子是申王,她与慕容绝一战后已进阶登极境巅峰,预计今年内,将在天策书院冲击洞真境。
萧颂听得越来越高兴,哈哈笑起来,从书案后兴奋起身,转着步子,道:“咱们萧氏也要出一位不满二十的宗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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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如果在十九岁前晋阶洞真境,那绝对超过李毓祯,成为武道天赋第一的人物!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他们缺的不是资源,而是天赋,心性,努力,和机缘,而这其中,又以天赋最难得,因为这是先天注定的。当然天赋最好的不一定走得最远,因为还要取决于后天的心性、努力、机缘等。所以心性不好的子弟,即使天赋上佳,世家也宁愿培养天赋只是中上,心性却是绝佳,又肯努力的子弟。而萧琰的心性、努力和机缘也都为上上之选,这样的子弟出现一个,任何世家都是要欢喜不胜的。
萧颂在房内兴奋的转了两圈。他当然知道申王在天策书院的身份,心里对这般安排感到高兴,但转念想到圣人和天策书院对萧琰如此重视,心中又生惕然。
他按下心中警惕不言,只细细交待天策书院的一些事,哪些夫子和学生需要注意,哪些人可能会对萧氏、对她有敌意,等等。
萧琰认真听了,一一记下。
起身辞别伯父时,她将写好的家信交给伯父,由铺递寄回贺州。萧氏经营的行当很多,其中有寄递务,商号名“四海递”,开辟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水陆递运线,但紧要私密的信件和货物都是由萧氏的亲信侍卫递送,同样使用“四海递”的车马船寄递线,而在长安与贺州之间更是每日来回——萧琰每旬都会给祖母、父亲、安平母亲和四哥萧琮写信,由侍卫铺递回去。
她回到金粟院又交待了青葙和萧季思一些事情,听萧季思汇报了这段时间的长安见闻,萧琰翻了他写的一叠手稿,文笔竟是不错,心里高兴,大大表扬一番,鼓励他再接再厉,才又带着安叶禧回了长乐坊。
次日是正月二十九,再过一日是正月最后一天。这日午后申初时刻,萧琰正与母亲学习篆刻,侍女进来禀报说慕容家二娘子、九娘子、十娘子过来了。
萧琰“咦”一声,来的正是慕容绝、慕容湄、慕容优三姊妹。
自元宵踏歌之后,她没见过慕容湄和慕容优姊妹,去长悦别庄时曾想邀请她们同去玩耍,因母亲说她们初次来长安,也有很多应酬要走,这才作罢了。听说慕容姊妹来了,她立即放了刻刀,一边摘围裙一边笑道:“阿娘,我们赶紧换衣裳。”
李翊浵摘了围裙,笑道:“应该是千山来感谢你了。”
“千山”是慕容绝的字。
萧琰当时脱口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李翊浵笑倒,说了慕容绝这名和字的来源。慕容绝的原名是叫慕容沅,这是按“水”字辈而取,右半边字形又是取“元,长女”之意;但她嫌“沅”字太软,十五束发之年时,向父亲说改名“慕容绝”,她的剑是绝杀之剑。冀国公不怒反喜,豪声大笑,当即提毫落笔,给她取字千山,意思:“千山路远,志气不绝”。萧琰听到这“噗”一笑,衷心觉得,还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更适合慕容绝。
当她和母亲换了衣裳,在待客的西花厅见到慕容绝时,这个印象便更深刻。
慕容绝今日穿了一身白。
雪白的衣衫,细细的剑。
依然是薄薄的绸衫,修身剪裁,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但萧琰第一眼注意的,仍然不是她成熟美妙的身材,而是剑意。
她的人,如一柄无鞘的寒冰细剑,锐气凌厉,寒森刻骨,让人望一眼,觉有股冰寒的杀气从背脊梁窜上去。
她的双眼已经不是入魔时的血色,回复了本来的瞳色,那双黑色的眸却让人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冷而酷,眼中没有了暴虐,嗜血,清明如冰雪中的琉璃,却只有冰冷,无尽的冰冷。
那是让人生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冰冷。
萧琰觉得,同样是穿白衣,姊姊沈清猗却如红梅枝头,经霜更艳,经雪更清;而慕容优如高山雪莲,空灵绝尘,能将白衣穿出世上最纯洁的颜色;阿娘却是将白衣穿出了人间四时花开的绚丽,数不尽的风情,道不尽的妖娆,令人心荡神驰。
只有慕容绝,穿出了这种寒冰绝绝的颜色。
萧琰觉得,她不用杀人,只用一个眼神,能将人冻死。
但这种极致的冷,衬着冰玉般的容貌,美妙有致的身材,却更加让人心悸而动。若是男人,多半要生出强烈的征服欲.望。
但萧琰不是男人,她注意到的也不是慕容绝的魅力,而是一个强者——这是一个道心坚毅,和她一样坚韧锋锐,并且真正从生死中杀戮出来的强者。
秋水刀在鞘内无声而鸣。
这是应和她心中的鸣荡。
慕容绝更强了,比悬崖上时强大了很多,给她的危险感更强烈。
她感觉到,如果和现在的慕容绝动手,她可能撑不过十招。
萧琰心中没有惕然而惧,纯黑的眸子,反而光彩迸射,明亮熠熠。
慕容三姊妹向李翊浵行了礼,又与萧琰见礼。
慕容绝说话和她的剑一样,简单,直接,绝无多余的修饰。
她对萧琰道:“抱歉。多谢。”
仅这四字,道尽悬崖上的一切。
慕容湄好想掩面:二姊你差点杀了人家!人家还助你突破桎梏晋阶宗师了!你多说两字会死么?会么??
萧琰却一脸明朗的笑起来,回了三字:“好。多谢。”
好,是接受你的道歉。从此,风过烟散,不留痕迹。
多谢,是同样谢你,让我勘破进入洞真境的道境。
慕容绝冰寒眼眸亮了一下,这世上多的是当面说“不怪你”背后却耿耿于怀的人,萧琰说“好”,我接受你的道歉,比起她宽怀大度的说“这不怪你,咱们都是被人算计”这类话更让慕容绝觉得她是真不放心上。在慕容绝心中,过是过,不是一句“无心之错”能抹消,而不矫饰、不掩过,才是真正的坦荡。
她与萧琰在崖上一战时虽然入魔,但清醒之后,每一个细节却都记得清楚。慕容绝对萧琰的感觉,正如萧琰对她的感觉——那是对“和自己一样的人”的欣赏。
慕容绝看着萧琰点了下头,她没有笑,却让人感觉到她笑了一笑。那一刹,冰寒绝绝的脸上仿佛亮出色彩,如寒冰中陡然怒放的鲜花,因为冰寒的一片白,反而衬出更加惊心动魄的美丽。
慕容湄和慕容优都看呆了。
这是她们二姊?
姊妹俩才霎了一下眼,慕容绝的神色却又是冷而酷的平静了。
但先前那一瞬绽放的冰寒绝艳却留在了人眼中。
慕容优看到了萧琰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欣赏。
她心中忽然生出奇怪的情绪: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
她在嫉妒,羡慕自己的二堂姊!
因为她与萧琰有着同样的道,她们是同样的人,好像是同一世界的。而自己和萧琰无论怎么亲近,却永远走不进这个刀与剑、生与死的世界!
慕容优的心中忽然酸楚,清澈的绿眸里浮起一层薄雾,像雪山吹来的雪风,薄薄的雪打入了她的眼里。
这一刹,她的心中,仿佛听见了雪莲花开,又瞬间凋落的声音。
元夜踏歌后,她对萧琰生出的那一两分朦胧的恋慕,在这一刻鲜明,绽放,却又在同一刻,黯然,凋落。
阻隔她上萧琰的,不是她同为女子的性别,而是身处一世,却是走在平行道上、相望却不可相交的距离。
慕容湄这厢正明爽笑着说:“元宵后,早想和丹娘过来拜见姨母。听二郎说您和悦之妹妹去了樊川,便没有去打扰。正好二姊过来,向悦之妹妹道歉并道谢,我和丹娘一起过来了。”
她话刚说到这,慕容优忽地起身,径直走到萧琰面前,说:“我想和你说说话。”转眸看向表姨母,“可以么,十一姨母?”绿眸清澈,如池莲过水。
李翊浵笑着挥手,“去吧,去吧。表姊妹俩要说些悄悄话。”
在慕容湄疑惑、慕容绝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慕容优坦然的拉着萧琰的手出了花厅。
到了廊上,萧琰转手拉着她走,笑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一路出了主院,带她去了澄碧轩。
这是一处莲池上的水榭,四面敞朗,天光透入。池水清澈,莲叶浸水清绿。
慕容优雪白的肤,浅绿的眼,映着这一池清莲,池上天光灵动入眼来,衬得人愈发清新脱俗,出尘不染。
萧琰哈哈笑道:“阿丹,这里果然衬你。”
是景衬托了人,但人却灵动了景。
萧琰笑嘻嘻道:“阿丹,你要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她说到“悄悄话”时,又哈哈笑了起来,觉得“小伙伴头碰头咬耳朵”这个场景好有趣——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的小伙伴呀。
“阿丹,来!”她翻身跃坐到漆木轩栏上,右手伸向慕容优,眼睛闪闪发亮,笑容在阳光下是那样的干净明朗。
慕容优不由绽放笑容,绿眸映着她明亮的黑眸,将手放到她修长有力的手掌中。
便觉身子一轻,下一瞬,已经被萧琰带起坐到轩栏上,和她肩靠肩坐着。两人的腿都在轩栏下晃悠着,悬在清澈的池水上。
慕容优低首望池水,里面清晰的映出她和萧琰并肩挨着的倒影。她抬首望天,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亮。春天的风微微吹着,不凉不热,带着莲叶淡淡的清香,不浓郁,却让人觉得清爽。
她的心忽然敞亮起来,那两分黯然凋落的恋慕心思,和怅然难过的心情,仿佛是雪雾被阳光照射,融化,消去。
她偏了头,看着萧琰。
“阿悦,我很喜欢你啊。”浅粉的唇凑到萧琰耳边,和她说“悄悄话”。
萧琰“哈!”转脸看她,慕容优的唇擦在她耳廓下的肌肤上。萧琰闻到她身上像莲叶一般清新的香气,便觉心里也像被清莲水濯过一般,这种欢喜清透到了心。她黑亮的眼睛看着慕容优,笑容明朗干净,“我也很喜欢阿丹啊。”
慕容优咯咯笑起来,头又靠她在肩上道:“我本来想上你的——”
见萧琰乍然受惊般睁圆了眼睛,她顿然有种“惊呆了小伙伴”的满足感,咯咯咯的笑起来,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嘻嘻的接着道:“可是我看见二堂姊和你一起后,发现,阻隔我们的,不是心的距离,而是——”她晃着穿了白色线鞋的双足,“是脚的距离啊。”
萧琰愣了一会,明白了她说的意思,悬吊的心不由放下来,心里直抹冷汗,幸好慕容优“悬崖勒马”,没有执迷不悟“踏入歧途”,不然小伙伴变成烂桃花,她可要呜呼哀哉了。
心情一松,她又哈哈笑起来,晃荡着双脚,黑色高靿靴在她白色线鞋上擦蹭几下,笑嘻嘻道:“阿丹,你说得对极了。情呀什么的,最没意思了,哪有做伙伴快乐。咱们虽然走的路不同,但是不妨碍咱们踩一堆玩呀。对吧,阿丹,咱们是好朋友呀!”
白色线鞋面上被擦蹭了一个浅黑的印子。
慕容优的脸黑了。
“萧阿悦!”
萧琰“啊哟”一声,哧溜下了轩栏,哈哈笑着往后退,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啊哈哈……”
慕容优转身跳入水榭,“你别跑!乖乖的站着!让我踩一脚!不然,哼……”她伸出手扑了过去。
动心什么的,还是让它见鬼去吧!
……
用过晚食,萧琰送慕容三姊妹至檐子门。
慕容绝看了她一眼,道:“书院见。”冰冷,简洁。说完转身走,干脆利落。
慕容优上前抱她道:“阿悦,从书院出来后,给我送信哦。”
她还依依不舍的,被慕容湄扯着走了。
萧琰站在原地向她挥了下手,见三人骑马出了府门后,才转身往回走。心里想着,慕容绝那句“书院见”,是啥意思?
回了主院,问母亲:“千山表姊也是天策书院的学生?她不是靖安司的中郎将吗?”
靖安司是皇帝直属的衙司,负责侦缉间谍、叛逆、匪盗,监察地方官员等,凡是危害朝廷的,都属于它的侦缉范围。司内官员都属于军职系统,长官是靖安将军,下设三名中郎将为副,分统郎将、校尉、旅帅、队正、力士。慕容绝是三位中郎将之一,统武骑署,专司侦缉武修出身的间谍和匪盗,她一身杀戮之气绝不是练剑练出来的,而是以人命杀出来的——燕周人设计她杀萧琰,未尝没有报复这位“血剑煞神”的意思。
但是,她晋阶后应该回靖安司任职呀,怎么会在天策书院?
萧琰疑惑不解了。
李翊浵道:“千山也是天策书院的学生。”
萧琰对此倒不奇怪,慕容世家一向忠于皇室,出色的子弟被引荐进入天策书院,也是皇室对慕容世家的回报和笼络。但是,“算是书院的学生,那也已经毕业了呀,又不是留院任教的助教夫子。”萧琰道。
李翊浵眨眼笑,“也许是回炉重造?”
萧琰为亲娘的回答服气了。
这是铸剑吗?还回炉重造。
李翊浵点了下她脑门,嗔笑道:“你以后问她不得了?”
萧琰觉得跟慕容绝沟通会比较困难,金口难开呀——多说几个字会死么?
李翊浵笑了女儿一阵,又眼神揶揄的看她,道:“下午丹娘和你出去说悄悄话,跟你表白了?”
(下接——)
第一□□章 天策书院(一)
道门三清宫位于大江之南、荆楚之地的神农域中,丛林莽莽,山多谷深,人迹罕至,向西一直延到巴蜀巫山,而三清宫具体建在哪处,外间的人并不知晓。但它大方向上是在荆楚之地,距离扬州不是很遥远,又有大江向东的水路便利,如果是走快船,顺流而下大约五六日该到了。
按时间算,从朝廷下令给京中的无量观,到无量观传信给三清宫,再到三清宫派遣人……姊姊应该还没到扬州。
大约这会儿是在船上?
萧琰心中有九成肯定,如果道门遣医师过去治疫,沈清猗应该在其中。
她有种感觉,道门是在培养沈清猗。虽然在国公府时,沈清猗对于她在药殿的事没有详提,但萧琰本聪敏,一旦她关心一件事,多半能从蛛丝马迹中推出条理。她能确定,道门重视沈清猗,否则不会派出洞真境的宗师护卫她出行。这种重视,萧琰不确定是道玄子的遗泽,还是沈清猗在医道上的天赋和造诣太过出色,或许两者皆有,也或许还有其他更隐秘的原因,但不论哪种原因,道门着力培养沈清猗应该是无疑的。
而医家治疫是最能显扬天下的,道门若有心培养沈清猗,遇上扬州这种连疫症都没能准确断定的复杂疫病,必定不会落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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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道门若真的是在培养沈清猗,萧琰心中又有隐忧了:以姊姊出身吴兴沈氏又是兰陵萧氏的宗媳,这样的双重世家背景,而道门一贯与世家若即若离的态度,这般大力培养姊姊,一旦她声名鹊起——道门若是想以此紧密与萧氏、沈氏的关系,那倒是好;但若不是呢?
萧琰的眉毛不禁蹙了起来,只觉道门在这事上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清它的目的。
但她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先将这事搁到一边了。不管道门什么目的,总会有显露出来的时候。到那里,她应该已经晋入洞真境了。有了强大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萧琰心绪平静下来。耳边听着母亲匀细的呼吸声,知道她已熟睡,想起明天起要进入天策书院,规矩严格,不能随意出来,心中生出不舍。在长安这段日子,她体味到了孩童般的快乐,无忧无虑,欢乐恣肆,这种仿佛可以和母亲做一切快乐事的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与母亲墨尊的相处,是另一种幸福,但两种幸福,都同样让她眷恋。
萧琰不由偏头去看母亲,锦衾下的右手轻轻伸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便睡去,脸上神色恬静安然。
次日依然是卯时醒,冥想后她小心起榻,不吵醒母亲,便在澄碧轩的池边练拳。至卯正收拳,回到自己寝房,泡锻体药汤。出浴后换了干净衣裳,母亲已经起榻。
因萧琰今日入天策书院,李翊浵起得比往日早,朝食也提前在卯正一刻。
李毓祯已经过来了,穿了件白色绛缘褶裙衫,交领宽袖,云肩横襕通绣青织龙纹,前后衣云线暗织易纹,行走间便见卦影流光,一头乌发绾髻戴白玉冠,笄白玉龙首簪,风格清贵,薄绫衣袂飘然,又显得潇洒多姿,引得萧琰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李毓祯向她飞一个勾人眼色,转脸叫了声“姑母”,便走近去挨她肩上吃声笑,“悦之——被我迷住了?”那声“之”尾音翘起,叫得极勾缠。
萧琰白她一眼,“我是看你衣服。”
李毓祯这身是天策书院宗师的服色。
她伸手勾了萧琰颈子笑,夸自己说:“衣服好看,也要人长得好,美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说着另一手摸上萧琰衣领,“像你,穿这身学子素衫也是好看的。”
萧琰穿的是件细白麻布褶裙衫,交领箭袖,除了两边衣袖上绣着“武”字外,通身无纹饰,十分素洁,是天策书院天院武道生的学子服。但这身白衣素服却将她的气质衬得愈发干净明澈,像一块通透的晶玉,让人看了想摸,摸了不想释手。李毓祯抚她衣领的手便不由得抚上她颈子,再摸上她的脸。
萧琰因为心怀愧疚,没法像以前那样冷脸推开她,一时忍了她的动作,只横眉瞪她道:“别过分。”声音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好好坐着用膳——咱们还去不去书院啦?”
李毓祯一听“咱们”眼睛里流出了笑意,竟然没再纠缠的应了声“好”,却又飞快的在萧琰脸上亲了一下,一个闪身坐到了食案的东面去。
萧琰气得咬牙,瞪了她好几眼,才黑着脸坐到西边位上。
膳阁内依然是壶门高案和禅椅,李翊浵坐在北面禅椅上笑悠悠的看着,一副袖手看好戏的样子,白皙娇嫩的手指捏着金边匙慢悠悠搅着碗里的翡翠燕窝,心里想道:阿祯进步了嘛!——以前身子才挨上去要被推开,如今挨着、摸着了,宝树都还能忍她。不过,要想再进一步,可难啰。李翊浵表示,对侄女不大看好。
三人用罢朝食,漱口净手出了膳阁,萧琰和母亲告别,与李毓祯出了公主府,策马出坊。安叶禧穿了身圆领箭袖的侍卫服,和秦国公主府的十几名侍卫跟随在后。
一行人出了坊府门后拨马往南行,过大宁坊入通化大街,折东直行,跨过龙首渠的内河桥,再行百丈出了东城通化门,策马驰过龙首渠的外河桥,往北向龙首原驰去。
龙首原是长安城东北外的一处高原,因为西端从渭河边突兀拔起,势如龙首而得名。大明宫是修在龙首原上,从太极宫以东的长安北城墙修出去,凸出于长安城北,因为地势高,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于是作为避暑夏宫使用的大明宫成了皇帝的常驻之地,三省六部也随之搬过去,渐渐取代太极宫成为大唐的中心。龙首原当然成了禁苑,左右羽林军驻扎在龙首原上。而从长安城通向龙首原只有一条直道,位于大明宫东禁苑十里外,李毓祯带着萧琰从这条直道驰行向北,这是长安城通向天策书院的唯一道路,太宗立名“双龙道”,因为它是从通化门外的“龙首渠”起始,一直往北二十里修到龙首原北端的“泷河”,故名双龙。
天策书院,在泷河北岸。
葱茏的林木中,能看出书院占地极广,青白色的檐瓦西起渭河,南起泷河,往东、往北延伸开去,往北一直到远处黛色青山,那是拢翠山;往东出了龙首原。萧琰目测,应该比大明宫大出十几倍。这还只是山南面,事实上这座突兀拔起于平原上的拢翠山只是书院的内山,山的北面仍然是天策书院的地盘。
但见树木参天,数不清的院舍楼阁延伸至林深处,望不到尽头,远处青山耸立,峰脉起伏,隐有钟声悠扬,还未进书院,萧琰感到一种壮阔气度,还有那种幽深的悠远。
驰马过了泷河桥,沿着泷河北伸的渠流,往北驰去二十多里,才到了书院的东门。
萧琰知道,天策书院一共有八门,是按易数的八卦方位修建而命名,而东门是震门——这是正东的方位。泷河往北开挖的河渠是从东震门入,如波浪般横穿书院,往西流出兑门,即西门,连通到渭河中:这是泷渭渠。萧琰知道,横穿书院内的这一段叫“弘毅渠”,将书院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南面是外学,北面才是书院的核心,内学。
萧琰要进入的是内学。
李毓祯领着她从东门入。因书院规矩,学子带入院的侍从不得超过一人,故只有安叶禧和尉迟亭随行,其余侍卫都留在东门外的候廊阁子里等候。
东门建在弘毅渠的南面,入门后往北要过渠。这条河渠修得挺宽,约七丈,萧琰听李毓祯说,水深两丈,千料船都可以渠上航行,其实这是书院的一条航道,商人们可以不入长安城申请双龙道的特别通行令,直接将货物从渭河和泷河船运到书院中。但最初修这条泷渭渠并不是为了物流的方便,而是锻炼学子“弘毅”——内渠是学生修建的。当然世家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真实的原因是出于风水考虑;至于折腾学生,那是顺带的。
李毓祯过桥时说,这条弘毅渠统共修了二十年,从明宗朝修到高宗朝才全部修通,那段时期的皇族和宗室学生都被整得鬼哭狼嚎,称这渠为“子弟血泪渠”。
萧琰不由回头再看这条渠,心里仍然想不通,便问道:“明宗和高宗怎么想到让学子修渠,弘毅,这也太折腾了吧?”将皇族宗室子弟当民夫用?啧,难怪这条不到一百里的内渠修了二十年——一年五里?!哈!算明宗朝那会,内外学的学子加起来也有千人吧?这速度,呵呵,不知是折腾人还是折腾渠——估计真是拿来折腾人的。
李毓祯笑悠悠道:“你当这些学子能被允许使用武力,一刀一剑下去劈出个大沟?”眼神斜过去,“少年,你想得太天真了。”
萧琰哼声,“你才少年!”
李毓祯带着几分轻佻的眸子在她胸口溜了几眼,“还不‘少’?”
萧琰挺胸义正词严的,“不许人身攻击!”
李毓祯“噗”一声,笑倒在马背上,“啊哈哈哈!”萧悦之怎么这么可呢!
安叶禧、尉迟亭在后面听得一脸茫然:什么人身攻击啊?十七郎君还没及冠,说“少年”也不算错啊?
萧琰磨了下牙,决定晋入洞真境后恢复女身,坚决不要穿束胸的抹胸了,省得李毓祯老拿她“胸小”调戏她。哼一声,她斜乜眼睛看李毓祯道:“再笑,翻脸了。”
李毓祯噗声忍住笑,转脸见她微带恼意乜人的样子,眉斜飞,眼微眯,浓长的睫毛落下漂亮的弧影,心中觉得好痒,想扑上去啃她一口。
萧琰一见她眼神,立即拨马往旁边行开两步,双眼警惕的瞪她。
李毓祯又笑一声,眼神也斜乜她,却是眸光旖旎,带了勾人的味道。
萧琰立即转眼不看她,夹马快行几步。
李毓祯轻磕马腹赶上去,和她并马而行,着刚才的话道:“凡是修习有内力的武道学子,都被夫子封了大半经脉,允许他们使用一部分内力,但敢放大招儿的,夫子一准提溜他去‘武道弘毅’——相比这个,挖下渠,担下土,掘石块什么的,是小意思了。练武的筋骨强,不差这点力气,也不觉得有多苦。叫苦连天的是地院、人院那些文科学子。
“既然要‘弘毅’,那要吃苦。苦其筋骨,锻其心志。那些儒家夫子不是老拿着《孟子》的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书院还只是‘劳其筋骨’,没有折磨他们,饿了他们,困乏不行了也要赶着上工——比起儒家说的差得远了。”
萧琰“哈哈哈”笑,这“劳其筋骨”,对于从小有奴婢服侍,连穿衣都可能只是张着手的皇子宗室子弟而言是最大的折磨了。
她心里对明宗、高宗佩服,却又觉得这弘毅渠能修成实在不可思议,即使是皇帝的诏令也不一定成事——“那些子弟乖乖听话了?”不可能吧?还有他们的父母愿意孩子受苦?世上的“严父严母”还是比较少的,算是严父,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折腾孩子;何况还有溺孩子的祖母?这可是为数不少的;再说了,算是“劳其筋骨”锻其心志,也不用修渠呀……肯定是反对如潮!
李毓祯凉凉的声音道:“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学子们闹着要罢课;宗室王公纠合起来反对,哭诉说‘圣人拿贵当贱,不合体统’;朝上谏官的谏章雪片似的,抨击圣人‘苛待宗室,有失仁德’……林林总总,闹腾得厉害。——而这些惊涛骇浪,在国史上不过寥寥一句:《明宗本纪》载‘帝扩宗学,五服适龄子弟皆入天策’;《高宗本纪》载‘帝下《宗室入学诏》,宗室子女适龄皆入天策’。”
萧琰听得吸气,李毓祯也寥寥这么几句,却能让她想象到,当年是如何的“惊涛骇浪”。
她目中隐有所思,便听李毓祯传音过来道:【你可知,明宗、高宗为何要学子修‘弘毅渠’?】
【嗯,是为了拢水泽地,育风水?】萧琰说出世家对于泷渭渠的看法。
汉人重风水,有钱人家修宅子、建墓地都要请风水师算一下风水,皇室和世家当然更讲究,而做堪舆之学的都是真正的易道大家,绝不是民间招摇撞骗的术士可比。天策书院是陇西李氏的镇族武力,放到大唐来说是“镇国武力”,而且是培养皇室人才的地方,对皇室的作用和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说不亚于皇陵和皇宫,修建书院的地方当然要风水好。风水必得有风有水,引一条河挖一条渠真不算什么。但萧琰奇怪的是:天策书院为什么没在建院之初开挖这条河渠?
【因为‘风水’的原因,这是没错的。】李毓祯传音道,【但书院内并不缺水,有拢翠山的山水汇成湖溪。开挖一条泷渭渠只能说锦上添花,并不是必须。再者,太宗建书院时没这么大,水过多倒不利了。后来,明宗即位后扩建书院,才从拢翠山修到了泷河北岸,开挖泷渭渠,成了必须。】
李毓祯道:【至于学子修渠,弘毅,锻心志,这是拿出来说的原因,虽然也是明宗和高宗的目的之一,但更深层的原因是,给这些皇族宗室找事做,省得精力太旺盛,瞎折腾。】
萧琰心里“啊?”一声,【……瞎折腾?】
折腾什么?
(未完,接下——)
第一六五章 可与同行?
过了渠是林荫中的小道,有上百条小道从弘毅渠通向北面,都是碾平的碎石铺成,萧琰听李毓祯随口提起这些碎石道,多数是修渠时挖出的石块,砸碎了让学生铺路。
【……这些路每过几年都是要维护的,也是由学子来做。无论是武科学子,还是文科学子,‘劳筋骨’,是书院的传统教育。】
李毓祯无瑕、悦耳又有几分薄凉的语调在萧琰耳边悠悠的荡着,说到明宗当年巡视天策书院时,训诫那些闹腾着要罢学的皇族和宗室子弟的话:
思路客
【愚夫用力,士夫弘毅。何言‘以贵当贱’?贱者只为生计劳碌,士者方有弘毅。汝等自视为贱者?】
【无志毅者,纵使出身高贵,也不过是徒有血统。】
【有骨方为龙。】
【你们是要做那无骨的长虫?只配在泥地里钻一钻?】
【身为皇族宗室,你们最应该清楚,血统让我们骄傲,但不是我们好逸恶劳、躺在先祖打下的江山上享受余荫的理由。】
【或者有人想做猪,享受祖宗的余荫,好吃好喝的养着?——别侮辱了猪。猪是要贡献出自己一身的血、肉、骨、皮,连毛都要贡献出来做刷马鬃子。尔辈愿为猪?这真是令人‘可钦’呀。不过,皇家也不需要你们贡献出一身的血、肉、骨、皮,洒点汗,肿几个血疱,也成了。】
萧琰先是肃然,听到“别侮辱了猪”这句时差点噗声笑出来,抬袖掩唇咳一声,待得听完肚里已经笑跌了。她对明宗的印象是从史书中得来的,“端凝庄毅,睿而善决”,没想到训诫那些学子之语会这么犀利刻薄人!但凡有三分气性的,都要跳脚了吧?
这位女帝陛下的形象在她脑海中立时有血有肉起来。
李毓祯道:【学子的闹腾,当然不会因为明宗这几句训诫平息下去。但明宗要的是他们闹腾。进了书院,天大地大,夫子最大。有夫子压制,学子再闹腾,也翻不了天,还得乖乖去修渠,累得除了学业外,再没力气想别的。除了那些有志毅的学子外,好些想挣脱苦海的学子只能寄望于外面的父母家人闹腾了。有了修弘毅渠的闹腾,宗室明里暗里的搅和,都转移了大半,要知道各家的精英子弟、最受宠的孩子多半都在书院里面,哪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不关心?而宗室对明宗施政的各种阻挠一减少,明宗能腾出手应对那些上蹿下跳的世家和自居‘清高’的文官。】
【至高宗继位,续修弘毅渠,最主要目的却是借‘宗室闹腾,与圣人嫌隙’来麻痹太原王氏,以及宫中那位‘太上皇’。】她说的是高宗的亲父——出身太原王氏的明宗后君。
李毓祯幽凉的声音道:【那些隐忍,艰辛,阴谋,血腥,落在史书上也只一句:‘太原王氏谋逆,伏诛。’——大唐,经历了最险恶的一段。而今日之局,也很可能折戟沉沙于那一段。】
萧琰目光沉穆。
当年太原王氏若谋朝成功,她不能确定是否会有一个强大的王氏王朝,但肯定很难再有那样的际遇,出现女帝上位,而且是如明宗、高宗那样英睿勇毅,又目光深远的女帝。
要珍惜。
尽管李毓祯没有说这一句话,萧琰却深深领会到她的意思。
有今日之局面,得来不易,吾辈当珍惜。
她不由转目看着李毓祯,心中有一种情绪在滋长。
那应该是欢喜、庆幸、期望、欣慰……种种情绪交织而成,让她觉得一种畅然和沸腾。
她心里想着,李毓祯未必会是因为“女帝”这个原因而担负起帝位——她的剑道不会让她的意识停留在身为女子之上,但她最终执起了太阿,踏上这条皇者之路,无论是因了亲人还是皇族之责任,她的性别都将使天下的女子受惠,让大唐的女性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萧琰的声音不由蕴含了感情,清澈诚挚,道:【你会是一位好皇帝。】
——像明宗、高宗、世宗、昭宗一样,将大唐带入更强盛的时代;也将天下的女子,带入更广阔的时代。
马蹄哒哒行在林中碎石道上,间或有鸟雀的啾啾鸣叫声,衬得四周十分安静,李毓祯看着萧琰,目光幽深而静谧,薄冰质的眼眸在林荫下又有几分看不清的深奥玄秘。她转目望着前方,声音徐徐而平缓:【萧悦之,做皇帝,并不是一件好差使。】
【我知道。】萧琰道。
权力诱人,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汲汲营营。
而成为大唐皇帝,天下权力的至尊,一切资源,予取予求;一念之间,决定千万人生死——哪个皇子不曾臆想过?
但萧琰知道,这不是李毓祯想要的。
或者说,这不是任何一个立志武道的人想要的。
做皇帝,背负的责任太多,太累,命短。大唐十三任皇帝中,大半都是五十余岁而薨,最勤政的敬宗没有活过四十九,当今圣人算是寿祚最长的了,但延寿丹激发出的生机,也只这一两年了。除此之外,还没有自由,即使只是去骊山泡个温泉,去洛阳看个牡丹,都得上万人出动,更别说顺着运河南下去看看江南美景了,大概一辈子都要禁锢在这帝都里,即使长安城再恢宏,又如何比得上天下的广阔?
萧琰每每想到这里,觉得李毓祯牺牲真是太大了。
对于前程远大的武者来说,追求武道的真谛和更加悠长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而洞真境宗师,只要不中途陨落或受重伤衰竭而死,即使武道不再前行,好好保养,活到一百七八十岁不成问题;如果晋阶先天,体质改变,寿命更长了,道门的太清掌教道微子在大唐立国时已是洞真境宗师,估计超过了三百岁,而萧琰的母亲墨尊,更是让人不清楚究竟活了多久。
武道让人强大,这是让人追求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武道能够让人追求更高的生命层次,这是比权势更吸引人的东西。皇帝再有权势又如何,五六十年一过,还不是眼一闭,腿一蹬?陵墓修得再华丽,难道还能活过来?
故而,凡是有望晋阶后天宗师的,都是将目光放在武道的晋阶上,权势只是用来保障他们获取修行武道的资源,故皇族宗师会支持皇帝,家族宗师会支持家主,因为只有皇室、家族强大,才能保障他们源源不断的获得资源,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愿意亲自去做皇帝,家主。
为什么世家没有一位是宗师级家主?不是没有出现过有天赋的继承人,而是这些继承人都早早放弃了继承的权力,让他们将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家族的繁琐事务上而耽误自己的武道精进,这是任何一位有天赋的继承人,都不愿意的。
像萧琰的讲武夫子、二曾伯祖母萧迟,身为嫡长女,原是家主继承人之选,但在她的武道天赋显现后,族中对她的培养方向立即转变了。而在她以二十五之龄晋阶洞真境之后,她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萧氏宗子——弟弟萧迅更重要,因为家主只能领导家族一代,而一位有望晋阶先天的宗师却可以庇护家族两代、三代甚至更长。
所以,世家的先天宗师比家主更重要——当然他们不会干涉家主的权力,除非家主的决策危及家族。同样的,从陇西李氏的家族角度来讲,执掌天策书院的第一宗师——天策掌院也比皇帝更重要。因为皇帝死了,还有他的子孙承继;但第一宗师,不是想培养能培养得出来的。李毓祯,原本应该是在“第一宗师”的定位上!
但她执起了太阿剑,承担起了这个帝国,即使她的武道坚持如故,却绝不可能不受影响。出了旱蝗,崩了洪水了,下了冰雹了,遭了雪灾了,发了疾疫了……这些年年都难免的天灾,她要不要糟心?官员贪墨,枉法屈人命了,她要不要糟心?豪强兼并土地,国家赋税减少了,百姓没地种了,民富矛盾越来越尖锐,她要不要糟心?……萧琰只是想一想,觉得好糟心!
皇帝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除非做个昏君。
但李毓祯会做个昏君?
萧琰心里对小伙伴充满同情,眼睛看着李毓祯时,清澈而又柔和,想了想,传音过去安慰道:【你以后多培养几个得力臣属,不会那么辛苦了。】
关键是不要耽误了武道——但那几乎不可能。如果萧琰去做家主,她的武道也势必会受到耽误。
想一想百年后,她正在武道上长青,李毓祯却囿于桎梏而不得进一步,甚至半脚踏入陵墓,那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觉得以后对李毓祯再好一点点好了。再一想,她好像对李毓祯没什么好颜色。都怪她,要纠缠情呀的。算了,以后再多忍她一点好了,反正这几年了。太子一登基,她入东宫,出入可没这么随意了。
李毓祯唇角勾了一下,眼眸却还是那样的幽深静谧,似乎还隐着背负责任的沉重,声音也幽幽的道:【悦之,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么?】
萧琰呆了:【……】这话要她怎么答?
如果她不是出身萧氏,她愿意永远与李毓祯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但未来的世事难料,谁知道这样的朋友关系能维持多久呢?
萧琰沉默了。
她无法回答,也不想欺骗李毓祯。
这让她心中又生出愧疚,在李毓祯选择担负起“女帝”这个责任——即使不是她的初衷,但确实接下了这个担子——自己却不能与她“同道”,亏得总是说要与她做志同道合的伙伴,却是哪个道都不能与她同行:无论是武道的砥砺,还是世道的同行。
萧琰垂下了眼睑。
她没再说话,只沉默的骑马前行着。
李毓祯面上失望,心里却无失望之意,手指抚着马鬃,瞥着萧琰的神色,暗暗翘了下唇。
若是李翊浵在这里,必定要夸她侄女:好一手攻心计。
第一六六章 天策书院(二)
165,待修改
一路策马沿着林间小径或夹荫径道前行,偶尔绕湖池或院舍转折,但大方向都是往北,一直行到拢翠山下,驰马从谷峪过山,出了谷口,山北更是豁然而阔:澄廓的天如碧海,广袤无垠的碧穹下,绿地坡岗丘山石林起伏相间,连绵一直接到天际;往东北方向远眺数百里外,便见大河白水滔滔,那里已经到了黄河的支流洛河!
“这里,是天院。”
李毓祯骑马立在拢翠山北面的坡岗上,马鞭遥指前方这片辽阔土地,眉扬间,神姿也如这天穹大地邈然辽廓。
萧琰不由转目看她一会,才又看向前方,心里感叹道:这里,是天院!
天策书院分三院,“天、地、人”,其中天院是武道学府,地院是易道学府,人院则是教授将道和经道的学府。而天院的占地是内学三院中最大的,因为武道学子的破坏力太大,练武场所不阔,可能将整座书院拆了都有可能。
思路客
李毓祯一边策马下了山冈,一边随口聊道:“现在的天院比以前大得多,从明宗时候开始扩建,到高宗、世宗,经三代累建,才有了今日天下第一学府的规模。”
巧合的是,这三代都是女帝。
太宗初立时,天策书院还只是“天策武学”,培养皇族武道和将道人才,至明宗登基,开始扩建学府,才增设了文科部,但那时还没有正式分院,直到高宗亲政,才分出“天、地、人”三院,而“天策武学”也正式更名为“天策书院”,成为天下第一学府。而至世宗朝,天策书院不仅仅是学府,更是令世家侧目的“武道第四宗”,和三清宫、剑阁、梵音寺并立于世。
在晋室东渡以前,天下武道仅两宗——道门三清宫、墨门剑阁,都是千年巨擘;至北魏初年佛门传入中原,继而梵音寺创派统一佛门各宗,成了武道第三宗也用去了两百年。而天策书院从立学至武道崛起,成为中原武道第四宗,只用了短短一百多年时间,这是很不容易的——而最重要的原因必定是来自于皇帝的鼎力支持和资源财力的不断投入。
萧琰心里想道:三位女帝和天策书院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明宗为何能以仁宗皇后、太宗外侄女的身份继承皇位?除了太宗遗诏外,天策书院的支持也是极重要的原因。而高宗能坐稳帝位,覆灭太原王氏的谋朝,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得到了天策书院的支持。有共同的利益,才有坚定的结盟。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明宗和高宗始终掌握着军权。
无论太原王氏如何权倾朝野,掌持大半朝政和文官,但皇帝只要掌持军权,朝廷翻不了天——大唐立国时立下规矩:宰相出自世家;世家不得染指军权。而太原王氏要谋李唐江山,必须将手伸向军权——但最终失败。因为当时掌控十六卫的大将军,一半是李姓宗室,一半是皇室倾力提拔的寒门将领,而这两者都不可能被王氏收买,因为王氏给不出更大的利益。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明宗和高宗的能力,让这些大将军信服;否则,他们虽然不会支持王氏,但很可能去支持仁宗的皇子夺位,美其名曰“归位正朔”。
比起读史时,萧琰此时想得更深入,正因为天策宗师和军队都是最崇尚武力的群体,他们没有世家和文人那么多条条框框,只有实力的衡量:当女人是弱者时,他们比起文人更轻视女人;但当这个女人是强者,他们也能很快转变,顺理成章的支持她的统治。
她不由想起母亲在她小时候说的一句话:“武道,能强人,亦能强世道。”
萧琰此时才明白何谓“强世道”。
但是,她不知道,她此时的明白也只是母亲说的一方面——强阴阳世道,而另一方面,却是要到很久以后,她才能明白。
萧琰骑马前行,目光注视着天院的中心。事实上,还没进入天策书院,让人一眼望见的,是这座擎天山峰。
它叫“天柱”,高达千丈,直入云天。
而这座半边是直立峭壁的山峰并非自然生成,而是高宗时代的皇族第一高手,迄今无人超越的楚国长公主李见素剑劈而立。
据说当年高宗薨逝,李见素悲痛过度,一剑劈断终南山千壑岩,慕容绝闭关的千丈崖便是因为这一剑劈断,深断成崖,而劈下的一半山岩便被李见素移到了天策书院,激励后辈,武道达云天。
这道天柱,矗立在大唐武者的心中,它昭示了武道的伟力。
以先天宗师一人之力,便可移山,或许只要他们想,能填江填河,这是何等强大的武力?人的肉.体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凡是看见它的武者,莫不心中澎湃,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这样的力量。天策书院越来越强,皇族宗室子弟对武道的崇敬和狂热,一代一代涌现杰出子弟,可以说与李见素这一剑分不开。
但是,在世家眼中,这一道天柱,是李见素决心踏上天尽之途时,为了昭示皇族武力,震慑世家而立的擎天柱——想挑战皇室,当你们拥有这样的武力时,才有资格。
萧琰没有行到天柱之下,因为李毓祯带她去的地方是申王的住地,位于天柱东南百里之外的竹海中。安叶禧没有跟随,被尉迟亭带着去了拢翠山北面的教舍,替萧琰办理入学手续,并领取学册、学服、学院通行令牌、学舍号牌钥匙等,这是他们随从要做的事。
按天院的规矩,外学的武道学子凡是能引气入体,从外功踏入内功修炼门槛的,便进入天院学习,按修为授予“天策士级”,以萧琰登极境后期圆满的境界,相应的是武卿士的等级,进入卿士班,而卿士班的学子根据修炼的方向,各有讲武夫子,并不统一上课,也不由教舍安排学习,所以萧琰不需要去教舍,只需去拜讲武夫子。
萧琰与李毓祯驰马进入竹海,这里叫“幽篁海”,竹林万亩,向东一直延到洛河。一驰入林中,便觉被翠绿的竹海簇拥,神清气朗。洛河吹来的清风入竹海,万亩翠竹如绿波**,呼吸着浸染着竹味的新鲜空气,源源不断的输入肺中,同时进入到自然张开的毛孔窍**中,纯净而洗练的元气淬入经脉,让人感受到浑身都要飘然起来的舒爽。李毓祯说,这片幽篁海住着七八位宗师,萧琰一点也不奇怪,这种地方才是修行吐纳的好地方。
申王的居地是一栋竹楼,以粗大的翠绿毛竹架起地面三丈,腾空于竹海中,竹楼下面的空阔地方是马厩,但里面除了两匹骏马外,还养了一头白象。
“那是申王夫子的坐骑,暹罗国进贡的。”李毓祯笑指道,“夫子取名叫白义。”
萧琰嘴角一抽,“白义”是周穆王的八骏之一、那匹浑身毛白的骏马——这只是大象吧。
好吧,宗师奇葩多,尤其先天宗师。萧琰的二曾伯祖萧迟是以“好美酒、好美人”闻名,像申王这样养头白象为坐骑,取个传说中日行万里的骏马名儿真不算什么了。
两人翻身落马,一名穿着缺胯衫的侍人上来行了礼,将马牵入马厩中——在大象的另一边——喂食豆料和水。
申王正在房间里作画。
李毓祯带着萧琰脱靴进屋,跪坐在翠竹席上行了礼。
萧琰向申王行了双叩六拜的大礼。这是半师礼,介于弟子和普通学生之间。她在讲武塔给萧迟行礼时,原是要三叩九拜,萧迟却在她两叩首后拂袖让她直身了,笑着调侃说道:“你是墨尊预定的弟子,我们可不敢收你。行半师礼即可。”所以她向申王也只行了半师礼。
申王果然没怪她,笑道:“极好。”又加一句道,“以后,除非见到太清掌教和梵因圣僧,其他先天宗师,教你者,均可只行半师礼。”
萧琰恭声应诺。听见炉上水响,起身退后,从青釉风炉上提了青釉剔竹刻花瓷汤瓶,从一旁竹制茶柜上的茶盘中取出三只白釉浅青色茶碗,将汤瓶中煎好的茶注入碗中,先端一碗置于申王书案右侧的竹几上,行礼道:“夫子请用茶。”又起身退后,将另一碗茶端至李毓祯案前,行礼道:“学长请用茶。”
申王端起茶碗笑起来:萧悦之进入角色挺快嘛,转眼是弟子、学妹了。
这种天姿好,又坚韧刻苦,还聪明机灵、乖巧有礼的学生,谁不想教呢?
何况还是个前程远大的学生。
申王抢到这个“讲武夫子”,可是费了番力气的,还跟天院的右祭酒霍王打了一架,嚇嚇!
他在吐蕃王宫初见萧琰满意,如今再见更满意了,觉得跟霍王打这一架没白打。
放了茶盏,给了萧琰一份丰厚的拜师礼——一幅薄绢上画出的幽篁海。
申王右手一挥洒,四尺长的绢画便“呼啦”一声横展开来,如风过竹林,摇曳**,碧海生波。
萧琰只看得一眼,觉得心中舒旷,再看一眼,便几乎要被那绿色深幽吸入进去,连同神识都陷进去,心中一凛,立即将视线和神识都收了回来。
申王手一动,绢画又合而为卷,潇洒的递给萧琰,微笑道:“用心体悟。”
“是。”萧琰双手接过绢画,伏身拜道,“多谢夫子厚赐。”
这画里有申王对道的领悟,领悟了它,必然对她的境界提升有好处。
萧琰说“厚赐”,绝不是客套的虚言。
心中想起萧迟送给她的《武道札记》,暗道:这份礼也不差于二曾伯祖送她的拜师礼了。
第一六七章 惊心
萧琰退回自己座位,见李毓祯放下茶碗,和申王有话说的样子,又起身退坐到风炉边,看着炉火守茶。
李毓祯盘膝坐着,和申王说话挺随意,“前两日我去了黄河巡视水利,从洛河口北上,一直到壶口瀑布,昨晚日暮才回京,还没来及入宫。——夫子才从吐蕃回来,收获如何?”
萧琰一听微讶,顿时明白了,圣人为何没安排她在正月十八书院开学时入学,原来那时申王还没有从吐蕃回来。
思路客
当然萧琰并不知道,申王去吐蕃之前与霍王打了一架,为了争做她的讲武夫子,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在很早以前被天策书院“盯上了”,此时她心里只在想:申王留在吐蕃,应该是会同三清宫和梵音寺的宗师追剿吐蕃余众吧?
吐蕃那地方雪山莽莽,草原茫茫,隐藏人是很容易的;南边的藏布江大峡谷也是山高谷深,据说最深处有一两千丈,地势险峻,布满了郁密的森林,加上大峡谷云遮雾罩,即使有十几万人隐藏在其中都很难发现。大唐军队在雪山和峡谷森林这种地形里,还很难出动大部队搜索,只能派出一个个的小分队,但是这样很容易被吐蕃余众分个伏击,或者遭到野兽毒虫扑杀,说不定剿上十几年也搜捕不尽,还会让兵员一点点折损在丛林和雪山峻岭中。
如果没有武道宗师,这个“剿灭吐蕃余孽”很可能是付出人力和物力的漫长消耗,但有了宗师不一样。尤其先天宗师,神识集中放出,可达七八百里,如果有集聚的人群,肯定逃不过先天宗师的神识。加上军中还有易道师,测定一个大概方位,不是很难。有了这个大概范围,再出动宗师搜索,耗费的人力和时间都要少得多。大唐让周边诸国都戒惧,在于不仅军队强大,而且武道强大,还有这让人头痛的神秘莫测的易道。据说大食人和欧罗顿人也有占星术,似乎是同出一源的分支,但大唐的易学家们研究后说,“只观天而不知地,徒有阳而无阴,小道尔”,说拿来作为大唐天文学的借鉴可以,但要入道境,不可能了。总起来说,这西夷占星术尤其天文方面的观测还是有些用的,但和易学相比,恰似一个为“术”,一个为“道”的差距了;而被大食人和欧罗顿人视为“最高深智慧”的占星术还不可能被吐蕃人掌握,所以想在大唐军队这种武道加易道的搜索下逃脱,那真要运气,以及能让他们长期掩藏气息的地方。
申王却没有立即回答李毓祯的话,反而问她视河的事:“今年春汛有溃洪危险?——唔,你是打算这一年间,将大河大江都走一遍?”
大河、大江是唐人对黄河、长江的习惯称呼,这本是它们的原名,而“大河”正式有“黄河”这个外号是从高宗时代起,那时从霍兰山东部的大河上游到中下游的汴州(开封),因为泥沙的常年沉积,河水已经是半浑浊的黄色了。大河水患虽然自古有,但从世宗朝后期,才开始比前代频繁起来,几乎每十年有一次洪灾,到先皇敬宗朝时,更是每五年要抗洪一次,到如今的长治朝,河道官员每年都要积极防备春汛、夏汛、秋汛了,称为三汛期。
水灾,已经成了大唐的三大内政痼疾之一。
萧琰不由留神倾听,虽然她对政务没兴趣,但对这种涉及民生的事,她还是关心的。
便听李毓祯回道:“嗯,是有这个打算。以后,没这么方便了。”
圣人一旦晏驾,太子登基为帝,立她为太子,以太子不堪政务的身体,立即会下诏她监国,再到地方巡查没这么便利了。
她没有立即说洪汛,却说起了人口,淡凉的声音道:“长治三十年,户部人口大普查,大唐全域计一千七百五十六万户,计口约一亿一千万人。若加隐户和奴婢人口,以及深山老林里未编户的人口,约摸还有一千万。
“大唐之前,人口最盛时是西汉,王莽篡位前是六千万,至后战争破坏,统一王朝立国短,再无西汉时人口。大唐统一南北时,人口也才四千多万,到如今,已经翻了一番之多。人口繁衍之快,盛过历朝。这是想当然之事,国内太平,赋税不重,人口增加便快。这是好事,却也不完全是好事。”
她看了眼支起的竹窗外葱郁的竹海,绿色望不到边际,声音如竹林般幽凉,“人口太多,垦田太多,破坏林木太多,水灾越来越频繁,也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萧琰也听四哥萧琮讲过,因读《高宗实录》有两道诏令与此有关,萧琮便给她详细讲过前因后果。
那是高宗三十年,司天台、天策书院、国子监会同请道门、佛门的易道大家聚会长安,切磋辩论易道,道门的易道大家提出了“人口繁衍过盛不利水土”之论,引起了激烈的辩论,也引起了当时旁听的高宗的重视,之后便下令翰林苑易学士会同天策书院地院精通地理的易学家研究此论。易学家们在经过对历朝历代人口和灾害的史料对比研究后,得出结论:伐林为田对地表的破坏,将使泥土流失,导致人为洪涝。
易学家们的研究很严谨,对史料的考证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这也使研究的结论十分可信,单以关中为例,先秦时代还有大片原始森林,在秦统一六国后,关中涌入大量人口,垦地面积增加,加上始皇帝修建宫殿陵寝,大量砍伐树木,造成黄土地泥土开始流入河中;至西汉时期,天下大治,又有大量林区变成农耕区;再至大唐,国力强大为历朝之盛,都城规模也是前无古人,耗用木材无数,仅长安而言,除了在邻近州县的山中采伐外,还远到岐山、陇山采办,秦岭和终南山的风水都破坏不少,道门和佛门对此意见很大,所以才有易道交流会上联合发难“垦田伐林有妨水土”之事。
而翰林苑的天策书院的易学家们研究证实了这个结论,对大唐的国策影响颇为深远,最直接的影响是,高宗先后颁下《河域植树诏》《山林限伐诏》,下令木材商人采伐树木必须取得当地河道衙门开出的伐木许可令,并对大宗伐木开征伐木税,偷伐林木者重处,甚至死刑。而这个限伐诏令,又带来了一系列影响:比如造成了砖石建筑材料需求的增加,促进了民间制砖业和采石业的大发展;又比如,造成了以竹子为原料的竹纸的出现和大量使用;又比如,促成了取代木柴——这是林木消耗的最大宗——的新燃物的出现,即现在冶炼上大量使用的石炭(煤);而石炭在冶炼上不及木炭的缺陷,又促进了石炭的“提纯”(焦炭),使炼出的铁和钢的纯度、韧性都得到了提高,从而促进了铁器和武备的革新,而铁器的革新又促进了农耕的发展,转过来又造成了人口的进一步快速增长,垦田进一步增加……总之,一项诏令,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变化。
而这些逐渐发生的变化引起了朝廷的关注,是因为翰林苑的墨家学者们对史料的研究对比写出的学论文章发表在《翰林集苑》上引起了皇帝和宰相们的注意——相比儒家研史是“鉴古今,知得失”,为帝王治世之用,墨家研史却是关注“百姓日用”的变化,以此评论国家治政的得失,敦促朝廷改革或制定利民国策。虽说大唐统一南北后起用墨家是为了获取墨家剑阁的支持,但墨家学者、官员“务实,谋民利”的处事目的对大唐的统治有利,皇帝越来越重视墨家也是缘于此,甚而出了简宗这么一位“造船皇帝”,当然,简宗崇尚的是墨家的技术而不是思想,但昭宗朝时造船业和海贸的跨越式发展正是得益于简宗“痴于墨造之术”,而商贸的大繁荣促进国家的富庶,又造成了人口的快速增长,垦田增加,于是山林被毁,水土流失……萧琰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这么远,脑子不由打结:这真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循环。
治国真难啊!
她心里感叹,同情的看了李毓祯一眼。
李毓祯侧目向她一挑眉,那意思是:知道我难,还不来帮我?
萧琰立即垂眉耷眼,这个真帮不了,要能帮咱是宰相之才了。提起汤瓶添了两盏茶,一盏端给申王,一盏端给李毓祯,换下他们喝了一半的茶碗,心道:端茶送水这活咱还是能干的。
申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放下道:“这事朝廷已经论证了许多年,翰林苑学士们也没研究出有效的政策,限伐要限,植树要植,但垦田也还得垦。何况,还有‘地土兼并’这个痼疾。农户没有田,客户、流民要增多,相比从世家和地方豪户手中抠出隐田,毁林垦新田,或围湖造田相对容易些,地方官岂会舍易求难?垦田、围田本来是利民的好事,但过度了造成旱涝,天灾泰半出于人.祸,这的确是道理。易经的盛衰转换,儒家的中庸,都是说的‘度’的道理,人口增长过度,的确不是好事。”转而又笑道,“但让人不生,这也是难事。姑且不说‘多子多福’的观念变易,单是如何让人不生,这是难事了,贫家可没那钱买避子汤。”
说着又笑,“扯远了。这些文事,咱们这些老骨头不懂。该你们年轻人费心。”
李毓祯心里翻个白眼,她还不知道这些叔伯、祖们?——能事事不劳烦他们那是最好了,只坐在庙里当个镇庙菩萨。
申王话入正题,说起剿灭吐蕃余众的事。
当初唐军还没攻到逻些时,吐蕃二王子俄松见势不妙,便先带着他的私军和效忠他的部族,约摸四万多人离了逻些,往藏布江南的雅隆河谷去,那是他们祖先雅隆部的发源地。那河谷在藏布江南面的峡谷森林内,当然是在边缘,经过许多代开垦,已经是肥沃的田地,有十万农户和农奴在这里事耕,如果由得俄松的人马在这里繁衍生息,不出三十年,是安藏都护府的大患。逻些城一破,俄松得到探子回报,吓得立即带领人马躲进了峡谷深处的山洞里。若没有易道师卜测方位,算有宗师搜索,这么大地方,至少得劳神数月,若是小股逃窜的,往哪个深沟地缝里一钻,算宗师也难探查到——神识也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扫视。
“……俄松和余部四万五千人马都已被抓获,但走脱了两位王族宗师,一个洞真境中期,一个初期,抛弃俄松提前溜了,估计是沿着藏布江逃到天竺那边去了,从雅隆河谷南下一千五六百里,是天竺的疆界。——不过两个宗师,不足为患。”
申王又啜了一口茶道:“倒是吐蕃僧门那边,从青唐那曲撤出后,德贡大上师并没有率僧门去迦毗罗……”
萧琰听到不由心想,迦毗罗是什么地方?
便听申王道:“度因大师率梵音寺宗师随大军驻入迦毗罗,接收了吐蕃僧门在迦毗罗的僧寺,之后是推进整个泥婆罗了。如你之前所说的,泥婆罗原本是吐蕃的藩属国,如今的国王还是王子时曾随吐蕃使团到长安朝贡,长安的繁华,大唐的强大,盛过吐蕃王朝何几?如今改奉大唐为宗主国,王室的抵抗并不强,据邓王的信报讲,从国王而下,王族和大臣都很乐意。至于泥婆罗本地佛教,与吐蕃僧教原有些分歧,像咱们汉传佛教,因持不杀生义,反对人牲活祭,也反对天葬,这也是泥婆罗佛教反对的,只因吐蕃僧门势大,本土佛教倒是被挤到僻地边寺去了。如今梵音寺要在蓝毗尼园建立朝圣地,泥婆罗王室当然欢迎,至于废除牲畜活祭、天葬之类的伪教义,那不是大事了——”
目光一转,见萧琰听得一脸茫然,便笑着解释了几句:“释迦牟尼是泥婆罗的王子,诞生于迦毗罗城,是在城内蓝毗尼园的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当时的迦毗罗国是古天竺憍萨罗的附庸,所以佛经称其俗身为天竺国王子,那是夸大了,其实是迦毗罗城部落联盟长——释迦部族长的儿子。”他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的笑道,“咱们大唐的玄奘法师去天竺大陆取经,去过迦毗罗朝圣。当时梵音寺派出了三名武道宗师全程护送,其中的悟空法师是先天境宗师,是度字辈的,法名度空,为了不引人注意,才更名悟空,另外两名宗师也是洞真境。否则,当年玄奘法师西行一百三十七国取经,岂是那么容易的?”
——未完,接下
第一六八章 意志
一个时辰后,两人拜别申王,掠身下了竹楼——竹楼没有楼梯——侍人已经将马牵来。两人分别上马,往竹海外行去。
马蹄踩在湿润的泥土上,静软无声。萧琰侧目看了眼李毓祯,又转过脸去;过了会,又转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毓祯唇边勾笑,手中象牙柄缀浅黄丝绦的马鞭轻轻戳了她腰一下,轻悠又透着清凉的笑声道:“萧悦之,有话说——别像更衣老半天更不出的样子。”
萧琰脸绿了,你才更衣更不出!立即辩白:“我可没‘后不利’。”
李毓祯噗一笑,“你前后都利,行了吧。”
内功修为到了登极境的,怎么可能有阳结症?萧悦之这种较真的样子真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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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觉得自己挺喜欢萧琰这样子。
萧悦之的眼睛本来大,又是漂亮的杏核眼,黑的纯黑,白的清透,瞪圆了眼睛要恼不恼时,像母亲养的那只拂林犬,黑黑的眼睛,清澈湿润,纯朴又带着几分憨态,见了想搓揉两把——真是可极了。
萧琰要知道她将自己的眼睛跟太子妃的犬相比,肯定挥拳揍她两只猫熊眼。
李毓祯这么一调笑她,她也不犹豫了,直接问出盘桓在心中的疑虑道:“梵音寺协助朝廷军队攻打吐蕃,是不是有其他目的?——除了广收信众和蓝毗尼朝圣地之外的。”她顿了下,传音过去,【是不是对天竺有想法?】
李毓祯一笑,手指弹了一下。
萧琰便觉一道无形屏障,罩住了自己和李毓祯。
这是内气屏障。
登极境不同于洞真境,可以将意念附于神识传音,登极境的传音仍然是聚音成线,将声音送入对方耳内——内功境界高于传音者一个大境界的,能够截取到传音。反而是在内气屏障说话更安全。以李毓祯的修为,除非洞真境大圆满或先天宗师强行破障,否则她俩在内气屏障内说话,即使先天宗师也是听不了的。当然她不是防申王,但竹海内还住有几位洞真境宗师,萧琰以聚音成线传音,会引起轻微的内气波动,如果不巧引起哪位洞真境宗师的好奇,截取她的传音不太好了。毕竟有些秘辛,即使书院的洞真境宗师都是不知道的。若非她晋阶洞真境,并且是已经确定的帝国继承人,也不会被申王与霍王提前告知这些秘辛。
她侧眸看着萧琰,笑问道:“悦之,你没读过玄奘法师的《西域记》吧?”
玄奘西行回大唐后,除了译经外,由他口述,徒弟辩机执笔,著述了十二卷《西域记》,记述了他所经的一百一十国及二十八个城邦的疆土、地理、人物、语言、风俗等等。萧琰若读过玄奘的《西域记》,不会不知道迦毗罗和蓝毗尼。
她摇头道:“没读过。只是听我四哥提过,里面的一些西域小国。”
萧琮曾与她聊起河西道和安西都护府属于“西域”时期的历史,提到了玄奘法师的《西域记》,提的只是涉及河西和安西的“西域诸国”的变迁——游记中所记的这些西域小国,比如高昌国、阿耆尼国(焉耆)、屈支国(龟兹)、跋禄迦国等,如今都是河西道的西部州县;再往西去的“西域小国”,如今是安西都护府的治地,包括昭武九姓的九国,均以其国号建州;更远的“汉朝西域都护府相邻之乌孙故地”,已经是大唐的西域了,而“沿海林立诸小国”的“咸海”,有三分之二已成了安西都护府的内海,因为含盐量大,如今安西的盐都出自那里,因为质优白细还外销突厥阿尔塞柱汗庭、欧罗顿、大食这些邻国——大唐虽然与这三国有战争,明里暗里一直有争斗,但毫不妨碍通商赚取他们的金银。
因萧琰对山水游记更感兴趣,虽听四哥提过《西域记》,过后却也没兴趣找来翻一翻,当然不知道萧琮没有提过的、玄奘记述的吐蕃南域和天竺那些国家了。
李毓祯道:“天竺不是一个国,跟咱们‘中原’一样,是地理上或一个文明族群的称呼。玄奘法师西行天竺时,有七十余国;如今,小国更多,有的多是一个城,也自称为王。事实上,天竺自古以来,只出过两个统一王朝:第一个是孔雀王朝——大概相当于咱们中原战国中期到西汉初这两百年时间。孔雀王朝覆灭后,天竺割据分裂四百多年,才又有笈多王朝统一,但约摸在五百年前已经覆灭了——咱们往北边走,过了天柱再往南回。”
萧琰应声“好”,她也极喜欢这片竹海,寻思着以后冥想也到这里,随着李毓祯拨了马头,沿竹林间的小路,逶迤往北行去。
李毓祯娓娓说着天竺的历史。
“……真正统治天竺的,并不是天竺本土人,而是阿利安人。他们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在咸河一带游牧的民族,大约是在咱们中原的西周时代,南迁至天竺,并逐渐取得了统治地位。按玄奘法师的记载,阿利安人是棕黑发色,高鼻雪肤,大概与咱们大唐的粟特人和回纥人的长相差不多,而天竺本土人是黑发、黄色至浅黑色皮肤。
“阿利安人的人口少,为了统治占人口多数的天竺人,他们必须联合当地的贵族。于是,他们创立了一个教派,自称婆罗门教,并创种姓制——最高种姓是他们雪白肤色的阿利安人,称婆罗门;第二种姓是刹帝利,是天竺的国王和贵族;第三、第四种姓是吠舍和首陀罗,即平民和奴隶。
“阿利安人宣扬婆罗门是神圣的,由下面三个种姓供养,终生不得被判处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这个种姓制度假托以婆罗门的神说出,成为不可变更的神言,天竺数百万、几千万人被少数阿利安人统治了上千年,用他们的血和汗供养婆罗门,还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平民和奴隶的脑子完全被婆罗门教义清洗,没有想过反抗的。”
她轻嗤了声,“咱们中原也讲出身,有士族、庶族和奴隶之分,但出身不是‘种姓’——你是这么个种子,只能结这么个果。如果奴隶和平民的出身永远不能变,那还要人努力做什么?陈胜一个乡野耕夫,也能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果士族不努力,仍然可以永远躺着享受荣华富贵,士族也会堕落。西晋的士族是怎么腐朽的,以致引来从未有过的胡夷乱华的惨祸?——因为他们不需要努力可以做高官,世卿世禄养出了一群不知进取,不务实政,只知享乐的‘雅猪’。
“是以,咱们大唐废九品中正制,兴科举,庶族只要努力,也可以考取官身;奴隶可以放良成为平民,五代后的子孙也允许通过科举为官,改变世代为奴的出身。而世家不努力,腐朽堕落了,也会跌为庶族,甚而三餐不继的穷户。”
她的马鞭拂去前面斜出的一根竹枝,声音没停,“只有给人希望,才不会让人绝望——奋争无力时,会麻木,便像吠舍、首陀罗一样,被婆罗门教义统治到愚昧。对于出身为‘士’的,要给予起落的压力,才不会腐朽。——若果一群腐朽的人,统治一群麻木的人,这个国,这个族,还能成什么样子?不是被自己蠢死,是被外来者统治为奴。”
萧琰点头赞同,出身不等于一切,这是聪明的世家都认同的道理。子弟为什么要努力,要加强教育,因为努力才能维持自己的一切,并获得更好的;不努力,有可能失去一切。像婆罗门这种教义,迟早会害了婆罗门自己,像两晋时期那些腐朽了的士族一样,越来越堕落,除了吃喝玩乐这种“雅事”,什么实务都不会——实际治国的刹帝利难道甘心被压迫统治?
便听李毓祯道:“佛陀释迦牟尼是出身刹帝利,而在他的时代,婆罗门对下面三个等级的种种供奉要求和强征勒索已经达到让刹帝利不可忍耐的地步。释迦牟尼是在这个背景下,创立了佛教,提出‘众生平等’——这是对婆罗门种姓制的根本挑战了。但当时刹帝利阶层对婆罗门的不满正积蓄到了高点,对佛陀在恒河平原的传教给予了支持,保护。佛教因此在天竺得到了发展,建立佛寺,僧众渐渐扩大。”
她语意一转,“但佛教不可能推翻婆罗门教在天竺的统治。因为种姓制度已经根深蒂固,拿刹帝利来讲,反对的也不是种姓制,而是要求限制婆罗门对刹帝利这个等级的权利;对于吠舍和首陀罗,刹帝利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地位的意愿。所以,佛陀的教义虽然得到一些刹帝利的信奉,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平民和奴隶信奉,但在天竺,仍是少数教。只是因为符合一些刹帝利的利益,所以没有被婆罗门教围剿消灭。当然,这跟婆罗门教的包容性也有关——婆罗门教是三位主神:信神多的,多半有包容性。”
她笑一声道:“跟咱们中原的道教一样,最高有三大仙尊,下面还有诸多神仙;佛教也是,除了释迦牟尼佛外,地位平等的还有燃灯古佛,下面一堆的菩萨。如果是在大食、欧罗顿,那是‘不信我教则亡’了。”
萧琰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大食国和欧罗顿都是唯一教,只信唯一神,他们称为真神,凡是信仰其他神的,要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灭掉——这样的教真是太怖了!人难道还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李毓祯道:“在佛教创立之前,天竺已经有了一个与婆罗门对立的教派,叫耆那教。它能够存在,也和佛教一样,出于刹帝利对自己权利的要求。这两大教派,还有其他一些小教,彼此教义虽然有分歧,但总的来说,都是与婆罗门对立——被刹帝利统称为‘娑门’,咱们中原译称为‘沙门’,所以佛教僧在咱们中原被称为沙门僧。”
萧琰“哦”一声,原来沙门在天竺不仅仅是指佛教。
“但天竺沙门,以佛教为首,”李毓祯道,“因为佛教僧侣和俗家信众最多。”
萧琰听到这里,已经恍然明白了梵音寺的目的,说道:“佛门打下吐蕃,是想以朝圣地迦毗罗为依托,扩大影响,继而进入天竺,与天竺本土的佛教联合,使佛教取代婆罗门教,成为天竺第一教?”
李毓祯微微一笑点头,又道:“道门常取笑佛门一句话,‘墙内开花墙外香’——佛教起源于天竺,却是在西域、中原,乃至东洋、南洋得以发扬光大。东洋诸地信佛还是中原佛门传过去的,南洋诸国佛教昌盛,已经取代婆罗门教,也是因为咱们大唐的影响力和中原佛门的不懈传教。如今,佛门已经从东、南、北三面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自然要让墙外花香回墙内去。大唐支持佛门,当然也能从中得利。”
她眼睛望入幽深的竹丛,眸子也变得深邃,“咱们中原的道教和佛教,都是中正平和的教义,能让人变得宽容,平和,仁善。但佛教从天竺传到西域时,为胡族广泛信仰,是因西域佛僧宣扬,信佛可以洗清杀戮的罪孽。这个教义是对佛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歪曲,如果杀了人,信佛能洗清,那人人都不忌惮杀人了。梵音寺是在北魏初年建立,他们重新诠释西域教义,回归佛陀本义,持不杀生戒。如今,河西道和东南西北五大都护府治地安宁,各族相安,统于大唐治下,可以说,与道教和中原佛教的传教有关。”
萧琰本聪明,一点透——大唐的周边如果是一群狼,那永无宁日了,所以,要养出一群羊来。
但大唐不能成为羊,她心里想道。
“大唐是海。”李毓祯似知她所想,眉毛扬起来道,薄冰质的眼眸映着竹隙洒下的阳光,仿佛点点碎金在闪耀,“海可纳百川,包容江、河、湖,一切的流水;但海啸起时,也会席卷、摧毁一切敢于挑衅或阻挡它前进的东西。”
这是大唐!
她的声音极有感染力,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是镀了一层金粉,恍惚如神像一般。
萧琰不由笑了起来,觉得李毓祯像善讲的法师对信众说唱佛经故事一样,很有感荡人的本事。
当然,她很认同李毓祯说的——大唐是海。
大海是浩瀚,深邃,温柔,包容;却也是强大,锐不可挡。
她点头笑着,道:“你说的对,大唐是海。”
李毓祯鞭梢轻甩,击在翠竹上,发出清脆一声响,道:“这世上没有绝对。治国的道理,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端是看对的一面多,还是错的一面多。任何思想,学术也好,教义也好,都没有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的,有可取的内容,也有不可取的。是以咱们大唐包容各种思想,因为它们总有可取的地方。”
她话一顿,道:“但任何思想都必须要‘变’——佛教传入中原在变,吸收了道家和儒家的思想;道家、儒家、墨家同样在变,吸收别的思想有益的,包括外来的佛教的教义,补益论证自己的思想;易家更是在变,只要有益的,不论哪个国家的,哪个族的,都能拿来吸收;景教也在变,传到波斯变了,传到大唐又变了,所以咱们大唐允许这样的景教传教。——变,是世间唯一的绝对。”
风从竹林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身上的白绫袍也随着风拂动,感受风的流动,她仰脸望着天空白云,“风起雷动,白云苍狗。河流不歇,光阴不止。世间万物都在动。一停,死了。学派、教派也如此,不能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成了臭河烂虾,即使有着有益的东西,在永不流动的河里,也会发臭烂掉。”她的声音和着风声,“这种臭河烂虾,污染自己的土地不说,还想污染别人的土地,必须彻底打垮,同时挖河通瘀,清除污垢,改造革新。——变,是必须的。”
风已经大起来,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又似乎带着漫不经心,但萧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意志。
这一刻,萧琰感觉李毓祯像她的剑。
坚定。
锋锐。
第一六九章 激吻?
萧琰觉得这一刻,被李毓祯迷住了。
直到唇上一温……
她不由瞋目,怒一声:“李昭华!”
李毓祯已经清笑落马驰前,让萧琰的马鞭抽了个空。
内气屏障似乎被这一鞭子抽破了。
这当然是错觉。
李毓祯在袭亲萧琰时撤了内力屏障。
萧琰觉得那一瞬被李毓祯迷住是错觉。
高大什么的……绝对是错觉。
李昭华是个无赖!
萧琰一拍马追了上去,怒道:“别跑,让我抽一鞭。”
李毓祯回头笑,“让我亲一下,抽一鞭。”
“呸!想得美。”
“那你亲我一下,我抽你一鞭。”
“……呸!”她更吃亏了!
“哈哈!”李毓祯骑着她的汗血马,在竹林里如穿花蝴蝶般,轻盈又潇洒。
萧琰鞭子抽出的翠竹叶,片片疾射如箭,却总是差了一寸,从她身边“哧”声刺过。
萧琰来了劲头,认真起来。
经这么一打岔,让萧琰忽略了李毓祯话中隐藏的一些东西。她并不知道,李毓祯隐下了佛门攻打吐蕃最重要的目的没说。当她知道的时候,才知自己的出生与这桩事相联。而那时候回想竹海这日,她才恍然发觉,李毓祯亲她的那一下,不是为了占她便宜,而是转移她注意力——的确成功了。
两人打闹到后头,竟成了切磋……从竹海北端出来时,日头已经高悬中天了。
李毓祯带她驰马向北,一路经过丘林、山冈、绿茵草地,以及嶙峋石林,最北地界是一道形如凤凰展翅的山岭,名安凤岭,顺着凤翅踅向西南……李毓祯一路走一路说,渐近高耸入云天柱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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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之,等你晋阶后,再来这里。”
李毓祯带着她踅向天柱西面而过,没有近前去北面看那面剑削直立的崖壁。“现在过去,没准你领悟,晋阶了。这对你可没好处。”她笑道。
“嗯!”萧琰深以为然。
天柱北面崖壁有李见素挥剑刻下的字,里面蕴含高深的武道,天院里的武者都在得到过领悟,无论是引气境的学子还是先天境的宗师,每人的境界不同,领悟不同;而同一人在不同的境界,来到这里也能得到不同的领悟。
所以这道崖壁又叫“武道壁”。
以萧琰如今压制着晋阶的修为,很可能因为领悟到武道壁上的武道而暴/动晋阶,这对她淬炼内气没好处了。
两人继续驰马往南,一路仍然遇到一些纵跃而行的武道学子,远远看见李毓祯身上的宗师服色,便停下行礼。天院以武道为尊,境界高的是学长,不论年龄,当然这是指大境界;同一境界内的小境界仍以年龄和学级论。
李毓祯带着萧琰在天院内驰游了一圈,又往北踅向安凤岭,熟门熟路的带她去学舍。
天院学舍是按境界不同各分住地,引气境和融合境的学舍离教舍比较近,但登极境是由讲武夫子带,学舍便分散着,一般是邻近各自夫子住的地方——当然这个邻近不是普通人眼里的邻近,对武卿士来讲,一百里内都叫邻近。
萧琰的学舍便在安凤岭东南向百里,距竹海北端四十里的地方,距她的讲武夫子申王住的竹楼将将是一百里的距离。
那里是一片葱茏的榆树林,林内分散着四座学舍,俱是青砖小院,隐于林内,彼此间直线相距至少三里。各小院的青砖院墙都爬满了绿藤,四面院内只北面和东厢有房,各三间屋子,歇山顶上盖乌瓦,檐下有廊相连,西面墙外是马厩,南面开院门。这四座学舍在林中各据一方,分布如“凸”字,而萧琰的学舍位于北面,正是“凸”字的顶端。
安叶禧已经进了学舍,在尉迟亭指引下办好了入学手续,行李也在院内安顿好了,还出去窜了下院子,这会工夫,已与另外三个学舍的随从拉上了话,互相称字道排行了。尉迟亭一路相随,见她笑语玲珑、长袖善舞的样子,觉得萧郎君这位侍卫武功虽然差,但适应环境挺快,与人打交道敏捷机灵,当说不当说的也很有分寸,做侍卫不行,做随从还算马马虎虎——尉迟侍卫的标准很高,拿她与连.城、关夏、越秋、琴心这四位常年跟随殿下出入的大侍女相比,安叶禧能得个“马马虎虎”的评语真是很不错了。
两人估摸着时辰,窜完邻居便立即回了学舍。
不一会工夫,便听到马蹄声近,两人立即出了东厢,迎到院门外。
李毓祯和萧琰在门前落马。两人上前行礼,尉迟亭牵了两马往西墙外的马厩走,安叶禧则随侍在后。
萧琰抬头见门匾上题着“山高水长”,不由“哈”一声笑,这里哪来的山高、水长?
李毓祯一手拉了她进去,一边笑道:“心中有山,自高;心中有水,自长。”
萧琰进院打量,见院子不大,仅三丈见方,但很空阔——许是方便练武,仅西北角植了几丛月季、蔷薇,东北转角廊处置了一只三彩荷花游鱼瓷的圆肚鱼缸——她听见缸内有鱼游动,其余地方便俱是青砖面地的平整空地。抬头望了眼空中高日,洒荡荡的照下来,全无遮挡,至雨雪天也定是洒荡荡的,便笑着回应李毓祯的话:“这里还是天高日长,风雨无阻。”
李毓祯笑着回她:“修武者学舍嘛,自是要栉风沐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萧琰笑,“是这个理。”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院子,走到了正屋前的北廊下。三级石阶洗净得如雨过天青色一般,廊子里铺的青砖也是干净无比,一尘不染,磨缝砖连缝看不出来。安叶禧已经飞也似的从转廊槛栏置巾台端了银制巾盘过来,侍立在石阶下,端盘递毛巾。
李毓祯和萧琰脱靴上廊,接过毛巾拭了手。
李毓祯却立在屋前没有进去,对萧琰笑说:“我不进去了。回城后要入宫,紧着去紫宸殿,东宫,再去政事堂。明日我继续巡河,回来不定时。有事我会让连.城过来;我若不在,你有事也可寻连.城——我给你的玉佩还收着?那是进公主府的令牌。你用那令牌直行进去,无人会拦你。”
她说的是在静南军中送给萧琰的那块玉佩,浮雕应龙,背面刻着“入见”二字。
萧琰将那玉佩收在了箱子里,原想还给李毓祯,一直没找到机会,这会说要还,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头应下,心里却道,她有事也不会寻李毓祯。
李毓祯上前抱了她,手臂搂着她柔韧的腰,语气里流溢着缱绻的情意和分别的不舍,“悦之,我得走了。”
萧琰迟疑了一下,抬手回抱她一下,放下手臂道:“你外出小心。”
心里担心齐王仍会刺杀她。
以齐王的权势,蓄养宗师高手不奇怪。穷学文、富学武,练武要花的钱比读书多得多,首先武技、功法得要钱,大唐诸州武馆教的只是粗浅武技,要想学好一点的功法得拿钱买,越好的功法越贵,而有些功法只有宗门、世家有,花钱都买不到;而且,练武者都会有瘀伤,不能靠内力消解的必须泡药汤及时消除——那些只能练外功或内功不精深的更要靠药汤了,否则会留下隐患,甚至影响进阶和寿命,药效越好的当然越贵,更别说促进武者锻体、活血通窍的汤药了,不是富家很难负担得起,所以那些天资不错的贫家子弟若有豪门愿意养他们,为了前途他们多半是愿意的,像齐王这种有权有势的亲王,更是有人投效了,这些人中有天份的,在齐王府源源不断的习武资源提供下,很可能有晋阶洞真境的。
萧琰知道李毓祯的实力很强,不能以她的境界来算,在红山时以一己之力杀了一位吐蕃洞真境后期宗师,这次在长安见到她更是觉得她气息沉如深渊,估计两个洞真境后期合攻她,都未必奈何得了她;但两个不行,三个,四个,五个……呢?萧琰可不信齐王养不出七八个“后天”——洞真境虽然难得,却也不是高不可攀。真个稀少的,是先天境。
李毓祯双臂紧了紧她,檀唇贴她耳边道:“你放心。我外出都有晋王叔祖随行,还有另外一位叔祖。”
尉迟亭牵马入厩后已经回了院子,与安叶禧一起侍立在东廊下。尉迟亭目不斜视,安叶禧的眼角却瞥着主廊,心里抓毛似的痒,若说殿下与郎君没奸.情,她打死都不信了。
便见殿下和郎君吻上了。
安叶禧一双碧眸陡然瞪大了。
啊啊,都吻上了!
还说没奸.情??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呃,四目睽睽……真是太激情了噢噢!
安叶禧伸长了脖子,睁大的眼中火花四冒,陡觉眼前一黑,尉迟亭身子一移,高大身躯已经挡住了她的视线,立如铁枪,目光看着西面的院墙不动,仿佛上面的绿萝能盯出花来。
安叶禧翻个白眼,暗道可惜,哎看不成了。
但她以为的“激情”,事实上是她家郎君被公主殿下强吻了。
萧琰在李毓祯唇落下时一惊一怒,抬掌便要推她,但手掌才触她肩上,被她内力禁锢住了,全身动弹不得,在别人看来,是她手放在李毓祯肩上,两人拥抱相吻。
李毓祯吻着萧琰,檀唇在她柔软粉润的唇上辗转,吮舐,舌尖伸出启她唇齿。萧琰身体没法动,只得闭紧了牙关不让她进,心中三分怒三分恼,又有三分无奈,还有一分心思在飘——好像有樱桃味?
但她这一恍惚只片刻,内力聚音成线,传入李毓祯耳:【再不放,我真恼了。】
她不喜欢被人强迫。
若非强吻她的是李毓祯,更因为她对李毓祯心情歉疚等因素,让她对李毓祯有着越来越高的容忍度,早着拼着受伤也要冲破禁锢了。
李毓祯吻萧琰一半是因为情动,另一半却是试探萧琰对自己容忍到哪个地步,这会试探出来了,当然不会真个惹恼她,便不再辗转吻她,柔软的唇瓣却还是挨着她唇,神识传音过去,柔缠得像丝绸绕着心:【悦之——】尾音勾长,【你不觉得我的唇很软,很香,吻起来感觉很好?】说着,带了甘甜气息的舌尖又伸进她双唇之间,像游鱼般挑逗。
真是神也把持不住了。
萧琰默念清心咒,保持琉璃莲台清净,用眼神瞪她:再软也不能强吻人。
好吧,是很香,那樱桃味惹得她痒痒的。
心思瞬间在飘忽:这季节哪有樱桃?她是喝了樱桃酒?不对,没有酒味。
李毓祯被她眼神一瞪,知她心中真要恼了,笑着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双臂松了她腰,往上揽了她颈子,脸贴上她脸颊,柔柔声气道:“你强行对我这样那样,我都不会恼你。”
萧琰心中郁闷得要吐血:谁会对你这样那样啊!你当我是你?
“你若恼了我,我让你打一顿好了。”李毓祯柔声软语的。
萧琰便觉身上禁锢一失,立即用力推开她,自己闪身退后三尺,一时手痒想揍人,却见李毓祯那副柔笑殷殷“我不还手”的样子,又觉得这揍下去好生无趣,只得冷了眉眼道:“待我晋了洞真境,一定跟你好好打一架。”脑子里的小人已经将李毓祯抽打了一遍又一遍。
李毓祯笑吟吟的说:“好。”又向她飞了个媚眼,“悦之,我真走了。”
萧琰好生头疼,挥手道:“快走快走。”再不走真要跟她打一架。
李毓祯笑着,穿上靴子,洒荡荡走了,尉迟亭从东廊出,跟随出了院门。
安叶禧行礼送走人,才关上院门转身,见自家郎君立在廊上,那双深黑的眸子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一尾鱼,琢磨着从哪下刀。
安叶禧一个哆嗦,立时飞扑上去,扒着萧琰的衣袖嘤嘤嘤,“郎君,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萧琰“呵呵呵”,伸手在她脖子上砍了一下,“看见你死了,懂么?”
“懂懂懂!”安叶禧鸡啄米似的点头,伸手从腰下扯出根粉红飘飘的丝巾,嘤嘤嘤擦着不存在的泪水。
萧琰眼角一抽,真心觉得白瞎了她这身英武的箭袖袍。
被安叶禧这么滑稽的一闹,萧琰的郁气倒是去了几分,转身进了屋,皱眉心里忖着,李毓祯若再有下次,她真跟她翻脸,否则,以后没法收拾了。
但她进屋的时候终于没忍住舔了下唇,心里咕咙了句:真是樱桃味。
李毓祯这会骑在马上笑意盈盈的,她会告诉萧琰袖里揣了樱桃纯露做的口脂,象牙旋筒装着,进入榆林前趁她不注意拿出来抹了口唇吗?
李毓祯眉梢眼角都在笑,净白修长的手指抹过自己的唇,觉得萧悦之的味道真是好。
她这般挑逗吻她,不信萧悦之没动心。
算她把持住没动心,但真的一点情.欲都没动?
萧悦之修的又不是绝情绝欲道,不信她没有情.欲。
更何况,她们经过了“迷梦会瑶台”的抵死缠绵,难道她吻她的时候,萧悦之心里真的没闪念过她们欢好的情景?
李毓祯自忖心如磐石,那会想到与萧琰在榻上的激情,都差点没禁住小腹窜热潮,不信萧悦之一点欲不生。
李毓祯眯着眼,笑了。
***
萧琰心里正郁气着,不会去想自己有没有动欲,但她的气恼去得也快,坐下来喝了一盏茶,廊下的强吻事件被她抛到脑后了,当然最主要是那盏茶终于洗去了她唇上的樱桃味——她倒没矫情的让安叶禧拿水给她漱口。究根底来讲,李毓祯的吻并不让她讨厌。
但她不喜欢被强吻。
她目光凝注茶碗,如果李毓祯不是这个身份……
算了,想这有什么用呢?出身不是自己决定,能决定的是今后要走的路。
终归是……
有缘无分。
她放下茶碗,心里叹口气,对李毓祯终究是气恼不起来。
但无论如何,她对她,不能动情。
单思,久了,得不到,终会淡去。
但相恋,便会惹得人天崩地裂都想去搏一个结果。
她却不想搏,也不想李毓祯去搏——这世上,终归有比情更重要的东西:于她,于她,都是。
萧琰垂了会眸,幽黑的眸光又回复了清澈明朗。
这才有心思抬眼打量讌息室:地上是浅青色的竹席,并不是十分名贵的竹子,但做工很精良,编织平整,细密柔软,算穿着最柔软的丝绸,也不用担心被磨了或勾了丝;屋里的案榻、屏风隔断、瓷器摆设也是,用料并不奢贵,却个个精致,找不到一丝瑕疵。整个屋子的陈设又精而不繁,一茶案、一临窗小榻、一高架搁青柏盆景、一几搁瑞兽香炉,显得敞亮又阔朗。身处屋中,有种轻松、舒适的感觉。萧琰一打量知道,住在这里的前任学长,必定是位不讲华贵,却注重舒适品质的人。便问安叶禧:“住这的是何人?”相信以安叶禧的机灵,必定已经向尉迟亭打听仔细了。
安叶禧见萧琰问话时一双眸子澄静,神色也回复了平日的明朗,心情一松,眨眼笑道:“这里是殿下晋入卿士时的学舍啊。”
萧琰神情一滞。
……她能不能说退舍?
半晌,她有些无气道:“你说,我如果申请换一间学舍,教舍会不会同意?”
安叶禧觉得牙痛,“……教舍问原因呢?”
萧琰默了,“……还是算了吧。”
她这般住进来又退舍,不知道会惹人怎样猜想呢。
原本住进这里,已经惹人猜想了;没住一日搬出去,呵呵……
至少得等她晋了洞真境,那时是顺理成章的搬离了。
反正不会住多久。
萧琰这么一想,又塌实了。
她绕过屏风隔断步入内寝,但见里面的格调也如外间一样,不奢丽华贵,却讲究舒适和品质。
这些家具和陈设想必都是李毓祯用的,没有随着她晋阶搬舍而撤出,想必是留给自己用的。萧琰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转出内寝,她穿了木屐出了讌息室,将北面、东厢六间屋子都转了一遍。北面三间正中是厅堂,西边一间是书房;东厢三间是给随从住的,其中一间是库房。她一边转着,一边听安叶禧说另外三个学舍的情况。
“东面距这三里的学舍叫‘井中日月’,因为院子里有一口井。用水最方便,不用去厨舍的公用水井提水。不过也没什么,三四里路呗,比在军中打水方便多了。”
安叶禧笑嘻嘻道,以她引气境后期的内力,虽然只是武道末流,但拿来做这种劳力活,却是比膀阔腰圆的壮汉还得力。
“桩井中日月’的那位武卿士,是洛阳独孤氏旁系出身的天才,叫独孤静,二十六岁,登极境后期,讲武夫子是东阳公主……”
萧琰“咦”了一声,“独孤静,女的?”
她脑海中油然浮现东阳公主温雅浅笑的眉目。【未完,接下】
第一七O章 棋子
萧琰愁了下眉。
她的直觉从来没有出错过。
但她只愁了一愁,也放下了,走出东厢立到廊上,心道:管她慕容千山做甚,她有她的绝情道,我有我的道,纵有什么交集,水来水挡,山来山劈,心志不移的走自己的路对了。
萧琰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遵循本心,勤拂拭,心净如初,志不移。”
她和李毓祯之间,不是如此么?
只要坚定本心,算她选择了最难的方式,也会经受住意志的磨折,时时拂拭自己的心,坚定如初的走下去。
她一手按在漆青成碧的廊栏上,望着蓝色如洗的天空,带着榆叶清香的风吹拂过她的脸颊,觉得灵台也仿佛被水洗一般,恢复清净,心中余留的那分郁悒如灰尘般被清风吹去,又如雾霾般被天光照散,再无一丝阴霾。
她不由笑起来,眉宇阔朗,心胸旷达。神识进入灵台,发现莲瓣也更加剔透,莲池的水便如清蓝天色一般,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神识的凝练竟似增加了一些。她心中一喜,这正是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呀。她不是禅祖,做不到“明镜本无台”,但做到勤拂拭,也能看清自己的本心,不至于迷失了。
她微微一笑,回头问安叶禧,南边学舍住了谁。
安叶禧突然觉得她的神姿气度与方才又不同,好像这高空白云,旷阔,洒逸,让人见之不由心胸阔朗,只觉这样的郎君是她极喜欢相处的,不由带了笑回:“南边学舍最远,约有四五里,哈哈,叫‘一襟怀春’!”笑得打跌,“因为院里种了一株早梅……哈哈……腊雪未尽它早开,东风过时一襟春!哈哈,住的是一位郎君哦,还是一位英伟郎君……哈哈!”
萧琰脸色也古怪了一下,忍着笑道:“你怎知人家是英伟郎君?见过真人了?”
安叶禧笑,“真人不在学舍,我没见过。听那随从说的,说他家郎君:身姿俊伟,六尺有九,威仪天成,气度自生,岳岳磊磊,卓立不群,英姿挺特,奇伟秀出——以下省略三百字。”她一本正经的,萧琰忍不住喷笑。
安叶禧道:“我差点以为他家郎君是天下第一奇伟男子了——噢,忘了说,是出身彭城刘氏——咦,这是哪个氏?《大唐士族谱》上没有的吧?”
作为要献给达官贵人的侍妾,安叶禧在容貌长开后,被父亲催逼着背熟了《大唐士族谱》,省得以后开罪哪位贵人都不知晓。但她记得有洛阳刘氏、中山刘氏,这个彭城刘氏是打哪冒出的?或者是丁姓?——他们安家作为静州第一豪富,不需对丁姓这类小士族趋奉,她背丁姓当然是囫囵吞枣了,漏过几个姓氏也是有可能的。
萧琰呵呵一笑道:“彭城刘氏呀……”
跟他们萧氏有点“渊源”。
“这是西汉宗室的一支。汉高祖的异母弟刘交被封为楚王,楚国后被设为彭城郡,楚王刘交的后人以彭城为郡望。但到西汉后期,这一支宗室败落了;至东汉灭亡时,已经沦为庶族了……”
若说其他沦落的族氏,萧琰未必知道,但这个彭城刘氏她却是极为清楚的,因为他们萧氏取代的南宋,是刘氏建立的——刘氏在晋室南渡后因军功而起,掌军政大权后,宋国公刘舆废晋恭帝,自立为帝,立国为宋,但六十年不到被他们萧氏取代,即南梁,大唐史书称“南朝”的,是指他们南宋、南梁二朝。
他们萧氏与彭城刘氏有这等子“渊源”,她如何不清楚“这个刘氏打哪冒出的”?
“……不过,那是宋厉帝作死太厉害。”
萧琰略讲了一些宋厉帝的“事迹”,秦二世都没有他残暴,以亲手杀人为乐,喜欢白天黑夜的出巡,路上遇到他不及躲避的百姓,被他射箭杀死;甚至亲自带着禁军冲入建康城的富户家,屠戳抢劫;他怀疑一位内侍吃了大蒜,为了确定猜测,能活剖了人的胃检查;他们萧氏先祖萧道骞,是开国的梁高帝,时任领军将军(从一品大将军),一次入宫禀事,被正以射箭取乐的宋厉帝当成人靶,若非高帝文武双修,当场要被宋厉帝的玩乐射死,这样的皇帝不反,还有人活路?
不过,萧氏也只诛了宋厉帝,废了刘氏皇族的王爵,降为公伯侯,按世家的潜规矩——改朝换代不可对皇室族诛,并未对刘氏赶尽杀绝;何况已经过去了四百年,如今大家同为唐臣,这点子“渊源”早消得没影了。
安叶禧笑道:“原来是这个刘氏呀——”向萧琰一眨眼,“南舍不会记你仇怨吧?”被萧琰翻了个白眼,嘻嘻一笑,又道,“那他们是覆朝后败落了?”
“那倒不是,在大梁时,他们的嫡支还有朝廷给的爵位荣养。不过,子孙不成器有什么办法?大梁灭了,他们的荣养爵位没了,当然败落了。至太宗朝修订《大唐士族谱》,重列序位时,彭城刘氏已经跌出丁姓了,成了一个曾经的氏号。”
安叶禧一阵唏嘘,这彭城刘氏从西汉宗室,沦落到庶族,又复起翻身为皇族,再跌落至庶族,真是诠尽人生无常,“世间起起落落,概莫能外啊!”像他们昭武九姓,原是大月氏的贵族,月氏灭国西迁,他们九姓各起立国,成了粟特王族,后被大唐灭国立州,他们王族分支几经迁转,多数成了商庶之户了。
不过,昭武九姓灭国那是一两百年前的事了,粟特人早没了这种感伤,活在当下才是最紧要的。
安叶禧感叹一句便抛诸脑后,语调轻快的向郎君汇报刘氏学长:“是嫡支出身,名渊,长房嫡三子,今年二十三岁,去年晋入登极境后期——啧,这天赋也极厉害了!讲武夫子是江王……”
萧琰一边听着,一边走到转角廊处,看着三彩瓷鱼缸里的游鱼,似乎是在出神。
她的确是在“出神”——一道神识已经放了出去,探视周边环境。不一会工夫,将这片榆林的地理和建筑“看”了个清楚。
她的神识并没有进入另外三座学舍,在院外三丈处掠过,以她洞真境后期的神识当然不会担心被三位学长发现,即使是已入宗师境的慕容绝,萧琰也自信神识境界超过她。但这三位是她的学长,不是她的敌人,她当然要恪守武者规则,尊重对方的私人领域。
萧琰看着缸内的鱼,沉思着。
林内四座学舍分布如“凸”字,而李毓祯这座学舍落在“凸”字顶端——若北面为王位,东、西、南这三座学舍恰如王座下方的三翼拱卫。
这是巧合,还是特意?
她不由思索这三舍学子的背景。
慕容氏、独孤氏,这是一直忠于皇室的世家。
因为出身鲜卑大族,他们只能依靠皇室。
天策书院将这两个家族的天才置为李毓祯的左右辅弼,是说得过去的。
再看彭城刘氏,已没落为庶族,但天策书院培养寒庶出身的将军和武道天才是早有传统,从太宗时代开始,如今大唐的武勋世家,有一半是从寒门而起,以及从世族没落下去的庶族。如果刘渊如果刘氏的武道天才,作为李毓祯的辅弼培养不奇怪了——以此子二十二岁晋入登极境后期的天赋,虽比不上她与李毓祯,以及慕容绝,但比独孤静要胜出一筹了,绝对是年轻一辈的天才。
但这三人住入这里时,李毓祯还只是清川郡主。
如果说是作为辅弼,难道书院很早确定李毓祯会是大唐储君?
那齐王还争什么?——如果书院是个这态度。
虽然书院不能干涉立储,但作为皇族的武道护持,皇帝立储不可能不考虑书院的态度——尤其是天院的两位祭酒,以及辈分还在祭酒之上、但不理俗务的先天宗师的态度。如果这些皇室先天已有倾向,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是很重的。因为皇帝和书院是一文一武,必须互相扶持,李唐才能屹立,根基不动摇;如果皇帝立的储君不得书院支持,那糟了。而从书院立院以来,没出现过皇帝立储君不顾及书院的情况。
萧琰思索到这里不由皱眉,如果书院一早倾向李毓祯为帝,难道圣人还会允许齐王争储?
她想起圣人沉如深渊的眼神,又觉得帝王心思难测。
一时想,没准李毓祯不愿为帝,所以圣人以齐王争储来逼她……
这么一想打个寒凛:圣人不会拿自己的儿子来做棋子吧?而且还是下场不好的棋子?
——争储失败,能有什么好下场?
算李毓祯继位后不会取齐王的命,九成要让他做个“幽王”,一生困于王府,处于控鹤府的监视下,齐王的子孙即使有才,也只能做闲置宗室。
圣人会对齐王这么残酷?
萧琰自失一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便又想起父亲对齐王的评论:“聪明颖悟,负才学,识人善断,洞察实弊,有为政之能。”——按说比太子更适合做储君。
如果圣人以齐王为皇位继承人、以李毓祯为武道继承人,即使齐王登基,应该也不敢对前太子如何吧?
不过,一旦涉及权势,这人心难讲了。
毕竟太子还有个嫡子,难保齐王不会猜忌:以后李毓祯晋先天执掌了书院,不会支持她弟弟李毓仲夺位?或者李毓祯没这心思,难道李毓仲没这心思?或者李毓仲的儿子们没这心思?李毓祯晋先天后寿命会很长很长,长到跨越几个朝代,齐王和他的子孙坐着皇位心里都不会安稳——这疑忌一生,皇帝和书院产生罅隙了,一文一武的两驾马车可能会发生撞车而倾,或者被世家的马车冲过来撞翻。
以当今圣人的明智,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萧琰这么一想,又对“齐王不可能是棋子”怀疑了——难道圣人真有这么残酷?
她深深打了一个寒噤。
天似乎有些阴了……她望了望天空,一朵不知从何飘来的乌云,半遮住了红日。
“时辰不早了……”她咕咙一句,转身回主屋,换上了书院发的焦葛短褐,在院里拉开拳架,练拳,淬体。
才练拳不到两刻钟,忽地一股湿风吹来,跟着,天色阴暗下来。
乌云完全遮住了日头。
安叶禧提着食盒进来,叫道:“哎呀,要下雨了!”
这时已过了午膳时候,但林内厨舍整个白日都供应膳食,只是过了食点只提供汤和点心,当然临时下汤饼也是可以的。安叶禧的提梁食盒里装了一份汤饼,这是她自己的,萧琰不食汤饼,给她装的是一盅虫草褒水鸭汤,加七八件时令菜糕和果糕,个个精致,只看了觉得好吃。安叶禧一边脱靴上东廊一边道:“郎君先用膳吧。回头再练。”
萧琰应了,回身脱靴上廊。
***
在长安城内的齐王府,一身玄绸短褐的齐王也正在练拳。
齐王练的是龙形拳,这是出自道门的吐纳引气拳,他每日坚持练武,练了三十年,奈何天资不行,前年才进阶引气境后期,大约这辈子都没希望晋阶融合境。但练了三十年,身体矫健,精神旺盛,已经四十五六的年纪,眼瞧着却只似三十,净白脸皮,容貌英俊,气度沉凝,每一拳都有力,拳风如龙啸,震得湖边的垂柳枝条飞扬;每一拳又有气势,深沉,厚重,有一种如山如岳的浩然威势;身形纵跃,又如云龙腾空,白纻腰带勒出他劲健有力的腰部弧度,透出一种不妥协的傲峻峥嵘。
王府长史兼谋主司马德师过来时,齐王已经练完一趟拳了,接过侍从递的巾子拭了汗,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要下雨了。先生是在水榭坐一会,还是去书斋说话?——我先回房更衣,再过来与先生叙话。”
司马德师心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去书斋么?顺着他的话笑道:“久坐屋里气闷,在这里吹吹风也好。殿下请自便。”目送齐王离去,由侍人引着到了湖心朱栏水榭,坐着喝茶,看着湖里的锦鲤游戏莲叶,从侍人端的瓷罐里洒一把鱼食下去,逗得一群锦鲤都围过来仰头张口的抢啄。
一阵阵斜风吹过,不一会,飘起了细雨,如银丝洒落在湖面上。
司马德师用巾子擦了手,望着碧荷上飞落的一只蜻蜓,似乎要等雨后再起飞。他看着出了神,不知在深思什么,直到齐王沐浴更衣过来,着侍从撑的油伞下踩着鹿皮油靴进了水榭,他才蓦然醒过神来,起身行礼道:“殿下。”见齐王换了身石青地团窠龙纹圆领袍,腰束犀带头藏青革带,白玉般的英俊脸庞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在阴晦的天色下闪烁着,仿佛藏于匣中若隐若现的锐光。
司马德师心道:说是养病,明明是头潜伏着利爪的锐猛狮子。
“坐吧。”齐王和他的谋主相处颇为随意,挥挥手,走到另一边的禅椅上坐下。
司马德师也在椅上坐下了。他是河内司马氏的嫡支,长房的郎主。司马氏自东晋亡朝后,便从皇族成了甲姓,到萧梁朝时,又从甲姓跌到了乙姓。大唐初年,司马氏出了一位武道天才,期望他振兴家族,谁知出家入了道门,司马家主差点气死。到司马德师父亲这一辈,曾经声名赫赫的河内司马氏已经跌落到丙姓了,只靠司马德师父亲的刺史官职给撑着。司马德师幼时即聪慧,是块读书的料子,且少年老成,处事圆滑周到,如果走科举的路子,有可能四十出头能进身五品中阶官员之列,如果官路顺畅,或许六十岁还能搏出个三品高阶之位;如果教养子侄辈得力,再出一位三品,能重列乙姓了,虽然是乙姓末端,那也是乙姓!只可惜司马德师刚刚科举中了二甲四名,得了场大病,病愈后半只眼睛看不见了,半残之人当然没法为官。司马德师心灰意冷之际,索性将家业让给二弟继承,自己到齐王府上做了幕客,不出两年,被信重为谋主,十年前已是从四品的亲王府长史,比他入朝为官自己奋斗,不知快了多少。
他自是尽心尽意的为齐王谋划。前两日齐王被扯入了军器监失弩案,昨日沐休又被圣人召进宫中责斥,今日上了半日衙称病回来了——司马德师闻报后自是关心,去了齐王主院,听侍人禀报说殿下在湖边打拳,便寻思着换了身湖水色的直裰过来了。
但见齐王在湖边打拳的威势,知他心中有怒,更衣后又换了身亲王常服——称病还穿得这么正式,可见心里是峻严到了极点。
见侍从们都退到了湖岸上,司马德师声音和缓的道:“听说殿下身子不适,回府休息。”
齐王幽幽的眸子看着雨落如连珠的湖面,“圣人说我劳累,让我休养一段时间。”唇边冷笑不已。
司马德师一听便明白,齐王这是因为军器监失械的案子,被“涉案停职”了。
他心里咒骂一声燕周人坏事——勾结钵教徒刺杀长乐嘉庆公主栽赃齐王,暴露出军器监失械,从连射弩又牵扯出几类重弩也失窃了,这可是比十三匣弩失窃案更严重,因为重弩的杀伤力要强得多。
齐王理所当然的被怀疑了,论动机,论能力,他都具备——不首先怀疑他,怀疑谁?怀疑大臣还需要证据才能入罪,但皇帝怀疑儿子,不需要证据。
司马德师作为齐王府的谋主,当然清楚这没冤枉齐王。
但齐王能从圣人直属、管制严格的军器监一点点挪出这些重弩,固然与收买的重要内应有关,但以圣人的精明,难道之前一点没有察觉?却积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分明是借题发挥,要卸齐王领户部的职权了,给秦国公主铺路。
司马德师想到这里,也不由寒心。齐王心底,如何不郁愤之极?
但毕竟遭受锥心之痛的不是他,司马德师心底比齐王冷静,将要说的话在心中忖量了一番,才徐徐开口道:“如此,殿下是欲‘功成身退’,还是,作猛狮一搏?”
齐王听到“功成身退”时幽幽冷笑一声,这可不是功成身退么?做完了棋子,完成了使命,他该退了!
圣人,他的父亲,真是好算计!
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李毓祯——为了他那个“最适合带领大唐走向广阔天地”的好侄女!
而他,是个过河卒子,用完弃。
齐王陡地站了起来,走到槛栏边,雨已经大了,天色阴晦沉沉,之前在春阳下清新明艳的湖莲从清碧变成了苍碧,浓郁郁沉幽幽的,在雨点中沉浮,如果风再大一点,或许要翻卷,或是雨大一点,被打残叶落,浮沉不能自主。齐王忽然打了个寒噤,一滴雨珠吹进了他衣领下的脖项里,这点子凉意对他当然不算什么,然而此时,却觉得透骨的凉。他握着拳,望着越来越迷蒙的湖面,声音沉沉幽幽如天色:
“退,能退到哪去?”
他抬头望着因为阴晦变得狭窄的天空,想着圣人那句“广阔天地”,眼底幽幽的光闪烁着,渐渐凝结出锐利。他负了手,身背挺直,革带束出劲健有力的弧线,透出傲峻峥嵘,“先生,可想好了,与本王一起作狮一搏?——这一搏,可没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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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德师也站了起来,走到齐王身边,落他身侧后半尺立着,迎着栏外潮湿的的风,凉凉的扑怀而入,将他直裰的下摆撩起又落下,“德师的起落与殿下系于一身:殿下进,德师进;殿下无路可退,德师退往何处?平庸是一生,峥嵘是一生。德师宁可峥嵘如鹰唳而死,亦不愿平庸如蜉蝣而生。”
齐王仰头大笑,手掌在栏上重重一拍,“说得好!”【未完,接下】
第一七一章 血花
外面雨已住。
紫宸殿东暖阁内,圣人正与李翊浵对弈。
“你不担心?”
圣人落下一子,随口问自己女儿。
李翊浵脆笑一声,跟着落下一子,道:“阿爹,仔细你又要输了——我担心什么?”
圣人哼哼的耍赖,“我刚刚眼花了一下,重来,这个不作数。”说着一点也不脸红的悔棋了,拈起了先前那颗棋子,眼睛在棋盘上睃来睃去,到底下哪呢?
侍立在圣人坐榻后方的紫宸殿主管秦有翻了个白眼,这都悔多少次了!从十一殿下陪圣人午膳、散步到摆开棋局,一盘棋都下两时辰了,他真不想去数,可脑子记得圣人悔棋超过二十五次了吧?要是崔侍中,早骂圣人“臭棋篓子!没棋品!”不过崔侍中老早不跟圣人一起玩了,一听圣人说手谈一局,什么借口都能找得出来,溜得飞快。这朝中、宫中,哪个不怵与圣人下棋?真是泥菩萨都能被磨出火来。也太子、齐王和十一殿下能陪着圣人下到底。不过圣人嫌太子没趣,说跟太子对弈好似对着本儒经念啊念,忒没劲儿;齐王倒是挺好,不仅能不着痕迹的让着圣人,还能一边说笑话逗趣儿……但圣人好久没跟齐王对弈了,自从秦国殿下,嗯,那时还是清川郡主,从河西回来后,圣人一头为郡主终于执起太阿高兴,一头也泛起伤感,从此再没召过齐王对弈。好在十一殿下回来了……如今,也十一殿下能陪着圣人对弈了。秦有忽然觉得心酸,眼皮子使劲眨了下,唉,人老了,眼睛老泛酸。
李翊浵也不催父亲,笑悠悠的,手里玩着个墨玉件儿,一边提醒父亲:“阿爹,你落那里也是不成的哟。”目光往一个地方瞄了瞄。
圣人哼一声,“谁说我下那儿。”“啪”一声将黑子落在女儿瞄的地方,立时眼睛一亮,果然下到这里才对呀——当然圣人绝不承认这是女儿的指点,他眼明目利,嘿嘿。
落了这一子,圣人见自己颓势一转,顿时人也清爽起来了,抬眼睨女儿,呵呵道:“早年,慕容家也有一位修绝情道的,嗯,是世宗那一代人,看中了薛家的一位年轻俊才,拿他做了磨道石。后来,薛家那位没把持住,上了慕容家这位……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李翊浵拈了白子落下,笑道:“怎么着?”
圣人立时眼瞪着棋局,心里抓毛,没好气道:“结果被慕容家那位杀了,绝情道大成。”
李翊浵眼色不动,道:“嗯,我听东阳公主说过,绝情道,先入情,体会深情而不得的磨折,勘破者,斩情,情绝则道成。作磨道石的这一方,必不能动情,否则,双方堕入情,修炼绝情道的要么道不成,要么如慕容家那位先辈一样,杀人,断情,而道成。”
河东薛家与辽东慕容家一直不对付,是有这桩往事——当年慕容家作出了极大补偿,又有世宗从中斡旋,这事才算按下去了,但两家的仇怨是结下了。
李翊浵不担心,是因为得到了慕容绝的承诺。
更主要的是,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不会对慕容绝动情。
宝树对阿祯都没有动情,怎么会对慕容绝动情?这不是因为慕容绝没有阿祯优秀——感情上不一定是越强的人越有胜算,有时候,恰恰是那个时间,那个人,感情也是要看机缘;但以宝树的心性,如果不对阿祯动情,绝不会去上必是阿祯臣子的慕容绝,让阿祯难堪。
她这个女儿,心里恪守着常人看起来犯傻的规则,她遵循本心的处断方式,也未必是常人能理解,但正因这种迥异于常人的心性,或许才能让她做到前人未能做到的事。
李翊浵看着手中的墨玉小狮子,轻轻叹道:“幼狮要成长为狮王,必定要经历种种磨折,何况,她的以后,是比王更重的担负。感情,也是她人生成长的一部分。作为母亲,我不希望她经历这些心性、意志的考验,但面对未对的命运,却只能让她经受这些。只有经历得越多,真到了要承担的时候,才有勘破一切,九死一生的机会。”她神色黯然,“那么多的先辈,都没有成功,如今却要把重担压在她身上,我也只能祈愿她在成长过程中多流些血,多流些泪,多受些搓磨痛苦,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才多一分生的希望。”
圣人手指抚着有些透凉的黑子,深邃的眼眸沉如渊,又如山,“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的使命。算蚍蜉,短暂的生命,也想撼树。吾辈自诩万物之灵,岂能不如蚍蜉?”沉叹一声,“我们这一辈,做了我们该做的。以后,该他们了。”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沉痛,手指一滑,落子。
“阿爹,你走这里?”
“哎呀,我手滑了……这个不作数。”
“阿爹,你又耍赖。”
***
萧琰浑然不知外祖父和母亲正在说起自己,她此时正愉快的拜访东面学舍的独孤学长。
这位学长,果然是她想象中的如湖水般安静又温柔的美人。
萧琰喝了一道茶、听了一道曲出来,觉得自己仿佛也被澄静的湖水洗了一遍,全身透着清爽,还有一种岁月静深的美好感觉。
以后心情浮躁了,可以与这位学长多处处,她心情愉悦的想着。
侍女关上院门,回身终于憋不住发出赞叹:“这位萧十七郎君真是……琳琅美玉,天姿俊色。”让见惯了俊美郎君的侍女也禁不住为色所迷了。
独孤静一笑,静谧的眼眸望着雨洗后更蓝、更阔的天空,坐在廊上拂琴,琴音叮咚如山溪,从山间欢快跃下,轻松,又自由。
女君心情也很好呢,侍女微笑想道。
萧琰带着安叶禧往南舍去,拜访下一位学长。可惜留守的随从说,郎君练武还没有回来。萧琰从南舍出来后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西舍拜访慕容绝。作为“学弟”,另两位学长都拜访过了,不去西舍说不过去。
不过,慕容绝也不在。
萧琰松了口气,也不知自己在轻松什么。
都怪那直觉,预感不好,唉。
***
次日,天光未亮,萧琰已经起榻,穿着细葛短褐学服,腾身掠出院子,出林后往南,掠入蒙蒙天色下随风荡着涟漪的竹海。
如一片羽毛般轻落在竹梢上,她盘膝坐下,半阖眼眸,冥想吐纳。
直到天边绽出金霞,她才睁目起身,落入竹林中,练拳锻体。
距她几十里外的竹海里,申王负手在竹楼的屋顶上,望着远处天际的金霞,似乎有股推力让它们努力蔓延开去,要将整个天幕都染亮,造出一个光亮世界。他的神识看了一眼萧琰的地方,低声喟叹一句:“年轻人,努力吧。”快点成长……
辰时一刻,萧琰收拳,腾身掠回学舍,安叶禧已提水备好了药汤。萧琰沐浴出来,换了另一身细葛短褐,去厅堂用完朝食,起身出门,正是辰正时分。
按申王的安排,这三个月,她都要去斗宿剑阵淬炼内气,上午巳时起入阵,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按先易后难的顺序,先去南斗六星剑阵,再去北斗七星剑阵,然后再入四象七宿剑阵。
刚走下院门石阶,萧琰忽然转头,往西南林中看去。
青翠茂盛的林木中,一袭白衣寒似雪。
慕容绝的衣很白,剑很细。
一寸细剑插在龙血木剑鞘中,斜斜悬在腰下。
目如万载冰雪,冷峭,寒酷。
安叶禧没见过慕容绝,却无端觉得,这是慕容绝!
即使那件寒似雪的白衣上没有织上青龙纹的天策宗师纹饰,安叶禧仍能这么肯定。
一剑千山,万里封血。
只有“血剑杀神”才有这种冷峭寒酷的风姿吧!
安叶禧不由看得呆痴,直到后脑勺被萧琰拍了一巴掌,才从看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眼睛里还在闪烁着星星,抬手行了个武者礼,叫道:“慕容宗师。”
萧琰心里暗奇,安叶禧这看脸的家伙对慕容绝发痴的样子,仅次于见到阿娘的时候,慕容绝这个冰山有这么好看?难道小安是受虐型的?目光顿时古怪了下,心里吭哧一笑,神色却极正经,抬手行礼叫了声:“千山学长。”
慕容绝步子不停,经过萧琰身边时道:“走。”
声音冰寒,简洁依旧。
多说两字会死?萧琰腹诽,只好开口问她:“千山学长,你去哪?我去斗宿剑阵。”咱们不同路吧?还是各走各的。
“同路。”慕容绝两个字。
“……”好歹多说了一个字。
萧琰心里奇怪,慕容绝去剑巷阵做什么?
却见慕容绝白衣已远,赶紧追上去,掠出时还不忘叮嘱安叶禧一句“不要偷懒”,安叶禧在她身后翻白眼,“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会偷懒,会练武的。快走快走,别让慕容宗师等你。”萧琰心里嘀咕,到底谁才是你主人?看人一眼被迷住了,真是见色忘主的家伙。一边腹诽着,纵掠如箭追上了慕容绝。
斗宿剑阵在天柱的西北方向,约摸一百里外,名叫剑阵巷的地方,那里用生铁浇铸着一条条铁巷,里面有融合境和登极境的剑阵,天院学子有在剑阵里修炼武道,也有在晋阶前来剑阵凝练内气的。萧琰心忖,难道慕容绝是去宗师级剑阵修炼?咦,书院还有洞真境的剑阵?萧琰心里狐疑着。
两人速度很快,风声在耳旁呼呼而过,很快到了剑阵巷。
便见一道道黑黝黝的铁墙纵横在丘地间,高达两丈至三丈不等,在初升的晨日下闪着黑沉的光,给人一种冷森的感觉,又有一种锋锐的凌厉感。
这是剑阵巷!
萧琰心里发出感叹。
萧氏的讲武堂也有这种淬炼武道的剑阵,却没有这样大的规模,远远望去,像一条条黑色巨龙盘桓着一样。
“号牌。”慕容绝忽然停下身形,回头看着萧琰,伸出手去。
每道剑巷前都有人守着,按预定的号牌而入。
萧琰手中已有申王提前给她预订的号牌,是南斗剑阵。
她将号牌拿出来,慕容绝接过去,正面和背面扫眼而过,递回给她,转身向西去,“这边。”
萧琰跟上去,问道:“千山学长也去南斗剑阵?”这话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是去南斗剑阵,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去的。
“看你。”慕容绝冷然两字。
“……”看我,啥意思?
我有什么好看的?
萧琰真想抖一抖慕容绝的脖子,让她把里面的话都抖出来。
守巷的弟子见到慕容绝的宗师服色,心中惊讶,起身恭敬行了一礼。慕容绝冷漠的点点头,白衣飘然而上,立在南斗六星剑阵的铁墙上,看着萧琰递了号牌进入剑阵。
铁巷内,六位身着黑衣短褐、脸戴铁色面具的剑士,站在六星的剑位上,怀中抱剑而立,气度沉凝冷峻,仿佛铁桩一般,又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六人,都是登极境后期。
萧琰知道,这些剑士都是书院的学子,练剑至少已有三十年,年纪轻的也有五十岁了,晋入洞真境的希望不大,这样的学子很多,其中大半的都出了书院,或从军做武骑将军,若有领兵之能的便到军中或折冲府任职武将,均走仕途之路;但还是有少半的学子执着于武道,便申请加入了剑士,组成剑阵既是淬炼入阵的弟子,同时,因为不同的人入阵,也是对剑士的挑战,或许有那个契机,让他们在武道上得以进益。
对于这样不放弃武道的剑士,萧琰是持以敬意的,入阵前,便拔刀行了一个武士礼。六人抱剑回礼,眼中目光冷凝无绪。萧琰收刀入鞘,跃入阵内。她是要淬炼内气,便不用刀。
六人目光了然。
萧琰一入剑阵,便觉一股澎湃的压力而来。
剑阵,是借阵法的力量将攻势叠加,萧琰面对的不是六个登极境后期,而是叠加后的十二人的力量。南斗六星是主生,所以一入剑阵感觉一股生机蓬勃的力量。
但生机过重也是会死人的,像草木生机过浓,瞬间会经历生发荣枯这个生与死的阶段而凋谢。南斗六星剑阵,便是以生的力量来催死。
剑阵的蓬勃力量让巷内的天地元气瞬间活跃起来,萧琰能感觉到元气迅猛的突破窍**,涌入经脉中。同时,六道剑光连成一道剑击杀过来。而剑带动了更强大的生机,让元气涌入得更猛。
初入阵的学子会觉得内气在经脉内澎湃,出招调用内力更迅速,并且用之不竭,但渐渐的内气涌入的速度会超过他们能够承受的程度,最后经脉血爆而亡——当然剑阵会在他们手臂爆血的时候停止。
萧琰喝出喊山诀,瞬间击了六拳,拳拳与剑相碰。
这六人单论任何一人,都不敌萧琰的内力,但六人的剑势是相连成,萧琰每一拳都等于与六人的内力相撞,并因剑阵的力量增倍,她一拳实际是与十二人的内力相撞。
“砰砰”爆裂声不绝,内气激荡,消耗的瞬间又有更迅猛的元气补入。
萧琰觉得这剑阵对她凶猛的不是六人的剑势攻击,而是这剑阵荡起的生气。她必须让元气淬炼身体的速度快过元气涌入的速度。所以她必须极快的出拳,出拳越快,经脉内的内力流转越快。
同时,她还要将经脉和丹田中的内力不断压缩,凝练,让它变得更精纯,这要在剑阵的压力下做到。剑阵的攻势,相当于锤子,锻打着她的身体和经脉。
所以萧琰没有采取以巧破阵,而是以力破阵,好比用拳头迎击锻锤,击打锻锤的同时,也被锻锤的力击打。
不过片刻的工夫,萧琰已经出拳百招,拳声和剑声的呼啸仿佛雷暴一般,震得铁墙都微微颤动。这登极境剑阵巷的铁墙修得又高又厚的原因了,否则,经不得几次,得垮塌了。
“呼呼”的拳风已经突破剑阵,冲到了铁巷上方。慕容绝的白衣丝毫未动,冰雪般的眼睛时掠过一道波影。剑阵压不下拳风,破阵在眼前了。
萧琰已经觉得不满意了,这剑阵虽猛,却还不够,不够,太不够了。她感觉那剑织成的锻锤要被她的拳头击破了,压力不够,对她凝练内气虽有一些作用,但作用已经不大了,看来她该去北斗剑阵了。
才这么想着,忽见一道血色光芒闪过。
她脸色一变,顿时感觉剑成了剑山,重重压下。
她目光一亮,大喝一声,冲拳迎了上去。
“砰砰砰……”
她拳上血花已溅起。
那六人剑阵在血色剑光的加入下,便如同有了更高深的灵魂一般,不但出剑速度是原来的十几倍,而且剑阵的力量也暴增到十二倍,铁面下的六人目光都仿佛充盈了绿光一般,那是剑阵的生机发挥到了极限,让无形无色的生机凝出了绿气,六人剑气上也是蒙了一层绿盈盈的光,在七杀星宫的那道血光的杀气激发下,化成绿色的剑山,重重叠叠的压下去。
这是生与杀的道。
当生机的世界加入了杀戮,同样是毁灭。
萧琰的内力疯狂的运转着,一边是元气疯狂的涌入,一边是内力疯狂的出击,这种狂猛般的一进一出让她的身体血肉经脉和骨髓都得到了最大的锤炼,而拳头与剑山相击的沉重反震力又让她的内力承受不断的锤打,不断的凝练,那些锤打出的杂质混在身体的血液中,从血色剑气割裂的地方流出,剑山重重,但让她感到威胁的,却只有那一道若隐若现的血色剑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浑身衣衫已经被鲜血染透,直到她全身无力的倒下。
主持剑阵的六位剑士也都倒下了,黑色的短褐也被鲜血浸透,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狂热的喜色,六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向铁巷的上方,那一袭白衣寒似雪,若非他们已经力竭得说不出话来,必定要大声感谢了。这一战,他们领略了生与杀的世界,或多或少都得到了领悟,算不能进阶,久困不动的瓶颈也能有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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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用目光表达了感激之情。
慕容绝立在巷墙上俯视萧琰,声音冷寒,“还能动?”
萧琰手撑着地,在那六人惊愕的目光中,慢慢坐了起来。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拉开拳架,一拳一拳的打起了锻体拳。
地上的六人已经无语了。
这人是铁打的吗?
看着她每一拳“砰”的击出,身上血珠溅落,更加无语了。
……这人其实是铁打的牲口吧。
当萧琰身上的伤口凝结,血不再滴落的时候,慕容绝突然又出剑了。
很快,“铁打的牲口”又被削成血棍了。
躺在地上回复内息的六位剑士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真是,太惨了。
做这位宗师的学生,真的好惨。
“还能动?”依旧冰寒的声音。
萧琰眼睛动了动,表示自己在动。
慕容千山出手真是狠,她手指头都没力气动一下了。
慕容绝飘身下来,一手提着她,走了。
血还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第一七二章 磨道
两旁风物如箭射而退,不,比箭射还快,至少萧琰是看不清楚的。慕容绝去的速度比她来时更快——此时她提着萧琰,不需要再迁萧琰的速度。
萧琰闭上眼,默默调转内息止血。
到了榆林学舍的时候,她身上已经不再滴血了,但浑身鲜血漉漉的,看着也足够骇人。
琴声如泉流漱石,从爬满青翠绿藤的院墙内传出。
慕容绝提着人翻墙而入。
廊上侍女先是“呀”一声,看见满身血的萧琰,嘴巴又惊诧一声“哦!?”
独孤静却是神色宁谧,连琴音都没乱一下,笑道:“千山学长,嗯,不对,是慕容宗师了——还有萧学弟,好久不见。”
萧琰已经能动了,被慕容绝放下来立即离她一丈远,抬起血糊糊两只手向廊上行了一礼,道:“独孤学长,冒昧打扰了。”翻墙而入真不是她的意思。
慕容绝看起来与独孤静颇为熟稔,一偏身坐到廊栏上,冰冷如寒雪的声音道:“还是学长。”下颌向萧琰抬了抬,“带了个伤员,劳烦一治。”
萧琰心中腹诽,这冰山还是能多说几个字的嘛。
独孤静一笑,从善如流的转回原来称呼,“学长这是和萧学弟切磋了?”说话间,素白手指拂弦变音,飞泉漱玉的琴音便如春风拂林,春雨润物,青草拔节而起,浓郁的生机从琴音中潺潺而出。
萧琰立即盘膝而坐,瞑目调息,配合琴音疗伤,但听了两个调子却“呼”的跳起,在院中拉开拳架,内气随着琴音流转,每一拳击出,都落在琴音的节奏上。她打的锻体拳又与往日不同,不是猛烈的砰然气爆,而是柔如枝条拂摆,像跳绿腰舞一般纤转动人,然而每一振臂,顿拳、弹腿间,丈许外的石井内都飙起一道水柱。
独孤静幽谧的眼里掠过一抹惊讶,唇边泛起微笑,心道:果然是极有天资啊,这么瞬间能体悟到音律中的“阴阳相生,万物生焉”的意境,以柔中有刚、刚中有柔的拳法相和,将治伤和淬体结合起来,不愧是殿下看重的人;也难怪,千山学长要亲自出手了。
萧琰觉得这一曲琴音来得极好,让她在剑阵中凝练的内气更加凝实,血肉筋骨和经脉也在琴音治疗的愈合中随着她锻体的内气再次得到了淬炼,更加坚韧,内腑暗伤也被这音波蕴含的生机力量滋养,同样得到了淬炼,这可比她自己打锻体拳的治愈效果好上数倍。
曲调落音,萧琰恰是收拳,节拍合的浑然天成。
侍女见她长身玉立于院中,仍然一身血衣,却是神姿清朗之极,仿佛晴朗夏空中的圆月,清辉湛湛,光华澄透,连那血染的衣衫也完全不觉得污垢了。
萧琰郑重向独孤静一礼,道:“多谢独孤学长。”
又向慕容绝一礼,“多谢千山学长指教。”
慕容绝虽然出手狠,但对她凝练内气却是极有帮助的,萧琰也真心感谢。别人对她是好意还是歹意,以她澄净又敏锐的心是能辨识得很清楚的。
独孤静微微笑道:“互助互益。观萧学弟练拳,对我也有启发。”又轻柔一笑,如春风拂过柳枝,说道,“欢迎学弟常来疗伤。”
萧琰听着这话有些囧了……这是祝愿她经常受伤?
慕容绝已经代她应下了:“明日再来。”
萧琰嘴角一抽,预料到明日自己又是血花朵朵开了。
慕容绝仍然翻墙出了院舍,仿佛不知道有院门这回事。萧琰估计独孤静主仆已经习以为常了,没见人家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没准慕容绝是省得相送的麻烦,干脆翻墙出入——以她这简洁峻峭的性子真做得出来。萧琰眨了下眼,觉得自己也还是跃墙出去吧,没见人家侍女伫在那都没开门的意思么?哎,她都被视为千山学长一路的了。向独孤静行了一礼,萧琰“嗖”一下蹿出去了,不过是从院门旁边的墙上蹿出去的,好歹是从门上过了。
独孤静噗哧一笑,觉得这个“学弟”的性子果如夫子所说的:“很不错”,待人守礼却又不失洒脱:若真个是拘泥言行的,武道上怕也走不远;但洒脱到放纵却又惹人嫌了——至少,她不喜欢。萧悦之,恰到好处。
萧琰不知自己一个举动让独孤静好感上升,她掠身落到院舍外,便见慕容绝眸如冰雪,寒浸骨,似嫌她拖沓,等她出来后只一句“明日北斗”,便如箭而去。
声音未落,只见一袂白衣了,萧琰仍然抬手向她离去的方向行礼道:“学长说的是。”
南斗剑阵对她的压力的确不够,若非慕容绝出手,今日在剑阵内凝练内气不会有这样的效果了。
慕容绝虽然冷漠,对她的事又自作主张,萧琰却没有放在心上,只要是待她好的,结果也是对她好,这些小节她不会计较。虽然慕容绝性冷,话少不好沟通,但萧琰觉得那是人家性子,不能强求,最多心里腹诽两句,实际却是敬重的,否则,也不会对她这般持礼尊重。
她目送慕容绝白衣消失后,才转身往北舍而去,心忖千山学长离去的方向不是回西舍?
略略奇怪了下,转念想到她是靖安司的中郎将,或许下午须回京城衙署视事?想到靖安司她又想起陆谐的案子——改日得问问千山学长,陆谐的案子落定没有?
她当然不是关心陆谐,而是心念着陆谐的罪名如果落定,陆家在朝为官的嫡系人员会受什么牵连?家主陆识降爵、贬职应该是肯定的——这会对陆家有什么影响?对陆家的姻亲又有什么影响?萧琰可是记得,沈清猗的嫡母陆夫人是陆识的胞妹,吴郡陆氏的嫡长女。
萧琰关心的是,这事会对沈清猗的生母在沈氏有什么影响——而目前,她是无法断定的。至少,得看案子落定后,对陆识的牵连有多重——这要牵扯到世家之间的博弈了,以及圣人和太子对陆氏的态度……李毓祯的态度也很重要:如果她想打击陆氏,会趁这个机会压下去;如果想扶持陆氏,会高拿轻放。
萧琰转着这些念头,身形穿梭林间,回了北舍。
安叶禧见她一身血惊蹦起来。“伤已经好了,你惊什么。”萧琰笑着让她备水,除衣沐浴后,换了一身湖绸宽衫。出来已是午膳时候,安叶禧去厨舍提了补血的食膳。萧琰用后,在树林内散步了两刻钟,回来进书房写信。
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萧琰下午没再练武,因为明日还有高强度的训练,让身体适当休息一下,才能以更好的状态应战。
萧琰觉得慕容绝还会出手。
如果北斗剑阵不能压制她,她一定会再次亲身体会到封血剑的冷酷无情。
一剑千山,万里封血——前者说的是她出剑如千重剑影的威势,而后者说的是她剑下的尸体流出的鲜血能汇总成河,如果冬季冰封,是血封万里。
萧琰觉得,如果累积三个月下来,她身上的血约摸也能流出一条小溪了……
便在给讲武夫子萧迟的信中调侃自己说:“望前途,一片血色。”觉得二曾伯祖收到这封信,读到这里时肯定会大笑,然后眯眼喝一口酒,说:“美人剑下,血色也风流。”萧琰忍俊不禁,这真是好美人的夫子说得出的话。但死在千山学长封血剑下的人,估计不会有这种“风流”情怀。
她又以愉快的心情给阿娘写了信——这封信是要明天送出去的:她答应过阿娘,每天给她写一封信,由安叶禧巳时送到书院东门外驻扎的池泽手中。有这么一位登极境后期的前控鹤卫做专职信使,萧琰觉得肯定安全。当然给阿娘的信中只是提了千山学长对自己的帮助,对自己的受伤只是略提几字。
写完信,又看了一个时辰的书,便到了晚膳时分。依然是补血的膳食,萧琰用罢晚食,便换了缺胯袍,带上安叶禧去南舍拜访刘学长,被随从歉然告知:“某家郎君今日外出历练了,可能近期都不会回书院。”萧琰表示遗憾,回舍后熏香静心,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洗漱后上榻,冥想,入寝。
次日,天光未亮,萧琰依旧卯时起,到竹海冥想吐纳,然后练拳,辰时二刻回学舍,沐浴朝食,辰正时分出门。
出得院门,果然又见那一袭白衣寒似雪,正从青翠茂盛的林中走出来。
萧琰这回没等慕容绝开口说“走”,上前行礼叫了声“千山学长”,自觉的跟上了。
很快到了铁墙森立的剑阵巷,这回是入北斗七星剑阵。申王给她的第二块号牌是预约的今天,显然也是料定南斗剑阵压不住她,只进一次,不会进第二次。
北斗阵的巷子比南斗阵更宽,七名玄衣剑士脚踏七星位,抱剑而立,萧琰还未入阵,感到一股寂灭之气。
她拔刀行了个武者礼,七人持剑回礼。
萧琰收刀入鞘,一脚跨过入阵的白线,便觉如入死地,剑阵所及的这方天地,仿佛元气都被抽空了一般,让人觉得窒息,连她的内息都有些凝滞。
这方天地的元气当然没被抽空,而是被剑阵禁锢了,只流转在七人所踩的星位上,供七人所需;而攻阵者却得不到元气的补充,一入阵等于是在打一场没有补给的消耗战,迟早内力耗尽而倒。
故而,南斗剑阵称为生之阵,是以元气过盛杀人;而北斗剑阵称为死之阵,是以元气虚竭而死人。
萧琰先试探了两拳,再攻出十几拳后,琢磨到这北斗阵的奥妙。
和南斗剑阵一样,这北斗阵的七位剑士功力也相差无几,因常年配合,彼此十分熟悉,声息相通,心心相印,纵横合击,互相呼应,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应变十分奥妙。而且七人功力相连,她一拳击出,只是与其中两道或四道剑光相击,却等于与七人的内力同时作战,而且合击力道远远超出了七人连合总力。
所以这北斗七星阵又叫北斗七转阵,因为每人都是七转,萧琰等于是和七七四十九位登极境后期剑士的内力之和在作战。
所以萧琰入阵感到了压力。
最要命的是她的内力得不到补充,而剑阵中的七人却可以吸纳元气,借助七人内力连合构成的大循环,转化元气为内力,生生不息。
但萧琰的眼力和悟性都很高,十几拳后看出破阵的关窍,只要击倒魁杓相交的天权位剑士,抢占天权位,北斗剑阵会失去斗身和斗柄连合的枢纽,从而被攻破。
但萧琰入阵的目的不是破阵,而是借剑阵叠加的压力淬炼内气,所以她并不用以巧破阵的方法,而是以力抗阵。
但是她的内力得不到补充,必须以快打快。
心念一定,她出拳如风,瞬间是四十九拳,每一星位都击出七拳,每一拳都是横山摧的力道。
便见拳影如,剑光也如。
拳风与剑气相撞,不间断的力道如雷震一般,爆破出气流,尖啸着冲向铁巷墙。
在慕容绝弹指下,尽皆消弭于无形。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七名剑士越打越心惊,算是登极境后期圆满,这也太牲口了吧?
还是不吃草的铁牲口!
这都有上万招了吧?!没有元力补充,居然还不见内力虚竭之状,反观他们的内力都已耗去大半了——尽管有剑阵的元气补充,但补充的速度终究比不上急剧的消耗。
终于,他们感觉对方的拳风弱了下来!心中一喜,这才对嘛!要真是打不虚的“铁牲口”,他们都得吐血了!
剑光刹那间强了起来,决定将这少年一击而倒。
拳风剑气相撞。
“轰!”
萧琰力虚之际,被七人连合的剑气震得跌飞,喷出一口血来。
七人暗松口气,差点被这个少年人给收拾了。
正待收剑,却见空中那人一个大盘旋,“呼”一下又飞了回来,凌空双拳击落。
那威势,竟比最初的拳风还刚猛凌厉许多!
这是在空中吃了大补丸?
七人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反应却是不慢,七道剑光刹时相连如北斗,汇到天枢星,击出一道磅礴剑气。
“轰!”
剑气与那沉压如山的拳风相接,七人感觉喉头一甜,暗道不妙,却在立足不稳时,突然天空漫起血色,死阵入杀机,顿时整个“活”了起来。七人瞬间内气一振,只觉森寒的力量涌入,不由得齐震喝一声,剑气摧发,硬捍这一拳。
萧琰只觉剑阵一变,仿佛天地煞气涌入,寂灭死阵瞬间成了肃杀血煞之阵。
她知道慕容绝出手了。
萧琰之前因内力虚竭被震飞到空中时,脑中忽然浮起《易经》“生生之谓易”。何谓“易”也?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者,阴阳也;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她顿悟的瞬间,丹田化分阴阳两极,如漩涡般旋转,速度快得看不清阴阳二色。二气交感,生生不息。耗竭的内力瞬间生息而完满,并且比巅峰时更盛一倍!
所以,她一拳破北斗。
但慕容绝一出手,形势又逆转。
拳风与剑气相交,数招之后,萧琰跌飞出去,这次“砰”声落到地上,身上全是血,脸上脖颈都是血,浑如血葫芦。
七人眼角一抖,齐道:好惨!
心中却也佩服,这少年比起上面这位三年前闯阵的,又强了两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这些浪都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
“还能动?”慕容绝声音冰寒。
地上的“血葫芦”举起了一只手。
过了一会,这只葫芦又在七位剑士的瞠目下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开始呼呼打拳,身上的血不要钱的落,之后越滴越少,直到一趟拳收尾,身上的剑伤已经凝结。
便又见血色剑光劈下……
没多久,又是一只血葫芦。
“还能动?”慕容绝持剑在手,细剑如血,看萧琰的目光雪色如冰,寒冻无情。
七人但看一眼,觉背脊骨直蹿寒气。
一转眼,血葫芦又坐起来了。
站起,打拳,止血。
血色剑光再次劈下……
萧琰挥拳直击。
血花朵朵,飞溅。
萧琰再次跌落时,七人眼角已经不抽了……麻木了。
反正地上这只是葫芦娃,砍不死的。
“还能动?”慕容绝冰寒冷峭的声音隐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旁人听来仍是冰冻般的冷。
与昨日相比,萧琰多撑了她九剑。
不错。
慕容绝心中赞赏,果然她没有选错人。
千丈崖上一战,她觉得这人极有毅性,韧性,战斗中的悟性也绝高,并且是真正懂得战斗,愿意面临生死求得突破的强者。
真正的强者,不只是力量强,而且是执于道的信念,永不畏惧,永不退却!
萧悦之,是和自己一样的强者。
慕容绝看向萧琰的目光不由柔和了些,虽然这个柔和如万载寒冰变成千载寒冰,让人完全觉察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看在萧琰眼中,是冰寒如故。
她眼睛动了动。
全身的力气都没了,看着慕容绝的白衣似乎出现了重影。
她知道,这是内力耗竭,失血过多。
她手肘撑着,想坐起来……尽管力不从心,却没有放弃。
手背和额上都迸出了青筋。
陡觉身体一轻,被慕容绝提了起来。
七人眼见白衣如箭而去,都抹了把冷汗——这种训练,真不是常人能受的。
慕容家这位,一如既往的冷酷;萧家这位,也果然是头“牲口”。
萧琰还不知道,从她昨日南斗剑阵一战后,“牲口”之名在剑阵巷悄然传开了。
此时,这只全身血的“牲口”又被提溜到了“井中日月”里。
独孤静笑如清泉,“欢迎萧学弟。”
萧琰有种“欢迎光临,再来疗伤”的无语感觉,清了下嗓,端正行了一礼,道:“有劳学长。”
她抬头时,独孤静看见她脸上的剑伤,眉角不由扯了下:对着这张脸,千山学长也真下得了手!
萧琰注意到她目光,心忖还好在路上用手巾擦了脸上的血,不然顶着张血糊脸太失礼了。至于脸上被划了几道剑痕,她倒没有在意。
独孤静向她微微一笑,素指按弦。
琴声如风,拂起,如雨,簌簌,垂柳抽条,草芽催长,新叶初生,万物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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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出拳,踏音起舞。
侍女提壶冲清茶,用托盘端给慕容绝,便立在廊边,看得如痴如醉。
慕容绝斜身坐在碧欄上,两条长腿轻搭着,这种不合世家礼仪的姿态,却独有她的潇洒和孤峭,仿佛世间一切“不合礼”在她的冷峭下都会冻成渣,碎成粉。她一手搭在廊栏上,俊骨又如冰雪冻削成的手指合着音轻轻敲着,另一手擎着琉璃杯,举至薄淡的唇前啜了一口,杯中清新的白芽根根直立,上下浮动,茶香袅袅而出,丝丝热气仿佛融化了她眸中冰雪,目光看向萧琰时又柔和了两分。
或许,她真的可以喜欢上她?
慕容绝心里想着,目光望向天空,变得寥远。
修炼绝情道,动心太难。
合心意的磨道石,可遇而不可求。
终于遇上一个,总要试一试。
第一七三章 淬炼
这一次,疗伤的时间比上一次长。
独孤静的人温柔,眼光却很厉害,一眼看出,萧琰受的内伤比昨天严重,青木功蕴于琴音中,自然比昨日弹得长了些。
其中两支小调还特别关照了萧琰的脸——千山学长真是“暴殄天物”啊,独孤静都忍不住要腹诽了,杀戮道,真是毁灭一切,破坏美好。
侍女见到萧琰脸上重新光洁如玉,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还忍住了对宗师的敬惧,转头看了慕容宗师一眼,心道:慕容宗师,您下次可别往萧郎君脸上戳了。
慕容绝很无辜,这真不怪她,那是萧悦之与北斗剑阵硬碰硬,拳风与剑气相撞,溅飞的剑气划伤了脸。她一般都是斩头、断肢、碎骨,打人不打脸,这个道理她懂——自觉“很懂道理”的慕容宗师默默为自己辩白。
最后一个曲调音落,萧琰收拳,身上的内伤外伤都已痊愈,只觉神清气朗,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甚至能感觉到骨髓正旺盛的造出新血,不由感叹青木功的奇妙。当然这也与她自身的生机旺盛有关,而她领悟的“二气交感,生生不息”也进一步提升了她身体造新的机能,青木功则是一个催化,将她的自愈和造新机能又提升了好几倍。可惜这种治疗高手没法随身携带,不然比什么疗伤药丸都强。
萧琰再次向独孤静行了一礼,“多谢学长。”
独孤静细白的手指随意拨着琴弦,弹着空山幽静的小调,眼睛微微弯着,像一轮明静的弦月,唇边也是闲静的笑意,温柔又令人觉得愉悦的声音道:“学弟不用这么客气。夫子与令堂是乐道忘年交,我关照学弟也是应有之义。没准以后,要学弟关照我了。”
萧琰笑着道:“以后若有学弟效劳之处,请学长一定提出。”
慕容绝这时已经不耐烦的起身,简洁两字道:“走了。”音未落,白衣已落到院墙外。
独孤静见萧琰一脸“我跟这人不是一路的”表情,轻笑一声,道:“千山学长有竹林之风,不讲这些俗礼。礼不在外,有心才是难得。”
萧琰微微点头,“竹林之风”是指魏晋之交的名士竹林七贤,以率性疏狂闻名,被一些守礼者视为放诞,然嵇康阮籍诸人俱是真性情之辈。独孤静以竹林之风喻指慕容绝乃真性之人,萧琰一字道:“善。”不拘世礼却真性者可交为友,文雅守礼却多伪饰者可相交不可为友。抬手行一礼道:“学弟告辞。”仍是从院门边的墙上掠过去了。
慕容绝立在一株榆树下等她,树枝茂盛如伞,榆叶碧翠欲滴,阳光照在叶片上,泛着莹绿的光泽,仿佛将树下那一袭寒似雪的白衣也染出一分阳春新绿的柔色。
萧琰抬步走了过去。
慕容绝看着天空的阔蓝,冰凉的声音道:“明日四象七宿。”
萧琰行礼应道:“是。”
慕容绝转目看她,“你不必对我如此拘谨。”
萧琰讶然抬眉,咦呀好难得,千山学长居然对我说了一整句话!
慕容绝冷淡淡看她。
萧琰忍着笑,道:“学长,我是一字简洁——全句是:千山学长说的是。真没有拘谨。”
千山学长看着她:“……”
萧琰心里噗哧一笑,慕容冰山也会被她噎一回啊。
慕容绝冷峭的目光看着她,直到把她的笑意冻成渣,拂拂袖子,洒洒然出了林。
萧琰摸了摸脸,哎哟喂,差点冻僵了。摇头一笑,提气穿梭林间,片刻回了北舍。安叶禧一早备了洗浴的水,见自家主子又一身血的跃墙进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然适应极快。
萧琰沐浴出来,穿了件寥蓝色的杭绸直裰,在厅堂用过午膳,仍然是补血的药膳,药材和食材的用料都是极上乘的,有些药材更是价格不菲,想必榆林厨舍的供膳水平是高于其他学舍区,但其他学舍区的供膳应该也不差。这么算下来,书院单是每日的供膳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书院所有的学子都是免费入学,除了皇族宗室子弟,还有培养的寒门庶族子弟,以及引荐入学的世家子弟,内外学统共算下来有三万多学子,这要免出多大的数额?而书院维持日常的费用:杂役、膳食、学服、课本、房屋修缮……每天加起来都是庞大的账目,更别说学子的各种资源供应了,尤其武道学子的供应,单拿剑阵巷的维持来讲,每月都得几十万贯吧?——这真得是皇室才能供养得起。萧琰思忖着,所以书院与皇帝是共荣共存,一文一武紧密扶持的关系才能维持得这么牢固。
她在树林里散步随想着,便渐渐近了东舍,望着那座绿意盎然的院舍,她想了想,回了北舍,脱靴入了书房,从雕漆书箱中取出一部古琴曲的谱子。
这是阿娘送她的,说是从吐蕃归来时,经过云滇道的西榆泽,一湖清波如蓝海,行船其中,湖水透明得宛如坐舟飘浮在蓝天上,沿岸竹木葱郁,碧草如茵毯,成簇成片的白花,如洁白丝带围着浮空海。阿娘心神醉入其中,抚琴奏出一曲空海仙境,因之而命名也。
萧琰心忖不能让独孤静白白为她疗伤,这部琴曲赠给她是最合适了。便用红樟匣子装了曲谱,换下直裰,穿上缺胯袍学服,带着安叶禧往井中日月去。
这回是叩门而入了。
独孤静穿着件湖绿色长裙在廊下浇花,足上是一双木屐,立在青绿的花草边,气质柔雅又闲适,看见萧琰进来微微一笑,放下陶壶招呼她上廊,接过侍女递的湿巾拭了手,在白藤方榻上坐下了,听明萧琰来意笑着收了她的谢礼,并无虚言客套。她才翻开琴谱,看到“山海听音人拾音”几字不由得惊喜抬头,“萧学弟,这是?”
萧琰将茶盏放到几上道:“这是家母所谱。”又道,“我不擅琴道。家母说,若遇到乐音人,可将与之。给予独孤学长,恰是相宜。”
独孤静知道萧琰的生母是长乐嘉庆公主,也是夫子乐道上的忘年交“山海听音人”,拿着琴谱喜笑道:“学弟送此谢礼甚合我心。”将曲谱在心中弹中两个小节,恋恋不舍的放入匣中,搁在几上,回眸看着萧琰道:“悦之学弟这礼太贵重了,远胜我举手之劳。”她轻柔笑着,眸子清亮如泉,眼中欢悦如鸣泉叮咚,说道:“以后悦之学弟常来,郁茀以曲相待。”又一笑,宛如静室绽花,馥郁芬芳,“我字郁茀,悦之学弟可称我字。”
萧琰立即叫一声:“郁茀学长。”
两人互相以字相称,关系又亲近了几分。
萧琰起身道辞。出了井中日月,安叶禧还有几分不舍,“这里真好!看院中花草也不多呀,却格外有种生机浓郁的感觉,站在廊下,都觉得人鲜活了几分。”
萧琰心道,这是青木功之妙。
***
次日辰正,慕容绝依旧准时出现在北舍林中。
两人到了剑阵巷,萧琰拿出第三块预约号牌,进了四象七宿阵。
四象是指东方青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四象,每象各有七星宿,合起来是二十八星宿,故又称二十八星宿阵。阵巷纵横超过三十丈,二十八名剑士各着青、玄、白、朱服色,分东南西北而立。
与南斗和北斗剑阵不同,四象七宿阵是一个包围圈,一入阵中,萧琰感觉到沉重如山的压力。这是比北斗剑阵还要沉重十几倍的压力。但当大阵真正运行起来,萧琰才发觉,这不是十几倍,而是几十倍的压力。
布阵的是二十八名登极境后期,连合起来的力量却超过一百名登极境后期的合力。萧琰觉得,即使是洞真境初期,也未必能硬接下这四象七宿阵的全力一击。当然,真正实战起来,宗师不会被动挨打,但被围入这阵中,很难不付出代价脱困。
萧琰没有试探,出手是十成内力。这与南斗、北斗剑阵不同,威势太大,她试探会落入下风,然后很难再占先手,只能捱着阵内的风狂雨暴和雷轰电劈了。
萧琰拳一击出,四象阵动了,风雷雨电。
四象为天地四象:青龙盘旋于左,龙卷风摧;白虎猛踞于右,虎咆雷震;朱雀奋翼于南,紫电劈闪;玄武圈首于北,喷雨如柱。
萧琰知道,这是幻象,除了剑风如啸、如雷、如电、如箭外,并无风雷雨电的实物;但若以为这只是幻象,那错了,因为击在身上的伤害是不会差的。
在阵中过招不到半个时辰,萧琰是一身狼狈了:头发被电成了暴卷儿——幸好她今天梳的是垂尾辫,用丝带缠着辫尾,若是梳髻插着那枝千年沉水木的簪子,被这一电,非得触发里面封着的先天剑气不可,估计这个剑阵都灭成灰灰了;她的细葛短褐学服也被劲风割裂,露出游戏渗血的肌肤;背上有雨箭刺穿的血洞;内腑被雷震震出了暗伤。若非她在前两日的“虐训”下淬体又进一步,不只是震出两口血的事了。
但她不知道,组阵的二十八名剑士玄铁面具下俱是惊震:有十名剑士被她的横山摧拳劲震伤,虽然内伤不重,但这是四象七宿阵,每一次合击是相当于一百一十二位登极境后期的合力,而这位登极境后期圆满的少年,竟然力抗半个时辰不倒,还伤了十名剑士,这是堪比洞真境初期的实力了,怎不让他们惊震莫名?
果然是牲口!
众剑士已经明悟了,这又是一个能越阶挑战的天才。
如铁巷上白衣如剑这一位。
众剑士一辈子都不想“锻”这种疯子,三年前的一战,不知道谁锻了谁,想想都觉得骨肉还在痛。
萧琰在阵中又坚持了两刻钟,便被打得飞出阵外,半空中一拳击向地面,稳住身形下落,接过慕容绝扔下来的一条白纻发带,将散开的发辫重新扎了,便打起了锻体拳疗伤。一刻钟后又纵身落入阵中,右拳击在左掌心为礼,目光灼亮,朗声笑道:“诸位前辈,再来!”
按剑阵巷的规矩,只要学子能坚持,入阵多少次都可以。
众剑士都已调息完毕,持剑而待,为首剑士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琰清喝一声,右足猛一踏地,借大地之力旋身踢出左腿,体内阴阳二气变幻,阴阳中平,出腿厚如载土,重重腿影攻向北方玄武阵——玄武属水,此为土克水;同时右手并指如剑,内气阴中阳生化为阴中阳,即锐金剑气,攻向东方青龙阵——青龙属木,此为金克木。
而她左攻玄武、右攻青龙之际,朱雀、白虎二阵的攻势已至。
萧琰右足蹬地,施展“移步换形”,这是她从斗转星移功法中悟出的瞬闪步,一个瞬闪,避开朱雀剑阵攻来的霹雳剑气。同时左拳攻出,内气纯阳无阴,烈如火,迎击白虎剑阵攻过来的如虎咆雷震般的剑气——白虎属金,此为火克金。再一个瞬闪步,踏到被她腿鞭震得微滞的玄武阵,向南攻出一掌,那一掌瞬闪间带出重重掌影,内气纯阴无阳,如水柔,又如涛浪,攻向朱雀阵——朱雀属火,此为水克火。
慕容绝暗暗点头:四象者,不仅是风雨雷电,更是金木水火,加上大地为土,正是以五行化阵,五行相生,则生生不息——萧悦之以五行相克之力对抗,正是破阵的诀窍。
但是这样,还不够。
即使萧琰内力深厚,吸纳天地元气补充内力消耗的速度又远超过这些剑士,或许还有其他补充内力的法门,但是四象剑士依托剑阵内力相连,又以五行相生,生生不息,萧琰纵然能以相克之力对战,但长久下去,她的内力消耗还是比四象剑士快,毕竟是以一人之力,力抗四象阵连合的总力,相当于一百一十二位登极境后期的合力!
慕容绝自忖,她在登极境后期圆满这个境界,论内力深厚,差了萧悦之一倍有余;只不过,她的杀戮道是以杀道克敌,并不是以内力修为决定胜负。
而萧悦之能坚持到这个地步,无论是内功修为还是临敌应变,反应,速度等等,综合出来的战斗力称得上同阶无敌,说“洞真之下无敌手”也不是虚言夸大,甚而遇上普通的洞真境,她都能越阶一战。以她的悟性和眼力,未必不能窥见这四象七宿阵的弱点,破阵而出。
但她的目的不是破阵,淬炼内气即是要在剑阵中硬抗压力,即使她能以相克之力对战,也坚持不了多久。
果如慕容绝所料,萧琰这回坚持得虽比上次久,但一个半时辰后,也力竭了,被震飞出去跌在地上。
众剑士也都汗湿衣衫,内力耗了大半,齐齐坐下来调息。
心里都觉得:萧家这少年郎,还会蹦起来再战。他们要是无力了,岂不丢人?
萧琰**着躺在地上,慕容绝的白衣进入眼中,白如寒冰,光照下有些刺眼。
这人气势太锐,即使不在她正眼视线中,也有着极强烈的存在感,让她禁不住去看。
宗师的春夏服白衣是江州出产的雪绸,质地坚韧却柔软,穿在慕容绝身上很贴伏,勾勒出美妙的曲线,但落在萧琰眼中,却是如剑一样锋利,如冰山一样峻峭,那是坚锐的,永不畏惧,也永不退却的气势!
萧琰不由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上下的剧痛,撑地起身,一步一拳,从慢到快……
用锻体来调息内力、愈合伤势,比静坐调息要快得多,但也得忍受那撕裂般的疼痛!
拳风一出,便惊动了瞑目调息的四象剑士,众人睁眼一看,眼角都抽了。
齐齐骂一句:牲口!
这哪里是葫芦娃,分明是金刚娃!
众剑士果断闭上眼睛,努力调息,调息,可别让这金刚娃满血恢复了,他们还没回力,那可丢人丢大了!
两三刻钟后,萧琰收拳,双目朗朗,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见众剑士都站了起来,她击掌行礼,“有劳诸位前辈,请!”
众剑士遇上这种学子,战斗意志也强悍起来,彼此目光一对,都下了决心,算是金刚娃,也得打成金刚泥!
霎时间,风雷雨电再起。
萧琰在阵中拳掌腿交替而出,内息运转如流水,丹田处阴阳两极气转如漩涡,是她于北斗阵中领悟的“二气交感,生生不息”,如非这阴阳两气相生,单凭她吸纳天地元气补充激战消耗,可支撑不了这么久。而她在四象阵中打了两场,觉得对“二气交感,生生不息”的领悟更进一层;对五行相克招式的使用,也让她对阴阳二气的强弱转化运用得越来越熟稔。
而熟能生巧!
这让她在阵中坚持了两个时辰。
直到再次力竭被震飞。
“砰”一声跌落地上,身上的血瞬间染红了地面,白葛的短褐已看不出一丝原色,全身如血池子浸过再捞出一般,七根肋骨和一根腿骨都折了,她躺了一会,抬手“咔嚓”“咔嚓”接骨。
二十八名剑士也都挂了彩,有七八人伤势还不轻,都坐地上调息着,听见这“咔嚓”“咔嚓”的接骨声都觉得牙好酸,看那手势还特熟练,八成是给自己接骨接惯了的。
众剑士眼皮子一阵跳,不会接骨完又要蹦起来接着打吧?
歇一歇行不?也不怕骨头长错位。
萧琰倒是想蹦起来,但还没站起来被慕容绝提走了。
“非生死搏战。全身碎成破布可不好养。”她冰寒声音道,“休息三日再来。”
萧琰也知这个道理,“嗯”一声应了。
这一次在井中日月的疗伤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回到学舍后休养了三天:白天读书、写字、打坐调息,晚上给家人写信。
说是写信,其实相当于她的每日见闻和感想,有时是十几字,有时是上百字,行文如促膝闲聊般,活泼亲切,她觉得哪段见闻或感想适合与哪位亲人聊聊,便记在给他或她的信中。这般每日记下来,待到发信的时候,不是厚厚一沓,也是七八页。
其中写给沈清猗的信是最厚的,因从她离开贺州启程开始到入京,每日都有写,但一直没寄出去,因为送回贺州再与四哥的信一起送去道门路程比较绕,而且四哥与姊姊又不是如胶似漆的感情,加之姊姊心里有人,四哥和姊姊通信肯定不会这么频繁,萧琰决定一个月寄一回为好。
上回是正月十七寄的信,一转眼又半个多月了。
萧琰将写好的信笺放入题着“沈”字的蜡纸函封内,搁进书案的信匣里,起身出了书房。安叶禧正坐在廊栏上喝酒,看见她出来笑嘻嘻的举了下竹节酒盅,“郎君,来一杯么?”
她喝的是鸡子阿胶酒,是厨舍供应的补血酒。
萧琰有些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只道:“别贪杯。”气血旺盛成这样子,还喝阿胶酒。安叶禧嘻嘻一笑,“不会的,我心里有数。——郎君要桑椹酒吗?我觉得那个挺合你口味。”
见萧琰沉吟着没反对,她便放了酒盏,去厅堂端了酒具搁在小几上端出来,用琉璃杯斟了半杯紫黑的桑椹酒递给她。
萧琰拿着酒在手,啜了一口,在廊上踱了几步,见一轮新月已经上了中天,便换了石阶上的木屐走到青砖铺地的院中,一边漫步,一边啜着杯中酒,仰脸看着天上的明月,星辰。
新月如钩,细细弯弯的。暗蓝色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衬得天空格外广远,星子疏密不等的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闪亮一下,仿佛在诉说着神秘的语言,只是天道太高远,让人无法窥见其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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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出神的看着。
思绪不由纷飞,心想:姊姊应该已到扬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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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心不昧
正因李毓祯对她有这样的恩义,萧琰很难将它们一刀割断——在她心中,恩怨分明,也不会因了那事,抹杀李毓祯对她的恩义。
世上的事,有时是恩怨情仇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但萧琰的心中仿佛有把尺子,能够界限出恩和怨,毫不含糊。对恩她报以恩,对怨她报以怨,既不会以恩消怨,也不会以怨掩恩,这是连沈清猗都有些自叹弗如的。这种性情,原是让她喜欢的,但用到李毓祯身上,却让她苦叹了——此时倒宁愿萧琰是个恩怨记作一堆的。
她心里沉叹一声,被风吹得冰凉的唇抿了抿……心下虽然烦恼于此,却并没有太担心萧琰会为李毓祯动情——以李毓祯的身份,萧琰不会对她动情。但情之事却最个恼人,一旦沾惹了,便是患得患失,即使她对萧琰的性情笃定,却也害怕有个万一,或者发生意外,催发了萧琰的感情,世上事还有个阴差阳错呢?有时人算尽了,不如天算。
她嘴角扯出个苦涩的弧度,却又在下一瞬抿紧了唇,因为用力,浅胭色的唇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发白,抿直的唇线便如笔直的船舷铁栏般,带着坚硬。
任心中焦虑也罢,嫉妒也罢,烦壅也罢,惴惴也罢,却是容不得她差错半分的,一旦走错一步,纵然今后得了自由,她与萧琰也没了可能。
沈清猗闭了下眼,徐徐、又长长的吸了口气,让带着些微水腥气的江风深纳入肺中,纤白清瘦的手掌抬起,按在冰凉的舷铁栏上,任生铁的寒气从掌心蹿上心头,将所有的不安和焦灼都冰凉下去。
她心里想着自己的谋划。
给萧琮寄出的“莲子信”,至今没有得到他的正面答复,这不奇怪,他们的婚姻原本是两个世家的联姻,哪是这般容易能和离的?而她向萧琮提出和离,只是提前“知会”,让他心中有数,不至于到了那一天,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促进他对魏子静的感情,没有了对她这个嫡妻的歉疚,他对魏子静和她腹中的孩子会更上心,感情是累聚起来的,一边是温柔有情的妾,一边是不自己还想和离的妻子,萧琮算不为魏子静考虑,也要为他们以后的孩子考虑,难道要让萧氏以后的继承人顶个庶出的身份?
只要萧琮有了这个心思,会生根发芽,最终与她共谋和离。
难的是梁国公这边。
但世家家主,看重的是利益。
萧氏与沈氏联姻,看中的是江南的商贸利益,如果她与萧琮和离,并不会有损这个利益,而他们的婚姻反而有损萧氏的利益,萧氏家主不得不考虑她与萧琮和离之事。世家为了利益,又不是没做过舍弃嫡妻的事,昔年颖川瘐氏、高平郗氏、谯郡桓氏、汝南殷氏、太原王氏……因涉皇位废立、谋逆而败落时,与之联姻的世家有几个还待妻如初的?冷落、和离还不算过分的,让妻子“病亡”另娶高门的都有。如今是承平时代,世家更重名声,等闲不会做出这种让人诟病的事,但若是“皆大欢喜”的和离,萧氏如何会顾虑?
掌心不断透入的寒意让她的心中愈发冷静,再一次细思、梳理自己的谋划和布局,审视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务必要周密,不能留出破绽……
“道师。”
身后忽起的一道圆润沉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沈清猗回头,便见分配给她的道侍松音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手中漆盘上搁着一只莲瓣纹两寸口高足银杯,里面盛着半杯褐色酒液,在夜中中飘出一股沉郁又浓醇的药酒味道。
这是道门药殿特制的养神酒,以三十六味药材浸泡,功效益精血、补肝肾、养心神,内中每味药材都至少是百年份以上,封坛后完全浸泡出药效才饮用,功效远非普通药酒可比。盖因药殿药师劳损甚大,尤耗精血心神,如养生固本酒、养神酒都是每日早晚要饮用的,沈清猗自不例外,甚至比男道师更注重这方面,而且有专门调制的养颜润肌酒。她可不想有朝一日和萧琰在一起了,自己却已心神憔悴,容衰色黄了。
她纤手执起银杯,慢慢啜着饮尽。
刚将银杯放回漆盘上,便听舱房那边传来一道清笑的长吟声:
“青天悬玉钩,素手拈银杯。上下两纤纤,清光照彤辉。至元师侄,月下独饮岂非无趣耶?——唔,我这首诗做得不错吧?”
一听这清醇如清波酒的声音,船头的一主二侍不用看,知道是谁来了。
白苏和松音都垂了头,想笑不敢笑。
沈清猗神色淡然的拿了白叠巾拭唇,将巾子递给白苏接了,这才抬眼看向三师叔。
道潇子骨节修长的手提着他常年悬挂腰上的那只仙鹤梳羽银制圆扁酒壶,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袭天青色道袍飘飘洒洒。身后的道侍苦木手里提着那只如意灵芝纹的定陶酒葫芦,脸上苦哈哈的,心里碎碎念“道君又做诗,好生愁人!”还问至元道师做得好不好?!——真想掩面怎么办?道君真不知道鲁班门前弄斧头是啥意思?
沈清猗右手立掌行了个道礼,叫道“三师叔”,夜风中更显清冷的声音道:“师侄久坐舱中,出来透透气——三师叔出来赏月?”避口不谈他那首诗如何。
道潇子哈哈一笑,自顾自道:“嗯,我知道我这首诗不错的。”仿佛完全不知道苦木在身后眼角直抽筋。
白苏和松音同时向他行了一礼,口称:“道君。”眼角也在抽筋。
沈清猗神色淡定如常,这位洞真境师叔的金枪不破脸皮功已经练到先天境界了。
道潇子飘飘洒洒的走到海梭船的甲板上,俯视船艏柱劈开的浪花,又抬头望向夜色蒙蒙的前方,仰首喝了口酒道:“按行程,明日午后可到扬州。师侄看过疫案,可有数了?”
疫案是药殿头批药师赴扬州后,与扬州医官局及本地医家会诊后得出的结论,送到扬州城外的松古道院,再由快梭船沿江送上来,今日晚食前将将送达,让船上三位殿级药师心里有数。
晚食后,道潇子召集沈清猗及另外一位殿师传阅了疫案,吩咐回舱先考虑,明日朝食后再一起讨论。
道潇子这会问她,显然是认为她心里已经有想法了。
沈清猗也没有隐晦她的想法,直接道:“结论不统一,药师中间也有分歧,可见症状复杂。未见患者,不好作定论。不过,当非寻常的吐泻霍乱。紧要的,是要找到致病之源;其次,确定染病途径。控制好这两两点,疫症便不致扩散,危及整个扬州。”
道潇子转头看她,目光隐有深意,“至元师侄心怀慈悲,甚好。”
沈清猗月下透寒的眼眸深黑,犀利,却又带着坦然,淡淡道:“利昏昏而智乱,智乱而心昧,师侄虽未深研道经,却也知晓上天之德。”
上天之德,好生。
她扬州之行固然带着功利目的,但也不会因个人的私欲,期望疫病大蔓延,以此获得济世活人之功。
道潇子哈哈一笑,又是一口酒,对月唱起道歌来。
“……圣人道,天下式。唯不争,莫能争。风雨者,不可长。天地者,久可乎。以此理,于人乎。于道者,同于道。……大患者,吾有身。及无身,何患有?身天下,寄天下。天下,托天下。……”
歌声清越,直上玉钩。
沈清猗凭栏望着夜景,又似乎听着道歌,江面月光随着水波**,那双清幽的眼眸似乎也映入了江水的银辉,泛泛浅浅的涟漪。
***
次日未时,道门的江船到了扬州。
一行人下船后,各乘车马,先是在扬州东城外的松古道院停了停,沈清猗吩咐身边负责护卫的道侍松节留在道院,一是将她的信送到萧氏四海递扬州分铺的城外航递船上,二是留守道院,听候吩咐。
扬州因为疫症已经封城,只许进不许出,入了城很难出来了。而城门都是紧闭不开,内外通讯是通过城头的吊篮进行,必须持有淮南东道观察使和扬州刺史共同签署的手令才能递送——城内道门药师显然有这个手令,才能与松古道院通讯。
道潇子一行在道院休整了两刻钟,道院负责往城内通讯的道士已经策马往城下,通知城内,道门药殿宗师已经到了。
一行人从扬州的东门入。
城门洞内,两列兵甲鲜明,一群紫服绯袍的官员迎候在宽深的门洞口。
沈清猗下了马车,一眼看见当头的那位紫袍官员,戴着黑色官幞头,身穿紫绫大窠鸾衔长绶纹圆领宽袍,腰束金玉带头十三銙,官袍下露出的皂面靴尖恰恰踏在门洞线内,没有出城门。门洞口衣带当风,更显得人丰神飘洒,袖摆又比别的官员宽大几分,广袖垂身,衬得銙带束着的腰身更显清瘦,身材也是清瘦颀长,透出一种骨秀神清的潇洒,面庞白皙,修眉俊目,三绺清髯,一眼见着,让人感觉到疏朗雅致的林下风姿。
沈清猗眼眸一凝。
那是她的父亲!
——吴兴沈氏的家主,莱国公沈纶。
也是现任淮南东道观察使,淮南东道的最高官员。
六年不见,她的父亲依然是这般丰神俊逸,气度绝伦。
道潇子也暗赞一声,不愧是三十年前名冠江南的江东第一美男子,只论风度,已是身后诸官员所不及也。
沈纶目光从女儿脸上掠过,抬袖向道潇子拱手揖道:“请祁先生恕罪,未出城门而迎。因扬州疫病起时,沈纶已向城中公告,疫病一日不去,沈纶一日不出扬州城门。”
身后诸官员均齐齐抬袖揖礼,齐声道:“有劳先生及诸位道师远程而来,解济危难。”
世间对道门宗师均尊称“先生”,而不称“真人”——据说是许多年前道门一位祖师说:吾辈尚在道上,何敢妄称修得真道之人?遂不称真人,门内皆称道君,而门外则以先生尊称。
道潇子宽袖飘洒一抬,行了个稽首礼道:“沈公忠于职守,亲镇扬州而安民心,此为德为忠也,岂有罪可恕乎?”道门诸人均右掌立什,向沈纶等官员行了一个稽首礼。
沈纶洒然道:“在其位,当尽职尔,安民职内事也。”
道潇子负袖大笑,“哈哈!好个‘职内事’,却是少有人能尽到。”
说笑间众人礼毕,沈清猗上前一步,向父亲双手合揖,躬身行了一个肃拜礼,柔和清润的声音恭敬道:“女儿拜见父亲。经年不见,父亲菁华依旧,神清气朗,尊体康泰,女儿见之甚喜。”
她这一拜下去,淮东道及扬州诸官员均神色错愕了。
这位立于药殿监殿宗师身后左侧方位——地位明显比右侧那位貌约四旬、实则五旬或六旬的殿级药师高的女道师,居然是沈道尹之女?!
是哪一位女儿?
肯定不是嫡女,沈公三位嫡女都已经嫁人了,没听说有谁做了“火居道士”呀?
那是庶女?
但无论哪一位,算是沈公长女,那也太年轻了吧?——相比殿级药师这个地位!从药士到药师,再到殿级,据说比太医署考医师、御医还难!此女貌似双十年华,应该不到三十吧?
一部分出身甲姓世家的官员想起之前隐约的风闻,面上便有些恍然了。
但更多官员心里如同猫抓般好奇,却都有礼的侧目而视,没谁敢直视露出探究之色的——当着眼锐的洞真境宗师,这是要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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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纶看着女儿,脸上已露出欢容,伸手虚一扶,清朗和悦的声音徐缓道:“为父见汝,甚悦,甚悦!”一连说了两个“甚悦”,修眉下眼圈也隐有红意。
他这个女儿,已经在西北露出了她的羽翼。
如今,是要彻底展翅翱翔了吗?
沈纶心中欢喜又骄傲。
他的女儿,是道门先天宗师、药王孙先生的亲传弟子!
隐忍潜于海,一旦鲲飞跃起,是鹏飞九天。
但身为父亲,沈纶又是忧心的。
名高,未必是好啊……
第一七五章 扬州
城门口不是叙话的地方,扬州的城门也不便开太久,双方行礼毕,互相简略介绍了下,乘车骑马入城。
沈清猗坐回四轮马车,清冽目光透过明净的玻璃车窗,打量着这座久违的城市。
扬州在她记忆里的熟悉度,仅次于她的出生地湖州(吴兴)。
十年前父亲沈纶迁调扬州刺史,莱国公府一半家眷随他任上,其中有沈清猗母女,但不到一年,被嫉妒的陆夫人以侍奉太夫人为由,将母女俩遣回了吴兴沈宅——沈清猗倒是如鱼得水,因为她母亲的娘家是湖州首屈一指的杏林世家程氏,据说祖上是道门先天宗师药殿掌殿抱朴子葛洪的记名弟子,从此医道传家,沈清猗与外祖一家私下往来密切,在学医方面得到外祖父的帮助甚多——直到太夫人过世,沈清猗和母亲才又被父亲接入扬州,直到她出嫁河西。
如今,再次行进在这座城市的杨树大街上,沈清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条纵横内外城的十字大街还是那么宽阔,两边高大的杨树夹着茉莉花树,在春风中还是那么的青绿养眼,蝴蝶花纹的赭红砖道还是那么美丽独特;但是路上的车马行人却极其稀少,显得寥落又冷清。
这却不是她记忆中的扬州了。
那是仅次于建康府的东南第二大邑,处在长江与南北大运河的交汇处,地理得天独厚,大唐南北的铁粮盐钱的运输都要经过这里,南来北往的商货也要经过这里,商业繁荣带来了市井人烟的稠密,经过二百多年的承平之世,人户愈盛,仅扬州城内的人口超过了六十万,每日里各色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有富庶的扬州人,也有他州的商人,前来游历的士子文人,以及南下北下的僧道和武者,还有侨居扬州的波斯、大食胡商,来自南洋诸国的僧侣、道士,以及天竺的佛僧,还有新罗、扶桑这些藩属国的商人、学子和僧道,在贯通内外城的十字大街上走一遭,几乎能看尽大唐南北的服饰及周边诸国的胡服异装……
在沈清猗记忆中,这是一座繁荣热闹又追求新鲜的城市,每天都是生机阗然的。
而今,车马喧阗的长街上仿佛遭遇狂风摧过,呈现出一种行人寥落的萧条。
疫案中道,从发现第一例“疑似霍乱”的病患死亡起,六日内死了三百多人,至统计时止,已死亡九百六十八人,隔离的疫者有三千八百余人。相对于扬州城六七十万的庞大人口,这个人数不算多,但瘟疫最令人色惧的是它的传染,一旦无法遏制,成千上万人死去,是指日间的事。官府公告一出,扬州士民都人人惶恐,紧闭门户,除非万不得已才出门,宴会、踏春之类更是绝迹,街市的铺子都已关了,只遵照官府的命令开着药铺、米铺和菜市——城中百业关闭,自然一派萧索景象。
瘟疫猛于虎也!
沈清猗不由默默一叹。
但城中车马行人虽然寥落,却并没有给人一种死寂感。
这座城市仍然是活的。
从迎接他们的这些扬州官员身上,可以看出焦虑忧急之状,却还没有到恐惧绝望的境地,这表明城内的瘟疫至少从传染得到了控制,同时还因为这些官员有一位主心骨,给予了他们希望和支撑的力量。
这当然是她的父亲沈纶。
作为淮南东道的最高长官,朝廷从三品的大员,坐镇城中不离,已经足以给予百姓安心感,而一位甲姓世家的家主所带来的人心安定的力量又远胜过其官职,即使城内权贵也安定下来,没有惶恐得四处钻营想出城——在没有确定疫病潜伏期有多久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出城,哪个权贵又能贵过吴兴沈氏的家主呢?即使还有甲姓世家的子弟在扬州任官或居住、游历的,她的父亲也能将他们压下来。而没有一个权贵放出城去,下面的人心自然更加安定了。
至和师兄在疫案提到扬州景况,说“疫患虽多,而肃然有致,井井有条”,这与沈清猗想象的情景无二致。
她的父亲沈纶虽说在后宅事务上有些“且作糊涂”,但在为政处事上却是洞察清明,小节不会计较,但大事绝不含糊,一旦行动是雷厉风行,不徇情面,极具风骨和魄力,将疫病困城的扬州整治得一派肃然又安定,并不让沈清猗觉得惊讶。
车马在寥落的大街上行进得很快,不多时从外城入了内城,至十字大街的交汇处时,沈纶让诸官员都离去,各回道衙和州衙处事,他与扬州刺史则领着太医署太医丞和扬州医官局负责人继续相迎,策马折入北杨树大街,行出两里再踅西,一直到内城西北位于梅花岭下的栖鹤观。
道门的药师都住在这里。
道潇子三人的住所早已安排好了,行李马车随着观内道士指引继续往内去,由侍人们各作安置。诸人在观前下车马,沈纶与道潇子寒暄几句便话别,又对行礼送别的沈清猗道:“如今疫情不容乐观,十七既是药师,当以治疫为首。待疫情松缓了,再回国公府,拜见你母亲不迟。”
他说的“母亲”当然是指陆夫人。
沈清猗自不想在这个时节还要与陆夫人周旋,虽说住在道观是情理之中,但不回国公府拜见嫡母也说不过去,如今有了父亲这么一句,便省了她的事,也不会传出“庶不敬,不孝”的名声。
沈清猗知道父亲虽然“且作糊涂”,却并非不知后宅那些争斗,只是他对妻妾素来多情又温柔,不想掺进女人的斗争中去,如今说这话,便是真心为女儿考虑。
沈清猗心叹一声,她的父亲对每一位子女都很好,是位合格的世家父亲,不会乱了嫡庶之分,却也不会薄待了庶出子女,只是对自己的母亲来讲,不是良人——父亲的真情给了太多的女人,母亲又能占几分呢?
她压下心头的复杂,诚心向父亲行了一礼,道:“敬诺。”
行礼送别毕,道潇子回身洒然一甩袖,道:“先不安顿了。去你们日常商议的地方,说说疫情。”
“喏。”道门派到这边的药师负责人正是道潇子的八弟子至和,他闻声应喏,便与观主应鹤在前领路,往住持茶室去——那里已成为药师们商讨疫情的地方。为了进出方便,茶室内改置禅椅高案,水磨砖地上也撤了白苇席,众人不用脱履即入。
依序落座后,道侍上了煎茶,道潇子拿盏喝了一口,便问至和:“疫情如何?”
至和已经五十一岁,颌下长须,道袍下身材清瘦,眼圈下也隐有青色,说话的声音却是不疾不徐,给人一种踏实感,“众位医家对疫症的判断有些分歧,要讲清楚疫情,得从头讲起。”说着目光看向在座的太医丞胡汝邻和医学博士常焘,向常焘颔首道,“具体情况还是扬州医官局最了解——有劳常博士。”
医官局负责人常焘今年刚刚跨过六十大关,胡须还是乌黑的,只是两边鬓发有些花白,矮胖的身躯墩实,但那双浮泡眼下的青黑之色却比至和严重得多,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闻言也不客套,直接讲起了疫病的开端。
这些疫案中已经有提,但没那么详细,沈清猗和至桓都是认真倾听。道潇子却靠在椅上半眯着眼,拿着茶盏时而啜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在认真听。但包括胡汝邻和常焘在内都没什么异色,道门药殿的长老向来都是炼丹的,如何会有心思去研究疫病?这位长老过来不过是体现道门对疫情的重视,这已足以让胡、常二人心中感激了,遇到这么猛烈的疫情谁还会想争功啊?只盼着来援的医家越多越好。
常焘说疫情的时候,胡汝邻端着茶盏,暗暗注意着沈清猗与至桓两人。
去岁庭州鼠疫时,他正在负责一项重要的药研方剂,是由另一位太医丞曾祖望率医过去,回来后提到道门的十几位药师,其中最出色的有至元、至桓这二位。
而至桓是胡汝邻曾经共事的同僚钟敬亭,十年前在太医署很有名,三十七岁已经是主管一科的医正,是少负奇才的人物。胡汝邻那时也是医正,和钟敬亭是同僚,年龄却比他大了十六岁,可称其父辈了,而这位前程远大的后辈却在任医正的三年后递了辞呈,说悟道要辞官静修,令署中哗然。但居官之人忽然悟道而辞官为僧或道,在大唐并不是奇谈:易学高僧一行出家前任职司天台,西明寺住持如净出家前任职太府寺;嵩阳观观主含虚出家前任职国子监,景阳观观主法邃出家前任职刑部……钟敬亭在其中还不算官高位显的,不过在长治朝算是头一位,引起了一番谈议,但时隔不久被另外的新鲜事给冲淡了,直到无人提起。
但胡汝邻却是个心思极细的,便关注到在钟敬亭之前有一些地方名医“失踪”了,在钟敬亭之后也有一些名医辞馆或游历无消息了……当时他心中有各种揣测,至曾医丞一行从庭州回来,与太医署高层说起包括至桓道师在内的道门药师都是谁谁谁,众人都恍然了,原来那些医家是“出家”“游历”到道门药殿去了。胡汝邻心中有些艳羡,却不算太嫉妒,药殿名声虽高,他却是俗人,舍不得这红尘富贵,儿孙环绕,艳羡两下也罢了。
这位至元女道师曾医丞曾重点提到,似乎是药殿的重要人物,但不知其名姓和出身,然观其行止气度,必是世家才能养得出那种不是浮于表面的优雅——但胡汝邻断没想到,这位的世家出身竟是如此惊人,吴兴沈氏之女啊。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世家女竟然是道玄子孙药王的亲传弟子!
胡汝邻仍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任谁在城门口听到监殿长老说“这是我师兄道玄子的医道亲传弟子”都要呼吸停滞一下,不,两下,胡汝邻觉得他现在心跳还有些不正常。
实在是太年轻了啊!
医道不比其他,必得有丰富的临床经验,算天资纵横,没有治病经历,那也是纸上谈兵。拿钟敬亭来讲,祖辈、父辈都是京城名医,自己从三岁起背医经,十岁随父亲行医,十五岁能做助手,累积了十年的临床经验才选入太医署。而这位沈娘子出身吴兴沈氏这样的甲姓世家,难道还能从小学医?不可能有钟敬亭这样的家世便利,在医道上的造诣能有多深?
胡汝邻不由怀疑曾医丞对这位女道师的赞誉了。
太医署也有著名的女医,但多是精擅产科和妇科,医科的女医很少,时疫科更是从来没有女医,更遑论治疫经验丰富的女医了。胡汝邻并非时疫科出身,而是以太医署副长官领队,但他在医科上的临床经验却是丰富的,而疫病原也在医科这个大类里,只是从敬宗朝起才**分为一科,但病症原理仍属于医科,如今目睹沈清猗这般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吧?心中由不得生出怀疑。
沈清猗感觉敏锐,如何不知这位太医丞在暗中观察她?或许心中还在考量,怀疑。
她神色淡然,这种质疑的目光她在药殿见得多了,比起胡医丞这种隐晦,药殿的药师可是毫不掩饰,何况她还顶着“道玄子医道唯一亲传”的名头,别说以切磋为名的考较,是下毒试探都经历好几回,若非她有力的回击,毒倒了几个药师,只怕后面还不得消停。这些药师固然年龄都比她大,论年岁几乎都是祖父辈了,入药殿前也是民间或太医署有名的大夫,医治的患者、临床的经验不知比她多多少,但这又如何?论具体治病她不如这些老医家,然而正因老于经验,却也局限于经验,不敢大胆尝新。而时疫若能用老方子,遵循以前的经验,如何疫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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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胜于他们的,原本不是经验。
第一七六章 风起
此时,大明宫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也正在进行关于疫情的奏报。
圣人穿了一件赭黄地云龙袍,腰间系绛色金玉革带,头上戴着垂脚幞头,盘膝坐在雕漆卧龙榻上,身前置着一张紫檀栅足案,双肘搁在榻上正看一本紫绫奏章,白如冠玉的脸庞上表情严肃,显得不怒而威。
跪坐在下方的是一紫袍、二绯服官员。
紫袍官员年约六旬,方脸膛,颧骨高耸,眉直浓黑如一道泼墨的“一”,颌下短髯也是根根细硬,一副正义凛然的面相,这位是靖安司的主事,靖安将军孟可义。
两位浅绯袍服的官员是孟可义的下属:左边是内安署中郎将侯敏中,今年五十一,跽坐在身躯魁伟的上司旁边显得很矮,却不是矮胖,而是精瘦,方眉下一双狭长的眸子,精光内敛,显见是个精干人物;右边是外安署中郎将潘载庸,年纪也是五十出头,一张团脸,嘴唇有些厚,面相有些拙,不知他的人便觉这位人如其名,是个憨厚的平庸老实人——如此想的多半都被坑得爬不起来了。
内安署全称是“对内安全保防侦事署”,与外安署只差一个字。两署的职责一内一外,内安署职司国内安全,包括国内反间情报搜集,对国外细作的侦查、缉捕,京城及地方各类情报搜集,以及对地方官员的监察等等,长官中郎将为正四品,职权很重,是皇帝在朝廷内外的耳目——地方上的大事还没奏报到朝堂上,内安署的情报已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今年正月,内安署呈上的疫报不止一份。
先是东海都护府的唐州、琉州,继而是岭南东道的广州,福建道的泉州,都有霍乱疫病发生。
这些疫报都是在扬州之前发生,但疫情远不及扬州,基本上只是出现了十几例被当地官府严格隔离,控制起来。在地方奏报呈上来后,朝廷便只下令严密隔离病患,由本州医官局会同当地医家治理疫病,并没有派遣太医下去。因在太医署编制的《疫病防治大全》中,这种吐泻霍乱并不难治,而且传染性小,并不是那种令人色变的剧烈瘟疫,是一种每年都有的时病,不治而死者并不多,朝廷便只当成普通的时疫处理。
在内安署这些疫报之前,外安署得了南方馆的一份天竺疫报。南方馆职司大唐南面的外国情报搜集,靖安卫多是以商人,游历文士、武者,或游方僧道的身份在国外活动,在天竺的靖安司呈报说:时值婆罗门教信徒延续四十二天的大壶节期间,朝圣地又流行了霍乱,死逾千人。
这份疫报并没有让靖安司惊诧。
因为天竺人每隔三年都会轮流在恒河岸的两个圣城举行朝圣沐浴,人潮涌涌,排泄没有规划,脏水横流,粪便遍布,很容易发生疫病,而霍乱是每次大壶节都会发生的,少则死亡百人,多达上千人。
但这两个朝圣地处于天竺北部和西北部,西北圣地哈瓦距离云滇道还有三千多里,朝圣疫病对云滇道威胁不大。所以,南方馆今年初上报的朝圣时疫,朝廷也如往年般,按常例处理,谕令云滇道对西南边境实施入境查疫令,凡是被医官诊断为疑似带疫的,必须隔离至少半个月,确定无疫症后才允许入境。此外,便没有引起朝廷的其他关注。
但从扬州疫情爆发后,被朝官们讽称为“有着狗鼻子一样嗅觉”的靖安司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情报人员“怀疑一切”的特质,以及“世上绝大多数巧合都必然有着关联”的思维,让他们能将时空隔得极远的人和事,也能分析出纵向横向联系来——这一分析,分析出了不得了的事!
而在之后的十日内,南方馆潜伏在各国的靖安卫又陆续上报了暹罗国、细兰国、三佛齐国发生霍乱的情报,靖安司发现,这又是同样类似的症状,而且发生疫情的地方都是海港城市。
这无疑证实了靖安司的推测。
便有了今日的禀事。
圣人一边阅览着奏章里的详细分析,一边听着侯敏中的择要禀报。
“……《疫病防治大全》中的霍乱症状,其吐泻物皆是清而不浊,而此次霍乱的症状,包括天竺、暹罗、细兰、三佛齐,及本朝疫发之地,其吐泻物多是米泔水样,偶为黄水样或血水样,清而不浊者也有,但不占多数。臣等据此推测,这应该是同类疫病。而出现新的症状,或许是霍乱的起病原因不同,也或许是另一种新的、传染性更强的疫病。……臣等推测,本朝及南洋诸国的‘霍乱疫病’应该都是来自于天竺今次的朝圣时疫。而扬州不是海港城市,霍乱却是首先爆发猛烈的,染疫者又这么多,很可能是与疫病传染的方式有关。……”
圣人回思起扬州医官局的呈报:霍乱疫情起于内城积善坊马家的寿宴。
扬州巨富马天禄为其母作七十大寿,不仅在家宅里设寿宴庆贺,又在坊巷内大摆流水席,不止积善坊,邻近的那些坊,以及外城的贫户百姓都蜂拥而至,还有内外城的乞儿也涌来了,三天流水席从早到晚,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疫病首先是从马家所在的得福巷开始,之后三日内,内外城十几个坊都出现了这种病人,加上还有扬州内外城的乞儿——在发现第一例霍乱病患时,这些吃流水席的乞儿中应该有发病的了,但没钱看不起病,多半是死在哪个角落里,而这些病发乞儿和其他病患的吐泻物很有可能污染了城内的河渠和水井。
霍乱是因饮食不洁而发病,而水源不洁会导致饮食不洁,扬州城内多河渠,每个巷子又有水井,一旦河渠或水井被污染,周边用水的人家很可能因饮食不洁而发病。
按扬州医官局的取水分析,马宅附近的水井已经被污染了,而流水席的膳房是从这口井中取水,所以吃流水席的很多得了霍乱,又以体质较弱的老人和妇孺发作最快,因是疫病一发,迅而猛烈,死亡者多。
“……天竺那边的霍乱已经从北部蔓延到南部,凡是在天竺南部港口停留过的商船,都有可能携了带疫者。这种带疫产者在病发前应该有十天以上,一两个月的潜伏期——或许体质强的,潜伏期更长。随着商船在各地落客,便将这种霍乱从天竺带了出来。根据各地疫情来看,这种霍乱比以前的霍乱更有传染性,也很可能不仅仅是通过污染的水源,污染的食物入口,亲密的接触也有可能造成传染。”
侯敏中禀报完毕,便恭谨的垂首。
三人静等皇帝阅完奏章。
圣人一边看着,一边思索着,看完后又沉眉片刻,抬眉吩咐秦有:“传,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并太医令、丞,即刻觐见。”
“喏。”秦有躬一下身,退出去安排各内侍传旨。
圣人又对孟可义三人道:“回头将这奏本抄两份,一份递东宫詹事,一份交陈宝柱——宝柱递给施少令,让他令控鹤卫快递给秦国。”后一句却是吩咐侍立榻侧的内侍阁长陈宝柱。
“施少令”即控鹤府少令施自英。
陈宝柱恭应一声“喏”。
孟可义三臣伏拜下去,面上神情和声音都流露出感激,道:“臣等遵旨。”“叩谢陛下恩隆。”
靖安司直属皇帝,也只对皇帝奏事,重要的奏报均是由内侍抄录后转给太子或相关大臣,现下圣人令靖安司自抄了奏报后直递太子和秦国公主,这是让他们与未来主上提前照面了,表明了圣人的态度:新帝登基也是要用你们的。
大凡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是靖安司这种既是皇帝的“耳目”又是皇帝的“刀剑”,新皇多半要用自己亲信的人,以前的老人八成是要调职,或者升官阶给个荣养职。孟可义三人不担心太子,这位殿下崇尚儒学,又性量宽宏,只要德行无差,又忠心为国办事儿的,不介意是谁的人,都能用;但秦国公主的性子,即使他们这些老于情报的,也有些捉摸不透,往常见着她薄凉的表情,似乎对事情漫不经心,又似乎什么都了然,这种难测的感觉最让人发怵,三人难免担心秦国公主监国后,他们的位置会不会“挪一挪”,如今圣人这般表态,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自是感激叩首。
圣人又问起奏章中分析推测的几个细节,三人悬于心中的一件大事解决,神态自也轻松起来,有些大胆的推测,未书于奏章上的,也敢说出来。
奏对间,三位宰相和太医署的长贰官陆续到全了,先后阅了靖安司的奏报,个个脸色都凝重起来。
阁内议事至酉初方歇。
次日,政事堂颁下的检疫防疫谕旨便由八百里急递传向南方诸道、安南都护府,以及东部、北部沿海的山东道、东海都护府和安北、安东两个都护府。
这一日晨起下了小雨,萧琰将养三日骨头已经完全长好了,照例是辰正二刻朝食后出门,与慕容绝同行去剑阵巷。
两人俱是内力深厚,到得剑阵巷时,衣衫也是上下干燥没沾到一丝雨湿。
萧琰仍入四象七宿阵。
这一次经历了四战,共坚持了五个时辰,一身鲜血的被慕容绝提出剑阵巷时,已经是申酉之交了。
从井中日月治疗出来,仍然歇三日养骨头。
萧琰养了两日,朝廷发给扬州的谕旨还在路上,而在栖鹤观又举行了一次疫证的辨证论治。
辨证是医家治病非常重要的环节,既辨病又辨证,详细分析症候和病理变化,主要不是着眼于“病”的异同,而是将重点放在“证”的区别上,这正是确定目前的疫证所需的。参加辨证的不仅有道门的主要药师,还有太医丞胡汝邻和两名太医,医官局博士常焘和两名助教,以及庆余堂、仁济堂、和顺堂、怡康堂、保安堂等几个扬州大药堂的积年老名医,济济一堂的坐了二十多人。
因为人多,辨证会没在观主茶室举行,而是移到了观中讲经的经堂,因为已过了晨课,并不影响观中道士的日常。
众人都脱履坐在蒲团上,面对面围成一个“口”字,方便说话。医官局和本地医家坐在东面和南面,太医署的太医坐在了北面,道门的药师坐西面,并按字辈:沈清猗是掌殿的大弟子,因之道号“至元”,元者,首也,虽入门最晚,却坐在了起首的位置,之下才是至和、至平、至桓,余者便是广字辈。
年龄最小,却居字辈之首,难免引人瞩目。沈清猗对这种惊讶注目——暗里必定揣着怀疑的忖度恍若无视般,气质清冽如梅,又闲雅自如,仿佛参加世家的一场赏花赋诗聚会,坐立行止都油然透出的雍容优雅气度便让人觉得朗月在侧,不是骄阳灼目,却让人觉得居于其侧便如星子之于皓月,光芒闪烁也不及那中天悬月的清辉,竟将他们所见过的世家子弟都比了下去。众医不由暗忖:不愧是甲姓世家女!虽对她医道造诣还有怀疑,却也自生凛然,不敢在面上露出轻慢之色。
沈清猗和至桓都只到扬州三日,虽然这三天已经尽晓疫情,去过了各个隔离区,诊断辨异过病患,但均是头回参加辨证论治,便只静坐而听。这些医家们辨证过两次彼此都已经熟悉了,初始因为沈清猗那身清冽雍容的气度有种珠玉在侧的拘谨,但辨证一起,大家便都忘了其他,顾自投入到其中。
“……脾胃素虚之人,六气为病,阴阳二气乱于肠胃,因时气而更见其虚,中阳既虚,寒湿自盛,以致朝食暮泻而为飧泄,甚加呕吐而为霍乱。其泻者,必是清谷而非臭秽,吐者亦必澄澈而非酸浊。小便之利,口之不渴,如此,才是寒湿霍乱,可以理中丸、五苓之类治之。”常焘眼下青黑之色更重,说起辨证来却是精神极旺,侃侃而谈不停顿,“诸位皆知,寒湿霍乱春伤于风冷,性属寒证。然此次霍乱所现病证,多数是小便赤短、便热极臭者,而脉带数,此为热证,当非寒湿霍乱,应以清利中焦湿热而治。”
庆余堂的坐堂大夫余秉执立即辩驳道:“寒霍乱脉兼迟,而热证脉带数,兼有吐利清浊之异,此为不同之处。而今患者所现病证,多是寒热相混,虚实错杂,确非易识,故有吾等辨证之争。然热证者未必不是内虚阴盛,燥热于表,岂可只以吐利清浊而妄断?此前有表热证者,或热燥去衣坐地,或面赤喜冷,辨为热证以黄连、黄芩清热论治,次日即下血而死,难道不是教训?此实为虚冷甚于内,而反逼其阳于外,故其外证,多假热之象,当以寒证而治。”
这位庆余堂的名医被人称为“余棒槌”,是个直梗不知变通的,面对本地医家管理衙署的主事也不知委婉迂回,**的顶了回去。所幸常焘不是个小气的,又素知这人性子,只是皱了下眉,倒没有多在意他的语气。
太医丞胡汝邻道:“《内经》以水液澄澈清冷为寒,然有利清者,以寒证而治,却也次日而殁。可见是阳邪炎盛之极,反与阴邪无异——其病非伤寒,以寒证论治恰如雪上加霜。”胡太医是个圆润的性子,但与这余棒槌共事一阵,也知其人不通委婉,用言必得直接为好。
余棒槌死皱着眉头一时不语,因胡汝邻所说的“次日而殁”便有他误治而死者,心中壅塞,一时难言。
这在辨证中是常见的事,诸人皆不以其面色为异,况疫情如火,大家辨证时也无心顾及别人的情绪。
至和接口道:“《内经》虽以水液澄澈清冷为寒,但医道于治道,用药如用兵,必得通审细辨。下利清水未必是寒证,小便赤短也未必是热证。余认为当以口渴与否,判清温之治,此为简当。”
胡汝邻道:“以口渴辨清温,其论治也有异。如霍乱之因伤寒而致者,热多,谓表热未衰;寒多,谓里寒较盛,同为治寒证,用药也当有异,若都用五苓,反致其危。”
至川道:“所以同一证,当察其内外之轻重,辨邪气之聚散,以施治法。”
……
众人争来论去,既辨证又论治,但争论良久,甚至气氛达激烈者,却终究没个定论,也没论出个有效的治疫方子,实在是因为热证中又夹杂了寒证,此前多次讨论用药,无论是以寒证治,还是以热证治,或是先热后寒,先寒后热,却只有上百例轻症者缓解,还不是治愈的,而是患疫者体质强,自个抗过去的,而多数用药者不是死亡,是反致病重,境况最好者也只是拖着,约摸身死也不过几日间的事。
争论声渐弱下来,众医都有种困于巷中的感觉,渐渐的俱都凝重默然,座中唯有沈清猗和至桓两位新到者自始至终未发言。
至和左右一视,道:“余等已论辩了四五次,或者都囿于圈子里了,一时出不了新论。至元师妹与至桓师弟新至,或许不会陷于余等这些争论,有别出心裁的看法?即使异想天开也不要紧嘛,咱们已经困在巷子里了,或许能从墙上开个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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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医虽然心情沉重,闻听后一句也不由微微开颐,期待的目光看向两人,倒不是期待这两人有解证和论治之法,但出来个新思路也不错,或许可以开开窗,触发他们的思路呢?
——医道也是有顿悟的!
第一七七章 北冥有鱼
这一步跨出,是另一番天地!
他隐隐有种感觉,此次扬州之行,或许是他的契机。
心里有着这番计较,至桓自不会存着“先说比较吃亏,后说才占便宜”的一般医家的想法。进入时行阁的医者或许最初还存在着攀比或藏私的心理,但在阁内每十天有一次辨证的氛围下,藏私只会让人固步自封,而毫无隐藏的阐述自己的见解,引来越多的批评、补充,在医术上的收益才会越大。
至桓之前与沈清猗约定,进入扬州后两人先各做各的,在辨证论治上再作阐明。“有公开的争论,才会撞出更多的火花。”至桓心里微微笑着。他单手立什行了个道礼,对众人道:“余比至元师妹痴长好些年岁,且先抛砖引玉。”
这句开场白让众医家都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这应该是至桓道师的谦词。
至桓开口是惊人之语:“余以为,此次霍乱,应分两种。前一种是旧霍乱,后一种则是新霍乱,病源、病因,俱与旧霍乱不同。”
他声音浑厚又清亮,“先说旧霍乱,此即诸医家所论之寒证霍乱:病起于风冷,吐利及小便皆清如水液,而不酸臭,口不渴,或渴喜饮热水而非凉水……综合诸位医家的辨证,这种霍乱又细分数证,而每证又有不同病理变化,需详加审辨,分别入药施治。
“一则曰寒湿困脾证,身寒肢冷,脉濡弱或沉细,此即仲圣《伤寒论》所曰伤寒霍乱,也是最常见的霍乱时病,当如常博士所论,以正气散、理中、五苓加减治之;
“二则曰亡阳证,湿盛而四肢厥冷,汗出身凉,或烦热发躁,揭去衣被,后者即余大夫所辨证,乃为寒证而非热证,不可以清热之方治;也如胡医丞所辨证,乃内虚阴盛格阳,亦不可以寒湿困脾证治之。余以为,当宜理中汤,而正气散、五苓不可用;重者则四逆汤。若用四逆后,吐泻止,仍汗出而厥,又脉微欲绝,此即阴未退散,而阳有散亡之象,当于四逆加干姜一倍,以救欲绝之阳,又虑温热之过,反为阴气格拒而不入,故再加猪胆汁之苦寒,以为向导之用。若有暴泻如水者,冷汗四逆,脉弱不能言,则急进浆水散冷服救之。”
常焘、余秉执、胡汝邻等人都微微点头,这是将寒证霍乱的各种症候都辨证得清晰了,又分虚实而论治,正是“一病而异治”之理。
“第二种即之前数位医家所辨证的热证霍乱,此为以前未出现过新霍乱:骤起剧烈吐泻,吐出物腥臭酸腐,泻出物呈米泔水样、黄水样或血水样,热臭难闻,小便短,色黄赤,口渴大量饮凉水,手足转筋……
“综辨其证,余认同胡医丞、常博士、至和师兄等医家所论的中焦湿热证。此与寒证霍乱迥异,不可用药与同;也不可当成夏秋的暑湿霍乱治之。”
持热证论的医家都微微点头。
至桓顾目众医或赞同或思索的神色,说道:“而今疫患,多为寒热之证兼杂,又不可以一证治之。余观病患及医案,疫者以热证为主导,而兼有寒证,则治疫当以先热后寒,即以清利中焦湿热为先,再入温药治寒证,或温中化湿,或回阳救逆,或益气生津,则寒热霍乱便可两解而治。”
他说到这停下来。
余秉执不由急道:“当用何方施治?”
在这辨证论治的医家持热证论的占大半,不是没用过清利中焦湿热之方,但见效不著,或有患者虚冷受不住清热,反虚而殁。无论用治寒方还是治热方都不当,这才让众医家束手,如困于巷中不得出,思绪也更加烦乱。此时闻得至桓的辨证论治,恰如千年道观的当当钟声,浑厚悠扬,又有着脱离尘俗的清音,让人不由倾听入心,又心神一明,只觉脑子中的烦乱似乎又梳理出了条理,看向至桓的目光都变得火辣起来。有性急的医家也如余秉执般催问起来:“当如何施治?”
至桓却没有立下方论治,而是道:“欲治病,先知因。扬州支河众多,居民饮水多从河中取,人多共用一水,久之则生秽气,而城中更是人烟稠密,平民坊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井是常事,经年年暑蒸,则热毒蕴蓄,又地气炎热,秽气愈盛,故多疟疾、暑湿霍乱这类时疫。如今生出热证霍乱,亦非奇事。余观一些贫户巷,排污陶管埋得浅,有些管道已有破损而无更换,污水自管道渗出,流于地表,恶臭不堪。如南宣坊的大榆巷——”他说到这吩咐,“黄柏,黄连,将子罗城的平面图展开。”
侍立在经堂一角的两名道侍应声上前,立于众药师身后,一左一右将粗略手绘的扬州城平面图展开,三尺长宽,染疫的坊、曲、巷名称都用大小不等的正楷标明了。
至桓起身走到两人身侧,指着图道:“诸位请看,图中红点表示疫地,红点愈大,疫患愈多。按州衙的统计,恰是南宣坊的大榆巷的疫患最多,整个巷子的人户全数染疫。诸位请看大榆巷这里画黑点处,便是排污陶管泄漏处;这里的黑色圆圈是水井。而两处相距不到三尺。”
众人齐嘶口气。
余秉执忽地一捶腿,“……难怪了!”
霍乱疫者的粪便进入下水管道,而从陶管破损处泄出,再渗入水井,污染的水经饮食入人口,或生饮水者,岂会不传染?
又一位大夫捶腿,“……难怪了,这次霍乱爆发得这么猛烈!”
“至桓道师辨证鞭辟入里,观察也是细致入微。余等受益。”常焘向他一拱手,恨不得立即禀报刺史府,安排人物全城检查排污水管,修缮替换破损管道,否则,疫疠之气露于地表,即使不污染河水,井水,久居其中恐怕也是要染患的。
至桓挥手让道侍收图退下,坐回位置道:“贫民户住地脏浊固然是起因,但新霍乱比旧霍乱传染性更强也是疫情猛烈的重要原因。如今病因既明,则可从源头消堵,不至于使疫患源源增多,此为控制瘟疫之本,亦为当务之急。”
常焘听到这,哪还坐得住?
虽说扬州官府行动迅速,隔离措施有力,近段时间疫患没有急剧增加,但是,还是有新的霍乱患者出现,尤其多出在贫民坊。他想起扬州的下水道似乎是五十年前铺设的,估计在贫民坊施工的都是偷了懒的,管道铺设得浅,经过这么年,又有房屋动工,修道路,挖井的,没准很多下水管道都露于地表了,若是多几处破损泄露的,加上贫户坊本比较脏乱,这瘟疫一流行,这些地方何如疫疠危发之地?
他当即吩咐坐他下面的医学助教,令他先去刺史府详禀此情,安排人手越快检漏越好,还有贫户坊要颁发禁止乱排泄的命令,以及清污措施等等。那医学助教本是个老成于事的,不需常焘多说,脑中滚过数条,低应了声,便起身退去,出观后上马急驰刺史州衙。
至桓这才论起施治:“热证霍乱病起于疫疠臭毒之气,病变集于中焦脾胃,解证当从祛除病邪,复脾胃之升降着眼。余以为,可以蚕矢为主药,取其祛浊除秽,展化宣通之功。”说着口述了一份蚕矢汤的药方。
这是一份新创的方剂。
众医凝神倾听,细记下每一道用药,暗与之前采用的清中汤、连朴饮、三仁汤相比较,辅药有四五种相同,但多了宣化畅中的佐使药,关键是主药用了蚕矢。
至桓解释道:“蚕矢祛湿,尤善化胃肠之湿浊。只是它作用较缓,故医家开方甚少用于化脾胃之湿,多用以慢治调理的风湿症。诸热证霍乱,都可用此方治。这是一个通方。”
通方大家都懂,只要是这个病,吃了这药多半能解,只是因为人的体质虚实之差,以及个别细症不同,有人好得快,有人好得慢。而治疗瘟疫有一个通方是很重要的,因为疫患太多,没有那么多的医家去针对每一个病患的体质去下药。
但至桓又补充道:“若是温病转霍乱,吐下而热邪痞结上焦,胸次不舒者,可以黄苓为主药,并与黄连、半夏同用。若是霍乱而肝火盛者,可用楝实、黄柏、桑叶、丝瓜为主药。若是霍乱而血分热炽者,可用茅根、地丁、益母、蒲公英为主药。若是霍乱已经大虚欲脱者,可用人参、龙骨、牡蛎、甘草、石脂、余粮为主药……”
众医细细琢磨他开的药,便觉出了其中奥妙。
至桓的用药轻清流动,极得“轻灵透发”之妙,即以轻药治重病。
轻透之用,最合医家王道之意,故深为医家推崇。但不是每一个医家都能做到,尤其重病,而不下重药能愈者,绝对是医家翘楚。
众医自忖做不到,不由心叹佩服。
胡汝邻感叹:不愧是太医署的天才!可惜被道门挖走了。
至桓向沈清猗一颔首道:“有请至元师妹补充。”
众医目光都望了过去,心中却在想:至桓道师的辨证鞭辟入里,施药也深得轻透之妙,还有什么可补充的?他们自在心头来回思量蚕矢汤和其他用药,竟觉无一味可减,无一味可增,若是用其他药代替,又失了轻透之妙,一时只觉得唯可用“恰到好处”来言。
是以众人目光虽向沈清猗,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期待,有些性急的甚至已想拔脚而出,赶紧去施药,唯顾忌着礼节和沈清猗的身份,强行按捺着等沈清猗发言,心里却盼着她几句话说完走。
沈清猗神色淡然,似乎没看到几位医家的急躁之态,清冽的目光扫过众人,便如一道寒泉浸人心神,让人心中一凛,暗道:好冷冽的气势。一时性急的医家也自觉急躁,沉下了心神。
沈清猗的声音也是清冽如寒泉,“至桓道师的辨证论治,余无异议,对此不多言。但对热证霍乱的病源,有些不同的看法。”
众医皆露出惊诧之色,这病源病因很清楚,还有什么可论的?
包括至桓在内的道门众药师却都露出了期待之色:至元师妹(师伯)又有什么独辟蹊径的看法了?
沈清猗道:“自两晋以来,医家论疫,皆认为是感受时气之邪而引起,因岁时不和,温凉失节,人感乖戾之气而致。余以为,瘟疫之起,并非岁时戾气所致,而是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余称之为‘疠气’,即《周礼·疾医》曰‘四时皆有疠疾’之疠。其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无形、无象、无臭,每岁有强弱,诸地有轻重,四季有盛衰,故春夏秋冬各有流行病。但‘疠气’是疫病的总源,起之于‘无’,具化为病,便又成‘有’。”
众医听得糊涂,至桓问道:“何谓‘有’?”
沈清猗道:“譬如黄肿病,是因伏虫而起,而伏虫因秽气而生,此即由‘无’至‘有’。”
众医听得瞠目。
余秉执皱眉驳道:“至元道师是说霍乱是因为患者体内有虫?”
众医觉得有种荒谬之感,若非顾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有人脱口斥之“荒谬”了,尽管如此,众医脸上都流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唯有道门的药师很有耐性,以沈清猗在时行阁辨证中的表现,绝不是轻言妄语的性子。
沈清猗道:“确切的讲,是霍乱虫附着于被污染的饮食,由口而入,进入大肠,引起剧烈的先泻后吐。而疫患的吐利物,又带了霍乱虫,污染了水源,由人饮食入,若是水烧不沸而煮食或饮用,此虫便很可能仍然存活,于是交相染易。”
“这……若有虫难道会看不见?”一位大夫脱口道。
沈清猗淡然而答:“虫有细者,非肉眼能见。余称之,微生虫。如肺虫,而至肺痨;蜣虫,而至麻风;寸白虫附于染虫瘟的鱼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体内寄生——此皆《诸病源候论》所载,诸位医家应看过。”
《诸病源候论》是高祖时期太医署奉诏主持编纂,其负责主编的太医令巢元方在大唐医家中的名声仅次于道玄子。沈清猗说的便是此书中的《九虫病诸候》篇,在座的医家自然是读过的,如果要质疑沈清猗关于“微生虫”的说法,首先得驳倒巢氏的《九虫病诸候》。
虽然不能驳倒,但众医还是不信霍乱是因虫而生。
胡汝邻清咳一声,道:“人眼不能见之虫,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师何以断定霍乱起于此,咳,微生虫?”他心下觉得沈清猗这个命名还是挺好的,便干脆拿来用了。
沈清猗自然是有依据的,她说道:“我阅过刺史府立的《霍乱疫案》,从中发现了几条线索。扬州之疫起于积善坊富商马天禄母亲的寿宴,因为得福巷水井受污染而致饮食入病。但是,参加宅中寿宴的宾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内自有水井,用水并非得福巷的水井。难道这么巧,马宅内的水井也受到了污染?
“得福巷的水井被污染,是有带疫者出现在这个水井附近,因为病发口渴,在绞起水桶打水时,呕吐了,而疫毒虫随着吐物入水。这个疫患是马天禄的昆仑奴,曾在去年十二月随马天禄从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仆役院角门出来是得福巷水井。因为是昆仑奴,管事只随便给他找了个大夫看病,不到两天腹泻而死,被诊为‘伤寒腹泻不止’。同样的,因‘伤寒腹泻不止’而死的还有马天禄商船的两名水手,一个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个住在彰义坊春河巷。这两处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发霍乱的两个地方。——这是出自刺史府的详细调查,宋使君觉得对治疫无用,遂未公告于诸位。”
扬州刺史宋方铎,做事极精细周全,常焘是有所闻的,能在瘟疫发生后具查出种种细节,是这位宋使君会做的事。
沈清猗清冽声音道:“疫案中有这三人的详细病案,可以确定,即是死于此次的热证霍乱。这三位有个共同点,都是随马天禄的商船大禄号从南洋回来。这不应该是巧合,必定有其缘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扬州霍乱的疫毒源头不是起于本地,而是由水手从海外带疫而回。”
这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论的扬州热证霍乱起于城内水生臭毒之气。
余秉执呆呆问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也可能是长江下游城市啊。
“因为东南其他州未曾爆发剧烈霍乱。”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带疫,其他沿海州应该也有霍乱发生,只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游某地是疫毒源头,不可能这般平静。”早已如扬州般锁城了。
众医都有些呆目,听她这般道来,线索分明,条理清晰,推理严密无漏洞,竟是说不出“不对”来。
至桓抬手捋着胡须道:“原来如此。之前我也曾怀疑,正月的天气尚寒,按说不是暑湿蒸腾,湿秽浊之气而盛时,怎会流行这热证霍乱?若如师妹所论,疫从海外至,那说得通了。”
他这话里已是信了沈清猗所说。
常焘揪下会胡子,拢着眉道:“至元道师这分析有可信之处。但疫源即使从海外来,也未可证实起于……那个微生虫。”
“这要回到马宅内宾客染疫之因:既然不是因污染之水而生疫,那是因污染的食物而生疫了。便如寸白虫,寄生于鱼与牛的体内,人食其肉,则染病。”
至桓的思维敏捷反应快,立时惊讶道:“师妹是怀疑海船带回的海鲜?”
扬州人喜食海鲜,以马天禄这样的海商巨富,出海行船回来,不可能不携带大量的海鱼鲜虾扇贝之类。而马天禄为其母作寿宴,席上不可能不出现海鲜之物。
沈清猗道:“马宅内的寿宴是以海虾扇贝为主菜,其中有生虾脍。但未必都寄生了霍乱虫。我让道侍取了疫患的粪便,放入观察缸的水中,又放了两只河虾,已经过去一日,河虾还活着。我用了霍乱测虫剂,显示已携带霍乱微生虫。”
“测虫剂?”
道门的药师们都感兴趣了,至和道:“至桓师妹又有新药剂了?”
沈清猗叫了一声:“松音。”
松音上前,两手端着的大托盘上放着四只透明的玻璃器皿,上面用墨分别标着“甲乙丙丁”,其中两只宽口杯,甲杯是澄澈的水里一只游虾,乙杯也是清水游虾,但那水有些微泛着紫色,另两只是细口长颈圆肚瓶,里面都是黄色浑浊的液体,还溢出股淡淡的酸臭之气,标着“丁”的那一瓶黄水也透出两分紫色。
众人都好奇盯着。
沈清猗道:“这四只杯瓶里都用了霍乱测虫剂。甲杯、乙杯里都是清水,甲杯的河虾不带疫,用药剂后水色不变;乙杯中是带疫虾,药剂与疫虫起反应,透出紫色。丙瓶是正常人的粪便稀释,丁瓶内是疫患的粪便稀释,均用测虫药剂,丙瓶色不变,而丁瓶起反应,透出紫色。”
至桓等药师已经在药殿多次见过沈清猗用药剂做实验的方法,不觉得稀奇,但这种测疫虫却是头回目睹,都兴奋了起来,至和道:“鼠疫也是微生虫引起?师妹有没有研治出测鼠疫的虫剂?”
沈清猗道:“已经有了,还没来得及做验证。”
“测麻风的有了么?”
“还有痘症?”
道门的药师兴致勃勃。
沈清猗很无语,“你们当我三头六臂?这个霍乱测虫剂都还比较粗糙,需待进一步完善……”说着,便将药剂的方子说出,让大家一起参详。
做记录的三名道侍刷刷落笔,并将众人的讨论都记下。
其他医家却是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余棒槌直言道:“那河虾真带了疫毒?”言下表示怀疑。
沈清猗道:“若要证实这一点,不难。若有囚犯自愿试疫,以带疫生虾食之,自可证。”
众医心里咕咙,哪个囚犯愿意以身试疫啊!
常焘心中却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以减刑为奖,未必没有人搏命,何况那蚕矢汤若有效,也不是搏命,不过受番苦罢了。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便决定会后再找这位至元道师议一议。
松音端着托盘下去后,众医还在互相议论中,对沈清猗的“微虫致疫论”和“测虫剂”还是持怀疑态度。
常焘与胡汝邻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到,若至元道师所言为真,那这个“测虫剂”对霍乱的检疫和验症太有用了。
沈清猗最后说话:“医道讲‘有’和‘无’,而‘无’要用天眼来视,非人肉眼所能见。即使是‘有’,也全非人眼所能看到。所以,医道讲‘内证’。便如武道宗师,可以通过元神内视,看见属于‘无’的经脉。何以说病毒为虫,是不存在呢?只是非吾等眼力所见尔。”
……
次日,朝廷的谕旨抵达扬州。
胡汝邻和常焘阅过谕旨后达了朝廷的旨意。
扬州众医这才知晓这种新霍乱是从天竺传过来,想起昨日聚议,不由对沈清猗的推理洞察能力生出佩服,连带的,对她提出的“微生虫致疫说”也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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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汝邻和常焘则已联袂找上了沈清猗,与她商议囚犯试疫的事。
如果证实河虾带疫,并且让人感染,即使还不能证明疫毒是“微生虫”,但能检测出霍乱疫毒的药剂却是实打实的——这对各州防范霍乱,尤其沿海州和商港,可起大用了!
“……此事若成,十七你是最大的功臣。”沈纶很激动的对女儿道。
第一七八章 浪澜
扬州城忙碌起来了。
虽然自瘟疫爆发后,已经够忙碌,大夫们忙碌,为了缓解、治愈病情,一个个忙得形容憔悴;官员和兵卫衙役们也忙碌,忙着调查疫源,搜索疫患,隔离病者,给河渠和井水投清毒剂,但这种忙碌带了焦躁和慌乱,尽管因为沈纶的坐镇,大家的心还算安定,疫情没有全城扩散下去,也让人不至于恐惧绝望,然而病情得不到治愈却终是让人心慌的,像头上悬着一块巨石,谁知道会不会掉下来砸到自己呢?
如今不同了。
随着第一例病患被治愈,大夫们激动,城内的官员更激动,守卫隔离区的兵卫甚至激动得流下眼泪,终于不用惶惶担心自己也会被传染然后一泻而死了!
这个好消息立即被敲锣打鼓告之全城,闭户于家中的扬州百姓都喜极而泣,有的甚至嚎啕大哭起来。之后便在官府的号召和组织下,开始全城的环境大清理,尤其是贫民坊区。司工房则率领衙役和民工进行全城排污管道的检查,破损的地方都用红砖勾灰泥砌出污水坑加盖,不让它往外泄露,待新的排污管道烧制后,再进行安装替换。还有公用水井上悬着的打水吊桶底部都要嵌一层过滤,下装有检测疫虫的药剂纱袋,一旦发现桶中倾出的水是浅紫色的,不可饮用。
总之,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无论官民,此时忙碌都觉得心里踏实,包括贫民坊的百姓,清理起坊巷的污脏都特别卖力,唯恐漏了哪个角落。
扬州城是忙碌中透着轻松,但此时在东海都护府、福建道和岭南东道,却是一片人心惶惶的慌乱。
二月初七朝廷的谕旨还没传出长安,东海都护府的唐州、吕州和琉州已爆发了剧烈瘟疫,死亡千人,包括商人、水手,岛上百姓,还有官员,兵卒,染疫者上万,爆发仅两天,吕唐岛和琉求岛已经是人心恐惧慌乱,权富之家纷纷乘着船离岛往福建道跑。因为一些官员和兵卒也染了疫,东海都护府根本没来得及封锁港口,让几十艘船载着人逃了出去。
但是这些人还没有抵达海岸,东南最大的两个市舶司城市——广州和泉州也已经爆发了剧烈瘟疫,几天内死亡数百上千,疫患多达万人。
此前这几个海港州城已经出现过霍乱,但因为染疫的人不多,便以常规的吐泻时疫禀报朝廷,之后因为朝廷通报了扬州爆发剧烈霍乱,这些官府都加强了防范;但是,因为扬州对霍乱疫情没有确诊,而且疫源调查还没有确论,其他出现霍乱的海港州都没有想到:疫源是从海上来。遂只严令药铺医馆发现有吐泻病人立即上报,并只对入港商船和渔船进行吐泻症状的检查,并没有封锁港口的措施,这个损失太大,没有充分确凿的理由,官府不敢擅行此举。
二月初六两艘大唐海船从天竺惶惶逃到东海都护府唐州港,收商税的官员从神情慌乱的船员口中得知天竺海港已经爆发了瘟疫,到处在死人,这些商船都是停港后发现情况不妙又匆匆起锚逃过来的。而在此前,已经有不知多少载了带疫者的商船进入南洋国家和大唐海港。
更没有人想到入港的海鲜也有可能带有瘟疫。
在沈清猗的验证出来之前,谁会想到虾类也会带疫呢?或者还不止虾类。
而在唐州、广州、泉州这些海港城富人们每日享用海鲜那是很正常的事,达官贵人的聚宴也是很正常的事,哪里会想到进入他们口中的海鲜脍有可能吃出霍乱呢?
当霍乱在民间因为带疫者而大爆发的时候,广州和泉州的官员也不幸的撞上了霍乱虾或霍乱扇贝,因为聚宴而染疫,几十名官员感染霍乱,包括泉州刺史。因为官府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也造成了瘟疫的失控。
在东海都护府、广州、泉州大乱时,南洋的细兰、暹罗、占城、三佛齐和东洋的扶桑、新罗的港口城市也都爆发了霍乱。包括山东道的市舶司海港密州也受到了波及。
而二月初九,长安才收到靖安卫从天竺发来的瘟疫扩散的情报。
距离的遥远使得情报出现了滞后,而靖安司只向皇帝奏报的制度也让沿海官府没有能够近距离得到这份情报,提前采取措施和决断。
总之,一切的偶然和必然造成了长治三十二年东南瘟疫的大爆发。
东海都护府、广州和泉州的疫情奏到长安,已经是二月中下旬了。
当泉州的奏报最先抵达京城时,圣人立即召太子及政事堂宰执并太医署令丞紫宸殿议事,商议紧急措置。
宰执们道:
“须得立即下旨封锁港口。”
“不仅是泉州,所有临海港口都必须封港。”
“海船运入的海鲜都得查禁,不经检疫不得放行。”
“泉州刺史染疫,别驾仅为副职,官低且出身寒门,封锁四城,恐怕也压制不住城中的世家,况泉州民风悍勇,若无威望之人坐镇,严禁城中不出,诸民惶惧之下,恐生民变。须得令福建观察使颜伯维坐镇泉州。”
福建道的道治是福州,观察使衙门也在福州,在泉州官府无首的惶乱局面下,调从三品的观察使大员过去,自是能稳定民心。
太子坐在丹墀下方的小方榻上,一袭宽大的赭黄七团窠龙袍掩着他羸弱的身躯,团龙的刺金色显得他的脸色苍白无华,却无损那种温润如玉又清贵儒雅的气质,他一直没发言,这会却开口道:“即使调颜伯成过去,恐怕也压不住城中某些人。须得再下一道旨令,任何人胆敢违令出城,不论官职身份,立斩不赦。”
太子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温润宽和,但这句话里蕴含的坚决之意却是让殿中几位甲姓世家的宰执都生了分寒栗。
泉州是东南大港,各个世家都派遣有无官身的子弟在那边营事海贸,如今瘟疫一起,哪家权贵子弟不想逃离危险之地?殿中五位宰执中有四位,家中有子弟在泉州。福建道观察使颜伯维是乙姓世家琅琊颜氏的家主,又与清河崔氏、琅琊谢氏都交好,能够不顾忌甲姓世家,并且不徇私情?
太子不认为颜伯维能如沈纶镇住扬州城般威慑泉州上下,那需要朝廷给他一柄刀。
如果有了这柄刀,颜伯维还压不住泉州城,那是他的能力或担当不足,再撤再贬都不需犹豫。
太子又补充道:“鉴于泉州封城不及时,并应下令邻近诸州,凡是从泉州逃出的车船,一律扣押隔离。”他声音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总之,不能让霍乱过了江北。”
尚书令魏重润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门下侍郎邵崇廉也道:“臣附议。”
政事堂七位宰执,除了李毓祯不在外,其余六位都在殿上,而这六位中,只有魏重润和邵崇廉出身寒门,没有子弟经商在泉州,自是对太子的意见持支持态度。
裴昶、崔希真四人难道能说反对?心里均在庆幸,好在扬州的奏报上来了,霍乱已经有解。
圣人道:“中书按此拟旨福建道。”
中书舍人立即提笔濡墨,跽坐在书案后刷刷起草诏书。
圣人又吩咐:“即刻安排胡汝邻、常焘率扬州部分医家南下,同请道门的药师继续南下支援;并宣调邻近道州的医官局甄选本地医家随同支援,具体从哪些州调,由太医署确定,门下颁旨。——不仅仅是泉州,还得防着东海都护府、广州有疫报,如果情况糟糕,或许疫报已经在路上了,再由朝廷下旨,那又滞后了。长安距东南太远,请示命令均不及,着建康府留守韩王李载应,兼领东南防疫治疫制置使,近统领防疫治疫事宜;沈纶为副使,负责具体措置和调度。”
“喏。”众臣都应道。
太医令、丞立即凑一直小声议着抽调哪几个州的医官和大夫,须得离疫发地近,也必须考虑本地发生疫情的可能性,总之要调一部分,但又不能调尽。
圣人盘膝坐在金龙雕漆榻上,手里拿着沈纶的奏本,在御案上拍了拍,黑黝黝的目光扫视殿下的宰执大臣们,“应该庆幸,扬州将霍乱方子研出来了,否则,死的可不是这千人!必须重重封赏有功人员,中书立即拟旨,封赏诏旨连同调医旨令一并下达扬州。”
“喏。”六位宰执立即交头议论对胡汝邻等人的封赏。
没有议论多久,便由中书令裴昶归总禀奏封赏事宜,下去的太医和扬州医官局的官员都是好办的,有朝廷的官格章程,职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法上走,即按功劳升散官阶。至于立功的民间大夫,则赏金银财帛,功高的几个可赐官身,具体由胡汝邻和常焘拟了保奏章本再定。
至于道门诸药师,已经出家的道士自是不能封官阶,只能功赏钱物;没有出家的火居道师,则可授予散官阶,只领俸禄不为官。
圣人一一听着,没有提异议,唯独在听到沈清猗的功赏时抬了下眼皮,“朝散大夫?”
“是,从五品下,臣等议时,认为当与至桓道师功赏一致。”裴昶说道。
圣人嗤笑一声,不客气的批评他的宰执们:“短视!算一算这笔账,为了防备天竺,以及未来的,有可能的,其他地方的瘟疫,是不是要闭港,实行海禁?损失有多大?——魏重润。”
尚书令拱手微躬身道:“回禀陛下,按去岁诸市舶司的商税收入计,每年仅商税要损失四千三百余万贯。”
圣人冷笑,睨视众臣,“一年损失是这个数,十年如何?百年如何?这些损失的商税,你们用什么来填?工部在吵着要钱,扩建官道,疏浚河道,修固河堤;礼部在吵着要钱,扩建州学县学;司农寺在吵着要钱,兴建社仓,革新农具,推广农技;军器监要钱,革新军器……这些都是要紧事,你们说,哪样可以不给钱?大唐能承受得起封闭海贸的损失?还是能够承受得起每三年都来次霍乱?或是其他的什么疫?”
“这是人才!”圣人声音宏亮道,“防疫比治疫更重要。出现一例疫患,那是损失。几百上千人患疫,上万人患疫,损失怎么算?能研制出检疫药剂的,那是奇才!‘微生虫’这个新论点极好,这是创论,以前有哪个医家提出来?这样的创见论者,这样的奇才,怎么能与其他人一般功赏?个个都是眼目短浅。”
崔希真慢吞吞道:“臣等商议时,是考虑沈纶奏报中所说的,检疫药剂还不完善,目前只能已患疫者的吐利,尚不能检疫出带疫者。故臣等以为,待沈至元道师完善药剂后,再进一步功赏。目前这个程度,从五品,已经是很高的封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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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哼一声,算是接受了门下侍中的解释,又道:“诏旨中要写明,以待后功。”
“喏。”
众臣应喏时,裴昶和崔希真对了个视线,俱都心领神会。
他们提这个赏格时,也是一并存了试探,如今看来,呵呵。
那位至元道师,可不仅仅是沈家人。
圣人这是要捧起,还是要离间?
第一七九章 利与情
殿内议完事,中书舍人几道诏旨都拟好了,呈给圣人过目无误,便当殿用皇帝印,诸宰执过目后一一签押,门下用玺印,封入“八百里急递”的漆朱皮筒中火漆戳门下省印,着即令驿递快马送出。
圣人问众臣:“诸卿还有要事需议?若无,散。”
太子道:“臣有奏。”见圣人颔首,便道,“天竺疫情已经泛滥南部,恐怕如陛下所言,东海都护府亦无幸理,只是呈报尚未至。若如此,南洋诸国、东海诸藩属恐怕也遭了殃,这霍乱方子是否公布诸国?”
众臣一听,便知太子又生慈悯心了。
圣人问:“诸卿以为呢?”
中书令裴昶回道:“臣以为,各国海上通贸,瘟疫是一方遭难,八方遭殃,能救自然要救。”话一顿,“却不可白救。民间讲,升米恩,斗米仇;又所谓,白给的不香。此前我朝通告各国及诸藩提防天竺传入瘟疫已是仁义。咱们大唐既要讲仁义,有华夏帝国的文明风范,但也不能仁义过头,超过了限度,是对本朝百姓的不仁义;对被救援的国家也不一定是好事,滋长了依赖、伸手之风,正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人贵自助嘛。这霍乱方子只是一张纸,但其中的药材大部分只有咱们大唐才有产。方子可以给,药材却不能白给——至少,也得收一半的价。不然,以后但凡有了危难,当咱们大唐是可以化缘的施主?”
“噗!”中书左卿和尚书左仆射都忍俊不禁,面上均露出赞同之色。
侍中崔希真捋着他的雪白胡须道:“裴中书所言甚是。瘟疫自然是要救,但人的天性,是好逸恶劳。以前新罗、扶桑、北虾、流鬼四个藩属国发生地震、灾荒,咱们大唐都有救济,但均有个限度,超过限度不是无偿的。若不然,让这些藩属生出凡遇天灾坐等大唐救济的习惯,便易滋长好逸恶劳的惰性,民风也坏了。”
尚书令魏重润和门下左卿邵崇廉也都微微颔首。
在对藩属国的态度上,不论世家宰执,还是寒门宰执,思想基本是一致的。
这些藩属国,大唐是不屑于收归于己的,疆域狭小,又没多少资源,占据一两个军事要点建立军港已经足够,若是收归为疆土负担大了,改革政治,收拢军事,推广农技,促进耕织,推进教育,加强教化……整个一包袱,吃力不讨好。
如果是琉求岛那样的,处于大唐东海腹心,与福建道仅隔一道海峡,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且岛上资源丰富,土地也十分肥沃,那很有谋划为疆土的价值,所以琉求国成了大唐的琉州。
而新罗、扶桑、北虾、流鬼这些“不具备疆土价值”的藩属,大唐乐意接收他们的遣唐使,也乐意接收他们的国王、贵族或酋长子弟入大唐官学,进行教育文化的“交流”,每逢天灾大唐也会适当的伸手援助,获取藩属国的感激和民心,不会趁其危难谋其国,因为没这个价值。但是,大唐的援助不是完全无偿的,必定要藩属国付出一定的代价。有付出,才知道援助的珍贵,否则,恩情越多越贱,没准养出白眼狼来。
裴、崔二相之言太子一点通,他苍白的脸庞上双眼黑亮有神,向两位宰相一颔首道:“中书、侍中之言,道出施恩的至理。白给的,不珍惜。次次都白给,便认为应当了。对教化藩属反而起了不良作用。”至于不是藩属的其他国家,大唐对他们的责任更次一等了,不能白白拿大唐的钱物去救济他们,私底下的交易还是要有的。便对圣人道:“综合宰相的意见,臣以为,对属国,治霍乱的药材可仅收成本价;对非属国,睦邻友好的,可在成本之上加收一至两成;若是大食、乌古斯汗国,市售价减一成是仁义了。”
太子声音温和,目光淡淡,对大食、乌古斯这种与大唐屡有战事或摩擦的“恶邻”,出手救他们的百姓已经是仁义了,无偿救援那是讲“兼”讲到狼身上去了。
“太子殿下所言甚当。”尚书左仆射张夷直当先附和道。
其他宰执也都出语赞附。
崔希真捋了捋胡须,心里是得意的。和这位太子女婿相处越久,便知这位殿下是真个虚怀若谷,听得进意见,而不是以纳言收揽人心;虽然崇尚儒家,言必讲“仁德礼义”,与他们这些崇尚黄老之道的世家有些,却不是没有原则的讲仁,不似科举中一些读儒经把脑子读呆了的儒生,那才叫人头痛。
魏重润抚着颌下美髯,缓缓说道:“这方子制成药丸的效果不知如何?——上回庭州鼠疫后,太医署按鼠疫方子治成的药丸效果不错,能达到现煎药的五六成之效。”
殿中宰执们都笑起来。
药丸的吸收当然不及现煎的汤剂,而且是根据同一病症的普遍用药剂量而制,不可能如大夫看诊般针对个体差异用药,疗效自然远不及现煎药剂,需要长期服用,但炮制得好,也能有五到七成功效,但是携带、服用方便,与汤剂相比容易成为常备药。之前太医署按道门治鼠疫的方子制成了祛鼠疫药丸,高价销给了欧罗顿,换回了三十万两黄金和四十万两白银。对于这个“高价换药”,大唐君臣没有一点愧疚——庭州鼠疫是怎么回事,双方心知肚明,欧罗顿人想祸水南引,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处,不给它一点教训,当大唐是任人欺负的软羊?
裴昶捋须半眯着眼道:“治霍乱的药材和后期制成的药丸往天竺销不仅不能降价,还要提高三成价销给婆罗门和刹帝利——天竺是霍乱传疫的罪魁祸首,不重重惩罚他们是仁慈了。至于平民,可以由佛门去布施嘛。”
最后一句让宰执们都笑了,俱心领神会的向裴昶递个眼色:好主意!
大唐的药丸在诸藩属国和许多国家都是销得极好的,包括南洋国家和北边的燕周、乌古斯汗国,而在新罗和扶桑这两藩属国,学习唐医和习唐文、说唐语一样,成了潮流。唯独在天竺、大食和欧罗顿,因为三个国家的国教都有自己的教医,对唐药当然排斥。欧罗顿还算好,虽然教会为了维护圣水治病的神圣,明面上斥责唐药是“邪药”,禁止使用唐药,但私下里那些奢侈的大教士们个个都在用唐药,知道“圣水”真相的国王贵族们更不必讲——大唐的“走私药”卖得很红火;但在天竺和大食,唐药卖不开了,相比景教徒,婆罗门教和大食教的狂信徒比较多,不仅自己不用唐药,发现偷偷有用唐药的,还会施以酷刑。
但不论信仰如何虔诚,身份如何高贵,在瘟疫面前,性命都是一样的贱,疾病不会“垂怜”教士和贵族。霍乱药丸可以治疫,也能抑制霍乱的传染,那些贵族无论是已经染疫的还是没有染疫的,总有恐惧死亡的人,殿上的君臣不信大食和天竺人人都是直面死亡的勇士。
让佛门在天竺布施汤剂和药丸更是一绝了。
如今佛门已占据蓝毗尼的“圣地”,正图谋进入天竺和婆罗门教争信徒,在面临瘟疫威胁性命的恐惧下,以布施解疫药的“普度众生”形象出现,那些平民和奴隶能不感恩戴德?大唐的君臣可不信,鼻孔仰到天上去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会舍得将高价买来的治疫药用到地位卑贱的吠舍和首陀罗身上。
圣人也嘿嘿笑起来,指着裴昶道:“你这个老阴奸。”一拍大腿,“这么办。”
魏重润又缓悠悠的补充一句:“要定下一个行价才好,省得有奸商以低于殿上议价外销天竺、大食谋利,扰乱了国策的施行。”
太子微微笑了笑,知道尚书令这话是针对殿上的几位世家宰执而言。
药行利润甚高,南北闻名的几大药堂都是大世家开的。大唐已经不是东晋、南北朝时代,世家耻于言利,如今为了高利行当,世家能打得头破血流,暗刀子争着上。贬卖治疫药这么个稳赚不赔的高利买卖,世家焉有不做的?
但殿堂的策略却不能让牟利之徒坏了。
太子一向温和的目光锐利起来,扫过众臣道:“尚书令所言极是。”他目光转向丹墀,向圣人奏议道,“臣以为,可由惠药局定出官价,诸药铺均按此价收出海关税。”
惠医局是官方医局,由太医署主管,负责炮制药材药丸供应太医及官售,在每个州都至少开设有一家医堂,以平价向平民治病、售药,并负有监督民间药铺定价,平准药价的职能,以及在海外开设大唐官方医局,行医售药——在这些医局中隐有靖安司的人员,是秘而不宣的事了。
太子这一建议,便是让民间药铺不敢低于惠医局的定价向大食、天竺外销治疫药,否则市舶司按高价收税,药铺以低价外售,即使不亏,赚取的利润也少了。
但民间药铺还是有空子可钻,只要比官价低出几文钱,损失的利润也不会很大。
于是太子又补充,“若有低于行价贩卖者,一经靖安司发现,立即吊销贩卖外销药的凭历。”
太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却是摆出了靖安司这个大利器,几位世家宰执眉角都抽了一下。
魏重润和邵崇廉对了个眼神,心中都暗笑,便觉得文憎武嫌的靖安司有时也是可的。
两人正想附议,却又被张夷直抢了先,高声赞道:“太子殿下英明,臣附议。”
魏邵二人都暗嗤声“马屁精”,虽然这位尚书左仆射历来是太子的拥护者,但表现得这么殷勤,难免让人觉得牙酸。两人心中不耻,神色却不露分毫,均道:“臣附议。”
裴昶皮笑肉不笑的乜了张夷直一眼,心里哼一声,与崔希真、中书左卿杜策一起拱手道:“臣附议。”这三位世家宰执心里都阴森森的想着,几大世家碰头协商分这块饼时,一定要踩吴郡张氏一脚——做出个“一心拥戴太子殿下”的样子,忒让人堵心了,他是忠臣,嗤!
殿议出来后,中书令和侍中走在一块儿,慢悠悠往政事堂行去,渐渐落在最后面,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裴昶双手背在后面,望着前面几人的背影,说道:“这次,还是和庭州一样?”
他说的是兰陵萧氏。
按大唐的规矩,凡是掌兵权的武将——从三品以上,其五服以内的同族,若是世家出身,则还包括世家直系三代在内,都不得授任宰执和台谏官,以及武英阁、兵部、军器监官员,而萧氏世袭河西大都督,除此之外,还不得授任部寺监的长贰官,很多殿议的秘事自然落后居于朝廷中枢的其他世家。众世家忌惮萧氏第一世家的实力,绝不想任其扩张,暗地里便时常联手打压,像这种“协议划饼分利益”的事,能撇开萧氏尽量撇开。
萧氏急于在江南找盟友,是因为有宰执的世家时常撇开他不一起玩儿。
然而上回向欧罗顿出售治疗鼠疫的药材和药丸没法撇开萧氏,因为欧罗顿与河西相邻,以前向欧罗顿“走私”药丸,萧氏是因地利之便占了大头,加上沈清猗在医治鼠疫的道门药师中间,能撇得开萧氏?——向欧罗顿出售治疫药是萧昡最先上的奏本,待太医署将药方传回长安时,萧氏已经将药丸制出来了。有沈清猗这个鼠疫第一线的行家在,没准炮制出的药丸效果还胜出惠医局的制药。
这回扬州的霍乱更不必讲,这会说不准萧氏已经在按方制药了。
裴昶是这么一问,实际意思崔希真当然清楚,捋着一尺的长须道:“不只萧家,沈家这回也得分饼,占的分子还不能小了。”
上回欧罗顿远在北方,没有沈家的份说得过去,这回可不同了。他们这些北方世家,论南洋商贸,比起这些占地利又早一步涉足海贸的江南世家,至今还是逊了一筹,沈氏的仁和商号在南洋是有名得紧。
何况,圣人分明是要重用沈纶了。
东南防疫治疫制置使虽然是韩王,但明眼人都知道,韩王是建康令,没有圣旨不能擅离建康府,圣人的旨意也是让沈纶这个制置副使负责具体事宜,韩王是挂个名头,提高“防疫治疫使”的地位,方便沈纶调度东南诸道,同时给韩王分点功劳,算是圣人对这位胞弟的看顾。
如今治疫的方法已经有了,主要是调集药材、医家,并迅速控制疫情的扩散,以沈纶措置扬州疫情的果决和魄力,想必不是难事。此功一建,加上沈纶在淮南东道任上的考绩,没有意外,是要往京中升了。
凑巧的是,七天前陆谐的案子调查落定:在其济州别庄的地窖中,搜出了囚禁的女童和埋于地下的白骨;三司定罪,大理寺公告后,便有一男子前往京兆府击鼓投案,鼓停人死,留书投案,自称是受害女童的亲父,因不知真凶,又投告无门,只好向夜鬼刺“买刺缉凶”,自知犯了王法,自尽伏法——仵作查出这男子死于寻常的砒霜中毒,自是没有证据表明是夜鬼刺杀了他,只能按其投案书定为服毒自尽。
而徐国公陆识因为陆谐之案的牵连,从从一品的国公降爵为从三品的开国侯,并削工部尚书职,外放陈州任刺史。
按照圣人一贯的做法,吴郡陆氏从朝堂跌出去了,必定会从江南世家中提拔一个上来,不会让朝堂上的南北世家权力过于失衡。
崔希真说沈氏“占的分子不能小了”,便是意指沈纶有可能升上来填补陆识空出的位置。
裴昶幽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说道:“沈经世之女可是萧氏的世子妇。”
以皇室与萧氏的微妙关系,圣人会重用沈纶,这可真是有点奇怪。
若是以前,崔希真必然说“不过一个女儿”,沈纶有什么舍不得的?——联姻本是结两姓之好,两个家族利益相害了,联姻是根线,一扯断。
但是,沈十七却华丽丽的变成了道玄子的唯一的亲传弟子,在药殿地位据说日渐重要;东南疫情平定后,“沈至元”之名必定誉满天下——沈纶会舍得放弃这样一个女儿?
换了哪个世家的家主,也不会这么愚蠢。
崔希真意味深长的道:“联姻的线,可是有两端的。”
联着女儿的线不能断,未必不能断另一端。
裴昶呵呵一声,“沈经世若知今日,必定不会嫁出这个女儿。”
他若是有这样的女儿,算不娶夫,也得结平婚契,断不会让女儿成为别人家的人。
崔希真笑呵呵的看他,“高宗创立的平婚契,细细思来,有时真是桩好事。”
裴昶见他这含有深意的眼神,心中蓦然一动,仰首哈哈一笑,心领神会,不多言。
一路回了政事堂。
四位世家宰执又聚在裴昶的中书令公房内,定下有资格参与“分饼”的世家,落衙后各去知会,家主不在京的,通知驻京的代理人,定于酉时二刻崇仁坊丰熙楼会见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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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会商自是一番唇枪舌战,勾心斗角。
而次日宰执大臣们才从紫宸殿出来,广州急递的疫报便飞驰进了宫门。
当天落衙裴昶回到府中,便将裴松之叫到书房,开口道:“广州爆发了剧烈霍乱……”
裴松之一惊。
……
此时,萧琰也正坐在书房中,看母亲昨晚写给她的回信,最后一页写道:
——未完,接下
第一八O章 心若冰清
二月二十一,当裴松之率领护卫仆从随行大夫等浩浩荡荡百余人拥着几十车药材出京时,萧琰正在剑阵巷内陷入苦战。
这次仍是四象七宿阵,却是她在信中给沈清猗说的,三个四象七宿阵的叠加,八十四名登极境剑士,其中二十八名后期,五十六名中期,叠加出来的剑阵威力却足可比拟三百六十名登极境后期剑士的实力,所以这个三叠四象七宿阵又被称为“大周天剑阵”。
以一人硬抗三百六十名登极境后期的力量?
萧琰打得很辛苦。
所幸她在破单个四象七宿阵时,将斗转星移的“移”字诀的“挪”字诀合用,创出了“移花接木”,将将西方白虎的雷震攻向东方的青龙——此为金克木,又将南方朱雀的火电移向西方白虎——此为火克雷,将北方玄武的雨箭攻向南方朱雀——此为水克火,如此她只需要专心硬抗北方玄武阵的攻势,将内气化为半阴半阳的土属性,以土克玄武之水……这般巧妙移转三方攻势又硬接一方的打法,将那单个四象七宿阵的二十八名登极境后期给硬生生的拖垮了。最终便只剩她一人立在阵中,二十八名剑士拄着剑呼哧喘气,仅能支撑着身体不倒,再也无力发招了,对萧琰的评价也从“牲口”变成了“不是人”。
要知道一个四象七宿阵相当于一百零八名登极境后期的合力,萧琰以“移花接木”破阵,固然移转了三方攻势没有硬抗,但在阵内的压力是分毫不减,而且“移花接木”也要源源不断的耗费她的内力,还要在闪电腾挪间硬抗玄武阵的攻势,而她始终没有出刀,竟是生生的拖垮了原本应该“生生不息”的二十八名剑士,怎不叫人惊诧骇然?
这当然也得益于萧琰在剑阵中淬炼后,对身体和内气的淬炼功效,淬体能让身体承受更大的压力,而且伤愈能力更强;对内气的凝练则可让同等的内气发挥出翻倍的力量,好比同体积的黄金一定比白银重,因为密度不一样。所以萧琰经受一次淬炼,是在进步,体质在进步,内气也在进步,恢复能力也越来越强,将组阵的剑士拖垮不奇怪了。
之后便是两个四象七宿阵的叠加阵,由四十八名登极境剑士组成,一半后期,一半中期,叠加两阵后能发挥出一百八十名登极境后期的力量,被称为“小周天剑阵”。萧琰第一次入阵,几乎一半的骨头都被打折了。养伤三日再战,重伤出。三日后再战,破阵。
她的体质和内气比起初入剑阵巷时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体如百炼软钢,柔韧又坚实,抗打击能力增强十几倍,因体质增进,经脉也更坚实,能够承纳内气的凝练度不断提高,发挥出比以前增加了十几倍的力量,而她悟出的“生生不息”的阴阳漩涡式丹田,也让她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比以前快十几倍。“移花接木”也在叠加阵中被逼得越来越纯熟,萧琰对它的领悟也越来越精进。这四样加起来,才是她拖垮小周天阵的关要。
但这次是大周天阵,威力比起小周天阵增加了一倍。
三百六十名登极境后期剑士,即使是洞真境初期也不敢硬接。而这个剑阵充分发挥起来,完全可以绞杀洞真境初期、中期宗师,据说组阵的八十四名剑士如果全部都是登极境后期,甚至能困杀洞真境后期宗师。所以这个剑阵又被称为“困杀后天剑阵”。
萧琰第一次入阵只坚持了一个时辰,这还是大周天剑阵没有完全发力的缘故。既然是淬炼学子,当然是要让学子在里面慢慢磨,又不是杀敌,要一击凑功。
萧琰被慕容绝提着往回掠时,脑中还在回想着之前入阵的情形,身上的伤痛似乎都没能影响她清明的思维,反而是内气自动运转在止血,缓缓修复她的伤势。慕容绝左手悬伸提着她腰间的革带,冷漠的目光掠过她出神的面容。萧琰目光望着前方,那双黑晶的眸子却没有聚焦,眼神显得有些飘离,像纯黑剔透的水晶上覆了一片轻烟罗,多了一分神秘的诱惑,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开烟罗,现出那块黑水晶的晶莹纯澈。
慕容绝白色衣袖下的手指不由动了动。
却是抬手捏住了萧琰被风吹拂在她脸上的一缕发卷儿。
那根系发的白纻带在阵中被散逸的剑气割断了,发辫已经散开,还被朱雀阵的剑气给电卷了,顶着头毛卷,让人想起贵妇们养的卷毛犬。慕容绝对这种软趴趴的贵妇狗绝对没兴趣,她喜欢的是毛皮光滑,肌线优美流畅,肢体矫健又有力量的动物,像她的乌云踏雪、安北狼青犬。但萧琰的发卷儿从她脸上拂过时,她却忽然生出种手痒,很想在那颗卷毛头上**几下。
……难道自己的喜好改变了?
慕容绝手指拈着萧琰的发丝,上面还沾着血,指肤上有着粘黏感。她唇角扬了扬,这个可不是软趴趴的卷毛犬,她的“毛皮光滑”,发如丝绸般顺滑,只是暂时被电得枯卷了,皮肤光滑如脂玉,摸上去必定滑不留手;“肌线优美流畅”,即使隔着衣服,慕容绝也能凭着眼力看出衣衫下那流畅完美的肌线;而在那肌体中,蕴藏着令人激奋的力量。
慕容绝觉得她的审美没变。
让她手痒的,不是这头卷毛,而是顶着这头卷毛的人。
她提着萧琰腰间革带的手指隔着衣衫,能感觉到那坚韧流畅的腰线,里面蕴藏着令她都为之荡然的力量。她悬伸出去的手臂忽然一松一收,原本提着萧琰的腰带,变成了手臂横揽她的腰,那身雪白的衣衫立即被鲜血沾染。
萧琰正在推演剑阵的思绪被打断,不由转头有些茫然的看她,黑晶的眸子里闪着疑惑。
慕容绝容色冰漠,“这样省力。”
“……”骗鬼呢?她还不到百斤呢。
慕容绝加一句,“你要赔我衣服。”
“……”萧琰扭过头去,这怪她?
慕容绝右手抬起,在萧琰的卷毛上揉了揉。
“!”
萧琰一脸受惊吓的表情。
这种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真的是慕容冰山做出来的?
不会是被什么附体了吧?
慕容绝冰寒眸子回视她,神色也是冰寒的,如万载玄冰不变。
……难道有什么不对?
她心里有些疑惑。
表达对墨雪、狼青的喜时,她都是这么抚摸顺毛的。
难道萧悦之不喜欢?
萧琰嘴角抽了下,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赶紧扫开这奇怪的感觉,眨了下眼道:“我头发有些乱。”所以千山学长这是给她理顺头发吧?
慕容绝“嗯”一声,顺着这话停下来,放下萧琰,立到她身后,从袖袋里取出把水牛角梳子,将萧琰吹散的头发梳顺,用白色绞股丝线的发绳系好,冰凉的声音道:“不会乱了。”
萧琰还处在“慕容冰山竟然随身带着梳子?”“慕容冰山竟然会给人梳发?”这种惊呆混乱中,如果独孤静做这种事,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但放在慕容绝身上,有种人物混入的错乱感了。
慕容绝伸手抱住萧琰的腰,足尖点地,继续往前掠行。萧琰这才从惊悚中回过神来,干巴巴道:“多谢学长。”
慕容绝淡淡“嗯”了一声,抱着萧琰的手臂紧贴着她坚韧的腰线,感受着她肌体里面的力量,指尖却残留给萧琰梳发时发丝穿过指间的柔缠感……真是奇妙的感受,一刚一柔,力量荡人心魄,青丝予人缱绻,慕容绝冰寒的眼眸似乎也蒙上了一片烟罗,敛去了几分冰冷,烟罗下眸波又漾出几分潋滟,让冰寒绝绝的容颜生动起来。
慕容绝感受着自己有些欢喜的心情,唇线微扬,便如冰壁上的花朵绽放,刹那容色更盛。
可惜此时此刻,这般冰雪绝艳之姿无人注意。
她心里想道,二长老昨日一脸神秘塞给她的那篇“心动秘诀”倒是有些用处,不知谁写的,譬如“喜欢一个人先喜欢她的身体”,这话在慕容绝看来有些混帐,如今想来却有些道理。“若不讨厌与对方的身体接触,则更进一步,增加亲密的接触,情动可缓增矣”,慕容绝右手的指尖动了动,觉得那青丝柔缠的感觉似乎从指尖传到了心里,让她有些异样的感觉……
这是情动?
慕容绝想了想,心里微微摇头。
情动还不至于。
只是有些喜欢而已。
但她不讨厌和萧悦之有身体接触,除了亲生母亲,以及对阿湄、阿优两个妹妹相对亲近外,她并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萧悦之却是个异数。一是缘于千丈崖一战后,她对她的欣赏,视她为同类,二是萧悦之的气息,给她的感觉很好,像冰川一样干净,明朗高亮。
慕容绝放缓了掠行的速度,默默体味着与萧琰身体接触的感觉。
心跳如常,血液流速如常。
没有情,也没有欲。
但有一种,让她心灵宁静的感觉。没有那种,时时刻刻要压制杀戮魔煞之气的血躁。仿佛:心若冰清,血煞不侵的宁静。
慕容绝觉得,冲着这个,她也要喜欢萧悦之。
她决定,今晚回去将那篇“心动秘诀”多看几遍。
萧琰察觉到慕容绝掠行的速度缓了下来,心里有些奇怪,但转念想道,这是千山学长顾及她受了重伤?
但前几次从剑阵巷出来,可没这么体贴啊?
萧琰觉得慕容绝今日有些怪。
最后只能归结为千山学长今日心情好。
但她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慕容绝正在实践怎么对她动情。萧琰若是知道,必是惊得要跳下来,逃之夭夭了。
依然是井中日月,慕容绝抱着萧琰掠墙而入时,独孤静正在廊上弹琴。她的修行是弹琴,以乐道领悟音道,以音道入武道。比起单一的修炼青木诀,进境更速,对道的领悟也更广远。但必须对乐道有超卓的颖悟力,并且武道天赋要出色,否则,只能单为乐师或武者,不能“乐武相得”了。独孤静正是这两方面的天赋都出色,才被家族重视,将“每代至多三人”的天策入学名额给了她一个,并拜入皇族乐武宗师东阳公主门下,成为她极为看重的弟子之一。
她今日弹的是一道极为简单的《伐木》曲,院子里回荡的都是“伐木丁丁”和“鸟鸣嘤嘤”,偏生这种简单的曲子却让人心旷神怡,和乐无比,仿佛置身于一个远离尘世的仙境,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止,一切自在自为,只有这伐木之声和悦耳的鸟鸣声在清静的幽谷里回荡。
但当她看见慕容绝揽着萧琰的腰落入院中,那伐木的斧头一下子飞了出去,砍中了一只鸟……
“吱——!”
萧琰因两腿都折了,被慕容绝抱着放在地上,听到这声不和谐的“吱”音忍不住抬袖“咳”一声,强忍着笑意道:“打扰郁茀学长了。”
——这鸟脖子被砍断的琴音真的是受惊了啊!
独孤静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一向“生人勿近,熟人也不近”的慕容千山居然会抱着人进来?……呃,对萧悦之虽然有着青眼相加,但以前也是拎着衣领,或提着腰带进来吧。
独孤静眨了下眼。慕容绝那雪白的衣衫上大片鲜红的血迹,显然昭示了她的眼睛没有花。
独孤静弯了下唇,幽静如空谷的声音笑道:“……是有些受惊了。”
心里约摸明白了。
目光隐晦又同情的看了萧琰一眼。
——被慕容千山看中,幸耶,不幸?
独孤静素手一拂,继续弹“伐木丁丁”,曲调中却加入了幽谷逢春的生机,给萧琰疗伤。慕容绝这回没坐在碧欄上,静立在萧琰身边,指尖抚着龙血木剑鞘,眉眼冷凝,又透着几分锋锐。
独孤静目光掠过二人,嘴角噙着一缕幽深又神秘的笑意。
伐木丁丁……
萧悦之若是木,那也得是铁桦木吧。
坚逾精铁。
最终……会是斧头伐了木,还是木磨了斧?
***
萧琰疗伤时,齐王府的长史司马德师正在书房里踱着步子。
雕漆包金的书案上,用玉镇压着一纸情报,是前日从天策书院递出来的。
齐王将这份情报转抄给了他。
情报上详细写着萧琰破二叠四象七宿剑阵的情形。
司马德师看过后,心里不平静,原以为是“新荷才露尖角”,如今看来,却是大器已成,只待风云,便能化龙。如此,只算计慕容绝的“无情磨道”,会不会太缓太慢?若留得萧十七成长,以后这个借刀杀人计还能不能成?
他将原来的计划又琢磨了几遍,思忖良久,便有些迟疑了: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寄望于“感情用事”了?作为一个好的谋士,应该懂得算计各种情,却也不能寄望于能以情算计到每一个人。
他心里搅着这件事没能安睡。今日用过朝食,回到书房,掂掇良久,拿定了主意:还是得稳妥些好,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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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构思着新计划,反复推敲其中的细节,直到觉得周全,才揣了那份情报,着履出门,往齐王的院子行去。
第一八一章 暗影
齐王与司马德师密谋的时候,圣人正在紫宸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太子坐在御榻下方的壶门方榻上,腿上盖着淡黄丝绸面的薄毡,背后倚着金线绣龙隐囊,翻阅着圣人批过的奏章,遇到疑惑处便向圣人询问。父子俩一问一答,气氛颇为融洽。自从圣人册封秦国公主后,与太子便是这种处政方式。
秦有和陈宝柱分别立在圣人和太子榻侧,圣人每批完一份奏章,便递给秦有,呈给太子;太子看完后,递给陈宝柱,搁到御榻西边的楠木格架上,按奏章绫面上的部司题记搁入不同格子里的封匣内,待圣人批阅完所有奏章便会锁上封匣,由传奏司的内侍发回给政事堂或御史台、军器监这些皇帝直属的衙司。
需要圣人每日批示的奏章并不算很多。因为多数政务都是政事堂处置,除了重要奏章需要皇帝批示外,其他都是由政事堂批复后呈报皇帝阅览,一般不需要御批,除非圣人对政事堂的处置有异议或补充。所有奏章的后面又粘附有白纸黑字的贴签,称为“贴白”,上书奏章的内容简要,不超过百字,阅览起来很方便。若是不重要的政务,圣人多半只是浏览贴白后,只看政事堂的批答,阅览速度极快;太子也是如此。是以御案上一撂撂的奏章虽多,却以不慢的速度在减少。
鎏金仙鹤的嘴里吐着清心安神的沉水香,袅袅绕绕,让人心神静谧安祥。太子正阅览户部的一本奏章时,便有廊上的内侍入内通报:“禀,司天监左少监、嘉国公主觐见。”
圣人“咦”一声,抬头道:“宣。”
内侍回身推开阁门。
嘉国公主李翊洛入阁门脱靴,白色罗袜踏着白藤席绕过玉石坐障屏风入内,身上穿着参政公主才能着服的紫色大窠四团龙圆领绫袍,头上戴着三寸高的白玉五梁冠,腰束金玉銙带,气度雍容端重,先向圣人跽拜行礼,“臣参见陛下。”圣人很随意的笑道:“阿洛,坐。”
嘉国公主继向太子行礼,退身跽坐到对面的方榻上,一脸严肃的禀道:“司天监三台观测同,旬日内广州城中将有地动。”说着,从袖中拿出奏章递给秦有。
圣人脸色微变,太子也惊了。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啊!
“可测出地动烈度?”圣人接过奏章,神色凝重的问道。
司天监有三个星象观测台,分别设在大明宫、华山和终南山,由司天监正副三位主事各守一台,大明宫这边即嘉国公主坐镇,并负责向皇帝禀报重要观测——说“三台观测同”,也是三个观星台都得出了同样的观测结论,这个可信度是很高的了。自从大唐立国以来,“三台观测同”还没有出过错,圣人当然没有怀疑,首先关心的是地震破坏性有多高。
这个破坏性是“地动烈度”,却不是通过星象观测出来,而是在观测出地动征兆后,由易师做针对性的易占:分甲乙丙丁戊己六级,最严重的为甲级,最轻微的为己级。嘉国公主道:“易测为丁丙之间,房屋破坏可能倒塌,地面或有一至三尺裂缝。”
太子顿时沉眉,“地面若被震出裂缝,地下的排污陶管岂不是也会震得破裂?”
瘟疫加地震,这可真是糟糕之极!
嘉国公主道:“这要看情况,若是正好在裂缝处,陶管多半要震裂。”又择要说了观测的情况。
圣人一边听着,一边看完奏章,朱笔批道:“抄送政事堂紧急措置,并拟条旨递靖安司,着靖安司七日内紧急递达广州,不得有误。”
靖安司在大唐各州都建有隐蔽的鹰鸽哨站,遇到“紧急递达”启用,比驿递的“八百里急递”还要快。从长安到广州,水陆驿递的距离超过万里,当然不及近乎直线的空中飞递快。
圣人签押后盖了皇帝小印,不待朱砂干摊开着递给了嘉国公主,吩咐道:“阿洛在这里拟个条旨,让传奏中官递去靖安司,省得一来一回费了时间。地动不等人呐。”
“喏。”嘉国公主应一声,起身接过奏章。陈宝柱动作利落的将墨砚笔纸备到栅足小几上,搁置到嘉国公主的坐榻上。嘉国公主提笔便拟了个条旨,又抄附上圣人的朱批,墨干后放入皮纸信函内,题上“内安署中郎将侯启”,递给陈宝柱。
陈宝柱将信函放入题有“靖安司”的封匣内,“啪嗒”一声锁上,便端着匣子退出暖阁,立即安排传奏司的内侍递往靖安司。
约摸半个时辰后,一只白色的鸽子从京城某处飞上天空,很快变成一个小白点消失在空中。
两刻钟后,从京城另一处地方,飞出了一只灰色的鸽子,也扑腾着翅膀往南飞去。
两日后,当那只白色的讯鸽飞越邓州郊外的树林时,便听“嗖”的一声,一只利箭从林中射出,窜飞两百丈的高度,准确的射中了那只鸽子。
白鸽悲鸣一声,从树丫间跌落到地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了那只鸽子。
顷刻间,人影便消失在林内。
***
二月二十五,萧琰养伤三日后,再入剑阵巷。
仍然是三叠四象七宿剑阵,八十四名身穿黑葛短褐的登极境剑士。
萧琰身穿白色的细葛短褐学服,但在入阵一个时辰后,它被鲜血染红了一半。奇怪的是,滴落到地上的都是暗红的污血,其他鲜红的血液却是随着她内气的运转,又从伤口渗回她体内。
这一招是她从李毓祯那里学来的。
但她最初知道的是李毓祯剑气锻体的奥妙,要实施到自己身上却是极难。因为她修的不是剑道,虽说武道可以借鉴,但要领悟出自己可用的,却不是简单的事。萧琰是在一次次的锻体和受伤中揣摩积累,最终在剑阵的磨砺下才结出了果实。
因为她在剑阵中的淬炼,好比铸剑师用铁锤锻打剑坯,将杂质一点点去除,锤炼得越纯粹,体质越坚韧,生机也越强大;而当她领悟出“生生不息”,在丹田生成了阴阳漩涡,构成了身体内的生机循环,一边将杂质随着瘀血排除体外,一边将去除杂后的纯血吸纳回体内,并赋予更澎湃的生机。这是萧琰能在剑阵中坚持的重要原一,否则,即使她的内气能够支持,也要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
这次萧琰坚持了两个时辰,比上次多了一倍的时间。
因为她体质的增强,也让她伤愈的能力增强,这次受伤后只养伤两日,她第四次进入大周天剑阵。
而这次,大周天剑阵的威力发挥到了五成,比起她第三次入阵又增加了一成。
但萧琰却坚持了三个时辰,比起上次又增了一个时辰。
这样的进步速度实在令人惊骇!
要知道,大周天剑阵发挥出五成威力,可以困杀一位洞真境初期了。虽说用于淬炼的剑阵因为没有发挥出杀意而使威力大有折损,但以登极境后期硬撑三个时辰,这是十分骇人的成绩了——这五十年来,除了李毓祯外,只有萧琰。
众剑士的脸色已经僵木了,这种淬炼简直是打击他们啊。
人比人,气死人。
慕容绝的眼眸却绽出两道光芒,宛如冰壁反光,没有温度却极耀眼。
萧琰的两只胳膊都已经脱臼了,身上被剑气割裂了七八道,不过比起上回,剑伤却是又减少了,因为她的筋骨肌肉经历在一次次的剑阵淬炼,已经变得极为强健。但是五脏六腑却不是那么好淬炼的,所以她每次的内伤都比外伤重。
“咚咚咚……”隔壁铁巷仍然传来大开大合的鼓声,虽然隔着三里,那鼓声却是高亢激昂,仿佛战阵冲杀一般,令人热血沸腾。萧琰顿时战意上涌,“腾”一下坐起,左右肩窝一耸一转,“喀嚓”两声,脱臼的胳膊接上了。她手一撑地,便待跃起,锻体疗伤后再战。
但她的肩膀便被一只手按住,冰寒之气直入肌骨。
萧琰抬眼便见慕容绝冰雪般寒冷的眸子,那寒气凛冽扑面。
萧琰脑子一凛,灵台顿时清明,因鼓声而起的战意霎时又如潮退般落下去了。
“今日淬炼已到极致,不可逞血气之勇。”慕容绝提着她腰带掠出铁墙,落到巷外便松手一揽,抱了她腰,足踏地上草尖,速度不算快,却也不慢的向前掠去。即使左臂抱了一人,草叶也并不弯折,仿佛只是一片羽毛落在上面。
萧琰耳听着鼓声远去,想起自己竟然被鼓声影响挑起战意,便问慕容绝:“那击鼓的学子是谁?——我还以为只有郁茀学长一人有乐武天分哩——是常山郡王的学生吧?”
武者中修习乐武之道的是极少的。一则因为创立的历史不长,迄今不到一百年,比起其他成熟武学,还有许多缺陷;二则对资质要求挺苛刻,必须同时具备乐道和武道天赋,这样的人是极少的,往往是能武不能乐,能乐不能武。否则军中有了乐武宗师,战斗力能成倍增加了。可惜据萧琰所知,当今之世的乐武宗师,只有东阳公主和常山郡王——后者是主攻音杀之道。
那击鼓的学子击出了铿锵锋锐的杀意,九成是常山郡王的学生。
慕容绝“嗯”一声道:“尉迟毫。”
答得忒简洁。
萧琰默了一下,追问:“可是左千牛卫,尉迟将军家的?”
京中有两位尉迟将军,一位是左领军卫将军尉迟修,鲜卑族出身;一位是左千牛卫将军尉迟腾,祖先是于阗王族。这两家尉迟都是忠于皇室的武将勋贵,均有子弟荐入天策书院,但萧琰从“尉迟毫”的名推断,大概和尉迟亭是兄弟。尉迟亭即左千牛卫将军尉迟腾的第三子。
慕容绝此时生出了些微懊恼,想起“心动秘诀”上有写,喜欢一个人要从交流开始;但她说话一向简洁,若是要喜欢萧琰,这样似乎不大好?
她想到了便立即改变,详细回答道:“他是左千牛卫将军的嫡长子。因乐道天赋出色,武道天赋也不错,被常山郡王收为学生,迄今最得意的弟子。二十四岁晋入登极境,今年二十八岁,登极境中期。三年前毕业,入左龙武军,任武骑将军。之前攻打吐蕃的战事,以将军鼓助战,令所属营战斗力提高三成。战场磨砺对他的音攻领悟也有助益,如今回书院淬炼,大概是要进阶后期了。听他今日鼓声,若无意外,再淬炼两次,或许会临阵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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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语句承转间有些生硬。
萧琰却没注意这个,而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啊啊千山学长说了好长的一段话!
这是把十天的话都提前说完了?
以后十天,不会一字不吐吧?
第一八二章 杀意
养伤两日,二月二十七,萧琰再入剑阵巷。
大周天剑阵的威力发挥到六成,这一次,她坚持了三个时辰。虽然时间没有增加,但在大周天剑阵增加一成的威力下,仍然坚持了这么久,表明她的体质和内力的凝实度又进步了。
这一次,她依然听到了隔壁的“咚咚”鼓声。
这鼓声比起上次,更多了两分穿透力和震荡的力量,似乎将人全身的血液都鼓荡起来。
萧琰躺在地上全身都没了力气,精神却也由不住的振奋起来,仿佛还能跳起来入阵厮杀一番。她不由微微笑了笑,心想:隔壁尉迟亭的兄长,也在进步呢。
慕容绝飘落在她身前,俯身看着她,目光侵神寒骨,让萧琰觉得鼓荡起的热血瞬间被冰雪寒冻下去。“你脸上有血。”慕容绝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叠布手巾,伸手给萧琰擦拭。
萧琰的目光正与她冰寒的眸子相对。
冷冷的,孤绝。
萧琰一时怔住,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真的是“千山鸟飞绝”的慕容千山?
慕容绝心里想着“心动秘诀”:喜欢一个人,要对她表现温柔——她这算是温柔了吧?
她的表情和动作却绝对称不上温柔,冰寒漠漠的脸,头回做这种事的生硬。
她擦了两下收回手,目光看着那方雪白上染血的手巾,面无表情。萧琰莫名觉得那是嫌弃。
慕容绝一弯身,将那方手巾塞进萧琰手里,“洗净了还我。”说着,提起她腰带掠了出去。
萧琰握着那方手巾表情还有些木,“其实我可以用袖子擦血的。”她心里默默道。便被慕容绝手臂环了腰,这种姿势比起被提衣领或腰带当然好得多,但萧琰想起又要给慕容绝洗衣服,觉得宁愿被提着——虽然是安叶禧洗,但每回看她那表情流露出“你们有一腿”也是够了。
萧琰有种无语叹息的感觉,但总不能矫情说“还是提腰带吧”,慕容绝这般冰冷孤绝的人,不是体贴人的性子,却在细微处对她照顾,若是别人做来可能是顺手为之的小事,于慕容绝而言却是极难得,萧琰怎会拂了她的好意?
她默默无语的将手巾塞进交领衣襟里,心想反正都是洗,多一件也不算什么。安叶禧怎么想,可以无视。便又想起还有方白叠手巾在尉迟亭那里,长乐宫之后一直没机会与这位侍卫单独相处。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找人要回来,太小气了吧?
但那是沈清猗送的……
萧琰愁着眉头想,还是要回来吧。
***
又养伤两日。
二月二十九,再次入大周天剑阵。
“今日,是最后一次。”慕容绝道。
萧琰点头。
经过这一个月的剑阵淬炼,她感觉到内力的凝实度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再淬炼一次是圆满了,丹田和经脉都达到饱和,晋阶即水到渠成。
她心里涌动着兴奋,感觉血液汩汩流动,全身都充盈着力量,侧眸看着慕容绝,“晋阶后,打一架吧。”
“好。”
慕容绝的声音冷淡又冰凉,却有着一种肯定的意味,完全没有怀疑萧琰能顺利晋阶,也没有怀疑她晋阶后有与自己一战的实力——普通的洞真境初期,乃至中期,都没有放在慕容绝眼里。
萧琰眉一扬,笑起来,心里涌生出“又找到知己朋友,还是一个强大的同道知己”的欢喜。
她带着这种敞亮的心情,干劲满满的入了剑阵巷。
慕容绝掠身立在铁墙上,雪白的衣衫没有如往常般纹丝不动,而是随着晨风自在的飘拂,似乎透露了她的心情:悠然而又愉悦。
萧琰入阵的时候,主持剑阵的青龙阵为首剑士严肃道:“今日剑阵,发挥八成威力。”
八成威力,若发挥出杀意,能困杀一位洞真境中期了。
萧琰却是愈难愈有战意,眸子明亮的应道:“好!”
话音一落,便是风雷雨电的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萧琰足踏瞬闪步,内息阴阳之气变幻,施展移花接木,内力忽刚忽柔,忽实忽虚,将阴阳的变幻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剑气纵横的阵中兔起鹘落,如疾风,如闪电,迅捷,又刚猛,又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酣畅。
但随着时间过去,萧琰受到的压制越来越大,内息也渐有凝滞感。
以慕容绝处在阵外的视角看,阵中八十四名剑士每一人都是一剑化七剑,但并没有一剑攻向萧琰,而是按着星宿的方位,配合脚下的步法,连成七大星宿剑影阵,如龙如虎如凤如玄龟,织成了一张从上到下的剑,萧琰的每一方路,无论左冲右突的路,还是上跃拔起的路,以及下盘闪窜的路,都在剑的笼罩下,并且越织越紧,从四方向中间逼近,压得萧琰的活动空间越来越狭小。当压到最小的时候,萧琰如中的鱼,只能躺着扑腾两下了。如果困的是敌人,那张剑会如风暴绞落叶般,将人绞得个粉碎。
萧琰在阵中的感受却不是剑,而是更加凶险的、虚实相生的幻象剑海:东面如龙卷风暴席卷她的左右前后中路;西面滚滚天雷而起,雷声轰隆,笼罩了她的头顶上方;北面不是前几次的水箭、水柱,而是万水如潮,一浪一浪冲击过来;南方则是一片炙热的火,不仅阻挡了她往南的路,而且席卷到她的下盘,几乎让她无法落脚。这些风雷水火当然是幻象,但是织成这些幻象的却是实打实的剑海,有着风雷水火同样的威力。她在阵中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受伤多处,血染全身了。
在萧琰入阵不久,隔壁的鼓声也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鼓声紧凑急骤,像冬天里的一阵冰雹疾降,又像百千匹战马同时驰奔的落蹄声。
激烈、响亮。
即使相隔一里,那鼓声也似乎响在耳边。
不,是敲在心上。
一声声的,透着杀意。
萧琰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那鼓声越来越疾,越来越疾……劲烈的,要蹦出胸腔。
她不由长啸一声,喝气开声喊山诀:“斗!”
拳劲陡然暴涨,一拳击出“沧海横流”。
北方玄武阵的浪涛被这刚猛无比的拳劲击得水散流,萧琰如箭般射入,大喝一字“前!”领悟的巽字诀风疾起,揉合内气的化阴阳为木气,万木林涛,风狂起,与青龙阵的龙卷风撞在一起,“轰!”爆裂声中,萧琰双手一勾一旋,移花接木,剧烈相撞的风暴狂卷在上,冲破了头顶的白虎雷阵。她冲天而起,大喝一字“列!”掌落如刀,力劈华山,劲猛的刀势将朱雀火阵劈出一道缝。
她随之落入这道空隙,旋身出拳“沧海横流”,击向聚浪重来的玄武阵……
如是循环,上下左右奔突,竟因那杀气凛凛的鼓声,战意四射,越战越勇。
“咚咚!咚咚咚咚!”那高亢激越的节奏,催得人热血沸腾,战意不屈不挠,不可摧折。那铿锵的杀伐决断,犹如将令,号令之下,赴汤蹈火,莫不旋踵。鼓声大开大合,直来直往,没有任何的曲折,如利箭离弦,不留退路。
杀!杀它个风卷雷动。
杀!杀它个浪摧火海!
萧琰不由畅笑,“好鼓!”一声大喝:“列!”
道心惟坚,裂开阻碍我的一切!
她的拳路大开大合,和上了鼓点的节奏。巽字诀施出,身法如风,在鼓声战意的加成下,又比之前快了不止一筹。
“砰砰!”“砰砰砰!”那是鼓声么?不,那是心跳!八十四名剑士也同样被这鼓声激发起了烈烈的战意。
“呼呼!”那是风如狂,火如墙。“哗啦啦!”那是浪涛啸卷。“轰隆隆!”那是雷声震震,似乎天空都在震动。
大阵不知不觉间迸发出了杀意。
慕容绝的目光如冰棱般锋锐起来。
以她的境界自然能够出,隔壁击鼓的尉迟毫已经进入了玄奥的战场意境,音杀如潮,潮如剑,剑破百万金甲,濒临突破,进阶在即,但他这入了杀境的鼓声不仅激发出萧琰的战意,也激发了剑士的战意,从而迸发了大阵的杀气——从淬炼阵变成了杀阵!
这可是能困杀洞真境后期的杀阵!
但慕容绝没有动作,她只是盯着剑阵。
危境之下才能历练。
萧琰在阵中忽然一个激凌。
她感到陡然倍增的压力中,一股杀气飞快降临!
那股杀气来得极快,还不及眨眼已到了她的后背,一股寒气瞬间从萧琰足底窜起,她不假思索的一个瞬闪,“哧”一声,左肩背上被剑气击中,冒出两寸宽的血洞。那一瞬闪没有完全逃脱,却险之又险的避过了后颈下的大椎**被击中!
她心中一寒,已经感觉到大阵与以前不同,有一丝丝的杀气弥漫而出。
这杀气不浓烈,但和阵中战意融合,仿佛一柄威力奇大却没有开锋的重剑一下子变成了锋刃寒森的利剑,剑锋所至,绞杀一切。
而剑阵的速度也陡然增快,仿佛之前是一步步的沉压逼近,而现在是风暴疾速,杀气还让剑阵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凝滞力,好像在威势之下人不由窒息一般,呼吸不畅,萧琰便觉内息都有些运转不畅了,好像被如有实质的杀意给裹住了。
萧琰受这影响,身法慢了一点点,身上“哧哧哧”,多了几个血洞。
而在连绵不断的风雷声中,大浪、狂风、火海、雷击,瞬间从左右、前后、上下,一齐攻至,其势疾、猛,其意森,凛,带着灭杀一切的狂暴!
主持剑阵的青龙心宿剑士暗道一声“糟糕”,但剑势已经发动,杀气已经迸发,除非所有的剑士同时撤剑,否则剑阵失控下,大家都要遭到反噬,甚至死于同伴剑气下的。
心宿剑士只能祈祷慕容绝赶紧出手。
但慕容绝没有动,只是右手,握住了封血剑的剑柄。
萧琰的背脊骨凛凛,寒意由背心窜上,她能感觉到这狂暴无双的攻击中蕴含的杀气,如果抵挡不住,会被剑阵无情的绞碎!——这个时候,即使剑士们想收手也做不到。
而在四面八方疾猛而至的攻势中,她也避无可避,只能硬接。
她的眼眸亮如刀刃雪锋,刀光如雪浪而起,秋水刀果断出鞘,一式“奋飞横绝”,搏空直上,刀气与二十八道雷声剑气的尖锐切割声中,她拔起飞起,手腕一翻,“参横斗转”,北斗转向,参星打横。既然是星宿剑阵,那让它乱了星宿。刀气搅乱中,玄武的浪潮冲进了朱雀的火海。青龙的风暴被她“横刀卷起千重浪”阻截,如同春雷般的暴响。两边的铁墙都震动起来,地面泥土翻飞而起。
她这一刀三击,让剑阵的攻势一滞。
但萧琰硬接白虎和青龙两阵,身体也承受了重击,即便是淬炼后已坚如金石的身体,也痛得仿佛要碎开一样,从肩骨到胸骨再到脚踝每一处的骨头都痛得钻心,连握刀的右手都在微微颤抖,小臂骨头已经开裂。衣衫上也到处是细洞,仿佛被几百根针刺过一般,道道血线渗出。她的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一双眼睛却仍然明亮,清澈,又透着磐石般的沉静。
主持剑阵的心宿剑士心里捏了把汗,暗道好险,赶紧剑阵一滞的当儿立即高喝“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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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字还未出口,便听“咚”一声,鼓槌重重击下,鼓面震动,仿佛天地都晃了一下,杀气如地动之锤,让人心口轰然窜上血气,跟着“崩”一声爆裂,鼓面似被击破,那杀气便如破地而出的巨锤,又如射天之箭,“崩”一声离弦,带着没有退路的壮烈,在舌绽春雷的一声“杀!”中射出。
这一声,震撼人心,这一箭,肃杀天地。(未完,接下)
第一八三章 巧合还是暗算
“嗡!”
秋水刀高速颤动,不断发出嗡鸣。
无数道纵横的刀光,像炽日射出千万道光线,以她的身体为核心,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每一道都是金光耀眼!
以至于在剑阵中,刹那间爆发出金色耀眼的光团,那光团夺目刺眼,仿佛霸道的金乌,以光芒横扫整个天地,金光所扫之处,一切黑暗俱都破去!
那些剑士即使闭上了眼睛,也感觉到无比耀眼的金光,若这会睁着眼睛,也必定是睁目如盲!
这是萧氏横刀的“纵横天下”,最炽烈、霸道的一刀。
在这或死或废丹田的危机时刻,萧琰的刀势不改,而她的身形依然裹在刀光中冲向青龙阵。四象阵,以东方青龙为阵眼,是剑势最强的地方。但萧琰领悟的巽字诀可借天地风势,青龙阵的龙卷风暴恰是她可以借势的。
她的刀光如炽日,身法却如风。那三道带着杀机的剑气正是从青龙阵的风暴中射出,在转瞬间凛冽入她的肌肤,那凌厉的杀气足以洞金穿石。
在这一霎,她口中暴喝一声“兵!”
喊山诀中的“兵”,是以神识驱动内力锤锻身体,既淬体又锻炼神识,但淬体时是以神识徐缓驱动内力,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淬炼;而临战中的“兵”,是以神识驱动内力爆发,如大江大河陡起的浪潮一般,相比用丹田驱动内力爆发,能在瞬间获得更大的爆发力量,但是对神识的损耗极大,若全力施为,之后便是极度的虚弱,对战中除非有把握致敌于死地,否则自己是束手待毙了,所以萧琰以前对战再凶险都未使用过神识爆发内力的方式。
但她此际并没有后继无力的顾虑,她只需要挡下这一招。
“兵”喝出口的瞬间,眉心、膻中、气海三**的内力仿佛是被高速风暴席卷一般,强大的劲气形成了拳头大的、无形的风旋,那三道凌厉杀机的剑气已刺入她的体肤,便被风旋绞碎。
但那剑气杀意的迸发却仍然让萧琰受到重创,尤其是眉心,灵台仿佛被一道钢针刺入,剧烈的锐痛,口鼻眼耳都溢出血来,胸口也是一道剧烈锐痛,一股腥甜的血瞬间窜上喉头,所幸气海无恙,因为那里是丹田,内气的源力所在,有阴阳二气的漩涡,爆发出的风旋足以将那道剑气泯灭。但灵台和心口的极度痛楚,让她只在瞬间,额头上便滚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而在同一时间,“纵横天下”的炽日刀气已与四面八方的剑气相撞,密集尖锐的切割声汇成巨大的劲气爆鸣声……但是,再炽烈的金乌之光也照不进深海,再霸道的刀光也挡不住剑海。萧琰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要碎了,仿佛下一瞬要如西瓜般,“扑”一声连肉爆成血渣。
她眼前一片血色。
那是她喷出的血,眼角崩裂的血,以及身上各道剑伤迸出的血线。
但最鲜艳的,却是那腥红如血的剑光。
弥漫出血色的。
那如丝茧般,罩住了她。
萧琰的身子向后沉沉倒下。
那腥红的剑光织成的血色剑,杀气浓如血,又凛冽如血,与大周天剑阵的数百道剑气相撞!
便是无数声铿锵的脆响,密集成如潮啸般的金铁交鸣。
那浓烈的血煞之气让人悚栗窒息,而那凛冽的冰寒之气又几乎让人血气都为之冻结。
萧琰倒下去时,便见那些黑衣铁面剑士也都被震跌出去!
能困杀洞真境后期宗师的大周天剑阵当然没这么容易破,但慕容绝是在阵外,而剑士们恰处于剑意发出想收回的境地,慕容绝强势无匹的攻入,血煞凛冽的剑意对上心生退意的剑意,自然一剑破百剑,并且附着于剑上的血煞冰寒的杀气震伤了所有的剑士。
杀戮剑,最强的不是剑,而是杀意!
萧琰倒在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她握刀的臂骨已经碎裂,五指却稳稳的攥着刀柄,拼尽最后一丝力将刀入鞘,她的眼中流露出一分轻松,然后闭上了眼睛。因为眉心风旋绞裂的那一剑,震得她五官出血,眼角崩裂,往下淌着四道血线,口鼻之下也溢着血丝,让她俊丽无双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全身大半的骨头都已经碎了、裂了,灵台和膻中又受了那两道剑气杀意的震荡,连呼吸都会带来极度的痛楚,让她的脸色极为苍白,与脸上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她的表情却是平静的,只有睫毛微微颤动着。
慕容绝眼色冰寒的看了跌坐在地上的众剑士一眼,双臂抱起她,如箭射般疾,却又如雪片般轻的掠了出去。
萧琰的头无力的靠在慕容绝的胸前,呼吸缓慢,悠长,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痛楚。慕容绝疾掠的身形很稳,双臂抱着萧琰,仿佛云朵一般托着她。她没有问萧琰伤得如何,因为不需要问;也没有抚慰她的痛楚,因为不需要。她的容色仍然是那样的冰冷,带着孤绝和内敛的骄傲,但她的心情却如阳光照耀下的湖水,漾起了金色的波光。
她和萧琰的距离是这样的亲近,不仅仅是身体的距离,而且……她从心里感觉到亲近。
因为那些相似的地方,让她觉得亲近。比如执着,比如坚定,比如毅力,比如胆气,比如信心,比如不屈的战意,明知挡不住,也要战斗到底,比如骄傲,明知她在上方,也不会呼救,明明痛到极点,却不吭一声的平静——她从萧琰身上看到了自己。这些闪光点像金子,遍布血污也遮不住它的光芒。
这些闪光点,她也在别人身上见过,比如独孤静,比如刘渊,比如尉迟毫……但他们所有人都不是萧琰,萧琰在这个年龄段超出了他们许多,也超过了慕容绝自己。而最出色的莫过于李毓祯,在同样的年纪,与萧琰不分轩轾,甚至更强一些,但李毓祯给她的感觉却不同:李毓祯是强大又冷漠的,这种冷漠不是冰山那种寒冷,而是来自身份地位、皇室斗争衍生出的冷漠,是不形于外刻在骨子里的冷漠,别人走不进去,她也不会轻易让人走进去。慕容绝并不想走进李毓祯的世界,尽管这一位也有那么多相似的闪光点,但她对李毓祯只有敬佩,认为值得追随,却没有像对萧琰这样,从心里产生亲近感。或许是因为萧琰从内自外都是温暖的,像一块剔透的和阗暖玉,贴近了胸口觉得温润的暖意。
她抱着萧琰掠进了独孤静的院子。
“怎么伤得这么重?”独孤静吃惊的站了起来,吩咐侍女拿一张竹榻出来,搁在院中。
慕容绝将萧琰放在榻上,动作很轻柔。
独孤静眉毛扬了扬,她这是错觉?……竟然觉得慕容千山有一刹那的温柔。
肯定是错觉……吧?
慕容绝放下萧琰直起身,冰冷的声音回答她道:“出了点意外。”
这个意外,也太巧合了。
她心中生了几分狐疑,冰寒的眸子里也掠过一抹锐芒。
萧琰这次疗伤时间比较长,独孤静停下琴声时,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巾拭了汗,有些叹息的对萧琰说道:“学弟神识也受了伤,这却不是青木功所能治疗的了,只能靠你慢慢养了。”
萧琰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坐起身来,点了点头。神识只能靠养,不能疗治。这正是神识受伤比身体受伤麻烦的原因。“辛苦学长了。”她感谢的道。
“学弟这两天都不要有剧烈动作。”独孤静嘱咐她道,又看向慕容绝,柔静的声音隐约带了促狭,“还要有劳千山学长,送悦之学弟回学舍。”
慕容绝似乎没听出她的揶揄,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弯下身,依然是打横抱起萧琰,稳稳的,轻如雪花般掠出院墙去,留下独孤静坐在廊上若有所思的一笑。
慕容绝抱着萧琰落入她的学舍。
安叶禧正用布巾擦着青砖长廊,便见慕容宗师抱着自家郎君从天而降,哦不,从院墙外飘了进来。
她拿着布巾有些目瞪口呆:还说没有一腿?这都被抱回来了!她要向殿下告状。郎君,你背着殿下爬墙。
萧琰看她那表情知道她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颇有些无语,“……小安,准备热水。”她得先沐浴换衣。青木功治疗外伤很快,加上她自身体质的强悍,那些外部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不需顾忌沾水。
慕容绝将她放在廊上,也不多话,转身便掠了出去。
回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她便去了竹海见申王。
她对今日的情形生了几分怀疑,却不能据此下判断,究竟是巧合还是暗算,还是得申王去调查。
萧琰沐浴后用了晚膳,穿了件宽松的浅绿色杭绸直裰,盘坐在讌息室的壶门榻上调养内息。安叶禧去了厨舍那边的水井边洗衣服,院里少了这个活泼叽喳的侍卫,便安静了许多。
屋内的香炉里炙了沉水香,淡淡的,宁神。梨木花几上还搁了一盆蝴蝶兰,没有香气,但开着一串串紫粉色花朵,十分妩媚漂亮,形如蝴蝶展翅。那是慕容绝差侍女刚送过来的,说养伤中观赏。萧琰挺惊讶,没想到千山学长竟然会养这种轻盈曼妙,又颜色华丽的花。“这花很难养,得在温棚里才养得出来。”安叶禧生母是喜欢养花的,挺有经验的啧啧一声,笑得暧昧,“郎君,慕容宗师待您真是‘不一般’呢!”萧琰瞪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是女人。别乱攀扯学长。”安叶禧嘀咕:“殿下也是女人。”你们还吻上了呢。萧琰便撵了她去洗衣服,省得在耳边呱噪。
此时慕容家的二长老慕容屹正在跳脚。他从外面回来,便听长随说“二女君过来了,带走了那盆蝴蝶兰,说是要送人”,他气得胡须飞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开花了,她拿去送人?啊?送谁了?”一阵风的跑去慕容绝院子里。“千山,你把我的蝴蝶兰送谁了?”
慕容绝正在翻阅武骑署的公文,头也不抬道:“送萧悦之了。”
“送……啊,谁?”
慕容屹忽然哑嗓了,想起“心动秘诀”里有他写的一段,论花与情:……鲜花可以怡情,送花是心动的伊始。
他一边捂着心口心疼,一边又眼睛蹭亮的问:“千山,你对萧悦之动情了?”哎呀,这是好事。
慕容绝抬头,冰雪的眼眸即使在柔和的烛光下,也依然是那样的无情漠然,“叔祖再贡献几盆蝴蝶兰,或许可以了。慕容屹气哼哼的背着手走了,他知道没这么容易。
萧琰自然不知道在慕容府宅中发生的这一幕,她坐在榻上微阖着眼睛,任由内气自行运转,并没有进入冥想,而是仔细回想着剑阵中危险发生那一刻的情形。
比起慕容绝怀疑“意外过于巧合”,她有着更直观的感受。
那三道袭向她上中下丹田的剑光,带着凌厉的杀意。虽然剑阵被鼓声意外激发出杀意,但那三道剑气所带的杀意却是不同的。
萧琰因为功法的缘故,加上她自身纯粹的心性,心境十分通透,对于人的善恶之意,感觉格外敏锐。剑阵中被激发的杀意,并不带剑士主观的恶意,而那三道剑气,却是隐隐带了杀人的杀意。这两种杀意有着微妙的不同,若非萧琰感觉敏锐,恐怕察觉不到这细微的差异。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显示出内心绝非表情那般平静。
是谁要杀她?
她忽地睁开了眼。
申王一身宽袖儒袍,倏然出现在院中。
他没有进屋,只以神识传音:【千山说剑阵的意外太过巧合。你说一说,详细的情形。】
萧琰心中惊讶,她原想着养伤略好后去找申王,却没想到慕容绝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却已默默替她做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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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朋友啊。
不用多说什么,只有默默的行动。
她心情愉快起来,与申王细说了当时的情形,以及自己的怀疑:【……那三道剑气来自青龙阵,应该是同一人发出,混在青龙阵的风暴剑气中,带着杀人的戾气。】
第一八四章 祸不单行
申王走后,萧琰还想了一阵。
若有人想借剑阵杀她,那便是在之前算计好了一切,包括尉迟毫的进阶,以及他突破时的鼓声对大周天剑阵的影响。
音道确实厉害,难怪乐武之道的人虽然少,但修炼有成的,都是“大杀器”。比如独孤静,虽然不是修的音杀之道,但在群战中,却能以音声治疗己方伤者,相当于随时备了回春丹和回血丹,见效快还无副作用,人人都“打不死”,对阵的敌人能不头痛?像尉迟毫这种音攻更厉害了,以她登极境圆满濒临突破的修为,竟然也会被鼓声感染,何况论论修为都不及她的那些剑士?
那么尉迟毫……
如果要怀疑,首先有疑的是他。
但两位尉迟将军都只忠于圣人。像慕容家和独孤家一样,因为出身鲜卑大族的身份,向来不掺和储位之争,只忠于皇帝。萧琰当然不信圣人对她有杀心,否则不必这么费心培养她,申王也不会引荐她入天策书院了。退一步讲,即使圣人要杀她,也不会动用明显标记着“皇帝的人”的尉迟毫。
萧琰起榻在屋内踱了几步,渐渐走到花架前,目光无意识的盯着蝴蝶兰美丽的花瓣,心里想着:杀人总要有动机,杀了她有什么好处?
从源头去着眼,才能抽丝剥茧,推测出最可能的幕后主谋。
如果杀死她的目的是激化皇室与萧氏的矛盾,最好可以挑起长安与河西的内讧——最有嫌疑的,当然是燕周、乌古斯、突厥王庭、大食、欧罗顿这些对大唐包藏祸心的外国。
但这里是天策书院!
组阵的剑士都是宗室子弟,他们会与外国勾结挑起内乱?
这个可能性太小。
算再落魄的宗室,也不期望陇西李氏从皇族的宝座上跌落,他们渴望的是在李氏王朝有更大的进身之阶,为此有可能内斗,但鲜少会去勾结外敌,除非脑子进水了。
这么一排除,主谋者最大的可能还是来自大唐国内。
那么会是世家吗?
萧琰心想,其他甲姓世家未必愿意看到萧氏出一个武道天才,但要暗杀她,这个可能也不大,毕竟一旦被查出,不但要面对仅次于皇族武道力量的萧氏的刺杀报复,而且那个世家还悍然破坏了“不暗杀子弟”的潜规则,必然被其他世家忌惮,趁机蜂拥而上打压——除非对方能做到天衣无缝,自信隐在后面查不出来。
世家最惯常用的还是借刀杀人,若舍得出价也可以雇东海刺杀人,不管成功与否都查不到自己头上。
除了世家,第二个嫌疑对象是齐王。
在齐王眼中,她已经打上了李毓祯一党的烙印,齐王若想对付她,这并不奇怪。当然这个前提是,齐王对皇位还未死心。
萧琰心里思索着齐王这个人,她对齐王的了解只是各种听闻的汇总,并不具体,只能假设这个前提存在。
若齐王对皇位还有图谋,那么杀了她对他的大计有何利益?
她若死在天策书院,不论尉迟毫有没有嫌疑,都将牵涉在其中,还有慕容绝,也会因为救援不及时而让萧氏生出猜疑,策划者将慕容绝一定会在最后一刻才出手的心性也算计进去了,而于阗尉迟氏和辽东慕容氏都是忠于皇帝的家族,无论剑阵暗算的真相如何,结果都必将分化萧氏与圣人——即使齐王不能借机拉拢萧氏,也能让萧氏在未来的皇位争夺战中袖手旁观。
但萧琰转念一想,觉得齐王想夺取皇位太难。
在圣人已经确立太子、李毓祯的序位继承后,齐王想夺位,那是谋逆,没有天策书院的支持,又没有兵权,齐王即使成功引起内乱,又凭何篡位?
凭世家的支持吗?
但有几个世家能支持齐王?
圣人已经完全确立了太子和李毓祯的序位继承,齐王难道还能给出足够的利益让这些世家愿意谋逆的罪名支持他?那得要多大的利益?如崔氏、裴氏、谢氏、王氏、张氏这些居于甲姓世家前列的,恐怕得封疆裂土才能打动吧?
萧琰心里轻嗤一声,伸指抚着蝴蝶兰华丽的花瓣,摇了摇头。
齐王想谋逆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若从这个结论反推,齐王不甘心也只得认命。
但人的野心欲.望,又岂会这么容易消退下去?
齐王会是明知不可为便收手的智者,还是孤注一掷、奋起一搏的枭雄?
萧琰纯黑的眼眸掠过一道寒芒,无论齐王是哪种,她总得提防他。
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她出了讌息室,往书房去,磨墨铺纸,先给父亲写信,叙述此事并提及自己的怀疑。墨干后将信折好装入函中,与之前积累的信一起,用火漆封口戳印,放入设置墨家机关锁的信匣中。正好明日是二月三十,月末最后一天,按例萧颂伯父会遣萧季思过来收她要寄的家信。
萧琰又给母亲写信。以阿娘的消息灵通度,估计发生在剑阵巷的事情瞒不过她,还是预先交待得好。但她只是详述了此事的经过,并未提及自己的怀疑。以阿娘的智慧,只会比自己想得更深入。再者,齐王是母亲的兄长,自己的怀疑没有证据,不要在母亲面前提了。至于尉迟毫有没有嫌疑,不需要她提,申王和圣人肯定会查个明白。
萧琰写完这封信,犹豫了一下,决定这件事不告诉沈清猗了。
此时沈清猗正在广州。
京城的颁赏谕旨和授官谕旨抵达扬州后,沈纶当即将扬州治疫的后续事务交付给扬州刺史,又将淮南东道的公务暂付给驻扎在外的两位观察副使,便带着太医署的医师和道门药师,以及扬州治疫的部分大夫南下泉州。不到两日又在路上接到了朝廷驿传的第二份急令,说广州也爆发了剧烈疫情,令沈纶分两路救援。沈纶便自己率领一部分人员继续前往泉州,另一路则由太医丞胡汝邻为负责人,率领一半医师和药师转道往广州。其中道门的药师一部分由至和、至桓率领前往泉州,另一部分则由道潇子率领,前往广州,沈清猗便在去广州的人员中。
广州居于沿海十几个市舶司城市之首,虽然昭宗时期泉州市舶司成为后起之秀,势头逼人,但广州仍然占据龙头位置,州城的繁华和人户之众不逊于扬州,仅官府设置的蕃坊,有超过三十万户蕃商,其中有西洋来的大食和波斯商人,也有来自南洋的满剌加、三佛齐和林邑、暹罗、细兰等国的商人,每日进出海港的蕃商不计其数,而瘟疫是从蕃坊中爆发并传开的。
沈清猗一行抵达广州时,广州四城已经封锁,但因为个中的一些原因,当城门封锁时已经有一部分士庶百姓逃了出去,虽然岭南东道观察使会同本道防御使立即向境内诸州刺史和几个折冲府下咨文封锁干道捉拿逃逸者,但岭南山多林密,小道秘径极多,逃离的百姓很难全部堵住,这埋下了瘟疫向外扩散的隐患。
然而观察使衙门和广州刺史府已经顾不得外面的隐患了,因为广州城内的疫情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了:全城有三分之二的坊区都出现了疫情,短短几日内疫民已经三四万人,而且每日都在增加中,包括官府的官吏和广州折冲府的府兵都隔离了一半,看守隔离区的人手严重不足,不得不从潮、惠、连等州的折冲府调兵入城。但府兵们宁愿上战场也不愿意去疫地去,即使防御使衙门下达了调兵令,不得违抗,折冲府也以设立防疫关卡守御本州为由,只派遣了二三十员兵丁过来,还是挑拣的那些平日不服从命令的桀骜家伙或偷懒耍滑的人物,自然心怀怨言。广州城在兵力单薄的情况下,依靠军士弓.弩射杀了几百人才震住暴动的人群,但在血腥镇压下面却是汹涌的暗潮,无论是关押隔离的百姓,还是负责看守的府兵衙役,心里都怀着恐惧或怨愤,绝望的死气已经在蔓延,当绝望到极点时,有可能如山洪冲堤般摧毁一切。
岭南东道观察使崔延陵累得发病不能理事,两位观察副使一人染疫暴卒,一人必须驻守城外,不能让三位行政长贰官都困在疫城里,于是广州疫情的重任都压在了广州刺史虞廷芳的身上。
崔延陵尚未发病的时候,身为甲姓博陵崔氏的家主,还能震得住场面,但乙姓出身的虞廷芳在威慑力方面不及崔延陵了,尤其是城中有不少的甲姓戚属,暗地里搅风搅雨,给虞廷芳施加压力,威逼放“康健士人”出城,虞廷芳怎敢放人?谁知道疫病的潜伏期有多久,这些目前康健的权贵是不是真的没有带疫?更关键的是,放出一人等于开了口子,怎么压伏得了城中人心?本暴躁欲起的暗潮很可能会如山洪般“轰”的倾泻。虞廷芳宁可顶住压力,得罪城中所有权贵,也不敢放开这个口子。但他能横下心当铁门杠,却抵不住手下人的蠢蠢欲动,说不准什么时候有人串通城门官夜里偷摸出去,那时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
虞廷芳在这内外压力下,短短几日内头发白了一半,瘦了十几斤下去,恨不得也如崔延陵般累得躺下去。但他再累也得撑着,一躺下去,广州完了,人群冲出去岭南道也完了,甚至祸害到邻近道……这后果虞氏担不起!
虞廷芳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用吊篮给驻守城外的观察副使宋继登去了密信:出去一人,射杀一人,勿论出身。
当沈清猗一行抵达广州城外时,便见营帐一座连一座,整个岭南东道三分之二的府兵都调集在这里,还有临时征调的僮丁,手持弓.弩来回巡弋,封锁了广州城。而城下已经染了血,暗红的血渍让城外的官兵都也如城头上的官兵一样,沉抑得如同压了石头。宋继登在城外也如虞廷芳般,饱受压力:这前面的人还只是派出来试水的,身份不贵重,杀了也杀了,但若虞廷芳压不住,城内权贵联合起来暴动,打开城门冲出来,他真能横下心全部射杀吗?无论杀或放,他的仕途都是毁灭。
宋继登搁在枕边的密匣中已经锁了一摞纸条,都是城中权贵递出来的:陇西李、兰陵萧、清河崔、河东裴、陈郡谢、吴郡张、京兆杜、范阳卢、琅琊王……除了博陵崔氏因为崔延陵的缘故没有递条外,二十二家甲姓,包括皇族宗室在内,像二十二座大山,压在了他头上。他急切盼望着朝廷接到呈报后立刻派有分量的使臣过来,责任和压力,都有人分担。
所以扬州一行人带着誊抄的诏旨和沈纶的签令过来,简直是天降甘霖,救人水火,宋继登和虞廷芳都忍不住飚泪了,心里直道天不弃我也。
虽然钦命使臣沈纶没有亲赴广州,来者最高官职只是太医丞,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瘟疫有治了!——什么重要的大臣也不及这个。
这个好消息立即被刺史府敲锣打鼓的告知城内四方,被绝望和死气笼罩的广州城顿时拂入春风,重新滋生出了生机,人们濒临崩溃的堤防又重新筑起了大坝,暴动的危机暂时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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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景不长,没几日,广州地震……
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第一八五章 流言
其实在地震前,有征兆。
一些坊间百姓和大户家的仆役会发现猫狗之类的动物到处乱跑,圈栏里的猪和马厩里的马都烦躁不安,水池里的鱼会不断的跳出水面,翻白肚,管仓库的发现老鼠特别多,大白天都容来窜去,城外民户还发现大白天蝙蝠乱飞,山里的僮民发现夜里一只只猫头鹰挂在树上,眼睛都大瞪着,像灯笼似的,吓死个人……但这些异象都散落在角角落落里,并没有引起关注和重视,至多看见的人嘀咕一句“奇了怪了”,而广州城内因为瘟疫正人心惶惶,活在对疫病的恐惧和不安中,谁还有多的心思去想这些异象呢?
最先引起警觉的是北城三元宫的观主知安,不仅精通道经,而且易学造诣颇深。
大唐帝国从仁宗时代起开始推崇易学,不似前朝那般忌惮民间学天文,只是严禁、严惩以占卜星象作预言惑乱人心,散播谣言,是以大唐的易学相当昌盛,各州的州学里都开有易科,道观学易的尤其多,三元观主知安是广州易学界最有声望的人物。
知安主持的三元宫是广州城最大、最有名望的道观,道潇子率领的药殿药师住在三元宫。斯时知安正为近期出现的猫狗马鱼鸟这些动物的异常不安。易家讲“究天人之际”,譬如风势、云气、雷声、电光、虹挂、雾象等等,都是天地玄奥的揭示,诸如草、木、虫、鱼、飞禽、走兽的异状等等,则很可能是天地发出的有灾异的征兆。知安很想与其他易学者联系商讨,但是广州城已经因为瘟疫下了禁行令,更糟糕的是他熟悉的几位易学家都因染疫隔离了,包括光孝寺的住持法性在内,这真是不幸的状况。知安思来想去,又与信得过的道师商量,最后决定写信给虞刺史提个醒。
而此时虞廷芳正为瘟疫的蔓延焦头烂额,五内俱焚,知安这封信无疑火上加油,不过他对知安说的“或为地动之兆”半信半疑——知安自己也说了:根据过往经验,地动出现前的异象并不是唯一的,而出现异象的地方也不一定会发生地震。
再者,退一步讲,算真的有地震,以如今情势又能如何呢?
他只能将知安的信转给城外的观察副使宋继登,请这位上官决定是否下令广州附近各县采取措施防备;至于城内……还不知道地动是否会在城内,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若贸贸然通知百姓有地动,那简直是让人们在恐惧之上再加恐惧,很可能立时会大乱,虞廷芳怎敢冒这个险?而且,官府的人手和兵丁都已捉襟见肘,又哪来人力去布置防备措施呢?虞廷芳连城中的权贵都不敢通知,怕这些权贵知道此事后,铤而走险,武力冲城了。至于这些权贵家族的事后清算,他心中冷笑,自己都抱了死在城中的打算了,反正瘟疫是死,地震也是死,通知与否有何区别?朝廷还会看在他因公殉职的份上,表彰他“顾全大局”,算无功,也不会获罪,会稽虞氏也保全了。何况还有姻亲裴氏,裴中书为了利益着想,也在朝中替虞氏说两句话。当然此时虞廷芳还不知道,他的好女婿裴松之已经车马辘辘的往南赶来了。
而这厢知安收到了虞刺史的回信警告,“不得妄语,搅乱人心”。知安一思量,便也明白了这位州尊的顾虑——当前情势,不能在人们心上再压重担了。知安愁眉良久,只得通知其他道观,以“夜体天心,餐风饮露,涤荡戾气,守正去秽”为由,令道士们晚上打地铺,都睡在外面的敞阔之地。
道潇子一至,正满腹忧思不能言的知安大喜过望,便是找到了主心骨,立时一五一十的告知。道潇子觉得“地动之兆,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带着沈清猗去见了虞廷芳。沈氏之女的身份这时候有用了,能促动这位刺史生出有甲姓世家分担而下决断的勇气。这三人见了面商议之后,便以清除瘟疫戾气的药草有限,必须集中使用为由,在各个坊的开阔地带都划出“防疫场”,焚烧清疫气的药草,并且征调城内所有商户的帐篷、席子、被褥等物,尽量多的安排坊内未被隔离的居民吃住都在这些“防疫场”中。
而地震发生在三月初二的凌晨寅时二刻。
正在熟睡中的人们都被大地的震颤给惊醒了!
便听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地龙在下面咆哮,整个城市都在摇晃。
“啊啊!!”
“地龙翻身了!”
人们惊恐的大叫。
震中在南城偏北的合丰坊,由这个点向四周辐震开去,整个南城都处在强震中,并影响到东、西、北三城。所有房屋都在摇晃,有的墙面开裂,那些不坚固的民房几乎都倒塌了,地上也裂了大缝,能掉下人去,一些排污陶管被震得开裂或断成两截,粪水肆流。
幸运的是,有大半百姓都睡在外面的“防疫场”,被掉下的房梁或垮塌的土墙、柱子等压死压伤的还是少数。但不幸的是,南城的三个霍乱隔离区都处在强震带,大夫和守兵都飞快的往外跑,那些被隔离但还未确定染疫的百姓也往外跑,慌乱中不知跑出了多少“带疫者”,黑暗中磕磕碰碰的又不知死伤了多少人。那些已经染疫的患者无力出逃,不是死是伤,算侥幸没死的,这种情势下也只能等死了。
地震只持续了不到一百息,但给人感觉却是漫长的时辰。
地震后仍然一片黑暗,大半个广州城一片疮痍。不知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哭嚎,而在夜里,即使打着灯笼火把,也很难搜救。那些被压在瓦砾下的,只能在痛楚和恐惧中等死。而官府只能顾及到防疫场,派兵卫以武力维持秩序,防止惊恐下的人们乱跑发生践踏事故,在地震停止后又立即派出官吏四处喊话,稳定人心。
幸存的人们在瑟瑟发抖中终于捱到了天亮,举目望去,便见四周一片凄惨景象。
“地动后,才是考验啊。”道潇子叹着气说。
虞廷芳脸上和官袍上都是尘灰,完全没了世家主的清贵,听到道潇子这句话更是满腹苦涩,大震后往往是疾疫流行,何况还是已经染疫的城市?现在防疫场只是简易的避难场所,这么多人拥挤着,吃喝拉撒都集中着在这里,怎么不得病?地震后必定有排污管道破损,粪水横流,可能有很多水井都被污染了,必须得重投清毒药。还有那些逃出去的疫患和带疫者,也是隐患,必须派人抓捕,重新投进封锁区。想起这些一揽子事,他觉得头痛。
好在,不幸中的大幸,提前做了布置,否则,会死更多的人。
这一回多亏了道门。
虞廷芳心生感激,理了理官袍,转身向道潇子和沈清猗各郑重的行了一礼。他清楚的知道,如果没有这位道门地位高的药殿长老,以及代表沈纶的沈道师表态支持,不会有这“防疫场”,事实上是地震避难所的设立。而在震后,还要更多的倚赖于道门药师的力量。他这一礼,行得心甘情愿,道谢的话语也是真实恳切。
道潇子和沈清猗都回了一礼。
虞廷芳带人离开后,沈清猗眸子看着北面,微微蹙了下眉,道:“这事……有些奇怪。”
她的声音很低,仅道潇子听见,他抬了下眉,心道:是有些奇怪。这种烈度的地震,难道司天监一点都没观测到?那可是有“太史三杰”。
两人的怀疑在裴松之抵达广州后得到了解答。
但一个疑团去了,却有了更大的疑团。
朝廷的信报为什么没有到广州?
是信鸽出了意外?
还是靖安司鹰哨站出了问题?
“查!”圣人咬着牙,平息了一下怒气,才没将茶盏掼出去,“给朕查到底!”
靖安司彻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甲五鹰哨站没有接到编号庚申一四五的鸽讯,是信鸽出了问题。
那么,是在飞行途中遭到了鹰雕的袭击,还是被人射了下来?若为后者,那是无意的猎杀,还是有意的截获?
若是有意的截获,那是情报有泄露。
那是靖安司,还是司天监?
负责调查的靖安司内安署令首先怀疑的是外国谍作,毕竟只有这些居心叵测、不愿大唐好的家伙才会想在灾报上动手脚。大唐国内谁会这么居心险恶?当然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只是想一想有这个可能让人觉得寒悚。
在靖安司暗中铺开人手调查此事的时候,却又出了另一遭让人更加惊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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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和山东都传出了流言。
那是一首童谣。
第一八六章 险恶的扯淡
长治三十二年的疫病波及极广,大唐帝国海外十一个州,海内从岭南、福建到山东,至河北东道、安北和安东都护府的三十七个沿海州,以及入海河流沿岸的几十个州县,都不同程度的感染了疫病。其传播之快,传染之烈,都是皇帝和政事堂诸公始料未及的。而这样大的疫情,也是大唐建国以来的头次。
尽管扬州研治出疫病之方后,朝廷立即将方子传到染疫各州县,但瘟疫给老百姓带来的恐慌,造成的损害却是实实在在的,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便有流言从疫区传播开去,说“上百个州县瘟疫传染上百万人,已经死了三四十万人”。这个时候,广州又发生了地震,于是又有流言传出,说“广州地动死伤二十万人”。
这些数字当然不是实情。虽然朝廷还没有准确的数据统计上来,但根据各州初步呈报的数据统计:染疫者大概十一二万,死于疫病的在一万以下。一是因为疫病的最前方——海外州多数地广人稀,瘟疫在短时间内没有传染到很多人,之后被隔离住了;二是得益于扬州及时研究出了治疫方子。而广州地震则死伤八万多人,绝无死伤“二十万人”这么骇人。
但普通百姓哪知道实情?只听说江南和沿海的州县都流行疫病了,许多商人都被禁止前往哪些哪些城市了,还有朝廷禁而不绝的小报在私下流传,这流言越传越夸张,数字也越来越夸大,到后来是“死伤百万的惊天骇人巨祸了!”
而那首有意指性的童谣是在这“惊天骇人巨祸”的流言中悄然传唱开了。
当靖安司的探子发现苗头不对时,这首童谣已经传到了南北很多州县,没有办法去堵。
圣人在东暖阁内大发雷霆,抓起御案上的茶盏摔了下去。
“当啷”一声,茶盏摔在了靖安将军和内安署令膝盖前的白藤软席上,却发出清脆的类似金属的声音,昭示了这只御贡邢白瓷的最上等品质,可惜此时没人遗憾它被摔成碎片。
茶水溅了出来,几滴水溅在了孟可义和侯敏中的官袍上,两人跪着一动不动,只是头垂了下去。
“简直狗屁!”圣人将录了那首童谣的白宣揉成团掷在地上,又骂孟可义、侯敏中,“你们靖安司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养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用?猎犬都比你们灵醒。”
“是!”孟、侯二臣叩下头去,“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
圣人下了坐榻,穿着赭黄罗袜踩在茵席上,恼怒的走了几步,“呵呵”冷笑两声,那声音像幽深井里的水,阴森的凉。
李翊浵这会正好在东暖阁里,下了侧边坐榻,走过去拾起圣人掷在地上的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也“呵”了一声,却是带着讽笑意味。抬头对皇父道:“从古至今,都不乏利用童谣作伪谶言,造谣生事的——拿天灾捏造说事,这都是用滥了的招数了,没什么奇怪的。”
能在这个时候利用天灾造谣说事的,当然不是蠢才,但李翊浵是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表达出造事者的智力有待提高。
圣人即使在盛怒中也不禁哧的一笑,脸色跟着和缓下来。
孟、侯二人暗中松口气,心里抹把汗,庆幸遇上十一公主在这里。但更让这两位靖安司高官注意的是:十一殿下旗帜鲜明的表达出了对秦国殿下的支持。
这首童谣是冲着秦国公主来的!
靖安司当然敏感嗅到了其中的阴谋成分。结合之前对“信鸽截杀事件”的调查,虽然调查至司天监一位灵台郎有泄秘嫌疑便以他的畏罪自杀而明面上告结此事,但孟侯二人都知道,这刘姓灵台郎身后还有人……但隐瞒地震讯息对幕后的人有什么好处呢?然后便出了这童谣事件!孟、侯二人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但他们敢说出自己的怀疑么?皇帝的儿子再折腾,那也是他的儿子,做臣下的可以拿证据摆事实,但没有证据绝不能讲怀疑,只能是“臣等无能”了。而作为皇帝陛下的眼睛,窥视所有人是靖安司的职能,以孟、侯二人的位置,比其他朝臣更了解皇帝的子女,拿这位十一殿下来讲,论聪明受宠都是诸皇子皇女之冠,无人可比,但这位公主殿下从来没兴趣掺和朝政,即使与秦国公主毗邻而居,看起来关系很亲近,也从未在圣人面前表露对秦国公主的支持,或对齐王进行隐讳的攻击。
但此时,这位殿下却是明显表露出了对齐王的轻蔑不屑。尽管没有言明“造事者”,但圣人难道会不明白?
孟可义和侯敏中心里思量,怕是齐王行事最终让十一公主太失望了。
但圣人却知,让自家女儿恼怒的,是萧琰被暗算之事。尽管申王与控鹤府都查出在剑阵巷动手暗算的剑士是一位孤僻的宗室子弟,明面上和齐王没有关系,其家人和齐王府也从未有来往,但对于有心人来讲,证据根本不重要。只要神佑认定是老三做的够了。龙有逆鳞,宝树是神佑的逆鳞。
圣人心里叹口气,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已平静了,“伪造谶言,蛊惑民心者,实是可恶。易道,当秉心诚敬,是被这些人糟踏了。伪谶之术流毒甚重,自汉亡后哪朝不禁民间占候星象?唯我大唐有这胸怀胆魄,倡扬易道之学。广州地动若无三元宫知安,何以能成不幸中的万幸?”
“阿父说的是。”李翊浵清语笑道,“大唐尚勇,不仅是武勇,更是心志之勇。唯我李唐大勇,方不惧民间倡易。而妄以谶言惑乱人心者,恰是惧谶言者。唯大勇者,才能开拓基业,勇创新纪元。”
孟、侯二人垂下头,心道:这眼药上得真高明。
大唐倡易,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国策。
据说太宗择立明宗,是起源于大唐易道第一人——时任太史令(司天监旧名)的李淳风的占候之言。当然这是传言不足信,但大唐列“易”为国学,并为诸学之首,这是不争的事实。太庙中,还有太宗的手书之碑:“易道,天下至理,子孙不可弃也。”
而惧谶言者,一旦掌握至尊大权,难道不会对易道心怀忌惮?恐怕太宗立下的国策,有动摇的危机了。
一句“惧谶言者”,真是把人钉死了。
孟侯二人暗道厉害。看来,十一殿下真是恶了那位了;不然,这眼药怎会上得这么狠?
圣人心中有些苦涩,但转眼,目光已变得锐利。
“查!”圣人这一个字沉重,又铿锵,仿佛是暗夜中的长矛,即使看不清矛锋的寒利,也带着往前掷出的锐气。“所有流传谣言的小报,全部查禁,主事者全部下狱,不论背景,身份!”
孟可义侯敏中同时一凛,大唐私下流传的小报不下十数家,有写赛事的,有交流商贸信息的,之所以禁而不绝,是因为这些小报的办报者背景复杂,牵涉极广。最典型的是影响最广的马球会《马球快报》和赛马会《赛马快报》,主要写马球会、赛马会的各种赛事,然后裹杂一些时论私货……靖安司曾经想禁,但热衷两马赛事的百姓太多,单是长安京城,有几十万“两马赌民”,那些赛前下注的,哪个不去茶楼酒肆或字摊儿听赛事小报?真个禁了,只怕要惹起民怨沸腾了;何况,这两个马会的后台实在太硬,皇族宗室,几大甲姓世家,都有份子在里面,一查禁,是捅了马蜂窝,要被蜇得一头疱。
但观眼下,圣人是下了狠心了。
“谁敢阻挠你们靖安司办案,是伪造谶纬、造谣祸乱的同党!”
孟、侯二人精神一振,他们靖安司曾在两马会那边吃过一些暗亏,这回,可得找回场子了!两人齐喏一声,叩下头去,应旨起身,退出暖阁。
李翊浵慢慢折起那张写了童谣的纸,心里冷笑,她的好三哥,接二连三、明目张胆的出招,是有什么倚仗?看来,背后支持他的人不少啊。也是……不是人人都有开天辟地的勇气!强盛的皇朝,唯我为尊,大唐帝国强大如斯,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虚无那飘渺又吉凶莫测的未来奋力去搏呢?俗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乘凉的,总是比栽树的人多。
李翊浵将折成方胜的纸搁回了御案,眉间掠过冷意。
秦有已经叫进一名宫女,收拾碎盏茶水,拭干藤席,又有宫女利索的上了新茶——很有眼色,是下火的菊花清茶。李翊浵接过托盏,估摸着茶温合适了,便亲手递给皇父。
圣人在阁内踱着步子,一手接过茶盏,呷了两口,润了润有些燥火的嗓子,侧头看了眼纱窗外的天色,随口道:“阿祯应到淮水了吧。”
李翊浵一笑,说:“没准这会正在河堤上听人唱童谣哩。”
圣人“噗”一笑,回头看女儿,“你促狭。”又吩咐秦有,“传施少令。”
“喏。”秦有立即退出,去传控鹤府少令施自英。
“阿爹您也别太生气……”李翊浵见父亲眉间悒色难去,便扶着他坐回御榻,斜坐旁边温言细语的劝解着,“路都是人自个儿选的……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有谁逼着非得踏入泥沼不成?……”
陈宝柱默默的退了出去,这种对话,即使他们是圣人身边的人,也还是少听为好。
圣人叹息,“你三哥是不甘呐!”想起这个儿子,心中有几分歉疚。
“再不甘,也不能视百姓为草芥。”李翊浵语气里有着轻蔑。以前她还认为齐王是个人物,但信鸽截杀事件后,她对这位三哥鄙夷不屑了。
李翊浵自认为不是忧国忧民的贤良者,也不是心地仁善的好人,欺负人的事没少做,但她向来只欺负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对于那些苦苦争命的百姓,她不屑于去欺压——欺负强者才算能耐,欺负弱者算甚本事?只会降低自己的格调。李翊浵认为人要有底线,骄傲,是她的底线。
而她的三哥李翊河,已经失去了他的底线。或者说,他的权欲,已经挣脱了他的底线。
帝王可以狠,甚至必须冷酷,但任意牺牲百姓的性命,以成自己的权欲,这样的帝王焉知不会成为桀纣之流?
天地不仁,视百姓为刍狗。那是因为天地一视同仁,无论草木虫鱼飞禽走兽,还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天地都视同为刍狗。但帝王不是天地,他只是亿万生民中,站得最高的那一个,若视百姓为刍狗,百姓会视他为仇雠,拼着一身剐,也要把帝王从顶端拉下来。
李唐的江山,岂能交到这种人手中?
李翊浵心中冷笑,阿爹以前还存了保全他之心,如今看来,却是成了毒瘤了。
***
三月的江南,是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好时节。
风是徐徐的,暖暖的,还带着青草的清香,和野花的芬芳,沐浴在春风中,让人有种暖风熏人醉的感觉。
但洪泽湖河口的风,却是急促的,还带着河水的腥气。
这里是淮水中游,往北泄入洪泽湖的口子,而东岸堤坝地势较高,湖风从北面吹过来,因河水入湖的坝口处狭窄,风有些急,有些猛。
李毓祯紫服的袍摆被风吹得拂起又落下,没有像另外两位宗师那样服衫纹丝不动,给人一种随意又潇洒的感觉,却又有一种张扬的气势,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让陪同的官员小心翼翼。
陪同的是淮水楚州道的河道官员,落后一步随行在右侧,一人一段讲解着河堤,迎面有些急的河风吹在身上凉沁沁的,但二人官服里面的内衫却起了微微的湿意。
李毓祯左侧身后是晋王李载易和临川郡王李成式,后者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实力犹在晋王之上,据说是很有希望在十年内突破进入先天,在天策书院的后天宗师排行榜中,李成式居于实力之首,所以被书院派出来护卫李毓祯的安全,同时,这般行走体察南北政风民情,也利于临川郡王再次体验世情,对突破先天境的心境积累也是有好处的,说不准碰上机缘了。
以李毓祯为首,五人不疾不徐的走在长堤上,身后遥遥跟着四五名侍卫和随从。
这段高泽郾是一条由南至北的堤坝,从楚州于台县——淮水入洪泽湖的口子修筑,往北至淮阴县,全长一百一十六里,宛若一条巨龙盘旋。往年每到夏季暴雨时节,淮水最容易在这里泛滥成灾,而且带动洪泽湖,往东面溃洪,往往祸害十几个县。至章宗十七年修筑了高泽郾,又在洪泽湖东南端开辟了入江的河道,引淮水经洪泽湖泄洪南下入大江,这才缓解了淮水两岸每过几年要遭受一次的洪水天灾,使淮水成为了灌溉沿岸州县的良河。
然敬宗末年,淮南夏季暴雨,淮水再次泛滥,并冲垮高泽郾大坝,往东、往南溃出百里,淹没田地村庄无数,十几万百姓流离失所。而修筑时号称“永固大堤”的高泽郾才挺立了二十年不到。圣人登基后,便是彻查修筑高泽郾的工事,贪污的、挪款的、偷工减料的,大大小小的官吏杀了、刑了四十多人。之后圣人重新任命淮水道楚州河道官员,又令户部拨款,工部河渠署改造加固高泽郾,之后每年下拨维护高泽郾的银钱都有二十万贯。但长治二十四年,淮水又差点在这里决口;去年夏汛,又有险情发生。虽然都没有造成溃堤的水灾,但年年有维护河堤的巨款,缘何还有决口的危险发生?
李毓祯走完黄河,又南下到淮水,过了洪泽湖,南下是大江——虽然还未视察长江水道,但从走过的黄河、淮水来看,防汛的前景不容乐观。
天灾无情,*更巨。
李毓祯心里冷笑,突然止步。
此时一名河道官员正说到:“……这里是石工头。堤郾的‘石工头’都是重点防洪段,在大坝最外面筑石工防浪墙。殿下请看,这一段石工头长三百二十七丈,高一丈二,均用条石叠砌十层,厚二层……”便见秦国公主人已不见了。
李毓祯已经站立在堤坝最外端的石工墙上,猎猎飞扬的紫袍倏然静止,在风中纹丝不动,便有一种肃重的压力,沉压而至。她的靴尖轻踏石面,声音在风中凉凉的,“叠砌十层,厚二层?”
晋王和临川郡王不由放出神识,细一探查,脸色都冷了,看向两名河道官员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但二王此时只是护卫,不做越俎代庖的事,只冷冷盯了一眼便作罢。
但那两名河道官员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瞬间后背内衫湿透。
“不要试图欺骗宗师,你们欺不过。”
李毓祯冷淡的目光凉凉扫过,却如一道寒厉的剑光,又仿如一道电光劈下来,两人禁不住一个哆嗦,竟自腿一软,跪在了堤坝上。
“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自纠自察,写《河道失职书》,上账目,禀呈政事堂。朝廷据情状,酌情量刑。尔等若心存侥幸,必加倍刑罚。有那胆子触刑刀的,也不虑儿孙的前程?言尽于此,滚罢。”
“是,是。”两人竟生不出辩解的胆子,叩了个头,强撑着起身,带着随从狼狈去了。
晋王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呸”一声,“天杀的蛀虫!”
临川郡王这一路已经看得多了,早年他也遍走州县游历,对世间情弊不乏了解,摇摇头感叹道:“承平日久,人心懈怠,官员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扑在了银钱上,没钱的穷尽法子捞钱,有了钱的还要刮,刮百姓刮朝廷,心都被钱蚀透了,哪还有国家百姓?一旦沾上了个贪,寒门出来的俊才,最终也变成了庸才,与世家官员沆瀣一气,变成蛀虫,猪狗。”
可天下的猪狗能杀得尽么?
不过是杀一批,震慑一批。过个几年,又会冒出一批。
晋王捻着须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涉及到政事,实在不是他的兴趣,也绝非他的擅长。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圣人还在哩,阿祯你也别太忧心。”晋王早习惯了“麻烦事都丢给皇兄考虑”,便也这么劝解侄女。
临川郡王很无语的看他一眼。
圣人还能在位多久?
晋王这脑子,真是让人糟心啊。
李毓祯一笑,道:“吏治,是篇大文章,我不着急。这些账,一点一点的清。我时间长,耐得起。”
临川郡王捋须笑起来:是啊,年轻,精力充沛,又有超过常人三倍的寿命,谁能耐得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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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真好。”他感叹一句。
“是充沛的生命真好。”晋王纠正道。
临川郡王大笑起来,是啊,活力充沛的生命,这不正是他们追索武道的原因之一么?
三人继续往前,河风吹得衣袂猎猎,仿佛众人蓬勃的意志。
忽地,一声哨音传来。
李毓祯“咦”一声,停下步子。
第一八七章 倚仗
她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转念又想到,齐王毕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女人当政是“牝鸡司晨,祸乱天下”,所以只能谣传“辰星堕”,而不是“辰星惑”——前者只是指女人中出了堕祸者,而不是指整个“女星惑乱天下”。
这应该不是齐王不想,而是前面四代女帝的功绩实在太辉煌,尤其高宗、世宗、昭宗这三帝,缔造了大唐武功、文治、国富民富的三大丰碑,迄今没有哪位皇帝能超越,说“女主祸国”,除了睁眼说瞎话的迂腐之辈外,有谁信?完全是在找骂!即使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工商百姓,也因“昭宣变法”减免百姓的税负极多,无论哪个行业的百姓都受到极大恩惠,这些代代政策延续,还有昭宗手书的“永不加赋”作为国策立碑在太庙,小民百姓谈起来,哪个不感念昭宗女皇帝的恩德,让他们这些子孙后代都受益?
萧琰想到这一节,又舒了口气。
齐王不敢扯到“女主当国为祸”,李毓祯的麻烦少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相信以李毓祯的能力,加上有圣人支持,齐王的伪谶言掀不起滔天巨浪。
萧琰放下心来,又坐回书案后,接着看完母亲的信。
她提笔铺纸,给母亲写回信,写完后封入信函,待安叶禧明日上午送出去。便搁了笔,换了羊毫铺纸作画。
她画的是结香,十日前慕容绝又遣侍女送了这盆花,萧琰便将它也摆到书房,休养期间,隔日在书房看蝴蝶兰或结香作画。
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幅能臻达她说的“传神”境界,统统作了废。安叶禧丢废纸篓时都心疼不已,回头说拿到坊间画肆都能卖个好价钱。萧琰便笑,说“昔年顾常侍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他说:四肢的美与丑,本无关乎精妙处;画人传神写照,正在这点睛里”,又比较自己,“画花虽栩栩逼真,得其形似,然未得其神妙。万物皆有神,不独人,草木亦有神髓。画中无神髓,再好看,也是贻笑方家。”自家亲娘是这样的方家,看过娘亲画的花,她都觉得自己画的没法见人。
安叶禧悄声嘀咕,人家顾长康是画圣,能比么?拖着声道:“郎君,你太苛求了!”
萧琰认真道:“精益求精,永不满足,方为进取。不唯武道,世间诸道,皆应如此。”
安叶禧表示受教,好吧,自家郎君的成功果然不是偶然的。
这日作画完毕,照例辰光过午,安叶禧已经在廊上叫她用膳了。
萧琰搁了画笔,仔细看了两眼,还是摇摇头,提笔在画上勾了个大圈,意思即作废。便搁了笔,出房趿了软趿去厅堂净手用膳。
用过午膳,她在院外的榆树林中散步一刻钟,便回寝卧换下了家居时穿着的直裰,换上细白麻布的缺胯衫学服,束革带系上秋水刀,出廊着靴,扬声给正在收拾书房的安叶禧说了句“我去书楼,酉正回来”,便纵出院子,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她在大周天剑阵内重伤后,一直在学舍内调养,内伤骨伤早已经养好了,但神识受损却须得慢慢调养。原本按计划,她遍历剑阵巷诸阵淬炼后,应该闭关,准备突破洞真境了,但如今神识受损,对突破显然是不利的。申王便叮嘱她,慢慢调养,等神识完全修复后,再着手突破事宜。
萧琰便每日打坐,调养神识。但神识恢复的缓慢超过她的预期,果然,神识受损是最麻烦的,估计恢复到她的巅峰状态,须得四、五个月之久。这么长的时间,她当然不是每时每刻都打坐,神识又不是冥想多了能壮大,否则修苦禅的那些佛门高手是神识最强的了。所以,除开每日打坐外,她还练锻体拳,喊山诀配合锻体拳本身有淬炼神识的作用。此外,她还每天抽时间练字,作画。这是她在清宁院养成的习惯,因为母亲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字、画凝练精气神,对修身养性有好处,而且萧琰这回有意外的发现,练字、作画时的精、气、神凝聚,竟然对她的神识修复也有好处,这让萧琰惊喜不已,此后更加坚持不懈。除此之外,她还抽出一部分时间去阅读藏书楼的武道书籍。
天院的藏书楼比起萧氏讲武堂的书籍浩瀚得多,青石砌成的书楼只有四层,但每层的面积极广,比两个马球场还大,藏有武道书籍足有几十万册,大部分天院的学子穷极一生,都读不尽这里的书。当然,也要分境界,像引气境的只能入一层,融合境的在二层,登极境在三层,四层则是洞真境。至于先天境的书?那不是在藏书楼了,而是在众多学子只闻其名不知其地的先天阁。
萧琰已经是登极境后期圆满,却踏实的从第一层楼读起。当然不是全部看,根据书目书纲,在萧氏讲武堂已经阅读过的,便略过;于她作用不大的,也略过。即使这般筛选,读完第一层,也到了三月下旬。
而从这日起,她才往上进入第二层。
第二层都是身着青衣缺胯衫学服或青葛短褐学服的融合境学子,也有寥寥几位着白服的登极境学子。萧琰一身白色学服上来,多数学子都立在书架前翻书或坐在条案后做笔记,但也有一些学子听到轻微的声音而抬头看过去……瞬间呼吸停滞,还有人“砰”一声掉下书去。
修习内功的武者听力远胜常人,这一声“砰”在安静的书楼中格外响亮了——那些低头看书的做笔记的都齐刷刷抬头、转头望过去……便都呆了。
那是一个容姿俊丽得能让人忘记呼吸的青年,那张脸,漂亮又精致,眉细长入鬓,斜挑如刀,在漂亮精致中又添了几分英气,身姿隽秀挺拔,即使身着素麻学服,也宛若玉松,还有那双黑瞳,仿佛最纯正的墨玉,又仿佛海水浸润的黑珍珠,清亮莹透。最出色是那气质,如琉璃般晶莹剔透,又如山泉般干净清冽,让所有的女学子一见便生好感。即使男学子,心生嫉妒的同时,也生不出恶感。
学子们呆了一阵,互相捅腰,戳胳膊,“这位登极境学长是谁?”
便有知道的低声答:“听说是萧氏梁国公之子……”
“萧氏?”一些政治敏感的惊讶了,天策书院可从来没收过兰陵萧氏的子弟!
“听说才十七岁,已经登极境后期了!”
“嗷?十七岁?!”让我们去死吧!十七岁以上的融合境学子们都悲愤了。
“真的假的?”还有人不信,“看着像二十二三了。”
“没听说人成熟稳重么?而且,算二十二三,登极境后期,那也是很厉害了。”
“唉,人家生得好,没办法。”有人泛酸道。
“光天赋好,能走多远?”有人不屑这句话。
“听剑阵巷说,是打不死的蟑螂……”
“呸!明明说的是打不趴的金刚……你是嫉妒人家长得俊吧?”有女学子立即义正词严的反驳。
“哼,你们女人是看脸。”
“嘁!难道你们男人不看脸?你们男人更好色!”
说话的男女学子各瞪对方一眼,哼一声,扭过头去。
这厢又有消息灵通的说八卦:“听说这位是秦国殿下的……那个。”挤眉弄眼:你们懂得。
周边人吸冷气,“不会吧?”
大唐贵女有情人不是稀罕事,尤其皇家的公主县主们,十之四五都传过绯闻。贵家子们也乐意与贵女们勾勾搭搭,反正两厢情愿,只要不弄出孩子,不会有人深究。等到大家成亲了,这种关系自然断了。都是知情识趣的,不会让这种关系损害到自己的婚姻家庭,当然更不会在圈子里谈论炫耀以前的情史。这样做的人是坏了规矩了,在贵家圈子都会受到排斥——毕竟,谁都不愿在圈子中,忽然听到某男、某女炫耀说自己与某女、某男有过“关系”,而这个有“关系”的人恰好是自己的妻子或丈夫。
因为大唐这种风气,贵族圈里无论男女,有亲密关系的情人都不算什么,婚前不论;即使婚后,男的养外室,女的养面首,只要后院不起火,旁的人都当看笑话而已。
但秦国公主不一样!
因为李毓祯的形象是“冷淡,不近色”,向她抛媚眼的世家子多去了,还有世家女,但这位一概不假以辞色,连世家郎君中声名最盛的崔七郎都没得她青眼。世家男女圈子里都在传言:这位要以剑为伴侣了。
但现在……居然冒出个情人?
这消息太劲爆了吧?
“不信?”说的人眼白一翻,表示对周遭学兄学弟一心扑在武道上、消息不灵通的鄙视,“京中圈子都传遍了,你们这些……哎哟,耳不聪……”
听的人油然想起萧十七那张俊得没朋友的脸,还有那干净剔透的气质,仿佛不沾染世间尘垢的美玉,都“哦”一声作恍然大悟状。长成这样,真是贵家郎君的公敌,哦不,龙阳君除外。
几位龙阳君已经蠢蠢欲动了,但是……秦国公主盘子里的,不好抢啊。
还有几位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女学子也在扼腕,已经被秦国殿下看中了,哎呀……不好撬墙角。
萧琰耳力胜过这些学子,如何听不见这些窃窃私语?心里暗骂李毓祯,坑死她了!但总不能揪着每个学子澄清说,她不是李毓祯的情人吧?心里转念又一想,这些人议论她与李毓祯的绯闻,总好过议论那首谤毁李毓祯的童谣吧,唉!
萧琰心中纠结的想着,面上神情却是一片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穿着素袜的双足轻捷的踏在一尘不染的桐漆地板上,衣袂缓动,如行云流水,从容的走到掌书柜台前,先行了个学子礼,便从柜台上自取了一份书目,无声的翻动起来。
管理二楼的掌书见她不为外物所动,心里微微点头,提起玉槌便敲了一下。
“当!”
清脆的玉磬声响在楼内。
萧琰身后的窃议声立止,一干学子各归各位,垂头垂眼,看书的看书,做笔记的做笔记,一个个安静乖顺得如鹌鹑。
这藏书楼里的每位掌书,都是让学子忌惮的人物,据说曾有胆敢犯藏书楼规矩的学长,被收拾得很惨很惨,真是闻者惊心,见者心怂——总之,不能惹!
萧琰看完书目挑书,先去甲字架。她内力深厚,这么站着看书一天都不会腿软。同一书架内有学子偷觑她,她自然察觉到了,但没放在心上。仅留一分神识在外,便沉入到书中去了。
酉时二刻,她准时出了藏书楼。回到学舍,正是酉正时分。
安叶禧在她脱靴后,一边递上手巾给她拭手,一边笑嘻嘻的说:“慕容宗师又派侍女送来了一盆花哟!——粉色的蔷薇,漂亮极了。我先摆在讌息室了。郎君要放在书房吗?”
萧琰“唔”了一声,想了想,“先放在讌息室吧。”书房里的蝴蝶兰和结香还没画好呢。说着将手巾递了她,径自入了主房,没理会安叶禧那欲说还休的暧昧表情,心里寻思着已经收了千山学长三盆花了,所谓礼尚往来——该回个什么礼物为好?
将这些花画得传神了送给她吗?
若千山学长不喜欢花卉画,那刻个小印送给她吧……嗯,印钮刻她送的花。
萧琰觉得这主意好,两种回礼都是需要用心的,用心的礼物是好礼物。礼物么,真心实意最重要。
洗漱后用了晚膳,稍事休息后她便在讌息室里打坐,直至亥初才睁眼。屋内灯烛明亮,萧琰下榻起身,伸展了下身子,便踱步到花架前,看那盆蔷薇花,渐渐的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沈清猗在清宁院对她说的话:“蔷薇很好。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送给我好了。”
萧琰觉得绽放的蔷薇花都很好看,但说多么钟它们,自己又不至于——那什么是“我喜欢的蔷薇”呢?应该不是随随便便一株、她觉得好看的蔷薇。
还有,姊姊她是真的喜欢蔷薇花,还是意指与蔷薇花有关的什么呢?
萧琰没有想明白。
这种哑谜好难解!
她忖着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娇艳的花瓣,心想:或许应该请教一下千山学长,这蔷薇花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或许,要从这方面着手?
花的寓意什么的,千山学长应该懂吧?……这么会养花的人。
当然问娘亲是最好的,娘亲最会莳花,应该也最懂花。但萧琰觉得以亲娘的聪明,她一问,扯出沈清猗了。在娘亲跟前,她很少说萧氏的人,说的多的也是长宁祖母和安平母亲。姊姊是萧氏的媳妇,还是别扯出来为好。何况,更重要的是,万一这种花有让人误解的寓意,被阿娘误会了怎么办?——姊姊肯定不会是这意思啊!到时她扯不清了,天知道阿娘会脑补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出来。
萧琰觉得完全不能考验亲娘在这方面的节操。
***
四月中,河西的蔷薇也开了。
梁国公的檀柘院里种了一丛密集的蔷薇,满枝灿烂,清晨下了微雨,花瓣红晕湿透,与邻近的两丛牡丹相映成景,一个娇艳美丽,一个华贵美丽,将端重肃穆的国公院子渲染出了一片生机。
萧昡踱到书房的玻璃窗前,目光落在廊外开得正好的花卉上,眉间又多了一分愉悦,回头呵呵道:“这可传得真快,不过是两旬左右吧,传到河西了。呵呵!”最后两声笑,带着讥讽,又有两分幸灾乐祸。
他身后的紫檀书案上,用镇纸压着的一张竹纸,写着疾风馆呈上来的情报:那首影射秦国公主李毓祯的童谣已经在贺州传唱开了。
皇室这内斗可真有意思。
让他们世家看了好一场笑话!
国公府的谋主任洵摇着雪白的鹅毛羽扇,穿着大袖宽袍的身子倚着一张弧形凭几,另一边的袖子曳撒到藤席上,丰姿清雅又慵懒,慢悠悠道:“国公莫要高兴早了。齐王这般行事,难道不奇怪?”
太明目张胆了!
完全不顾忌圣人猜测出是他在造谶言。
以齐王目前被圣人停职“养病”赋闲在家,以及齐王系的几位将军都被调到诸卫升为“上将军”这种名头好听却无掌兵实权的职位,文官的宰相班子里也无齐王的人,可谓无兵无权。
而伪造诬蔑秦国公主的谶言,只要圣人愿意,足以给齐王扣上“谋逆”的大罪,终生圈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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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究竟是有什么底气,敢这么明目张胆?
萧昡和萧琮的眉头都端凝起来。
另一位谋主——都督府长史顾邃半眯着眼,沉声道:“除非,齐王有倚仗……能让皇帝顾忌的倚仗。”
萧昡父子都注意到他说“皇帝”,而非“圣人”。
说“圣人”是当今陛下。
说“皇帝”,那是大唐皇帝,包括当今圣人在内。
能让大唐皇帝都顾忌的倚仗,那是什么?
萧昡想到了一个可能,眼色顿时一凛。跟着萧琮也想到了。
父子俩神色都惊愕又惊震。
萧昡缓缓坐回座位道:“……天策书院,有支持齐王的先天?”
而且,是能让圣人忌惮的先天宗师的势力。
第一八八章 内情
先天宗师是天下最巅峰的武力。
一个甲姓世家如果没有先天宗师,虽然不至于跌出甲姓,但也会落到甲姓底端——没有最高的武力镇场,与其他甲姓相争,说话都不硬。
而皇族有多少先天宗师,没有哪个世家确切知道。
虽然可以从洞真境后期圆满、并且多年未曾现身的皇族后天宗师来推测,其中有多少人有可能晋入先天,但这个推测是不准确的。而且数字很吓人,世家是不愿相信的。
但是,皇族的先天宗师绝不止明面上的两位天院祭酒,霍王与申王。
霍、申二王接掌天院是在敬宗朝,至今也才四十多年,以先天宗师的寿命,至少前任两位祭酒肯定还健在;还有章宗之子英王,年轻时武道天赋惊人,为此放弃了与敬宗争夺皇位,而在圣人长治十年时,听说英王已经洞真境后期大圆满并闭关了,之后便没了消息,很大可能是已经晋入先天了;加上控鹤府那位内侍大令李祉,这是六位先天了。但肯定不止这个数,保守估计,至少也有十人。
而世家中最强的兰陵萧氏,也只有四位先天,其中一位还是寒门出身的外姓宗师,被萧氏收拢尊为供奉。皇室肯定也有寒门先天,虽然寒门出身的先天宗师不多,但听说名姓的也有四五位,被皇室收拢二三的可能性极大。
这是李唐王朝能够统治二百六十载,迄今仍然统治稳固的重要原因,除了兵权外,最巅峰的武力值也稳压所有世家。
这也是萧氏虽然一直在暗中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却不敢与皇室撕破脸的主要原因。
但若皇族的先天分裂为两派势力,这对萧氏来说,是一桩极有利的事。
先天宗师往往不是一个人,还代表了他身后的势力。无论世家还是皇族,宗师都是有自己的派系的,因为家族庞大,先天宗师不可能都出自嫡系或一个分支,有的宗师甚至已经出了五服了,放在皇族,是遥远的宗室。因大唐实施的是降等袭爵制,包括皇族在内,如果没有出色的后代,可能是“坐吃山空”,等着爵位降到底,这样的宗室分支很多,除了一个宗室身份外,跟普通士家也没多大区别了。所以,分支一旦出现一位先天宗师,整个分支都会受益,先天宗师自会提携自己的家人亲族,整个分支也会聚拢在先天身后,成为这位宗师的势力。
可以说,天策书院每位先天宗师身后,都有各自的势力,代表陇西李氏的一个分支。对外的时候,当然是团结的皇室先天群体,但内部,谁说没有利益争斗呢?只不过,以前没有发生过皇族先天在立储上的内讧——或者有,但可能只是微小的波澜,还未被外界所察觉,已经平定了。
萧昡想起二伯祖萧迟隐晦提及的事,与萧琰的出生有关,也与圣人同意萧琰入天策书院有关——并不是因为萧琰有一半的皇家血脉。他们萧氏从第三代梁国公起,哪个不是公主生的?但圣人和天策书院独独重视萧琰,这与她的出生原因大有干系。而这个原因,很可能是皇室先天产生分裂的因由。毕竟,不是每一位先天,以及先天庇护的势力,都愿意去走那条前途莫测的道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开辟新世界的勇气。连他们萧氏的先天,不也有疑虑吗?而这个秘密,在世家主中,恐怕只有他一人最清楚——这还是因为牵涉到萧琰的缘故,族中的先天伯祖们才在最近告知他一二。
萧昡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幽光,想起初初得知此事,他的心情既沸腾又惶惑,还有恐惧。前面,可能是更广阔的天地,也有可能是无底深渊。他夜里辗转反侧,连日来想了又想,将萧氏的未来和局势分析了又分析,最终还是“机遇”压过了“凶险”——若成,这是萧氏数百载都难遇的机会。
萧昡心中这番思绪,不过是脑海的几个转念,顾邃沉肃的声音已经肯定的回应他道:“国公推测的不错,支持齐王的应该有皇室的先天。”
但他语意一转,又道:“不过,应该是少数派。”
否则,天策书院不会这么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平静的,而且依旧是申、霍二王掌大权——这两位,可是秦国公主的支持者。
书房一时沉静。
萧昡拿起茶盏,茶却已经有些凉了,他吩咐下人进来换茶。
茶水换过后,仆侍又都退下。滚热的香气弥漫在室内,让鼻端沁入到蒙顶小团和小豆蔻的香氛中。任洵直起了身子,端起茶托走到玻窗前,看着两丈宽的廊子外盛放的蔷薇花丛与牡丹花丛,边赏花边饮茶,很是惬意。萧昡三人没他那么散漫,却也放松了两分。
笔趣阁
拿着茶盏,慢品着茶香,萧昡徐徐啜了两口茶,放下茶盏,以询问的语气道:“依二位先生所见,齐王这边,有多大可能?”他心中已有决断,但并不急着下定论,咨询智谋之士的看法,取长补短,才是城府者所为。
“这不好说。”顾邃放下茶盏,捻着胡须道,“支持齐王的先天宗师固然是少数派,但必定是让圣人都忌惮的势力。毕竟,先天开战,即使圣人这方得胜,对皇室损害也大。想来圣人才顾忌至今。”
任洵立在窗边,清瘦白皙的手指抚着茶盏,语气慵懒的接口道:“当前最应该弄清楚的是,这些先天为何会支持齐王?自太宗起,大唐历十代皇帝,在储君择立上,天策书院和皇帝从没有发生过分歧,因何竟会在圣人立储时分歧严重到生了分裂?
“休得说‘不立女主’这类话,若真如此,明宗、高宗、世宗、昭宗四位因何登位?归根结底,那些先天们关心的,还是利益——谁能让大唐帝国强盛,保证他们源源不断的、而且更多的利益,他们会支持谁!谁会真的看重是不是女主当国?”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世家不也如此?——利益最重。
回想大唐国史,除了第一位女帝明宗登位时有滔浪外,至高宗亲政,以铁血之势四方开拓疆土,成一代大帝的威名,还有谁个说“女主当国,乾坤颠倒,悖乱纲常”这种话?因为高宗武皇帝的赫赫武功,让皇族和世家都得到了超过前代十几倍的利益。儒家以纲常论是非,但统治帝国的这些上层人物,哪个不清楚——纲常说到底,是为了利益服务。
如今的秦国公主李毓祯,虽然还没显露她的勃勃野心,但从疾风馆累年收集的情报分析来看,这位八成又是一个“武皇帝”。对利益的攫取永远没有尽头的上层人物来说,最中意的是这种有开拓之志又有开拓能力的君主,而灭蕃之战也足以证明这位公主在军事上的才能,不是空负大志之辈。
但还是有先天宗师和世家坚决的站在齐王一边,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
总之,任洵没看出来,齐王在治国能力上强过秦国公主。
即使齐王在工部、户部尚书任上,都政绩斐然,充分表露其治政能力,但为君跟为臣不一样。尤其大唐的皇帝,政事上分权于世家,确切的说是分权给政事堂。宰相们才是帝国的执政之要,而皇帝是主掌兵权。大唐历国二百六十载,均是执行兵、政分离的模式,才有皇室与世家共强盛,权力制衡又和谐共处的局面。这是大唐强盛而皇室统治稳固的重要原因。太宗皇帝以前人所未有的魄力,立下易道为大唐国策,因为“极盛之后为衰,至强之后为弱”,此为史书事实的天下至理:皇室可以将世家压到极弱,成皇权的至高集中,让皇权达到最强,但最强之后呢?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没了竞争对手,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便渐渐耽于享乐或糜烂了,皇朝覆亡也在几代之后。当然世家强盛也有篡位风险,这成为皇室的压力,不仅让历代皇帝都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也让整个皇族都保持了向上的活力,与出色的世家子弟相竞争,不至于腐朽糜烂。
所以,对大唐皇室来讲,皇帝最重要的,是能牢固掌握兵权,若有军事才能当然最好,并能坚定执行祖宗定下的国策。这些国策都刻成了一块块石碑立在太庙里,有宰相们辅佐,御史和谏官们监督,皇帝是在国策大政上是不容易犯错的。至于具体的处政能力,那是次要的要求了。
而对世家来讲,皇帝在政事上的才能并不需要多么出色,只要有识人用人的能力。相反的,治政能力卓异的皇帝,除非像世宗和昭宗那样对自己的权力欲有克制,否则是世家最不想侍奉的皇帝——掌控欲过盛,事必躬亲。穆宗和章宗朝时,谏官们抨击皇帝侵袭宰相权力的奏章是最多的。
由军事和政务这两点,无论皇室还是世家,秦国公主都应该是更符合他们意向的君主。
当然,世家的立场很重要,一旦选定,想要更换门庭,付出的代价很大。所以,那些选定了齐王的世家,在圣人册立秦国公主后,明知道跟着齐王是一条路走到黑,在新帝登基后家族必定遭受打压,却也不敢转身投向太子或秦国公主的门庭,否则会背上背弃失败的旧主,投向胜利者的不堪名声,必须以几十年的努力,经营良好的名声,才能换来世人的遗忘。但是,即使这些世家顾忌改换门庭的不利名声,却可以放弃齐王,同时主要世家成员辞官,表明自己不是媚新主,在新帝登基后,家族虽然还是会遭受打压,却不会那么严重,而且他们的儿子仍然可以通过科举入朝,而不会被世人所谤。——但是,这些世家为何没做这样的选择呢?不要说世家重情义,天下人都会笑。因为与齐王有联姻?呵呵,因为利益才联姻,没有了利益,联姻是一张纸,随时可以撕破。
任洵和顾邃私下商议,都觉得这情形,很不符合世家一贯处事的风格。
“除非,”任洵端着茶盏接着说道,“这些先天和世家,笃定了齐王有胜算。”
他呵笑一声,大袖曳地的走回几案后,将茶盏落在几上,“真不知这种信心是从哪来的?兵权,牢牢掌在圣人手里。齐王的亲信将领,吴王李翊沖、湘城侯李思及,这两位神策军统军,已被圣人升调到宿卫大将军这种不掌节符无带兵权的位置上。再说,齐王掌有兵权的姻亲世家,范阳卢氏曹国公已从安北大都护的职位上撤下来,慕容世家冀国公上位,即使卢氏在安北军中势大,慕容氏却也差不了多少,齐王想借助安北军,恐怕是痴心妄想。哦,还有河东薛氏家主,如今是安南都护。但才从安东都护调到安南,掌安南军不久,威望恩德都还没有立,哪个将领会提着脑袋跟他造反?——没有将,没有兵,凭着这几个世家的先天与支持齐王的皇室先天联合起来,能压过圣人这方?”
他清瘦白皙的手指拿起羽毛扇,微微摇着,仿佛是摇头,又呵呵笑了一声。
顾邃拿起茶盏慢饮着,心里也呵呵一声,先天掺和皇位之争可是大忌,这些世家不会不知道,如果不成功,他们面临的后果是抄家灭族;即使成功了,也要面对新皇的疑忌,后患无穷。而这些世家的先天如果不涉入战斗,即使齐王争位失败,圣人清算也只会杀主要参事者而不会灭族。
他与任洵疑惑了:这些皇族先天和支持齐王的世家,怎么一条道走到黑呢?
两人私下里细细推敲,便觉得这般不合常理的事,其后必是有更大的利益,或者让那些世家不得不支持齐王的隐秘。
任、顾二人细作观察后观测,觉得梁国公是知情的。
他二人如此这般分析,是想让梁国公说出这个“内情”。
顾邃放下茶盏,跟着加了一把火,“此事当真奇怪,不合常理。按理说齐王没有胜算,但有其他内情,难说了。”
萧昡心里忖道,支持齐王的世家,后面必定是各家隐在后面的先天在推动,只不知那些世家主是否都被告知了那个内情?
萧昡当然听出了任、顾二位作出这番分析的用意,但这个内情干系太重大,他连自己亲信的兄弟都不敢透露一分半分,又岂敢对外人道出?即使是他信任的谋主,也还不到透露的时候。
萧昡面上沉思着,神色端重道:“诚如两位先生所分析,支持齐王的皇族先天应该是少数。而支持齐王的世家,与站在圣人这边的世家相比,也是少数。即使支持齐王的这些世家的先天宗师都参入到夺位之中,其人数也必定不及圣人能调集的先天。这般看来,齐王的胜算不大。唯一可虑的,是否会发生先天大战?而先天大战造成的破坏又有多大?我们是否能从其中得利?”
任洵和顾邃的眼眸都凝了凝,梁国公是在避重轻,做出了“齐王很难取胜”的定论,避过了他们对“内情”的询问,这是表明了态度。显然,这个内情不是他们能触及的,至少目前不能。
做谋士的都是心思玲珑之人,任、顾更是佼佼者,这一试探探明了梁国公的底线,两人便立即打住了探听隐秘的心思,又尽职尽责的做回了谋士——任洵道:“这要看国公的立场了,有上、中、下三策。”
“哦?请先生言之。”
“其一,上策:袖手旁观。好处是坐山观虎斗,可以保存实力,伺机而动;坏处是,不论哪方获胜,河西都只能维持现状,不能更进一步。除非,齐王那边的实力强大到让禁军损失惨重——这个不太可能,毕竟齐王手中无兵,即使冒大不韪蓄养私兵,又能养多少?而先天宗师的战斗不会让禁军涉入。”
萧昡缓缓点头,问:“中策如何?”
任洵慢摇着羽扇道:“中策便是向圣人表忠心,提前站在圣人一方。好处是国公可以酌情向圣人提条件,用作战后论功之赏,只要不越过圣人的底线,圣人纵然恼怒,大抵也会应下;坏处是萧氏的先天宗师要参战……先天大战,凶险莫测了。”
萧昡沉吟着,道:“下策如何?”
“下策是站在齐王那方。”任洵的音色低下来,“齐王若想得到国公之助,那得……拿河西来换。”
萧昡的眉毛扬了一下。
萧琮皱了一下眉。
顾邃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觉得这对父子的表情很有意思。
任洵笑悠悠的道:“下策之所以为下策,是凶险大。方才国公也说过,齐王胜算不大。好比买马投偏门,只能期望它异军突起。”
他最后一句比喻说得有趣,却没有人发笑,萧昡父子俩均凝眉沉思。顾邃则半眯着眼,看不清眼里的神色,但观其没有说话的意思,即是认同任洵这上中下三策之说。
端看,梁国公的选择了。
第一九O章 抉择
萧昡沉吟不语,英俊而又沉毅的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坐在紫檀大案后的身躯却沉稳雄健,给人一种岿然如山的感觉,仿佛面临多么困难的抉择都不会压垮他,劲健有力的肩背弧线也透出一种刚硬的气势。
任洵顾邃的眼里都有波光一闪。
国公这姿态……
便听萧昡沉厚又透着力度的声音道:“下策,当然不能选!”
果然。
二人心道。
梁国公显然看不上齐王,或者说,不看好齐王那一方的势力,抑或者说,是与齐王那一方“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才有这种“不择齐王”的果断刚硬。
萧昡抬手一礼道:“多谢二位先生分析定策。兹事体大,某当费思量而行。”
任顾二人自然明白此事非梁国公一人能定下,须得萧氏的核心圈子集议后定。而梁国公对下策却果断否决,显然代表着不与齐王合作是萧氏已经确定的意见,这耐人寻味了。
两人识趣起身,行礼告退出来,互相瞥视一眼,心中各有了然:此事不出三日必有结果,但看萧氏对上中二策的抉择,便可进一步确定他们的猜测了。
萧昡听二人步声渐远,看向兀自沉思的萧琮,带有考较意味道:“任先生三策,恂之怎么看?”
萧琮没有直接回答,抬眸看着父亲道:“昨日,杜使君上门拜访阿父,若孩儿猜得无误,应是为齐王做说客而来吧?”
“杜使君”姓杜名筠,乃现任贺州刺史。贺州作为河西道的道治州,出任刺史的官员向来肩负着监视河西大都督和萧氏动向的使命,历任刺史都与萧氏保持着一种疏远的距离,除开公事往来和聚众宴请外,很少私下来往,而杜筠却在这个时节登门拜访,想来不是喝喝茶闲谈风月——身为京兆杜氏家主的胞弟,必是代表了家族的意向。
而京兆杜氏,早前是支持齐王的甲姓世家之一。
萧昡深邃幽黑的眼睛令人察觉不出情绪,抚须呵呵一笑,带着莫测的意味,道:“杜松茂带了齐王口诺——事成,萧氏为王,河西封国。”
河西封国……
萧琮眉毛抬了一下。
纵然听见齐王许诺的正是萧氏这一百多年奋斗的目标,他的心中却如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声音平缓从容,“想来父亲是虚与委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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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萧昡仰首一笑,对儿子的反应颇为满意,笑声一止,神色便冷了下来,目光一棱,威势立显,“一句空口白话想获得萧氏的支持,他以为他是谁?高武?”声音带着轻蔑。
当年,高宗武皇帝诏封萧氏先祖萧铖为梁国公,世袭罔替——是大唐唯一的世袭罔替爵位,并承诺“河西不负大唐,大唐不负河西”,让先祖放手发展河西,不要忧惧河西富强后朝廷疑忌……此后,无论萧氏在河西如何举措,引起朝中多大风浪,引来言官多少弹劾,高宗均对两代梁国公信任有加,一生未有负诺,真个做到了这位陛下所说的“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但这样的天子有几个?
自世宗起,朝廷开始对萧氏打压,虽不至于“负河西”,但暗底里动作不断,一方面扼制萧氏,一方面扼制河西发展。萧氏的“自立”之心,便是由此而生。不反抗,是死!
“天下只有一个高武。”萧琮顺着父亲的话,摆明了不相信齐王,“姑且不论事成之后齐王会否践诺,单是参战中——若真有先天之战,还得防着背后捅刀子!”
他的声音平静如冷泉,内中却有着逼人的寒意,清俊温雅的脸庞上此时也是一片冷色,“儿以为,齐王此人,实乃奸雄,反复小人。前些时还暗害阿琰,回过头与我们萧氏谈结盟。虽说利益之下,没有永恒的敌人,然齐王对此没有丝毫提及和表示,可见没有诚心。合作结盟之事,实不可信!”
他向来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即使不喜某人,也甚少恶语相加,但因萧琰被刺杀之故,他对齐王深恶之,言语中表露无遗。
萧昡拢了下眉,目光锐利的盯着儿子,沉声告诫:“你与阿琰手足情深,这很好。但利益联结,个人好恶为次。你是阿琰的兄长,更是萧氏的宗子,要承担起整个家族,切忌感情用事,更不能以个人好恶行事。”
“是。”萧琮垂眉。
萧昡回归正题,“齐王不提暗杀十七之事,非为诚心不足,而是,我们萧氏要与齐王结盟,必得放弃阿琰。”
萧琮吃惊抬眸,神情异常震惊,“阿父,这是为何?这……与阿琰何相干?”
“圣人在下一盘棋,以天下为局,墨家剑阁、道门、佛门,都参入其中。”萧昡目光幽沉,如海水不可测,“阿琰,是其中一枚关键棋子。她的出生,已在局中。墨门那位尊者,岂是闲得无事来带小孩儿?”他神色冷沉的哼了一声,隐藏着被算计的怒气,心底深处还有一抹悲凉。
萧琮乍闻秘事,一时心神震荡,脑子里轰轰了一阵,才强行镇定下来,声音干涩的问道:道:“那……阿琰,是与齐王那方对立的棋子?……阿琰,知道么?”应该是不知道的吧。若知道,自己的出生是算计,墨尊的抚养教导,也是算计……她得有多伤心?萧琮一时觉得,自己的妹妹,真是可怜得紧。一时又醍醐灌顶:难怪申王要引荐阿琰入天策书院,不是圣人对长乐嘉庆公主的屋及乌,而是局中之义。他心中也泛起了凉意。
“你妹妹不知道。”萧昡目光沉峻道,“如今还不是时候,知道得太早,对她并无好处。紧要的,是提升实力。有了实力,进可以充裕,退可以自保。”他的身躯俊伟岿然,坐在那给人高山稳固之感,萧琮的心不由定了定,便听父亲继续道,“此事你心中有数。阿琰那里,不要提。”
“是,父亲。”
……
次日,萧氏召开宗议。
宗议是宗主与长老之议,地位在族议之上,仅家主、族中先天宗师和部分洞真境宗师参与,议的都是关乎萧氏未来发展,以及生死存亡的大事。
宗议在萧山秘密举行。
梁国公府中,除了萧昡、萧琮父子外,没有人知晓:萧山上正在举行一场决定兰陵萧氏的未来,乃至影响大唐帝国未来的重大议事。
数日后,河西大都督府突然兵马出动,封了河西马球会和赛马会,以“马会私传小报,谣言惑乱军心”为由,将两马会主要负责人都关进了军狱中。次日,又将“人犯”提交到河西道提刑司的刑狱中,并照会靖安司河西分局,请提刑司与河西局接手审讯事宜。
同时,河西大都督府又张贴布告:一是以白纸黑字摘抄朝廷下发的灾情朝报,对霍乱和广州地震的灾情做了澄清;二是张贴赤纸黑字布告,警告士民不得传播谣言,违者以惑乱军心,危害河西安定治罪。
河西大都督府这两个措置,显得贺州刺史府对朝廷谕令敷衍轻忽了。
之前,童谣谶言传开后,朝廷立即编写了灾情朝报,快递发往各道各府,令州县衙门醒目张贴与宣传,澄清事实,平息谣言。因河西道没有设总揽一道行政的观察使,只有负责监督行政的巡察使,历来朝廷发往河西道的谕旨和公文都是发给巡察使和贺州刺史,由刺史府抄递转发河西诸州。
贺州刺史府当然遵照政事堂的谕令,抄递转发朝报,但也仅仅当了个抄转手,并无刺史府的附注,提醒各州重视此事。而贺州刺史府也只是在衙门外的公告栏上张贴一纸布告完事,没两日城中下了一场雨,那布告墨迹被淋得模糊,也没更换张贴,更无宣传,禁谣的举措。
若无河西大都督府的行动对比,贺州刺史府的措置至多是“敷衍了事,执行不力”,但有了这个对比,尤其捉拿“人犯”的举动,将刺史府架到火坑上去了。
各地两马会都有世家和地方豪强参股,河西两马会是萧氏占大股,杜筠在贺州已经做了五六年刺史,少不得将手伸往两马会,经营自己的势力。而萧昡突然出动兵马逮捕两马会“人犯”,包括萧氏在马会的负责人,都一股脑儿抓了,便洗白了萧氏,坑了杜筠。
即使萧家在两马会的负责人对“私印禁报,散播谣言”有暗中推动之责,但被萧昡这么一抓,萧家人的责任轻了,至多判个“监管不力”,坐几天牢能出来,最多罚个几万贯钱,不伤筋不动骨。而主管禁谣的贺州刺史没有作为,不是“伙同一气”,是“受贿包庇”,端看靖安司重办还是轻办——当然,背后是圣人的意思。无论轻重,杜筠的贺州刺史都是做到头了。
大都督府的举动,在河西是一个风向标,很快河西各州都雷厉风行的“禁报,禁谣”,灾情很快澄清,谣言也平息下去。
而杜筠被提刑司和靖安司的人一起解送长安后,朝廷的处置也下来了。
第一九O章 站位
“指使散播伪谶言,谤诬皇族,危害河西安定”——这是一个大罪。
杜筠不认罪也不行,因为有河西赛马会和马球会的四位掌事指证他,说受他指使,印发伪谶言小报——人证物证确凿。
杜筠也不敢不认这个罪,他不认,这个“指使”罪名会落到他的嫡亲兄长——杜氏家主荆国公杜策的头上:他是遵从家主指令行事的协从犯。与自己的身家前程相比,当然是家主更重要,这个轻重权衡不需要多考虑。
大理寺终审判刑,杜筠夺官去士籍,贬为庶民,入狱徒刑二十年,遇大赦不赦。其子孙两代不得入仕——这一条,是圣人的旨意。
杜筠是杜家这一代承梁支柱之一,这一入狱,是斩了杜家一臂,等二十年后出来人已经废了,而杜筠长子年二十一中进士,如今任青州刺史之下的别驾,有望三年后升刺史,被视为杜家将来可承挑大梁的杰出子弟之一,杜筠次子也是进士出身,才学颖悟,任高州录事参军,也是前程大好,如今却双双被夺了仕途,连带以后其子也无法入仕,杜筠这一房在官场上便是废了,对杜家嫡支绝对是一个打击,须知哪一家的杰出子弟都不是大萝卜,随便种种能种出一根来,花了心力培养出来的人才,却被打落下去,还不是一个,能不吐血?!
但这还不算完!
杜筠判罪的第二天,荆国公杜策在朝上被御史大夫谢迥上章弹劾“家风不正,教弟不严,不堪为百官表率”,紧跟着,又义正词严的举证弹劾杜家贱价强夺民田、民宅,不肖子弟欺男霸女弄出人命案等十几桩不法事,朝堂上一片哗然。
要说哪个世家没点阴私事?下面不出几个不肖子弟?——家族大,分支多,不是那个子弟都能管教到,何况高门世家本势大权重,那些品德不修的子弟很容易倚仗权势,作威作福,关键是能摆平,不让人闹出来,抑或闹出来,也被人摁平了。但眼下被谢迥这么明晃晃揪出来,意味着这位御史台总宪、陈郡谢氏的家主对杜氏出手了,那些以前知而不言的“小纠纷”转眼能翻成大案,在此时成为一记重拳击向杜策。
不得不说,谢迥这个时机抓得太好了!
圣人对伪谶言之事非常震怒,杜策作为家主和长兄,受到杜筠一案“牵连”是必定的,而谢迥在此时加一把火,将杜家摁下去的那些不法事翻出来,等于给圣人递了一把刀子,刻着国法和道义,让圣人从重发落杜策成了应当。
圣人利索的接了刀子,大发雷霆,斥责杜策身为长兄如父,教弟不严,纵其谤毁皇族,辜负君恩,而身为家主,又律家不严,纵容子弟欺压百姓,不严惩何以彰显皇室尊严,维护国法之威?尚书令魏重润、门下侍中崔希真、门下左卿邵崇廉等位高权重的大臣也立即补刀,攻击杜策立家不严,持身不正云云。当然,也有为杜策说情的世家大臣,但最多只能以杜策身为家主不知情为由,为其摆脱“纵下”之罪。但身为吏部右卿,这个“不知情”是大过了,连家里子弟跋扈违法都“不知情”,又怎能当得起吏部右卿之职,监督、考核百官?圣人当殿罢去杜策吏部右卿之职,贬其为黔安道遵州刺史,又从国公降为新野县侯。
谕旨一下,朝野都沸腾了。
按照穆宗朝整顿吏治时定下的规矩,朝廷每对大案、高官的处置,不涉及敏感不能言的,都会令京兆府在四城贴出布告,晓谕京城各坊,这使长安百姓对政事的知晓度和关注度都极高,是以杜筠的判罪公告和杜策的贬官公告一先一后张贴出来,没过两天,长安城上下,从官员到士子到布衣百姓,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顿时议论纷纭,成了京中的大新闻。
对世家来说,降爵是次要的,关键是贬官。爵位只是虚衔,虽然代表着品级地位,但甲姓世家的地位不会因为爵位的削降而有损,相反,官职才是握在手中的实权,何况吏部是六部诸寺监之首,掌官员的考核升降,是职权最重的要害部门,岂是只领爵禄的公爵可比?
再者,杜策贬官的黔安道位于帝国的西南边域,山高林密,路险难行,且地物贫瘠,论帝国最穷的几个道,必有黔安道,有个笑话说“黔安道除了驴,什么都不产”,这个当然夸张,却道出了黔安道的穷。杜策被贬到这里,足见圣人厌憎之心——杜家是彻底失了圣眷了。
坊间百姓谈起杜家都幸灾乐祸的说“杜家这次栽了,栽得比陆氏还惨……”人家陆氏家主好歹没贬到边僻之地任刺史。
按说甲姓世家在民间的声望都很高,这种幸灾乐祸有些不寻常了。虽然世家不乏巧取豪夺、欺压良民之事,但首尾都收拾得干净,面子上抹得光,恶事很少传扬开去,加上各个世家平时注重做善事,比如修建善堂抚养贫弱及孤儿,每逢荒年雪季搭粥棚济贫民等等,在民间口碑都不错,有威望又有德望,即使偶尔出现背后唾骂世家的,也如大海中的浪花般,很快淹没下去。
笔趣阁
但这次显然不同。
杜策的贬官公告贴出来后,坊间立刻有小道消息流传,说杜家做了哪些哪些缺德事,强占田屋,欺男霸女,还闹出了人命,还有消息灵通的说,大理寺都立案调查了,所以才惹得圣人大怒,从重发落荆国公。这些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容不得人不信,杜家的威望一下落到了底,坊间谈起杜家一点都不同情了,伴随着呸呸的“活该!”声。
“……谁让他们造谣,诬蔑秦国殿下,只是判徒刑,还是圣人仁慈了。”
那些曾经被童谣传的伪谶言迷惑的平民都很愤怒,觉得被杜家愚弄了,虽然判罪公告中说杜筠在河西传谣,没说他是伪造谶言的主谋者,但坊间平民哪管这些,总之自己被愚弄了,谁乐意当傻瓜被人牵着走呢,揪出一个杜筠自然将愤怒全倾泻在了他头上,反正杜家干了那些欺压良民的事不是好东西。
京兆杜氏累积的声望这么轰隆隆的垮塌了。
而秦国公主“不吉,当国为灾”的谣言当然随着杜家声望的垮塌而灰飞烟灭。
随着朝报以及比朝报更快的消息从京中递出,可以想见,各地慑于杜家的前车之鉴,不管之前是认真禁谣的还是敷衍了事的,此时都必须打起百倍精神,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如河西与京中般,童谣伪谶言不会再流传,而京兆杜氏成了那顶锅的,被百姓黑到底。
长安城中有远见的人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甚至看得更远,他们议论和关注的,当然不是平民议论的层次。
“圣人与梁国公这记组合拳打得妙——真是有默契呀。”门下侍中崔希真“啪”一声飞炮轰掉了中书令的相,“将军!”
裴昶嘿一声,真是老而弥辣,这下棋的风格越老越锐气了。起手飞相吃掉炮,目闪精光接口:“的确妙:疾,猛,狠。真难相信,没有预谋。”
崔希真再落一炮,以士为架,“将军!”抬头眯眼笑,“预谋早有了,从萧氏子入天策书院起,或许在更早以前——不是吗?”他慢悠悠的话语,浑浊老眼里却闪着灼灼精光,“萧氏已经入局,你们裴氏还在犹豫?楚河汉界,非楚即汉,可没有站中间的。”
裴昶盯着楠木棋盘,欲待飞士,却发现后路已被崔希真的車和马断绝,叹一声道:“我输了。”又捻着胡须摇头,“世事岂如棋盘这般分明?前途太险,太莫测……”锐利眸子直盯崔希真,“你们真的不惧,世间大乱,家族倾覆?”
崔希真笑一笑,又叹一叹,睿智的目光里含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洞彻世事的通透,“吾辈汲汲所求者,便是家族昌盛,子子孙孙,世代相传,谁不愿意过太平日子?但人的野心,**……”他伸手向上指一指,“能平息吗?不说咱们上面的老骨头,单说下面有天赋的年轻子弟,他们能甘心吗?算一时阻止了,咱们能绝得了这个野望?再者说,墨、道、佛三门谋划了这么多年,咱们算阻止,能彻底灭绝了他们?”
他身子一仰,靠在今年新出的圈椅上,面上露出舒适的表情,长了老人斑的手抚摸着圈椅的椅手,“你看,咱们现在都接受这种踞坐式椅子了,人老了,垂足坐着舒服。那些以前坚持的礼仪,必然要被新的礼仪冲击,有的会存续,有的会改变。世事如‘易’,没有永恒不变的,今日不变,明日总会变;不是主动变,是被动变。与其被他人冲击改变,不如自己主动迎击,还能掌握先机。”他坐直了身子,已经苍老的身躯给人一种坚韧的感觉,如山崖的百年苍松,经历风雪不倒,已经年老的声音也如苍松般韧劲十足,“咱们,总不能因为怕,停滞不前,甚至,还要走向封锁闭塞的歧路。”
裴昶久久不语。
在御史大夫、蒋国公谢迥的书房里,这位陈郡谢氏的家主也在问温国公王休:“修之还在犹豫?”若不是犹豫,在他当殿参杜策的时候,他的副手,身为御史中丞的王休不会保持缄默了。单从利益来讲,压下杜氏,对谢氏和王氏在京中的利益都是有利的,而王休保持缄默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琅琊王氏对未来的立场还犹疑不定。
温国公端着茶,攒着眉,一直到茶盏凉了,起身告辞,也未有明确的答复。
如崔裴、谢王这两对家主的高端对话在各个世家主之间都发生着。因为梁国公萧昡在河西的雷霆一击,便将以前隐伏的暗潮如浪般搅动起来,而暗隐的棋局也往明面上浮动,让各个世家主都无法安坐,不论已经站位的还是犹疑不定的,都面临着无法安然的压力。
无论如何,棋局已显,没有谁能置身其外。
京兆韦氏的反应,似乎比京中哪一个世家都快,在杜策贬官旨意下来的第二天,韦氏在樊川别院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参与会议的都是族中骨干,也有几位被视为父辈接班人的年轻俊才子弟,其中有韦蕴的长子韦应齐,代替父亲出席。
主持会议的是韦氏家主、文登郡公韦苍,今年五十有二,是韦蕴一母同胞的长姊,因为韦蕴担任高阶武将之故,按朝廷的回避制度,韦苍不能任三品及以上文职官,也不能任三省官和各部寺监长贰官以及谏官御史官,遂之前只在国子监教学,任正五品的国子博士,而韦蕴升任正二品安东都护后,更是避嫌上表请辞,只挂了一个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文散官职,只领俸禄不任职事了,但这丝毫不损这位女家主在韦氏的威望和德望,反而更得拥戴,但观她说话时人人均以肃敬神色倾听便知。
“……杜氏这几年,借着杜松茂(杜筠)在贺州任刺史职,对河西道的利益插了不少手脚,难免碍到了萧氏的眼。梁国公出手对付杜氏,是早晚的事。但选在这个节骨眼,令人深思了——按理说,借着谶言这件事,萧氏在暗中推波助澜,更有利于浑水摸鱼,梁国公却是雷霆出动,逐杜氏,平谣言,助了圣人一臂之力。这件事显露出来的,是萧氏的立场。”
萧氏与皇室的关系微妙哪个世家不知?
梁国公萧昡不扯圣人的后腿好了,还与圣人联手?
这不得不让人猜测梁国公是否与圣人达成私下协议——韦家的人当然也这么想。
如今听家主这么一讲,那是确定了他们的猜测!
但圣人与梁国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韦家的人心里都如猫儿抓似的,各种揣测,但肯定不是河西建国——呵呵,圣人还没老糊涂。
韦苍当然知晓个中隐秘,但这盘棋,以天下为局,却不能与天下人说,族里人应该知道的,是他们韦氏的利益,以及为了利益,他们韦氏应该的站位和接下来行动。
“……局势明朗,各个世家都要选择站位。我们韦氏之前行的是中立之策,不倒向太子,也不倒向齐王,只效忠圣人。而今圣意明确,圣人这方即太子,即秦国公主。圣人对伪谶言的态度,对杜氏的严厉处置,都明确了这个圣意——未来决定大唐帝国前途和命运的,将是这位秦国殿下。我们韦氏,也必须重新站位。”
韦苍这一代的策略是不参与争储,如今圣意明确在秦国,按照家族的利益,选择站位秦国公主是必然的——除非齐王有翻盘的机会。但如今皇族之下的第一世家萧氏都已选择秦国公主,加上一直支持太子,立场明确的清河崔氏、陈郡谢氏,以及以圣人立场为立场的慕容氏、独孤氏,更多的世家都是如韦氏般中立,如今在圣意明确下谁会选择齐王?而坚定支持齐王不变的世家能有几个?齐王翻盘的机会实在微之又微。韦家人觉得,在如今这种明朗的形势下,选择秦国公主是不需要多犹疑的。
至于未来的君主是女性,韦氏人也没什么犹疑的,他们的家主不是女家主?!——正是这位女家主,让他们京兆韦氏一步步走得稳,明面上看起来没有老对头杜氏风光,但获得的实利绝不少,如今杜氏因争储而败,恰是见证了他们家主“不争储”的远见睿智。
“……如今杜松茂入狱,杜氏已失一臂;杜正谋(杜策字)被贬黔安道,远离京兆,一南一北,相隔几万里,对京兆必定掌控不足……杜氏人心不稳,而这,正是我们韦氏的机会。”
韦杜是京兆两大本土世家,祖业在长安,根基在京畿道,如今杜策被贬远离京畿,算他掌控力再强,也有鞭长莫及之危,久而久之,不说对外部应变,内部人心也要出问题了。
韦家人都兴奋起来,恨不得立即行动,将杜家的商号、渠道、人才都抢过来。世家之间便是如此,因为利益,既有联合,也有对立,但同出京兆的韦杜,却是对立多过联合,如今有机会踩下杜氏,吞吃其利益,在座的韦家人当然都很高兴,但没有人知道这个“站位”选择的一个机会与凶险并存的前路。
沉重,是少数人的担负。
而命运,也取决于少数人的抉择。
京中的议论纷纭当然传到了天策书院,书院教学没有封闭的,都是“知闻天下,事事关心”,学子们当然也在议论。作为皇室子弟,议论是一面倒的,即使支持齐王的,在公开场合也不能不鞭挞杜家。
萧琰知道的内情当然更多,因为她有一个“事事通”的母亲。
李翊浵给她写信从不忌讳这些时政,除了隐秘不能言的,该说的都说。
萧琰知道了父亲的站位,这种愉快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天。没有谁比她更高兴,父亲选择秦国公主。这其中有对李毓祯的友情,更有对母亲的亲情。因为母亲与李毓祯之故,她并不希望萧氏与皇族对立——当然这不由她决定,萧氏与皇室的矛盾在于河西,这是难以解开的死结,但目前而言,父亲没有选择搅浑水,渔翁得利,而是打击齐王,支持李毓祯,她是很高兴的。
没过几天,她收到了父亲从河西写来的信。
萧昡在信中道:“……外间纷纭毋理,专心武道,不要分心。”
萧琰的心宽,父亲让她不理,她真个不理,只一心一意的追求武道。
纵然京中因为吏部右卿和贺州刺史的新任命再次掀起热议,她也只是看过母亲的信便作罢,半分不放在心上。
提升实力,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
第一九一章 任命
五月,广州已经是炎夏。巳初时分,一天炎热的时刻刚开始,衙门内有蝉鸣响起了。但在刚刚经历震灾后的城市,这些鸣蝉知了知了的叫着,不仅没有给人炎炎夏日的烦躁感,反而有种震后余生的鲜活感。
李毓祯便住在刺史衙门内。
地方衙门都是前衙后院的格局,前衙办公,后院住宅,广州刺史府也一样。但虞廷芳不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官员,也不是寻常官宦家庭出身,而是一位乙姓世家的家主,完全有实力在广州城内购置大宅置府第,不需要安置家眷住衙门后宅,便将这处官邸被他修整成了园林亭轩,用来接待同僚和上官,李毓祯住在风景最佳的“碧桐水月”,因一面临半月池、三面围绿桐而名。
后衙园宅经过地震但损失不大,因为距离震中远且建筑坚固,地面没有开裂,屋廊院墙也没有垮塌,只是屋瓦被震落了一大片,清理重盖后基本恢复了原样,院子里的两排油桐树除了被乌瓦震下来砸断了一些枝条外,依然枝繁叶茂,前几日又落了场雷阵雨,将树叶冲得干干净净,绽出翠绿色的光泽,“知了——知了——”的声音便从这葱郁的绿色中鸣叫出来。
晋王很有兴致的从侍卫手中拿过粘杆寻树粘蝉玩儿,粘着了却又内力一震,将那蝉放了,接着又粘……
正在书房沏茶的临川郡王表情有些无语,手上动作却没凝滞,继续冲泡他的功夫茶。这是从岭南佛寺禅院兴起的“禅茶”,近几年已经流行于南方世家,临川郡王和潮山禅院的晓月禅师交好,学得了这种“费功夫”的茶道,浸**一年,已经有道的韵味。
李毓祯没有欣赏临川郡王的茶道,坐在书案后看着一份朝报,身上穿着正式的公服,一袭紫色六窠团龙袍,紫绫圆领下露出雪白的夏布中单,交叠衣领整齐,没有一丝褶痕,紫服白单相配更衬得她肤白如玉,玉冠下的头发却是乌黑如鸦羽,两弯眉毛也是齐而浓黑,眉下幽凉的眼眸凝注,显露出沉思。
她正看着的是控鹤卫刚递来的最新朝报。按正常渠道,即:从门下省都进奏院抄发各道进奏院、再下发各道的流程,算上路程,广州官员大概要六天后才能接到这份朝报。
这是朝廷四天前颁下的官员任命。
李毓祯目光停留在“纪端彦”这三字上。
礼部左卿纪端彦迁吏部右卿。
她眸中有光闪过。
纪端彦是丹阳纪氏的家主。
在甲姓世家中,丹阳纪氏属于低调派。说低调也不准确,因为甲姓再低调也没法低调,三代不出一位一品官,要降为乙姓,在官场上争位,怎么低调得起来?而丹阳纪氏的低调在于从不争宰相位,这在世家和寒门官仕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和兰陵萧氏又不同——萧氏是不得为宰相,世袭梁国公与河西大都督,家族子弟做到正四品文官是封顶。
而不争宰相位的丹阳纪氏却一直稳健的保持了甲姓世家的中游位置,这是很不简单的——他们每一代总有出色子弟担任六部长贰官或寺监长官这种宰相之下的权重官,并有政治建树,这维系了丹阳纪氏在官场的恒久影响力,也证明了这个世家的底蕴和实力。
因为不争宰相,丹阳纪氏在甲姓世家中的“人缘”极好。因大唐宰相位最尊,权最重,见亲王国公主不需行礼,朝殿站位也在亲王国公主之前,除军事外,政事只出三省而不私决于皇帝,大唐哪个官员不想做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秉政当国?因纪氏不争宰相,世家们当然交好,并愿意腾出一个“骨干权重官”给纪氏作为补偿。当然,这种“不争的补偿”也取决于纪氏子弟的能力,没有相应衬的实力,只凭“补偿”是上不了位的。
而纪家有底蕴,有实力,还有官场上最好的人缘,却坚持了不冒头的策略——李毓祯记得圣人对纪氏家风的评语是: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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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稳健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相比勇于奋进,是保守。
一个稳健、保守的世家,竟选择了站在圣人这一方?!
而且,还是提前站好了位。以这个家族一贯稳健的作风,不可能是仓促的、事到临头才决定。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李毓祯眸中浮光掠影,对圣人的佩服又加深一分。
想必这个任命出来,很多世家主会跌下眼珠子——纪氏不是应该中立吗?即使选择站位,也应该是靠拢齐王那边吧?毕竟开天辟地的事儿太冒险了,不符合纪氏“稳健”的作风啊。
李毓祯薄凉的唇笑了笑。
齐王叔肯定又要摔茶盏了。
——知道你不开心,我开心了。
纪端彦这个人,任吏部右卿是合适的。从为官履历来看,在南北地方都任过刺史、转运使、巡察使,调到中央,历任太府、司农、工部、刑部、礼部,对地方为政和中央部衙都很了解,担任吏部卿考核百官负黜陟之责,是能够胜任的。
从为人来讲,这位纪氏家主像一块久经打磨的云滇石,外在光滑如玉——处事圆滑老到,有能力却不露锋芒;内在坚硬沉实——深沉,而有原则。棱角分明的吏部主事官都做不长久,外圆内方,恰恰好。
第二道任命是贺州刺史。
李毓祯目光掠过,轻呵一笑,对临川郡王道:“朝廷任命已出,吏部右卿由礼部左卿、息国公纪汝中迁任,贺州刺史由汴州刺史李敏卓迁调,嗯,是东阳公主的次女,嘉兴县主。”
“哦!丹阳纪氏……”临川郡王意味深长的抬了下眼,右手执壶均匀的分茶,呵呵一笑,“嘉兴啊,是东阳家那位‘龙泉刺史’?”
李毓祯回笑,“正是李鸣泉。”
这里面有个典故。
东阳公主的次女李仲颖,字敏卓,十七岁时给自己取号“鸣泉”,出自燕国公慕容秋的诗:“铁马踏冰河,龙泉壁上鸣。女子当英物,何呻燕雀吟。”——以鸿鹄之志自勉。二十岁时负剑游学,三年后归来,次年中进士,外放历任州县,三十五岁升陇右道河州刺史,因常年佩龙泉剑不离,为政又如匣中藏剑,外敛锐气,内蕴锋芒,一旦出鞘是锐不可挡,久之,人皆称其号,而不道其字,又有了个诨号“龙泉刺史”。六年前从下州升中州,迁荆湖道襄州刺史,三年任满考绩优上,又迁河南道任汴州刺史,这是正四品的上州刺史了——按理,再往上应该升转运使或巡察副使了,成为道级长官。
但朝廷任命其为贺州刺史,同样是上州和道治州,从品级、职事来讲都没有升,但论治地富庶,汴州犹胜贺州一筹,何况李仲颖的考绩为优中——这个迁调非但不是“右迁”(升职),倒似“左迁”(降职)了。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仲颖的这个任命,必定是有着特殊深意。
从世宗起,朝廷对贺州刺史的任命有一个默契:不以皇族宗室为任。以此表示皇帝对河西大都督无猜忌和挟制之心。当然,这是虚的,流于形式。若真个不猜忌反而不会有这种避忌了。当年高宗曾先后以会宁郡王李钟源为河西道巡察使,丰义县公李季兴为贺州刺史,第一、二代梁国公都坦然接受,没有什么疑惧。
而今圣人打破了世宗以来的“默契”,任命皇室宗亲为贺州刺史——皇帝这是要干嘛?与萧氏撕破脸了,将猜忌放到明面上?或者是两者关系升温,萧氏呵呵说欢迎进入河西?……咳咳,猜测后者的都被自己的口水呛了。
当然,在知情人眼中,这是很明确的信号——圣人对萧氏的站位做出的回应。
新任的贺州刺史,将成为连接长安与贺州的桥梁,是皇帝与萧氏的联络人。
这个人必须是处在同一阵营,双方都可以信任,并具有才能和魄力,又能通权达变,可刚可柔的人物。
李仲颖是圣人挑选出来的,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临川郡王心中了然,却又有着惊讶和意外。惊讶的,不仅仅是丹阳纪氏的站位,还有李仲颖,在这么多皇室宗亲中,难道只有她符合这些条件?
临川郡王是不信的。
圣人选择李仲颖,必定有着其他因素。
但这些“其他因素”,临川郡王不会去深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昭华应该想的事。
他眉色沉敛,放下紫陶壶,抬手道:“品品这道茶。”
拂手间,紫陶茶盘上一只浅口薄胎的坭兴陶小杯平平飞了出去,轻羽无声的落在李毓祯面前的降香木书案上,杯里茶汤七分满,纹丝不漾。
李毓祯三指起杯,先闻茶香,再观茶色,然后杯沿接唇,小啜一口,三口为品,每口都有独特滋味,饮尽将紫陶杯飞回茶盘,此时清香自肺腑而上,缠绕口舌之间,微一启唇便如兰芝绽放,令人胸怀舒展,不由笑赞道:“郡王这茶道愈见功夫了。”
临川郡王微微一笑,又飞了第二杯茶过去,话里含着深意道:“下这盘棋,才是真见功夫。前辈,吾辈,后辈,历历代代。但愿,苍天不负。”他眼神深邃,浑身沉敛的气质如那上百年的紫陶茶盘,经历了岁月和茶香的沉淀,沉厚平静,只是眼中闪烁的两星光芒,便如夜中簇燃的火炬,却是一闪即逝。
“哈哈!”晋王笑嘻嘻进来,接口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天道不绝,留一便是生机。先辈前辈吾辈费这么多功夫,是寻找那遁去的‘一’——苍天不负,上天有德,定能找到。”说着走到临川郡王对面坐下,径自拈起一杯,闻香,观色,品茶,饮尽,起第二杯时,又飞了一杯给李毓祯,“阿祯,这功夫茶要趁热,凉了尽是涩味了。咱们可别白瞎了临川的功夫,哈哈。”
临川郡王莞尔,调侃他,“你这易数学得半吊子,先前那句,还算照搬得像模像样。”
“你才半吊子!”晋王顿时恼了,最听不得人说他易数学得不好,立时吹胡子瞪眼,与临川郡王不依不饶起来。
李毓祯心里暗笑,饮完第三杯茶,门外侍卫掀帘禀报,说观察副使,转运使,防御使,广州刺史到了。
“入见。”
晋王立即抬手,将六曲漆木屏风拉展开来,隔开饮茶与议事的空间。
须臾,四位紫袍幞头官员脱靴进来,打头的是岭南东道观察副使宋继登,因观察使崔延陵尚在病中未康复,公务便由宋继登全面接手,目前重中之重的工作是灾后赈灾与重建。其后是一名年逾五旬、面貌峻拔的官员,这是岭南东道转运使蔡伯年,负责一道财赋征收和转运,广州赈灾和重建少不了这位钱袋子张口。因之前染疫,才从霍乱中救治过来,还未完全恢复元气投入了公事,身材削瘦下更显得人物峭峻。他身后是岭南东道防御使赫连铁树,祖上有匈奴人的血统,面白高大,腰佩横刀,一身慓悍之气,武道卡在登极境后期已多年未进益,见着李毓祯,眼中放出炽热,寻思觑机向这位殿下宗师请教武道才是他最热衷的,汇报公事是顺带。他身后是广州刺史虞廷芳,地震之后又瘦了几斤,以前的官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以前的官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但祸中有福,原本中年后发福的身材在持续清减下已经有了“竹瘦鹤骨”的风韵。
四人近前后行礼,齐声道:“下官等参见殿下。”(.. )
第一九二章 格局
跽坐行礼后,四人便退身列坐书案两侧,依次禀事。
这是李毓祯到了广州后,每日例行的工作汇报。
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便由李毓祯当场解决了,这使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各项进程都加快了。
比如地方财赋与中央是三七分,中央得七,地方留三,但广州接连遭了两大灾事,靠这“三”不够用了,需要向朝廷请示截留税收,而李毓祯在这里可以当场决定,少了上奏批复的时间。
又比如征调折冲府府兵救灾、清理废墟等工作,因为李毓祯的直接发令,少了许多拖延和推诿。因为大唐是军政分离,折冲府不为地方所统,防御使只服从兵部命令,观察使调兵只能协商没法指法,免不了拖延和磨蹭。而李毓祯以尚书右仆射监管兵部——这是皇帝直属的部司,圣人除相时另下诏旨,授予了她监部权——指挥赫连铁树是名正言顺,说话当然比宋继登管用。
又比如文官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譬如转运使蔡伯年是寒门书香出身,为官向以清俭峻节知名,与讲究享受的世家官员多数合不来,而且在财税拨款上又有些严峻苛刻,将宋虞二人当成贪墨官员般防着,每贯钱都要计较明白,请款账目细审再三,苛细得让人跳脚骂人,若不是李毓祯果断批复,协调处置,宋继登和虞廷芳必得捋袖子跟他干架。
又比如,有了李毓祯签发的督促手令,从邻道采办调运救灾物资一下变得顺畅快捷,不再拖拖拉拉,各种借口。
……
总之,这个每日例会已经成了广州政务的核心,各项指令迅速下达、迅速执行,各项棘手事务通通得到解决,仅仅十四五天工夫,广州灾后工作呈现出了新局面:高效,有序,协力,同心……从上到下显露出一种积极向上的风貌。
人们都知道,秦国公主在广州。
没有什么能比未来皇储亲临灾区更能稳定人心。
她每日骑马巡城,汗血马威武神骏,她的人更神俊,人们看见她紫袍佩剑,感觉出一股力量,那是一种让人安定,平静的力量:自信,从容,尊贵,强大——仿佛有她在,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人们忍不住低首,又忍不住抬眉,想要跟随。灾难后的人们,尤其期望强大的领袖出现,给予他们庇护,希望,和信心。而李毓祯完全满足了人们的期望,这使她在广州的威望高炽,无人能及,那首传唱的童谣早无声无息湮灭下去。
如今距离地震过去已经将近三个月,一批批赈灾物资调运入广州,城市里的废墟清理已经完成三分之一,地震破坏的道路和公共设施正在维修恢复,受灾百姓按片区住进了统一规划的帐篷和临时棚屋,每个片区都保证有清理干净并经过消毒过滤的水井,搭建有男女分厕的溷屋,下设排污管道,杜绝灾后疫病的源头。
地震受损最严重的是南城,已经基本成了废墟,因为震中在南城,二则南城的平民坊和贫户最多,所居的都是棚户屋,薄坯房,一震垮了。其他三城的平民坊也是受损最大的,墙壁开裂,房顶破洞,多数没法住人。昨日例会时虞廷芳呈交了一份议事札子,是工曹参军盛余年的提案,规划将贫户区的窝棚房、茅草房,平民坊的薄土坯茅顶房全部推倒重建,统一改建为标准土坯墙的瓦顶房,使用最廉价的瓦块,坚固安全也远胜以前的“危房”“劣房”,而且大大减少火灾危险。
又提出:建房款由官府负担三成——作为赈灾款,百姓负担七成,这七成先由官府垫支,百姓签订借贷合同,十年二十年分期还贷不等……
蔡伯年当时脸黑了,骂虞廷芳“昏了头!荒唐!脑子掉渣!广州府有多少钱?”宋继登也觉得“要疯了!”……
这得要多大魄力才敢做这种决策?——按札子中附着的统计,总计有十一万七千数百户平民的劣造房需要改建,这绝对是一项花钱的大工程,概算广州官府要一下支出一千万贯以上,超过岭南东道一年的总税收,而平民借贷款要十年二十年才收得回来。
蔡伯年和宋继登这会子意见一致了,都恨不得伸手掐死虞廷芳:这种提案应该扔到恭桶里溺毙啊啊!你是想让咱们整个道明年都喝西北风吗!
两人激烈反对。
李毓祯当场没做决定,例会后却传见了工曹参军盛余年,并在虞廷芳和盛余年的陪同下,巡视了南城。
宋继登和蔡伯年听说十分忧虑。
此时,两人坐在书房里,身板挺得直直的,表情都很严峻。当虞廷芳开口禀事时,两人四只眼珠子都瞪着他,敢说借贷房议案打死你!
虞廷芳眼角一抽。
赫连铁树“噗”一声笑出,深陷的眼窝里满是兴味,一副“坐看你们内斗”的表情。他是管军的防御使,防御司和其下各州折冲府的粮饷军资都是由兵部划拨,不归地方财政管,算广州刺史败光了岭南东道整个道的财税收入也与他无关,所以很有闲心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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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廷芳清咳一声,翻开手本便作例行汇报:“昨日没有新的重大情况。折冲府继续清理废墟,发现两例死亡者——截至目前,共计震亡三千二百一十六人。医官局报:没有新增霍乱,也无其他疫病出现,暑热症增加了一百四十三例……”
他一一说着,利落禀完昨日工作,合上手本揣入袖中,便抬眼盯着立在书案上的乌木底座台历——已经翻过去的“昨日”背页正对着他们,上面用墨笔写着:80。
这是一个“婆罗门数字”,因为婆罗门僧侣带入而得名,已经在大唐广泛使用。历页上标的数字表明地震后第80天——李毓祯是以这种方式告诫他们:治灾不要拖拉。
敬宗之后,吏治又见懈怠,官场上决事迟缓,执行拖延,已经成了常例,但秦国公主显然厌憎这个“常例”。虞廷芳细长的眼睛晶光闪烁,忖度着这一位的处政喜恶,便以一种直白坦率的方式道:“下官昨日呈上提案后心急如火,迫切希望早日实施,不知殿下是否已有决断?”
立时感到刀子似的目光。
宋继登蔡伯年用目光凌迟他。
虞廷芳自觉身材瘦得官服飘飘,脸皮子却磨得厚实,不惧刀剔脸。
李毓祯凉淡声音道:“我已具本附札政事堂。今日是五月二十一,最迟六月中,必有章本批复。”
虞廷芳声音都激动了,“喏!”直身长长一揖。
宋继登蔡伯年却是脸色一垮,活脱遭遇大荒年的表情。
李毓祯一看这形容儿,知二人心里不服气,纵然政事堂批复下来,恐怕执行起来也要打折扣,自然要疏通思想,便放缓了声音道:
“太宗皇帝说:‘国家治平,安居乐业’;又训谕曰:‘天下有一室不得安,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然则何以安居?——‘衣食住’,而后‘行’,此谓:四大民生。
“然而国家富强不是一蹴而,解决民生亦无法一蹴而,总得有个紧次。故:食为一,衣为二;往,行,为三,为四。
“纵观国朝执政,先立法颁布种子粮贷、耕牛贷、农具贷,至昭宣变法又立青苗贷——为的是百姓吃得起饭,这是解决‘食’的民生。至长治朝,四年前政事堂出新法,颁行棉田贷,推广种棉——这是进一步解决‘衣’的民生,为的是天下无冻死之民。”
推广植棉的道理宋蔡二人当然明白。因为棉花种植技术的攻克,终于能在大江南北种植,不再是河西独秀,而棉花量产下价格必定会从高处跌落,等到其价贱得耕夫农户都穿得起棉花袄,家家盖得起棉花被,每年寒雪季全国冻死之民会减少大半。
“自昭宣变法以来,国家愈见富裕,中央、地方财政都有充裕,已经有能力考虑、也应该进一步考虑‘为三,为四’的民生——衣食之后,是住。地方治政,讲的是安居乐业。什么是安居?没有盗贼,没有匪祸,没有刁民作乱,没有杀人灭伦的巨案,官吏盘剥不算严重,民间道德风气良好——这在吏部考绩中能得个‘上’;但治下民生苦,小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住着下雨落雪的屋子,这能叫安居?这种地方官,纵然是明镜高悬、清廉如水的清官,吏部考绩永远也得不了‘优’!为何?”
李毓祯目光一利,声音也利,“因为民生!吏部考绩,为何定下‘富民,强民,智民’三政?因为我大唐养的是飞鹰之民,不是养一群贫弱愚昧的鹌鹑!——地方三大罪:贫、弱、愚,这是地方长官的失职。还想要考绩?”
三位地方长官默默冒汗,想着“三大罪”自己占了几罪?……背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之前反对最烈的蔡伯年是有名的清官,这会不免把话往自己身上套,顿时脸上微微涨红,颇不是滋味儿。
赫连铁树心里“哈”一声,眼眶里眼珠子转了转,瞧这仨文官紧张冒汗的样子,颇觉痛快。又忍不住睃了眼李毓祯,暗道一个“服”。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发号施令,更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能让才干出色的地方大员俯首听教训!——仅仅凭着秦国公主的身份做不到。除了强者的气势外,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度,一种令人服膺和追随的魅力。很久以后,赫连铁树明白了:这种气度叫格局。
李毓祯说道:“为宰相者,要有政治经济格局。为政地方者,也要有格局,不要只盯着眼前一时的财政得失,目光要放长远。——国家房贷,这是一个长远之政。既解决了民生“住”的大问题,又是一个长远的利益增长点。想想造船业,拉动的海贸利益。安居是比船业更甚的大业,各方面利益拉动,何止十余倍?”
虞廷芳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
宋继登和蔡伯年的眼睛也开始闪烁。
“……广州是南方第一富州,每年市舶税有二百数十万贯,有这个财力条件,作为房贷试行地。一旦试行成功,推广全国,广州是新法第一。”
这是大政绩。
树立新法典范的,没有一个不高升的。
宋蔡二人虽然有顾虑,但哪一个没野心?
但,钱的问题……
李毓祯打消他们的顾虑,“一千万贯的确是大数目,但不是要你们岭南财政立即拿出来。建房子,谁说是官府建了?学学兵部、军器监,那些后勤军资、普通的军械,难道是官府作院在造?国家藏富于民,最富不在官府,民间之财,官府善用之,成大利。”
宋继登和蔡伯年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连虞廷芳也没想到一节,他的原计划是由朝廷拨款一成,能争取两成最好,其他由岭南东道向朝廷借款,每年向户部还款一成,十年后还清。但宋蔡二人不同意,因为这十年岭南东道要过紧巴巴的日子,其他需要花钱的事项,譬如修路,兴学,这些怎么办?
三人这一下眼目亮开,便真觉之前是“灯下黑”了,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宋继登激动得胡子都抖了下,正要说话,却被赫连铁树抢了先:
“哈,这个某知道!”
赫连铁树猛地一掌拍腿,“殿下说的,是跟兵部、军器监的都造院一样,让商户竞标,分包承造。”他哈哈哈,“还是殿下有格局,咱们都没想到房子也能这么造。这个,叫……珠玉在前,眼蒙了屎?”
“……是珠玉在前而不识。”宋继登咬着牙,粗鲁的家伙是言语粗俗,什么屎啊屎的,你才屎!
赫连铁树大力点头,“对的对的,是说你们珠玉在前而不识。”说着时手指点自己——珠玉在这里呀在这里。
宋继登三人:“……”好想抽他。
晋王在屏风那边捂嘴笑。
……
起身退出时,三位文官都是言笑酽酽,一副齐心协力、共创格局模样,完全不见昨日剑拔弩张的神态。赫连铁树大大翻了下白眼:文官是变脸快。
四人离去后,晋王绕过屏风嘻笑道:“这个赫连小树有趣呀。”
李毓祯起身松散了一下,道:“他可不是随意洗涮地方官——军政有隙:这是做给我看呢。”
晋王“咦?”:“看不出一副高猛慓悍模样,肚里竟有这弯弯肠子。”
“这不奇怪。”临川郡王在屏风那边插口,“地方若是军政相和,圣人该不和了。在昭华面前,赫连铁树表现得与岭南地方官关系不谐,那才是正常的。”
“……”晋王懂了,“那他们是真不谐,还是假不谐?”
“半真,半假。”李毓祯踱步到大玻窗前,声音淡淡,“广州地富,防御司真个与地方关系紧张,便拿不到诸多好处。”那双薄凉的眸子敛尽了阳光,透出幽凉,“譬如,海上私货……广州水师海上巡逻时‘眼瞎’漏一艘,是巨万财货。”
广州水师是隶属防御司,顶头上司赫连铁树。
“……”晋王立即觉得赫连小树一点也不有趣了。
李毓祯幽凉的眸子闪了下冷光,“五年前,广州市舶司一年的关税在一百八十万贯上下浮动;五年前赵氏一倒,关税收入维持在二百一十万贯左右,比之赵氏把持广州时,增加了三十万贯——准确的说,是恢复了三十万贯。”
“啊,这个我知道!”晋王高兴的点头,“南海赵氏嘛,是五年前刺杀你,被你整垮了的。”
李毓祯默了一下,“不是被我整垮。”
赫赫八百年的世家,怎么可能被她一人整垮?
是巨树已朽,众人推。
晋王眨巴着眼睛嘿嘿,“对的,对的,是他们自取灭亡。”被你和圣人整垮了。
李毓祯果断决定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枝叶茂盛的油桐,那双薄冰质眸子的仿佛浸染了屋内冰盆的冷气,透出一分寒森:
赵氏一倒,广州关税增加三十万贯——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赵氏通过各种手段贪污隐匿的关税。暗底里,还有更大的数目,根本不经市舶司。
这个更巨额的获利,是在海上:一是走私,二是海盗。
赵氏的走私商团和私蓄的海盗团都已被摧毁,朝廷水师缉获四百多万贯的财货,但赵氏历年来走私劫掠的财产绝对不止这四百万贯——还有更巨量的财货去了哪里?
靖安司一直在查。
但几次查到的线索都被掐断,至今没有明确的进展。
当看到盛余年的那个札子,李毓祯便觉得可以做一个饵。
当然,做饵是顺带的。
她坐回书案后,提笔写了张纸条,卷好装入一指粗的铜管中,旋上铜钮,叫进侍卫首领令狐霖,“递给阎朝隐。”
阎朝隐是靖安司岭南东局负责人。
令狐霖应诺一声,藏好铜管退去。
门口的侍卫入内禀道:“太医丞胡汝邻有事禀见。”
李毓祯暗咦,道:“见。”
心里寻思,胡汝邻是来禀什么事?
霍乱已经解决,灾后出现的多发病症是暑热,其他寻常病情不需要太医丞郑重禀事,难道这半上午工夫,出现了新的疫情?
胡汝邻进来行礼道:“参见殿下。”袖出一本札子,起身双手呈上书案,退身后道,“这是沈至元道师写的医疗论事疏,下官昨夜看后,觉得应立即呈递。请殿下钧览。”
他的神情声音都有些激动,显见论疏的内容令他现在都不能平静。
李毓祯抬了下眉,伸手拿起札子。
题本上一行字:《上医疗论事疏》。
字迹细瘦如筋,却至瘦而不失其肉,清峻奇崛,折笔藏锋,侧如兰竹风骨……
李毓祯又抬了下眉。
这不是颜柳书体,而是薛曜的笔法——倒是少见。
又比薛体多了一分纤瘦,多了一分锋劲。
撇捺如刀,如屈铁断金。
——这是……沈清猗的字?
李毓祯沉了下眉。
翻开札子一目十行看下去。
越往后看,她神色越郑重。
迅速看完一遍,她眸光沉了一会,又翻回去,一字一字的,细细看下去。
良久,她抬眸。
薄冰质的眸子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沈至元,不是一个医者。”(.. )
第一九三章 野心
胡汝邻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沈至元道师,岂止一个医者。”
自觉领会了秦国公主的意思。
这样的大才,又怎么仅仅只是一个医者呢。
前代大医家,西晋太医令皇甫谧曾说道:“大医活人,小医治病。”
大医者,不是治一病,而是活万人。
譬如医圣张仲景,著《伤寒杂病论》一书,成为万方之祖,活后世万千伤寒病人,此为大医。如道门葛洪,著《肘后救卒方》,成为急救之祖,惠及当世及后世无数病患,此为大医。如华佗,创麻醉法外科术,辟医道分支,成为外科之祖,此为大医。又如皇甫谧,著《针灸甲乙经》,使玄奥难解的针经成为万千普通医者皆可学之术,此为大医……
胡汝邻心中如潮的想道:如果沈至元提案的那个体系真的能够建立,必将惠泽今世及后世千万万百姓。
能活无数人,何以不是“大医”?
他郑重道:“沈至元此论事发人所未发,道人所未道,不是高深医术,也不是解决疑难杂症,却是着力于古之大医者所言:‘上医之道治未病’。高宗皇帝曾言:治天下之道,上者为预,中者为治,下者为堵。愚以为,沈至元的这份提案,即有高宗皇帝‘预则上’的真髓在内……”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言语流畅,条理分明,论述清晰,想是来之前已在心中已打过无数腹案。
李毓祯表情轻淡听着,却不时嗯一声,让他说下去。
天边一记沉雷,“轰隆!”一声,恰在胡汝邻结语之后,好像是为他的陈辞落了一个重重的“!”。
李毓祯笑了一笑,抬眉往窗外看了一看。
那记沉雷是从北边天际响起。
“……要下雨了。”胡汝邻也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道雷来得有些喜气,呵呵道,“广州这个地气,热得跟蒸笼似的,人、畜都受不住。下场雷阵雨好,至少驱一下暑气。”他来时一通汗,这会坐在置冰的屋里才缓过来。心想:好雨知时节,沈至元这个提案,正是知时的好雨——若非逢着今年这流行极广的霍乱瘟灾,他还真不敢说支持。
耗费太巨了啊!
胡汝邻想到这里,也不觉打鼓。
李毓祯微微点头,“这雨来得合时。”
这话也带着深深的意味。她说话间,眸中有光采闪动,但因为眼神太深,又有令人不可捉摸的莫测之意,在胡汝邻生出几分期待几分忐忑之时,她合上札本,道一声:“好!”那双薄冰质的眸子光采大盛,仿佛冰上阳光反照,让人禁不住那光芒霎眼。
胡汝邻不由霎了一下眼。
却不是为了秦国公主这一刻的容光之盛,而是那一个“好!”
“的确是好。”秦国公主道,“如你所赞——发人所未发。不只是开创医事,还是论治之道,得高宗真意。如此沈至元,只是一个医者,可惜了。”
胡汝邻拱手衷心道:“殿下睿知,明鉴。”
可惜不能推荐沈清猗去太医署。
兰陵萧氏的世子夫人能去太医署?
他心里有着遗憾。
这么个“大医”人才,怎么嫁人了呢!
嫁的还是梁国公世子,想硬召都没法。
李毓祯略一思索已作决断,“你下去写个条陈出来。广州逢此灾事,百废待兴,恰好建事。你与广州医官局一起商榷,按沈至元的提案,拣着广州可以施行的,拟个方案出来,提交广州刺史。”
“砰”一声,胡汝邻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双老眼蹭蹭发亮,乐得胡子都要飞翘起来,立即合揖应声领命,因高兴之极还笑呵呵的拍马,“殿下睿知天锡,如日月升照,明见深远,如高山之极,英锐果决,如……”
“行了。”李毓祯止住他,“留着好话去拍虞丛桂,说不准给你们多几万贯预算。”
胡汝邻呵呵一声,长揖拜礼后,乐滋滋去了。
他出到廊上时,天边又是一声沉雷。哎哟,赶紧下雨吧,胡汝邻高兴的想。
晋王从屏风后跳出来,按捺不住的道:“阿祯,沈至元写了什么,让你这么赞?还得了高宗真意?”
笔趣阁
“叔祖以后知道了。”李毓祯语气轻快,薄唇边似有笑意。细看那笑意却是一丝勾悬唇边,悠悠荡荡的,晋王背上一凉,忽然觉得——怎么像阿祯算计人的样子?
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悬下银钱,系着钓钩……等着鱼儿咬钩?那怎么可能——肯定是“哧”一声刺入鱼腹,钩上来!
晋王心里飕飕起了阵凉风,对沈清猗默默道了句“福生无量天尊”。
“轰隆”又两声,雷声愈发响亮。跟着又几声隆隆滚滚,便有一阵阵风袭来,吹得院中桐叶飒飒而响,门口悬垂的细竹帘子也轻微颤动。
“雨来了。”李毓祯起身走到大玻窗边。
以屋内三人的耳力,当然能听见刺史府北面数里外已有大雨瓢泼落地。她笑着对晋王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其实夏雨比春雨好,力道千钧。沈至元上了这么一本论疏。”
晋王眨了眨眼:……没懂。
天空几道闪电扯过,两道焦雷响在头顶,未几,暴雨落地,院中瞬间成倾盆之地。李毓祯看了一会,忽然叫进关夏,吩咐她:“立刻准备,我们去白云山。——只你一人随行,其他人不必。”
关夏应声,下去备马。
晋王惊讶道:“阿祯,你要去见三元宫?……那也不用急呀。至少等这雨过了——雷阵雨下不长。”
李毓祯唇边又悬笑,“是要趁大雨去。顶风冒雨,多见诚意?”
诚意?……晋王狐疑的瞅她:你有这东西?
李毓祯眼眸危险的眯起。
晋王立即“啊,哈哈,阿祯你当然有诚意了”,捻着胡子不想了。
反正阿祯总有目的。
他只负责她安全对了。
***
骤雨在北城下得大,铺天盖地如盆倾覆,雷声轰隆,时不时一道咵喇闪电,将云层照得彻亮。南城的雨小一些,却也连珠般滚落,打得坚硬的毡顶帐篷上噼啪有声。四处都有“下雨了!”的痛快呼声,终于下雨了!工地上府兵和工役们张开双臂,任凭雨水冲刷自己,有的索性脱了衣衫,只留一条及膝亵裤,趁着这豪雨冲凉,大呼小叫说“老天真开脸!”“龙王给咱们冲凉了!”……
便有人眼尖,瞅见四骑人马冒着暴雨前行。
大雨中看不清人影,却无端端给人一种从容舒缓的感觉,仿佛不是在顶着雷电冒着暴雨,而是在轻风细雨的春日里踏青……啊这感觉真奇怪。
那四骑正是李毓祯一行。
四人出了刺史府,便一路往北,出了内城通安门,是扩建了两次的北外城。白云山在东北方向,抬眼望去,连绵山峰隐在那雨气中,云遮雾罩,仿佛隐于繁华不沾红尘的缥缈之地。
不沾红尘?……李毓祯唇角一抹轻薄的笑,那薄凉的眸子似乎透过云山上幻变的云朵,看清了山中那颗跳动的心。
藏锋,犀利。
如她的字。
……
三元宫在白云山上。
白云山不高,峰顶最高二百来丈,但山体宽阔,十几座山峰连绵起伏,林木茂盛如森,地震没能撼动这座山,连带山下的民居也多半完好。山下一带春江水,从山南而过,宽阔的江畔有弯美丽的半月湾,湾里红花绿树隐着乌檐碧瓦,一座哨楼的高顶从树中挑出……那是有名的“一江春水院”——博陵崔氏的家主、郯国公崔延陵修建的避暑别院,如今这位在瘟疫爆发后“累病”的岭南东道观察正在这座别院中养病。
李毓祯心里嗤笑一声:养病……
崔延陵必定在地震前得了齐王的消息——齐王截了地震的通报,却不会截了他外祖父的命。但崔延陵身为岭南东道的最高长官,岂敢在广州爆发瘟疫锁城后离城?除非他不要自己的官位也不要他的名声了。于是,便有“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到江边休养了,既避地动之险,也以自己“病倒”打击城内民心,让广州更加混乱。
但之后广州并未如齐王谋划般地震伤亡大,人心颓败,恐惧,混乱,当然崔延陵也无法按照计划中的“带着重病奋然而起,带领广州官民抗灾,收揽德望和人心”,宋继登和虞廷芳迅速稳住了局面,这位观察使只能继续“养病”了——否则地震过后康复这真的是重病?若不然,是硬撑着重病出来抢功?不管哪种猜测,崔延陵的脸皮都得落地了。
估计在她离开广州前,这位的“病”都好不了。
齐王对广州做下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崔延陵还能厚着脸皮,坐在她的下面谈议救灾事?那可真是递上脸来给她啪啪打了。
李毓祯冷眼扫过对面的半月湾,策马上桥。
骤雨去得快,四人行到江边时,雨已经停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李毓祯穿着紫色大窠团龙袍,身姿纤拔神俊,胯.下神骏的汗血宝马通体淡金,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金光,一人一马都十分打眼。远处哨楼上的望哨目光都呆滞了,猛地一个醒神,一拍额“我的娘也”,直接窜上哨柱滑落到地,飞跑去通报主管,啊啊他看见秦国公主了。
过了桥,关夏策马上前,指着左前方一条山径道:“殿下,从这里上去。三元宫建在半山。”
山中雨气还未散,仰眼望去,三元宫的山门隐隐立在云树之中。
山上鸟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
人居此处,仿若与红尘脱离。
可惜人若有欲,处处皆红尘。
李毓祯目光望向山门,心想:沈清猗的欲,会是什么?
——权?名?利?
无论哪一种,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甘于世子夫人这个身份。
这也意味着,她对成为从一品的梁国公夫人、兰陵萧氏的当家主母没有兴趣。
这是令人惊讶的,毕竟,能成为甲姓世家的家主夫人,尤其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的家主夫人,那是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贵显荣。除了做大唐皇后外,这是最显荣的位置。
除非,她要的不是这种尊荣。
——因为,她有野心。
不愿意立在男人身后的野心。
这颗野心,以前隐忍,沉潜着。
而现在,因势而起,浮了起来。
李毓祯的目光在“三元宫”上打了个转,落在山门下的青袍道人身上。身形一飘,便如轻云,落在山门前的青石道上。
道潇子领着三元宫观主知安已经迎候在山门前,老远打了个哈哈道:“一早闻得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故老天降贵雨,这是要洗尘相待呀。”他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道袍,宽大轻薄,当风飘飘,披散的头发用一根绸带绑着,显得潇洒不羁,加上他那爽朗风趣的谈吐,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晋王脸上多了笑影儿。
李毓祯伸手一让,竟是请临川郡王走了最前,之后晋王,最后才是她。
知安的脸色惊讶。
道潇子却是目露笑意。
三人做了同一动作:左掌心向上横于胸前,右掌直立于左掌外,意为一掌擎天,一掌立地——一齐行了一个宗师礼,“大道无量。”
道潇子回以宗师礼,神色肃然,“大道无量。”
晋王与临川郡王足下一移,重新落到李毓祯身后。
道潇子随即行了个稽首参见礼,“秦国殿下,福生无量。”
李毓祯揖手回礼,“冒昧而来,打扰了。”
道潇子哈哈道:“殿下是难得的贵人,岂言打扰。”将那“贵”字咬得颇重,似乎别有含义。
李毓祯眸光闪了闪。
他们以宗师礼“投石问路”,如今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道潇子果然是道玄子这一派。
晋王脸上绽开笑容。
临川郡王沉敛的目色也缓和了一分。
见礼后,众人入观,精舍奉茶。
这是道观内院一处**精舍,竹林婆娑,十分幽静。道潇子言语如珠,与李毓祯三人坐而论道,四位宗师论起武道各有精妙,所修方向又各不相同,互相映证,均有收益。
关夏修为已处于登极境初期巅峰,在李毓祯的八位近身侍女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容池,但她初时尚能听懂一两句,之后完全听不懂了;知安更不懂,他精通道经,长于易学,对武学之道却是两眼一抹黑——两人只能站一边侍奉茶水。
关夏只觉过去了很久,其时不过半个多时辰,盖因四位宗师每位论辟时仅几字或数语,却蕴含道理极深,令人沉顿。当临川郡王说到“地土载物,坤以博、厚、容,以克刚……”便听一声“砰!”又响起了——这一声是从道观后舍传出,与这里隔着七八重院子,若非宗师内力精深是听不见的,而且听见了也不会当回事,但四人论道这会已经陆续“砰”“砰”四五回了,而且是出自同一地方,这难免引起注意了。
临川郡王的声音顿了顿。
道潇子咳一声,又啊哈哈一声,抬手捻须道:“见笑了,这是至元领着两位师侄在药舍提炼药剂,大概又失败了,咳,碎几个玻璃罐子很寻常。”
知安心里嘀咕:不是碎几个,是碎一百好几十个了。每天都要“砰”“砰”几只,这种耐火烧的玻璃杯还是从岳州专门拉过来的,加运费每只一百多贯,“砰”一声一百两银子没了……怪不得凡是药殿制出的丹药、散剂都这么贵,看这光景都是钱烧出来的。
道潇子心里也嘀咕:这会工夫,碎了五只药剂杯,至元今天用了什么配方,这么暴烈?
……
此时后山药舍里,一股乌烟从开启的木格窗户中腾了出去,满屋子的焦臭味。
——未完,看下面(.. )
第一九四章 交锋
三叠瀑在三元宫道观的后山。
那里距药殿药师们居住的楹舍区不远,沈清猗住的是楹舍最里的一座幽静小院,从小院出来,从竹林甬路折入一条长满苔藓的卵石小径迤逦向西,大约需要两三刻钟光景。
沈清猗带了白苏随侍,与知安同行,一前一后踏着小径,往三叠瀑行去。
雨后山上的空气更加湿润,清新中带着泥土腥气,小径两侧的丛草和旁逸斜出的树枝上挂着晶莹的雨珠,不时侵入鞋袜或掉落衣衫,偶尔一滴落到脸上,清凉入肌肤,沈清猗抬指徐徐抹去一滴,那凉意却已沁入。她缓慢悠长的呼吸着湿润的山风,新鲜又微腥的泥土气,平息着自己的心境,让心中所有暗潮都沉下去,如古井深水般,风波不起。
她要去见的李毓祯,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但凡她露一点不对的气息,都可能被对方察觉。
林中鸟鸣,显得山道安静,但走出一阵便被瀑声掩过。两侧乔木高大,浓荫遮天,水流声穿透树林,已经近在耳边,空气愈见清冽,还袭着两分寒凉。三人一前一后从浓荫中穿出去,便见眼前一亮,天光明媚,玉带倾流:
三叠瀑布飘然而落。
其实这座瀑布并不大,观里戏称“禅椅瀑”,望去如一张禅椅,北面高为椅背,东西略低且平齐,恰如扶手,都是青树碧蔓相围,瀑布水流从三面参差落下,宛若十几条白色绸缎从七八丈、四五丈高的椅背和扶手垂落下来,椅座却是梯形的三叠,瀑流经过上面两叠,落入第三叠的清澈潭水中,日光下澈,游鱼草丝可见,又碧如翡翠,通透翠亮……十足秀丽美景。叠石上泉水流过,尤见清冽,是烹茶的上水。道潇子在碧潭边摆了一溜茶具,茶碾茶罗茶铫等一应俱全,与晋王互相表现茶道,一边斗茶一边斗嘴,眼手口都不停,真个挺忙。
潭边摆了几张松木禅椅,临川郡王坐在其中一张禅椅上,条案上两只茶碗已空,正听着道潇子与晋王斗茶兼斗嘴,沉和平静的眼中隐着一分笑意:道门这位药殿长老竟与晋王一般,有着顽气。
李毓祯没有坐在潭边。
沈清猗却一眼看见了她!
一袭紫服绣金团龙袍,在阳光下极为刺眼。一手拿了一盏茶,立在第一叠泉的绿藓苔石上,一手负背看着瀑流,那身姿神态随意,带着漫不经心,仿佛这秀丽的瀑布,明媚的阳光,浓翠泼染的山色,翡翠碧绿的清潭,都无法入她的眼。而这,缘于她对自己的无穷自信,世间的珍贵,只要她想要,能取得。——在漫不经心,闲散轻慢的背后,是睥睨一切的傲视,和骨子里的霸道。
因为喜欢,要占有。
因为喜欢,是她的。
因为喜欢,要霸道的得到。
……让人恨得真想毁灭了她!
一霎,欲噬人般的寒气在沈清猗胸腔凛冽,几乎要化为寒光凛凛的匕首,冲出她的胸口!心底深处响起一声嗡鸣,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响,但她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心底的暗潮汹涌,仿佛关在井中的黑龙,愤怒痛楚的咆哮,还有,深深的,刻在她心中的……嫉妒。
然而,暗潮终究没有汹涌出去。
李毓祯在三人穿林时已知道,身为宗师对气息的感知十分敏锐,不需要刻意聚气,能听到周围的声响动静,而她因为经常遭遇刺杀,对于危险的感知又极其敏锐——
蓦然地,侧脸看过来。
她只见到沈清猗清冽如冷泉的眼眸中,一抹如雪的流光闪过。
沈清猗与她目光相对,抬手单掌立什,垂眉颔首,远远的,静静行了一礼,便从容举步,随在知安身后继续往潭边行去。她身后的侍女白苏穿着道僮服色,也端静的向秦国公主行了个奴婢的屈膝礼,才趋步跟上前去。
李毓祯凝目一霎,凉悠悠的抬了下眉,眸中有一抹兴味。
她方才的感觉,来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一丝隐约的……敌意?
她微挑了眉,侧眸看向正往潭边走去的三人。
——沈清猗,知安,还是后面那侍女?
呵……这可有意思了。
道潇子一边环汤击沸,头也不抬的哈哈一声道:“至元,等着我的茶——肯定比晋王高出一筹!”
“呸,什么高出我一筹,我高出你两筹才对!”
“啊哈哈,你这汤老了。”
“胡说,刚三沸,哪老?少来讹我!哼,我是不会上当的。”
……
知安有些目瞪口呆,见这两位斗茶又斗嘴,有种想扶额的感觉:这二位加起来有一百四五十岁了吧?真是……真的是两位宗师?
他眼角微抽,身子一让引见道:“至元道师,这是临川郡王。”
沈清猗行了个道礼,“至元见过郡王,福生无量。”
临川郡王尚是头回见沈清猗,人名儿倒是听过好几回了,见她气质清冷,容貌清艳绝绝,仿若梨花清如雪,但那双寒冽如冷泉的眸子,却使她整个人的气质多了几分凛冽,仿佛寒冬经雪的腊梅,冷香清冽逼人,而言谈举止都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自然有种清静高远的姿态——果然是个十分出色的人物!临川郡王心里赞一声,难怪昭华对她另眼相看。微笑颔首回礼,面露和善道:“早听说过你——道玄先生择徒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这是师尊厚。”沈清猗稽首肃敬。
临川郡王温然一笑,“你先坐着,尝尝你师叔和晋王的茶。”
李毓祯遥声轻笑,接口:“不品出个高下,他们大概不会放过你。”说着,一步踏出,便落到了潭边,随手将空了的茶盏落到条案上。
沈清猗这才正式向她行礼,“至元见过秦国殿下,福生无量。”
李毓祯笑语轻然,“庭州一别,隔年不见,清猗表嫂愈见清骨俊发,风采绝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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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苏随在后面行了一个屈膝礼,心里佩服——公主说话是高端,少夫人明明是瘦得清减见骨了,却说“清骨俊发”……这用词儿真个迤逦,委婉曲折,还清高拔俗,真是闻之心喜呀。
沈清猗却是心中发涩,“表嫂”这称呼让她想起自己还是萧琮的妻子——萧琰的嫂子这个令人心痛的身份,李毓祯无形中往她心口扎一刀。
沈清猗微敛了眸,清淡声音道:“庭州一别,再见殿下,愈见尊贵气势,风采逼人。”
一个“绝俗”——绝俗能有红尘之欲?
一个“逼人”——“巧取豪夺”不是逼人?
两人这一句话明为赞语,实则各有意指——李毓祯是试探,汝之欲为何?沈清猗却是心中蕴怒,讥刺她对萧琰不择手段的强占。但李毓祯不知道她对萧琰的心思,自是听不出这砭骨之意,而是意会到另一重——以殿下尊贵之资,何以用言语试探这种手段?
李毓祯抬眉一笑。
她的确不用试探,想要知道,直接问是。
只是她以为沈清猗心思幽沉,便用了这种含而不露的方式,未料对方竟不耐这种曲折。
也好,李毓祯心道,单刀直入更直接,她更喜欢这种方式。
李毓祯看向沈清猗的目光多了一分温和,唇边也换了一分真切的笑意。
沈清猗有种胸口闷血的感觉,明明憎恨着对方,对方却一无所知,还为她的讥刺之言而愉快,这种憋郁怎么解?
而在其他人看来,却是沈清猗对秦国公主景仰,秦国公主对沈清猗欣赏——两人相见欢。
哪里知道,在刚刚那一句对话中两人已经交锋一回合了呢?
这厢斗茶的两人已经执瓶分茶,四对八只茶碗分四个方向平平飞出,稳如手托一般,徐徐落到李毓祯、临川郡王、沈清猗、知安座前的茶案上。道潇子道:“这第二品茶不是之前的蒙顶小团了,诸位品品,如何?——上回先用了晋王的,这回先品我的。”
晋王翻起白眼,“先用你的,你以为能占便宜了?”
道潇子“呵呵呵”一声,不语自明。
晋王一声“哼哼”。
这边四人先用道潇子的茶,温水漱口后,再用晋王的茶,都只用三口。放下茶碗后,临川郡王笑而不语,李毓祯的表情默了一默,然后看着清亮的瀑布,沈清猗默默的看着碧清的潭水。知安细品了一会后,面带怡色,抬头见这三位都没说话的意思,自觉身份最低,便当先开口道:“贫道对茶不精,平日多用清茶一杯,便说说饮后口感,抛砖引玉。这碧碗茶冲淡简洁,徐品有韵高致静之感,得了三分林幽瀑泉之秀气;这青碗茶饮后致清导和,有祛襟涤滞之感,得了三分茶禀山川之灵气。愚以为,各有胜场,实难分出高下。”
道潇子和晋王同时大笑:“有见地。”“不错。”
临川郡王平静的眉眼动了动。
李毓祯忽然侧眸,语声轻飘飘的,“上面观瀑亭居高观瀑别有韵味,至元,我们去上边观瀑如何。”沈清猗道,“固所愿尔。”起身一让,“殿下请。”两人一前一后,衣袂飘然,往前面山坡上的木亭去了。
晋王:“……还没说茶怎样呢,怎么溜了?”
道潇子抚须意味深长的,“观瀑嘛……呵呵。”
晋王一脸恍然,阿祯是要去钩鱼了——哦不,谈正事。
临川郡王平静的眼又动了动,他能告诉这两人:她们俩这时避开是不想谈你二人的茶吗?这两人煎出的茶的确如知安所评说的,各得饮清导和、韵高致静之道——但用的茶团却不对!能将销往吐蕃——哦,现在已经是安藏都护府了,用来做**茶的茶团,其味浓厚,煎出的茶应是润滑,醇香,味厚,热意滚腑,浓香带着甘甜,缠绵唇舌,萦绕肺腑不绝,才是这上品含膏茶之真道。
这二位却是煎出了“简,清,静”之味,叫人如何评?
……但这也是高手了。临川郡王心里呵呵笑着,想道:或许因为纯粹,才简、清,而静?
但晋王称得上纯粹……道潇子?
这个已经活了八十年的药殿长老可是老而成精的人物。
临川郡王眼中笑意淡去,平静的眼眸深邃起来。
……
山坡上的亭子矗立在第一瀑的上方,居高临下的观瀑,秀丽的景色便多了两分宏丽。
李毓祯身姿随意的立在亭子边,目光望着瀑流。
沈清猗站在亭子另一边,距她六尺。
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也是一个很有防备的距离——因为亭子内的最大距离只有六尺五。
李毓祯忽然侧脸看她,眸子似笑非笑的,“至元是在防备我?——哦,忘了问,是该叫你至元,还是沈朝散?抑或十七娘,或者……称呼你的字?总不会是沈表嫂吧?”
沈清猗心里冷哼:我心无惧,防备你作何?不过是不愿与你太近。省得她忍不住想挥挥袖子——袖子里的噬骨散,口鼻吸入,三日后要化骨而瘫。不过,大概是毒不了李毓祯的。到了宗师这个层次,很难有□□对他们起作用。
沈清猗觉得,她在□□上应该再下一些功夫。
她眼睛望着瀑布,清冷的声音道:“不是防备殿下,只是不习惯与人靠近。”
李毓祯心道: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想起控鹤卫汇总的资料中,记载她幼时的遭遇,眸中便有了然了。
沈清猗沉静了一下,道:“如今,我身处道门,是至元;以后……还是至元。”
这是回应了李毓祯的正面询问。
“至元”,代表了道门的身份。
“沈朝散”,代表了沈清猗的官身——不是诰命,是官阶,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意味着她可以出而为官的身份。
“十七娘”,代表沈清猗沈氏女的身份。
而称呼沈清猗的字,在大唐,只有非嫁女才能称字,沈清猗已嫁,如何才是非嫁?这话中的意思是很明白了。
而“沈表嫂”,代表了萧氏媳妇的身份。
李毓祯果然不再试探,问得直接,单刀直入。
而沈清猗的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沈清猗有高飞的野心,不想站在萧琮的身后,但对梁国公世子、未来的萧氏家主来讲,身为他的妻子,永远不可能、也不能够站到他的前面去。如果没有机遇,也许她的野心这么潜沉下去。但道门给了她机会,确切的讲,道玄子选择了她。冷静,聪智,多谋周密,见识深宏,坚韧心志,加上卓绝的能力,原是成功人物的必备,一旦得了机遇,会插翼而飞。沈清猗这只潜伏在北海下的鲲,如今破海化为鹏,展翅而飞,还愿意回到海中去?
她不会再做“沈表嫂”——这是李毓祯确定的。
而她不选择沈氏女的身份,也在李毓祯意料之中。
身为道玄子唯一的亲传弟子,这个身份代表的意义太大,虽说对沈氏有好处,但内中的利益牵扯太大,不是沈氏可以担得起。再者,沈清猗会愿意回到沈氏,再受陆夫人的辖制?——不管陆夫人待她如何不仁,却占着嫡母的大义。她回到沈氏,反而会束手束脚。
李毓祯原以为,无论是为了她的野心抱负,还是为了她的生母过得更有尊严,沈清猗都应该选择走仕途,否则,何必深谋远虑,上那一道可称为高屋建瓴的论事疏?
但她选择了道门的身份。
这意味着她不愿意入朝为官。
李毓祯眸子深了一深,转头居高临下的望着瀑布,语气带着悠远的意味,“我倒更愿意称你沈朝散——不,应该是中大夫了。如今,各处的霍乱疫灾都陆续平息,各地关闭的市舶司港口也在准备开启,想必要不了多久,朝廷会颁下功赏之旨。挽救了十几万性命,又防备了以后的霍乱成灾,你和至桓厥功甚伟,入四品不为过。”
霍乱得以平息,十几万疫患得以挽救,至桓提出的首效药方是首功。而沈清猗发明的霍乱检疫药剂,经过多次试验和改良后最终定方,配方和提炼方法都提交给了太医署——其重要性不仅仅在于这一种药剂,更重要的是,其中显露的药物的提炼方法,足可以在炼药学下开辟一个新科目,太医署的人如获至宝,经过赶制后先发送一批到东海都护府的海港州,反映良好,有效达到九成。目前受到限制的,是制剂能力还没上去。毕竟新的提炼设备要制造,几万套的配置需要时间,而药工的训练也需要时间。但是,有了这个检疫剂在制造中,朝廷有了底气陆续开放市舶司港口。这是很大的功劳,给出一个从四品的散官阶,估计政事堂会给得很痛快。
李毓祯侧脸看着沈清猗,眸光清耀,继续说道:“以你那份医疗论事疏的规划,若大唐建成你札中所论的公利疾预卫生体制,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了。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其意即:防卫其生,令合道也。——卫民之生,此国之道也。你对道家‘好生’之义,倒是得了其中三味。既有此心,何不出来主持大局?无论于国于民,还是于己,于功于名,都是大好的选择。莫说四品,以你的格局,便是官居一品,将来登堂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一笑,声音幽悠,带着深远的诱惑,“沈清猗,你不是一个医者——做一个医者,可惜了。我希望,未来能在政事堂看到你。”
任何一个有功业野心的人,对于这样的期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是帝国未来的君主做出的期望。
李毓祯的言语恳切,表达了她对沈清猗的看重,以及对沈清猗的期许和看好。
这番话,也显露出了她自己的格局。
无大格局者,说不出“卫民之生,此国之道也”。
沈清猗沉了沉眸:李毓祯,的确是一位有君主之器的人物。
也的确是一位……能令人服膺和追随的人物。
只可惜……
她和她注定是对立。
若她得知自己对萧琰怀着怎样的心思,恐怕是期望自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在萧琰视野里出现!——正如她对李毓祯的期望一样。
沈清猗缓缓开口。
“多谢殿下的看重。”
她的声音平静,却有一种骄傲藏在骨子里。
天光下,寒泉般的眸子,有一种凛冽的清辉。
她怎么可能去做李毓祯的臣!(.. )
第一九五章 心机
山道清凉,李毓祯眸子也是清凉。
她唇边牵起一丝弧度,似是笑意,却又轻淡,凉薄。
晋王看不清她的喜怒,心里嘀咕:这是钩上鱼了,还是没钩上啊?
……应该钩上了吧?
晋王觉得自己想多了。
阿祯出手,哪有钩不中的鱼!
他摸着须眯眯眼笑了。
当然他最高兴的,还是邀请了道潇子去京都太上宫喝茶……那里是他的地盘了,嘿嘿。
之前评头品茶时,临川郡王说他在“静”上逊了一分,晋王口里不承认,心里却是承认的,但他觉得这是道潇子占了地利的便利,三叠瀑在三元宫的后山,那也算是道观的地盘了,取的烹茶泉水当然也向着道士了;若是去了京都太上宫,那是他们李氏皇族出家修道的地方,风水当然向着他们李家了哈哈。
临川郡王看了眼晋王那笑眯眯的样子,心里摇了摇头,他想的是:道潇子应承去京都,绝不可能是为了晋王的茶约。
马蹄声哒哒响在经历风雨洗刷的石板道上,踩出有节奏的韵律,和着林中唧唧啾啾的鸟鸣声,衬得林深山幽静。李毓祯的心情并不平静,在她唇边浅淡的笑意下,是幽深的思绪。
观瀑亭中沈清猗拒绝了她的招揽,这固然令她遗憾,但她此次上山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
她上山,是为了见沈清猗——见见这个人。
庭州那一次的见面,太模糊了,不是说印象模糊,沈清猗这个人给人的印象相当深刻,她的气质突出,清冽如霜雪覆梅,内有凛冽风骨,又冷静从容,有种能镇场的气度,只要见过一面,绝不会忘记,然而上次见面这人的风华还未毕露,好比一颗绝世明珠,还隐于匣中。
而今,明珠已出匣。
——光华照世。
尽管,她的光芒如朝日才冉冉升起,但李毓祯相信,在未来,她的光芒必为世人所知。
从观瀑亭出来后,她深信这一点。
回想与沈清猗在亭中的对问,她对州县政务财税民事洞悉甚深,剖析利害条条有理,算的经济账也切合实际,给人感觉竟是为政地方多年的有真实经济者——这简直令人惊讶。……“无甚奇怪,我读过过最近三年的《民政汇要》,按南北地域之分,按上、中、下州之分,按辖境贫、中、富之分,择了四十七州为考;又读过这四十七州医官局最近三年的年度汇报;还读过家师写的各地行医杂记……阅读得多了,再和自己的所见所闻印证,推理,便知悉得七八了。”沈清猗淡然回道。
这却不是简单的,李毓祯心道。
《民政汇要》是各州出的地方官报,每旬一期,下发州县官员周知政务民情官令公告等,当地士家也可以出钱抄录或者完整订阅,世家和有底蕴的官宦家庭除了订阅本州官报外,还会收集其他州的官报,组织人力汇编成各种分类集本,供自家子弟学习,增广见识,并作策论参考——以道门分布各地道观的便利,收集三年内的各地官报不是难事,但肯定没有人给沈清猗做分类汇总,阅读四十七州的《民政汇要》,那是多大的量?
李毓祯瞬间算出,是五千又七十六份,而每份至少万字以上,文字称为浩如烟海也不为过。沈清猗却全部阅读了,并按她需要的内容分类汇总,如果是一个人做数年功也不足为奇,但她到药殿才多久?最初的时间必定是要殚精竭虑站稳脚跟,而后主要时间还得花在研药研医上,并做出令人赞服的成,这才衬得起她“道玄子唯一亲传弟子”的身份;除去这些,她还能抽出多少时间去阅读五千份报纸?……而在这惊人的阅读能力之下,是更令人惊叹的汇总,分析,洞察能力。纸上得来终究浅,通过文字的表象,推理、分析,洞悉出真实,挖出文字背后的民事情弊,这是多么让人惊骇的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才李毓祯只见过两个:一个是李况,被她推荐去了都进奏院,职掌受理内外章疏,这里是了解天下政务最快的地方;另一个是宗处俊,被她推荐去了户部任郎官。这两位,都是她预作宰辅培养的人才。而眼前,这种能力的人才又出现了一个,甚至比李况、宗处俊更出色,因为李、宗二人都有出任地方的经历,而沈清猗是没有的。
这样的人才放在李毓祯眼前,她真的手痒了。
这种鱼能不钩?
何况,这位还有着深宏的格局、放眼全局的计然眼光,假以时日,谁说不是第二个魏重润?不!应该是比魏重润走得更远。
她必将比她的先祖们走得更远,而她的宰相,也必将比前辈的宰相们走得更远。
笔趣阁
……可惜,这样的人才,却拒绝了她的招揽。
这是为什么呢?
沈清猗说:“不耐官场周旋”;“不喜官场斗嚣”……
李毓祯却觉得,这不是原因。
她自负看人有七八分准,沈清猗心思绵密、幽沉,思维和行事缜密,做事走一步算三步——譬如现在安静躺在她马鞍袋里的《四十七州平民疾治用药人均计算考》是明证:上医事疏是第一步,这是第二步……说不准还有第三步——这种人会耐不了官场周旋?只有她把人算计到死的;内里性格又如其字,藏锋犀利,这种人会惧官场争斗?只有她把人斗死的。
萧氏那一大族人,斗起来又哪比朝堂简单了?萧家女人的彪悍,可不在皇族的公主县主们之下,能将世子夫人做得有声有色,说不会争斗?谁信。
沈清猗说:“不是不能,而是不喜。”
这话李毓祯只信五分。
李毓祯自己是个喜欢争斗的,她乐于争斗,并享受斗争的胜利感和成长强大的乐趣,所以从小到大遭遇的刺杀,她是痛并痛快着,身上痛,而心里痛快。她认为,天地是斗,没有斗,哪有优胜劣汰?没有优胜劣汰,哪有万物蓬勃?没有斗,一团祥和,这个世界早死了。凡是有野心的,谁不是从争斗中一路披荆斩棘?不想斗,那去甘于平庸,平淡。
沈清猗是这样的人吗?……李毓祯挑起眉笑。
她有种感觉,沈清猗拒绝她招揽的原因,可能和她有关,这是她的直觉。
在潭林边的那丝隐晦敌意,出自知安和那侍女的可能性极小,她也不认为自己的感知出错,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出自沈清猗。
沈清猗对她怀有敌意。
而原因她不清楚。
李毓祯这会细作思量,她与沈清猗过去并无交集,不可能结下仇怨;和她的亲人?吴兴沈氏不是齐王一派,他们没有直接矛盾,也没有直接冲突;沈清猗的外家?湖州皇甫家虽然名盛,却是限于杏林,与她的地位相差太远了,还没资格接触到她生出仇怨。
因了这么隐隐的一根刺,李毓祯对沈清猗的拒绝也不是那么强求;至少,在弄清原因前,她不打算强求。
圣人的布局来讲,沈清猗不入朝“在野”也无妨。
当然前提是:她不能是萧氏的宗媳,更不能成为萧氏的宗妇。
这个天下之局,沈清猗已经是棋子,道玄子选择了她,而她以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展现出了能够担负起道玄子的选择,便走向了棋局中预定的位置——尽管她还不清楚进入药殿的真正意义,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皇室与萧氏之间,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如果她选择的是萧氏,李毓祯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毁掉她!越是出色,越要毁掉。
——圣人不能允许这样一位人物,联结道门和萧氏。萧氏的势力,会直接威胁皇族的统治。
而沈清猗明确了立场,脱离萧氏,也不会回归沈氏,李毓祯上山的最大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不是预期的最好结果,却是妥当的结果。
而她见过胡汝邻之后,立即顶风冒雨的上了白云山……估计这个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应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如此,她的第二个目的达到了。
无论萧氏,沈氏,还是齐王那边……都应该知道了:她十分重视沈清猗。
这必然引起各方的反应,无论是引起萧昡萧琮对沈清猗的猜忌疑隙,还是拉拢沈氏,离间沈氏与萧氏的姻亲关系,或是加剧齐王那边对沈清猗的猜疑,都达到了她表露出这种“重视”的目的。
李毓祯对此感到满意,唇边的那抹凉淡笑意也多了分温度。
谋划在按预想实施,沈清猗的立场也让她愉快,毕竟这是个宰辅级的人才,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毁去她。
能为她所用是最好,不多搜罗些人才做牛做马——哦不,为国分劳,秉政执事,难道要她以后耽于国政?
“耽于国政”这个词恐怕只有李毓祯说得出来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薄冰质的眸子里映出湛蓝,高远,广袤。
……她的大道,只有一个。
***
山色空濛如薄雾。
沈清猗立在道舍窗前,透过推开的棂窗望着远处青山,清冽的眸子仿佛也笼了薄雾,显得朦胧,幽沉。
她回来后已经沐浴换了一身衣衫,鞋袜和道袍下摆被被雨露浸湿了,贴身穿着的丝罗内衫也沾染了微汗意,盖因在亭子里的那番问答太耗心神之故。
她必须时刻压制自己隐在心底的暗潮,不能让心绪波动,泄露出分毫;又必须迅速果断对答,展现自己的才能,让李毓祯“惜才”,这是相当耗心神的,尤其前者——虽然她在心中对这番问答已有预演,但真临其境时,李毓祯的见事之明、洞事之利、诘难之犀利都超出了她的预想,这让她心中一凛,不是生惧,而是发现了对手比她想象中更强……让她心绪发生了一些波动,而这个波动,又是为萧琰而起。另一个耗心思的,是拒绝李毓祯的入仕招揽。
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完全取信李毓祯。
因为李毓祯已经确定她有大鹏展翅的野心,而一个有野心的人,面对未来君主给出的金光前程,怎么会拒绝?
但她又不能做一个“淡泊功名”的人,必须让李毓祯相信她有野心,唯有如此,才能让李毓祯和大明宫的那位陛下相信,她有不愿为萧氏之媳的动机和决心,也唯有如此,才能借助皇帝的势,达成她摆脱这个身份的目的。
她知道,李毓祯因她拒绝入朝,对她起了一些疑虑。
但这个疑虑,还在李毓祯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至于让她生出“不为所用毁掉”的程度。
沈清猗谨慎的把握着这个分寸,如履薄冰,任中一个失误,可能迎来的,是萧氏与皇室的两边封杀。
她必须两面算计,缜密行事,既要让梁国公觉得,她还在他的掌握中;又要让圣人和李毓祯觉得,她有脱离萧氏的决心。
而至目前为止,一步步都在按她的谋算走着。
按说,她应该高兴。
但是这次再见李毓祯,无论气势气魄,都胜过庭州之时。毕竟那一次,双方都有防备,表面有礼,而客气疏离,交浅言也浅。但这次亭中问答,李毓祯不再将她当成萧琮的妻子,而是道玄子的弟子,又动了才招揽之心,气度格局完全显现出来,对治国经世的见地,也展露出来。这样的李毓祯,兼具气度气魄格局,以及打破旧格局的风云气概,令人胸襟动撼,若是其他人,怕是要为之倾折了。
……这样的李毓祯,萧琰会不会也为之倾折?
沈清猗原本笃定的心,蓦地悠悠荡荡了。
阿琰,你会喜欢上她么?
沈清猗怔立在窗前,道袍下清瘦的身子似乎愈发纤薄,又莫名的让人心酸。
白苏霎了霎眼,和菘蓝对望一眼,胸口都有些闷闷的,发塞的感觉。
直道相思了无益……
沈清猗心里幽叹。
明明知道徒然相思,无益于事,再怎么想你,你也不知,鸿雁在云鱼在水,此情难寄……可是,仍然甘愿为你情深而惆怅。
未妨惆怅是清狂。
她清瘦的手指在窗沿上划着,看似凌乱,不成章法,心间却早已成字。
长相思,在长安。
……
此时,萧琰正在读书。
她没有在藏书楼里读书,而是在自己的书斋里。
半个月前,她已经上了藏书楼的三楼、登极境这一层,看书的速度放慢了。有时候,她只看三五本书,便提早出了藏书楼。
今天,她回来得比较早,日头才从正中往西移了一点。
她坐在书房的窗边,读书。她的手中没有拿书,微闭着眼睛,书在她的脑海里。那些文字,一遍一遍的在她灵台识海过,从莲花的上端,从星空中飘过。她每次从藏书楼回来,都要默诵这些书。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她自幼通读道藏、佛藏、墨藏这“三藏”武学经籍是这个习惯,母亲说,用心去看,比用眼睛去看,更能致达“其义自见于内”,而她的神识也因为这样的默诵通读,日积月累百炼而强。当然,也可以用来修复神识的损伤。
阳光透过玻窗和浅碧色蝉翼纱,落在她的脸上,光辉萦绕,宛若玉人一般。她的手掌交叠,掌心向上,横置在丹田前,阳光落在她的掌心里,脉络清晰,一根一根,仿佛玉线一般。
仿佛是冥冥中的牵动,她忽然心湖一动,睁开眼来。
第一九六章 她的星
“奇怪,刚刚那丝触动是什么?”
萧琰喃喃自语。
她眉间微微褶皱,那丝波动却似羚羊眠挂角般,无迹可寻。
她想了想,又闭上眼睛。
神识进入灵台识海中,清澈的莲池中央,金色的莲花剔透如琉璃,静凝不动,莲池上方是星空,天幕黑得纯粹又莹透,宛如黑色琉璃,上面镶嵌着一颗颗星子,或明或暗——而在刚才,南方黑幕之外忽然耀亮,一道赤色光华似乎是从看不见的天际飞来,划过南方天幕,赤光射入,便有一颗星辰瞬间点亮,光芒耀目。
在那一刻,莲池漾起一丝波纹,萧琰的心湖悸动。
她定了下神,认真看去:没错,南方天幕上多了一颗大星。
准确的说,是耀亮了一颗大星。
在南方黑如琉璃的天幕上,缀着七颗星辰,但只耀亮了一颗,另外六颗星子则如米粒大的珍珠散发着莹淡的光,刚才天外飞来赤色光华,点亮了第二颗星,如第一颗星一样,灿烂明亮,流转着一丝丝像火一般跳跃的光芒。
萧琰一感知,果然,那也是离火之气。
她心中一喜。
自从她识海出现星空后,四方天幕上各出现了七颗星,但耀亮的星不多,东方是最多的,亮了四颗,西方亮了两颗,而南、北两方都只各亮一颗,不过,没多久,北方亮了第二颗,便是南方最“弱”了。
萧琰下意识的用了个“弱”字。
因为灵台识海是紫府,是人与天地相应者,武者修行开辟紫府后,便与天地有了联系,人与天地的气机会互相感应,互为反应,互为映照。但一般来讲,武者晋入洞真境后才能开辟紫府,因为洞真境后才能对天道规则生出感应,自此踏入大道门槛;但萧琰不一样,她在登极境初期开辟了紫府——里面的一切,都是她神识和气机的具象,也是她的气机与天地气机相应的表现,清池的扩大,莲花的成长,星空的亮星,都是她的生机气数,耀亮的星辰越多,意味着她的生机气数越强,无论是对大道的领悟,还是对晋阶突破,以及个人的气运,都是有莫大好处的。
如今南方又亮了一颗星,叫她如何不欣喜?
当然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星空从开始是四方各有七颗星,按墨藏《虚府经》所说的,境界越高,气机越强,才会多一颗星,为什么自己是“点亮”星辰呢?萧琰瞬间有种自己拿着蜡烛去点星的感觉……
但紫府是每个人的秘密,纵是至亲也不能说,若是母亲墨尊在此,她自是没什么顾虑便会询问母亲,但母亲不在,她对申王当然没那么信任和亲近,而且她深知自己的紫府与别人不一样——应该是兼习了道、墨、佛三藏武学之故,开辟出来的紫府既有道藏的灵池莲台,却不是道藏常见的玉莲台,而似佛藏的琉璃净莲识海,后来又有了墨藏紫府才会出现的星空,这叫她怎么能将自己的玄秘说出去?
她又通读了几遍《虚府经》,还是没弄明白,大约她这情况是特殊的,是以道藏为基,揉合了墨、佛二家,不是修习的完全的墨藏功法,所以紫府星空也不一样——萧琰只能这么想了。但星星越亮,她的气机越强,这点她是确定的。
“气机”最浅表是内气的运行,包括经脉和脏腑的运行,内力越强,气机会越强,当然如果是普通人,经脉越畅通,脏腑越强健,气机也越强。所以深入的讲,气机是生机。萧琰记得北方点亮的第二颗星,是她在与慕容绝千丈崖一战之后,进入天策书院之前,她的修为从登极境后期进阶到了后期大圆满,内气更强,生命层次也因进阶有了些微的提高,当然气机增强了。
但是,南方这颗星点亮得蹊跷,她的修为境界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因为神识受损还没恢复到最强的时候,气机怎么可能无端增强?——这颗星点亮想来与生机无关。
既与生机无关,那应该是气数有变化了。萧琰通读三藏,其中道墨二藏都是以易为宗,而易演化的是天地有序,万物都有生死枯荣、繁盛衰落的规则,其中包括气数。天地有气数,国有气数,人也有气数,也即俗称的气运,这是“气机”更深层次的涵义了。萧琰最初有猜想,觉得紫府里的四方星空,约摸是对应自己的四方气运,东方最强,而南方最弱……只是不知这个东南西北是以什么为分界?萧琰心里嘀咕着:这第二颗星,难道是南方气运增强了?
……又觉得这种想法好无稽。
但天地气机本玄奥,谁知道是哪点触发了它,让它突然青睐自己了呢?……好吧,这种想法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可不信话本里写的“钟天地,毓灵秀”之类,要“毓”那也是父母育吧。
她心里失笑,赶走这种不着调的想法,认真回想,刚刚诵读的经言——或许是与这有关。
燃文
她刚刚读的是墨藏的《星辰经》。
这是墨藏的三部武学总经之一,她幼时已通读过,之所以今天再次通读,是因为在藏书楼中读到了楚国长公主李见素写的《离火剑诀》上部,是这位皇族第一高手结合墨藏的《星辰经》、《剑经》两部总经领悟开创的剑法,萧琰阅读了这部剑诀后对《星辰经》之离火章有了更深的体悟,便立即回来观想诵读。当紫府中那道赤色光芒亮起的时候,她正读到“至宝火体本空,遇物而见而虚明,运火于虚府之中,朱雀炎空,赤华曜星,四方天地入南明,此离火也”这一句——南方的星亮,似乎与经中所言差不了多少。
她心里喃喃道:“朱雀炎空,南明,离火……”不由得猜测,“难道……这七颗星是南方七宿的主星?”
南方七宿有七个星位,每个星位都由若干大星和无数小星组成,形如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因南方属火,色赤,又称朱雀七宿。但萧琰的南方星空只出现了七颗星,看起来是散布无序的,她之前没辨识出什么星位来。而现在猜测有可能是朱雀七宿,便立即沉入神识去看……
这越看越像,那七颗星的位置,恍惚是朱雀七宿每宿首星的位置。
她神识中眨了眨眼,抱着“既然南方七宿出现,其他三方也可能是七宿”的想法,又去细看另外三方星空的七星。
或许因为有了这种“先入之见”,她这么一对照,觉得挺像东方青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和北方玄武七宿的七宿首星之位。但她仍然没感觉到这三方亮起的星辰中东有震木、西有兑金、北有坎水之气。反倒是东方那四颗耀星迸射出锐金之气——这真不是白虎星?而西方的两颗耀星却很柔和——这真是白虎位?北方的那两颗耀星有着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凛冽之气——这是坎水结成了冰吗?
萧琰“唉”的一声叹,对自己的推想又不确定了。
这星空是闹哪样玄奇啊……
商七你快出来吧,万事通。
萧琰心里碎碎念了一句,又想了一会,还是没想通南方这颗星亮起的原因——不可能自己诵读着离火章点亮了,那经文又不是火炬……
想不明白她暂时搁到一边,不想了。起身走了两步,伸欠了一下,随手掀起蝉翼纱看了看外面的天光。
天光正炽,烈日当头。
……南方肯定暴热。
萧琰忽然想道。
或许因为南方亮星,让她的思绪还陷在“南方”,看到天光便想起了南方,想起了沈清猗。
广州肯定更热,但在山林里应该很清凉了。她想起收到沈清猗的上上封信,说广州霍乱已解决了,最新试验改良的霍乱原虫验检剂方子也已交付了朝廷,但她和几位道师要留在岭南观察一段时间的热瘴瘟——萧琰倒不担心她在丛林里遇到猛兽之类的危险,有道潇子在还能让她遇险?瘴毒什么的更不用担心,对沈清猗来讲大概是挥挥袖子的功夫。萧琰想起她在信中说看到丛林中不知名的树花像火焰一样怒放,大约应该比慕容绝送她的蝴蝶兰开得更恣意绚烂,可惜不能编个花冠送给她……萧琰微微笑了起来,姊姊觉得绚烂的是她的心情吧。
她在上封信中说,与道潇子长老一起,驾船顺着白云山下的一江春水而下,从江口出了海,海上辽阔无边,天空比河西的天还要辽阔,海水蓝得像宝石;又说出海太远遇到了鲸鱼,身临其境的旁观了一场人间宗师与海中霸王的大战,当然,是人间宗师战胜了,战利品是在最美的海滩烤最新鲜的鲸鱼,还有从最高的椰子树上摘最新鲜的椰子,喝最鲜美的椰汁,还有最新鲜的烤龙虾,最新鲜的鲟鱼脍,现捞现脍,一定是贺州和长安都吃不到的鲜美……萧琰看得好生向往,忍不住回信说以后要和沈清猗一起去海上,也要战一战海中霸者,吃一吃新鲜的烤鲸鱼……其实“吃”才是她最想的吧。
沈清猗的信笔调轻快,萧琰从字里行间看到了她的开心和快乐,好像山间的溪水,从高处淙淙流下,一路欢笑着奔跃,好像天空的风,自由的刮过,好像高空的鸟,自由的飞翔……无拘无束,想要去哪里,去哪去,想要做什么,做什么,比起她在国公府里,要开心得多;比起她做世子夫人,要开心得多。
萧琰心里为她高兴。
如果自由能让她快乐,那自由吧。
梁国公府不是缺了姊姊不行,四哥也不是非姊姊不可,魏子静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七斤四两的男孩儿,生下来十分健康,那些风言风语说四哥没有子嗣能力的人可以彻底闭嘴了……四哥没了后顾之忧,膝下有儿子身边有美人,和姊姊亦非深,如此,他们两人各有所归,各得其乐,这般也算各得其所吧?
萧琰放下纱帘,拿起茶案上的执壶给自己斟了杯凉茶,心想姊姊什么时候来长安好了,趁自己还在长安的时候,可以带她去灞桥赏柳,去乐游原登高,去曲江池赏花,去华山度险,去汤泉温浴,去很多很多地方,快乐的、自由自在的……体会人间的丰富,世间的广阔。
***
五月初,南方的瘟灾已经完全平息,沈纶功成返回扬州,卸了防疫治疫制置副使的差遣;五月二十四,朝廷便有旨意下来——由淮南东道观察使迁礼部左卿。
原礼部左卿是纪端彦,因为前不久迁任吏部右卿空出了这个职位,朝廷暂时没有新任命,便有人猜测这个职务很可能是留给沈纶,只待治疫立功便即升迁——果不其然。
六部的各卿官都是从三品官职,与观察使同级,但向来京官最贵,同品级的官员,京官天然比外官高半级。外官入京,授原品的官职,也等于升了半级。是以沈纶从观察使任上迁调礼部左卿,当然是“升迁”了。
莱国公府上下喜不自胜,这阵子都在忙着收拾行装,准备搬往京城。
但事实上距离上京还有一段时日,一方面沈纶要交接工作,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必须等御史台审计司的审计御史核完离任审计,财务都清楚没问题了,才能离职赴任。
一晃眼过去了好几日,这日沈纶下衙回来照例换了件宽适轻薄的丝绸直裰,在书房里泼墨作画,他擅画水墨山水,用笔朴质清劲,意度却极为深致,颇有苍茫深秀之感。一名身穿青绸缺胯衫的高个暗卫进来后静静立在旁边,沈纶持笔凝思时瞥了他一眼,“哪处的消息?”暗卫回道:“广州那边的。”
沈纶目光一凝,随即搁下笔,拿起旁边的湿巾拭手,暗卫很有眼色的将手上拿着的扁平机关锁匣递到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沈纶拿起匣子,拨开机关锁,先取出最上面的一张短笺,阅过后眼色有些复杂。随即拿起匣中那份札本,里面誊抄的正是沈清猗写的那份论医事疏。沈纶随手撩袍坐下,翻完这份抄本,神色愈见庄重,沉凝。
他再一次发觉,对这个女儿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当他以为进一步了解她的时候,却总是下一刻,给予他更大的惊喜,抑或是……惊吓?
沈纶再也无心作画了,起身敛着眉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最终凝立在墙上悬挂的一幅意境深阔的千风万壑图之前,看着风荡山壑,万松啸啸,高空苍茫,一排鸿雁飞过。
这是他从福建路回到扬州后做的一幅画。
“千风万壑,风不欲止,树不欲静啊……”沈纶心里喃喃道,如果说之前他还是隐约的感觉,如今透过这份论事疏,便已完全看清楚了自己女儿的野心——
这份论疏中隐含的政治经济格局,又岂是一个医者能有的?
他的女儿,原来不仅仅是想做一个“药王的弟子”。
而秦国公主冒雨去了白云山,这其中的重视之意已经显露无遗了。
萧氏会怎么看?
道门又是什么意思?
对沈氏,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沈纶的脸色愈发严肃,他与萧昡结为儿女亲家,当然是为两家利益联结考虑,虽然萧氏与皇族关系微妙,但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于沈氏并无损害,而河西带来的贸易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但自从沈清猗扬名后,这个联姻关系有些微妙了。她在道门越受重视,在药殿的地位越重要,才能越卓异,与萧琮的婚姻越为人所忌——圣人不会再容许这样的联姻存在。
之前,沈纶在权衡着,推测圣人的容忍是在什么限度。他必须权衡与萧氏的联姻利益,不能妄然打破。但如今清猗的这份札子和秦国公主表露出来的态度,让沈纶必须做出抉择。
他负手回到了书案前,用暗语写了一封信,装入机关锁匣子里,吩咐暗卫立即送往湖州的莫干山大乐野,那里是沈氏先天宗师的隐修之所。
做完这些,他踩着木屐出了书房,大袖洒洒的去了后府的一处僻静独院。
一位形容古拙的老人正在松树下左手与右手对弈。
沈纶行了一礼道:“十五叔,要劳烦您去护一个小辈。”
第一九七章 要解决她
“这样的孩子,沈家嫁出去了。”
老人是族里的长老,在园里静修,很少出去,没有要事,外人也不敢来打扰,听沈纶说完这些原委,他静默了一会,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中不带什么指责,只是平平的叙述,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平淡不过的事实。
沈纶的脸,却火辣辣的烫了起来。
“之前,没有想到……”
他哪里知道这个孩子这么出色呢?
她幼时在医道上的努力,他默默看在眼里——十七纵然是瞒着所有人暗地里研习,还有皇甫家时不时接她过去打掩护,但如何瞒得过他这个家主?……不,如今想来,她恐怕没想着要瞒过他,反而是要借他的手,抹去一些痕迹,得到一些方便。沈纶又是叹又是赞:这孩子五六岁心计那么深了——他可不认为是道玄子教她的。
那时他想着沈家的女儿以后当然不能去以医侍人,但学得一门专长总是好的,无论养生还是自我防护,都有好处……但他那时万万没想到,道玄子竟然在暗地里指点她医术。道门是从那时起在谋划了吧?……不,应该更早。而让道玄子看中并花费心思培养的孩子,却被他从沈氏嫁出去了。
他那时纵然怀疑清妍中毒是清猗所为,但为家族利益计,换嫁自是比退婚合适,萧琮若能好那是清猗的造化,若万一不治,那也是清猗自己选的路——他是怀着“你好自为之”的复杂心情,嫁出去了这个女儿。再者,那时也是考虑,十七有缜密谋划的心计和下毒不留首尾的手段,嫁去萧氏比妻子宠过度的清妍更合适。但他没想到,这孩子还拥有他不知道的天赋和才能,而隐藏的心计和手段也远远在他的以为之上——透过她去道门后的种种行事,如果从声名显扬到目前这个势的形成,都是出自她的谋算和布局,那么这种周密筹划、深远布局的本事让他这个沈氏家主都感到心惊,再加上还有站在高处的眼光和格局……这种人才,搁在哪家都是宝啊。
他这走眼可真不是一般。
沈纶微微苦笑,此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终归是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更没尽到做家主的责任——发掘、培养人才,原是家主的重要责任啊。
老人静静的坐着,在沈纶的神色由苦涩变为平静之后,又说了半句:“沈家的有些规矩……”
他没有说下去,拿起身边的竹杖起了身,“这一趟,我走一遭。”
说着,石桌上的棋子也不收,一步踏出,只是平平的一步,却在下一瞬间,人消失在古松苍然的院子里。
一枚松针直直落下,细细的针尖刺透衣衫,插入沈纶的肩,轻微的疼。
沈纶伸手拈起松针,知道这是十五叔在表达不满——
沈家的有些规矩,应该改改了。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弹,松针划过一道弧线,在空中化为齑粉。
他负手走了出去。
……的确,应该改改了。
北方世家的做法,他们也应该学学了。
待得沈叙这辈成年,他们所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一起排行,取字辈。
以后,沈家的女孩儿都要这样。
还有族学的教育,现在应该改改了,男女分课,不必那么早。经学,计然之学,女孩儿有天赋的,也要落力培养。
他们沈氏这百年来,从萧氏之后的南方甲姓第一落到倒数的位置,被居于其后的张氏、陆氏、赵氏、孙氏赶超,看似与他们位置相当的纪氏,那是因为低调之故,真个论实力,莫说他们沈氏,是目前居南方第一姓的张氏也要低出一头。而沈氏跌落到这个位置,与祖辈们的保守不无关系,尽管沈氏也在适应时代而变化,但终究不如其他世家的格局大,步子快。沈纶接掌家主后在思虑变革,并在做一些布局,谋划改变,与萧氏联姻是大胆的一步,以沈氏的保守,和一个与皇族关系微妙的第一世家联姻,放在以前绝不可能——沈纶说服家族走了这一步,而这个联姻也带来了预想中的利益。但现在,有更大的机遇,南海赵氏和吴郡陆氏相继跌落,又有清猗和道门这么一出,值此大辟之世,恰是他们沈氏重新崛起的机会……
正如范子所说的: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无论之前与萧氏联姻,还是现在放弃联姻,都是为了吴兴沈氏。
沈纶大袖洒洒的走了出去,木屐踩在浓荫蔽日的青砖路上,敲出平静而又稳定的声音,便如他此刻的心境,平静而又坚定。
他一定会带领吴兴沈氏走得更远。
***
长安进入了六月,天气更加热躁了。
齐王府各院的鸣蝉都被仆役丫鬟们小心拿粘竿粘了。最近大王的心情不好,连带府里的所有主子们心情都不美妙,这知了的鸣声当然令人烦躁了,还是早粘为妙。
齐王院里很安静,佩刀的侍卫和随时听候传唤的仆婢们都静静鹄立在廊子下。
书房里,正在议事。
“如何?”
齐王目光隐隐锐利,即使座中一是他倚重信任的嫡长子,一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看过去的目光也如鹰隼一般,威压而迫人。
“三哥想如何,如何。”吴王李翊沖很干脆的道。
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结果被叫来是看一份上疏,虽然写得好像很有见地的样子——吴王这么判断是因为上面附有很多算经济账的表格,他一看头痛,在天策书院读书时文课和算学是经常被夫子拿来作反面教材的,便觉得能算出各州经济账的沈至元很厉害。当然他完全没有兴趣细细阅读完这好几万字的札子,只哗哗翻了一遍,扔给了李景略,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夸人家算学很厉害?
吴王很明智的不暴自己的短。
齐王也没指望他,叫他来是让他旁听,美其名曰“合议”,为的是他后面那位先天。对此,齐王微有嫉妒,他这个七弟武道天赋好,在天策书院时被皇族先天看中收为了弟子,十年前已进阶登极境后期圆满,如今只差个契机能晋入洞真境。哪像他,勤奋练武也仍然在引气境,当然没有先天为师。
虽说那些皇族先天们选择了他,但距他最近的血缘都是曾祖一辈了,当然不会有师徒关系那么亲近,齐王遇事也不能时时找先天——必须是先天们重视的大事,但今日要议的这个人,于武道修行者来说不值一提,但在天下之局中可能是个重要的棋子,他必须采取行动,如他之前刺杀萧琰一样,通过吴王透露他的计划便很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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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的目光只在吴王身上顿了顿,便落在了儿子身上。
“弘远?”
面容俊秀,脸上还带着书卷气的青年穿着文雅的士子襕衫坐在凉席上,一只肌肤白腻、略显秀气的手掌轻轻按了下刚刚阅完放回几案上的札本,似乎带着欣赏,手指拂了拂。抬眼微笑道:“父亲是要解决掉吗?”
他说话的声音安静温和,如同他的书卷气质一般,温雅,柔和。
但话中的含义却让吴王李翊沖都生出分寒意,尽管早已知道这个侄子绝不是他表露出来的那么温良无害,但每次听他用这么安静温和的声音说“解决”人的事,他都觉得背上起寒栗——明明是个连引气境都进不了的文人,在他眼中是“文弱”,却每每给他一种刀光剑影的危险感觉。
吴王坐在席上身如铁铸,心里却是摇了摇头,对李景略这安静温和的话语透出的杀意有些不以为然。他性情勇猛果敢,从小习武,青年入军,如今带兵二十年,当然不忌惮杀人,但派人刺杀一个不是武者的女子,他颇觉“胜之不武”。在吴王看来,将军要死于沙场,武者要死于刀剑,而文人要死于阴谋诡计,这才是各人的死得其所。派武者去杀一个文弱女子,这算什么事哟。
但他心里摇头,嘴上却没反对。
不仅仅是他之前已经表态随齐王之意,更在于他深知这个侄子心思缜密,而且深具眼力,看人看事从未落空的,能让他说出“解决”二字,足见那沈至元对他们的大业已经有了威胁。既是威胁,当然要除去才好。至于手段,只要不是吴王出手行。
“提前解决,总比来日后悔得好。”齐王冷峻的下了断语。
如果真是道门的重要棋子,提早毁了她,总好过成胁大了才出手;如果不是,杀了她,对他们也没损害。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至于沈家的反应?齐王还不放在眼里。
他连萧琰都敢设局去杀,不惧梁国公萧昡和他那位狡智计深的十一妹的报复,还会顾虑一个吴兴沈氏?
至于得罪道门药殿?他们与道玄子那派早是对立,早得罪和晚得罪有什么区别?
之前没动手,是因为沈清猗还没入他的眼。
虽然早在她进入药殿时,一直关注萧氏的齐王已查出她是道玄子的亲传弟子,但这又如何?搁在沈氏那么多年,能得道玄子真传几分?何况药殿最关键的传承,不可能在药殿之外传给她。再者,她还嫁到了萧氏,“出嫁女”能有多大威胁?——即使出嫁女子中也不乏才智能力出色的,但在齐王和许多大唐男人心中,出嫁的女人是相夫教子,只有和他们同台竞争的女人,才是值得他们正视的对手。像李毓祯,齐王恨她欲死,却也反映了齐王视她为强敌和对手。
而李毓祯“冒雨”白云山一行,充分显露了她对沈清猗的重视,不能不让齐王入眼了。他这个侄女是什么性情,作对这么年他还不清楚?那是个打从心里睥睨一切、眼高于顶的,若不是真放进她眼中几分的人物,算为了设局所需,她也不屑于亲自一顾。
齐王自己是这样的人。
李毓祯成功的让沈清猗入了齐王的眼。
这个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的威胁让齐王看到了,那要解决,否则任其成长,没准会让他们后悔。
齐王从不做后悔的事。
他最后悔的是,没在李毓祯锋芒显露之前,先灭了她!
不,在摇车里的时候,该让人掐死了她!
也没有现在如骨刺鲠喉的存在了。
所以发现一个威胁,尽管才冒头,齐王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如对萧琰,齐王已经出手两次。
而第一次早在吐蕃战场时出手,因为做得隐秘,加上有人背黑锅,萧昡没能猜到他头上,当然最主要是那背黑锅的不无辜,心中有杀机,才会禁不起他安排的谋士几句隐晦的怂恿……只可惜,没能在战场上解决了萧十七!
第二次出手,是在天策书院,可惜,也是功亏一篑。此后,齐王不得不收了手。
因为上次出手暗算萧琰之后,齐王吃了不小的亏。
或许是李翊浵出手——他对这位十一妹从来没看透她的虚实,但不惮以最大的能力去推测她,也或许是萧昡出手,让他的两个秘密基地被毁了。
齐王闻报后,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为那两个基地——这样的杀手基地还有好几个,虽然失去两个是很大的损失,让齐王心痛,但以他素来坚毅又狠戾的性子,不至于受惊吓,让他心惊而后又庆幸的,是其中一个基地的下面,隐藏着更加秘密,干系也更重大的基地,没有被发现。
齐王立即下令通过地道全部转移,又命令其他杀手和私兵基地严加排查,加强巡逻,但他不敢妄作转移,一是建设一个基地不容易,二是担心一动反而中了圈套,泄露出痕迹让人抓着踪迹,原本是秘密的,反而暴露于人眼前了。
有了这般顾虑,齐王不敢动手了,且不说萧琰在天策书院不好杀,万一再动手引起萧昡和李翊浵的更深报复,由此暴露他们隐藏最深的基地——在如今时机还没成熟前,他不确定后面那些老家伙会不会立即视他为弃子,反正父皇的儿子不止他一个,他不过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罢了。
所谓合议也是齐王父子俩一人一句定了,吴王没什么疙瘩,他感兴趣的是另一桩事,“三哥,萧十七那边,你不出手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齐王的脸色立时黑了。
“你说怎么动手?”
天策书院不是没有齐王的人,但上次出手已经引起了申王的警惕,时刻都盯着,榆林学舍那边的厨舍也有专门的验毒高手一日三餐盯着,绝不可能混进去有毒的饮食。何况,齐王现在有不动手顾忌。再者,那些人要用在刀刃上,务求一击必杀,过早暴露出来有什么好处。
吴王有些遗憾的叹气,他和萧琰处在同一境界,这一位又盛传是李毓祯之后最出色的天才,吴王当年也是天才,碰上同一境界的天才如何不手痒?而且,这位据说还是他那位“好侄女”的情人……呵呵,这不是很有趣?
之前吴王对这个传言还嗤之以鼻,实在难以想象能让李毓祯入眼的男人是什么样的。说京都贵介公子里最负盛名的“玉郎君”崔清珏,琴棋书画诗赋文章样样出色,一张脸也是俊得出色,兼且气质温文尔雅,比起“长安三俊”的另两位,“冰郎君”裴融之、“仙郎君”裴松之,更得长安贵女们青睐,被称为“长安第一俊”,但在吴王眼里,这个崔清珏是个弱鸡,他一指头能摁死,要真被李四入眼,他都得急。
但“萧十七是秦国殿下的情人”这个传言有鼻子有眼,有时间有地点有目睹人证,元夜踏歌,眉目传情,把臂搂腰,那是明晃晃的奸/情啊,何时见过这位主儿对其他青年郎君有这种亲密接触的?……吴王听着坐不住了。
这位左武卫大将军找了个回校访师友的借口,溜达去了天策书院,和萧琰“偶遇”了。
第一眼,吴王有拔刀的冲动!
那是遇见对手的直觉,遇见强敌的兴奋。
而吴王战意迸发的那一刻,萧琰的气机也随之迸发,小道两边的草叶仿佛被风斩一般,齐齐向两边弯折下去,风在那一刻停滞,仿佛遇到了铜墙铁壁,而齐王的感觉却是面对着一堵气浪墙壁,他的势越重,反震越强。
吴王按下拔刀一战的冲动,气机一发即收,哈哈一笑说“好俊才”。这时,他才注意萧琰的容貌——对武者来说,气机永远比容貌耀眼,也是最打眼的——他心道:果然是李十一的儿子,比裴家那两儿子还出色。无论容貌还是气魄,当然最主要的,是武道天赋和潜力……难怪能被李四入眼了。
皇家子女的子嗣是各家各论排行,李毓祯是太子长女,当然是大女君,但在皇孙辈的总排行中论四,齐王不愤圣人祭元后时曾称李毓祯为“长孙”,之后当面背后都叫她李四,吴王便也学了这个称呼,觉得很简便,跟“李十一”一样,谁都知道指的是李翊浵,而不是他们那位十一弟。
吴王双手负背,笑容烈烈里带刀,“我是七舅舅,记住了。”以后也是杀你的人。
亲手杀了李十一的儿子,李四的情人,那不是很有趣的事么?
“三哥,没机会咱们要创造机会,”吴王摸着胡髭道,“谁说萧十七一定会待在书院里?”他浓眉下的眼睛闪着幽光,又锐利得如刀锋。
齐王心里哼一声,如何不知道老七在动念头。
……也罢,让你去试试也好。
却神色严峻的告诫他道:“老七,不要乱来。”
“嗯嗯,当然不会乱来。”吴王随意挥了下手。
李景略斯文秀气的一笑。
吴王能成功当然好。
如果刺杀失败,算引发了什么后果,也有他后面那位先天担着。
关他们父子什么事呢?
父亲都劝了吴王叔“不要乱来”了。
……
在齐王父子派出杀手南下时,一封诏旨从门下省飞出了宫门。
***
诏旨的内容还没传到河西,河西的这对父子已经在谈论这封诏旨的主角。
六月的书房里仿佛结了冰一样,有种凛冽的寒气。
萧琮面前的书案上搁着一份抄本札子。
“如何?”萧昡如同齐王开口那句,问儿子的意见,那双眼睛沉若深渊,仿佛潜着一头蛟龙,在深渊里低啸。
萧琮能够感觉到父亲的愤怒,和杀意。
但同样是平静温和的声音,“父亲是要解决清猗?”
只是这话意里,却不像齐王世子般,蕴着杀意。
他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大袖衫,容貌清俊,气质温雅如玉,面对父亲逼人的眼光,神色也从容自若,目光平静而坚定,“父亲,她救了我的命。”
萧昡冷目,“她得到了她要的,这是公平交易。”
“父亲,她救了我的命。”萧琮的声音平静如故,“没有她,我已经死了——我们萧氏给予她的,能贵过我的命?”
“公平交易是看对双方的价值,你以为你的命,在她眼中,能重过她生母在沈氏过得安稳?”萧昡冷笑,见萧琮仍是不为所动的平静神情,心中大怒,一掌拍案,“砰”一声茶盏跳起来,门外的侍人眼角都跳了跳。
“我们萧氏,没有背叛的媳妇!”萧昡道,“你看看她这一步步走的,分明是一环扣一环,才成了今日的势!——没有筹划在先,谋局在前,能做成这样的局?沈十七,是个野心勃勃的,从开始在算计。如今,算计了我们父子,还想成功脱身,奔赴她的大业?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当我们萧氏是泥塑木雕,任她欺哄耍骗,海阔天空?”
萧昡既失望又愤怒,原以为这女子能为生母作出牺牲,定是个重情重义的,没想到,竟是个心机深沉兼且功利心极重的。若说有心机,萧昡一开始知道,否则沈十七能让自己成功换嫁?但作为萧琮的妻子,纯良单纯的小白花怎么行?却没想到这女子的心机之深、谋略之远竟远超出他的想象,原本以为是掌控在手的女子,谁知却是头潜蛟,如今制造了风云,想冲出潜渊腾云而起了?
休想!
萧昡目中凛凛,梁国公府可不是供她上青云的踏板。
“父亲想要如何?”萧琮平静道。
萧昡当然没想着杀了沈清猗,这与道门撕破脸了。
但不能此如了沈清猗的愿,否则,萧琮的脸往哪里搁?虽然世家夫妻不是没有和离的,但还没出现过世子夫妻和离的,而且还是男方被女方算计和离。若真个和离了,连带他们萧氏都被打脸。这是萧昡不能容忍的。
他冷然道:“她算是死,也得死在世子妻这个位置上。”
这是萧昡的处置。
和离,双方同意才叫和离。
出嫁的女子,如果男方不同意和离,便是大理寺也不能判离。
皇帝也没这个权利。
任沈十七有多大的野心,也不能以出嫁女的身份入朝为官——既然嫁给了萧氏,那是夫为妻纲,没有越过丈夫自己作主的权利。
这是国法。
因何世家宗主和宗子绝不会结平婚契?是防备一家两主!防备太有能耐的妻子争权,家族不宁——若是平婚妻子中出现沈清猗这种,还真不知道家族最后是谁的了。
只要他们萧氏不同意和离,沈清猗得拖死在“萧琮妻子”这个身份上。
不杀人,却更加冷酷。
萧琮并不为父亲的震怒和冷酷处置而动容,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自从收到沈清猗附信寄来的莲子后,萧琮已经明白了妻子和离的心意。尽管他认为萧沈两家是利益联姻和离不可能,但他对沈清猗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知道她“言必出,行必果”,这也是他向来欣赏的品性,但如今让他焦虑了。
他一直在想,以后和沈清猗怎么办?
沈清猗对他有再生之恩,同时他也敬重她的品性和才识,不能对她不好。但物质上的好不是她所欲,世子夫人的地位,甚至梁国公夫人的地位也不是她想要的,否则,岂会提出和离?甚至他连儿孙绕膝都不能给她。自从沈清猗和他分居后,萧琮明白,她不会再与他有夫妻事,又怎么可能有儿女?庶子庶女能算她的儿女?不过担个母亲的名分罢了。像自己的母亲,可没见对庶子女有什么慈的情分。
(7000字肥章,再送000字,见下)
第一九八章 谁的利益
京都六月,政事堂最热议的事有两项。
而这两项,都与李毓祯有关。
因为两项议案都是由她提交到政事堂。
如果仅仅是一位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位副宰相的上章,还不会让政事堂三位太宰同时重视,召开堂议,紧锣密鼓的讨论,完全没有“拖延症”这种连政事堂也不能完全避免的症候出现——当然这个拖延往往是因为各种利益的纠扯,私下里没有博弈出结果而导致,绝少是因为个人工作拖沓所致,能入堂阁的相臣们都不会犯这种容易让政敌和御史揪着攻击说“身体精力有限,恐不堪执政之负”的低级错误——因为这位副相还挂着未来储君的衔头,而至多两年后,这位未来储君便会是“皇太子监国事”,只要认为自己在政事堂能干下去的,都不会对其提交的大议案表现出怠慢,而在这位未来储君曾经明显表现出对“拖延症”的厌憎后,政事堂出现连日议事不辍的状况也不奇怪了。
第一项议案是平民住房贷的提案。
这项提案在六月初一送抵京城后,政事堂便以极为高效的效率,在四天内完成了这项被宰相们睿智的提高到“攸关国计民生”地位的重大议案的讨论,初步同意在广州试行,堂议签署的章奏呈报圣人御批后,便成立临时的住房贷试行司,由尚书右丞牵头负责,由各部司协同制定试行方案,这是专职官员要做的事了,比如主管财赋、商税和商户入籍管理的户部、太府寺,主管房屋建造要给出承建价格预算案的将作监,有招标经验的兵部都造院要拟定招竞标章程等等。
隔了几日,政事堂又开始了第二项议案的讨论。
这第二项议案是在六月初三送抵京城,因有李毓祯的封印,都进奏司照例不作拆封,直接呈递到尚书令魏重润公房。但这位宰相阅过后没有立即提付堂议,而是压了几天,其间令傔人传入太医署令皇甫安存入公房议事两次,又分别见了户部、太府寺官员,第六日才提交政事堂,请诸位相公堂议。
崔希真、裴昶这两位太宰和张夷直等少宰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色,和心照不宣的表情。
在这段时间,这些世家宰相们都已经通过各自的消息渠道得知在广州发生的事——秦国公主冒雨去了白云山。是什么事儿需要这位冒雨过去?再者夏天的雷阵雨明显下不长,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都等不得。如果是太子这种真谦逊、礼贤下士的,倒不觉得奇怪,或者是沽名钓誉之辈,也能做出这种事,但这位殿下谦逊?呵呵;礼贤下士?呵呵呵;沽名钓誉?更呵呵,连装样子都懒得装。再者,到了广州十几天都没去三元宫,难不成下场雷暴雨忽然想起应该冒雨去拜访一下道潇子显示诚意了?呵呵呵,世家主们表示,这天气真好。
世家的探子们还是敬业又有能耐的,很快查出秦国公主是去三元宫见至元道师,而且是“拜访请教”,虽然查不出两人谈了什么,但可以往前推因由,公主殿下是在见了太医丞胡汝邻之后冒雨出行,而这位太医丞正和广州医官局制定一个据说“大计划”……于是,整件事的原委很快被探子们查清楚了,而沈清猗那份札子的抄件也很快出现在了各个世家宰相的案头上。
唯一例外的,可能是寒门出身的副相、门下左卿邵崇廉了——虽然邵家也是三代官宦家庭,但底蕴没法跟这些五六百年的世家相比,而且邵崇廉是江南西道洪州人,离岭南远,即使为副相四年,手也伸长不到岭南去,对广州发生的事情当然没有世家那种便捷的渠道。不过,他脸上也无讶异之色,因之前魏重润已跟他通过气,而且比起其他宰相,他还多了一份秦国公主评论推荐此疏的呈札抄本。
魏重润将这份议案压了几天,一是这份议案虽然重要却不紧急,二是给自己了解和思考的时间,当然也是给其他宰相思考的时间。能真正提上堂议的议案,其实在宰相们心中都有了腹案,提交堂议不过是各方利益的博弈——对自己和家族是否有利;利大,还是利小;能从中攫取多大份额,诸如此等。真正从国家和百姓利益来考虑的,很少,世家宰相中更少。
而平民住房贷议案决策得那么快,不是因为宰相们的长远目光,看到了这份议案的长远价值,当然,宰相们有这个眼光,但是“于国家百姓有利”从来不是这些宰相决策的首要考虑点,而是各家的利益,平民住房贷议案恰好有这个价值——上千万贯的承建招标是一张利益大饼,哪个世家宰相不想啃一口?即使这些家族经营的产业从前没有涉及泥瓦木匠行的,但有巨大的财力和人才,临时组建一个房屋建筑商号还不容易?没准在太府寺拟定的房屋建筑商入籍法令和资质审查法令出台前,这些世家的建筑商会已经拉帮建好了,只待官府审核注册了。
这对魏重润来说,也是好的,固然世家是出于利益,但在他们的利益下,城里的匠作小民将得到做工赚钱的机会,乡村失地的农民也多了一个做建筑小工养家糊口的路子,而新修的平民廉价房也会因为世家承建商的实力得到效率和质量的保证。所以,他一开始重视的,不是这个议案能否通过——因为世家一定会让它通过——而是从世家嘴里抠出肉来,争取有利小民的措施,比如,强制承建商建立工地的保障措施,强制采取保障匠工人身安全的措施,这些只有世家组建的大建筑商才有财力做到,又比如,限定匠工的最低工钱,减少承建商的盘剥……堂议争吵的四天,事实上是世家宰相的“分饼”之争和魏重润从世家嘴里的“抠肉”之争。
而这第二项议案,没有第一项议案那么容易通过了。
因为它不像第一项议案,对世家有足够的利益。
确切的说,这份议案有利于平民,而无利于世家,或者说,利益不大。
魏重润必须考虑如何说服政事堂。而李毓祯不会考虑这个,她将提案交给了魏重润,是要他负责。作为帝国未来的君主,如果推动议案都需要她去考虑,还要宰相做什么?而政事堂诸相中,真正能出于百姓利益推动提案的,唯有魏重润;邵崇廉也算,但他的公心多是在朝廷利益上,对小民百姓的疾苦并不如魏重润这般有切身体会并以改善民生为己任,而且也无魏重润执宰十来年的威望,以及与各个世家宰相抗衡、捭阖的能力,他的作用只能是辅助。
魏重润提交这份议案的时间也是选得极好的,在两天前,政事堂刚刚讨论通过了一份授阶诏书,也是最后一份奖功诏书——对平息霍乱疫灾的立功人员。这份诏书上只有一个人的姓名,因为她的功绩需要时间来验证,所以这份奖功诏旨在三个月后才颁发,落在太医署援疫的众医师和道门其他药师之后。
她是沈至元。
圣人在政事堂呈报的奏札上用朱笔划去了“梁国公世子夫人”这个前缀身份,以及“沈清猗”这个姓名,只留下“至元道师”这个身份,并且加批“大慈普济妙应道玄孙先生之持法弟子”。
——“大慈普济妙应”是道玄子,这是高宗、穆宗、章宗三代皇帝颁下的尊号,用以表彰道玄子慈悲为怀、妙手回春,应民间所急,普济活人之举,而这尊号也实至名归,单是道玄子第一个倡导建立妇科、儿科,并且编著妇科助产术、婴幼看护及备急方两部专著,挽救了无数大唐育妇和婴幼儿的生命,可以说大唐帝国的人口繁衍之盛其中有道玄子的功劳,因为难产和夭折的孩子少了。而圣人加批的“持法弟子”在道、墨二家中都表示继承法旨的弟子,也即佛门的衣钵弟子,这与其他弟子的意义自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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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们当然都注意到了圣人的朱批,而且体察到了这其中的别样意味。
魏重润当然也在其中。
虽然这位寒门宰相并不知道圣人下的那盘天下之棋,以他的身份,还没有达到触摸这个秘密的层次,但不妨碍他敏锐的观察力和政治嗅觉——之前在堂议中,崔侍中和裴中书二相一唱一和,将原拟的“中大夫”提到了“太中大夫”,升了半级,而张夷直、郑执中这两位世家副相虽然没赞同,却也没明确反对,似乎对这位药王孙先生的弟子也有隐约的不寻常的意思。
魏重润还没弄清楚其中关节,但这种态度对于后面讨论沈至元那份上疏是好处的。诏旨发出后,魏重润去了裴昶的公房,次日又去了崔希真的公房,当然是试探加斡旋……这两位态度含糊,却也没明确反对,只说应当妥善考虑——能说出“考虑”,意味着没有坚决拒绝,魏重润心里又多了两分成算。
堂议的开始是不温不火的。
照例是堂吏先读议案札子,然后退下,魏重润作为议案提交者,便需当先陈情。
他说:“何谓公利疾预卫生体制?”
这是沈清猗上疏的核心,也是新体制的名称。
体制,不仅仅是一个制度,一个法令,而是多个制度法令的集合,以及执行这些制度法令的专门机构,和之前通过的平民住房贷议案一样,将构成一个新的制度官署体系。所以,沈清猗这份上疏,不仅仅是建一项制度,而是建一个体系,并且是以前没有的体系,必定要涉及庞大的人、财、物的投入,以及新的官署、新的官职的建立……而后者,沈清猗在札子中也有清晰的述及。
堂中诸相无论是观望还是不支持,但从上疏内容而言,都得赞一声大才——不愧是世家出来的!当然后面这句是世家宰相的想法。但即使魏、邵二人得知这想法,也不得不承认,除非甲姓世家这种不缺资源的,寻常的官宦之家和书香之家当然是紧着资源培养家中男孩儿,即使重视女孩儿的教育,也比不得世家的资源投入,而且还有那种学习氛围。
“公利者,公众也……”魏重润侃侃而谈,声音沉稳,浑厚,悦耳,平静中又蕴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富有感染力,很容易将人带入他的氛围里。
但世家宰相们个个精明世故,魏重润的声音再动人,也无法打动他们。
能让他们动心的,只有利益。
……
此时,在距离京城十分遥远的安东都护府内,两位年轻的小娘子也正在说“公利”和“民利”,这是书院留的暑期功课之一。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正在碰头讨论的功课,正是帝国宰相们在政事堂严肃议论的话题。
“我觉得,要先阐述清楚这两者的概念,和范围对象,知道它们的共通点和区别,才能围绕这个,写出观点清晰的命题策论。”眼睛圆圆,年龄略小的女孩儿说道。
“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年龄稍大,却也只有十三四的女孩儿道,“那你先说公利是什么?”
“我知道!”十一岁的女孩儿摇头晃脑,仿佛背课本一般,“弘治十六年,世宗皇帝在长安建立第一座公利图书楼,张贴的敕榜中说了:公利,公众之利也,公共,公有,公用,不论士农工商,凡大唐之民,均有使用之权利。”她笑嘻嘻补充,“好像道路,行道树,水井,公共灯杆,公共马车,站台,哈哦……还有公溷……都是公利设施,谁都有权利使用。当然破坏了也要交罚金,因为损坏了公有的利益。其实我觉得跟民利一样嘛,都是方便民生。——诶,其实我觉得咱们家四匹马拉的马车都还是慢了,阿姊你看我们过津州港时,那些港口卸货的车,都是轮子跑在两条铁轨上,马拉得多快呀!还有还有,去年暑期去四叔那边的矿山,那运矿车也是从两条铁轨上滑下来,嗖——”女孩儿的思维明显飞远了。
“打住打住,说公利呢。——你知道世宗皇帝为什么要修公利图书楼?”
……这个有点难,书院课本上没写这个,夫子课堂上也没讲,说要大家思考。
女孩儿眨巴着眼睛,想起在家里时兄长们曾经聚一起议论科举利弊,讨论现在的科举仍然将寒门和世家分开取榜还有没有必要,是不是该合榜了……她在旁边做功课听了几嘴,还插了两句,二哥最坏,揪她脸蛋,以后再不帮他约元家姊姊到山庄赏花了……呃,想远了,女孩儿赶紧将发散的思维拉回来,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知道,世宗皇帝建立公利图书楼,让人人都能进入,免费阅读书籍,是要告诉民众,不论是士人还是农工商民,都有读书,学习知识的权利。……嗯,我二哥说,这是世宗皇帝继改革科举、广兴学校之后,打击我们世家垄断知识的第三步。”
她对“垄断”这个词儿当然明白,哥哥们说了,跟田里的垄一样,用垄断开,垄垄内的都是自家的,私有。但她觉得这个道理有些不对,嗯,如果《论语》算是鲁郡孔氏的老祖宗传下的,那《老子》《墨子》《法经》《计然策》……这些也不是哪个世家专有的呀?
女孩儿觉得自己从立场上应该维护世家,但又觉得世宗皇帝这样做也没错……唉,难道这是哥哥说的“知识是没有立场的,学知识的人才有”?她脑中灵光一闪,觉得摸着了线头,“公利和民利,关键是这个‘民’啊。公利是摒除了立场,是大家共有的利益,但民利有啊,不同的民,有不同的利。”
“笨,现在才想到。”旁边一直低头刷刷写功课的少年抬起头嗤一声。
“哼哼,博阿兄,回去我要告诉大姑母,说你骂我笨,不教我功课。”韦应秀挑着小细眉毛。
大她两岁的堂姊韦应涵也扬起了眉毛,“大姑母说,这次暑期游学,你年纪比我们长,学级比我们高,要当好学长,教导好妹妹兼学妹……哼哼!”
少年一头冷汗。
“大姑母”是少年的母亲,京兆韦氏的家主,也是韦氏族学云山书院的山长,一向要求族中的兄弟姊妹要互助互学,一起进步,年幼的要谦虚好学,年长的要耐心授学——要是让母亲知道他不带契妹妹功课,等着回去抄书吧……《韦氏子弟规》十遍!一遍是五千字!
韦应博一张俊脸都垮了,打拱作揖不迭,“好阿秀,好阿涵,哥哥错了。——你们说,哪不懂的,哥哥包管讲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绝不敷衍塞责。”
“嗯,那好,博阿兄,你说,什么是民利?”
“这个嘛,得先明白,什么是民?”
……
此时,在政事堂北面的禁宫内,太液池围着的蓬莱山上,一对父子也在说“公利”和“民利”。
“……无论君臣官民,俱为公利所涵,俱在公利之内。凡公利者,是各个阶层之利,上到皇族,世家,下到布衣小民。——沈至元不以‘国家疾预卫生体制’而名,冠以‘公利’,是个聪明的。不过……”
圣人坐在太液亭里的摇椅上,吱嘎吱嘎的摇得起劲,像个刚刚得到时新玩应的老顽童,嘴里说的话却挺正经,“公利嘛,是国家从赋税中掏出钱来实施的普惠政策,平民得利多,世家得利少,穷人得利多,富人得利少……魏景深要想通过这个议案,呵呵,可不容易。那些老家伙们,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是不会出手的。”
太子的目光平静,似乎这种结果不是出人意料的事。
他看着阳光下太液池的碧波**,觉得白光晃晃的有些刺眼,回转了头,见父亲对十一妹新鼓捣出的摇摇椅玩得不亦乐乎,目光有些无奈,却又有着温暖,想着父亲的时日已经不多,心里又有些伤感,胸口便悸了一下。他微微吸气,平息心湖的波动。
……不能大喜,也不能大悲。
太子心中轻叹。
比起裴悰,他已经好多了。至少,能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她,一步步的登高,走远。
太子心里的伤感,又被欣慰压下去。
圣人摇着摇椅,“这事不值得你忧心,让魏景深操心去。朝堂的事嘛,一日不决,又一日……慢慢来。”
太子笑了笑,没解释自己刚刚是因为父亲伤感,说道:“我听说,裴中书对……似乎有点意思——这见了兔子还不撒鹰?”
太子的情报很犀利,这事还只是崔希真与裴昶的私下默契,裴昶在家中也没大张旗鼓,只是最近比较关心裴世子的嫡次子裴立之……二十四岁了还在蹉跎,世子夫人很忧心儿子的婚事,一直在寻觅合意的媳妇人选,不过最近,似乎消停了。
圣人哈哈笑了笑,“裴文通行事谨慎,那边还没和离呢,他这边表现得太积极,日后真成了,可落人话柄了,平白与萧靖西结下仇怨。”
世家之间的利益争斗虽然多,但这种公然撬人媳妇的事,还是少见的,也遭人鄙薄不屑。
裴昶即使有心让嫡支的孙子与沈清猗结亲,当然是立平婚契——圣人不会容许沈清猗嫁给某个世家——以此联结裴氏、沈氏、道门三家的利益,但终究要等沈清猗和离后才会动作。
太子想想中书令的为人,微微点头,“阿父说的是。”
……
第一九九章 两个大人物的会晤
申时,皇城和宫城大明宫的鼓楼同时敲响钟声,下衙的时刻到了。各级官员和属吏们三三两两出了官署,或骑马或坐公共马车各回各家,也有三五同僚约了去酒楼茶肆伎曲吃酒喝茶做诗赋,也有去戏楼子里听说书、看木傀儡戏或新出的话本戏,或去百戏场看杂耍百戏,也有去跑马场或马球场、蹴鞠场看赛事的,或去东南西三市转一转,也有去斗场的,观看各种禽斗兽斗还有人斗……总之,天气虽然热,官员们闲娱的乐子还是一样不落。
魏重润的尚书省官衙是在皇城内,与北面的旧宫太极宫仅隔了一条横街,但与新宫大明宫有比较远的距离了,魏重润一般上午在大明宫中朝的政事堂内,下午则回尚书省处政。这日的堂议是在午膳前结束,魏重润用完宰相堂食后,便出宫回了尚书省——下午宰相各自处政,不会再有堂议,除非特别重要紧急的事务,今日议案虽然悬而未决,但显然还不具备打破这个规例的资格。申时钟响后,魏重润也下衙出了省,出皇城后回了本务坊的宰相官邸。
但他回府后换了身便服,带上两名登极境护卫,又策马出了府。
魏重润当然不是去游玩娱乐,他平时除了和同僚必要的应酬外,一般多是微服逛市集了解民情,或者去计然学会处理学务,或者去公利图书楼阅读书籍,有时也去里面的书画厅观赏不允许外借的书画,那里有皇室贡献出的名家真迹,也有大唐历代书画家临摹的名画佳作,当然最多的,是大唐书画大家们本人的作品,免费赠给公利图书楼收藏,供公众观阅。有时魏重润也去公利图书楼的辩书楼,那是另外一座楼,建为一间间的**小厅,用于阅书者交流学问,士农工商各民皆有出入,还有僧侣道士,和持有居留凭历的外国人,形成了各种交流圈子——魏重润常去这里,因为可以听到不同阶层的声音。
他这会出府的目的地是图书楼的辩书楼。
他要去的是帝国最大的公利图书楼,即世宗皇帝下诏敕建的第一座公利图书楼,坐落在西城光德坊,西边隔着一条大街是有名的长安西市,每日有几十万人流来去,和物贵价高的东市相比,西市更加平民化。而且京兆府在光德坊内,出入办事的官吏和百姓很多,也方便了顺道去图书楼看书或查阅资料。——世宗将图书楼建在这里是极费苦心的。
魏重润带着护卫在图书楼外下了马,便有杂役上来将马牵去马厩。这是规矩,进图书楼求取知识要用自己的脚走进去,不能以车马代步。
魏重润习惯性的仰望,高高的门楼上悬挂着世宗皇帝的御笔横匾:天一公利图书楼。
“天一”取天一生水之意,避火,同时也包含着天下第一座公利图书楼的意思。而到后来地方上各道陆续建起公利图书楼后,这座天一图书楼楼又有了“天下第一大、藏书第一多”的意思,还有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知世界,这也是天下第一。因为这座图书楼里还有很多用唐语翻译的外国书籍,其内容包罗万象,而且收藏了许多名家游记,不仅有大唐天南海北的各地胜景,还有探险家们游历海外诸国的游记,有地理、风景、人物、风俗等等,真可谓地理厅中待一月,不知天下那也难。
魏重润年轻时也喜欢去地理厅,除了那些书籍外,最吸引他目光的是从空中悬下来的地球仪,机关的操控,缓慢而不停止的由西向东自转着,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能看清整个世界,让人震撼又澎湃。站在那颗巨大的星球下面仰望整个世界,顿生一种渺小感。但对他们这些年轻人又激出热血的奋发感——天地如此之广,世界如此之大,岂可居于井底而观天?岂可拘于斗室而不高飞?但当魏重润做了宰相后,立到下面时,生出另一种感慨:大唐帝国如此强盛,在整个世界中却也只是小小一片。这时他禁不住想:年轻学子提起高宗称“圣高武”,热血景仰,应该与这位陛下将大唐的疆土从一匹骏马扩大到一头巨象很有关系吧!……这真是,直观的冲击,哪个男儿没有建立功业、驰骋天地的野心?这个东西也很能激起君王的开疆拓土欲/望。从此之后,魏重润便很少去地理厅,相比那位开拓疆土的铁血陛下,他更敬仰开启民智的世宗、改善民生的昭宗。
是以,当这位宰相接到李毓祯提交的两份议案时,他心中极为高兴,这都是有利于改善民生的啊,尽管知道这位殿下不可能出于“民如子”的情怀,但她能有帝王的责任心,关注民生并付诸行动,魏重润很满意了。
他下马后没有直接入大门,而是在门楼外的照壁前先长揖一礼。
照壁是用光亮鉴人的黑色云滇石镶成,上面是世宗亲笔的敕文,一年前新髹了金,光采耀目,正楷笔体苍劲又朴实,写的是普通百姓都能懂的大白话:
“朕希望:我的每一个子民,都能自由的读书,识字,拥有得到知识的权利。因为知识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它能让我们聪明、智慧,脱离无知、愚昧;它能让我们不再贫穷,变得富有;它能让我们脱离疾病,拥有健康;它能让我们脱离弱小,变得强大;它能让我们脱离低劣,成为受人尊敬的高尚人。知识是阳光,不论贵贱、男女、肤色、族别,它都平等的洒在我们身上。在知识面前,我们是平等的。但只有怀着一颗诚敬的心,不怕辛苦,不怕他人的嘲笑,努力向学,谦虚求教的人,才能得到知识的回报。”
这段敕文镌刻在每一座公利图书楼的照壁上,每一个进入图书楼阅书的人,首先看到的是这段“任何人都有权利读书”的圣言,它像火炬一样,照亮了很多人的心。这些人,不仅仅是大唐的人。
魏重润即使已经读过许多遍,每次站到它下面时,他还是会一字一句的读出来。他永远记得,当年那个衣着寒酸薄底鞋子磨破的少年,靠着双脚走了一百里路,站到州里那座图书楼的照壁下时,是怎样的热泪盈眶!他没有钱,但只要踏进前方那道门,有无数册书籍供他阅读汲取,那些宝贵的知识,不需要他掏钱,只需要一颗诚敬、不畏艰苦的心,而这些,恰恰是他不缺乏的。
世宗给他们敞开的,何止是一扇大门,而是一个缀满明珠宝玉的殿堂。
魏重润每次诵读时都在心里告诫:不要忘了以前,那个贫穷的,只能喝粥勒紧裤带苦读的少年。
魏重润进了大门后去了辩书楼,上到二楼一间门楣题着“洞香春”的小厅,门边有镀铜方牌铭字注明:计然学辩室。
这是专供计然学讨论交流的地方。
计然学不是大唐新兴学派,而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专攻货殖之务,上升到国家经济,春秋时的陶朱公范蠡、齐相管仲,战国时的魏相白圭、秦相蔡泽,都是有名的计然家。但至西汉时,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斥为“谈利不义”的计然学便陷入了低谷,乱世期间因恢复经济曾有冒头,但始终为士族轻鄙,到了大唐有所改善,但也是托于“范、管、白”的先贤之策下,没有谁敢说自己是计然学派。直到大唐高宗时代,因为这位陛下频繁的战争需要强大的财政支持,那些有计然之才的官员们被纷纷发掘重用,计然学才开始重新显于世前。而至昭宗时,这位皇帝陛下是有名的计然大家,被载入史册的“昭宣变法”是许多计然家的心血,在这位陛下的大力扶持下,计然学派迎来了春天萌生之后的火热夏天,俨然与儒、道、墨、兵、法、易这几家显学一样,成为年轻人青睐的第七显学了。因为科举增设了计然科,而户部、太府寺,和地方的转运司、户曹等官员,都必须通晓计然学才能入职,而户部太府寺的长贰官和诸道转运使,十之七八都是计然科进士出身。
魏重润是长治朝有名的计然大家,并且身兼帝国计然学会的社长,也是昭宗创办的《计然学刊》的第七任总编,还身兼国子学太学的《计然学》经学博士之职,他主讲的计然大课,每次都是水泄不通,窗牖下屋廊上都站满了人。但许多遗憾魏相授课太少的学子们不知道,这位政务繁忙的宰相每月都会抽一个时辰到“洞香春”坐一坐。
洞香春这个名取自计然学鼻祖之一、魏相白圭建立的安邑洞香春之名,那里曾经一度是战国士人荟萃辩学论政的中心。而辩书楼的这间洞香春只是计然学新进者交流的地方,“门内人”不来这里,嫌这里交流的问题太肤浅,多是聚在计然学会。但魏重润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没有门槛,谁都可以进,这里的年轻人好为人师,即使商人、作坊主拿着借阅的书籍请教,也有年轻士子耐心讲解……是的,这里有襕衫士子,也有穿着丝绸长袍的商人和作坊主,还有穿着短衫的匠户和农户,魏重润曾经为一位拥有三十亩田地的农户解决过如何分种作物才能获得最大收益的问题……魏重润喜欢的,是在知识面前没有阶层,人人都可以学,而不是被出身或财富垄断的高贵。
不过魏重润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提携新进、交流知识,而是为了“偶遇”一个人。
这个人,没有任何官身,却是一位“大人物”。
他与魏重润有着相同的癖好,喜欢到这种学问粗浅的辩学室里转一转,而且各个辩学室他都会去转一转,尤其喜欢接触那些一脸忐忑的匠户农户,主动上前为他们解答问题。魏重润在洞香春与他偶遇时,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作称呼,只是沉默的交流,而此后都有了默契,凡是魏重润固定来的这个时辰,那个人都会来到这里,两个人在纸上讨论学问,交流看法。
笔趣阁
今日魏重润照例是穿了件普通的丝绸襕衫,戴着垂脚幞头,右肩上挎着普通的青布书囊,内装纸笔,看起来是进入图书楼读书的普通文士打扮,除了气度不类普通人——但进入图书楼的阅读者中,不乏达官贵人、学问大家和风流才子,个个都有通身气度,魏重润在其中并不突兀,再者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读书求知识,要么是观赏名家书画,没有谁多去关注别人;即使有认识魏重润的,也知道这位宰相来这里是读书的,不会不识相的趋上前去行礼。
他进入辩学室的时候,那位已经到了。
辩学室的陈设都是一样的,最前面是一张半人高的讲台,下面是成弧形排列的杉木桌和四腿方凳,既有可以容十人围坐讨论的长桌,也有供四人交流的方桌和两人交流的小桌——那人坐在靠东墙的一张小桌旁,一眼注目的是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是那种被上流人蔑称的“平头”,不能束髻,当然更不能戴士人象征的冠。他上身依然是一件对襟竖排布扣的粗布短衫,腰扎布带,下身是灯笼裤打绑腿,似乎要经常要走长路的样子,脚上是一双千层底圆口黑面布鞋,走路轻便,耐磨。看起来是关陇一带出来的农户,因为缺水,乡里人头发都剪得短,男人剃平头的很多:省得洗头发费水,而不洗要长虱子,痒得难耐,干农活都要受影响。
——但农户没有他的从容,坐在这种书香浸染的地方,像在自家院里一样。
他粗眉长方脸,容貌有些普通,面色黧黑,搁在桌上的手也很粗糙,仿佛经常干粗活的样子,但给人很有力量的感觉。身材不是很高,也不魁梧,但坐在那里给人一种沉默的山岳的感觉。
这是墨平,墨家兼社的社长,一位沉默又坚定的墨者。
墨平并不姓墨,他原姓程,他的儿女也姓程,但每一任兼社的社长无论原来姓什么,担任社长后都会改姓墨,以示继承墨家“兼相,交相利”的宗旨、不忘墨者之志。从兼社立社迄今八百年,每任社长都有特色,但“朴实,沉厚”似乎是他们共同的特质。而这一任的社长还多了个显著的特点——寡言,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对待上位者的时候。
他看见魏重润过来只是点了点头,粗糙的大手将一张写满计然学问题的土纸推过去。
这是最便宜的纸,一文钱一刀,物价上涨也没影响它,几十年不变,魏重润穷的时候都是用这种纸,做了宰相也没嫌弃,他书囊中装的是土纸,伸手取出一叠裁好的方笺,自笔盒拿出削尖的石墨芯硬笔,在一张空白纸上解答起来。
片刻,将纸推过去。
墨平看了一会,提起石墨硬笔在空白纸上写了几句,又推过去。
……
两人这般沉默往来。
辩学室里虽然在交流,但声音都不大,如果不是全室讨论同一个话题,各张桌子讨论的声音都会有意的压低,而更多的是通过纸上笔墨的往来——计然学最让初学者头疼的,其实是那些各种计算投入产出的函数公式,因为入门书籍会将计然学的道理讲得很浅显,还有实例讲解帮助人理解,但是函数公式即使有推导过程,没有扎实算学基础的人也是两眼抓瞎。
但这两位没有讨论计然学函数,如果有人看见他们纸上交流的问题,即使是计然学会的资深会员都要瞠目,那是在计然学书籍中完全没有的观点,还有启人深思的,让人一震的论点,而他们笔尖下的犀利辩驳更加精彩……这两只硬笔在昨晚也被主人写书稿时使用过,忠实而又沉默的笔尖知道,土纸上的一些文字是主人书稿的内容。
两人笔尖沉默的往来,一个时辰过去了。魏重润收拾纸笔,当先起身,拱手离去。墨平继续坐了一阵,将那些对答纸再一一看过,叠好收起来,放入书囊中,也起身离去。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但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
帝国宰相和墨家兼社的社长在辩学室定期相会的事,对于有消息的人来说不是秘密。
但这不能成为魏重润的政敌攻击他的话柄,御史也不会上弹章参他结党。大唐律法中有“结党营私”罪,但重点是“营私”,不是“结党”。太宗说有利益有朋党,皇帝能消除利益么?不能,那还禁什么?所以呢,只要不被靖安司和御史台揪住你结党“营私”“图谋不法”,或者结党匪类、作奸犯科之辈,朝廷不会干涉帝国臣民私人交谊的自由——当然,结交外国重要人物除外,官员必须向靖安司报备。
很多人都想知道魏太宰与墨家首领谈了什么——没有几个人相信这两人真是做学问交流。但事实上,这两位确实在探讨学问——墨平同样是位出色的计然学家,只不过人们说起他时,总是因“墨家首领”而掩去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辉。
虽然很多人想知道这两位在谈什么,而这交流的内容必然两人对答的土纸中,但没有人去打那些土纸的主意,这两位出行暗中必是有宗师保护的,没有宗师实力的谁敢去拦路行抢?算有宗师实力的,也得考虑打不打得过,动手会不会暴露路数,事后被查出身份等等,总之得不偿失,不值得冒险。
总之,帝国宰相和墨社长的相会一直平静,风波不起。
这日墨平照例很平静的回了家,路上没有任何风波。
他的家在西城,距离图书楼仅一个坊,是简朴的两进院子,院里栽着十几棵大榆树。这种树在北方很常见,但难解难伐,能成家具的很少,被木匠称为“榆木疙瘩”,后来成了俗语,形容人顽固不开窍。但兼社墨者的家里都栽着这种树,似乎是一种共同特色。
院中最老的一棵大榆树已经有上百年了,树荫浓密,即使炎炎夏日在下面也很阴凉。此时树下的凉榻上坐了一位穿着夏布袍子的老人,摇着把白布包边的大蒲扇,看见墨平吆喝一声,“哎哟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坐出茧了。”
墨平看见他,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家里有人生病?”
他出门的时候,家里人都很健康。
太医令大国手上门,有何贵干?
皇甫安存翻了下白眼,“老朋友不能来看看你?”说着哈哈一声,“当然是有事的。”
在墨平面前别耍花枪。
……
两人在树下喝茶。
墨者的家里都没有奴仆,墨平家里只有一个做浆洗并帮厨的雇工,煎茶待客的事向来是墨平的妻子在做,煎好茶装在一个提梁大陶壶里,两个陶碗,放在竹榻小几上——墨平的大儿子程兼站在旁边倒茶。
皇甫安存喝着墨家的茶,外面一文钱一碗的粗茶,他喝着也没嫌口的样子,似乎跟自家喝的三十两一饼的上等茶没什么两样——当然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在他心中,茶水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要说的事。
这位太医令从屁.股底下抽了份手札出来。
程兼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墨平粗黑的眉也动了动。
他们墨家推崇简礼没错,但不是推崇粗俗——这真是五百年杏林世家出来的家主?
太医令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札子,“太厚了,我儿子抄了老半天,放我袖袋里都嫌沉,挎个书囊吧又嫌累赘……到了你这赶紧拿出来压着了。呵呵,别嫌弃了,干净得很,快点看。”
墨平接过来,翻开后看见题目,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扬了扬。
他慢慢的看下去。
他读书的习惯一向很慢,不是那种读书快的人,一目十行都能浏览,他是一字一字的看。看过之后,再回头一字一字的看;然后再回头,如是三遍,才算看完一本书。
皇甫安存知道他的习惯,也不催他,和一旁程兼扯着闲篇儿。
墨平心里默默咀嚼着一些札中的文句:
“公利疾预卫生不是朝廷施予百姓的福利,而是国家的财富。”
“由于可预防的疾病而死亡的帝国百姓估计每年达二百万人,其中能够预防的疾病的病例数约占三分之一,按人均制造财富计算,这是国家巨大的财富损失。”
墨平想起魏重润和他交流的“国富论”书稿中,有类似的观点,当然他不是从医疗角度来说,而是单纯论人口的平均经济价值。
“十文钱的预防,胜过一两金的治疗。”
“病从口入,饮用水污染,粪便污染是罪魁祸首。改良水井,修建公溷,至少能减少四成的幼儿因腹泻痢疾时疫而死。”
墨平微微点头,他们墨者县里乡村走得多,当然知道六七岁以下的孩子死得最多的是腹泻和痢疾。如果每个县、每个村都建立这样的卫生保健站,有专门培训的医工负责水井清毒,监督粪便处理,能做简单的伤口清毒和急救处理,因为拉肚子和破伤风而死的孩子不会再有。他们墨者在外行走,每人都要背一个医箱,碰上了能救一个。但天下县村这么多,他们兼社的人员纵然越来越多,又如何能跟国家的力量相比呢?
他已经明白了……
尚书令和他讨论的是公利,国家之富和民生之利。
也是这份《上医疗论事疏》。
皇甫安存见他合上札子,知道他看完了,立即道:“老墨,你知道,宰相们考虑的,可不是公利。当然,更不是民利——他们可没把自己看作民。”
“士农工商,都是民。”墨平语调平而慢的说道。
“呵呵。”皇甫安存摇着蒲扇,好像在摇着头,脸上有着嘲弄之色。
“在世族心中,他们是士,可不是民。”
当年高祖皇帝欲废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开立科举取士,遭到世族宰相的反对,说:“陛下是与士治天下,不是与民治天下。”——这个士,是那些按门第高低分享特权、世代担任重要官职的门阀之族,也即士族谱上的世家们。
士族不认为他们是民,庶族才是民。
“而今,非以前。”墨平还是缓慢又平静的语调。
世宗一推行改革,扩大科举,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入举为官,进入士的阶层……经过一百五六十年的发展,士的阶层早已壮大。在广大读书人心中——士,即读书人。
当然不是读了一本书是士,但凡是入了官府士籍的读书人,以及还是农工商籍但入了学校学籍的学子,都是士。这个士的范围广大了,远远不是当初的“士族”。
皇甫安存却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弯了弯,“这是士。”
屈下这根手指,两手摊平,伸直其他九根手指,“这是民。”
帝国上亿的人口,读书人这个“士”能占多少?最多一根手指。剩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民”——庶民。
“民利,在宰相们心中,那是庶民之利。与他们何相干?”
士族认为他们是皇帝的臣,同时也是与皇帝治天下,统治庶民的卿大夫;至于那些后进的寒门下士,那是他们统治庶民的执行者,扔点骨头给他们是可以的,毕竟要给人一个上升通道——有了这个青云之路的希望,庶民中的那些优秀分子被笼络了,不会因为前路无望生出倾天覆地的造反心思,而他们升上来后,为了自己新生的利益,同样要镇压下面的民。
至于底层的庶民过得如何,世家是不会关心的,只要安分的种田,安分的做工,为他们的田地和工场、矿山等产业创造利益,那是良民。至于饿死冻死病死?那是少数,帝国这么多人口,世家不担心没有劳动力——“只有没田种的民,没有无人种的田;只有没活干的工,没有无人干的活。”皇甫安存慢慢说着民间流传的这句俗语,“所以那什么公利疾预卫生体制,与世家何干?”
世家的人得了病,那肯定是有钱请医治的,肯定是有钱吃得起药的;世家住的地方,肯定是环境最干净的;世家喝的水,肯定是没有污染的;世家的五谷轮回之地,肯定是没有脏乱差,不会有粪便污染的危险的……
那些疾病预防和卫生措施对大唐帝国的庶民当然是健康和生命的保障,但对世家有什么用呢?
世家宰相们很诚恳的说:“体制庞大,耗费国家财政甚巨,须得慎重考虑,从长计议啊。”
皇甫安存拿腔捏调的复述了政事堂上午堂议的结果,当然不说他的消息渠道,摇着大蒲扇翻着白眼笑,“所以说,没有为公利的宰相,也没有为民利的宰相,只有为利的宰相。”
他说的宰相,当然是指世家那几位宰相。
“魏相一人,独木难支——哦不,再加一个邵相,那也是两木不成林。”皇甫安存又摇着头,斜眼看着这位有着帝国最大的庶民拥众群的墨家社长。
墨平拿过耕锄做过匠工的粗糙大手在札子上拍了一下,沉厚朴实的声音道:“好!利民,利国。”
他说好是好,不浮夸,也不掩饰隐藏,平平淡淡,真真实实。
而利民又在利国之前。
足见民在他心中更重。
皇甫安存心里落下块石头,哈哈一笑,一巴掌重重拍腿上,道:“好!——知道你老墨是真士。”
墨家之士,侠士,为义趋也,墨士,为道趋也,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皇甫安存知道,墨平一旦认同沈至元的上疏,算千难万险,也会认真去做,像院中的老榆树一样,榆木疙瘩,顽固,不改变。
……
程兼代父亲送太医令,回头入屋关上门,走到院中大榆树下,对父亲道:“皇甫伯父的目的,四分为公利,六分为私利。”
他不说“应该是”“大概是”,以作谦虚或回转之地,因父亲从小教育:不矫饰,不伪饰,一即一,二即二,说错了也是小事;矫饰,伪饰,才是大事。他心中认为太医令是为了这个大体制有利于以医道传家的皇甫氏大展拳脚,建立功绩,让家族更上一层楼,所以才极力支持,并亲自过来游说父亲,以图墨家支持。当然作为一个有医德的医者,太医令对看不起病的百姓是有慈悲怜悯心的,真心希望朝廷能实施这个疾病预防和卫生体制,帮助这些百姓。所以程兼说:四分为公,六分为私。
墨平道:“公心未必出善果,私心未必无善利。”
有好心的未必办成好事;心怀私心的,其结果未必不能有利他人。
墨者做事,重心重意,但更重结果。
不论构建这个体制的沈至元用心是否纯善,也不论魏重润、皇甫安存这些支持者用心为何,有几分是自公心民利,但只要结果有利于天下普通民众,那去做!
他们墨者不怕被人利用,只要被利用得有价值。
第二OO章 星火
六月的天时已尽,但京都长安的鸣蝉声还在声嘶力竭的叫着,虽然已经一脚踏入三秋的孟秋,但只要还没立秋,七月依然流火。
京都的新闻也和天气一般,喧热不冷,但不是说一个新闻持续的时间久,恰恰相反,能让京都人超过十日关注的绝对是大新闻。因为京都吸引人的事太多,大到朝廷要试行安居房低息贷款这种影响小民“住”的大政策,中到交通司决定增开一路公共马车的便民小政,小到丈夫为私生子分财产被妻子告到京兆府这种家长里短……都能让京都百姓津津乐道一阵。但今日还热议的,可能明日过时了——“新闻”这个词是长安人创出来的,新近发生的事,人们闻而议之,关键在一个“新”,曾子都说了,“日日新,又日新”,那是要每日一新闻。京都百姓果然是最有知识的百姓,公利图书楼的书没白读,连《大学》的原文都能引用,还能活学活用,只是这解释……实在让儒生们哭笑不得。
但这次的新闻却是热了很久,从六月上旬传出来,进了七月都还在议论,坊间的小民百姓不知道最初新闻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没人怀疑这个新闻的真实性,因为他们周围认识的人都在说——当听到一个人,两个人说还不信,但听到三个人说,有些信了,而当十个人、几十个人都在说时,心里十成十的信了,最主要的是新闻里的内容他们听得心动,打从心里希望那是真的。
更何况,听说那是孙药王孙老神仙的弟子上书给朝廷的……这肯定不是瞎说,只有药王的弟子才提得出来。朝廷前些日子还下了敕榜呢,出榜表彰那些在霍乱瘟疫中立功的人员,其中有至元道师,这上书肯定是她提给朝廷的没错!
“药王老神仙保佑啊,保佑您的弟子上书通过。”
那受过孙药王惠及的庶民百姓都在家里拜着孙药王的长生牌位,每天都要拜一拜祈求保佑家里人无病无痛,现在多了一样:保佑那个公利卫生通过实施。
这件事不仅在京都热议不绝,而且通过人们的口耳相传,书信传递,小报私传,向外传开去,再加上有心人的暗底推动,便如星星之火般,传播洒向京都以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轰”的一声燃起来,成为燎原大火。
……
郑严生是这些星星之火中的一点火星。
他和母亲租住在西城平民坊的一个小院子里,听说这件事比起同坊的庶民邻居更早,得到的消息也比他们全面,因为他是全国最高的医学学府——帝国医学院的一名学子。
学校历来是消息流通的地方,何况帝国医学院的学子中有不少是有出身和来历的,虽然比不上国子监和太学,但是这件新闻本身和“医”相关,医学院的学子们当然很关注,人人都在议论,赞同、支持的占大多数,至于流传出来的宰相们担心国家财政不能担负的问题学生们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这件事对民众的利益,当然这个“民众”包括他们自己在内。
虽然他们入了学籍已经是“士”,但有出身背景的医学生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学子的家中都没有富有到不用担心生病请医吃药花钱的程度。再者,这个体制的建立,更能保障他们这些医学生毕业后留京的机会更大,不是每个人都优秀到可以进京兆医官局,甚至进太医署,连留校任教都是有名额的,如果建立起公利医馆、卫生保健站,每个坊一个站,京都有三百六十坊,算他们争不到公利医馆的职位,难道连坊区保健站的职位都争不到?如此不用分配地方离开京都了。虽然一些大城市的医官局也不错,但再怎么也比不得京都,这可是帝国的中心。
郑严生的性格比较沉默木讷,同窗们议论热烈,他的发言却很少。但谁都不知道,这位青年心中早已燃烧起了火苗,从开始在密切关注,并默默记下周围同窗的议论和反应。
不久,帝国医学院便有消息在底下传,说政事堂里反对这项议案最坚决的,是中书左卿郑执中和门下左仆射张夷直,中书令裴昶和门下侍中崔希真目前还没表态,当前也正是因为这两位宰相表示“如果国家财政能支持,可以考虑”的态度,才使这项议案围绕着财政是否能支持在讨论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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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谓的国家财政能否支持,一些很有背景的学子私下透露,这个是有水分的,当宰相们不愿意的时候,财政不能支持;当有利可图的时候,不能支持也那得支持,从其他地方削夺预算过来,总之是有办法——端看宰相们愿不愿意。明显的,这议案对世家没什么利!有钱还不如投到其他有利的项目去,比如造船预算,修路,疏浚运河,更先进的航海仪研究啊等等,呵呵,这都是能促进世家贸易流通的,还有帝国技研院,每年几百万贯往里面扔,也没见宰相们心疼,说财政不能支持,因为有了成果是大利润啊……
没有人知道,沉默的郑严生心中已经出离愤怒了。
他的出身挺高贵,是甲姓荥阳郑氏的旁支子弟,但已经出了五服,并且从祖父那辈起他们这房凋敝了,而他父亲二十五岁时意外染上了肝病,治病耗光了家里的钱财,虽然得了族里一些接济,但止不住一直往窟窿里丢钱,很快族中不再免费供给养肝药材,只是每月多支十贯钱,这在平民家也是笔巨款了,但对他父亲的病却是不够用的,终于在他十岁那年父亲去世。郑严生因此立志学医,十五岁考入了河南道医学堂,后来又考上京都长安的帝国医学院,母亲将家里房子卖了,加上族里当年给的安葬抚恤费还有剩余,带上祖母和他入长安,如今祖母已病逝,母亲也一身病,郑严生只能尽量为母亲减轻病痛,并期望自己早点毕业职,有钱了能给母亲买更好的药。
他在学院听说这个议案后,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有公利医馆,每个坊有卫生保健站,有每月巡检传染病,是不是父亲不会莫名其妙传染上肝病?是不是会发现得很早?是不是能治好?是不是父亲还活着?
那天从医学院回来后,他看着母亲半佝偻的身子,明明才四十五六岁却已如六旬老妇般苍老,他默默将眼中的酸涩感谢下去。
他不能再沉默下去。
利益,只有自己去争取。
等待,不能改变命运。
他必须做一些事情。
郑严生性子木讷沉默,内里却十分聪明,否则也不会在父亲早逝、家道艰难的情况下学业有成,还考上很难考的帝国医学院,他决心采取行动,开始默默做筹划,并且小心的开展。
像郑严生这样的人,在帝国京都,在整个大唐,都只是不起眼的一点火星。
但这样的火星,暗地里还有多少在簇燃呢?
或者,还有更多沉默的人被他们点燃。
……
***
京都热议这么久的新闻,萧琰当然也知道了。
她不是从其他学子那里听说,天院是天策书院中专攻武道的学院,武道学子对这种新闻不会关心,即使家中捎来的信偶有提及,也不会有太多学子关注,但萧琰很关注——母亲信中提到此事时,她很关注,在回信中问了很多。
李翊浵也乐意跟她说这事,每隔几天,会有新的进展附与信中,并给萧琰解说其中的利害,各方的谋算,等等。
她认为这事很有趣,让李翊浵觉得有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透过事件的人心,以及这个事件牵扯出来的各方利益的博弈,她觉得,这对女儿是个很好的教材……阴谋,阳谋,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知道萧琰很聪明,而且敏锐,只要她想,能很厉害的算计,但她不喜欢,是有能为而不愿为,李翊浵并不想打破萧琰的为人处事方式,但必须得让萧琰知道,这些阴谋阳谋的手段。更要紧的是,而沈清猗这个人,心机如此绵密深沉,那些谋算经她一细推,都暗暗心惊……宝树却对她如此关心,感情深切,李翊浵觉得必须让女儿看明白沈清猗是个什么人,她的谋略心机手段,别以后吃了亏还不知道。
“沈至元是个有格局的人,这毋庸置疑,如果她没有格局,构建不出这样一个体制。但更令人欣赏的,是她的聪明。
“但凡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有他的动机和目的。沈至元的动机是什么呢?是普济天下民众的慈悲之心,还是她的青云之志?这个姑且不论。从结果来看,因为这份惠及天下民众的公利提案,只要是个穷人都会感激她,加上她药王弟子的身份公诸天下,民众对她的期望和感恩心会更高。而全大唐不担忧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富人能有多少呢?一旦这份提案通过实施,沈至元将收获巨大的声望。这个结果,必将她推离萧氏,无论皇族还是其他世家,都不会想看到萧氏有这么一位世子夫人联结萧氏与道门。
“沈至元这么聪明,能不知道这种结果?不,她应该非常清楚,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对庶民的慈悲怜悯超越了她对你四哥的感情,也超越了世子夫人、乃至萧氏家主夫人所带来的地位和荣耀。如果不是这个,那是另一个可能了,她本来是在为脱离萧氏而做谋划。”
萧琰看到这里默默无语。
……姊姊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慈悲心。
她与沈清猗学医久了,一个精通医术的人是不是怀着治病救人的心,从教授医道的言谈中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但萧琰不觉得沈清猗有医者之德。她对医道的精研,更多是出于她的兴趣好,好像她对武道的追求一样。说沈清猗为了天下民众舍弃了世子夫人之位,她都是不信的。
若说姊姊是为了脱离萧氏而做这些谋划……萧琰虽然震惊,却又在意料之外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如果她是为了脱离萧氏而谋划这一切,那目的又是什么呢?野心,青云之志?——但她拒绝了昭华的招揽。按说,她有青云之志,被昭华欣赏提携,是一条最快的捷径。但她没有走这条捷径,而且表明不会回归沈氏,要么是道门里还有更吸引她的存在,比如完全继承道玄子的传承,这说明药殿才是她的目的。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她能造出如今这种局势,足以让人对她的心机谋略赞叹了。”
萧琰不相信沈清猗是为了功名脱离萧氏,这是对沈清猗性情的了解,也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沈清猗为了追求药道,选择药殿而放弃世子夫人身份这个比较可能。
抑或者……
她眨了眨眼,想起四哥的话……或者姊姊是为了和离后与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萧琰抓了会头,觉得这个可能性也很大……要不去信问问四哥?
哎哟,这个怎么问?
难道问四哥,姊姊是不是想跟你和离然后去找心上人?
呃……虽然没有深刻感情,这么问四哥也不太好吧?换作任何一个男人,听说自己的妻子正在谋划与自己和离,好与心上人双宿**,恐怕都不会好受吧?
萧琰觉得,她还是别操心这事了。
既然希望姊姊获得自由,得到她的幸福,和四哥各自生活,各得其所,那顺其自然好了,何必写信给四哥添堵?四哥算心里清楚,但清楚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又是一回事,萧琰这方面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的。
看到母亲信里说的“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不是你四嫂了”,萧琰摇了摇头,驱散心中欣慰又有些怅然的感觉,心道:算不是四嫂,那也是姊姊,感情不会变。(.. )
第二O一章 聪明人与强者
“这件事第二个聪明人,是魏景深。”
李翊浵说了第一个聪明人沈清猗,跟着说魏重润。
“魏景深什么都用不做,只去了一趟辩学室,和墨太平交流了一下学问,后面的事,自然有墨者替他推动。”
那天正巧是魏重润去辩学室的日子,但这不重要,即使还是,魏重润有的是办法将意思传递给墨平。
后来萧琰回想,觉得魏相公果然是高手,这么去图书楼溜达了一趟,然后回政事堂与宰相吵吵架,命太医署做预算,跟宰相继续吵架,捋起袖子在上面架锅,墨平沉默的在下面添柴,加上一群辅助的扇火党,呼,呼,呼……星火燎原。
“这是阳谋,光明正大的阳谋。魏景深什么都没做,但什么都做了。别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知道了没用,一没犯法二没犯律三没犯官员戒条,只能干瞪眼,骂几句魏老奸田舍汉。听说张坦夫在政事堂气急了,骂魏景深田舍汉,魏景深说我本是农户出身,挨过饥受过饿,最怕是得病,这病是富贵病啊,穷人生不起,像张相这种,定然是不怕的,生个十七八种病也不怕。”
萧琰哈声笑出来。
魏相公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妙人!
更让萧琰欣赏的,是他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而是无比的坦然,因为我穷过苦过,所以我要为穷苦人争利益。萧琰觉得安平母亲的眼光真的是很好。
“第三个聪明人是太医令、安定皇甫氏的家主皇甫安存,字康永。宝树应该知道吧,沈至元的生母,她的娘家是安定皇甫氏的分支,当然关系已经很远了,但一笔写不出两个皇甫,安定皇甫氏若提出吴兴皇甫归宗,你说他们会不会乐意?”
应该是……乐意的吧。
萧琰心里想。
吴兴皇甫氏在湖州很出名,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杏林世家,但和闻名大唐帝国的第一杏林世家安定皇甫氏相比,那差远了,说是米粒之比明珠也不夸张。这可不像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虽然两家在西汉时是同一个祖宗,但早已经分立郡望堂号,东汉时已经同为山东望族了,从北魏至大唐也一直是同为一等大姓,谁愿意居另一宗之下?根本不存在归宗之说,完全是两个宗族了,而且因为同姓不婚,两家没有联姻关系,比起其他世家,反而斗得更厉害,没有合作可能。又说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论起同一个祖宗,得扯到老子李耳之前了,要赵郡李归宗陇西李那是不可能的,赵郡李氏在大唐立国之前声望一直在陇西李之上,荣耀五六百年了,即使陇西李如今是皇族,赵郡李氏也绝不愿意归附,做皇族的附庸,哪里有**世家的骄傲和风光?
但吴兴皇甫氏不一样,它与安定皇甫氏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如果归回本宗,家族发展不止于湖州了。不过这也要看皇甫家的想法,如果没有野心,**为宗还自在一点。
萧琰又一想,或许这不完全取决于皇甫家自己的想法,湖州那边可能会去信给姊姊,问她的意见,毕竟太医令可是冲着姊姊才递出月桂枝的。
“说皇甫康永是聪明人,向吴兴皇甫氏递出月桂枝只是一方面——不论吴兴那边是否乐意归宗,他向沈至元示好的用意已经达到了。这位聪明人做的最聪明的事,是第一时间去了墨太平的家。
“魏景深见了墨太平,总得有人将那份抄本递到墨太平手中去。魏景深不会做这事,他是宰相得处事谨慎,不能将朝廷的章札私递外人,即使墨太平守口如瓶,魏景深也不会给人留下这个把柄。若不是皇甫康永去了墨家,也会有人赶着为宰相办好这件事,京中寒门官员多的是,能揣摩到宰相心思、有胆色抓着这机会的人不少。
“皇甫康永为了皇甫家的利益,必须推动这个议案实施,一早与魏景深一个立场。既然注定要得罪那几位世家宰相,倒不如一开始积极站位,还能被魏、邵二相看重,以后都会施加援手。更进一步看,他这么做,是向昭华表忠心,算这个议案没通过,他谋的也是长远,昭华主政后,难道不会重提这份议案?那时会更加重用他们皇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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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心道,果然都不是简单的。
“第四个聪明人,是墨太平。这件事能这么快被整个京都百姓知晓,内容还传得那么详细,要说没有人在暗中推动,谁会相信?京都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人当然不止墨太平,但政事堂几位宰相首先怀疑的是他,谁让魏景深去见了他呢?但谁能抓住墨者社行事的把柄?说墨者私印张贴发散小报?证据呢?大唐可不允许捕风捉影入罪,或者御史的风闻奏事权针对一个平民?”
萧琰看到这噗哧一笑。
没错,帝国有名的大人物,鼎鼎大名的墨家文宗首领,人称墨者太平的,他是一个平民,官府户籍档上登记的是“匠户”。当然人人都知道这位墨者首领绝不是普通工匠,但问题是,他是无官身,无士籍,纠察百官的御史风闻奏事去弹劾一位匠户?别逗了!御史台绝不想有这笔黑历史,被谏议院翻出来嘲笑。
没过几天,李翊浵又一封信过来。
“昨日落衙后,太学、国子监几位经学深醇的博士在高密郡公孔学士家里品茶议经,其中有同为翰林苑学士的叶弘叶士广,这位叶学士被誉为当今墨学经义第一,和高密国公一样,也兼着太学、国子监的经学博士。议经中聊到了当前的热门话题,叶学士说利民利国,又说前日和墨太平聊到这事,他说如果此事为真,朝廷在城乡建立卫生保健站,兼社愿意每年捐银一百万两,支持这个公利事业。哦,参与品茶议经的另外两位同僚,一位是太学祭酒,兼道学经学博士的闵永韶闵用和,人称‘言者不虚,虚者不言’;另一位是国子监儒经博士耿子巩耿良固,人称‘鲠鱼骨’,出了名的直言直语,不吐不快,这两位的诚信品格都是朝野闻名的。——瞧瞧叶学士选的这场合、这人,也是一个聪明人。”
萧琰深以为然的点头。
她对高密郡公不陌生,士族谱上背过。
高密郡公孔尚贤是这一代的鲁郡孔氏家主。鲁郡孔氏同样是大唐的甲姓世家,却是以世代传承孔子儒学列入甲姓,所以其他世家可以言利,孔氏却不可以,必须以仁为核心,谈仁说仁做仁,公利医疗是国家对百姓的仁,孔氏家主如何会说不支持?那当然是要赞成的,至于国家财政是否能支持,那是宰相考虑的事,孔学士目前的正职是左谏议大夫,只负责谏议帝王和政事,可以很任性的表示我只关心仁政不关心财政。
另外那两位,闵祭酒、耿博士,萧琰不熟,但能与孔学士、叶学士一起喝茶议经,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必不仅经学深醇,人品也值得称道,阿娘说一个是“言者不虚,虚者不言”,一个是“直言直语,不吐不快”,叶学士转达的墨家首领的承诺不用担心这两人不传出去,而且以这两人不虚言、不隐晦的操守,听者必信。
不会有人怀疑叶弘传假话,或者墨平说假话,那是不可能的。
也不会有人怀疑墨平做不到。
墨者虽然人人简朴,但墨者组成的社团并不穷,兼社可以说是大唐最有钱的社团之一。墨家开办的墨行社、墨筑社、墨织社、墨食社、墨机堂都是遍及南北、日进斗金的大商号,而这几个墨家商号存在的意义,除了以技实践,利民便民之外,是为兼社的履实做钱财支持,据说每年赢利的五成都会交给兼社。每年捐出一百万两银,这对兼社来说不算什么,但墨平说的是“每年”,这是很大的自信和魄力,世家也有这种魄力,但这种魄力是用在有利润的投资上,绝不是把钱扔水里——做公利对世家来说是扔钱到水里,除了砸出几声水响,赢得名声,啥利都没有。
而墨平的承诺一旦广为传扬开去,政事堂可被架到火上烤了。
墨平说每年捐一百万两银子给公利医疗,政事堂的宰相还能说国家财政不能担负?有这一百万贯,算朝廷不出一文钱,选几个地方试点也够了,何况朝廷不至于每年几百万两银子都挤不出吧?
萧琰看母亲的信中说,“按太医院之后做出的详细预算,朝廷每年若有五百万贯钱或银投入,支持在每个州建立一个公利医馆是可行的,而下面的卫生保健站的建立则可由中央和地方共同负担。这事不是一蹴而的,可以先州级,再县级,再乡级;或者反过来,先乡村,再城市,一步步实施,总有全面推行的时候。关键是看,愿不愿意将国家的钱花在这上面。”
李翊浵道:“对反对这个议案的宰相来说,墨太平的承诺是件糟糕的事,这加大了民众对议案实施的期望,同时也点燃了民众的愤怒。”
母亲信中后面的内容引发了萧琰很深的思考。
她说:“贫穷是一种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摧毁一切,道德、**、秩序;受困于病中的人,当有一线希望时,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谁敢阻挠他们,愤怒的火星会点燃,最终成为燎原大火。
“宝树,我们生下来是锦衣玉食,体会不到什么是贫穷,书上说的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无钱买药的绝望,我们能从文字上理解同情,却终究只是文字,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要想世族出身的皇帝和宰相真正体味百姓之苦,那是很难的。如果发生水灾旱灾蝗灾,朝廷会认真救济,希望少死些人,不要出现流民,成为王朝不安的隐患;但没有这些灾害时,皇帝和宰相不会去想怎么让百姓富裕起来,他们最多考虑的是减少对百姓的压迫,让百姓还能吃得起饭,然后都安安分分的,不要去想造反。
“太宗皇帝写的《亡朝史鉴》中,提到王朝覆灭之因:一是帝王残暴无道,如夏商二朝;二是急征暴敛,劳役重,百姓不堪其苦,如秦之亡;三是诸侯分国列强并立,中央无力控制,再遭外族入侵便亡,如西周、西晋;四是吏治败坏,国家颓败日复一日,最终身染重疴,民乱四起,如两汉之亡。太宗说,王朝要想统治长远,不能犯上述这四条。所以,大唐的皇帝们都很重视不能苛捐杂税,不能乱征徭役,重视对边镇武将的约束,重视吏治整饬,重视对世家权力的平衡,做到了这些,国家太平了。下面的百姓再弱一点,愚一点,做顺民,这样更好统治了。
“但这些,都是历代王朝统治的模式。哪个王朝初期不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但到后来呢,至多不过两三百年统治——夏商那不算,国小民少,像大唐的一个道,最多两个道,统治个四五百年有何骄傲的?周朝不必提,东周是春秋战国,早不复王朝了。现在一些儒生推崇‘上三代之治’,真是可笑。这个不扯远了,若按照这个统治模式,大唐不过两三百年,或三四百年,单是土地兼并,会走入民变蜂起的局面。而李氏不是被民变掀翻,是被另外的世家代替,于是进入新的王朝,然后又是同样的轮回。
“真正的改变是在高宗时代。如果没有高宗,大唐走的,也是这样一个轮回。从高宗起,大唐的国风变了,确切的说,是国家的根本思想变了。高宗说:大唐要做帝国,不要做王朝,王朝是狭隘的,是一家的朝,帝国是广阔的,是君主和所有臣民的国,君主有君主的责任,臣有臣的责任,民有民的责任,各尽责任,而帝国各保障其利益,帝国才会成为众人共同使力的大船,永远航行不倾覆。
“高宗说:大唐帝国必须强大,不仅国家强,君主强,还要大臣强,国民强。只有民强,才能迫使上面的大臣强。民和臣都强了,最上面的君主不强都不行。高宗说,不要寄望于君主的自我修养和贤明,不是叫一声‘圣人’是圣人了,只有压力才能逼迫人强大,坐在这个御座上,是至高权力,也是至高责任,至艰重担。如果承受不了这个压力,这样的弱者,不够资格做大唐的君主。高宗说:当年太宗皇帝可以选择朕的母亲做君主,而放弃他这一支的血脉,为了大唐帝国由强者来继承,朕同样可以;朕的子孙也必须可以。
“高宗不是说空话——她从来不说空话,说了都要做——为了让后代继任的皇帝们都有压力,不得不成为强者,高宗制定‘强民,育民,富民’三项国策,刻碑立于太庙,而且制定《帝宪》,将这三策放入《帝宪》中,同时给大唐的君主制定了更高的标准和更远大的目标,她说这是大唐帝王的宪典,后世帝王子孙中如果能超越她的功绩,可以推翻它,或重订它,但在推翻或重订前,必须遵照执行,否则是违帝宪,宗正寺长老和天策上将组成的监宪会可以依宪行废立君主事。”
母亲写的这些萧琰在史书读过,但《高宗实录》里没有记得这么详细。她读史书比较晚,九岁开始读《华夏通史》,母亲说知道大概历史行了,说年纪长了有了分辨力思考力再去读史书,才不会被史书牵着走,十一岁时进了恒安院,母亲才允许她跟着四哥学习读史,她学《帝国通史》时喜欢高宗,再细读帝王实录,最喜欢看的是《高宗实录》,制定《帝宪》那段记载便是她喜欢高宗的原因之一。
她记得回清宁院后,曾经对母亲说起读这段史书的感想,母亲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呢?萧琰记得,母亲当时是微微笑了,一向平静、清漠的眼睛,如有星辉洒入,泛着柔和的光辉,“哦——”母亲当时悠长的哦了一声,悠远的声音道:
“她是这样说的: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必定是有忠诚又强大的子民,一个真正强大而有智慧的君主,必定是有强大而有智慧的臣民。惧怕臣民太强的君主,那是弱者。期望治下都是愚笨的顺民、觉得更容易统治、更能够长治久安的君主,那是愚蠢的君主。夏朝怎么亡的?被一小群虎狼领着一大群的奴隶推翻。秦朝亡于什么?一群强征的平民戍卒首先造反。东汉亡于什么?一群裹了黄布巾的农民造反。这些是不是愚民?能有多少智慧?我可不希望我后代的子孙,是一些只想统治一群弱鸡的懦者,或者是希望统治一群愚民的蠢货,真是丢我的脸,以后我有在天之灵肯定降一道雷劈死他们。为了不劈死他们,我决定制一个《帝宪》,给他们保命。”
母亲说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是那种很愉快、很欢乐的笑。
萧琰也笑得滚在榻上,觉得母亲对史书的诠释太好笑了。
但如今回想,便觉得这真的是高宗皇帝当时对母亲说的话,不是史书记的那种简练有文采,而是平实的,生动的。而母亲的笑不是因为这些话本身,更可能是想起了高宗当时说话的神情,是霸气的?眯着眼冷笑的?还是高深算计的?……萧琰想不出,但一定是母亲喜欢的样子。
萧琰很少见母亲那样笑,如今仔细回想,那少见的几次,都与她读史后回来说高宗皇帝的事迹有关,母亲总是用“哦——她是这样说的”这种语气开头,有一些妙语风趣让萧琰笑得不行,又有一些平实中却见深刻的话,让萧琰觉得感动。
母亲说“她是这样说的”——“真正的强者治下,统治强民、智慧之民,所以强者越来越强。强者治下,统治弱民愚民,强者也会变弱,而后代会越来越弱。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天道,自然界禽兽相争,人也如此,帝国也如此,不争则不强,不永远向前,做到强者愈强,要么三百年,最多四百年,大唐会衰弱到灭亡了,被新生而起的强者取代。大唐要做千年帝国,每一任君主,都必须真正的强大。”
史书中不会出现“真正”这个词,但萧琰在母亲的话中,却经常听到“真正”一词,萧琰现在知道了,高宗皇帝是真的喜欢用这两字,以作强调和区别,真正的强大不是显于表面的强大,也不是力量、实力或哪一方面才能的强大,高宗指的是心,是灵魂,只有心灵强大的人,才能拥有海一样的广阔,地一样的厚实,和天一样的无畏。萧琰对此深怀敬意,武道修行也如此,没有一颗强大的心,无法走得更远。
高宗在定“富民”国策时说:贫穷是一种病,而且是世上最可怕的疾病,它能让道德无存,**无存,礼义无存,人和禽兽无异,也能让最底层、最怯懦的人奋起反抗,为活命而挣扎的百姓,他们的愤怒能燃烧成燎原火焰,烧毁一切。
那些困于疾病之苦,以及忧惧得病无钱医治的平民,如今便是如母亲信中所说的“当有一线希望时,会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它,谁敢阻挠他们,愤怒的火星会点燃”,反对议案的宰相真是架在火上烤,引起众怒了。
这种舆论连世家宰相也不能不畏惧。
何况世家中,那些旁支远支,不是每家都富有到不需要公利医疗。世家主如果反对这个议案,在本族中必定要失去一些人心。
萧琰心想,阿娘下封信要说的第五个聪明人肯定是圣人了。
圣人不会反对这项议案,因为强民富民本是历代皇帝执行的国策,公利医疗也在强民富民之内,相比世家宰相往往从阶层利益出发,皇帝更看重整个国家的大利益,如果这项利国利民的体制不会动摇国家财政,圣人会想办法去推动它实施——当然,现在已经不用陛下亲自出手了。
但萧琰没想到的,阿娘信中说的第五个聪明人,居然是她的父亲。
第二O二章 挑战
梁国公萧昡给朝廷上了一份奏章,同时还有一份河西道转运使与贺州刺史的联名奏章,这两份奏章在墨平的公利医疗捐赠承诺还没宣扬开前,先抵达了长安,经都进奏院,呈到了圣人的御案上。
圣人朱批“阅,朕虑可行”,将奏章转到了政事堂。
虽然皇帝拥有最终的审批权和否决权,但还没有通过政事堂通过门下审覆之前,皇帝的意见也只能是参考,但在此时这个光景,河西的上章和皇帝支持的意见都无疑给政事堂加上了最沉重的压力。
这两份河西奏章奏的是一件事,听说朝廷正在议公利疾预卫生体制,如果可行,河西道请求最先试行——河西道转运使和贺州刺史的联名奏章中说,河西道经过核算,可以在每年留河西的三成赋税中拨出半成用于公利医疗;而萧昡在奏章中表示,萧氏愿意每年捐献五十万贯用于河西公利医疗。
中书左卿郑执中、门下左卿张夷直的脸色都变了,目光森寒得似要噬人,这两份奏章是啪啪打他们的脸。
裴昶和崔希真心里也有些苦笑,他们原想先含糊一下,然后在关键时刻再松口,说择几个州试行,全面实施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因为财政投入的确太大,一旦投入还必须保证今后源源不断的投入,而且这个投入还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民众是这样,若是不曾拥有算了,但一旦拥有不能失去,而且帝国的小民百姓对这还特别敏感,减少一分既得利益他们都得激奋。所以说这开启民智真不是件好事,一个个顺民都养成了刁民,尤其是有了墨者替他们说话,这些刁民一个个胆儿贼大,大唐的宰相越来越不好做了。二位宰相心里叹了口气,如今这情势,墨平的承诺一出,河西的奏章一上,他们要不赶紧松口明确态度,得像张、郑二位被架到火上烤了。裴昶都有些后悔没有及早表态了,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大不了在诸道都试行,富裕的道多选一些州,穷道只择几个点,重点是商议中央和地方各出多少了。
李翊浵写给女儿的信笑道:
“你阿公说你父亲忒狡猾,在沈至元还没跟你四哥和离前,先将她的身份利用尽。现在全河西各族百姓都应该知道了:梁国公的媳妇、萧世子夫人利用孙药王弟子的身份,向朝廷上书实行普济天下民众的公利医疗制度!河西百姓会怎么想,他们首先想的是,梁国公府在为他们谋福利。你父亲利用沈至元的提案,为萧氏赚尽了仁善名头,接着又积极上章请求河西最先实行,为此萧氏愿意每年捐款五十万,这一心为河西民众谋福利之心简直人人可见呀,焉能不让河西百姓感恩戴德?即使朝廷同意在河西兴建公利医疗,这首善首仁也是被你父亲占去了,河西人首先感激的,不是朝廷,而是萧氏。有了萧氏这第一世家带头捐款,河西的其他世家、豪门富户焉敢不捐款?可以预见,河西道的公利医疗必定是比其他各道都建立得更快,实施得更好,河西民众最感激的是谁?还是萧氏。
“所以说,你父亲是个聪明人,借力使力,自己只付出一小部分,而将别人的资源,全部转化成了为他谋利益——嫁衣神功练得出神入化了。这是阳谋!朝廷知道了,能不给河西拨款兴建医疗吗?不能,否则河西民众的愤怒会集中对向朝廷;河西的权贵豪富能不捐款吗?不能,因为他们不能得罪了萧氏,何况不支持公利的名声传开,也会引起河西民众的鄙夷和愤怒。这个大势是沈至元造成的,但你父亲在对沈至元的愤怒之后,没有因为愤怒阻挠她的议案,而是果断、积极的利用了这个大势,让这个大势为己所用,谋取最大利益,这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上位者所为。显然,你父亲在这方面很优秀。”
李翊浵叙述事情平静又客观,既嗤笑说萧昡奸诈耍手段,为萧氏谋取利益,将朝廷和河西其他世家豪门都当成踏脚石,却又称赞他是一个合格的大家族领导者。
这是萧琰越来越喜欢亲娘的原因之一。
她的亲娘是一个真性人,这个真性,是说因为活得恣意任性,不掩饰不矫饰,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不喜欢,不会因为立场,影响她的观点。她对阿父是这样,既嗤他谋算朝廷图利益,也赞他冷静有谋略,萧琰喜欢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为人处事,她自己是这样。……其实她跟亲娘还是有些相似的吧,萧琰微微笑着想。
因为阿娘在信中表现出的平静态度,萧琰看信也很平静。当然,让她更平静的是,她知道,萧氏是真正想让河西的百姓过得好,让河西变得富有强大。像大唐帝国的皇帝将“强民,育民,富民”当成君主的责任一样,他们萧氏也是将河西的富强当成自己的责任。因为在萧氏的心中,河西是自己的。萧氏在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萧琰心中也有愁绪。她喜欢大唐这个帝国,喜欢大唐帝国的国风,喜欢这个帝国的尚武尚强,蓬勃向上的生机,永远向前,永不停步,努力创造,勇于试新,不惧怕一切困难和挑战,强大,坚定,又宽博。她心想,没有哪个帝王有高宗这样的魄力,敢于为自己的子孙制造强大的臣属,让他们在挑战中变强,奋进,永远保持前进的动力——如果大唐皇族保持这样的作风,高宗说要缔造的千年帝国,真的很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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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喜欢这样的大唐,却更喜欢萧氏,那是她的家族,是一个优秀的、让她生出深深认同感归属感的家族,剑与兰,锋锐与优雅,坚强与柔和,苍鹰立在家庙上,展翅向天。萧氏像大唐的国风一样,坚定,坚强,勇于向前,开拓奋进,她相信萧氏也有着高宗那样的魄力,因为已经有那样的典范,大唐已经是那样的帝国,萧氏如果不挑战自己,不让自己的孙子承受压力奋进强大,即使立国也是灭亡。
但是,喜欢的帝国和喜欢家族却是对立的,这真是件悲伤的事。而喜欢的人分处在两个阵营中,这更是件悲伤的事。
她熟读史书,知道西晋王朝是因八王之乱而削弱,被胡族趁虚而入,遂有五胡乱华,南北分裂二百年,而萧氏的自立必然与帝国的统一矛盾,大唐不会允许河西分裂,一旦这个矛盾尖锐到无法遏制,内战会爆发,大唐与河西的共同敌人会入侵……
无论从感情还是从家国大局,萧琰都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能解决的,至少不是当前能解决。母亲说,站在高远,做在当下。所以,她的心必须平静,稳定,做好自己的事。
她的手中,稳定的拿着一份帖子。
朱红色如血。
这是一份挑战帖。
一份生死挑战帖。
***
“什么?”
圣人猛然起身,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剧,宽大的龙袍衣袖拂过御案上的茶盏。
茶水却没有倾倒出来。
李翊浵的脸色有些苍白,瞬间出现在御案前,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一根玉指稳稳的按住了茶盖。
她不专注武道,却也有着融合境的修为,这点距离,对她毫无问题,只是收回去的手有些微的颤抖,显见心里并不平静。
她的声音却是平静而冷静的,“从七哥去天策书院见过阿琰,我让池闳一直盯着他,担心他使什么计谋。但他回府后向您递了请假闭关的奏札,此后果然没见出门——除非是从地道走。但书院有申王霍王盯着,宝树是安全的,只担心七哥使计,让宝树不得不出书院。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她眸子微阖,眼底有一种噬人的寒冷在无声蔓延,纤长的手指在轻盈的薄袖下缓缓攥起。
圣人背着手踱了好几步,才冷静下来,问女儿:“申王怎么说?”
“申王说,七哥的境界是登极境后期圆满,和宝树同一境界,但七哥多了十年的修行,不过宝树功法特殊,论内力深厚未必弱了七哥。而且,宝树的境界已经到了,若非在剑阵巷神识受损,大概已经突破洞真境了,比起尚差半步契机的七哥,境界上还胜了半筹。”李翊浵声音平静的述说着申王派人传递的话。
圣人皱着眉头,并未因为申王的话心头轻松,发出挑战帖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萧琰事关天下大局不能有失,但儿子有失难道他不痛惜?圣人只觉得心口有些痛,抬手按了按。
李翊浵端着那盏茶过去,目露关心,“阿爹。”
圣人接过茶盏啜了两口,还有些烫热的茶温着他的心口,他平了平心绪,转眼看女儿,又安慰她,“你别着急,申王这么说,可见宝树胜算还是大的。”
李翊浵阖了阖眸,“我真希望宝树不要接这个帖子。”
圣人沉默。
这对父女都知道,这不可能。
武道修行世界自有规则,某些方面不受世间法律约束,比如武者之间的决斗,官府不管。而同一境界的挑战帖必接,这是武者的潜规则。当然你可以拒绝,这不是强制规定,但对武者来说,因为怯懦而不接,在心中划了一条坎,以后武道再难有进步。而萧琰破境在即,如果因为惧怕死亡而拒接生死帖,她的宗师破境很难成功。圣人谋划了这么久的局,怎么容许萧琰受阻于此?对李翊浵来说只要萧琰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但她更知道萧琰对武道的执着,这个生死挑战,她不可能畏惧,也不可能拒接。
以前他们不是没考虑到对方用挑战这种策略,但萧琰在剑阵巷的淬炼,已经表现出了让人震惊的实力,同境界无敌,让人去挑战?呵呵,是送死吧。算吴王是登极境圆满中的顶尖者,论内力论境界也未必胜得过萧琰,反而有可能折了自己——哪能想到吴王这么拼呢?
申王说,吴王或许是要借助这个生死之战,来获得突破的契机。这是个疯子!但综合分析,萧琰还是占优势的,申王霍王虽然惊诧,却没有多少担忧,要小心的反而是对方台底下的暗算,谁知道会出什么阴招呢?还有这个决斗的结果,无论谁死,后果都是沉重的——这才是布这个局的狠毒。
圣人显然明白这一点,心里骂了声一群混蛋,提笔写了一份手令,叫进控鹤府少令施自英,令他亲自递给申王霍王。又宣入靖安将军孟可义、武骑署中郎将慕容绝,令他们提前封锁决斗场,预做安全布置。最后对女儿道:“萧二先生那边,由神佑通知罢。”
“是。”
圣人的脸色很沉重。
李翊浵的脸色也很沉重。
这是一个死局,无论萧琰胜或败,都是一个死局。
……
“这可真是恶毒呀。”
萧二先生萧迟晃着她的酒葫芦,晃悠悠的说出这句话,语声轻飘飘的消失在终南山的夜色里,却有一股沉默肃杀的气氛在林间弥漫,让刚刚归巢的飞鸟又扑喇喇扇翅离开。
萧迟是六月中到的秦岭。
六月上旬萧昡给李翊浵写信,说担心齐王狗急跳墙,在萧琰晋阶前做出疯狂事,他们萧氏族中的先天宗师希望近过去看着,以免发生意外赶不及。
但萧氏先天入京,必须圣人允准。
李翊浵入宫禀后,圣人同意了,但最多两人,如今这微妙时局,萧氏先天若尽数入京,恐怕刺激对方敏感,将双方都尽力控制的局面激化开来。李翊浵传达了圣人的意思,萧氏便来了两人,萧二先生萧迟,萧七先生萧凉。
两人进了京兆府地界后,却并未入京,而是住在长安南面的终南山道观里,萧琰若出事,以先天宗师的瞬移速度,一个呼吸能到龙首原,不必入京引得皇族另一派的先天宗师敏感,何况在山上也自在一些。
萧迟的话一落,萧凉缓慢又坚定的声音道:“若吴王身死,我们立即护十七回河西。”
虽然武者在生死台上生死自负,但吴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子,一品亲王,左武卫大将军,如果萧琰在生死台上杀了吴王,很可能引起整个李氏皇族的仇恨——这个天下棋局是不能公开天下的秘密,皇族子弟不知道内部的先天宗师已经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圣人,一派反对圣人,如果萧琰杀了吴王,尽管律法不能问责,但整个皇族会视她为仇人,算圣人与申王霍王也不能公开维护她,天策书院当然待不下去了,整个长安都不会有萧琰的立足之地,皇族另一派的宗师还会拥有正当理由的追杀她。
这份生死帖,是个陷阱。
——败,萧琰死。胜,萧琰也被算计,而皇族与萧氏的合作也会遭到破坏。
这是另一派的谋算,无论胜败他们都会得利,而萧琰和吴王都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吴王的性命也是可以付出的,这其中或许有吴王自己想破境的意愿,但对方这般狠毒谋算,着实叫人心凉。
这两个结局,都不是圣人愿意看见的。
但胜或败,生或死,结局总会有一个。
第二O三章 悬崖上的交锋
挑战在三天后。
时间紧凑,似乎根本不让萧琰有什么安排。
萧琰也没有什么安排,该怎么样怎么样,接到生死帖后,她很平静,从申王那里回来后,也很平静。她决定接下生死帖,那么后面要做的唯一的事,是以平静、稳定的心态,以她最好的状态,去战斗,如此而已。
申王给了她一份吴王详细的资料,记载着他的功法和擅长的武技。萧琰仔细看过,记在心里,但并不以为这是吴王的全部。纸上的资料是死的,临场应变才是重要的,更何况每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如果只相信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是一脚已踏进死路了。
她这三天的作息依然正常,该起时起,该歇时歇,该画画画画,该刻石刻石,完全没有受到生死挑战的影响,也完全不为这个挑战隐藏的阴谋而影响。她的思考是简捷而又直击中心的:没有命,什么都没有。
萧琰这三天平静,却过得快乐,因为阿娘和她在一起。
李翊浵安排好一切后带着三名侍女一只鹦鹉住进了女儿的学舍,这当然不合规矩,但规矩是人定的,申王霍王两位祭酒都没反对,旁的人哪有意见,有意见李翊浵也不会在乎。这三天她和女儿一直在一起,几乎没有分开过。
萧琰冥想时,她在一边静静的看书,或者静静的看着女儿,之后母女俩一起作画,一起刻石,一起在榆林里散步,一起在廊下弹琴,一起笑着喂鸟,听那只鹦鹉呱呱叫“美人!美人!”无论萧琰如何威逼利诱,那只鹦鹉都坚持说“主人最美!主人最美!”萧琰大笑着摸它头,“真是只好鸟。我也觉得阿娘最美。”生命如此美好,世间的人,也是如此美好。
因为李翊浵的到来,学舍里一直闲置的小厨房终于用起来了。李翊浵这日教女儿做拉面,不是汤饼那种面片汤,而是细长一根,据说是高宗时的御厨发明的,叫长寿面,一根长九尺九,不能断,拉得越细、粗细均匀,手艺越高超。这对萧琰来说似乎不是难事,她手臂有力,每分力道又把握得很精细,试做一遍成功了。“哈哈,我是天才。”她得意的笑。李翊浵微笑吻她额头,“宝树,我希望你活着,长寿的活着。其他一切,阴谋阳谋,都不重要。”
“阿娘,我会活着。”萧琰微笑抱着她。
母女俩似乎都预见这三天之后,她们可能会长久的见不了面,格外珍惜这段相处的时光,静静的享受着这种平淡的,却又隽永的温馨。
李翊浵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决战中会发生什么事。
但她不愿用任何事搅扰女儿的心,显于外的,只有平静,和温柔。
……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
决战的地方是在秦岭,这是横贯帝国中部的大岭,古早时因为是秦地之岭而得名,但唐人喜欢称它华夏岭,因为华为美丽,夏为盛大,这是一条美丽盛大的岭。在这条美丽盛大的岭上,山峰无数,山岭连绵,河流峡谷无数,太白山、终南山、华山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山是属于秦岭,天地元气十分浓郁,非常适合武者修行,而有武者在,武斗少不了,尤其崇山峻岭和深河峡谷因为人迹罕至,更成了武者比斗之处。吴王约萧琰的决战之处,是一处深河峡谷,名黑蛟峪,据说这段峡谷里的河里有黑蛟而得名。
如今河里肯定没有黑蛟了,但河水湍急,两边的山崖如刀削一般,十分险峻陡峭,却有两条小道开凿在山壁上。这是快驿道,当有紧急军情,或有紧急奏报,或朝廷有紧急命令下达时,走这种道,比起绕山绕岭的官道要快得多。这些在险峻地段开出的快驿道还有武者的贡献,因为大唐尚武,武道修行者越来越多,便免不了武斗,融合境以下的还好,破坏力没那么大,一旦入了登极境,发生一场战斗是灾难,所以帝国禁止在城中动武,并建有专门的武斗场,但禁不住高手在里面打,光是修缮费工费钱,后来朝廷下令在山中建武斗场,并专门建在需要开辟道路的地方。当山岭、山崖被削得差不多了,这个武斗场也取消了,跟着是工部来开路。黑蛟峪这个地方的快驿道还没达到工部认可的程度,因为崖壁上的路像羊肠,只能人牵着马走,没法驰马,还得要武者使把力。
……所以,吴王和萧琰的决战是为帝国工部做贡献。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决战前的紧张肃穆气氛下,萧琰忽然想到这个,然后觉得很好笑,她笑起来。
当然武者决战不会考虑开路这种无聊事,吴王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合适,萧琰的笑容看在他眼里十分可恶了,这显然是胜利在握的自信又轻蔑的笑容,轻蔑是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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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很愤怒,火焰腾腾的烧了起来。
但他越愤怒,越冷静,只是胸口燃烧的火焰已经灼热到了掌心,在冷静冰寒中灼烧。
两人隔着宽阔的峡谷对立,稳稳的立在陡峭倾斜的石崖上,目光对视,都是稳定又坚决的战意。
……
上方,是山石嶙峋的峡谷顶端,隔着五十多丈宽的涧谷,对立着六人。
萧迟和萧凉各立峡谷一边,这是为了更方便的观战,也是为了监视防备对方的先天。
另外四位先天也是各两人对崖而立。
申王穿着文士袍站在萧迟这一边的崖上,也是萧琰立的峡谷上方,在他右边十几丈远的嶙峋山石上,立着一位面貎逾五旬的老者,身穿深青色长袍,头戴银色高冠,三绺长须显得貌相清癯,这是郑王李遂初,也是上一任天院左祭酒。但这两位前后任祭酒,关系似乎并不亲近,或者说可能曾经亲近现在已疏远,两人负手远远立着,都没有交谈的意思。
霍王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袍子,站在申王对崖,他左手边十几丈外,也是一位面似五旬的老者,身穿褐色长袍,头戴漆黑高冠,面容冷峻,正是吴王的师尊,肃王李世翼。
萧迟一见他嗤一声,拈着酒葫芦斜乜着眼,“一辈子折翼飞不起来的老家伙,也会窝着断翅膀玩些阴谋诡计了。”
肃王的两条胳膊当然都在,萧迟却讥讽他折翼,显然是针对他“世翼”之名,也是更深的嘲讽,两边的先天宗师都清楚,她嘲讽的是什么。肃王的脸色更冷,“老夫是否折翼不用你这小辈关心,大唐却不能容你们任意妄为,折了它高飞的翼。”
肃王今年一百七十八岁,比萧迟年长一甲子,虽然同为先天,但从年龄上称她小辈一点也不为过。
萧迟对他却没有半分尊老的态度。
她仰天大笑,“哈哈哈!”清朗又肆意的笑声响荡在峡谷上下,那种轻蔑不屑从她骨子里透出来,“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一群老朽罢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懦夫!”
肃王脸色一青。
郑王陡然一声喝:“勿庸多言!”他冷静的目光看向对面,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那声断喝之后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疾风过后不起波澜的湖底,“我等理念对立,谁也说服不了谁,作口舌之争无益。不要影响了下面的小辈。”
萧迟眉一挑,尽是肆意,“我向来喜欢用事实说话,不喜作言语之争,奈何有些人朽腐欠抽,动手吧,担心折了人,已经折翼了,再折人岂不凄惨,只好言语作鞭,抽打抽打。”
霍王努力绷着脸,因为真的很想笑,萧二这女人风流到没节操,但打嘴仗的功夫着实厉害,让他听得极爽——这是一群老朽了的家伙,还挡住路不让别人前进,他早憋了一肚子火了,奈何是同宗的长辈,纵然对立也不能当面开骂,萧二这言鞭子抽得好。
肃王被一个小辈如此这般轻蔑羞辱,再好的涵养也动怒了,脚下的岩石陡然起了白霜,冰寒之气蔓延,顷刻间岩石裂出细纹,却不是冰寒而裂,而是一种炙烤的烈意而裂,他身周的空气也因为这种炙烤而变得稍微扭曲。
“萧迟,要动手,老夫奉陪。”他的声音极冷又极烈,仿佛是寒冰中裹着的烈焰,极寒的焚毁一切。
萧迟轻佻的扬眉,“来啊。”
她的神态轻蔑,不屑,带着桀骜,仿佛在说:你这个老朽,有胆子过来打啊。
肃王身边的寒气更寒,烈意更炙,空气扭曲得厉害,要出手……
却被郑王冷湖般平静的声音止住,“不要上当。”
肃王蓦然冷静,现在是自家徒弟与萧十七决战的时候,如果他和萧迟开战,谁知道会不会被萧迟“一不小心”波及崖下,破坏决战,那可坏了他们的谋算了。肃王毕竟活了一百七十多年,养气功夫深厚,虽然一时被激怒,但清醒冷静也快。当即冷哼一声,周边空气平静下去,双手负背望天,打定主意萧迟再怎么撩拨也只当耳边风。
萧迟“呵”的轻嗤一声,举起葫芦喝了口酒,心里暗道可惜。
……
下方,崖壁上对峙的两人并未受到谷顶对话的影响。
他们的气机锁定对方,全神贯注,寻求出手的最佳时机,周边发生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们。
骤然,谷中风起,崖隙松树枝叶微动,吴王陡然腾身而起,刀出,斩向萧琰。
吴王的刀不是窄而直的横刀,宽刃,十分霸气,刀头似半月,刀面如寒雪,远远的感觉到森森寒气,却刻着焰纹遍布刀身,感觉是寒雪中的火焰,十分特异。
吴王这一刀劈出,也十分特异,那火焰似活了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刀气冰寒中裹着炙烈之气,好像冰中之焰,称为寒冰焰火。吴王修的功法,是冰焰诀,一旦被他刀气击中,侵入经脉,是冰火两重天,极致的寒,又极致的灼烧,处于冰火煎熬中,很难遏制。
这一刀起,空中便是一道雪亮中夹着火焰的光。
峡谷的风陡然狂暴起来,撞在崖壁上激出恐怖的轰鸣。
隔着五十余丈的河水,因这一道刀光,湍急的河流陡然荡起二十丈高的巨浪,仿佛蛟龙一般,咆哮而起。
这是何等的刀势。
比普通的登极境圆满强出十倍不止。
那一刀起自五十丈外,却瞬发而至,仿佛拔刀、出刀、刀至是一个动作。
萧迟、萧凉、申王、霍王四人的目光都凝了一下,吴王这战力,可比情报中的强多了,无论内力修为还是武道境界都比原先估计的高出三分,相应的,原先估计的萧琰的优势降了许多,两人的实力很接近了。
四人心中沉了一沉,实力越接近,越不能留手,这必定是个生死局。
……
第二O四章 燃烧吧
看着这一刀,萧琰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讶神色,似乎吴王这一刀,并不超出的她意料,或者说,比这一刀更强,也不会让她动容。
她在吐蕃红山时,还是登极境初期,已经与洞真境初期的宗师对战,虽然只是拼命自保,但吴王的刀势再强,也不能和洞真境宗师相比,而萧琰此时的境界,也远非红山时可比。
吴王的刀至时,她的秋水刀已出。
吴王是身形腾起,凌空斩下,萧琰是稳定的立在突出的峭石上,着腰间拔刀的姿势,翻腕刺出,简单,自然。
她的刀是直刀,可作刀,也可作剑。
这一刀,是剑刺。
雪亮的刀锋刺出了一道直直的剑气。
这一招,有个富有诗意又豪气的名称,“一气贯日月”,其实是极简单的一招:是一刺。但因为简单,毕其力于一刺,威力极大。
那一刺,刺向吴王冰霜之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的焰心。
“哧!”
这一刺的威力在于锋利,无坚不摧的锋利,剑气刺入寒气凝结的层层冰霜,刺入熊熊燃烧的火焰,刺入最强的焰心。
强强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
河中因吴王刀势咆哮而起的巨浪立刻被冲撞爆开的气浪震下去,并将河浪下的礁石震得粉碎,河底的卵石砾石淤泥也被震得四溅,河底凹出一个大坑,转眼间又被奔流的河水填满,隐约可见翻起肚皮的鱼。崖壁上大片峭石被震裂震断,和石屑一起掉落,砸断谷底树枝或砸落草丛成坑,也有飞进河里,扑通溅起水花,瞬间被激荡的河水涌没。
两人这一刀的威力很大,但都没有使出精妙的招数,只是简单的一刀,比的是速度和内力。
萧琰后出刀,却在半空中截住吴王的刀,在速度上胜了一筹。
在内力的比拼上,端看吴王这边掉落的岩石更多,知萧琰的内力也更胜一筹——而她的年龄比吴王年轻二十多岁,修行年月也比吴王少了二十多年。
但显然吴王没受到这个打击。如果以年龄论,皇族许多前辈修行者都已经被李毓祯打击得没有语言了,其中有吴王,打击打击着,也习惯了……至少可以让人更加奋进,对吴王而言是如此。
所以萧琰的两个胜出一筹没有让吴王感到任何沮丧,反而让他的眼睛更明亮,更炽烈,眼神也更锋锐。
第一刀他没有出全力,只是试探。
当然对方也没出全力。
但吴王仍然有信心。
何况,萧十七越强,那更好。
师尊和长辈们的谋算他不管,他只管战斗,唯有在生死威胁的大恐怖下,他才可能突破那道触摸已久、却始终不能破开的屏障——如今,他只差一场战斗。
萧十七是最好的对手。
吴王大喝一声,河水上方倏忽间凝成了白气,转眼间峡谷内雾气升腾,是寒雾,幽冷得沁骨,在吴王的偃月刀上凝成了白霜,好像被厚雪覆盖,那雪却是晶莹的,里面清晰的跃动着幽蓝色的火焰,看起来没有之前熊熊燃烧的剧烈,只是一朵朵指头大小的火苗,但那冷焰的威力更大,让五十丈外的萧琰都感到了一种冰寒入骨的炙烤……极寒,又极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但这奇妙的感受并不美好,因为会要人命。
吴王大喝声中刀已挥出,两条交叉的十字霜线绞杀过来。
这是偃月十字斩,因为吴王修习的冰焰功法,又威力倍增。
那两道绞杀过来的十字霜线内是一片幽蓝的冰焰,吴王瞬间斩出了几十刀,交织成一片纵横的刀,每一刀都是冰焰之气,眼望去是一片幽蓝火,寒冷的绞杀过来。
笔趣阁
几棵在崖壁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古松瞬间枯萎,完全失去了水分,变成了枯松,但枯松上却覆盖着一层白霜,仿佛霜树一般美丽,事实上生机已经枯灭。崖壁上也冻得起了层白霜,伴随着簌簌的细裂声,无数道细缝出现,像蛛一样。
萧琰感觉自己的鬓发和眉毛都要挂霜了,连身体内的血液和内气都因为这种彻骨冰寒冻得有些不畅了,却偏偏又有一种鬓发眉毛、皮肤血液都要烤焦的感觉。
吴王这一出刀,是全力以赴,再无留手。
而直到这时,萧琰才将吴王看成可与自己一战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当然要全力以赴。
“咔嚓”一声,她脚下的崖石断裂,她的身形,也如千斤石坠般,飞快的向下坠落,瞬息越过了坠落的断石。
萧琰没有接招,而是掉了下去。
吴王怒得大吼一声,显然没想到萧琰竟然闪避不接……重要的是还闪避过去了!此时幽蓝火已经扑到对面山崖,便听一阵酥脆声音,一大片山崖突然消失了,只有厚厚的石粉如雨落下,嶙峋山崖凹下一大块,纵横十丈、深约六尺,好像这嶙峋山崖是一面豆腐,被剜去一块……吴王十字霜焰斩的威力,真是令人骇然。
但萧琰避了过去。
吴王怒吼,已经再次出刀,十字霜线再现,峡涧顿时被一片幽蓝火海笼罩,毫无空隙的覆盖下去,其势迅若流星,比前一刀更猛,火焰也更暴烈,幽森寒冷的暴烈,仿佛幽冥之火般覆盖下来。
萧琰却不避了,她出刀。
这一刀,是斩向下方的河。
吴王利用峡谷水气增强霜气,她也能利用峡谷的水。
横刀卷起千重浪。
再烈的火焰,能烧尽大海?萧琰的境界还成不了大海,但有河,可以卷起千重浪,一浪又一浪,终有将火淹没的时候。
这一刀不是萧琰最强的,她至少有三招更强的招数,可以破吴王这一招,但她之前先闪避再出招,是消耗吴王的内力,而以自己最省力的招数破去这一招。高手决战,没有达到碾压级的差距,最强的招数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强而省力的招数才是最好的。
崖上的先天神色各异,显然都洞察到了萧琰的用意。
肃王冷哼一声,“偷奸取巧。”心里有些忧急,知道自家徒弟是想硬碰硬,面对比自己更强一线的对手,逼迫自己爆发潜力,但被萧十七这么消耗,说不准还没逼到临界点爆发已败了——虽然以徒弟为棋子,但肃王还是存着他会临场突破的期冀,并不想看到他败亡……因为败,是死。
萧迟哈哈一声,不遗余力的夸赞萧琰,“咱们家十七是聪明,兵法没白学。”说着目光斜乜肃王,那双被萧琰觉得盛满了岁月长河的深邃眼眸,此刻盛着一长河的“你蠢”,轻蔑鄙夷,“武者决战当然要讲战术,又不是莽夫打架,蛮牛抵角,斗得蠢死。”
肃王脸一黑,心里忍了又忍,才将心气压下去,冷着眼,不搭理她。
峡谷内激烈的刀气绵密碰撞,爆出剧烈响声,无数碎石从两人身后掉落,百丈以内的河水已经完全被寒雾笼罩,只见一道道水浪如水柱冲起,冲破寒霜般的白雾,扑向跃动着幽蓝火焰的刀气。吴王的冰焰已经不能连成火,在萧琰的千重浪下,火被冲开,然后一朵朵被水浪吞没……尽管冰焰的炙烈瞬间将水浪蒸成水汽,但前浪灭后浪又继,一浪一浪不绝,十字霜线已经溃散。
吴王身形落回崖石,却在此时,萧琰趁他势颓还未出招的瞬间,拧身而起,人刀合一,仍然是一刺,“一气贯日月”。
这一刺,却比之前的一刺,强出十倍。
只能看到一道锋芒的剑气,冲天而起,仿佛中天悬日,也能被一剑贯穿的剑势。
那一刀挥出的剑势,让崖上的先天眼色都微变,有人惊讶后心喜,有人惊讶后沉眉。
峡谷两边往下,树木渐密,林中隐藏的先天和后天宗师心里都在吃惊,萧十七在登极境竟然有宗师境的刀意了?!
霍王申王倒不怎么惊诧,毕竟他们亲自教导的李毓祯和慕容绝这两个都是登极境有宗师剑意的先例,但他俩心里有疑惑,看着这刀意怎么有些熟悉?……是了,这是昭华的剑意。
二王想得没错,萧琰这一刀里揉合了李毓祯的剑意。她很会学习,觉得好的,会融入自己的道。李毓祯的剑意是锋锐,无坚不摧的锋锐,一往无前的锋锐,不畏世间的生、也不畏世间的死的锋锐……这是因心志而生成的真正的大无畏,唯有此,才能无畏无惧而锋锐。萧琰认同的剑意,用到自己的刀意中。但修行者的道意,不是随便可学的,必须是打心底认同,并且真正能够贯彻,才能使出别人的意。申霍二王吃惊而后又欣慰的,正是这一点。心想果然是墨尊亲自教养大的孩子,这心性、意志,不差他们昭华。
这样的刀意,吴王接不了,避不开。
这是观战的宗师们一致的想法,似乎已经看见吴王败亡的结局。
肃王的呼吸缓慢了起来,心里有几分悲意。
吴王看到了那道剑芒,仿佛长虹贯日一般,那毕其力于一点的锋锐,让他感觉到下一瞬身体要被从下到上贯穿……避,无可避!因为他的身体正在落向崖石,经脉内力恰处在旧力已去新力将生的时候,只需要十分之一眨眼的瞬间,但这个瞬间,被萧十七捕捉,并且是如此强大的一招。
吴王这个时候没有想到避,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战。
冰火焰诀的最强一招,是焚躯之火。
燃烧了自己,才能燃烧敌人。
这是冰火焰诀从不为人知的一招,因为知道的,都已经死了,死在这焚躯之火下。
燃烧吧。
吴王心里道。
然后他燃烧了。
丹田原本是细水长流般输出内力,但它此刻燃烧了,瞬间暴燃产生的力量让他的内力暴燃,为了突破宗师境积累了十年的内力在他身体内同时燃烧,仿佛爆开的强大气浪,瞬间充胀所有经脉,并胀大到经脉无法承受,身上爆开朵朵血花,但瞬间被寒霜覆盖,幽蓝映着寒霜,仿佛整个身躯燃烧起来。
浑身充胀的狂暴内力让吴王根本无需踏石借力,他的内力燃烧已经突破了登极境的界限,达到了洞真境的修为,身子不可思议的倒飞而起,双臂挥斩,至冷至寒又至烈的气息笼罩整个峡涧,两边崖壁石粉落如雨,大片大片的岩石化成了齑粉,那柄刀上幽蓝的火焰明亮的照彻崖顶的天空……见一柄幽蓝火焰刀,带着焚天焚地的刀意,斩了下去。
观战的宗师们都沉默了。
……这也宗师境的刀意。
最重要的,还不在于这一刀爆发出来的境界和威势。
而是它的意。
无论刀意还是剑意,最重要的是,还是它的意。
吴王这一刀,让他们看到了一种意,狂暴的、决然的、必死也要战的意,必死也要让敌人死的意。
——这是疯狂了。人不怕强,怕疯,一旦疯狂了,爆发出的战斗力是难以想象的。
这种与敌俱焚的刀意,除非是能够碾压对方的实力,否则没法全身而退,而之前萧琰和吴王的实力差距,显然还没这么大。
更何况,这一刻,吴王的修为暴燃到洞真境,已经超越了萧琰。
宗师境的修为,宗师境的刀意,还有不要命的疯狂——
两人的实力瞬间倒悬。
萧迟、萧凉、申王、霍王四人的心神陡然揪紧了。
——萧琰危矣!
郑王的眼睛如常般平静如深湖,心里却微笑了,李翊沖果然是个对武道执着到疯狂的人,胜出这种与敌俱焚的招数,纵然杀不了萧十七,也能让她成为废人……虽然李翊沖依然要死去,但结果却比他们预想的计划要好一些。
肃王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徒弟用了这招下一刻是死亡,即将失去徒弟的悲伤里却又夹杂着杀死萧琰的期待,这让他心中的滋味复杂到难以描述。
峡谷西面的密林里,是靖安司的势力,孟可义的神识紧密关注着峡谷内的战斗,方脸膛上的浓眉此刻拧起,只觉出现这种局面实在糟糕之极……他侧头看了慕容绝一眼。
慕容绝立在一棵柏树下,冰雪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漠然如雪,仿佛峡谷中即将发生的惨烈结局也无法牵动她的心神分毫。
孟可义心中欣慰,这才叫不动如山呐,不愧是修绝情道的,当然让他欣慰的原因是,如果出现预想中的最坏局面,那个最重要的任务在慕容绝身上,绝对的冷静,才能担负起重任。
第二O五章 让人无语
当吴王带着狂暴的、决然的、必死也要让敌人死的刀意,一刀斩下来时,整个峡谷的气机都被牵动了,狂风疾卷,风火相生,幽蓝的火海笼罩下来,带着狂暴的力量,焚毁一切,萧琰的眼睛却依然平静而锋锐。
那种平静,是心湖不动的平静;那种锋锐,是无坚不摧的锋锐。
即使吴王此刻化为先天,也不会让萧琰握刀的手有一丝颤抖,也不会让她的心境有任何波动,因为她必须活着,必须打倒这个敌人,无论他变得多强,都一样。
她冲天而起的身形没有半分停滞,刀锋直刺吴王刀势的一点。
再强的刀势都有弱点,因为世间没有完美,除非已经完全融合天道,那达到神的境界了,而世间没有神——只不过越是巅峰的高手,越能将弱点缩小,而实力达不到境界的,根本看不到有弱点,也没了弱点。吴王此刻再强,也是洞真境初期的实力,刀势当然有弱点。
萧琰刀锋直刺的那一点,是吴王的弱点。
很少有人知道,萧琰有一双慧眼……她在恒安院时与精擅棋道的四哥对弈,十局中总能赢七八局,不是她棋道超过四哥,而是她能看破对手的弱点,所以父亲才下决心将她送去军营锤炼,因为这种能力是十分强大的战将天赋,事实的确如此,在和吐蕃的战斗中,无论敌人的攻势有多猛烈,战阵有多严密,她总能一眼看破对方的弱点,然后率团锥阵突破。战争前在雪山中,她能跨越大境界一箭射中洞真境后期的吐蕃宗师,也是揪住了那一闪即逝的弱点。现在,她与吴王对阵,这个慧眼是她的战斗本能,吴王的刀势的确疯狂、的确狂暴,但狂暴也意味着不稳定,不平衡,有最强的地方,当然也有最弱的地方。
当密林中孟可义侧头看慕容绝时,萧琰的刀锋刺入了吴王的刀势。
一气贯日月。
“哧!”
锐利的锋芒贯穿火海,因为速度太快,无数道哧声重叠起来是一道哧声,跟着一道略低略沉闷的“哧!”——
锋利的刀芒从下至上,贯穿了吴王双手握刀的右手手腕骨和左手手腕骨。
那贯穿的刀意不绝,将吴王两只手腕的经脉全部摧毁。
崖上的郑王肃王心里同时震惊呐喊:怎么可能?——以他们的境界,当然能看出吴王这狂暴决死刀意中的弱点,但萧十七怎么知道?不要说是巧合蒙的。
峡谷中同时传出轰轰的巨响,这是萧琰遍布周身的锋锐气机与吴王火海中的狂暴内力碰撞的气浪声,无数幽蓝火焰被震开,吴王“啊!”一声狂吼,偃月刀坠落,人也从虚空中坠落下去,身形猛然胀大,脸色和眼睛都变成了幽蓝色,瞳孔中似乎还有两点火苗在燃烧,形貌疯狂,哈哈狂笑一声“好!”目光中尽是疯狂又兴奋之意。
刀芒刺穿吴王腕骨那一瞬,萧琰口中清喝一声“兵!”和吴王的“啊”声狂吼同时发出,身形如风托起,一线冲天,往崖顶冲去,当吴王那声狂笑“好”传出时,她已冲出谷口,如一只大鹤般往西北方掠去。
萧迟、萧凉、申王、霍王、郑王都毫不犹豫的追过去。
只有肃王立着没动。
峡谷内落石如雨,轰轰声音不绝,那是吴王狂暴的内力外溢,在崖璧间冲撞的声音。“砰”一声他落入湍急的河中,河中巨浪腾起,吴王双腿分开立在河床底,比他人高的河水被他身上濒临突破的狂暴气浪推得往外流,形成一个真空地带。吴王须发皆张,衣衫下的血管仿佛蚯蚓一般隆起,不时有鲜血迸出,被暴烈的内劲摧如血箭,河中轰鸣声不绝,那是吴王突破时产生的强大气浪与水流激撞的声音。
肃王的身形轻飘飘的落在如风暴一般的峡谷中,立在崖石上如铁铸,丝毫不受这狂暴气浪的影响。
吴王已到了最关键、也最危急的时刻。
他借着决死一战的疯狂和绝然使出了超出境界的刀意,又与萧琰那直贯日月的锋锐刀意相接,两者都是宗师境界的刀意,这种意境的碰撞好比临门一脚,“砰”一声踢破了屏障,让吴王醍醐灌顶突破境界、向宗师晋阶,但是他暴燃的内力在时时刻刻摧毁他的经脉,而成功突破洞真境,经脉扩大十数倍,能容纳这些狂暴的内力——然而这却是艰难的,因为晋阶时无数的天地元气已经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和体内暴燃的内力夹击,如果吴王不能赶在经脉摧毁完成晋阶,会被这暴涌的元气和暴燃的内力合击暴成血肉渣子。
……
萧琰掠到西北方向的鹰嘴岩上,那是向□□出的一块巨大岩石,前端形如鹰嘴。萧琰盘膝坐在鹰嘴上,天地元气向她狂涌而来。
她在此时突破。
和吴王对战那一刀,两道宗师境界的刀意相撞,加上她锋锐的气机和吴王暴燃到宗师修为的气机相撞,突破时机哗然而至,强行遏制会造成严重损害,所以她毫不停顿的冲天而起,挟着气流冲向鹰嘴岩。
决战之前,申王他们规划过她临战突破的可能,并选定鹰嘴岩作为晋阶之地。如果能回天策书院晋阶当然是最好的,但距离太远来不及,而鹰嘴岩是最近的、也是最合适的地方,一则地形高,四面开阔,方便她接纳天地元气,二则方便申王他们守护,防范郑王等人破坏萧琰晋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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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道修行中,破坏他人晋阶是大忌,其仇如同杀人父母,但郑王这派原与他们势同水火,只是此时不是撕破面皮的时候,他们不会明着破坏,但能确保不下暗手?一草一木在先天神念下都能化为杀手,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岩石上,四面开阔,反而更利于防备。
萧迟四人的身形分别落在东西南北方位,各守护萧琰一方。
郑王落在西面,萧凉身后十数丈外,正对着鹰嘴岩上突破的萧琰,一双宛如深湖平静的眼睛神色深晦,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南面、北面又落下两名貎似五旬的老者,蓝袍是宿王,赭袍是丰王,都是郑王一派的皇族先天,之前一直隐身在峡谷东面的密林中用神识观战,此刻才现身出来。
从远近四方林中又掠出十几位洞真境宗师,远远的分散立着,各怀善意的期待或恶意的杀机,眼睛都盯着鹰嘴岩——这会没谁用神识,因为在晋阶中是大忌,会被当作用神念暗算晋阶者,而遭到守护者的攻击。
此时鹰嘴岩四面八方,元气因为激烈暴涌过来发出轰轰的声音,沿途所经的树林都被压得倒向一边。蔚蓝的天空中,层云涌动,被狂暴的气流卷过来,像棉花团一般,堆叠起一层又一层,很快将众人上方的天空完全笼罩,在厚厚的云层中,又隐隐有金光显现,透出清净浩大的气息。
所有围观的宗师都面露异色,他们当然知道,洞真入境是叩开浩渺天道的大门,从此跨入感应天道的门槛,因此会引发天象的反应——但是洞真入境怎么会引起这么浩大的天象?
虽然有些武者不愿意显露天象,因为有可能泄露自己修炼的功法,也有武者如李毓祯那般,突破时不能让人知晓,会在周边布置高深的隐蔽阵法,让外人无法看到天象,但自己是清楚的——无论隐蔽的还是显现的,和萧琰的一比,好比一和十的差距,叫人如何不骇异?
这表明了什么?——表明萧琰的度很大。
“度”是武道修行者的一把量尺,衡量的是天赋和潜能,前者是禀受于天、生来具有的资质,这是无法改变的,而后者是可以发展的潜力——先天天赋强,加上后天潜力也强,这决定了在天道路上走得长远,所以天象显示浩大。
那些突破时天象只有“一”的宗师,难免羡慕嫉妒,甚至嫉恨了,是郑王这些先天宗师,也不免觉得心绪复杂。
郑王深湖般平静的眼睛终于起了波澜,宿王丰王的眼中也是震异之色。
萧迟四人则是震惊后大喜,心里同时想道:果然是天运所钟。
萧琰不知身外事,右手握着清心琉璃石,心神清净,盘膝坐下的瞬间进入到空无的坐忘状态,功法自然而然运行。
她全身上下的各大窍**放开,天地元气汹涌的涌入,仿佛洪水滔滔,在经脉中纵横奔流,循着内气路线冲入到下丹田,丹田内的漩涡疯狂旋转,将元气化精,再炼化为内气,和丹田内原本的内气融为一体,再一起输出到经脉中。经脉中因为输出的内气增加,加上不断涌入的天地元气,从两个方向奔流激荡、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经脉撑爆、撕裂,又如锤子在砸,钎子在凿,刀子在割,无尽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但经脉中的内气也在奔流激荡中扩张经脉,而丹田在不断炼化元气,不断往经脉中输入内力,于是经脉扩张不断的进行,又因为承受激荡冲击,韧性也越来越强。
这是晋阶洞真境、拓宽经脉的必然过程,如果承受不住这种痛楚,关闭窍**中止元气涌入,晋阶会失败。萧琰对这种程度的痛楚并不在意,因为她淬体时承受过,战斗中也承受过,甚至比这种痛楚更痛。对于心魂强大、意志坚定的武者来说,这种痛楚很寻常。
但是她这个过程,似乎无比漫长。
宗师们的神色又复杂了。
天地元气还在凶狠的涌入,这说明萧十七的经脉很宽、很坚韧。经脉越宽阔,容纳的内力越多,当它入神晋阶为真气后,真气的数量是庞大的。观萧十七吸纳元气的速度、力度和时间,知道她窍**开得多,内力容纳量也比寻常登极境圆满多出好多倍,当晋阶宗师成功后,体内的真气数量是寻常宗师的很多倍。
这真是……让人无语。
在个别宗师眼角微抽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巨大的气团爆裂的声音。
响声是从峡谷那边传过来。
郑王三人神识扫过去,脸上都露出戚色,面相慈悲的丰王叹道:“可惜了。”
很多宗师脸上也流露出可惜之色。
吴王能坚持到现在,经脉宽度和坚韧度必定是非常不错的……可惜还是爆体了。
顷刻,肃王从峡谷那边过来,落在东面萧迟的身后,一脸的沉郁,眼见萧琰坐在岩上闭目平静的吸纳元气,想起徒弟突破时的痛苦,眼神更加阴郁,还带着凌厉。
萧迟神识中立有所觉,警惕起来,传神念提醒申王三人小心防备。
宗师们等啊等,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过了半个时辰,天地元气还在凶猛的涌入,一些之前还平静的宗师眼角也在抽了。
终于在两刻钟后,围绕萧琰的天地元气平静下来,不再是狂暴的气团,而是轻如徐风般流动。众人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关心萧琰的人却紧张起来。
因为晋阶的关键时刻到了。
此时萧琰体内的经脉已经被拓宽了几十倍,内力畅快的流淌着,全身经脉和每一处窍**,都有一种痛快淋漓又清爽的感觉,好像从里到外被洗刷了一遍,无比纯净,因为经脉拓宽锤炼的过程,也是淬出杂质的过程,而经脉越纯净,柔性和韧度也越强。同时她的丹田也比先前扩大了几十倍,观光内视看去,脐下的虚空丹府已经变成了浩淼的湖泊,像河西的青海湖一样宏阔,这些湖水是她的肾水元精。
她意念一动,经脉中流淌的内力全部流向下丹田,涌入浩淼的湖泊,精、气融合为一体,再汇合成滔滔洪流,直冲膻中**的中丹田。
中丹田与心脏相连,此为心魂之地,藏神之所。
心魂,即人之魂。神,是元神,也是人之灵,隐于魂之中。
炼心,即炼魂,炼了心魂,才能叩出元神。
洞真,是洞见真我,而真我,是元神。
武者开辟中丹田,是以内气炼心魂,心魂强大,才能叩神。
萧琰现在是要叩神。
这是晋阶洞真境的险关,多少登极境都折戟沉沙,轻者突破失败,重者成为废人。
叩神之难在于内力必须磅礴,否则冲不破心门;但心魂又必须坚韧,否则禁受不住磅礴的内力冲击,心门没敲开心魂先被震散了;而最难的是心魂要强大,因为元神是先天而生的一点灵光,这点灵光潜藏在心魂深处,经过后天以气养魂,不断淬炼而壮大,如果心魂不够强,元神当然微弱,即使叩开心门,弱小的元神也无法被唤出来,好比耳聋的人你吼得再响他也听不见,当然更没法引导元神入“天心”,开辟紫府了。
但萧琰的叩神不走寻常路。
因为她的紫府早开辟了,并且后天锻成的神识很强大。
她意念一动,神识便与磅礴的内力一直叩击心门。便觉“轰”一声,心门被冲开,内力和神识如洪流,倾泻而入,萧琰只觉一道无形藩篱被打破,一股太清阳和之气已经从心魂深处冲出来,与神识会合,那团清气顿时壮大好多倍,在中丹田扩散开去,丹田内磅礴的内气如同被点灵一般,变得空灵,清净。她只觉全身上下都无比畅快,好像灵魂都被洗涤一般,那种美妙的滋味简直难以言表。
萧琰唇边不由溢出微笑。
众宗师观她这神色,便知她叩神成功了,心情又复杂了,虽然预料到她不会失败,但叩神这般快、这般轻松——还是让人无语啊。
肃王心想:不能让她继续了!如果贯神天心、开辟紫府成功,晋阶是水到渠成了。但观她的天象、显现出来的度,如果晋阶成功,以后入先天的可能极大,那时是大患了。他的神念立即出现在郑王三人的脑海中。
四王瞬间以神念为箭,从四个方向射出箭雨,只要萧迟四人没挡住其中一箭,萧十七是神陨结局。
……卑鄙!无耻!
萧迟四人心里大骂,但不敢有半分迟滞,神念立即化成屏障,各挡一面。
无形的箭,射到无形的屏障上,立即消散为天地元气。
但神念之箭不停止,四人神念化成的屏障不能收。
而射箭的神念是线,竖障的神念是面,显然“线”比“面”消耗的神念要少得多。
萧迟四人的脸色都有些白,心道糟糕,只盼萧琰的晋阶赶紧完成,他们能撑过去。
……
萧琰对外界危机一无所知,引导着元神贯入眉间天心,进入虚空紫府。
便觉脑海“嗡”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力量一下爆炸开来,清池猛然窜起波涛,高达十几丈,向四面八方汹涌奔腾开去,无形的池壁越来越远。黑幕般的星空上突然亮起了无数星子,构成一个闪亮的“心”字,有虎啸龙吟之声。一股无形的力量随着这虎啸龙吟飞快的在紫府内纵横,星空、清池都扩大了好几倍,池塘成了湖泊。
湖中紧闭的莲花蓦然绽开了。
绽出一声梵唱。
……
郑王四人神念数闪间已射出数百道箭,萧迟四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围观的宗师已经觉察出暗战,但对先天宗师的神念之战根本无力插手,申王这方的宗师心中焦急,眼见四人中实力最弱的萧凉脸色已白如纸,而他身后发起攻击的是对方四位先天中实力最强的郑王——显然用的是上驷对下驷的策略——蓦地萧凉的发髻暴散开去,他前方的空气出现一道扭曲,像电蛇闪过一样,击向萧琰。
其他三人援救不及。
四人的心跳刹那停止。
不!
郑王的眼中已露出笑意。
蓦然,一声梵唱。
第二O六章 交情
那声梵唱不知从何处来——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响起,飘渺不定,隐藏着虚无的玄奥;又仿佛响在耳边,从头顶的金光洒下来,浩大宏音,神圣清静;又仿佛是从净土世界吹来的一缕无垢之音,纯粹洁净,涤荡人心一切欲念杂念。
慕容绝即将弹出的指风停止了。
那道扭曲的光消失了。
一切都静止了。
仿佛一切都成了虚无。
***
当萧琰的莲台内那声梵唱响起,金色莲花陡然光华大绽,直冲天空,分别耀起了青、红、白、黑、黄五色光芒,如彩虹般斜挂天空,落在星空的最高处,架起了一座五色虹桥。
萧琰有些呆。
……这是什么?
但她没空猜度下去,体内真气鼓荡,瞬间全数往下丹田涌去,真气化为液,凝成一丝丝水线,像望不到边的雨林悬垂在湖泊上方。当她的一缕元神落入湖中,湖水轰的燃烧起来,真液雨林在满湖的火焰上方滚蒸腾着,炼化着,最终凝成了一颗夜明珠大小的宝丹,如无色琉璃一般,清净,剔透,可以清晰的看见里面有一颗星辰在闪烁。
这是……什么?
萧琰又呆了。
这是真种,她确定。
洞真的最后一步是播“真种”。
——她以自身的元精、元神、真气三者合一,淬炼出先天真气种,播下此种,可以借助其沟通天地,直接吸纳天地中的灵气而不是元气,此即先天真气,这是更凝练、更精纯的内气,最关键的是,它是天地生命之气,可反补自身元精,使体内的元精始终盈满壮大,所以宗师才能有更长的寿命,当能终止其衰竭,很可能实现长生不灭了。
萧琰通读三藏,当然清楚真种是什么,道藏的真种是一颗黑白相间的阴阳丹,墨藏的真种是一柄星辉元命剑,佛藏的真种是一颗金光舍利子,但没哪样是她这种……呃,琉璃星辰丹?
那也是丹吧。
这算晋阶成功……还是没成功啊?
应该……是成功了。
萧琰心想,怎么着她都是种下了真种。
至于真种好坏,这个以后再想。
她可记得外面的形势不太好——吴王晋阶成功没有?郑王肃王虎视眈眈,有没有施暗手?夫子他们有没有事?
尽管心中着急,萧琰却没有立即睁眼,而是沉静了心神,才从容睁开,目光平静,纯净。
迎面见自家夫子,二曾伯祖萧迟,风姿如玉、潇洒无比……的望天。
她扭头看一圈,所有宗师都在望天?……咦,郑王肃王哪去了?
她目光落回西面。
因为那里有一个唯一没望天——目光专注的看着她。
慕容绝穿着武骑署官服立在松树下,玄色的衣黑中带着微红,却仍给萧琰白衣如雪的感觉。
她的眼神漠然如雪,看着萧琰的目光却很专注,声音平静如冰原,隔着几十丈距离如同平常说话一般,“晋阶后,打一架。”
萧琰认真道:“好。”心里却在遗憾,这一架恐怕要很久以后了。
慕容绝转身干脆离去,似乎等在这里,是为了说这句话。
周围的宗师已经望过来,看着萧琰的目光带着奇异,惊叹,狐疑等复杂神色。
萧迟哈哈一笑,向她一招手。
萧琰身一闪,便落到她身边。萧迟抬手指天,萧琰仰首望去,但见天空蔚蓝如洗,澄净如蓝色宝石,一朵朵白云洁净无瑕,澄透得好像一汪清澈的水,能清晰的看见阳光洒下的金光,给人光明温暖又干净的感觉,还有一种纯粹的气息,那是一种让人心神平静、杂念止息的纯粹。
“这是你晋阶后的天象哟。”萧迟笑哈哈的拍在她肩上,伸臂亲热的揽着她,“不错啊,小十七,度很好,前途远大,还有,无垢真经修得不错,深得个中三昧。”
萧琰对自己的度是有自信的,也不作谦虚,嗯声点了下头,心里却在嘀咕:我何时修过《无垢净光经》了?但一转念,又不确定了,昭华以前说过,她的功法可能融合了道墨佛三藏武学,说不准母亲当初参考了《无垢净光经》呢?……而夫子当着众人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便只呵呵一笑,不做肯定也不做否定,由得人想去。
周遭竖起耳朵听的宗师们心里恍然了,原来修习的是佛门无垢真经,难怪显现的天象气息神圣纯净。不过,《无垢净光经》可不是佛门往外传的大众功法,那是梵音寺的先天秘典,可以从引气境一直修到先天境,一向只传持法僧人,虽然也传红尘中的“有缘人”,但这个“有缘”是轻易能有的?再想到那声梵唱,宗师们心里笃定,萧家这位十七和梵音寺的关系必定不浅——当时,在他们不知道的遥远地方,一位佛门高僧发出了那声飘渺玄奥、神圣宏大的梵唱,隔空消弭了一场暗斗,化解了萧十七的生死危机,并由此惊走郑王四位皇族先天,这是什么样的高手?难道是度因住持大师亲至?
萧琰已过去向申王霍王行礼,申王道“好好努力”,霍王道“戒骄戒躁”,二王便带着天策书院的宗师振袂而去。萧琰知道,申王霍王已经尽到了明面上的公义,之后不会在明面上维护她了,又想起东阳公主、独孤静、李英蓁这些人,恐怕也要成陌路了,不由神情微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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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本是常事。”萧凉沉厚稳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七曾叔祖。”萧琰向他行了一礼,抬头见他一脸苍白的样子,心中微惊,却不便在此时相问,因为周围的宗师已经过来道贺了。
这些宗师有萧琰认识的,比如慕容家二长老慕容屹,独孤家的三长老孤独春晖——在独孤静学舍里见过一面,还有两位是她随大伯父萧晀去世家拜访时见礼的,还有十几位宗师是萧琰不认识的,都是各家族的长老,以前她需要行晚辈礼,现在只需行平礼了。
这些宗师们心里都在感叹:当世最年轻的宗师啊!比秦国公主还年轻四岁,不知第一天才的名头是否会易主。当然后面这句话他们不会说出来。
毕竟,除了晋王外,谁都没有见到李毓祯晋阶的过程,也不清楚她晋阶前后的天象,没法比较,只能猜测她和萧琰的度谁高,至于相差四岁的年龄,这个年龄差太小,除了争强好胜的年轻人会去认真比计,在宗师眼中不足为道。不过,无论怎么比,第一、第二总归是她两个。
各家族宗师在惊叹萧琰天才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忌惮,在晋阶洞真境已显现出浩大的天象,又有很强的度,如果不能一击必杀此人,最好不要结下仇怨,毕竟谁都不想以后多一个强大的敌人。
萧迟一边与众宗师谦虚客套,一边观察各人的反应,心里感到满意,她此前与申王霍王商议决定不遮掩萧琰的天象,一是因为鹰嘴岩空旷布阵更困难,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显露她的天才——萧琰已经在各个世家的先天宗师那里挂了名,索性证实她是“天意所钟”,省得他们心里猜疑。对武道修行来说,气运是一个缥缈却十分强大的杀器,有无数先例表明,即使有着天赋潜力大意志大毅力,气运不好,也是折戟沉沙的命,虽然武道修行不能过分依赖气运,但完全不依靠是不可能的。因此没有哪个武者愿意和一个“天意所钟”的大气运者作对,因为很可能会削弱自己的气运,甚至作死自己——命和运是天道的玄奥规则,即使大易者也不敢说自己解读了命运,有谁敢真的无视命运呢?提前将萧琰的气运和强大天赋展现出来,肯定会引致郑王一派更强烈的杀意,但十七本在他们的必杀名单上,展不展现都一样,却可以让其他一些人生出忌惮,至少在没有必杀的仇怨下,不会对十七动心思。
道贺之后,各家族的宗师也没多留,毕竟吴王身死、皇族的宗师都走了,虽然这是公平的决战,但各家族终究不便在这时对萧琰表现出太亲热,随后个个告辞。不一会,鹰嘴岩下便只余萧迟三人,还有靖安司清扫收尾的人,他们要清理现场,并计算对环境的破坏,账单会派到京都的萧府——赔偿由胜方支付,这是惯例。靖安将军孟可义穿着紫色公服一直立在树林边,身为靖安司长官他向来与皇族和各世家的人都保持适当距离,众人离去才走过来,抱拳向两位先天行了个武者礼,说道:“萧二先生、萧七先生可是要回宗圣观?”
“不错。”萧迟回复道。
孟可义向萧琰点头致意,一脸诚恳的说道:“萧骑都刚刚晋阶,近段时间要注意安全。明日起,慕容中郎将会率队驻入宗圣观,希望不会打扰三位宗师。”
他称萧琰为“萧骑都”,是称呼她的武勋官阶,以此表明了靖安司的态度:保护对帝国有功勋的官员,这是靖安司的职责。当然得到这种待遇的官员必定是对帝国安全有重要意义,萧琰的生死关系到萧氏和皇室刚刚缓和的关系是否会被破坏并向反方向激化,靖安司自是要提高到国家安全的程度。
萧琰听到慕容绝的名字心里有些高兴,先认真的感谢了孟可义,“有劳孟将军。”却又犹豫了一下,“嗯……其他几个署的宗师不方便么?”
靖安司的武骑署当然不只一个,慕容绝是武骑第十五署的中郎将,第一至第十四署的中郎将都是晋阶已久的洞真境宗师,听说武骑第一、二署的中郎将还是洞真境大圆满的宗师。萧琰当然不是嫌弃慕容绝才晋阶不久,而是担心这件事会给她带来麻烦,便想换一位宗师带队。
她心想暂住宗圣观这段时间应该是安全的,有两位曾祖在,只要郑王一派的先天心存顾忌不出手,来多少洞真境都不用担心,靖安司派谁过来都一样,但她不愿意慕容绝涉入其中,毕竟两人在天策书院的交往不是秘密,如果再来保护她的安全,恐怕会遭到皇族武者的敌视。
孟可义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神色却不动的说道:“其他署都有职任在身,最近只有慕容中郎将比较有空。”说着揖手向北面皇宫一礼,庄严肃穆道,“一切为了帝国。”
萧琰默然了,都上升到国家了,她还能替慕容绝说什么?
***
萧琰随两位曾祖去了终南山北麓中部的宗圣观。
因为吴王战死之故——虽然是死于晋阶失败,但终究是因为和萧琰决战而死——她已经不能回天策书院了,行李当然有安叶禧收拾后带出来,而她也不方便回长安城内的萧府,因为刚晋阶还需要稳固境界,住在终南山是最方便的。
终南山上寺庙道观很多,道观中以宗圣观为最大,也最有名。一千八百年前道教之祖老子是在这里的观星楼台著《道德经》传弟子尹喜,而后尹喜建楼台为观,成为天下道林张本之地,但在战国之后衰落了,直到五百年前被道门领袖三清宫统辖,将之作为俗世传法的道观扶持,渐渐恢复盛况,到大唐太宗时代,已经是道教文法第一观了,每日都有上千信众到观中上香敬拜神仙、捐献香油钱,也有从各地和各国来的法师络绎不绝求取经学,被称为“楼观台”的说经台上每月逢三、六、九日都有讲经会,讲经辩经,还有国内许多知名居士入住观中,与高道和中外道友一起探讨经学,所以道观的建筑规模很宏大,除了供奉神仙的大殿和说经台宏大外,供人住的客舍厢房有上千间之多,并且沿山林地势修了不少幽静的**小院,供重要客人居留,萧迟和萧凉是住在观内隔着田峪的一座幽僻小院中。
三人自是没有从道观山门入,而是从田峪峡谷越过,回到绿树竹林环绕中的三田舍,这才细说起晋阶时发生的事。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当时竟这么凶险。
她最惊讶的还是那声梵唱,心想难道当时自己在紫府听到的梵唱不是莲台发出,而是真真实实发生在外界的?或者说,那其实是两道梵唱?
那声梵唱的威力更让她惊震,脸上流露出的表情都有些呆,“……然后,一切都消弭了?郑王肃王他们这么吓走了?”那可是四大先天啊。
萧凉感受最深刻,肃穆的道:“那一瞬,一切成了虚无,无论是郑王他们的神念攻击,还是我们的神念屏障,都成了虚无。只有一个感觉:空。无边无尽的空,神圣浩大的空。”
萧琰忽然想起母亲刻的那一个“空”字,那种无边浩大的空,不由得心生神往。
萧凉客观说道:“郑王四人当然不会因为一声梵唱吓走,只是清楚,破坏你晋阶已不可能,索性退去。”
萧迟冷笑说道:“这群老朽真是越活越回去,没想到真个不要面皮,竟对后辈晋阶下手。”暗忖自己对这帮老朽的不要脸还是低估了,若不然,怎么着都要坚持在龙首原决战,好让萧琰突破时能赶去天策书院晋阶,那里的晋阶石室埋设有防护阵法,不会有鹰嘴岩那样的危险了。不过,行险后的结果是不错的,一则少欠天策书院一份人情,二则,逼得梵音寺出手表明态度——不枉她行此险招。
萧琰好奇的问道:“那位高僧是梵音寺哪一位大师啊?”能让郑王四位皇族先天都顾忌的,肯定是梵音寺的先天高手而且还很有地位。
心想:莫非是度因住持大师?——其实梵音寺里她认识这一位。
萧凉看了堂姊一眼:说,还是不说?
萧迟哈哈道:“至少是度因住持那个级数。”
萧琰没听出这句话中的隐意,高兴的说:“真的是度因大师?”她在吐蕃王宫见过这位住持大师,对他印象很好。但又觉得疑惑,“度因大师对我很好,这是为什么?”以前送她清心琉璃石,现在又为她化解危机,难道她是和尚们打谒语时最说的“施主,你跟我们佛门有缘”的那种有缘人?
她心里的想法在脸上表露出来,萧凉性情稳重,忍笑不语,萧迟却哈哈的笑出来,向她挤了一下眼,说道:“墨尊跟梵因圣僧有很深的交情,梵音寺大概是看在这个情份上。”
萧琰“哦”,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啊。
萧凉对堂姊的睁眼说瞎话挺无语,心道:墨尊跟圣梵因“很有交情”——这话没错,但那是以前,后来坑了圣僧……再好的交情也成仇了吧?
“这段时间你什么也别想,先稳定境界再说。”萧迟笑悠悠的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脸,一脸高兴又遗憾的表情,“你怎么姓萧呢。”
萧凉听不下去了,拉起萧琰走,要不是姓萧,他这堂姊可不会忌讳对晚辈下手。
屋子里传出萧迟的哈哈大笑。
***
纵然是七月炎夏未去,山上的夜也是凉的。萧琰用了晚食,在院外的翠竹林中散步,轻凉的山风吹在她脸上,带着草木的气息,让人感觉到宁静自然,却吹不走她心里的一些愁绪。
吴王身死让她觉得怅然,这是一个真正的武者,虽然执着到疯狂的地步,对她也怀着强烈的杀意,但他行事光明,有武者的磊落,决死一战而求突破,也有武者的大无畏,即使作为敌人,也是让人尊重的敌人。何况,他还是阿娘的亲兄长。当时,萧琰最后一刹是留了情的,否则,那一刀的刀意会直接将吴王的双腕斩断,算成功晋阶洞真境,也长不回来了。——但吴王还是死了。
她心想,圣人外祖父应该很难过,虽然吴王是反对他的儿子,死了还是难过的。阿娘应该在宫里吧,陪着圣人……最能安慰圣人的,应该是阿娘了。可偏偏,导致吴王身死的,是阿娘的女儿。这关系,怎么理啊?
萧琰心里叹一声。
离开长安前应该见不到阿娘了,这次离开,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
竹叶簌簌轻声,仿佛她心里的怅然和离愁,不浓重,却萦绕于心。
第二O七章 行险
先天已经完全辟谷,萧迟和萧凉晚食只用了清水,当萧琰在竹林散步消食的时候,二人正在屋里说话。
萧凉皱着眉头道:“郑王诸人已经不顾身份地位,向小辈下暗手,我担心他们还会出手。”
萧迟嗤一声,“这里是宗圣观,他们算不要脸,也要顾忌道门。何况,梵音寺已经表露态度了——先天若出手,梵音寺不会坐视。想必道门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他们不顾忌现在掀起先天大战,那我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大不了,打破世界再重建好了。”她轻挑眉毛,风度很是洒脱,一双岁月般深邃的眼睛此刻荡着光,流露着跃跃之意。
萧凉沉默,这个天下之局的斗争归根结底是理念分歧的斗争,双方都有默契,将它限定在政治斗争内:一是军队不能干预,二是高端武力不能参与,高端武力当然是先天宗师,只要这两项不动,斗争的破坏不至于损害大唐帝国的根基——双方都尽力克制的原因在于此。而一旦掀起先天大战,结果是难以控制的。假使反对派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破,即使圣人这方取胜,损失也定然惨重,甚至伤了皇族元气,并且严重影响“天尽计划”的推行,所以圣人才束手束脚,不能以武力优势一举灭了反对派,只能斗计,一步步削弱对方。反过来,郑王等人所属的反对派原居于弱势,他们的高端武力当然更加克制不敢动作,是害怕激化矛盾,逼得圣人下狠心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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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秦国公主势已成,圣人后继有人,便决定徐徐图之,将大任交给秦国公主去完成,不愿在大限前有大动作,是想让秦国公主平稳接过政权,再图大事。反对派应该是拿捏了圣人这种不愿大动干戈的心思,反倒有恃无恐的踩底线了,郑王四位先天才敢出手暗算萧琰。
但今日事毕后,想必他们不敢再妄有动作,那声梵唱是一个警告:对郑王他们越界的警告。
迄今为止,道、墨、佛三门都没有插手这场斗争,因为是限定在“政治斗争”内,而不参与政治斗争是道墨佛三门的宗旨,这也是帝国朝廷容许三清宫、剑阁、梵音寺存在并发展的根本原因,但郑王四人对萧琰出手是违背了“先天不能干涉政治斗争”“先天不得对先天以下出手”的两大规则,这打破了政治斗争的界限,道墨佛三大宗门有充分正当的理由不再旁观。而反对派还没有这个底气,敢彻底践踏规则,惹得三大宗门与圣人联合出手。
所以,萧凉担心的不是郑王肃王会对萧琰再次出手,而是担心他们出手牵制他和堂姊,然后以洞真境后期乃至大圆满宗师出手杀萧琰——这是在同一个大境界内,没有违反规则,而规则内的斗争,道墨佛三家没有出手干涉的理由,圣人更没有救自己的杀子仇人的道理,否则怎么面对不明真相的皇族宗室?只怕到时候反对派会趁机作乱,大造舆论攻击圣人了。
而让萧凉沉默无语的是堂姊这种跃跃欲试——简直是在期待郑王他们打破规则,然后爆发先天大战,将帝国打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在废墟上重建嘛。
这的确是他这位堂姊的作风,从小不喜欢束缚,潇洒到无法无天,从不惧兵行险招,甚至险中求胜机,也是她做的事。如这次阿琰在鹰嘴岩突破,是堂姊在行险,赌梵音寺会出手——但万一不出手呢?
萧凉回想当时萧琰命悬一线的危机还感到后怕。
他沉默的表情流露了他沉默的抗议。
萧迟有些心虚,眼睛转了转,哈哈道:“小七你不用担心,我说了这里是宗圣观嘛,道门会容忍别人闯进这里杀人?你放心,算那些老不要脸的想动手,也会选在我们回河西的路上,不会在这里动手。”
……这是“不用担心”?
萧凉肃峻的脸色表示更需要担心。
还有,“不要叫我小七。”
“你比我小怎么不是小七,活到三百岁也是小七。”
“还能不能好好的谈事情了?”
“不能。”
“……二姊,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小十七的事。”
“小七,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是你安排才不放心。
“二姊——!”
“哎呀这次一定稳妥,不会再兵行险招了。小七,你安心。”
“说了不要叫我小七!”
***
长安城内的慕容府中,二长老慕容屹比萧七先生更愁闷。
他揪着眉头叨叨劝着:“千山,你真的决定了?真的,不需要再考虑考虑?真的不再想想?真的……”
“是,我已决定。”慕容绝果断的打断他的碎碎念。
她的声音平静,又如冰川,冷漠、坚定。
慕容屹还想劝她,一看她冰雪漠漠的眼神,那话咕咚一声咽下喉咙了,一掌拍上几案,豪气道:“好,这么办!”
“有劳二叔祖。”慕容绝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慕容屹看着她背影,终于咕嘟出咽下的那一句:“千山,真的太行险了。”
——为了修炼绝情道,也不用这么玩命啊。
“唉!”慕容屹叹口气,眉一抬愁苦之色消失,双目精光灼灼,负手在房里踱着步,忖思着怎么布置、调派人手,一道道命令发布下去,慕容府的精卫都悄然动起来。
夜色中,一只体形极小的鹞子飞出了长安城,往遥远的北面飞去。
***
夜色中,萧琰合眼安寝。晋入洞真境后已经可以用冥想代替睡眠,但萧琰决定还是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依旧天光晴朗,什么愁绪都没了。不过,她没睡到天光晴朗的时候,一个时辰后便精神饱满的醒来。起身推开窗户,星光满天。
她微微阖上眼睛,神识沉入紫府,星空中的大星明亮辉耀,点点星辉洒在莲台和识海湖泊中,天空那道五色彩虹桥也沐浴着星光,但没有白日那么虹光灿烂,或许这是晚上没有日照?她的神识下移,便见丹田中那颗琉璃丹内的星辰也在一闪一闪,仿佛是遵循着一种规律,蕴含着她不懂的奥秘。
她不由得盘膝坐下来,在这星光下进入了坐忘中。
气息渐渐圆融……
隔壁的萧迟、萧凉都先后睁开眼睛,微有惊讶。
萧迟挑眉无声一笑,随手披了件对襟袍子,起身走到院落,抬头望着穹宇星空,岁月邃深的眸中,仿佛一条悠远的时光之河在流淌,星光点点落于其上,仿佛银河倒映,无尽的天地玄奥,让人沉醉于其中。
夜风微漾,萧凉出现在她身边。
“按小十七这个速度,大概五天后能完全稳固境界了。”萧迟轻语笑道。
“那我们是提前出发,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十天后再启程?”萧凉性情比萧迟稳重,但相应的谋事也以稳妥为主,论机变多智不及萧迟了,所以一路行止都是以萧迟为首。
“不着急。”萧迟笑悠悠的看着星辰,“还是按原定计划,十天后出发。让那些老家伙着急去。”
萧凉说道:“时间拖得越长,岂不是让他们安排得更周密?”按他的意思,是越早走越好。
萧迟说道:“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我们也需要时间做周密安排,布一个局。伏杀,呵,到底是谁被伏谁被杀呢?”她的话语轻淡,却隐着无边的杀意。
萧凉了然了。
郑王一派想杀十七,而他们也想将郑王一系的人钓出来,各个歼灭。
这是一个杀局两方谋,端看谁杀得过谁了。
***
萧琰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这是下午的天光了,她这一坐,是八个时辰。起身却是觉得气息通畅,真气自然而然的在体内流动,浑身都有种舒爽感,又有一种稳厚的感觉,这是晋阶后的境界进一步稳定了。
萧琰走到榻边,榻柜上搁着一只圆肚提壶和一只白瓷碗,壶里装着清水。从夜里至今没有进食,她却不觉得饥饿,洞真境虽然还不能完全辟谷,十天半月还是可以的,而且刚刚晋阶之后要巩固真种,最好不要进食,避免体内进入杂质,增加排毒的负担,这段时间里只需饮清水即可。她提壶倒了一碗水,饮尽,唇舌间有着清凉的甘甜味道,这是极纯净的山泉水。
她放下提壶,眼睛向外看去,已自然流露出笑意,穿好外袍便往门边走去,一手拉开房门,笑容亮起,“千山学长。”
慕容绝仍如萧琰昨日所见般,身穿武骑署的玄锦褶裙服,蹀躞带佩剑,头上戴着黑色系缨笠帽,脱靴盘膝坐在门边的小竹榻上,俨然一副守卫模样。见萧琰开门,也只侧首抬眸一望,点了点头。
“学长请入内说话吧。”萧琰退身,给她让道。
慕容绝身子只微动,已经坐到屋内的蒲团上。
萧琰关上门,走到她对面,拿了蒲团坐下。
萧琰还未开口说话,慕容绝已经从蹀躞带标配的皮革囊里取了一样东西递过来,“物归原主。”她道。
修长冰洁的手递过来的是一只簪子,乌木沉黑,簪头云芝纹。
萧琰惊讶的接过去,这不正是道真子前辈送她的那只封印有先天剑气的簪子吗?——决战前,阿娘要去了,说有安排……竟是给了千山学长?
“十一殿下说,危急时,用之。”慕容绝言简意赅。
萧琰恍然明了,原来这是阿娘给自己留的一个救命后手。
只是,若真的有使用时,救了自己的千山学长可要被皇族敌视了。
萧琰心中感动,认真的感谢道:“多谢。”
这种情分真不是一个谢字能还清的,萧琰默默记在心里。
慕容绝平静的声音道:“我将护你回河西。”
萧琰惊诧睁眼,“啊?”
“我将护你回河西。”慕容绝重复了一遍。
啊?萧琰一脸惊呆的表情,她当然听清楚了,可是为什么呀?难道靖安司要一直护她回到国公府?那千山学长岂不是踏进坑里了?
“学长,你赶紧上岸走吧,趁着还没有踏进河中。”
萧琰很诚恳的道。
第二O八章 你很好
奇异的是,这种宁静的相处,却有一种无声的契合感。或许正因为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没有思想,只是自然而然的呼吸,元神在小世界中无限悠游,当节律与天地脉动一致时,隔着一道门、相同境界的两人产生了心与神的共鸣。那是一种奇妙境界的,大音希声。
修行者的体内自成世界,冥想的时间可以过得很快,神识如白驹过隙,瞬如光闪;也可以过得很慢,元神悠游整个世界,每一寸的坐照都是淬炼。
四天的时间在这又快又慢中过去了。
萧琰睁开眼睛,双目澄净如镜湖,倒映出天光。她的气息原本像瀑底碧潭漫过的岩石,圆润,清净,若非刻意展露气势,根本不会让人觉得锋芒,如今晋入宗师的境界已经完全稳固,气息更加圆满自然,没有半分棱角的痕迹了。
萧琰微笑启门,“学长,安。”
四天来两人头回照面。
慕容绝抬眼,打量她的目光坦然无遮掩。
萧琰这会给她的感觉像长白山雪峰温泉的圆石,千年浸于泉眼,浑圆润泽,光滑如玉,洁净无瑕,内里却是坚硬的,厚实的——外圆而内坚,质清而纯粹:有如她这个人。
慕容绝不由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个她很早引以为对手的人——同为洞真境,秦国公主的气息却是锋锐的,无坚不摧,比之其在登极境更加锋锐,令人望之便目中生刺,有种不能直撄其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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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差异,不是境界之分,应该是个人的气机和其气质气魄相合之故,慕容绝心里想道。
无独有偶,萧琰也曾经比较过她和李毓祯——这两位同样是她引以为对手的人物:李毓祯的气机像她的太阿剑,锋锐无匹,不可阻挡,又有王者的浩大气象;而慕容绝则像漠漠冰川,那种透骨的寒凛,纯粹之极。——都是有如其人。
慕容绝说道:“你很好。”
声音平静而真实,眼中的欣赏之意纯粹坦然,眸色清如映影之冰壁。
她看着萧琰的目光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像看见清静的冰原,干净的雪莲,坚直的冰峰……萧琰喜欢这种欣赏,没有任何欲/望的纯粹。
她笑起来,容色如春晖映照镜湖,温暖、干净,“学长很好。”
她真诚的道:“我很喜欢。”
她的话直白而自然,情感坦挚,像清浅山溪一见望底,有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慕容绝眸色怡然。
……
“哎呀,年轻真好。”萧迟感叹说道。
萧凉坐在静室里,似是在跟自己说话般,语调低而平平,“二姊好像说过,永远二十五岁。”
萧迟道:“那是说心态,心态,懂不懂?”
“懂了,二姊现在的年纪是心态的五倍,是不年轻了。”
萧迟恼火道:“年轻是说心态,心态,不懂不要胡说。”
“懂了,像二姊年纪是心态的三倍时,还勾搭慕容家十八岁的小娘子,心态异常年轻。”
“!”
是谁说萧七诚敬淳厚、从不言语讥刺人的?拉出来,砍了。
……
两个互相欣赏的人相处起来当然是很愉快的。
两人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境界,又都是纯粹坦然的性格,印证起武道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像空旷雪原吹过的风,畅达而没有阻碍。
这种酣畅又是宁静的,如同雪峰之水汩汩流动,在山下静静的交汇;而她和李毓祯交流武道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好比两条大江大河激烈的碰撞,是卷起浪涛的痛快淋漓。萧琰不经意想,哪种更喜欢?似乎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武道的迷人在于此,有神清宁静之美,也有激越迭宕之美。
但印证武道之余,萧琰萦怀于心的,还是想劝说慕容绝打消主意。
慕容绝的意志坚定在这个时候很让人头痛了。
——唉,怎么办?萧琰好发愁。
***
萧琰闭关的第三日,远在岭南西道的李毓祯接到了长安的信报。
吴王叔挑战萧悦之?!
李毓祯的两道远山眉剔出了锋刃般的锐利。
她心里并不担心萧琰——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萧琰的实力,多次交流切磋,萧琰对她的信任、坦荡,让她十分清楚萧琰的实力和爆发力——但是这个局让她很恼怒。
然而,她鞭长莫及。即使她身在京都,这个挑战也无可避、不能避,明知是阴谋,也得去战——这个局只能萧琰自己去破。
次日接到控鹤卫的后续信报,结果没有太出她的意外——尽管她期望出现最好的结果。
吴王身死让她怅然又遗憾,但武道的路是这么残酷,比任何政治斗争都要残酷,因为更加漫长、遥远,而且飘渺无边际,没有大毅力大恒心的人,往往在这种漫长无边的求索中绝望而止步,但有大毅力大恒心的人,也未必能走下去,很多折在路上。
她怅然遗憾的,是失去了一个同道,也失去了一个未来的同行者。
“同道”是追求武道的同道,“同行者”是理念一致的同行者。
她心叹:以吴王叔对武道的执着,晋入洞真境,势必背离那边的阵营。
吴王与郑王之辈,原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肃王、齐王之故,被动入了阵营。
一旦理念决定道路,它的分量终将压过兄弟情、师徒情。
想得更冷酷一点,郑王他们设这个局,一是针对萧琰,破坏圣人与萧氏的合作,二则是针对吴王,他对大道的执着,决定了他终将成为弃子——而作为弃子放弃时,还要为他们发光发热,真是利用人到极致了。若是没有情分,倒还罢了,但一个为师、一个为兄,这般作为让李毓祯齿冷。
换了是她,对背离阵营者也不会放过,但不会用这种手段,杀人,要如太阿,锋利,明朗。
除了吴王之死外,让她怅然恼怒的,是萧琰因这件事逼回河西。
两桩不痛快的事合在一起,她周身的气机森凉冷锐,竟让晋王和临川郡王都觉得森逼双眸,有种不愿直面其锋的感觉。
晋王刷的溜到一边,心道阿祯好可怕。
垂目立在屋外等候回传的控鹤卫打了个寒凛,只觉身后有剑意直刺入肤,令他骇然。
临川郡王沉默了一会,他对吴王的死没有李毓祯洞悉得那么透彻,因他和吴王很少有交集,对其性情当然没有李毓祯那般了解,自是推断不出阴谋下的冷酷。他关注的重点是那声梵唱,“难道是……那位……亲自出手?”他看向李毓祯,目光有些深浅不定。
“不,是出声。”李毓祯说道。
临川郡王沉默了片刻,“都是一个意义。”
李毓祯说道:“出声只是警告,出手是动手了。”
她轻挑的眉毛下,目光意味深长,“三清宫、剑阁、梵音寺,他们恪守规则,不会轻易出手。即使在那件事上,他们和我们处于同一阵营,也不会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而破坏规则。因为任何事有了第一次,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我们皇族不会这么想?大业成功后不会生出猜忌?进而谋划将他们三大宗门打下去?”
临川郡王沉默,这的确是皇族会干的事。
三清宫、剑阁、梵音寺这三大宗门能在世间屹立,是吸取了他们的前辈干预世俗政权带来毁灭之祸的教训,从而坚决的选择了“只传道不涉世权”的道路,才能与帝国政权相安无事,两厢发展,当然不会破坏这个长期经营才有的局面。
但圣梵因的“出声”,表明了梵音寺的态度,同时也是代表了三清宫和剑阁的态度,要说整件事唯一让人愉快的,是这声梵唱代表的意义了。
临川郡王对此感到欣慰。
毕竟三大宗门一直坐视争斗,虽然说是恪守规则,但也让人渐生不安:谁知道是真的谨守规则,还是打着坐山观虎斗、削弱世俗势力的心思呢?——须知任何势力不论主观意愿如何,客观上都是互相制约的,谁敢确保这三大宗门真的是身在红尘中、心在世俗外了呢?所谓时也,势也,当时、势变了,人心也往往会变。
临川郡王心想,这应该是圣人心存顾忌,不敢放开手脚与反对派内斗的原因之一。
毕竟,若是皇族和世家的势力同时削弱了,宗门的势力凸显出来了。
但圣梵因的“出声”,至少表明了三大宗门并不期望世俗势力斗到两败俱伤才出手——如果有人破坏规则,三大宗门不会坐视。
这是宣告。
这让临川郡王打消了猜忌,但心情也矛盾了:一时期待郑王他们破坏规则,圣人便能联合三大宗门,一举铲平反对派;一时又期望郑王他们经此警告缩回手去,由下面的斗争决胜负——毕竟先天大战不仅破坏大,而且由此带来的势力动荡也是难以想象的;何况每位先天都是帝国的财富,若是能通过“对弈胜负”相对和平的决定道路,那是最好的局面。
临川郡王这种矛盾让他心情沉浮不定。
李毓祯没有这种矛盾,因为她从来不期待敌人如何,而是自己要如何。
北方的局她很忧心,萧琰从长安回河西的路必定是刀光剑影,明杀暗袭无数,她甚至有种冲动,万里奔回长安,和她一起面对。
但是,她终究没有行动。
那是圣人和萧氏的战场,也是萧琰自己的战场。
李毓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南方,巡河、赈灾都是明面上的,真正的使命是在暗底。剑道磨炼出的意志力不容许她被情磨掉理智,做出愚蠢的决定。她着萧琰,却也是帝国未来的君主,从她执起太阿起,已经担负起帝国的责任,她的决定,与帝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她不能容许自己愚蠢。她的心,仍如剑,无畏一切,摧折一切,可以任性,可以恣意,但这一切都必须出于她清明的心的意志,不能让任何人或事蒙昧。
李毓祯的意志力惊人,但感情上还是忧虑、不痛快的,忧虑是因为萧琰安危的,不痛快是圣人对慕容绝的安排。
——没有圣人的授意,孟可义怎么会安排慕容绝去宗圣观执行保护任务?
在这种敏感时候,只有没有世家背景的武骑署中郎将去执行这个任务才是妥当的,不会被皇族的人记恨,因为这是靖安司的职责公务;但掺杂了世家背景,代表了立场,阵营。而圣人的这个安排,必定是出于慕容绝自己的意愿,否则,慕容家要生嫌隙了。
但李毓祯不痛快不舒服的,正是慕容绝自己的“意愿”——即使目的是为了修炼绝情道,但不动情如何绝情?一想到她与萧琰要日日相处、滋生感情,李毓祯很不痛快,非常不痛快,好像她的人,被别的人觊觎了,那种感觉很糟心。
更何况,这个“别的人”还很优秀。
李毓祯都必须承认慕容绝是个非常有特质、很优秀的女人,虽然冷漠如冰、沉默寡言,却无损她的魅力,京中慕这位女中郎的男人不少,并且不乏倾慕她的女人,只是因为这位从内至外的冰冷无法接近而不得不罢了心思。李毓祯很欣赏她,但慕容绝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太冷太寡言,要是生活一辈子,那还有什么情趣?——但萧悦之会不会对她动心,还真难讲……因为,慕容绝的一些特质……
李毓祯薄凉的眸子渐渐凝冰,寒意森然,忽然又一声笑。
她提笔给萧琰写信。
出京后,她每十天都会给萧琰写封信,尽管这个没良心的坚决不回一封信给她,但李毓祯没有受到打击而沮丧,仍然每十天一封情书,述说对萧琰的思念慕,也说自己在途中对武道的感悟体会,夹在思念的话语中,不怕她不认真看,认真看了必定会记住,日积月累,天长日久,水滴石穿,不信萧悦之心里不留下印记。大道漫长遥远李毓祯都能有大毅力大恒心走下去,难道还怕一个情道的难行?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防备一切有可能的情敌,掐灭萧琰对别人动情的可能。
李毓祯提笔流畅的写信,剔锋的眉轻挑,唇上薄薄噙了笑。
那笑意让一旁侍墨的关夏打了个哆嗦。
……
将结尾时,李毓祯提笔凝默了很久。
那种深沉静默让关夏呼吸都停止了。
……终于,看见殿下落笔。
一笔一划,精神贯注。
关夏忽然生出种错觉,仿佛殿下的心灵神魂都凝入其中了。
她不敢凝目去看,垂目看着砚台,心想那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第二O九章 生命必须承负之重
眼见明日要启程了,萧琰心中很着急。
这几天她劝说慕容绝都失败了。她没想过请两位曾祖帮忙——有慕容绝同行,她更安全,还能逼得慕容家高手暗中相护,两位曾祖怎会拒绝?瞧瞧他们对学长的态度知道了。
萧琰觉得还是要努力一下。
“学长,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这样会把慕容家也牵扯进来……”
萧琰不厌其烦的重复利害关系。商七说,和尚念经是最烦人的事,没有之二,尤其重复念一篇经能让意志最坚强的剑修都崩溃,比九梵真言还厉害。
萧琰每天重复这些话,希望慕容绝听得心烦,冷着脸走人。
按说以慕容绝这种冷漠寡言的性子,必定是厌烦这种聒噪的,但出乎萧琰意想,她竟然没有不耐烦。不过萧琰敢打赌,慕容绝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经心。而且看她的目光……专心一意,好像整个世界,她的眼中只有你一人。若非萧琰见过李毓祯慕的眼神,便要怀疑慕容绝对她生情了。但是,她的眼神很清,很静,很专注,好像是在洞察幽微之理,让萧琰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部幽微玄奥的剑经,令慕容绝专心致志的研习。这种感觉让她有点悚异,于是“念经”没法坚持了。
萧琰又一次在慕容绝的岿然不动和专心一意的目光中败下来,不得不懊恼的承认,她的努力是没用的。
慕容绝眼中有笑意,虽然很清、很淡,萧琰却体会到了,有种越发无言的感觉。
“每天重复这么没有意义的话,你耐心很好。”慕容绝很真诚的赞美她。
萧琰心中无语,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还要向高僧学习。”
念经功力不到家,没有将你念得崩溃,是我的错。
“哈哈哈!”听壁角的萧二先生笑不可抑。
“哈哈哈!”慕容绝也朗声大笑起来。
萧琰惊愕。
她从来没见过慕容绝这样放声大笑。
她的笑声其实很好听,清朗,干脆,像冰川一样明净。
她的笑容也很好看,像雪原上的阳光,照在蓝湛湛的天空上,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萧琰忽然觉得,如果能让慕容绝这么笑,她这几天“每天重复这么没有意义的话”是有价值了。
于是她也很开心的笑起来。
一种很单纯的快乐。
她的心情如雪原天光,明朗开阔,既然这是千山学长的选择,她何必再多做劝说,朋友相交,贵在结心,情义记在心里好。
笑止,两人复又探讨起武道来。
静室内低声喁喁,大部分时间却是两人凝思的沉静,这种沉静,有种静穆幽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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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两人同时抬眼。下一霎,已经踩了木屐立在屋廊上。
院中刚刚跃墙进来一名青年,容貌普通,身材普通,戴着普通的软翅黑幞头,穿着普通的灰绸缺胯衫,普通的牛皮带佩一把普通的横刀,像大唐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男子。
当然,慕容绝知道这人绝不普通——能瞒过隐在竹林树林中的武骑署登极境司卫的耳目,悄然潜进院内,明明人立在院里却没有存在感,不仅轻功高明,而且还修习了相当高明的敛息功夫。但是,这人应该不是刺客,因为浑身内外没有杀气。慕容绝对此十分确定,她修习的是杀戮道,对杀意的感知很少有人能超过她。
而让慕容绝没有采取动作的原因是,萧琰似乎认识他。
但慕容绝却是猜错了,萧琰并不认识这个青年,只是有种直觉——
这是李毓祯的信使。
今天恰好是收到上封信的第十日。
之前在书院的时候,李毓祯给她的信都是由李英蓁送到学舍,每次都带着揶揄的笑容调侃她几句,或煞有介事的说大堂姊又换了一只鹞子。
鹞子不是鸟,而是鸟人——不,是李毓祯自己隶属的势力,按职司不同以鸟命名,鹞组的鹞子是司传递的,每只鹞子都擅轻功、易容、遁术和隐匿,容貌普通、气质毫无特色,扔进人群找不到——萧琰一见这人的气息,前后联系,便约摸有猜度了。
而这位没有存在感的普通青年从内襟里取出一封火漆信函时,萧琰基本确定了。
他向萧琰行了一礼,声音普通没有特色,“主上说,九秋又三分之一不见,十分想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是九秋再加三分之一。
这种话,除了李毓祯,还有谁说得出来?
萧琰完全肯定,这是李毓祯的信使。
看见慕容绝的眼神瞥过来,带着些许疑惑,萧琰微微有种发窘的感觉。几乎闪电般的一招手,信呼的飞过来,落到她指间。她神色淡定,若无其事的说道:“我知道了。”
而心中电光石火的一转念,已经接着说道:“我有一物,回给你家主上。”
转身入静室,从榻上枕边拿起一只系口丝囊,返回屋廊上,隔空递给那黑衣青年。
那青年仔细收到内襟衣袋里,向萧琰行了一礼,仍然像不存在一般般掠出院舍,没有惊动驻扎在竹林和树林中的靖安司武骑署卫。
慕容绝神情肃然,换上皂靴,说道:“我出去一下。”
“好。”萧琰知道她是出去教训下属了。
***
静室内,萧迟眼睛熠熠生辉,拿起紫竹盅喝了口清泉水,忍不住给萧凉传念:
【小七你猜这位‘九秋又三分之一’是郎君还是娘子,真有我当年三分风采,哈哈。】
萧凉遥想她当年的“风采”,默了一下:【大概是倾慕小十七的哪位世家郎君……应该不是娘子。】你以为都是你,男女不忌?
【呵呵呵,小七你太纯洁了,像咱们小十七这样的,有男有女喜欢很正常。呐,慕容千山不是——虽然感情还在培养中。你忘了咱们十七的亲娘是谁?当年风靡世家一片,何分雄雌。哈哈,十七应该学她的娘。人生嘛要像李神佑这样,才叫恣意快活。】萧迟二十年前说,年轻一辈中,一个李翊浵让她入眼。
萧凉心里腹诽:你们恣意了,别人不快活了。
他绝不乐意萧琰像她亲生母亲李翊浵那般恣意所欲,不由担心堂姊将萧琰带歪了,肃然说道:【十七这样很好,心性纯正,做人做事都有原则,此谓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迟立时意兴索然,没了和他对话的兴致,她这个堂弟什么都好,是儒家的书读得太多了,把人读得四四方方的,真个无趣。
***
萧琰回到静室,盘膝坐在式样简朴的小几前,用经舍里备着的裁纸刀剔开信函火漆,取出一叠信笺。
信依旧是很厚的,每一次都有二十几页,萧琰挺佩服李毓祯情话都能写这么多,还不带重样的。这次的信更厚,竟似不下四十页,拿在手中如有千钧。
信笺上有淡淡的蕴藉香,三分沉香中加入兰茉玉桂四花并蜂蜜,制香后入纸极淡,拿在手中才能闻到。那香味淡却极隽永,沁入心神萦绕不去,如静深中温柔蕴藉,缠绕旖旎,故名蕴藉香,这是李毓祯在信中说的,说思她如蕴藉,静生情柔,内有甘甜。
萧琰很喜欢这种凝心静神却又蕴着淡淡甘甜的香氛,但一想到是李毓祯为她而制,其中附有的情意,觉得喜欢不起来了,但呼吸反应却是忠实的,这让她拿起信纸心情开始复杂。
她幽幽叹了口气,叹声如幽瑟,像一声幽远而低沉的琴声,在自己心间缠绕,无有畅通之意。
她想起霍倚楼酒后高歌吟笑的一句诗:“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情思尽耐担”——说她给藏真写了很多信,那个没良心的和尚一封都没回,她写了这首诗问他:我的万斛情思你担不担得起?萧琰心说:一字千钧,半纸是好多个千钧,何况几十页的“半纸”?
她拿在手中有种不堪承负之重。
若是无情人,纵使万斛情深也是轻如鸿毛浮波。
但她不是无情人。
母亲说:“无义者,则可无情。有义,则莫可无情。是故情义相连,或无情无义,或有情有义。”
她能对李毓祯无情无义?
——不能。
她心中有义,有情谊。
她能拒绝李毓祯的慕,却不能绝了对她的情义。
只要情义存在,她得承负李毓祯的情。
承负是承受、担负。
李毓祯因对她情深之重而苦,她要承受担负她的情深之重之苦。
这是生命必须承负之重。
她熟读道藏,知晓天道之下皆因果,有因生要承负果,有情有义是因果,无情无义也是因果,她选择前者,纵然这是千钧重负。
她和李毓祯之间与不的纠缠,实则是她们道心的选择。
两人修的是心道。
一个是我道,我心。
一个是我心,我剑。
李毓祯是“我心,我剑”——心剑道,修的是顺心意。她想萧琰,去;想要萧琰,去要。一切顺从她心的意志,她的心圆满了,道圆满了,顺乎心意,是道德。这是李毓祯的道,别人如何看她,世间道德如何看她,那都是别人和世间的道,不是她的。
修心剑道的人很强大,因为“心随意动,意想天开”,心强可翻天,可倒海,心的意志有多强大,道的力量有多强大,故能越阶胜敌,剑修中的至强者是心剑道;但修心剑道的剑修却极少,因为天地不是因你而生,世界不是为你而转,再强的人也有做不到的事,顺不了的心意……一旦心意不能顺,道念不能通达,境界跌落,甚至道心崩溃也是一念间。
萧琰知道李毓祯修的是心剑道后,不再强求她,因为或不,都必须是李毓祯的意愿,而不是萧琰的想法。若李毓祯因为怯难而退却,她的心有了缝隙,剑意不再是勇往直前、无坚不摧的锋锐。
萧琰不能毁了李毓祯的道,因为她和李毓祯之间有情谊,有恩义,必须成全她的道。
但这个“成全”,不是接受她的。
萧琰的心道是“我道,我心”,非“心即道”,而是以心合道。必须去追寻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用这个道去淬炼自己的心。这是墨藏的“正心道”,她修的是正心诚意。正者,秉正而行——应该做的,即使千难万险、与天下人为敌,也要坚定不移的去做;不应该做的,即使万众期望,也不会去做。
但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这需要“诚意”,诚者,是真实。母亲说过,对大道的求索,是寻觅心中的真实。萧琰一遍遍的问自己的心,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不是欲,也不是自己的欢乐,是不辜负她最的人。
萧琰又问自己的心,李毓祯是这个“最”吗?
心回答自己:不是。
于是她诚意而行,秉着心中的真实去做——不,但承负。
即使这条路是最艰难的、最让人心受磨折的,她也守“正”不移。
两人都做出了顺乎自己心的选择,必须承受它的后果:李毓祯要承受情深之重和而不得之苦,萧琰也要承受情义不绝之苦、承受李毓祯情深之重之苦。她和李毓祯是在用锋刃磨石——情为刃,心为石,这种必须承受的磨心之苦,萧琰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至少,她现在没有看到尽头。
李毓祯的每封情书,是她的攻势,磨心的利剑,纵然重如千钧,萧琰也只能认真的承受。
她的神色郑重,看信仿佛身临战场一般的沉穆肃然。但她又是极认真的,一字一句都看得认真,李毓祯根本不用担心她会疏漏。尽管通过笔尖流淌出的那些深情厚意的语句,会让她心中如塞絮般难受,但她还是一字一字看得认真,没有半分轻忽。
这是她对李毓祯的真诚,从没变过。
李毓祯信中说对她的深深思念,对吴王身死的遗憾怅然,对这个局的恼火愤怒,对她离开长安的不舍得,说真想不顾一切的回来,又自嘲说真这么做了,你一定不会感动,而是横眉不屑了。萧琰无声笑起来,心说:是。你若因情昏头而弃责任不顾,我会鄙夷你。这样的李毓祯,不配为她友了。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她和李毓祯的相知,最重的在于这种知心——对方内心的闪光点,恰是自己看重也具备的。虽然李毓祯的“个别节操”不好,但除去那件事外,李毓祯的性格为人和瑰意奇行很得萧琰的敬重并欣赏,两人的相处撇开李毓祯的言语调戏不谈,很有同道相知相重的意味。
萧琰泛起愉快的情绪,这冲淡了一些她心中的幽愁。
翻过这页,后面是李毓祯对局势的分析,萧琰越看下去脸色越严肃。
一些事情竟是她不知道的。
比如那声梵唱,竟是梵因圣僧所发。
萧琰当然相信李毓祯不是胡言,细一回想,夫子也没骗她——“至少是度因住持那个级数”,真相隐在这句话中了,只是她没往“至少”之上去想。
但夫子为什么不明说,要打这个哑谜呢?
还有,昭华说梵因圣僧“出声”既是解她危局,也是与“天下之局”关联。
萧琰第一次知道有“天下之局”,这是什么局?
昭华说,以天下为弈,皇族、世家、宗门,你,我,俱在这个棋局中,都是局中的棋子,又如楚河汉界分为对立两派,弈的是天下,夺的是胜负,斗的是性命。
昭华说,她和吴王的决战是对方弈的一步棋,这步棋还没弈完,一直到将她弈出棋局才是完结——而出局,是出命。
萧琰还不清楚这个天下之局是争什么,但想要她命的,是她的敌人。
昭华说,分成对立两派,那他们萧氏是和圣人、昭华这方同一派了?!萧琰想到这里高兴起来,虽然还不能此确定萧氏与皇室的对立没有了,但让她看到了一线曙光,将未来的灰暗照出了一线光亮。
萧琰对“天下之局”生出了强烈的渴望。
她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局?
想知道,自己在这个棋局中是怎样的棋子?
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发挥作用?
想知道,自己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想知道,能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
萧琰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局,也不清楚自己在其中承担的角色,但她在此时此刻,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她必须,要让自己重要。
让自己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更加重要……重要到影响棋局,决定棋局,改变棋局!
——只有成为重要人物,才能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萧氏和皇族的对立,真的是不可解的命运吗?
——萧琰说:我想试一试。
她有太多喜欢的人,因为对立而必须放弃一方,这是痛苦的事,却是遵从了她心的真实。但现在,她忽然醍醐灌顶,那个“真实”不是真实,而是她无能为力之下不得不做出选择的真实——因为选择的是她最重要的。但,如果她哪一个都不想放弃呢?——这才是她心的真实。
她能吗?能做到这个真实吗?
萧琰心里说:我想试一试。
随着她道出这句话,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激发,仿佛是从心底迸发出的斗志,倏然一道霹雳电闪,划过识海上面的星空,点亮了星辰,照亮了她的心海。
她说:我必须强大,更加强大。
以前她渴望强大,是对武道的追求,是对与母亲相会的渴望;而现在,她有了新的动力:一个千钧重负的责任:一个不仅仅是为自己奋斗,而且是为亲人、为友人奋斗的目标;一个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命运奋斗,而且是为别人的命运奋斗的目标。这是艰辛沉重的责任,却是她愿意担负的、充实快乐的责任。
她脸上神采焕发,浑身充盈着踔厉奋发的气势,心神洋溢着豁然开悟的快乐,因为心意的明彻,识海湖泊拍浪而起,莲花绽放,清香溢满紫府,道心在这一霎饱满,莲花在清香中摇曳徐徐长大一寸。
“咦?”
萧迟萧凉瞬间出现在萧琰面前。
“咦!咦?”萧迟目光扫视确定后,更加惊诧。
萧凉一脸不可思议的震惊,“十七你顿悟了?这才晋阶几天,你到了初期巅峰?”
萧琰真气运转,脸上流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竟然是洞真境初期巅峰了!
……她是想通了一桩事情,而已啊。
萧琰愣怔怔的。
“咦呀呀,小十七你做了什么?竟然触发了顿悟,心境通透?”萧迟看着几上的信笺,一脸怀疑。
萧琰立即伸袖掩住,“是明白了两件事。”
“哪两件?”
“什么事?”
两人异口同声。
“第一,救我的是梵因圣僧;第二,我在天下之局中。”然后她问,“夫子,七叔祖,天下之局是什么?”
……这个?
两位先天眼角都抽了。
萧凉忽然感觉,难道他们老了?有气无力的道:“你明白这么两件事,顿悟进阶了?”顿悟什么时候这么容易了?随便两件事能触发?是地里的大菘菜吗?
萧迟在萧琰掩信的袖上瞟啊瞟,目光似乎要穿透过去洞察信上的内容。
萧琰立即按上另一只衣袖,一脸防备的表情,“夫子,非礼勿视。”又重复问一遍,“夫子,七叔祖,什么是天下之局?”
萧凉一脸被雷劈的震惊,还处在“十七对道境的领悟力竟然这么强?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萧家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后辈”的惊喜中,没理会萧琰的疑问。萧迟顷刻间便恢复从容潇洒了,关注重点也和萧凉不一样,斜挑了眉毛笑问:“十七怎么知道天下之局?你四哥身为世子都不知道——噫,是这信中说的?”
萧琰落落大方的点头,“嗯。是昭华的信。她说天下之局分成对立两派,我们都在局中,但没说具体是什么局。”
她豁然开悟道心明彻后,心海如天光照耀,锃明彻亮,对和李毓祯之间的感情纠葛更加坦然,没有想着去遮掩。
萧迟眉斜飞,“哈!?……昭华——李昭华?”
萧凉瞪眉扬声,“什么?……李昭华!?”
——那个“九秋又三分之一”是秦国公主?!
呵呵呵……电闪雷鸣。
两位曾祖都被劈得不浅。
萧迟一转眼哈哈笑,撩起轻薄飘逸的丝袍坐到萧琰对面,笑悠悠道:“李昭华?秦国公主?九秋又三分之一?呵呵……小十七,不错嘛,有你亲娘李神佑的风采。”说着,一双眸子意兴盎然的上下打量她,“你和李昭华……嗯?”挑了挑眉,你懂得。
萧琰一脸纯正无邪,斩钉截铁,“朋友。”她视她为友,这是没错的。
萧迟斜眉挑笑:信你才见鬼了。
心里百爪挠心的好奇,到底有没有滚榻?
双目似电光,在她身上照啊照——但不将真元探入查她元关,不能确定是否元阴还在……哎呀自家小辈,这种事不好做。
萧凉从惊电雷劈中定下神来,一脸严峻的说道:“与秦国公主交友可以。但是,她是帝国未来的皇帝,与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十七,你要把握好这个度。”
“是。”萧琰坐直身,叉手胸前郑重道,“七叔祖放心,十七姓萧,不会忘记。”
“哎呀呀这么严肃做什么。”萧迟眼笑眉飞,“年轻人嘛,不要有这么多条框规矩,青春呀,是要潇洒放歌。走走,咱们这些老人家,不要管年轻人的情情**。”说着,将还想说话的萧凉扯走了。
萧凉恼火的传念:【不趁着才露出苗头时掐断,难道还要任由发展?】
李毓祯能在信中提及梵因圣僧和天下之局,显然和十七的感情绝非普通、一般朋友,分明是情意极笃了。这让萧凉很担心。
萧迟道:【十七道心明彻,观她今日顿悟,气息更加通透圆满。她修的是正心道,有原则、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们不要在旁边指手划脚了。年轻人嘛,过多干涉未必好,适当引导行了。】说着又调侃,【难道你还担心十七成了李昭华的皇后?】
萧凉无语:【这怎么可能!】
他只是担心两人感情深了,以后不好断。以十七重情的心性,断了也会太伤心。
他对萧琰出自真心的护,自不愿意看见她以后承受情深却断情之苦。
萧迟神色漠然:【不经磨砺,哪得坚韧?瞧瞧慕容家这位小辈,选择了一条最难的、磨砺她的剑道的路。年轻人,是要多流些血、多流些泪、多经受些痛苦,才会更快成长。我们选了这条路,他们这一辈,必须比我们更强。否则,呵呵……】
萧凉默然。
萧凉的笑声又起:【哎呀谁没有年轻过呢……哦,不对,小七你的年轻时代是乏善可陈呀,光顾着修行了,情的滋味都没沾过,哎呀现在还守着元阳,要不要阿姊给你介绍一个?保证温柔美貌,哎呀你喜欢热情奔放的也有……】
萧凉脸色如铁,果断不再理他阿姊。
***
萧琰从提壶中倒了一碗山泉水,慢慢喝尽,心里道声好险。
差点被夫子诈出来。
虽然欢之事是寻常,却不能是和李毓祯发生。
否则被父亲和四哥知道了,她怎么解释?
说她情难自禁?还是被李毓祯美色所迷啊?
父亲和四哥会信才怪?
到时必得揪出李毓祯下药的事,仇隙可结大了。
……说到底都怪李毓祯没节操,修的顺心意,是恣她的意任她的性,也不管别人从不从。跟着想到自己亲娘也是如此,一时无奈之极。
由此,她心中更加坚意明彻——她的道,是正心之道。心正而不邪,意诚而不欺,道心为一,直而通达。她的目光湛然、明澈,纵然指间萦着蕴藉香,心间也是一片平静。
坐下来,继续看信。
后面是李毓祯的分析,她回河西的路途中有可能遭遇的袭杀之局,有可能出手的洞真境宗师,李毓祯在信中写了他们的资料,从心性、武器、功法、绝技各个方面,以及她思索的应对之法……这部分内容很多,足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可见她的用心。
萧琰抿了抿唇,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清澈的眸中波光涌动,心口又被锋刃磨石了,粗砺、钝重,又尖锐的痛。
她捏着信纸发怔,纸上蕴藉的淡香似乎浓烈起来,缠绕在她心间,锋刃磨心的痛楚中,又有香中甘甜的暖意。
李毓祯,的确对她很好。
尽心尽意。
良久,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继续往下看。
后面却是写慕容绝。
李毓祯表达了对她的欣赏,说:“千山剑为杀道,而心坦质,静真纯粹,可与你为挚友……”
萧琰赞同的点头,心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后面的话让萧琰无语了。
“有美同行,不许勾三搭四。”
我勾一都没有,哪来勾三搭四了?
想起李毓祯会说“我是你的一”,她又恼火的补充:你不算。
“千山很出色,但你不能心悦她。”
……这都哪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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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O章 厚土可载
萧凉的心情没自家堂姊那么轻松,严肃着脸,心想:难道李昭华在信中说断情了?
心中大怒,咱家十七这么好,竟然被人分手?
果然心是偏的,自家的孩子最好。
萧七先生浑然忘了先前还希望萧琰与李毓祯不要再有瓜葛,这会只想着自家孩子“被分手”而愤怒了。心里又给萧昡记上一笔,自家孩子被勾搭了,又被分手了,居然都不知道,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萧七先生浑然又忘了,当初他们在萧山听说十七和李毓祯的绯闻时,哪位先天不是撇嘴的撇嘴、冷笑的冷笑,瞬间想到阴谋上,绝对是圣人那老不要脸的出贱招,离间萧氏和十七,当他们是傻的么?这对祖孙明知十七是女子,还使这种贱招,难道以为他们会信李毓祯是另一个昭宗?真是见鬼了。所以当这个“贱招”变成真实,居然不是圣人秦国这对奸狡祖孙使的阴谋诡计,而是真的——李毓祯钟情十七和十七在交往,萧七和萧二才如同惊电雷劈般被劈到了。
当萧凉想到萧昡即将被惊雷闪电劈成焦木时,心里忽然舒爽了。
该!谁让你这个父亲没当好。
……
被迁怒的梁国公在书房里打了个喷嚏,掏出手巾拭了一下,心里冷哼一声,估计又是他那位好二哥在背后诅咒他了……真是没长进。
最近这几天又出了新伎俩,拿京城那桩荒唐的绯闻做文章,派人在族中四处传言,说十七在京都和秦国公主有私情,与吴王决战其实是为秦国公主排除异己云云,以此打击十七战败皇族亲王并以十七岁之龄晋阶宗师而在族中腾起的隆隆声誉。
萧昡横眉冷笑。
正月里京都绯闻初起的时候,他在族中严厉禁止传言,狠狠处置了最先传绯闻的几个人,让族中子弟都悚然,动如雷霆的将这桩才冒头的绯闻镇压下去,是给萧暻一个错觉:越严禁的事,意味着他越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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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萧暻隐而不发一段时日后,终于忍不住,选在这会发作起来。
他这二哥,一向自以为聪明……
真不知道他明白十七是侄女不是侄子时是什么表情。
一定很精彩。
萧昡轩眉一笑。
他一直没修改宗谱,隐下女儿的性别,当然不是留一手对付萧暻——他还不值得自己这么用心思,但看他栽在自作聪明上,还是很愉快的。
等十七回来,可以公开身份了。
如今,也没有隐瞒性别的必要了。
当初隐下十七的性别,以女作男,是要扰乱阴阳,干扰十七的天机,保护她的命机不被人窥测到。
每人生下来有命运,这是天地赋予人的命机,像无数条丝线,将自己与其他人相牵连,彼此影响,像星辰一样,沿着神秘的轨迹前进。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天机的一部分,玄奥难明,但高明的易师通过占卜手段,还是能窥出一些轨迹。但命运丝线越复杂、越模糊,越不容易窥测。如同观星一样,晴朗明澈的夜空总是比阴晦的天空容易看得清楚,如果天空有乌云,更看不清了。——十七的性别错乱是一团乌云,年龄错误是一团乌云,生辰八字不合也是一团乌云……当乌云多了,整个命空都能被遮住。
十七能在萧府隐秘的长大,是因为她从出生起的命机被各种手段遮掩了,直到十五岁出了萧府显露于人前,命机才渐渐展露出来,被人测知。
正因为如此,十七才有了十五年的平静成长。
但雏鹰总要飞入高空,经历风雨,所以墨尊干脆的撒手了,萧昡却想为女儿多遮蔽一些风雨,于是忍了对梵因圣僧的心结,去信给梵音寺,请其相助遮掩女儿的天机,才有了度因相赠清心琉璃石——这是梵音寺七宝之一,最为人知的功效是凝神清心,遏制心魔,但还有一个很少为人知的功用,是阻隔高手神识的探查,遮蔽气息。
男女因为体质的不同,气息自有差异,越是高手,对气息的辨识越敏锐,“认气”能识人,对男女气息的差异当然也能分辨清楚。但十七修炼的功法让她的气息很纯粹,像水质经过蒸馏变得纯净,分不清是山水还是河水,即使洞真境宗师也很难辨别。再有了度因相赠的清心琉璃石,即使先天宗师,也很难用神识探查她的气息——好像一团空气,只能感觉它的存在,但辨不出大小形状模样,当然空气也没有公母。
而武道修行者的境界越高,气机越盛,越不容易被窥测命机,因为晋阶宗师后,气机与天地相感应,命运便被天地规则笼罩,好像加上了一层罩子,卜测的难度当然增大。萧昡原计划是十七晋阶宗师后,才公开她的性别。因为遮掩性别这种手段以后也不好用了,虽然清心琉璃石可以屏蔽先天宗师的神识探查,但只要照面,很难瞒得过去。因为先天宗师的元神太强大,元神附于目力,是道藏的金睛火眼,照见真实,照人体人体是一副骨架,男女骨骼当然不同——当然先天宗师平时极少去“照见真实”,毕竟谁都不愿意眼前尽是骷髅。
所以十七进入天策书院后,除了申霍二王之外,没有任何一位先天宗师见过她,是申霍二王对她的保护。
这让郑王他们另一个谋算落了空。
当初李毓祯和十七的绯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萧昡接到疾风馆的情报后,确定这是圣人和李毓祯的阴谋,让他们对十七生出猜忌,只要认为十七对母族有亲近之心,会忍不住猜度,十七会不会被母族笼络,心里的刺扎下了——真个狠毒,算的是人心。萧昡看了情报后冷笑,心里是半分不信,他的女儿,他还不清楚?而这个阴谋针对的,还有郑王一系,萧氏一直没在天下之局中站位,李毓祯与十七的“私情”传出,让郑王一系不能不怀疑,萧氏是否已经站位圣人一方?而后齐王设谋暗杀十七,除了必杀十七外,也是试探萧氏的反应,是不是真的已经站位。
萧昡对李毓祯很愤怒,这一手计谋将十七推上了风口浪尖,如果说李毓祯元夜踏歌不是做戏而是真情,萧昡一分一毫也不信。连这个念头都没动过,都是政治生物,谁会想到“情”?而且十七是女子李毓祯会不知道?萧昡怎么可能相信,李毓祯会如昭宗一样,对一个女子钟情?他更相信的,是李毓祯的无情,这才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情报汇总对她的分析。
但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必定还有齐王的手笔。利用这件事既能在李毓祯与萧氏之间制造矛盾、激化对立,必要时还能借此事攻击李毓祯。
郑王他们推动吴王挑战十七,其中有这个谋算,一旦吴王死于决战,李毓祯和十七之间的私情会成为攻击她的有力舆论,激起皇族内对她的不满,甚至要逼得她不得不亲自出手对付十七——洗清自己。
但是,郑王他们没想到,这个谋算出了个纰漏。
萧十七郎成了萧十七娘,还有几个皇族宗室会相信,秦国公主和萧十七是情人?
萧昡能想象到,郑王四位皇族先天在黑蛟峪和十七照面时,那种想吐血的心情。
哈哈哈!
叫你们谋算我女儿!
萧昡心中畅快。
按疾风馆的情报,皇族中并没有大肆渲染起十七是李毓祯的情人来攻击她,可见郑王等人已经默默咽下了这口血,放弃了这个舆论攻击计划。
这在萧昡意料之中。
不放弃?难道现在改口说十七是女人,秦国公主其实喜欢女人?
——郑王他们自己都不信。
而李毓祯一旦否认,便没人会信。还可以倒打一耙,说被居心叵测者造谣中伤,图谋不轨,云云。算不明指齐王,大家也会猜测是齐王干的。
在李毓祯的暗中引导下,还会进一步怀疑吴王与十七的决战,也是齐王谋算大位的阴谋——让皇室与萧氏的矛盾激化,好浑水摸鱼,同时打击秦国公主。
于是,齐王的名声坏了。
谋算大位也罢了,这是圣人之前默许的,如今圣人决意已定,齐王不甘心也可以理解,但是,拿亲兄弟的命去谋算大位,让人心寒齿冷了。这种事算做了也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否则谁不心寒呀。支持齐王的都会想,连亲弟弟都可以牺牲,咱们这些没血缘的,那不是随时都可抛出去?
齐王不仅不能以此攻击李毓祯,相反,还必须表态为李毓祯辟谣。
萧昡心忖,如今十七的性别还没透露出去,可见郑王等人守口如瓶,但齐王没给萧暻一点消息?萧昡心中确定,萧暻与齐王暗中有勾结,如今看来,齐王没把萧暻当回事,否则怎会将此事隐下,由得萧暻去作死?
不,应该是故意的。
萧昡目光一锐。
他们的目的,是让萧暻去作死,然后引出他后面的那一位。
萧昡眼眉微拢,这么些年对萧暻容忍,不是看在那一位的面上?
他起身踱了几步,心想,这件事,未尝不是个机会。
便先由着萧暻蹦跶……
***
慕容绝掠回院中,穿过两位先天布下的无形屏障时,惊讶的耸了下眉,脱靴上廊便察觉到萧琰的气机波动,微咦一声,道:“十七这是?”
萧迟:“失恋了。”
萧凉瞪她,有这么说自己太孙的吗?
立即呵呵一声补救,“大概是朋友闹矛盾了。呵呵,年轻人嘛,气盛,去得也快。”捋着胡须一脸和煦。
慕容绝“嗯”一声,表示明白,“她是被‘三十秋不见十分想念’想念得恼了。”
失恋?……不可能。
殿下不会说分手——虽然这个手有没有牵还有待确定。
“噗!”萧迟一呆后喷声而笑,跟着是“哈哈哈”的笑不可抑。
小冰山也是个妙人呀。
一句话表达了对未来主君的维护:殿下是个很有情的人。
萧凉负袖望天,默默不语。
……想念得恼了?想念还能让人恼的?
那到底是恼,还是不恼?
年轻人的情果然闹不懂。
萧七先生觉得好头痛。
慕容绝坐在竹榻上,心里想着:殿下究竟写了什么,能把一向温良的萧悦之气成这样?
她知道写信人是秦国公主,那位送信青年说出那句“三十秋不见十分想念”她确定了。京都那桩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即使她从不关注这种新闻也听说了,何况这次绯闻的主角是她重视的两个人。九妹慕容湄表示:如果十七是表弟,她能十分肯定殿下对他有意。凡是经历过元夜踏歌的人,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来。但是,秦国公主是真有意,还是表现出来的有意,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毕竟“萧十七郎”姓萧,谁知道秦国公主打的什么主意呢?慕容绝不会这么想,因为她的剑心纯粹,直觉很强,看人是看心:需要利用感情去成事的人,心不够锋锐,不够强,那不是秦国公主。
静室中忽然传出诵经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三人表情微有怪异。
这是《太上致虚守静经》的开篇,没什么怪异的。但这诵经声——
太有力了些。
感觉不是诵守静经,而是激奋经。
下一句——铿锵有力:
“李昭华,你这只猪!”
“……”
他们是幻听了吧?
三人表情都有些空白。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李昭华,你这只猪!”
……这回确定是没听错了。
“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能澄其心,而神自清。”
“李昭华,你这只猪!”
……更没听错了。
还好有结界挡着,慕容绝回过神来首先庆幸。
殿下是只猪这种事还是不要被别人知晓了。
“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三者既无,唯见於空。”
“李昭华,你这只猪!”
……三人表情已经淡定了。
……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李昭华,你这只猪!”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李昭华,你这只猪!”
“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是道则进,非道则退。”
“李昭华,你这只猪!”
……
一百六十字的守静经,“李昭华,你这只猪”荣幸的出现十次,次次铿金戛玉,斩钢截铁,让人毫不怀疑,“李昭华这只猪”如果出现在这里,萧琰肯定一刀斩过去。
……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
慕容绝有些不肯定了:殿下真的没说绝情话?
“哎呀呀,年轻人的情情**是激烈,好的时候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坏的时候恨不得戳你成马蜂窝……心肝瞬间变蠢猪。”萧迟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看着紫薇树笑模悠悠的。
慕容绝声音平静,“太上真人不认识秦国殿下。”
萧迟一怔,然后哈哈大笑。
——所以守静经没有“李昭华,你这只猪”,所以秦国殿下不是猪。
这又是对李毓祯的维护。
慕容家果然忠诚。
慕容家的千山也忠诚——无畏无忌,直诚尽心。
大唐未来的君主,有很好的追随者啊。
由其臣,观其君。
萧家未来有一个很强的对手。
萧迟眼睛看着天空,微微眯了眯。
静室里,守静经还在诵读,不过这次没出现李昭华了。
萧琰诵读的声音变得平静,一遍遍的读下去,声音越来越平静。
廊上三人的面色却是越来越肃然了。
萧琰是什么样的心性,他们都比较清楚了。
以这般清净圆融的心性,却需要反复诵读守静经来静心?
到底信中写了什么?
……
诵声平息下去,静室里传出磨墨的声音。不一会,是展纸和簌簌的落笔声。
三人心道:这是写回信了?
便都闭目打坐。
室内簌簌声时而疾,时而缓,时而停顿,时而又继续……终于落笔。
萧琰将李毓祯的信和自己的回信叠合在一起,静静的看了一会,双掌一合。
所有信笺化为细细的灰粉。
悬在空中凝成一道灰球。
她伸出手掌一握,将灰球悬握在手中,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三人睁目看她。
萧琰点了点头,穿靴走到院中的紫薇树下,信灰洒落,指风翻起泥土,将它们埋下。
廊上看着的三人,忽然有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感觉。
“明年夏天,这紫薇会开得更好。”
萧琰微笑说道。
李毓祯的信,她每一封都有回,每一封回信,都与李毓祯的信一起,化作了“春泥”护花,静静的和大地一起。
情重,唯厚土可载。
吾心当为厚土。
萧琰微笑坐下,开始进阶。
之前她顿悟,破除桎梏至初期巅峰,但扩张的丹田和经脉还没有充盈真气,现在才是吸纳元气提升修为。
天地元气开始向院中疾涌而入。
萧迟萧凉立即挥手布下结界,屏蔽外界的神识探查。
如此,无人便知十七进阶。
即使天地元气的涌入会让人惊讶,但谁会想到,十七刚刚晋阶不久,又突破进阶了呢?
慕容绝的目光从惊震恢复到了平静,但平静中又溢出了光彩,像庭院中的阳光照入了她的眼睛,有种炽烈的色彩。
萧迟转脸看了她一眼,心里微笑点头。
没有羡慕嫉妒,只有振奋的精神,强烈的斗志。
这个孩子,果然不错。
萧迟又看向紫薇树下,眸中光线悠悠浅浅,好像岁月长河深浅的沉浮,唇边噙着洒然的笑意。
只有踏入武道修行门槛的人,才会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精妙怎样广阔的世界,那些情情**欢喜痛苦,都将化为尘泥护花,成为壮阔大道上美丽的风景。
第二一一章 阻我者死
很多人发出了宗圣观里某处天地元气的涌动。
对普通道士来说,是田峪那边起了风,这是很正常的,峡谷哪天不起风啊。
宗师们的探测神识都在院舍外的竹林树林中打个旋儿离去了,笼罩着院舍的无形结界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很多人在猜测。
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萧琰在进阶。
天地元气涌动有很多可能,两位高手过招能牵扯异动——很多人想到慕容绝,这是位武痴,和萧十七切磋应是寻常事,但两人过招引起这种强度的元气暴动,着实让人心惊,不少人将两人的实力暗估再往上提,也让暗中布局的人生出了警觉心,将布好的局又加了一重。
次日,依然是个阳光晴郎的日子,红日已经升上山顶,山间还有薄雾,像白色的蚕丝,丝丝缕缕的萦绕在树林和山峰周围,四人在这蚕丝雾中穿行,给萧琰的感觉像结蚕一样,不知是他们被结蚕,还是把别人结蚕——当然萧琰相信后者。
小书亭
回河西的路径是萧迟决定的,当然不走官道。四人出了宗圣观越过田峪峡谷,便穿山往西行去,一路千峰碧屏,深谷幽雅,秀丽和雄奇交替,很快出了终南山,进入西部岐山,又很快出了岐山,进入秦岭陇右山脉,很快又进入剑南道的险峻山脉。此时日头还没往上升多少,千里崇山峻岭,普通人跋山涉水要几十天甚至几个月,在宗师足下不过半个时辰。莫怪一位先天宗师说“朝观南极雪,暮踏北原冰”,世界的南北尽头,对先天宗师而言不过朝夕之跨,这是怎样的神驰啊!萧琰此时有一种凌越千峰百嶂的痛快,晋入宗师之后纵气行千里的感觉大不相同,那种千山万水若等闲的感觉让人沉醉,只想畅快大笑一声说“天地在我怀”!
萧琰笑了一声,说:“挡我者死。”
任何挡我、阻我、想断我登临绝顶风光之路者,都去死。
随着这一声笑出,十几道□□射上来。
从脚下的树林中射上来。
射向她和慕容绝。
萧迟、萧凉在她笑声出时已经瞬移不见,数里外的晴空上响起霹雳声,像晴空炸开响雷,炸得人双耳轰轰。
雷声炸响时,□□已近身前。
那箭不是普通的□□,是军中的八牛重弩,需要八头牛拉动机簧才能射出,但内力高手双臂何止有八牛之力,拉动这种弩是轻而易举的事,后来军器监匠师改造,缩小机型为半人高,威力没有减小,因为机簧的拉动力更强,必得内力高手才能拉射,军中很多登极境的武骑将军是专门的八牛弩射手。
这种箭很长,长八尺,粗如儿臂,称为八牛箭,隔着三百步,能将三尺厚的铁铸墙壁洞穿。武者的身体随武道淬炼而坚硬,至洞真境已经硬如钢铁,即使用身体硬接八牛箭也不是问题,但问题是能一直硬接下去吗?而用真气轰开这些重箭,对真气损耗也不小,而真气不可能无穷尽,所以洞真境宗师也可能被军中的八牛弩阵给堆死——当然前提是这位宗师不会逃跑。而在山林之地,不可能摆出五十名乃至百名登极境射手的八牛弩阵,而十几道八牛箭虽然威力可裂铁,但对萧琰和慕容绝来说构不成威胁。
所以,威胁必定是在箭射之后。
或者准确的说,是在箭射之中。
萧琰强大的神识已经捕捉到了,在八枝箭的劲风中,夹着三道没有声音的剑气。那剑气太细微,像三道牛毛细针,附在三枝八牛箭之后,完全没有声音,甚至细微的元气波动也被八牛箭撕裂空气的激荡给遮掩,隐匿得十分完美。
但任何事物在空气中运行都有它的轨迹,只是越强大的高手,越能隐匿它的轨迹,或者让它的轨迹与天地元气的运行规律一致,但遇上神识更加强大的对手,除非完全化为自然,否则再细微也会被感知到。
那发出那三道无形剑气的宗师,虽然境界超过萧琰,但在神识强大上,不及萧琰。
萧琰没有跃起避箭,因为跃到高空更容易被敌人箭射所趁。
她的身形坠落,却是飘渺如云,如一片飘渺的云,八牛箭再利,如何射得中天空中飘渺的云?秋水刀光亮时,如云中乍现的闪电,三道闪电,间不容瞬的劈在三枝八牛箭的箭尾——不,劈在三道无形剑气上。
那剑气被劈散,却散成了星光,不,火星。
碎成千百道火星。
萧琰瞬间想起李毓祯信中列举的一人,刀光立变,化为千百道柔劲,飞裹火星震了出去。
火星被震了出去,很多火星落到树木上,树木没有燃烧起来,却瞬间化为灰烬,无声无息的化成了一团灰。林中同时传出“啊”的惨叫,惨叫很短促,好像刚刚痛苦被掐断了喉咙,剩下的呼声再也喊不出来了。事实上也的确喊不出来了,那声“啊”的惨叫其实是很多声“啊”,确切的说是八声,那八位射箭的登极境射手被萧琰拨出的火星射中,只一声短促的惨叫后化为了飞灰。
萧琰心中一震,暗道:好霸道的一剑焚万齑。
发出那三道无形剑气的便是万焚剑,人称“一剑焚万齑”的齐焱,洞真境后期。
树林中忽然起了光,宏大光明的光,祥和慈悲的光,让人生不出半分争斗之心的,佛光。
光明大盛,整个山林都沐浴在佛光中。
萧琰心想,万佛光李真佛,这是千山学长的对手了,同样是洞真境后期,但让她担忧的是,佛性恰是克制杀戮之道。
此时林中除了四人外,已经没了活的人。慕容绝遇敌从不避让,她的杀道遇杀则杀,八枝射向她的八牛箭被她剑上的杀气瞬间摧为齑粉,那杀气如地狱雷霆,八名登极境箭手也瞬间被那纯粹又霸道的杀气摧裂心腑,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死去。
林中静得连一只鸟都没有。
只有佛光,祥和的佛光。
那光汇成了一只硕大的佛掌,带着宏大慈悲,带着令人瞑目的祥和,轻飘飘的拍了下去。
一条绽满星辉的光带,仿佛天河倒挂般,倾泻下来,无数的碎光飞舞,而这点点碎光,都是能将树木一焚成灰、能将精钢一焚成铁水的万焚剑火。
佛掌拍向慕容绝。
天河泻向萧琰。
似乎是人力无可阻挡的。
突然,一朵纯净的莲花绽放在掌下,至清,至净,至纯,不染半分红尘,不带一分杂质,一片莲花,是一方净土;一朵莲花,是一个净土世界。
当佛掌与净土世界相遇,化成了点点佛光,融入净土,消融在净土世界里。
那一道天河中,突然爆起了血色的浪,至冷,至寒,至阴,冻结了天河,湮灭了一切碎光。
“噗!”
“噗!”
同时两声噗,喷出两道血线。
齐焱和李真佛的身形疾退。
莲花融入的佛光陡然大放,如无孔不入的光般,透过了李真佛的身体……那是真正的透过,无数道空洞的身体,倒下时,血再溅射出来。
而那冰结的天河中,血色的杀气如冰河中的雷霆,击中了齐焱的心脏,“砰”一声碎裂。
数里外的山峰上,响雷消失之际,对峙的四名先天宗师同时默然。
萧迟哈哈一笑,“好!”
谁能想到,那一刹,萧琰和慕容绝竟然同时换了对手,一刀击出净土世界,一剑冻结天河,以纯净对佛光,以杀道对万焚——佛光会净化纯净吗?不,因为它本身是纯净;万焚之火固然霸道,但论杀意,却不如慕容绝的纯粹。
这一战,两位洞真境后期宗师输在了一个“纯”上,而败,是死。
萧琰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一刀劈出一朵莲花世界,对她的负荷也不轻。
慕容绝脸色仍如冰雪,看不出有不妥,但一剑杀一名洞真境后期,显然不是桩轻松事。
两人立地调息,弥补损耗大半的真气。
周边的树木已经大半化成了飞灰齑粉,被山风吹得四起,却近不得两人身边半分。
天空上方忽然飘来一朵乌云,那乌云被风吹得膨胀,似棉花团般越来越大,又不断吸卷着茫茫山中的潮湿水气,渐渐变成遮蔽两人头顶的厚厚云层。
“哗!”
有雨落下来。
那雨如银丝,千丝万线,煞是好看。
这雨却是要人命的。
但凡沾一滴,是蚀骨的阴气,窜入经脉中,冻结真气的运行。
忽然又有雷声震起,那雷声却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脚下起,如雷般的震动,仿佛一个巨人,行走在山道上,每一步踏出,山道都在震动;行走在泥土上,每一脚踏出,泥地都被震得塌陷;行走在岩石上,每一步踏出,岩石都被震得开裂。
早早预感到危险躲避到山林深处的动物们仍然能听到这种声音,无数野兽惊惧不安的低嚎,无数鸟雀惊恐的瑟瑟,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笼罩在山间。
第二一二章 谁中了谁的计
她怎么知道音师是在西北方向?
这是巧合,还是误打误撞?
无论是地下的地脉震动,还是四面八方的雷震音波攻击,其攻击强度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方强,哪一方弱,不能从强弱判断音师是在什么方向;而且那音师所处之地还有隐匿气息的阵法,除非神识强大到先天宗师的境界,否则不可能感知到——萧十七的神识难道强到先天宗师的境界?这不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萧琰的神识虽然比那位洞真境后期宗师齐焱还要强一筹,但离洞真境大圆满还有一段距离,距离先天更远了;但是,萧琰的感知和其他武道修行者有些不同。
武者感知外界事物是通过凝练的神识放出识海,形成意念,与天地元气和谐相处,并且与天地元气进行交流,通过天地元气感知外界事物,神识越强大,发出的意念越强,与天地元气的交互感应越强。萧琰的神识论其强大,当然远不及先天宗师,但论其纯粹和纯净,却不一定是先天宗师能比,而越纯粹、纯净,对天地元气越有亲和力,与天地元气相处更和谐,交流起来更活跃。所以,萧琰喝出一声真言“皆”,是与天地元气交流,让它们告诉自己,敌人在哪里。
元气没有语言,没有声音,但某个方向的元气突然活跃起来,好比指路的明烛,照亮了萧琰前方的路。
而音杀师也觉察到了萧琰感知到了他的位置,虽然不可思议,但反应却是快速的,立即中止了双脚踏鼓,地面下的地动戛然而止,而他的双臂肌肉贲起,鼓点如骤雨般落下,奇异的是,传出的不是鼓声,而是飓风席卷着泥土岩石还有拔地而起的树木,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骤然之间到了近前,铺天盖地,将萧琰包围。
萧琰箭射之势被阻,不得不落地,周身真气密布,将飓风卷过来的泥土岩石树木迸射开去,双手握刀往前劈出,刀光一闪,将前方的空气劈成两半,劈出一条通道,这一瞬,她的身形已电射前去;在那通道弥合时,她向前冲出去了十几丈,然后举刀劈下,前冲,劈下,前冲,……然而这样却是极耗真气的,她冲出一百丈后,脸色已经苍白,额头沁出汗来,后背内衫已经全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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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前劈出莲花净土杀万佛光时,体内真气已经耗了大半,那冥想片刻还未补充一成,又遭遇到第二波攻击,如非她经脉比一般的洞真境初期更加宽广,窍**开得更多,吸收天地元气的速度更快更猛,又因领悟生生不息丹田形成阴阳漩涡内部循环自生真气,而体内真种似乎也有着异乎寻常的直接吸收灵气的速度和力量,否则她此时的真气已经濒临枯竭了。
她缓下前冲的步子,收回密布周身的真气,刀出“纵横天下”,瞬间四面八方俱是刀光,呼啸的飓风卷挟的泥土岩石树木都被劈斩出去,在刀光中,她一步踏前,又一步,泥地上,是寸深的脚印。
走的缓慢,却是一步一步的逼近着。
当萧琰放缓步子,慕容绝的剑光陡然凌厉起来。
先前,萧琰向西北方向疾冲,音杀师不得不将所有的音攻之力集中到萧琰那边,减少了慕容绝这边的压力,慕容绝只需面对一个对手,一水万融李万法——她知道这个人,生父是已故的皇族先天宗师应王李庭琦,生母却是欧罗顿景教的一位圣修女,秘密生下来后被送入其母所在的修道院,十二岁时身世曝光,圣修女拼死将他送入唐境,应王将他接入天策书院,但一直修炼的是景教功法,欧罗顿称之为神术,实际上是以神念输出法力操控天地元气,景教称之为元素,李万法操控的是水元素,并且融入了腐蚀力,所以叫一水万融,这水是万万沾不得的。
萧琰疾射出去后,慕容绝的剑光只需要护着自己。当萧琰疾冲的时候,她暂时以守补充之前一战消耗的真气。当萧琰缓下来时,她的剑芒一盛,由守转向攻,血色剑光构成的伞向上顶去,那伞尖是杀气之锋,这杀气冰寒绝绝,像九幽玄冥的阴气,杀气所致,那雨丝便在空中凝成了冰丝,转眼碎成粉,化成元气消散在空中。
即使李万法的境界高于慕容绝,在没有音杀师的辅助进攻下,也不敢硬接这杀气。乌云倏地瞬移开去,避过了杀气之锋,雨丝斜飞起来,席卷成了一条水龙,咆哮着冲慕容绝。
慕容绝刺出如伞的血色剑光也是呼啸一卷,形成一把巨大的血色镰刀,杀气凛然的割向水龙的龙颈,“嗤”的一声,那龙头从颈部被切落,那镰刀又极其悍然的飞舞切割,刷刷刷刷,将水龙切成无数段。
远处山峰上,用神识观战的郑王肃王眉眼都有些抽搐,李万法好歹也是中期巅峰的宗师,被一个才晋阶初期不久的宗师给凌虐得……还是他占优势的远程作战,真是……让人说不出话了。
不过,李万法的应变还是很迅速的,瞬发无数道冰箭射向慕容绝。
血色镰刀一挥,无数的“咔嚓”声交叠,一大片冰箭被横空切断,下半截冰箭刚往下掉,而上半截冰棱还未掉落的瞬息之间,慕容绝已经掠起,身剑如一的射出去,震飞这些断裂的冰箭,剑气如血色的一线光,射向东面百丈外的树林。
通过之前的交锋,和元气的波动方向,她已经完全确定了李万法的身处位置。
修炼神术的宗师远程攻击能力强,在对战中占优势,但有一个极大的弱点,是冥想修炼的是法力,而法力不能淬炼身体,所以肉身脆弱,绝不能与武道宗师近身作战。李万法见慕容绝杀过来,嚇得立即飘飞开去,同时发出一道巨大冰锥。
“哧!”
慕容绝的剑气直接透冰锥而过,身形没有半分停顿。
李万法的身形疾闪般移动,并且不断射出冰锥、冰箭,但竟无法阻挡慕容绝的血色剑光片刻,他只得往后疾退,一路撞断无数树木,感觉到那股杀气已经凛冽至身前,立即在身前竖起七八道冰墙,同时发出一声清啸。
“咔嚓”“咔嚓”冰墙连续破裂,破裂声连成一串,毫无间隙,显然慕容绝剑速之快,而且丝毫没有被冰墙的阻挡延滞身形,莫怪李万法情急下不得不出啸出一声求援了。
原本的战斗计划是两人配合作战,而不是现在的一对一。这两位小辈的实力绝不能以境界论,李万法现在觉得齐焱和李真佛这两位后期宗师死在这二人手中一点也不冤枉了。
一道雷声突然降落,那震声仿佛巨锤从天空中重重砸下,震得人心肺战栗,又仿佛摧心破肝一般崩裂。慕容绝的身形一滞,一脚踏在断裂的冰墙上,剑气向上刺去,血光与头顶上的震声相撞,“轰”的一声,慕容绝的身形被震得颤了一颤,而远处的音杀师踏鼓的左脚掌也被震得一麻,心道好生厉害,但他踏鼓没有停,“咚咚咚咚”……
慕容绝的头顶上方是“轰轰轰”的雷震声,震得人心肝欲裂。李万法的乌云在这雷震声中飕的飞了过来,哗然落雨,磅礴落雨,仿佛天河在这里开了个口子,哗啦倾倒下来,每一滴雨都带着酸蚀之力,能将铜筋铁骨都蚀穿。
慕容绝的剑光又变成了血伞,雨水嗤嗤冒出白烟,一道雷声震在血伞上,伞面是往下一凹,慕容绝的足底也往地下陷落一寸。她的身形不断飘忽移动,每踏出一脚,陷落一寸,很快,十几丈内的地面上布满了脚印,与周围的地面相比,齐齐低陷了一寸。
在雷震之声的攻击和阻滞下,她始终脱离不了雨云,而在音攻和雨杀的双杀之下,她能支持多久?
然而,在雷声落于慕容绝头顶时,一直艰难踏进的萧琰忽然凌厉劈出一刀,劈得前方飓风裂开,她疾冲而进,落地再劈出一刀,再冲,又劈,再冲,三冲之后,和音杀师的距离又拉近了三十丈。
音杀师的后背冒汗,感觉到了威胁,他如果不全力对付萧琰,萧琰会一劈一冲,直到冲至他藏身的地点,与他近身而战——而音师的弱点也是肉身脆弱。
慕容绝头上的雷声忽消,而萧琰这边飓风大作,泥土岩石树木都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撞过来、横扫过来,还有飓风呼啸的冲撞卷缠之力。
萧琰双脚如钉子般钉在地上,气沉于腰,刀气纵横,然后提脚,艰难的踏进一步。
雷声一消,慕容绝这边压力大减,身形疾射脱离雨云,血色剑气又开始追杀李万法。
李万法心里叫苦,一边疾射后退,一边用冰箭冰锥阻击,恍然大悟这两人是在用车轮战消磨战术,破坏他二人的配合作战,并且一点点消磨他们的神念、真气和法力。
按道理讲,两个初阶小辈无论神念和真气都不如他们精深,但道理有时是用来打破的,这两个小辈是不能以常理论的那一类,否则也不会出动两位后期加两位中期甚至其中还有一位音杀师这么强的阵容来杀她们。而且,他和李音音现在也不是全盛状态,因为两人之前经历了一战,在其他宗师付出伤亡的代价下才摆脱了萧氏和慕容氏宗师的袭杀,返回这个伏杀战场,谁知道连口气都没歇,李真佛和齐焱居然死了!他们没来得及恢复必须出手,原以为这两个小辈即使不受伤,真气也必定耗损大半,经不起他二人的夹攻,谁知竟这般难啃,而且应变机敏,出招以分攻方式破了两人的合攻,而且让他二人陷入了消磨战。这般战下去,究竟是她们先耗尽真气力竭,还是他们两人先枯竭?
尽管已看透萧琰和慕容绝的车轮消磨战术,但李万法被慕容绝追杀到近身处于危急时,还是得清啸求援,让李音音分几分力过来,也让萧琰得到一小刻的缓冲调息。
即使两人看破局势,想一鼓作气先杀了慕容绝,但这个武骑署有名的杀将却着实能撑,眼见着双腿都被压得陷入泥中一尺了,手中的剑却依然有力,血色剑光的伞顶压到了她的头顶,却始终不能破开。而在最后一刻,萧琰又疾冲而进了,迫得李音音不得不回力,全力对付她。慕容绝这边压力一消,又冲出雨云,追杀神念和法力同样消耗不少的李万法。
这真是一个该死的循环。
李万法心里咒骂着,却不得不持续这个循环。
山林中一片狼籍,四人都在苦撑。
——看谁先撑不住。
在距此十几里外的山岭中,四位对立派系的宗师也分成了两个战团在激战,而在几里之外的山崖上、树林中,横躺着已经战死的双方宗师的尸体,在东面更远的地方,也还有宗师在袭杀与反袭杀,战斗十分激烈,不断有鲜血溅飞和肢体飞离。血腥气被山风吹得很远很远。远到了西部秦岭大剑山上的剑阁中,一位五色丝绦束腰的女子,立在剑阁七十二峰的主峰上,手里端着一杯茶,神色平静的关注着东方二百里外的血战。她身边立着一位背负大剑的男子,广额阔唇,貌相雄豪,看着东面一脸啧啧作叹的表情。
……
萧琰的耳鼻都在流血,她能劈开飓风、劈开冲撞过来的泥土岩石树木,却不能完全避开音震之力,这是音攻的厉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她的肺腑已经震伤,每一步踏出,每一次前冲,肺腑要承受更大的伤害。
慕容绝受伤不比萧琰轻,在音杀师与李万法合攻她的时候,内腑已经震伤,而她凭着杀气锐进,毫不停滞的追杀李万法,实际上是在用燃烧血液补充真气,这种损耗更大。但她必须如此,必须让李万法危急求援,才能让萧琰获得几分**之机,然后再疾冲逼近。
萧琰距离音杀师隐匿的地方只有十丈远了。
那隐匿阵法是将人的气息与周围的岩石混合在一起,让神识探查不出来,但并不能遮蔽人的视线,萧琰一眼看见坐在一堆或圆或尖的石头中间的音杀师,貌若四十五六,头发用乌金箍圈箍得很紧,穿着一件半臂短衫,一条及膝的裤子,露出贲起的肌肉,身前用铁架固定着一圈堂鼓羯鼓板鼓桶鼓,两只赤脚分踏一只粗腰战鼓,目若铜铃,短髭若张,双臂奇长,挥动着鼓槌,速度快到看不见鼓槌的实体,只见空中拉出的一道道残影。
但萧琰听不见阵中咚咚咚的鼓声,只听见利箭般的尖啸声冲入她耳际,两道风刃尖锐的切割空气插向她的胸膛,还有两道音波洪流轰然冲撞,仿佛撞击在她脑海里,撞出一道道浪,让她识海都起了波涛,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已经关闭了听觉,但这毫无用处,音波的震动仍然能够伤害到她。两道蜿蜒的鲜血从她耳朵和鼻孔中中流下,顺着脖颈渗入她的衣领,白色中衣的衣领上已经血迹斑斑,看不出多少原色了。她唇一张,咯出一口血去,那血如箭,直射音杀师,她的刀劈出去,劈断那两道风刃,心里默念守静经的“无无既无,湛然常寂”,识海的波涛立即化为虚无,平静不起波澜。
她毫不意外的看见那道血箭被一道风刃击落。那口血箭是她内腑的瘀血,吐出去反而心口一畅。但瘀血中的血块也显露了她内腑受伤之重。
萧琰没有顾及她的内伤,双足连环踢出,不论泥土还是砾石,都成了她的武器,如箭般“咻咻咻”向前射去。她的刀,则在前方劈开风刃,劈开风浪洪流,劈开雷震轰隆。坚定的,一步一步向前踏近。
她每前进两步,都有一口瘀血咯出,如一道血箭射出去。鲜血不断从她鼻孔和耳孔中蜿蜒流下来,让人触目惊心。但她的识海中一片澄寂,清静无波,静寂至无,一切音波攻击进入她的识海似乎都瞬间澄寂下去,而虚无的音符冉冉,仿佛融入了那道五色虹桥中——萧琰此时没有注意到后面这种变化,她只知守神静心,不受音波干扰,坚定的,挥刀,前进。
音杀师的衣衫已经湿透,此时他完全无法顾及远处的李万法,全副心神都在对付眼前这个年轻人,坚韧得让他磨牙的对手。
萧琰已经逼近两丈内,但她发现遇到了阻碍。
音杀师忽然不顾她的攻击,全力击鼓攻击她,但无论她的血箭刀气还是泥土砾石,射到了那堆或圆或尖的岩石外,仿佛遇到了滑溜溜的青苔,往两边滑了出去,丝毫攻不到音杀师的身前。
萧琰看到了音杀师眼中倏然放松的笑意,她的心中一凛,然后一沉。
这个阵法,不仅能遮蔽神识,竟然还是强大的防御阵法。
——对方不仅隐藏了一位强大的音杀师,还隐藏了一位强大的阵师!
昭华的信中没有提到这两人,显然是隐藏极深,连她和申王霍王都不知道。而布设这样高深的阵法,得耗费多么珍稀的材料,对方为了杀她,不仅隐蔽手段尽出,还真舍得下本!萧琰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骄傲了——绝对不是棋局中一枚轻飘飘的棋子。
而这音杀师直到现在才暴露出阵法的作用,显然是要在心理上打击她——
千辛万苦的攻击到音师的面前,眼见要杀死身体相比武道宗师来说要脆弱的音师,却发现在他面前有个打不破的乌龟阵!——是不是要气得吐血?是不是觉得一鼓作勇的气顿然一泄?最关键是,自己要力竭,却连这个乌龟阵都破不了,是不是沮丧、愤怒、绝望?
换了别人或许是这样,但她的头脑依然冷静,清明。
清醒的头脑让她瞬间明白了,这位音师既然有着防御阵,却总是在关键时刻收力回防,没有配合李万法杀死慕容绝——是为了诱她杀到近前,防备她因为慕容绝之死、见势不妙而逃跑——二百里外是剑阁,如果她逃到剑阁去,或者沿途遇到萧氏的宗师,他们很难有机会杀死重伤的她。
这应该是这场杀局的万全之策了。
之前的两位后期宗师能杀她们最好,至不济也能让她们受伤,当然他们没想到她和慕容绝会在间不容发之际互换对手,这种默契和信任是他们预料不到的。然而她们虽然没受伤却也损耗了大半真气——如果她没发现这位音师的藏身之地,那么她和慕容绝会死于两人的合攻之下;如果她万一发现了,那么持续消磨她的真气,诱至近前击杀,是万无一失了。
她们以为使用了最合理、最聪明的战术,却不知,一开始,落入了他们的算计之中。
萧琰明白过来的这一刹那,没有中计后的沮丧、愤怒、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只觉得危急,不是她自己的危急,而是慕容绝的危急!
——那音杀师既然已经诱她至阵前,必然会踏鼓攻击慕容绝,配合后方的一水万融杀死慕容绝,再来合力击杀她于阵前。
萧琰此时面临着回救慕容绝,还是一举破阵的选择。
但回救慕容绝,是否来得及?一举破阵,是否能一举破阵?
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否”的答案。
——两个选择,都是死路。
这是没有选择。
第二一三章 谁的死
破阵。
萧琰瞬间做出了选择。
既然两个选择都是死路,那劈开一座山,前进,死中求活。
萧琰不是阵法师,不懂破阵,但她想起商七说的,不懂破阵不要紧,只要有绝对的实力,摧毁阵法行了,什么强大的阵法都没用。当然萧琰没有自大的认为自己具备了这种“绝对的实力”,但商七还说过,高深的阵法已经失传了,现今的所谓阵法,不过是古之阵法的皮毛罢了。
虽然这个“皮毛”对于不懂阵法的萧琰来说,也是高深、艰涩的,但既然是“皮毛”阵法,那意味着不完美,不完美,意味着有弱点——而萧琰恰恰有一双看破弱点的慧眼。
她的右脚狠狠一踏地,迸飞的气劲将音杀师荡来的风刃震散开去,借着脚下的震力,身形如箭射出去,秋水刀与身形成一条直线,笔直的刺出,“一气贯日月”,最简单的招式,却因为直线的简单,而最锋利。她将精气神都凝聚于刀尖一点,形成一道精纯至极的刀意,如同贯日之箭,射了出去。
“扑!”
刀尖刺在石阵的某一点上。
这一点正是萧琰慧眼看到的“阵眼”。
但石阵上一道无形的波动,她感到刀尖一滑,一气贯日的锋锐好像打滑了般,斜了出去,像贯日的箭,虽然锐气十足、锋利无比,却是斜擦着太阳射了过去,再锋利,也只是擦破了点皮,而阵法在那道“擦皮”的波动后,又恢复了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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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的脸色变了。
自始至终一直平静、镇定的脸色,这时终于变了。
——她没能一击破阵!
而音杀师在她攻出这锐不可挡的一刀时,已经开始踏鼓——
“咵喇喇!”“轰隆隆!”
音杀师这回不再是单脚踏战鼓,而是双脚同踏,左鼓如雷、右鼓如电,一时间,雷霆万钧、闪电如剑,震向、劈向慕容绝。
那道闪电如剑,劈在慕容绝的血色剑光上。
命悬一线的李万法立即狂飙出去,与慕容绝的那道血色剑芒擦边而过,左臂“咔嚓”一声掉落,他眉毛只是拧了一下,心里大骂李音音,再慢一刹我死了!与此同时冷静的神念已经驱动法力,瞬发出暴雨般的冰箭向慕容绝射去。
慕容绝那道必杀的剑气被闪电劈得偏了半分,而此时轰隆声中雷霆万钧已经落下,仿佛洪涛巨浪,冲向她的脑海——这一次竟是集中攻击她的识海!
慕容绝眸中冷芒闪过。
——闪电如巨剑,雷霆重万钧,这等攻击力度,比之先前何止大了一倍……所以,之前是留手了?
电光石火间,她已把握到了关窍,萧琰必是踏入了他们的死局,对方需要先解决她这个后患,再与李万法合力去杀萧琰。
这说明她们之前的车轮消磨战术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但慕容绝对此没有多想,她瞬间抓住了重点——自己不死,萧琰不会死。
她不死,李万法和音杀师的一半攻击会被她拖住,萧琰算面临困局,也有时间想办法去破局。
关键是这个时间。
她要做的,是给她创造时间。
但想法是想法,并不容易实现。
此时她头上有雷霆万钧攻击识海,前后左右有百道冰箭。这些冰箭都带着酸蚀力,被一枝箭射中,会被上面的酸蚀水气腐蚀血肉骨骼经脉;但最致命的还是音杀师的雷霆攻击,武道高手再强,识海都是相对脆弱的地方,音杀师这一击显然尽了全力,她只觉识海被洪浪巨涛冲击,紫府的血色星空摇摇欲坠,一颗流星嗖的陨落,砸到漆黑的大地上,体内小世界地动山摇,接着一颗、又一颗的流星陨落,当所有星辰坠落,她将陷入永远的黑夜。
慕容绝的脸色冰冷漠然,即使面临这样的危境,她的眼神依然是冰冷的,如同亘古的冰峰不化,似乎死亡也只是从此岸走向彼岸,不足以让她动容。她神情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没有任何犹疑,也没有毅然决然之色,是那么冰冷淡漠的……入魔。
眼瞳瞬间变成血色,如血池浸染,血红无比,紫府星空下漆黑的大地陡然明亮,却是一池鲜亮血红的浪,血浪汹涌咆哮,嗜血狂暴的杀念瞬间充盈了脑海,狂暴的摧毁了识海的震波、撕裂了雷霆。封血剑上的血色如同鲜血一般流动起来,血色的剑光挥出,如一条血龙咆哮席卷,所有冰箭瞬间卷成了冰渣。
音杀师两只踏鼓的赤脚同时弹了起来,竟是受到极大的反震,跳弹了起来,而脚底麻木到已经没了知觉。他不由神情骇然,那是什么力量,竟然狂暴如斯,撕裂雷霆的同时还让他受了反噬?!
音杀师骇然的同时,也是萧琰色变的时候,她挥出了第二刀。
第二刀,“奋飞横绝”,击在音杀师双手一直未停击鼓攻向她的密集风刃上。使出这一招时,身形要如大鸟飞起,而她在刀上又用了巧劲,和那密集的风刃“哧哧哧”一撞,顺着震力呼啦斜飞出去,刀气一横,奋飞斜掠往西,瞬息间去了二十丈。
音杀师目怔口呆,绝没想到萧琰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
他正要击鼓追杀过去,便听远处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短促、急,似乎死亡的时候没有受到多大痛苦,当然最大的可能是被杀死的速度太快,以致于还来不及体会痛苦已死去。
音杀师的脸色又变了。
——那是李万法的声音。
便见一道血光,向他这边射来。
音杀师毛骨悚然,不假思索的敲鼓,刚刚恢复知觉的双脚踏下战鼓,双手击鼓攻击的方向也立刻转向那道血光。
那血光是一柄巨大的血气之剑,血光汩汩流动,好像活的鲜血一般,血腥味,和狂暴的杀气,都扑面而来。
狂猛的风暴形成一只巨大的拳头,挟着雷声电光,向那血气之剑砸下去。
“轰!”
血气之剑崩碎了拳头,连半分停顿都没有,瞬息即近,向着音杀师劈下去。
“轰!”
又一声。
血气之剑劈在石阵上方。
萧琰一刀攻击阵眼未破的防御阵法在这蛮不讲理的血气之剑下轰然摧毁,因为“绝对的实力”,那血剑余势不减,将音杀师一剑劈为两段,根本无法闪避、也没有力量抵抗。音杀师临死前心想:原来这是杀戮道入魔……
——谁知道晋入宗师境的慕容绝入魔后是怎样的凶残呢?
……现在他知道了。
音杀师不甘的睁着眼睛。
那双血瞳扫过他的尸体,冰冷,无情,又充满着狂暴嗜血。
血色剑气又射了出去。
追向萧琰逃去的方向。
远峰上的萧迟心道糟糕,身形甫动,却被郑王截住,温和的笑道:“萧二先生何去?”
萧迟一脸正气,大义凛然的出语铿锵,“制止杀戮剑魔祸害苍生,吾辈有责。”
郑王呵呵的笑,“这还没祸害到苍生呢,萧二先生急什么。”
萧迟心里骂一声老混蛋,想让慕容绝杀死十七、破坏两家合盟关系,这一箭双雕的计策真个狠毒!她心里窝火,但见那道去势凌厉的血色剑气已经快要追上萧琰,眉骨一棱,怎么,要打架?那好好打上一架!
她的手按上三尺二寸长的刀。
刀名流云。
瞬间山顶风起,上空云涌。
萧凉忽然凌空跨出,紧盯着他的肃王也凌空跨出。
下一瞬两人落到了另一座山头上。
先前立足的那座山峰,突然矮了下去。
萧迟凌空一刀,削断了半截山峰,一座山撞向飞起在半空的郑王。
郑王双掌如金推了出去。
两只金光大掌陡然出现在半截山峰前面,“轰轰”之声山脉震颤,那座山峰被巨掌击得崩裂四飞,掉落下去。
在萧迟按刀的时候,萧琰已经到了危急时刻。
血色剑气已经追上了她!
萧琰连经两战,真气已将耗竭,正是强弩之末,如何能与入魔后真气瞬间回复并且实力还暴涨的慕容绝相战?而在登极境入魔的慕容绝已经足够厉害,何况是宗师境入魔?单看那乌龟阵经不住她一剑,知道眼下血薄力弱的自己绝没法抵御,连逃命的速度都及不上那血剑夺命的速度。
萧琰疾掠向前的身形忽然扑倒,身后疾射至的血色剑气“扑”一声洞穿她左肩胛骨,她若扑倒慢个片霎,那剑气洞穿的是她心脏了。一缕森寒狂暴又带着毁灭气息的杀气瞬间从她伤口侵入经脉,竟还有扩大摧毁之势!萧琰心惊,却顾不得这伤势,扑倒时左手抓住旁边的树枝一荡,落身在这株百年大树之后。
那血色剑气一拧,隔着巨树悍然疾射。
萧琰一刀断大树,左掌一击,树干打横“呼”向剑气撞去。
那血色剑气毫不停顿,“喀嚓嚓”,两人合抱粗的树干被剑气绞得粉碎。
萧琰斩树后没有逃,因为她知道自己逃跑的速度不会有血剑快,而血剑追击她的这十几个呼吸,虽然嗜血狂暴如故,却没有最初的气势如虹了,而她的真气只能支持她最后一搏,如果再消耗在逃跑上几息后只有束手待毙了。她不退反进,一掌劈出树干后往前疾冲,刀锋斜向前方撩起。
“扑!”雪亮的刀刃与血红剑气相交。
这是萧琰竭尽所有真气使出的一刀,但却只将慕容绝刺向她心脏的血色剑气震得偏上了一寸,“哧”一声从她心脏上方洞穿。因她前冲之势,剑气洞穿之后,跟着那细长的血剑也刺入那血洞中。而她的左手如电攥住了血剑剑根,竟狠狠往自己胸口一插,脚步踏前。
“扑!”
血剑深深刺入,直到她握剑处。
因为这个出人意表的动作,那双冰冷无情、又嗜血狂暴的眸子有了片分的迷惑,落地的身形也有了片分凝滞。萧琰右手的刀已被剑气震得脱手而去,虎口震裂的右手却在瞬间并指如剑,趁着慕容绝迷惑、凝滞的片霎,迅若疾电的点在她左臂麻**上。
慕容绝的眼神立刻又狂暴起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嗜血欲-望,要将剑划拉下去,将这个临死前还反抗的蝼蚁劈成两片。
但在这一瞬间,她身子僵住了,血瞳瞪得极大。
……
第二一四章 真情魔都挡不住?
当萧琰在音杀师的阵前逃跑时,她已经想到——这个杀局最后的万无一失,其实是慕容绝!
对方在设计这个杀局时已经谋算:如果有个万一,安排的两位后期宗师近攻加两位中期宗师远程攻击的强大阵容出了意外,没能杀死她们,那么一定是慕容绝入魔了,而她则会死在入魔后神识陷入杀戮、摧毁一切的慕容绝剑下!
但她死在谁的手上,都不能死在慕容绝手上!
否则萧氏与圣人一方的合盟关系必定会遭到破坏,即使不出现裂缝也会出现隔阂。
萧琰不能让这种局面出现。
此时两位曾祖必定是被对方的先天宗师牵制住了,不能脱身制住慕容绝;如果她能逃到剑阁,当然可以冀望剑阁的先天宗师出手,但她没那个速度,没法在血剑的追杀下逃出二百里地去。
她唯一可以想、只能拼命想的是,如何让慕容绝从入魔状态中醒过来?
在宗圣观交流武道的时候,慕容绝曾提到她的入魔——她自己的神识是清醒的,但被嗜血的杀戮意识给压制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等于识海中出现了第二个强大的意识,掌控了一切。如果要让她恢复,必须让那缕清醒的神识压过杀戮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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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这种疯狂的入魔状态下,那缕清醒的神识好比蚂蚁之于大象,怎么绊倒大象拿回主控权?
萧琰当时很严肃的说:“那要让蚂蚁变成老鼠,老鼠钻象鼻孔,大象倒了,这是以弱克强的窍门。”
慕容绝的表情默了一默,说:“杀戮神识没有鼻孔。”
萧琰绝倒,学长我是打个比喻啊比喻,好吧,不是蚂蚁之于大象,是细胳膊拧不过粗大腿,咱们要让你的细胳膊变粗变壮,压倒大腿。
“……精纯。”慕容绝说道。
“对,精纯,不是变粗,咱们要以质取胜。像黄金一座山,用金刚石钻头一钻穿了。”
“金刚石。”慕容绝的眼神默默看她。
好吧,细胳膊怎么变成金刚石,这是个问题。
而后,萧琰胸口的一点清凉提醒了她——
她有清心琉璃石啊,可以防止心魔!
前几天她问过夫子,夫子说,这是梵音寺七宝之一,可以隐蔽神识气息也可以防止心魔。她早发现这块琉璃般莹净的石头还有隐蔽气息的作用,但没想到竟是传说中的“梵音寺七宝”之一——武道中人多半都听说过梵音寺七宝,但具体是哪七宝,却极少有人知道,萧琰没想到自己胸口挂着个七宝。当时心想:母亲和梵因圣僧的交情果然很深厚,不然何以七宝相赠?但她这时并不知道真相总是想象中的美好、现实中的残酷。
既然是梵音寺的秘宝,想来防止心魔的功效是很强大的——萧琰心思纯净,没有心魔的困扰,所以至今没有感觉到这方面的功效,只是觉得握在手中入定极快。
她在逃跑中扯开了衣襟,将挂在颈上的丝囊扯了出来,左手取出那颗如鹌鹑蛋大小的清心琉璃石,塞入口中,然后便设计了自残接近慕容绝的这一幕。
她攥着剑锋根部深深刺入自己胸口的时候,她距离慕容绝已经很近,近到只有一尺半——如果不是她这个自残的动作让慕容绝嗜血的神识有片霎的迷惑,并且很符合那个神识嗜血的欲-望,她根本不可能这么接近慕容绝。
在慕容绝左腕麻**被点中狂暴之时,萧琰的脸狠狠的撞上了她的脸,两道同样直挺的鼻梁相撞,萧琰的骨头淬炼得何等坚硬,比慕容绝还强上一分,这一下猝不及防,慕容绝鼻根一酸,眼睛一酸,不由眨了眨,右手挥剑的动作滞了片霎。而在鼻梁撞上的同时,萧琰的嘴唇已经撞上了她的嘴唇,唇间半露的清心琉璃石的清凉气息便渡了过去。
慕容绝嗜血的狂暴神识微微一清,身子出现片刻的僵滞。
萧琰趁着这片霎的僵滞,右手闪电般抬起,捏开她下颌,将嘴中半吐的清心琉璃石抵进她嘴里去,唇硬抵在她唇上,防止她吐出来。她的额头也撞在她的额头上,眉心抵着眉心,神识哗然集中,默念守静经中的经言传过去——【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一遍又一遍不停止。
***
当萧琰握剑自残的时候,无论远处山峰上分出一半神识关注这边的萧凉和肃王,还是二更远的大剑山上遥观这边的一女一男,神识中都同时失去了两人的身影。
这四位先天没感到诧异,萧凉是知道萧琰身上有清心琉璃石,而另外三人早已发现他们的神识不能探查到萧琰,想必身上带了遮掩气息的符或宝之类,而对她的行踪判断完全是出自她身周的天地元气的波动做出,一旦她静止,或者身边元气波动不强,他们无法探查她的情况。而此刻同时失去了慕容绝的身影,想必是萧琰已经十分接近她,而那敛息符宝的功效范围也覆盖到了慕容绝。
唯一能够判断的,是慕容绝此时也没有动作,否则,不会没有元气波动。
那到底两人现在是什么境况?
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萧凉很着急。
肃王很关心。
大剑山上的二位也很关心。
那负剑男子与其说着急不如说好奇,“阁主我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下一瞬是在东面二百里外、萧琰和慕容绝“消失”的树林中。
他眼睛忽然瞪大。
这什么情况?
……临终表真情?
呃,还是要用真情唤醒入魔的神识?
如果是剑阁阁主在这,一定会告诉他“你话本看多了”。
但负剑男子完全没这个自觉,只默默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遮一下眼睛?但他的一双虎目瞪得很大,理直气壮的想,他这是保护钜子的徒弟,以防万一,万一慕容小千山入魔拉不回来,一个手抖、剑一挥,钜子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兼最近才升格的徒弟要成片片了。
萧凉和肃王没有察觉到这位剑阁先天的气息,都不知道这边什么情况,萧凉被肃王严防紧死守着不能脱身过来,心里忧急焦虑,只能期望萧琰那边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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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的额头沁出汗来,一方面是力竭和痛楚带来的虚弱,一方面是她的神识全部贯注于守静经的经言上,送入慕容绝的识海中,而这遭遇到了那个嗜血狂暴神识的摧毁,亏得清心琉璃石已经抵入慕容绝唇内,应该已起到了作用,让她清醒的神识反过来牵制嗜血神识,这才让萧琰的神识没有淹没在血海中,但只是两个呼吸,让她的神识极度消耗。
慕容绝的血瞳色泽越来越浅,终至恢复清明。冰雪般的眸子沉凝了一霎,便是雪清的澄静。一缕澄冽如雪的神识从她的眉心进入萧琰的识海,仿如清凉的雪水潺潺流入,让萧琰消耗过度而疼痛的元神得到了抚慰和舒展。
萧琰闻到她身上清雪澄澈的气息,已经完全代替了之前的嗜血狂暴气息,知道她已“出魔”,不由心神一松,顿时从身体到神识都疲惫下来。
但在心神放松间,她忽然察觉到一股来自心底的危机,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来自直觉的危机——感觉有人正在盯着她们,有种汗毛悚立的感觉。
能让她生出悚然的感觉,必定是一个强大的存在。
慕容绝的清晰神念出现在她的识海中:【近处三百丈内,有人,很强。】之前她介于入魔和清醒的状态之间时,生出了这种警觉。萧琰鼻间“嗯”一声,表示明白。听起来像是接吻的呻-吟声,这是为了降低对方的警觉。
慕容绝另一道神念出现:【张唇。】
萧琰立即意会——不能让那个敌友未明的强大存在知道清心琉璃石的存在。如果是敌人,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学长可能必须再次入魔,才能抵抗那人,之后她必须再次用清心琉璃石唤醒学长。
萧琰觉得自己心脏痛得收缩,真不知道再来一次,会不会真的死在学长剑下。
但她毫不迟疑的唇一张,慕容绝立刻将清心琉璃石抵过来,送入她口中。
两人双唇密不可分,外人看起来是在亲吻,却不知道梵音寺的七宝之一正在其中过渡。
两人唇一分,慕容绝身子立即后退,右手如电,将血剑拔了出来,剑尖迸发出寒气,瞬间将流出的鲜血冻凝。萧琰右手已经探入革囊,取出止血丸和疗伤丸往口中倒,又将疗治内伤的药丸递给慕容绝两粒,将秋水刀拾了回来,立即坐地调息。
慕容绝持剑立在她身边,警惕的扫视四周,却并没有刻意的向她生出警兆的方向多做打量。
……
二百多丈外的浓密树林内,负剑男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被两位小辈的直觉发现,坐在树丫上目瞪口呆的,心想:“哎哎,这也行?!”
他摸了摸胡髭。
下一瞬,树丫上已经没了人。
……
又下一瞬,他出现在离开前的地方,一副嘿嘿嘿的表情,“阁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剑阁阁主端着那盏永远冒着热气的茶,徐徐饮了一口,动作端庄,声音柔柔慢慢的,“看见佛光普照,血魔退散,人间团圆?”
负剑男子:“……”
为什么每次和阁主说话,都有种她说了上句,你没法接下句的感觉?
忽然想起,这不正是他前阵子追过的连载传奇《金刚伏魔记》的剧情吗?浓眉抖了抖,兴奋抖露的心情立时没有了,三言两语将事情交待了,抬手摸着粗硬的胡髭,深沉的感叹一句:“真是真情感动天地,连魔都挡不住啊。”
阁主听完他的转述,宁静而深邃的眼眸若有所思,听完他这句感叹,默了一下,说道:“有时武力和智力,果然是背道而驰。”
负剑男子:“……”
怎么觉得阁主这话是在嘲笑他?
***
萧凉悬在心口的石头倏然落了下去。
他感知到了慕容绝的存在,而嗜血狂暴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应该是慕容绝已经恢复了清醒。
虽然这令人惊诧,萧琰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入魔后嗜血狂暴的慕容绝回复神智?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绝既然清醒了,萧琰应该是安好的。
虽然还感知不到十七的气息,但应该是在打坐调息。
萧凉心里一轻松,神识传念给萧迟。
萧迟在远空哈哈一笑,流云刀出刀更加潇洒,更加飘渺、莫测。
反而,换肃王郑王的脸色难看了。
这么一个万无一失的杀局,虽然中间被萧氏宗师的强攻打破了一环,没有形成两个近攻宗师加两位远程宗师的完美围杀,但慕容绝入魔也是算计中的事,萧琰死于慕容绝剑下那是最好的结果——但是,慕容绝怎么在关键时刻清醒了?
这种未知的不可测,让郑王肃王的心情更糟。
***
树林中,萧琰只调息了一刻钟后睁眼。
“学长,换你了。”她右手持刀,立在慕容绝旁边。
慕容绝没有多言,立即盘坐调息。
她出魔之后回到了入魔前的真气耗损和受伤状态,而且因为入魔后潜力爆发,事后更加虚弱——唯有上次在千丈崖入魔后突破晋阶,才没有这种虚弱状态。所以萧琰让她调息,她没有拒绝,只是打坐前看了她一眼。
萧琰明白这是提醒她小心,目光谨慎的扫视四周,但她隐隐感觉,那种危机感觉已经消失了……难道那人已经走了?她并不确定,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慕容绝只调息了一刻钟,又换萧琰。
两刻钟后,两人起身掠去。
这么短时间,两人真气都没有恢复完全,但此地不宜久留,萧琰没有死在入魔后的慕容绝剑下,这是出乎对方意料的,破了这个完美的杀局,而这个杀局既然在对方谋划中是“万无一失”,那么此去二百里很可能再也没有其他的伏杀,但若两人在此地调息太久,可能给对方时间,重新调遣人手布设杀局,所以她们必须尽早离开。
从此地西去二百里,是剑阁。
虽然剑阁不能干涉皇族宗师对萧琰的追杀,但是在剑阁七十二峰范围内,不得有厮杀,这是剑阁的规矩,任何人破坏剑阁的规矩,剑阁都有道理出手。所以两人真气才恢复了四五成立即动身,前往剑阁。
只有到了剑阁,她们才能得到暂时的安歇。
第二一五章 剑阁
果然如两人所推测的,此去剑阁二百里再没有遇上其他伏杀。.
两人一路安全的到了剑阁。
在世外三大武宗之地中,剑阁被称为“剑门天下险”,其中这个剑门,既是意指剑阁,也是实指剑阁的山门。
那是一条长达数百里的巨壑,最宽处达二百丈,最窄处也有一百多丈,将大剑山从东北至西南围了一个半圆形,形成一道崛起于地渊的拱形山门。巨壑深不可测,即使以洞真境宗师的神识,也无法透到底。两边崖壁如刀削斧砍,十分陡峭,而且寸草不生,站在崖边,有一种要直落深渊的感觉。寒风飕飕从壑底吹上来,有种透骨冷的感觉,不知道壑底是什么,竟然隔着至少千丈的距离,仍然这么寒冷。
两人抵达剑门的南山门,这里是进入剑阁的“正门”,建有一座铁索桥连通巨壑南北,正在山风中微微摇荡。
萧琰往北望去,但见过了巨壑,北去三十丈是一面宽阔的横崖,高约三十丈,崖壁陡直,也是寸草不生,而在这面横崖之前,突兀拔起一根石笋,高达四五十丈,好像一柄巨剑立在横崖之前。传说一千二百年前剑阁的祖师细雨骑驴入蜀道,经过此地,大笑说“此剑甚好!”遂飞剑剔石,刻字“剑阁”,在此地开辟宗门。
此时在石剑的顶端,盘膝坐着一位青衫负剑的女子,远远望去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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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绝道:“那是六峰的峰主,桑丘南。”
萧琰肃然起敬,六峰那是排名很前了。
剑阁七十二峰每一峰都有一位峰主,皆为洞真境宗师担任,而峰号排序代表着实力——这位桑丘峰主排在第六峰,说明先天以下,实力为第六,那当然是很强了。
两人走到山门桥,桥口建有几栋石屋,常年有弟子驻守。入剑阁者,无论是本门弟子还是外客,都必须先在此登记。负责登记的青年弟子见两人一身血污,没有流露任何惊诧之色,因为剑阁弟子一身血的回山门多了去了。
慕容绝掏出一枚铁木牌子递过去,声音冰冷漠然,“阁主记名弟子,慕容绝回宗门。”
负责登记的弟子神色立时一肃,双手接过名牌,仔细检验后,刷刷提笔登记,又将名牌递回去,恭敬问道:“慕容师叔祖,请问这位是?”
萧琰听到那句“师叔祖”,忍不住笑,向慕容绝飞了个笑眼——年方二十五是祖辈了哟。
慕容绝神色不动,淡淡看她——你以哪个身份?
萧琰已经想好,说道:“剑尊弟子,萧无念。”
她的母亲墨尊,是剑道第一人,剑阁的剑尊。
母亲给她取号“无念”,应该是她的弟子道号,这是母亲的宗门,她当然应该以母亲的弟子身份进入——她原本打算,晋入宗师后,要去母亲的宗门拜见,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带伤的状态下。
那负责登记的弟子瞪大眼,几疑自己耳朵听错,下意识的一句“啥?”
突觉手腕一麻,一松,毛笔已经到了慕容绝手中,利落写下“同行者:剑尊弟子,萧无念”,将笔搁下走。
萧琰向那弟子歉然一笑,随在她身后走出。
便听石屋里“砰”一声撞桌和“唉哟”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剑尊弟子”太受惊吓,还是因为萧琰那一笑太迷神……也许两者都有。
两人踏桥,掠了过去。
走在桥上,更觉寒风刺骨,仿佛九幽的极寒,浸透到骨髓里。慕容绝忽然道:“我以前曾在这里的崖壁练剑。”
萧琰便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慕容绝的剑意中有那种仿佛地狱深渊吹来的寒气。
“学长在剑阁待了多久?”
“一年。十五岁下山,去书院。”慕容绝平静声音道。
萧琰却从她平静声音中听出些许遗憾,想来剑阁在她心中有着不同地位。
顷刻,过了桥,是大剑山。
两人行到石剑下,慕容绝向那青衫女子行了一个剑阁弟子的剑拳礼,叫了一声:“桑丘师姊。”又道,“今天是你守山门?”
桑丘南道:“我挑战钟五输了。”
她神情肃然而坦荡,说到“输”时没有失败的窘色,仿佛寻常一般。
慕容绝神色了然,按剑阁惯例,挑战失败的人要坐山门剑、守山门一个月。
萧琰也听说过,在剑阁里低峰峰主向高峰峰主挑战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失败不可耻,不敢挑战才可耻——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不由忖道,若剑阁内人人如此,勇于挑战,更勇于接受失败,那这种精神意志的磨砺,比起永远是胜者更强。
她抬手向青衫女子行了一个宗师礼,“萧无念见过桑丘长者。”
她虽是剑尊的弟子,却不是剑阁的弟子,所以不行剑阁的同门礼。
桑丘南回了一礼,笑道:“依剑尊的辈分,你我是平辈,你可以叫我桑丘师姊。”
萧琰从善如流,叫道:“桑丘师姊。”
桑丘南笑着打量萧琰,那双幽深静谧的眼眸里,隐着让人无法察觉的趣味。
两人并不知道,桑丘南守山门的输约其实昨日已经到期了,但她刚从师尊那里听说慕容师妹被剑尊的弟子亲吻了——从入魔中拉了出来,立即抢先过来目睹这个“真情魔都挡不住”的“传奇”……呵呵呵,果然长得很俊很漂亮,身材也很俊、挺拔如剑,气质很好,纯粹、干净,气度也很好,圆融,却内蕴坚硬,气魄清远,让人亮眼——不愧是剑尊亲自教养出来的。嗯嗯,难怪万年寒冰的慕容师妹能看入眼了。
桑丘南当然不信自家师尊说的“真情”什么的,但她教过慕容绝剑术,对她心性颇有几分了解,知道这位小师妹内外如一,如同冰川冷漠恒定,并不曾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却天然的有距离。但她对萧琰不一样,尽管神情如常,冰冷漠然,但身体细微的反应,和偶尔的眼神交汇,却给人一种和谐无距的感觉。
桑丘南幽深的眼睛荡着光采,显得很亮。
萧琰生出种怪异的感觉,虽然这位桑丘师姊一看很正经,有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但她总觉得这位师姊打量自己的眼神有点诡异。
……难道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萧琰这么一想,心里坦然了——作为墨尊的“女儿”、剑尊的弟子,被剑阁的人好奇,打量,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当然不知道,除了这个因素外,还因为某位先天宗师向徒弟说漏了嘴,她已经成了刚出炉的传奇话本的主角。
桑丘南落下石剑,一挥袖子说道:“走罢,我带你们入主峰。”她抢着来看人的时候接了迎客使的活儿。
两人自是没有异议,随着桑丘南越横崖往北,一路通行无阻,沿途经过十几座或雄奇或险峻的山峰,渐入大剑山的中央山脉。
剑阁主峰坐落在中央山脉的中央,是大剑山的最高峰,也是最峻直的一峰,矗立在崇山峻岭之中,犹如一把直插云霄的大剑。山峰四面,都是险峻的山崖,平时弟子上下山,均直接从山崖上下,走直线,顺便锻炼轻功。但考虑到萧琰和慕容绝都带着伤,桑丘南便领着两人沿着曲折的山道蜿蜒而上,行到半山之上,是剑阁主峰的殿群了。
萧琰看到一栋栋石屋,各种色泽的,白色、黑色、青色、赭色、红色……,建屋的每一块石砖都切割得平整,大小一致,砌造得严丝合缝,分布在绿树花草藤萝之间,给人一种整齐、有序,坚固、硬直,又刚中有柔的视觉印象。
仿佛知道萧琰的惊异,走在前面的桑丘南随意解说道:“咱们阁里斗剑比较多,石屋比较坚固。”
萧琰心道,这个理由真强大。
桑丘南领着两人往主殿行去。
主殿的风格比较正常了,飞檐挑角的重重殿宇,只有黑白二色,透着简单、利落,又恢宏肃穆的气度。主殿前是阔达一百步的广场,地面铺的都是花岗石,这么坚硬的地面,让萧琰很难不去联想——大约这里也会经常斗剑?
桑丘南领着她们入东面侧殿,一位白衫佩剑的女弟子迎上来,行礼叫了一声“桑丘师叔祖”,桑丘南交待道:“这是阁主的记名弟子慕容宗师,和贵客无念宗师,将在阁内住上些日子,你且好生安置。”
“是,师叔祖。”那弟子听说过阁主有位甲姓慕容氏的记名弟子,却是头回得见,心中暗将容貌记下。
桑丘南回头对慕容绝道:“慕容师妹,你先带无念师妹去药池疗伤,休养完全后,再去拜见阁主不迟。”
“嗯。”
桑丘南又转脸对萧琰道:“无念师妹,我们回头见。”
萧琰对她灿烂一笑,“多谢桑丘师姊引领上山,回头再见。”
饶是桑丘南年逾百岁,阅色甚多,也被她这笑容晃了下眼,暗赞一声,向慕容绝递了个眼色,含笑离去。
那白衫女弟子的眼神也有些恍惚,直到慕容绝冰冷漠然的声音响起:“去药庐。”才恍然醒神,不由面色微红,立即行礼应喏,出了侧殿,引领两人往药庐行去。心中暗自猜测萧琰的身份:能与桑丘师叔祖以师姊妹相称,又不是阁内的宗师,这是哪路的贵客?
药庐离主殿殿群不远,往西北去三里是,用原木搭建着一栋栋大小木屋,远处是瀑布,引溪流水入药庐。剑阁弟子因为经常比剑受伤,各个峰上都设有药庐,药庐里辟有冷热池子,根据伤势轻重分池,清洗血污时疗伤,符合剑阁一向的风格,简单、快捷。慕容绝对主峰药庐很熟悉,因为她在剑阁的那一年,几乎每天都在受伤入药池。虽然已经离开剑阁十年,但想来药池不会有什么变化,便直接吩咐那女弟子:“去甲字九号。”
“是,师叔祖。”
甲字药池都是治疗内腑碎裂重伤的药池,当然用的药材也很珍贵。
萧琰一进木屋,闻到浓郁的药味,很快辨识出其中大部分药材,便知晓这药池的疗效肯定不错。一道黑漆屏风将药池与门隔开,靠壁立着三个衣柜,一原色一黑漆一白漆,萧琰揣测大概是分装浴巾和男女服。
两人脱了靴袜,赤足踏上青砖,绕过屏风,是青石彻成的药池子,长六尺、宽四尺,是一个单人药池,但若盘膝疗伤,两人也够了。
慕容绝解释道:“药力可以供两人,一起,不浪费。”她以前在剑阁泡药池,都是与受伤的师姊们一起,但她一想萧琰不是剑阁弟子,或许不习惯与人共浴,便又道,“你若介意,可分池。”
萧琰笑道:“不用。一起好。”
剑阁应该是有俭朴之风,从建筑风格和弟子的服饰可看出来,没有华丽的纹饰,虽然不像墨者那般俭朴得苛刻,但事俭应该是每个剑阁弟子的习惯,包括千山学长。她既然入阁,自然入乡随俗,遵循剑阁的习惯。当然如果此时同浴的是李毓祯,算浪费一池药,她也要坚决分开。
两人都是利索的人,没有多言开始解衣。萧琰脱下外袍、中衣,里面是胸衣。在宗圣观时,夫子说她不需要再掩饰女子身份,萧琰便乐得脱了勒胸的硬皮抹胸,换上了女性武者常穿的半截式束口胸衣。慕容绝眼角余光瞥到被她胸衣上两尾红灿灿的金鱼,目光霎了下,清漠的眼神正正望过来,萧琰心里默默抹汗,解释道:“我阿娘送的。”这真不是她的品味。
慕容绝“嗯”,想了想,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神情认真道:“意境很好。”
“……”萧琰默默的眼神看她。
红灿灿的金鱼绕着碧油油的芝麻,芝麻开花的地方正是樱红处……这意境果然很好。
慕容绝呆了下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安慰好像有点调戏人的意思,立即认真解释,“你阿娘的祝愿很好。”
萧琰默了片刻,终于“噗”的一声笑出,然后哈哈哈的笑起来。
——年年有余是福分;芝麻开花节节高,却是祝福她的“胸高”了。
萧琰一边入池一边笑,“我觉得武道节节高比较好。”
慕容绝点了下头,深以为然。
两人盘膝坐在药池中,池水一直漫到脖颈。
因为看守弟子已经在添加火力,药池的水渐由温热变得沸腾起来,普通人坐在池中是煮肉汤了,但对她二人来说,却是寻常,眉毛都没动一分。两人阖目运转真气,帮助催化药力,皮肤上渐渐有瘀血浸出,一丝丝渗入深褐色的药池水中,药味中便多了一丝丝血味。
……
第二一六章 我的错
那白衫女弟子心细,出木屋后去了衣装堂,按目视估测的两位宗师的胸型腰围,领了乙号和丙号的胸衣、两条丙号的亵裤,用清水过水然后烘干,置到竹箧中,提入木屋内。她将竹箧搁到屏风边时,目光忍不住向内一瞟——药雾水气蒸腾中,隐约可见象牙白的颈项,如天鹅般修长,线条优美流畅,她只瞟了一眼,不敢多看,低头轻步出去,拉上门时脑子里还有那两道流白如玉的剪影,心想难怪花师叔祖说,美色惑人不分男女。
池子里疗伤的两人完全没有“美色”的想法,药力入肉入骨后的痛楚她们都能够忍受,最折磨人的却是那挠不着的痒意,好在两人都是经常受伤,这种挠人的折磨已经经受得多了,一边痛着一边痒着,也习惯了。
药池中的血味越来越浓,而药味越来越淡,约摸一个时辰后,药池的水全部变成了乌中浸红的色泽,这是两人体内的瘀血全部被排出,而药力则入了体内。
萧琰当先睁开眼睛,内息饱满,经脉通畅,内伤已经完全痊愈,真气也已经恢复完全,甚至感觉比之前还凝练了一些,想来是这药力的功效了。难怪说武道修行,资源不可缺少。
慕容绝随后睁开眼来,目光清湛,神完气足。
萧琰当先起身,脱了半短的亵裤,步入旁边的清水池中。
这池水的池眼没有堵,竹筒接入溪水潺潺流入,池水从底部的池眼流出,永远保持流动清澈。萧琰拿了毛巾洗脸净耳,又解下发簪,黑发如瀑落在清澈的池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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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眼看着手中那枝千年沉水木簪子,表情深沉静默,眸中有懊悔和反思。
“学长,这次是我的错。”她忽然说道。
慕容绝看见她手中握着的簪子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步入池中,清冷如雪的声音道:“无妨。”
萧琰微微摇头,挥手在屋内布下真气屏障,诚恳的检讨自己道:“是我太自信了。自信过度,是自大。我的决断当时是个错误。如果没有清心琉璃石,可能我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
她反省自己,如果不是自信凭一刀之力能破阵眼,当时应该立即解封道真子的先天剑气,强行摧毁阵法,而在那道剑气之下,阵内的音杀师恐怕都未必能身免一死。慕容绝也不用入魔了。
“我以为自己有慧眼,能够看破阵法的弱点。因为自恃,而自信。因为自信,而高估自己。从击败吴王到顺利突破宗师,又在短短几天内进阶初期巅峰,让我有些自大了。我从小有母亲的教导,虽然自己不知道,却实实在在修习的是最好的功法,让我基础打得扎实,进境还很快。资质悟性也很好,领悟什么都比别人快。一路行来,虽然受了苦,吃了痛,流了血,但大的挫折和失败没有经受过,反而步步成功,武道顺畅,不到二十晋入了宗师。——这些,渐渐让我自大了,自信心膨胀,以为自己很强了。”
她剖析到这里,额上已经沁出冷汗,幸亏醒悟得及时,否则以这种心态下去,即使今日不死,早晚也要遭逢大难。
慕容绝听她剖析入微的反省,嘴角牵起一丝很轻浅的弧度,这对于表情极少的她来说,是心情很愉悦的表现了。
勇于反省错误,这是任何成功者都必须具备的条件。但勇于向别人承认、检讨自己犯下的错误,不仅是成功的因素,还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而萧琰剖析自己的心态,对她掬诚相示,毫无遮掩,这种赤诚相待也让慕容绝的眼眸中漾起几丝波纹,削弱了眼眶中的冰冷。
“你当时的推断,是没错的。”她冰冽的声音平静说道,“对方安排了四位宗师,按道理,应该远程与近攻配合,才是完美伏击,然而远程宗师却在之后才出手,这说明他俩必定是遭遇了攻击,才刚脱身返回伏击战场。但那位音杀师能被逼出阵中,可见那阵法必定遭受过强力攻击,而音杀师不得不出阵,以免阵法被摧毁。所以,你当时判断,阵法遭受过攻击,防御力量应该已经减弱了——这是没错的。”
萧琰微微点头,慕容绝说的,正是她当时决定出刀破阵的原因。
“只不过,那个阵法,是玄武灵龟阵,十大防御阵法中,名列首位。”
萧琰默然——所以,她是多自不量力啊。
慕容绝伸手捋起她漾在清水中的头发,柔软光滑的毛发感觉让她的眼眸眯了一眯,心情也如同漾在清波中,泛起愉悦的涟漪,冰凉如雪的声音也带着难以察觉的柔和,继续说道:“书院修筑的晋阶台,为洞真境宗师晋阶先天宗师抵御天雷的阵法,是玄武灵龟阵——咱们遇到的这个,是缩减版。如果真是书院那个阵法,我可破不了。真正的玄武灵龟阵布阵得一个月,还莫提那些珍稀的阵法材料,估计世上再也难以凑齐第二份了。咱们遇到的这个小玄龟阵,防御威力至多只有原阵的两成,不过也很耐打了。”
她安慰萧琰道:“你只是不认识这个阵法,所以对它的威力估计错误。”
萧琰认真想了想,道:“那又多了一个错——知识面不广,孤陋寡闻。”
慕容绝轻轻笑一声,笑声清净明朗,说:“好吧,你反省。闭眼。”
萧琰不明所以,但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慕容绝左手微拍池面,一道水龙腾起,从萧琰头顶哗然落下。
“清水濯尔头,可省矣。”
萧琰愣了一下,然后噗一声,悦笑起来。
没想到千山学长也有这么逗趣的时候。
她心情随之舒畅起来,手掌一拍池面,池水波浪轻涌,冲刷着两人的身体。
她转脸看着慕容绝,眸光灿然的笑,“清浪之水,可濯发,可濯心,可濯肝,可濯胆。”
慕容绝唇角微牵,带出愉悦的弧度。
沥胆濯肝。
肝胆相照。
朋友如是。
……
两人拍起水龙嬉闹,互相将对方濯了一遍,从头到脚,然后起身出池。
真气运行下,两人身上立时起了层白雾,几个呼吸间,身上水已干。两具赤-裸的身躯泛着健康的光泽,骨骼清俊,肌肤紧致,没有一丝赘肉,既有武者的力度弹性,又有世家子弟保养良好的白皙细腻,身体同样修长,曲线优美流畅,但慕容绝的身材更富有成熟魅力,无论胸还是臀,萧琰比起她“清瘦”一些,主要是胸部小一号——穿的胸衣当然也小一号。
萧琰弹开竹箧,看见最先飘起的胸衣笑,平平飞到慕容绝面前,“学长,你的。”
慕容绝伸手接过乙号胸衣,看了眼,“嗯,是我的,没芝麻。”
“……”萧琰无语的看她。
“非礼勿视。”慕容绝用胸衣挡胸,神情正经道。
萧琰默默无语的转过眼去。
忽然想念冰山学长。
……有时候沉默寡言挺好的。
……
慕容绝打开漆白色的简单衣橱,拿出两套女装,递了一套给萧琰。
剑阁弟子都是穿剑袍,交领箭袖褶裙衫,没有男女服式之分,只有尺寸宽窄区别,肩腰部位剪裁有区别。慕容绝和萧琰的身材都很高,一个身高六尺,一个高五尺八寸,比第一禁军神策军的男性军士入伍身高考核线还要高出两寸到四寸,但剑阁身高七尺的女弟子都有,所以两人这般身高在剑阁也只是穿乙字号和丙字号的剑袍。
两人都是一袭青色苎蔴剑袍,青色是剑阁宗师服色,宗师剑袍的裙摆长及靴部,比起弟子的半长衫多了几分庄重感,但剪裁同样修身,很显精神,也很显身材——两人立一起如琼林玉树,互相照耀,难分轩轾。慕容绝的目光被萧琰吸引了,眸子深深的凝视她……的头发,眼睛仿佛映入了乌发的亮泽,有些发光,手里拿着巾柜取出的洁净木梳,已经立到萧琰身后,手指抚着那一匹光滑如缎的头发,冰冷漠然的声音下面隐藏着不被人察觉的热切,“我给你梳髻。”
萧琰正用真气卷起之前换下的脏衣服,随口应道:“好。去池边梳吧,顺便把衣服洗了。”她们的衣箧已经丢在了树林里,总不好麻烦剑阁的弟子帮她们找回来,这身血污的衣服出剑阁时还得穿呢,好在没破多大的洞,不然还没法补。
“嗯,你先洗。”慕容绝有些不舍的放了她的头发,转身从巾柜取了皂胰盒放到清池边,见药池里的血污水已经放尽,便拔开进水管,放清水入内,洗池。这些都是药浴的弟子要做的,宗门内的杂役很少,自己事自己理,这是剑阁对弟子的要求,无论出身背景都如是。
萧琰坐在池边,拿起皂胰子洗衣服。
她在军营锻炼过一段时间,用内力控制水浪冲刷衣服,动作已经很熟练。
慕容绝俯身给她梳发,光滑的毛发从指间流过,她惬意的眯了下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嗯,不是毛发,是头发。她眼神有些发虚的飘移了下,转瞬手指又温柔的抚摸起令她着迷的毛发,嗯,头发。
等萧琰洗好了衣服并用真气一件件烘干,慕容绝才慢腾腾的将她的发髻梳好,仍然插上那枝千年沉水木簪子。萧琰伸手准备替学长洗衣服,却被慕容绝按住了,“我自己来。”很平静的说出一个事实,“你洗得太慢。”
萧琰眨了下眼,立即反思自己哪里慢。
便见慕容绝洗衣的动作果然很快……
所有衣物入池,浸湿后飞起,皂胰子如穿花蝴蝶般在衣间飞舞,池上风旋,衣物在空中旋转搓揉,入池,细浪冲刷,清洗,飞起,展开,千百道指头大小的风旋在衣服表面卷走水分,很快衣干平整,叠好,落入竹箧。
一气呵成。
萧琰眼睛看呆了。
原来洗衣还可以这样洗……与学长相比,自己对真气的操控简直粗糙,不是操控不精细,而是方法技巧的问题,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慕容绝眼神看着她道:“这是神术师控制风元素水元素的技巧,可以学一学。我们用真气,他们用法力,虽然质不同,但一些控制的技巧可以借鉴。神术师用法力与外界的天地元气沟通,从而指挥天地元气。而我们中原武道是修自身,将天地元气转化为自身的力量,再发挥使用。所以我们中原武者自身更强。但神术师对外界天地元气的操控比我们强,比如,没有这池清水,我们要用真气化出这么多水来,比起神术师直接聚拢外界水元素,要困难得多。当然,内家武道的优势不在这里,最本质的是它的生命力,所以我们受伤后内气能自疗,而真气的生命力更强,但神术师的法力无法自疗,嗯,光明术师和水性术师能治疗一些伤势,那是因为光和水本身的性质,可以克制、清除一些毒素,促进伤口愈合,但内腑碎了没办法了,因为它们都不具有生命力。所以修习内家武道的宗师比修炼法力的神术师寿命长,除非神术师能晋入到先天层次,彻底改变他们的体质。……嗯,像我们中原武道的音道、阵道、符道,是修外道,操控外界元气或外物,所以音师、阵师、符师的身体和生命都很弱。除非是像东阳夫子这样的,音道修的是万物生长之道,同时用于修炼自身。……”
清冷漠然的声音如雪山之水潺潺流淌,慕容绝说了很多,从真气借鉴法力的操控技巧延展开去,说到内家武道与元素外道的区别等等,但她并不是好为人师的人,而且性子冷漠,寡言少语,即使与同辈交流武道,也很少长篇大论,多是微言大义,只是对萧琰才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和细致,这固然是因为心动秘笈上说的要多沟通,“言语是通心之桥”,但萧琰能让她生出沟通的欲-望,并从中得到愉悦的感觉,这是重要的前提。
萧琰听得很仔细,她对神术也略有了解,但不像慕容绝理解得这么透彻,对内道和外道的优势和区别剖析简洁却切中利害,像剑道一样简洁凌厉,让萧琰有种一剑贯通的感觉。
她一边听一边思考,想起自己领悟的巽字诀,木生风,也是操纵天地元气,便与慕容绝讨论起来。
屋内的真气屏障早已经解除,门外打坐的白衫女弟子听到两位宗师说着话,从洗衣服说到了武道,眼睛生光,心想:师尊说处处皆武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啊。听得越多,神色越沉迷。
***
倏忽两刻钟过去。
药池已经过了两遍清水,完全清洗干净了。两人讨论时手并没停着,已将木屋收拾得齐整,恢复了入屋前的整洁,便推门走出来。
门开时,将那女弟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经过药浴后的两人伤势痊愈,真气完满,又洗去了身体和心理上的疲惫,精神丰满、容光焕发更胜之前,那女弟子有种触目见琳琅珠玉的感觉,眼热心跳。
萧琰提着竹箧向她一笑,说:“多谢。”她脸刷地红了,只觉眼前珠玉炸开,满天都是璀璨碎光,也没有察觉自己讷讷回了句:“不谢。”等她醒过神来立即欲哭无泪——这句回复蠢透了。
她是个心思细致又聪明的,已然想明白这两位宗师在屋内探讨武道而没有设屏障,分明是允许她旁听,尽管以她目前的境界还不能理解其中一些武道的道理,但她已经将记在脑子里,总有领会的时候——而这,正是无念先生“多谢”的酬谢。这个酬谢何止重,简直太重了!但她竟然说了句“不谢”!嗷,真想将脑袋塞到药池子里去。
萧琰见到她脸红窘然加懊丧的表情,又是一笑,忍住了拍她头的想法——难怪母亲总喜欢拍她头,这种能揉别人头发的感觉真好。
想到母亲,萧琰唇边的笑容又盛了一些。
她的气质本给人纯净又温暖的感觉,加上容色极盛,一笑起来容颜光耀如太阳,让人目夺神移,很难抵御她的吸引力,慕容绝眸光一凝,想起桑丘南飞给她的提醒眼神,立即郑重嘱咐萧琰说:“你若遇见花师叔,千万不要笑。”
萧琰一愣——花师叔是谁?
慕容绝静默了一下,道:“你看见他时,知道了。”
萧琰诧异,什么是“看见他时知道了”?
但不久以后,她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
第二一七章 母亲
两人从药池出来,已经日薄西山。从酉时起是药庐的高峰期,两人过来的时候还没到酉时,没遇到几个人,出来的时候遇到三五成群从药池结伴出来的蓝衫和白衫弟子,见到她们的青衫服色立即肃敬行礼。但一俟她们走远后,立即叽叽喳喳起来。
“这两位宗师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应该不是咱们主峰的。”
“看起来好年轻!”
“这有什么奇怪的,淳于师叔去年晋宗师时才二十六。”
“噢难道这两位也才二三十岁?”
“……不可能吧?”
“嗷难道你们不觉得,咱们剑阁的美人榜要换人了吗!”
“嗷你不是一个人!”另一群弟子立即狼叫响应。
转眼间出来的人都凑到一堆。
“你们觉得第一美是谁?哎我觉得好难分,一个冰川琼树,一个瑶庭玉树,难分轩轾啊!”
“我觉得是瑶庭玉树!啊啊看着眼红心跳。”
“我觉得是冰川琼树!高冷艳,嗷嗷我的菜!”
“滚你的!美人宗师是咱们大家的!”
……
“咦咦,那位高冷如雪的宗师好像是……啊啊是小师叔祖!”一位白衫的登极境弟子忽然瞪目叫道。
呼啦一声,他被围住了,师兄弟们捏着拳头喀巴喀巴,师姊妹们斜着眉冷剑飕飕:“老实交待!”“抗拒从严!”“说!”
……
远远的听见后面那群叽喳,萧琰忍俊不禁,看了慕容绝一眼,心想:剑阁的弟子挺活泼的嘛。不过,学长例外。嗯,那个美人榜是什么?剑阁不是应该只有斗剑榜吗?忽地想起自己还是天策书院美男榜的第一,禁不住莞尔,心道,美之心,人皆有之,书院如是,剑阁弟子也概莫能外呀。
一路上遇到去药庐的白衫和蓝衫弟子,脚步匆匆,看见两人后停下行礼,然后又一路滴着血往药庐去。萧琰踩着脚下因为人流来往踏得多而十分坚硬的泥土路,忽然明白剑阁处处可见的红褐色泥地是怎么形成的了。
两人随着那白衫女弟子回到主殿殿群,从侧廊入内,沿着无论向前还是转折都是平直的石砖路往内,地势逐渐在升高,登了好几道长长的石梯,沿途遇到的人越来越少,景致也越来越幽静,走过一座天然形成的风洞岩石垂藤萝的假山后,便见前方丛丛紫荆围出白石路,通向一座篱笆园院。
笔趣阁
那园周围编紫荆条子为篱,篱上交缠忍冬、蔷薇、蔓长春花、棣棠、凌宵等枝叶细长的蔓生缠绕类。篱园内,遍植迎春、海棠、芙蓉、美人蕉、菊、梅等四时花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四季花时都尽呈于一园中。去篱二十步,一道白石拱形墙将内外园分开,中开月洞门,通往内园。萧琰目光穿过洞门,可见里面白石砌地砌阶,石阶廊上有白色石屋,越过拱墙可以看到白色的墙身和高耸的白色穹屋顶。
慕容绝忽然止步,冰冷漠然的眼睛有些微波动。
萧琰心咦一声,问道:“学长,这里是……?”
“高园。”
“啊?”屋顶是挺高的。
“我住的地方。”
“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
“哦!?”萧琰陡然扭头,更惊诧的看向那一园子开得喧妍的花——这是学长住的地方?
那白衫女弟子也一脸诧色,原来这里是慕容师叔祖以前住的地方,立即回道:“师叔祖,肖总执事说,阁主吩咐下来,您和无念先生住在这里。”
慕容绝神识进入内院,“这里没住人?秦师姊,秦正,乐正师姊,乐正羊,没住这里?”
“啊,秦师叔祖三年前升了刑堂总执事,已经搬去刑堂那边。乐正师叔祖两年前下山游历去了,还没有回来。平时这里只有杂役弟子做扫洒。”
“我知道了。你去罢。”
“是。”那女弟子向两人行了一礼,又悄悄睃了萧琰一眼,才转身离去。
慕容绝领着萧琰穿过紫荆甬路,从篱门入园内。
萧琰看着篱园内开得热闹的木槿、蜀葵、玉簪、美人蕉等鲜花,与冰冷洁白的石墙石屋穹顶相映,有种妍如春又冰如雪的感觉。嗯,但学长只冰如雪了,哦,也是妍,不是鲜妍,而是冰雪绝绝的妍,是那些弟子说的“高冷艳”,形容得很恰当。萧琰心里暗笑一声。
穿过白色冰冷的石拱门,便见一地都是白色的石砖,北面是白色的石廊,白色的石屋。院子很阔,几有五百步,一眼望去,都是空旷的白。萧琰扫见石砖地面上有剑痕,明白了这内院为什么这么空这么阔。
院子很大,却只建了三间正屋,两边各有一间角屋,应该是厨房和溷室。慕容绝领她进入西起第一间屋,推开白木门,里面高爽阔,进屋更觉屋顶之高,穹顶处离地面约有三丈,有种仰望高空的感觉。一道白漆屏风隔开内外室,室内俱是白木榻案,色-色洁净,地面也是白石铺地,洁净得纤毫无垢,让萧琰想到慕容绝的白衣胜雪——果然是千山学长住的地方。
她看了眼手中提着的青色竹箧,忽然觉得不能搁下去。又看了眼自己一身青色的剑袍,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能搁下去。抬头看向慕容绝,同样的青色剑袍,穿在她身上是白衣胜雪的感觉。
萧琰哀叹一声,“学长,我自惭形秽了啊。”
慕容绝转脸看她,纯粹干净的气质,算穿着一身血污,给人感觉也是无比干净,因道:“你算一身灰,也是干净的。”
萧琰高兴道:“那我去院中滚一滚。”
慕容绝冷呵一声,手按封血剑。
“哎学长,我是说笑的。”
慕容绝看她一眼,手一伸,将竹箧提过去,绕过白漆屏风走进一色白的内室,打开白木衣橱,目光一顿,说道:“我们的衣箧在这里。”
萧琰啊一声踩着白袜子飘进来,立即想掩目,“早知道我用白皮箧。”那个黑皮箧真是刺眼。
慕容绝看她一眼——这是重点吗?
“好吧,你师尊真贴心,竟然派人将我们的衣箧寻回来了。”
“嗯。”慕容绝点头表示师尊很贴心。
萧琰哼哼决定不嫉妒她,看着自己的衣箧,庆幸道:“这下我不用补袍子了。”
“你可以练习真气控针。”慕容绝随口建议,一边打开竹箧,将两人洗净叠好的衣服取了出来,内衣搁在内衣格里,衣裤分别用衣架挂上。
萧琰一想,“有道理。”伸手从衣橱格里拿了白木的针线盒,打开后嘴角抽了下,“你这里只有白线。”
慕容绝将她的蓝色缺胯衫递过去,说:“你可以绣朵花。”
“……花怎么绣?”
“你不是会画花?”慕容绝想起她画的蝴蝶兰、木香、绿花铁线莲送给自己,不只形似,还将三种花的神韵把握到了七八分,“你当真气为笔,丝线为墨,衣衫为纸,大概,跟作画差不多?可以绣白花铁线莲,简单一点。”
差不多?
简单一点?
萧琰瞪着风刃割出的口子,想着铁线莲的样子,“……我觉得,有可能绣成白蜈蚣。”
慕容绝说道:“你有替换的衣服,绣坏了当涂鸦。”走到白木卧榻前,伸手压下墙上的一道金属手柄,便听一阵咔咔声,白色的穹顶裂出一道弧形纹,从中间往两边滑了开去,露出上方的晚霞漫天。
萧琰立时明白屋顶为何是光溜溜的不覆瓦了。若是在繁星满天的夜里,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星河浩瀚,那是多么惬意啊。哦,当然最重要的是修炼,剑道弟子的内功心法是星辰经,汲取星辉的力量开辟剑脉。
她扔下袍子,躺在纤尘不染的白石地面上,双手作枕,深黑的眼眸望着漫天的晚霞,沉默了一会,开口承认道:“嗯,我是有些紧张。”
慕容绝盘膝坐在她头边,平静的应了一声:“嗯。”
不紧张不会扯之前那些话。
萧琰说:“我知道,母亲不在剑阁里。她一向说话算话,说先天相会,绝不会在洞真境见我。但我又存着万一的期望,万一呢,万一母亲在宗门呢。算她不见我,我离她也是很近很近的。……只是,这种‘万一’的可能极小。以母亲的性子,早不知周游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剑阁很大,有七十二峰,方圆数百里,但对母亲来说,很小。母亲,是很大很大的天地。”
她手从头下抽出,双臂张开,说:“要天空这样大。”她的声音怅然,又有着憧憬向往,“我从小期望,长大了和母亲一起,将这么大的天地都走遍,御长风,架轻舟,沙漠,海洋,高山,深谷……”萧琰忽然侧眼看慕容绝,“你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
“嗯?”
萧琰哼哼,“商七,绮娘。”
嫉妒他们,能陪着母亲周游这寰宇天地。
“我以后见了商七,一定要天天给他念十七八遍佛经,还要敲木鱼笃笃笃。”
正在大东洲与鹰羽部落美人跳草裙舞的商七忽然背上一寒。
“我以后见了绮娘,一定要告诉她,她的美食道比起阿娘差远了,差远了。”
正在思考“有毒不能吃”的狼桃是蒸了吃煮了吃还是凉切吃的绮娘忽然打了个喷嚏。
慕容绝听着她孩子气的话有些想笑,然后看见她眼角一点晶莹,那笑意便如同被火炭炙成了烟,仅留着一点痛意在心里。她觉得心口有点痛,又有点涩。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眼角,那滴晶莹立即濡湿了指尖,带着温热。慕容绝抬指放到唇边,尝了尝,面无表情,“没有味道。”
萧琰正陷在思念母亲的伤感中,听见这话眼一抽,另一只眼角的晶莹滚了下来。
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接住了它。
“……还是没味道。”
萧琰:“……”
伤感的情绪全被弄飞了。
慕容绝平静的声音道:“慕容濬说思念的泪是甜的,伤心的泪是苦的。——但我没流过甜泪,也流过苦泪。四岁的时候,杀第一头狼,痛得流出了泪。那泪很冷,是酸的,腥涩。”
萧琰心一抖,四岁杀狼……可以想见被狼伤得极重,满身满脸的血,和汗水,那泪当然,又酸、又腥涩了。
“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一块透明的琥珀,里面凝着一滴露,好像眼泪一样。父亲说,这是我的亲生母亲送的,从遥远的地方送过来。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生母还在人世。父亲说,这块琥珀蕴泪,是她对我的思念。”
萧琰不由侧过眼睛看她。
她知道慕容绝是庶出,但听这话的意思,学长竟然出生后没见过生母?
“我把琥珀切碎了,尝了那滴露,嗯,是甜的,还有苦味。”
萧琰:“……”
学长你真强大。
“从那年起,每隔两年都有人从遥远的地方,捎礼物给我。嗯,第二次捎了个鸽卵大的宝石嵌金坠子,宝石底部,压着她的一幅头像。我长得和她不像,除了皮肤雪一样白,头发有点黄有点卷,其他都不像她。”
慕容绝的头发是粟色的,黑中带浅黄,柔软微卷,披散着时像自然起伏的波浪,泛着健康的光泽,很是漂亮,绝不是她说的“有点黄有点卷”。萧琰觉得她似乎有点怨念,真心道:“学长的头发很好看。”
慕容绝表示说:“我喜欢你的头发。”真诚的赞扬,“没有杂色,没有杂毛,没有杂卷,很好。”
萧琰:“……”
她嘴角扯了下,咳一声道:“这大概是因为,我的头发黑得纯粹,很直,跟你的剑道一样,纯粹,直。”
慕容绝认真思考了一下,很赞同的点头,然后很正大光明的伸手摸她的头发。
萧琰:“……”
她能不能收回刚才那句话?
“嗯,学长的生母是柯族人吧?”她对慕容绝的生母产生了好奇,听起来好像不是一般人?
安北境内民族很多,以鲜卑人最多,但“鲜卑人”是一个通称,其实有不同的族群,柯族是其中一部,属于“黄发鲜卑”。慕容优的母亲也是黄发鲜卑,但属于青韦族。加上塔古斯族,构成了安北黄发鲜卑三大族。慕容氏是安北鲜卑第一氏,又是大唐甲姓世家,为了家族的利益,也为了大唐北境的安定,与各大部族联姻是必然的事,但家主、世子娶正妻不可能娶部族之女,多是有品阶的媵。萧琰一直以为慕容绝的生母是鲜卑大族之女,这个猜测没变,只是其中有什么原因没有与冀国公在一起——但应该是白肤灰眸的柯族人没错,塔古斯族不太像,学长的眼瞳是浅褐色,没有半点蓝色。
慕容绝道:“她姓寔楼。”语气很平静。
萧琰却惊住了。
……寔楼?
那个寔楼?
鲜卑只有一个寔楼。
——寔楼即北齐高氏,北齐被大唐灭国后,高氏皇族率部逃出中原,在大唐东北建立乌古斯汗国,并弃汉姓,恢复鲜卑姓氏寔楼氏。
……所以学长的生母是乌古斯汗国的王族之女?!
萧琰觉得天雷滚滚。
算二十五年前,冀国公还不是冀国公,只是慕容氏世子,那也不能与乌古斯王族之女搅在一起啊!那时冀国公应该是安北都护府的将军吧,和敌国王族之女私通,这可是大罪!
“父亲说,当时他受了伤,我的生母也受了伤,一起掉落到河里,冲进山谷,两人遭遇,都隐瞒了姓名,然后,嗯嗯。”
萧琰等了半晌,“……然后,嗯嗯——没了?”
“父亲说:你懂得。”
——然后,嗯嗯,你懂得。
冀国公您太敷衍女儿啦!
萧琰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你懂得了?”
——学长你要拿出切琥珀的劲头啊,向你父亲追问个清楚明白。
“这有什么不懂的。”慕容绝平平语气道,“孤男寡女,*,天雷勾动地火。”
萧琰:“……”
脑海中浮现出十一二岁的慕容绝,一脸冰寒寡淡的表情对父亲说出这三句,萧琰忽然都替冀国公胃痛了。
她有些结巴,“那……嗯……这个……”心里有很多话,却仿佛绞股麻线般,不知道该扯出哪头,竟有些讷讷不能言了。
安慰学长吗?——好像不需要。
学长神色平静,并不像悲伤难过的样子。
那问她是不是想念生母?——这话肯定蠢,学长还没见过生母呢,岂不是勾起她的情绪?
萧琰忽然觉得自己口拙,一点都不机灵了。
终于在一团乱麻中,她揪出了关键的一根,“嗯,那你父亲,冀国公,后来怎样了?哦,我是说,你的身世,圣人知道吗?”
冀国公当然没事,不然现在也不是冀国公了,萧琰关心的,是慕容绝。
“我生下来不久,被生母派人送到慕容家。祖父将父亲揍了一顿,然后,上章给圣人请罪。圣人降了一道明旨一道暗旨,明旨以‘不敬君父’之罪将父亲在军中职务一捋到底,重新从兵卒做起。暗旨是对明旨降罪的真相说明,也是一道赦旨,如果有一天需要,呈出来。”
萧琰松一口气,圣人降这两道旨,既是对冀国公的降罪,也是保护了学长的身世不公之于众。冀国公“私通敌国王族之女”既然已经惩罪,意味着此事已了结,日后如果有人揪出这件事攻击冀国公“通敌”,甚至“叛国”,也有圣人的暗旨为证,而学长的身世算被人知,有圣人表示“朕已知,并不罪之”的暗旨,对学长也没多大影响了。
萧琰想到这里,觉得她这位圣人外祖父在为君方面的确不错,信任,宽宏,也有帝王的魄力,否则,学长有着乌古斯王族的血统,怎么可能由霍王引荐入书院,并成为她的讲武夫子,还进入帝国的安全中枢靖安司担任要职呢?
“学长,谢谢。”她忽然说道。
慕容绝是为了安慰她思念母亲的情绪,才说出自己的身世,萧琰心里很感动。
她觉得慕容绝小时候过得肯定不好,她比世子慕容濬的年龄小,说明冀国公当时已经成亲生子了,冀国公夫人能待见丈夫与敌国之女私通生出的女儿?想想都不可能。
难怪学长之前直呼“慕容濬”,不叫“大哥”,想来与慕容世子的关系也不大好。
萧琰觉得自己比学长幸福,那些思念伤感的情绪在学长面前算什么呢?——她与母亲虽然分离,却有相见之期,但学长和生母处于敌对之国,此生不知道有没有相见之日呢。
慕容绝伸手摸她头发,“嗯。”表示很愉快的收到谢礼。
萧琰的感动立时化为无语,总有种自己化身为毛皮动物的感觉。
——直毛光滑的那种。
第二一八章 此什么甚好
次日凌晨,两人前往剑湖。
因为两人坐在穹顶上看日出时,一只鹰飞过来,扔下一个纸团,上书两字:剑湖。
“这是师尊的字。”慕容绝道,“让我们去剑湖见她。”
剑湖是一个湖,一个很大的湖。
但萧琰想不到,剑湖是这样一个湖。
沿湖四堤,没有柳树,全是郁金香,都是郁金香。
萧琰从没见过这么一大片花海全是郁金香,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橙的,一行行像兵阵一样整齐,开得热烈,明艳,又端庄优雅,清新,纯粹。
“……这是剑湖?”萧琰喃喃。
叫金香湖或锦湖比较合适吧。
“你不觉得像剑?一束是一剑,简洁直挺。”
一道醇厚如酒的男子声音突然从两人斜后方响起。
萧琰一惊,转头。
那男子从花间徐徐而来,粉色的袍子如粉色的郁金香,却不会有娇艳的感觉,而是优雅的迷人,五官并不俊,但给人感觉的却很舒服,好像没有每一寸长得不好,那双眼睛尤其迷人,看着你仿佛盛给你整个世界,而那世界是无限的花海,让人沉溺在那醉死人的绚丽中。
“花师叔。”慕容绝冰凉的声音,如一道雪水灌入,将萧琰沉溺的心神猛地惊醒过来,回思方才刹那,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位先天!
她心中震悚,果然厉害!单一个眼神,能让她失神要命了。
那男子醇厚的声音笑起来,“哎呀呀小千山果然长成美人了。我的眼光一向没错的,十年前我说千山长得很好,再长三年,回剑阁是冠绝。如今将你淳于师兄踩下美人榜首了哟。”说着从宽袖刷地抽出本小簿子,另一手刷地摸出支石墨硬笔,那簿子和笔都悬于空中,如被人操纵般刷刷落笔。
雅文库
萧琰忽地明悟,这位应该是学长说的“见了他千万不要笑的花师叔”了吧!——他这是在做什么?
慕容绝眼中第一次出现无奈。
花师叔手一伸,花海中一束红如火焰的郁金香突然出现在他指间,笑眯眯的递给慕容绝。又转脸看萧琰,一边看一边点头,然后又摇头,一脸遗憾的表情。萧琰看得莫明,但记着慕容绝的话,脸绷得紧紧的,很严肃的长揖躬身行礼道:“晚辈萧无念拜见花先生。”
“哦哦,我是你师尊的小师弟,你可以叫我花师叔。”
“是,花师叔。”萧琰立即改口。
花师叔笑得很迷人,手指一弹,一束纯白色的郁金香出现在他指间,递给她,“这花很好。当年我送给你母亲四束,一色一束。你一色极致,足矣。”说完,人已不见。
真是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好像过来是看她们一眼,然后送出两束花。
萧琰拿着花有些呆,看慕容绝,“花师叔……什么意思?呃,他说送我母亲花……?”
慕容绝说道:“花师叔是在遗憾,你不是剑阁弟子,否则可以录你入美人榜。嗯,没准是第一美人。”她说到这隐有笑意,一边穿越花海往湖边走,一边道,“花师叔以观尽天下美人为嗜好,得到他承认的美人,都会送出一束郁金香。花师叔在他的园中培植了上千种颜色的郁金香,一美送一色。听师尊说,他当年在长安见到你母亲一笑,追缠了三个月。”萧琰默默抹冷汗,听学长道,“然后花师叔慨叹,无论哪一色都难以尽述其美,故送四色,代表人间四季之美。”
萧琰大点其头,觉得花师叔果然有眼光,知道阿娘的气质,多变而蕴有四季之美,她到现在都还画不出阿娘呢。低头又看了眼手中纯白的花,然后看了眼学长手中火红的花,又怀疑起花师叔的眼光了——是不是送错了?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红如火,但这白如雪的郁金香,不是更适合学长吗?
慕容绝眸中有沉思之色,“花师叔送花,一向有他的寓意。”又一道神念传给萧琰——【师叔练的是慧眼通。】
萧琰顿时肃然,这个“慧眼通”可比她的慧眼厉害多了,能看到一切,实的虚的。也是说,她们的丹田、紫府,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秘密。
萧琰不由凛然,她的丹田紫府,可有太多秘密!
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慕容绝踏上湖边一条轻舟往湖心行去时,也无心观赏震雾缥缈的湖景,直到轻舟箭射近湖心岛,看见薄雾中那道身影,想起即将拜见剑阁阁主,突然紧张的情绪压过了她的惴惴不安。
阁主立在湖边,喂着一群大白鹅。简简单单的一件素袍,只是腰间束着五色丝绦,人显得素雅,简静。萧琰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重一点,都是对这人的不敬。
船近,上岸。
慕容绝上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徒儿叩见师尊。”
“起来罢。”阁主的声音很温柔,像三月的春风,柔暖到心里。
慕容绝起身,说道:“师尊跟十年前一样。”
音容笑貌,还在目前——学长这是表达对师尊的想念吧。
阁主说道:“十年不见,你长大了,长得很好。”
这个长得很好显然不是花师叔说的长得很好。
萧琰心里想道。
慕容绝的眼睛亮了一下。
薄唇的弧度向上扬了一下。
秀而黑的眉梢也向上扬了一下。
每一个细节,都表明她心情的高兴。而所有细节,证明了她的心情非常高兴。显然师尊对她的夸奖,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
阁主看着船头的郁金香,笑道:“花红如血,这血色,很好。”
萧琰恍然,是呀,花红如火,但也如血。这血色……是指学长的剑道?
但她来不及多思索,上前一步长揖及地,行了一个仅次于叩首的大礼,“无念拜见……嗯,阁主。”她应该叫师伯吧?但头回见面叫师伯会不会太亲热了点?萧琰心中很紧张,临出口还是决定叫阁主,至少不会出错。
阁主笑了笑,声音柔柔慢慢的,“你该叫我大师伯。”
萧琰心里一松,改口行礼道:“无念拜见大师伯。”心想:不知母亲排行为几?
“起来罢。”阁主仿佛知道她所想,声音里有着笑意,“你师尊排行二,不过她不太喜欢被人称呼为二,所以我叫她小白。”
萧琰:“……”
慕容绝默然抬头看天,她能说十年前听师尊说起“小白”那种被雷劈的感觉么。
阁主带着两人沿着湖边走。
“你是不是奇怪,这湖为什么叫剑湖?”
萧琰道:“是。——听花师叔说,郁金香简洁直挺,像剑。所以这湖叫剑湖?”
阁主说道:“祖师取名的时候,这湖四周是杂树灌丛。”
“哦,那是为什么?”
“祖师看见山门前的石剑,说此剑甚好,于是叫山门剑;看见这崇山,说此山甚好,于是叫大剑山;看见这湖,说此湖甚好,于是叫剑湖。哦,还有剑塔,剑楼,剑崖……祖师当年骑的那头驴,此驴甚好,叫剑驴。”
萧琰:“……”
片晌,憋了笑道:“祖师真剑。”
“嗯,祖师叫墨剑,天天摸剑。”
“哈哈!”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觉得祖师真可,简单,率性。嗯,大师伯也好有趣。心里的紧张拘谨,在这笑声中一下去了。
“小白教过小花,名为师姊弟,实有师徒情分——你不用担心。”阁主忽然微笑说了句。
“啊?哦!”萧琰心头的惴惴一下平了,释然高兴的一笑,“是,无念知道了。”想起“小白小花”这称呼,又觉得想笑。没准母亲不在剑阁,是不想被大师伯天天叫“小白”。
“哎呀年纪大嘛,可以占很多便宜。”阁主向她调皮的眨了下眼睛。萧琰哈哈大笑,只觉师伯一点都不像想象中威严冷峻的剑阁阁主,让人感觉亲切,像自家长辈一般,平易近人,还很有趣。
阁主说道:“你师尊离开河西后,回过剑阁,在这里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萧琰胸口一震,顿时激动,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师伯。
阁主止步,微笑,“去吧,在里面。”立足处,正是一条通往小岛深处的石子路。
萧琰重重点头,“是。”向师伯行了一礼,又向学长行了一礼,转身快步去了。
阁主转身温和的看着慕容绝,“来,让我看看你的杀道。”
“是,师尊。”
慕容绝退后,出剑。
……
萧琰一路走着,越走越快,却又不敢走得太快,生怕错过了母亲留下的东西。
然后她看到了一块巨石。
她激动的停了下来。
岩石被切下一面,平整的石壁上,刻着两个字——
无念。
萧琰眼睛一下湿了。
慢慢的,抬步上前,想要抚摸那两字。
但只往前走了两步,脸色一变,抬起的那一脚,竟再也踏不下去。
一股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压得她窒息——萧琰确定,她那一脚踏下去,会被震飞。
……是那两个字!
萧琰激动的心情一下冷静下来。
她退后一步,静静的看那两个字。
字还是字,在她眼中,却变成了无数刀光。
那两个字,是用无数刀刻成,蕴含着深刻的刀意。
她进入了刀意的威势范围,无法再进一步。
她静静的看了很久。
却又觉得,那无数刀,仿佛只是一刀。
她越看越沉迷,拔出秋水刀,比划起来。
但是总觉得,挥出一刀,下一刀很凝滞,好像,根本没办法从那个角度挥刀。
她的刀挥得歪歪扭扭,笨拙生涩,好像初学刀的孩童一样。
她停下,沉思。
然后,又挥出一刀。
又停下,沉思。
挥刀。
时间静静的流逝。
***
三日后。
在剑阁外的监视者眼目中,萧琰一个人下山了。
因为她身上有敛息之宝,神识仍然探查不到她的气息,但先天宗师的眼目所观,不会出错。
追杀又开始了。
从秦岭通往西宁道的山岭中,不断有人遭遇,不断有人厮杀。
但诡异的是,追杀和反追杀的,都失去了萧琰的踪迹。
***
此时遥远的岭南,也有一场伏杀。
准确的说,这是一场跟踪已久的伏杀。
“真是有耐性啊。”道潇子都忍不住感叹,隐忍跟踪了一个月都不出手,若不是沈清猗连连布下陷阱,让对方相信他和沈归园因为精神疲劳出现了守护间隙,还得一直隐忍下去,直到他们真的精神疲惫了才出手。
“这么有耐性,又这般谨慎小心,敛藏气息连你我都觉察不出,必是训练已久、经验丰富的专业刺客。”持竹杖的葛衣老者沉静的说道,一边仔细搜检死尸,意料之中的,除了一些银币铜线外,没有任何可以表露身份的东西。
死去的刺客面目普通,是一位洞真境中期的宗师,却让两位洞真境后期宗师连着一个月都感到如芒刺在背,心神紧张不能放松,却又捕捉不到他的踪影,如果是正面作战两人都对自己有信心,但那无影无形的刺杀,却着实令人心凛。
“死人也是可以说话的。”
沈清猗从皮箧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四角镙钿的小皮箱,里面装着她的银针和刀具,一排排冷光闪闪的,寒凛刺人眼。
沈清猗的两名道侍很利索的脱光了尸体的衣服,仰躺着放在地上。
锋利的刀刃落下,哧哧的切割声。
看着那清冷纤瘦的女子拿着寒光森森的解剖刀,熟练的切割尸体,一向清冷的眸中露出兴致盎然的眼神;看着一块块的内脏被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摘出,整齐的放在一边,然后切下小块放入各种试剂瓶中;看着脊椎骨整个被剔出,骨髓被取出,放入试剂瓶中;看着刺客两腿间那坨肉被一刀切下……
两位宗师都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医者真可怕。
……
在沈清猗解剖尸体的时候,李毓祯的剑下,正倒下一具具的尸体。
第二一九章 有危险要上
高适用折光镜片反射了两道光线出去。
在西北二十多里外的海岸边,十几艘体型小灵活快捷的海梭船箭射而出。
船离岛尚有百丈,李毓祯已经如一只大鸟掠过海面,落在岛礁上。
临川郡王和晋王同时落在她身边左右。
不到一刻钟,六十名头戴圆顶黑檐笠帽、身穿玄锦褶裙衫腰系横刀的武骑一署司卫都从船上掠到火山岛上,领队的三名郎将都是洞真境宗师,身后各立着一队行动轻捷、悄无声息的登极境司卫。
李毓祯做了个行动的手势。
高适和临川郡王当先跃下火山口,她随后,接着是晋王,后面跟着两队司卫。留下邱郎将率领一队司卫在火山外警戒。
火山呈圆锥形,山体不高,但十分险峻,口子很窄,直径只有七丈余,往下看也不怎么深,约摸百丈,以宗师的目力一眼能望到底,黑漆漆的,除了岩石还是岩石,完全没有异状。但落到底部后,知另有洞天,四周的岩壁上凿出了四个洞口,其中两个是地道入口,地道宽阔蜿蜒往下延伸,看不到尽头,另两个是守卫洞。在四个洞口内,各立着六名一身黑的登极境守卫,人手端着一部劲弩,若没听到暗号口令有人下来,立即射杀。
高适擅长飞针,两道金属线系在腕间,飞针刺出无形无影,一针出,便有一名黑衣守卫倒下,喉间或眉心一点血痕。临川郡王用指,指风一嗤,眉心一道血洞。相比这两人斯文的杀人法,李毓祯的剑是霸道的,凌厉的,剑气过处,身首分离。晋王平时笑嘻嘻,武功却是走的刚猛路线,金刚掌一拍出,胸骨都塌陷了,再没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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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两个地道内还有守卫,立即吹起竹笛警哨。很快,地道内火把咻咻点燃,光线立时透出来。一群灰衣人从两处地道口掠出来,一共二十人,戴着铁面具,露出两只漠然没有情绪的眼睛。
二十个灰衣人,都是洞真境!从初期到后期不等,其中,还有两名洞真境大圆满。
李毓祯呵的一声冷笑,“有意思。”
——洞真境何时跟韭菜一样,一出是一茬?
“杀。”她薄凉轻淡的声音。
杀字音出时,凌厉锋锐的剑光已经刺向一位洞真境大圆满。
高适挑上了另一位洞真境大圆满。
临川郡王指风嗤嗤嗤嗤,同时射向四位洞真境中期。
晋王掌风呼呼,扑向了一位洞真境后期。
另两名洞真境郎将没有立即扑向对手,而是手一挥,四十名登极境司卫立即三人成组,构成三才刀阵,分别包围一名灰衣洞真境,那两名郞将则在旁边指挥兼掠阵,遇到危急时救援,遇到杀机时出手,还余下一名神射手司卫没有入阵,立在后方觑冷子射敌,战阵配合得十分熟练,显然经过多次杀敌的磨合。
战斗进行得很激烈,但结束得……有些快。
李毓祯一抖剑尖上的血珠,薄凉的目光扫过那位灰衣洞真境大圆满的尸体,眸子凝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剑却没停,剑气掠过,一名灰衣洞真境中期倒下,被解除危机的三名司卫眼都没眨一下,立即投入到另一个三才阵中。此时临川郡王也解决了自己的四个对手,跟着是高适和晋王。腾出手来的四人如虎扑狼,尽管那些灰衣铁面人都是和他们同境界的宗师,但在气势上、实力上,都让人感觉无法相比,如同猛虎扑单狼的感觉。
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二十名灰衣洞真境宗师全成了地上的躺尸。
武骑署的司卫死了六人,伤四人。
这战果是十分惊人的。
武骑一署是靖安司武力最强的一署,三名登极境司卫组成的刀阵可以困住一名洞真境初期,并以负伤的代价杀死对方。但这些灰衣铁面具的洞真境宗师却给他们一种“有些水”的感觉,好像空有宗师的修为,却没有宗师的战斗力。一个高手的实力除了修为境界外,还有经验、判断、应变、技巧等,这些统合在一起,才构成战斗实力。而这些灰衣宗师的应变都不灵活,战斗实力打了很大的折扣。
当然也有那种只专注修行、不注重战斗的宗师,众人心想,难道这群灰衣人都是?
李毓祯眉一挑,剑气掀翻了七八具尸体脸上的铁面具。
几名司卫跟着动手,所有灰衣人的铁面具都被掀下。
面貌有俊有丑,但多数都很普通,没有出奇的。
晋王看了一阵,皱着眉,“你们不觉得,看着他们的脸,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一模一样,刻出来的一样。”
众人仔细看,的确,这些灰衣人容貌各不同,却给人一种同样的感觉。
高适观察后说道:“他们面部都很僵硬,没什么表情。如果只是一个人面瘫脸倒不奇怪,但二十个人都是如此,那奇怪了。”
李毓祯与临川郡王对了个眼神,目中都有了然。
——申王的怀疑没错。
他们果然在做试验,而且已经制造出了成果,这里应该是他们的试验基地。或许,还不是唯一的基地。但发现一个,要摧毁一个。何况,也要确定他们的试验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李毓祯下达了入地道的命令。
晋王忽然捂住心口,“我有种砰砰跳的感觉,好像里面很危险!阿祯,真的很危险!”晋王表情很严肃,又很急迫,甚至当着众司卫的面叫出“阿祯”了。
李毓祯眸子一凝。
武道修行者境界越高,对自身祸福的感应也越敏感。
她目光看向临川郡王和高适。
这两位是洞真境大圆满,论修为境界是最高的。
高适看了一眼临川郡王。临川郡王跨入圆满境更早,沉吟了一下说话:“感觉是有些不妥。”
有些不妥,但不是“大凶”。
高适点头,“我和郡王一样。”
事实上李毓祯的直觉也感觉到了不妥,但没有晋王那样的感觉强烈,而境界超过他的临川郡王和高适也没有……这是晋王感觉错误?
晋王恼火了,宽袖一动,三枚铜钱在手中卜了一卦,立时得意的伸出手掌,“看,真是大凶!”转瞬发现这真不是高兴的事,立时又愁眉苦脸,眼巴巴的看向李毓祯——阿祯,你可不能不信我。
李毓祯再次放出神识,扫入那两条深入地下的地道,但探出二十丈后受到阻隔,目光看向临川郡王和高适,“你们探查如何?”
高适答道:“地道里有密封的闸门阻隔,神识不能深入。”
神识探查是与天地元气沟通,如果元气隔绝,当然没法探查下去。高适的回答没有出乎李毓祯的意外,询问两人只是一种审慎的态度,也是尊重这两位后期圆满宗师。
临川郡王补充说:“地道里应该不只一道机关闸。我们进去后,必须小心对方放下闸门,将我们堵在地道里面。”
“那破门。”李毓祯薄淡的语气好像说喝水一样简单。
临川郡王和高适却都没有异色。
只要有力量,没有打不开的闸门。而以他们的力量,算一丈厚的钢墙都能击穿。这里的机关闸门最多五尺厚,以这地道的高低和宽径,那已经超过万斤了,再厚很难有机关轴将沉重的闸门拉得上去。
晋王这时又连卜两卦,脸色立白,“还是大凶!”
这时众司卫疗伤的疗伤,没有受伤的都在安静检查自己的武器和装备,听见晋王的话,所有人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些司卫们常年执行危险任务锻炼出来的坚韧意志,没有被这连着三卦的“大凶”动摇心神。但是一位洞真境后期宗师卜的卦,多少还是会影响心理,让他们更加警惕,精神更加绷紧。
临川郡王呵呵一笑,调侃晋王道:“你这有名的半吊子易卦别来现了。”
晋王大怒,瞪眼要跟他争,但见郡王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沉峻神色,还有告诫的意味,眼一怔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只得气哼哼一声,扭过头去,看着李毓祯说:“你是殿下,你可不能涉险。”
李毓祯目光冷静的看着地道,“危险肯定有,但到了这里,不能不深入。”
高适和两位郎将都微微点头,武骑一署执行的任务大多数都有危险,但总不能觉得危险后退,那还执行什么任务?
但晋王说得对,秦国殿下不能涉险。否则,他们死光了,也赔不起一个殿下。
高适道:“殿下,这里两条地道有可能都是通往地下同一个地方。为安全妥当,最好探查一条堵一条。我们选择一条进去探查,请殿下在地道口坐镇,防备敌人从另一条地道口出来,抄我们的后路。殿下您看如何?”
晋王立即连连点头,“高中郎这个建议好。你是殿下,不能打前锋。这是规矩。”
李毓祯向三位武骑署长贰官做了个“你们安排”的手势,两位郎将立即点头,去安排进入地道的人和留守的人。李毓祯转头看高适临川郡王晋王三人,平静的声音说道:“太宗皇帝是秦王时,仍领玄甲军冲锋陷阵,那时,他当自己是将军而不是秦王。现在我还不是太子,那么,我还是一位剑道宗师。”
剑道,勇往直前。
如果知道前方必死,剑修不会傻勇向前。
但只是因为前方有危险而怯于往前,那失了剑道的锐气。
高适沉默了一会,行了一礼,表示服从。
临川郡王也沉默,因为知道劝阻不了,剑阁有句磨砺剑道的名言——有危险要上,没有危险制造危险也要上,那是一群遇见危险兴奋的疯子,让他们在危险面前退却?三个字:不可能。更何况,昭华修的是心剑道,心志犹为重要。在道面前,谁也不能阻。
晋王急得拧起眉毛,张口欲言,但在李毓祯平静的眼神下,却最终沉默了。阿祯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他心中嘀咕着,反正遇到什么危险,他挡在她前面,无论如何也要护得她周全。这么一想,心里定了。
两位郎将从外面调了六个人进来,仍然是两队各二十人,一队入地道,一队留守,受伤的四人都归在留守队中。几人商议后确定了从东边地道入,留守的一队则守住西边地道口。那队司卫立即取下背上的十三匣弩,分四排对准地道口,地道是斜着往下,只要从里面冒出一个人,会遭到密集的□□射杀。
李毓祯将晋王也留在外面。
晋王急了,“不行,我要下去。”
李毓祯说道:“叔祖您留在上面,不要让敌人从地道口出来,抄我们的后路。这个责任很重大,我们需要一位后期宗师留在上面。”
留守的武骑署郎将是一位中期宗师,如果遇到厉害的后期宗师可能挡不住。晋王想了想,觉得有这个道理,但又担忧李毓祯的安全,不想离开她左右。李毓祯道:“叔祖您放心,有郡王、高中郎,还有刘郎将,我不会有事。再说了,你看我这么些年,遇到那么多凶险的刺杀,哪一次不是活得好好的?”
晋王一听也是,目光看向高适和刘郎将,两人都肃然点头,表示定会全力守护殿下安全,晋王又看向临川郡王,临川郡王向他说了三字:“你放心。”晋王这才放了心,对李毓祯郑重点头道:“你放心,我守在这里,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众人立即从东地道口入。
看着李毓祯的背影消失在地道口,晋王又觉得心口在跳了。
而在之后,晋王无数次后悔,没有撒波耍赖将她留下来。
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只有时光无情的向前。
第二二O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里是岭南东道的都庞岭,岭南五岭之一,过了这座连绵的山岭,出了岭南,进入岭北的荆湖南道,再往北是道门三清宫所在的荆湖北道。沈清猗一行在都庞岭的桂溪山岭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尸体解剖,血腥味传得很远,虎豹熊狼群都在躁动,但循味而来的它们,才刚刚接近这片临溪的树林,被两道庞大的威压嚇得转身飞窜,不敢回头。
沈清猗在山溪边清洗干净双手,又用药殿前不久才提炼出的酒精消毒,再用药胰子洗手,然后均匀的涂上护肤膏,双手白白净净,柔腻纤细,一点都看不出来刚刚才动过刀子将一具尸体解得七零八碎。一名道侍取出药锄利索的挖坑,将尸体和零碎件都埋进坑里,沈清猗说“入土为安”,两位宗师嘴角都抽搐了,这样还能安?另一名道侍封好所有试剂瓶,小心搁入塞了棉絮的药箱格子里,沈清猗说要拿回药殿再做更深的研究。
待她清理好一切,道潇子笑悠悠的问她:“怎么样,死人说了什么?”
“师叔,十五叔祖,咱们换个干净的地方。”沈清猗挺嫌弃林中染血的地面,两位宗师都很无语,刚才血淋淋的场面不知是谁弄的。
三人沿着山溪往上游走去,两名融合境的道侍背着行箧医箱轻捷跟在后面。
沈清猗一边走,一边轻缓的说道:“刺客应该在四十二岁至四十五岁之间。”
道潇子和沈归园都惊讶的抬了下眉,道潇子眼中掠过清光道:“不到四十五岁是洞真境中期,资质天赋却并不出色,看来应该是有大机缘和很好的悟性。”沈归园搜检尸体的时候,两人都用真气探查过这人的丹田经脉,摸过骨骼筋肉,资质只能算中等,撇开勤力不谈,那是悟性和机缘了。
沈清猗说道:“他的味觉和嗅觉已经消失了,不是先天缺失,还有他的性.欲,也消失了。”
两位宗师眼神更惊讶,武道修行的境界越高,五官越敏锐,如果不是先天缺失,怎么会味觉和嗅觉都失去了?
“莫非以前中过毒?”沈归园提出一个最大的可能。
“他身体里确实有毒素。”沈清猗道,“这种残留的毒素是什么,我要回药殿后再分解,现在还不能确定。”
道潇子问道:“性.欲消失,这是怎么说的?”
“他不能人道。”沈清猗简洁回道。
两位宗师面露古怪,若是天阉还说得过去,但他二人都看得清楚,刺客那地方还是长得挺雄伟的,竟然不能人道?如果是普通男人,或许还有痿软不举,或举而不坚这种萎症因素,但一位洞真境中期宗师,精血元气肾精都旺盛,怎么可能有不举之症?
“他不是童身。”沈清猗说道。
这表明刺客以前能人道,后来失去了。
沈归园问道:“是不能,还是不想?”一些武者因为修行功法的关系,是禁欲的。
沈清猗说道:“两者都有。师叔和十五叔祖注意到没有,刺客没有胡须,不是剔了须,而是已经消失了毛囊,腿上也是光溜溜的,没有体毛。作为一位健壮的男性,出现这种情况,通常伴随着性.欲减退。像宫里的寺人,因为阉割,失去了生殖/器,而生殖/器中分泌的一种液体,维持雄性的性.欲和性.功能。这个刺客虽然生殖/器还在,但维持他雄性的性.欲和性.功能的一种分泌物质已经消失了。”
她声音清缓平淡,说起这些如说哪个药材什么药性,十分寻常,两位宗师甚至觉得她是在说雄性动物,而不是男人,大概所有尸体在她刀下,也是雄性动物或雌性动物的区别。
沈归园沉默的脸庞上眼角又抽了一下。
道潇子沉默的表情下有着深思,心底隐着的一个猜测,已经浮上水面来。
***
岭南西道,钦州南部海湾火山岛。
李毓祯十四人进入火山下的地道,地道倾斜而下,往前行十丈,便见两条向左向右的拐道。四名司卫探查回报,各通向一间石室。李毓祯等四位宗师的神识也已经探查出来。那两间石室应该是那些灰衣宗师住的地方,石室里除了石床和衣橱,只有干饼清水和备用的火把,十分简陋,若不是那些灰衣宗师清心寡欲,是在这里的待遇并不高。若是后者,很令人诧异了,因为洞真境宗师,无论在哪里,都是受到尊重和重用的人物,而这些灰衣宗师,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守门人一般。
一行人继续前行。
四名司卫取了火把将沿途地道的两壁火炬点燃,火焰照亮了地道。地道的石壁开凿得很平整,看凿痕已经有些年头。高适观察后判断道:“至少有四十年。”
李毓祯的眸色更冷。
又往前行十丈,果然遇到一道石闸。
最前面的刘郎将真气凝于右拳,一拳击出,“轰!”石门被击出一个大洞,看截面有四尺厚。刘郎将又拍出一掌,击出一个可以单人通行的门洞。
众人穿过闸门前行。
才行出三四丈便听一道轻微的机括声,刘郎将的刀光立即卷起,高适和临川郡王的掌风也已经拍出,便见十几道机关□□从前方两边的地道斜射出来,被刀光和掌风嚓嚓断折,掉落在地上。众人继续前行,又破了两道石闸,一路都遇到机关箭,还有从地道顶泼下的硫酸水,以及有着腐臭味不知道什么液体的毒水,几位宗师都转为内呼吸,众司卫罩上了防毒面具。又前行破两道闸门,这时深入地下已达一百丈,离目的地应该不远了。
李毓祯忽然顿步,她嗅到了一股味道——一股硫磺硝石的味道。这不奇怪,这两味本来是药,可见他们的确接近地下的炼药基地了。
但这电光石火间,李毓祯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虽然难以置信,但陡生的强烈危机感让她瞬间做出反应,喝声道:“撤!”人已经转身电射而出。
但已经晚了。
“轰!轰!轰!……”
陡然一起爆发的轰隆声不绝,整座火山岛都地动山摇起来。
晋王震得一个趔趄。
转眼见地道口轰隆垮塌,他不由目眦欲裂,大叫一声:“阿祯!”冲到了东边地道口,掌风呼呼拍出去,要将地道冲开。但轰隆巨响还在继续,不断有大块的岩石掉落下来,火山眼看要塌了。
“晋王,快走!”梁郎将命令众司卫立即撤出,自己去拉晋王。
晋王疯了似的呼呼出掌,双目通红,“不行!阿祯还在里面!”
梁郎将的眼睛也红了,强忍悲痛吼道:“整个岛都要塌了!我们必须立即出去调集兵将!只有调集上万人,才能将垮塌的地道挖出来!晋王,快走!越迟越来不及!”
晋王拍出的掌一停,猛地转身,呼一掌将掉落到头上的岩石拍飞,怒喝“走!”拍出刚猛的掌风,掠壁上去,如鹰般扑到一艘船上,立即真气催船,箭射一样往岸上去。幸好阿祯将兵符交给了他保管,不用多费力气,能立即调集整个岭南西道的兵力。
阿祯,你要撑住啊!
晋王心里狂呼,用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陆地上留守的十名司卫听见海上传来的轰隆声音,都肃然不安,持弩警戒,便见一艘船哗啦破浪过来,跟着一道人影如狂风卷过,一瞬不见了人影。
那十名司卫脸色遽然而变,见到自家的船,却没看清掠出的人,不知是不是敌人,立即上弩对准海面。跟着又射过来一艘船,但司卫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我,梁济棠。”
众人眼一花,梁郎将和另一位邱郎将已经掠上岸,来不及说一句话,分别掠向两个方向:一个去钦州刺史府,一个去靖安司岭南西道分局。
众司卫面色凝重,一定是出大事了!
岭南西道的水师军营在火山岛西去一百里的防安港,晋王如风般掠进了军营,出示身份官告,立即被领入水师统领的将营,出示兵符和身份官告,几句将事情说清。水师统领刷地一下冷汗出来,立即下令全军紧急集合,命令工事营带上军中所有工事器械,吊船出动,水师全体出动。
晋王已经离了水师军营,往邕州城的岭南西道防御使衙门飞掠而去,调集所有的折冲府兵必须由防御使下令。幸而邕州离钦州不远,只有二百多里。
两刻钟后,水师军营的紧急先遣船已经到了火山岛,远远便见几十里外的海面上,完全失去了那座黑色火山岛的峻峭耸立。
指挥楼船的甲板上死一般的沉寂。
水师统领和副统领的脸色白得像雪一样,如果秦国殿下死在这里……
两人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水师的船很快接近,便见武骑署的十几艘船正停在火山倒塌处的海面外,海水拍打过去,露出下面残破的黑色块垒,那些司卫正搬移着石头,内力劲风下,一块块岩石飞起,落到远处的海水中。
靖安司一位领队的校尉踏船迎上来,与水师统领在甲板上见了面,没有什么见礼寒暄的,直接道:“要从地道口所在的上方挖。必须尽快!越快越好!”
水师统领转身下令,吼道:“挖!将山挖到底!”
命令立即从楼船传下去。
水师因为还肩负着修筑和维护海上灯塔的任务,海上工事船是常备的,钻杆,挖掘机,起重机,都在畜力拉动机组下开动起来。还有千名水师官兵,踩着海水用手搬移岩石,或握铁钎撬,大锤等砸,然后再撬,再搬。
一刻钟后,第二批水师官兵和海上工事船赶到。
又两刻钟后,钦州折冲府的府兵急行军赶到了。
之后,不断有府兵从附近州急行军赶过来。
南部的钦邕廉三州刺史府的官员们都先后飞奔起来了。
三州刺史府的衙兵开拔,三州武馆的学员紧急征召,三州贵家富家的护院都被临时调集,各家健壮子弟都加入其中,拿着他们不熟悉的铁具,涌向同一个地方。
晋王一直在飞,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鹰一样,不断的振翅,不断的飞,仅仅半天内他飞遍了整个岭南西道。
道门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佛门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剑阁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除了隐居世外的高手外,岭南西道所有的武道世家都出动了,一群群武者都往钦州奔去,一路上遇到武者、镖行护镖队、运茶的马队、运货的商队,闻听事由,立即弃镖的弃镖,弃茶的弃茶,弃货的弃货,掉头加入。
岭南西道的僮瑶苗侗极多,单是南部钦邕廉三州,有各族部上千,此时溪峒和平寨的男人女人们都一群群出寨,奔向一个目的地。
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向南部湾。
唐人的热血,总是在需要他们的时候,迸发出来。
……
海上轰轰隆隆,响声不停。
机械船白天黑夜不停,人也白天黑夜不停。
晋王奔回海上后完全没有休息,不仅仅是他,所有存活下来的武骑署司卫,水师、折冲府融合境以上的武者,以及其他武者,都分列成队,潜下水用内力挥动刀斧,开山劈石,内力耗竭了,立即上船打坐补充,不眠不休。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救秦国公主。
——殿下和靖安司出任务,被潜伏的国外高手诱入南部湾火山岛,摧毁岛屿同归于尽,殿下如今被压在了海水下面的火山里!
武者没有休息,普通人也没有休息,一个个都奋勇争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双手被铁钎铁锤磨得血淋淋都没有人停下,有的人因为架撑架遇险受伤,有的人在水中来不及躲避,被滚下的石头砸死,但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退出。不能游水的代替疲惫的畜力,用人力拉动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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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将秦国殿下挖出来。
因为这是他们大唐的殿下,是他们大唐未来的储君,不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火山下,腐朽在海水中。
无论如何,他们要将殿下挖出来。
十二个时辰过去,已经没有人抱有希望,秦国殿下还活着。
即使晋王,也已经绝望了。
这样的垮塌,没有可能还活着。
但是,无论如何,他要把阿祯带回长安去。
一起出来,要一起回去。
第二二一章 感应
但是,她距离岩石还是有一丈的距离。
再想往前踏出,会感到沉如大山般的压力,以及千万道刀锋刺进自己身体的剧痛感。
萧琰的刀终于刺出一个“无”,但那“念”字的一撇,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刀势强行下落,感到真气堵塞经脉要爆裂的感觉。
这是今天第十四次失败了。
她站在那沉默了一会,精神的极度疲惫让她眉间有些疲倦,收刀回鞘,走到提篮边倒了一杯清水喝下,然后身子一仰躺在石径上,看着树林上方的天空。天空已不复之前的晴朗,有些阴,还飘浮着几团乌云,看来要下雨了。
她看了一会,胸口有种郁闷不宁的感觉。
……或许是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调息。
忽地眉毛紧蹙。
脸上显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因为她神识入紫府,发现紫府的星空中,东方疑似青龙的星宿闪亮的四颗大星,忽然黯淡了下去。
她心口遽然一缩,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目光里有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最近东方气运极差,不宜往东去?
萧琰直觉不是这样。
她摸着遽然一悸的心脏,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莫名的不安。
她知道,踏入修行者的门槛后,境界越高,对于一切和自身因果相关的人和事,能有着感应。
那她这种不安,感应的是什么?
东边的事?
还是东边的人?
……
长安,东宫。
“啪!”
一滴墨落在御贡的凝玉宣上,毁了即将画成的一幅海天落照图。旁边调墨的侍人好生痛惜,这可是有金碧山水第一家之称的太子殿下的画啊,费时半月眼见将完成,结果被这滴墨给毁了。
侍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太子本人却并不在意。确切的说,太子殿下心神有些恍惚。他沉默片刻,没看画一眼,将笔搁在砚台上,背着手出了书房。
他沿着木廊缓缓走着,侍人们抬着步辇,背着圈椅,拿着大氅茶水等,静静的随在身后,落足无声。太子走了一会,坐上步辇,去了太子妃的院子。太子妃正在池边喂鱼,一把接一把的抓洒着,旁边端着鱼食的侍女想提醒她已经喂了三盂了,小心撑死这些鱼,但见太子妃蹙眉的表情,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心想撑死撑死吧,再养一池是。
“参见殿下。”
侍女们的行礼声让太子妃回过头,见太子拢着眉头过来。太子妃行了一礼,太子摆了摆手,夫妻俩站在池边看鱼,都沉默着。
太子妃开口幽幽道:“我心又跳了。”
这句话换了别人不懂,但太子懂。
太子挥了下手,侍从和侍女们都退到廊上廊下站着。一名侍从将圈椅搁在太子身后,也立即退到廊下边侍立。
“明安,”太子妃叫着丈夫的字,“你老实说,长生是不是又去做危险的事了?每回她一遇险,我这心要跳。”
太子沉默了一下,说道:“跳着跳着,习惯了。”
太子妃怒了。
夫妻俩成亲六年后才盼来了第一个孩子,对这个孩子投入了太多的,或许正因为如此,血脉牵应感很强烈,每当她遇险,夫妻俩都会觉得心神不宁。但李毓祯遇险多了,且每次都是遇难呈祥,渐渐的,夫妻俩也习惯了。
但这回不同,那种不安感,格外强烈。
她怒视着丈夫,“我昨晚梦见长生浑身都是血,吓得我醒过来,一宿都不敢合眼。”在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下,能看见眼底的青色,她盯着丈夫逼问,“你说,长生现在在哪?”
太子昨晚歇在裴良娣那边,半夜也醒了过来,上朝都没什么精神,朝会散后圣人体贴的让他回了东宫,提笔想画完那幅画,舒散下精神,谁知却更加恍惚了。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圈椅上,伸手拍了拍妻子垂握在衣裙边的手,安慰她:“阿蕙,别担心。咱们女儿厉害着呢。再说,还有晋王和临川郡王跟着,不会有事。最多,嗯,受点伤,流点血。嗯,她是剑修嘛,受伤流血是寻常。以前也很受了很多伤,嗯,都没事。”
太子妃冷冷的盯着他。
“你越紧张‘嗯’越多。”二十六年夫妻了,她还不知道他?
太子冰凉的手指握住她,哑声说道:“我昨晚也梦见长生了,一身是血。阿蕙,我很不安。很害怕。”手指冷得像冰一样,微微颤抖。
太子妃回握住他,这般站着,一低头,看见丈夫乌发中的白发,和他紧抿的、血色淡薄的嘴唇。她不由心一酸,如果长生出事,恐怕最摧心肝的不是她这个母亲,而是他这个父亲。
“别担心,”她温柔声气道,“咱们长生命大着呢。她会长命百岁,不,三百岁,五百岁。等我们墓上的柏树都长得老高老高,她还活得好好的。”
“对。”太子说道,“她会活得好好的,做很久很久的皇帝,和咱们大唐一样,长生、久远。”
夫妻俩一坐一站,看着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啄食着鱼食,紧紧的,互相依偎着。
两人紧握的手,却都是雪凉,没有一点温度。
……
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大唐皇帝的寝宫,是前朝后寝的格局,与寝殿相连的阁子叫清静阁,是皇帝读书的地方,除了一架架的书外,还有一个博古架,上面摆放着皇帝喜欢的珍玩,随着这间阁子主人的更换也不断更替,当今圣人喜欢盆景,于是博古架上放了好多盆袖珍的奇木奇石盆景。在最下面的横柜上,还整齐的摆放了一排精致的琉璃盂,各种绚丽的颜色,最右边却是一只陶盂,里面装着各色琉璃棋子,和那些琉璃盂的颜色相配。
圣人拈了四颗白色的棋子,投入到白色的琉璃盂中,又拈起九颗浅黄近白的棋子,投到浅黄色的琉璃盂中,最后拈起一颗黑色的棋子投到黑色的琉璃盂中。
——这是控鹤府报上来的宗师死亡数据。
截至目前看来,这场杀局,两边出动的宗师势均力敌,损亡人数是五比五,都没占到便宜,从总数上,对方损亡九人,但多死的四人是死在伏击萧琰和慕容绝的战斗中,呵呵,真是后生可畏。但这也说明了对方的目的是杀萧琰,而不是现在与萧氏全面拉开战局,这让圣人有些遗憾,如果能将这两方同时削弱那是最好的。但萧氏那边也是老猾头,没有将宗师战力全部投进去,否则,岂只这点死伤?
控鹤府的情报说萧琰四天前已经下山,而目前失去行踪……圣人沉吟着,心里有怀疑,萧琰真的出了剑阁?即使先天的眼目所见,也未必是真实。
且再看看萧氏后面的应对,应该清楚了。
圣人转身,接过书阁内侍长递来的温热巾子擦了手,背着手走到书案前,坐下拿起一卷《东游记》,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却忽然没了读书的心思。
圣人忖了会眉头,起身出了书房,往东暖阁走去。
该批阅的奏章都已经批阅完了,有几份奏章圣人想放一放,今天没什么要处理的政务了。圣人坐在御案后,一时有点发怔,有种的空虚感觉,仿佛不知道做什么,又似乎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圣人目光有些黯,他想起了吴王,老七死的那一天,他也是这般万事生厌的心情。
今天是怎么了?又想起老七了……唉,真的是人老了啊。
圣人强打起精神,觉得必须做些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御案上搁得整齐的几摞奏章,却没有让他生出兴致的,便看向右手边的案柜,那是一个与御案同质的紫檀直柜,但在紫檀木内包裹的却是一个沉厚坚固的精钢柜子。
这里面锁的都是绝密奏章。
他去书阁前刚刚锁进去一份奏章,那是上午朝会后军器监监正入阁进呈的一本密奏。圣人挥了下手,内侍阁长退了出去。圣人旋转开机关锁,打开精钢柜门,从最上方一格取出一本奏章,锁上柜子,翻开又看了一遍。
这是一份喜报,是军器监研究院新取得的重要成果呈报。
这份喜报却让圣人觉得有些烦躁,有种郁意积在心口,或者说是因为陈年旧事带来的不安。
那还是在他父皇敬宗朝的时候,军器监研究院发生过一桩失窃案,一个刚取得研究进展的科目发生了机密资料失窃,为此军器监有十数位官员和匠师牵连入罪,但失窃的资料始终没能够追回来,那个科目是圣人这份奏报中又取得了新成果的火器科目。
军器监研究院成立火器研究科目已经有五十年,取得了很多成果,但因为种种因素考虑,这些研究成果都被秘密封存了起来,没有投入军中使用,而是进一步研究威力更大的火器,譬如,射程更远体型更小的火炮,爆炸力更强的**,远程射击的□□等等。
但失窃案的源头始终没有追查出来,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那些资料是去了哪里?
已经五十年过去了,靖安司的机密调查署还是没追查出线索,圣人每每在看到火器研究出成果的时候,心里浮起那股隐忧……而今日,这份忧患似乎更强烈,让圣人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果然,是老了么?
圣人揉了下眉心。
***
剑阁。
一位貌若四旬的青色剑袍宗师在剑思崖的崖坪上方盘膝坐着,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六个时辰,从日头西移到夜星亮起,崖风呼呼的从他脸上刮过,却吹不走他脸上的焦虑之色。
这位宗师是剑阁驻岭南西道分阁的总执事,接到晋王的紧急请托后,立即飞身不停的赶回剑阁,求见阁主,谁知却被执事长老告知,他来晚了一刻,阁主刚刚召集所有先天宗师在剑思崖论剑闭关。
这是剑阁先天宗师的传统,哪位先天有了重大的领悟,都会聚集所有先天宗师在剑思崖的崖洞里论剑闭关,为了不受打扰,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先天宗师们在元神出离时的安全,崖洞有防御阵法保护,并且万斤巨闸落下,隔绝内外。
当然,还是留了一线通知渠道,但除非涉及宗门安危的事件,否则不能轻启这个通知渠道。
秦国公主遇难虽然是大事件,更会造成大唐的不安定,但这对剑阁,能算涉及宗门安危的事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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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分阁的总执事心里摇头,别说一个未来储君,算大唐皇帝突然死了,对他们剑阁也没多大影响。反正总是要选个皇帝出来的,有天策书院在,长安乱不起来。如果到了天策书院都镇压不了的地步,那也是那时候的事情。反正,现在没到那种时候。
岭南分阁的总执事只能等。
黑夜过去,晨日又缓缓升起。
总执事看着朝阳,心里叹息。
已经十二个时辰了,算先天宗师过去,也已经晚了。
如今,不过尽心意罢了。
第二二二章 生与死
柔柔慢慢的声音还在空中,崖坪上已经失去了阁主的身影。
岭南西道总执事一脸惊愕,阁主……是要亲自过去吗?
***
四千里外的南部湾,已经聚起了十万人。很多人赶到海边,立即累得坐在地上喘气,但这口气回过来,便立刻按组织分片投入到工程中。
海面和陆地上人声和轰隆声都不绝,船只幢幢,人影幢幢,无数的石块被工地上的人们用竹筐兜着,用挖掘机和起重机吊起,抛到远远的海中。陆地上也有无数的人流在穿梭忙碌,木材、竹子、桐油、石灰等都被驮马车牛驴运过来,无数男女在编竹筐、篾索,搅拌灰石沙浆,也有碎石机和搅拌机在人力和畜力拉动下轰隆运转,一船船的灰石沙浆运送到海上。
晨曦下,火山所在的海面上已经砌起了一座座巨大的四方城墙,高出海水六尺,看起来像垮塌的火山没挖下去,反而长起来似的。但这正是人们商议后采取的海下开山的办法。
因为不能确定秦国公主被压在什么地方,所以不能采用定点凿井的方式——虽然火山口的位置是知道的,但不确定那条地道的走势,谁知道它是在地下往东、还是往西呢?谁知道是以多大的斜度往下走呢?总不能辛辛苦苦开出一个大洞,甚至劈下一半山,结果发现殿下不在这个这里!所以,只能是,把整座火山都给推了。
但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
这座火山岛,在海面上是东西三十多里——在水下的长度只会比这个长,而火山从海底拔起的高度,经洞真境后期宗师潜水下去探测,超过一百五十丈。而根据晋王推测的秦国公主深入火山地道的位置,大约是在火山口下八十丈到百丈之间,这意味着,人们必须推倒一座东西三十里长、南北六七里宽、高达百丈的火山山脉。
如果是在地面上,几十位洞真境宗师日夜轰击,不眠不休几日或十几日能将它推平。
但这是在海下!
在海水下推山,难度更增加百十倍。
即使是洞真境宗师,真气遇到海水的阻力也是威力大减的。而其他武者不到洞真境,不能转为水下内呼吸,何况还要在水下出力,登极境也不能支持多久。即使有潜水工事的供气瓶,但在水下这般耗力,一瓶气能供多久?何况水师备用的供气瓶已经用光,从其他地方调集需要时间,这么大的数量还得工场临时生产。所以很多普通人只能下水凿一下,得出水换气,这种效率凿一年也推平不了。而工事船的机械没法深入,最长的钻杆也不超过三丈。——怎么推?
但人的伟大在于无穷的智慧和创造性,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何况这里有上万人?有人提出了垒堤坝,因为最大的困难是在水下开凿,那将海水隔绝开去。按推断秦国公主应该不会到火山边缘,所以火山四周五十丈边缘都可以考虑排除,便在这里砌起四面大堤,抽出海水后再往下开山。又有人补充,造这么大的大堤承受四面海水拍击的压力太大,不如分割成片,中间留出海水的过道,减少建堤的难度。而且建好一座小堤坝可以立即抽水开凿,比起只建一个大堤更能提高效率。又有人根据凿井的经验提议,在每个堤内再划分一个个井区,往下开凿,用竹木架成脚手架,深入井下,所有人都能在井架上开凿,这样能充分发挥所有人的力量,当上千个井洞都开凿完成,再推倒所有井洞之间的壁,相对容易了。而且,说不准在哪个井洞的开凿中,提前发现了秦国公主,这也比平推式的进度快。……
于是所有的建议汇合起来,军政官员和宗师代表组成的临时指挥部经过激烈讨论,很快确定了开山章程,立刻划分人员片区和任务,分个执行下去。所有人都被充分利用起来,每个人都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没有闲着的,后面赶来的人也有专人负责,根据能力分派任务,加入到各个片区中去。
经过人们的努力,全部砌堤完成后三个时辰,将火山向下挖出了三十丈。因为海水被隔绝出去后,武道宗师们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但是距离秦国公主被垮塌压下的位置,保守估计还有四十丈。
在挖掘中,陆续掘出很多尸体,每个开凿井内都有掘出,准确的说,已经不是尸体,而是一团血肉渣子,然后让人失望却又令人有一分微弱庆幸的——这些都不是秦国殿下!因为血肉渣子里是黑色的衣服碎片,而秦国公主穿的是紫色外袍。
在东西三十里长的工地上的人们都在吼着号子:“嘿呦嘿!嘿呦嘿!……殿下万福!嘿呦嘿!……”吊筐抬筐的人一筐筐的往外吊出抬走碎石,挥汗如雨的吼着这号子。最初不知是立在堤上接筐倒石的哪个人,在两人一起倒石吼号子的时候喊出“一二三!殿下万福!”,然后迅速传开去。当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祈祷祝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秦国殿下不可能还活着。但人们的心里总是存着奇迹的想法,也是鼓舞自己的勇气,激励自己,坚持下去——于是在火山工地上、在船上、岸上的人们在喊号子时都会加一句“殿下万福!”那些不喊出号子的人,也会随着手里的动作,在猛然用力时默念“殿下万福!嘿!”
十万人的意愿,十万人的渴望,在此时的南部湾,强烈的一致,集中在了一起。
这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而这种无形的力量,没有人能够看见,它没有散发到空中消散,而是慢慢渗入到了火山岩石中,渗入下去。
……
已经十二个时辰过去,晋王的心早已冰凉绝望了,只是因着“带阿祯回去”的念头支撑着他才没有被绝望击倒。他的真气一次次耗竭,直到没有力气,才掠到井外调息打坐。这一次他刚刚恢复真气起身,正要投入井下,忽然心中有所感,猛地转身,抬头向远方望去。
然后他怔住了。
海上的指挥楼船高达三层楼,巍峨的矗立在海上,十分醒目,在那二十丈高的主桅顶端,突然出现一个素服女子,腰间束着五色丝绦,五色的丝穗在风中微微摇摆,好像突然间从云层里出现,高耸,而又神圣的气势。所有人都因为心中莫名的感觉抬头转头望去,很多人看见了她,便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却发觉自己惊呼的声音没有呼出去,因为在那一刹他们压住了喉咙,甚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辛苦了。”柔和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无论堤坝上的人,井上的人,井下的人,还是船上的人,岸上的人,都忽然心口一暖,好像辛苦的努力被最重要的人承认一般,鼻子一酸,温暖、欢喜,又感动,不由自主的,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仰着头、抬起头、转着头,只想看看那个声音从哪里来,让自己感动得想掉泪。
晋王已经热泪满眶。
——阁主!
是剑阁的阁主!
他不认识这位先天中的强者,据说和太清掌教一样、已经活过三百多载的强者,人世间的至强者之一。但他知道,世上束五色丝绦的女子很多,却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只需看见,只需听见,完全无法反抗的力量。
因为她的意志,是规则。
——人间最强的心剑道。
武者们都飕飕从各个地方冒了起来,望向主桅的目光惊愕又激动,尤其是感受力量最深刻的洞真境宗师,即使不知道这位是谁,却在心里瞬间确定——
这是位先天!
所有的武者都在激动——这是位先天!
这是一位先天宗师,啊啊!
先天不在人间行走,绝大多数武者一辈子都未必有机缘见到先天,但今天他们见到了一位!——在眼前,不在天边!
所有的武者都激动,又都崇敬的行礼。
晋王行礼,语声尊敬道:“大唐天策书院、晋王李载易参见墨徐先生。”
极个别宗师的脸色霍然变了,神情一刹那间变得惊震,却又更加肃然,更加崇敬。
墨徐不是一个人名,是一个姓。
准确的说,是两个姓,墨家武宗的墨,姓徐的徐。
而它们合在一起,只代表了一个人。
——剑阁阁主,墨徐离。
其他不是武者的普通人即使不知道这位是谁,但从晋王的态度,也知道这位必定是身份很高、实力很高很高的高手,让晋王和在场所有宗师都要恭敬执礼的高手。
人们都不由自主的行礼。
“都上来吧。”阁主说了第二句话。
声音依然柔和,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下令,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的听从,井下的人都攀着脚手架往上爬,但井外没有太多地方立脚,便密密麻麻立在脚手架上,目光努力的朝着巍峨大船的方向望去。
阁主向前踏了一步。
看起来只是向前平常的踏了一步,但下一瞬,她的人已经立在一个井口处。
这些井当然不是规则的圆,每一个井都很大,直径二十丈,准确的说,不是井,是一个个天坑。
此时,这座井壁四周脚手架上的数千人,连同井上的几百人,都感觉一股柔和的力量,让自己腾空而起,平平稳稳的落在了远处的大堤上,人们腾飞的“啊”和围观者震惊的“呀”都按在了喉咙中,没有人发出声,好像叫一声,都是对这位的惊扰和不敬。
阁主白净的手掌一伸,井下一根三丈长的钻杆飞起落在她手中。
她随手将钻杆挥入巨井。
所有人都在想——
殿下在井下。
没有人迟疑,没有人怀疑,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肯定,似乎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信任产生了,无关乎她是谁,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信任。而当洞真境宗师们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都无比惊悚,能够晋入到宗师境界的,哪个不是心志强韧、意志坚定?这位却轻而易举的影响他们的意志,这是怎样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超越了先天宗师的武力对他们的震悚。
呼呼声中,无数的灰褐色岩石从井内飞了出来,却好像温顺的绵羊一般,规规矩矩的落在井外一圈,很快在二十丈方圆的巨井外垒起一座环形山。
所有普通人都目瞪口呆,如同看神迹一般看着这一幕。
灰褐色的环形山垒得越来越高,阁主也站得越来越高。
那座山垒出四十丈时,阁主的身影一晃,飘入井中。
人们都紧张的瞪大眼,屏住呼吸。
——找到殿下了!
只过去了一会,却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
阁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环形山上,她的手中——
横抱着一个人。
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不是血渣,血块,血团。
那人垂下的紫色袍袂在风中摆荡。
阁主说了第三句话:“秦国殿下还活着。”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泥塑木胎一般,脑子里回荡着还活着……活着……活!
晋王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
所有人的眼泪都落下来。
人们不敢相信,奇迹真的出现!但奇迹真的出现在眼前!
忽然,不知是谁,激动的大喊一声“万岁!”跟着身边的人也大喊起来,“万岁!”很快,喊起四起,所有人都欢呼起“万岁!”“万岁!”似乎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宣泄他们激动兴奋狂喜的心情。
“万岁!”
“万岁!”
“大唐万岁!”
“殿下万岁!”
……
“这是你们的努力和秦国公主的意志一起创造的奇迹。”阁主说了第四句话。
声音很柔和,却在十万人的欢呼声中,清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人们更加欢喜的淌泪,更加欢喜的狂呼。
“万岁!”“万岁!”
他们的努力值了!真的值了!
他们救了秦国公主!
他们真的救了秦国公主!
“万岁!”“万岁!”
“大唐万岁!”
“殿下万岁!”
……
阁主抱着秦国公主消失在环形山上。
但人们还在不停的欢呼,狂热的情绪完全无法遏止,人们挥舞着手臂,岸上的人们也不管身边是谁,手上脏不脏,臂挽臂跳起了踏歌舞,一边踏一边各种腔调的唱歌。官兵们哈哈大笑,互相用拳头击打着对方的肩背胸膛。水师船上,平时互相看不顺眼的军政官员们此时都抬起拳头砰砰相击,一些官员摇摆着踏歌,然后更多的官员加入,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刻谁都是无比可。
武者们更狂热,因为他们在激动中迸发出了强烈的渴望。
这是先天的力量!
这是人世间的至强者!
他们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也想拥有这样的力量。
……
欢呼声中,有七八人跃入了环形山下的巨坑里,他们是靖安司的梁郎将和七名司卫。
——殿下既然在这下面,临川郡王和高中郎他们应该也在这里,必须将他们的遗骸收敛出来,带回长安去。
在殿下还活着的狂喜中,靖安司的司卫们又有着失去同袍的悲痛。
这种又喜又悲的心情让这些刚硬的司卫们也禁不住红了眼圈,尤其是在看见坑底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团之后,眼泪哗的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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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一边流泪一边哈哈,又哭又笑,绝望之后突然大喜的心情让他不能自己,哭着笑着,忽然啊叫一声,拔身而起,踏上一艘小船往岸边驶去。
阿祯在剑阁!
阁主肯定带她去剑阁了。
阿祯肯定受了伤,受了很重的伤。
他要去剑阁,立刻去剑阁!
第二二三章 转折
长安,大明宫。
圣人的手掌一直在颤抖,他想拿起茶盏,茶盏的杯盖却被颤抖的手碰得“咔咔咔”的响,终于,他的手掌用力的按在了上面,然后握着还有烫意的茶盏,狠狠的掼了出去。
“啪!”茶盏落在锦织茵席上被掼裂,茶水溅到了靖安将军孟可义的脸上,他心情沉重的跪坐着,脸上都是悲痛,默然无语的俯首。
圣人一脸狰狞之色,凶恶得要噬人。
东暖阁内侍阁长陈宝柱也默默的跪下去。
圣人拿起玉镇纸砸在孟可义的头上,然后是另一只玉镇纸,砚台,铜镇纸。
孟可义撤去真气防护,任由那些东西砸中他,红红的朱砂糊了他一头,像鲜红的血。
御案上一切可砸人的硬物,都砸在孟可义的脑袋上。
孟可义垂着头,心里悲痛自责悔恨无比,如果能让他代替秦国公主去死,他一点都不会犹豫!只是,没有如果。
“陛下!”他重重叩下头去,“请您保重御体!”
秦国殿下已经遇险,万难一生,您更要保重!
大唐不能没有陛下!
圣人呼呼喘着气,像一口破了洞的老风箱,呼哧呼哧,每一次**,心肺都是剧烈的痛,像一把无情的刀刃切了下来,又像无底的深渊蔓延上来,无边的冷,从内到外都是冷,冰冷又绝望。
他失去了他的继承人!
他的帝国,失去了继承人!
他千挑万选的大唐继承人啊,费了这么多的心力,寄予了这么大的期望,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布局,一切的一切,如果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还有什么意义!
让他去哪里,再去找一个昭华?
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昭华?
圣人猛地喉中猩甜,咯出一口血来。
“陛下!”
“圣人!”
圣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陛下!”“圣人!”孟可义和陈宝柱呼的起身,孟可义的动作更快,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圣人身边,白袍金边宽服,头上梳着简单的髻,面白无须,身材颀长而沉默。
孟可义立即退后一步,默默行礼。
这位是控鹤府令,近身保护圣人的先天宗师,李祉。
他沉默的伸手,握住圣人的腕脉输入一道真气,一道神念出现两人脑海中:抱着圣人从内门入了寝殿。
孟可义和陈宝柱已经明白冷静下来,圣人昏倒的事绝不能外传。
陈宝柱端着一张平静的脸打开侧门,过了一条密闭的短廊,是与东暖阁相连的茶水间,吩咐一名宫女端净水面巾过来。
很快,铜盆面巾端过来,陈宝柱接过去,转身过廊入阁内。
茶水间的宫女随后关上沉厚的隔音木门,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在心里嘀咕:不知谁又挨砸了。这是常事,凡军系官员,没有几个不挨砸的,要不然是被圣人骂得狗血淋头,但能被圣人砸和圣人骂,反倒说明是圣人的亲信。真个不待见了,直接踹下去,哪还跟你费口舌力气。没见靖安司的孟将军挨砸多次,这靖安司长官还坐得稳稳的。
不一会,内侍阁长又端着铜盆和面巾递回茶水间。
两刻钟后,孟可义神色平静的出了东暖阁,只是幞头和衣领上都还有朱砂斑斑。
鹄立在廊下的内侍和廊外的侍卫们身板挺直,目不斜视,眼角余光瞥见那斑斑血色的心里都在暗笑——孟将军又被圣人用朱砂“批红”了。
***
圣人悠悠醒来时,已经躺在寝殿的御榻上。
李翊浵忧心的坐在榻边锦杌上,看见父亲睁眼叫道:“阿爹,您醒了。我过来时,秦有说,您有些犯乏,小憩一会。我在这里等您啦。”向父亲眨了下眼,圣人心里一松,知道自己昏倒的事没传出去,勉强扯了下嘴角,“我睡了多久?”
“约摸两刻钟。”李翊浵拉了下御榻边的铃绳。
紫宸殿主管秦有端着金漆托盘进来,上面搁着清水,蜂蜜水,参汤,和漱盂。
李翊浵伸手扶起父亲,取了金线绣龙的隐囊靠在他身后,服侍父亲漱口,喝蜂蜜水,再用完参汤。
秦有端着漆盘静静出去,关上门,将漆盘递给候立的内侍,自个守在殿门前。
圣人喝完一碗参汤,略略有了些力气,疲倦的半阖着眼,“你知道了?”
“嗯。祉叔派了控鹤卫去公主府,我进宫来给您问安了。”
李翊浵每日都会去皇宫陪伴圣人,而进宫的时辰却不定,这是宫中宫外都知道的事,她此时入宫,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李翊浵右手握着父亲的手,看见父亲原本只有细纹的脸上,突然间变得苍老许多,心口扯得痛,脸上却没显露一分,柔声道:“阿爹放心,目前只有我知道。”
圣人重重握了一下女儿的手,疲惫的道:“暂时别让你大哥知道。”
他儿子那身体,可经不起这噩耗。
圣人想到这,心口又是一阵血涌。
李翊浵左手抬起按在圣人膻中**上,输入内气舒畅血气,说道:“阿爹,我知道。”
待圣人呼吸平静下来,才又说道:“不过,瞒不了多久。邱则庆拼着咯血一路飞,才在十个时辰内从万里之外的钦州南部湾赶回了京城。但对方的人也不会慢,至迟两天,郑王他们能得到火山垮塌的消息。估计到时有昭华遇难的流言四起了。大哥那边,最多瞒两天。”
圣人仰着头,闭上眼睛,眼角细纹显得格外沧桑,“能瞒一天,先瞒一天。”至少要等他先缓过气来,才能给自己儿子力量。
李翊浵凝了下眸,看着父亲,温柔又坚定的语气,“阿爹,我不相信。”
圣人苦笑道:“我也不想信。”
但人压在火山下,还有幸理吗?
**!圣人想道,该死的,一定是**!想到这一节,圣人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口血立时又闷上来。
李翊浵赶紧又输入内气,在父亲胸口抚着,安抚父亲道:“阿爹,咱们还存着万中有一的希望。昭华一看不是命薄的,您不是说过,九姊给昭华算过,福泽深厚,哪里是短命之人了。”
“那是小时候。后来阿洛易数愈发精进,却算不出昭华的命运了。连吉凶都卜不出来。”圣人叹道。
“这正说明昭华的气运隆厚,所以九姊算不出。”李翊浵道,“她是诏告天下的秦国公主、大唐未来的储君,以大唐的国运,加于其身,哪里是那么容易命短的?再说,昭华身上不会没有一点防护吧?”
圣人沉默着,李毓祯离开长安前,他的确给了她一件防护,那是历代皇帝在皇袍下穿着的符阵软甲,上面刻有强大的符纹和阵纹,出自四百多年前道门天师宗的符阵宗师辅真子,据说能挡住先天宗师的一击,后来被高宗得到,作为大唐皇帝的贴身防护,代代传了下来,但那只是“据说”,谁知道有没有那么大威力?而且过去四百多年还有多大效力?能不能抵得住百丈石山的垮塌重压?何况还有那么多**的爆炸冲击力?
圣人没信心。
李翊浵说道:“阿爹,九姊算不出,让申王霍王他们算一算啊。听说到了先天宗师这个境界,都有先天神算的能力,不是算,而是感应,虽然不能准确,但昭华与他们有师徒因果,生死还是能感应出来吧?”
圣人的眼中泛起一丝光采,“你说的对。”
对着空气中叫了声:“阿祉。”
白袍金边服的李祉眨眼出现在御榻前。
圣人看了一眼李祉。
李祉摇了摇头,表示——我不会离开您。
“阿爹,您别着急。”李翊浵说道,“祉叔不能离开您,这是规矩。让施少令去一趟天策书院吧。最多,也多等两三刻钟。”
……
三刻钟后,申王进入皇宫,由施自英领着进入紫宸殿。
施自英立在寝殿外守候。
申王入殿后布下了真气屏障。
圣人已起去秘阁取出了李毓祯的命牌,递给申王。
命牌上面的光泽似乎有些黯淡。
申王握着命牌,闭上眼,神识进入紫府,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李毓祯的那一丝气息感应。
圣人盯着申王的脸庞,不放过他一丝神情变化,锦衾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李翊浵垂在腰间的手也时握时松,时松时握。
良久,申王才睁开眼睛。
圣人看着他,“如何?”声音涩得像吞了炭。
“很奇怪。”申王说道。
一听这三个字,圣人和李翊浵反而微松口气,只要没说死好。
“怎么奇怪?”圣人问道。
申王皱着眉,“我感觉不到昭华的气息,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气息从人间消失了……那人还存在么?圣人和李翊浵脸色又一紧。
李翊浵瞪着申王恼道:“您老说话别喘气行么。”
申王对她一向喜,也不计较她抱怨的语气,忖着眉说道:“昭华应该还活着……只是,让我感应不到。这真奇怪,除非她不在这个天地内。否则天地有感应。但不是死亡,生命的感应还在。……这可真奇怪了。”
申王忖着眉想不通的样子。
圣人却神色舒展,深深的松了口气,只觉心口也回暖了,好像从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拔了出来,“昭华还活着好。”他欣慰道,只要人活着,不管怎么严重的情况,都有希望解决。
申王说道:“霍王已经南下了,具体如何等他的消息吧。我估计,剑阁应该已经过去了。昭华虽不是剑阁的正式弟子,但也是阁主教出来的,何况,以昭华对那个计划的重要性,阁主不会看着不管。说不定,人已经在剑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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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和李翊浵又松口气。
申王这么说着,自己心里却是凝沉的。
因为他有种不安的感觉。
——昭华的情形,恐怕很不好。
***
剑阁,剑塔。
这里是剑阁阁主的居住,一座九层的圆顶白塔楼,每一层的檐角都吊着铜铃,风过铃响,丁当悦耳。
但塔内的人都无心听这风铃声,一个个面色凝重,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阁主,昭华这是什么情况?”
第二二四章 一个世界
毕竟他们之中只有阁主修炼的是心剑道,而心剑道是最玄奥的剑道之一,或许跟它的功法有关?
阁主舒适又端雅的坐在白藤圈椅里,一般来讲,仰靠坐得舒服不可能有端雅之姿,但在阁主身上却偏偏统一而和谐,她手中端着茶,神情依然柔和从容,没有立即回答澹台熊和其他先天的疑问,转头看向花行知,说道:“小花,看出了什么?”
花行知双眼如漩涡,里面斑斓色彩,却是在高速转动,先天以下的望一眼会陷进去精神沉溺而死。他的眼睛盯着李毓祯的眉间天心,这里是身体的印堂**,也是虚空紫府的入口。
过了一会,他轻“咦”一声,眼睛里的漩涡旋转得更厉害,只能看见一道道光影了。
又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脸上有诧色。
“奇怪,我的慧眼通只看到了实体——大脑内部没受任何损害,但看不到虚体——紫府不见了。这真是奇哉怪也。算元神重伤沉眠,紫府也不可能消失。除非境界跌出宗师境,紫府完全崩塌,但昭华的宗师境修为还在,紫府怎么会消失?”
怎么都想不通。
众人也想不通,只能看阁主。
阁主说道:“因为她的神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确切的说,不在我们能够感知的世界。她的气息仍然在这个天地里,但她的小世界在天地内**成界,你们如何能感知到?”
众位先天的神色却更加震惊。
小世界,怎么可能?
澹台熊已经脱口道:“这怎么可能?以她的修为,能修出了界?”双目虎虎的瞪着墨玉床上的李毓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才到洞真境初期巅峰,怎么可能修出了界?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的苦恼表情。
“界”是先天宗师用神识和真元造出的一方小世界,相当于空间裂缝,只有领悟了空间道则的先天强者才能使出的大能境界,算他们这些先天中,也只有几人领悟了空间道则才能修出界来——李毓祯怎么可能?
“心之所至,莫可不能为。”
阁主说了一句玄奥的话。
众先天都默默的翻了下眼皮。
大师姊,知道您的心剑道厉害,一念成规则,但也不可能达到心想天开天开啊,若不然,“天启计划”让您心念一声“天启”成了,哪还用咱们剑阁孜孜以求千年呢?
李毓祯他们都教导或指点过,的确是个让他们狂喜的天才,足以横扫剑阁的年轻一代,但再天才,也没可能超越一个大境界领悟空间道则吧?何况以她洞真境的修为,算真气量比同境界的后天宗师强得多,但与先天境界相比,好比大河与大海之差,不可能拥有支持创造一个界的庞大真元。
但是,他们并不怀疑阁主的话,信任阁主已经成了习惯,这固然是因为阁主心剑道太过强大影响他们的意志,但更因为以前历次经验都证明阁主说的从未没出过错,只是众人一时间觉得太不可思议!而更让他们惊奇的是,李毓祯到底怎么做到的?
阁主柔缓的声音解说道:“按常理,是不可能。但世间,总有打破常理的时候。否则,规则不可破,我们还追求武道巅峰做什么?关键要看,有没有打破的力量和契机。当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时,不可能也有可能成为可能。”
众位先天都微微点头,他们追求武道巅峰是为了强大,探索求知世界的规则,然后打破规则,突破人类自我的限制,更进一步创造规则,那是达到神的层次了——按照剑阁信奉的“一切皆有可能”的道理,李毓祯在生死危机下突破自我限制,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阁主说的这个“天时、地利、人和”是什么呢?这个才应该是李毓祯能够造出界的关键。
阁主说:“大海之所以能成为大海,首先是它有度,有能容纳一个海洋的度量。或它只是一个池塘,算有一个海洋的水,它也成不了大海。”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这是说李毓祯有成为先天的度,所缺的是往里面填水,这是修为和领悟了。
阁主又说道:“有度,才可承载。当天时地利人和一起来临时,才有承载这个力量的可能。而天时者,乃气运、契机。地利,是置于生死之境的危机。人和,则是意念。三者缺一不可。而意念尤为重要。”
在武道中,意念不同于意志。
意志能够催发人内心的力量,但它本身不是力量,而意念是能够外发的能量。譬如阁主,只要她意念一动“剑塔垮掉”,这座十分坚固的九层白塔楼会瞬间垮塌,而其他先天的意志个个强大无比,但他们的意志没法让剑塔垮掉。
心剑道的强强在这里,因为意念的力量不受真气的限制,而且不受境界的限制,只要能悟出规则,能一念成则。跟佛门禅念宗的顿悟成佛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昭华的修为实在差得太远,虽然在生死关头悟出了界,但元神必须全部附着在界上,仅以神念支持不了界,而她的元神也在瞬间衰弱,濒临湮灭,全赖界的保护才没有彻底消亡。我能强行破开她的界,让她的身体出来,但不能让她的元神出来。”
不是不能够,而是不能为。
众位先天听到这里,都明白了。
因为元神至为脆弱,必须有身体这个容器,不能外放,否则会被天地间的能量湮灭,而先天宗师的元神足够凝实,才可以离体,但遭遇强大的外力也会湮灭,所以先天宗师都不会轻易让元神出体,创界当然不会用元神去维系,而是分出一缕或几缕神念;但以李毓祯洞真境的修为,她的全部神念与创界需要的最少神念相比,也相差太远了,好比大河与大海之差,按照常理,她算倾尽元神也不可能撕开一条空间裂缝,造出一个界来,但她是做到了!然而奇迹不是好创造的,跨越大境界的奇迹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李毓祯的代价是元神几近于灭,如今相当于笼在玻璃罩中的一星火苗,如果强行打破她罩子,这星火苗立即会被外界的风呼的吹灭,但不打破罩子,当那点灯芯燃尽,火苗还是会灭。
所以,阁主在救出李毓祯后,用强大意念将她的身体脱离出界,并将她的界压缩到拳头大小,只笼罩她的元神,如此减少了维持一个身体的界对她元神的消耗。但是阁主不能完全打破她的界,因为她的元神衰弱陷入沉眠,没有清醒的自主意识,不能将元神收回紫府,而外力一破界,裸-露在外的衰弱元神会立即被天地间的能量所灭。
“那现在怎么办?”
澹台熊的眉毛打结,明白原因后问题没解决,反而更觉得棘手,“总不能让昭华在这种状态中,耗尽元神而死吧。”
花行知说道:“必须让昭华的元神醒过来。”
“你这不是废话?”穿墨绿宽袍的九师兄朱程鱼瞪起眼喷他,“关键是她的元神重伤沉眠,怎么醒?”
穿红色剑袍的七师姊勾秋红说道:“元神是因为衰弱才陷入沉眠,阁主不是说天时、地利、人和,也许有了这三样,昭华的元神在沉眠中也能自动修复,然后醒来。”
众先天都看向她,澹台熊急问:“天时、地利、人和,在哪?”
勾秋红很不负责任的,“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修心剑道的。”
众先天呵呵的呵呵,斜眉的斜眉,齐齐叫道:“小红。”
勾秋红怒了,谁叫她小名她跟谁翻脸,“怎么的,要打架?来啊,一起上!”不怕死的挑战一群。
澹台熊闻声摩拳擦掌,“走,找地方!师兄不欺负你,咱们单挑!”
“单挑单挑,谁怕你这个小蛋。”
澹台熊恼火了,“我姓澹台,不是小澹。”
“哦,那是大熊。”
“你是小狗。”
……
两个加起来四百岁的先天宗师很幼稚的斗嘴,其他先天都不以为异,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剑阁的规矩,打架不能输,斗嘴也不能输,管它幼稚不幼稚,不开口你输了。
花行知瞅了眼墨玉床上的活死人,又瞅了眼两个幼稚斗嘴的师兄师姊,还有一旁幸灾乐祸、希望两人立即打起来的师兄师姊们,以及笑吟吟看着的阁主,眼角微微抽了下,果然只有自己才是正常的。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花痴”在师兄师姊眼里也是多么的不正常。
他清咳一声,说道:“各位师兄师姊,咱们是在讨论救人呢。”
“哦!”一众对挑起打架兴致盎然的师兄师姊们终于想起正事,立刻又脸色严肃起来。
澹台熊摸着胡髭粗硬的下巴想了会,说道:“要不咱们以情动人?慕容千山入魔都被萧无念用真情拉回来了,没准昭华也会被真情感动,元神苏醒过来。《神州奇侠录》里,聂隐娘是用情将薛红线从沉眠中唤醒的嘛。”
众师弟师妹嘴角一抽,齐齐离他远了一步。
勾秋红一脸忧郁的道:“熊笨死不可怕,更可怕的是,这头熊还中了言情的毒。”
噗!众师兄弟妹憋笑,若非时机不对,早捧腹大笑了。
“喂,小勾你什么意思?”澹台熊瞪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讥讽。哼,事实胜于雄辩,我亲眼所见,难道会错!”
众师弟师妹懒得和他说真相,跟一头熊掰什么理?即使跟他说了必定是有清心净魔念的外力因素,比如异宝之类,他们这位熊三师兄也必定会坚信:那是因为有感情做基础!
阁主却忽然说道:“以情动人,有几分道理。”
澹台熊哈哈大笑,“看,阁主都说对。”
众人:“……”
他们不以为阁主在说笑。
阁主经常说笑,但涉及李毓祯的生死,不会说笑。
五师弟景中书声音沉稳的问道:“阁主说的情,指的是?”
“这个情,是人间之情。”
阁主悠悠道:“勾师妹刚才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此即人和。”
“人间之情……”众先天都忖眉沉思。
八师弟喻相兴思索了一会,说道:“阁主最初说的人和,除了昭华自己的意念,是不是也有人间的意念?”
“不错。”
阁主颔首说道:“我们都知道,佛门禅念宗和真言功法修的是佛力,但事实上,这个佛力是念力,这个念力,来自于人间的信仰之力。但是,如何汲取人间的信仰之力,转化为自己的念力?这是很困难的。但无论佛修怎么修,首先一个前提,他们必须对佛的信仰完全虔诚。甚少有人知道,我们心剑道也能汲取他人对自己的意念之力,不一定是信仰,只要是朝向自己的正意念之力能汲取,但其艰难在于自己对自己必须信仰虔诚,不仅是表意识的信仰,潜意识里必须完全信仰自己,无所不能,吾即为神!但是,信仰自己,比信神、信佛更难。”
众位先天都微微点头,人们信仰外物,总是比信仰自己容易。
算强如他们,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相信自己,所谓的“坚定的相信自己”,往往只是表意识相信,而不是潜意识的深信。
这个潜意识,是第六识和第七识。剑道的一个至高境界是剑心通明,这个“剑心”是第六识、第七识,而很多剑道先天能达到的,只是第六识的剑心通明。但心剑道修的是第七识,起-点很高,当然起始也更艰难,凡是能跨入此道门槛的,无不是从小有大信心者,相信自己一切皆能、相信自己一切都是正确的的狂信者。
阁主的四个正式弟子都没有修习心剑道,唯有李毓祯这个非正式弟子继承了她的剑道。因为李毓祯是这样的狂信者。在她的潜意识里,每分每毫都坚信自己“我能!”正是有这样强大的第七识,它才能调动第八识“心识之本”,这是人最深层次的意识,也是最强大的意识,有一心化万法的能力,从而让她发挥出了远超境界的强大力量,撕裂空间造出一个界。
“但昭华的修为差得太远,虽然发挥出第八识的力量,却不能支持多久。”阁主说道,“但是,南部湾的十万众,他们统一的意愿和渴望,形成了强大的人间念力。正是这些念力,被昭华的第七识汲取,继续支持发挥第八识的力量,让她的界能够支撑下去。不过,我再晚去一刻,她的元神耗尽,再有人间念力,也是灯芯燃尽,点不亮了。”
澹台熊挺着急,“阁主的意思是,再聚集起十万人的人间念力?让昭华汲取为第七识的力量,意识壮大而清醒?”
“简单来讲,是如此。不过,十万人的念力远远不够。更多的念力,是用来抵抗意念能量的反噬。”阁主神色严肃道,“意念的境界不是好跨越的,超越自己的境界发挥第八识的力量,必然会带来反噬。如果没有强大的神念抵抗这种反噬,昭华会在清醒的瞬间被强大的反噬冲溃紫府——轻者,武道修为尽废;重者,前七识的意识都会受到损害。”
众人脸色一变,前七识的意识都会受到损害,那不是变成无意无识的白痴了?
阁主说到这里,目光看了一眼塔外,说道:“霍王到了。”回眼对景中书道,“小五,你去山门接一下霍王。”
燃文
“是。”
景中书瞬移到山门,便见霍王一身火红袍子,出现在铁索桥的另一端。
“霍王,请。”
守桥的弟子只觉眼前一花,两道人影已经不见了。
塔内的先天们已经瞬移离去。
虽然阁主的话还没说完,但他们不必聚在一起见霍王,阁主说的办法如果能救李毓祯,那能救;如果不能救,他们留在这里也没用。
单观阁主的神情,他们也猜测不出阁主到底有多大把握。
活了三百多年,生生死死都见得多了。
见得多了,生死悲戚也无法动摇阁主的心神。
又如何能从神情上揣测?
剑阁先天们只能期望阁主的把握多几分。
第二二五章 人间之力
唐朝的风土人情(综合整理)
一、唐朝的时尚流行榜
唐朝最时尚的美食——胡饼、搭纳一类的胡食;
唐朝最时尚的穿戴——穿的是翻领、对襟、窄袖的胡服;戴的是虚顶、搭耳、浑脱帽等各式胡帽;
唐朝最时尚的音乐——演奏的是西凉、天竺、高丽、龟兹、安国、疏勒、高昌等西域乐,尤其以龟兹乐为重。
唐朝最时尚的舞蹈——龟兹舞(快节奏的胡旋、胡腾舞);
唐朝最时尚的娱乐活动——玩的是“泼寒胡戏”(冬天赤.裸赤脚,相互投泥泼水,以示不怕寒冷)以及马球、双陆等外来娱乐活动;
唐朝最时尚的主流妆容——从吐蕃传来的“时世妆”,宫廷杨贵妃的“血晕妆”。
唐朝最时尚的“洋酒”——波斯酿法的三勒浆(哈哈哈)、龙膏酒;高昌酿法的葡萄酒。
唐朝最风靡的场所——胡姬侍酒的酒肆。
唐朝最庞大的迁移部落——西安城的西北角聚居着30万波斯族裔,当地人习惯称那里为“回坊”,多是盛唐时波斯人的后代:男子多连腮胡、头发卷曲、英勇剽悍,女子则天生丽质、明眸皓齿、身材高桃。
唐朝最流行的吉祥话——恭喜你,雁塔题名。
二、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发、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人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三、唐朝的饮料
除了茶、酒外,隋唐五代对其他饮料也很重视,尤其对羊酪特别喜。
隋唐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按不同季节引饮用不同品种。
《大业拾遗记》记述隋文帝、隋炀帝时的饮料:“有筹禅师仁寿间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丁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香松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尚食值长谢讽的《食经》有四时饮:“春有扶芳饮、桂饮、江笙饮、荠花饮、桃花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加蜜沙塘饮、姜饮、加蜜谷叶饮、李饮、麻饮、麦饮;秋有莲房饮、瓜饮、香茅饮、加沙塘饮、麦门冬饮、葛花饮、槟榔饮;冬有茶饮、白草饮、枸杞饮、人参饮、茗饮、鱼饮、苏子饮、并加朱佩。”这些饮料大多采取植物的花叶或果实的色香味而加工制成。如扶芳饮中的扶芳“其树蔓生,缠绕它树。叶圆而厚,凌冬不凋。夏日取其汁,微火炙使香,煮饮之,碧绿色,香甚美,令人不渴”。从上面所列四时的不同饮料来看,春季饮料多用芳香清爽的,夏季则大多用甜润或有刺激性的,秋季多用瓜果烹制,冬季则饮用补益功效最大的。这都是相当符合人体营养卫生需要的。
唐时皇室官府的饮料相当高贵,唐高宗有“冰屑麻节饮”,“马酪”等。
普通的饮料则是羊酪和杏酪。
诗人们有不少吟咏这两种饮料的诗句。储光羲“杏色满林羊酪熟,麦凉浮垅雉媒低。”韩翃的“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杜牧“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陆龟蒙“鹖冠难适越,羊酪未饶怆。”崔橹“杏酪渐香邻舍粥,榆烟将变僦炉灰”等都是。足见羊酪和杏酪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龟兹善于吸收各方乐器,组成了配置齐全的乐队,乐器有——
弦鸣乐器:弓形箜篌、竖箜篌、五弦琵琶、曲项琵琶等。
气鸣乐器:排箫、筚篥、横笛等。
打击乐器:大鼓、腰鼓、细腰鼓、羯鼓、铃、铜钹等。
龟兹乐以热烈激昂著称,所谓“铿锵镗镗,洪心骇耳”。龟兹乐中打击乐器占主要地位,《唐书》记载:“鼓舞曲,多用龟兹乐”。生发于龟兹本地的乐器——筚篥是龟兹乐中的主奏乐器。源于西亚的曲项琵琶和竖箜篌,经龟兹艺人的改良和传播,在中原风行一时,目前仍为中国的传统乐器。
龟兹乐的传入,促进了中原乐器的改革。今内地民间使用的许多乐器,如管子、古称筚篥、琵琶、腰鼓、横笛等都和龟兹乐的传播有密切的关系。
旋转和腾跃是龟兹舞蹈艺术的表演特色,著名的“胡旋舞”、“胡腾舞”都是龟兹乐舞的重要组成部分。唐代《通典》记载龟兹舞蹈开始缓慢舒展,后开始转急,“情发于中,不能自止”。
龟兹舞蹈还多用道具,如花绳、顶碗、布帛等。
日本“遣唐使”归国时带回的中国乐舞,其中不少是龟兹乐。日本的“雅乐”里,有许多是与龟兹有关的乐曲,龟兹乐中的筚篥、五弦琵琶等成为日本传统乐器。至今日本还保存着唐代制作的五弦琵琶等。
龟兹乐舞对朝鲜也有重大的影响,朝鲜半岛流传的“长鼓”是随龟兹乐舞传入的,古代朝鲜使用一种“桃皮筚篥”乃是龟兹筚篥的变种。
古代越南、缅甸等国,亦有龟兹乐舞的影响。《新唐书·骠国今缅甸传》记载该国宫廷乐部中有四部,第一部即“龟兹部”,其乐器配置,与唐宫廷“龟兹部”完全一致。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变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除了写到球场,还提到观众大声叫好。
杜牧《郡斋独酌(黄州作)》:“功成赐宴麟德殿,猿超鹘掠广球场。三千宫女侧头看,相排踏碎双明珰。”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毕竟打马球是一项剧烈运动,对于娇弱女子不宜——于是创造出以驴代马的“驴鞠”。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siluke.com
十、呆萌的行酒令——七戴装翅令
这个酒令的玩法非常简单,令官双手捧帽子,随便递给谁。
该人马上站起,双手假装接帽子,此时左右两边的人要立刻起来给帽子装翅膀。
左边人举左手,右边人举右手,做帽子的翅膀,然后开始呼扇。
谁失误了罚谁,譬如反应慢了,伸错手了,或者翅膀呼扇晚了……
一群呆萌的古人。
——说明:以上是摘录自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11.1正文更新时会替换此资料章。
第二二六章 大事
一、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三、唐朝的饮料
除了茶、酒外,隋唐五代对其他饮料也很重视,尤其对羊酪特别喜。
隋唐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按不同季节引饮用不同品种。
《大业拾遗记》记述隋文帝、隋炀帝时的饮料:“有筹禅师仁寿间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丁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香松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唐时皇室官府的饮料相当高贵,唐高宗有“冰屑麻节饮”,“马酪”等。
普通的饮料则是羊酪和杏酪。
诗人们有不少吟咏这两种饮料的诗句。储光羲“杏色满林羊酪熟,麦凉浮垅雉媒低。”韩翃的“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杜牧“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陆龟蒙“鹖冠难适越,羊酪未饶怆。”崔橹“杏酪渐香邻舍粥,榆烟将变僦炉灰”等都是。足见羊酪和杏酪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镇”是军事重镇的意思),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
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龟兹乐节奏明快,以羯鼓、腰鼓、铜钹、琵琶、横笛做伴奏,配起舞蹈来摇曳生姿。
只有强大的胃口才能消化这么多外来的东西.只有非常自信的文化才能允许这么大的异化,唐文化不愧为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
背景:胡人占唐代长安人口五分之一。
当时长安0万胡人(从东北方、北方和西北方来的外来人皆称“胡人”)。有大鼻子小眼睛的波斯人,兜售劣质的绿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子烤咸鱼干卖;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等。胡人在长安很受尊重的,他们多从事商业活动,富可敌国。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编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除了写到球场,还提到观众大声叫好。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毕竟打马球是一项剧烈运动,对于娇弱女子不宜——于是创造出以驴代马的“驴鞠”。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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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呆萌的行酒令——七戴装翅令
这个酒令的玩法非常简单,令官双手捧帽子,随便递给谁。
该人马上站起,双手假装接帽子,此时左右两边的人要立刻起来给帽子装翅膀。
左边人举左手,右边人举右手,做帽子的翅膀,然后开始呼扇。
谁失误了罚谁,譬如反应慢了,伸错手了,或者翅膀呼扇晚了……
一群呆萌的古人。
——说明:以上是摘录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第二二七章 苍鹰待飞
唐朝的风土人情
一、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秃发、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三、唐朝的饮料
除了茶、酒外,隋唐五代对其他饮料也很重视,尤其对羊酪特别喜。
隋唐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按不同季节引饮用不同品种。
《大业拾遗记》记述隋文帝、隋炀帝时的饮料:“有筹禅师仁寿间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丁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香松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尚食值长谢讽的《食经》有四时饮:“春有扶芳饮、桂饮、江笙饮、荠花饮、桃花饮,夏有酪饮、乌梅饮、加蜜沙塘饮、姜饮、加蜜谷叶饮、李饮、麻饮、麦饮;秋有莲房饮、瓜饮、香茅饮、加沙塘饮、麦门冬饮、葛花饮、槟榔饮;冬有茶饮、白草饮、枸杞饮、人参饮、茗饮、鱼饮、苏子饮、并加朱佩。”这些饮料大多采取植物的花叶或果实的色香味而加工制成。如扶芳饮中的扶芳“其树蔓生,缠绕它树。叶圆而厚,凌冬不凋。夏日取其汁,微火炙使香,煮饮之,碧绿色,香甚美,令人不渴”。从上面所列四时的不同饮料来看,春季饮料多用芳香清爽的,夏季则大多用甜润或有刺激性的,秋季多用瓜果烹制,冬季则饮用补益功效最大的。这都是相当符合人体营养卫生需要的。
唐时皇室官府的饮料相当高贵,唐高宗有“冰屑麻节饮”,“马酪”等。
普通的饮料则是羊酪和杏酪。
诗人们有不少吟咏这两种饮料的诗句。储光羲“杏色满林羊酪熟,麦凉浮垅雉媒低。”韩翃的“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杜牧“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陆龟蒙“鹖冠难适越,羊酪未饶怆。”崔橹“杏酪渐香邻舍粥,榆烟将变僦炉灰”等都是。足见羊酪和杏酪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镇”是军事重镇的意思),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
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龟兹乐节奏明快,以羯鼓、腰鼓、铜钹、琵琶、横笛做伴奏,配起舞蹈来摇曳生姿。
只有强大的胃口才能消化这么多外来的东西.只有非常自信的文化才能允许这么大的异化,唐文化不愧为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
背景:胡人占唐代长安人口五分之一。
当时长安0万胡人(从东北方、北方和西北方来的外来人皆称“胡人”)。有大鼻子小眼睛的波斯人,兜售劣质的绿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子烤咸鱼干卖;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等。胡人在长安很受尊重的,他们多从事商业活动,富可敌国。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变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除了写到球场,还提到观众大声叫好。
杜牧《郡斋独酌(黄州作)》:“功成赐宴麟德殿,猿超鹘掠广球场。三千宫女侧头看,相排踏碎双明珰。”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毕竟打马球是一项剧烈运动,对于娇弱女子不宜——于是创造出以驴代马的“驴鞠”。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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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呆萌的行酒令——七戴装翅令
这个酒令的玩法非常简单,令官双手捧帽子,随便递给谁。
该人马上站起,双手假装接帽子,此时左右两边的人要立刻起来给帽子装翅膀。
左边人举左手,右边人举右手,做帽子的翅膀,然后开始呼扇。
谁失误了罚谁,譬如反应慢了,伸错手了,或者翅膀呼扇晚了……
一群呆萌的古人。
——说明:以上是摘录自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第二二八章 立储波澜(一)
一、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秃发、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镇”是军事重镇的意思),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
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龟兹乐节奏明快,以羯鼓、腰鼓、铜钹、琵琶、横笛做伴奏,配起舞蹈来摇曳生姿。
只有强大的胃口才能消化这么多外来的东西.只有非常自信的文化才能允许这么大的异化,唐文化不愧为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
背景:胡人占唐代长安人口五分之一。
当时长安0万胡人(从东北方、北方和西北方来的外来人皆称“胡人”)。有大鼻子小眼睛的波斯人,兜售劣质的绿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子烤咸鱼干卖;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等。胡人在长安很受尊重的,他们多从事商业活动,富可敌国。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变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杜牧《郡斋独酌(黄州作)》:“功成赐宴麟德殿,猿超鹘掠广球场。三千宫女侧头看,相排踏碎双明珰。”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bidige.com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说明:以上是摘录自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第二二九章 立储波澜(二)
崔希真灰眉耷拉着,决定不开口。
李毓祯是他的亲外孙女,他们清河崔氏的利益早已和她紧紧联系在一直,不管圣人多么胡扯,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何况,这个办法十有八-九是剑阁阁主提议的,以这位阁主的身份和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她身后拥有千年底蕴的宗门,崔希真相信这个“胡扯”不是胡扯——李毓祯醒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而且……
崔希真已经进一步想到了这个“胡扯”对李毓祯的好处,真不愧是活了三百多年的老狐狸,竟然谋算到了这种深度!
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他们是在造神!
一旦李毓祯苏醒,大唐帝国的民众对她的信仰,将是疯狂难以置信的!
而这对天尽计划的推行,是极大的有利。
他们对反对派的行动,将不会被迫克制在政治斗争这个范围内,而是彻底的清剿,清除这个阻路石。
崔希真心里荡起一股激流,笼在袖袍中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裴昶没有崔希真想得这么深入,但也想到了这是剑阁阁主的提议,那么李毓祯苏醒的可能性很大,算太上皇再胡扯,他也不能反对。再者他们裴氏已经这个加入了那个计划,自然希望李毓祯活着继位,即使只有一成可能,也必须支持!——算失败了,那也不是他承担最大责任。
裴昶决定不开口。
魏重润也没有开口,尽管他觉得太上皇这番话很荒谬。但他和邵崇廉都想到了剑阁,直觉这里面□□,魏重润行事向来谨慎,否则不会在尚书令位置上稳坐十年,见裴、崔二相缄口不言,便打定主意不开口,观察其他人的动向再说。
邵崇廉一向与魏重润同进退,魏重润没开口,他当然也不会轻易开口。
殿中沉默了好一会。
终于,中书侍郎郑执中说话了。
他的言语有些吞吐,拱手谨慎的说道:“敢问上皇、陛下,那个……殿下‘仙游’归来的可能有多大?如果立储诏告天下,又诏谕天下万民为储君祷告,结果却……那对民心的打击?甚至可能……还会有损皇室的威信。”
太上皇“唔”一声,目光扫视众相,“你们的意见呢?”
按宰相的序列,中书令裴昶为首,侍中、尚书令次之,但以在座宰相的资历,以及与两位陛下的亲厚关系,则以崔希真为首——裴昶瞥了眼崔希真。崔希真却是垂着眉毛,闭紧了嘴。
于是,三位大宰都沉默着。
余下的两位副相——门下侍郎邵崇廉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出头;尚书左仆射张夷直的心里有着犹疑,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又忍住了。
太上皇道:“这么说来,只有郑执中一人反对,你们五人都表示不反对?”
沉默是不反对?
魏重润、张夷直、邵崇廉三人的眼角都狠狠抽搐了一下,崔希真和裴昶的心里暗暗好笑——圣人成了太上皇,还是那么耍无赖。不过,裴、崔二人觉得这个无赖耍得好,如果五相都是“沉默表示不反对”,那倒好了,算秦国公主醒不来,责任也是五相分担。
魏重润无法保持沉默了,出于国家大计,他固然希望秦国公主活着继位,但太上皇的借口实在太荒谬,身为宰相,同意太上皇这般行事岂不荒谬至极?
他不敢去赌秦国公主醒来的可能性有多大,万一失败……太上皇和新皇必然要承受百官的问责,而朝外还有齐王一派虎视眈眈的盯着皇位,必会趁机挟此事大肆攻击皇帝,动摇帝位,连带太上皇的威信也会大落,到时朝堂动荡,甚至可能危及国家的安定。
他毅然起身,伏拜在地,叩首进言道:“上皇,陛下,一国储君乃国之大事,不可轻言册立。秦国公主若安然,以之贤明、功绩,陛下册为太子,臣等自无异议。可是,从古至今,岂有册立生死未卜者为太子焉?如此,岂非置国家大事于儿戏?如何应对天下士民滔滔之议?恳请上皇、陛下三思。”说完,又深深磕头下去。
郑执中也立即下榻,伏拜在地,“恳请上皇、陛下三思。”
尚书左仆射张夷直跟着下榻伏拜在地,声音微带着哽咽的说道:“上皇、陛下,魏重润、郑执中二相之言实乃尽忠竭诚之论,天下亿万子民对皇室信任仰赖,实不可因此而行险啊!伏乞上皇、陛下三思。”说着深深叩下头去。
崔希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张夷直,苍老睿深的眼中掠过一抹冷利的锐光。
张坦夫,呵呵,好个张坦夫……吴郡张氏,真是隐藏得深啊!
殿中一片沉寂。
邵崇廉额头沁出汗来,按他往日做法,与魏重润共进退,此时也该跟着进谏,但不知为何,他瞥了一眼稳坐如泰山的裴、崔二相,跽坐的膝盖仿佛被坐榻黏着了一般,竟没有动弹。
太上皇眯眼看着三人,眼中有失望,还有了然,威严中带着冷漠的声音道:“兹事体大,汝等下去细作考虑,莫要误国,误己。”说到“误己”时,声音平添几分寒意。
魏重润心中陡然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和太上皇十几年的君臣情谊,在这一刻裂开了缝。
皇帝说道:“你三人叩安罢。中书令、侍中、门下侍郎留对。”
“喏。”坐榻上的三人揖手应道。
魏重润与张夷直、郑执中二人叩首起身退殿。
三人俱沉着脸,一路无话的出了紫宸门,又过宣政门,昭庆门,光范门,在下马桥各自上马,从建福门出宫,候在宫门外的随从迎上来,魏重润便要拱手与张、郑二相告辞,张夷直却凑近低声道:“魏相可知,我和郑相在殿中为何要极力反对此事?”
魏重润目光一顿,但见这两位神色幽深莫测,很明显的表露出——有内情。
张夷直呵呵道:“八月桂子飘香,丹桂楼的桂花开得极好,十五年的桂花陈酿配上新鲜的桂子蜜鸭,美味京都一绝——魏相,今日我作东,有请你和郑相赏光。”
郑执中哈哈道:“那可要好好宰你——魏相,请。”
魏重润目光深深,抬手打了个拱,“请。”
……
在紫宸殿留对的三位宰相直到酉时初才出殿,裴昶和崔希真的步履沉稳,邵崇廉的步子却有些飘——太上皇说的事让他惊撼,而此时,他已经站在独木桥中间,无论向前走还是向后走,都有可能跌落深渊,不得保全。
他究竟是向前,还是向后?
邵崇廉心里惶惧,一个选择错误,到时跌落深渊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整个家族。
临别时,裴昶和崔希真意味深长的一句“幼清相公珍重”,更是让他背上沁出冷汗。
……
太上皇和皇帝出殿入了东暖阁,控鹤府少令施自英入内禀道:张、郑二位相公与魏相公聚于丹桂楼。
太上皇叹息一声,说道:“大浪淘沙……魏景深不是泥沙,可惜金沙也是沉河的,不会随着大浪滔滔前进。”
皇帝沉默了一会,“……可惜了。”
朝廷六位宰辅中,唯有魏重润私心最少,一心为民,只可惜,“天下为公”的宰相未必会和他们一条道。
太上皇的目光变得冷利,“大浪淘沙,今日还试出了个张坦夫!——吴郡张氏,人人以为的‘太子派’,呵呵!”太上皇笑得令人发寒,“真是隐藏得深啊。”
……
宋国公府。
世子崔光弼骇然睁目,“父亲是说,张相公其实是……那边的人?”
崔希真“哼”一声,皇帝还是太子时,张夷直这厮一向喜欢跳出来拍太子的马屁,即使崔希真和他是同党,也和其他宰相一般,讥讽张夷直是马屁精——真真是伪装得好啊!
哪里是马屁精,这是一个隐藏的牛鬼!
“且看罢,无论是隐藏的,还是伪装的……这回,都要让他们一个个跳出来。”崔希真仰靠在圈椅上,苍老的面容下,隐藏着杀机。
笔趣阁
崔光弼肃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太上皇和圣人立太子既是为秦国殿下苏醒,也是利用此事……钓鱼?”
崔希真森森的笑,“这个鱼饵,他们必须吞。”
……
第二三O章 立储波澜(三)
一、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秃发、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三、唐朝的饮料
除了茶、酒外,隋唐五代对其他饮料也很重视,尤其对羊酪特别喜。
隋唐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按不同季节引饮用不同品种。
《大业拾遗记》记述隋文帝、隋炀帝时的饮料:“有筹禅师仁寿间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丁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香松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唐时皇室官府的饮料相当高贵,唐高宗有“冰屑麻节饮”,“马酪”等。
普通的饮料则是羊酪和杏酪。
诗人们有不少吟咏这两种饮料的诗句。储光羲的“杏色满林羊酪熟,麦凉浮垅雉媒低”,韩翃的“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杜牧的“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陆龟蒙的“鹖冠难适越,羊酪未饶怆”,崔橹的“杏酪渐香邻舍粥,榆烟将变僦炉灰”等都是。足见羊酪和杏酪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镇”是军事重镇的意思),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
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龟兹乐节奏明快,以羯鼓、腰鼓、铜钹、琵琶、横笛做伴奏,配起舞蹈来摇曳生姿。
只有强大的胃口才能消化这么多外来的东西.只有非常自信的文化才能允许这么大的异化,唐文化不愧为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
背景:胡人占唐代长安人口五分之一。
当时长安0万胡人(从东北方、北方和西北方来的外来人皆称“胡人”)。有大鼻子小眼睛的波斯人,兜售劣质的绿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子烤咸鱼干卖;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等。胡人在长安很受尊重的,他们多从事商业活动,富可敌国。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变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为证,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除了写到球场,还提到观众大声叫好。
杜牧《郡斋独酌(黄州作)》:“功成赐宴麟德殿,猿超鹘掠广球场。三千宫女侧头看,相排踏碎双明珰。”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毕竟打马球是一项剧烈运动,对于娇弱女子不宜——于是创造出以驴代马的“驴鞠”。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xiaoshuting.info
十、呆萌的行酒令——七戴装翅令
这个酒令的玩法非常简单,令官双手捧帽子,随便递给谁。
该人马上站起,双手假装接帽子,此时左右两边的人要立刻起来给帽子装翅膀。
左边人举左手,右边人举右手,做帽子的翅膀,然后开始呼扇。
谁失误了罚谁,譬如反应慢了,伸错手了,或者翅膀呼扇晚了……
一群呆萌的古人。
——说明:以上是摘录自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第二三一章 立储波澜(四)
一、大唐帝国美食榜
大唐帝国美食养生奖——宰相李林甫的“甘露羹”李林甫天天把何首乌、鹿血、鹿筋熬成“甘露羹”,据说可使头发由白转黑,包治秃发、肾虚、夜尿……
大唐帝国美食野蛮奖——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他发明的“鹅鸭炙”,将鹅鸭放入烧着炭火的入铁笼,鹅鸭受火烤而绕笼升跑,渴了喝放在笼边的调料五味汁-最后鹅鸭会跑到筋疲力尽,烤到羽毛尽光,这时肉色变赤.调味品入味三分。(那些鸭被折磨的时候会泪眼直面张易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啊,虽说此鸭非彼鸭,同是鸭一族,何必对同宗鸭下此毒手?!悲乎?惨乎?)
大唐帝国美食创意奖——唐玄宗的小姨子虢国夫人,发明“鹿肠酒”。
她为了解次酒水运送的问题,悬鹿肠于半空,宴客时使人从屋顶注酒经鹿肠于杯中。想象一下澡堂里纵横的水管都变成鹿肠,美酒哗啦啦地流,你可以用杯盛着或者张大口,多爽。
大唐帝国美食最具震撼效果奖——少数民族将领哥舒翰的“热洛河”一锅鲜鹿血煮鹿肠,又红又腥,视觉与味觉的双重震撼。
大唐帝国美食奢华奖——中唐宰相李德裕的“李公羹”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大唐帝国美食浪费奖——太平公主的大明宫“浑羊殁”鹅填五味肉末放进羊腹中,缝合后烤羊,烤熟后将羊弃掉,仅食鹅肉。
大唐帝国美食海量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第一天“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鹿肉如柱子般粗;第二天用大锥子斩肉,马车飞奔着倒酒,快马拖肉。
大唐帝国美食惊世骇俗奖——《朝野佥载》记录的两位豪侠“烹一奴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攫喉而吐之”。(多戏剧性,等你吃完后才把人头亮出来,哈哈,原来刚才你吃的是人肉!气死你,吓死你,恶心死你,难过死你,是要惊世骇俗!有诗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古今之悠悠,独我惊世骇俗!)
大唐帝国美食第一人——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秘书长)张衡。
武则天执政时,张衡退朝后忍不住在路边买新蒸熟的蒸饼,骑着马边走边吃,使公务员形象大打折扣,危及国家威严,妨碍了国际外交,终被武则天革职。(为了一街边小吃丢了官,真可谓古今第一傻帽,话说这蒸饼很受欢迎,秘方为以一升面对三合猪油蒸出,必须趁热吃,特别美味,如果你要以此致富,可别忘了付信息费啦!)
二、唐朝的冰淇淋——酥山
很早的时候,贵族富豪会把冬天的冰块藏在地下的冰窖中,夏天拿出来做冰镇饮料.
唐朝末期,人们为了生产火药,大量开采硝石。偶然间发现硝石溶于水时,大量吸热,可使水温降至结冰,由此人们掌握了夏天制冰的方法。精明的商人把冰块刨成冰屑,加上糖和香料售卖,制成了“第一代”冰淇淋,这种冰淇淋像现在吃的碎冰。
陕西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程旭,介绍了这种唐朝的冰淇淋。
程旭说,在唐章怀太子墓“仕女图”和唐代壁画“野宴图”中,都出现了“酥山”,而章怀太子墓“仕女图”中的6位人物,有两位都捧着“酥山”。之前有专家认为,仕女捧的是盆景,但陕历博专家根据图画中其他仕女捧的物品为食物,以及盛放“盆景”的精美盘子等判断,仕女捧的其实是插着花朵的“酥山”
“酥山相当于我们今天吃的冰淇淋。”程旭说,根据文献记载,酥山最底层应该是冰,上面覆盖着奶油、酥油,还要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品。
而所谓“酥”,与我们今天的奶油、黄油大致接近,是一种**制品,是从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在当时,“酥”被认为不仅滋味美妙,而且营养价值极高。除了白色的“酥山”,后来还出现了“贵妃红”或“眉黛青”染出来的红色或绿色的“酥山”。
那么,唐朝时的冰淇淋是怎么做的?
有作品曾介绍“酥山”的大致做法:一般是由女性制作,先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非常柔软的状态,然后,向盘子一类的器皿上滴淋,一边淋一边做出山峦的造型,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据资料记载,由奶油制成的“酥山”在唐、宋、元时期特别流行。
不知道有没有唐宋的诗人喜欢边吃冰淇淋边作诗,那一定很冷,很酷。
三、唐朝的饮料
除了茶、酒外,隋唐五代对其他饮料也很重视,尤其对羊酪特别喜。
隋唐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按不同季节引饮用不同品种。
《大业拾遗记》记述隋文帝、隋炀帝时的饮料:“有筹禅师仁寿间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拔楔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笙为黄饮。又作五香饮:第一沉香饮,次丁香饮,次檀香饮,次泽兰香饮,次甘香松饮,皆有别法,以香为主。”
唐时皇室官府的饮料相当高贵,唐高宗有“冰屑麻节饮”,“马酪”等。
普通的饮料则是羊酪和杏酪。
诗人们有不少吟咏这两种饮料的诗句。储光羲的“杏色满林羊酪熟,麦凉浮垅雉媒低”,韩翃的“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杜牧的“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陆龟蒙的“鹖冠难适越,羊酪未饶怆”,崔橹的“杏酪渐香邻舍粥,榆烟将变僦炉灰”等都是。足见羊酪和杏酪在人们心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长安酒徒们香艳的冬日取暖
长安酒肆林立,酒帘和各色彩旗门前挂,妙龄女子弹吹丝竹,吸引过往食客。歌伎业如此发达,以至于出现一种酥.胸.围的特别服务。长安冬天很冷,酒徒醉后感到全身发冷,为防止呕吐,便需加温,办法是让陪/酒女们围坐一团,用体温刺激酒徒抵抗酒精中毒的能量。按照1:0的比例,当时的歌伎数目可能在十万以上,竞争尤其激烈。
五、满唐都有龟兹乐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指军事重镇),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
唐玄宗时代的唐帝国,全民沉浸于龟兹乐的旋律中。
此时的龟兹,人口有八万之多,全民皆商,国力强盛。7世纪中叶,唐王朝为了便于对西域的统治,将原设在西州(今吐鲁番)的安西都护府迁到龟兹,下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镇”是军事重镇的意思),龟兹成为西域的政治中心。
中西文化的碰撞造了龟兹乐的辉煌。龟兹乐节奏明快,以羯鼓、腰鼓、铜钹、琵琶、横笛做伴奏,配起舞蹈来摇曳生姿。
只有强大的胃口才能消化这么多外来的东西.只有非常自信的文化才能允许这么大的异化,唐文化不愧为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文化。
背景:胡人占唐代长安人口五分之一。
当时长安0万胡人(从东北方、北方和西北方来的外来人皆称“胡人”)。有大鼻子小眼睛的波斯人,兜售劣质的绿玻璃珠子,却一口咬定是绿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裤子的高丽人,在路边生起冒黄烟的炉子烤咸鱼干卖;还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疗法的原理出售各种药材,比方说,象牙是固齿的药材,斑马尾巴是通大便的药材等。胡人在长安很受尊重的,他们多从事商业活动,富可敌国。
六、唐朝的艳舞啊啊
知道吗,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其实是艳舞。
唐朝时改变自印度音乐,原曲名《婆罗门》,霓裳羽衣舞是根据此曲编排的舞蹈。
在一本明人笔记里,记载了脱衣版的霓裳羽衣舞,是酒宴时令歌伎裸舞。
而唐朝时候确实是有裸-舞或者半-裸舞。
当时舞姬穿的一般以薄纱羽衣为主,不论跳健舞还是软舞,纱衣滑落这种事儿太常见了。
唐朝的性.观念其实比一般印象中还要开放。
特别是贵族女子和歌女可以穿袒-胸-露-**的低胸装晒事业线哟。
表现在平时,是舞姬们跳胡舞时,经常变成甩布丁(是甩裸-胸啦)。有壁画和出土的器物为证,展现了这艳舞的一幕幕。
顺便提一句,大诗人白居易有个骚包弟弟叫白行简,这家伙曾经写过一首特别牛逼的东西,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非常长,光流传下来的有三千六百多字。意思是,后面还有很大的篇幅散佚了。初步推测至少四千字。在行文简约的古代,白行简同学用四千多字写了一首啪啪啪之歌,神人。
七、唐朝的保龄球——木射
这种游戏脱胎于射箭。
以木球为箭矢,以木桩为箭靶。将球着地滚出,呼为射球。
是的,这是唐代的保龄球。
规则和现在的保龄球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在算分上不同。
现代保龄球是九根木桩子轮着打好几次,木射只有十五根木桩。
这十五根木桩都是尖笋状的,上窄下宽,十红五黑。
十根红色的分别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五根黑色的分别叫:“慢、傲、佞、贪、滥。”
这十五根木桩摆放成一排。
游戏时,玩家们各持木球一颗。分别将球着地滚出,击打对面的木桩。
要尽量击中红色的美德,不要击中恶德。
游戏最后谁击中的美德比较多,谁赢了。击中恶德最多者自然判负。
根据玩家多少和心情,可以协商玩几轮。
相当寓教于乐对吧。
八、唐朝最时尚的球类运动
那肯定是马球啊。
马球,又名波罗球。
打马球,也称击球、击鞠、打球。
在马上持鞠杖(曲棍)击球,往来驰逐。从事此项运动不仅要练球技,还要习马术。
唐朝的成年皇帝几乎个个喜欢击球,而且有一半以上对此达到痴迷的程度,唐敬宗李湛是被球友杀死的。陕西乾县乾陵章怀太子李贤的墓室壁上画了打马球图,0余人驰马,或逐击或助战,生动逼真。
宫廷所用马球是用质轻韧性好的木料制成的,空心或实以柔物,球大若拳,外涂红漆,彩绘花纹。球杖为木质,长数尺,杖头一端呈月牙形,亦绘有彩色花纹,类似今之冰球棍。
球场一般占地较大,而且要平坦,以便策马驰骋和球的滚动。一些王公贵族家中为击球专门筑有球场,讲究的还要洒油使之更加光滑。
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除了写到球场,还提到观众大声叫好。
杜牧《郡斋独酌(黄州作)》:“功成赐宴麟德殿,猿超鹘掠广球场。三千宫女侧头看,相排踏碎双明珰。”
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吐蕃使臣来迎金城公主入藏,于梨园亭御赐观打球,崔湜、沈佺期、武平一都有《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诗》。
张籍《寒食内宴二首》之一:“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寒食节的时候后宫女子打马球。
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打球时奏龟兹乐曲,唐人曲中有《打球乐》。内人连连喝彩,气氛异常热烈。“背身球”类似反手抽击,是一种难度较高的动作。
毕竟打马球是一项剧烈运动,对于娇弱女子不宜——于是创造出以驴代马的“驴鞠”。
九、唐朝的曲棍球——步打球
这种运动出现在唐代,是把打马球搬到地上进行,对抗性和激烈性都不如马球。
打球时,用一围布障围着,里面的球员步打奔跑,外面牵布障的人跟着跑,哈哈特别好玩。
xiaoshuting.info
十、呆萌的行酒令——七戴装翅令
这个酒令的玩法非常简单,令官双手捧帽子,随便递给谁。
该人马上站起,双手假装接帽子,此时左右两边的人要立刻起来给帽子装翅膀。
左边人举左手,右边人举右手,做帽子的翅膀,然后开始呼扇。
谁失误了罚谁,譬如反应慢了,伸错手了,或者翅膀呼扇晚了……
一群呆萌的古人。
——说明:以上是摘录自各篇文章后综合整理,感谢各个原作者们。
第二三二章 册储
三清宫,药殿。
沈清猗刚从炼药室出来,候立在外的道侍便禀道:“至元道师,太清掌教遣人传话,请您出来后去太清宫一趟。”
沈清猗目光一顿,扫了眼手中的试验记录簿,脚步一转,往道潇子的住处行去。
道侍通报后,须臾,道潇子从丹室中出来,一脸笑呵呵的,“怎么,有新发现了?”
他说的是对岭南那个刺客的进一步检验结果。
沈清猗道:“是,很有意思的发现。”将试验记录簿递过去,跟着说道,“师叔,太清掌教叫我过去。”
道潇子“哦”一声,并不意外的模样,向她挤了下眼,“京中来人了。掌教问药殿谁可去,我推荐了你。”
沈清猗清冷的眸子微凝,“京中哪位……中毒了?”
道潇子哈哈一笑,“聪明。”
沈清猗道:“如果是求药,我们药殿的丹药向来经由各地无量观售出,京中无量观有,来客不需舍近求远;如果是求对症炼新药,几位师叔随便一位弟子都比我强;如果是求医,太医署高医如云,若真求到药殿,那不是普通的病。清猗不敢妄自菲薄,但与诸师兄弟姊妹相比,也不过在毒道上略长一二罢了。”沈清猗淡然的分析道。
道潇子赞赏的点了点头,继而又眨了下眼,用一种诡秘的语气道:“新圣人祭天之时遇刺,御驾才安然后宫不久,齐王中毒了——太医署说毒素太复杂,不能辨识完全。所以,宿王过来了。”
“宿王?”皇室的亲王郡王太多,沈清猗听着这个王号有些陌生,应该不是圣人——太上皇的兄弟,应该是宗室哪位武道高手?
道潇子笑着伸出一指,竖起指了下天。
沈清猗看清了这手势,眸光一肃:竟是一位先天!
又叙了几句话后,道潇子便撵走了她,迫不及待的拿起试验记录簿翻开。
沈清猗出了药殿,去到太清宫。在掌教后院的亭子里见到太清掌教,一头白发白眉白须,十分的仙风道骨。别问一位先天为什么白发白眉,沈清猗知道“染白”的真相后已经从惊愕无语的状态到如今的淡而然之了。她上前恭敬行礼道:“至元见过掌教。”
“呵呵,至元,叫你过来,是有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太清掌教笑眯眯的,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有没有兴趣去京都看场热闹?”
热闹?
新圣人登基遇刺,齐王中毒……算是热闹?
那京都可真的是热闹了。
“至元谨遵掌教之命。”沈清猗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说道。
敛了下眉,声音依然恭谨,“只是不知,这热闹,要怎么瞧法?”
这是问道门的态度,齐王救,还是不救?
“无妨,你尽力便是。”太清掌教微笑。
沈清猗琢磨着这意思,心里便有谱了。
想到长安,她心里有些怅然:阿琰已经离开长安了。
京都,也只是个瞧热闹的地方罢了。
沈清猗回房拾掇了一下,便在太清宫道阳子长老的护送下,出了神农域,与等候在清都山无量观的宿王会合,护卫沈清猗的沈氏长老沈归园也住在这里。四人聚面,也无多说的,当即启程往长安。
宿王和道阳子都是先天宗师,一人带着沈归园,一人带着沈清猗,施展瞬移身法,当天晚上便到了长安。
这两位先天宗师一踏入长安城,远在太极宫甘露殿内的剑阁阁主抬了下眉,以一种闲雅又悠然的语气道:“吕道阳来了,小花你有伴了。”
花行知立即呸呸两声,“谁跟他是伴!”
先天宗师中,有几大闻名的风流人物,剑阁花行知、三清宫吕道阳、萧氏萧迟、慕容氏慕容神娆,常被人拿来一起论道,而四人之间也有瑶台*,尤其萧迟这个男女通吃的,与吕道阳、慕容神娆都有过春风几度,却对花行知看不上眼,只因他容貌普通了些——能被萧迟看上的,那必得是长相、身材、肤质、气质、体味,样样都得好,而花行知缺了几分“颜值”,被道阳子比了下去。花行知倒也不气恼,他对长得美的女人向来有风度,但对萧迟赞颜的吕道阳没什么好声气了。眼白一翻,表示“我不认识他”,在澹台熊嘿嘿的揶揄笑声中出了西暖阁,随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无念。”
澹台熊一句话让他差点踉跄一下,“你可别打无念的主意。”
这个“熊”师兄!花行知手很痒,回他一字:“呸!”当他是萧迟那个没节操的?
……
萧迟在秦岭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口道:“这是谁在想念我?”
萧凉呵一声,“咒你的可能比较大。”
萧迟当没听见这句话,神识传音和远处的慕容家长老说了句:慕容家的长老呵呵一声。两边便都下令撤队。
这场秦岭的伏击和反伏击的狩猎战,也该收尾了。
“走罢。”萧迟挑了下眉,回头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咱们回去遥观京都的热闹。”
因为李毓祯的重伤昏迷,他们原定的狩猎计划必须中止。
之后,看长安的了。
赢了,局面定下大半。
输了,那萧氏要考虑改弦易辙的事了。
***
次日,皇帝召中书舍人草诏,立秦国公主李毓祯为皇太子。
拟诏送至政事堂签署,中书令和侍中署名,尚书令反对;三副相中,邵崇廉署名,张夷直与郑执中反对;新任命的两位副相,中书右卿谢迥和门下右卿王休均署了名。
按朝制,立储这等关乎国本之事,须得政事堂三分之二票的宰辅通过,副相一人代表一票,正相为两票。因为两位新副相的加入,签署的票数堪堪达到三分之二。
于是,政事堂签署,门下省通过,册太子的制诏颁布,并传诸道,通告天下。
礼部便开始筹备太子册礼。
朝堂官员中,因为在之前上奏章表态中,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官员表示同意,因此册太子的制诏一下,朝堂上的反对之声比较少,大家都在观望——新太子到底能不能苏醒过来。
但反对之声还是有的,那些原先表态反对的官员,更加强烈的表示反对,并且抨击新帝感情用事,罔顾大局,这上升到另一个高度了,质疑皇帝的贤明,是否能当得起国。
侍中崔希真一眼看穿其中的险恶用心,心中不住冷笑:如果太子不醒,这是逼圣人退位呀!现在,在造势了。
左领军卫统军将军尉迟修突然跳出来,粗暴的声音喝道:“对天子不敬,大放厥词!尔等想造反不成?”不管三七二十一,扣上一顶大帽子再说。
反对的朝臣们气得个倒仰,骂一句胡说八道。
但殿上的武将都跟着粗声大气的嚷嚷起来,才不管什么“上言者无罪”的规矩,总之将这帮文官的反对言辞往“不敬”、“造反”上面靠,生生把朝堂搅成了菜市场。
崔希真、裴昶等人看得暗乐,倒省了他们的口水——有时文官吵架得让这帮武蛮子去搅局。
最后还是皇帝止住了紫宸殿上这一片乱糟糟,示意殿上的大汉将军大吼一声“肃静!”这声如洪钟,立时将一片吵架声都压了下去。
肃静后,皇帝醇厚又平静的声音道:“太子昭华,紫薇在凡,天命所钟,绝无短命夭折之理。汝等不必担忧,心至诚,则天必助。”
朝上众臣都听得嘴角抽抽,别说反对派心道荒谬,即使支持派也很无语——紫薇在凡什么的,这种神话,陛下您真说的出来。
崔希真捂唇一笑,一本正经的举笏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心至诚呀。众志成城,天必佑咱大唐,太子殿下。”
一群武将跟着起哄:“天必佑太子殿下!”
尉迟修举着笏板威胁,“谁敢咒太子殿下?”大有谁敢出言掷板砸人的架势。
张夷直等反对朝臣心里大骂野蛮人,却都知道这个鲜卑大族出身的尉迟蛮子是真的敢砸人,转眼一看,神策军、龙武军、虎贲军、羽林军上朝议事的八位统军将军也都举着笏板一脸不善,虎视眈眈的样子很让人怀疑会不会来个当殿殴打大臣——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也是罚个俸降个官阶和爵位了事。
好官不跟武斗。
张夷直等反对的朝臣都闭了嘴,今日且放过,反正来日方长,这种威胁的事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掌殿上执法的大汉将军不能当没看见,掌军法的卫尉寺也必须出来制止。
然而,次日皇帝便传旨宣布罢朝,因为群臣呱噪吵得皇帝陛下脑仁痛,精神不佳,太医建议休养;至于何时复朝?那得听太医的,看休养情况。
群臣都呵呵了。
而此际,随着朝廷册立太子的诏书颁发天下,两个流言也从京城传了出去:
一则是说新册太子殿下此前率靖安司出任务时,被域外贼人设陷沉岛伏击,重伤昏迷不醒;
二则是说当今太子殿下乃紫薇星下凡,如今天庭召她归位册仙。
因为幕后有无形的手操控,这流言传播得极快,愈传愈广,愈传愈盛,连乡间都因为有县里的武教谕定期下乡教习保甲武技而传开了。
各府州都议论纷纷,百姓们一则义愤填膺,大骂燕周、乌古斯、大食、欧罗顿诸国,虽然流言中没有明指是哪国贼人害了太子,但肯定脱不了这几国呀,总归一起骂没错;二则对新太子景仰之心立起,若非前秦国公主是紫薇星下凡,怎么会这么厉害,领军灭了吐蕃强番?又怎么会被几个敌国处心积虑的派高手潜入,做出沉岛伏杀这种大手笔?可见是太子殿下太厉害,对敌国威胁太大,才必定要除之为安呀。百姓们又喜又忧,太子回归天庭这是喜事;但太子走了,新太子立谁呀?圣人还有这么厉害的皇子皇女吗?有英明厉害的皇帝,才有强大的帝国;有强大的帝国,才有大家安身立命的环境……太子还是别走了,留在大唐吧。许多百姓心里都这么祈祷。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信这种鬼话,大凡读过书、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所谓的“紫薇星下凡”,他们更倾向于从利益角度分析——大唐需要强大的帝王,而新太子显然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储君,在一边腹诽新帝“昏了头的册诏”时,也抱着期望,太子能够苏醒。
一缕缕无形的念力聚向了京城。
李毓祯的神魂如豆大的火焰,在虚空世界里跃动。
……
——本章未完,待续。
说说更新的事,这么久没更新,向大家道歉。
没有更新的原因:一是因为股票投资的问题,买了放在那没管了(6个月没有看股票,可以想象么?),结果赢利100%—300%的账做空了,父上知道后很生气,说我对正经事不上心,对闲暇事(是写小说)太过上心,要我反省。我自己也觉得不对,既然是投资,那应该正经对待。瞧我这事做的,真是太不着调了。所以这两月都在认真学习——虽然没怎么学懂,但重要的是态度嘛。
第二个原因是兰陵写得有些卡文,搁了一阵后,反倒对兰陵的别传生出了灵感,学习之余,在专心构造新文的世界——是另一个大陆,与兰陵不同的世界。以前写凰涅天下的时候也是这样,也是写着写着灵感飞到了另一边,停了一段时间——兰陵的世界是那时构造的。
话转回来,还是要先紧着将兰陵写完;再者,反省了两个月,禁写文令已经撤销,所以,圆润的滚回来更新。
这章没写完,先发着,明天修改并补全。
-------下面是重复的内容,凑字数的,不用看-----------
因为幕后有无形的手操控,这流言传播得极快,愈传愈广,愈传愈盛,连乡间都因为有县里的武教谕定期下乡教习保甲武技而传开了。
各府州都议论纷纷,百姓们一则义愤填膺,大骂燕周、乌古斯、大食、欧罗顿诸国,虽然流言中没有明指是哪国贼人害了太子,但肯定脱不了这几国呀,总归一起骂没错;二则对新太子景仰之心立起,若非前秦国公主是紫薇星下凡,怎么会这么厉害,领军灭了吐蕃强番?又怎么会被几个敌国处心积虑的派高手潜入,做出沉岛伏杀这种大手笔?可见是太子殿下太厉害,对敌国威胁太大,才必定要除之为安呀。百姓们又喜又忧,太子回归天庭这是喜事;但太子走了,新太子立谁呀?圣人还有这么厉害的皇子皇女吗?有英明厉害的皇帝,才有强大的帝国;有强大的帝国,才有大家安身立命的环境……太子还是别走了,留在大唐吧。许多百姓心里都这么祈祷。
燃文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信这种鬼话,大凡读过书、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所谓的“紫薇星下凡”,他们更倾向于从利益角度分析——大唐需要强大的帝王,而新太子显然是符合这个条件的储君,在一边腹诽新帝“昏了头的册诏”时,也抱着期望,太子能够苏醒。
一缕缕无形的念力聚向了京城。
李毓祯的神魂如豆大的火焰,在虚空世界里跃动。
第二三三章 一动不如一静
当时,太液池上金波浩荡,李景略的心也如湖水般晃荡,难得一时平静……
回来后,他心里反复思量着这些话,要做出决定是艰难的。纵然他向来自负智计,更被父王称赞“临危从容,遇事不乱”,但此际,他的决策可能决定了齐王府的未来,李景略罕见的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决策,会不会是父王期望的。
然而,李景略终究是明智又负果决的人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三分犹豫,在听了司马德师详细又缜密的形势分析后,那三分犹豫也化为了决断。
他抬眸,沉缓的说了一句:
“太子册礼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司马德师静等世子思考良久,却等来这句话,不由得一愕,“世子?”
他这么缜密的为世子分析形势,可不是要他“束手无为”,“世子,时不我待,一旦太子册礼,那可大局落定了。之后再想翻盘,实是千难万难。”
如果等秦国公主顺利完成太子册礼,成为国之储君,可以动用的权力、势力绝非以前可比,齐王要成事,岂非更难?必须得“趁她病,要她命”啊!
李景略黑黝黝的眸子看着他,“要成为太子,那也得有命醒过来才成——先生这是确定,李四可以醒过来?”
司马德师被他那幽黑的眼眸看得一滞,哑了一下,道:“秦国公主能不能醒,天知道。但太上皇和圣人的作为,让人不得不多思。”顿了一顿,“圣人执意立储,已惹得反对纷纷,如果万一,秦国公主不醒,这个责怎么担?恐怕……须得退位以谢了——难道圣人立储时不为此忧惧?”皇位谁不呀,司马德师真难相信皇帝是父女情深,超越了对帝位的——太上皇甘愿禅位那是圣寿将尽,不得已为之,如果能多活几年,难道上皇舍得将皇位让给儿子?
司马德师更倾向于,皇帝敢这么做,是因为有很大的把握,秦国公主可以在短期内醒过来reads;塞上狂烟。所以,为了齐王的大业,绝不能坐等秦国公主醒过来,成为大唐的储君。
李景略说道:“先生之前对形势的分析甚为精当,如此形势,确实于我们不利。更糟糕的是,因为父王昏迷了,有些人事,非我们所能为。”
司马德师目光一深,虽然他是齐王最信任倚重的谋主,对齐王掌握的势力十分清楚,但他确定,齐王必定还有秘密势力存在,而李景略的话让他确定了,即使身为世子,也无法调动这些人。
“没有这些……人手,”司马德师也含混的道,“以我们目前的力量,要成事,确实难办。但也不能因此,坐视形势进一步恶化。此时为之,尚有机会;若待大局定了,即使殿下苏醒,时机也去了。”司马德师努力劝说道。
李景略缓慢说道:“此时,齐王府一动,不如一静。”
司马德师皱眉,心中涌起一股无力,如此畏难,怎么成事?以前看齐王世子,也不是这么不敢作为啊?
便见李景略提笔濡墨,在雪白的纸上写了一句:
“我们不动,有人会动。”
他抬起眸子,神色幽沉,又透出两分诡秘。
司马德师眯了眼,缓缓吸了口气,他一直怀疑——根据蛛丝马迹推测——齐王的背后还有人,而且是十分庞大的势力。他伸出手,将纸翻过来,按在背面,看着齐王世子——背后的人?
李景略微微颔首,一边提笔缓书,一边半真半假的说道:“昨日,皇祖父宣我进宫,严厉告诫了一番。如今父王虽然昏迷着,但齐王府还是宫中关注的焦点,怕只怕,宫中正等着我们有什么动作,好落实齐王府在圣人祭天礼上遇刺的嫌疑。二则,李四若真的不醒,咱们这些动作,说不得正好被揪出来,惯上谋害皇储之罪——皇伯父要想不担责退位,总要找个替死鬼出来。”
司马德师听得一头冷汗。
他看见世子手下的狼毫无声拖出一行字:
坐山观虎斗。
虎是谁?一边是太上皇、圣人;那另一边呢,能与虎斗的虎,是什么势力——世家联合?天策?……司马德师心中的怀疑越来越确定,这背上的冷汗也越冒越多。
而齐王府要“观虎斗”,可见和另一边的虎也不是一路人,至少,不是一心一意的盟友。
世子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可是极深呐。
虎为什么相斗?因为一山不容二虎,这两虎必须得斗——即使齐王府不出手,这一头虎也必定不容秦国公主醒来成为储君,必定出手。所以齐王府不如一静,坐山观之。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假若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另一头虎败了,齐王府也能因为不参与而置身事外,不损实力,徐图后计。假若是两虎俱伤,对齐王府或许是更好的局面。
司马德师细思觉得,这一动果然不如一静。
当然,面上还得作叹一番,“世子顾虑周全。如今殿下这等状况,咱们缺了主心骨,行事还是稳着点好。”
李景略目光幽深的微笑,“先生能这般体量,那是最好的了。”
……
距齐王府一条街的青瓦大宅子内,宿王收回刺探的神识,眼中掠过冷意——李翊河这个长子,原先以为是个当用的,如今看来,没了他的父亲顶在前面,缺了几分行事的担当和勇气reads;匪君天下。
按原计划,齐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祛毒清醒了——但在这上面却出了岔子,究竟是他们高估了药殿之能,还是道门在解毒时作鬼?宿王和丰王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给齐王下的那种毒,不精通毒道的,根本连毒素都辨不出几种,而沈清猗能辨识完全,可见在毒道上远胜太医署一干太医,而解毒最难的辨毒,一旦辨毒准确,解毒不是难题,齐王不应该现在还昏迷不醒,除非沈清猗在解药中又加了料。齐王的主治太医中有他们的人,然而无论是药方还是齐王的脉相,都查不出有任何异状。
宿王和丰王只能暗惊沈清猗用药的厉害,油生警惕之心,然而这对改变齐王的“现状”毫无帮助,虽然对计划有些影响,有齐王世子在,这影响也可以降低——不过现在,宿王对李景略已经失望了。
畏首畏尾,难成大气,宿王心里不屑的想道。
如此,“杀楚”计划得做些变更了。
***
甘露殿,寝殿。
萧琰睁开眼睛,眸中再次掠过喜色。
在她的紫府星空中,东方青龙的主星又亮了一颗。
原本青龙星宿位亮了五颗主星,但李毓祯重伤昏迷后,那五颗大星黯淡了下去,只剩一点微弱的光,而在立储诏书颁布当日,心宿位的大星陡然亮了起来,七天前箕宿星又亮了起来,今天,尾宿星又亮了。
这说明,李毓祯的元神又恢复了两成。
只要五颗大星全亮,完全恢复到受伤以前了。
但按阁主说的,昭华的元神要从她的“界”中回归肉.体,必须要强到撕裂界的程度,也即是说,元神至少要在一刹那间达到先天宗师元神的强度,才能撕裂她自己开辟的虚空小世界,并且在撕裂的同时承受跨大境界带来的反噬。
所以,得七宿位的主星都亮才行啊。
萧琰看着李毓祯,用神识对着星空念了一句:
……
三日后,第四颗星亮。
……
又三日,第五颗星亮。
然而次日,是太子册礼。
大唐千万子民祈盼太子醒来的祈愿之力,将在皇帝祭天颂告立储之时,达到最强——此即,天时、地利、人和,齐具。
李毓祯能不能在刹那间点亮七颗星,元神破界回归呢?
萧琰有些忧急了,去问大师伯:“明天,能行吧?”
阁主道:“你认为行,行。”
萧琰愁着眉,“我又不是昭华。”我认为行也没用啊。
阁主加了两字,“你认为她行,行。”
萧琰更愁眉了,“……这也太唯心了吧?”
澹台熊一巴掌拍她肩上,“小无念,听阁主的没错!嗯——心剑道嘛,你当成是唯心道。有句话讲,心想事成,不想它成,它怎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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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三四章 杀雷
甘露殿内,炙着清芬的宁神香。侍女们都守在前殿,寝殿中安静得只有白袜踩在软毯上陷下去的声音。
萧琰踱着步子,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两句话:“你认为行,行。”“你认为她行,行。”
然后,她想明白了。
或者说,她一直明白的。
只是因为忧急,让心蒙上了阴霾,当阴霾拂去,又通透了。
——她只需要和以前一样,相信李毓祯reads;修真教授生活录。
相信她行。
这种信任要刻入灵魂深处,才能牵动识海,形成贯入星空的念力,进入李毓祯的命机中。
萧琰回到御榻侧边的小榻上,脱袜上榻,神识进入识海。
心神完全放空,仿佛倘佯在天际,幻游在星海,天地如此的广阔,人生如此的自由,没有什么做不到……心有多高,天地有多远;心有多大,星空的力量有多大。
来吧,和我一起闪耀。
紫府中,清池绽莲,无形的神念涌入星空。
黑幕上的星子颗颗亮起,星光璀璨,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
李毓祯的虚空小界中,元神如火焰跳动起来。
遥远的剑阁思道崖上,慕容绝忽然睁开眼睛,仰望头顶上方的星空,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长安无量观内,沈清猗忽然停笔,只觉有种奇特的力量,从她四肢百骸涌出,仿佛暖水般让她浑身都温暖起来。
河西的梁国公府内,萧琮忽然按住心口,心脏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强劲的跳动,仿佛充溢着力量,让人信心百倍,什么事都难不倒,什么事都能做到。
……
遥远的东洲大陆上,墨尊看见突然绽亮的星盘,清远又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很好,五星联动,命机终于启动了。
她的手,握紧了星盘。
在这比钢还坚硬的星盘中间,嵌着一个莹润的玉牌,上面刻着,复杂难明的纹路。在这些纹路中间,有三个篆字。那是让天下人看见了,都会惊跳起来的三个字。因为它实在太有名。
大唐高宗武皇帝,姓李名讳曜,字光华——玉牌上便是篆刻三字:李光华。
而这玉牌若是让太上皇眼见,必定跳得更高——这是高宗皇帝的命牌,应该随葬在高陵的陵寝中,怎么会在墨尊手里?
当然,太上皇无从眼见,也无从跳起。
“光华,让我们看看这些年轻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吧。”墨白握着星盘,对着星空默默的说道,清淡的眼中,是等待一百六十载,依然没有倦怠的恒定。
星光如此遥远,我从没有放弃。
你也不要放弃。
***
次日寅正,萧琰醒了,从小榻上坐起,照例打坐,然后殿外练拳。至卯正,才回侧殿洗漱更衣,入西暖阁和大师伯三人共用朝食。至辰正二刻,天光已然大亮,关夏等十六位侍女端着银盆巾栉等鱼贯入殿,扶起李毓祯,动作熟稔的各司其职,洗漱,沐浴,最后是至关重要的着服环节。
皇太子的衮冕章服已经在三日前送入甘露殿,关夏等十六位侍女此前已经在礼部司服使和宫中尚服局的教导下,进行了严格的着服培训,着衣的顺序,每一个环节都不会出错。
李毓祯先后穿上了内衫、中单、黄素绫裤和朱袜,再着纁裳、玄衣九章,系蔽膝,大带,再佩大绶、玉佩,束革带,穿赤舄,坐在纁素绫裹面的扶手椅座上,背脊和后脑都贴着平直的椅背,双手合拢宽袖执着玉圭,虽然双目闭合仍然昏迷,却有一股威仪,被这衮冕服衬得庄重严肃reads;变身香江。
萧琰过来啧了声,带着笑意说道:“你现在这样子比较正经了。”
众侍女无语,心道:难道殿下以前的样子不正经了?
唯有关夏四人心里泪流:您这是对殿下的节操有多执着啊!
便听殿外传来击掌声,这是通知太子起行的时刻到了。
两名登极境侍女上前,一人一臂托起椅座,稳稳出殿,置椅于辇上。负责抬辇的十六名宫女和护辇的百名金吾卫但见太子身着衮冕十分威严,注目时竟有一种压迫性的力场,让他们呼吸不畅,如同威压凌身,不由凛然垂目,心道:太子真的在昏迷中?
只有萧琰明白,这种威压不是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千万道念力正涌向李毓祯,虽然无形,但千万道汇聚在一起是构成了力场,若非三位先天暗中出手压制,登极境以下根本近不了李毓祯一丈之内,而今剩下的力场只让他们觉得新太子威势凌人。——这倒是意外收获了,萧琰心想,增加威望值啊。
她此时行走在李毓祯坐辇之侧,一身控鹤卫的服色,腰下还挂着一块“御前宗师”的金牌,表明是圣人遣来贴身护卫太子的宗师级鹤卫,当然随扈太子身侧。
辇舆出了甘露殿,往太庙行去。
按册封太子之制,本应在两仪殿行加冠册宝礼,然后皇帝率百官赴南郊祭天,太子候立于皇宫承天门外,待皇帝祭天归来行拜礼,然后到中宫拜谢皇后,再回东宫显德殿接受百官拜贺,至此太子册礼成,而五日后才是到太庙祭告祖先——但李毓祯的情况不同,太上皇亲定了仪程,将前面需要太子行礼的流程全部删掉,而将太庙祭告礼提前,加太子旒冠这一重要礼程也由太上皇代皇帝在太庙行之。
宏阔的太庙外,两列金吾卫穿着下罩棉袄的漆金甲,威风凛凛的立在祭道两旁。太子辇舆来,所经处甲卫举戟为礼,目光平视前方,便见太子侧容威严,并感受到一股威压凌身,呼吸几不能畅,均不由愕然,但跟着神情目光变得更加虔敬,均心想:太子在昏迷中都有如此威势,果真是有紫薇之气在身啊。
辇舆落下,李毓祯的椅座安置在太庙正庙前的石阶下,太上皇身着冕服立在三十六阶石阶之上,司赞立在第八阶石阶上,当册乐止时,便高声宣读册诏。
而这个时候,文武百官已经跪在圜丘祭坛下,目视天子登坛祭天。司礼也正在宣读册诏,当读完册诏,天子祭香颂祝,太庙这边是太上皇为太子加冠的时候。当戴上那顶九旒冕冠,最重要的册封礼完成了——而李毓祯能否醒来,在这个时候。
醒,则落实了“紫薇下凡,神在人间”。
不醒,太上皇和皇帝要面临狂风暴雨。
此刻,萧琰已经不在太庙广场上,而是在一名鹤卫的引导下,入了神庙正庙,向太/祖神主位行三叩九拜礼后,便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闭眸,神识入紫府,引识海念力,全数贯入青龙星宿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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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
皇帝正举香;
太上皇双手拿起九旒冠。
便有两枝箭,突然出现在了空中。
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循着神秘的轨道,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一枝,射向皇帝手中的香。
一枝,射向太上皇手中的旒冠。
而此刻长安城中,睛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正正炸在皇城上空。
第二三五章 杀楚
在太子册礼前一个月,朝廷已发明诏,晓谕各州县册礼日期、流程和时辰,谕令全*民为太子祈福,最重要的是后面一句话,即:太子册礼回归,朝廷感念百姓之诚,普免天下一成钱粮。也是说,太子如果在册礼上神魂归位,明年大家可以少交一成税了。除了惠免税的士户军户外,需要交税的农工商杂户都沸腾起来,如果说之前祈盼太子醒来是因为“太子有能力,能做一个好皇帝”,那么现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眼前利益了,谁不动心啊?
此诏一出,民间可谓热情高涨,一得空儿,要念叨“昭华太子,神明耀世”,简直比上香还虔诚。
尤其是在册礼这一日,全国各地的百姓都响应官府号召,放下手头的活儿,农夫不下田,织妇不上机,工匠不上工,商人关门不做生意,全国各个市场都在上午闭市……繁盛热闹的大唐帝国在这一日罕见的,安静了!
人们都在家中诵念诏书中下发的《紫薇神明昭圣华庭经》,名字儿很长,内容只有三十二个字,开头即“昭华太子,神明耀世”,浅显易懂,琅琅上口——州县乡官府学堂和私人书院、族学,包括街巷学塾的学子都被安排了临时宣谕教经的活儿,各负责一个片区,教得好有奖励,教不好有处罚,学的人奔着“免一年税”,拿出了干手上活儿的劲头,很快将三十二字背得滚瓜烂熟。
在册礼这一日,亿万道祈福念力汇向京城,涌向太庙。
当皇帝在祭天台上燃香颂祝,大唐的国运便以无形的力量附着于皇帝的祷词中,加于被祝祷者之身。
而皇太子的九旒冠,已经在太庙各个庙中祭祀香火一个月,太上皇这一加冠,意味着大唐历代先皇的功德信力将以此冠为桥梁,加于李毓祯之身。
这三者合一,是庞大的力量。
然而,在皇帝登上祭天台、太庙宣读诏书之时,全国各地都发生了火灾——城市中许多民宅被点燃,武侯铺敲锣打鼓,急着救火,住得近的坊民都跑出了屋子,住得远的坊民也受到了影响;还有很多大乡村的祠堂发生了火灾,乡民都顾不得祷念了,急着拿盆提桶救火……虽然这些火灾没有大范围的蔓延开去,但百姓确实受到了影响,很多祷念被打断了。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如果太子没能在册礼上醒过来,这些火灾会演变成“上皇圣人谎言欺世,上天普降火灾以惩”,恶性的“纵火案”立即会变成“上天惩罚的天火”。这很公平,太上皇和圣人既然想用天意操纵万民,要承受被天意反攻的恶果。
但是,要完成“杀楚”计划,用纵火打断一部分百姓的祝念还不够,必须还有关键性的两步:一箭,二雷。
箭是两枝。
一枝射向皇帝,一枝射向太上皇手中的九旒冠。
如果皇帝身死或重伤,国运加身的祝祷会中断;而九旒冠被射毁,历代祖宗凝聚的功德信力没有通道贯注李毓祯之身。
那一道震雷,响于皇城上空,震向四面八方汇来的念力,影响其加于李毓祯之身。
这两箭一雷但成其中之二,这个“杀楚”计划成功了。
在那两枝箭同时出现时,京城中不同地方有人震惊的叫出三字——“神符箭!”
符,是符纹。
符纹是人的念力与天地元气沟通的桥梁,符师以神识念力凝天地元气于符纹中,一朝激发,与天地元气产生感应,能令风起云涌,狂电雷暴,河浪海啸……种种巨大的力量。符纹的道则越深,沟通的天地元气越庞大。而能在符纹箭之前贯一个“神”字的,便是传说中能一箭毁一城、一箭灭一先天的神级符纹箭。不过,既然是“传说中的”,那意味着失传了。
可如今,却同时出现了两枝神符箭!
神识关注着圜丘和太庙的先天宗师们——不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脸色都凝重了。
这两枝“神符箭”是从哪里来?
而今道门符箓宗还留有底蕴的唯有“三山派”:龙虎山天师道、茅山上清派、阁皂山灵宝派——但这三宗的符道也已经没落,自从三百年前龙虎山最后一位神符师过世,世间便再也没有神符师。若是先辈神符师遗留下来的神符箭,那也只可能出自这三宗。但作为镇派之宝,神符箭根本不可能从三宗流失出去。
如果这两枝神符箭真是出自这三宗,那这事可麻烦大了:“三山派”中无论哪一派,都是隶属于道门的宗派,而三清宫是道门的领袖。
这两枝箭一射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将三清宫给扯进去了!
还有天空中的那一道“神雷”,分明是道门的“引雷术”,而引雷术也是以符纹沟通天地元气而落雷,除了符箓三宗的三山派,还有哪派有这样厉害的引雷术符师?
道门这回可是陷进泥坑里洗不清了。
在“两箭一雷”发的一刻钟前——
洛水上,头戴檀冠、一袭青色道袍的道真子被一位身材颀长、貌若中年的赭袍人拦住,“祁先生,还请留步。”
道真子姓祁。
她的身子悬停在清波河水上,目光淡然的看着赭袍人,眉如春山,气质却如云飘渺,声音也仿佛从云中来,带着不可捉摸的高深莫测,“丰先生,自忖能留住我?”
赭袍人是丰王,非皇族的先天皆以王号称先生。
丰王向她拱了拱手,谦虚又诚实道:“祁先生名列道门第二,我自忖不是对手。但全力之下,总能拖住祁先生一时半刻。想必,祁先生也不忍你我在此大战,将这洛水掀起滔天巨浪,毁及两岸良田民宅吧?”
道真子声音里带着讥诮,“这似乎是你李家江山吧?”
你李家人主动挑事不心疼,还要我道门中人来体恤?
丰王道:“正是李家内务事,还请外人不要插手。”
道真子声音飘渺又漠然,“何必狡辩。与我道门逆道者勾连在一起,早非你李家事。”说着,江面上便起了风。隆冬季节,却是暖如春风熏人醉的风。
丰王的脸色却变了。
同一时间,天策书院的北岭、拢翠山和竹海中,申王、霍王、英王、黄王四位先天宗师分别被郑王、肃王、宿王、杜王四位先天截住,双方对峙剑拔弩张,却都顾忌着什么,没有大打出手,只是锁定对方气机,寻找那一瞬间的机会。
当两箭一雷破空而出时,申王四王的脸色都变了,但他们此时人被牵制着,无法救援。
……
控鹤府令李祉已经迎着那枝神符箭冲了出去,同时凝聚全身真气击出了一掌……但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击断、挡住这一箭。
毕竟,这是可以灭杀先天的神符箭。
而他晋阶先天的时间不到十年,论实力,距先天中的强者还差得远,不足以抵抗一枝能灭杀先天的神符箭。
但申王他们一直没有出现,而道门的道真子也没有出现——想必是被人截住了。
如今,只能靠他自己了。
这一枝箭,通过符纹撕裂了空间,从空洞中穿行,当它出现时,旁的人只看见一道白色的气流,而李祉那一拳击在白色的气流上,那气流爆开来,仿佛是一个虚空界爆炸的力量,李祉身子瞬间被炸裂开,那枝箭完全无法阻挡的,射向皇帝的心口,而爆炸的气浪也卷向皇帝。
“陛下!”百官的惊呼卡在嗓子里。
一个铜钵突然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高速旋转,只见一道黄铜色的光影。
便听一声沉闷的巨响,祭坛下所有人的口鼻都震出鲜血来。
一道红色的袈裟如幕帐,将碎钵和碎箭以及爆炸的气浪一并卷走。跟着一道人影落在祭台下,头颅光光九颗戒疤,姜黄色的僧袍已经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而他面相狰恶,看起来不像一位先天级的高僧,倒似一位强盗恶棍。
空中一道声音传出,听不出男女年龄,只听得出愤怒和冷诮,“佛门是要插手世俗事吗?”
百官眼色有些晦暗不明。
祭台上的皇帝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生死一瞬的影响,双足依然稳稳的立在祭桌前,持香虔诚的颂祝,声音带着韵律,沉稳而安定人心。
那僧人抬头向虚空哼一声,“苍空之眷,已非世俗。”说着神色转为肃穆,合什向祭台上的皇帝行了一礼。
十几里外,一位持弓的玄衣人口喷鲜血倒了下去。顷刻,便有一道人影掠来,带走了他。
……
甘露殿内,阁主看着天空说道:“我说,一切雷法皆是虚妄。”
随着她一言出,皇城上空轰隆隆声响不绝的炸雷忽然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与此同时,长安城北的渭水上,一艘巨舫矗立在河中间,甲板上正行引雷术的道人突然口喷鲜血,仰面栽倒。
而那枝射向太上皇手中九旒冠的神符箭……的前面,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一个绚丽如花的世界出现,那枝箭便射入了花的世界中。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跃入花的世界,背上大剑劈出,斩向那枝陷入了领域的神符箭。
在花行知的领域里,他是主宰,可以发挥倍增的力量,而被他的神魂允许进入的澹台熊,便拥有了相当于主宰的力量。相应的,敌对者陷入领域中,力量会被成倍的限制。那枝神符箭陷入花行知的领域中,沟通天地元气的渠道被截断了,不能再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但是,如果没有澹台熊及时出剑,花行知也会被那神符箭激发出的力量崩毁领域,落得神魂消陨。
所以,圜丘祭台上的那位僧人先后掷出铜钵、袈裟,这是构造的两个虚空界,被神符箭的力量崩毁后只会损失他的一部分神识,纵然受伤不轻,但不伤根本,若不是李祉先舍身全力一挡,他构造两个虚空小界也未必挡得住神符箭激发的力量。而这边用整个元神构造领域的花行知也伤得不轻,吐出两口血神色萎靡了,估计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养得回来。
因为那枝神符箭射出花行知的领域中,太上皇的加冠丝毫没受到影响。随着圜丘那边皇帝的颂祝声落,九旒冠也稳稳的戴在李毓祯的头上。
这一瞬,天地元气浩荡,整座长安城上,只见云气飞舞,渐渐汇成一条巨大的青色云龙。云龙过处,长安城内着火的宅屋上方突然落下了瓢泼大雨,顷刻浇灭了火。周围救火的人们和被救出的百姓接二连三的跪了下来,高呼“云龙显灵了!”“云龙显灵了!”
便见那条青色云龙往皇城上空飞去。
无数的气运和功德念力,磅礴浩荡,此时通过九旒冠,不停灌进李毓祯的紫府中;而亿万百姓的祈福念力,则直接汇入李毓祯的元神中……
当萧琰的神念点亮自己紫府星空中的青龙,便如一道桥梁,贯通了李毓祯困在虚空小界的元神和失去了元神的紫府,已经如拳头般大小的火焰元神如同灌入了火山喷发的岩浆,奔涌的磅礴力量推动元神瞬间撕裂了虚空小界,“轰”一声与紫府中磅礴浩荡的力量对接!
李毓祯的整个身体都涤荡着力量,反噬的毁灭,和重建的新生,在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中瞬间交替,短短的一刻钟,便如人生的百年春秋,生与灭在她的元神中演化。
此时萧琰的元神和她的元神相连通,青龙的光影缠上了金色剔透的莲花,两人神魂相缠,萧琰的元神也领会到了李毓祯演化的生与灭,那种对道境的领悟,美妙到令人沉醉,是什么样的醴酒都比不上的。
李毓祯身着旒冕服的身体突然冉冉而起,悬立在云龙下,云龙盘绕着她的身体,渐渐没入她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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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龙吟般的清啸自她口中发出,响彻整座长安城。
随着这一声长啸,她身上的气机节节攀升,洞真境初期巅峰,洞真境中期,洞真境中期巅峰,洞真境后期,洞真境后期大圆满,直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才停了下来。
神识关注这边的先天宗师们个个目瞪口呆。
只差一步……先天了!
这是神符箭一样的速度吗?
第二三六章 宏愿
李毓祯睁开眼睛。
在这一刻,长安城中每一个人,无论是在屋中,还是屋外,都感受到了一道威严浩荡的目光,仿佛从天空中射下来,威严的注视着自己。
人们不由肃然,不管是在做什么,都噤声站了起来,抬头望向目光射来的方向。
便听一道威严浩荡的声音在天空中响了起来:
“吾,大唐帝国皇太子李昭华,上承苍天眷国之运,中承祖宗之功德,下承黎民之信仰,在此发下宏愿:大唐强盛,千年不堕;子民无饿冻,有温饱,享太平福业,千年不易。”
这声音在同一时间,响荡在帝国万里之内的任一地方,并且音波再次震荡出去,形成迭次的万里传音,直到响遍大唐帝国境内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都瞪大了眼,张大了口!
……这是太子在说话?
太子殿下醒了?
还对他们说话了?
啊啊太子是在京城吧??为嘛他们能听到??
小民百姓们想不通,便直接往神明上靠,因为这声音是从天上来啊!而京城距离他们还那么遥远……太子果然是紫薇下凡,神明在世啊!
哗啦!各地百姓都跪倒了一大片,纷纷口呼:“太子殿下,神明在上!”又有精明大胆的商人接着念祷:“太子在上,保佑信民,财源滚滚!”让身边的妻妾或子女听了十分无语:太子是紫薇星,又不是财神。商人振振有词,“你们懂什么,神仙之间也是互相认识的,没准太子殿下认识财神呢!”说着很虔诚的磕头。别说迷信财神的商人了,是很多士子也在虔诚的揖拜,心里嘀咕:“太子在上,神明保佑,明年秋闱中举。”各地军中已经沸腾了,醒了,还有了更强的神通手段!各地的武者都狂热了,目中射出奇光,有向往有敬慕!……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注视着皇宫的先天们都无语了——万里传音术,这是先天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想通了。
李毓祯的神识强度必定已经达到先天了——有当世最强的大唐和隆盛国运加身,又有大唐代先皇治世的功德信力加身,还有亿万百姓的祈福念力,这么磅礴浩荡的“信仰力”被她的元神吸怀,足以将她的神识从洞真境冲到先天了。而她的修为境界却卡在洞真境大圆满,则是因为她对道则的领悟只到了洞真境大圆满,距离先天还差一步。
不一会,喧腾的京畿各军中便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万岁!万岁!大唐万岁!”“万岁!万岁!上皇万岁!陛下万岁!太子万岁!”
这些吼声,一浪一浪的传出去,如海啸一般,很快,京畿各地都是一片激荡的万岁声。
这一刻,大唐帝国的军心无比凝聚,大唐帝国的民心也无比凝聚。
太庙前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片。
太上皇立在汉白玉石阶上,仰望天空,眼中泛起了欣慰的泪花——这是他挑选的继承人啊,皇天不负!
圜丘祭台上的皇帝也仰望天空,眼眶湿润,合揖一拜,高声道:“苍生庇佑!天佑大唐!”
祭台下的文武百官都拜了下去,人人心中百感交集,拥护派和中立派都激动的跟着呼道:“苍生庇佑!天佑大唐!上皇万岁!陛下万岁!太子万岁!”
祭台之下,唯立着那位面相狰恶的高僧,他双手合什道了一声佛:“无量寿佛,发此宏愿,善哉!”
李毓祯发下的是一个宏愿。
宏愿是不能乱发的,也不是谁都能发。
佛门和道门中修功德道的都会发下修道誓言,怀着悲悯苍生之念,以真诚不二之心,许下救渡众生的愿望誓言,称为宏愿。一旦许下宏愿,会根据誓愿的难度和善念,吸纳功德之力,助其修为上升。只要发愿者不违背自己的誓言,能从宏愿中获得力量。宏愿越难,积累功德越多,获得的力量越大。最艰难的宏愿莫过于佛陀许下的“一切众生诸根完具,无诸疾苦,寿元无量”,如果誓愿达成,凡是佛陀所在净土世界的众生,都不会有任何疾病,永生不死——佛陀许下此宏愿,便天降功德,助其成道;而他们佛门在世间传道,普渡众生,是为了完成佛陀的宏愿。当然李毓祯不是佛陀,所发下的宏愿也不可能如佛陀般宏大。
而她承受了大唐隆盛的国运,十二代先皇治世累积的功德信力,以及亿万子民的祈福念力——这些信仰之力不是白得的,所谓因果福报,得了福业,要有回报:回报大唐国势昌隆,千年不堕;回报大唐子民得享温饱,安享太平,千年不易。
另一方面,从武道来讲,她因得了庞大的信仰之力而使神魂、修为飞速提升,但信仰之力易得也易失,盖因人心善变,要维持她提升的境界不掉下去,必须维系百姓对她的信仰不堕——做出功德,维持苍生信仰,是必须的。
当然,如果她凭自己的武道修为增长上去,即使有一日撇除掉信仰之力,也不会掉下她的境界。而以她的资质来讲,大约二十年可凭自身修为达到洞真境大圆满,冲击先天。
而今她发下宏愿,瞬间爆发出的军民信仰力必定成倍增加,只要她愿意,此时可凭信仰之力一举冲上先天境——以信仰之力晋阶,没有道则领悟的瓶颈,即使她对武道的领悟还没有达到先天境,但凭信仰之力加身的庞大力量,便可冲破屏障入境。
然而,让度恶大师和其他先天都感叹的是,李毓祯没有这个打算——在她发出宏愿之后,她的境界仍然停留在洞真境大圆满,没有往上晋升。
这当然是正确的。
虽然信仰之力晋阶无瓶颈——修持功德的佛僧从来没有晋阶瓶颈之说,只要功德积累到了,便自然晋阶,让苦苦挣扎在领悟武道而不得突破的武者们羡慕不已——但是,这种晋阶也不是无缺陷的,如果对道则的领悟不够,即使晋阶,无论是对武道的运用还是对力量的掌控,都是不圆满的。那些修持功德道的高僧,从来都不是战力出众。
而李毓祯修的是剑道,信仰之力于她只是外力,不是她的本道。在唾手可得的庞大力量面前,一旦把持不住,她的本道毁了。当然,道理是这样的,但真正能懂得,并且能够抵抗住这种“立刻晋阶先天”的诱惑的,这需要异常坚定,又清醒的道心,还有强大的克制力。而李毓祯做到了。这比她醒过来更令人惊震。一时的强大不可怕,可怕的是,始终坚定、清醒的道心,这是决定一直能强大下去的关键。——李毓祯,的确是个可怕的后辈!更可怕的是,她还很年轻,有无尽的可能。
此时,先天宗师们已经在心里将李毓祯列入他们同一层次。
虽然她还不是先天,但以洞真境大圆满的修为,加上压制下来不用于晋升的信仰之力,一旦在战斗中化为她剑道的力量,与他们这些先天也是能一较的。当然,和先天中的强者不能比,但以她二十一二之龄,这已经是令人骇然的成了。
不少先天心里感慨:又是一个李见素啊!
遥想当年那位楚国长公主的逆天战绩,不少先天都沉默了。
他们沉默的看着悬立在空中发下宏愿的李毓祯,面上表情或喜或忧,或欣慰或忌惮,难以俱述。
九旒冠垂着的旒珠后,李毓祯的神情庄严,心中有着欢喜也有着沉重。
发下宏愿是她不得不为之,亿万百姓的信仰之力已经将她绑上神台,而她得了大唐的国运加身和祖宗的功德之力加身,这也不是白给的,必得以延续大唐国运和回报治世功德给祖宗,否则她的大道永无圆满之日。
她心中叹息一声,目光望向苍茫天空,用青天的辽阔将无奈的情绪荡去。
转身一踏步,落在太庙陛阶之下,跪在红毯上,向太上皇行加冠的拜谢礼。
太上皇神色的庄严颔首,眼睛里却已溢满了笑意。
一众禁军内侍宫女齐拜而呼:“大唐万岁!”“上皇万岁!”“陛下万岁!”“太子万岁!”
太上皇哈哈大笑。
乐声奏起,太子仪仗起行承天门。
李毓祯拜辞太上皇,说了句:“有劳皇祖父看顾。”
太上皇领会的摆了摆手。
被李毓祯交待“看顾”的萧琰坐在太庙中,双目闭合,仍然沉浸在对道则的领悟中。
太庙是皇家重地,除了皇族祭祀和礼部祭官奉旨祭拜外,他人不得进入,若被人发现萧琰竟然出现太庙正庙中,是这么一个敏感的日子,又顶着萧氏这个敏感的姓氏,被言官知晓,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太上皇令人将萧琰带进去,当然也要将人带出来。
李毓祯又以神念传道:太上皇惊讶,微微睁目,转念一想,必是萧悦之在阿祯苏醒时也得了回报,抬手摸了下须,表示知道了。
李毓祯这才上辇,仪仗起行皇宫承天门外。
太上皇召来驻庙官和鹤卫统领,分别做了吩咐后,便率领所有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庙。
笔趣阁
李毓祯侍立在承天门外,迎候圣人祭天归来行拜谢礼。
“很好。”皇帝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两个字。
李毓祯扶父亲上御辇时,皇帝低声道:“祉叔身陨了。”
声音里压抑着悲戚。
李毓祯眉毛一垂,扶着父亲手臂的手指微微握紧,声音低沉,又如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我知道了。”
李祉于她,也有着半师的情谊。
杀他的人,她不会放过。
祉师的愿望……她也必定会达成。
第二三七章 情深意重?
仪仗行入大明宫后,在内宫分道。
皇帝回到紫宸殿寝殿,由宫女卸下层叠厚重的大裘冕服,换上云龙袍的常服,顾不得歇息,便去了太上皇的仁寿宫。
李毓祯的太子行驾行往中宫清宁殿,皇后已经盛装在座,一双美目中仍有湿润,但神采焕然,却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李毓祯上前三叩拜,叩谢生育教养之恩。起身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便往东宫而去。
东宫在太极宫。
文武百官及嫡支的诸王、王世子、郡王、参政公主和县主都已在东宫大殿显德殿候立,分列班次。三声钲响,乐声奏起,李毓祯冕服升殿,众臣都伏拜下去,叩首后揖礼齐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这是众臣参见嗣君,表明今后是君臣的大礼。
亲见太子醒来的奇迹,众臣众皇亲震撼之余,心中悲喜不一。
朝臣中,崔希真、裴昶、谢迥、王休等人自是喜笑颜开;从中立派投机过来的大臣,心中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张夷直、郑执中等人自是心中郁卒,但流露在面上的惊喜和庆贺却是做得十足;魏重润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并不诅咒李毓祯死去,但眼见李毓祯醒来成为太子,将来是帝国的皇帝,继位将给大唐带来的……是他不愿看到的。
而一众皇亲中,李毓祥最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了,谁敢说他姊醒不了,回天策书院扇他大耳刮子!邓王李翊浒、嘉国公主李翊洛、新安县主李梓岚这些原本支持李毓祯的皇亲当然都是高兴的,朝拜时真心真意;而个中有不真心的,也表现出一片真心来;最不高兴的当属齐王世子李景略,一张脸也是笑意温润,只是心中万般苦涩,终究,他还是要向这个堂妹叩首,不甘,愤郁……还有嫉妒——不是嫉妒她坐在这个位置上,而是大唐的国运、祖宗的功德、万民的祈福,竟然都给了她!——凭什么啊!因为她武道天赋最强吗?可这是做皇帝,不是选天策祭酒!说她类高武?难道他不类高武吗?上苍不公,皇祖父也不公!
显德殿上,一众朝臣和皇亲的喜怒哀乐带来了不同的精神波动,均被李毓祯先天境的神识一一捕捉,旒珠后她的神色莫测,让人看不出喜怒,坐在七龙盘绕的鎏金榻上,给人一种高远又威严的感觉,令人生出畏敬。
李毓祥望着这样的姊姊,忽然觉得很远。
……从今以后,阿姊是君,他是臣了。
李敏祥心里生出一抹怅然。
——君臣姊弟,君臣在姊弟之前。
当百官散去,李毓祯步下丹阶,一掌按上他的头,说了句“阿娘说你哭鼻子了”,顺手将他王冠下整齐的发髻挠了个乱,李毓祥心里的怅然立时飞得没影了,一边拍他姊的手,一边嚷嚷说:“我那是风吹的,风吹的!”又如往常一般抗议,“别弄乱我俊拔的头发!”说着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阿姊还是阿姊,真好!
***
在东宫朝贺时,磅礴的天地元气往太庙浩荡涌去。
太庙官吏们只觉得今儿风特别大,从太子到了太庙起,风一直大,眼见着太子醒来后缓了一辽,这会儿又大起来了。太上皇说,祖宗英灵还没散去,让他们不得近庙打扰。一众侍庙官吏和负责烛油祭品洒扫的内侍们都生出凛惧,一个个肃然的在广场上跪拜下去,心里回想着自己平日有没有偷懒、不尽心,有没有被先皇的英灵记上一笔?……越想越觉得背上冒寒气,叩头越虔诚,心中念念有词。当风声越来越响,从他们头顶呼呼冲入太庙时,一个个都嚇得趴伏在地上,无人敢抬头看,只念叨着:“先皇有灵!”“先皇万福有享!”……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风声越来越小,最后停下,众人又趴了一会,才敢抬起头,左右张望一阵,小心的道:“先皇英灵已经回去了吧?”
这话才说完,便觉又一道风从头顶刮过,嚇得众人又趴下,不敢抬头。
萧琰心里好笑着,趁她造出的这阵风,如箭般射出了太庙。
刚掠出最外围的红墙,她忽然停了下来。
庙门外西南侧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柏下,李毓祯噙着笑意而立,似乎专门候在这里等着她。她身穿的九章旒冕服已经除下,换上了一身太子常服,玄色的衣,如黑夜一般深沉,银线绣着团龙,与她以前一袭紫袍的张扬明丽相比,多了两分沉肃的庄重。
萧琰微怔了一下,走了过去。
抬手要行礼,叫道:“太……”
李毓祯的手按在她的手上,打断了她,“悦之仍然视我为友?”
“当然。”回答得毫不犹豫。
不论李毓祯是什么身份,即使成为大唐帝国的皇帝,萧琰心中都视她为友,不会改变。
李毓祯顺势握住她的手道:“既如此,你我论友,不论君臣。”
萧琰也不是扭捏的性子,点头道:“好。”叫了声“昭华”,感谢她道,“得你之益,我进阶了。”她已经从洞真境初期巅峰进阶到洞真境中期。
晋入宗师后不到四个月,她连续两次进阶,从宗师境新人跃入到中期,这般进阶速度,即使有李毓祯神符箭的速度在前,也令人骇然了。
李毓祯却认为该当如此,她看中的人,当然应是这般殊异人物,接着她的话笑道:“要说感谢,那我得先感谢你了——若无你之助,我的元神岂能顺利回归?”
萧琰实事求是的道:“我只是搭了一座桥,最大的功臣不是我。”——是大唐的国运,是历代先皇的功德,是亿万百姓的祈福。她只是用自己全部的神魂和气运牵动天地气机,让李毓祯的元神在撕裂虚空界的瞬间,顺着那道气运之桥,和她自己的紫府对接。当然,萧琰的作用也是不可缺少的,因为气运之桥的通道,才使李毓祯的元神撕裂空间后与紫府实现了无间隙对接,从而让两边庞大的力量汇合,及时抵抗反噬带来的毁灭力量,才有那段生与死的交替,毁灭与重生并存。
李毓祯对萧琰自是不必多说感谢的话,微叹回她的话道:“所以,我发下了宏愿。”
萧琰脸色霎时一变。
宏愿这是随便能发的吗?
——宏愿不成,大道不成。
“你发了什么宏愿?”她担心的问,一时连李毓祯还握着她的手都没顾及了。
李毓祯神色沉肃,一字一顿的复述:“大唐强盛,千年不堕;子民无饿冻,有温饱,享太平福业,千年不易。”
“……”
萧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种宏愿……真是宏得没边了!
她额头跳了两下,嘴角又抽了两下,挺同情的道:“你这是要做一千年的皇帝?”
从寿元来讲,如果达到先天的巅峰境界,活上千年不是问题。
但一千年都困在皇帝这个位置上……萧琰觉得不同情李毓祯都不行了。
李毓祯心道:谁说要做一千年的皇帝了,她有那么傻么?要完成这个宏愿,不一定要她坐在这个位置上。脸上却笑吟吟的道:“我做一千年皇帝,你陪我么?”
萧琰脸僵了。
……我要遨游四海,陪你才见鬼了。
她反手握住李毓祯,一脸大义凛然的,“我从精神上支持你。”
李毓祯很诚恳的道:“我喜欢你的身体支持我。”
萧琰:“……”
斜眉冷笑,“是谁说的喜欢我的灵魂?”
“你从内到外,从灵魂到每一寸肌肤……”李毓祯手指勾着她的掌心,“我都喜欢。”笑吟吟的,“灵与肉要统一。”
萧琰呸她一声,觉得自己想错了,李毓祯穿上太子袍也还是以前的李毓祯,没有节操。一抽手回身向太庙做了个揖,口中念念有词:“历代先皇有灵,恕罪恕罪。这是李昭华说的,你们梦中显灵,降雷劈她。”
李毓祯噗哧一笑,也向太庙做揖,念念有词:“列祖列宗有灵,昭华有罪,至今没追到萧悦之,真是太不孝了。列祖列宗庇佑,早日让萧悦之与我两情相悦,灵魂与身体都结合。”
萧琰已经惊呆了,瞪着眼看李毓祯。
……你还要脸吗?
不怕祖宗抽你!
关夏和连诚远远站着,一径低着头,这会瞠目结舌后,憋了一肚子的笑,对自家殿下的无耻和脸厚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新认识:真是“高山仰止”啊!
李毓祯转脸神色正经,“我许下了这么大的宏愿,萧悦之你不帮我?——说好的‘好友’呢?”斜眼看她。
萧琰从呆瞪中回过神来,忖着眉道:“帮是要帮的……”但肯定不是陪你在皇宫,我又没傻。想了想说:“好朋友要两肋插刀——你要杀谁,说吧!”伸手按在刀柄上,一副随时抄刀子为你上的义气凛然表情。
李毓祯笑了一下,然后笑吟吟的模样敛下去了,幽沉的眼眸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道:“我想杀的人很多。——临川郡王去了,高适去了,还有那些靖安卫,挡在我的身前,一个个都压成了肉泥。今天,祉师傅也去了,在圜丘的祭台上,被神符箭炸得四分五裂。……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这条路,艰辛,痛苦,不仅要披荆斩棘,还要用鲜血和人命去填。——萧悦之,你还要和我在一起,抄刀子上么?”她回头看着萧琰,目光深沉又蕴有情意。
萧琰看着她,神情认真的说道:“这次害你的人,我必不会放过。”然后,她停了下来,目光凝注的想了一会,才说道,“今后的道路,如果是同道,我必定会和你一起走下去,披荆斩棘,鲜血淋漓,也不退步。”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沉默了片刻,“如果,不是同道……”她抬眸看着李毓祯,郑重许诺,“我不会先向你举刀。”
李毓祯看着她,良久,伸出手掌去。
萧琰伸出手掌,和她一击。
“啪!”
誓约成。
“萧悦之,记住你的话。”
李毓祯说了这句后,忽地脸色一转,笑意嫣然道:“萧悦之,我知道,你对我情深意重,舍不得对我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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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忽然很想收回之前那句话怎么办?
第二三八章 她还在岸上
李毓祯从东宫过来时没有坐辇,只带了两名贴身宫女的简从,走了出来。这会便与萧琰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东宫走去。
太庙位于皇城的东南角,去往皇城北面的东宫要经过一些官署。连诚关夏一前一后,看见有办事的官吏过来,便远远做出避让的手势。那些官吏一边退到道边行礼,一边用垂下的目光打量经过的玄色龙袍的衣摆,心里有着敬畏,还有遇上太子的激动,却不敢擅自去搭话。
萧琰一身控鹤卫的宗师服,做出随扈的样子,落后李毓祯两步,用神念和她说着话。
她声音里带着气恼和责备,说的是李毓祯贯注神魂、燃烧真种写“萧悦之,我你”那六个字,燃烧掉了二十年寿命的事。
李毓祯说:
神识传来的声音如春水,温暖柔荡。
萧琰静默了一会,说:
李毓祯低笑,笑声荡在萧琰的识海中,似乎清池底下起了一分波澜,便听李毓祯道,
萧琰心道:心痛。
她没有说话。
李毓祯道:她毫不掩饰的表露自己的感情和痛苦,她不需要萧琰回答,柔缠的声音笑道,这话里带着深情,也带着霸道。
萧琰心道:你用你自己二十年的命,换我心痛,你傻么?……这么想着,心口却又痛了。
李昭华,你真是高手。
萧琰心里说道。
这以情伤人的本事厉害得紧。
她纵然心志坚毅,也被李毓祯刺得心口鲜血淋漓,只觉自己在感情上,万万不如李毓祯——她使不来这种招数;也不如李毓祯狠,对自己狠。
萧琰觉得,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她心里想道,她若一个人,而不得,她会放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多好。
但李毓祯不是她。
所以两人的武道也不同,萧琰的刀道中带着一种洒脱,可以进,也可以退,而李毓祯的剑道却是一往无前,绝不会后退。
萧琰心里叹气,想着李毓祯的坦然,便也对她坦然,说道:不等李毓祯接话,又硬生生将话题扯回到正事上,顿了一顿,加上一句,
李毓祯回头勾她一眼,
萧琰只觉心塞,这真是皇帝不急内侍急,气极了爆粗口道:
李毓祯笃定的说道。
萧琰直接射了一枝念力箭过去。
李毓祯笑悠悠的,神识缠上那枝念力箭,亲吻它。
那箭是萧琰的一缕神念所化,有着感知,心里骂了声李毓祯“流氓”,便要将那缕念力收回来,却发现被李毓祯的神识缠绕着,收不回来,不由惊震:
萧琰晋阶洞真境中期后,神识强度已经达到洞真境后期大圆满的境界,那缕神念却被李毓祯的神识所缚,虽说在李毓祯的紫府内是她的主场,萧琰的神念被压制是自然,但她感觉到了一股令她整个神魂都颤栗的力量——那必定是先天境了。
李毓祯应道:将萧琰那缕神念放了回去。
她说了个“暂时”,萧琰明白了:这是信仰之力冲上去的。哼声道:“你也知道是外力,还不用点心。”
李毓祯轻笑,用神识传音说:
萧琰冷呵她一声,心道“胡扯”,李毓祯固然她,却不会因情废事reads;分身八爪鱼。她觉得跟李毓祯说话真个心累,忽然怀念起神威大将军来——宁愿抱着大白鹅,被它叼几口,也好过跟李毓祯说这些扯不清的话。想起大白鹅叼了李毓祯的鼻子,她心里又一乐,斜眼看向李毓祯,心道:当初怎么没让大白鹅多叼她几下呢!
李毓祯虽然走在她前面,神识却清晰如镜照,一见她的表情挑了下眉,传音过来说:
萧琰呵呵一声:
李毓祯奇怪了,她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眸光一转,便知道了,轻声一笑:薄凉的声音如水藻般缠过来,
萧琰冷呵一声,再次后悔没让大白鹅多叼她几下。
萧琰哼一声。
萧琰哼一声。
李毓祯见她眼睛一径看着地上,也低头看了一眼,青砖宫道平整干净,没有任何东西,奇道:
笔趣阁
萧琰这回说话了:
“……”
终于轮到李毓祯无语了。
萧琰神清气爽。
从永春门进了东宫,经宫道一路北行,一路殿阁林立,从南到北渐次经过东宫的外朝、内朝。因为李毓祯的东宫官员还没有任命,东宫内的大部分衙署都是空荡荡的,唯有秦国公主府的属员大部分已搬入了东宫,但是偌大的东宫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多少人,只遇到几名宫女侍卫,其中有两位还是萧琰脸熟的,见到这位萧十七郎君身着控鹤卫宗师的服色也没任何诧异之色,避让道边行礼安静无比——萧琰心道李毓祯治下挺有章法,值得她学习,顺带便想起了自己的两名属下安叶禧和萧季思,这会应该已经在国公府了吧?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去?真有点想念父亲和四哥了……
经过李毓祯住的光天殿,往后去是东宫的内廷,以宫墙与外廷相隔。东宫内廷是太子的内眷所居地,外臣不得进入,李毓祯没成亲,也没有侍郎通房之类,当然没什么内眷,偌大个内廷都是安静的。阁主他们已经从甘露殿搬过来了,李毓祯又给宫女侍卫下了禁令,没有吩咐不得进入,确保阁主和两位师叔不会受人打扰。
经过光天殿时,李毓祯指几重楼宇的寝殿宫院道:“悦之和我住一起吧,这里太大,住我一人都空荡荡的。”
萧琰会和她住一起才见鬼了,呵呵一声,一脸敬谢不敏的表情,还很真诚的建议说:“你可以多养几个美人。”美郎美女都可以。
李毓祯斜睇她,“见过你之后,旁人都无颜色了。”
萧琰哼,“以貌取人,肤浅。”
李毓祯诚恳道:“悦之你的心灵美我也是甚的。”
萧琰呸。
什么话都让你说全了。
心想李毓祯要是去勾搭美人,一定勾回一大车。
在宜春宫里投喂大白鹅的阁主无声一笑,眼里掠过兴味,昭华果然中意无念,当初在剑阁可是正经得很,从不跟师姊弟妹说调笑话reads;重生空间之女配悠然。
澹台熊的声音惊诧道:一脸严肃的道,
阁主笑悠悠的回:
“?”
澹台熊摸着络腮胡子,深觉脑子不够用。
阁主这是啥意思啊?
一转头去问花行知。
花行知正躺在鲜花中调养神魂,听了前因后果,很无语的翻着白眼回答:
澹台熊摸着胡子深觉疑惑:
花行知头疼,只觉受伤的神魂更伤了,眼白一翻,懒得理他了。
这边两人已经进了宜春宫。
在路上时李毓祯已经告诉萧琰,澹台熊和花行知都受了伤,尤以花行知的伤为重,因伤在神魂,需要静养,便搬去了宜春北苑的花木园林,那里更安静,而且有一个温棚花室,虽是隆冬季节,也是百花盛开,最适合修习万花剑道的花行知养伤。
澹台熊则是伤在肺部,虽然神符箭的威力已经被花行知的领域压制一半,但爆发出来的威力还是让澹台熊戳穿了肺,一开口是呼哧呼哧,说话都是用神识传音。萧琰过来拜见他时,他看她的眼神挺古怪,还很严肃的传音给她说:萧琰听得莫明,却也肃然应诺:“师侄谨记教诲。”心里嘀咕,她一个都没,哪还有见一个一个的?
她辞礼出来后,便去北苑探望花师叔。刚步出廊子走到甬路上,神威大将军“嗖”的一声从树笼子里窜出来,跳到她肩上,扇了下翅膀,一副“快走!快走!”的样子。萧琰心头一乐,想起刚进宫门时它缩在阁主身后,一副躲着李毓祯的样子,不由好笑,不过她心里正赞赏着神威大将军叼李毓祯鼻子的壮举,便伸出手将它抱着,一边走一边出主意,“以后你呆在花师叔那里,别过来晃。”大白鹅坐在她臂弯中,这不会也不怕拔毛了,神气活现的点了下长脖子。
……
李毓祯在主殿里和阁主说话。
她离开剑阁已经七八年,随着阁主入了主殿便大礼参见,行弟子见师尊的叩拜礼。虽然她不能称呼阁主为师尊,但在她心里,却是以弟子自居。
阁主受了她的叩拜礼,一拂袖,将她托起来,柔和声音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受你大礼。今后,不可如此。”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想折福。”
“是。”李毓祯道。
她现在身负国运祖宗功德和人间信仰之力,除了血缘至亲又至尊贵的皇祖父和帝后父母外,其他人受她大礼跪拜,还真的要折福,受不起。
李毓祯坐到阁主下侧的壶门小榻上,阁主与她说起她昏迷以来发生的所有事。这些事和内里的布谋交锋,口头上说来费时,但以神识传递,也几个念头的事。
李毓祯仔细听着,理出其中几个线头,思考后续的布置,以及对某些人的处置。
阁主容她静思一阵,端起宫女新换上的煎茶,用了半盏后,便布下一道真气屏障,和李毓祯说起今日事的布局。
第二三九章 说局
李毓祯听得心凛。
箭影雷声,和那些无声处的较量,其凶险处,绝非明面上露出来的这些。
阁主说道:“神符箭和引雷术,出自道门无疑。三山之中,均存留着至少一枝神符箭,今日这两箭,应该是出自前二山。”
符箓宗“三山派”按实力排序是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前二山”即指龙虎山天师道和茅山上清派。
李毓祯目中闪过一道威棱。
阁主道:“龙虎山这是起了野心,或者说,入世的野心一直有,不甘心做‘出世道’。当年天师道势盛,太原王氏意图谋朝夺位,便有天师道北宗在其中支持。后来太原王氏覆灭,天师道也被高宗皇帝清洗,北宗由此一蹶不振,唯有南宗因为涉逆不深,留了下来——况且当时民间对天师道信仰颇盛,高宗皇帝也有顾忌,加上三清宫的处置也颇为妥当。但北宗一落,龙虎山又成了天师道之首,入世野心不灭,无怪能与逆天派勾结。”
李毓祯当然知道“逆天派”,这是四大武宗高层针对那些反对天启计划的先天的称呼。
而天师道在道门诸宗派中,一直是最积极入世的,按李毓祯的话讲,是有政治野心。创宗初期便以五斗米道发展信众建立起一方割据政权,降入曹魏后传教往北扩展,东晋以后,势力越来越大,许多世家都信天师道,如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殷氏、吴郡孙氏、南康朱氏等甲姓世家,都是以“天师道世家”而称,可见其势力之盛。
当年高宗皇帝覆灭太原王氏之后,以附逆罪将干涉世俗权力过深的天师道进行了大清洗,虽然南宗天师道留了下来,但这番清洗最大的影响是在世间——世家退出天师道,从此再无“天师道世家”,天师道在豪门世族中的影响一落千丈。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吴郡孙氏这些世家都与天师道断得干干净净,甚至在族中立下嫡支子弟不得信天师道的禁令。
但正如阁主说的,天师道“入世”之心不死。龙虎山这一百多年来估计都在梦想“振兴”天师道,但怎么振兴?朝廷岂会允许,三清宫岂会允许?龙虎山没了下口之处,被天策那帮逆天派许以入世承诺拉拢过去是极有可能的。
李毓祯想到火山岛伏杀之事,想到惨烈的临川郡王、武骑中郎将高适、诸多靖安司司卫,还有今日陨身于神符箭之下的李祉,心中起了浓烈的杀意。
阁主扣着茶碗说道:“第一符箓宗师辅真子道君在世的时候,龙虎山最为鼎盛,隐有三清宫之外,道门第一的势头,可惜辅真子去了,符箓宗便无天才,龙虎山一度被北宗天师道超越,然而人的野心却是炉鼎里的热灰,北宗一落,龙虎又起,这野心被扇子一扇,又红热起来了。”
李毓祯心道,所谓“被扇子一扇”,指的当然是逆天派从中撺掇了。
“加上茅山上清派,”阁主道,“这些年和龙虎山一道,一直在民间行符雷引雨、驱邪捉鬼之事,信众又积累起来了。”阁主点了点榻,“这两派的广泛根基,在下不在上。”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才是阁主着重要说的。
李毓祯心中一凛——这是指,龙虎山和茅山二宗对民间百姓的煽动力?
所以今日之事,明知与龙虎山茅山二宗有关,却不能以雷霆手段覆灭二宗,否则逆天派利用龙虎山和茅山灭宗之事,在信徒中煽风点火,广泛纠合起民间信众,暗地里搅风搅雨,是剿不尽、也不好剿的麻烦,没准演变成了民变——这是朝廷最忌讳的。
李毓祯阖了阖眼,努力平复下心中的杀意。再抬眼时,已是清明,又如深渊之水,静深下蕴着波潮。
阁主柔和的安慰道:“如今你有‘神明’光辉,这是最强的符——你发出的声音,民众会听从。加上你许下的宏愿,增强了你的信力。”阁主一笑,“对付信众,要用信仰去对付。武力,有时不是最好的武器。”
李毓祯沉思着,渐有所悟,眼神明亮起来。
……
正说话间,紫宸殿的内侍过来急禀,圣人病倒了。
李毓祯一惊,出殿问明情况,便传音告别阁主,带了内侍和宫女从内廷后宫门出了东宫,经西内苑入大明宫,往紫宸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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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身体本不甚康健,而这一段时日筹思过度,食寝不安,又郁结于肝,便积了疾,只因李毓祯未醒,精神气硬挺着,如今李毓祯醒来,皇帝这口气一下泄了,于是从太上皇那里回来之后,便在御榻上睡得昏沉,然后发起了高热。
皇后最先接到禀报,从清宁殿过来也快,常驻紫宸殿的太医陈辅端才刚给皇帝下针,皇后的仪驾到了紫宸殿了。
皇后才入内殿坐了片刻,接到急报的太医令皇甫安存和两名太医被软辇一路飞的抬了过来,向皇后行礼后,便上前给皇帝诊脉。这时陈辅端已经行针将皇帝的高热降下来,后面的病情不危急了。
李毓祯过来时,太医令已经开好了医方。内侍将方子呈给皇后过目,皇甫安存恭敬禀道:“圣人这是思虑过度,一时积劳,臣已小心用药,再辅以固本培元的药膳调理,三五日后可下榻。但为圣人御体安康考虑,宜多静养,少思虑。”
李毓祯自是知道,父亲先天有疾,身体底子薄,经不得劳神苦思,一旦有病,是麻烦,用药重了,身体受不住,用药轻了,又吸纳不了,所以太医下方必得小心斟酌,用药不能轻也不能重,这其中的分寸,非得皇甫安存这等熟悉父亲身体的经验老太医才能把握。
“按此用药罢。”皇后崔光琳与皇帝多年夫妻,有个久病的丈夫,她对药理也熟了,看了几遍觉得无误,便令内侍按方煎药。回头见李毓祯一脸愧疚极甚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父亲没事,只是要多休养一阵,以后别这么劳神。”
李毓祯心中愧意更深,抬眼见母亲鬓角多出的几丝白发,又一阵刺心,反手握紧了母亲的手,低声说了句:“女儿不孝。”
皇后挥手退下了太医,回头对女儿说话,声音里微带嗔意,眼角却是温柔的,“知道不孝,以后别乱跑了,让咱们担心。”
“……是。”李毓祯忖度着,应下了一句。
皇帝高热退下,恢复了几分清醒,睁眼见妻子和女儿坐在御榻前。他笑了笑,说道:“阿父正为祉叔伤心着,今日别让人去打扰仁寿宫。”
皇帝的意思是,他病倒的事明日再禀告太上皇。
皇后和李毓祯都应下了。
李毓祯关切道:“太医说,您要宽心静养。外面的事您不用操心,女儿会处理好。”
皇帝笑道:“好。”目中很是欣慰欢喜。
自从李毓祯苏醒过来后,皇帝心中的重担已经卸下,此时身心又是轻松又是疲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容不得费神劳思,也不再去硬撑了——他活着,是对女儿最大的支持。便叫进内侍主管,着传裴昶、崔希真、魏重润、谢迥、王休五相入见。
第二四O章 监国
皇后服侍皇帝用了药,便先回了内宫,留下父女俩说话。
皇帝盖着轻暖的鸭绒被子,倚着金线绣龙的隐囊,半躺在御榻上,和女儿说着重要的政事。
李毓祯只听着,并不问,省得让父亲更费神。细节处她明日可问太上皇。眼见父亲神色有些疲惫,便伸手将隐囊撤了,服侍父亲躺下,说道:“阿父歇着罢。其他事,明日再说不迟。”又回头看了眼靠墙立着的紫檀大立钟——正咔嗒咔嗒的走着,不由皱了下眉:这声音太响了。
皇帝见她视线所及,便笑道:“这是技研院上个月进来的,立项十年,总算有了成品——你阿翁说以前跟一座小楼阁似的,齿轮轧轧,吵得人耳聋。现在缩小了很多,不过声音还是有点响,你阿翁嫌吵,让技研院继续改进。我觉着还行,夜里听着咔嗒咔嗒的,倒能睡着。”
李毓祯心一酸,父亲这是太忧心劳神,反倒要借着这走钟声睡觉了。
顺着技研院这话题,皇帝又嘱咐李毓祯得空去技研院一趟,火绳枪已经研制出来了,体形和重量都大大减小,再做一些改进,单兵可以使用——但是否装备军队,还要详加考虑。这些事,皇帝不想操心了,一并扔给李毓祯。
“孩儿知道了。回头与阿翁处置了今日之事,便抽空去一趟。”李毓祯应道。
皇帝也不问她如何处置今日之事,他说放手放手,半点也不恋栈。
李毓祯听着外殿的动静,裴昶五相已经先后到齐了,正在外候着。便撤了真气屏障,对父亲道:“五位相公已经到了。”皇帝点了点头,李毓祯便令内侍叫进。
五位相公踩着长毛软毯入了内殿,见圣人一脸病容躺在御榻上,榻前的锦杌上坐着神色凛严的太子。心中微惊,一齐上前叩拜圣人,又给太子见礼。
皇帝道:“朕圣躬违和,军国事尽付予太子。着即令太子临朝监国,卿等要用心辅佐,视同待朕,不得有异。”
五相心中已有猜度,闻言也不讶异,均叩头领旨。魏重润心中冰凉,却知道这事无可反对,起身时全身都冰凉了,尽管寝殿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却禁不住他内心悲怆。
“众位相公东暖阁说话。”李毓祯道。
五相应诺,退出寝殿,沿着廊子入到东暖阁。内侍阁长陈宝柱已得吩咐,立即伺候笔墨,铺纸,由中书令起草太子监国诏。
李毓祯出皇帝寝殿时,脚步顿了顿,招手吩咐内侍,令人将内殿的大立钟移到外殿去。这才抬步往东暖阁去。
裴昶已经拟好旨,李毓祯看过无误后,便令内侍盖了皇帝宝印,复交由诸相署名。
李毓祯头一桩事说起了今日长安城中发生的纵火案,她只说长安,因为其他各地的火灾还没报上来,“……今日纵火案要严查!死者由朝廷抚恤,伤者转入医坊,免费诊治。火灾损失的财产令京兆府详加统计,该怎么补偿,拟出个章程来。”
众相听她张口将火灾定性为“纵火案”,心知这事太子要大办,均凛然应诺。
众相退身时,李毓祯又开口留下魏重润,“魏相留对。”
四相退出,在廊子互相对望了眼,心知魏重润这尚书令怕是要做到头了,暗里感叹一声,一起出了紫宸门。
暖阁内,李毓祯道:“今日,帝国各地,处处纵火,无辜百姓,死伤上千。魏相难道不觉得悲悯?——张坦夫、郑良均告诉你了吧?他们所谓的兴安会是这样的兴盛大唐、保大唐安平?”
兴安会是“逆天派”一党的势力,自称兴安——兴大唐,安大唐。
魏重润也被张夷直、郑执中拉拢着进兴安会,但他向与张、郑二人在政事上素有分歧,又耻于二人以权谋私之行,虽然心惊于“天启计划”可能对大唐造成的可怕恶果,没有与太上皇站在一起,但并不意味着能接受和张夷直等人一伙。
笔趣阁
他心中犹豫着,没有答应入兴安会。
而今日之事他当然没有参与,事前也不知道刺杀圣人、长安纵火这些计划,如今听太子之言,竟是除了长安,全国各地都有纵火,一时惊震,愤懑,悲戚,无力……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难以面对李毓祯凛严的目光。
他沉默了一会,叩首说道:“臣未参与此事,也不知有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声音沉郁,悲痛。
他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怆然,目视李毓祯道:“殿下也知小民无辜。他们地位低下,力量弱小,拼尽力气挣扎,也只是想求个活着。可世道残酷,往往成为上位者斗争的牺牲——活着两字,又是何等的艰难。殿下心志恢弘,目标远大,才量高绝,又有胸襟,必定能让大唐更加辉煌,成为千古称颂的帝王,臣只恳请殿下,体恤苍生不易,小民活命艰难,勿使他们成为蝼蚁,成千上万的死于不可测的未来。”
他说完,除下自己的官帽,搁在前方,深深的叩头下去。
李毓祯垂敛着目光,薄凉又清淡的语声说道:“魏相这是不信,光明的未来?”
魏重润俯首道:“臣不知是否光明,只知道,若有大难,必有千万人死去。”明知不可为,他还是尽自己最后的力量谏言道,“大唐不天启,依然是大唐;一旦天启,大唐未必是大唐。恳请上皇、圣人、殿下三思。”
李毓祯起身,绕案而出,将官帽拾起,戴回魏重润头上。
魏重润屏息伏身。
李毓祯回座叹道:“魏公心怀黎庶,是位好相公。只可惜,站的高度不同,所见不能及远。……道不同啊!”声音里有着遗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魏重润心里已有准备,端正的叩了一个头,语声诚挚恳切,“臣无论身在何处,都衷心祈盼,大唐永远兴盛,太平。”
他退身出来,天色已经阴了,天空中飘起了雪粒子。
内侍追上他,递上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道:“殿下说,请魏相公走好。”
魏重润接过伞,官靴套上木屐,揖礼向暖阁一拜,“臣谢恩。”缓步从容而去。
内侍回报说:“魏相公谢恩走了。”
李毓祯摆了摆手,内侍退下。
她坐回御案后,心中已经想好,如何安置魏重润。再好的宰相,不能与他们目标一致,也不能留在相位上掣肘。尚书令这个位置太重要,必须得安置同一阵营的人。不过,还得与阿翁商议一下。
李毓祯按皇帝告诉她的解锁顺序,打开紫檀柜内的钢铸密柜,取出一份赭黄章本,上面列着长长的名单。
这是太上皇和皇帝确定的阵营名单,分别用朱墨、漆墨写了。
朱墨字的,是支持天启计划的阵营;黑色字的,则是反对阵营。后面的折页又用隶书列了一长串黑字名单,这些是中立阵营的官员和家族——即使之前表态同意立储,但上奏章是一回事,真的事到临头了,也有可能是墙头草:这部分人,可以用,但不可信。
李毓祯看了一遍名单,对尚书令的人选已经有了忖度,待明日与太上皇商议后,便确定下来。
不过,这段时间内,还得让魏重润在相位上待着——她刚醒来,免去一位德望深隆的宰相,这名声也不好听。
至于张夷直、郑执中……
她心里冷笑。
这两位她可不会有什么顾忌。
第二四一章 真的假的
雪粒子扑簌打下来时,萧琰正在崇文馆看书。
崇文馆位于东宫内朝,是皇太子读书处,同时也是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是一个很大的皇家图书馆——萧琰便踅摸到这里看书来了。
今日太子册礼,东宫全面戒严,馆中的侍讲学士和校书郎都被放归家去了,只有负责图书收藏和洒扫的内侍在里面。萧琰依然穿着控鹤卫宗师的玄锦官服,腰下挂着“御前行走”的金牌,进入崇文馆要看收藏书目。
馆监查验金牌后不敢怠慢,以为内卫要办什么案子,不敢多问,令下面的内侍将书目呈上来,却见萧琰挑出来的都是花木类的书,不由奇怪,跟着又一凛——莫非是查毒花毒草?……联想到齐王的中毒案,心中愈发凛然。
萧琰看了收藏书目,花木类的书籍很多——馆监说圣人以前在东宫时收集这类书,如今整整列了两面书架——便问了内侍在哪一处,自个去书架前搜找了。
萧琰要找的是有关蔷薇的书。
她曾经问过慕容绝,蔷薇花可有什么特殊含义?慕容绝隔了几日回她说:有相思之意。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加了一句:“家中莳花的长辈说的。”萧琰的表情也很古怪,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肯定不是这意思啊!
她心里想,沈清猗怎么会以“相思”之意,来让自己送蔷薇呢?
绝不是这个意思!
但萧琰与沈清猗相处多年,深知她心思细腻,话里又多弯绕,怎么可能在自己问她喜欢什么礼物时,无缘无故的提到蔷薇?
——肯定是有缘故的。
萧琰直觉自己必须找到这个“缘故”——这很重要。
蔷薇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姊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这个真意隐藏在蔷薇里。
萧琰要找的,是这个真意。
否则,送一盆蔷薇又有什么难的呢?
她想到沈清猗,总是想到那一句“更悄浸漪漪寒碧”,想起景苑那一湖寒凉的水,碧荫的树丛也浸着寒意,冬日的薄阳下,看起来有种萧瑟的寂寞。萧琰每每想起这个情景,觉得心中有种揪痛,一种心疼和怜惜的揪痛。
她希望沈清猗好。
但凡沈清猗喜欢的,她都会尽心尽力的给她找来。
不论有多么难!
萧琰的目光在书册上滑过,并不是每一本都拿起看,先用神识看书目,若有蔷薇的,便拿起来翻开,用神识扫过去。虽然神识浏览的速度是目光的百千倍,但整整两面书架,近两千本书籍,逐一搜看下来,也花费了不少时光,纵然她神识强大已至洞真境圆满,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然而并无所获。
馆里早已昏暗下来,点上了玻璃罩灯。萧琰将最后一部书放回书架上,见时辰已晚,决定明日再来,花木类看完了,换诗词类的,再看杂记类的……总要找出线索来。
她从崇文馆出来,外面的天已经差不多黑了,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雪花,片片如鹅毛飞落。
已经是隆冬十二月了,又是下雪天,黑得早,这会约摸才酉时二刻。
萧琰不需要用晚食,便走得不紧不慢,雪花在她身周一尺外便无声落地,没有片雪能近身。她心忖时间还早,回内廷后要找个空旷的地方练刀;又想着要问问李毓祯,她怎么个计划,要杀什么人,什么时候杀,自己需要在长安留多久,确定了要传个信回去,省得父亲和四哥担心;又想着,今年过年恐怕又回不去了,得提前给家里准备年节礼物捎回去;又心想,李毓祯既然已经醒了,她没必要留在宫中了吧?她更喜欢住到母亲府上,既能和阿娘多些时间相处,行动上还更方便,不像宫里,出入宫门都不方便;她想去见见沈清猗:如果齐王的毒解了,没准姊姊要回道门了,若要相见,不知什么时候了。
一边想着,便出了崇文馆的宫墙,往前是光天殿,便见西面的宫墙夹道中走出一位紫袍团龙服的少年,握着一把绢黄面的伞,十二三岁年纪,革带系剑,俊眉朱唇,英气勃勃,眉眼与李毓祯有几分相似——萧琰便知道,这位一定是李毓祯的同胞弟弟,广平郡王李毓祥了。
她停了步子让到道边,向李毓祥行了一个揖手礼,“见过广平郡王。”
李毓祥举着伞,瞪圆了眼。
但见眼前这位圆领箭袖玄鹤服佩刀的女子,身着鹤卫宗师的服色,却是这般——年轻!美貌!
似乎与阿姊差不多年纪,竟然是洞真境宗师了?!
噢,长得比阿姊还漂亮!
萧琰叫了一声“郡王?”他才回神过来,脸庞立时涨红了,咳了一声,收拢手中伞放下,揖手回了一礼——这是对洞真境宗师的尊重。虽然脸庞还热着,这位少年郡王已经恢复了皇子的风度和从容,目光迅速掠过那面“御前行走”的金牌,彬彬有礼的招呼道:“这位宗师贵姓?小王有礼了。”
萧琰神色温和道:“我姓萧。暂时在东宫行走。”
李毓祥哦哦两声,按捺住心中猫抓般的好奇,没有再多问下去。控鹤卫是皇帝内卫,身份特殊,除非圣人特别指派护卫某人,否则包括皇子在内都是不能与之相交的,若是在宫中遇到了,行个礼打个招呼算是寻常,但多做交谈是逾越了。
李毓祥点了下头,便打伞从萧琰身边经过。
走出十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来,回头望去——但见那人身姿从容,步若流水,有一种自然的流畅感,背影纤直挺拔,又有一种独特的洒脱气质;行走在冬雪暝暗中,也给人一种光明自照的感觉:通透,又明净。
李毓祥呆立了好一阵,才转身往前。
那人已经映在了脑子里。
这样的人,任谁见过一面,都不能忘记吧!
……
雪越下越大,李毓祥快步出了东宫,从延禧门出了皇城,往大明宫去——他不是太子,不能走西内苑的宫内道,只能出了皇城,过皇城东大街,再从大明宫的建福门验鱼符入宫。
他还没到二十岁开府的年纪,却没有随着帝后搬入大明宫,仍然住在东宫里。但他平时住在天策书院,只有旬假才会回东宫,今日是皇姊册太子礼,书院才放了他一天假,没想到在东宫竟遇上那样一个人物!
李毓祥心中挺遗憾,可惜是个内卫,不然还能想办法结交一番。
下午的时候他入宫探望过父亲,父亲刚睡了一觉醒来,精神很好,叫他晚上回宫里用膳,一家人一起。他便先去清宁殿给母亲请安,然后和母亲一起去紫宸殿。
因皇帝不能起榻,便在寝殿里用膳,寝殿内殿和外殿之间的槅扇门已经被取下,在外殿摆了三张食案,皇后坐南面,正对着内殿的皇帝,李毓祯姊弟则分坐两侧。皇帝榻上置着小几,盛了一碗药膳粥,一份药膳煲,由宫女服侍,慢慢用着,时不时看儿女一眼,心情极好。
饭团看书
李毓祥一边用膳,一边瞅他姊。
李毓祯睨了他一眼,放下牙箸道:“怎么,很久没看到你英明神武的亲姊,欢喜得看不够了?”
李毓祥真觉得,不见到他姊心里想,见到他姊……听她说话嘴抽。
郡王心里翻个白眼,见不得他姊这么自恋,想起东宫遇到的那位人物,放下牙箸,嘿嘿说道:“姊,我在东宫遇到一位美人,是你说的‘日月有明,容光必照’——那种真正的美人!”
皇帝听到这里眉角一抽,想起女儿少时解读孟子这句话——日月之下亦无瑕疵,黑暗之中亦自光明,此真美人也!——能生生把孟夫子气活,居然还继续荼毒她弟弟,一时好气又好笑,扫了女儿一道眼风。
李毓祯向父亲回了一笑,转脸笑吟吟的看弟弟,“你说的是她呀。”语气里自带几分亲昵。
皇后微微挑了下眉。
李毓祥兴致勃勃的道:“对啊,是那位萧姓的鹤卫宗师,看起来好年轻,似乎跟阿姊你差不多的年纪。”转脸对父亲道,“以前没在父亲宫里见过——是哪一位前辈?还是真这么年轻?”
皇帝笑了笑,放下匙说:“比你阿姊还小三四岁。”
李毓祥惊呆了,尽管心里觉得那位宗师应该不是三四十岁的前辈,但竟然这么年轻,还比阿姊小几岁,让他有种雷劈的感觉,半晌才说出声音道:“居然还有第二个阿姊这样的人物!”
皇后笑了笑,放下牙箸,逗趣道:“那个美人,比你阿姊还美?”
李毓祥很想说“比阿姊还好看!”但话到了嘴边却打了个转,还是很有姊弟的道:“只比阿姊不漂亮一点点。”
皇帝和皇后同时失笑。
李毓祯笑哈哈的,“宝祥,我相信了,你真是我亲弟。”
李毓祥瞪她,“我当然是你亲弟!”
李毓祯笑悠悠道:“咱们要说实诚话,萧悦之比我好看。”
李毓祥顿时一脸惊奇的表情,“姊,真难得,你居然会说别人比你好看?——想当初,你还说崔七表哥没你好看哩!”其实他真心觉得,崔七表哥长得很俊,比裴家的大郎裴松之还俊美,可她姊却说没她好看,真不知怎么个比法。
可与那萧悦之一比……李毓祥忽然隐隐约约的明白了,她姊说的那种“好看”,是不分男女的一种气度。
那个萧悦之有一种气度,你看见她,根本不会想到男女,一眼见之,会为之神夺。
李毓祥忽然慨叹一声,“真可惜了……”
可惜那萧悦之不是郎君,否则配她姊,岂不是配得?
等等,那萧……萧什么?
李毓祥忽然惊啊一声,“萧悦之!”
他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那不是和她姊传出绯闻的萧氏十七郎——萧琰萧悦之!
那……不是一个人吧?
萧十七可是郎君!
那“萧悦之”是女宗师。
他傻乎乎的看着她姊,“姊,她是姓萧,名悦之吧?”不是字吧字吧?
他姊同情的看他,“她是萧十七。”
李毓祥:“……”
少年完全懵逼了。
……萧十七是女人?
……
晚上,姊弟俩一起回东宫。李毓祥蹭着他姊走宫内道,从大明宫的西侧宫门入西内苑,经西内苑南端入东宫玄福门,是东宫内廷。李毓祥见回了东宫地面,表情一下活跃了,蹭近他姊,胳膊肘子一拐,挤眉弄眼的,“姊,我有话说。”
李毓祯瞥了他一眼,便布下一道真气结界,“说罢。”
李毓祥一脸神神秘秘的,“你跟那萧十七,之前传出绯闻……真的假的?”
李毓祯似笑非笑的,“真的如何?假的如何?”
李毓祥呆了一下,这真的假的不是该他姊说吗?
少年忽然明悟了。
惊震的瞪着他姊。
“姊,你是真的……”
他姊是什么人?若是假的,根本不屑多说一字,直接冷飕飕的瞧你一眼,让你恨不得斩了舌头,从未问过这话,哪里还会来一句——“真的如何?假的如何?”
……这分明是真的啊!
李毓祥觉得脑子轰轰了,一阵雷鸣电闪。
好一通乱糟糟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姊,她可是萧家的人。”
他姊钟意一个女人,李毓祥虽然惊讶,却也没觉得大不了的,当年昭宗皇帝还立了女皇后呢!他们皇族中喜欢女人的公主县主也不少,他的二姑母安福长公主和工部右卿苏少微是朝野皆知、还很让人羡慕的一对。像嘉国姑母家的群玉堂姊,之前还嫁给独孤四郎呢,结果一年后和离,现在人家说喜欢女人了,还在九月的菊园会上追求慕容十娘,这画风转变才叫惊跌人一地眼珠子。——他姊喜欢女人算什么。
……但是,这个女人不能姓萧呀!
李毓祥瞬间觉得自己要愁白了头。
小小少年忧心的样子,让李毓祯好笑又有些窝心,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顺手又将他的发髻揉了揉,惹来少年一个大大的白眼,还有急得跳脚的表情,“姊,咱说正事呢!”
“你急什么?”李毓祯语调徐徐,让少年的急躁平静下来。
她抬眉一笑,自信又霸气。
“我喜欢的,姓萧又如何!”
第二四二章 情场如剑
“……”
广平郡王噎了一会,向他姊做了个佩服的表情,道:“你行!”
跟着又嘿笑一声,道:“你是我姊,你喜欢谁,没有我反对的地儿,不过,阿父阿母,还有阿翁,可不是好说话的,让你一句话对付过去……,想当年,昭宗皇帝谋娶文贞皇后还殚精竭虑的布局十年呢,何况,文贞皇后不姓萧。哎姊,你这可真是任重道远呀。”他半是嘻哈半是幸灾乐祸的道。
虽然心里崇拜自家亲姊,但让强势霸道的姊姊受点来自家人的搓磨,他还是挺乐意的。
李毓祥的靴子踩在已经覆雪的宫道上,步伐干脆利落,语声却是轻缓的,如雪飘落,随性从容:
“任不重,道岂可远?不登险峰,岂能观无限风光?不临青云之上,岂可九天揽月、星海掬星?——人活着,要顺心意。不斗,何以顺心意?”
少年的脸色变得肃敬起来。
这是李毓祯对感情的态度,但这话,不仅仅是在说感情了,还有更多,更多……
少年肃敬的脸上闪耀着一种神采,看着自己的姊姊认真的说道:“你是我的高山。”
高山,不是高山仰止,而是向着高山前进。
攀登高山,越过高山,这是李毓祯一直在做的事。
少年以自己的姊姊立志,向这座高山前进,攀登它,然后越过它。
看起来,这很渺茫。因为这座高山,已经太高,并且会越来越高,而少年目前与这座高山的距离实在太遥远。
“那你要努力了。”
“是,我会。”少年的声音流露出坚定。
……
雪飘飘扬扬,姊弟俩一边说话一边前行,将至宜秋宫时,李毓祯忽然停了步子,薄凉如雪的眸子蕴着笑意,看向前方。
李毓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先是一愕,继而内力凝于目,不由瞪大眼睛,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在前方二十步外的万年青矮树上,立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在练刀。
而他之前一直没发现有人!
好像完全模糊了存在感,融入在这雪夜中,是夜色,是雪,是树……如果不目凝内力,即使从那甬道树旁走过,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而他此时也只能看见一个隐约挺拔的人影,和时隐时现的一线刀光,如果不目凝内力,只会觉得那是雪光。
少年目露惊色,这是什么境界?
“这是刀道自然。”李毓祯说道。
少年还没来得及细想觉得目痛,似乎再看下去要眼瞎一般,禁不住闭上了眼。李毓祯弹了两缕真气入了他眼**,少年目痛感觉立消,待要睁眼,便听姊姊警告道:“不要再看,超过你境界太多。”
少年心中一凛,立即散了凝于目上的内力,睁眼再看前方时,人影和刀光都消失了,只有夜色,雪,万年青。
李毓祯说道:“你先回去。”
少年应了一声,接过关夏递上的伞,毫不犹豫的向前直行。尽管眼前所见令他惊震向往,但不是他目前所能触及的,他能毫不留恋的果决离去。
而他也已经猜到,前面的人应该是萧悦之,尽管没能看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但这个时候能在宜秋宫练刀的,除了萧悦之还有谁?
少年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姊姊让他离开,没准还是嫌他碍眼……真是见色忘弟。
萧琰的刀似缓实疾,每一刀都恰恰落在雪的空隙间,没有沾上一片雪,而雪自然的飘落,风自然的吹,好像刀光不存在。李毓祥经过这株万年青时,也没感觉到任何异状,若非先前眼见,简直不敢相信树顶上正有人练刀。
笔趣阁
李毓祥心中惊叹,脚步却是从容的,目不斜视的从树下走过,渐走渐远。
李毓祯忽然抬手,双指在雪空中一划。
飘飘洒洒的雪在空中凝出了一道雪箭,而转眼,雪成冰。
冰箭晶莹剔透,在雪夜中散射着寒光。
那箭向萧琰射去。
其势疾若流星。
萧琰的刀光亦如一线流星,从雪空中划下。
刀气与箭尖相撞。
一声清脆的轻响,仿佛冰碎裂的声音。
但冰箭并未碎,而是瞬间散了开来。
雪飞舞。
萧琰的刀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那道冰箭上也有着强大的力量,当刀气与箭尖相接的一瞬,萧琰能感觉到李毓祯那磅礴又霸道的真气,力量比她刀上的力量更加强大,然而冰箭并未将她的刀气震散,而是“叮”的一声后散开了……散开的每一片雪都是那样的完整,没有被两股强大的力量碎成粉末,好像是从冰回复到雪,自然的还原,纷纷扬扬飘洒在空中。
萧琰的目光凝住。
李毓祯的剑道是霸道又锋锐的,然而这强横霸道的力量,运用起来却是这样的细微,凝固后分解,完满的保持雪的原状,这是力量运用,妙乎于心的意境。
而刀道自然,与妙乎于心,当然是相通的。
萧琰看着眼前飘舞的雪,体会着方才那妙乎一心的感觉。
李毓祯静静的等着她。
萧琰的眸中亮光耀起,刀静静的斩出。
这一次没有刀光,一缕刀气斩雪而过。
那片雪依然飘飘洒洒,没有任何变化。
十步外的雪地上,却现出一道细痕。
雪依然完整,没有被刀气斩裂,因为刀落于雪,斩意却在雪外。
这是妙乎于心的刀意。
萧琰对刀道自然的领悟又进了一层。
她一步踏出,落在李毓祯面前,颔首说道:“多谢。”
李毓祯笑语温柔,“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谢?”
她说“你我之间”时,声音里像绕了丝线,缠绵又缱绻,情意直白,表露无遗。
萧琰只觉温柔如刀,敛了下眉,说道:“朋友之间,也是要说谢的。”
将“你我”定位在“朋友之间”。
李毓祯声音轻缓而柔和,“你我,不仅是朋友,还是同道,同伴。”
萧琰对这话无从反驳,从武道来讲,她们的确是同道,从目前局势来讲,她们共同对敌,的确是同伴。
萧琰也不是想反驳这句话,而是知道李毓祯在用心计,像蚕茧吐丝一样,用一层层的亲密关系将她裹织在名为情的茧中,让她最终无法挣脱。
李毓祯声音越发温柔,“你还是我心悦之人。”
萧琰:“……”
她知道,李毓祯会说这句话。
步步逼进。
层层结。
她的心机和她的剑道一样深,而当这心机用于情场,比她的剑,更加难以招架。
萧琰暗吸口气,说道:“你是回光天殿?我送你。”直接转移了话题,再说下去,她说不过李毓祯,只会被她织织得更紧。
李毓祯眉梢染笑,也不逼她为甚,说道:“好。”
让萧悦之主动说出“我送你”,又进一步了。
后面的,再慢慢来……
……
两人并肩在雪中慢行。
到了光天殿,夜色虽深,时辰却不晚,刚过戌时一刻,李毓祯道:“时辰尚早,去书房手谈一局?”
萧琰忖着有事与李毓祯说,便应了。
两人脱靴入了书房,对坐棋几,萧琰执黑先行。
李毓祯的棋风如她的剑道,锋锐犀利,萧琰的棋路如水,柔中蕴刚,见隙入。
两人一边落子,一边说话,萧琰问道:“刺杀之事可查明了?需要动手么?”
刺杀之事必定□□重重,涉及之人必定身份敏感、举足轻重,但萧琰问得直白,没有委婉和顾忌。若是能说的,李毓祯必会告诉她,若是不能说的,李毓祯也会略去,萧琰不需要也不会对李毓祯采用委婉刺探的方式,这显露出她对李毓祯的态度,坦诚、信任。
李毓祯唇角微弯,薄凉的眸子在灯下十分柔和,说道:“行事的人是龙虎山天师道和茅山上清派,幕后主使,是书院……的一派。”她说得意味深长。
萧琰目光一凝。
天师道和上清派都属于道门,阻挠李毓祯苏醒是这二宗的意思,还是和三清宫也有牵扯?
至于书院内部有反对太上皇和圣人的势力,萧琰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这一派的领头者即郑王、肃王,还是说,他们的背后,还有更高的人物。
她直接问道:“三清宫也有牵扯?”
……
——本章未完,先更,明日再补。(.. )
第二四三章 手谈与话谈
萧琰忽然庆幸,沈清猗此时身在长安而不在三清宫。
纵然三清宫不会全面开战,但太清、玉清二宫想必不会让上清宫全身而退,总是有乱战发生,若沈清猗还在药殿,难保药殿内没有归附上清宫的药师,这一内战起来没准遭波及了……此时待在长安,反而是安全的。
李毓祯见她眉毛一蹙,又舒展开,似乎有忧虑又放下的样子,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
萧琰落子道:“没事,想起我四嫂在药殿。不过她现在在长安,三清宫算内乱,也与她无关。”
李毓祯一笑,白子落在棋盘上,眸子有些幽深,“沈至元?”
“嗯。”萧琰落下黑子。
李毓祯跟着落下白子,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抬眸盯着萧琰,似笑非笑的,“你对沈至元倒是关心。”
萧琰听出她话中的不悦之意,不由抬眉,有些无语道:“她是我四嫂,一家人,当然要关心。”
李毓祯:“你坐我对面,眼中见我,心中只能有我reads;和两米五的外星男人谈恋。不能想其他女人,或男人。一家人也不行。”
萧琰拈着白子:……
好想拍她脸上。
眉毛抽了抽,决定不和她计较,黑子落在棋盘上,问道:“龙虎山和茅山?”
——是以刺杀皇帝和太子立罪,现在剿灭,还是如上清宫般,先由道门处置?
李毓祯冷笑,白子落下,“阁主说,武力有时候不是最好的手段。”
萧琰听她声音寒澈如冰,又蕴着杀意,抬眼望进那双幽深莫测的眸中,便知她有了算计了。
萧琰不问她有何计谋,只说道:“需要我的时候说一声。”
李毓祯冷寒面色散去,看着她低笑,声音旖旎,眸波**,“我时时都需要你。”
萧琰又想将棋子拍她脸上。
白眼一翻,没好气道:“不正经。”
李毓祯一脸正色,“我和你说情话,很正经。”
萧琰有恼意也发不出了,拈起颗黑子敲了下棋盘,“该你了。”
两人下的是快棋。
李毓祯一笑,落下白子道:“书院这边,还不能动。”
“……有顾忌?”萧琰沉眉,落子。
李毓祯道:“郑王肃王背后,还有人。”动作微缓的落下白子,声音里透着凉,“是皇族辈分最长的一位前辈,当年有着很高威望。现在,还不能动手。”
萧琰捏着棋子,心里忖着是哪位皇族宗长。天策书院的每一代先天并不都显名于外,一些先天隐于幕后,很少为人所知。世家也是如此,先天宗师是家族最大的底气,谁会全部亮出来呢?
李毓祯没有隐讳,“是太.祖嫡子,高祖胞弟。”
萧琰眉毛一耸。
太.祖嫡子、高祖胞弟,这辈分,这身份,的确能压人。
她捏了会棋子,落子道:“你顾忌的,不仅仅是这位宗长吧?”
虽然是皇族嫡支最高的宗长,很有威信力——如果公然撕破脸,恐怕会在皇族中掀起很大的波潮——但太上皇这方筹谋这么久,双方迟早要公然决裂,不趁着这次刺杀皇帝太子的事件定下对方的谋逆罪名,站在道德高点动手……必定是有着另外的顾忌。
而这个顾忌,应该才是主要原因。
李毓祯落下白子,“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萧琰指间一顿,抬眼道:“那是,近期不会动手。”
要动的,是阴谋阳谋,不是武力。
萧琰自觉的将自己放在“武力”的位置上,那些谋算人的事,一非她擅长,二与她纯粹道心不符。
李毓祯抬眉看她,“怎么,你有事?”
“不是。”萧琰摇头道,一边落子,“我是想,你这边暂时用不着我,我想出宫和母亲住一段时间。你若有事,着人到公主府叫我便可。”
李毓祯沉眉恼道:“你是想避开我reads;[兄战]请离我远点。”
“这是原因之一,省得你不正经。”萧琰很老实的道。
李毓祯气笑。
她又道:“最主要的,我想多些时间陪伴阿娘。”
李毓祯再次气笑。
“好啊,萧悦之,我若是不应了你,成了阻挠你们母女相处的恶人了?”
萧琰一脸“你说的对”。
李毓祯很想将棋子拍她脸上。
蓦地扑过去,朱唇落下。
棋盘上的棋子哗啦落榻。
萧琰气恼,推开她,斜眉怒道:“李昭华!”
李毓祯按住她肩,又在她唇上吻下,萧琰没能避过,眉间蕴怒,一掌击在她后脑勺上。
李毓祯没有避,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这才放开,一脸痛楚表情道:“悦之,你可真心狠。”
萧琰冷哼一声,她这一掌只用了五分力,能伤到她才怪了。手指抵上她肩井**,威胁道:“再不起身,戳你个窟窿。”
萧琰说的是真话,李毓祯再不放开她,她真会戳她个窟窿。反正破个洞死不了人。
李毓祯手臂一拂,将棋盘移到一边去,起身坐在萧琰身边,一脸忧伤的道:“你想避开我。我伤心了,你得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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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气得牙痒,“补偿你个鬼!”
李毓祯:“我要你,不要鬼。”
萧琰:……
好想揍人。
她抚了下额,起身离李毓祯远了些,“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出宫去母亲那边。”
李毓祯看着她,笑道:“你和姑母母女情深,我怎么会拦阻你出宫。”
她有许多善后事务要处理,估计这几个月内都没多少时间和萧琰相处,纵然想她离自己更近一些,却不会强留她,生出抵触。
逼得太过,距离反会越远。
但她也不会任由萧琰离去,乐不思宫。
李毓祯起身,走到沉香木书案前,从底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方螭钮盘刻龙纹的羊脂玉小印,底部篆刻“昭华之珍”四个字阴文,叫进门外侍立的越秋,吩咐道:“图绘此印,传东宫诸门禁卫:执此印者,出入东宫无阻。”
越秋应道:“诺。”接过小印,跽坐到书案旁边的小案前磨墨铺纸,提笔描绘。
李毓祯走回长榻前,对萧琰道:“遂你意了。”右手抚胸,“萧悦之,你会往我心口戳刀子。”
萧琰气恼道:“我可没强吻你。”到底谁更恶劣?
李毓祯哀哀道:“我只是吻你唇,你往我心上戳刀,到底谁更痛啊。”
萧琰:……你还占理了?
顾自转身,收拾榻上散落的棋子,归拢到棋罐中。
李毓祯怎会容她不理自己,近前去伏她背上,双手搂了她腰,朱唇附在她耳边道:“我心痛reads;[末世]江罗的狗血人生。”
萧琰没能挣脱,回肘击她胸肋上,没好气道:“你的心是金刚石,再戳也裂不了。”
李毓祯下巴搁她肩上,“金刚石也会痛的。”
萧琰回身,右手按住她颈**,防止她胡作乱为,说道:“那我让你戳两剑。”
李毓祯:“我舍不得。”
“……”
萧琰心里气恼,又有着无力。
手指却是坚定有力的将李毓祯的双手从自己腰上扒拉下去,“好好说话。发乎情,止乎礼。”想起长乐宫的事,想揍她一顿,嘴唇抿了抿,神色有些不善。
李毓祯见她颜色便知她所想,叹道:“你若气恼那事,再戳我几刀。”
萧琰哼一声。
越秋笔锋一滞,心里冒汗,难道萧十七君真要刺殿下几刀?
萧琰岂会不知道李毓祯,戳她几刀又如何,这人心里完全没有“后悔”二字,“节操要自省,把你切块了也没用。”萧琰横眉瞪她,决定出宫前一定要将那幅字送到光华殿,挂在她寝帐内,日日自省,夜夜诵念。
先抄上一万遍。
李毓祯看着萧琰的神色,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
次日凌晨,雪停了。
宫中一片雪白,宫人们忙着清扫宫道。萧琰照例卯时起练刀,清扫宜秋宫宫道的宫人完全没发现一颗万年青树上有人在练刀。
李毓祯卯初时分出了东宫,先去宁寿宫向太上皇请安,再去紫宸殿向圣人请安,服侍父亲用了药,又一起用了早膳,卯正二刻,起辇前往宣政殿。
宣政殿为中朝正衙,比紫宸殿议政殿宏阔,是大朝会和朔、望(初一、十五)朝参的政事殿,今天不是朔望日,但政事堂昨日已下了朝参令,此时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分列殿中,听得三声钟响,便见太子身着朝服入殿,坐到置于丹墀第七阶的金龙黄袝榻上,随着内侍高喝一声“参——”,百官伏拜下去,一叩首,齐呼:“参见太子殿下!”
除了知晓内情的几位相臣外,其他人都生出疑虑——圣人为何没有御殿?
便听内侍宣道:“众臣听诏。”
群臣又跽跪下去。
便见中书舍人元雍健步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诏旨,转身立于丹墀前,身姿俊拔,展开诏旨高声宣读。
群臣垂首而听。
心中均震,竟是太子监国诏。
难怪圣驾不御殿,原来是圣躬违和。
圣人会让太子监国这是众臣早有预料的事,但谁都没想到,圣人竟在太子册封的次日,干脆的放了权,难免让人猜疑:圣人的病到底有多重?
但无论皇帝病重与否,都意味着,从今日起,朝政进入李毓祯时代。
从那位锋锐犀利的眉眼中,很多人感到了一股凛冬的寒意。
寒流,真的要来了。
第二四四章 至道
李毓祯监国第一日,下了四份诏书。
第一诏,免天下各州府明年赋税一成钱粮。
这是履行朝廷的承诺。
这一诏下去,天下百姓都欢庆。
军中也欢庆,因为军中虽然享受不到免赋税的好处,但从将官到最低级的兵卒,都得到了一份恩赏津贴,从明年正月发到十二月,同样享受一年的好处。
第二份诏书,是发给岭南西道的感谢和赐赏诏书,表彰他们积极踊跃救援秦国公主的忠君忠国的行为,令岭南西道统计上报救援者的名单,朝廷颁下赏钱帛粮诸物,以为感谢和恩赏;并且在免去一成赋税的基础上,又恩加岭南西道半成赋税恩免,表彰岭南西道的民风忠朴淳厚,方能育出忠义百姓。
岭南西道的百姓都欢腾起来,虽然当初人们奔赴北部湾救援秦国公主时并没想着要什么报酬,但谁救了人都希望得到一句感谢,
第三份诏书,则是给北部湾海岛遇难的天策中将临川郡王和高适等靖安司卫,表彰其功,哀悼其逝,奉入忠烈祠,享受国家祭祀reads;百花星辰诀。
这两份诏书,让天下人觉得新任太子是个重情义的,那些牺牲的靖安司卫的家人,也在伤痛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能进入帝国忠烈祠,这是最高的荣耀,像文臣死后以进忠贤祠为荣,武臣死后皆以进入忠烈祠为荣,功绩永被帝国铭记,牌位受国家香火供奉,而且家人也会被记入到户部的功臣烈属册中,享受忠烈家属的优待,家中无论从事耕种工商还是子女入学,都能享受到朝廷优待。
而第四份诏书,是一份宣告诏和通缉诏令。
朝廷宣告天下,大唐国内还有邪教分子在活动,并犯下滔天大罪:一则勾结外国,在北部湾设陷伏击秦国公主,致秦国公主重伤昏迷,临川郡王和靖安司卫多人遇难;二则勾结国外武者和国内奸邪,在太子册封礼上谋刺皇帝和太子;三则勾结国内奸邪,在京城和诸多州府纵火,烧毁民宅数千栋,伤亡百姓达万人,其罪十恶不赦。朝廷通令各州府各县严查邪教组织和团伙,缉拿邪教徒及其勾结的国内外奸邪之徒,诏令大唐军民百姓积极举告可疑者,凡提供线索或捉拿邪徒的,朝廷均有赏格。
此诏一下,全国百姓都愤怒了。
提起邪教,大唐人没有好感。
当年高宗皇帝下《禁邪教诏》,明确将大食教列为邪教,严禁在大唐境内传播、信仰,因朝廷宗教司的大力宣传,全大唐百姓都知道大食教是“你不信我,我让你死”的邪教,以慈全世界为名,用刀剑推行他们的真理,道教佛教也讲慈、仁善,但没有强迫人信教的,更别说用刀剑迫使你信教,而大食帝国还多次发动战争,以军队侵略他国推行他们的“真理”教,这是骨子里崇尚武勇并以自己的文明和强大而骄傲的唐人绝对无法接受的,对大食教的恶感可想而知——当然这也得力于帝国宗教司不懈怠的将大食教邪魔化的宣传。
诏书很快下达各地。
在大唐经商和居住的大食人发现自己遭遇了一个凛冽的寒冬,无论出行还是居所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旦被发现有做拜教活动或宣扬大食教的言语、行为,都立即会被唐民举报,很快全家人都会被官府带走;那些加入唐籍但没有改信道佛教、修习儒学的大食裔唐民,也感觉到了周围审视的目光,一旦有诵念教经或向西朝拜的活动,立即会被列入邪教嫌疑犯,被官府抓走。不管这些嫌犯的身份背景如何,和哪个大人物有交情,没有哪个官员敢徇私,这是涉及刺杀皇帝和太子的大罪,后面盯着的靖安司不会和你讲人情,官员们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给再多钱都没用。
……
老人说道:“此计甚毒。”
看似退一步,实则暗蕴杀机。
郑王、肃王几王也看出了这道诏旨下隐藏的险恶用心。
朝廷将罪名贯在大食教上,表达出不与兴平会正面冲突之意,然而一旦时机成熟,当朝廷不再顾忌兴平会向天下人曝露天启计划,他们兴平会立即会成为“邪教勾结的国内奸邪”,被朝廷武力剿灭。
郑王说道:“上清宫也该出来了。”
这是杀楚计划的后手,如果阻止李毓祯苏醒的行动不成功,也能因刺杀之事逼得上清宫与三清宫正式决裂,让道门这一派和他们兴平会成为生死存亡的共同体。
上清宫的实力,以及龙虎山天师道和茅山上清派在民间信众中的影响力,是他们兴平会必须借重的。之前虽然有合作,但上清宫的态度并不积极。如果不是太清、玉清二宫对它的暗中削弱力度加大,上清宫被逼得必须决裂,怎肯出动神符箭加入杀楚计划?
“杀楚固然失败,咱们亦有得。”丰王苍白着脸说道,他在洛河上阻拦道真子被她重伤,迄今还没复原。
诸王均点头,虽然没能杀掉李毓祯,甚至还让兴平会的处境进一步恶劣,但没有人颓志,都是心坚如磐石,不可动摇reads;把弟弟养弯了肿么破。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时的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信念动摇。
***
长治年号的最后一个除夕,在举国欢庆又夹着寒风凛冽中送走了。
次日,是新年第一日,正旦大朝会,皇帝和太子联袂出现在含元殿上,接受京朝百官和各道各州府上京朝贺官员的朝贺,皇帝在朝殿上下诏,宣布改元,年号至道。——按照惯例,新帝登基的次年,才会改元建年号,这是对前任皇帝的尊重,也是便于史书纪年。
至道元年的到来,这意味着长治时代的结束,新帝时代的开启。因是李毓祯监国,实际掌政,后世史家论及圣武大帝的功绩时,往往从至道年代开始。
……
萧琰在纸上写下“至道二字,仔细琢磨着,觉得含义极深。
至道,大道也,至善至美之道。
这是礼记上说的,也是儒家追求的大道。
人人心中都有至道。
墨家的至道是天下公平,法家的至道是一切法治,道家的至道是长生,佛家的至道是净土世界、无欲无垢……
国家也有至道,富强,文明,太平,不懈前进……
“至道”,概括了人们最美好的想法,最长远的追求,最终极的奋斗目标。
这是一个让人奋进的年号。
“至”的本义是“到”。
要到达大道,要奋斗,不是一般的奋斗,是要使出全身力气,努力的、拼命的奋斗,不仅有汗水,还有鲜血。
萧琰想到了军中的号角,号角一响,全军奋进,鲜血都要沸腾起来。
至道,这是一个战斗的年号!
……
老人写下“至道”二字,苍劲中带着锋利。
字很红,是朱砂。
郑王跪坐在老人对面,看着这两字,红殷殷的,仿佛鲜血一般。
他眼中也仿佛看到了鲜血,无数人的血,血海一般,无边无际。
“这是一个带血的年号。”
他神色沉重的说道。
这个年号,赤.裸裸的表达了天启派的野望和决心。
李毓祯,是他们推上去的总执行者。
为了那个“至道”,将有无数人死去,鲜血如河,白骨成山。
“吾以吾血,卫大唐安宁。”郑王说道。
他很久以前不是年轻人了,很难有热血沸腾的时候,血液在他血管里流淌得平缓又平静,他的神色却是庄重的,透着一股庄严,仿佛说出的是他的信仰,坚定,神圣。
这是他们的至道。
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reads;残明。
***
至道。
沈清猗也在写这两个字。
字迹不同于她往常的清瘦峭拔,用了卫夫人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然而笔锋间,仍能看出独属于她的清冽风骨。
沈清猗将这两字看了很久。
人活在世间,总得有个追求。
或许是清冷的性子使然,沈清猗没有太多的欲求,除了想护得母亲一世安宁外,她有心求索的,唯医道而已。然医道,也只是她的兴趣,并无一定要达到的目标。
她追求的,是心灵的宁静。
澹泊,足以和乐。
只是后来,她想要的,多了一样。
唯这一样,打破了她的平静,让她深切体会到那些求索大道者内心承受的折磨,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日思夜想的辗转,殚精竭虑,汲汲于所求,然而拼尽全力求取,却不一定得到,那种难以把握的空荡感,让人的信心和希望承受着煎熬,好像粗砺的磨刀石,一点一点磨着肉,细密的痛,直到将人心撕裂为止。
她阖了一下眼。
眸中若沉潭的水,幽深又寒凉。
她将纸折起来,去进燃炭的炉鼎中,看着它化成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她的心是这炭。
唯燃成灰烬,方可止。
***
至道元年,正月初六,依然是凛冽的寒风,长安的春意还没有到来。
萧琰在这一日,去了无量观。
她在年前十二月初已离开东宫搬去母亲府中,但李毓祯叮嘱她不要外出,一则吴王身死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散,在传言中萧琰已经被迫离开长安回到河西,短时间内不宜在长安公开出现;“二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李毓祯当时说道,“谁知道郑王一党会不会狗急跳墙,在外面将你掳走,或者直接下手杀了你。以前,他们还要顾忌先天不能向先天以下出手的规矩,如今,道佛剑三宗已经入世,这个规矩也不必要守了。若是他们不顾脸皮,两名先天同时出手,是阁主也来不及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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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一脸错愕,“我有这么重要吗?”
值得郑王一党在这个时候不顾一切来杀她?
李毓祯道:“你是墨尊的弟子,注定了和他们的对立。以前,他们主要对付的是我,如今我已是太子,很少有出长安给他们伏杀的机会,算外出,身边也会跟着先天,加之我的境界已至洞真大圆满,除非对方超过四位先天合击,否则很难瞬杀我。如此形势下,自然要掉转矛头,集中力量,先除掉你。”
萧琰仍有些愕然,总觉得仅凭“墨尊的弟子”,不是郑王一党誓要杀她的关键原因。但李毓祯不说,是有意隐瞒,至少,不是现在说的时候。她只能心里忖道,难道自己的存在,和天启计划密切相关?
李毓祯没正经多久,调笑她道:“你安心待在姑母府里,省得出去招惹桃花。”
萧琰瞪她,“你才招惹桃花。”
李毓祯笑,“所以我招惹了你啊reads;山河表里。”
“……”
萧琰对郑王一党敢在长安城内对自己下手还是持怀疑态度,但从吴王这事考虑,并不想给李毓祯增加麻烦,给她带来皇族内的非议,不管她是男是女,是李毓祯关系亲近那是事实;加上她也没有必要的事情一定要外出——除了想去无量观,看望沈清猗之外。
但这也不是紧急的事,如今道门有内乱,虽然齐王在李毓祯监国次日苏醒过来了,沈清猗可以功成身退,但道潇子应该不会让沈清猗在这个时候回三清宫。不过萧琰还是派人给沈清猗送了一封信,请她务必在京中待到年后,等明年春暖花开再回道门;又说自己在长安,但近期不方便出门,待过了年后,再去看望她。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除夕夜,萧琰易容去了京中萧府,拜见父亲。今年皇帝下了特旨,召五方都护和河西大都督明年正旦朝贺,萧昡是二十八到的京,先去拜访各世家,二十九皇帝召见,年三十才空下来。萧琰去书房见了父亲。
萧昡问明她前后情况,沉眉思索一阵,说道:“你暂时留在长安也好。家里有些事……要清理。”
父亲说得隐晦,萧琰忖思着或许与大哥萧璋有关,便应了一声是,没有多问。
涉及萧氏内部清理,她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毕竟,因为生母之故,她的身份还是有些敏感,省得插手内部清理事务,被有心人拿了话柄攻击,将事情变得复杂。
萧昡提醒她道:“虽说目前萧氏与皇室同一阵营,圣人和太子都会护着你,你在长安是安全的,但你要小心太子。”
萧琰抬眼。
萧昡沉声说道:“太子心机深沉,与圣人相比,更不忌手段……你和她相处,要小心被算计了。”顿了一下,又说道,“遇事可以多问问你母亲,她总不会,让你吃亏了。”
萧琰不觉得李毓祯会算计她什么,除了感情,但这话却是不能与父亲说的,便恭敬应道:“是。”
父女俩又说了阵话,临近除夕晚宴,萧昡必须要出现在大堂上,萧琰便拜别父亲离去。此时她身在长安,只有主持京中萧府的堂伯父萧颂知道,其余人都以为她在剑阁修行,自是不便出现在人前。
她悄然离去,知道沈清猗今晚在萧府,她也没有前去相见。父亲正恼着她和四哥和离,一旦和离了,不再是萧氏的媳妇,父亲心里恐怕已将她视为外人了,如今只是还挂着名分,萧琰身在长安连萧氏子弟都瞒着,此时却去见沈清猗这个“外人”,父亲知道了,还不着恼?更要迁怒沈清猗了。
萧琰打定主意,等父亲走了后,再去见沈清猗。
正月初一,正旦大朝贺的时候,萧琰入了东宫,给大师伯和两位师叔拜年。初三傍晚,李毓祯领了她去给太上皇拜年,初四晚上,则给皇帝皇后拜年。从清宁殿出来后,萧琰回想起来,总觉得皇后舅母看她的眼神有些怪。迟疑了下,问李毓祯:“舅母是不是知道了……”你对我的感情?
李毓祯白她一眼,“母亲到我寝殿,看到了你那幅字,还有我抄的那一摞‘我要有节操’!”
萧琰“噗”的一声笑出来,乐道:“你活该。”
“所以母亲问我,我对你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你书下这五字。——在阿父和阿母心里,你可是人品纯正得很,写下这五字,肯定是我的错。”
萧琰真诚赞道:“舅母真是心明眼亮。”
说着她脸色忽然古怪起来,心忖李毓祯是怎么对皇后交待的,难道坦承了长乐宫的事?
第二四五章 相见
长安无量观的位置很偏僻,位于西北城的普宁坊,坐落在丘坡上的树林中,但普通人不会知道这里面有个道观,只会觉得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再转出来。 即使知道这里是无量观的武者,也只能用内力叩击敲阵树,通报观内,由道观的人出来领路。只有达到宗师境界的武者,才能通过神识外放,看破林中阵法的迷障,找出进入道观的通路。
萧琰没有直接入观,而是先叩击敲阵树,传音通报入内:然后才踏上清晰出现在神识中的林间小径,往道观行去。
无量观很朴素,青色的墙,黑色的瓦。虽然眼目所见,观内占地很大,但殿阁都修建得朴素,没有金漆彩绘,只给人一种苍朴的感觉。待进得观内,过了空阔的主殿,便又觉得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见曲径掩在林深中,通往不知尽头处。偶尔传入的鸟鸣和道磬声,更衬托出了曲径林深的清幽安静。因为对无量观的尊重,萧琰没有放出神识,仅以眼目所见而行。接她入观的是一位青袍卷云冠的道师,同样是洞真境中期修为,容貌普通,气质却让人觉得安宁,领着她沿着曲径迤逦而行,过了一个分路口,那道人驻步道:“至元道师的居舍,在此路尽头处。”
萧琰向他行了一礼,“多谢道师。”他没有报道号,萧琰便也没问,想来这是无量观的低调风格。
她抬步往林深处走去。
***
从正月初一起,沈清猗心神不定。
拿着医书,看着看着走了神。
试炼草药,炼着炼着出了差错。
做试验,步骤竟然乱了。
她知道,在见到萧琰前,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便索性待在房里不出了,以静心研读药典为由。
她一遍一遍的想着,见萧琰时,应该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说话时,应该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既要亲切,与在国公府时一样,也要克制,不能让她觉出异样,而这种克制,也不能让她感觉到。
沈清猗觉得,这很难。
上她,却要克制对她的,真是糟心的事。
她在屋里频繁的换着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不由低叹自嘲——女为己悦者容。
然而最终,她还是摒弃了箱笼中美丽的裙衫,尽管能衬得她容姿焕发,却终究不适合当前。仍然是一领道袍,青玉绾发。
萧琰见她时,沈清猗正背对着她,看着树林似在出神,整齐挽起的发髻下,露出修长又消瘦的脖颈,身上罩着一件青缎面白狐毛的大氅,立在掉尽叶子还未长出新叶的合欢树下,有种风骨清冽,却弱不胜衣之感。
萧琰眸光掠过合欢树那瘦棱棱的枝丫,再看向沈清猗时,觉得那风骨清冽中又有了峻峭。
她忽然有种酸涩。
那是一种怜惜、心疼的感情。
但是,她知道,沈清猗自有风骨,像傲立雪中的寒梅,经霜尤清,经雪尤艳,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她不由踏前一步,叫了一声:
“姊姊。”
***
沈清猗在听见萧琰的脚步声时,拢在袖中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她不敢转身过去,怕这一刻的感情流泄,让萧琰瞧出了端倪。
她眼睛狠狠闭了一下,吸入一口冷冽的风,遏制住心底涌动如潮的感情。
在萧琰开口叫她的同时,她转身过去,动作略有些急,恰当的显露出喜悦的心情。
“阿琰。”她弯唇笑道。
萧琰见她容光清绝如故,清冽的眸中敛去了寒冽,漾着柔浅的笑意,不浓烈,却能让人暖到心里,如同往昔一样,时光飞逝和世事变迁,没有改变沈清猗对她们的感情。
萧琰心中漾起欢喜,脸上自然的绽开了笑容,灿亮了这片浓荫的树林。
沈清猗端详着她的脸,没有为她的面容改变感到惊诧,她此时深刻的体会到,什么是“化成灰也认识你”——萧琰算化成了灰,她闻一闻,也能辨出她灰的味道。
那是独属于她的,光明、纯净的味道。
萧琰走近前去,伸手捻了捻沈清猗道袍外的狐氅,有些责备的道:“你穿得太薄了。”
沈清猗轻笑,“这是狐腋裘,轻软暖和,哪里冷了。”
萧琰还是觉得她冷,或许是因为她以前气血不好留下的固有印象,也或许是因为她太清瘦,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尽管萧琰知道她这位姊姊强得很,但还是禁不住要心疼。手指松了狐氅,随之落下握了她手背,虽然没有冰冷,却也微微的凉,忍不住叹责道:“还有手炉,也没有拿。白苏三人都不管你?”
沈清猗手背一转,手掌握住了她,力道不松也不紧,恰到好处的自然,微笑道:“她们三人留在药殿里,没过来。稍微有点凉气也好,脑子清醒。我不习武,气血自是比不得你旺盛。”
萧琰便将她手握紧了些,输了一道真气过去,游走她经脉和血管一周天。
沈清猗渐觉一股暖气烘了出来,手指也暖热起来。
萧琰便收回了手。
沈清猗只觉手心一空,心里也一空,敛了下眸,含笑薄嗔道:“我若习惯了你这内气催动气血,你不在我身边了,可如何是好?”
萧琰没意识到这话中深意,以为沈清猗在打趣她,便也回笑打趣,“姊姊你以后找个能暖你的。”
话一出口,她后悔了。
虽然姊姊和四哥即将和离,但毕竟还没有和离,她说让她“找人”的话,有些轻浮了。
她立即道歉,“我说错了。”
沈清猗侧眸一笑,“知道你是关心我。”又挺正色的道,“等和你四哥分开之后,阿琰的意见我会考虑。”
萧琰心一松,又觉得沈清猗真是待自己极好,没有恼她的轻率之语,还认真当成意见考虑,若是换了对别人,早寒冽如刀了。想到这里,萧琰眼色更加温暖,真诚的祝道:“姊姊以后一定要过得快活。”
“看见你我快活了。”沈清猗一语双关。
这话并不过火,她不会多想,只会听了高兴。
萧琰果然哈哈笑起来,说道:“我看见姊姊,也很快活。”心道和姊姊分开这么久,姊姊还是待我这么亲近,这么喜欢,真是太好了。
她斜前一步,站在沈清猗的身后侧,替她挡住吹来的风,关切的说道:“姊姊,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话吧。”
沈清猗道:“屋里烧着炭,热得有些闷,我想在外走走。阿琰陪我吧。”
“那……好吧。”萧琰不会拒绝沈清猗,想了想,左手便又伸过去,握住沈清猗的右手,心想姊姊若冷了,自己输真气过去。
沈清猗嘴角微弯,她选了这身青、白冷色调的衣服,是让萧琰觉得她会冷,而且回屋里坐着,萧琰岂会和她这么亲密?——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偎她身边说话的小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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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另一条曲径慢走着。
沈清猗问道:“阿琰怎么会在长安?”
因在信中不便多说,萧琰只提了自己在长安,没有说原因,但沈清猗结合李毓祯昏迷及册封太子诏、苏醒之事,便分析出与李毓祯有关;而萧琰很可能在李毓祯苏醒之事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担忧萧琰经过此事,对李毓祯的感情增进。
即使她再冷静、自信,并能理智的分析萧琰对家族的亲情和责任,相信她会克制,不对李毓祯动情;然而一旦沾染感情,无论男女,都会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不再那么冷静,自信。
沈清猗亦是如此,因为有李毓祯这么个强大的情敌在侧。
若是正面相争,沈清猗自是不惧,但是萧琰并不知道她的感情,暗恋对上明追,孰占优势一目了然,而李毓祯又是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只怕萧琰经不住她以情为磨,磐石般的心志也会被她削薄磨穿。——纵然智慧自信如沈清猗,也不能不心生忐忑了。
萧琰施了个真气屏障,便细说起从长安西行,至秦岭被郑王等人追杀,和慕容绝脱离险境,进入剑阁,见到了阁主大师伯,修习母亲墨尊留下的刀道,李毓祯重伤昏迷被阁主救回剑道,她和阁主一起到长安,助李毓祯在册封礼上苏醒,自己也受益进阶之事。只是将一些细节省去,比如慕容绝入魔,李毓祯如何苏醒等等,因涉及她们二人的功法,这是不能说的。
沈清猗越听心里越起浪,指尖不由捏紧。
萧琰叫了声:“姊姊?”
沈清猗惊觉,立即松了攥紧萧琰的手指,蹙着眉头,心有余悸道:“听你说得紧张,竟是这么凶险。”又握了握萧琰的手背,一脸庆幸道,“万幸你没事。”
萧琰笑着安抚她,“我运气一向很好,遇险必化吉,得人相助,姊姊不用担心。”
“要感谢你那位慕容学长。”沈清猗语气和神情都带着感激,一是真感激,二则对慕容绝上了心,说道,“是个重情义的人,对你很好。”怀疑萧琰又惹了一朵桃花。
萧琰点头道:“学长修的是绝情道,却有朋友情义之守,其人静真纯粹,与我为挚友。”
沈清猗眉一扬,她知道萧琰——她口中说的挚友,那真是“至友”,交心,知己,可同生死患难的刎颈交。
而让萧琰说出“静真纯粹”,这是很高的赞誉。
萧琰喜欢真实、纯粹的人,这是沈清猗一直知道的。
她心里确定,萧琰喜欢慕容绝。
这是因为欣赏、同类,而产生的喜欢。
加上共过患难,同过生死,感情更不一般。
但沈清猗并没有将立即慕容绝上升到情敌的位置,她还需要进一步的确定,微笑说道:“你这般夸赞,听得我都好奇了,你那位慕容学长,是什么样的性子?”
萧琰想起慕容绝冰山般的样子,不由笑道:“比你还冷。”
沈清猗挑眉,一声“哦?”语气有些危险。
萧琰立即笑得灿烂道:“我是说,姊姊你如雪中俏立的寒梅,迎霜傲雪,是风骨凛冽,不是冷。千山学长,嗯,是万年冰川,看起来让人觉得冰冷,难以接近。”又补充一句道,“其实学长人很好,只是修炼剑道之故,情绪很少有波动。”
沈清猗一听,放心了。
慕容绝这样的性子,纵然对萧琰有情,也不会是她的威胁。
何况她修的是绝情道……即使有情,也会泯灭。
对她有极大威胁的,还是李毓祯。
“如此人物,以后有机会,定要见见。”沈清猗一句话略过慕容绝,问萧琰道,“阿琰现在住在宫里?”语气不轻不重,听得出关心,却不会失之于急切,让人觉得她过于关心这个问题。
萧琰之前没在信中说这事,便才说道,她已经在十二月的时候,搬去了母亲府中。
沈清猗暗舒口气,心道还好,便觉得沉压的心里敞亮了些,眉眼也明亮起来,清瘦中透出一股精神。
萧琰却蹙眉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纤瘦的手指,忧心的道:“姊姊太瘦了。是太累着了吗?”她觉得和上次在国公府相见时比,沈清猗又清减了一些,虽然看起来愈显纤细袅娜的风流,但不能掩饰她瘦了的事实。
沈清猗说道:“之前因瘟疫之事,劳了些神,累了一些。后来在岭南道遇到刺杀,回药殿后分析刺客的血液骨骼待,费了些心。”
萧琰心中一紧,一连串问道:“刺杀?什么时候?在哪里?你伤着没?”
沈清猗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没事,有道潇子师叔和十五叔祖护着,哦,十五叔祖是沈家派来保护我的洞真境宗师。那名刺客从广州出来一路尾随我们,一直隐忍未动手,直到行至都庞岭……”便将前后情形细细说了。
萧琰听得惊怒,眉间迸出杀气,“刺客是何人派出,姊姊可有怀疑?”
沈清猗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还不确定,谁有杀我的动机。”
她结下的仇人,唯有嫡母陆夫人,但她还没有那样的胆子,敢派杀手来杀她这个世子夫人;更何况,陆夫人再恨她,也要为父亲和沈氏考虑,她若死了,沈氏和萧氏的联姻断了,陆夫人不至于如此短视。
而梁国公虽然怒她,但河西道正在建立公利医疗,梁国公还要利用她萧氏媳妇的身份为萧氏赚足民心和名声,不可能派杀手杀她;何况,明知有药殿长老随行,还派杀手在路上杀她,这是明晃晃与道门交恶——这与萧氏的利益不一致。梁国公再怒她,也不会因私而废公。
沈清猗排除自己结下的仇,那么另外一个可能,是她是道玄子的弟子,杀她的人是师尊结下的仇人。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很可能是她关系到某种隐秘,让人必欲杀之。沈清猗觉得,这跟道玄子选她为亲传弟子有着紧密关联。她更有一种强烈感觉,或许这才是她被刺杀的原因。
沈清猗没有将自己的推测告诉萧琰,因为这还需要进一步的确定,便说起那位杀手:“那刺客的血液和骨髓中有药物沉积,应该是常年服用。那种药物,有激发肌肉、骨骼、大脑,催发潜能的功效。或许,这是那位刺客资质虽然普通,却能在四十岁左右晋入宗师境的原因。”
第二四六章 销.魂
萧琰立即想起蔷薇。
年前她搬到母亲府里住后,又去过两次东宫,在崇文馆里继续翻查有关蔷薇花的记录,但遗憾的是,都没有找到可能的答案。
她念头只这么一转,便回笑道:“姊姊喜欢什么花?可惜蔷薇不是春季开的,要到夏季去了。”
沈清猗微笑,“不急。等到明年夏季,阿琰再考虑,送我蔷薇。”
萧琰心中一松,却也诧异,“为何要到明年夏天?”
沈清猗淡笑不语,那眸色清冽,却难以见底,仿佛蕴着一潭的水,太深,看不透。
萧琰看了她一会,无奈的笑叹,“姊姊你是想让我猜谜吧。”
沈清猗一笑,“猜中了,有奖励。”
“奖励什么?”
“你猜。”
萧琰:“……”
无语片刻,她又噗声失笑,作了个甘拜下风的表情。
她又问道:“姊姊喜欢春天什么花?——春暖花开了,我送你。”她说春天的花,是指自然野生的花,不是家养的花,更不是温室催出的花。她想,以沈清猗的性子,应该喜欢野生自然的——因为更具药性。想到这一点,萧琰不由弯了下唇。
沈清猗停下步子,转身面对着她,唇边噙着笑意,“阿琰喜欢的,我喜欢。”
萧琰“哎”一声,强调道:“姊姊你要有自己喜欢的。”她是送花给沈清猗,又不是送自己。送自己喜欢的算什么事。
沈清猗看着她,眸光温软柔和,又仿佛清潭水面漾起了波纹,荡出了粼粼的光,让萧琰陡然生出“春风漾池碧,清波此处绝艳”的感觉,眼色不由微呆,便听沈清猗柔笑的声音说道:“阿琰喜欢的,是我喜欢的。”
萧琰一愣。
阿琰喜欢的,我喜欢。
阿琰喜欢的,是我喜欢的。
这话沈清猗以前对她说过:
你喜欢的,我喜欢。
你最喜欢的,我最喜欢了。
那时是在清宁院,她将要离开国公府去长安,问沈清猗喜欢什么礼物,沈清猗是这么说的。
萧琰那时体会到沈清猗对她有着深刻的感情,像她对母亲的深刻感情。
现在,她又听到了。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沈清猗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好像一池春水将她包裹,让她温软又心口一痛,好像触摸到了沈清猗最柔软的心扉,而这个心扉完全不设防的为她打开。萧琰蓦然明白,沈清猗对她的喜欢,到底是多么的喜欢。
那是完全的信任。
萧琰知道,对沈清猗这种冷清又自带防备的性子而言,要喜欢一个人很不容易,要完全信任一个人,那更不容易了,甚至一生都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
但沈清猗向她打开了心房。
那是最柔软的地方,只要轻轻一碰,能让人生痛。刀尖一戳,能让人痛彻心腑。
萧琰心里涌动着感情:感动,欢喜,还有不能辜负,不能伤她的心。
她手掌紧紧握了一下沈清猗,郑重说道:“我会找到我喜欢的,送给姊姊。”
她喜欢的,沈清猗喜欢。
是要送给沈清猗的,要是自己真正喜欢的。
这其实比较难,因为萧琰对花没有强烈的好,只有对美丽事物的欣赏而已。但现在,她必须要去很深的喜欢。
萧琰心里发愁,自己对哪种花会有不一样的?
沈清猗浅笑,说道:“好。”
她唇角微微翘了翘,她是要让萧琰为她费心,不费心,怎能时时念着她,将她放在心上?她念着她,会想起她多么喜欢她……而从很喜欢到你,界限很模糊。
她已经将情种到了萧琰心里,只待时机来临,可以破土发芽。
她不能明言,却能以这样的方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潜入她心底……
沈清猗的自信又恢复了。
透出一种清扬的神采。
萧琰不由看呆了一下,赞美道:“姊姊真是风格清标,清艳绝绝。”
沈清猗笑起来,眼波流转,波光清冽中又流离出两分妩丽:三分风骨,三分风流,还有两分的风致、两分风情。萧琰头回见她这般姿态,不由得眼睛睁大,片晌吸了口气,喃喃道:“四哥没上你,真是……没道理。”她不能说自家哥哥眼瞎了不是。
但她真心觉得,这是四哥的损失。
转念又想,这世上还有哪个年轻郎君能比四哥出色?在她心里,四哥是最好的。姊姊喜欢的那个人,难道比四哥更好?萧琰心里痒痒的,好想问:姊姊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但她还是按捺住了这种冲动:姊姊和四哥还没有和离,现在问这话是不合适的。
沈清猗见她望着自己发呆,琉璃般莹透的眼珠子又骨碌转了一下,真是漂亮可之极……心里禁不住痒了一下,跟着眸光落在她花瓣般柔软的唇上,沈清猗心底蓦地腾起渴望,硬生生将脸转过去,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笔趣阁
她心里默默念了一声。
动心忍性。
……可是动了心,又如何忍得了性?
萧琰见沈清猗转过脸去,以为是自己目不转睛盯得人转脸了,心里微微赧然,抬头看了眼天色,阳光从树荫间透下来,光线并不明亮,但她开辟紫府后,已与天地生出感应,自是能感知时辰流逝,回头说道:“快要到午正了。姊姊,咱们回房用午膳吧?”
她并不饿,但要盯着沈清猗用膳,心想不能让她随便对付。
沈清猗看了看天,心里有些不舍,只希望和萧琰这么执手而立。轻叹一声,说道:“难得一起走走。回吧。”
萧琰见她神色怏怏,便笑道:“姊姊喜欢在林中漫步,我以后常来陪你。”
沈清猗转眸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岂敢食言。”萧琰笑道。
沈清猗睨她,“是不敢?”
萧琰立即领会,“是不想,不会,不愿。”
沈清猗表示满意。
***
无量观的午膳都是素食。
萧琰研习过药典,所谓药食同源,她对饮膳的调理自然懂个七八分,目光扫视沈清猗的食案,食物搭配上没什么可挑剔。道门追求长生,食膳养生本是注重也是擅长的,何况她这个姊姊也是个中翘楚,食膳搭配自是符合时令又有利于身体,而且在根据她的身体特质用食搭配。萧琰没觉得膳食上有问题。
那有问题的是用膳的人了。
在萧琰时不时盯着的目光下,沈清猗笑着将午膳用尽了。
两名道侍入内撤食案时,萧琰叫住她二人,询问道:“至元道师以往用膳,可有用尽?”
松音和松节略有些踌躇,觑了至元道师一眼,见她笑吟吟的看着这位萧先生过问她的饮食,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甚至比起平时的清冷更温和了几分,松音机灵,便如实道:“道师往常,多时用七八分,少时用五六分。”
萧琰立即转眼,责备的看向某人,“姊姊!”
其实沈清猗对自己的身体调理还是很用心的,只是心思偏重,才形容消减,这会却是微蹙着眉道:“心情不舒阔,自是难以下食。”
萧琰听她说“心情不舒阔”心里也闷了一下,姊姊这一路走得坎坷,心情能舒阔才怪了。她心忖在沈清猗回道门前,自己多抽时间过来陪陪她,总会让她高兴些。
沈清猗见若有所思的模样,暗暗笑了。
午膳后,萧琰陪沈清猗在林间散步。回到居舍,沈清猗让她换了道袍,带她到自己做试验的药室,教她辨药。
沈清猗这回教她的,是辨识毒.药。
“这种毒,对洞真境宗师也起效。”沈清猗说着自己新研的毒.药,“无色无味,如果不与唾液和血液溶合,不会有毒,一旦通过渗透皮肤或呼吸进入体内,立刻会溶入血液和体.液侵入五脏,算真气也会被侵蚀。”
萧琰神色一凛,宗师不怕剧毒是在于可以在体内用真气将毒裹住,慢慢剥离出去,如果一种毒素连真气罩都可以侵蚀,那的确是宗师级的毒.药杀手。
她心里对沈清猗生出佩服,居然连这种毒都能制出来,赞道:“姊姊真是高明。”
沈清猗告诫她道:“阿琰以后要小心,不要以为晋入宗师境,百毒不侵了。世间不乏奇人能士,制毒的高手未必只有我。——你来试试这种毒,辨识其中的药性,今后万一遇到类似的毒,最紧要的,莫过于侵蚀真气,其原理是一样的。”
萧琰应下,毫不迟疑的伸手去拿药剂瓶子。
沈清猗按住她手道:“你不怕我没解药?”
萧琰看着她笑,“姊姊既要我试毒,岂会没解药?”
沈清猗斜她一眼,“你以后让我伤心了,我用这销.魂水毒死你。”
销.魂水?
萧琰噗的一声,这名起的,真够销.魂。
一边笑一边道:“不会。”
我怎会让你伤心。
第二四七章 爆炸
萧琰上午在无量观的时候,李毓祯正在帝国技研院的秘密靶场上,视察火绳枪的射击。
十几轮射击后,李毓祯立在看台上皱了眉。
院正带领着几十名□□项目的研发官员和技师,陪立在李毓祯身后,便听见太子不太愉悦的声音道:“装填太慢,射速太慢,射程太近,穿甲力度不够……缺点一大堆,这是你们紧赶着报上来的成果?”
一众官员和技师听得头上冒汗。
□□项目的负责人是左院丞(副院长)金克武,微胖的身材,脸盘大,皮肤却有些粗黑,看起来是个实干的人才,被院正看了一眼,讷讷的回道:“殿下所言甚是,的确需要改进……”
他的小眼神默默透出意思:但和以前相比,真的很有进步了啊。
□□体形大大缩小,重量从二三十斤降到现在的十四斤,可以肩托手举射击,不用在地上立丫字叉支撑,省去定位、安装、瞄准三步,将装填时间减少到十秒。
洞穿力提高,可击穿三十丈内的鳞甲、山字甲乙等铠甲,只是还不能击穿明光铠等甲等铠甲。但大唐军工远超诸外国,像大食、欧罗顿、燕周、乌古斯这四大帝国的精锐铠甲也才堪堪和大唐的乙等铠甲相比,只是,对付这几国的精锐骑兵重甲还有些问题。
李毓祯说道:“做得还不够。”
院正首先应道:“是。请殿下指示。”
一群人都垂首听着。
“火药装填方式要改变。现在还是装填火药粉塞铅弹,再用通条捅紧,这能不装填缓慢?拖累射速?装填加发射将近四十秒,骑兵冲锋过来,能射几枪?”
得力于技研院对摆钟的研制发明,计时已经精确到分秒,看台前方立着一座摆钟,听见太子的话,众人都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摆钟,又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去。
“不能将火药粉装进铁弹铅弹里?一定要用火药粉去填铅弹?——提高装填、射速,要从这方面想办法。再者,可以将枪弹造成前端尖锐状,高速射出去,难道不会增加洞穿力?还有火绳点火,如果遇大雾、雨天雪天怎么办?一点燃是烟火,怎么做到隐蔽?射个十几枪是浓烟弥漫,怎么去瞄准?这个要改进。想想弩机的扳机,能不能借鉴,采用敲击的方式,在枪管内敲出火星,点燃火药室,推动发射?……要多动脑筋,关键是敢想,异想天开都可以,不要固化思维。”李毓祯的思维天马行空,没有不可能的事,至于行不行,那是技研院的事。
众官员和技师听得一头冒汗,一头唯唯诺诺。
没有人敢说“这不可能”。
太子都说了“要敢想,异想天开都可以”。
何况发明创造是如此,要敢想,放开了想,□□出来之前,谁能想得到没有习武的普通强壮男子,在经过短短一个月的训练后,能以一杆□□打死三十丈外的铠甲士兵呢?——士兵是假的,但铠甲是真的,到了战场上,那是敌军。
李毓祯给了一棒子又给甜枣,“不过,比起以前有进步了,院里要给记功。”院正赶紧应是,心里松了口气,左院丞也松了口气,心想太子还是讲理的。
李毓祯又开始鼓励,“但还要再接再厉!这样的枪,上不了战场,比起□□大不如。你们要敢想敢干,造出宗师都要退让的神枪。”
众人大受振奋,齐应一声:“诺!”
近午时分,李毓祯离开了靶场,虽然对火绳枪的成果不满意,但□□的方向是对的:枪手比弩手、弓箭手的训练快多了,也比步军刀枪兵的训练快,而且费还更少,假以时日,必能大批量替换刀枪□□。当然,这要取决于技研院的研发进度。
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也是太上皇重视□□研发的目的,那是必须有一种武器,能够让普通人抗衡武者。
这天下还是普通人居多,不是人人都有习武的资质,也不是人人都能习武有成,武者终究是少数的,但这少数的武者,因为拥有强大的个体实力,而实力强往往伴随着不服管束,扰乱法治,必然对普通人造成威胁;而武者势力的强大,也会威胁国家统治,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容许的,也是朝廷必须考虑的维护社会安定问题。
但是,大唐不能禁武——道理是高宗皇帝说的:“因为惧怕影响统治而禁武或废武那是因噎废食,武道是强者精神,奋斗、拼搏、顽强、永不屈服、不懈前进,这也是大唐的精神,大唐因武而强大,唯因武刻进骨方成精神,这是大唐的脊梁,不能倒。”
但是,武者也必须要有强力的束缚,所以高宗皇帝提出了:“国家既要以武制武,以武者制武者;更要以技制武,这是制衡武者的另一个重要手段。”
高宗皇帝提出并制定的“以技制武”方略一直被世宗及以后的皇帝忠实执行,而火药的研发,火炮、□□的立项,是因为这个方略而被重视。
李毓祯是武道宗师,但她更是大唐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要立于一国统治者的高度看问题,高宗提出的方向无疑是英明正确的,大唐军工技术发展的如此迅猛,一方面是强军强国的需求,而另一方面,便是来自于武道的压力。
李毓祯吸抬头望向山坳外的天空,辽阔深远,蔚蓝直延到天际。她回头吩咐院正:“未正去机研署。”
“喏。”院正应道,回城后自是立即遣下属通知机研署做迎接太子视察的准备。
李毓祯在紫宸殿陪父亲用午膳,膳后在殿内廊上散步时,她向父亲说了视察□□的情况,以及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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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缺陷太多,不具太大的实战力,唯二可取的:一是造价低,制造容易,尤其火药和铅弹,比起造箭便宜,生产也简单得多;二是新兵上手快。但我们大唐国力深厚,不缺这点造箭的军费,在□□还不能完全取代弓箭前,暂时不宜大量装备军队。”
“可以考虑,每军先装备一个营,和长矛兵配合为军阵作战,在远射和近战中互为掩护。”李毓祯的军事素养果然深厚,在靶场观看三排试枪兵射击时,已经看出火绳枪的弱势,并以军阵配合来弥补这些弱势。
皇帝点头,“你怎么想,去做。”
***
李毓祯回配殿打坐调息片刻,见时辰已是未时一刻,便准备去机研署。
更衣时,关夏进来禀报,“公主府那边来报,魏中郎、何中郎暗随萧十七郎君辰正出府,去了西北城普宁坊的无量观,午时尚未回府。”
李毓祯眸子一凝。
无量观?……呵。
她眸光透凉,淡声吩咐:“魏、陈二人回来后,立即回报。”
萧琰出宫后,她在秦国公主府驻了两名控鹤卫洞真境宗师,既是护卫公主府和十一姑母的安全,也有暗中随行护卫萧琰的意思,——但正月年还没有过完,萧悦之真的出府了。
她去无量观,是去见谁?
……沈至元。
总不会是去拜望道阳子。
李毓祯微微拢了下眉,总觉得萧琰对沈清猗太上心了。
脑中如有一道电光火石,李毓祯蓦然想起在白云观后山的瀑布边,感受到的那一丝杀意,稍纵即逝——有可能来自于沈清猗:但动机是什么?
这是李毓祯不解的,也是她一直不能确定那杀意是来自沈清猗的主要原因。
但若从萧琰的身上找原因呢?
如果沈至元对萧悦之……
李毓祯心里呵呵一声冷笑,敛去眸中冷色,转脸吩咐关夏去宜秋宫,告诉阁主萧悦之去了无量观。不怕一万,怕万一,万一回府的路上遇到郑王一党的先天宗师袭杀,阁主也能及时救援。
她换了一身太子服,便在明卫暗卫的护卫下,出宫去南城的技研署。
机研署是帝国技研院下辖的一个大署,主要是机械和动力研究,下面又有四个分署:一署是基本器械研究,包括齿轮、转轴、机箱等,车刨铣磨钻镗等加工机床,制造及铸币用的压力机、铸造机等,二署是农耕器械研究;三署是工程工坊器械研究,又分军用和民用;四署是动力研究。李毓祯去的是四署。
四署里面的动力研究可谓五八门,有自然之力——水力、风力的研究,也有物化之力——煤炭、猛火油(石油)的应用研究,还有偃道器术——机关术的研究,这一门的古老名称叫偃术,是上古偃道的传承研究,也是机研署中最神秘并要求天赋灵性的研究坊。偃术师们复原并改进了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能在山地运输军粮和物资,已经广泛运用于军中;造出了木偶机关人,可以代替矿工和工程兵在危险地带做挖掘工作,还有夜哨机关人,但这些机关人造价太高,并没有被投入使用,倒是造出的能斟酒、跳舞的木偶机关人,因为新奇,贵重,可以拿来显摆,卖了不少给贵族和豪富商人,赚了不少钱。李毓祯首先去的是偃术坊,目的是木偶机关人。
当然她对斟酒、跳舞的机关人不感兴趣,她要求偃师们造出武道机关人。
“殿下,这……很难。”为首的偃师令一脸为难的道,“武道需要灵性,机关人只能设计指定动作。”
“是要指定动作。”李毓祯说道,吩咐侍卫统领令狐霖将三部基本刀法、基本剑法、基本拳法递给偃师令,对众偃师道,“做刀、剑、拳三种机关人,按招式标准动作,不能有一丝差误。”
“……是,殿下。”偃师令虽然觉得这也不容易,武功招式必须完全准确,而且动作衔接流畅,但比起做武道机关人,那是降低难度百倍了,而且也是研制机关人的一个挑战,当下行礼领命。
从偃术坊出来,李毓祯去了四署的水力研究坊。
这里面有一个已经成立二十年的项目组,研究项目叫蒸汽动力。
“殿下,您请看。”
负责这个项目的课令紧张又激动,斜侧着身,指着前方的一个庞大的锅炉装置,简明扼要的介绍道:“这是改进的蒸汽锅炉,利用水的沸腾产生高压蒸汽,通过齿轮、连杆、活塞等装置做往复运动,将蒸汽转化为动力,可以代替畜力和水力机,使机床和机器开动。”
李毓祯淡淡道:“开始罢。”
课令应诺一声,下令技师技工启动。
随着添加煤炭的熊熊燃烧,巨大的高温蒸汽启动了锅炉,在轰隆巨响声中,带动齿轮、连杆、活塞装置,往复运动,传递动能,另一头连着的钻机钻杆高速转动起来,钻入前方早已准备好的一丈厚的岗石中,钻穿只用了四十秒,而且钻口平整。
李毓祯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
课令及众技师都兴奋起来,得到太子的赞扬可不容易啊。
院正说道:“殿下,可以再看看拉动压力机。”
李毓祯道:“可。”
一众技师技工立即忙着拆装,在准备过程中,课令继续向李毓祯陈述项目,李毓祯只听着,暂时没发表意见。
约摸两刻钟后,蒸汽锅炉机和压力机连好了。
十几名炉工奋力加炭,轰鸣声中,蒸汽锅炉的动力带着重达千斤的压力机轰轰落下,将固定的百斤重铁锭砸成铁饼,并继续将它压成薄板。
倏地,李毓祯眉一扬,陡然拍出一掌,跟着又施了一道真气屏障。
便听“轰”的一声,锅炉爆炸了。
所幸添炭的炉工都被李毓祯那一掌震得跌出十几丈外,而锅炉爆炸时又被李毓祯放了一道真气屏障,抵挡了爆炸震波的往外冲击,现场没有人受伤。
但大家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殿下,臣等失职!”院正、课令等人都跪了下去。
众人心里仿佛像寒冰一样冻结,敲一敲,心瓣子能碎成一地。
李毓祯掸了掸袖子,道:“嗯,爆炸了。”
众人心里愈发泪流。
这一爆炸,不仅没功,成有罪了。
还是陷太子于险境的大罪!(.. )
第二四八章 帝国的动力
李毓祯道:“这是意外。 ”
她的声音平静,神色淡定,似乎丝毫没有受到锅炉突然爆炸的影响。
跪下的众人闻言身子一软,心里松了口气,听太子的意思,既是意外,不会重责他们?
“起来罢reads;[重生]背靠大树好乘凉。孤恕你们无罪。”
她的语气很温和,的确听不出怪罪的意思。
御下之道,何时该当加以威严,何时该当宽恕,该当安抚,李毓祯对此很清楚。
众人如闻大赦的叩头,“臣等谢太子殿下不罪之恩。”
院正叩谢道:“殿下仁慈,谢殿下恩德。”
这是感谢太子出手救了炉工,又庇护一干臣属。
“谢太子殿下恩德。”课令等齐齐叩首道,尤其被救的那十几名炉工和离锅炉近的技师技工更是心中感激,这头磕得真心实意。
叩谢起身后,院正随众侍卫拥着李毓祯离开了机坊,去课令公房喝茶、说话,留下课令及项目组诸人收拾爆炸现场,重要的是检查爆炸原因。
院正一边陪着太子喝茶,一边汇报机研四署各项动力研究的成果和最新立项、进展等,李毓祯仔细听着,并不轻易发表意见,多为鼓励之语,让院正紧张的心绪轻松,心里暗道:太子虽然威重,倒不是很难伺候的主君。
大约三刻钟后,课令进来禀报,已经查出锅炉爆炸的原因,因为气压太高,汽缸承受不住压力。
李毓祯仔细听完,问道:“之前试验中,可有爆炸?”
课令头上冒汗。
答道:“回禀殿下,项目组于五年前研制成功乙号蒸汽机,因为压力比较低,所以比较安全,试验和使用中都没发生过爆炸;但缺陷是动力比较小,用到煤井上后,矿冶署反映,说汲水深度没法超过两丈,采煤矿井一般都深达十几丈,只能将提水机安装到井下使用,再分段汲出,这增加了危险和困难。所以,按照矿冶署的要求,项目组研制更高动力的蒸汽。。”
“但,但是,高温高压带来了爆炸的危险。之前试验中,也,也发生过爆炸事故,三个月前加入安全阀后,爆炸危险小了些,但是,”课令结结巴巴道,“还是……不稳定,甲号蒸汽机还未成功,臣等,项目组,还在改进中。”
他心里泪奔,谁知道新晋太子殿下会突然来视察项目的最新进展啊!
项目组都是些技术疙瘩,没有刁猾心肠,听上头下令说太子要来视察最新进展,挺老实的将还在改进中的甲号蒸汽机搬出来了,根本没想到用更稳定的乙号机。而今天加炭的炉工们太紧张,分寸没掌握好,加煤太快,气压上升太快,引发了爆炸——虽然监守气压表的技师发现气压升得太快,但示警已经来不及了。
但课令将这个真相隐瞒了下来,私心里觉得也不能太过计较炉工的错,实在是太子的威仪太重,站在那神色淡淡的,让人紧张得冒汗,别说地位卑微的炉工,是他站在太子身侧,都不敢出大气。何况,太子已经恕罪了,炉工的过失他们内部处理好,别再节外生枝了。
以李毓祯的敏锐听力,当然听到了爆炸之前一位技师跑到锅炉下面命令炉工“退煤”,但她并不想追究这一点。这是小事,不是上位者要揪的错。
她关注的蒸汽机项目的进展,至于操作中的失误,不是她在意的。
“蒸汽动力项目的研发很有意义,”她对院正和课令道,“对帝国各方面的发展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你们要坚持研发下去,不要怕失败。一时的失败不算什么,积累经验,吸取教训,会做得更好。我期待着,下次看到你们更好的成果。”
“殿下!”课令只觉得精神劲儿又回来了,神情振奋的道,“是,殿下。臣等一定会攻克难关,拿出成果。”
离开蒸汽机项目组,李毓祯在院正的陪侍下,去了四署其他几个动力研发坊,或提出意见,或给予鼓励,直到酉正二三刻,天将昏时才离开机研署reads;末世之学霸重生。
她此次视察机研署,不是突然的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动力研发对于大唐帝国的发展太重要。
单以采矿业而言,帝国的金属矿和煤矿开采经过一百几十年不等的发展,已经有了很大的规模,各种采矿机械也应需求不断的开发出来,但动力始终是个问题,单靠人力、畜力已难以满足矿业开采的要求。
比如煤矿开采,因为是地下开采涉及地下水,一个极危险又困难的作业是排除矿井地下水,而煤矿坑有着丰富且廉价的煤作为燃料,于是机研署萌生了“以火力提水”,取代人力、畜力为动力的设想,有了蒸汽动力的立项课题。
李毓祯看得很远。
如果蒸汽动力研发成功,不仅仅是对矿业开采有着极大促进作用,还可以广泛的应用在大型机械加工上,如此各项军工机械、工程机械、工场机械的效率都将有更大的提高,而且还能促进更大型的、更先进的机械出现……
如此良性循环,帝国的工业技术能得到更大的发展,相应的,经济增速也更快,由此,带动各方面的发展也会更快。
大唐已经很强了,无论国力、军事、技术,还是文化、经济、土地、人口,乃至武道昌盛,都是绝对的世界第一,领跑诸国;但是,这还不够,对于天启计划来说,大唐还不够强。
李毓祯知道,太上皇选择她为继承人、众多世家选择向她效忠,是相信她能让大唐更快、更强,唯有如此,才敢,才能开启天幕。
她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灿红而绚烂,心中涌起一股火热的激情,那是青春的活力,是自信的张扬,也是勇往直前的豪迈。
手中扬了一下鞭子,“啪”的抽在空中,清喝一声,“驾!”
汗血宝马兴奋的一嘶,发力窜了出去,引得身后一众侍卫急呼“殿下”,死命抽着鞭子飞赶。
李毓祯大笑。
暗中护卫的两位天策上将微微一笑,心道:年轻人,是有活力。
天启计划,也需要这样的年轻君主来勇于锐进。
李毓祯驰了一阵,便缓下马速,毕竟汗血宝马的速度不是侍卫的马能比得上的。驰马回到大明宫,进入丹凤广场,便见太上皇身边的一名内侍正在丹凤门外候着,上前拜道,说太上皇请她回来后去宁寿宫。
宁寿宫是大明宫原来的东内苑,位于宫城最外边的东南侧,从延政门进入是。李毓祯遣了侍卫入宫禀告皇帝自己去了宁寿宫,便拨转马头率众往延政门行去。
……
李毓祯去到宁寿宫,先陪太上皇用了晚膳。祖孙俩消食散步后,便去到宁寿殿东暖阁说话。
这里是上皇日常读书写字的地方,今晚没有烧地龙,只架了一个炭鼎,室内温度适宜,不冷不热。上皇只穿了件仙鹤衔瑞草的夹棉直裰,戴着幞头,看起来十分闲适。
之前膳后散步时,李毓祯便已向祖父简单说了上午视察火.枪,和下午去机研署视察的情况。
上皇坐在铺了锦垫的圈椅上,拿起书案上的一份奏章递给内侍主管秦有,说道:“上午你派人过来说,你今日要去机研署,我便想起了苏少微的这份奏议——已经是十年前了,苏少微从地方调任工部交通司员外郎(副司长)不久,提出的一份奏议,因为时机不成熟,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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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当然知道苏少微,她以秦国公主任尚书右仆射时,工部是右仆射主管的六部之一,苏少微即工部的右副长官、工部右卿,而她对苏少微多了几分关注,除了她的能力出色外,还在于她是自己的大姑母安福公主——现在是安福长公主了——的伴侣:尽管大唐没有正式通过同性婚姻法律,但同性伴侣已经是大唐公开的、并被人默认的事实,皇祖父没有反对两人在一起,那么这位苏右卿等同于她的“大姑父”reads;[hp]为何放弃治疗。何况这位品性谦虚,才华内敛,廉洁实干又敢创新,富有开拓力的官员,正是李毓祯需要的。
她翻开这本十年前的奏章看着。
须臾,她眉毛一扬,为苏少微的大胆思路感到赞叹。
这是一份关于有轨铁路的设想。
“……在矿山和港口铺设运用的铁轨运矿车和货物装卸有轨马车已经充分证实了,有轨马车在交通运输上的速度和承载量优势。如果朝廷全面铺设有轨铁路,以京都长安为核心,将帝国南北、东西贯穿起来,则南北、东西的距离将大大缩减,促进物流、商贸和人员交通方式的巨大变化,则技术交流、文化交流也将有极大的促进,必将带动帝国全方面的进步。”
李毓祯看到这里,首先想到的,是军事上的便利。
当年,高宗修建四方兵道,从而让大唐军队和粮草辎重的调运迅速快捷,保障了大唐军队征战四方取得胜利,这是“兵贵神速”的条件。
如果苏少微建议的有轨铁路建成,可以想见:调兵和调运粮草辎重的速度至少会快上一倍;而且兵员和战马的体力也能得到最佳保持,下了马车能作战;粮草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和征用民伕的银钱花费、粮食花费也会大大省去——所谓“运十分粮,五分用于路上”,战争烧钱也在于这一方面。细数起来,有轨铁路马车的好处何止于此。
但是,问题也是多多的。
首先,这么大的工程,必定是一个庞大的开支,户部财政能不能支持?
其次,有轨铁路建成后的维护,包括铁轨的保护、维修,必定涉及到要成立一个新的军事队伍:护铁路军。
其三,……
李毓祯须臾间,已想到了一二三四五诸条问题,这是都是需要提前考虑并解决的。
至于修建铁轨路的技术问题,李毓祯倒没有担忧,按苏少微的分析,铁轨铺设不需要建在良好的路面上,只要保障地基不塌行,这比起修建兵道容易多了,至于开山越岭、修建隧道的工程难题,工部交通司的技术早已能够支持。
“阿翁,我认为这个方向是对的,只是需要解决几个难题,其一……”
李毓祯梳理着自己的想法,向太上皇一条一条的道出。
“建成了,这是帝国新的动力大血管。”
李毓祯眼里闪着熠熠神采。
上皇点头,提了自己的几点建议,说道:“十年前,因继承人未明,此项又牵涉极广,我便将它暂时搁置下来。如今已无后顾之忧,各方面条件也比十年前成熟,你有心力,放心大胆去做。我和你阿父,都会全力支持你。”
“是,阿翁。”
李毓祯感受到祖父的全心信任,既觉温暖感动,又益发感到肩上沉重,不能辜负祖父的信任和期望。
“苏少微可用,你好好用她。”
上皇这话的意思不是指能力品行——这是李毓祯知道的——而是指:她不会成为魏重润。
即使不支持天启,也不会反对李毓祯掌政reads;穿越农家女。
“不过,还是要敲一敲边鼓。”
上皇又说道。
“是,孙儿明白。”
李毓祯心领神会的点头。
***
从宁寿宫出来,已经是亥时二三刻了,李毓祯忖着父亲和母亲已经歇下,便没有再入后.宫,直接从延政门出了宫。关夏侧马靠近禀道:“之前公主府那边来报,萧十七郎君已于酉时回府。”
李毓祯哦了一声,马蹄踏在宫城外的横街上沓沓清脆的响,她忽然勒了下马,道:“去公主府。”
秦国公主府在延政门对面的长乐坊,过了横街是,直接可从北坊门入到府内,近且便利,即使夜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关夏等近侍便没以太子殿下的安全为由进行谏止。
萧琰刚准备上榻,便听侍女禀道:“太子殿下来了。”
李翊浵穿着寝衣,斜倚在枕上咯的一笑,带着几分打趣道:“你今天胡跑一天,有人来叩问你了。”
这个“叩问”,可不是叩首拜问,尊敬打听,而是真的“叩”问——敲而问之。
“我去看望四嫂,哪里是胡跑了。”萧琰一边拿了件直裰穿在寝衣外,一边带着笑说道,却也知道自己贸然出门是要被过问的,对母亲道,“阿娘您先歇着。我去见见昭华回。”
“嗯,去吧去吧。”李翊浵从枕边拿起条绸带挥着,又吩咐侍女,“给太子上杯清茶。大晚上的,降降火气。”
侍女忍着笑行礼应道:“喏。”
萧琰对自家亲娘的恶劣趣味很无语,上前接了她手中的绸带,随意束了已经解髻的长发,带着侍女出了内寝,在讌息室着了软履,出门沿廊往花厅去。
花厅是会客的地方,李毓祯大晚上的过来,当然不想扰了十一姑母,遂没有入讌息室,在花厅里坐着。
她手里拿着一杯清水。
听见萧琰的脚步声进来,也没有抬眼,淡然问道:“去哪了?”
萧琰向身后的侍女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上清茶了”,侍女躬身退去,和太子的侍女一起侍立在廊上。
萧琰忖着李毓祯也是为她的安全担忧,便没有为李毓祯的质问态度生气,坐到离她稍远的一张圈椅上,温和的回她道:“我去无量观,看望四嫂了。”
李毓祯撩起眼皮看她,也不说话。
萧琰咳一声,“有魏、陈二位中郎随着,不会有事。再者,真的有万一,我还有道真子前辈的簪子呢,至少,保一两息的时间是有的,——大师伯在东宫,也会瞬间出现了。”
她又不是脑子一热,任性而为的人,对自己的外出安全,还是有周到考虑的。
李毓祯还是不说话,只微撩着眼眉,看着萧琰。
花厅里有一种沉默的,让人心里悸动的压力。
这压力中又夹着深沉的情意,让萧琰头有些重。
她撑了下额,说道:“天已经太晚了,你今天忙了一天,早点回宫休息吧。”
第二四九章 绝交与滚蛋
李翊浵一愕后,便哈哈笑倒在软枕上。
昭华到底怎么惹宝树了?
萧琰净手净面后,又重新洗了脚,上榻睡在阿娘外侧,待两名侍女解帐、端水退出,施了道真气屏障隔绝锦帐内外,带着恼意说道:“阿娘你都不知道,她居然怀疑我,怀疑我和四嫂有……”她翻了个白眼,实在说不下去了。
李翊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双眸子若有所思。
沈清猗,沈至元。
最迟明年,她不再是宝树的四嫂。
她步步设计、费尽心思的和离,要么是为了入仕,实现权力的野心;要么是萧氏宗媳身份,更有利于在道门进身,最终继承道玄子在药殿的地位——这是可能的,因为药殿殿主不是以武功论,而是以丹道论。沈清猗如果没了萧氏宗媳的身份负累,以她在药道上的卓绝天赋和灵性悟性,三清宫必定会同意药殿传她道门千年传承至今的最重要传承之一:丹术。
而无论走仕途,还是走丹道,都不是成为萧氏主母可比。——像沈清猗这种智慧卓绝和才能卓绝,又具有前瞻眼光和宏大格局的女子,如果不是为了情,绝不会甘心立于男人身后,委屈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但如果:沈清猗既不是那种有权力野心的人,也不是拥有“为官入相,达济天下”政治理想的人;也不是为了医道天下这种抱负,也不是为了丹道这种追求呢?
那她一心和离的目的是什么?
撇开上面的不谈,还有两种可能:一则另有所;二则是如群玉一般,确定自己喜欢同性而和离——这也是一种“另有所”。
以前,李翊浵没往这方面猜想,因为相比权力、抱负这类动机,沈清猗为“另有所”而和离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作为萧氏的宗媳,她和萧琮的婚姻是沈氏和萧氏最重要的联姻,一旦破坏家族这种至关重要的联姻,除非和离后的她能给沈氏带来更大的利益,否则不会被家族所容,最遭落到除族除姓的下场。以沈清猗之前表现出来的筹谋和格局,很难相信她会为了而不顾一切。
李翊浵虽然恣情任性,但恣意感情本是她的人生,与其说她恣意情,不如说她是恣意人生,她不是为了情而活,而是为了恣意的人生而活。而能入得她眼的沈清猗,这般智绝又冷静的女人,完全不会去想她会为陷入泥沼的可能。
然而现在,李翊浵怀疑了,她怀疑自己之前认为的“不可能”很有可能是“可能”。
因为她相信李毓祯的眼光和判断。
她不会无的放矢reads;高贵冷艳的某后期(配)。
虽然口头上调笑萧琰“不要招惹桃花、拈花惹草”,但从来不会真正的猜疑,今次为何会因沈清猗而怀疑?——除非有了某种确定。
但萧琰的性子李翊浵很清楚,绝不会对她的嫂子生出暧昧的感情。
所以,是沈清猗动了心生了情?
那么她和离的目的是……
这个推断,估计八.九离十了。
还差的那一二分,则需要李翊浵亲自见一见沈清猗才能确定了。
她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的盯着女儿。
萧琰被自家亲娘的眼神看得毛毛的,背上汗毛顿时立了起来,瞠目惊骇道:“阿娘,您可别乱想!她可是我四嫂!亲姊!”
亲姊?
你阿娘我还没给你生呢。
一切“当成亲姊”的都有可能成为“情姊”。
李翊浵笑悠悠的,“嗯,我懂。”
……您真懂?
萧琰狐疑,自家亲娘的脑洞太大,实在怀疑她懂到哪去了。
她伸手拿了枕边巾帕擦脑门上急出的汗,拍了拍心口,认真的说道:“阿娘,这个可不能开玩笑。”
“嗯,不开玩笑。”李翊浵认真的应女儿。
沈至元心悦你,真不可能是玩笑。
萧琰长长松了口气,阿娘不乱想好,想起李毓祯又恼火了,说:“她有病,要吃药。”
——霸道专断病,得治。
李翊浵笑得锦被直颤,缓过气来道:“是有病,她得了一种‘之深,责之切’的病。你之深,责你之切。”
萧琰嘴抽了:“……”
头一回知道“之深,责之切”可以这么使用。
“阿娘……”她无力的道,“这不是责之切,这是胡思乱量。”
李翊浵道:“怎么不是责之切?你之深,心上生刀,若非心落七刀,乱了方寸,岂会胡思乱量?”
萧琰一时哑口,觉得阿娘这是在狡字义。
切字,为七刀。
但细一思,却又默然了。
心上为何生刀,因为情深而求不得之苦。
是以:由故生忧,由故生怖,才会失了方寸,才会乱了思量。
萧琰便觉得心里的气恼像气泡一样被戳破了,还留下了被戳破的痛,揉着心口说道:“她不痛快,必定让我不痛快。”斜乜着眼看娘亲,“这也是之深,责之切?”
李翊浵咳一声,“嗯,这叫相相杀。”
萧琰想了想,严肃点头,“她情于我,我友于她,这是相。她以有情杀我,我以不动明王情杀她,这是相杀。”
李翊浵眼角微抽reads;田园喜事之农家锦苏。
……这种解读真不是她教的。
噗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抱住女儿一顿**,乐笑道:“我家宝树真是无师自通,以不动对万动的情道。”抬手豪气的一挥手,“让所有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美人都跌落心在你的不动明王像上。”
萧琰:……
心中有种崩溃的感觉,她家娘亲在想什么啊!
一个李毓祯已经让她吃痛应对不过来了,还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美人?
她真没有这样的豪情。
“阿娘……”她的头从母亲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不动明王不动,不是不痛。”
那些美人还是算了吧,多来几个深情的,她真吃不消。
可见恣意感情也是要有天赋的人才能做到,她可没遗传她阿娘的本事。
李翊浵哈哈大笑。
经由母亲这么一打趣,萧琰心里的痛倒也没了。
但心中还是余了两分恼意,说道:“她和我相杀是了,不能拿我四嫂说事啊。”
沈清猗在她心里,如寒梅傲雪,风骨凛冽,如梨花清雪,淡泊寡欲,萧琰怎能容她被人污辱?
她气哼哼的说李毓祯:“之深,也不能乱来。”萧琰觉得自己再一个人,也不会失了节操。
李毓祯的节操没下限,居然怀疑她和沈清猗有私——这事儿不能忍。
她严肃认真的想着,然后说道:“我要和她绝交。从明日起,七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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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浵:“……”
七十八日。
这真是“胡思乱量”的锅。
觉得昭华这回挺无辜。
不过,她也不同情侄女。
谁让昭华以前节操掉得太多……长乐宫的账她可还记着呢。
节操掉得太多也会有报应的。
这不,报应来了吧。
***
次日,凌晨下了雨,直到李毓祯从紫宸殿议政出来,雨丝还在飘。
今日初七,还在春节年假中,要到明日初八才开衙上朝,但今年放年假时李毓祯下令一些特殊衙署——比如昨日视察的军器研究院和帝国技研院以及今日上朝议春耕事的司农寺诸相关部门,都是从初六开了衙,包括总揽全局的政事堂。当然,初六提前上衙的,这两天年假会在之后补休回来。敏感的官员们都感觉到,太子这似乎是在,争时夺日啊。想想太上皇的大限,大家都恍然明白了,太子这是要赶在太上皇还在的时候,多做些事啊。
李毓祯从紫宸殿朝殿出来,走到后殿,便见父亲披着一领绣龙氅,背着手立在廊上看雨,便疾步过去行礼,叫了声阿父。
皇帝看着雨,心情挺高兴的说道:“好雨知时节呀。”
李毓祯便接了下句:“当春乃发生。”
皇帝朗朗一笑,“京都有句农谚,叫.春雨贵如油reads;冷王盛宠魔眼毒妃。帝国广大北方,春季都是雨水稀少,越冬作物从返青到初熟期,需要雨水充足;还有农作物开始播种,玉米、棉花这些播种成苗,也都需要有充足的雨水。此时,若有雨水降临,那特别宝贵了。所以,春雨贵如油啊。”
李毓祯看着雨丝,微眯了下眼,说道:“好雨,要当春乃发生。”转脸对父亲道,“安福大姑母正月十七生辰,我想着,送她一幅春雨图。当春乃发生嘛。”
皇帝笑了笑,说道:“好。”背着手慢走道,“你且去处理政务。为父去清静阁看点书,作点画。”
“作点画”三个字说得很有韵味。
李毓祯道:“多谢阿父。”
她目送父亲去到书阁,便入了处政的东暖阁。
方拿起一本奏章看着,关夏进来禀道:“十一长公主着人送来一封信。”
李毓祯抬了下眉。
信很薄,取出来的玫瑰香小笺上只有两行字:“胡思乱量,绝交双倍。”
这八个字被人看了也会一头雾水。
李毓祯却是看一眼明白了。
心里冷哼一声。
胡思乱量三十九笔,绝交七十八日是“翻番”,这是让她“反省”过错。
李毓祯提起朱笔将胡思乱量给划掉。
是不是胡思乱量,萧悦之咱们走着瞧。
如果是,那证明她对沈清猗想错了,少了一个威胁性极强的情敌,算萧琰和她绝交两个半月那也是小事。
如果她的猜疑对了,沈清猗果然是对萧琰有心,且看萧琰以后如何无颜,如何愧对自己,今日绝交七十八,来日她得翻番补偿回来。
李毓祯抬手将笺纸揉成团丢给关夏,声音冷冷,“烧了。”
关夏只觉寒飕飕的,站在炭鼎边扔进纸团时也没觉得自己暖和了。
李毓祯拿起奏章看着,她看的速度很快,批阅的速度也快。不一会,一摞奏章少了半沓。内侍阁长陈宝柱进来禀道:“三司长卿到了。”
三司是一个通称。
大唐有两个三司:一个是法三司,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这是执法三司;另一个三司,是靖安司、监察司、廉政公署司,因为都有监察官员的职责,只是监察范围和侧重点不同,故称监三司。
李毓祯召见的是监三法司的三位长卿。
三位紫服大臣入内伏拜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毓祯盘腿坐在黄檀榻上,身前是批奏章的榻几,身上还是上朝时那身玄底绣七团金龙的太子袍,头上戴的是墨玉蟠龙冠,一身玄金二色,愈发显得威重,即使面相不过二十许,也不会让人生出年轻不经事之感。三位三品大臣只听她淡然的声音说道“起来罢”,还听到朱笔在奏章上批阅的声音,却没觉得年轻的储君这种态度有任何的轻藐之意——在面对太子时,他们往往会忘记她的年龄。
“查的结果如何?”
李毓祯搁下朱笔,目光看向正襟危坐的三位大臣。
跽坐在左边的监察司长官袖出奏章禀道:“已经查明,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不法事件十一项,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不法事件十二项reads;重生之特工贵女。……俱已录奏章中,请殿下钧览。”
陈宝柱接过奏章呈到榻几上。
李毓祯一边翻阅着,一边问廉政公署司长官:“贿赂罪证查得如何?”
廉政都专员肃然禀道:“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广州远光船务等国内贿赂案五项,总涉案金额折合黄金约三百七十万两;涉及藩属国入贡团贿赂案四项,外国商团贿赂案二项……。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秦州衡和棉纺等国内贿赂案三项,总涉案金额折合黄金约二百四十万两;涉及藩属国入贡团贿赂案四项,外国商团贿赂案两项……。俱已录奏章中,请殿下钧览。”
陈宝柱接过奏章呈上。
李毓祯一边看,一边问:“海外查得如何?”
“海外”指的是不属于大唐疆域的藩属国和外国,东海都护府都是属于“海内”。
她问的是靖安司长官孟可义。
因为监察司和廉政公署司的范围都是在海内,海外则是由靖安司负责。
孟可义呈上奏章禀道:“尚书左仆射张夷直涉及海外贿赂案四项;于安南都护府私占并开采铁矿一座,在扶桑国私占并开采硫磺矿一座……;在新罗、扶桑、室利佛逝、朱罗、蒲甘等国私铸大唐金银钱币,总涉案约合五百万两金。中书左卿郑执中涉及海外贿赂案三项;于琼州岛私占并开采铁矿一座……;在扶桑、室利佛逝、朱罗、渤泥、古里等国私铸大唐金银钱币,总涉案约合六百万两金。”
大唐并不禁私人开采矿冶,包括金银等矿,但禁止私人开采国内铁矿和海外的硫磺矿,而藩属国的硫磺矿都是由大唐和该国共同开采,任何私人开采都是违法的。
私铸货币也是严禁项。私人可以将金银铜委托朝廷铸钱监铸币,只需要交一成的铸币税。但很多世家为了逃这笔税,选择到海外自己私铸钱。因为大唐的经济强势,虽然海外各国都有自己的铸币,但唐币在各国都是通用货币,并因铸造精美、质量好、分量足,更被民间接受,反而压倒本国货币,成为本国流通比例最大的货币,尤其在东洋、南洋诸国,几乎完全是唐币流通的世界了。所以世家选择在这些国家开采金银铜矿,地私铸货币,完全能在该国及周边国家消化流通,不仅省了铸币税,而且近消费购货回国,省了运钱费用。可以说,所有甲姓世家在海外都有自己的私铸钱庄,逃脱铸币税得利。
而朝廷对此也没有严厉查禁,通常是明禁暗纵的态度,因为这符合从昭宗时代起定下的“以货币占有世界”的经济战略。但是在新罗、扶桑这些藩属国,大唐作为宗主国设有铸币局,为了垄断在藩属国的铸币税,对私铸是严查严禁。当然,只要有高额的利益存在,海外私铸是禁不了的,何况藩属国的执法力度也没有大唐那么强。靖安司往往在海外搜查到罪证,通告藩属国出兵查禁,但很可能不久,私铸又在另一处出现了。
往常,朝廷没有向世家主发作。都是查下不纠上。
但是,李毓祯发作了。
她的目的不是查绝,而是涉案有罪。
这三本奏章里面的涉案罪项加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位宰相去职。
外面细雨如丝,她说道:
“下雨了,让他们两人走路。”
雨天路滑,人走易跌。跌了下去,那是滚了。
下雨了,让他走路。
在大唐,这是上至朝廷下至小民都懂的隐语,是让人滚蛋。
第二五O章 征聘
三位三司长官退身出来,思及这位储君的手段,心中都生凛然。
之前太子在册封礼上苏醒后,很多人都料定,张夷直和郑执中的政事堂位置必是坐到头了,算德望、声望更隆的魏重润,尚书令的位置也是坐不下去的。要知道,这三位可是积极反对立秦国公主为太子,太子能不清算?算太子心大不记恨,但她能高兴用三个反对自己的人继续为相掌政膈应自己?——明显不能啊。
这不是太子宽不宽容、仁不仁德的问题,而是君相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如果心中有了间隙,哪里能够信任?君疑相忧,这成了秉政的大忌。
这三位相公也都很明智,在太子监国的次日,上了辞相的章表。
除了魏重润是以身体不佳、不能担负宰相重荷为由提出辞相外,张夷直和郑执中二人都是检讨自己在储君册封大事上处事不当,不宜再为相而提出辞相。
如果李毓祯接受了三人的辞呈,大家都觉得这是应该的。
然而出人意外的是,太子没有接受三人的辞呈,反而挽留和勉励,在朝殿上说三位相公在册立太子之事上是为公,她无怪罪之意,也不以此事为隙;任何相公只要有为相之德和秉政之能,忠诚事君,秉公无私,她都会给予信任。又令两位御医常驻魏重润府中,为他进行医治和调理。
太子的美誉便传了出来,都说太子胸襟宽广,任人唯贤,不计前嫌。
但是,三司长官都知道,回头太子将他们找了去,让他们全面调查张、郑二相。
太子这哪是不让他们走人?分明是不让他们辞相,而是因罪罢相!——魏重润不提,估计太子还有保全和留用的意思,而张、郑二人,太子不仅是要去相,而且是要他们从朝廷滚蛋,以及有可能的,借此打击吴郡张氏和荥阳郑氏两大世家。毕竟,辞职只是一个人的事,而诸项海内外涉罪大案,牵扯进去的是整个家族。
虽然很多涉嫌罪项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毕竟以两位世家主的身份和家族势力,这些事情都不需要他们直接出手,一旦被朝廷查获,自是有人认罪顶锅,而张氏和郑氏都会被摘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下面人蒙蔽的;但是,身涉如此多的罪项,即使只是“涉嫌有罪”,也足以让这二位世家宰相狼狈滚蛋了。
太子这心机手段,不能不让人心凛。
***
正月初八一开衙,京中各衙的官吏还没从年假中收心过来,听到一个雷震般的消息。
张相公和郑相公被监察司和廉政公署司联名上奏,参劾罪状达二十七八条之多。
涉嫌贿赂、违法私占、逃税等金额高达黄金几千万两……我的个乖乖!很多官员都嘶口冷气,他们辛苦几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消息很快传到民间,长安坊间都爆腾起来,这得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啊!然后便有人翻出之前的事讽刺说,难怪两位相公反对公利医疗提案,敢情他们有钱,不需得公利医疗。……这种声音一传开,平民百姓都愤怒起来,你们有钱是你们的事,那也得让我们有活呀。大家敬畏世家,不敢公开指骂,但私下里都会传一传,呸一呸,张夷直、郑执中在朝野的名声已经降到冰点了。
太子令二人归避,待监察、廉政二司会同御史台查证,确定无罪方可归职。
按大唐的惯例,宰相被御史弹劾可以不归避,因为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弹劾大臣;但监察司、廉政司参劾大臣必须至少有外围调查、有嫌疑取证,而一旦被这二司参劾,都必须停职待查,暂停一切公务,直到解除嫌疑,才能归职。当然,查证的结果是“嫌疑”还是“有罪”—,这其中还是很有操作余地的——关键是看皇帝的态度。
如果皇帝信任或想继续用被参者,即使查证指向有罪,皇帝也会明惩暗用,降职降罪一段时间后又会起用——除非罪行昭显且影响恶劣,皇帝都没法再用;如果皇帝不再信任、或不再想用被参劾者,即使查证后嫌疑还是嫌疑,罪证并不明确,皇帝也会倾向“有罪”。如今是李毓祯监国掌政,张、郑二相的去留,当然是取决于太子的态度。
而在正月十五上元节灯会上,诸多朝臣没有在丹凤门城楼上看见张、郑二相出现,便知道太子的态度了。——按惯例,元夜灯节宰臣都会被赐登丹凤楼观灯,张、郑二人还是宰相,仍然有资格被赐登楼,但太子没有给他们这个荣耀,足见已经倾向于“有罪”。
虽然查证还在进行中,但大家都知道,这二位罢相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唯一不确定的,是要看太子追究到什么地步。
看清形势的朝臣们都默默调整自己的站位。
当然,世家不可能表现得那么明显,平时该怎么应酬来往,还是怎么应酬来往。毕竟,高门世家的兴衰可不是看一时的高低起落。何况,世家的实力更多是在官场之外,世家之间的关系是进、是退、还是保持不动,不是以官场起落为风向标,主要还是要看双方在朝堂之外的利益联结情况。
而长安的老百姓们不关心这些上层的利益纠葛,也关心不起,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张、郑二相,何时下雨走人?
小平百姓的喜怒恶很浅薄,也很直接,关心小民利益的,他们喜欢,支持;贪污腐.败的坏官,他们憎恨,期待圣人英明,将这些奸佞都处置了。
而圣人和监国的太子殿下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正月二十一,朝廷的罢相诏旨出现在丹凤门外和帝国官报上。
张夷直和郑执中被罢免了一切职务,包括散官阶一捋到底,爵位也从国公削到侯。
燃文
长安百姓和帝国其他地方的百姓们都说,圣人和监国殿下英明。
当然在上层权贵的眼中,这是太子和张、郑两个世家的权力博弈。
而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张、郑二系的京朝官、地方官员,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调职、谪迁,或免职,罪名确立的,还被判以刑期入狱……短短时间,吴郡张氏和荥阳郑氏的势力遭到了暴风雪式的打击,至少在官场上,势力大大缩减。——显然,太子在这场博弈中取得了胜利。而这个胜利,自是与太子一系的世家势力支持分不开,否则,张氏和郑氏不会在官场上倒得这么快。
张、郑二相一去,准确的说,在李毓祯监国后,朝臣在揣测新的宰相会是谁?
而新相的任命在大家意料之中,又在大家意料之外。
皇帝先以中书右卿谢迥迁中书左卿,这是照常的进迁,大家不意外。大唐官位尚左,一般而言,左官比右官的资历更深一些,管辖职任也稍重一些。而接替谢迥中书右卿位置的,是礼部左卿沈纶,这让大家有点意外了,当然论为官资历、政绩和能力,沈纶是够得上除拜副相资格的,但是他才从地方晋升礼部左卿不到一年,又宣麻拜相,难免让人瞠目,觉得进身太快。
便有人联想到如今正在京城和地方各道开辟的试点州沸沸扬扬进行的公利医疗体系的构建,让那位道门的药王弟子名声大噪——这位沈至元道师可不正是出身吴兴沈氏,新任沈相的亲生女儿?……或许沈纶上位,也有其女的加成在内?
萧琰也作这么猜想,便询问阿娘的看法。
李翊浵笑笑说道:“沈家是沈家,沈至元是沈至元。”
昭华以沈纶为相,考虑的是吴兴沈氏。而沈氏必定是向昭华投诚了,由中立派选择了天启派。——沈纶的确是近几代沈氏家主中最具魄力的一位。
似乎是有其父而有其女?沈至元在宝树这事上有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沈氏这一代,从目前表现的来看,无论魄力还是心智,眼光格局还是行事手段,倒是她这个外嫁女最出色。——孙先生果然有眼力。
萧琰听了母亲的话,想了一会,赞同道:“阿娘说的是。姊姊以后的路是药殿,不是沈氏。”也不能是沈氏。
李翊浵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正月十八,也是你安福姑母生辰后那一天,昭华下了一道征聘诏给沈至元。”
萧琰愕然,“啊?”
前天她才去过无量观,姊姊没跟她说啊。
征聘诏是一种任贤令,是皇帝擢用人才的诏令,一旦发现民间的贤才能士,皇帝欲用之,便会下征聘诏,召至朝廷为官。这种征聘任命一般起.点都比较高,比起科举进士从七八品奋斗起,他们一入朝一般是四五品官职,但相应的,对其才能和干出成绩的要求也更高。萧琰并不惊讶沈清猗能得到朝廷的征聘诏,以她的才智能力、格局眼光完全配得上“贤才能士”之称,但让萧琰诧异的是,这份征聘诏是李毓祯发出的。
她脸色有些古怪,原以为李毓祯对沈清猗存着芥蒂,没想到还是看重其才能,愿意抛弃猜嫌征聘任用之。
她脸上神色又释然,心道李毓祯虽然掉节操,胸襟还是开阔的,不是狭隘褊小之人,有用人容人的器量和身为储君的器局。
她想到这高兴起来。一为沈清猗高兴,二为李毓祯高兴。
“不过沈至元辞召未受。”李翊浵跟着说道。
“……啊。”萧琰微微睁眼,却也并不怎么讶异,点点头说道,“姊姊的志向不在朝。昭华虽重视其才,但姊姊志趣不在此,也唯有交臂失之了。”
李翊浵呵呵一笑。
这其中的真相她可不想跟女儿说了,至少,不是现在说的时候。
昭华下征聘诏,固然有看重沈至元才华格局之因,但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沈至元的反应。
而沈至元辞召不受,也将昭华最后两分不确定给证实了。
萧琰看着阿娘的笑容,总觉得有什么意味,狐疑的道:“阿娘,你想说什么?”
李翊浵笑眯眯的道:“我想说,如果你那位姊姊不辞召,今日除拜为中书右卿同平章事的是另一人了——总之不会姓沈。”
萧琰一怔,然后明白了。
姓沈的相公只能出一个。
姊姊如果受召入朝,不管任什么官职,约摸十年后必定为相。沈家当然不能连续出两位宰相。这对任何甲姓世家都是一样的。
萧琰轻轻喟叹一声,说道:“难怪。”
难怪沈家主会被任命为相。
沈家,总要出一个人。
……(.. )
第二五一章 崩逝
萧琰因为沈清猗之故,最关心的是沈纶的拜相,但还有一个人的拜相,比沈纶更令朝臣们瞩目的:
那是御史中丞、汾阳郡公颜俊卿。
这位乙姓之首琅琊颜氏的女家主,是一位峻厉人物,素被人称为“颜峻卿”,在两个多月前,被皇帝下诏从河东路观察使调任御史台副长官御史中丞,接替拜相入都堂的温国公王休的位置,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又是短短两个多月后,这位还没将御史台中丞的位置坐热,居然宣麻拜相了。
——除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是以尚书右仆射入都堂为副相,原是李毓祯册封太子之前、以秦国公主入都堂的相位,在她成为太子后这个位置自然空了出来,但一直没有除人,如今想来,似乎是给颜俊卿留着的。
之所以有御史中丞这么一个过渡,也是避免一步登相,毕竟颜俊卿去年才三十九岁,对于政事堂来说过于年轻了;而今年入春颜俊卿满了四十,虽然只多那么一岁,但三旬和四旬在官场上给人的感觉可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才是而立,后者已经是不惑了。再者颜俊卿从河东道离任后赴京也已经有一个多月,虽然时间很短,但身在监察百官和衙署的御史台,以颜俊卿的能力,已经足以她熟悉朝中关要人事,比起将她从地方直接入阁政事堂,便能减少一些微妙的排斥。而且,又是选了这么一个时机,在张、郑二人罢相,朝廷大除拜的时候,颜俊卿与沈纶、姚蓝成二人一同进相,不是独秀于林,集注意力于一身了。
这么细思,便令人心惊。皇帝和太子对颜俊卿的除相竟是这么妥贴,一步一步,给她减少敌意和阻力,足见这位是简在“帝”心的腹心人物。这位“帝”是谁,大家当然心里清楚——尽管那位还只是储君,但在至尊权位上,已经和皇帝无异了。
又有人想到,与颜俊卿一样,也是在立储波澜之际被皇帝“临危任命”的御史大夫孔尚任,一向得到皇帝的敬重和信任,这位儒学大宗秉承孔氏家学,一向忠诚君主,支持正统,然后身为正统继承人的太子却在拜相时选择了颜俊卿而不是声望更高的孔尚任,看来这位储君更欣赏颜俊卿的锐意犀利,而不是孔尚任的中正仁和。——太子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对张氏、郑氏在官场上如迅雷、如疾风的打击,印证了这一点:雷厉风行,执政如剑。“颜峻卿”这种大臣得到她的青眼,也理所必然了。
与沈纶、颜俊卿的拜相让人觉得奇峰突起外,吏部尚书姚蓝成的宣麻拜相相当平和了。
这位是以尚书左仆射入政事堂平章事。
吏部是六部之首,历数国朝以尚书左右仆射入相者,十之六七都是从吏部尚书升上去的,而以姚蓝成的资历、能力、声望,都是无以挑剔的。事实上,若非李毓祯封秦国公主空降到尚书右仆射位置上,大家都以为这个相位是姚蓝成的,现在不过是迟来的必然。但相比右仆射,左仆射的职权又稍大一些,而且姚蓝成还兼着吏部尚书,这是少见的,权责职任之重是诸副相之首,仅次于三位正宰,比起以前预期的位置,倒是更高了。对姚副相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明眼人还看到重要的一点:目前政事堂诸相中,除了魏重润、邵崇廉是寒门出身外,包括新拜相的沈纶、颜俊卿在内,都是世家家主——世家执政的分量太重,让寒门官宦之家的姚蓝成进入,这是增加寒门执政的分量,是太子对权力制衡的必要之举。
此外,除了三位新任命的副相外,人们还关注着政事堂另一位重头人物——门下侍中崔希真的离任。
这位已经是七十多岁了,早几年到了致仕年龄,若非太上皇留着他,早归家赋闲去了;而今虽然还在位置上,但大家都清楚:太子这是要留着崔侍中,直到太上皇离去,让这对对君臣,走到最后。
随着至道元年仲春的到来,受召前往太上皇宁寿宫的人尽日不绝,有亲王公主,有皇室宗亲,有大臣官员,还有天策上将们,大家都知道——太上皇的日子已经逼近了。
在悲伤之余,朝臣们也都在想着:崔侍中之后,会是谁?
被人盯着位子的崔老侍中,却是整日老神在在的,一点都不忧虑谁来接他的位置。反正,不会是崔家的人。
崔家这一代都不会出宰相,这无关乎他们的能力和皇帝的信任,而是高宗皇帝定下的,一直延续不动摇的权力制衡制度。大唐很大,这个“大”是各方面,不止疆土,而宰相的权利也很大,身处宰相位置上,给家族带来的势力增长是难以估量的,一个甲姓世家如果连续出两任宰相,那必定带来惊人的势力膨胀。不说皇帝要生出忌惮,是其他世家又哪个愿意看到?恐怕势力猛增之后带来的是皇权和诸世家的联合打击,从极盛的位置上跌落下去。
高皇帝当初说过,权力只有制衡,才能稳定。
崔希真可不想崔氏破坏这个权力制衡的规则,将崔氏架到火堆上去——尽管世子崔光弼具备着为相的能力和格局。
“高皇帝是大智慧者,咱们如今,也还是在她的智慧下前进。”崔希真在宁寿宫里对太上皇这么感慨道。
私下里,崔希真喜欢称高宗为高皇帝。
严格来说,这是不正规的称呼,因为只有庙号高祖或谥号为“高”才能称为高皇帝。
但谁在意这个呢,反正太上皇和崔希真都是不在乎的。
事实上,史官在《世宗实录》中记载着:世宗为高宗拟定的庙号是圣祖,高宗的宰相们为高宗评拟的谥号是高,然而高宗留下遗诏中说“朕不越母”——高宗的母亲是明宗,不越母,即庙号不越宗——世宗和宰相们只得退一步,于是圣祖高皇帝成了高宗武皇帝。相比“武”,崔希真更喜欢“高”,高者,站在青天之上,望到无穷远处,以高远的智慧,指引着大唐的方向,……天启,是高宗的计划啊。
以这位大智者的智慧,崔希真相信,这是大唐的方向,也是他们世家的方向。
“……可惜,我们都看不到了。”
崔希真遗憾的说道,拄着拐杖的身躯已经有些佝偻。
两位老人立在一起,一位是鸡皮鹤发的老人,另一位却是貌似中年、面相英俊无俦,看起来很不和谐,然而却有一种异常和谐的气场,那是经过岁月沉淀的智慧和沧桑,还有面对暮年和生死的豁达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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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得意的说道:“你这老骨头到时灰都没了,我可是还在太庙里活着。”
崔希真呸他一声。
活着飘来飘去么……
但这话未免先皇们不敬,老人便只翻了一个白眼。
太上皇负着手,很脸大的道:“我要是去了,你这老黄瓜,肯定萎了。”
崔希真这回不能忍了,脸一拉,冷笑,“没人吵嘴,我还能多活十年。”
太上皇大笑。
……
这日二十七,萧琰又陪着母亲入宫看望太上皇。
往常李翊浵是每日都要进宫向父亲问安的,陪他老人家散步下棋,鼓捣她进献的新奇玩物,而随着太上皇鬓边的白发开始生出,李翊浵在宫中待的时间更长了。萧琰也隔三岔五的被母亲带进宫去,陪上皇谈天说地。偶尔也会遇到李毓祯,萧琰都是贯彻了绝交的原则,不跟她一句话。
这日进宫不知是偶然,还是太上皇刻意的安排,萧琰又遇到了李毓祯在宁寿殿内。她随在母亲身后,给上皇行礼后,又转身给太子行了一礼,便绝不看李毓祯一眼了。
李毓祯轻笑,向皇祖父做了个无语的表情,说道:“阿翁,萧悦之还跟我生气呢。”
太上皇已从李翊浵那里听了两小绝交的事,闻言笑道:“十七这是言行如一,说要绝交七十八日,不会在七十七日理你。”
李毓祯笑了笑,“是,是,她品行端正,言必行,行必果。”侧眸看着萧琰,脸上笑意盈然,完全没有恼怒的意思。
太上皇招了下手,秦有便端上来一个锦盒。
打开后,太上皇从中取出两只方胜。
这两只方胜都是一只两胜,均用赤色丝线编织,两个菱结压角相叠,寓意同心。
上皇将两只方胜一只给了李毓祯,一只给了萧琰。
萧琰接过胜结,只见两只菱形交叠处,用金线上下左右绣着四个米粒般大小的字:至道同行。她神色顿时一肃。
两人一起拜领时,太上皇说道:“胜者,优胜之意。优才同心合力,才能至道,取胜。”上皇语重心长的道,“你们两人要好好的,同心协力,至道才能大行。”
萧琰神色一凛,只觉这话中的分量极重,虽然没有彻底明白,却体会到这其中的期望和嘱托。
“是,十七敬领。”
她随在李毓祯应诺声音之后说道,只觉轻轻的方胜握在手中,竟似重逾千斤。
***
太上皇去的这一天来得极快。
那是一个极明亮的日子,天很蓝,很高,长安的天气也开始回暖,园里蝴蝶翩跹,柳丝间莺飞燕舞。太上皇坐在宁寿宫园里的锦榻上,看着园里的鲜,那是一株百紫千红的牡丹:一株树上盛开了红紫白黄粉十几种色,百朵累累而开,真有百紫千红齐盛放之景。这是李翊浵终于培植成功的牡丹新品——百紫千红盛世福贵。
“这真好。”
太上皇高兴的道:“咱们大唐,一代一代,都是盛世福贵。没有极盛,只有更盛。”
易书曰盛极而衰,但大唐没有盛的极点,只有一代一代的奋进。天行健,道不止,则国运无止。
太上皇笑望着蓝湛的天空。
他的容貌已经不再英俊,一夜间,像失去了水分的树木,干枯垂老。
他的神情却是安详、平静的。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见的人,已经见完。该交待的事,已经交待。该做的安排,已经全部安置好。
现在,让他在这高蓝的天空下,春天的香里,安静的睡去吧。
……(.. )
第二五二章 活着的人
至道元年三月初三,太上皇驾崩。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但此日京都再无郊外游春、河畔嬉戏、插柳赏的男女,举城内外缟素而哀。丧诏下发至各道,又下递各州府县,人们都哭泣起来,其中固然有假哭不哀者,但多数百姓都脸现真的哀容,老圣人在位三十七八年,真正做了许多惠及百姓的好事,为人们做了好事的皇帝,人们也会真的为他的离去而哀痛。或许这哀痛持续不了多久,但至少在闻丧的这一刻,人们的哀戚感情是真实的。
也有一些人的哀痛是真切而又长久的。
萧琰心里也有着哀痛,但这哀痛是对一个亲切而又令人尊重的长者逝去的悲伤,却不会痛彻入骨,而不像她的母亲。
在为太上皇的逝去而伤心的所有人中,她的母亲,必定是最伤心的那一人。
她说:“这世上最我的那一个人,已经去了。”
最我的那一个人……
萧琰看着母亲,泪水不由而下。
太上皇的崩逝,对于母亲而言,不仅仅是一位父亲的离去,还是这世上,最她、最纵容她,给予她最温暖宽广的胸膛、最坚实强大的后背,将最恣意的人生给予她的那一个人——从此永远的离去了。
太上皇说:“逝者已逝,生者还要活着。”
“好好活着,快活活着,任性活着。”
这是上皇对他最的孩子唯一的期望。
李翊浵泪如雨下。
“阿娘。”
萧琰的双手按在母亲肩上,让母亲无声颤抖的身子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膛。
她已经比母亲高出一头,柔软温暖的胸膛并不宽阔,却坚定而有力量,仿佛挺拔的高山,又仿佛厚实的大地,给予最安心的依靠,她说:“阿娘,我会很你。”
我会和皇外祖父一样,您,纵容您,让您永远都有最美好的年华,过着任性恣意的人生。
李翊浵望着宁寿殿上空的月亮,眼里有着痛,“人生最莫可奈何的,是最你的人,终究会离你而去,从此生死相隔……”
去了是去了,永远没法有第二个,可以代替。
“宝树,人生若遇上最你的那个人,无论是谁,都不要在黄泉相隔之后,才失悔当初辜负。”
“……是。”良久,萧琰缓缓应道。
***
四月初一,大行太上皇帝丧满二十七日,京中文武官员和军民百姓都守满了国孝,除素服,开始走亲访友,正常的生活。失去上皇的悲痛,唯余留在亲友心中。
四月初二一早,沈清猗启程回道门,在沈归园和无量观的洞真境宗师护卫下,坐着防震的四轮马车,从西门驰离长安。
萧琰没有能够送她。虽然她只是太上皇的皇外孙,与京中臣民百姓一样,居丧二十七日满可以走亲访友,只是仍要给外祖父服小功五月,但不忌出行,只是萧琰却是没有心情的,一则因为母亲需要为太上皇居丧三十六日,二则母亲还在悲痛中,心情极不好,萧琰又哪有心情外出呢?
她只是遣人给沈清猗送了一封信,道明离别之憾意。
沈清猗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遗憾,道别总是件令人怅然的事,若是不见,反而更好。更何况,离别是为了他日的再见,她忍得起,也等得起。
马车在平整的官道上行得很平稳,宽大的车厢内,铺了松软的锦褥,人坐在车上完全感觉不到疲累。沈清猗斜倚在隐囊上,眸光透过半开的玻窗,看着车外驰过的道旁野,迎着春风摇曳,尽情的舒展姿,渐渐的清冽的眸光也仿佛被姿渲染,映出一种绮丽光彩。
她的手指抚摸着膝上一只长匣子。
匣子是降香黄檀木,俗称黄梨木,是岭南西道琼州岛的御贡檀木,相比紫檀的贵重深厚,独具清雅淡然的气质。萧琰觉得,很适合沈清猗。
匣子里装着的,是萧琰答应送给沈清猗的“我最喜欢的春”。
白苏默默瞥了一眼自家主子又在长匣子上轻柔摩挲的手指,这位一向稳重的大侍女心里也不由得咬手帕了。
主子又在摸了,又在摸了。
在观内日日看、夜夜看;出行了还要抱到车上,拿着,摸着。
……这可真是入魔了。
白苏心里泪流满面。
她冷静、理智、睿智的主子呢?快还给她啊。
***
四月十三,萧琰送赴京奔丧的母亲安平长公主离京回河西。
初十的时候,皇子女们为太上皇服丧已满三十六日,按制不需早晚再去梓宫守灵哭拜,之后两年十一个月的孝期则是在家中守制,安平长公主身为梁国公夫人、兰陵萧氏的主母,自是不能在京中长待,出丧后只在京中留了三日,见见多年未见的兄长,与姊妹们叙话,便启程离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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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送行的,还有安平长公主的同母兄长魏王李翊泓,以及安福长公主、安康长公主、安和长公主、信都长公主、安成长公主、上谷长公主、房陵长公主、嘉国长公主等一众姊妹,只除了李翊浵没来送她。当然这是安平长公主的意思。李翊浵表示,她对三姊还是很有姊妹的。安平长公主说,见到你我想揍你,别到我眼前来碍眼。离别时又对众姊妹说,等父亲孝期过了,她再回京揍李神佑。众姊妹一致表示:大力支持。早想套她麻袋了好吗?瞧瞧皇父临终时还嘱咐她“好好活着,快活活着,任性活着”,简直是对她们的会心一击啊……必须得揍她!连性子温和的魏王都在默默点头。
萧琰在一边听得心里直抹汗。
阿娘这究竟是犯了怎样的众怒啊。
还好,自家亲大哥、亲二哥没想着要揍她。
便见安平母亲转过脸来,挑眉看她道:“乖宝贝,回去告诉你娘,好好等等。”
魏王舅舅和一众姨母都忍俊不禁,连心中的悲戚和离别的情绪都冲散了两分。
唯有萧琰:“……”
她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还有,她真不叫“乖宝贝”。
***
四月初十的时候,李毓祯已经除服视朝了。但她仍然按照高宗时起大唐皇帝的惯例,除了祭祀、正旦朝贺和国宴、视军视学外,其他视朝和处政时间都在腰间系白带,以示服孝,至三年方除。
朝政这段时间都很平稳,京中没什么大事,三位新任命的副相也开始到任职,一切都按部班,肃穆悲哀的气氛已经在长安的上空消散,迎来了初夏季节的繁忙。
四月十一门下侍中崔希真上书乞身,请求致仕。
皇帝准了,并赐三公之职之太师致仕。
三公是人臣最高的职位,大唐以三公为最高荣职,大臣均以致仕被赐三公为耀,而太师是三公之首,足见皇帝对崔希真的恩遇,并没有因为太上皇的逝去而改变。
次日,崔希真又上表辞国公位,请以世子崔光弼袭爵。
这是要正式退出家主的位置了。
皇帝诏准了。
按大唐降等袭爵之制,崔光弼应袭郡公。具体封诏的是李毓祯,以蜀郡为郡封,赐袭爵蜀郡郡公,实称蜀郡公。
蜀郡是成都府的郡望名,在大唐富庶的州府中是排得上号的,虽然大唐的封王封爵都没有封地,食邑也是虚封,并不受所封食邑户的赋税,只按“实食封”多少户付以银钱而代,所以对封爵来说,封的是富郡还是穷郡,完全对爵禄没影响。但是,封的是富郡还是穷郡,是帝国重要的郡还是偏僻不毛的郡,反映了皇帝对你的亲疏、喜恶,是否信重。
李毓祯诏封蜀郡,表明了她对清河崔氏的看重,也并没有随着崔希真的离职而减弱。
次日,下诏,以中书左卿、蒋国公谢迥除门下侍中,领正相职。
同时,迁门下左卿邵崇廉任中书左卿。——这在副相的序位上,向前进了一步:中书左卿的序位在门下左卿之前。又从职任上来讲,中书掌制策,门下掌审覆,尚书掌执行,而中央政务的核心在于制策,所以邵崇廉这明显是进身了。
李毓祯又以门下右卿、温国公王休迁门下左卿。序位和职任权重都进了一步。
李毓祯是以她的实际行动表示:忠诚我的,支持我的,孤必不相负。
这一番相位进迁没引起什么波动,毕竟,是在政事堂内调整,不涉及新任相。
而政事堂的调整才没多久,朝堂上的平静被打破了。
起因是四月十七,紫宸殿朝会时,工部右卿苏少微上了一道奏疏,掀起了轩然大-波。
苏少微的奏疏是:
——《上兴建有轨铁路革新交通疏》。
朝堂上一听,炸了。
李毓祯神色淡漠的听着朝堂上的争吵。
反对的、支持的都很有理由。
当然,这种牵涉重大的奏议在朝会上吵不出个结果来。
真正的博弈,是在朝会之外。
……(.. )
第二五三章 辽东慕容
当朝中为苏少微的上疏而争吵不休的时候,萧琰已经离开长安了。
在安平长公主离开京城的第七天,萧琰神识中突现阁主的传唤,她立即去了一趟东宫,回到公主府后便与阿娘话别,利落收拾行囊后乘马车出了府,从北门离开了长安城。
之前,她公开出现在太上皇的丧仪上,是跟随在母亲安平长公主身后,不知情的人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代表萧氏皇外孙辈跟随着母亲一起进京奔丧,三十六日丧期满,自是随着安平长公主回了河西。——除了暗中关注她的眼睛外,没有人知道她是这个时候离开的长安。
马车出北门行出二十里,萧琰便下了马车,展开身形奔掠而去。
澹台熊和花行知在暗中护卫,一直到萧琰出了北长城,越过大青山,进入安北都护府治内,有辽东慕容氏的先天宗师在暗中接过护卫,两人才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澹台熊忽然发出一声冷哼。这声冷哼出口,已经凝成一道无形的、高速的剑气,转眼撕裂空间,出现在了东南三百里外的一条河水前。
河上突然出现一道蓝衫文士的身影,左右手两根白玉般雕成的手指在空中交叉一划。
划出一个“乂”字。
一撇一捺,乂向剑气,好像“乂”字的本义割草一般,将那道虚空出现的沛然剑气轻然割裂。
看似举重若轻的破解,但他衣襟处轻微一声裂帛,内衫下坚逾金石的胸膛霍然出现一道剑痕。他目色凝重,瞬间以神念撕裂空间离去。
再不退去,要和熊三正面应战了。
刚刚那一道剑气,是警告,也是宣战。
——不退,那战!
蓝衫文士选择了退却。
毕竟他的目的是萧琰,没必要现在和剑阁的疯子开战。
而在澹台熊发出冷哼的同时,花行知偏头看向西南方向,左眼的眼瞳出现了一道漩涡。
在距离蓝衫文士一百多里远的树林里,突然显现出一道松绿色的身影,仿佛是从绿色浓荫之中逼了出来。
他的前面出现了一朵花。
一朵黄色的郁金香。
美丽却带着杀机。
那人伸出一指,指如纯金铸,闪着黄金的光泽,一指点在郁金香闭合形如剑的花尖上。
那花如光影般消失,那人的掌心却也多了一道剑痕。
他眉锋微聚。
掌心的剑痕转眼间便愈合,这点伤对他而言不过相当于蚂蚁咬了一口;但是,他那金刚一指,对花行知也没造成任何损伤,顶多是那缕神念震荡一下。
两人虚空这一交手,算是平分秋色。
绿袍人瞬间离去,和那蓝衫文士一样,在剑阁先天的警告面前,选择了暂时退却。
他们的目的是萧琰,一时的退却,不意味着以后没有机会。
一旦出了北境,可做的事多了。
***
一天后,萧琰已经到了安北都护府的锡州,这里是大都护府驻地,冀国公府只与大都护府隔了两条街,有着典型的安北建筑风格:混合着中原汉式的歇山顶屋宅和鲜卑人的圆顶穹庐式房子,给人一种精致典雅又豪迈粗犷的感觉。
大门前的铜麒麟旁,已经立着一位右衽锦袍、长眉细目的中年男子。萧琰从街角转出去,步伐从容的走向大门。
她脸上戴着一只白狼面具,这在安北域内并不奇异,因为北方部族崇拜狼虎鹰海东青等凶猛兽禽,而白色的猛兽猛禽被认为是勇猛而又祥瑞的,故有不少男女都喜欢戴这类面具,增加自己的威武,或者辟邪。
萧琰向对方行了一个宗师礼。
那人回了一礼,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领着她从侧门入,过了一道穿堂,又过一道穹形拱门,进入古树巍立的宏阔前院,上廊走到一座雕花门的花厅前,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萧琰颔首致谢,理了一下衣襟,进入厅内。
坐障处,已经有两名俏丽侍女端着铜盆面巾伺候。萧琰上前脱了靴子,穿上平底木屐,接过侍女递的热巾子洗手拭面,整理了仪容,才绕屏入内。
厅内北面的麒麟臂扶椅上坐着一位身形奇伟的男子。
萧琰上前长揖一礼,口中道:“萧氏十七,萧琰萧悦之见过慕容世伯。”
冀国公哈哈一笑,声音爽阔,伸出手虚扶道:“世侄快起来。坐。”
萧琰直起身,伸手取下面具,退身坐到西面的椅子上,这才抬着看向这位安北大都护、辽东慕容氏的家主。
他的面目与慕容绝有五六分相似,容貌是遗传自慕容氏的精致绝伦,却又有着独属于他的英风伟烈,让人觉得色如春山,又阳刚俊伟,构成一种独特又强烈的魅力。
萧琰不由得在心底将他和父亲相比,同样是英姿俊伟,都有着掌握军权的杀伐决断之气,但父亲更多了几分士族的优雅蕴藉,文采风流,而冀国公则多了几分北方部族的刚硬豪迈,好像精致绝伦的酒瓶中装着雄浑烧喉的烈酒。
冀国公看着她的面容,眼中露出赞赏,第一句话道:“好孩子!”哈哈笑道,“长得好!千山没看错你。”
萧琰:“……”千山学长又不是看她长得好。
冀国公又一挥手道:“你过来,让我很意外。但是,也很高兴。——千山不轻易结友,但若结友,必是倾心相交。你到这里,证明千山这个朋友没交错。”
萧琰诚实道:“我是为千山学长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武道进益。若我与学长易身而处,学长也必定是做出和一样我的决定。”
冀国公大笑,一掌拍椅,“好!”
……
晚上,萧琰品尝到了安北的烈酒。
“这酒叫烈火融冰。”冀国公道,“在冰原上打仗,少不了这酒。军中都叫它裂冰。来,今晚喝上三大觥再睡觉,保管你明日去到冰原一团火。”他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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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一气喝下一觥酒,即使用真气解酒,也感觉浑身内外置于火团中一般,有着浑身在炽热燃烧的感觉,却奇异般的没有任何灼痛般的感觉。
她喝的当然是慕容氏酿出的最上等的烈火融冰,才有浑身燃烧的火烈畅快感,而无呛喉烧腹的灼痛。
她很干脆的又饮尽两大觥。
冀国公大笑,“好孩子!”一巴掌拍在高案上,“千山果然没看错你。”
萧琰又有种无语的感觉:……千山学长没看错她的不是喝酒吧。
……
或许因为冀国公的豪迈洒拓,也或许因为萧琰的洒脱干脆,只有宾主二人的接风兼饯行宴竟然喝出了火烈的气势。
直喝到亥时一刻,花厅的门才打开,顿时一股浓烈又香醇的酒气扑了出来。
萧琰的脸染上酡红,眼神却是清明又澄净的。
冀国公令府中管事带她去中厅花园的贵宾客房休憩。进入回廊,便见廊上都挂了浅黄纱的灯笼,映出纱灯上花叶修长优雅又俊丽的兰花。这是萧氏的剑兰。萧琰心道:冀国公豪迈的气质下不乏周密细致的心思。
近台阶的柱廊下,立着一位身形高瘦俊拔的男子,身高将近七尺,立在那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却不是冀国公那种英伟磅礴的气势,而是冷峻迫人的肃杀之气,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盯着萧琰的目光也仿佛像纸片薄的刀锋一般,锋利,又带着冷漠刻薄。
“世子。”那管事立即上前行礼道。
果然是慕容氏世子,慕容濬。
萧琰的眸光毫不避让的迎上他刀锋般利又冷漠刻薄的目光,只双手一抬行了一个平礼,目光直视道:“慕容世子。”
慕容濬冷漠的回了一礼。
他虽然是世子,但萧琰是洞真境宗师,两人在论礼的地位上是平等的。
他的眉一挺,便带了种冷峻犀利的感觉,声音也是冷峻的,又带有一种刻薄的味道,“她别死在外面。”
说着,也不用萧琰回答,步伐跨下了台阶。
错身而过时,他听见萧琰的声音。
“她不会。”
不是我不会让她死。
而是她不会死。
声音平静,信任。
慕容濬步子微滞,随即大步而去。
萧琰扬了扬眉,若有所思。
看似冷漠刻薄的话,却未尝不是含着关心之意。
千山学长这位大哥,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啊。
***
次日凌晨,萧琰练刀回来沐浴换衣,出到讌息室,便见一位体态轻盈柔美、气质也柔软如柳丝的女子正坐在窗边的方榻上,回眸对她柔软笑道:“没有经过通传进来,冒昧了。”
萧琰立即知道,这是昨晚冀国公对她说的:“族中一位擅易容的长辈”。——能被冀国公称为长辈,那至少是她的祖表姑辈。萧琰立即肃然上前,长揖礼拜道:“萧琰见过长者。”又尊敬的说道,“长者前来,该当是晚辈趋迎才是,怎敢劳言冒昧。”
那颜若芳华的女子轻柔笑起来,“果如千山说的,是个美貌漂亮极了的好孩子。”
萧琰默默:……学长肯定不会说她“美貌漂亮极了”这样的话。
想起冀国公昨天见她第一句话是夸她,“好孩子,长得好”……
难怪阿娘说:你到慕容家,肯定是好孩子。
原来是这意思……慕容家的人评价好孩子,首先要长得好啊。
萧琰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只好恭敬的回道:“敢问晚辈如何称呼前辈?”
那女子笑柔柔的道:“我的名早已不用,道号幻离,你可以叫我幻离姊姊。”
“……”
萧琰呆若木鸡。
之前乍见这一位时,见她年轻美貌极了却不具丝毫内力,便只当是在易容之道上有大师之能却不具习武资质的一位天赋独特的女郎,后来知道是一位至少六七十岁的祖辈,算再会保养容貌,也不会给人这种富有年轻生机的感觉——那么她看不出她身具内力,只有唯一的可能,是对方的境界远在她之上。
一位先天宗师级的祖辈,让她叫“幻离姊姊”?
萧琰有种崩溃的感觉。
***
冀国公早上打拳回房,忽然哈哈笑出来。
萧十七见到他家高祖姑母,想必要崩溃得哭出来了吧?
哈哈哈。
他家高祖姑母是喜欢装嫩,见着越漂亮的孩子,越喜欢装嫩。
……可怜的孩子。
但愿别吓出太大的阴影。
***
萧琰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让她赶紧去冰原吧。
***
半个时辰后,萧琰坐马车出了冀国公府,脸上仍然戴着白狼面具,但面具下的一张脸,已经“焕然一新”了。
马车出了锡州城,萧琰向同车的“幻离姊姊”道了别,心里大吁口气的飞奔走了,耳朵里还传入慕容前辈柔绵绵的笑声。
约摸一个时辰后,出了锡州地界,进入临州,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完全没让人觉得已经是四月初夏季节,仿佛长安的冬天一样。
萧琰过了克州的凌寒山,往北是与乌古斯汗国交界的凌北冰原,刮着极北之地吹来的冷空气,立即感觉气温降了十度,从东至西横穿冰原的凌北河还是一条白亮亮的冰带子。而这条宽阔冰带的南北,分别是大唐和乌古斯的疆土,两国的骑兵交战多数发生在这里。
这是一片荒瘠的冻土之地,从九月到来年二月,都是一片冰雪覆盖,现在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冻土上覆盖的雪已经化了,露出土面,却仍然荒得连根草都没有。萧琰的麂皮靴子踩在冻土上,*的像铁,难怪寸草不生。
萧琰没有惊动附近的唐军哨堡。
边境的哨堡也有轮值驻守的洞真境宗师,她施了敛息功法,又有梵音寺的清心琉璃石隔绝神识探视,悄然的过了凌北河,同样没有惊动北面冰原上敌方哨堡的宗师,远远避过骑兵的巡逻,如流动的空气般,往北而去。
……(.. )
第二五四章 圣者
一个多月后,一道人影不疾不徐的从凌寒山下来,走向凌北冰原。
奇异的是,无论是唐军哨堡上的高塔望哨,还是骑马巡逻的骑兵,以及驻守在哨堡不时以神识巡逻冰原的洞真境宗师,都没有看见或扫见这位意态悠闲的走在冰原上的蓝衫文士,甚至一队巡逻的唐骑从他前方迎面驰过来,也像没有看见人般从他身右几丈外呼啦驰过。
蓝衫文士以这种步调走过了仍然结冰的凌北河。
同样的,乌古斯各哨堡和巡逻骑兵也没有看见他。
渐渐,蓝衫文士的背影远去,深入到冰原北面。
此时,已经深入乌古斯北方的萧琰,完全不知道,南方万里之外正有危机在向她逼近。
四十多天前,她在凌北冰原暗中跟上了一队从唐乌边境榷场交易返回塔克领的商队,当这只商团遇到一群冰原狼袭击他们的时候,便来了一场偶遇的“拔刀相助”,被商团热情接纳,受到商团主人的热切相待。
这是一支中型商团,来自和凌北冰原相毗邻的塔克领的南方城市普吉城,护团武师中武力最高的是一位登极境后期武者——在乌古斯汗国登极境称为大武师,而萧琰这种洞真境境界的宗师则被尊称为圣武师,商团竟然因祸得福遇到一位圣武师出手,商团主人欣喜若狂,极力恳请女圣者同行。
萧琰漠然又冷傲的同意了。
此时,她骑着凌北冰原捕捉的马鹿,脸庞暴.露在冰原的寒风下,看起来是黄发鲜卑和通古斯人的混血长相,浅金色的直发,眼窝凹陷,眉骨高,鼻梁高直,面目轮廓深邃,白皙的皮肤透着一种冷寒的苍白。经过面部轮廓的修饰,她太过出色的容貌已经被掩去了七分,让人觉得不是很漂亮却又很耐看,皮肤也没有如瓷般的细腻,面貌看起来有三十一二,澄清纯粹的气质也完全改变,神情是冷漠、木讷的,一双眼睛犀利又明亮,看人时像薄薄的刀片扫过,令人心中一寒,这正符合了她现在的身份——一位在冰原苦修多年,刚刚进阶,性子冷沉寡言的圣武师。
商团上下,对这位女圣者都极其尊敬。
乌古斯汗国生存环境寒冷恶劣,这里的人们比起唐人更加慓悍,对武力强者也更加崇拜,而对一位圣武师,又是战力素强的苦修圣武师,没有人敢不敬,更别说怀疑她的身份了。
但萧琰最大的麻烦是语言不通,鲜卑语她只会几句,通古斯语则是完全不懂,好在她扮的是一位冷沉寡言的人物,又是圣者,商团中的人都不敢凑上前和她说话,只有商团的主人,一位哈哈笑得爽朗的大胡子,每天都要凑到萧琰的马鹿边滔滔不绝,即使得到的只是冷淡的一两个字“嗯”“嗯?”,也丝毫打消不了他的热情。
商团中的人都很佩服商主的勇气,当然对商主这般殷勤热切也毫不奇怪——他们这位商主成天都在做梦,梦想有位圣者慧眼识珠,看中他的小儿子收他为徒,即使收为奉侍也好啊,如今天神垂佑让他们商主走了好运遇上了一位圣者,那还不使尽了办法去接近啊!……但这位圣者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何况步六孤是他们鲜卑的大姓,这位女圣者必定出身不凡……但愿天神保佑阿伏于大叔。
阿伏于很热情,每天都在圣者面前说他们普吉城如何如何的好,和唐国贸易的大商团都会在普吉城停留,各式各样的珍奇精美商品数不胜数,等等。或许他这番口才打动了女圣者,一直留在商团中没有离去,直到七八天后抵达了商团驻地普吉城,这座塔克领南边最大的城市,也是南边最大的贸易集货城市。
在阿伏于商主的热情邀请下,萧琰暂时留了下来,并被请入他最豪阔的别庄中居住,还有十几名口齿伶俐的女仆伺候。
阿伏于每天都会殷勤的去探望圣者,有时带着他的小儿子,普吉城本城的商主几乎都知道了阿伏于家住着一位圣者贵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看见他取笑:“阿伏于,你今天可讨得圣者欢心了?”大胡子商主总是一边摊手摇头,一脸又得意的显摆样子。——像他们这种边城的中等商主,家中能供一位圣者居住,算是得不到好处,那也是荣耀和值得炫耀的事。
十多天后,便先后有几个外地大商团的主事上门,恭敬递上拜帖,并送上珍贵的药材作为拜见礼。如黄金宝石等物苦修圣武师不会有兴趣,只有珍贵药材能入他们眼。萧琰只收下了拜帖,没有见人。这几个大商团也觉得理所当然,一位主事怎么值得圣武师相见,何况还是步六孤出来的。
阿伏于过来时,萧琰将拜帖全给了他,让他一一细说这些大商团。
这些商团送上拜帖,当然只是第一步,后面必是想聘请这位圣武师。虽然这种全国知名的大商团并不缺乏圣武师,但谁都也嫌圣武师多,何况还是步六孤家的,这个姓氏可是乌古斯权势最大的贵族之一,几个月前刚登基的新大汗的正后是步六孤氏。算不能如愿聘请到这位步六孤圣者,交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三四天后,阿伏于作为圣者在普吉城的行走人,回访了其中一个大商团。其他几个大商团得知消息后,便知道那位圣者是选中了苏尔古商会,虽然失望,却没有气愤不平之类。毕竟那位圣者留下了他们送的珍贵药材,这说明是领情了。
苏尔古商会的商团在七日后启程,萧琰作为商团临时聘请的圣者,当然随团北行。
阿伏于虽然没有如愿以偿的让他的小儿子得到圣者的“慧眼识珠”,但去别庄的几次,也得到了这位圣者的指点,在武道上受益匪浅。
更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任务。
鼹鼠,是靖安司在国外发展的间谍。
他们都是本国人,因为各种原因为靖安司做事,又分为灰鼠和白鼠:灰鼠知道自己是为大唐靖安司工作,而白鼠完全不知,只当自己是在为国内某个大家族或某个权贵做事。——阿伏于是一只灰鼹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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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自从十年前接受了三件考验他忠诚的任务外,一直被“冬眠”了,随着年纪越大,他越着急,虽然冬眠很安全,但接不到任务,也意味着他不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自己回归故土的最大心愿。
当阿伏于看见那位女圣者皮袍衣袖上的花纹时,他心里陡然急跳了一下,随之脑海中出现了一行字——他神色一肃,知道这是圣武师的传音手段——那是一句他牢记了十年的暗语,顿时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惶恐:兴奋的是,任务终于来了;惶恐的是,能让一位圣者来发布任务,究竟是怎样艰难的任务?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任务竟是极其简单,在这二十天内,教会这位女圣者鲜卑语和通古斯语,以及日常使用的鲜卑文字和通古斯文字,他的任务完成了。
当然,这全任务的内容虽然简单,实际上要圆满完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在二十天内学会两种语言、两种文字,虽然只是用于日常的对话和文字,但算是对语言天赋极好的人来说,至少也需要半年吧?
然而,这位女圣者的学习力实在令他震惊,只要他说过一遍,发过一次音,她能完全记住并准确发出,写下的鲜卑文字和通古斯文字,只要看过一眼,读写能准确无误。
他原本担心二十天完不成任务,但眼前所见证明他是白担忧了。心里不免敬畏的想:或者这是圣者的力量?
他这么想也没错。
武道臻入宗师境,由神识到神念这种质的变化,神识具有了力量,意味着对脑域的促进远远超过了普通人。普通人终其一生或许使用的脑域不过百分之十,而少数最聪明人的可以达到百分之二十甚至三十,然而对于宗师武者来说,即使不是各方面的脑能都被促进,但记忆力和学习语言这种并不深奥的知识的速度是普通人远远比不上的,除非普通人具有这方面的异能,当然那也不叫普通人了。
阿伏于骑马立在城门口,带着恭敬又敬畏的表情目送圣者和商团离去。
他不知道这位女圣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到乌古斯汗国是要做什么,但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也不是他应该关心的;最重要的,是要做好女圣者指令的“小儿子意外死亡他们一家伤心迁离”……如果一切顺利,这个秋天他们一家大概能在大唐度过了,梦寐中的大青山之南啊,才是他们阿伏于的故乡。……他忽然热泪盈眶,但这泪水很快被寒风吹冷,皮袍袖子擦过去,带着冷涩的痛。
商团车队往北行进,沿途多是荒凉的地方,而城镇的距离也隔得极远,往往相隔两三百里才见一座小城。这里没有县,城之下是村,而城的规模也远不及大唐的州城,约摸相当于一个大唐的县城。当然,这只是萧琰在边境所见的情况,毕竟塔克领不属于乌古斯的腹地。
她此时骑着塔克河马,头上戴着皮帽子,穿着一身鲜卑人的右衽皮袍,袍子缎面上没有繁华富丽的纹饰,看起来带着几分古朴的味道,很适合她苦修的身份。苦修武者因为常年独自一人待在严酷的环境里修炼武道,多半性情孤僻,不喜也不善于与人交往,所以商团中的人都很自觉的不去打扰她,其他几位圣武师也都和她保持了距离。
这种状况当然是萧琰乐意的,也趁着路上这段时间,用耳力听商队中的人交谈,熟练她的语言,而紫府识海中则是用神识书写着鲜卑文和通古斯文。比起汉文的丰富词汇,通古斯文和乌古斯自己创建的鲜卑文的词汇量要少得多,两本词典萧琰都已经背下,只是语法方面要花些时间。
之所以到乌古斯后才学习语言——辽东慕容氏不会缺乏这方面的人才——是因为身处乌古斯国内有更好的语境,而更重要的是,只有待在当地一段时间,萧琰才能消除身上外国人的气息,当阿伏于商团中的人初见她时,这种气息会让他们觉得是在冰原里苦修带出的孤僻气息,但被聪明又敏感的人看到,或者被另外的圣武师察觉,会感到违和,心生怀疑。毕竟两国的宗师潜入对方的国境并不是罕见的事。
十几天后,商团到了塔克领的中心城市,塔克城。
塔克城的领主是鲜卑人,拔列氏的家主。作为南方一个荒僻领的领主,拔列氏家族在乌古斯汗国的地位显然不那么高,只能算是二流贵族。当得知入城的苏尔古商会的商团中有一位步六孤姓氏的女圣者,而且是貌似三十出头的圣武师中期,这位领主顿时坐不住了。不管这位步六孤女圣者是出身旁支还是偏支,但真的能在三四十岁进阶中期圣者,而且还是苦修圣者,这可是了不得的天赋,任放到哪个大家族,都是要当嫡支重视起来的。何况大汗刚刚向各地领主下了召兵令,他正要率塔克军团北上,如果能先跟步六孤家族的一位天才圣者拉上关系,以后到了上京城,岂不顺带攀上了步六孤家族?
拔列氏领主当机立断,命人详细打听清楚这位圣者的情况后,便备了一份厚礼,又请出家族中实力最强的一位圣武师后期,坐着铠甲骑兵卫护的豪华马车,前往苏尔古商团下榻的高级客栈,拜访这位步六孤圣者。
……(.. )
第二五五章 看一看
拔列氏领主的到访,并没有出乎萧琰的意料。
事实上,她进入乌古斯汗国的第一个目标,是这位领主。
然而,在外间的会客室面见这位领主时,她的态度是冷淡而寡言的,给人一种冷漠又高傲的感觉,对拔列领主隐约有些不待见的意思,唯独对拔列氏的后期圣者保持了一种冷漠平等中又略带尊敬的态度。
这种冷傲的态度并没有让拔列氏领主恼怒,虽然这位圣者好像对自己不怎么待见,这令人有些疑惑,但他表现出的态度却依然是诚挚热情又不失分寸。
与对他态度相反的,这位圣者对本家后期圣者带着尊敬的态度,可见这位是真正的武者。这对他们当然是好事。至少,要想结交这位圣者,不用太多的心眼,只要叔父出马行了,还可以探查一下,他是否有哪里得罪了这位圣者?
在表达了对这位圣者进入塔克领的热情欢迎之意后,拔列领主识趣的告辞了。
两位圣者在会客室里交流武道。
萧琰每个句子都说得很短,给人一种长久不说话的艰涩感。拔列图自然想到她是在冰原苦修,和人交流少,加上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说话慢,字少,这是很正常的。这样的圣者让他心里少了几分戒备。毕竟,圣者之间的暗算也多,比起心思多精明算计的圣者,这种专注武道的交往起来更放心。
拔列图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还有些隐约的波动,应该是进阶中期后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这让他感到诧异,按道理讲她应该在凌北冰原的苦修地稳定了境界才出来——难道是有急事?或者是有步六孤家族的紧急召唤?
拔列图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一点。
因是初次见面,加上萧琰表现出的冷漠寡言性子,两位圣者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半个时辰,拔列图出了客栈。
骑兵队卫护的豪华马车仍然停在大街上,一名骑兵拉开侧厢车门,拔列图上了马车,便施了一个真气屏障,隔绝谈话。拔列领主问道:“叔父您看如何?”
“她很年轻。”
拔列图说道:“虽然不便于探查骨龄,但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这是圣者之间的感觉,是本来年龄年轻,还是进阶后容貌变得年轻,这种感觉是不同的。
拔列领主闻言色喜。
不到三十五岁是圣者中期,必然是三十岁之前晋阶圣者了!——果然是步六孤家的天才!
拔列图却又说道:“也有疑点。”
拔列领主吃了一惊,“什么疑点?”难道是身份?心中顿时沉了下去。
拔列图瞪了他一眼,“别多想。她进阶中期还未稳,匆匆出了冰原,这很不寻常,尤其对苦修武者而言。除非,有至关紧要、让她不得不立即离开的事。”
……至关紧要、不得不离开?
拔列领主目光一闪,立即联想到汗京发下来的命令,沉吟片刻说道:“您的意思是,这位是得了家族的召令……而且,或许还跟这次大汗发出的召兵令有关?”
拔列图缓缓点头,“应该是如此。否则,以圣者的速度,真要有急事,何必与商团同行?——也不合这位孤僻的性子。除非,这一路北上,还带了看一看的任务。”
看一看?看一看什么?
从凌北冰原北上到汗京,要经过塔克领在内的四个领地,这“看一看”,可不是看一看?……不管这是新大汗的命令,还是步六孤家的意思,对他们而言都是机会。
拔列图嘴角又扯了一下,似乎有些好笑的意味,“虽然这对那位是个苦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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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列领主也笑了。
以这位的性情,让她来做这种任务,的确不是件高兴的事。
难怪对他不待见。
拔列领主心中释然。
***
四日后,三万塔克军团整军北上。
没有出乎拔列叔侄的猜想,在拔列领主亲自拜访并诚恳发出共同赴京的邀请后,这位圣者立即同意了,解除了苏尔古商团的聘约,成为塔克军团的随军圣者之一。当然,这是临时的,一到上京,这聘约不存在了。拔列领主当然也没想过留住这位圣者,而由萧琰干脆的态度更加确定这位圣者是带着任务的。另一边,苏尔古商团得到了拔列家族给出的解聘赔礼,毕竟苏尔古商会的背景也不可小觑,商团这方面当然没想过留住步六孤家的圣者,只是要得一个交情,既然圣者选择随军,当然欣然解约,没什么怨气。
萧琰换乘了一匹塔克军团的战马,这是乌古斯有名的三大战马之一,塔河马。她在苏尔古商团时骑乘的也是一匹优良骑种,被列为贵族马血统的阿尔勒马,但最好的阿尔勒马也比不上塔克军团一名普通骑兵骑乘的塔河马,这在乌古斯汗国是非常正常的——最好的战马只能给军队,即使是大汗陛下,如果不是阅军或上战场,也不能骑乘最优秀的战马。
这个制度被严格遵守并执行下来,乌古斯军队的荣誉感是这样一代一代的承继下来。萧琰在塔克军团,即使是这样一个偏僻领地的军团,也让她感到了士兵富有荣誉感的精神面貌。与大唐军队身为最强大帝国/统领下的最强大军队的荣耀骄傲感相比,乌古斯军队更有一种与恶劣环境做斗争的坚忍不拔的毅力。
塔克军团和乌古斯其他军团一样,除了后勤仆兵外,全部都是骑兵。当年高氏北周被唐军赶出长城、大青山,毅然决然的抛弃汉化,回到“马背上的民族”,所有乌古斯人从六岁起要学会骑马,所以无论男女都是上马能战的骑兵。塔克军团中有一支女兵千人营,人人气势彪悍,不输男兵。
……这是一个战斗民族。
萧琰心里想道。
她的确带了“看一看”的任务,目的当然与拔列氏家族所想的大相径庭——他们知道后,会心寒不已。
李毓祯说,乌古斯汗国不是大唐最强的敌人,也不是宗师级强者最多的国家,但一定是人均战斗力值最高的国家。一个全民皆兵的战斗民族。所有成年男女都做好了随时被征召上战场的准备,一个六岁的小孩儿都有可能捅你一刀——这是高宗时的唐军打到塔克领时的切身体验。和这样的国家死磕,算大唐这样强大,也是会头痛的。
这样的国家要么合作,要么彻底打趴下。
尽管靖安司多年来一直没有懈怠,利用各类间谍收集分析着包括乌古斯汗国在内的所有外国的情报,进行汇总,整理,向皇帝陛下提供最新国情报告——但是,再详尽,终究是靖安司间谍的角度,虽然全面,但缺乏一种深度。至少在李毓祯看来,这个深度是不够的。
所以萧琰在乌古斯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要成为李毓祯的眼睛,看一看这个帝国,看一看这个帝国的人。
她的目光越过即使在奔驰中依然保持队容齐整的塔克军团,看向遥远的西北方向。
最遥远的西北边地,与燕周帝国接壤的西北领,是格索尔高地——格索尔大公寔楼丘的领地。
也是千山学长的母亲寔楼丘的领地。
这位皇位序列第四继承人,应该已经不在格索尔高地了……
尽管靖安司的情报显示,这位金发灰眸的女大公每日清晨仍然按惯例出城巡视她的领地,但眼睛所见的情报,往往是欺骗人的。
……寔楼丘,应该已经在离上京不远的地方了。(.. )
第二五六章 寔楼丘
达赫加领,达赫城。
领主城堡宽敞的书房中,一列列红檀木书架上搁置着一部部不同封装的书籍,书籍背脊上或封面上的文字可以看出至少有七八种语言的书籍,显然这书房的主人是一位通晓多国文字的博学者。
书房邻窗的地方,摆了一张巨大的白橡木书桌,长桌上铺着金丝绒的桌布,两边是七八张金丝绒面的高背扶手椅,背窗正中一张椅上,坐着一位金发长辫女子,正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书,右手不时拿起鹅毛笔,醮一醮最上等的防冻墨水,在笔记簿的空白的页上记下感想。
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沙漏静静漏沙的声音。透过加厚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冰天雪地,城堡里的仆人正在忙着扫雪,而城堡外遥远的大街上,不时有运货和拉人的雪撬车呼啦驰过,还有戴着翻毛套头皮帽、身穿翻毛皮袍的巡逻兵坐着雪撬车在城市各条要道上巡逻。
这是乌古斯最北面的领地之一。“达赫加”在通古斯语中是极寒的意思,出了达赫加领往北,是终年被冰雪覆盖包围的极北之海了——唐人和乌古斯人都称为北极海。
已经是五月中旬了,这里的气温却仍然零下十五六之间,即使是在最温暖的七月,也仍然有零下三四度,人们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带毛的皮袍,区别是皮袍的厚薄以及里面衣服的厚薄。
书房内读书的女子没有穿外袍,上身只穿了一件亚麻质的立领套头衬衫,领上的三粒金钮扣敞开着,露出修长的脖颈,在没燃壁炉依然是零下温度的房间中,皮肤如瓷般光滑,没有起半点冻粒子,让人以为室内温暖如唐帝国的春天。
书房的门被礼貌的叩响三声。
“进来。”
金发女子没有抬头,带着几分铿锵的冷色音调果决利落。
厚实的橡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位黑发黑眼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一身白色镶红边的套头衫裘皮军袍,立领扣至前胸是一排锃亮的银质钮扣,军袍长至靴筒,腰间勒四指宽白色皮带,左边悬一柄弯鞘军刀,下身是白色镶红边的裘皮军裤,扎进及膝的军靴里,步伐踩在厚软的地毯上轻捷又利落,抬拳行了个军礼,声音沉厚内敛,“殿下,最新军报。”
女子抬头,深邃立体的脸庞上,一双灰眸像极地的冰雪,透着一种冷酷的色泽。
“讲。”
“是。”军服男子禀道,“截至昨日下午十七时(五点)报:南部四领——乌达内军团已经抵达中央领南部的亚尔克城;博代军团距中央领不到七百里;格木伦军团距中央领一千五百里;塔克军团距中央领不到四千里。
“北方五领——曼苏领与格达尔领两部军团仍在朝拉河对峙;另外三领目前仍在观望。”
这位禀报的军服男子便是“目前仍在观望”的北方三领中的达赫加领的领主兼军团长萨因兰格维尔。
“东部十领——北三领中最东北的巴雷格军团昨日也抵达中央领北部,三领军团共十二万军队全线压在中央领北部和吉格勒领交界处;东三领的十万军团也抵达完毕,压在中央领东部与拜赫雷领的交界处;南四领中,除了防御唐帝国安东都护府的杜伯达领不受召兵令外,其余三领都接到了汗京和拜赫雷的召兵令,但目前仍然未有出兵动静。
“西部十一领——除了防御西部边境的四领不动外,另外七领均接到两份召兵令,其中:西南三领已经出兵——苏兰军团被阿勒泰军团阻截在叶尔博加河北面,两军目前仍然没有交战;温都尔军团前日过了鄂布斯山,驻扎在东山下,昨日没有起营动静。至于西二领和西北二领,仍然未有出兵动静。”
他上前一步,将记录详细军情的文件簿递到了桌上。
金发长辫女子——格索尔大公手里仍然拿着书,圣武师境界的神识扫视过去,军情立即了然于心。
她冷嗤一声,说道:“‘目前观望’的北方三领中,你和奥伦不提,泰古特是个骑墙派,这是要看情势明朗再加入。至于西北二领,一个莫沃的人,一个明雷的人,两个军团驻兵不动,这是防着我的格索尔呢。至于西二领,还有东部南三领,这五个领原是中立派,如今看来,是铁了心不参与莫沃与明雷之争。”
兰格维尔道:“应该是见大公殿下没有表态,存了观望之心。”
寔楼丘挑了挑眉,冷峻的声音道:“我能表什么态?汗父临终遗诏莫沃继位,明雷说是被莫沃逼宫立下的伪诏——这有可能,毕竟汗父生前没有下诏废明雷的太子之位,突然改立莫沃太可疑;但莫沃说的:明雷与汗父妃通.奸被汗父撞破,汗父气极而逝,临终前立诏废明雷改立莫沃——也有可能是真的。——究竟真相为何,只能待事态明朗了,再查清楚。”
兰格维尔默默为大公翘了个拇指,分明是坐山观虎斗,待两败俱伤,或是一败一伤,这是“待事态明朗了”,大公再以查清大汗驾崩真相为由,往胜利者的脑门上掼锅——至于是新登基的莫沃汗,还是前太子明雷,看这二位的角力了。
反正大公在格索尔领“驻守边地,无诏不得擅离”,中央领打得再厉害,大公也是有心无力啊。
至于老大汗驾崩的真相,到底是明雷所为还是莫沃所为,或者是他们大公……谁知道呢?只有天神知道,他一点都不想探究原因。
反正大汗已经年迈了,昔日的雄狮已经没有了勇猛的魄力,也该归去天神的怀抱了。
兰格维尔向自己选择的主君行了个军礼,转身走出去。虽然这里是他的书房,但里面的书十之七八都不是他的,属于这里新的主人。
他走到外廊上,沿着旋转楼梯而下,下到二楼时,便见一位身穿玄锦右衽皮袍、貌相清秀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不疾不徐的拾梯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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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打了个照面。
兰格维尔目光微缩,在那青年抬拳向他行军礼后,也回了个军礼,两人错身而过。
行到一楼,兰格维尔摸了摸唇上的胡子,心想:玄狐来了,又有什么机密事?——但他也只是想一想,一点都没有探究的心思。
“玄狐”叫萨加亚克尔,和他一样,也是通古斯贵族,被大公看中忠诚和才智,提拔为机密书记官,负责大公身边最机密的事宜,因为终年穿着一身黑袍,心思又比北极狐还敏感狡猾,大公身边的心腹都暗地里称他玄狐。
“殿下。”玄狐叩门入内,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一个字。
这是一个汉字:
【驲】。
“那边”传来的情报,只有这么一个字,以玄狐的聪明,也只猜出了一半,另一半却没能猜出来。
但他知道,大公一定明白。
女大公的灰眸一凝,跟着有两分冷锐的光芒掠过,突然轻呵一声笑,抽出一张短笺,书写了一首标准字体的通古斯诗:
【夜幕与天相交,启明的晨星啊,从我们的灵魂深处升起,冉冉腾上天空。】
折叠成方胜后递给书记官。
“传给大祭司。”
“是。”书记官神色沉静,一点也不好奇也不想去知道,大公将这首祭祀启明星吟唱的诗传给大祭司是什么意思。
书记官退出后,寔楼丘继续看书,做笔记,直到门外侍从官禀报:客人来临。
“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的客人,头上的皮帽子和脸上的白熊面具将他头脸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深褐色的、犀利的眼睛。
寔楼丘做了个请坐的姿势。
客人解下了皮帽子,除掉白熊面具,露出一张深邃白皙的中年脸庞。
这是一位鲜卑贵族。
“尊贵的大公殿下。”来人向她行了一个按胸躬身的鲜卑贵族礼。
“楚因圣者,好久不见。”寔楼丘起身,却是向他回了一个宗师礼。
来人的眸光微闪,拉开椅子,坐在格索尔大公对面。
他的目光落在女大公右手合上的书面上。
那是一行通古斯文字:
【高武大帝】。
它的原名应该是叫《高武传记》,作者是侍奉在大唐高宗武皇帝身边的一位欧罗顿籍侍从官,高宗逝世后,他用汉文和欧罗顿文写下了这部传记,之后又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但除了汉文外,不管是哪国文字,都被统一译成:《高武大帝》。
这是每一位帝王都必读的经典,不管他是哪一国的皇帝——唐帝国的高武大帝,都始终是帝座上的高山,迄今无人逾越。而承认她的强大,对于曾经被她的军队打败的帝国来说,并不耻辱,与强大的敌人对抗是英勇,被弱小的敌人打败才是可耻,研究她的成功,探索她的思想、行为,才能让自己更加了解这个强大的敌人,学习她,挑战她……超越她。
客人犀利的目光落在寔楼丘的脸庞上,冷漠的话语同样犀利,“很多帝王想学高武,但没有一个是高武。”
你以为你能成功?
寔楼丘的灰眸冷峻中透着睿智,“我不是高武。但乌古斯需要一位知者,而不仅仅是一位勇猛的狮王。”
客人沉默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同样的冷峻,锐利,仿佛利刃交锋一般,谁都不退却。
良久,客人站起来,拿起面具,戴上皮帽子,说道:
“三个月。”
我们等你三个月。
寔楼丘冷峻一笑:三个月,已经够了。
***
中央领,乌腾格里神山。
白色的神鹰在天空翱翔,飞到了白色的圆顶神庙上空,又盘旋着,落到了一只伸出的手臂上。
身穿萨满白袍的中年祭司脚步匆匆的走入一座穹顶神殿中,殿顶上绘着日月星辰,最中央却是露天的,下面是一个圆形祭台,祭台正中放着一只充满古老气息的星盘,看不出什么材质,对着天穹,极其缓慢的转动着。
一位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坐在星盘前。
祭司对着老人恭敬行礼道:“大祭司,神鹰来信。”
说着双手摊开,手心一支竹管。
大祭司没有回头,目光看着星盘,有些枯涩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
中年祭司行了礼,无声退下。
他退到殿外,将竹管的漆封取下——果然,里面已经是一管灰末了。
神殿内,大祭司坐在星盘前,枯瘦的手指缓缓拨着一颗星。
晨星已经来临……但能不能走到这里……
“去吧。”他说道。
从他缀满星辰的衣袖中,忽然飞出一只透明的蝴蝶,扇了扇薄翼,从殿门口飞了出去。(.. )
第二五七章 逃
透明的蝴蝶飞出殿门口时,忽然在空中失去了踪影。
三千里之外,蝴蝶扇动着薄翼,出现在一位白袍祭司的肩膀上。
那位祭司赤足踩在冰冷的河水中,白色的萨满袍子落在水里,却丝毫没有被水沾湿。她的头发很长,也垂落到了水里,四周的游鱼却仿佛惧怕,离她的头发远远的;却又仿佛有某种蛊惑,让它们即使恐惧也流连着不去。
祭司的一根手指伸出去,蝴蝶落在她苍白得有些透明的指尖,蝶翼轻轻颤动着,仿佛在诉说什么。
眨眼,蝴蝶化为光点消散在空中。
……
此时,萧琰已经随着塔克军团进入博代领的北部,往北数百里,是乌达内领,而过了乌达内领,是乌古斯汗国的中心,拥有帝京的中央领了。
萧琰心中忽然生起警兆。
这种警兆不是来自于她的周边,而是遥远的、她不确定的地方。
萧琰顿时想起出京时阁主的提醒,心里猜想,很可能是国内那边的先天追踪过来了。
虽然她身上带着清心琉璃石,能隔绝先天宗师的神识搜索,但这也不是万能的,除非她完全不动武或神识不外放,否则一旦外放的真气或神识的气息被铭刻了她气息的先天截获到,立即能确定她的行踪。
再者,她加入阿伏于商团之后行踪是公开的,虽然这也是虚虚实实之计——追杀她的先天恐怕想不到她敢这么公然出现,而且还随着乌古斯军团行动,反而可以误导追杀她的先天追上错路,但一起追不到她的行踪总会回过味来,抱着“宁可错追,不可错放”的态度寻着塔克军团而来,一旦发现她的踪影,有办法确定她的身份——在先天面前她的易容未必有用,算有用,只要神识一扫她,也暴/露无遗了:没那么巧一位恰好也是从凌北冰原出来的乌古斯圣者身上也有能阻隔先天神识扫视的宝物。
警兆突起时她没有什么动作,仍然驰马随军团队伍前进。
心里忖度着,如果混在乌古斯军团中,军中还有好几个圣者,大唐的先天宗师出手也要顾忌——顾忌她身上有着阁主给她的护身宝贝,可以抵挡先天宗师的一击,否则怎能放心她独自远行?而一旦不能瞬间杀了她,会惊动军团中的圣者出手,然后再惊来乌古斯的先天宗师,那时闹大了。想必追杀她的先天,也是想静悄悄的杀死她,而不想引出大/麻烦。
但行出十里后,她心中愈发不安。
万一对方不顾忌后果,一定要先解决了她……
若真如此,那她不能连累塔克军团了。这些战士,如果死于和大唐的交战中,她不会同情;如果她的身份暴/露,这些战士死于对她的攻击中,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但因大唐的先天宗师追杀她,而造成他们的死亡,她觉得这很无辜了。
萧琰果断决定离开,立即给拔列图圣者去了一道神识:【我危险,先走。】又叮嘱他:【敌人强大,不要来援。】马背上瞬间失去她的人影。
拔列图的神色平静如常,神识传音给分布在军团各位置的另几位圣者:【步六孤圣者发现异常情况,已前去探查,诸位小心警惕。】跟着神识传音给侄子,说的是真相了。
叔侄俩心中都在又惊又疑——到底什么人威胁到步六孤家的圣者?
难道是步六孤家的仇人?
……或者是,前太子明雷那边派来的人?
叔侄俩想到这两种可能,都觉得头痛。
不管是哪种可能,如果这位步六孤圣者出了事,事后步六孤家查出是和他们塔克军团上京出的事,他们能逃得了干系?……算只是被迁怒,结果也够糟心的。
拔列领主冷静下来,脑子迅速转动,如同平常巡军一样驰马到叔父身边,以内力传音道:【那位叮嘱叔父不要去援,很可能是连叔父您也……】
拔列图已经是圣武师后期,算来人是圣武师大圆满,他们军团中还有五位圣者,一起出手难道对付不了?但那位却说“来敌强大”,根本没考虑他们的支援,可见强大到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圣者能对抗的……
叔侄俩对望一眼,心里都拔凉拔凉的。
如果真的是先天宗师,别说他们军团六位圣者,是再来六位也没用。
叔侄俩同时嘶口凉气。
……但这真的可能?
虽说他们乌古斯的先天没有唐帝国那样的规矩,先天不得对先天以下动手,但本国的先天也甚少对先天以下出手——进入先天等于迈入“神”级,对神级以下的武者出手,如同神对凡人出手,还要不要身份地位了?太不要脸了!如果有这种先天,很可能引起其他先天的忌惮,尤其是那些有着出色后辈的先天,甚至会联合几位先天共同除掉他,毕竟劫杀一位先天所得的资源也是令人心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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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这事有多么不可思议,拔列叔侄都必须立即向步六孤家族通报,否则,那位圣者真出了事,他们的责任可大了。
不提拔列叔侄那边如何应对,萧琰从马背上掠出去后,便立即运行巽字诀,身化为风,随风而进。因为她对刀道自然的领悟,对巽字诀的领悟也进一步加深,身体融入风动的气流中,没有引起丝毫不属于风的波动。
此时吹的是东南风,她随风而向西北。
往西北地势渐高,随风出百里后,前方出现树林。相比寸草不生的凌北冰原和只有草原的塔克领,格木伦领和博代领都有森林、树林,眼前是一片原始的白桦林,树皮黑白分明,还有种种难以意会的图案,仿佛天地的鬼斧神工刻下的神秘符纹。萧琰还是头回看见这种白桦林,如果不是在逃命中,肯定要停留下来,细细揣摩这些天然又神秘的图案,是不是蕴含着天地的语言——然而此时她只能像风一样刮过。
对于逃命来说,出现树林是极好的。
因为树干的阻隔,会造成风的波动,而这种波动,对于萧琰的短距离瞬移是天然的掩护。萧琰在树林中逃得更快,她感觉到危险离她更近了……那位先天应该已经追上了塔克军团,如果没有发现目标,立刻会向四周追寻。
尽管她已经距离军团几百里之外,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先天的速度是很快的,一旦发现她的行踪,瞬间能撕裂虚空到她的眼前。
风向随着地势的变化是在变动的,萧琰没有办法完全随风而驰,首先她必须避开塔克军团的方向,还要避开她感觉危险的方向,当风往那些方向吹时,她必须放慢速度,贴地而行,伪装成草地中的爬虫一样。因为先天无法用神识搜索到她,只能辨别气流的异动。所以萧琰还得避开有大片动物奔跑的地方,虽然这有利于掩饰她的奔行,但先天宗师同样会这么认为。
其实最安全的,莫过于她待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动,因为先天宗师无法用神识扫射到她,而目力也无法发现这种隐蔽之地,比如地**、山洞等。但萧琰并没有考虑躲藏起来,因为只能躲一时,不能躲一世;而她到乌古斯还有任务,不能因为躲避先天宗师的追杀,而像冬熊一样找个山洞冬眠起来。
萧琰一边小心的顺风前行,一边思索着如何对付追踪她的先天。
是的,她考虑的是对付,而不是躲避。
即使面对的是实力悬殊的强大敌人,她心里也在思考着迎战的可能性。
当她又穿过一片白桦林时,一座山脉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对乌古斯的地理不熟悉,只是通过地图知道各个领地和大城的方向,而实际地理是不清楚的,只能凭她对奔行方向和距离的把握猜测这里大概是博代领和乌达内领交接地的博格达山脉。
暮色已经降临了。
她决定进山。
因为前方都是草原,山脉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距离还很远。
而糟糕的是,这会吹的是西北风,她必须逆风前进。
但萧琰这回没有贴地而行,而是如箭般射了出去,转眼到了山下,庞大的神识陡然放了出去,搜索整个山脉,寻找最合适的隐身之地。
她知道,追杀她的那位先天宗师很快会过来。
她隐匿在暗夜中,等待着……杀机的到来。
一双眼睛平静,却又像是捕猎的豹子,全神贯注,等待着扑出去的那一刹。
她的脑门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不是因为紧张,恐惧,而是太高速的计算,种种可能都在她识海里推演……她只有一击的机会——如果计算不当,推演不正确,在先天面前,她连发出一击的机会都没有。
生死,只在一瞬。(.. )
第二五八章 伤
在夜色降临时,上京的步六孤家接到了一位拔列氏圣者的紧急传讯。
步六孤家主令人安置了这位圣者,立即遣心腹去询问楚因圣者出关没。
楚因圣者是步六孤家最年轻的大圆满圣者,今年才四十九岁,却已经摸到了先天的门槛,因而时常闭关,若非大事,步六孤家主也不敢去惊扰他。
但南暮是楚因堂叔最看重的徒弟,又是家族极具天分的年轻圣者,有关南暮的紧急传讯,无论都得通告楚因圣者。何况步六孤家主也存在着疑惑,南暮在凌北冰原进阶中期他怎么不知道?而且境界未稳出来了?他没下这样的命令,难道是楚因堂叔的意思?
心腹才过去一会,步六孤家主听到楚因圣者的神识传音:【我刚刚出关。有什么要紧事?】
步六孤家主是圣武师初期,也以神识传音回道:【堂叔,是南暮的事。】
【南暮?你等等。】
不一会,楚因圣者出现在家主的书房外,叩门而入。
步六孤家主直接道:“塔克领的领主拔列氏来了一位圣者传讯,说我们家的南暮在塔克领加入塔克军团,随军北上,但在途中遇到危险独自离去,留言说敌人十分强大,阻止塔克军团的圣者去支援……”
楚因圣者皱着眉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是因为南暮遇险,而是他的徒弟根本不在凌北冰原苦修,那么冒充南暮的女圣武师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南暮?难道知道南暮不在凌北冰原?幕后指使者是谁?目的是什么?冲着步六孤家还是?……一瞬间,步六孤楚因的心头起了十数个念头,和有可能的阴谋揣测。
但是南暮不在凌北这是秘密,连家主都不知道,不管那位冒充者是谁,他都不能直接否定她的身份。
楚因沉着眉,深褐色的眼睛冷峻,“如果不出意外,南暮应该是在近期内进阶中期,但我没收到赫伦的消息。”赫伦是他安排给南暮进阶的护持圣者,“有可能是刚刚进阶,消息还未传过来。但是按南暮的心性,境界未稳定,不会出来。——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的脸色越发严峻。
步六孤家主的脸色也很严峻,他已经在猜测:南暮是在冰原遇袭?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发现了什么重大事情,必须立即向家族禀告?因为有追杀者,她不得不庇于塔克军团,这才能解释她为什么和军团一起上京;但是,追杀她的人竟然是先天……
家主丝毫没有怀疑“南暮圣者”是假货,不是因为对方向拔列氏领主出示了“步六孤南暮”的家族名姓徽牌,而是根本没有想到有人敢冒充步六孤家的圣者。
他说着自己的推测,“……赫伦不在南暮身边,可能已经出了意外。如果是在凌北遇到袭杀,那可能是对方行动了。南暮是我们家年轻的天才,丘穆陵氏,贺赖氏,包括废太子明雷那边,都有可能下手。”他的眸子透着森然杀机。
楚因圣者皱着眉,丘穆陵氏、贺赖氏和他们步六孤一样,是帝国的一等家族,因为支持明雷,和他们步六孤家一向敌对,如今双方开战在即,难保丘穆陵氏、贺赖氏不采取暗杀手段,提前除掉他们家族的优秀后辈,这在家族斗争中并不少见……但那个“南暮”是假的,追杀她的人究竟是去杀南暮,还是冲着那个冒充者而去?……目的不同,真相迥然不同。
楚因觉得自己必须去看一看。
“我立即禀告祖老。”他说完已消失在房中。
步六孤家主心情并未放松,南暮是否能撑到家中先天过去实在难料。他沉坐了一会,发了几道命令下去,针对家中优秀的后辈,在外面的立即撤回来,不能撤回来的,也要提高安全防卫,不能独自出行。
还有,家中的先天祖老们,也应该活动一下了……
他走出书房,向后院的祖老居地走去。
***
萧琰静静的立在黑夜中。
她隐匿的地方,是一处悬崖上的山洞。
秋水刀已经握在手中,刀刃被真气包裹,一泓秋水的光亮变得暗沉,没有半分光透出。
时间过得很快,又似乎很慢。
她皮帽子下的头发已经沁湿,内衫也被汗水沁湿,心跳几乎已经静止,许久才会缓慢的动一下,连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已静止不动了。
而她的呼吸,从她前往崖壁时,已经停止,转为真气内呼吸。如果有先天的神识隔空扫过来,只会感觉到一个空空的崖洞。除非站在崖洞外往里看。这个崖洞并不深,往里只有一丈余,空空的,没有任何遮蔽的地方,站在崖洞外,一眼能看清。
她心中肯定,追杀她的先天已经上山了。这样的山脉,在黑夜里,是最好的隐藏。她能想到,追杀她的先天也能想到。况且她上山时没有遮掩气流,上山后又放出神识搜索整座山脉的隐身地点,足以让追寻她的先天察觉。只不过,那人要找到她藏身的地点还需要时间,因为他不能依靠神识,只能亲自去每个可能藏身的地方看一看,用眼睛确定她在不在。
但萧琰感觉到,那人要来了。
当她用神识计算、推演确定自己的行动后,将全部的神识都集中在感觉上,对危险的感觉因为神识的集中越发清晰。
像是来自识海的灵觉。
突然,识海中的莲瓣一个颤动。
当那莲瓣将颤未颤时,萧琰的神念已经破出,秋水刀也在同一瞬间划出一道“一”。
【破!】
萧琰神念破出那一刹,崖洞外的空中波动了一下,跟着裂出一道裂缝,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踏出,两声暴响同时响起。
说是同时,其实还是有先后。头一声暴响,是萧琰的神念破出之时,洞口顶壁岩石中插的木簪瞬间爆开,一道磅礴又锐利的力量激射出去。
那是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
刺破了整个黑夜。
那剑气磅礴浩荡至极,崖洞瞬间化为齑粉,刚刚从虚空裂缝中踏出一只脚的蓝衫文士脸色一变,危急中甚至来不及解下腰间判官笔,只能全力一指点了出去。
“轰!”这是第二声暴响。
因为木簪破裂剑气激射,到蓝衫文士出指,这都是极快的瞬间,所以两声暴响几乎发生在同时。
剑气和指力相撞的磅礴力量直接摧毁了整座山崖,空间裂缝也在剑气与指力相撞的瞬间垮塌,裂缝中的人影也不见了,只有一道血线飚出,瞬间被磅礴的劲气荡散。
大片的山石泥土轰隆隆塌落……很快,这座塌落的山崖变成了一座岩石泥土堆垒而起的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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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在山包底下,被活埋了。
她身上的骨头已经碎得差不多,被压在山石泥土之下,几乎成了一滩肉泥,若不是剑气迸射之时,她横平划出的那一道刀气,早已经和崖洞一起化成了齑粉。
她划出的那道“一”,不是“一”字,而是母亲墨尊给她留下的刀道中“无”字的第一横:这一横,是起手刀,也是起守刀。而“无”字刀道的每一刀,都蕴含着虚无的刀法奥义。
但她领悟还不够深刻,加上修为和先天宗师相差太大,先是道真子那一道剑气迸射出的力量,已震得她吐血骨裂,接着是那道磅礴剑气与蓝衫文士全力一指的相撞力量,更加磅礴浩荡,若非她心志坚定紧守刀意,那庞大的力量直接会摧毁她化为血肉渣子……现在骨骼尽碎但她依然还活着。
萧琰感受到身上千钧力量,以她目前的伤势,如果不能尽快出去,只怕会被这山石泥土压死了……但她此刻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所幸她之前计算好了,提前将一粒寸骨丹吃入腹中,用真气裹在丹田,重伤之时她真气一散,药丸便立即溶化,一股清醇又庞大的药力充溢丹田。萧琰勉力运转真气,将药力沿着经脉送入身体各处。
这寸骨丹是阁主给她的,是三清宫不外售的丹药,据说只要丹田不破,全身碎成寸骨都能救活,阁主不知从何途径得了寸骨丹,给了她两粒,让她保命时用。
这丹丸的药力果然极好,萧琰真气运行一周天,已经感觉到骨骼在愈合,虽然十分缓慢,但再给她三个时辰,能伤愈五成,从这里脱身而出。
她不能多待。
虽然是被压在山石泥土底下,又有清心琉璃石在身,算先天宗师过来也不用担心被发现气息,但是,万一有先天要查个究竟,挥掌劈开山包,那她伤势未愈又立刻陷入危境了。
萧琰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然而,这不由她自主。
……
泥石滚落的余声回响在山中时,临时形成的山包上先后落下几道人影。
那是博代领和乌达内领的五位圣者。
五人互相看了看,感知着空中余留的气息,强大到令他们心怖,脸色都变了变。一位貌相年长的圣者道:“应该是两位先天相战……”其他四人都点了点头。
沉默了会,那年长的圣者转身走了。既是先天交战,他可不想趟这浑水。另外四位圣者犹豫了会,虽然心中好奇,最终却也还是走了。现在这个时候,争位的内战即将爆发,还是不要另生枝节为好。究竟是哪两位先天因为什么在这里交手,回去尽速禀报家中祖老,让祖老们去想吧。
这几位圣者离去时,又碰到几位圣者上山,互相有打照面的,离去的人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毫不犹豫的离去,让后来者也存了疑虑,在山包周围查看一阵后,便与前面的圣者一样,果断迅速的离去。谁都不想去翻看这山包,万一发现什么人死在里面,被后面来的人撞上自己说不清了——又不是有利可图,平白无故的谁想沾染这种麻烦。
不久之后,又有三位圣者联袂上山。
这次却是拔列图和塔克军团的两位圣者。
拔列叔侄派遣一位圣者往上京传讯时,也同时决定了,他们必须去“援救”步六孤圣者,当然不是真的援救,但至少要做出样子,否则真的遵照步六孤圣者说的“不援”,他们面对步六孤家的责难时可不好说话了。
既然是做样子,三人的行动当然是小心谨慎的,也不敢大胆放出神识去探查,是驰马往一个方向寻,总体还是往北方寻,毕竟要和军团在中央领会合——内战才是大事。不过他们寻的大方向倒是对了,当蓝衫文士和那道剑气交手时,这三人距离博格达山其实只有一百多里。
当然那两声暴响不至于传出山外,但两位先天交手的磅礴力量造成的气流剧动却能让两百里内的圣者察觉。拔列图三人往西北方向望去,一时犹豫是否过去探看——不知道那边是不是步六孤圣者,但万一是呢?他们正好撞上去?三人在原地等了一刻钟,感知到那边的剧烈波动渐渐平缓,三人这才驰马过去。
而站到这座明显是新形成的山包上,感知到空气里残留的强大气息,三位圣者脸色都变了。
一位圣者看了一眼拔列图,犹豫道:“我们是否……”说着目光看向脚下,意思是:要不要翻开山包,万一步六孤圣者死在下面,好歹要找出尸体……
拔列图却是果断的一挥手:【走!】
两位圣者跟着他风驰电掣的掠下博格达山,往东南的方向驰去,直到驰出二百多里,拔列图才缓缓停下,拨转马头,又往西面的方向驰行,一边对两位圣者说道:【我们没有去过博格达山。】
两位圣者已经明白了,不管步六孤家那位女圣者是不是死在博格达山,他们都要当不知道,如果真的掘出尸体送到步六孤家,他们不会得到感谢,反而要承受步六孤家的怒火——倒不如装作不知,继续在“搜寻支援”的路上。
萧琰并不知道,她险险被掘了出去。
但她的危机并没有消失。
在拔列图三人离去后两刻钟左右,又有两道人影落在这座新山包上。(.. )
第二五九章 神司
两人都戴着灰色的斗篷,将全身上下遮蔽完全,脸上也戴着白狼白熊面具,只露出两双眼睛——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犀利;一双绿色的眼睛,有着极北寒冰一样的冷度。
那双冰绿色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残崖,在冷寒的月光和稀疏的星光下,残崖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但在这双眼睛下,山石泥土瓦解的痕迹清晰无比,虽然交战的气息已经散去,但这双眼睛仍然从交战时留下的痕迹察出了端倪。
“其中一道,是先天剑气。”他的声音也是冰寒的,那种冰寒,让人听了骨髓里都发冷。
……剑气?
深褐色眼睛的人沉了下目光,眼神流露出思索:会是剑道先天中的哪一位?
——肯定不是神庙,神庙修的是神术;也不是丘穆陵氏、贺赖氏这两个对立的仇家,他们的家族中没有剑道先天。
事实上乌古斯修习剑道的人并不多,因为缺少普遍的传承——修习剑元和修炼内气是两条路,而拥有剑道传承的极少数家族绝没可能公布剑元的修炼功法。
而如罗氏、贺若氏是乌古斯唯二拥有剑道传承的两个家族。
难道是这两个家族的先天?
但他心里还是疑惑不定,因为这两个家族一向低调,在帝位争夺中也一向都保持中立,家族的商业范围也多在北部几领,和他们步六孤家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怎么会袭杀南暮?——如果这里的战斗的确因为“南暮”而起,而且针对的也是“步六孤南暮”这个身份。
楚因圣者思索再三,做出了判断:【如果是那两个家族的先天,应该不是针对南暮。】
但是,这也更令人疑惑——那个冒充南暮的人是谁?因何会被如罗氏或贺若氏的先天追杀?交战的另一方先天又是谁?
声音冰寒的步六孤祖老踏出一步,人已悬立在十几丈外的断崖前,伸手捻了捻残崖上的泥土,冰绿色的眼眸似乎确定了什么,身子一闪回转原地道:【也许,未必是那两个家族。】
十多年前,步六孤寒曾经和如罗氏、贺若氏的两位剑道先天交过手,一个剑气寒若冰,一个剑气烈若火,更重要的是,剑道的气息会存留很久,而他在剑气摧毁的残崖上却感知不到寒冰或炽火的气息,准确的说,是任何剑道的气息都感知不到,只能通过破坏的痕迹确定是剑道。这说明,此人的剑道更高明,对剑道气息的收敛近于圆融。
当然他不能确定,经过十多年后,曾经交手的那两位剑道先天是否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了,所以不能完全否定是这两个家族的先天,只能说“也许,未必”。
但从利益和动机来讲,他赞同楚因的分析:不管是不是这两个家族的人出手,针对的都应该是那个冒充者,而不是真正的南暮。
楚因圣者闻言惊震,如果不是如罗氏、贺若氏,那会是谁?——难道还有哪个家族有隐藏的剑道传承?
步六孤寒语出惊人:【也许是唐国……】
楚因:“!”
如果是唐国的先天跑过来,那更令人生恐了。
他果断道:“无论是或不是,必须查个清楚。”
这座山包要彻底掀开看看,虽然不确定下面留有线索,但总要搜索后才能安心。
步六孤寒也是这个打算,挥了下手,楚因立即腾身掠起,落到西面的残崖上面。
步六孤寒悬立在空中,掌风斜削下去。
此时,山包底下,萧琰正在运功疗伤的紧要关头,所有知觉都已敛去,进入全冥想的最佳疗伤状态,浑然不知暴/露的危险在眼前。
先天宗师一出手,威力惊人,这座山包堆垒起来约有三十丈高,方圆达十丈,泥石填满了整个崖壑,但在步六孤寒的掌风下,像削面皮一样,一层一层的削去,飞起的山石泥土落在东北几十丈外的山坡上又垒成了一个山包,大片的针叶树都被压在泥石之下。
削了两丈,步六孤寒闻到了一丝血腥气,混在泥土中,几近于无。他目力如炬,看见飞溅起的一堆泥土中渗有几丝血迹。心里便有了数:交手的两位先天中,有一方受伤了。
他的掌风继续往下削。
距离萧琰被压着的地方只有五六丈了。
步六孤寒忽然停了手,转身,目光往东北望去。
但见三百丈外的虚空中一道裂缝,跟着踏出一道人影,远远有一股血煞气,立在三百丈外的空中,有些粗横的声音传过来道:“寒先生也在啊。”
步六孤寒冷淡的招呼,“镰先生不也来了么。”
贺赖家的先天宗师粗豪一笑,往前踏了一步,便到了残崖前,认真盯了一会,嗜血的眼中掠过一抹疑惑,眼珠转了转,回身扫视被削了大半的山包,哈哈道:“寒先生先到,可有什么发现?”
步六孤寒只说了两字打发他:“泥,石。”
贺赖镰心中恼怒,冷哼一声,一掌向山包拍去——他倒要看看,这下面有什么。
却被一道冰寒的掌风截住。
“轰”一声,气流激荡。
“步六孤寒,你什么意思?”贺赖镰怒喝道,眼里闪着嗜血的光,好像一条凶猛捕食的鲨鱼。
“没什么意思。”步六孤寒冷淡的声音,“看你不顺眼。”
不管山包下有没有线索,他都不打算让贺赖氏的人看到。
贺赖镰大怒,“你是要开打?”
他原是好斗的性子,拳劲一握,要向前轰出。
在这时,西北天空突然“砰”一声响。
这响声清脆利落,穿透力却极强,好像极其可怖的力量以一种非常凝聚的方式爆开。
步六孤寒和贺赖镰出手的动作一滞,神识立即扫射过去,却同时感到惊震。
他们只“看见”了一片黑暗。
贺赖镰呼的一声掠了出去,瞬间已在一里之外,然后才撕开虚空瞬移。步六孤寒伸手抓了楚因手臂,也往西北瞬移而去。
……
十几里外,贺赖镰的身影倏然从空中出现,目光望向前方一里外,神色顿然凛肃。
黑夜中,白色的祭司袍耀眼,也很刺眼。
针叶林上空残留着先天真气和神术的气息,白袍祭司赤足踩在落叶松上,即使在黑夜中,足面也是苍白得透明,她抬起一只手,手指同样苍白得透明,往鼻梁上一架,淡然的转头瞥了一眼。
贺赖镰一眼看见传说中的那副黑曜石墨镜,心里跳了一下,立即垂目不看,行了一个教礼,“贺赖镰,见过少神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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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步六孤寒带着楚因出在贺赖镰西面的三百丈外,步出虚空时神识惯性的向四周扫射,扫到白袍祭司时,那缕神识立即被黑暗吞噬。
他心中一惊,转目望去,脸色便也如贺赖镰般凛肃,垂目不看那墨镜,行教礼道:“步六孤寒,见过少神司。”
……少神司?!
楚因圣者心中剧震,少神司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中激荡,眼眉却立即垂下,不敢看那女子的背影,抬手行教礼道:“步六孤楚因,见过少神司。”
少神司右手黑色神杖一伸,地上穿着一身蓝色文士袍的尸体便飞了起来,跟着溶入黑色的虚空,随着白袍祭司一同消失。
黑夜中,留下了一句话:“神庙令:入境唐国先天杀。”
祭司的声音空灵,却给人一种暗夜之灵的感觉,纯粹的、令人沉沦的暗夜。
“……唐国先天?”
贺赖镰语气吃惊,身子落到针叶林内,看着地上那滩血迹,又扫视周围,粗黑的眉毛便拧了起来。
步六孤寒带着楚因落到另一边,盯了会唐国先天死去的地方,又扫视树林内的战况,绿眸便凝沉起来。
两位先天相战,树林竟然没有太大的破坏?
算少神司的神术深不可测,绝非那位唐国先天能敌,但也……不至于只倒了十几棵树,杀了那位先天吧?
他和贺赖镰扫视的目光打了个对眼,虽然彼此不待见,这会眼中的惊疑却是一致的。
步六孤寒嗅着地上残留的血气,也许,那位唐国先天之前已经负伤……
这里的血气,和他之前在那座山包里的泥土中闻到的血腥气息是一样的。
这是他的天赋能力,能通过血气辨识人,而真气越深厚,血中的气息越浓。
通过同样的血气他能肯定,那位死去的蓝袍先天,是在博格达山上战斗的先天一方,而他残留在这林中的先天真气,并不是剑道的气息,可见重伤他的另一方先天,是剑道先天。那么是本国的先天,还是唐国的?如果是唐国的先天,为什么潜入乌古斯?又为什么在博格达山一战?……疑问重重。
步六孤寒觉得必须回博格达山仔细搜一搜,既然蓝袍人受伤,与他对战的剑道先天不可能不受伤……或许也会留下血气,无论如何,要全山搜索一遍。
但他不能让贺赖镰跟着,必须支开他。
假若博格达山上的战斗和那位冒充南暮的女圣武师有关,而那女圣武师又死在博格达山里,如果被贺赖镰发现她貌似南暮,必然会给步六孤家泼污水,诬蔑他们与唐国先天有勾结,图谋不轨,甚至进一步牵扯莫沃汗,而明雷一派也会以此来攻击先大汗之死是莫沃与步六孤家联合唐国的阴谋……即使这诬蔑很荒谬,没有多少人会信,但南暮的去向必定会牵扯出来,让人知道她在北极海神庙,又是个麻烦事。
步六孤寒转头对楚因道:“你先回上京,告诉家主此事。不知少神司说的神庙令是否已经传达家中。让家里尽早着手。”
他这话说得含糊,贺赖镰却是听明白了。
提起他们国教的少神司,神术深不可测,性格也喜怒不定,但不去招惹她也罢了,最让人头痛的是她行事相当任性,刚刚她说“神庙令”,天知道是不是她一时兴起才发出——这很有可能,因为他从京中出来前,没听说总神庙发过这个令。
但少神司刚传下的神庙令被他们第一个接到了,等乌腾格里山的总神庙发下正式的神庙令文函,至少得几天以后了,而他们家族占了几天的先手。
别小看这几天的时间,上层的权利之争,输赢往往在信息的先后上。有这几天时间,他们能动用各方面的人手,探查清楚总神庙发下此令的原因,毕竟两国先天潜入对方国家是并不是少见的事,只是民间不知道而已,而总神庙以前也没发过诛杀唐国先天的神庙令,除非是在两国战争期间。这一次是为了什么?少神司行事再任性,也不会拿神庙令乱来,其中事态肯定不寻常,而早一点查清内/幕,他们能占得先机,攫取更多的利益。
贺赖镰当机立断,转身掠出三百丈,然后撕开虚空,瞬移回京。
步六孤寒松了口气,立即对楚因道:【你先回。我再去那边看看。】
楚因点头离去。
步六孤寒瞬移出现博格达山上,先天宗师的神识全面覆盖山脉,以神识搜索的同时,也继续挥掌削山。
山包又被削去五丈,将到崖底了。
步六孤寒冰绿色的眸子一凝。
身子落下去,手指捻着泥土。
这里,曾经有人。
他指尖捻着一块泥土中暗红色的血迹,血中的气息不弱,但也不强——相对他这位先天而言。
这血气,应该是一位圣武师。
——是那位冒充南暮的女圣武师?
***
萧琰恢复感知时,发现自己身在水中。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明明是压在泥石下,怎么会在水里?
紧接着第二个感知——她全身赤/裸没穿衣服。
这一个惊吓倒比前一个惊吓小,既然还有心脱光她,算是陷于危地想必对方也没有立即要杀她的心思。而只要一息尚存,萧琰不会放弃希望。
她随即反应查看自己的伤势。
这一下是又惊又喜了。
伤势不仅全愈,而且真气磅礴,竟然比之前还浑厚了一成。
当她被压到泥石下时,神识自动为屏障保护自己受创严重的身体不至于被重力压成肉泥,按她之前的计算,伤愈五成退出全冥想状态时,神识也该枯竭了——但现在不仅伤势全愈,神识也完全恢复,而且比受伤前还增长了一分。
萧琰的神识境界高于她的修为境界,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每提高一丝,都是艰难的,更别说增加一分——增加一分,是增加十分之一!
而后天晋入先天境界,最重要的除了道则的领悟外,是神识的增长,这两项也是最难的,至于真气修为的增加,那是勤练和时间的累积能达到的,但道则的领悟和神识的增长,却不一定随着修炼而增长。虽然修炼上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萧琰也相信自己经这一次后,对武道必定有更深的领悟,而神识也会随着她对道则的领悟而增长,但是,那是在她伤愈之后……不是在伤愈中啊!
现在这状况,是什么鬼?
虽然这是好事,但不弄清楚缘由,萧琰是不放心的。
她没有贸然的用神识去扫视周遭的情况,而是徐徐睁开眼睛。
两只纯黑色的眼眸纯净,清澈,平静。
她也看到了两只纯黑色的眼睛……
(以下是免费字数)(.. )
第二六O章 晨星
萧琰看着账单,一脸欲哭无泪。
最上等的药潢纸上,用防腐墨书写着几行通古斯文和婆罗门数字,那罗列的项目让萧琰看了眼角抽筋,而后面的数字更让她心里抽筋了。
“敢问神司前辈,这个……生命汁液,是什么?”
“自然之神恩赐的生命汁液”,应该是这么翻译的吧?
那后面的一串零让她心惊肉跳。
“增长生命力、神识力。一滴,外面抢成狗。”白袍祭司道,“你用了一盆。”
萧琰打了个哆嗦。
想起浴桶旁边巾台上搁着的那只碧玉盆,比她的脸还大一倍,那得装多少滴?
……她能不能吐出来,还回去?
想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难怪自己的伤势全愈了,真气增加了,神识增长了……但是,她真的,不想要这馅饼啊。
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
她盯着账单,像要盯出个洞来。
这馅饼也太贵了!
一百九十亿……打劫吗?
即使那个生命汁液应该很贵……但她这身衣服怎么算的?算是最上等的蚕丝织成的衣服,也不能一件万金吧?一双白袜子,也万金?何况这身只是上等的细白麻布,算大唐卖到乌古斯价格翻十倍,一匹布三千两银子也顶天了吧。……呵呵,万金?
这真的是神庙神司,不是黑店掌柜?
萧琰穿着这一身“价值十万金”的衣服,端坐在木榻上,身姿规规矩矩的,心里腹诽无比,脸上呆讷,一副受惊吓的表情,慢吞吞说道:“一百九十亿……零十万金……”
不能说神司宰她,人家是宰你了,怎么着,神庙出品是这么贵,呵呵,你吐血吧。
“想赖账?”
神司声音轻飘飘的。
萧琰道:“不是。”
她能跟神司赖账么,馅饼都吃下去了,吐又吐不出来。
叹着气,愁眉苦脸道:“能少点么?”
虽然您戴着黑镜,不能真这么黑啊。
“可以。”神司居然答应得干脆,让萧琰吃了一惊。
她呵呵一声笑,很大度的,“看在你是墨白的徒弟,少收你……十金。”
萧琰:“……”
您真好意思说。
但她的注意力落在神司前一句,惊讶道:“前辈,您认识我师尊?”
“认识,怎么不认识。”少神司冷幽幽的笑一声,那笑声让人听得冷飕飕的,足底心窜凉气。
萧琰脚底窜凉,非常明智的不去问她和母亲怎么相识,明显不是好交情啊……说不准这一百九十亿里面有母亲的账。
少神司又冷哼一声,“说起来,你也是李光华的血脉。”
萧琰:“……”
敢情这一百九十亿里面还有高宗皇帝的账。
她瞅一眼墨镜片,目光又下移,说道:“前辈,我现在没这么多钱。”
她没有再和神司讨价还价了,算神司宰她,她也得认了。
其一她不知道这生命汁液到底有多贵,但凡是增长生命力和神识的东西连先天都要动心,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其二,毕竟对方从山包里及时捞出了她,否则,她已经落在步六孤家了——假南暮落到真南暮家,这麻烦可大了——虽然她有后手,到了步六孤家也能保安全,但神司这个恩情要记得;其三,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如果欠一位国教神司的人情那才是大事;其四,不知道神司和母亲有什么过往,但她愿意承受因为母亲而来的迁怒;还有高宗皇帝,和乌古斯的仇怨不用提了,虽然那是国与国的账,但这位神司前辈揪着算到她头上,她也会认——她是唐人,也的确算是高宗的血脉,有亲娘那边的血统。
她拿起笔在账单后签下“萧无念”三字,说道:“前辈您看,我身上只有一千多两的金银票,可以先欠着么?”
“不欠。”白袍祭司的声音冷冷的,眼眶外黑黝黝的墨镜,一脸的黑暗无情,“没钱,卖身抵债。”
萧琰:“……”
好想拔刀!
***
萧琰被神司的神杖敲得眼前直冒小星星。
少神司拿着账单,心情很好,说道:“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等我想好了,你再还债。”
萧琰捂着额头,虽然被神司神杖镇压,也不能屈服,义正词严的说道:“不能提不合理的要求。”
神司哼着歌调走了,空灵的声音招来了美丽的鸟雀,却又在空中盘旋着,畏惧的不敢靠近。
萧琰目送神司离去,她心里已经明白,神司出手救她,是有目的的。
但这个目的,绝不是为了钱,两百亿两黄金虽然是甲姓世家都要吃惊的巨额,但在先天宗师眼里,再多的金银也只是一堆贵重金属,其价值只在于能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神司,是想她拿什么去交换?
萧琰心里并不焦虑,不管什么谋算,总有显露出来的时候。从小到大,她经历的“被谋划”的事太多,至今也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早养成了从容等待“水落石出”的心态。心境从事,遇事才能从容。
当然,她也不是白白的等待,而是沉下心领悟崖洞那一战的心得。
第二天,少神司又出现了。
萧琰便请教她,自然之道。
萨满神教的神术,便是自然之道。
少神司冷笑,“你倒是不客气。”
萧琰心道,我欠你这么多钱,能客气么。
少神司斜乜她,忽然说道:“追杀你那人死了。”
萧琰一怔。
崖洞那一击虽然偷袭成功,但还没法致一位先天宗师于死地。
“您……杀了他?”
少神司没有否认,冷眼看萧琰,“竟敢起心暗算一位先天宗师,你很大胆。”
竟然还让她暗算成功了——这让少神司吃惊。
萧琰说道:“是他太轻视我了。”否则不会被她暗算。
先天宗师能以强大的神识撕裂虚空瞬移,但是他们很少在同级别的战斗中使用空间瞬,因为从空间裂缝踏出的那一刹,存在着空间波动,是不完全稳定的,如果这时被先天宗师偷袭,造成空间动荡,空间内的先天宗师来不及踏出要承受空间动荡的反噬,甚至空间破裂,死在空间的绞杀中。
而萧琰将藏身之地选在四不着地的崖洞上,是要促使追杀她的先天以撕裂虚空的方式出现在崖洞前。
如果萧琰是一位先天宗师,那位蓝袍先天肯定不会这样做。但萧琰只是洞真境中期,尽管她天赋卓绝,战斗力惊人,但在先天眼中,不是同一个级数,所以蓝袍先天不会认为自己从空间踏出时会遇到危险,即使萧琰偷袭,以她的速度和力量都无法与先天对抗。当然,如果蓝袍文士谨慎一点,会先以空间瞬移出现在悬崖上,再以轻身功法掠到崖洞前,萧琰的谋算落空了。
然而,萧琰这一路的逃跑都体现了她的聪明和谨慎,蓝衫文士追上博格达山时,在提防她将他引上山来,再趁他搜索时狡猾逃跑,但他又必须搜遍整个山脉,所以他的搜索必须快,而空间瞬移是最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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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文士轻视了萧琰的实力,也由此失去了小心谨慎;而且他的思虑也是周密的,即使萧琰身上有剑阁阁主给她封印的先天剑气之类护身,但在一个狭窄的藏身之地,她如何躲避解除封印时剑气的迸射?算不是正面面对剑气,但四周浩荡出的剑气也不是她能抵御的;她要动用先天剑气,必须冲出去,在开阔的地方战斗。
但是,蓝衫文士没有想到,萧琰领悟了墨尊留下的“无”字刀道的虚无奥义,虽然还没有完全领悟,但只要有五成机会,萧琰会去搏。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是,萧琰必须对蓝衫文士出现的时机把握得十分精准,解除剑气封印的速度也必须要快。因为先天宗师撕裂虚空而出的速度是极快的,只是那么片瞬,蓝衫文士轻视萧琰的原因,也在于他认为萧琰不具备这种程度的神识感知和反应速度。
然而,他为他的轻视付出了代价。
当然,道真子的剑气毕竟只是她的剑气,而不是她的人,不具备她在现场出手的威力,那一道剑气出其不意的偷袭,也只能让蓝衫文士因为双方劲气的冲撞而无法踏出空间必须立即退却。——萧琰当然没指望这一剑能杀死蓝袍先天,但至少让他受伤,而且不是短时间内能调理好的伤,这样萧琰有一段安全的时间北上了。
谁知这位先天运气不好,竟然撞上了这位深不可测的神司。
萧琰在面对那位蓝袍先天的追杀时,也没有觉得比面对这位神司更可怖,直觉是“危险!危险!危险!”
尤其那双眼睛,那两只黑曜石镜片架在眼上,眼睛的视线根本透不出去,神司肯定不是像大唐的年轻男女们玩时尚戴墨镜,而是遮蔽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恐怕真的能一眼杀死人。
萧琰禁不住又想,或许那位蓝袍先天根本不是运气不好,而是早被神司盯上了,逮着他受伤时,干脆利落解决了他。如果是这样,那她的行踪是不是也早落在神司眼中?——神司是因为大唐先天追杀她而怀疑她的身份,还是说,从她进凌北冰原起已经知道了她?
萧琰倒不是忧心自己身份暴露,而是担心阿伏于的身份暴露了。
如果阿伏于一家被抓,她心里想道,那想办法将他一家捞出来。大概要和神司做些交易。阿伏于只是个小卒子,抓了他也审不出什么,如果她愿意付出些代价做交换,想必神司会考虑。
但萧琰必须弄清楚这是哪位神司,无论是她欠的“账单”,还是和这位神司打交道,都要弄清楚身份。
出京之前,阁主给她列过一份国教重要人物的名单,但人物特征写得简洁,有的直接是空白,而有特征介绍的那些人,都和这位“黑神司”对不上号——按说那双“黑眼睛”应该很出名啊,算以前系的是镶嵌黑曜石的布条,现在换成了时尚的墨镜,但阁主也应该提一提那双眼睛嘛。
唉,大师伯有时也不靠谱。
萧琰心里正嘀咕着,神司说了一句话又消失了,仿佛只是来看她一眼。
之后几天,神司都没过来。
萧琰暂将询问她身份的事搁下,静心领悟崖洞那一战。
“无”字那“一”刀,直接承受了道真子的剑气,再多的揣摩练习也比不得一次生死间的实战,何况还是经历先天剑气的冲击,接着又是承受道真子的剑气与蓝衫文士大繁化简的指法相撞……这让她对“无”字刀道的领悟跨进了一大步。
她在木屋外的河边练刀时,终于第一次能将“无”字刀法一气贯通的练完,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这不是十二刀,其实是一刀。
如果她当时在崖洞内使出这一刀,不说完全挡下,但受伤肯定不会这么严重。
她进一步想道:“无”字是一刀,那“念”字是不是也只是一刀。
或者说,“无念”其实也只是一刀?
但是,她现在连“念”字刀法都不能连贯,更别说二十刀合为一刀了。
第七天,少神司又出现了。
天将凌晨,还没亮,萧琰刚刚起身坐在榻上冥想。
“前辈。”她睁眼,行了一个礼。
少神司坐在圆木桌边,手里叠着一颗纸星星,冷淡淡的语声说道:“一百年前,我们和你师尊有一个约定。”
“一百年前?”萧琰一怔,跟着注意到“我们”这个词,可见和母亲有约定的,不是神司一人,是一派。
她脑子灵光一闪,问道:“天启?”
少神司手一挥,圆木桌上的纸星星飞了起来,发出耀眼的白光,悬在木屋内的正东方上空,像一颗真正的星辰一样,照得屋内彻亮。
萧琰看得眼都不眨,这是怎么做到的?
少神司忽然吟唱起了一首神庙祭祀的诗歌:“夜幕与天相交,启明的晨星啊,从我们的灵魂深处升起,冉冉腾上天空。”
她看着萧琰,说道:“启明星在我们神庙,称为晨星。晨星亮时,天地启明。”
她苍白又单薄的下巴微抬,“你是那颗星。”
那颗星星飞到萧琰的眼前。
萧琰盯着它有些发呆,信息量太大,让她先理一理。
“……您是说,我师尊和你们,嗯神庙,约定了天启,而我是天启的那颗晨星?”
萧琰语气和表情都是怀疑的,她没觉得自己能有“启明”这种重要性,那么多先天厉害人物,他们不能启明,要靠她这个小辈人物来启明?——她真没这么自负。
少神司眉毛微微扬了扬,冷凉凉的声音带了些温度,“年轻人,不自大,是好事。”
萧琰摸了下自己的脸,诚实道:“我脸真没这么大。”
少神司笑了笑,虽然笑容也给人一种暗夜寒凉的感觉,没有什么温度,但让人感觉她心情不错。
那颗星星飞回圆木桌上,星光消失,看起来又只是一颗纸做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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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一章 你很不错
少神司忽然又露出笑容,“你放心,有人杀你,也有人护你。”
萧琰看见她的笑容,背脊骨却发凉,直觉道:“您……做了什么?”
少神司口气平淡,声音里有股漫不经心,“我发了一道神庙令:杀唐国入境先天。你这只唐国先天追杀的小鱼,想必落在了各家族的眼里了。以他们的情报,神庙再透露一点,大概,各家族的先天都知道晨星来临了。”说到最后一句,她空灵的声音里有了笑意。
萧琰听得不寒而栗,嗔眉视她,对这位神司难以捉摸的行事感到头痛。
——她究竟是护自己,还是害自己?
萧琰忽然双眼发直,道:“等等,您说您发了神庙令?”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您您,您是……少神司?!”
少神司不是年“少”的神司,也不是地位低而“少”的神司。
这个称呼,代表了至高无上。
在乌古斯国教,没有教宗,只有一“大”一“少”两位执教——“大”是大祭司,“少”是少神司,两人只有职责分工,没有地位高下,一起统管国教,是实质意义上的教宗,而有资格发布神庙令的,也只有这两位。
阁主给萧琰列的国教重要人物名单中,最前面的是这两位,而“少神司”的后面只有一个字:女。
萧琰知道少神司是位女神司,但她从来没想过救她的神司是少神司——乌古斯国教有好几位女性神司,怎么可能救她的恰恰是那位少神司?一醒来看见敌国国教的“教宗”盯着自己,这太惊悚了好吗?
萧琰忽然理解了大师伯为什么不告诉她少神司的特征,估计已经预料到她会在非常意外的状况下撞到这位神司——还是不要知道她身份为妙。
萧琰深深觉得大师伯的决定真明智——回想自己醒来的那个状况,她嘴角发抽。
她脑门被神杖敲了一下,少神司斜眉哂笑,“现在才想到。”
萧琰摸着头,心里嘀咕:谁让你这么黑?——谁能想到国教头子比黑店掌柜还黑啊!
虽然知道了这位的身份,萧琰也没觉得拘谨,或许因为之前的相处——虽然脑门被敲得比较多,但大体是轻松随意的——也约摸是这位“黑”她的形象太过深刻,让她生不出“高高在上”的遥远距离感,当下愁眉苦脸直接道:“神司您是想让我变成星尸吗?”
少神司神情又变得冷酷,“你死了,只是肉尸。”
不是晨星,连星尸都算不上。
萧琰嘀咕一声“真惨”。
少神司神杖一点她额头,“你们唐国的一位贤者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折磨又折磨,翻来覆去的折磨,不死才能成星。——年轻人,要努力。”
萧琰一脸僵木,“……您真能理解咱们贤者的话。”
不升星,则成尸。
萧琰明白了,这是国教给她的试炼——她活着,是晨星,国教会履行和师尊的约定;她死了,那是她没有能力成为晨星……或许,国教会等待着下一颗“晨星”来临。
虽然知道自己即将进入更残酷的追杀中,萧琰并没有畏惧,她来乌古斯的目的之一,是磨砺自己的武道,被大唐先天追杀,还是被乌古斯先天追杀,没有什么区别……嗯,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人家是本土作战,有情报,有资源,有地理优势。
她冷静的询问神司:“您能告诉我,乌古斯都有哪些先天和家族,想把我变成尸体?”
然后一张黑色如夜的卷轴出现在她眼前,悬浮在空中,向右缓缓拉开。
上面很贴心的用通古斯文和汉文同时书写了人名,家族,每位人物的性情和擅长的功法,竟然介绍相当详细。
萧琰的神识飞速的阅读着,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当卷轴拉尽时,忽然在空中燃成了灰烬,又被一道无形的力捏成了灰珠送到木屋外,成为树林内的养料。
萧琰的目光有些疑惑,说道:“这些都是洞真境宗师,嗯圣者。”不是先天。
少神司道:“狩猎要有狩猎的规矩。狮对狮,狼对狼,这才公平。一群狮对一头狼,这不叫狩猎,叫虐杀。”
萧琰听得嘴角一抽。
虽然神司的说得不好听,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乌古斯反天启一派的先天宗师当然会对她出手,但是有国教天启派的先天宗师出手为她挡着——当然这不仅是为了“试炼”公平,更大的可能是,国教趁着这次机会,对反对派进行清洗。她是抛出来的那颗宝珠,有人抢,有人护,而国教在各个家族对她的杀或护的选择中,完成对反对势力的甄别与清洗。
她想到少神司发的神庙令,又问道:“大唐还会有先天过来?”
追杀她的蓝袍先天已经死了,国内“逆天派”应该不会放弃,毕竟在乌古斯杀她比在大唐国内容易。
少神司哼一声,“不然呢,你以为我发这个神庙令是做什么?这是狩猎令,要想做猎人,也要被猎的觉悟,来一个猎一个,有来无回。”
萧琰哦一声,所以她除了是扔出去的宝珠外,还是丢出去的猎物。——这境遇有点惨。
她身体涌起一阵战栗,不是畏惧,而是一种面临极大危机时的兴奋和战意,那种临战的强烈冲动,让她的身体都在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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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明亮如星,抑制住了心中的战意,又狐疑的望着少神司,心道:国教会这么好心,为大唐天启一派清扫反对势力?
她问出疑惑,少神司大义的道:“为了天启,我们神庙义不容辞。”
萧琰:……信你才见鬼了。
自然,脑门又被敲了一记。
她揉着额头,心道:一定是三大武宗和天策书院付出了什么代价,或者交换条件,否则乌古斯国教能答应?算是同一阵营的,狩猎的地盘是人家出,狩猎的人是人家出,虽说目的是为了内部清洗,但顺手接点外活也是要收钱的,何况有少神司这么个黑心掌柜,不冷笑着高高宰你一刀才怪了。……想起自己的一百九十亿,还有零十万金,萧琰觉得心肝都要痛了。
少神司神杖忽然一抬,萧琰立即捂额头,却觉眼前一黑,仿佛被一个黑洞吞噬……
再见光亮时,她和少神司已经置身于一条河水之中了。河水碧绿清澈,映出天上的蓝天白云,两边是半高的山岩和苍绿的针叶森林,景色原始又美丽。她们所立处是河中心一处只能容纳十几人的小洲,最中心还生长着四五棵塔状针叶松,青草如织毯,一直铺到她们脚下。萧琰惊讶的望着四周,赞叹道:“这里真美。是神山吗?”
“乌腾格里”在通古斯语中是“神灵之山”的意思。
“你一直在神山上。”少神司说道。
萧琰笑道:“真是神山啊。”她住在神司的地方不敢放出神识,只凭目力所见,知道木屋周围是树林,百丈之内都是树,她练刀和平时活动都在树林内,没有远走,既是出于礼貌也是顾忌,对于自己身处哪里有猜测但不敢确定——现在确定了。
这里是国教总神庙所在的乌腾格里山,阁主说,它相当于乌古斯汗国的秦岭,能跟大唐的秦岭相比,可见这山脉有多么的广袤连绵。
少神司脚步一踏,随意的立在一棵针叶松前面,苍白的下巴微抬,“过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天的领悟成果。”
萧琰神色一肃,拔刀前又确认道:“您的墨镜不动么?”
少神司挑眉,“想让我看你一眼?”
“呃,还是不了。”她可不想面对神司的眼睛,至少晋入先天之前,一点都不想。
她将气息调至圆满,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战斗的最佳状态,出手是最强的一刀。
这几天才领悟的那一刀:“无”。
她和少神司之间的差距太远,她所有的手段都是没用的,只能在第一时刻,使出她最强的招数——而她只有出手一刀的机会。
这一刀,没有刀风,但周围的空气却突然凹了下去。
好像是被什么吸走,连空气都被吞没。
这股强大的可怖的力量让空间都凹陷了。
无声无息的,少神司的头顶背后出现了一道灰白色的裂缝。
裂缝很细,像丝线一样,然而当它出现时,却有一股吞没一切的可怕力量。
少神司身后的那棵针叶松忽然化为了虚无,不,是化为了齑粉,纷纷扬扬的洒落……那道灰白色的裂缝吞噬向少神司的头颅。
少神司头也没回,伸出一根苍白到透明的手指,轻轻一划。
这一划是一横。
一横是“一”。
然后天空中突然降下大雪。
那雪很大,好像一座雪山的山峰,突然崩塌掉下来,整个山峰的雪都倾覆下来。
那雪落得大,覆盖范围却极小,恰恰在那道灰白色的裂缝上方……瞬间被雪填满,淹没。
裂缝悄无声息的湮灭。
萧琰脸色陡然苍白,跟着咯出一口血,被那股湮灭的力量震得倒跌出去,“扑通”一声,掉进冰凉的河水中。
她沈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哗啦”一声,从河水中冒出头来,又咳了一口血,刀入鞘,两手划动着上了岸。浑身内脏如被绞动一般,丹田空虚,竟是连真气都聚不起来。她苍白着脸盘腿坐在草地上,调息一刻钟后,脸庞才回复血色,内脏的破损已在愈合,随着生生不息的真气流转,愈合得更快。
她睁眼看向少神司的身后,漫天倾下的雪已经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除了空气中增加的几分冰冷外。
她目光疑惑,看向地面,也没有雪化成的水。
那雪呢?
“你很不错。”
少神司忽然夸奖她,黑曜石镜片下的眼中掠过一抹欣赏的神色,“以虚无刀法的奥义,劈出空间裂缝的吞噬,这在圣武师境界,还没有人能做到。至少,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十八岁,嗯十九岁——还没强大到能够劈出一道空间裂缝。”
萧琰叉手在胸前,表达了被夸奖的感谢,但她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只有疑惑的思索,放下手道:“您用的是……不,好像不是冰雪奥义……”似乎是五行元素法则,但又有不同。
少神司用唐语说道:“你们唐国的道经中有句奥义,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转为通古斯语,“你用的是虚无奥义。但无和有,本是相对。无能破有,有也能破无。只是看双方的力量。”
少神司的力量强,当然破了她的“无”。
萧琰心里想着“有”,这有是怎么来的?漫天而降的大雪——无中生有?
她心里想着少神司的提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无与有,生与死,这都是相对又相联。
她忽然有所领悟,伸手连根拔起一根草:这根草死了,但它又会生;这个它却不是原来的它,而是新生的一根草。但它还是草。
所以,这世上只要有草,它不会灭绝。
这世上只要有雪,随时能成为神司的雪。
她抬头看着神司,眼睛明亮,又生动,仿佛是一幅活的山水,浩浩涆涆,流离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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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那一箭的危机
萧琰翻越乌腾格里山往北方去。
总神庙所处的乌腾格里山位于中央领,但事实上这座山脉是由很多座不同山脉相连,像一条巨龙,东西蜿蜒六千多里,几乎横越了半个乌古斯汗国,阻挡了来自北极海的极冷寒流,所以神山以南的冷还不算冷,到了神山之北才算是真正的寒冷,现在已经是五月下旬了,但这边的河水还是覆盖着厚薄不一的冰层。
萧琰从冰层上飚射出去,一具高大魁梧的身体在她身后倒下。而当尸体倒下时,她的人影已经远去。
狩猎开始了。
从她出了神山的范围,已经是猎物;但狩猎者一个不小心,会成为她的猎物。
像刚刚倒下的那位圣武师,以为凭着自己圣者后期的实力,算杀不了这个据说实力超群的圣者中期境的小鬼,但必然也能困住她,其他的同伴立即会围拢过来,杀死这个小鬼。——但轻视敌人的结果,往往是自己的死亡。
当另外几位圣者闻讯追过来时,“猎物”已经杀死了猎人远去。
“该死!”为首一名圣者狠狠道。
鼻子灵敏的雪地犬闻了会遗留的气息,窜了出去。
“追!”几位圣者立即掠了出去。
在乌古斯人特别训练的雪地犬的追踪下,萧琰的气息很难完全遮掩。即使她有清心琉璃石,但屏蔽的是神识的探查,而不是气息的逸散;她也有收敛气息的功法,但气息不是完全没有了,算瞒得过先天宗师的鼻子,也瞒不过天赋特长的雪地犬的鼻子。
而且,天上还有视力惊人的雪鹰。
她是处在这种天上有鹰,地上有狗,四面有高手的围猎之中。
好在她在神山这段时间不是白待的,自己的领悟加上少神司的点拨,她已经理解了六七分虚无的奥义,尽管她不能彻底将自己变成无,却可以将自己变成雪鹰眼中的无、雪地犬鼻子中的无——她趴在地上,她是泥土;她藏身树丫间,她是树丫;她隐于冰下的河水中,她是河水……
靠着这种气息的同化,萧琰既躲避着追踪,又时常化身猎人,捕杀落在后面或落单的追杀者,一击之后,无论是否成功杀死对方,都立刻远遁,当其他追杀者追过来时,她已经人踪渺渺。
萧琰几次偷袭都很小心,没有让自己负伤,因为一旦身上有了血腥味,很难再与自然之间同化。但这种出其不意的偷袭只能用一时,当伤亡几人的消息传出去,追杀她的圣武师都警觉起来,没人再冲前或落后,至少都是两人一组,她很难在不受伤的情况下,瞬间出手对付两个人。
此时,萧琰已经距离神山三百里,在追踪她的人根据她出现的踪迹认为她一直向北时,她忽然折西而去。这让南、东、北三面的围堵追杀都落了空,至少在她再次出手前,有了一段**时间,只需要避过来自西面的追杀。
但接下来,萧琰在西边重伤了一位圣武师后,立即东去。当西边追成一团时,她又在东边出现。跟着,又在南边出现。让人摸不透她的目的是哪里。追杀她的人认为她没有目的地,只是为了躲避四面的追杀而逃窜。
她当然是有目的的……只是这个目的不能她去寻。
而是等着那个目的来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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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经是北面的格洛达领,距离中央领的乌腾格里山约三千里。
萧琰已经奔逃二十七天,到目前为止安然无损,除了两次遭遇实力雄厚的追杀者内腑受到震伤外,但并没有受伤流血,最后也成功逃脱了追踪。当然,她能安然到现在,除了依靠她自己的实力外,也缘于天启一派的圣武师队伍对逆天启一派的猎杀,双方互相设陷、围杀,在这种两派狩猎的空隙中萧琰得到了不少逃脱机会。
此时,她穿过这片森林进入西北的科穆尔领,但在掠行中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那是危险来临的预警。
之前她刚刚躲避了一队搜索人员——两位圣武师带着五名大武师——确定他们已经远去,而另一队搜索人员距离这里还很远,但她却突然有一种被盯上的感觉,好像猎鹰盯上了奔跑的小动物,那种来自直觉中的惊栗。
她一边改变路线,一边思索,难道后面有先天?——不对,算有先天避过神庙的神司来追杀自己,也没法用神识扫射到自己,而且,若是先天,发现自己的那一瞬,已经撕裂空间出现在她眼前了,哪里还会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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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洞真境界的神术师。
萧琰在神山上时已经知道,神术师的神识可以附着在自然之物上,成为他们的眼睛,附着的距离随境界不同,如果是先天神术师,有可能几十里至百里内的树木泥土或山石水风都是他们的眼睛,只要他们想看,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但神庙的神司应该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叛逆者,因为神术和武道不同,神术的境界和信仰相关,能修到先天神术师的,都是自然之神的忠诚信徒,对“唯有自然法则是永恒的”的信仰是纯粹而且唯一的,算入神庙前有家族的系带,但晋入神司后,如果信仰和家族的追求背离,必定会选择自己的信仰,因为,信仰一旦不纯粹,他们的神术境界会跌落下去。——辛辛苦苦晋阶到先天,站在这个世界力量的顶峰,谁愿意跌落下去?
不过,也不能肯定没有例外,万一有家族牵绊深的呢?或者其他有不得已的原因呢?……但不管有没有神司背离神庙,萧琰能确定,此刻出现在她身后的应该不是神司,而是洞真境的神术师,这才能让她生出“被盯上”的感觉,而不是被瞬间截杀。
萧琰掠行的身形变化,总是在树木遮挡中前进,这不是阻挡神术师的眼睛,因为树叶可能是那双眼睛的附着,而是凭借树木阻挡来自后方的攻击。她的神识也立刻放出,往被盯的方向扫射去。
她远远的看见了神术师,一领灰色的斗篷将他从头遮到脚,鹰头面具下只露出一双深邃的、仿佛鹰目般的眼睛,如风般飘行,距离她有七八里远。
这是一位洞真境后期的神术师,但仅凭此人,还不能让她感到威胁。
这人只是追踪她的“眼睛”。
让她真正感到危险的,是神识中出现的——一个穿着短皮袄,赤.裸着两只胳膊,双手持弓待射的箭道宗师。
对方也修炼有敛去气息的功法,若非她意识到危险,集中神识扫射后方,恐怕要等对方掠入一里之内才能发现。
从这男子浑厚圆满的气息中,萧琰能够辨识出,这是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的圣武师。
但让她感到极度危险的,是他的弓和箭。
这人的弓和箭都是银白色的,看不出什么材质,但肯定不是普通的硬木角弓或铁箭,因为萧琰的神识捕捉到了弓和箭身上蕴含的神秘力量。
那种力量她在少神司身上感受过,是神术的气息。
她的脸色严峻了。
那是术弓和术箭。
大唐有符纹弓箭,神符箭是符纹箭的巅峰,而和大唐符纹弓箭相提并论的,是乌古斯的术弓术箭,甚而威名更在大唐之上,因为大唐已经没有神符师,而乌古斯却有神司,每位神司都能纹刻录神术弓箭,如果不是能够承受神术刻纹力量的材质太稀少,恐怕乌古斯早凭着神术箭铁骑横扫大唐军队了。
此刻让萧琰汗毛惊立的,是一枝神术箭!
她不由暗骂,这是哪个家族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
真是杀她不遗余力。
……
萧琰不停改变自己的奔掠轨迹,但充当“眼睛”的神术师的神识似乎是与箭师的神识相连,不论萧琰如何变幻身形,箭师的神识始终能通过神术师的神识眼睛锁定她。
既然躲避不了,只能硬接了。
但一枝神术箭,她如何接下?
想想李毓祯苏醒日,那两枝神符箭,一箭杀死了先天宗师李祉,一箭在熊师叔和花师叔的合力下才破解。
她能接下这枝神术箭?
萧琰没有把握。
算是境界最弱的神司刻录的神术箭,威力完全无法和破坏李毓祯册封礼的那两枝神符箭相比,那也是先天级别的神术箭,她没有把握。
连四成的把握都没有。
当有五成把握时,萧琰可一战,危中搏取生机,甚至胜机。
但四成的把握都没有,她如何一战,如何搏得过去?
是不是她接箭的那一瞬,是她死亡的那一刻?(.. )
第二六三章 那一剑的到来
萧琰没有想这么多。
当她知道躲避不过去时,她决定战。
当她决定战时,心中的一切思虑都全部抛开,只有战斗,以及如何战斗。
她不着痕迹的放缓速度,心里估算着与对方的距离,左手劈空一掌,身体陡然划出一道弧线向斜前方弯射出去,然后双腿一蹬树干,身躯已经借力反转,如疾风迅雷般,向前冲去。
她不但没有躲避箭,反而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位箭道宗师。
这是极为冒险的策略,却也是极为正确的策略,因为箭是远程武器,在有效射程内,射距越远箭的威力越大,而她只有迅速拉近与箭师的距离,才可以让敌人最强大的神术箭失去很大一部分威力。
一道极其沛然又极其锐利的声音响起。
那是两道声音——神术弓的弓弦颤动的声音,和神术箭射出的声音。
箭道圣者知道了她的意图,当然不能让她拉近距离。
当她转身冲过来时,箭道圣者很快锁定了她的轨迹,十分冷静、果断的放弦射箭。
但萧琰的决断下得极快,陡然转身冲前的行动让箭道圣者吃了一惊,虽然立刻冷静,终究慢了那么一瞬;而且萧琰之前突然弧射,箭师刚刚改变瞄准她的射箭轨迹,跟着又要随着她转身调整轨迹,这中间又慢了一瞬,虽然果断松弦射箭,但萧琰全力冲刺下迅若闪电,这么两瞬已让她冲出二百多丈,让神术箭离最佳射距偏离了一半多。
箭道圣者松弦时皱了下眉头,这枝神术箭发挥最大威力是在二里之外,他射箭时与目标的距离是三百二十五步,将将达到一里,他只能将箭道破空间的距离缩短一半。
不过,杀这位实力堪比圣武师大圆满的圣者中期已经绰绰有余了。
只是,还是……可惜了!
他心里不无遗憾的想道。
可惜了家族的这枝神术箭,他有幸射出,却没有能让它绽放出最强大的威力。
……
当萧琰决定战斗的时候,识海一片清明,灵台净如琉璃。
她紫府的星空中,西南方向,忽然亮起了无数小星星,百千颗星,仿佛金刚石般缀满了黑色天幕。——西南方向,正是她冲向箭的方向。而北方一直亮着的那三颗大星,已经更加灿亮起来,耀眼得超过了所有星星。萧琰的眼睛也更加明亮。
在这时,她听到极沛然又极锐利的声音。
箭射向她了。
但她眼中完全看不到箭,神识也感知不到箭的轨迹,只感到空间被破开,一种庞然力量,她感觉是山的力量,好像上古神话中大巫拍飞的巨山,向她冲撞过来……
这种庞然恐怖的力量,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即将被一颗星辰射中。
在箭出时,她识海中的琉璃玉莲突然射出一道七彩虹光,直冲星空,瞬间架起一道虹桥,连通星空和识海。识海中波涛滚滚,无数浪击的力量通过虹桥传入星空——又从星空传入她的丹田之湖,真气骤然增强了一倍,而且通过虹桥源源不断。星空中,西南方闪烁的那百千颗小星星忽然连出一道星线,不停的向前移动、变化,因为速度快留下了道道残影,但每一道影迹都是那么清晰。
那是……神术箭的轨迹。
萧琰的刀,仿佛突然成了庖丁解牛的那柄解牛刀,挥舞自如,符合一种神奥的节奏,发出了清鸣的音律节拍。刀尖仿佛在踏一曲舞蹈,每一次击出的刀芒都点中在星线移动的转折点上。那一点,是箭路移动的空间承接点。
她的刀气,没有击中箭。
因为神术箭撕裂空间而进,当它破空而出时,同时拥有了神术给予的山的力量以及空间力量的加成,才能让先天宗师都忌惮退避,但当它在空间中穿行时,萧琰的刀气只能落在空中,无法击中箭的实体。
但萧琰攻击的对象原本不是神术箭本身,而是箭路。挥出的每一刀都是“无”字刀道,刀尖每一次颤动劈出的刀气,都在箭路前进的空间轨迹上劈出一个虚空裂点,当无数虚空裂点连接起来时,好比贯通了整头牛有空隙的骨节,庞大的牛像泥土一样散落下来,整个箭路空间轰然崩溃了。
一声震撼森林的爆响。
神术箭随着空间爆裂而裂成碎片。
……
远在七八里外的神术师陡然闷哼一声,强烈的爆裂震荡波将他附着神识的树木一瞬摧毁,连带摧毁了他的那缕神识,那震荡波甚至冲击到他的本识。
而那位箭道圣者在挡下飞溅过来的泥土树木时已经目睁口呆,不敢置信。
她,她……竟然破了神术箭?!
……
巨大的爆裂力量直接将萧琰震飞出去。
她破了这一箭,却没有能够抵御这种爆裂的力量。
她在瞬间连续挥出二十八刀,劈出二十八个虚空裂点,已经让她真气耗空,若非识海中的力量贯入丹田,化成生生不息的真气,她极有可能劈出第十七八刀要后力不继。她挥出的第二十九刀,最后一刀,以虚无刀道抵御爆裂力量的那一刀,已经是以神识驭刀使出,远不如崖洞中时以十二成真气使出的那一刀沛然有力,如果不是她领悟了真正的虚无刀意,弥补了力量的不足,这正面冲击的爆裂力量瞬间会让她碎成满天血肉。
而她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除了护着头部外,周身骨头寸断,跌出几十丈外,落在地上只剩几口气了。
……
箭道圣者惊呆之后,立即将神识放了过去,当发现对方还没死,眼中更露不可思议之色,但他尽管震撼,却知道,必须杀死这位年轻圣者——若让她再成长,还了得?
他凌空跃出去,同时从背上抽出一枝普通的黑铁箭,向神识锁定的地方射去。
铁簇箭尖刺破空气,只见一道黑色流光,成弧线落下,射向萧琰的心口。
萧琰只维持着一丝清明,连眼睛都是勉力睁着。
目光却是清澈,平静……还有一丝笑意。
……
空中一道血色利光闪现,像一道血色的细线,从中穿破铁箭的黑色流光。
铁箭从箭尖至箭尾被剖成两半,“扑”一声掉地。
两片箭还未堕地时,那一线血色利光,已经比利箭还快,不及眨眼到了那位箭道圣者的眼前。
箭道圣者惊愕的表情还在脸上,手中神术弓迅猛如刀般挥出,同时身形急速向后退去。
箭师的优势在于箭射,而不是近战……他必须拉开距离。
但他退后的速度太慢了。
那线血色利光刺过弓影如刀的空隙处,洞穿了他的喉骨。
“咯”一声,惊愕的声音折在了喉骨处,箭道圣者瞪着眼倒了下去,死前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那道冰寒澈骨的血气。
那线血色利光没有停留,倏忽一闪,穿过重重树木,到了七八里外,破开了神术师抽打过来的漫天藤条,以及无数飞叶如刀,穿透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树木,像极地血狱勾魂的血芒,划过神术师的脖颈。直到血光遁去,那颈子才断开去,头颅落地,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上天去。
……
当那双如万载冰川的眼眸映入萧琰眼中,她牵起嘴角开心的笑了。
你来了。
我来了。
慕容绝提起她掠了出去,以血光千里的功法,飞遁出去。
这里不能留,很快有人闻声过来。
萧琰撑着说了句“我服了寸骨丹”,晕了过去。
她说出这句的意思是,慕容绝可以将她放在安全的地方,让她养伤。——带着她这个伤者逃避追杀,很可能会将两人都陷入危地。
慕容绝很干脆的将她埋在了土中。
当然不是这里的土中,而是一个会被人搜索,却不会搜到的地方。
***
当萧琰醒来时,她已经在坑中了。
慕容绝竟然将她埋在了河水下面的河床底部,萧琰不由想笑:真是绝妙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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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地下,才能让她在昏迷中还能掩藏气息。
但在地面上挖坑,总会有新翻出来的泥土和土腥气。而且,人的气息也会留在地面上,在土面上还会留得比较久,除非她们确定,气息消散前不会有鼻子灵敏的雪地犬嗅过来。
慕容绝一定是带她凌空跃入河中,游出一段距离后,才将她埋入河床底下,河水流动能很快带走人的气息,宗师的目光穿透不了河床,用神识当然更搜索不到她,除非她又倒霉的遇上一位神术师,能将神识附着在河底土上为眼睛——不过,这种概率还是比较小的,毕竟在河水下方搜索对神识消耗是极大的,何况这条河肯定很长,难道要一寸寸搜过去?
萧琰的神识“看见”自己仅穿着中衣,外面那件白布袍被她口中喷出的血染上了,千山学长一定是拿着这袍子引狗去了,在其他地方故布疑阵,出现一下人影,将追兵引过去……总之,她目前待在这里是安全的。
她对慕容绝的聪明和实力都很放心,安心的收回神识,催动真气疗伤。
寸骨丹的药效已经在她昏迷的时候随着真气的自行运转散开了,骨头正在愈合中,内腑的碎裂也在缓慢修复,浑身的剧痛让她痛得麻木,连周身被湿冻的河泥包裹着她也对冰凉没了感觉,只有剧痛和剧痒。
除了身体受伤严重外,她的神识受伤也很严重,因为最后一刀是以神识驭出,让她的神识几乎耗竭一空,连放出一缕神识到河面上,已经让她识海抽痛。而神识的耗损,短期内是不能恢复的。
目前紧要的,是身体的伤势。如果连行动都不能,会将千山学长陷入危境。
真气在她催动下运行得更快,因为对无有之道的领悟,她对生生不息也有了进一步的领悟,真气的生机能力更强。或许因为那“一百九十亿”的生命汁液给予的生命之力,她发现身体的自动复原能力竟然增强了——这当然是好事!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那一百九十亿贵了。
萧琰现在最缺的,还是时间。这个地方算安全,也是不能久待的。待久了,安全的地方也危险了。
幸运的是,现在已经是申末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
一到夜晚,追猎的队伍会暂时停止,虽然夜晚对登极境以上的武者没什么影响,但雪鹰和雪地犬却不能在夜晚搜索。
萧琰进入了全冥想的疗伤状态,神识和五官皆失。但慕容绝回来时,她仍然第一时间知道了。
因为紫府星空中代表北方玄武的三颗大星越来越亮。
当慕容绝入水落到她藏身的泥坑上面时,三颗大星最耀眼。
萧琰一笑。
当她决定出刀硬接神术箭时,看见北方三颗大星大耀,心中莫名生出感觉——她来了。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应,好像她和慕容绝在天地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当接近一定距离时能让她们知道对方的存在:你在那里;你来了。
当萧琰知道慕容绝即将到来时,心中一松,出刀更无顾忌。因为她知道,后面的一切都有慕容绝解决。她相信她能做到,无可动摇。
萧琰感到开心。
有这样的可以完全信任的朋友,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到对方手中的朋友,的确开心。
她想,学长在她的星空中,她也应该在学长的星空中。
这样真好。
自己的星空中,东方青龙是李昭华,北方玄武是千山学长,西方白虎和南方朱雀又是谁呢?——会是她认识的人吗?还是在人生未知的旅途中,即将到来的又两个人生挚友?
萧琰很期待。
她放出一缕神识,见慕容绝一身黑衣,上面还染了好些泥渍,即使河水也没冲刷干净,但萧琰仍然觉得,她白如冰雪,洁净澄澈,又恒定如冰山,亘古不变,让人稳定安心。
【现在是戌时二刻。你伤势如何?】萧琰脑海中出现慕容绝的神识传音。
她如实道:【伤得很重,经脉都断了,虽然有寸骨丹,现在才恢复两成。再有两个时辰,应该能恢复五成。神识耗损,只能和你传音。】敏锐的意识到学长问话的意思,跟着问:【现在要转移吗?】
慕容绝道:【最好是走。他们知道你在神术箭下受了重伤,今夜定然不会停歇,还会大举搜索。我担心,会有神术师过来。】
萧琰认为她顾虑得很对,立即道:【那走。】
慕容绝将她从河泥底下捞了出来,取下覆面挡泥的布巾,再取下脸上覆着的面具,现出一张很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庞。
慕容绝的心口处又涌起那种,不是很明显、却细微疼的感觉。……这是心疼?
她动作微滞。
【怎么了?】
萧琰骨头未愈合,站立还不稳,虚弱的靠在她肩上,见她一时未动,便问她。
【心里……有种情绪。】慕容绝说道,一边将面具洗干净,重新戴她脸上。
萧琰好奇:【什么情绪?】
这会儿还有什么情绪?恐惧将要遇上的危险?这不可能。
千山学长只会和她一样,将危险当作磨砺。
那是对敌情的揣测?
【跟敌情无关。】慕容绝说话,语气略有些迟疑,【以后告诉你吧……还不太确定。】
她对她有动心,但还没到动情。
没有动情,不必说出口。
一切,都还未知。(.. )
第二□□章 并肩
慕容绝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连自己都未察觉,只觉得心情忽然又愉悦起来,似乎在这黑暗又冰凉的河水中,抱着这个人,有种宁静的心境中突然生动的感觉。
她身子一弯,右臂伸手萧琰腿弯下,双手将她横抱在胸前,说道:【我抱着你走,你先调息恢复。河道上游有一个岔口,那里有缝隙通一条地下河,我们从地下河走。】
【好。】
萧琰自是希望越早恢复越好,万一遇上危险,也能与学长并肩作战。
她闭目倚在慕容绝的颈侧,进入全冥想状态。
慕容绝抱着她,踩着河底的淤泥,往上游走去。六月的河水已经破冰了,□□,漫过她们头顶,往上还有两丈。越往上游走,水渐渐浅了,不能再行走。慕容绝改为单手直搂萧琰,右臂划行如梭鱼行进,以免气息露出水面。
但危险还是来临了。
对方不乏头脑聪明的人,现在必定重点搜查能掩藏气息的地方,河中便是搜索重点之一。
正东向十四五里外有一支队伍正向这边逼近。
她如今的修为已是洞真境中期——在剑阁悟道进阶——因她修的是杀戮道,要承受心魔的攻击,以及杀戮欲.望的时时侵袭,在这种磨砺下神识比她的修为更强,当她进阶中期时,神识境界已经是洞真境后期;进入乌古斯的北极海后又有奇遇,不仅修为到了后期门槛,而且经历又一次心魔,神识进一步清静圆融,臻至洞真境大圆满,可能只比萧琰略逊一二筹,她神识放出河面,周遭二三十里的动静便都在她神识中……她注意正东的这支队伍,不仅是因为他们距离河边最近,关键是她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灰褐色的,眼白和瞳仁仿佛凝固呆滞的眼睛。
而她瞬间意识到:那不是呆滞,而是因为术法。
果断的,她的庞大神识如杀戮之剑刺了出去。
十几里外披着棕色斗篷的神术师忽然一捂额头,身子一晃,从空中落下地来。旁边一位圣者立即落地,惊问道:“怎么了?”
那神术师一脸的惊震,“我识海被一位圣者大圆满偷袭。”
他的心情比他显露的表情更加骇然——那道神识如血海地狱出来的杀戮之剑,让他感到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这次遇袭是他措手不及,他必须以最圆满的状态迎战这样恐怖的敌人。
他决然道:“我要调息一刻钟。”说着手中神杖在身周划了一个五尺的圈,立即坐地闭目。
另外四位圣武师都落下地来,神色惊震:神术师和圣者虽然同为洞真境,但神术师的的强大是与神识的强大相关,所以神术师的神识凝练度和强度都一定比同阶的圣者强,但同行这位大圆满境界的神术师却被一位同境界的圣者偷袭并创伤了识海——那人的神识得有多强大?……如果他们知道那只是一位圣者中期,更要惊骇了。
没有神术师的“眼睛”,他们的神识搜索已经证明无用,只能立地等待他。
一刻钟时间不长,对慕容绝来说已经够了。
距那条河道的入口只有四里余。
如果是地上,她抱着萧琰掠出四里不过两三息的时间;但现在是河底,而且是逆流上行,有水流阻力,她们的游进还不能激起河水的声音,行进速度大大减慢了,到达地下河入口大约需要一个字(五分钟)。——等一刻钟后神术师调息完毕,她们早已经入地下河了,而入口上方留下的气息也早被河水冲干净。
再者,她中途还会上岸,制造离河远去的假象,神术师当然会相信——因为他的存在,她们不敢隐匿在河底。
但当慕容绝带着萧琰游出一段,准备做出上岸离去的假象时,她却真个带着萧琰离去了,往西北方向疾射而去。
一队东北方向的队伍刚刚撞进慕容绝的警戒神识,按他们前进的方位和速度,估计恰好在一个字后,经过那条有地下河入口的河道上方。
这个入口是母亲寔楼丘告诉她的。当年她被明雷太子的人追杀,意外发现这个入口,在河底一块大岩石底部的缝隙里,深入地下,十分隐秘。但隐秘既然被发现,有可能被另外的人发现,慕容绝不确定这队人不是冲着地下河口而去;算不是,他们的目的也可能是搜索这条河。而当他们接近河边时,她必须将速度缓下来,甚至潜在水底不动,因为逆流向上的水流异动会引起圣者的警觉。
但这样一来慕容绝要停留了,而后面的神术师很快会修复神识追上来,那双凝固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应该是神识能附着于土的特征,在他“眼睛”的搜索下,她们在河底将无所遁形。
慕容绝果断改变了逃离方向。
她一身黑衣隐入夜色中,萧琰的白衣早被河泥污了,即使被河水冲刷,也不复白色,灰扑扑的,在暗夜中也显不出来。慕容绝使出血光千里的心法,抱着萧琰如一线血色流光,在黑夜的森林上空疾射。
她们的运气不好,夜晚是疾猛的西北风,逆风而进的疾速气流立即引起了周边搜索队伍的注意。
“有异动!”
“西北向!”
“追!”
十几道圣者的身影掠起疾射而出。地面又响起汪汪的狗叫声,一队队大武师队伍举着松油火把牵着雪地犬,从林中循气息追逐而去。黑夜中这片莽莽森林内有无数动物被人类强大的气息惊醒,有的惊慌奔窜,有的缩在洞中瑟瑟不敢动,也有凶猛的猎食动物在暗夜中悄然出动,伺伏,准备捕食这些闯入它们地盘的猎物。
或许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寒地的捕食动物更加凶猛狡猾,而且经常成群结队出现,算登极境后期的强者遇上这种凶猛捕食群都会头痛,带着雪地犬深入森林的大武师队伍都非常小心,行进得要慢一些。
慕容绝已经深入这座森林,黑暗中一线血色流光,横越森林上空,后面的圣者追逐队伍也都掠空而进,紧追不辍。
慕容绝横穿森林完全不顾忌暴露身形,是因为这样最快,而且这是到达远方巍峨高山的最短距离。
在这片广袤的森林中还潜伏着对她有利的杀机:来自于林内隐匿的狩猎者,有敌方的,也有友方的——当发现她们形踪时,这些杀机有的立即转移方向,有的依然不变,慕容绝精修杀戮道,比任何人都更能分辨杀机,哪些隐伏的杀意是冲着她们,哪些不是,清晰的反应在她神识中,非常准确的避过对她们有杀意的地方,而经由友方隐伏的上空横越过去。
很快,后面追逐的队伍中,爆发了战斗。显然追逐的这几支队伍,分别属于狩猎的两方。
而在森林内潜伏的、互相狩猎的双方队伍也爆发了战斗。
友方队伍的袭击拖住了追杀者,血色流光没有任何停留的往西北方向射去。
在夜色中耸立的巍峨雄壮高山已经越来越近。
后方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又有闻讯而来的狩猎队伍,显然也是分属两派,照面几乎招呼都不打,立即开战。
战斗在空中进行,也在林中进行,有从空中打到林中,也有从林中打到空中,在这短短一刻钟内,爆发了四五十处圣者战斗。
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方,出现这么多圣者很罕见,而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方爆发这么多圣者战斗,更罕见了。即使是乌古斯和大唐两国大规模战争期间,也没出现过同一时间的同一战场上,同时爆发四五十位宗师的战斗,毕竟密集的宗师战斗对下方交战的双方军队都是巨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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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样的奇景却出现在了“晨星之战”中。
事实上,乌古斯汗国二分之一的先天宗师和三分之一的后天宗师都被卷入了这场后世称为的“晨星之战”的战争中,是乌古斯史上前所未有的宗师战争——如此规模,只能称为战争。
如果萧琰清醒,看见这四五十个宗师战斗的场面,说不定还会笑一声说:“圣者成堆出现,不值钱了。”
当然,以慕容绝的性子,没有这种冷笑话感。
她单臂搂着萧琰的腰,右手握着的封血剑忽然向后挥去。
“叮!”血色剑光击中一枝铁箭。
是一位箭道圣者的远程偷袭。
箭行轨迹看起来是直线,事实上高速颤动,轨迹每一瞬都在变化,但慕容绝的剑光准确的击中了箭尖。
箭尖高速旋转带出十六道漩涡,每一道漩涡都是一个漩流绞杀阵,十六道漩涡是递增十六倍的绞杀阵,可以绞碎一切阻挡,射入目标身体后,还能瞬间绞裂宗师坚若金石的身躯,破出大洞。
但绞杀箭碰上了杀戮道,如在阎罗面前谈勾魂,血色杀戮剑光无情的绞碎了铁箭,并吸敛箭上的杀气,血芒一震,杀气已出十里。
“啊!”
一声短促又凄厉的惨叫。
十里之外,凌空射出那一箭的箭道中期圣者拉弦右手齐腕而断。
这种痛苦对于圣者来说不算什么,但失去射箭的手腕,对于箭道宗师来说等于武道废了,那声凄厉的惨叫不是来自于身体的痛,而是绝望不甘的嘶吼。
注意到这边情况的所有圣者背脊骨上都起了股凉气——好利!好狠!
血色流光没有丝毫停留,一往无前。
那一剑似乎是对另外三位箭道圣者产生了震慑,一时间竟没有人再敢向她射箭。
不过,宗师的心志都是强悍的,三位箭道圣者很快摆脱了威慑的影响,在己方圣者的掩护下,抽身出来箭射阻击慕容绝。
他们似乎知道不可能射杀这位血剑圣者,瞬间连发箭,都是射向血色流光的前路和左右路通过箭尖撕裂空气的强悍力量来进行震荡阻击。
如果是后方攻击,慕容绝还能凭借反震力前进,但在这种前路和左右路阻击下,她绝无论是剑击还是躲避,前进的速度都会受到影响。
她没有躲避,左手直搂将萧琰护在胸口正前,血色剑光直击前方的箭,而左右两边的箭她完全不顾,以自己的身体硬抗铁箭旋转撕扯出来的气流震波。尽管她的身体强悍,在对方连续不断的铁箭震荡下,脏腑不可避免的受到了震伤。
但她面具下的神容依然平静,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的前进。
突然,她身周下方有无数树木拔地而起,每一棵树都呼啸着撞向她的身躯,树上的枝条也仿佛有生命般,如铁鞭一样狠狠抽打过来,枝条上的树叶如刀片飞射。数万片的飞叶刀连夜空星辰的光辉都遮住了,遮天盖地的射过来。
这是神术攻击。
慕容绝身周划出了一圈血色流光,血剑上先前吸敛的每一枝铁箭的杀气陡然迸发,强大的杀气如血海,立即湮没了数万飞叶,粗壮的树干连同铁鞭似的枝条都被这杀气猛然摧毁,纷纷扬扬的碎片洒落,仿佛突然间下了一场暴雪。
后方的神术师脸色微白,神杖一挥,又有无数土箭从森林内.射出,密密麻麻一片,成百上千。
慕容绝压下一阵气血翻涌,两道杀戮剑气从双足涌泉**射出,一路踏着土箭,一路摧毁土箭,血色剑光划过身周,四面土箭立时摧毁为散泥哗啦而落。
但才冲出土箭围杀,又是铁箭阻击。
在那位神术师苍白着脸闭目调息时,三位箭道圣者跟着几十发连珠箭射出去。
而箭师的铁箭之后,又是神术师的数千飞叶如梭箭。
神术师拔树而起攻击对自己的神识消耗太严重,他立即摒弃,只用密集的叶片攻击,而且从飞刀改为穿刺力更强的梭箭式攻击。
慕容绝没有太多剑式,只有简单的劈、扫、刺,但唯其简单才强大。无论铁箭还是叶箭,被她剑气摧毁的同时,上面的杀气也被她的杀戮剑吸取,转而迸射出更强大的杀气,一直摧毁,一直前进。
但对方这种密集又强悍的攻击,终究很消耗她的真气,白狼面具下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微汗。脏腑震荡出的几口鲜血也被她默默咽下——若被对方知道她受伤,攻击只会更加疯狂。而她一路疾速不停的摧毁、前进,却会逐渐挫伤对方的士气,生出无法阻挡她的感觉。
战斗,除了武道、杀势,也是心理之战。
慕容绝的心理是强大的,因为她战斗时的念头从来不多,只有一个:完成战斗目标。现在她的战斗目标是,将萧琰安全带出去,只有这一个念头,因为简单,所以强大,因为没有杂念,所以坚定不动摇。
虽然她只是一个人,还带着重伤的“拖油瓶”,却硬是杀出了一种势——不可阻挡她前进的势。
这种势和她剑上的杀气相辅相成,势越强,杀气越强;杀气越强,势越强……她越战杀气越浓,一路摧毁,一路杀气。身周十几里内,都是一片血气。
那不是血腥气,而是浓如血一样的杀气。
受这种杀气影响,后方攻击的三位箭道圣者和神术师的神识都有些凝滞了。
四人心中不由骇然,以他们的修为,断然不该受到对方杀气影响,除非……
杀戮道!
看见这漫空十几里血色的圣者们心中都惊震的涌上这三字。
毋庸置疑,杀戮道很强大,甚至它比公认攻击力最强的剑道的摧毁力还要更强大,被认为毁灭第一的道,但是在乌古斯这样的战意强悍的国家,武者们都是从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和严酷的厮杀中走出来的,却没有几个武者会选择这种毁灭力最强的杀戮道:不是不向往这种强大的毁灭之道,而是修不到杀戮真义——杀戮越疯狂,心中越无杀欲,始终心如冰清,这有几人能做到?修至绝情真义更难了——不是六亲不认斩尽一切是绝情,那是无情;要绝情,先得有情,入情,深情,情深而后情绝,这才是最难的,有几人能做到?那些最终走上这条路的,十个疯九个癫,还有一个不疯不癫的,那也是走火入魔了,彻底沦为杀戮,只能称为凶兽,没有了人的理智。
杀道证神,真是一个神话。
但在此时,四位攻击的箭道圣者和神术师都产生了一种感觉,他们似乎看见了半个神话,不管这位杀戮道圣者能不能晋入先天,以杀道证神,但至少,现在她是摧毁一切,不可阻挡!——这四位宗师的神识受到血色杀气的影响,便被杀气趁隙而入,精神意志已经受到了影响。
但慕容绝此时的情形也称不上好,不仅要保持疾掠的速度,还要尽心护着萧琰周全,同时要摧毁四位宗师的远程攻击,纵然她真气深厚,远胜一般洞真境,也撑不住这种毫无间歇的强大消耗。
但她的出剑依然冷静有力,杀势血气愈浓,眸光越如冰雪。
摧毁,前进。
她带着萧琰,成功到了科乌努山脉下。
这是一座巍峨雄壮的山脉,科乌努在鲜卑语中是高峰的意思。山脉的主峰高达二千五百丈,是乌古斯第二高峰,仅次于神山的主峰,从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终年积雪的白色山顶,即使在黑夜中,星辉也反射出山顶上白蒙蒙的冷光。
慕容绝咽下喉中一口血,提气上山。
山上也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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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生死与共
山上十几处的圣者战斗都因为这声绝望的惨吼而停顿了片刻。
或者说,是因为那一道直上五百丈、摧毁一位箭道宗师的杀气而惊震。
暗黑中的大山上静了片刻。
便听一声豪笑,猛然在山巅响起,“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随着笑声话落,一位穿着藏青色薄布袍的男子出现在雪峰顶上,体格雄健,不动如山,远远望着,也觉得一股猛烈的阳刚之气逼人而来,黑暗中,却给人一种骄阳的感觉,仿佛面对赤日一样的耀目,一言一笑,都让人觉得豪迈恢宏,连这磅礴高耸的雪峰,都只能成为他的陪衬。
“……藏先生?!”
有圣者惊呼道。
山上的战斗彻底停了下来。
一些圣者已经认出了这人,没有认出他的,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黑暗中有轻微的吸气声,那是惊震后沉重,或者是惊震后惊喜。
唯有那道血色流光,不受任何影响。
慕容绝上冲的身形没有丝毫停滞,心念如一,前进。
无论前方是谁,都无法让她心震,停步。
萧琰仅从那人一言一笑中透出的强大气势,知道是位先天,而“先生”的称呼更证实了这点,但她的神色和慕容绝一样,没有任何惊震,也没有转过身抬头去看,目光依然留意着慕容绝的后方,右手也依然稳定的按在慕容绝颈下,真气平缓的输入。
黑暗中沉默片刻后,一位年长资深的圣者问道:“臧先生,您这是……”
这位先天出现在这里实在让人吃惊。
薄奚藏,是在乌古斯很具传奇性的一位先天,出身只是低贱的奴隶,因有武道天赋,被主家薄奚氏发现培养,并赐姓薄奚,二十五岁晋入宗师,三十七岁晋先天,是乌古斯有名的武道奇才。这位晋入先天后,脱离了薄奚氏,成为自由散人,既不靠向神庙,也不靠向皇族和其他家族,在“天启”这事上也是中立者,从不参与两方争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似乎还是截杀者一方?
薄奚藏没有遮遮掩掩,磊落道:“此事一了,恩债便消。”
众圣者一听,大致都明白了:这恩债应该是指薄奚氏的恩情。
这些年薄奚藏也向薄奚家族还了不少恩,但从奴隶被赐自由平民,又赐贵族姓氏,还有累积下来花费的庞大武道资源,薄奚氏的这种恩情很难还清……据说已经成了薄奚藏进境武道的心灵桎梏。如今薄奚氏请他出手对付“晨星”,此事一了,他与薄奚氏便再无恩情瓜葛,从此得了彻底自由,而困住他心境的桎梏也由此而解,在先天境界上想必能更进一步。这种诱惑,薄奚藏岂能不动心,不应承?
黑暗中的圣者互相传着音。
天启派的圣者心中沉重,这位藏先生在先天战力中都是排名前列的,他们这些圣者齐上,也未必能挡得下他,何况,还有这些逆天派的圣者岂会干看着不动手?
反天启的圣者则在暗中松了口气:有薄奚藏出手,这两个令他们感到惊骇,实力远远超过其境界的小辈,绝没有逃脱的可能。晨星一死,这场宗师战争也快要落幕了。
这两句话间,心境丝毫不受影响的慕容绝已经直搂萧琰冲上了雪峰之顶,落在了雪峰的东北峰,和西北峰的薄奚藏遥遥隔着五六十丈,两个峰头之间是地势略低的一片峰谷,被皑皑白雪覆盖,雪下偶尔凸出褐色岩峰。
黑暗中,先前出声的那位天启派大圆满圣者突然又沉声道:“藏先生,您是神者,难道要不顾身份,破坏规矩,对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的小辈下杀手?”
他浑厚低沉的声音特别强调“二十多岁”“年轻”“小辈”,既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是小辈,您一位先天宗师,好意思下杀手吗?
薄奚藏为人行事如同他赤阳一般的气度,阳刚硬朗,只欺强,不压小,因为出身经历,也喜欢提携有天赋且心性好的年轻后辈,是个惜才的人。——这位说话的圣者显然把握了他的心性为人,字字都能打动人。
两方圣者闻言都惊疑了,他们的神识没法探查这两位的容貌年龄,据情报那位“晨星”年轻得过分,大概十九不到二十岁,已经让人无言了,而这位强大的杀戮道圣者,竟然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不提一些圣者嫉妒牙痛,反天启派的为首大圆满圣者立即高声驳道:“藏先生这是千金一诺。英雄大丈夫在世,岂能做忘恩负义之辈?”
听说薄奚藏是个讲原则的人,可不能让他被贺若齐的言辞打动。
薄奚藏没有理会这两人,他只是看着对面的两位年轻人,虽然都戴着白狼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神识一扫,看出两人的骨龄——年少的那个,竟然不到二十岁!他心中不由感叹,这两个小辈,任中一个,都比他同年岁时强得多。的确是天赋之才啊!……可惜了。
薄奚藏心中生出遗憾。
慕容绝的血色长剑斜向上方四十五度,这是对先天宗师的敬意和行礼,然后平指对方,眸光冷漠平静,声音冷如寒冰,也静如深雪,只有简单的三字,“请指教。”
没有多的言语,只有战。
简单,干脆。
仿佛面对一位先天,也只是一位对手而已。
她的左手依然搂着萧琰,右手握剑恒定如故,似乎怀中抱着一人,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出战——即使面对的是先天强敌。
薄奚藏不由又叹一声:如此心性,真是……可惜了。
萧琰安静的倚在慕容绝左边怀中,依然没有转头去看这位先天,目光平静的看着慕容绝的后方,雪峰下面的垂直峭壁。她上身只穿着一件中衣,白衫白裤上都是泥渍的灰色残留,看起来似乎是狼狈又极虚弱的,却给人一种平静、稳定,又从容洒脱的感觉,还有一种内敛的强大气息,那是与身边并肩的人一样:面对生死不畏怯的勇毅,面对强敌不退避的坚韧,强毅而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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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奚藏不由再次感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朗朗一笑,阳刚硬朗的声音说道:“你们说得对。”
黑暗中两方圣者正在往山上移,闻言心一提:哪个“你们”说得对?
那阳刚硬朗声音铿锵道:“先天宗师向两位年轻小辈出手,的确有失规矩,有*份!”两方圣者的心愈发提起来了:这是要改变主意?薄奚藏跟着又道:“但是,大丈夫在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大恩不可负。这样罢,我出手一掌,你们接下不死,那是运气;接不下,是命了。之后无论生死,我再不出手。”
两方的圣者都起了躁动,但没有谁能出言反对。
薄奚藏已经将两边的都话堵死了:规矩要讲,身份要讲,大恩也要还——还有什么可说的?更何况,算他们有异议,薄奚藏这样的人,还能由得他们吗?
一道冰寒冷澈的声音响起:
“请出招。”
慕容绝的剑尖微微斜下,竟是让他先出招的姿势。
薄奚藏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浓眉一扬,道:“我修的是金刚大日经,这一掌,是金刚大日威德掌。——咄!”
他一声金刚咄音,右掌猛然拍出,天空中便出现一只高达七八丈的金光巨掌,灿然如日,耀眼刺目,威严宏大的佛音从金光巨掌中传出,让人陡然生出威严宏大,想膜拜的感觉,完全没有抵抗的意志,只觉得自己如微尘般渺小。
两方圣者们距离雪峰山顶还有二三百丈的距离,却都感觉到大日如来般的宏大威压,生出不能抗拒之感,均不由得心中震悚,立刻以神念相抗,才能抵御住这种想要膜拜的冲动。
而雪峰之巅,正面迎对这一掌的,面临的威压又是多大?
雪峰上面响起“咯咯咯”的声音。
那是慕容绝和萧琰的骨头咯咯作响,那是被压裂的声音。
慕容绝握剑的手依然稳定,萧琰按在她颈上贯入真气的手掌也依然稳定。
几十丈外的高空上,金光巨掌在宏大佛音中拍了下来。
这只大掌下,站立的两人像巨佛足趾上的两只蚂蚁,孱弱,渺小。
血色细剑相比金光巨掌,也显得那样细弱,好像一根茅草跟金刚杵相抗。
但那血剑上却突然迸射出比之前强大几十倍的杀意!
慕容绝冰雪般的眸子陡然转红,赤红的血眸是纯粹嗜血的杀意,紫府中一片血红,星空剔透的血色变得浓稠如血池,而星辰更是血星,七杀、破军、贪狼三星血光大盛,下方识海血池血浪涛天,咆哮着嗜杀摧毁一切。
那一剑,凝聚了主杀星辰的血煞之气,和整个血池的血杀之气。
一剑,血光漫天。
“轰!”
三丈长的巨大血剑向上直刺,刺入压下巨掌的金光中。
轰轰声中,山峰上的白雪轰轰滚落。
两方圣者的脸色忽然都一变:糟糕,这是要雪崩啊!
金光巨掌一寸寸下压,那三丈长的浓稠血剑在一寸寸消褪。
虽然血色巨剑在败退,却是在一寸寸的硬抗着,而巨掌外缘的金光也在一点点变淡……显见,血剑的杀气不是对它没影响。
用神识观战的圣者们再次无语了。
这真是个中期境的年轻小辈?
算是入魔,这小辈的杀戮道也强得太逆天了吧?
不论哪方的圣者,都认为在这般威严宏大的金刚大日掌下,这位血剑小辈不出两三息会被巨掌拍得粉身碎骨,没想到竟然打出了相抗之势,虽然实际上只是硬撑,但想想后天和先天的差距?
双方任中一位大圆满圣者都不敢说自己能比这位杀戮道小辈撑得更久,甚至暗暗扪心自问,与这血剑小辈单打独斗如何,竟是自己落败的可能居多……
这么一想,反对派的几位圣者大圆满脸色都不好看了,心中有惊骇,也有嫉妒。
……好在要死了。
反天启一派的圣者心里都庆幸的想道。
便听雪峰上血剑硬抗金光巨掌的轰震声音不绝,而四面雪峰上雪团滚落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好!
“撤!”
“撤!”
两边的圣者几乎同时下了决断,大圆满境界以下的全都转身疾掠下山。在这样巨大的雪峰面前,即使以他们圣者的境界,也承受不了自然的伟力,算避在岩石下或石壁中,但雪峰上很快能分出生死,无论那两个小辈是生是死,即使来临的雪崩让他们无法做什么,还不如下山等候结果。
眨眼间,山上只留下了六位大圆满境界的圣者,双方各有三人。彼此用神识扫视对方一眼,都掠身在附近寻了处山石,开出凹壁藏身,分出的神识则一直盯着雪峰顶端的战斗。
……这个杀戮道小辈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三丈长的血剑已经在金光大掌的巨压下消褪到了六尺,还有一尺到本剑了——剑碎人亡。
算不亡,侥幸留得口气,已经入魔,除非有先天立即施救,否则也是沦为杀欲的野兽了。至于那位重伤未愈的“晨星”,在这巨大掌压下,比这杀戮道小辈先死,万无幸理。
反天启一派的三位圣者心里都舒了口气,一副立等观死的轻松态度。
天启派这边的三位圣者心里沉重了,其中两次开口说话、实力最强的大圆满圣者贺若齐紧皱着眉头,手指摸着衣襟内的一枚绿叶吊坠,心中着急:已经发了紧急讯息,神司再不出现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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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六章 一起跳
雪峰峭壁,两人急坠如陨星。
在跌飞出雪崖的那一刹,萧琰一手搂紧慕容绝颈项,一手伸出震断了慕容绝的面具系带,在面具掉落的瞬间,那只手已按在她额头上,早已握在手中的清心琉璃石立即贴上她的眉心。
一股极为纯净的清凉澄静气息通过眉间天心贯入慕容绝的紫府识海。
慕容绝的嗜血眸子一清。
无论武修还是术修,眉间天心都是紫府识海灵台的入口,比将清心石送入口中,以龈交**上通眉心再入紫府更直接,慕容绝上次在秦岭入魔萧琰是没办法才设计送入她唇内,这次当然是直接将清心石按上她眉心。
佛宗之宝果然不同凡响,慕容绝身上的血煞之气立时减了四分。
但也只减了四分。
她这次入魔远比上次深,单从血剑威力可看出来。想必是因为她的修为境界更深,入魔也更深,加上这次对战的是先天宗师这等实力悬殊强大的敌人,而入魔后杀戮遇到越强的对手,越会激发入魔的杀性,算清心石是佛宗镇魔清心之宝,也无法让慕容绝完全恢复清明,能让血煞之气减少四分,还是清心纯净之气直入眉心的结果。
慕容绝嗜血眸子盯着萧琰,闪过杀戮气息,左掌一抬要拍下,识海又一清,手掌顿在萧琰头部上方。血眸中流转着杀戮欲/望却又有着疑惑,似乎奇怪自己想摧毁这个血气生物为什么还没动手?
萧琰颌下震出真气将面具系带震断,任它跌落下去,落出自己的脸庞。
那双血眸盯着她的脸,又多出一分疑惑。
萧琰知道,慕容绝现在还没杀她部分是清心石起了作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和慕容绝之间存在着奇妙又紧密的感应,算她入魔后神识深处仍然对自己有熟悉感,这种熟悉感是亲近的、信任的,即使被杀戮欲/望淹没也还留存着几分。否则,怎会容忍自己挂在她身上?
“千山。”
萧琰纯净的黑眸看着她的血眸,声音清净明朗又柔缓。
没有叫学长。
千山是她的字,承载了她的道,必定铭刻在心,这比学长更能入她心神。
那双血眸果然凝了一凝。
“千山。”萧琰又叫一声,音质清净明朗,又有着柔缓的语调,让人觉得澄静又稳定,“千山路远,吾道不绝。这是你的道。”
那双血眸又凝了一凝。
萧琰便用这种清净明朗的音质一直说着:“千山路远,吾道不绝。千山,这是你的道。你以道心驭杀戮。不以杀戮驭道心。”
一遍一遍,重复念说中,萧琰脸庞的渐渐挨近她。
慕容绝的血眸闪过疑惑,又溢出杀戮欲/望,跟着又凝滞,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似乎疑惑为什么要知道自己是谁……
“千山……”萧琰的额头终于贴上左手手背,然后轻缓移出左手,让自己的眉心压着清心琉璃石,和石下慕容绝的眉心相对。
通过眉间天心,萧琰的紫府识海灵台与慕容绝的紫府识海相连。
【千山。】
慕容绝血色浓稠的星空中,星辰如血。
七杀星旁边,有一颗大星,光泽如白玉,又剔透如琉璃,还隐约有莲花的流纹。当慕容绝入魔的时候,整片星空如血海,这颗大星光泽虽暗,却依然蒙着淡淡白光,是杀戮欲.望中唯一的澄静。此时,随着萧琰神识的进入,那颗黯淡白星变得明亮,白色的光清澈纯净,浑圆的星体晶莹剔透,上面白玉色的莲花流纹清晰可见。
萧琰神识诵念清心咒,那颗白星愈发清澈、明亮,澄净光辉照射着旁边的七杀星。
此时,萧琰的灵台上,琉璃玉莲绽开,射出三道神念清光,进入北方玄武的三颗大星——三道神念诵着清心咒,声音澄净纯正,有着道音的清静,又有着佛音的空静。
……
呼呼的风声从两人耳边急速刮过。
距离两人跌落崖只是很短的时间,已经下坠了四五百丈。
幸亏这上面的风大,下坠阻力大,否则坠落得更快。
萧琰的额头被风刮得冰冷,脸庞也冰冷苍白。
她此时的状况是极不好的。
之前恢复的真气大半给了慕容绝,而后在薄奚藏的金光巨掌威压下伤势又加重了两分,和慕容绝被巨掌震飞出来时,伤势又重两分。而她的神识原大损没有恢复,这般用神识进入慕容绝的紫府,又在自己的紫府识海耗费神念贯通玄武星,不断诵念清心咒,原本见底的识海水越来越浅,灵台玉莲也愈发萎靡,她的神识即将枯竭。
神念诵读的声音却依然稳定,清静空静。
识海抽痛,她的鼻窍溢出血来,因与眉间天心相通,这是识海枯竭的告警,在萧琰决定抽取神魂力的时候,她腰间突然一紧。
慕容绝的左手搂上了她的腰。
萧琰心中一喜,“学长,你醒了?”
“嗯。”慕容绝右腕一动,封血剑入鞘,右手抬起将两人眉间的清心琉璃石取下,手入萧琰中衣内,将清心石放入她胸口挂着的丝囊中系紧口子,右手再落到她后背督脉要**上,真气输入。跟着额头近去,眉心和萧琰眉心相贴,清凉如雪的神识反哺过去。
萧琰干涸的识海仿佛被雪水润入,抽痛一缓。她立即阻止道:【可以了。】
将头移开,嘴唇贴在她耳际道:“别费你真气,后面都要靠你了。”
慕容绝一笑,在这种两人重伤急速坠崖的危境下,还轻然笑起来。
此时,她们已经坠完六百丈的垂直崖壁,跌落到了科乌努山的中部,山体向外斜伸,不再是垂直悬崖。但这一面是科乌努山最陡峭的一面,即使山崖斜度加大,她们仍然在山岩之外,亏得薄奚藏那一掌将她们震飞出崖够远,不然已经跌落在下面的山石上了。但再落两三丈她们要撞上山体了。
慕容绝收回输真气的右手,封血剑握在手中,向下方扫出一道剑气,两人下坠速度一缓;跟着又是一道剑气,下坠又一缓。慕容绝抱着萧琰轻飘落到山岩上。
萧琰探头往下一看,下边的山崖还是挺陡,约有六十斜坡度,下方一片黑暗,看不出距山底还有多高。
“应该还有一千八百丈。”慕容绝左手仍然抱着她,“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下面是伊塞河。在通古斯和鲜卑语中,伊塞河都是母亲河的意思。跟咱们大唐的大河一样。河很宽,很阔,也是乌古斯最长的河,从乌腾格里山的西端山脉往东北流,这里是中游,在科乌努山北面的森林里绕个大弯,然后往北流,一直流入喀拉湾,从那里,进入北极海了。”
又说了不进地下河口的原因。
萧琰道:“学长的意思是,我们从这里跳到伊塞河,然后顺河北上,直入北极海?”
“对。不过,伊塞河距这山脚还有一里左右。以我们现在的状况,你的真气只能护着内脏不出血,我的真气也只余一成半,这样跳下去,很可能跌落到地上,成为肉泥。”
要落到一里外的河里,让深阔的河水承住她们坠落的重力,而且掩去她们生还的气息,她们必须在这里往北飞出一里再跌落,或者在跌落过程中不断往北移。
慕容绝的真气能支撑吗?
现在却不容她们在这里调息恢复,虽然山上雪崩的声音还能听到,但必须要考虑敌方的圣者队伍会不会到没有雪崩的这一面陡峭山来搜寻,一定要看到她们的尸体才能放心,若被发现以她们重伤状况可难以逃脱了。
慕容绝清透如冰的眸看着她。
萧琰脸色苍白却笑得明朗,“一起跳。”
一起跳,生死与共。
她相信慕容绝有四五分信心。
还有四五分是搏了。
但人生命运,哪有不搏的?
她能跟神术箭一搏,学长能和先天宗师一搏,难道还不敢搏这一跳?
慕容绝看着她,冰雪眸子中有种光彩,好像雪莲花在雪峰绽放,纯白的雪映出澄静秀色,给人明丽无瑕的惊艳感。
她忽然低头,有些冰凉的唇贴上萧琰的眉心。
萧琰怔怔的。
“学长?”
这是一个十分纯净的吻。
但是不同于阿娘吻她额头,那是母亲对孩子的。
却也不是情人的吻。
因为不带任何欲。
像雪落冰壁的吻,澄明相印。
“……学长?”
萧琰疑惑了。
“听说患难见真情,我找一下感觉。”慕容绝很认真的说道。动情秘诀上是这么说的……但她刚吻她那一下,心跳还是没有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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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已经想捂额了,“学长……”
患难见真情找一下感觉……什么鬼哟!
一时无语又一时好笑,调侃她:“咱们都一起跳崖了,这真情绝对比真金还真。”
慕容绝想了想,仿佛交流武道般的认真赞同,“有道理。”
她不会跟别人一起跳崖——生死危机下还跳得这么有愉悦的心境。
家中长辈们写的动情秘诀,不一定完全对。
慕容绝一想通,心中豁然开朗,不再纠结于“呼吸促,心促”,走出两步,伸手到崖外测风向流速,同时在神识中高速计算落点阻力等等。
过了一会,她回过身,左臂一伸抱紧萧琰的腰,眼眸比寒冰更冷更静,细看瞳孔却是缩成了焦点,一声道:“跳!”真气陡然灌入双足,在崖石上一蹬……血光千里。
一线血色流光,直直飞出百丈,然后才跌落下去。
风声呼呼,慕容绝神识快速计算着下落速度和距离,血剑的剑气在下方划出一道漩涡,利用风向风速,漩出一个倾斜的风阻阵,瞬间身形坠下双足踏入,便被一道气流震力往斜上方弹去,斜弹的方向正是北方。弹起七八丈后又下落,却是往北平移了五丈余。
她如法炮制,血剑的剑气不断在下漩成风阻阵,往北斜弹,连续不断的弹射四五十次后,她们听见了河水的流动声。
她们向北移出了一里,落到了伊塞河的上空。
距离河面只有三丈。
慕容绝冰雪脸庞已无血色,血剑再次划落,隔着三丈在河面划出一个顺时针的漩涡,又两道剑气,漩涡如陀螺般,往水面上旋出三尺。
慕容绝抱着萧琰落入漩涡中,立即被旋转水流卷下去,没有发出高处坠水的哗啦声。
一直沉下水四丈后,她才抱着萧琰顺着河水的地势而下,由河水推着往下流去。在黑暗中飘流了半个时辰,估计离落水的地方有七八里远了。慕容绝的真气已经完全耗竭,真气内呼吸无法支持,咕咚冒出水泡来。
萧琰神识中有感立即醒来,当学长说“跳”时她已经闭眼进入全冥想状态,至此时约摸恢复了半成真气,指尖立即点在慕容绝鼻下素髎**,输入一道真气救急。
慕容绝放松下去,这回换她调息恢复真气。
萧琰左臂抱着她,右手以真气划水前进。虽然两人伤势极重,但此时断不能停下,必须尽快离科乌努山越远越好。当萧琰真气枯竭时,又换慕容绝顶上。如此轮番调息前进,到天亮时,她们已经距科乌努山六百里,而河道是蜿蜒的,事实上她们游出了将近九百里,这是令人瞠目的事实!
此时,距她们坠水仅仅才一个时辰又两刻钟。
以两人这种重伤骨裂的状态,是难以想象的。
这得益于河水经过的地势都是由高向低,顺流且流速较快,但最关键的原因是,两人以耗竭真气为代价,甚至不惜伤上加伤,以强毅不动摇的意志,才做出了这种令人无法想象的事——两个在先天巨掌下重伤濒死,又从二千五百丈高峰跌落下来的人,如何才能往外飞出落入到一里外的河水中,又如何在三个半时内游出九百里?
谁都想象不到,敌方友方都想象不到。
——当另几面山峰的雪崩还没停止时,双方的圣者队伍在东北面的山上山下搜索个尽,没有找到她们的尸体,又搜出山外两百里,没有找到她们任何的踪迹和气息,甚至又沿着伊塞河的上下游分别搜出了五百里,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再往下搜没有意义了。事实上所有圣者都认为即使万幸飞落到河中也是濒死,即使燃烧神魂能游出二百里是极限了,按照时间与河水流速推算,算尸体也冲不出三百里去。
但这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有很多圣者怀疑,当时雪崖下有先天宗师出现,撕开空间裂缝将两人带走了——只有这个可能最大。
……
少神司听了这种禀报后,只冷呵一声,下了两字的令:继续。
继续,是继续清洗。
当反天启派的势力还在猜疑晨星陨落时,天启派的狩猎队伍却暗悄悄扩大了。
一方以为战争有可能暂缓或结束,一方却是暗地里扩大战争,哪个能获得战争优势,可想而知。虽然宗师战争跟军事战争有很大不同,但从心理准备和战斗准备来讲,道理却是一致的。
在萧琰和慕容绝觅地养伤的这一个月内,反天启派受到猝然猛烈的袭击,有二十多个圣者相继陨落,还死了两位先天宗师。
这场战争终于露出了它残酷的獠牙,乌古斯广袤的国土上,草原,树林,山脉,河流,峡谷……只要不是人流来往的地方,处处有可能发生宗师的遭遇战斗。
这一个月对于萧琰和慕容绝来说,却是安静的一个月。
两人始终在河水中没有上岸,一直坚持游出一千多里才略略停下养伤,然后又继续行进,最后寻了一处廻流的河弯处养伤,此地距坠崖的地方已经有两千里左右。所幸洞真境已经可以辟谷,两人之前有一个月没有进食,辟谷时间到了直接在河中抓鱼,生吃鱼片。两人的恢复能力都很强,养伤半个月后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但经过这数次战斗以及生死一线的经历两人对武道都有了不同领悟,之后半个月是在闭关和交流中过去。
【到了北极海,我可能要准备进阶了。】萧琰说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不断领悟,萧琰已经叩响洞真境后期的门,进阶壁垒越来越薄了,几乎一捅能破,现在只差真气的积累。
【一起。】慕容绝道。
她之前已经摸到洞真境后期的门槛,此时一只脚已经跨入门槛,只需觅地闭关,能成功进阶。
两人神识中对视一笑。
【走吧。】慕容绝道,【我们在这里待得已经够久。】
两人身如游梭,迅速往下游行去。
伊塞河到了这一段已经是浩浩汤汤了,河面宽达二三十里,船行其上,一眼望不到边。河上的船只已经很多,两人从吃水深的楼船底下游过。如果感到船上有宗师气息,沉入河底而行。两人在水下不分白天黑夜,也没有休息的念头,都将这段七千多里的河中行程当成磨炼,每回都是将真气榨干尽才调息恢复,而恢复后真气得到增长,这比打坐一天的修为增长还多。这是萧琰领悟的死生之道的转换,枯竭尽头便是生,即她的生生不息之道,慕容绝在数死生死历练中也有这样的体悟,但两人领悟的细节不同,彼此交流下,又有新的领悟和增进,真气的恢复和提升速度都更快了。
往北去,河水的温度越来越低。
七月底在大唐还是流火余威未尽,这里的河水却是冬月四五度的温度,地面上应该是零下的气温了。
【应该是最北面的达赫加领了。】慕容绝说道。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母亲在这里。】
萧琰有些惊讶,她知道寔楼丘不在她的领地格索尔,却不知道竟是待在这极北领,但她也没有多大意外,笑道:【我知道,跟着学长走,会见到你母亲,格索尔大公。——殿下说,让我过来陪陪你,再看看你母亲。】
这个“陪陪”、“看看”,当然不是普通的“陪陪”、“看看”。
慕容绝没有正式问过萧琰,却猜知到她来乌古斯的目的,去掉磨砺武道之外,无外乎两个:一是为她而来;一是为她母亲而来。
萧琰说的“殿下”,当然是太子殿下李毓祯。
“陪陪”、“看看”当然有着政治意义。
萧琰问道:【学长,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慕容绝回想与生母的相见相处,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又有些奇特。
她思索了一会,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生母:【她是一只飞在高空的铁血苍鹰,俯瞰着大地,展翼远方,目光望着青云之上。】
萧琰神色郑重。
慕容绝这句话中透露了很多意思。
这位大公是个什么样的人,立即有了生动形象。
这个形象还很高。
萧琰已经在期待见到寔楼丘了。
……(.. )
第二六七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一天以后,两人从河水深处游入了喀拉湾。
这是一个海湾,达赫加的领城在海湾南部,现在是一年仅四个月的通航期,大大小小的河帆船和海帆船在一北一南两个港口进出,络绎不绝,尽管是极寒的北地,看起来商贸也很有几分繁荣。两人没有上岸入城,虽然慕容绝猜测母亲应该还在这里,但两人心意一致,均以磨砺武道为第一目的,决定先去极北雪地,突破自己的极限。
两人改游为走,纵穿深达七丈至十丈的海湾底部,从东北的海湾口出海。
出了湾口,是北极海。
一个湾口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因为不仅海面一下宽阔得无边无际,而且湾口之外,海床一下低了下去,好像是从高处悬崖落下,而这个悬崖的高度,有可能是一个科乌努山。
两人站在“悬崖”边上。
仿佛回到了科乌努山跳崖的时候。
不过,这次两人是完好状态,而且修为和武道领悟都更有精进,但是面临的却是比那时严峻百倍的挑战。
这是往海底跳。
从两千丈的海底走过去,这是先天才能做到的事。
而她们现在,是要去做这先天才能做到的事,在更大的濒危中挑战自己的极限。
极限,永远没有尽头。
慕容绝声音冷静如冰:【跳?】
萧琰笑得仍如那日般明朗,同样的回答:【一起跳。】
一起跳,生死与共。
一起跳,极限与共。
两人同时一笑,跨了出去。
一步,入海。
……
千斤坠身法,垂直下降。
到一千尺时,加上湾口时的十丈水面高度,距离海面一百一十丈。普通人在这个深度早已压得胸腔内出血而死。但对宗师来说,只是开始。
***
极北之地的中央海,一片冰天雪地。
这里是北极海中央的万里之地,数百万载都是冰层覆盖,仿佛一个万里冰盖覆盖在中央海,其上冰川广袤,冰山林立,气候严酷。十二月已经是北极海的极夜,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在中央海最北的一座冰山上,坐着一位浅金色长发的女子,从极昼的八月她在这里坐着,太阳在高空从北到西、又从西到北来回了六十次,是过去了六十个日“夜”,她没有动过一下;进入只有星辰没有太阳的“永夜”,月亮悬了半月、落了半月,过去一个月,又悬半月、落半月,悬起、落下,她仍然没有动过一下,好像和这百万年都不变的冰山一样,成为冰山上凝固的坐像。
突然这一日,她动了。
一直闭了四个半月的两只眼眸缓缓睁开,纯黑的瞳仁,仿佛极地冰雪中的黑曜石。
她坐在冰山北面的峰头上,一睁眼,目光向十里外的海面俯视看去。
在冰川边缘外的北边海面上,突然浮现两颗头颅。
然后是:颈,肩,胸……
好像有人从海水中踏着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上来,渐渐露出身体。
最终,两个人体完整出现,踏着海面一步一步走向冰层。
那是两个长发结辫的女子,左边深棕发辫的高出半个头,但右边黑色发辫的也不矮,都是高个纤细,刚出海的湿衣贴伏在躯体上,勾勒出俊健柔韧的肌体曲线,浑身肌线流畅得完美自然,仿佛海浪与冰川起伏的线条,每一寸又隐隐含着极大的威势与力道,诠释了契合天地的力与美。
这是……
圣者大圆满?
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掠过诧色。
不是说,四个半月前,还是圣者中期?
不到五个月,突破两阶?
她沉默木讷的脸庞也显出两分诧色,然后站了起来,一双赤足踏在冰峰上。她没有用真气,只是凭着躯体的力道和速度,踏着险峻的冰棱,一路纵跃而下。
***
永夜的天空中只有星辰闪烁,极地连星辉都是冷的,天空没有月亮,应该是进入了永夜的下半月无月期。
“现在是晚上。”慕容绝看着星空的星辰判断道。
两人已经踏上冰层,并肩而立,站在这广袤的冰川上,仰望着头顶天空。
她们已经有一百三十七天没有见到天空。
此时重新见到这天空,见到这满天星河,只觉得无比美丽,比大海更浩瀚,也更加神秘深奥,更引起人无边的探索欲.望。
“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这是我母亲说的。”
慕容绝清透如冰的眸望着闪烁的星子,想起自己的星空,想起自己的星,想起与自己并肩的星。她微笑起来,伸手指着天空最明亮的几颗星,“或许,我们,在那里。”
萧琰的眼眸如星辰般明亮,也微笑起来,“我们会在那里。”她肯定的说道。
这是前路。
是目标。
两人突然同时扭头,对望片刻,冰寒冷眸和琉璃净眸中有着同样的灿然星辉。忽然,同时一笑。
笔趣阁
有人和自己所思所想一样。
漫长无边的路不会是自己独行。
总有一人在身边,求索与共。
这样,真好。
“走吧,我们去冰原……”慕容绝话未完忽然心有所感,扭头向东边天际看去。
天空中漫起亮光。
萧琰和她同时转头。
便见一缕浅绿的光,又带了点白,自东向西延展,很快那缕光越来越亮,快速移动间蔓延成了一条光带。
慕容绝咦一声,“这是极光。”她之前在北极海冰原修行时见过这种奇景,说道,“看来你运气极好,出海见到极地最美丽的景色。”
萧琰满眼的赞叹。
天空高处充满生气,那淡绿的光中带点白,又有着微红,像天边铺满一条闪光的彩色绸缎,轻盈的飘荡着,又分出了无数条极光彩带,有的向北移动,迅速的跃跳着,转变成深红色、翠绿色和玉白色……
从冰山纵跃而下的浅金发色女子忽然停驻身形,扭头看向天空,沉默木讷的脸庞上浮现几分惊讶。
“咦,竟然是极光星暴。”慕容绝说出她的心声,嘴角扬了扬道,“你的运气真的不错,一出来看见极光不说,还是极光中最绚美壮丽的星暴。”
萧琰眸光闪耀,看了好一会才道:“无法以言语形容。”
这是“无法以言语形容”的美丽。
璀璨绚丽,又神秘莫测。
冷寂无边的冰原,和永夜的天空,一下盈荡着天地的生气。
这生气存在于天地中,不会毁灭,只是隐藏,人眼看不到,心眼感知不到,只有它出现时,你才知道,它一直在。
仰望着这突然充满生气的高空,萧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又有一种醍醐灌顶的豁然通达。
“学长。”
她转脸叫了一声,神情认真庄重。
“嗯?”慕容绝侧眸。
“杀戮道的极致,不是毁灭。”
她又仰望着天空,眸光肃然又熠耀。
“像极光,消失后还会出现;像星辰,陨落后又会有新的星生成。天地间的生气,只会消失:这里消失了,那里又会出现;这种形式消失了,另一种形式又会出现。——不会毁灭。”
她转脸又看着慕容绝,说出自己顿然的领悟。
“杀戮,是死生之道。”
死后,有生。
毁灭之后,是新生。
为了杀而杀,只是杀戮,不是杀戮道。
道,必有着守。
……
慕容绝的眸子和她对视。
在这永夜无边的冰原上,绚烂的极光,像长安城元夜的千万盏花灯,光彩照亮了半边天幕……在映亮天穹的光幕下,是这个人明亮的眼神,专注的神情。
这一刻,慕容绝心口怦然一动。
好像心中花火绽放,迸溅出万千光点。
她的手掌抬起,落在萧琰的肩上。
“无念。”
她垂目看着萧琰,清透的眸里映进了极光,绚丽闪熠。
“学长……”萧琰刚叫了声。
唇上落下清凉柔软。
慕容绝的唇落在她的唇上。
萧琰的脑子如星辰炸开,崩溃出万千光点。
慕容绝的唇轻吻着她的唇,像永夜的极光掠过星辉,轻柔而明亮,因为她的心清晰而明亮。又像雪风吻着冰壁,清凉而澄净,因为她的心清静而澄净。又像她清透如冰的眸光轻吻她的血剑,带着一往无前的虔诚,坚定。
没有任何的情.欲。
萧琰脑子轰然的崩溃忽然停止,惊遽的眼神忽然平静。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立着。
这一吻很短,又似乎很长。
短到只是几息,又长到仿佛流星划过星空落地的时间。
这一吻有情,又无情。
有情是虔诚的心意,无情是清明的心境。
唇分,慕容绝微闭的眼睁开。
两人目光相对。
同样清明的眼神。
“我入道了。”慕容绝的手仍然按在她的肩上,目光里有欢喜,平静,坚定,唯独没有迷离旖旎。
她动情,便是入道之始。
萧琰的脑中阵阵流光闪过。
阿娘说慕容千山修的是绝情道。
阿娘的表情意味深长。
大师伯说绝情道不是无情道,有情可绝方为绝。
学长说,心里生出一种情绪。
悬崖上,她的唇落在自己的眉心。
患难见真情,我找一下感觉。
……
种种流光串在一起,贯通了起来。
萧琰豁然。
学长在入情。
绝情之道,先入情,而后情绝。
她看着慕容绝,目光中有着郑重,肃然。
“恭喜。”她说道。
恭喜入道。
动心已难,动情更难。
这是学长的道。
“我说过,和学长并肩。”
学长选择她入道,她要做好这块磨道石。
并肩,是同行。
大道同行,不离不弃。
千山路远……学长的道险而阻。
动情入道,深情行道,绝情证道。
以情道证杀道,这是最艰难的路。
萧琰心中生起敬意,这是她自己都不敢选择的道,也不会去选择的道。
入道难,入道之后还有很长的路,要深,而后斩情!
萧琰想想都打个哆嗦,千山学长果然是神人,走的不是寻常路啊。
她一脸肃穆,诚心正意的道:“学长,你一定要证道。”
我们还要并肩。
萧琰从小听商七说过很多女人因情毁道的例子。
情是小事,道是大事。母亲说,除非,你选择了情为道。
情,不是千山学长的道。
她也想象不出,像千山这样的人,为情痴毁——那她会痛心不已。
萧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肩上一沉,慕容绝的手掌在她肩上一按。
眸子看着她,说道:“好。”
跟着伸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她。
说道:“谢谢。”
谢谢愿意为我磨道。
“不要动情。”
不要对我动情。
萧琰眉毛飞扬,生动的脸庞明朗又坚定,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话是形容情,此情不渝,坚如磐石。
萧琰用回了它的本义:心如磐石坚定,不可转移。
慕容绝心口一滞,在动情之始,感受到了情之伤。
她的人,永不会她。
摸了摸突然有些涩痛的心口。
萧琰同情的眼神看她。
“学长,挺住。”
立即进入磨道石的角色,鼓励加迎头一敲。
“……忽然很想拿剑鞘抽打你。”慕容绝表示自己有些暴虐。
萧琰立即往前跑,边跑还边惨叫。
“你是要深,不是要虐呀。”
慕容绝心口涩痛立时飞得无影。
她真能深上这人?……忽然觉得前路漫长。
封血剑拔了出来,龙血木剑鞘破开空间,倏然出现击中萧琰的后背。
萧琰唉哟一声,“学长你犯规啊,一言不说开打。”反手握住剑鞘,掷了回去,跟着秋水刀出鞘,刀光如练,斩了过去。
慕容绝眸子雪亮如冰,血剑映在她的眼中。
两人之前在海底交手了无数次,但在水下开打总不如在地面上来得畅快。
血色剑光与明亮刀光交织,映亮了这一片冰原。
……(.. )
第二六八章 看一眼
萧琰和慕容绝这一战并没有打得痛快淋漓,因为南面来了一个人。
天空的极光已经消散,冰原又恢复成了永夜,在星辰冷辉下,那人一头浅金发色也是相当醒目。
而她一身衣着也更醒目。
白粗布的短袖短袍,下面是只到小腿中部的白粗布裤子,露出小半截腿,虽然纤细,但肌线紧绷,精瘦而有力道,一双赤足没有穿鞋,踏着冰雪飞奔。
这是一位苦修圣者。
两人对望的目光有些惊讶,是因为这苦修圣者没有用真气,只是用纯粹的身体力量奔跑,但奔跑的速度极快,每一个呼吸是五十丈,并不比箭速慢多少。
萧琰的惊讶还有一个原因,她认识这位女圣者。
认识这张脸。
她自己照镜子看过这张脸。
步六孤南暮。
【朝日圣者。】
慕容绝神识传音说道。
萧琰更加惊讶:【学长也认识她?】
也?
慕容绝侧眸看她一眼,没有立即问,回答道:【七个月前,我在冰原修行,见过她和她的奉侍者。】声音顿了顿,【一位大知者。】
大知者?
萧琰挑眉,更惊讶。
大知者是国教大知者,一旦追随奉侍大知者,必须跟自己的家族脱离关系。
靖安司情报中可没有步六孤南暮奉侍大知者这一条。
必定是步六孤家的绝密,才不为靖安司的秘谍探知。
但追随一位大知者,算必须与家族脱离关系,对个人和家族而言都是一种荣耀,步六孤家为何要秘而不宣?
除非,另有隐情。
两人说话间,并肩向前走去。
很快,那位女圣者到了眼前。
立步,向慕容绝行了个宗师礼,开口说道:“千山圣者,恭贺进阶。”
她一头浅金长发没有梳发辫,因为极速奔跑而散乱在肩后,带出一种自然的野性,面容却是沉默木讷的,声音也枯涩,似乎是长久时间没有说过话。
萧琰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好像面对镜子的感觉。
但真人沉寂如枯木,心境也如枯木,修行心法大概类于佛门的枯寂禅,不是她能装扮出来的。
慕容绝回了个礼,“朝日圣者,再会有幸。”一侧眸道,“这位是我的至交,无念圣者。”
“无念圣者,有礼。”
“朝日圣者,幸会。”
萧琰心道,真是有缘幸会,朝日应该是她奉侍大知者的道号了。
“大萨曼请两位一见。”南暮枯涩的语调说道。
近到眼前时,她清晰感知到这两位圣者身上浑厚圆融的气息,无限接近圣者大圆满,但是,并没有真正突破到大圆满境界。
这也是萧琰和慕容绝从海底上岸的原因。
进入北极海的第十天,慕容绝突破进阶洞真境后期了。萧琰因神识受损还未恢复完全,暂时压制修为没有进阶,直到慕容绝进阶,以星辰血杀法进入她识海,助她磨砺神识,才让她在一个月内恢复完全而且还有增进,之后顺利突破后期。进阶后,她们两人的修为、道境继续迅猛增进、提升,一直逼到大圆满境界。
两人仅仅以四个半月的时间,从中期进阶后期,又临近大圆满,这种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但对她们来说,海中这一百三十七天,是厚积薄发。不仅仅因为将自己逼到种种危险境地濒临死亡突破极限,而且还在于两人心意相通,完全信任,对悟道的交流毫无保留,往往一个领悟了促进另一个领悟,另一个人的领悟又让前一人受益,这种互促累进式的领悟达到临界点带来了突破。每有小突破两人又进入更深海底,突破更新极限,无论锻体心境还是对道的领悟都在日新日进,直到她们在道则上停滞不动,虽然锻体强度和真气积累还在增长,但对道的领悟却进入了瓶颈——两人便明白:是时候出去了,必须到新的天地,寻求新的契机。
但没想到刚上岸,迎来了大知者的追随者,听朝日圣者这话的意思,似乎大知者早知道她们的到来?
两人神识互相碰了一下,慕容绝点头应道:“自当拜会大萨曼。”
大萨曼是对大知者的尊称。
在萧琰印象中,知者都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刻着睿智的老人,因为他们没有修为,身体只是普通人,当然会老去。
但是,眼前这位大萨曼并不老,虽然年龄已有五十多岁,垂在皮袍前的两条发辫还是乌黑有亮泽的,深邃的脸庞上有几道额纹和眼尾纹,明晰深刻,好像时光之刀精细的雕刻,刻的是岁月的智慧而不是年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又空明,内中仿佛装满了世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大萨曼。”两人尊敬的行礼。
对于智者,没有人敢不敬。
人们对知识天生敬畏,它让人类成为世间最具智慧的生物,却也让人类更加敬畏它。在浩瀚无止境的知识面前,人类太浅薄。
乌古斯国教的知者是天生智者,他们生而知之,三岁之后被被送入神庙,成为萨曼或大萨曼;但有的知者是后天才开悟,仿佛突然开了慧识天眼一般,只需要看书能悟道,知道过去,洞彻现在,窥眼未来。大知者的眼睛能看到人和世界未来的轨迹,这是人们对大知者敬畏的原因,超过了大祭司和少神司……预言者总是让人感到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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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萨曼深邃又空明的眼瞳对着慕容绝。
“我看到,你身上的血色更浓了。”
“血色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血红射处,带来了杀戮,和毁灭。”
大萨曼说着歌咏一般的预言。
慕容绝眼神没有变,依然冰透澄静。
心中有道,便不惧杀戮、毁灭。
大无畏之人,才能向大道。
大萨曼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坐在兽皮雪床上头一转,那双深邃又空明的眼瞳对着萧琰。
萧琰顿生一种空洞的感觉。
好像看见了光,却又是空。
“……我看不见你。”
大萨曼沉默了一会,说道。
“天空亮起一颗星,我看不见。只有白光。还有无色的空。”
白光能理解,可能星太耀眼,刺得眼中只有白光。
但无色的空……
萧琰和慕容绝的眼神都表明不懂。
什么意思?
“空是无色。”大萨曼严肃的解释。
两人:“……”
这话等于没说。
但大知者都是这样,他们的眼睛能看见未来,但只是一个片断,甚至只是模糊影像,所谓“预言”是他们所看见的,但眼见不一定能明白。
大萨曼闭上了眼睛,神情显得疲惫,似乎这两眼,耗尽了他的精力。
女圣者站了起来,做了个手势。
这是送客的意思。
萧琰愕然,这走了?
慕容绝已经起身,萧琰跟着站起。
两人一起行礼告退,弯着身走出保暖的拱形冰屋,女圣者将她们送到了屋外。
萧琰回头看了一眼冰屋,忍不住对南暮说道:“这里冰天雪地,环境严酷,大萨曼……可以待在更暖和舒适的地方。”
以普通人的身体,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女圣者的声音枯涩又缓慢,“大萨曼说:在世界之极,才能看清世界。”
萧琰沉默了一下,没有问“在大萨曼眼中,世界是什么样的?”
世界是什么样,她们不需要清晰知道。
因为她们会走出世界的未来。
显然,慕容绝和她是一个想法。
两人并肩离去。
一边以神识交谈。
【大知者见我们,只是看我们一眼?】
萧琰没明白这位大知者的目的。
慕容绝推测:【应该是跟天启,还有晨星有关。】
萧琰嘴角抽了抽,忍不住调侃笑道:【如果我是晨星,你是什么星?】
【和你并肩的星。】慕容绝理所当然,【你启明,我七杀。】
七杀是她的主星,副星为破军、贪狼,这三颗都是主杀戮、毁灭的星。
萧琰哈哈笑起来,眉毛飞扬,神采也飞扬。
前路诡谲莫测,担子越大,危险越大,但有什么关系呢,有人并肩同行啊。
她伸手一揽慕容千山的肩,【学长,你可别中途弃我而去啊。】
不能成功证道,便是弃她而去了。
慕容绝乜眼凉凉的看她,声音也冰澈凉凉:【你放心,凭你还不能让我弃道。】
萧琰哈哈。
慕容绝转脸对着她:【为了让我尽快证道,不如我们深吻试试。】
萧琰立即跑得比风还快。
远远的叫道:【我是精神上支持你,可不是身体上。】
慕容绝成功调侃她一回,心旷神怡。
……
萧琰飞掠出去,一会又飞掠回来,正色问她道:【你上次是怎么见大知者的?也是朝日圣者请你过去,让他看一眼?】
【不。】慕容绝说道,【是母亲带我去见他】。
萧琰咦一声,很是诧异。
慕容绝道:【他是母亲的第三位兄长。】
萧琰吃了一惊。
【……原来是他!】
李毓祯给她列的乌古斯政治人物名单中,这一位高列于前。
寔楼伽,皇位序列第三继承人。
萧琰不知道大知者是寔楼伽,这很正常。
阁主列的国教名单中,没有“大知者”,因为大知者不能书不能名,世界对于能看清它的人,似乎要抹杀他的存在,不让他留下痕迹,强行要书写的人,冥冥中便有因果。所以萧琰只知道国教有一位大知者,不会知其名——成为大知者,从此便无名。
所以大知者是大知者,寔楼伽是寔楼伽。
乌古斯皇位继承法中,没有规定,身为大知者的皇子不能继承皇位;乌古斯国教也没有规定,有继承权的大知者不能继承皇位。当然,一旦继承皇位,不再是大知者,慧识天眼会自然失去。无论大知者是否有这个意愿,从皇位继承法来讲,寔楼伽还是皇位序列第三继承人。
萧琰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小:【所以这位,其实是你的……血缘上的舅舅。】
是不是舅舅,要看慕容绝是否承认。
不承认,那只有血缘而已。
以她的心性,即使是她的亲生母亲寔楼丘,如果得不到她的认同,也不会称她为“母亲”。
慕容绝回应道:【他是大知者。】
大知者眼中,只有世界。
这样的人,没有亲缘。
也不用跟他讲亲缘。
萧琰点点头:【好。】
不说为什么好,好什么。
慕容绝却明白,少了这份亲缘,牵绊更少。
她又说了一句:【他是知者。】
知者,知道别人,也知道自己。
清楚知道自己,知道什么能做,做得了;什么不能做,做不了。——这是明智。
人世间明智的人,实在太少,尤其越有能力的人,越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得了,做么都能得到。
大知者是明智的人,所以他只是知者,不是寔楼伽。
萧琰心里将“寔楼伽”从一份名单上划去。
那份名单,有四个人。
如今,还有两位在寔楼丘前面:
寔楼明雷;
寔楼莫沃。
她心想:不知道乌古斯的内战打得如何了。
她从神山上下来后不久,两边军队开战了。
若不是军队开战,估计追杀她的圣者还要多一些。因为有三分之一的圣者都在军中参战,不能脱离。
萧琰心里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再待两个月。不论是否突破,都该去见你母亲了。】
【好。】
慕容绝没有异议,她来乌古斯,是因为母亲寔楼丘传信,让她回乌古斯;她也应该过去,看看自己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理清当年的事情,只有解决“我从哪里来”,她的心境上才不会出现这方面的心魔。
【还有十三天,是除夕。】她望着夜空说道。
【学长想家了?】
慕容绝想了想:【想念,但不痴念。】
萧琰凝望着夜空,眸中有着思念,脑海中一时掠过了很多人影面容,慨叹一声:【牵挂越多,想念越多。】
河西,长安,三清宫……
还有遥远的,不知道身在哪里的……母亲。
“真想,早点晋入先天。”
才能与母亲相见。(.. )
第二六九章 帝诫与谈情三步
爆竹声中,又是一年除夕到。
长安的除夕依然是那么繁盛,欢庆,家家户户团聚热闹,但皇宫今年的除夕过得不热闹,这是当然的,因为还在先皇的孝期中,皇帝要带着服孝,哪里还能喜庆热闹呢?
大唐皇帝服丧是最严的,虽然遵循“以日代月”之例,二十七日后可除服视朝,但此外不讲“以日代月”了,除了国宴之外,皇帝在饮食宴乐房事等方面都要讲服孝,守二十七个月。这种严格的规矩是高宗皇帝规定的,“君不守,何以令臣民守?”她为母亲明宗守了整三年,即三十六个月的孝,当然她不要求后面的皇帝做到,但必须守孝二十七个月。所以今年大唐皇宫的除夕,无宴乐无歌舞无爆竹,没有花团锦簇的华丽装饰,也没有妃嫔们的争奇斗艳,看起来着实有些冷清,没什么过年的气氛。
当然,皇宫一大家子还是要吃除夕团年饭的,不过荤食均无,只有御膳房精心烹制的素食。用完这简朴的“除夕宴”,皇帝让妃嫔们都散去了,只由皇后陪着,左右一双儿女,在宫道上走着,散步消食。宫人们抬着肩舆椅具等远远随着。
说了一会闲话,皇帝扫了眼四周的冷清素色,忽然感慨说道:“说起来,咱们大唐的皇帝是最不好做的。其他不论,单讲规矩,一定是历朝皇帝之最。”
说到了“做皇帝”的话题,皇后和李毓祥都不接话了。
只有李毓祯接口道:“阿父说的是。做大唐的皇帝,是最不自在的。高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多、繁、细,一部《帝诫》九万四千字,不算多,但那些规矩讲下来,能让**哭无泪,都要后悔坐这位置了。估计历代先皇祖宗,都在被窝里咬过手绢嘤嘤嘤。”
皇帝一愣,“哈哈哈!”
皇后咳一声,丝帕立即捂住了唇。
李小郡王已经哈的一声跟在父亲之后笑出声来。
“你呀!”皇帝笑完手指点了点女儿,微嗔道,“也只有你敢拿历代先皇取笑了。”
“孩儿是实话实说。”她虽然还是太子却已被皇帝勒令看过《帝诫》,想想历代先皇也真是苦,《帝则》《帝宪》《帝诫》三座大山,两座半都是高宗巍峨压着,估计暗地里都想咬高宗一口,简直坑子孙啊!——有这种头悬刀、身戴枷的皇帝么?
当然她这么说,也是想逗父亲解颐一笑。虽然对先皇山崩逝的哀痛还在,尤其是他们这些与先皇亲近的人,但哀思要放在心中,活着的人还是要快活的活着不是。父亲这大半年都没怎么笑过,除夕这样的大日子,还是得高高兴兴才好。
皇帝大笑之后神情舒展,背着手缓步道:“定这么多规矩当然是有道理的,当皇帝又有谁愿意被束缚呢?但是高宗说的:
“人人都想做皇帝,美人在手,江山我有,手掌生杀予夺大权,想宠谁宠谁,想杀谁杀谁,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呢?——老天爷还要守规矩呢,东边日出西边落,没见着心情好了东边出,心情不好了西边出,哪天心血来潮了还北边出。你是老天爷的爹啊,敢不守规矩?哪个皇帝敢自称天爹,不是天子,那可以不守规矩了,连老天爷都是你生出来的,天都可以造了,还守什么规矩,你是规矩。”
李小郡王听得噗哧一笑。
崔皇后也听得微微笑,她在家时读过崔家先祖记录并传下的高宗与大臣问答录,全是原话记录,不像史书进行文辞修饰,里面高宗说话是这个风格。
皇帝说的是《帝诫》中的原话,这是高宗写给做皇帝的子孙看的,一点不拽文辞,是高宗说话的风格,直白,犀利,冷嘲,戳得人心窝子痛。
“享受到了至尊的权利,要付出至尊的辛苦,没有白吃不干活的——那是猪,等着被宰。想躺在祖宗的功业簿上挥霍,你以为你是谁?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不是美破了天际?真是想得美。愚蠢的家伙,你以为那张御座是给你造的?血统给了你通向御座的资格,但坐上去后它什么都不是,只会证明祖宗的高贵,不会让你金光加身,龙躯一震,天下咸服。这种蠢货赶紧麻溜儿的滚蛋。不想被滚蛋的,不想死后得个恶谥被戳脊梁骨的,好好守规矩。”
皇帝说到这顿了一下,其实高宗后面还有两句:“人笨点不可怕,怕的是贪蠢又享乐——帝座上养出一只猪。此谓之圣猪,也只有一个功能可表了:将先祖传下的精华种子提取出来,传给后代。”——这是种猪。饶是皇帝这等温和宽谦性子的,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想想前面那些性格强势的先皇,估计后槽牙都在痒。
皇帝继续道:“说规矩,皇帝是天底下最不该讲规矩的人:那些大臣拿着‘规矩’这个麻袋套你打闷棍,打得你头晕眼花,不敢前行,只敢原地踏步,吃祖宗老本,还没吃光江山已经在陈旧。做皇帝的固步自封,一个王朝怎么能不固步自封?一池死水,不流不动会腐臭发烂,一个王朝,不破旧不创新,它会腐朽——这是破规矩!但是大唐皇帝也必须是最守规矩,不守规矩,为所欲为,作死自个,还作死李家。那些守不了规矩的,去做你的闲王闲公主,别来捣腾这个位置;捣腾了,别怪被人赶下去。大唐的皇帝,至尊,至强,相应的,也是最辛苦、最不自由的皇帝。戴着枷锁跳出最炫丽的大唐风,这才是大唐的帝王。……朕真不想对某些蠢货说:这种货色居然是我李唐的子孙?——下来,朕会让你懂得,什么是满脸开花、蛋蛋碎,让你知道‘李’字怎么写:血、泪、痛。”
皇帝说到最后一句,捂唇咳了一声。
他家这位高武祖宗,说话真个是……咳,估计历代先皇这么努力,是想争口气——好啪啪打高宗的脸。但凡有心气的,谁能忍?而没有心气的,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李毓祥瞪大了眼,然后笑得按肚子,眼里冒星星道:“高宗皇帝真厉害,真有趣。”将这么深刻又严肃的帝诫用这么有趣又气得死人的话说出来,只有高宗皇帝了。
李毓祯斜眉哼一声,“有趣?——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小郡王理直气壮的,“那当然。我只是郡王!”
得意洋洋的,我是郡王我不怕……至少不用担心蛋蛋碎。
忽地想到,若是女皇帝哪有两个蛋?……哦对,屁股蛋蛋。
李小郡王瞥了一眼他姊,笑得咯声咯声的。
李毓祯冷笑,忽然飘后一步抬起一脚揣在她弟的屁股蛋上。
“唉哟!”李小郡王捂着臀跳起来怒目,跟他爹告状,“阿父您看!您看!李大踹我!以大欺小!不护小弟!唉哟!我股蛋碎了……”
皇后有点不忍直视。
皇帝也想捂额,看儿子捂臀蹦跳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咳一声,安抚了儿子,又教育了李大。脸一正,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历代王朝,传承五代,一般会怠惰,但咱们大唐不同,前三代帝王,太.祖、高祖、太宗都是开国英明之主,第四代仁宗才能虽逊,却是仁厚、守规矩之君,五代君主明宗果毅睿智,传第六代是高宗,之后又历六帝,至你皇祖父,为七帝,虽非个个英明睿智,治国才能也有高低,但没有出现一个荒唐昏庸之主,更没有一个挥霍享乐、不思进取之君,是因为这头上的三座大山,这为帝的六个字:破规矩,守规矩。”
皇帝转脸看着女儿,声音温和,“对于大唐帝王来说,做到锐意进取,破规矩不是难事,算为帝者才能不够,只要遵守放权、分权的规矩,宰相们为了利益也会推动国家革新向前——只是相对慢一点。但是,帝王要做到守规矩,克制自律,却是最难的。——昭华,大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你要好好做。”
李小郡王眉心一跳,“好好做”,父亲引用了这么长篇的高宗皇帝说规矩,这是在告诫姊姊吗?
姊姊最近有做不规矩的事了?
少年默默落后一步,抬手扶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俩都静默走在后面。
李毓祯眸光微闪,看着父亲说道:“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又笑着调侃,“我可不想被高宗皇帝用血泪痛教训‘李’字怎么写。”
皇帝哈哈一笑。
气氛又恢复了轻松。
今晚除夕皇帝歇在皇后这边,当然守孝期仍然是分榻睡。除夕要守岁,但皇帝的身体熬不得夜,依然亥时入寝了。皇后与李毓祯姊弟在前殿围榻叙话,饮着茶酒,要守到子时,辞旧迎新。李毓祥还是少年心性,好动坐不住,换了身短褐到外边练拳去了,殿内母女俩倚在榻上说话。
挥手屏退宫女,皇后歪着隐囊,斜了眼女儿,“你父亲知道了?”
李毓祯道:“前一个月,父亲去宜秋宫拜访阁主,顺道去光天殿,看见我寝殿里的字幅——父亲问,我没瞒他。罚我抄了一月《帝诫》。”
这事皇帝捂得紧,皇后都不知道。
皇后想起萧琰写的那五字嘴角有些抽,又有些恼怒的瞪女儿,“瞧瞧你干的这事儿。”
强把人家萧悦之给睡了。
强睡了其他人也罢了,偏偏是萧氏。
不说皇室与萧氏的微妙,单说女儿做的这事儿,是强横霸道有失德行,以圣人的性情,哪有不恼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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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圣人又在今夜重提此事,恐怕着意敲打告诫的,不是长生已经做过的事,而是还没做出的事。
皇后心里明亮。
他们女儿什么性子,帝后再清楚不过,想要什么,一定要得到。但有些人,不是你想得到,能得到。做太子要守规矩,做皇帝更要守规矩。何况萧悦之这样的人,不是用强能得到。纠缠下去他们又心疼女儿。
而不得,情深自伤。
圣人担忧的,正是皇后担忧的。
皇后叹气,“长生,你收心罢。”
若是萧悦之对女儿有意,皇后都不会反对,不是有昭宗皇帝立后的前例么?
但萧悦之对长生有没有意,皇后会看不出来?
人家根本是保持距离。
长生却将萧悦之写的那幅字挂在榻前——皇后才不相信女儿是幡然悔悟,要守节操了:才怪!——分明是对人家起着纠缠厮磨的打算:如果萧琰是要用这种方式消抵前债,那她去做。以长生这么骄傲霸道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足见真个用情还用情颇深了。
皇后能想到的,圣人能想不到?
所以在才暗中忧虑。
选在除夕之夜,以高宗《帝诫》来说事,是要她无论为帝国还是为自己,早日放手。
帝王可以钟情,不可迷于情。这也是高宗说的。
“我不会迷于情。”李毓祯提壶给母亲斟上酒,眸光深而平静。除夕年夜,她并不想谈及自己的感情,伤了气氛。微敛了下眉,说道:“我知道分寸。您和父亲放心。”
分寸?皇后斜眼看女儿,你要知道分寸,还能强了人家萧悦之?
李毓祯端着酒杯笑,一点没有悔悟的样子,“我不先得到她的人,她和我距离更远。”
因为她姓萧。
李毓祯从不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人和心,她都要。先下手为强,得不到心,先得到人。
皇后瞪着她,无言以对,如果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一酒杯掼她脸上——怎么像李神佑那货生出来的呢?……萧悦之倒像自己的女儿。老天一定是放错了。
“当!”殿内摆钟鸣响,子夜到来。
李毓祯姊弟一起跪下,恭敬的向寝殿方向和母亲坐榻叩头,一祝父皇长寿,二祝母后长寿。
皇宫丹凤门、皇城朱雀门和各个坊门的钟声都在这一刻敲响,钟声悠扬浑厚,寓意着辞旧、迎新,并祈愿国泰民安,繁荣富强。
此刻,大唐帝国各个州(府)县城的钟声都在敲响。
万音齐鸣。
人们无论贵贱贫富,都在这一刻颂祝父母长寿,祝福孩子平安,祈愿自己,心想事成。
三清宫内,一起敲响了三百六十道玉磬。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清,日日静。悠扬的清鸣磬声中,沈清猗合上凝望很久的画轴,起身向东南方向拜倒,颂祝父母长寿安康,又缓缓阖上眼睛,心里祈愿的是——明年除夕,她能不能和那个人共度?
……
极地冰原上的除夕夜,暴风雪肆虐,慕容绝寻寻觅觅,挖出了一坛深埋在万载冰川中的红白相间酒坛,启开泥封闻到一股醇郁的酒香还有着股子甜香味。
萧琰“哈!”惊喜,“学长你埋的?”
慕容绝道:“母亲埋的,二十六年前酿下的新酒。——我出生一周岁,母亲在这冰川上埋下这坛酒,说我将来会在这里,与浩瀚的星空共饮,体会这世界极致的孤独,却也极致的浩远。”
萧琰不由沉思着,良久,说道:“格索尔大公,你母亲,很有……”想了想,用了两个词,“高度,阔度。”
一种站在高处了望世界的孤独,又敞开胸怀拥抱世界的阔度。
虽然还没有见到格索尔大公,但萧琰已经越来越明白,李毓祯为什么要“看看”寔楼丘。
因为这是一个值得看、必须去深看的人。
“学长,为了浩瀚的星空。”萧琰举起冰凿的酒盏。
慕容绝眼眸熠辉,“为了浩瀚的星空。”
两只酒盏清脆相碰。
当子时来临,两人跪拜南方颂祝双亲长寿,起身后倾出最后一盏酒,对视一碰,同时一笑,对着浩瀚星空发出誓愿:“大道长久,并肩共行。”
两人一气饮尽,迎着暴风雪跃上冰山,并肩看这永夜无限的星空,萧琰充满信心与憧憬,“明年会是更好的一年。哦,应该是今年了。”
慕容绝静静立着,肩膀轻挨着她肩,感受着和她共处那种欢喜又静谧的心境,只愿此刻永驻,岁月永久。
在这种欢喜又静谧的心境,又有一种陌生的渴望升起,让她想与这个人靠近一点,更近一点。她转脸看着萧琰,星辉下脸庞生动而美好,想起在她唇上的轻吻,品尝到的柔软清香,当时是澄明而清静的心境,现在,却生出一种躁动,渴望。
渴望贴得更近,渴望得到更多,渴望揉碎了融入身体。
慕容绝感受着这种陌生的心绪,在神识中默默翻着秘笈。
这是……“动情后欲自生”?
一种渴望交合的身体欲.望?
慕容绝觉得这是陌生又新奇的体验,一种能让她冰清心境都受到干扰变得躁动的体验。
她垂目半阖眼,默默体会这种感受。
从萧琰身上散发出一种气息,淡淡的,像莲花的纯净馨香,又像晨露滚落叶尖的清新鲜美,以前只觉得好闻,现在这气息却带了勾魂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去探寻,吮吸……
慕容绝心口有些促跳,蓦地睁开眸子,清透如冰的眸中已染上一分薄淡血色,贪狼星在紫府耀亮出血色,贪欲因情.欲牵动,又转过来加深情.欲,欲-望血池里涌动着粉红的血潮。
萧琰闻到极淡的血气,心中一惊,转眸,“学长?”
慕容绝的目光落在她柔润鲜亮的唇上,克制着在贪狼欲下涌动的情-欲,确认的问萧琰:“无念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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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O章 逃命中的疯狂
这一战,谁也没胜。
因为打到一半两人不得不飞奔逃离。
她们造成的战斗威力太大,惊动了冰原上苦修或隐藏的强者们,神识先后扫射过来,其中有两道先天宗师的神识——战斗中两人的神识陡然生出一种惊栗的直觉,慕容绝在欲潮中还保持着一分清醒,和萧琰同时收手,化为两道流光射出冰原,落入海中迅速潜游远处。
那两位先天不知是敌是友,当然逃离为妙。
毕竟她们还处于危境中。
两人出海后在冰原上切磋了几次但都很克制,这一次是慕容绝被情.欲牵动受到贪狼星的侵袭,欲.望暴.动下引发了杀戮毁灭欲.望,差点入魔,所幸慕容绝保持了一分清醒,才克制住自己剑势,和萧琰及时离去。
两人才刚疾射而去,黑夜的暴风雪中,有四五道人影在几个方向落下。
两人战斗的气息还未散去。
立即有人惊震离去,向冰原之外发出讯息。
***
海水深处,两人缓下速度,一边游一边恢复真气。
萧琰神识笑道:【咱们又得逃亡了。】
【是猎人。】慕容绝的声音在冰冷的海水里寒冷又清醒,【我们是极地永夜猎人。】
【这个名头响亮。】萧琰笑道。
两人谈话间心里都没有任何懊悔的情绪。
如果因为害怕被追杀束手束脚,那她们不如学北极熊觅地冬眠。
萧琰这会关心问道:【之前怎么回事,怎么会差点入魔?】
慕容绝没有隐讳:【我对你动了情.欲,被贪狼觑了空子。】
萧琰:……
你这动情还真是危险。
咳一声笑,说道:【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你多念几遍冰清诀。】
冰清诀是绝情道的心法。
【……这或许是好事。】慕容绝想了一会,若有所悟的说道,【杀戮和情.欲,都是欲.望,一通百通。若情.欲如潮,还能心若冰清,则杀戮欲如潮,亦可心若冰清。……杀戮道为何要同修绝情道,应该是杀和性,原是先民能够生存和繁衍的两大欲.望。】
萧琰也思索起来。
关于先民的生存环境,世族家中都有非常古老的竹简记载——慕容氏虽然是鲜卑世族,但在北方乱世建立燕朝时期,从许多没落大士族家搜集珍藏了很多古籍,其中有先秦传下来的甲骨文刻简——两人都清楚那段野蛮时代的先民史,是以杀戮征服掠夺求生存,和交合繁衍贯穿。
萧琰沉眉思考一阵,也有所悟的说道:【食色性也,人的天性喜欢美而恶丑。若从**来讲,生存和繁衍是两大本性,由此衍生出毁灭、征服、占有、掠夺和肉.欲,这都是原始欲.望,与天地生气一样,存在而不会消亡。】
像人饿了,要吃东西,这是生存的本能。宗师可以辟谷不食,但这不是不饿了,而是以有生机且纯净无杂质的真气为食摄取能量,是食的层次提升,不是食的欲.望消灭了。
性.欲也一样,是人最原始的本能,只是受人的心性修养和修为克制而强弱不同,但它一起存在。这种欲.望又伴随着征服、占有欲.望,征服、占有不了,会生出毁灭欲.望。
萧琰总结道:【……所以学长的情.欲和杀欲成了‘相辅相成’,互相影响,互相催生,比动情之前的冰清心境更易入欲境。】
当道德理智不存在时,是原始欲.望主宰,此即入魔——慕容绝之前是踩在欲.望和清醒的边界线上。
慕容绝细思之前,的确是受了这种欲境的影响,对萧琰生出“渴望更多”的心思,想完全占有她,没有得到满足以武力征服、占有,战斗许久不下又生出暴虐的毁灭欲.望……而她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欲境影响,还以为一切行为都是出自自己“求道”的清醒和理智。
她心中不由一噤,眸光却愈发寒冷又沉静:【无念你说的不错,这四种欲.望是伴生伴长的,而且来得自然,不像杀戮毁灭欲,让我心境自生警戒,情.欲却是自然而然的让我心境为之所沦。】
慕容绝声音越发清醒寒冷,也更加清晰修炼杀戮道为何要修绝情道——这是将她放在一个欲.望的火山口上,让四种原始欲.望如火山爆发,欲.望岩浆成河,她趟得过去则杀道证神,趟不过去则被欲.望所驭。……情是引欲之因,所以要绝情。
【欲.望是罪.孽,也是动力。人因欲.望而沉沦,却也因欲.望而强大。】萧琰思考一阵之后说道,【学长入魔后战斗力几十倍猛增,以前我们认为是入魔后潜力爆发,所以出魔后身体虚弱。但你在进阶中期后,上次在这边的冰原入魔后出魔,却没有出现虚弱状态——科乌努山那次也是。学长之前说,是因进阶后杀戮道精进,血池的力量可以抵消入魔后的虚弱;此外是修为进阶,身体强度和经脉强度提升,可以承受一部分潜力爆发——应该是这个道理。但对于入魔后的力量强大,我现在有个想法,也许不是潜力爆发,而是进入一种纯粹的欲.望境……】
【混沌。】她边想边说道,【完全受原始欲.望的驱使应该是一种原始的混沌状态。按道门的说法,混沌是天地最原始的力量,最原始而最强大;之后才由混沌一气分两极,谓之阴阳,天地始清,方生万物。】
慕容绝思索着点头:【我进阶之后入魔力量更强。如果入魔是进入欲.望混沌境而强大,从这个道理来讲,欲.望越强,则杀戮越强。如果入魔是潜力爆发,然人的潜力受限于天赋材质,很难因为一次进阶而提升。】这话是认可了萧琰的分析。
【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一边增强欲.望,一边克服欲.望……】她边思忖边道。
萧琰用了句贴切的话形容:【是在欲.望的刀尖上跳舞。】
【像这次一样,处于入魔与清醒的边缘。】
……
两人一边潜游,一边在神识中讨论着情和欲,眉宇之间都现出了喜色,不提慕容绝对杀戮道和绝情道有了进一步参悟,是萧琰也触类旁通,感到自己对虚无和混沌的道则有了一些触动。
***
极地冰原平静,也不平静。
平静因为冷寂,但在这冷寂中,又隐藏着杀机,无论是自然界的捕猎,还是人类的捕猎。
“晨星和她的血剑同党活着在极北冰原出现”的消息,很快从冰原传了出去——无论天启派还是反天启派,都是哗然!
又有消息传出:“血剑战金刚”那一日,没有第二个先天宗师在科乌努山出现。
这说明什么?……说明晨星和血剑是完全凭着自己力量逃生。
这可能吗?
真的以为有神力奇迹降临了?
反天启派口嗤“天真!”无论如何是不信的——也是不能信的。
信了坐实了“天意”。
但天启派都信了,因为这话是神庙里传出来的——少神司说的。
少神司这样的人物,能说谎?
所以,这是晨星自救,是神力的奇迹。
这对增加天启派的斗志大有裨益,因为证明他们站在天意一方。
对反天启派的斗志有些打击——口中说不相信心里也是受影响的。
而这也意味着,反天启派对萧琰的追杀会更加疯狂。
只有死了,什么奇迹都不存在。
……
之后两个月的雪原,是血一样的雪原。
缘于对萧琰的杀和护,两方宗师的狩猎队伍几乎有一半都在追逐和被追逐中移到了极北之地。极地的动物们都藏了起来,被时时爆发的人类战斗气息惊得惶恐不安。
萧琰与慕容绝像两只最狡猾的猎物,隐匿躲藏,滑溜无比,每每在将围上她们时,又被她们逃脱。但是转眼,她们又会成为最冷静的猎人,潜伏冰层下,伺机而动,果断出击,一击必杀,又掠入海中逃去。
深海成了她们的主战场。
在这里,除了先天外,她们可以骄傲的说,深海称王。
凭借对身体极限的突破,她们能比任何圣者都潜入到更深的海水中,也因为两人无数次在海下交搏,对如何利用海水作战十分清楚,往往将圣阶中修为最强的大圆满圣者都引入深海收割生命。以两人逼近大圆满境界的修为,加上越阶战斗力,即使在陆地上,也可称先天之下无敌,何况是在两人具备优势的深海中?
而深海之中对群攻不利,力量引发的波涛对任何人都是无差别攻击。人多,也没多大用。
两人凭着深海作战的优势,血战两月,受伤累累,也硕果累累。
二月二十五,慕容绝在海底战斗中突破,当时进阶大圆满的声势,让所有圣者都骇然而退,冲上海面疾速远离。
便见十几丈高的海啸中,一道血光猛然从海中冲天而起,血红的光芒映亮了极北冰原的北方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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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目睹的圣者,都骇然无语。
所有观望的先天,都默然无声。
“杀戮毁灭的血色星辰,将伴着启明的光辉,升上天空……”
遥远的神山上,白袍苍老的大祭司喃喃说着星象的预兆。
十位白袍神司在一位黑发卷曲、浓眉锋锐的男神司率领下,撕裂虚空往冰原而去。
“保护七杀。”这是少神司的命令。
为什么是保护七杀而不是保护晨星?
因为七杀有乌古斯皇族血统。
众神司明白了。
星命与国运相连。乌古斯是以杀戮掠夺武力立国,而武力中至强者即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出现皇族血统的七杀,是乌古斯的星命。
杀道证神……血星将升起……
这是星辰的预示。
七杀已经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星路,他们要做的,是保驾护航,护着这颗星辰升上天空,照亮乌古斯的血色前进之路。
何况,七杀不死,晨星怎会死。
他们护七杀,也是护晨星。
***
北极海深处。
“你输了。”
慕容绝突破后的第一件事,是在海底和萧琰打了一架。
萧琰败了一招。
慕容绝清寒的声线往上扬,显露出愉悦的心境。
【我赢了,我吻你。】
这是之前未尽一战的延续。
萧琰一边运行真气止住肩窝处的流血,一边哼声:【别得意。等我进阶了……】
【等你进阶了,我入魔。】慕容绝一点也不惧。
萧琰觉得她是在作弊,入魔是作弊的大杀器。
【这是实力。】千山学长表示这完全是正当作战。
萧琰哼一声,寻思着自己的“无念”刀道得有大精进才行,否则进阶大圆满了,也未必是慕容绝入魔后的对手。
【来吧。】萧琰伸开双臂,一副大义凛然为知己插刀的表情。
慕容绝噗一声笑,上前抱上她腰,却没有立即吻上她,右手抬起,修长手指轻抚她肩伤处,冷寒的音调里有些心疼的意味:【等你伤好了吧。】
萧琰的眼皮下眼珠子翻了个滚:【你剑戳过来时怎么不见心疼了?】马后炮。
慕容绝认真回想:【当时只顾战了,没想到这个。】
【……】叹气道,【学长你路漫长,动情还没深刻呀。】
慕容绝一手抱着她,也是发愁的样子:【话本中写的那些要生要死的是怎样来的?】自从决定以萧琰入情,二长老给她弄来了许多引人泣下、得欲生欲死的话本——慕容绝看了只觉得傻。
萧琰也没这种深体会,哪能给她说法,想了想说道:【你不是以情为道,当然不明白。情跟亲情、友情一样的,只是多了独占欲。咱们不是生死与共来着?】
慕容绝疑惑着:【这应该……不一样。我若不上你,你死了,我不会为你伤心欲绝。】至交之友可以赴生死,但不会为之欲生欲死。
萧琰理所当然道:【因为至交好友不会想着占有对方,死亡对人来说是占有的失去,对至交好友来说是并肩同行者的失去——哪种让人痛苦,这不明显的。】
慕容绝凝眸:【好像……有道理。】
萧琰抬手拍她肩:【快点。吻了好走人。】
慕容绝低头吻上她额,唇一路下落,却在将吻上她唇时停止。
然后抬头,严肃声音说道:【先欠着。——海水咸涩,这深吻的效果肯定不好。】
萧琰:……
完全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不是该神魂荡驰,神眩心迷啥的?
学长你还计算得这么清楚,离深真的距离遥远啊!
……
两人这一战已经远离了慕容绝突破进阶的地方,出海后,又面临着圣者队伍的追杀。
但慕容绝已经进阶大圆满,而萧琰也在道则领悟中逼近突破,两人战力都大幅提升,对圣者队伍的追杀已不需要先避之再潜伏偷袭,二人联手完全可以硬撼——除非对方组织起二三十名圣者的围攻,但这不可能,天启派的猎杀队伍又不是干看着不袭击。
总之,这是一场大混战。
谁都是猎物,谁都是猎人。
能不能活下来,端看谁狠,谁强。
但在萧琰突破前夕,两人遇上了冰原作战以来最危险的一次。
是一位先天宗师向他们出手。
那人虽然覆着斗篷面具,但一出手,两人敏锐的觉察出——这是大唐的先天!
这两个月来她们也好几次在直觉中感知到来自先天的惊栗气息,但最终没有遭遇先天,想来应是被天启派的先天护着了。但这次,她们遇上了。
应该是从先天牵制中脱身出来的,这其中又必定涉及到先天之间的斗智斗计……但这位大唐先天是怎么来到她们面前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又要面临着最艰难的战斗。
那一战险之又险,两人命悬一线。
所幸两人实力比起科乌努山已经突飞猛进,虽然薄奚藏当时有留手,但这位大唐先天的实力比薄奚藏弱了一分,两人联手硬接两招,借着地势落入千丈冰山的雪窟里,一路斜滚下落。
慕容绝伤势极重,半边身子的骨头都碎了,那大唐先天的全力两击被她以入魔后的血剑硬抗,给萧琰制造了偷袭之机——以精进后的虚无刀道撕裂无声无息的空间裂缝,陡然吞噬那位先天的后背,虽然那位先天反应及时,但背上也遭受了一道刀伤。而且因为是虚无吞噬之力,很难愈合,伤口还会扩大。借着那位先天疗伤的片刻,萧琰才能抱着慕容绝跳入冰窟。
慕容绝已经昏迷,萧琰在下坠中如同科乌努山坠崖时一样,用清心琉璃石加神识将她唤醒,恢复清醒神智。
前面冰窟道已绝!
萧琰刀气往下直劈,以开山裂洞之势,劈出一条两人下落的裂缝来。
“轰隆隆!”头顶上方忽然巨响,跟着无数冰块滚落下来,砸在两人身上。
必定是上面那位大唐先天已经止住伤势,便要用巨力将冰窟震塌,将重伤的她们压死在千丈冰山下面。
现在是看谁快!
到底是她们在冰山崩塌之前凿穿落入海中,还是在她们凿穿之前被冰山崩塌压死。
慕容绝用仅余的一成真气撑起真气屏障,护着两人不被塌下来的巨大冰块砸中身体,但这种巨力之下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萧琰内腑也受了重伤,被先天接下那一刀的反震力震得脏腋碎裂,还断了几条肋骨,因为抱着慕容绝断骨插入了内脏,伤势更重一分。但比起慕容绝的情况好得多,开路的主力也只能是她。这是两人迎战时不需要沟通默契的战术。
在这个时候……
慕容绝竟在这个时候抱着她吻上了唇,神念两个字:【深吻。】
萧琰刀差点一滑……
脸都绿了。
这是逃命中!这是逃命中!!这是逃命中!!!
萧琰想一刀劈上慕容绝。
【你疯了!】
慕容绝的回答是舌尖启她唇。
真是疯狂!……为了入情,也是拼了。
……疯狂疯狂吧!
萧琰目中迸现锐芒。
这也是极限挑战。
她刀势不绝,唇一松,让慕容绝进入。
她保持清明心境,回应慕容绝的吻入。
两人舌尖交缠时如过电,慕容绝颤栗了一下,按着萧琰后脑的左手一紧。
萧琰神念过去:【头盖骨要被你捏碎了!】
慕容绝手放松了些,唇舌却更热烈了些,冰凉如雪的双唇灼起了温度。
萧琰用半分神识回应慕容绝的吻,其他所有精神和注意力都在外界上,真气凝贯于刀,刀气向下如贯日,如刀切豆腐再绞旋般破冰而下。上面是轰隆隆崩塌的巨大冰块,不断砸落在慕容绝的真气屏障上,真气越来越弱,屏障越来越薄,慕容绝的吻却越来越热烈。
两人唇中都有血的咸涩甜腥味,有慕容绝的,也有萧琰的。
萧琰边吻边咽着血:【一嘴的咸涩味,还不如在海中吻呢。】
学长你真没选个好地方!
那些话本都白看了!!
——本章未完,待续(.. )
第二七一章 我觉得我真的很不错
萧琰躺在一块浮冰上,动都不想动了。
慕容绝趴在她的另一边,伤势比她更严重,后脑勺上还肿起了一个大包。
——以她这样的锻体强度,居然被萧琰一个手刀劈出个大包,可见萧琰那一记下手之狠。
萧琰瞅着她伸手摸自己的肿包,忽然哈哈大笑,神清气爽。
“活该!”
慕容绝撑着隐隐作痛的头,也不怪萧琰恼火,这次是她疯狂了点。
——不过,不后悔。
“你先疗伤。”萧琰说道。
“嗯。”慕容绝没有推辞,盘坐起来,闭上眼睛调息。
萧琰撑着起身,一边在浮冰上打淬体拳,一边给她护法。
她们现在处在那座冰山之下的海面上——这块浮冰是冰山下的冰层裂块:在她们将要落水时,上面爆发了先天的战斗,当她们“砰”一声落海时,整座冰山连同下面的十几丈冰层都崩裂了,像天上雷神的巨锤砸落,哗啦啦一半冰山崩塌崩裂砸入海水中。萧琰护着慕容绝都被砸了好几十块。慕容绝硬撑着没昏笑她:【你不击我那一刀已经沉下去了。】萧琰气恼道:【这都谁害的!】慕容绝笑得咳出血来。
两人沉下深水去,等上面哗啦啦的冰山巨块都砸落塌完后,选了块大的浮冰躺在上面——先天大战之后,这里反而安全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萧琰看见了一位白袍神司的身影,跟着有一道神念闪现在她脑海中:【在这养伤,吾等护。】——有神庙神司护着,她还逃什么。
慕容绝调息恢复极快,仅仅两刻钟后,那么严重的伤势居然好得活蹦乱跳了!
当然“活蹦乱跳”是萧琰的说法,慕容冰山不可能做出这样子。
萧琰目瞪口呆的看她,“你你你,吃了寸骨丹?”
这当然是笑话,慕容千山有没有寸骨丹她还不知道?要有的话,科乌努山坠崖后吃了。
慕容绝认真的回答道:“没有寸骨丹,有大补丹。”
“大……补丹?药……殿的?”萧琰表示道门应该不会取这么俗的丹药名。
慕容绝说:“不是药殿的,是你的,欲|望大补丹。”
欲|望……大补丹?
萧琰有种额头跳筋的感觉。
慕容绝以神识传音说道:【我进入全冥想调息之前,想的是和你那一深吻,欲|望炽念如潮,血浪如千军万马,冲垮一切阻碍。】
她口中说着欲潮,声音却是冰寒而清醒的:【我进入到这种欲|望如潮只有一线清明的情境疗伤,好像盘腿坐于半混沌的天地中,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潮涌般的力量,我只要坚持到不被它湮灭,那种力量会臣服为我所驭,成为我的力量——既可以是攻击的力量,也可以是修复的力量。】
“……”
半晌,萧琰木木的,“学长,你突破了。”
……真让慕容千山突破了。
萧琰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好想揍你。
虽然慕容千山突破很让人高兴,但这个突破的过程……实在很想揍她!
慕容绝扬眉大笑,笑声清寒又高朗,像这海上的冷辉星空,高而明净。
尽管萧琰这会很想揍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慕容绝,比永夜星空上无数钻石一般的明亮星子汇成的银河光带还要明净浩丽,让人望之目眩,心驰。
她眨了下眼睛,纯黑色琉璃瞳仁中那抹惊艳神采便消去了。
慕容绝说道:“要不,我再让你劈一刀。”说着偏了后脑勺过来,要让真伙伴消气。
萧琰一手将她脑勺儿推开,翻了个白眼,“欠着。”又严正警告,“只此一次!”
她绝对绝对再不会答应跟慕容绝深吻了……这简直是用生命在吻啊。
谁知道下次又怎么疯狂!
修杀戮道的绝对是疯子——慕容千山是那个最清醒冷静的疯子。
疯子不可怕,清醒冷静的疯子才可怕。
……
萧琰调息时慕容绝凿了一块冰,削成镜子模样,在自己脸前照来照去。
一直暗中护着这边的两位神司好生诧异:……以七杀这种性子,应该不是在关心容貌吧?
约摸两个时辰后,萧琰睁开眼睛,伤势好了大半,剩下的伤势她想练淬体拳来修复——想到慕容千山调息两刻钟“活蹦乱跳”,颇有种“人比人气死人”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从淬体方向努力,比不了学长的修复能力,那让自己的身体更抗打。
睁眼后她看见……慕容绝一脸认真的照冰镜。
萧琰呆了下眼——这是什么情况?
慕容绝说道:“我觉得我长得还可以。”
萧琰挺无语,岂止是可以,非常可以——辽东慕容氏的容貌能差得了么?一等一的美貌世家,而且慕容绝的这种气质是独特的,很有吸引人的魅力。
慕容绝站起身,“我觉得我身材也很不错。”
岂止是很不错,萧琰真心觉得,从凹凸曲线来讲,慕容绝该凸的地方比她凸一些,身材比她有料多了。衣服一湿,绝对是令人血脉偾张的曲线。
慕容绝将冰镜丢给萧琰,卷起自己两只袖子到手肘,露出两半截冰玉般的手臂,伸到萧琰面前,很认真的说道:“我觉得我肌肤也很不错,和你的一样,细腻,紧致,柔韧,有弹性,白如玉瓷,光洁如你手中的冰镜,滑不留手。”
萧琰目瞪神呆的,“学长,你想说什么?”
突然这么夸自己的容貌身材肌肤……啊啊她不过调个息疗个伤,慕容冰山被什么附身了??
慕容绝很真诚的道:“如果我们交合,你一点也不吃亏。”
偷听的两位神庙神司:……
萧琰:……
让我死吧。
学长入魔了。
“我为入情多疯狂”的魔。
……
浮冰飘飘,萧琰一脸的生无可恋。
两位神司暗地里快笑崩。
七杀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心如冰清,纯粹真如。
这样的心性,修炼的却是血腥毁灭的杀戮道,这可真是……极好的。
或许只有这样的心性,才有可能杀道成神?
***
一日后,萧琰伤愈,便沉淀领悟,开始闭关。
准备进阶大圆满。
慕容绝突破后她逼近突破,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心境和道则都已圆融,虽然不像慕容绝那样在战斗中突破,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为首的神司收到消息后,立即率领其他神司出现在萧琰的闭关之地。
十一位白袍神司为萧琰的进阶护持,这样浩大的阵势,谁想打主意都没办法。
她闭关的地方是中央海的中心冰川,下面冰层厚达一千三四百丈,算最厉害的先天宗师,也没办法从海底破冰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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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她闭关的临时冰屋之外,五百里内除了慕容绝和十一位神司外,连一只冬眠的动物都没有,被清得干干净净。
慕容绝和一位黑发卷曲、浓眉锋锐的白袍神司对坐在冰屋外面,以指画雪,下棋。
狂暴的风雪中,两人下棋的这一片却是风雪不侵。
其余十位白袍神司的神识扫过这片雪面时,眉毛都有些抽。
你们确定……只是下五子棋?
事实证明,乌古斯五岁小孩都会下的五子棋也可以下出千枝万叶的复杂磅礴。
千万道纵横交错的五子线围成了一幅巨大的盘面,所有的计算都要从第一步五子棋开始,否则只成线,不成面,更不能成局势,下到后面是全线崩溃。
慕容绝最终输了三目——这是一个让众神司都亮眼的成绩,在先天宗师的浩瀚神识计算下,只输三目,输得很漂亮。
“不错……”浓眉锋锐的为首神司刚刚说了这两字,忽地转头。
跟着一挥衣袖,带着慕容绝立到三百丈之外。
冰川上的风已经呼啸起来,暴风雪中,仿佛有巨龙神虎在咆哮,又仿佛有百万匹骏马在奔跑……狂风卷来的气势连暴雪都要让路。
星河忽然黯淡下去。
不,不是黯淡,是狂风扑卷挟着躲避不及的暴雪,遮天盖地,重重遮挡了星空的星辉,中央冰川的千里之内,都是一片元气暴动的景象。
……好大的气势。
众神司心里都惊道。
远处被惊动的圣者和先天也都惊怔了。
这真的只是进阶大圆满?
……
三月初七,萧琰在极地冰川突破。
进阶持续了漫长的三个时辰……让人瞠目。
直到铺天盖地的狂风一静,漫天飞卷的暴雪一清。
天地突然在狂暴中宁静下来。
便见一道白色光柱从冰屋中腾起,带着从容不迫,却难以阻挡的气势,映上天穹,笼罩整个中央冰川的永夜被照成了白昼!
白光温暖,让人感觉到一种纯净空明。
……好光明的气息。
明处暗处的圣者和先天们都默默望着天空。
无声,无言。
真的是启明的晨星吗?
真的是启明光辉!
反天启派和天启派或悲或喜的心情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寂静无声。
白光明辉,无尽光明。
慕容绝忽然一笑,笑声如冰川之水潺潺,又如星空高寒明净。
“来。”
身如血色流光射出,转眼便近冰屋三十丈内。
一道十丈长的血色剑光如杀戮的血河,劈向了三十丈外的冰屋。
“好。”
一声笑,纯净温暖,从冰屋透出。
冰屋哗然四碎开去,人影冲天而起中,一道白色如十丈匹练的刀光劈了出去。
“铮!”
血色剑光与白色刀光在空中交汇。
两道交叉的光亮同时冲上了星空。
一鲜红如血,一白辉光明,却有着异样的和谐,交相辉映了永夜的星空。
只是……在雪地上扑打的两个人实在不和谐。
神司们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两个人已经收了刀剑,换了拳头,都是干脆利落的拳风,每一拳不躲不避,拳拳到肉,听到“砰砰砰”连击肉.体的声音,神司们都有点牙酸。
众神司都微笑起来。
用这般凶狠的方式,快速稳定刚刚进阶的修为——估计七杀进阶大圆满的时候,两人也是这般凶狠的打了一架吧。
当然神司们不知道,之前在海底两人是先动了拳头,后动了刀剑……十分的凶残。
这会儿也……十分的凶残。
两人到后面简直是鼻青眼肿,浑身青紫,没一块好的了。
神司们都默默拧头,不忍直视了。
多漂亮的两个孩子啊,打成这样。
……七杀和晨星的感情真的很好?
不是互相嫉妒对方长得好吧?
【这是相相杀呀!】一道深沉的、饱含着感情的吟叹声调响在众神司的脑海里。
一位金发俊美的白袍男神司拿出纸笔,刷刷刷,文思如泉涌。
众神司:……
好嘛,不久之后,想必神庙中要流传七杀与晨星相相杀的诗篇了。
***
“啊——”
萧琰敞开双臂,向着极地冰川大吼一声。
声音隆隆,震得正在冰面开凿口守捕海豹的北极熊都哧溜一声仰跌了,正在逡巡狩猎的一群北极狼呼的一声转身跑走了,还有一对□□的雪狼也吓得一个震跌。
萧琰神识放开去,哈哈大笑。
“应该离开了。”
她喃喃道,回头看一眼慕容绝。
慕容绝已经扭头而去,表示不想跟她做这种啊声大吼道别的傻事。
萧琰哈哈笑着追上去。
两人并肩立在东部冰川的边缘,慕容绝冷寒清静的声音,“跳?”
从这里入海,比她们来时的南部北极海更深。
萧琰明净的笑声,“跳。”
两人同时掠出,在四十丈外落海……垂直下降。
来的时候是走进来;去的时候当然也是走出去。但这次,她们要尝试从更深的海底走过去。
……
六日后,两人从一千丈的海底走出来。
这是一片僻静的冰雪海岸,四周空寂无人,几只白色皮毛的狐狸在两人出水时已经警觉的窜走。
两人踏上冰层,湿衣贴在身上显露出流畅起伏的肌线,下面又隐含着强大的力道。
慕容绝低头扫一眼自己凹凸毕现的身材,抬头看萧琰:【我觉得我真的很不错。】
萧琰一掌拍下去。
……很好,湿衣干了。
慕容绝:“……”
真气瞬间干衣,很不错的技能。
强大,实用。
最主要是……
“你练了多久?”
“从你拿着冰镜说‘我觉得自己很不错’那天起。”
萧琰平静的声音,然后哈哈哈的笑出声,往前疾奔。
还边跑边说:
“我是绝对不会被你色.诱的!”
慕容绝呵呵,清静冷静的……拔剑。
血色剑光劈了过去。
“啊——”
萧琰作声惨叫,捂着心口,摇摇晃晃,转身指着慕容绝:
“学长,你好狠心。”
慕容绝凉凉淡淡的,“我剑劈的是你后背。”
你捂着心口做甚?
“噗!”
一声爽脆笑音。
却不是萧琰发出,当然也不是慕容绝。
汪汪的犬吠声音中,八头红棕色的健壮雪橇犬拉着一辆加长雪橇车从冰雪岸上的稀树林中驰出来。前面的车座上坐着一位白色军服的女子,栗发褐眸,英姿明朗,远远的“嗬”一声将雪橇车停下,一步跨出来,身姿颀秀,长腿矫健。
棕色的军靴踏着雪,利落而至,行了一个军礼,道:“殿下。”
慕容绝挑眉。
萧琰扬眉。
殿下?(.. )
第二七二章 亲爱的?
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些微的雪花。
两人从冰雪海岸坐着雪橇车出来后,便一路南下,往中央领行去。
一眨眼,三月将去,四月将临……
来乌古斯居然快要一年了,时光真是快。
萧琰骑在马上心里感慨着。
慕容绝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色右衽单袍,策马行在她的旁边,冷寒的眸子瞥了她一眼,“怎么?”
萧琰一脸深沉的看她,“我在感慨:时间是苍狗,岁月是金梭。一眨眼,你成殿下了。”
她语气正经,声线却是微扬。
“一眨眼”,怎么听都有种调笑的意味。
慕容绝一笑,声音冷寒冰澈如雪水,声线却也上扬,“那你是不是考虑和我……”
“停!”萧琰立即止住她。
一脸的沉痛,“我错了。”不该拿殿下来调侃你。
咱能不能别说交合这事?
千山殿下严肃的表示,“为了大道,必须锲而不舍。”
萧琰捂着心口,“让我死吧。”
“哈哈哈!”女军官爽脆的声音又笑了起来。
两人前后左右是几十名身穿红色铠甲、头戴黑熊皮头盔的近卫军骑兵,均是一脸冷峻肃穆,两只耳朵却都竖了起来,心中不无遗憾的想道:殿下今天又失败了。
乌古斯人对待性.事热烈奔放,男女看对了眼能携手**,不怕冷的还会幕天席地,让大地做床,星光做被……虽然殿下邀请的是一位女性,但美得让人心荡神驰又是一位大圆满圣者,那肯定是、绝对是,不要含糊的上啊!
这队近卫军是护送萧琰二人上京的队伍。
统领这队骑兵的正是坐着雪橇车去接她们的英姿明朗女军官如罗英狮,出身乌古斯剑道世家如罗氏,是皇帝陛下新任命的近卫军师将,一位千夫长。
在这位师将率军护送下,两人上京谒见皇帝陛下。
是的,皇帝陛下——一个月前刚刚率军入京平逆的格索尔大公,按皇位继承序列,继位为乌古斯大可汗。
当然,新的大可汗还没有正式登基,但已经诏告天下……五月初九是神庙大祭司星卜出的登基日。
按乌古斯的国策,国教是不能干政的,但逢国家重大吉日和重大祭祀日,都是由神庙星卜给出日子,像皇帝登基这种大日子当然不能例外。
毕竟,乌古斯皇帝称为“大可汗”,而“可汗”在鲜卑语中的原意是“神灵”、“上天”,“大”是至高无上、伟大——“大可汗”是上天神授的、至高无上的皇帝,既然是神授,上天当然要显示神意,神庙根据星象得出的“帝星正位日”是一种“神意”的表现,当然是很重要并且不可缺少的。
不过之前的“莫沃汗”寔楼莫沃的登基日并不是神庙给出的——神庙表示第一、第二继承人都攻讦对方谋害先大汗,双方没证明自己清白前,神庙不会给任何一方卜吉。
所以,莫沃坐上了汗位却是不让人服气的,尤其是乌古斯中下层军民,对萨满神教的信仰虔诚,心里难免嘀咕:新大汗没得到国教承认那是没有“神意”?也因为如此,当寔楼莫沃被定罪诏告为谋害先大汗的罪逆,除了他的死忠外,乌古斯汗国中下层的军民都有种“难怪”的释然感——难怪大祭司拒绝给吉日,原来星象没有显露帝位日,因为不是帝星啊!
当然了,“神意”这种东西,只能糊弄下层百姓,最多再糊弄一下中层百姓,越是有权有势的越不信,因为很多“神意”是他们弄出来的——有实力,是神意。
一起被宣告为“谋害君父罪逆”的,还有太子寔楼明雷。
这对兄弟为了皇位斗了三十多年,各种明争暗斗,最后扩大到内战,三十万军队打得如火如荼,最后却被“痛心谴责二兄发动内战不顾帝国臣民死活”的寔楼丘给摘了桃子,两兄弟一起被打成了罪逆,可谓一对难兄难弟了。
当然“摘桃子”只是一句话,事实上远远不是那么简单,这其中的过程是惊险的、曲折的,经历了纵横捭阖,波谲云诡,鲜血和背叛,站位和抉择,等等,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往往只是表面的真相——胜利者想让别人看到的真相。
笔趣阁
不过先大汗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真相,是强者的战戟。最重要的是,这个帝国将迎来一位新的主人——如何抢夺、分配利益大饼,才是胜利者和投诚者关心的事。至于失败者,乌古斯不需要弱者,弱者没有道理,失败是最大的罪。
对于大唐帝国来说,乌古斯老皇帝是怎么死的更不重要,朝堂上关注的是,这个凶狠如狼的邻国将迎来一位新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的统治风格,将决定这个“北极狼”帝国的走向。
萧琰的重要任务,是“看看”这位大可汗——这位新统治者是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大唐的敌人?还是未来道路的同盟者?
虽然肩负着这样的任务,但上京的行程却走得不快,一天也跑不了一百里,这对精锐的近卫军来说,简直相当于绵羊跑了。
有着“英武狮子”之名的近卫军女师将很明白的表示:大可汗陛下登基前肯定忙得要命——咱们慢慢走不急。
萧琰也不急,正好沿途看看乌古斯的风土人情。
这一“不急”走了两个月……见山停驻,见河扎营,见城入住,能不慢吗?
如罗英狮哈哈朗笑说:“多亏了来接殿下和无念圣者,咱们这一队人才得了这游山玩水的机会。”
左右的近卫军骑兵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相处熟了之后,这一队严肃冷峻如钢铁的近卫军也表现出了北地男人的豪迈爽朗。
所以一路上并不枯燥,萧琰不仅和近卫军骑兵们谈笑,还有了闲暇欣赏乌古斯的北国风光和奇趣地貌,让她大长见识,对于沿途偶然见到的农庄也挺感兴趣……当然她问的问题都很普通,并不逾越,也没有抱着打探敌国机密的心思,只是寻常的好奇,关心乌古斯农民怎么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怎么能在严酷寒冷的土地上种出农作物来,这种态度得到了如罗英狮的好感——整队近卫军中只有她一人知道这位“千山殿下的至友”是有着“大唐皇帝特使”的身份。
这一路也是安全清静的,有皇家近卫军团的旗帜开路,一路上都不会有不长眼的匪盗撞上来——乌古斯汗国的匪盗也是狠戾的,有些地方领主军队护送的贡品队伍都会被打劫——当然这些匪盗没有撞上来是他们的幸运,逃过了一个死劫。如今对萧琰和慕容绝造成生命威胁的唯有先天,但这一路上都有先天宗师护送,虽然从未出现但二人的直觉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至少有两位。……有的先天来了又走了,或许只是来看她们一眼?
二人只作不知。
萧琰暗中调侃慕容绝:【他们肯定是来看你的。看中了想诱拐你将你留在乌古斯。唉哟学长,你可不能抛弃我呀。】——她可是要将慕容绝带回去的,不能让寔楼女王,哦不,寔楼陛下拐走大唐的千山。
慕容绝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交合吧。】
萧琰:……
有道理跟交合有一文钱关系?
【当然没有。】
慕容绝挺奇怪的看她。
我只是表达交合的意思。
萧琰:……
呵呵卷袖子,“打一架。”
凌身扑出,拳头挥了过去。
近卫军骑兵纷纷拨马闪开,兴奋崇敬的目光看向两人。
这一路对于萧琰二人来说都是轻松闲适的,不用应对圣者队伍和先天的追杀,也不用紧迫着自己挑战极限,虽然每天的习武是雷打不动的,但比起之前“被狩猎”的日子,简直是悠闲的田园生活。但两人在习武之外,新增了一项活动:用淬体拳互殴,拳拳到肉。因为两人发现这种方式对于锻体很有好处,比起两人单练淬体更有效果。但这种凶残的互殴竟然奇异的得到了所有近卫军骑兵看虎狼一样的敬仰目光,让萧琰再次深切的体会到:这是一个崇拜拳头和暴力的国家。寔楼丘以暴力摧毁了她的兄长们,便赢得了乌古斯人的崇敬,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们的皇;而她只要永远有这样的武力和暴力,乌古斯人会忠诚的跟随她,暴力的摧毁阻挡他们前进的一切。
这是一个……狼的国家。
……
行程再慢,也终有抵达的时候。
五月十一,萧琰和慕容绝抵达汗京。
寔楼丘的登基大典刚刚过去两日,仍然是十分忙碌的,但这位母亲、帝国的新大汗还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儿的“亲密至友”。
皇宫来的侍从官带领两人入宫。
两人都换上了宫廷送来的觐见服装,慕容绝是一身赤红色镶金边的右衽袍子,通肩两臂绣着金色的星辰,这是乌古斯的皇子皇女服;萧琰穿的是一身白袍,里面是纯银钮扣的衬衫,立领一直扣到光滑的下巴,有种禁欲的美感——慕容绝看着她,识海中的血池又翻滚起浪花来。
“学长,冷静。”
慕容绝挑了挑眉,压下眸中泛起的浅血色,声音冷寒而清醒,“走吧。”
萧琰憋着笑跟上,上马时忽然好奇问她:“对了,你母亲,嗯,大汗陛下,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千山?”
慕容绝冰寒脸庞忽然僵了僵。
萧琰更好奇了。
难道真是“亲的”?——貌似乌古斯人都这么称呼自己的儿女。
千山亲的……
萧琰想到这里噗哧笑出声来。
慕容绝的脸色更寒了。(.. )
第二七三章 觐见(上)
乌古斯的皇宫和大唐很不一样。
这是萧琰很强烈的感觉。
首先,它的位置不是坐落在京城的最北方,以北位为至尊象征皇权至尊;而是矗立在汗京城的最中央——与皇权至尊相比,它更像带领群狼的头狼,不是远离众狼,而是处于群狼的中间,是群狼的核心。
萧琰心道,这一点很有意思。
头狼和群狼的关系,肯定不是大唐的君臣关系——“君使臣有礼,臣事君以忠。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这里面浸透着君臣的义务和某种平等——而是□□.裸的力量征服与服从,越残酷凶暴的头狼,越能得到群狼的承认。
现在她们要去见的,是这个国家的头狼。
一个群狼眼中,肯定非常“残酷凶暴”的头狼。
她们在皇宫前面的天狼广场下马,往上是六层阶梯通向皇宫,每层阶梯都有四十四级,阶梯两边是花圃,但不是种的花,都是修剪整齐、排列如军伍的针叶塔松,间隔着庞大的雕塑:拉弓射箭人,骑马冲锋人,狩猎猛兽人,海上搏鲸人,迎着暴风雪前进,战争搏杀的军队……都是用各种粗犷的巨石雕刻而成,线条也是粗犷而刚硬的,显露出一种勇猛的慓悍的力量,还有一种原始的野性。
……这绝不是大唐皇宫的典雅庄重、威严肃穆,蕴藉着文明的厚重和博大!
而是毫不掩饰的力量展示,人与环境的凶狠博斗,人与猛兽的凶狠搏斗,人与人的凶狠博斗,展示的是对力量的向往和凶狠搏杀的意志……野蛮,强力,不屈。
萧琰心中嘶了口气。
想起高宗的一句话:人不强大,会被野兽撕裂;大唐不强大,会被野蛮撕裂。
这个国家处处体现,也是在宣扬狼的凶狠和野性。
所以,乌古斯的皇位争夺要比大唐残酷得多,也血腥得多。——这是群狼中的头狼之战,寔楼皇族不凶狠残酷,保持不了头狼之位。这个国家没有臣对君的忠,只有群狼对头狼的武力臣服,要坐上皇位必须通过搏杀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足以担得起头狼之位。
所以寔楼氏每代的皇子皇女很多,但留下来的很少:进入皇位继承序列意味着进入了搏杀场,弱者只有死……寔楼丘前面有五位兄长和两个姊姊成了尸骨,她的继承序列才一直进到第四;如果大知者不放弃继承权,估计也成尸骨了。
萧琰踏着通往皇宫的石阶而上,心想寔楼丘是踏着骨阶而上,禁不住感叹一句:【你母亲真够凶猛。】
慕容绝简单一句话:【不进,则死。】
萧琰默然。
所以,寔楼皇族不会因为骄奢**逸的腐朽而亡,只会因为不够强壮而亡。
她想起大唐的皇族教育,大唐的世家教育,无论方式有什么不同,内涵有什么不同,但本质也只有一个——不进,则退。
而退,有可能是死。
她点头赞同学长的话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是《周易》的话,被兰陵萧氏列为家训之一铭刻在宗庙的碑林中,想必也是各个世家的铭刻家训。
世家当然不会教育出儒家说的道德君子,君子者,在位者,那些拥有地位的人如果不想失去地位,并且想更进一步的,必须秉持“天行健,自强不息”的精神,否则,最后是衰败,灭亡——有太多的大士族倾颓例子作为前车之鉴。
连天都要“行”而“健”,遑论苍天之下的渺小众生呢?
——不进则退:人如此,家如此,国如此。
慕容绝表达得更冷酷:【即使前进的路要踏着鲜血和尸骨,也必须前进。】
萧琰望着天空沉默了一会。
即使通往星空的路是血海,也必须踏着尸骨前进,是这样吗?
……
上了二百六十四级台阶,是皇宫。
而乌古斯皇宫和大唐皇宫又一大区别,是——
乌古斯皇宫是圆的……圆的……
其实在下面远远看见时,是看见一个矗立的大圆……哦不,是一个宏大的圆形建筑群,汗宫的四面宫墙砌成了一个圆,里面的宫殿建筑也是环成圆形,一圈一圈递进,正中央的圆是大可汗的寝宫了。
萧琰对这圆圈圈表示有些蒙,有一种两人登阶祭天,上圜丘坛的感觉。
慕容绝见她微抽的表情,很贴心意的问侍从官:“汗宫为何建成圆形?”
侍从官是皇帝陛下的近身侍从,当然知道这位殿下自小生活在唐国,对乌古斯的信仰习俗不了解,闻言一点也不惊诧,恭敬的回答道:【因为圆形是天穹,是星海,是无边无际。】
天穹,星海,无边无际……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若有所思。
“这个很有意思呀。”萧琰点头带着种赞叹的语调。
嗯,皇宫的建筑全是石头……这也很有意思。
大唐皇宫的建筑多是用木材,建造雕琢装饰都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感,在气势磅礴中强调形美华美,庄重大方,古朴又有活力……而乌古斯皇宫体现出的是石材的冷硬,坚固,还有鲜卑式的穹项建筑和通古斯式的尖顶结合,高大的柱廊和穹顶,高耸的尖塔,视觉观是高大壮……高大壮阔,当然这很也令人震撼,只是难免让人惊讶并深思这其中的差异了。
侍从官回答道:【因为越高,我们越能接近神。】
两人当然知道,乌古斯人说的神,不是某个具像,而是上天,星空,自然。
“这真是很有意思。”萧琰说道。
她今天已经说了、想了好几个“很有意思”。
这一次的“很有意思”不是“越高越能接近神”,而是通过建筑体现出的大唐与乌古斯在文明上的差异:
一个是追求天人合一的完满……自由。
一个是追求接近上天的力量……征服。
国与国的最大差异不是在于种族国别,而是融于血液中的文化差异……只有寻求它们存在的某种同质,才有可能寻求到共进。——如果不能消灭,那要考虑共进。
当然前提是有这种同质。
萧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着。
人都脱离不了她的国家、民族,好像血统一样,必定打着家族的烙印,她要了解这位皇帝陛下,必须先了解乌古斯,对它看得越多,想得越多,才有可能在面对寔楼丘时,不会浅薄的被她所表现出来的迷惑,而是深入看到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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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的是寔楼丘这样的人,这必定是一场不容易的战斗。
***
“前面是大汗寝宫。”
侍从官侧身说道。
萧琰有种终于到了的吁气感,也有种即将见到这位皇帝陛下的肃然感。
她眼睛看着前方。
这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建筑,好像月亮,正中间是一幢三层楼高的穹顶建筑,整个寝宫看起来像月亮拥抱大阳,“太阳”是皇帝的寝殿,殿名叫拥日殿……乌古斯人真直白。
两人从高大的门廊进入拥日殿的宽阔大厅,侍从官恭谨说道:“陛下刚刚议政回来,正在楼上换衣服。请殿下和圣者稍坐一会。”说着引领二人在两张高背扶手的樱桃木椅子上坐下。
宫廷侍者端上来两杯花茶,一杯泡着雪莲花,一杯泡着桂花。
萧琰一看笑了。
她在阿伏于家住了一段时间,当然了解到乌古斯一些待客习俗——最隆重的是上刚刚煎好的黑茶加奶,而花茶是不上台面的,只能是休闲时自用,或者招待亲近的家人、亲密的朋友,否则是对客人的失礼了。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失礼。
两杯茶,表明今天觐见的基调,是私人的,亲密的。
萧琰心中一松。
很好,她和这位陛下有着默契。
楼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软靴底踏在地板上的轻捷却稳定的声音。
萧琰和慕容绝都不由站起来,走近楼梯口。
大厅通往楼上的是一个弧形楼梯,也是月亮形——萧琰心道乌古斯人很日月星,因为这是神——正是午间阳光最强的时候,明媚的光线从穹顶的玻璃天花射下来,照得楼梯很明亮,也将踩着楼梯而下的女子照亮得仿佛骄阳一般。
萧琰呼吸一窒。
一瞬间“残酷凶暴”头狼什么的,从她脑子里飞得远远的……
“噢!我亲的宝贝儿!”
皇帝陛下穿着亚麻半长衬衫,下面是修身的长裤,脚上一双软皮短靴子,用很轻捷的步伐下了楼梯,张开双臂很热情的拥抱了自己的女儿,并且在她的双颊上各亲一下。
“伊……塞。”
慕容绝的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尽管不是第一次被亲生母亲这样拥抱亲热,却还是有些不适应。
……亲的宝贝儿?!
萧琰被骄阳照得呼吸一窒后,跟着表情处于呆滞中,她想到了亲的,但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宝贝儿。
亲的宝贝儿……
冰山轰一声崩塌。
萧琰绷着脸,心里笑得翻来滚去。
与学长一比,她被叫做“乖宝贝”什么的,真不算什么了。
“伊塞,这是萧无念,”慕容绝寒飕飕的目光射了她两枝冰箭,“我的伙伴。”
萧琰捂唇咳了声忍了笑,右手按在胸口,躬身九十度,行了一个鲜卑人的礼,用标准的鲜卑语说道:“晚辈萧无念,很荣幸见到您。”
“噢!亲的!”
萧琰直起身时,寔楼丘同样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当然没有吻面礼了,吻面礼在乌古斯只限于血缘亲人——欢笑着说道,“欢迎来到我们家!见到你,我很高兴。”
萧琰轻轻回抱她一下,说道:“大伊姆,很高兴见到您。”
伊姆是鲜卑语的“伯母”,加一个“大”是尊称,按唐语意思是“尊敬高贵的伯母”。
萧琰是以慕容绝好友的身份,称呼好友的母亲并见礼。
第一次见面,她和这位乌古斯大帝都很有默契的选择了一种私人的方式。
寔楼丘抬手轻拍她肩,“亲的,你叫我阿伊姆我会更高兴。”
阿伊姆是对伯母的亲昵称呼。
萧琰能得到很多长辈喜欢,一个重要原因是听话,嘴甜,当即改口道:“阿伊姆。”
寔楼丘伸臂又揽了一下她的肩,语气亲切,又随意,“我家千山宝贝儿到现在都不肯叫我一声阿伊塞,叫塞塞更不肯了。”语气里带着母亲对女儿的喜和嗔意。
阿伊塞是对母亲的亲密称呼,好像唐人叫阿母,塞塞更亲昵了,相当于唐人小孩儿称呼母母、娘娘。
慕容绝的嘴角僵了僵。
萧琰想象学长寒着一张冰脸叫“母母”的情景,心里又笑得打滚起来,强忍着笑道:“学长是外如冰山,内如岩浆——其实心里热情得很。”
慕容绝:……呵呵。
她挑了下眉,对母亲道:“萧无念对喜欢的长辈最是热情,您可以叫她‘亲的无念宝贝儿’。”
萧琰:“……”
脸都垮了。
学长,我错了。
寔楼丘侧眸看看女儿,又看看萧琰,然后哈哈大笑。
她大笑时头微微仰起,穹顶阳光正洒在她脸上,那双平时可能会让人觉得冷酷冷情的灰色眼眸,此时有无数碎光流过,星星点点,仿佛银色星河,让人瞬间倾倒于那璀璨壮丽,而被这银色星河注视,一瞬间有无上荣光的感觉。
萧琰不由失神,而她对长辈女性的赞美向来是直接的,尽管她心里提醒着自己这是一只头狼,肯定不是表现出来的这般迷人,亲和,但她仍然微微躬了躬身,真心赞美道:“阿伊姆有一种让人倾倒、甘心追随的魅力。”
寔楼丘大笑,音质和慕容绝一样,冷清冷寒,像乌古斯极地的雪,但笑声却是阔朗的,让人一瞬间想到极地的天空,高敞而明亮,又一瞬间想到乌古斯的原野,一望无垠的阔远。
……这是一位闳阔的皇帝。
萧琰心里想道。
不管是否残暴冷酷,至少有闳阔气度。
而有闳阔气度的皇帝,必定有宏阔的格局。
萧琰期待着和这位皇帝陛下有更深入的交流。
当然,那是下一次见面了。
今天,她只是拜见好友母亲的晚辈。
这次会见持续了四个时辰,从中午到晚上,一直是轻松愉快的。她们陪皇帝陛下用了午膳和晚膳,晚上又一起在皇宫最高的星塔上观星,看着浩瀚的银河说着观想,直到亥时散去,互道晚安。
总之这是一次美好的会见——萧琰满意的总结,除了皇帝陛下叫她“亲的无念宝贝儿”外。
她决定和学长绝交一晚上。
慕容学长对此表示很惊诧,“你不是一直在和我绝交?”
“哪有?”
“你一直拒绝和我交合。”
“!”
……绝交,绝交,必须绝交!(.. )
第二七四章 觐见(下)
萧琰和慕容绝住在宫廷里。
一栋高大上的宫殿,是皇帝陛下给女儿的礼物,名曰抱星殿……乌古斯人真的很直白,萧琰一边扶着廊柱一边抽笑。
“我觉得是抱你。”慕容绝说道。
你不是晨星?
萧琰:……
这个抱星是拥抱星河,学长你要有文化。
慕容绝:“晨星不是星河的星?”
萧琰:……
绝交,必须绝交!
之后七天,萧琰没见到慕容绝。
当然不是因为绝交,这是玩笑,实际情况是,皇帝陛下将女儿带在身边,四处晃去了,正式的向大臣和权贵们表示——这是朕的女儿,抱星殿的主人。
萧琰在思考抱星殿的含义,应该不是东宫的意思,皇帝陛下还很年轻——对于一位圣者来说——没有必要这么早立皇储,当然最重要的是,乌古斯的大臣们不会接受一位“大唐人”做他们的未来君主。
那么这位陛下的意思是……
萧琰隐约觉得跟“七杀”是有关系的。
抱星,或许真是拥抱星星的意思。
***
她和皇帝陛下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很快。
那是十天后。
还是上次的侍从官,带来了陛下召见她的旨意。
这一次,是正式的觐见了。
萧琰换了一件白色的左衽袍子。
左衽,是唐服。
虽然在大唐民间和乌古斯民间,对于左衽右衽是不怎么讲究的,反正喜欢哪种穿哪种,官府不会管,但在上层社会,正式的场合,是有着严格的着装规矩的。
萧琰上一次是以晚辈身份拜见朋友的母亲,穿的是对襟没有衽的长袍,这一次她是以大唐皇帝特使的身份去觐见乌古斯皇帝,当然要穿代表唐服的左衽。
这是单独的觐见,慕容绝没有和她同行。
出发前只是冷淡的说了句:“别谈崩了。”
萧琰气得呲牙,瞪了她一眼。
仍然是在皇帝的寝宫觐见,这次不是在中间的寝殿,而是西面的会客厅。
皇帝今次也不再是休闲的着服,而是一身帝服,也是一身军服。
乌古斯皇帝的帝服是各种式样的军服,用于不同场合。
这位陛下今天穿了一件对襟中长军服,双肩绣着日月,纯金钮扣如星辰,帝袍上绣着乌腾格里山的轮廓,气度庄重又宏阔。脸上的表情却是疏冷的,给人的感觉极难接近——萧琰被侍从官领进去时,这位陛下正在看一本书,侧脸的轮廓看起来疏冷坚毅,又冷酷无情。
侍从官退出,将两扇橡木门轻轻拉上。
萧琰上前行礼,以使臣的礼节行躬身九十度拱揖礼,声音沉稳又镇定,“大唐帝国天子使臣萧琰,参见乌古斯汗国大可汗陛下,谨致以我国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的问候,祝陛下安康。”
寔楼丘抬头看她。
这双灰色眸子显露出了它的本质,冷酷冷清,仿佛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入眼。
萧琰一瞬间想到了大知者的眼睛,仿佛装着整个世界,却空无一人。
……也可能,在他们眼中只有世界,而世界中的任何个体,都是渺小轻微的。
萧琰这次真切的体会到了“头狼”的感觉。
这是一位坚毅、冷酷无情的皇帝。
寔楼丘声音疏冷,仿佛极地的风,冰寒,又冷漠,“同问贵国皇帝安康,感谢贵国太子关心。——坐。”
萧琰退后几步,坐到她右下首的高背椅子上,背脊挺直。
寔楼丘扬了扬她之前看的书,说道:“这本书,朕看过很多次。以前要看,现在要看,以后还是要看。”
萧琰看到封面上的通古斯文字。
——《高武大帝》。
她谨慎又冷静的问道:“您看高宗陛下的传记,是想得到什么呢?”
寔楼丘拍了拍书,说了两个字:“知者。”
萧琰惊讶,不由重复一声,“知者?”
两人的对话是用鲜卑语,但寔楼丘说“知者”一词用的是通古斯语。
通古斯语的“知者”,是知——知古今,识天命;是智——圣人之智,能见已然,也能见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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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是已经发生的事。将然,是将来要发生的事。
这个“圣人之智,也能见将然”,不是大知者用眼睛看见世界的轨迹,而是以知明智慧,洞察世界的规律和规则,以此见观未来如何。
萧琰脸现恍然。
这位陛下是说,高宗是一位知者。
寔楼丘挥手强调:“高宗是一位知者。”
她灰色的眸子深邃,像灰色的天穹,延伸到无尽远处。
“乌古斯也需要一位知者。”她说道。
萧琰静静的思索着这话中之意。
寔楼丘等待着她。
如果她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那么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唐帝国的太子必须派另外一位过来,做她们之间的桥梁。
萧琰眼眸灿亮。
她起身,躬身行礼,“陛下非常睿智,令人佩服。乌古斯需要您这样的知者,带领她拥抱日月,走向星河。”
寔楼丘朗畅一笑,令人感到心胸舒展,整个沉肃的会客厅也因她这一笑,变得旷朗起来。
“你这孩子不错。”她一笑,又让人感受到十日前的那种魅力和亲和了。
被她眼中仿佛有星河的目光注视,萧琰顿时有一种胸一挺、无上荣光的感觉,转眼她清醒过来,心中惊震:这位陛下的魅力真是……
连自己强大的神识都差点抵挡不住。
但这位陛下,只是洞真境初期。
神识之强,却让她有种面对浩瀚星空的感觉。
或许这是她的……帝王气场?
萧琰心里疑惑。
不是谁都有这种帝王气场。
李毓祯有这种气场,但她本来是洞真境大圆满,又有亿万大唐军民的信仰力,神识怎么可能不浩瀚?
这位陛下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
皇帝陛下忽然站了起来,黑色的长筒军靴踏在坚硬的金赤相间的地板上,发出节奏明晰的铿锵之声,走到西边窗前,两手“哗”一声拉开金丝绒窗帘,目光望着窗外的遥远地方——从萧琰的视线角度看,又只能看见这位陛下的侧面,线条分明的轮廓显出坚毅冷酷,声音里透出一种铁血意志:
【血色星光将指引乌古斯前进,踏平一切阻碍。】
这一句神识传音响在她的识海中。
萧琰的目光看着她的方向,渐渐惊震。
“陛下,您的意思是……”
寔楼丘右手一挥,仿佛利刀一般斩断她的话,带出了杀伐决断。
“但在这之前,乌古斯先要上下一统。”
“帝国只需要一个意志。”
“那是朕的意志!”
她的声音是冷峻的,一头波浪金发在窗边发亮得耀眼,仿佛骄阳。
“杂音,要消灭。”
“一切犹豫,顾忌,没有必要。”
“世界,只需要一个意志。”
……
萧琰听得冷汗涔涔。
震撼良久,缓缓躬身。
“是的,陛下。”
您的意思,我会如实转告。
***
走出会客厅时,萧琰的内衫后背已经湿透。
由侍从官领着,回到了抱星殿。
慕容绝坐在她房间里的窗台上,见她走进来时脸色沉重,说道:“谈崩了?”
“……”
喂你什么心态,张口问我跟你母亲大人谈崩了?
萧琰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一抬腿也坐到金丝石窗台上。
将慕容绝手掌拉过来,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字:
铁,血。
慕容绝毫不在意的说道:“我说过,她是铁血苍鹰。”
萧琰瞪她一眼,“你说的,跟我自己真切感受,是两回事好吗?”
铁、血,铁是刀枪剑戟,血是鲜血尸骨。
“不听话的,全杀掉。”
萧琰背上觉得冰凉。
……头狼。
残酷凶暴。
在她眼中只有世界,阻碍这个世界的,那杀掉,没有仁慈怜悯,头狼只需要带着群狼,不需要仁慈怜悯;不服从的,杀掉。
“这么简单。”
萧琰沁着汗,这可真不简单。
慕容绝回握着她的手指,身子靠了过去。
萧琰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字时,那种痒痒的,仿佛羽毛挠着心尖,一下惹得她心中发燥了。
萧琰心中兀自震荡着“世界,只需要一个意志”这里面的鲜血和尸骨时,便见慕容绝靠了过来,冷寒的眼眸里泛起了浅血色,立时什么震荡什么鲜血尸骨统统跑光了。
“学长,冷静!”(.. )
第二七五章 你真威武
萧琰感觉到接下来的将是狂风暴雨,哦不,对乌古斯来说,是暴风雪。
但初始却是安静的。
萧琰也在宫廷做个安静的人——作为大唐皇帝的特使,她只能做个安静的人——每天看看书,练练武,观观景……呃,观景是在那位熟悉的侍从官的陪同下,游览高大壮阔的皇宫,当然去的只能是允许去的地方。有一次遇上了皇帝陛下的合贺敦,嗯,是后君,一个身材颀伟的英俊男子,一头金色卷发像阳光下的麦浪,漂亮极了——萧琰觉得大可汗陛下挑选男人的眼光真不错。又一天,她遇上了皇帝陛下的赞蒙,嗯,贵妃,一个美艳得像个妖精的女人,令人想起北极狐中的蓝狐,妖娆魅惑又狡猾——萧琰觉得大可汗陛下挑女人的眼光,嗯,也很不错。
在又偶遇了几位或英俊或美艳的美人后,萧琰终于忍不住问:“陛下的后宫,美人很多啊?咳,只是好奇。”
这是不需要隐讳的事。
侍从官微笑回答道:“已经册位分的卿侍有三十八位,妃嫔二十六位,都是各色美人。”声音和神色都带着骄傲,在乌古斯拥有越多美人说明地位越尊贵、越强壮,他们大汗陛下还是大公时是被众多美人趋之若鹜的最尊贵、最强壮的贵族。
萧琰默了一下:……
虽然知道乌古斯人对“强壮”的定义好像群狼中实力强大的狼一样,但难免让人想到床上那方面的能力去。
萧琰对此表示很真诚的感慨,“陛下的后宫真是多姿多彩啊!”这么多不同类型的美人,当然多姿多彩;但对乌古斯后宫来说,这个多姿多彩,还包括了全武行……在亲眼撞上了几位美人真刀真枪的干架后,萧琰表示,大汗陛下真的……很强。
这么多美人算每人一天,一个月也轮不完,看这些美人的气势肯定不像大唐后宫那么矜持,静静等待皇帝的宠幸,身体要是得不到满足恐怕是要造反的——难道陛下一晚上两个?……果然够强壮。
侍从官微笑回答:“陛下喜欢美人。”
无论是精壮活力的身体还是柔软美妙的身体,对于陛下来说,都是不错的享受。
嗯,陛下后宫的美人似乎还少了清雅型的,忠心耿耿的侍从官立即思索哪家的公子女郎比较有书卷气?……陛下喜欢读书,会读书的美人肯定……咦,唐人那句形容书卷气的美人怎么说的,身轻骨瘦?——身子轻,骨头也瘦?……这有什么美的?
侍从官脑门儿打着问号,于是问身边的唐人专家——自己这般美貌,鉴定美人肯定很有眼光。
萧美人专家抽着嘴角,无力的说道“那是竹清风瘦,形容一种风骨,瘦健有神”,侍从官表示身子瘦得跟排骨一样,摸着没有肉感,你们唐人怎么喜欢这样的?萧琰更加无力了,文化不同审美差异啊啊,比北极海的海沟还深。
……
晚上,萧琰神秘兮兮的到了慕容绝房间。
慕容绝这阵子白天不见人影,晚上回来得也晚,萧琰有事只能晚上跟她说。
她穿着乌古斯的开领长袍寝衣,盘腿坐到窗台旁边的锦面躺椅上,笑嘻嘻说道:“你知道你有多少兄弟姊妹么?”
“嗯?”慕容绝的声音清质,也穿着件长袍寝衣,但质料是柔软的丝绸,贴在身上勾勒出凹凸玲珑的身材,因为刚刚沐浴出来,清寒的眸子里沾染了水汽显得几分缱绻,眸光盯着萧琰寝衣立领敞开露出的修长脖颈,心里生出亲吻它的渴望。
“十二个,”萧琰掰着手指给她数,“两个哥哥,一个姊姊,弟弟六个,妹妹三个——十八岁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十一个。”十八岁在乌古斯是成年了,而对皇子皇女们来说,成年意味着进入继承争夺。
萧琰对皇帝陛下强悍的生育表示佩服,生孩子跟母鸡下蛋一样,哧溜是一个,……不过乌古斯女人的繁衍能力似乎都很强,每个母亲有四五个孩子是很常见的事,所以才能在环境恶劣下还有这么多人口、养出这么多军队吧?……但是,皇帝陛下以前生这么多孩子,应该是为了迷惑她那些继承序列的兄弟姊妹们,毕竟一个频繁生育的女人会让人失去一些警惕心;而以后未必会生这么多了,毕竟洞真境宗师要控制自己在性.事中不受.精是很容易的事。
萧琰的思维瞬间发散了,想到进入宗师境后,其实她们已经不是人了,嗯,不是普通人了,身体的体质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以说剥离了一部分的肉.体凡胎,而宗师生下的孩子必定继承她们一部分强大血统,生下来比普通孩子具有强大的天赋……这大概是生物界的血统淘换和优化了——她想起商七说的一个词:进化。
是的,进化。
这个词应该是母亲说的,而不是来自于商七。
武道是一种强大自己身体之路,也是一种身体进化之路。萧琰自己能真切感受到,随着她宗师境的修为进阶,整个身体内被灵气所构成的物质代换的比例越高。而到了“先天”境——之所以被称为先天,是因为身体全部代换成最纯净的先天灵气,而这是宇宙最纯净的能量——那已经不是“凡人”了……这样的人物繁育出来的孩子,“凡人”的孩子如何能与之相比?起.点上已经输了一大截。而这种起.点不一定是后天的努力勤奋能够拉平,当然不努力差距会更大。所以世家才会这么热衷武道,重视自家有武道天赋的孩子,因为他们能给家族诞下更优质的后代。像她的夫子、二曾伯祖萧迟,萧家人为什么极端赞同她“风流”?因为强大的女人要拥有更多优质的男人——这跟强大的男人要拥有更多优质的女人一样,撇开肉.欲不谈,对家族来说是为了繁衍——诞下更多优质的孩子,怎么能只有一个男人?
萧琰嘴角抽了抽,心想,她要是不足够强大,以后恐怕要被家族天天追着养一堆美男俊男“后宫”了……激灵灵打了个颤,为了不养后宫,必须要成为先天啊!没有哪个家族敢逼迫一位先天。估计她家二曾伯祖是对生孩子厌了,索性转而喜欢女人,毕竟“玩”男人不玩出个成果,家族也要捏着手绢嘤嘤嘤的说浪费啊……跟女人一起不一样了,总不能让两个女人玩出个蛋来,哈哈。萧琰想得直乐。
慕容绝走她身边坐下,打断了她的脑洞发散,清寒声音不在意的说道:“那又如何?”
她的手自然的揽上萧琰的肩,眸光便顺着她寝衣的开口往下溜,隐约看见起伏的弧形,便觉得喉间有些干了。
萧琰说道:“你不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可会当你是有力的竞争者……”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口,修长的手指将自己寝衣领部敞开的两粒银扣子扣好。
慕容绝失望的叹口气,头便倾了过去,冰凉又有些温度的唇吻上她下巴,吻着那道浅凹的美人痕,当唇要往上移时,被萧琰坚定有力的手止住了。
慕容绝哼一声,将欲求不得的怒火迁移她的兄弟姊妹身上,“他们敢伸手,剁了他们!”
慕容绝的唇移到萧琰耳下,轻咬着她耳垂,声音微有些哑,像雪中渗了沙子,因为情.欲的躁动让她冷寒的音质里带了分杀欲,“想必母亲,会很乐意,我为她考验继承人。”
她丰盈弹性的胸紧压在萧琰胸上,并轻轻摩擦着,隔着两人的寝衣,萧琰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两道浑圆上已经凸起的硬粒,让她脑海中油然出现药浴中看到的那两粒鲜嫩饱满的红樱,她的喉间也干了起来,小巧的喉骨在颈间微微上下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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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绝听到声音轻笑起来,唇便落到她颈上,轻咬着平滑颈下那块玲珑喉骨,因为情|欲而变得磁性的声音道:“你动欲了。”
萧琰默念清心咒,哼她一声,“我又不是石头。”被你这么挑能不动欲?——身体原始欲.望的本能反应,萧琰对此很淡定。
“因情才生欲——你说的。”慕容绝驳她。
“没错。”萧琰坦然说道,“我喜欢你的美妙——这是人好美色的情感。如果你长得不好又没气质,算咱俩感情再好,我也没法忍受你吻我——这是色对你我之间的吸引。但这点因色而起的情上升不到情,也只能动这点欲了。”
“……有道理。”慕容绝的吻停了停,然后抬唇轻触一下她的唇——萧琰这回没拒绝——冷冽的声音笑,“如果你不美貌,我也不会选你。”虽然容貌不是主要的,但必定是考虑的原因之一。
她的唇在萧琰唇上辗转吮吸,呼吸渐促起来。
萧琰默念着清心咒,考验着自己的心境。
“无念……深吻……”慕容绝冰凉的唇已经灼热起来,紧贴着她的身体也有了热度。
萧琰神识传音:【不行。】
说不深吻不深吻。
她的意志很坚定。
慕容绝在萧琰允许的尺度内吻她,强烈的欲.望却让她觉得越来越不满足,好像眼前摆着一颗鲜美多汗的樱桃,偏偏却只允许她用舌尖舔一舔它的皮,怎么才能甘心——不吃到里面鲜美多汗的果肉?
慕容绝觉得这绝对不能忍!
她半阖的眸子漾着血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冰雪的澄澈,只有情.欲涌动的波潮。
灼起温度的唇在攻陷不了萧琰的唇后,便顺着下巴往下吻到脖颈,舌尖微挑,一粒扣起的钮扣便又解开了,舌尖吮吸着光滑如玉的脖颈往下……突然天灵盖剧痛!
慕容绝倒吸口气,眸子瞬间恢复了清醒,抬头盯着她,冷冽冽的,如寒冰深雪。
萧琰收了击她百汇**的手,很无辜很正经的表情,“学长,要冷静啊。”
慕容绝冰眸冷冷看她,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情动。
萧琰往后挪了挪,觉得学长很有可能抬手给她一剑——沐浴后寝衣带子上还佩着剑,说明这位学长是多么的凶残。
萧琰果断起身,走到窗台另一边立着,脸色一肃说正题道:“你最近有没觉得,对我的感情深一些?”
慕容绝偏了头认真思考,眸子却不由自主的落到萧琰被她解开了一颗钮扣的颈子处,“对你的情|欲深了算不算?”
“应该……算吧。”
萧琰认真想了想,有七八分肯定的道:“对你来说,情|欲应该是随着情深而增进。——你想想,我们用淬体拳对战时拳拳到肉,你有没有对我动欲?”
慕容绝,“……我忘了。”
一脸的懊悔。
萧琰绝倒,一手按着金线窗帘直笑。
慕容绝懊悔的皱眉,拳拳到肉,那是多好的“二摸”步骤。
跟着她眸子明亮起来,像冰晶在月下发光,“我们现在去外面打一架。”
萧琰嘴角抽了下,抚额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眸前摇了摇,说道:“没用的,学长,一到战斗,什么欲你都会忘了。——只会有一个欲:胜利!”她声音里带着赞叹,“……正因为是这样的你,才能修成绝情道啊。”无论如何动情,一到战斗的时候,心无杂念——这种随时可以从情中脱离出来的心境,萧琰很是佩服。心中不禁问:如果自己动情,能不能做到这样?
“学长,你可要快一点啊……”萧琰说道,“我可能,在乌古斯待不了多久了。”
慕容绝没有迟疑的道:“你要回大唐?我当然一起回去。——已经见过母亲,她扫除了障碍坐上了皇位,不需要我帮她什么,可以回去了。”
“不,学长你可能还走不了。”萧琰说道,“很快,陛下会给你任务了。毕竟,你是七杀啊。”她意味深长的。
【血色星光将指引乌古斯前进,踏平一切阻碍。】
她转述了皇帝陛下的这句话。
萧琰这些日子没有闲着,一边观赏皇宫的建筑景色,一边与侍从官交谈,对那天觐见的对话也翻来覆去的思考,结合对乌古斯这个帝国以及这位皇帝陛下的了解剖析,她对这位陛下的思想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对她后面的行动当然也有了合理推测——慕容绝作为与“血色星光”密切相联的人,不可能被这位陛下放归大唐……至少,几年内是不行的。
【乌古斯的暴风雪即将到来,】她用神识说道,【你将是陛下手中的血剑,统一乌古斯的意志。】
这场暴风雪学长是重要人物,因为她是七杀,是乌古斯的血星。
但萧琰是不能参与的,虽然她是神庙说的晨星,但她没有乌古斯的血统,是完完全全的大唐人——之前是试炼,而今试炼证明了她的晨星资格,以这位陛下的强势,以及国教的强势,不可能再让她参与乌古斯国内的战争。
暴风雪来临时,才是真正的清洗。
不听话的,全杀掉。
这是这位陛下的意志。
也是国教的意志。
这位陛下能踏平皇位之路上的一切障碍,除了她自己的“凶残”实力及能让人追随的领袖魅力外,应该还跟国教选择了她有很大关系。
好像,剑阁道门梵音寺和天策书院选择了李毓祯一样。
因为她们是踏向星河血路上的王者。
萧琰还没有完全清楚他们这些“星星”的作用,如果王者是帝星,那她和慕容绝又是什么呢?启明,杀戮?
慕容绝没有像她想得这么多,对她来说方向永远是明确而简单的:【秉持我的道路,前进。如果母亲的道路和我的方向一致,我将做她手中的血剑。】
……
***
分别的日子很快来临。
“学长,保重。”
送行时,萧琰拥抱了一下慕容绝。
慕容绝回抱了她,并且毫不迟疑在她唇上吻下。
【离别前深吻。】慕容绝要求道。(.. )
第二七六章 那是我们不尽的路
国教的总神庙在中央领的神山地界,从京城出去往西北驰出三百多里到了。
萧琰在神山下面逡巡又逡巡,徘徊又徘徊,是不想上山。
直到空中冷冷一句:“你还要蹭地皮子多久?”
隐隐绰绰的,山上的神司们笑声响了起来。
萧琰摸着心肝,哎哟好心痛。
一边往上走一边嘀咕:“我身上十万一千两。”
那十万金还是学长给的——学长说,先把衣服的债还了。
慕容家真大方,居然给了学长十万两金票,嘱咐她去乌古斯千万不要省着花。——但一文钱也没能花出去,寔楼陛下能让女儿在自己国家花慕容家的钱才怪了!
想想李毓祯这个小气鬼,居然只给她一千两!——还是行程费加公务活动费!
回去必须报账!
呃……一百九十亿,把内库搬了?
好像,不太可能。
萧琰捂着心好忧愁,李毓祯这个没节操的,很可能会赖账啊。
然后用账单把自己拖在京城……
简直是她能干出的事。
***
紫宸殿,东暖阁。
李毓祯正在看账单——新成立的铁道司报上来的第二波工程预算。
她眼睛直勾勾的看了好一会。
然后提起朱砂笔,冷静的批了两行字:“可。核准后即办。”
“啪”一声合上奏章。
想起宰相们看到这本奏章时心肌梗塞的状态,心理瞬间平衡了。
独痛痛不如众痛痛。
“苏都司。”
苏少微行礼退身时,李毓祯薄凉的声音叫住了她。
这位上任不久的铁道司长官微微躬身,“殿下。”
李毓祯笑得亲切,“听说安康大姑母要对芙蓉园进行整修,正在设计图纸,可惜因为孝期,要到后年才能看见了,不然明年三月三芙蓉园会一定是比以前更加盛大的赏花会。”
安康长公主还是安康公主时,她的芙蓉园是长安有名的盛景之一。
苏少微沉默了一下,躬身应道:“多谢殿下夸赞。”
出了东暖阁,她抬袖抹去了额际的汗。
如果铁道司明年三月前不将第二期工程建成,估计太子殿下会将她和安康的芙蓉园给拆了——哦不,是她们“主动贡献”为皇家园林。
苏少微心痛的摸了摸自己心肝,为了自家的园子不“被贡献”,也得拼了。
谁敢阻碍他们铁道司的预算,杀杀杀。
苏都司杀气腾腾的出了紫宸殿,将太子殿下批了“可”的预算奏章拍到主管铁道司的尚书右仆射的公案上——“批,还是不批?”
不批我跟你拼了。
被称为“峻相”的颜俊卿一身紫服平整,时时都是整洁凌厉的样子,被苏少微这一“啪”也给震了下,冷峻威严的长眉微挑,声音也是冷峻沉稳的,“苏都司,淡定。”
淡定不了!
我的芙蓉园都要被收走了。
那是安康和她的情结晶。
是她们的孩子。
谁敢抢她们的孩子,哦不,谁敢让她们的孩子被抢走——苏少微抿着唇挽紫服袖子:揍你没商量。
颜俊卿沉默的对比了一下两人的武力,她是登极境中期,苏少微……融合境,这是找揍吧。
但怎么说,两人也一个是太子的旧心腹,一个是太子委以重用的新干将,这殴起来太难看,影响也不好。颜俊卿一站起身,高瘦的身材很有压迫力,绕过公案将苏少微按到下首的圈椅上,吩咐傔人上茶,又冷峻的坐回公案后,翻看这本预算案,一目几行的阅览,所过之处内容尽数记住,并随着阅览的深入而在脑子中不断计算、整合。
不到一刻钟,她仔细认真看完并深思熟虑了这本厚达一寸的预算案。
心中感觉像中了一箭。
……将近九千万两银,真敢写啊!
她冷峻的目光落在奏章最后面,太子批的那一个朱红的“可”上。
抬眉看苏少微,“喝了茶,冷静了?”
苏少微将卷了一分的袍袖放下来,恢复了岁月洗练出来的优雅从容,拱手微笑,“下官刚刚失态了。……颜相,您先审量着。”说着起身,告退出了副相公房。
颜俊卿“啪”一声合上奏章,整整原一丝不苟的官袍,袖起奏章去了尚书令公房。
独痛痛不如众痛痛。
***
神庙,星辰神殿。
萧琰坐在一位满脸褶子的白袍老人面前,神情态度很恭谨。
对于有年纪的智慧长者,她一向很尊敬。
尤其这位长者看起来很老了。
“观星象的,都活不长久……天意,怎能让你轻易看到?”大祭司微笑说道,“我今年活了二百二十岁,在先天中,不算年纪大的,最多算中年……但我的年限快到了,我已经听到了星空的召唤。不过,比前任们幸运的是,我将看到星辰从人间升起。”
萧琰沉静的听着,然后坦诚的说道:“星辰,这是什么呢?到目前为止,我依然不明白,天启,是什么计划。我和千山学长——或许还有其他的星——在其中是起什么作用。您,能告诉我吗?”
她神色有些赧然道:“虽然,我很期望这个问题,是由……嗯,我的师尊来回答。但,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至少,现在,我还没摸到先天的门槛。”
先天才相见,这是母亲说的。
大祭司微笑,白色的神杖在她肩头微微点了一下,“星光会庇佑你,我的孩子。坦然会让人无所畏惧,你有着一颗世上最强大的心。强大,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你的心,永远不会被迷惑。保持它,不要让它被玷污。……最终,它会带你通向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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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谨遵您的教诲。”萧琰思考了一会,起身,深深弯下腰去。
大祭司的话,她没有完全明白。
但他的话,让她的心更加澄静。
也让她的灵魂感觉到一种澄透,仿佛更加空明了一些。
为了这个,她必须感谢大祭司。
大祭司向她伸出手,“来,孩子,到这里来。”
萧琰洁白无瑕的袜子踩着洁白的星台,走到大祭司的身边。
阳光透过露天的穹顶,照耀在星台中间的星盘上。
大祭司带着她走到星盘边。
萧琰立即感到一股苍茫气息,浩瀚,强大,又神秘。
她看着星盘有种目眩感,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这苍茫浩瀚的气息给吞没。
她心中一惊,赶紧收摄心神,目光看向星盘之上,穹顶洒下的日光。
“来,坐下。”
萧琰盘腿坐到大祭司对面,看不到星盘,便感觉那股强大的气息消失了……真奇怪,在身边。
“一百九十年前,我见过你的师尊,和高宗陛下。”
大祭司开口让萧琰惊愕。
见到母亲这没什么,但见到高宗皇帝?——大祭司去过长安?
“时光真是漫长,却又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日。”
大祭司一脸感慨。
“那时,我刚刚被确立为神庙的大祭司……”
萧琰听到这里心中奇怪,一百九十年前,那时大祭司才三十岁吧……三十岁成为大祭司?转念想到,这可能涉及到神庙的传承之秘。
“你们大唐的军队打过了凌北河,打入了塔克领……”大祭司说道,“在乌古斯发出全国召军令的时候,我和上任少神司接到了来自你师尊的会见邀请。——那个时候,你师尊不仅是中原武道第一人,还是挑战了乌古斯、燕周、欧罗顿、大食所有强者,是这个世界武道的最强者……这个邀请,无论为了乌古斯还是为了神庙,我们都必须去。”
萧琰听得热血沸腾。
原来母亲这么强啊!
“在凌北河,我们见到了你师尊,还有……高宗陛下。”
谁能想象,大唐的皇帝陛下竟然出现在凌北河!
萧琰被完全吸引了心神。
大祭司说着高宗的话:“人类是世界的主宰,因为我们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生物。我们俯视蝼蚁,因为它们如此渺小。即使凶猛的狮虎熊狼,以人类为肉食,我们依然俯视它们,因为相比智慧的人类,它们是低等生物。但是,在广袤浩瀚的星空之上,往下俯视,我们也是蝼蚁,即使有着智慧和力量,也只是更高等生物眼中的‘狮虎’——比较凶猛的:低等生物。”
“……这个世界,我们必须走出去。”
“为了不成为星空之下的猪羊。”
“……也不得不走出去。”
“我们向往强大的力量,也必须强大,但这个世界容纳不了太强大的力量……不走出去,到更高的世界,太多的强者会毁灭这个世界。”
萧琰听到后面脸色已经严峻起来。
想起北极冰原上,两位先天出手,高达千丈的冰山塌了一半……如果战斗更加激烈呢?如果参战的先天更多呢?雪崩,海啸,陆地沉塌……
但是,国家能够禁武吗?
不能。
因为强大的力量和血统优化的诱惑。
像奸商一样,永远不可能禁绝,一位有名的计然家讽刺过追逐利益的大商人,“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们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敢践踏朝廷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这个道理,是被世家写进教材的。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无论皇族还是世家,永远不会因为“不应该”而不去做。
这个世界禁不了武,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强者,而这些强者控制下或影响下的家族已经尝到了武道的好处,尝到了后代血统优化的好处,譬如大唐的皇族和世家,为什么二百六十年下来不但没有衰败反而越来越强?除了不懈怠的优良教育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代代都有优秀的子弟出现……这些优秀的子弟怎么来的?十之五六,是家族中武道强者的后代;算不是优秀杰出的,只论记忆力观察力反应力和体质比普通孩子强,整个的平均水平提上去了,家族能不强大?
让世家放弃武道可能吗?——不可能,也不敢,因为放弃的世家是“不进则死”,会被其他不放弃的世家给碾压吞掉,谁愿意呢?
更不提那些武者了,谁让他们放弃武道,跟你拼命。
包括萧琰自己,让她放弃武道,绝无可能。
虽然高宗时代武道还不似现在这么强盛,但剑阁和道门矗立千年,梵音寺也有四五百年,大唐敢宣布禁武,这三大武宗立即敢联合起来搅翻你这个朝廷……皇帝可以姓李,也可以姓萧姓崔,一家不行换一家——这么简单。(寔楼陛下的话好强大)
所以,姑且不论高等低等生物的问题,单是为了这个世界不被强者的力量毁灭,他们也必须天启,走出去,寻找承受力更强的星球,让它成为这个世界的拓伸……然后优质进化的人类,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上升到这个更高等的世界中,而人类自身进化的脚步也永远不会停止。
大祭司示意萧琰起身,白色神杖点着她的肩膀,“孩子,你看。”
萧琰神识高度集中,目光落到星盘上……奇怪的是,这回她除了些微的不适感,没有感觉到之前那种强烈的被吞没感了——难道是这神杖的力量?
但她的目光已经被星盘吸引。
第一眼被那颗蓝色、美丽的星辰吸引。
“这是我们的世界。”
大祭司说道。
“我们的世界如此广博,但在这庞大的星盘中,只是渺小的一颗星辰。”
“星空更残酷,因为越浩瀚的世界,有着更多神秘的未知……”
“我们启开天门,或许带来的是强大的敌人……”
“但不能因为惧怕外面有虎狼,不敢出门……那远古的先民们早饿死了,人类也不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但这条路必然是血路……”
“我们的先辈做了很多努力,一代又一代的先天……无论是大唐还是乌古斯,无论是燕周还是欧罗顿,天尽之途上,有他们的鲜血,有他们留下的痕迹……”大祭司道出了许多萧琰熟悉的名字,那些被人当成神佛传说的人物……原来都是天尽之途上的真实。
她的眼中,不由得有些湿润。
“……孩子,我们要做的,是沿着他们的路,启开最终的星门——那是对这个世界的保护,也是对这个世界的禁锢。”
“我的孩子,星辰的光辉必然会从人间升起……因为那是我们不尽的路。”
……(.. )
第二七七章 她差点成了一锅鱼汤
“来,摸摸它。”
“可以吗?”萧琰吃惊的问道,目光和声音却都已经流露出渴望。
“当然。”大祭司微笑,“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对于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喜欢又护的。”
萧琰便小心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小心的放了上去。
放在那颗蓝色的星辰上。
那蓝色是那么的明净,让她想起了北极海中央最纯净的蔚蓝色海水。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它坚硬的表层,好像比金刚石还要坚硬无数倍,但她却感觉到一股纯净的、温暖的气息,从她触摸的指尖进入她的体内。她完全没想到抗拒,任由这股气息进入自己的血液、肌肉、骨髓和经脉,然后又进入到自己最重要的识海中,浑身舒适的好像在母体中一样——尽管她不知道在母体内孕育时是什么感觉,但莫名的确定,是这种感觉。
一种令人感动的温暖,又能被完全包容的温暖,让她整个身体都好像浸入到这种温暖的感觉中不想出来,而神魂仿佛被最纯净的水洗练了一般,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从内到外洁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儿。
萧琰不由舒服的喟叹着,脸上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欢喜又感动又依恋的表情,好像依偎在母亲怀抱中不想离开的孩子。
大祭司苍老褶皱的脸庞上,一*的漾起了笑纹,那一条条仿佛铭刻着星河沧桑的沟壑里都溢出了光彩,好像瞬间被永恒星辰的光芒照彻一般。
“真好。”大祭司心里笑叹着。
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这样的孩子。
漫长的传承记忆中,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孩子,是……一千五百年前了。
上次出现的那个孩子——站到星盘前时已经三十岁了,但在两百岁的大祭司面前,也只是孩子——悟性比眼前这个孩子强出太多,心性也比这个孩子更加纯净空明,胸怀更博大,思想更浩瀚,意志如无限星空……各方面都比这个孩子强出太多。但可惜是强出太多……人间的星辰,必须是人间的,有着人的思想和感情,否则对于人间又有什么用呢?
大祭司欣慰的看着萧琰,他们不需要神佛或神子先知,只需要人间的星。
像那位陛下说的:人间的事,只能由人来带领。
***
从星辰殿出来,萧琰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
仿佛多了什么,又仿佛少了什么。
但仔细去感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
她一双黑色的眼眸干净得像玻璃镜子,整个人也都干净得像洗过的镜子,光光亮亮的,但因为眸光和表情带了几分迷惑,让这镜子有了“瑕疵”,变得有感情而活起来,不再是干净却平板无波的镜子,而是一朵在明净湖水中随波**的馨香洁净的琉璃莲花。
萧琰看见少神司时这莲花瞬间变成了冰坨子,从内到外瓦凉瓦凉的。
“过来。”
少神司只抬了一下颌。
萧琰乖乖的过去了。
脸上的迷惑瞬间变成了要还债的沉痛。
“少神司!”萧琰走近她时表情又一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笑脸。
如果不是顾忌着这位“教宗”的气场太强大,真想学寔楼陛下来个热情的拥抱——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少神司算要债也不会太过分吧。
少神司黑曜石镜片下的眼睛闪了下……有种被美貌绽放闪瞎眼的感觉,心中好气又好笑,再看萧琰那想抱又不敢抱的表情,冷哼一声,“出息!”伸手提溜起她衣领,萧琰便感觉眼前一黑,绝对是那种熟悉的空间转换的感觉,立即果断的……伸出手抱住了少神司的腰。
下一霎恢复光明。
少神司黑幽幽的看着她……嗯,镜片黑幽幽的。
萧琰立即松手,呵呵笑着退一步,心里嘀咕要是寔楼陛下肯定热情拥抱并亲切称呼“亲的少神司”了——陛下真强大,她没这么强大还是赶紧松手吧。
“咦,少神司,这是哪里呀?”她转头顾左右而言他,希望少神司把刚才那一下忘掉。
可惜少神司的记性很好。
“砰!”她脑门上被狠敲了一记。
萧琰捂着额头呻|吟,感觉有两分晕眩,可见这次被敲之狠,不由在心里唉叹这位真难讨好。
是她遇上的最难讨好的长辈。
“这里是神湖。”少神司凉森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神……湖?”
萧琰心中没当回事,像乌腾格里山是神山一样,神湖是神山上的湖。
但当她看清楚这里后,眼色不一样了。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湖,比她见过的任何湖水都要明净,但奇怪的是,这么清澈明净的水,却看不到底,这得有多深?也看不到湖中任何游鱼,甚至没有水草……好像只有水!
这是什么湖?
感觉温泉浴池才是只有干净的水什么都没有吧?
少神司没有回答她的惊诧,径直往湖边走去,萧琰立即跟上去。
站到湖边时,萧琰便感觉到湖中隐隐含着的强大气息,跟星盘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苍茫,浩瀚,强大……但又有几分不同,似乎有一种让她觉得亲近的力量,不像星空那么遥远。
她有些疑惑,直接说道:“这湖水,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
而且很奇怪的,她还觉得这种气息苍茫得浑浊,但湖水明明很清澈!而这种浑浊的气息并没有不干净的感觉,倒好像是……因为远古原始而混浊?
少神司对她的感觉一点不诧异。
“这是大地的力量。”她说道,声音空灵飘渺,也给人一种远古而来的感觉。
萧琰知道,这是少神司神力的气息,仿佛旷古以前的自然,她不由挨近了一下,呆呆的“哦!?”一声——恍然大悟又有疑惑的表情:难怪觉得亲切,原来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但是,这湖水中怎么会有苍茫的大地力量呢?难道不应该是水的力量?
“扑通!”
她被少神司扔进湖里去了。
萧琰立即感觉一股远古的、苍茫的气息包围着她。
她忽然脸色一变,扑腾到湖边,趴着岸边惨叫:“我没钱!”
这湖水肯定很贵!
这么多的湖水相当于多少滴生命汁液啊啊!……她真的没钱!
少神司:……
远方听到惨呼的众神司:……可怜的孩子。
星辰殿里的大祭司呵呵笑了起来:……可的孩子。
少神司笑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和气可亲,“这湖水不要钱。”
萧琰心中一松,却立即有种背上发凉的感觉——绝对不是因为湖水凉。
少神司会让她白占好处?
她相信才见鬼了。
萧琰决定还是上去。
少神司的神杖往湖中一挥。
湖心“哗啦”一道漩涡。
萧琰心中顿生警惕,刚扭过头去看,觉身下忽然一股强大的吸力,“咕咚”一下将她扯下水去,即使她瞬间真气凝满相抗,也没能抵抗住这强大的吸力……强大得给她错觉,好像地核的吸力一样。
然后,她陷入了黑暗中。
湖□□很深,深到不透光是黑暗的,但对洞真境大圆满宗师来说,再黑暗的湖底,只要有一丝光,能眼见如白昼。但萧琰全身都被痛楚碾压,好像跌入了地狱中,承受着最痛苦的折磨,除了痛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而痛苦的深渊是黑暗。
周围的湖水向她涌了过来,但她感觉是千万只刀子,好像地狱的千刀万剐,又好像万斤石磨的碾压,全身都仿佛破碎了,又好像被泥浆糊了,重新塑造,扔进油锅烹炸……她的肌肉、骨骼、经脉、丹田仿佛经历着破碎,又仿佛破碎后重塑,犹如地狱十八层酷刑,一层又一层,层层痛彻心腑!头部好像有千万枝钢针刺入,痛得她识海狂啸,整个脑袋都好像被扎成了破洞筛子,神魂破碎得支离,痛得要抽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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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致的痛苦下,她的紫府之中一片血红,星辰都仿佛在颤抖,摇摇欲坠;识海中的清澈之水已经变得一团浑浊,剔透的琉璃玉莲在浑浊中半沉半浮……随时都要沉没下去,彻底泯灭神识心魂,成为无知无觉之人。
危急之中,却有一点温暖的蓝光,在琉璃玉莲萎缩的莲蕊内流动,像水蓝色的一滴液珠,滚动浸润着莲蕊,让萧琰在极致痛苦的黑暗中感觉到一缕明净、温暖,好像在母亲的子|宫内孕育……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虽然弱小到细微,却让她几乎抽离的心识神魂紧紧抓住,在极致痛苦的黑暗中保持着自己的一点神明。
坚持下去。
她说。
尽管脑中已经混沌一团,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但那丝声音微弱却坚定:坚持下去。
好像……有必须坚持的理由。
为了这种温暖,这种明净。
好像曾经有人……或者什么东西……给她这种感觉。
对她很重要。
必须坚持。
不能放弃。
……
静谧的神山迎来了傍晚,尽管森林浓密覆盖的神山上禽飞兽走,绝不宁静,却总给人寂静平静的感觉……尤其神湖周边更加寂静,连最凶猛的野兽都不敢接近,雄骏的神鹰从天上飞过时,也总是远远避过这片蓝汪汪的宁静湖水,仿佛湖底隐藏着洪荒巨兽一般。
今日,湖水周边更是方圆两百里内都没有禽兽经过,仿佛平日让它们畏惧的洪荒巨兽已经从湖底出来,让它们远远的闻到气息奔走飞遁开去。
当然,湖中并没有出现什么洪荒巨兽。
但平静如镜的湖水一点都不平静了,仿佛地下有一个巨大的洪炉终于开启了,将上面的湖水煮得咕咚咕咚的沸腾,如同开了的油锅……湖水翻腾起来,却不清澈,混沌如稀粥般,确切的说,像一湖咕咚冒泡的泥浆。
如果湖里有鱼虾,早已成了鱼虾汤,但湖里什么都没有,连水草都没有……
只有一具人。
萧琰像煮在这泥汤锅中的一尾鱼,不过全身冒出来的不是油,而是鲜血。
鲜血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中冒出,仿佛泉水一般汩汩细流,不过混在泥浆中看不见细流,早完全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袍。在她身体周围,泥浆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如褐红色浓稠的粥,包裹着她,咕咚咕咚烹煮……不断有鲜血冒出,又不断有泥浆糊上。
……
渐渐有香味飘出来。
湖边有一团篝火,篝火上架着一只锅,锅中煮着一锅鱼汤。
神山河里的白鱼鲜嫩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鲜香味。
少神司灭了篝火,任那白稠的鱼汤在锅中慢煮冷却。
湖中咕咚咕咚的声音渐弱,仿佛底下巨大的洪炉已经撤走,沸腾的湖水渐渐平息,那红褐色的泥浆水也奇异般的澄清了,恢复成一汪明净的蓝色湖水,美丽平静如镜。
萧琰的身体似乎没有重量般浮在水中,一身白袍如新,浑身肌肤没有一丝伤痕,仿佛那些血流如泉只是幻觉,又仿佛经历的那些极致痛苦也只是幻觉。
她感觉虚飘飘的,全身内外都薄如一张白纸,那是极致折磨后神魂的虚弱,告诉她这一切痛苦都不是幻觉。
她睁开眼睛,凝聚真气,然后“咻”的一下冲上了天。
是真的冲上了天……她原本只是想腾上岸而已。
萧琰惊诧中在半空真气一转,感觉像行云流水一般,对真气的操控好像练了千万次的刀,流畅得没有一丝凝滞,以前也流畅,但远远不如现在,落在地上也无声无息,比羽毛还要轻,让她感觉自己骨头都轻了一般……不对,是真的轻了。
萧琰脸现惊诧,真气立即运转检视,只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干净过——仿佛浑身的杂质都被清出来了一般,浑身空灵的像是纯粹的灵气,然而肌肉骨骼脏腑经脉都更加坚韧,好像经过了洪荒巨炉淬炼了一般。
她一脸震惊的看向少神司,“咦!?我,这是……”
少神司下巴一抬,指向锅中还冒着几缕热气的鱼汤,“水煮活鱼。”
萧琰:……
所以,这是洗炼?
是真的如她痛觉中所感,碾碎了再重塑?
怎么可能?
那要到先天吧?
“这是……什么?”她神情惊震得恍惚。
“混沌。”少神司简洁二字。
“啊?……难怪。”
“混着将人炖了。”少神司接着说道。
萧琰:“……”
怒目瞪向某人——逗我?
少神司凉笑悠悠,“当然不是混沌,只是地核的力量,加上生命力量……”
萧琰的脸刷地白了,“……我真没钱。”
她声音神情诚恳。
少神司抬手给了她一记。
萧琰捂着脑门,然后又咦一声,怎么感觉没以前痛?——肯定不会是少神司敲得轻了——她眼睛一亮,难道是刚刚淬炼的原因?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神湖?”
萧琰现在当然不认为是在神山所以叫神湖了,手从脑门上移开道:“是因为这湖水……有神奇的力量?”
少神司亲切和气的,“因为这是折磨得人神魂出离的湖。”
“……”
所以……这是抽神的湖,叫神湖。
萧琰嘴角直抽搐。
少神司苍白的下颌又抬了抬,“如果你不能抗过去,现在是这锅白鱼汤了。”
白鱼……
白痴鱼?
萧琰:“……”
一身冷汗。
难怪……不收她钱。
差一点神魂飞离成白痴鱼了好吗!
如果不是之前大祭司让她摸了那颗水蓝星……现在已经是鱼汤了。
萧琰以为试炼已经结束,原来是她想得太美。
萧琰觉得她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最主要是虽然差点成了一锅鱼汤但得到的好处也是很明显的,她不是那种只看到痛看不到好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最终只能一脸叹气的表情,认命的说道:“这试炼,到现在,完全结束了吧?”……别告诉我还有什么茬!
她决定了,如果少神司说没有结束,她立即扑上去抱住她嘤嘤嘤——将泪水抹她身上去!
这试炼简直是将人往死里炼!哦不,往死里煮。
看着那锅水煮鱼,简直不能再心塞。(.. )
第二七八章 回报
少神司一脸的高傲表情,“试炼,你以为我有这么多时间专门调.教你?”
萧琰好想将那锅鱼汤糊她脸上。
当然……不敢。
心里哼哼一声,问道:“我要怎么还债?”
萧琰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很简单,孩子。”少神司亲切的道。
萧琰一听这语气!这称呼!简直毛骨悚然,一脸惊吓过度“狼来了”的表情。
“砰!”她脑门又被狠敲了一记。
萧琰捂手嘶口气,好痛,应该是少神司又加了几分力——真是道才高一尺,魔高一丈。
“看见这湖没有?”少神司神杖指着湖水。
萧琰立即往旁边闪了一步,警惕的道:“看见了。”
少神司眼睛眯了一下,尽量和蔼的道:“从明天起,你每天在湖中待一个时辰,直到十五日满。”
“啊?!”
萧琰魂都飞了。
这是要她再跳到湖中去抽神?而且还是连续烹十五天的水煮鱼?
她坚定的道:“不行,会死人的。”
一想那地狱般的极致痛苦要再经历一次,哦不,十五次,简直想拧头走人——如果不是还有那一百九十亿压着她。
少神司一脸的冷酷无情,“还钱。”
萧琰:“……”
呆了会,虚弱的声气道:“我还是跳湖吧。”
心里的小人将少神司切成了鱼块,一块一块的下锅。
做了决定她反而心里轻松了,痛苦什么的,受着受着习惯了,还是赶紧把这巨债还了,不然谁知道少神司要她拿什么来作为代价呢?相比起来,只付出痛苦,萧琰觉得还挺合算的。
当然她不会觉得这么简单,“我入湖,对神湖有什么好处?”
她问出了关键。
这是当然的,若神湖只对她有好处,而她对神湖没有相当的回报,少神司凭什么给她这样的好处?还免了她一百九十亿的巨债?……她又不是圣母,哦景教的女观音,据说仁世人给钱不用还的那种。
“知道神湖的生命力量从何而来?”
萧琰转头看看周围的山地森林,迟疑的道:“是这……神山?”
乌腾格里山横亘六千多里,有无数的泥土山石,树木草地,禽兽爬虫,鱼虾龟鳖……这些都是生命,神山给它们提供了养分生机,同样的,它们要回馈神山生气……这些生气一部分被神湖吸收了?所以才能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量?
少神司的声音飘渺,“不只神山,整个乌古斯,都在为神湖提供生命力量。”
萧琰一惊。
少神司的声音仿佛是空气,空灵而飘渺,“任何生命都是吸纳天地元气作为生命的养分,一旦死去分解,这些元气当然回归天地……天地生机才能循环。这其中,又以武者回归的元气最为精纯,因为经过了人体为鼎炉的淬炼,修为越高的,元气越精纯。这些回归自然的元气三分之一被神湖吸去,三分之二归于大地,重新成为供养万物的养分。”
萧琰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抽取活物的生气……
而活着的森林草地,它们自然散发出的气息被吸取是不会影响它们生命的。
“但是,这对维持神湖的力量来说是不够的。除非战争时期,死的生命多,十几万几十万的生命分解,元气复归天地。”少神司冷酷的说道。
萧琰听得打了个冷颤,心想:难怪乌古斯皇帝每年都有四时渔猎节,原以为只是通过部族时代的渔猎习惯来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如今看来,还有毁灭自然界生命供养神湖的原因?……这一时刻萧琰忽然深刻理解了高宗皇帝说的“这个世界,我们必须走出去,为了不成为星空之下的猪羊”!不说那些狮虎猛兽,与人类原是互为食物链,但那些被猎杀的鹿、羊、兔等温驯动物,不是无辜的“猪羊”?但人类不会怜悯它们,因为它们是低等生物,是高等生物的食谱,算不视为食物那也不是同一等级的生命。
萧琰跟着又想到,乌古斯几乎每隔五年都会与大唐或燕周,或西北边界的欧罗顿进行一场战争,除了争夺地盘资源,还有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外,恐怕也是要优胜劣汰,留下强的,淘汰弱的,弱的生命回归大地和神湖,代之以孕育更强的生命……这真是残酷又现实。但不得不说,五大帝国中乌古斯作为生存环境最恶劣的帝国,却一直保持了强大的生命力,是跟这种残酷现实有关。
萧琰看看神湖,又看看天空,忽然觉得心中更加明净,比从星辰殿出来时更加透彻明白。前方是一条血路,会有很多的生命消失,会有很多的家庭悲离,她的心中只有明彻而不迷惘,才能坚定不动摇的走下去。
因为她没有李毓祯和寔楼丘这种王者立于全局的冷酷,也没有慕容绝这种大道冰心,她有着人的充沛感情,有着对弱小生命的慈悲和怜悯,她必须不断拷问自己的内心,能不能安心无愧的走这条星路,能不能无视无数无辜者的死亡。
残酷,死亡,生命,延续……
她的眼睛愈发干净而平静。
少神司赞许的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但是战争不可能时时发生。平常除了自然消解的回归外,神湖另一部分生命力量要靠神庙来补充。每位神司每隔三五年,都会入湖淬炼,吸纳湖中的力量,给出精炼的生命元气,一出一进的循环,对双方都有增益。除了淬炼的过程比较痛苦,因为神湖的地核力量是遇强而强。”
萧琰眉角抽了下,所以先天宗师进入里面受到的力量也会成倍增加?
“当然,这很危险。”少神司冷峻道,“每一次,都是经受神魂将要抽离的危险。你仔细考虑。”
“……怎样才能坚持更长的时间?”萧琰仔细考虑的却是这个。
当她明白神湖生命力量的来源后,很甘心的接受了这种“偿债”,得到了大地的馈赠,便要回报她,这是应当的。
少神司看了她一会,冰凉的声音仿佛有了温度,“保持一分神明,将你淬炼一个周期的时间延长。坚持到你能坚持的时候。”
“是。”萧琰恭敬的应道,目光坚毅,她会尽她所能,回报这个大地与生命之湖,像触摸的那颗蓝色星辰,给予她纯净温暖和母亲一样的保护,她也必然会回报她孩子一样的。
星辰殿内的大祭司收回了遥遥注视的目光,满意的笑了,心里喃喃道:“只有人的感情,才能带领人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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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不知道,她刚刚通过了第三道试炼。
***
萧琰这晚坐在湖边,调息到神魂饱满后,将自己从精神到意志到身体都调到了最圆满的状态,对于即将再次感受的痛苦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便脱下外袍,跳入湖中。
她没有去关心“还债”是从明日才开始,也没有关心明日还是后日……像少神司说的,坚持到自己能坚持的时候。
这是她对生命之源的回报,也是对自己的淬炼。
她第一次入湖淬炼后,身体中的杂质被淬出最多,无论身体还是神魂的承受力都增强了,但是湖水中的力量也是随着她的承受力而增强,萧琰感受到的痛苦完全没有减少。
直到第四次入湖,她才终于多坚持了半刻钟的时间。
按照少神司说的,当她保持着一丝神明不灭,在极致痛苦的碾压中延长自己神魂的坚持时间,相应的,一次淬炼周期便延长了,湖水给予她的淬炼力量和她回报湖水的精纯元气都增加了——这精纯的生命元气溶在她的血液中,随着她血浆从毛孔中冒出而溶入湖水,与湖水中的大地力量和生命力量相淬后又进入她的身体,通过丹田的淬炼后随着经脉运行融入她的血液后又受碾压冒出,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随着一次一次的入湖,萧琰觉得自己不是在水煮鱼,而是在铸剑。
她是一块剑坯,从初始的铁块到后面的敲打成形,经历了千锤百炼,再到后面入火淬钢后,杂质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坚韧了。不仅她的身体越来越坚韧,神魂也越来越坚韧。如果遇到和她同等神识强度的高手,以神魂作战,她觉得能将对方磨死。
到最后一次淬炼出湖,她能将自己的神识分成千根细丝,成功的做到了控制千柄钢刀,使出横刀三十六式,威力与秋水刀出刀并无差别。这说明她的神魂强大和精细控制已经达到了骇人的强度。少神司说:“你可以跟最弱的先天一战了。除了道则与技巧外,至少对方凭力量和神识强度无法碾压你了。”
神庙的神司们对她已经很无语了,十五天共入湖七十五次,平均每天五次,除了感叹一声“这孩子!”竟然找不出别的能表达他们的心情。
萧琰对少神司的评价当然兴奋,离开神湖时还有些不舍的感觉。
少神司这回没用神杖敲她,用手指敲了她脑袋,依然冷凉的声音道:“怎么,被折磨得上瘾了。”
萧琰笑着摇摇头,回身上前一步,抱住了少神司,说道:“谢谢。”
声音诚挚。
萧琰总觉得,这个偿债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她真心说道:“等我晋了先天,再来这里。”为神湖添加更精纯的元气。
少神司刚要敲她脑门的手顿了下,最后落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冷哼道:“赶紧滚。”
这个孩子。
少神司心里笑了笑。
她所付出的岂只是元气,星辰的强大气运会增加神湖的力量,还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
不过,不愿吃亏的总会吃大亏,而不愿意占便宜的却往往得大福。
少神司觉得:这孩子真不像墨白。
她和墨白是同类人,崇尚等价交换,不占人便宜,也不会让人占便宜。
也幸好不像墨白,不然太无趣了。
如果萧琰知道少神司对她母亲的看法,一定会想起高宗皇帝说的一句名言:两个性情相似的强者要么惺惺相惜,要么看对方无趣。——少神司和她母亲属于后一种。
***
萧琰下山时,神色有些奇异。
因为神识感知到自己的紫府星空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南方一起沉寂的朱雀星辰突然亮起了第二颗大星。
原来只是亮了一颗大星,现在亮起了第二颗。
她心中惊讶,又感到欢喜。
朱雀,也在成长了吗?
虽然她不知道朱雀是谁,但能出现在自己的星空,必定是和她命运相连的人。
如东方的李毓祯,北方的慕容绝……萧琰笑了起来。
真好。
又有一位朋友在星空中更加闪亮。
真期待他们的相遇啊。
也或许,他们早已经相遇了……
萧琰一声朗笑,在两位国教神司的暗中护送下,风驰电掣般的往南方而去。
南方,是大唐。
***
大唐的南方,三清宫。
药殿的长老殿中一片欢笑,又以二长老道潇子的笑声最为响亮,“啊哈哈!我知道,咱们至元是天才!天才!啊哈哈……”
众长老都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说的好像是你的徒弟一般。
咱们也有教导好不好!
大长老道归子清咳一声,打断三师弟的张狂笑声,说道:“好了,至元顺利进入引丹道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能在学习《地元丹经》三个月后,引离火之气入丹田,的确是天赋之才!大师兄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是,是。”众长老纷纷点头,又乜斜道潇子,大师兄才是至元的正经师尊,不是你。
道潇子哼一声,捋着三绺美须看众师弟,“你们这是嫉妒,嫉妒!哈哈,谁让我是她的讲丹师叔,你们不是,哈哈!”一脸得意洋洋的,亏得当初他下手快,又占了行三的师兄辈分,才抢到做至元的讲丹师叔——当然最主要的,是诸长老中他最看好沈清猗,不像其他师弟包括二师兄在内对她都有些怀疑——毕竟引入丹道的年纪越小越好,从五岁起要念丹经,日日培养离火之精,天赋好的一年后能引离火之气入丹田,沈清猗入药殿的年龄的确大了,而且不确定她的心性,能否舍弃一切入丹道。——如今看来,果然是他的眼光好啊,啊哈哈!
“……三个月啊,三个月!”道潇子笑着又得意起来,伸出一只巴掌,“当年大师兄天资纵横,都是在丹房用了五个月才引入离火之精入道……天才,绝对天才,她是该为丹道而生!”
“好了,适可而止。”道归子横他一眼,交待道,“这才是刚入丹道,不能骄傲,懈怠。要知道,咱们药殿也有天赋之才而后折落的例子。天赋,悟性,守静,忍耐,毅力,都不能缺。”
“嗯嗯二师兄你放心,我知道。”道潇子说到正事也严肃起来,“入殿这么久,至元的心性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第一是能静,如果心不静,一次次重复失败的试验能让人发狂;第二是能忍,”说到这里他扬了下眉毛,“单看她对和离的忍耐谋划,知道了。”
众长老都点头,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提到和离,道归子神色一峻,“过了这么久,萧家也该拿出诚意了。”
为了至元脱离萧家的身份,除了她自己的筹谋外,之后药殿也付出了一些珍贵丹药,算算给萧家的过渡时间已经够了,萧家利用至元也赚得了足够的名声,便吩咐道潇子:“你带至元去一趟贺州,将和离的事办了。”
“好。”道潇子点头。
和离之后,至元再无桎梏,心境一松,对丹道的领悟也是大有裨益的。(.. )
第二七九章 无色可惑?
萧琰跨过凌北河时,这条大河正潺潺流着,已经是七月的天气了,河水早已完全解冻,每年也五六七八四个月的时候凌北冰原不是冰原,但这片被骑兵交战踏得已成坚土的土地上还是荒芜,唯有凌北河中飘荡的水草让人看到一些绿意,令人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生机和顽强。
萧琰越河时感叹,这片冰原的南北,都是顽强的生命。而中原文明的顽强是因为文明本身的力量,北方那片土地的顽强却是因为生存的残酷。但不论哪种,都浸着人们的不屈意志。
她停步转身,抬臂向北面挥了下手,看似向无人的空中摆手,口唇掀动,无声的说了两字:【多谢。】感谢两位护送她的神司。
她又对着北面那片土地说了两个字:“再见!”
不是再也不见,而是期待下次再见。
萧琰当然会再去那个国家,不仅仅是对少神司的承诺,还有慕容绝,不把她带回来,她的任务有完成。
学长,期待下次并肩作战。
萧琰有种感觉,下次见到慕容绝时,或许是战争的时候了。
她回过身,踏着大唐的土地,坚定又利落的走着,虽然只是隔着一条河的同一片荒原,在萧琰的心中,却有一种游子归家的激动感觉。不出国门不想国,果然是这个道理。
慕容家的一位先天宗师已经在凌北山的山麓下接她,来的是一位熟人,不是她的熟人,是夫子萧迟的熟人,一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萧琰见过很多一等一的美人,但她自己的容貌本绝色,照镜子看多了对美色的抵御力自是很强,母亲墨尊非人间绝色,但气质却是绝顶的,让她对美人气场也有了极大抵御力,所以能美得让她忘记呼吸的美人着实很少,迄今不过两位,她和亲娘李翊浵和乌古斯的皇帝陛下寔楼丘。自家亲娘不必提了,容貌比她还美,真正的倾国,若非贵为世间最强大帝国的公主没有人敢动主意抢她,绝对有人为她兴兵;而寔楼陛下的“倾人”不在于容貌,是看人一眼让人觉得无上荣光的气场,着实令萧琰倾倒。
但当萧琰看见盈笑立于树下的这位女子时,只觉得瞬间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的容,千娇百媚。
她的娇,不是女子的娇柔,而是那种天生该坐于云端、天生该被千万人服侍的娇;她的媚也不是柔媚,而是被她看一眼觉得整个人漾在春水中,心中万般明媚,万般欢喜,只觉得愿做一切事让眼前这个女子也万般明媚,万般欢喜。
所幸萧琰经过神湖“水煮”神识已经极其韧,只一个呼吸的停顿让她惊然回过神来——心里骇然想道:若是同等级的敌人,这一个呼吸的失神会要人命,这种容貌攻击简直是作弊啊!
当她知道这个女子是谁时,觉得“神娆”这个名简直是为她而生。
神娆,神之娆也。
被这般美人拥抱亲吻脸颊叫着“亲的”,萧琰觉得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慕容神娆这种人,是能让人觉得她做出的一切都是自己欢喜的,甘愿沉溺在她春水般的明媚中。
“亲的,你怎么是神佑的女儿呢。”慕容神娆一边拉着她上马车,神情语气都十分的遗憾。
萧琰嘴角一抽,这句话跟夫子初见她时说的“你怎么是姓萧的呢”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语气和遗憾啊——难怪这两位能风流到一起去。
“神娆前辈,上次没见到您。”萧琰对于明明能空间瞬移偏偏要坐马车也挺无语,对这位前辈的风格大概有些了解,一边上马车一边笑着说道。
上次她在慕容家被慕容幻离易容期间,慕容家的先天长辈找了各种借口来看她——萧琰现在明白了,他们是过来看千山选定的“情人”,估计学长那些各种动情“秘诀”是这些前辈贡献的,让萧琰对于先天高大上的形象已经完全没期望了——但当时没看到这位闻名已久的神娆前辈,如今见到,便觉得果然是传说中的“人间神娆风流尽”。
慕容神娆的声音也很好听,让人听了有种沉溺感,“听说欧罗顿景教出了一位新圣子,容貌英俊无匹,我过去看一眼。”她一直握着萧琰的手,柔若无骨的娇躯一直紧偎在萧琰身上,让人真切体会到什么是软玉温香。萧琰才往旁边挪了挪,她微微蹙眉——只是微微一个蹙眉,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么大的罪过。萧琰心里抽搐,简直是妖孽啊,寔楼陛下那位妖娆魅惑的贵妃妖精跟这位一比,简直是小猫,最妖孽的是无论你神识多么清醒都生出不忍心拒绝的感觉,萧琰只得哀叹:只是握手靠着而已,忍了。又安慰自己被这么位妖孽美人摸手挨着真不算自己吃亏,只是挺让人无语——您能有点前辈高人的姿态么?
她总算明白了这位为什么要坐马车了。不过她心里也多少顾忌,因为听夫子得意说过这位神娆前辈是喜欢男人的,只和她滚过床,因为她风流有趣。萧琰觉得自己既不风流也不有趣,嗯有趣有一点,但这种纯正的性子据说是慕容神娆最不喜欢的,应该也是好奇而已。
她咳一声,顺着慕容神娆的话道:“那位圣子能有先皇英俊?”私心觉得肯定没有皇外祖父英俊。慕容神娆笑一声,“容貌气度自是不及景宗,不过一身光明,让人感觉十分英俊。”说着眉毛一蹙——让人觉得心尖一颤,萧琰暗咬手绢,妖孽呀——“原先还觉得挺不错的,如今和你一比,觉得那种光明气质太过炽烈,不如你的干净纯粹,温暖却不灼人。”慕容神娆一蹙眉后笑又生,眼波流转便是风流道尽,“我还是喜欢你这种,不是光明神术荡涤的干净,而是灵魂的纯净。”所以只需一眼会喜欢这孩子,可惜由心即可观人,这孩子行事纯正,算不是千山的磨道情人,也不会与她这位前辈行风流之事——所以说品性纯正的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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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神娆十分遗憾,除了曾经被萧迟的风流有趣吸引外,这是唯一一个让她动念的女子,干净纯粹得像自然琉璃,让人想用情|欲浸染她,那会是怎样的动人情景……。不过她虽然动念,却还有着节操,至少在千山绝情道大成前,不会去染指她的情人。
至于说可惜她是神佑的女儿——神佑是慕容家生的,这孩子却不是,说这么一句不过是清除这孩子的戒心——慕容神娆轻魅的笑,似踏波于春水的姑射仙人,却又带了林间精怪的妖魅,光滑的下巴抵在萧琰柔韧的肩上,心道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萧琰不知道自己被这位前辈给看上了——以她的品性实在估计不到这些前辈的下限——只是听到慕容神娆在耳边的轻笑声,便觉得让人能漾醉在春水里,立即守心正神。
马车行走得不快不慢,且不提慕容神娆的心思,单聊天而论,的确是一位引人入胜的人物,说起她在欧罗顿的游历让萧琰听得极是有趣,不知不觉到了慕容府。
萧琰身上带着慕容绝给家人的信,以慕容绝的性子,写信必定是极简单的,要详细了解她在乌古斯的情形,还得萧琰亲述。所以冀国公见她的花厅屏风后,坐了很多长辈。萧琰只当这些长辈不存在,将与学长相见后的情况说了——除了一些不能说的外——最后道:“以寔楼陛下和国教对千山学长的重视,估计战争结束前,不会放学长离开乌古斯。”
她说的“战争”意味含糊,屏风里外的人却都没有追问,似乎知道其中的涵义。
“血色星辰……”慕容家关心的是这件事,同样是鲜卑族,他们也信仰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而与国运相关的星辰是星命,“血色星辰”是杀破狼,传说中的杀戮星命。
冀国公起身,木屐踩在青石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和着节拍唱起了一首鲜卑人的歌:
杀是破灭的壮丽,【注】
夜是苍狼的眼睛。
当血色刺空,
杀破狼,
血液如火,
燃烧,
灰烬后是伟大的生命。
“孩子你说的不错,战争要开始了。血液将要燃烧,千山留在乌古斯也好,战争会磨砺她的剑,血光会淬亮她的星辰。”他的声音浑厚雄健,有着豪迈和对女儿的骄傲。
萧琰用唐语咏叹的方式道:“您的胸怀像天空一样宽广。”
冀国公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家是鹰巢,慕容家的孩子无论飞得多远,这里都是他们的家。”
……
萧琰在慕容家留了三天,长辈们太热情,不容许她马上走。
她抽时间给慕容绝写了一封信,建议她去神山上的神湖煮一煮,淬炼身体和神魂,并说了自己的经验。又说如果现在和慕容绝打一架,自己有把握在她入魔的状态下胜她。估计学长看了这句后立即要去神山跳湖。嗯嗯好伙伴要一起跳,她都跳湖了,学长怎能不跳?萧琰很愉快的寄出了这封信,走的是大唐驻乌古斯使馆的渠道,相信学长很快会收到啦——但当后来慕容绝竟然通过使馆渠道以最快速度给她寄情书时,她立即不好了:嘤嘤嘤她当初为什么要通过使馆寄信呀!
三天后,萧琰在慕容家的先天护送下返回长安。毕竟反天启派对她的刺杀并未结束,一路上的行程并不一定安全。
护送她的慕容家先天便是慕容神娆。
萧琰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
有种被美貌妖孽盯上的感觉。
但慕容神娆对她言语行为亲近却并不过分,一路上也只是握着她手臂瞬移,还不及接她时在马车上的行为亲热,但萧琰时刻有种不敢放松的感觉,主要是她的眼神太魅惑,随意一个流睇能让人漾醉,但也可能是她魅力所在,并不一定是勾搭她。
萧琰觉得自己想多了。
但看见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时,萧琰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跟这位前辈一起,太有压力了。
“哟,阿娆,好久不见了。”花行知斜襟上别着一枝鲜红的郁金香,唇边染笑,一双勾魂荡魄的眼,像一幅色彩匀称饱满的画,活色生香。
慕容神娆却微微蹙了眉,便让人心口一揪。
萧琰立即将眼转开,这位前辈一颦一笑都能挑战人的心神。
便听她叹道:“小花,十几年不见,你魅力不减——可惜,当初见你那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花行知捂着心口,“一见面射我一箭,心痛啊。——你这是年纪越大,越找新鲜感。”花行知也射了她一箭。
不过慕容神娆段数高,毫不在意他说的年龄,咯吱一笑,便是满园春色,“我是越活越年轻,不像你,越活越陈。”她眼尾斜挑,做了个两人才懂的警告神色。
花行知眼角一抽,挥手赶人,“快走,快走。”
“多谢前辈。”萧琰行礼向她告别。
慕容神娆一笑,轻轻拥抱她,柔软之极的唇在她脸颊亲了一下,“亲的,再见。”
下次再见。
只是轻轻的一触,便让萧琰心神一荡,立即应道:“前辈再见。”
最好再也别见。
花行知眼望蓝天白天,心里笑抽了。
慕容神娆这家伙,太没节操了。
居然对无念下手。
不过,算她不以眼色警告,花行知也不打算提醒萧琰。
人不风流枉少年呀。
萧无念什么都好,是太不风流了。
不历色,不历情,天尽之途也走不过去。
让慕容神娆历练她也好。
她如果能抵抗慕容神娆,估计这世间便无美色可诱惑到她了。(.. )
第二八O章 我们从哪里来
萧琰先回了公主府,见了亲娘,被李翊浵搂着心肝宝贝的叫了一阵——萧琰对此已经很有抵抗力了,而且还能脸不红的叫出“亲的阿娘”,乐得李翊浵搂着她又一阵猛亲,直个咯笑说“亲的宝贝你去趟乌古斯果然是极好的”,萧琰呵呵,心道也对阿娘能叫出了,若是对着母亲墨尊和安平母亲叫出“亲的阿母”?……想想都觉得自己要被雷劈了然后再把她们雷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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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娘在府中亲热的叙话一日,次日清晨萧琰便去东宫。
她掐的时间点刚好,李毓祯前脚才去了大明宫,向帝后请安,跟着是陪父亲用早点然后早朝,最早回东宫也是朝散以后了,萧琰是要避开她,因为向阁主大师伯汇报时有些事不能对李毓祯说,比如,她助慕容绝磨道入情的事——虽然她不觉得有对不起李毓祯的地方,但不刺激她是最好。
萧琰去宜秋宫见了阁主,说了乌古斯的大小事,重点是与神庙相关的事。
说到她醒来见到少神司的惊悚,然后被逼签下一百九十亿零十万金的账单时,阁主端着茶少见得乐仰了——即使这般还是让人觉得端雅到骨子里——笑罢悠悠说道:“少神司是个妙人。”
萧琰哼哼的表示:一点都不妙。
眼珠一转,又笑嘻嘻的打听,“大师伯,少神司跟我师尊有仇啊?”
“没仇。”阁主微笑说道,“是有些,白萝卜看红萝卜。”
萧琰一愣:啥意思?
阁主一耸肩,优雅的表示,“没意思。”
萧琰呆呆的看着大师伯,花师叔做出这种欧罗顿式的耸肩动作会让人觉得潇洒极了,而大师伯做出这种洒脱动作却还是让人觉得好生端雅,让人不由想到大师伯的出身肯定是教育端静雅致的士族之家——莫非是没落之前的东海徐氏?
她只是一个闪念回神,心想白萝卜看红萝卜?……这除了颜色不同有啥意思?……啊,对了!
萧琰忽地明白了,然后“噗”的一笑,这是萝卜看萝卜,没意思啊。
她笑得哈哈的捂着肚子,心想大师伯说话有时真的很揶揄人,若是母亲和少神司听到这句话,肯定无言以对啊。
“哈哈,我想起高宗陛下说的,太相似的人不是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是看对方像照镜子,无趣得很。……哈哈,难怪少神司说起师尊不对眼的样子。”
阁主悠然微笑,“所以,你得庆幸,你不像你师尊。否则,可不只是一百九十亿了……”阁主表示“你能完整下山是幸运了”。
萧琰:……这么危险您好歹提醒一下呀。
转眼又有些疑惑,“母亲为什么不教得我像她?”总不可能是为了不让少神司觉得无趣吧?
长辈不都喜欢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板教育小辈吗?母亲这么强,难道不愿意自己像她?
阁主向她眨了下眼,“你的性情,有些像高宗。”
萧琰“噢——”一声拖长音调,然后也眨了下眼,一脸恍然大悟又嘿嘿的表情。
看来母亲真的很喜欢高宗。
所以照着高宗的性情教育自己。
她摸了下脸,老实说:“我比高宗陛下差远了。”
如果高宗陛下遇上她那种情况,肯定说得少神司目怔口呆,无言以对,哪还会签账单呀。
这位陛下当年可是有名的群嘲无敌手。
萧琰觉得,和陛下相比,她的言语功夫差远了。
阁主呵呵笑,“有一点你和高宗一样,愿意吃亏。”
“啊?”萧琰愣了一下,然后想起,对呀高宗是这样的人,《实录》里记载了这位陛下教育当时还是太子时的世宗说:“皇帝要肯吃亏,会吃亏,天下万民有福了。不要与民争利,你看天空可与大地相较尺长?唯天宽广,不计较。唯天浩瀚,不计较。何以宽广?心中坦然,便宽广。何以浩瀚?心中达观,便浩瀚。”
母亲也是这样教育她,当然不是以天下为任,而是一种坦然、一种达观,才能平静的面对人生一切灾难和痛苦,母亲说,不用去计较那些小事情,因为相比自己的大道,都是渺小的。
萧琰说道:“我只是以自己的道为目的,不损吾道的,吃亏有何妨,而且吃亏是福,积于吾道上——事实上也不吃亏。比不上高宗陛下,吃亏是为天下。”
阁主道:“都一样。天下是高宗的道,愿意吃亏也是为了她的道。——我们修剑道的,除了忍辱剑外,都是要直中进,不能退。这是我们的道。”
萧琰听到后面不由怔怔,然后沉思,又猛地抬头,一副恍然的样子,眼睛亮亮的看着阁主,“所以,师尊才不教我剑道?”这是她一直疑惑不解的。
阁主微笑颔首,“千山是杀戮之剑,昭华是霸者之剑,剑已经够多了,不需要第三柄。天地浩瀚,单一不可能成宇宙,要开启星路,单一也不行。杀道毁灭,霸道统业,还有其他的星,各有自己的特色,这需要一颗中和之星主协调。中和者,中正平和。以你这种心性最适合:你修的是刀道,刀道霸气,性必坚刚——主协调唯坚刚方能持正;而你纯正无邪,性情平和,宽量能容耐,可忍事、忍情、忍性,很多别人看来不可容忍的事你能洒脱不计较,旷达大度——主协调非此不能为也。”
“……”萧琰怔了一会,喟叹恍然,“原来,如此。”
想起母亲教育自己之初想得这么深远,不由敬叹的道:“大师伯你们考虑得真是周全。”这个星辰教育计划当然不是母亲一人担当,还有申王霍王,还有大师伯,不承担了李毓祯和慕容绝的教育吗?
但是……这个是要先定星,再定人吧?
萧琰问出盘桓心中已久的疑问:“那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大师伯你们算出我们的星命了吗?”
这得多大的神通?
阁主摇头叹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乌古斯的大知者能够看到未来的星命之星,但具体到哪一年,哪一个人,却是看不清的——这得要卜算。神庙大祭司和我们中原的大易师合作,也只能卜出个大概,要想详细一点,得付出卜者的年寿,乃至性命,哪能轻易去做?但天道气数都有循环,若干年强,若干年弱,当宇宙投射到黄道的星运最强时,是我们这个世界气运最强的时期,多半会有无数英才涌出,被称为大出之时——按我们的计算,每隔二百或三百年会出现一次。
“所以,对于星命之人,我们是三百年大卜一次,一百年小卜一次,这样卜者也能承受。每次大卜,大祭司与我们中原选出的大易师合作,都会大折寿,少则折寿百年,多则二百年;小卜是由我们中原的大易师进行,至低也会折寿五十年。”
萧琰想起满脸沟壑的大祭司,胸口忽然有种酸胀的感觉,沉默了一会,说道:“所以,这种星卜持续了很多年?”天尽之途走了这么多年,不会只有他们这个时代才出现星命之人。
“两千年前开始了。”阁主柔雅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岁月的苍茫,“那时,剑阁和道门都还没有成立,中原这边是风巫在做此事,北地则是黎巫,也即现在的萨满神教。”
“……巫?”萧琰听出端的。
“巫”在中原很神秘,也很厚重,有大易家说巫是诸道之源,文明的源头,但有很多史家批驳这个说法,说巫道只是诸道的一个分支,文明的一个支流。萧琰觉得这里面一定包含了很有意思的内容,不过那时还小,母亲说她不应分心,萧琰没有在这上面多费心思去读书探查。如今听阁主说起,自是兴致大起。
阁主说道:“对,巫。”
她的声音端重,竟隐隐透着一种仿佛来自远古的厚重,“巫是上古的掌道及传道者,我们的武道、术道、法道、易道、医道……都是巫的分支。巫的词义,在上古,是知识。通古斯语的萨满,是‘知者’——来源于巫的称呼——掌管知识,通晓知识的智慧者。”
萧琰明白了,原来乌古斯的萨满神教是来源于巫。
阁主说道:“我们中原的巫被称为风巫,因为源自伏羲女娲的风部,是风姓巫者。北地的巫是黎巫,源自上古南方的九黎部——当年黄帝斩九黎之首蚩尤,九黎部的一部分北迁,即后来的通古斯族。再后来,通古斯巫分裂为体巫与术巫,如今乌古斯汗国的萨满国教是术巫派,燕周王朝的萨满国教是体巫派——这两派为了争萨满巫正统,倒是斗得最厉害的。还有一部分黎巫流散到了东边、南边诸国,像天竺、暹罗、扶桑这些,都有黎巫的传承。……”
萧琰听得津津有味,“那西巫、东巫呢?”
阁主道:“我们称为巫,西边称为神。”
萧琰总觉得阁主说到“神”时语气很有意味。
她扬手止住了萧琰的提问,说道:“关于巫和神,已经涉及到远古,人类的起源。——你晋入洞真境的时间不长,又因各种事情没有归家,否则,你在萧家也该接受到源教育了。”
“起源……教育?”萧琰呆呆的。
这是什么?
阁主说道:“关于人类的起源,这在世间是秘密。咱们中原的神话传说,是女娲造人;在其他国家,当然各有说法——总之,离不了神造人。但事实上,人类不过是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的进化。”
“……啊?”萧琰震骇无比,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人,之前是……?”
阁主眨了下眼,“猿。”
萧琰嘴角抽搐,脑海中出现拍着胸脯呲着牙的大猩猩……呵呵,呵呵。
“那,那……”猿究竟是怎么成人的?……萧琰有种崩溃的感觉,任谁知道自己的祖先是猿都要崩溃啊!难怪世间神话说神造人,主要是真相太不美好,人都希望自己出身高大上,出身猿猩猩什么的,呵呵,呵呵。
萧琰忽然又想起高宗说的“不能做星空之下的猪羊”,此时愈发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因为人类曾经是低等的走兽,进化到了高等级的生命,如何再甘心做星空下的猪羊?“人”这个词,是一个自傲啊!
阁主说道:“人怎么进化,这很复杂,简单的讲,是猿的脑部最发达,在一众禽兽中最有智力,成为神族奴役下的众禽兽之首,于是智力更加进化,又学习神族的样子,渐渐进化为直立行走,成为掌握知识、技能的人族。——他们创造出直立行走的象形文代表自己,是指他们是直立行走之族,与曾经同类的飞禽走兽爬虫分开,那时候的人已经生出高等级生命的意识,认为自己是比非直立行走的动物高一等级,虽然同在神族奴役之下。”
“神……族?”萧琰抓住关键词。
阁主放下茶盏,目光悠远的叹道:“是啊,神族。——他们自称神,因为有着神通之能。”
萧琰立即起身为阁主斟茶。
阁主斜倚在圈椅上,目光依然悠远,仿佛看向时光很远的地方。
良久,她喟叹道:“那是七八百万年前的事了,我们称之为远古时期。
“刚刚进化的人族还是神族的奴隶,如果要提高一点地位,那是奴隶头子,下面统领着一帮有能力的禽兽,为神族做事。因为神族繁育困难,人数不众,又图享受,需要奴隶更好的为他们做事,人族从神族那里学习到一些知识。渐渐的,人族掌握了越来越多的知识,也进化出更多的智慧,通过讨好奉承贿赂进献男女美人等方式从神族那里学习到了神道,有了强大的人族,然后这些强者生出有天赋的后代,血统一代一代进化……这个过程应该持续了四五百万年,渐渐形成了人族中的高等血统:巫族。巫族有了不弱于神的神通,不甘心再做神的奴隶,于是联合禽兽中进化出的另一类高等血统种族——妖族,爆发了巫妖与神的大战。”
“妖族?”萧琰呆呆的,这又一个新族!
好比突然打开了世界天窗,让她发现,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萧琰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好在她神经坚韧,心想人都能从猿进化而来,禽兽中再出个妖族也没啥。
阁主看着她笑道:“是啊,妖族。咱们中原族崇拜的四灵,是远古时期妖族的四大高等血统,在当年与神的大战中,是我们中原人族的强大同盟。当时,巫族与这些强大的妖族也有通婚,传说中伏羲女娲是人首蛇身,是这种通婚的体现——但不是人首蛇身,而是龙身。后来,妖族的血统泯灭,但强大仍然留在中原人族的心中。所以后世的皇帝自称真龙天子,这也不算错,因为早期的部分人族的确有妖族中龙的血统——但远古之后,再无这种强大的人妖血统。”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
阁主继续给她打开新世界,“道门神话中,说盘古开天,其实是指中原巫族的首领盘古巫统领众巫并联合妖族与神族的大战,最终将神族逐出这个世界,人族翻身成为主宰,对人类来说是开天辟地。在欧罗顿的神话中,则是远古诸神大战、远古神魔大战——事实上,是人、妖与神的大战。”
萧琰咦一声,跟着思索道:“咱们的神话都是出自道门编撰的,所以,神话中的各路仙神其实都是人族的强者:巫——事实上,不是指神。而欧罗顿大食这两个西方大帝国的神话,他们的‘神’是指神族?神魔大战的‘魔’其实是人族?”
阁主道:“这是的分歧。远古时期,人族是神族的奴隶,人族的知识是从神族那里学习,然后自己再创造。人族虽然联合妖族驱逐了神族,但神族的强大仍然留在人族心中——在残留的部分人族中遗留了这种崇拜,于是自称神的子民,奉神为主。这部分人族认为人族强大来源于神,挑起人神大战造成人族衰败的巫族是罪孽的一方,便称之为魔或邪巫,将巫族邪恶化。”
萧琰奇道:“那巫呢?怎么会任由这部分普通人族喷污?”
阁主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端静的声音道:“因为在这场与神族旷日持久的大战中,巫和妖都伤亡惨重,很多强大的巫死去了,留下的多是普通人族。妖族血统强大的妖也战死了,而且它们繁衍远比人族困难,百万年后,再没有高等的妖了,妖族彻底成了神话。人族这边,因为强大的巫族死去,之后又因神族被逐,剩下的巫族争夺统治权又爆发大战,这是远古末期的众巫之战——道门神话中称为洪荒之战。因为这场大战之后,灿烂的远古文明成了洪荒,人类文明倒退百万年。”
萧琰倒吸口气,倒退百万年,这是什么概念!
好比……从现在的大唐时代倒退到原始的部落时代?
不,可能还要严重。
因为阁主举了两个例子,“人族的血统也出现了大退化,因为巫族的大量死去,繁衍的高等级血统越来越少,普通人族越来越多,到了上古末期,正宗的巫族已经没有了,只有继承了一部分巫族知识的普通人族——是我们所说的先民时期:弱小,原始,落后。人类文明也出现了大倒退,巫道传承很多都断绝了:以远古巫道的器道为例,那时已经有飞天之器,渡海之器,空间之器,但传承全部断了。”
阁主又微微笑道:“好在人是聪明的,失去了来源于神道的巫道,也自己摸索走出了人道,这是技道。”
她顿了下,又微微摇头,“不过发展还是太慢了,要造出飞行之器,恐怕要好几十年。至于空舰,估计得百年后了。”
萧琰木木的表情。
原先觉得大唐帝国的技术很强大,结果在阁主这些了解远古器道辉煌史的先天们看来——太落后了。
萧琰还想问:“那神族被驱逐后去了什么地方?”
阁主挥了挥手,“这些在《远古原史》中写着,各个甲姓世家的先天阁里都有收藏,你可以回萧家看,也可以向昭华借阅皇家的藏本。我不说了,细节太多。”
萧琰又木了一会,所以这还是诸甲姓都知道的“史”。
“那,大唐以前呢?”她忍不住问,以前的士族也知道这段真实的“史”吗?
阁主一笑,那表情是“怎么可能”,挥手止住萧琰的问,“这些你去问昭华,她都知道。——你继续说乌古斯的事。”
萧琰一想重要的还是眼前、现在的事,便打起精神,接着给阁主述说乌古斯的事,当然重点还是神庙。
萧琰心中现在已经更加清晰了,高宗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乌古斯,确切的说,是选择了乌古斯神教——因为它源自于九黎巫,与中原有很深渊源,更重要的是,走向星空的信念,一直坚定,和中原的剑阁道门一样,千年来都孜孜以求,没有断绝过信念。乌古斯汗国能够发展成这么一个不懈前进的狼的帝国,估计与神庙的引导大有关系。相比起来,同样是鲜卑人立国的燕周王朝,以及同样是萨满巫的燕周国教,在锐意进取上比不上乌古斯汗国——高宗当初,已经看到这个差异了?
好吧,萧琰心想,陛下智深如海,远见如灯塔,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她心里又笑,所以母亲才会喜欢高宗啊……
跟着想,陛下当初吸引母亲的,是她的哪一方面呢?性情,还是智慧?
萧琰眼珠转啊转,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好奇得要命。
自从知道母亲是照着高宗的性情教育她后,萧琰觉得对这位陛下除了尊敬和喜欢外又多了几分亲切,对于这位陛下和母亲之间的事,当然多了几分想了解的热切。
她心想,回头向李毓祯打听,没准高宗在私人札记里有记载呢?她的后代子孙还要跟剑阁密切合作推动天启,高宗陛下不可能不在帝王札记中提到母亲。
……
李毓祯下朝后立即回了东宫,在宜秋宫的花厅见到萧琰时,看到她十分热切的目光。(.. )
第二八一章 我修的是顺心意
她第一次这么平静的与李毓祯说着长乐宫那件事,并且用了“欢合”这个词,萧琰恍然发觉她已经将长乐宫的事完全放下,仍然存着的介意是介意李毓祯这种强霸的行为,而不是与她欢合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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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立即想透了这一点,便觉胸口的闷痛便减轻了些,低柔的笑着,“你喜欢我的身体。”
通常喜欢一个人,有两方面,一是喜欢她的性格行为,也是喜欢她的内在;然后是喜欢她的容貌身体。一个人如果只喜欢一个人的内在而不喜欢她的身体,这说明两人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很难发展成为人,因为没有身体的吸引,也不存在性的吸引。
李毓祯的声音像薄冰般带着寒凉,但这一低柔笑起来很华丽曼靡,好像名贵绚丽的丝绸缠绕着羊脂玉般莹润的瓷器,柔软绮靡又滑腻,让人想起她华美的*,纤长手指抚过她柔滑肌肤的感觉,心中一荡,生出涟漪。
萧琰心中一惊,立即定神。
她感觉在经历了与慕容绝的深吻和她多次相吻挑情后,自己对情.欲敏感了许多,如今被李毓祯这华丽曼靡的声音一挑,油然想起和她在床榻上的欢合……
萧琰眉头不由忖深,这种敏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由不动色|欲境到色|欲境再到破色|欲境?
萧琰一瞬间想到了佛家破色|欲界的三种境界。
由不动,到动,再到破……
似乎现在,她入了“动”这一境。
现在她在面对李毓祯时,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如磐石不动,而是要澄静心神,才能抵御她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来自于她内在的灵魂,也来自于她的身体。
萧琰没有回避这一点,反而更加清醒的审视自己,一边分析着,一边说道:“我曾对千山学长说过,如果她的容貌不好,身材不美妙,即使我和她的感情再好,能够生死与共,也不能忍受她吻我。这是一种美与色的吸引,确切的说,是对人的喜欢加上色的吸引。”萧琰这回想得更清楚,“所以长乐宫那次,我清醒过来后,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与你的交合,而是你这种强霸的行为,践踏了朋友的感情。”她很明白的剖析着自己的心态,“如果你长得丑,我在愤怒伤心之外,还会恶心好几天,想起和你做了,要吐。”
李毓祯恼怒道:“我哪里丑了。”
萧琰无语,“……我是说如果。”
“如果也不行。”
萧琰只好道:“你美貌,美貌,美貌。”重要的话说三遍。
李毓祯这才表示满意,嘴唇一低,轻吻着她耳际下的肌肤,声音柔腻得能缠死人,“悦之——”
萧琰侧开了脸,“咱们好好把话说清楚,你别动手动脚,嗯,别动唇。”
李毓祯横眉冷色,咬牙切齿,“你竟然和慕容千山深吻!——萧悦之,我吃醋了!很吃醋!非常吃醋!”很明白的表达自己又酸又痛的感情。
萧琰叹气的仰了下脸,她宁愿李毓祯矜持一点,别这么直白——但这显然不可能,李毓祯心里难受,必定要让自己知道,并且为她的难受而难受。
“你明知道,我不会对她动情。”萧琰无奈的说道。
李毓祯这么了解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她既然承诺助慕容绝成道,绝不会对她动情,毁她的道。
这句话一出,萧琰心里叹气,这也算是变相的解释了——还是退了半步。
“知道是一回事,吃醋是另一回事,”李毓祯温柔的道,“我是要你对我解释。”
她柔声道:“你跟她**了?”
萧琰眉角一抽,“李昭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心里叹口气,知道她是在逼自己解释,一解释,是踏入“向她交待”的坑了。萧琰沉默了一下,还是采用了之前那种方式,说道:“我有没有,你会不知道?”
李毓祯哼声,“我不知道。”
萧琰也恼了,她退了半步不想再退,侧眉乜斜她,“那你当我跟她有过。”
李毓祯神色蓦地冷下去,抱着萧琰的身体慢慢挺直,然后慢慢与她拉开距离,目光冷冷的看着她,仿佛有利刃剔她面上。
萧琰暗道不妙,便觉得胸口一道巨痛。
李毓祯毫不留情的狠狠一拳击在她右胸上。
萧琰闷哼一声,以她在神湖淬炼过的身体,竟然被这一拳击得冷汗都流出来。
抬手捂着胸口,痛得眉都抽了。
“痛么?”李毓祯问。
你试试痛不痛?
萧琰怒目她,“打人……不打胸。”要不要这么凶残啊!
李毓祯冷声,“我心比你痛多了。萧悦之,你说这种话,是用刀戳我心?”
那你当我跟她有过。
李毓祯知道这是反话,但仍然禁不住心痛,动怒。
萧琰回悟过来,心中便生懊悔,叹道:“是我说错了。我没跟她……”这还是要解释了,不由苦笑心叹,索性说全道,“这种事要两情相悦才能做。我对千山学长没动情,怎么会做这种事?”很无可奈何的对她道,“这下你满意了?”
李毓祯大怒,“你跟她亲过吻过抱过摸过了你问我满意?”
萧琰结舌,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不由苦笑。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李毓祯冷森森的。
萧琰心道我要是说了“不想对你解释”你还不得又说我用刀戳你心!……唉哟心痛!萧琰也觉得好心痛,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道:“你喝茶么?听说茶能解醋。”她一本正经的道。她这话是撂台阶,意思是慕容绝这事揭过去不提了。
李毓祯却不下这个台阶。
她冷峭的声音道:“喝你才能解我醋。”
萧琰立即警惕的退两步,坐到茶几边倒茶喝茶一气呵成,茶盏掩在她唇边,心想李昭华总不能扑上来吻茶杯——想到这个场景她忍不住想笑,赶紧喝茶喝茶。
李毓祯横眉冷目的看她。
一只手卷起一边袖子,另一只手又卷另一边的袖子。
萧琰直怔怔的,“喂喂,你想做什么?”难道她想现在来个霸王硬上弓?……萧琰觉得好惊悚。
但问题是,李毓祯不可能得逞啊!
她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
何况,阁主在这宜秋宫里。
李毓祯卷好了两边袖子,冷森森,“揍你。”
“不揍你,我心不顺,气不消,”声音冰寒雪冷,“醋不平。”
萧琰听到最后一句嘴抽了。
突然搁下茶盏跑,大呼“救命啊!”
“……噗!”
花行知一愣后突然喷笑,一手拍着花园里的躺椅,哈哈哈。
怎么也没想到萧无念是这个反应!
书阁内的阁主罕见的抽了下嘴角,忍不住轻声一笑。
一边练拳一边偷听的澹台熊瞪着一双虎眼,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
【喂喂小花,要打起来了!咱们救不救无念?】
花行知翻个白眼:【两个小冤家斗气,你插什么手?】
【小……冤家?】澹台熊摸着胡髭,话本里这样写的都是又又恨的,【她不是跟千山一对?怎么又跟昭华冤家了?无念这不对啊,一脚踏两船!】
两船个屁!花行知心道,能踏一船不错了,没好气道:【无念是助千山磨道!绝情道!】
【哦……我忘了。】澹台熊有些心虚,他最近正在追《冰山奇侠传》的连载,里面的冰山女主角很像慕容绝,正和另一位女主得要生要死……另一女主的性子挺像无念的,他一时忘了千山修的绝情道也是情有可原嘛。
花行知在花园里揉着胸口,有这么个熊师兄难怪他老得快——慕容神娆都说他越来越陈了,忧伤。
花厅内,李毓祯被萧琰这一声“救命”也是给惊得眉抽了下,一时好气又好笑,身形一展扑了上去,“救命?今天谁都别想救你!非揍趴你不可!”李毓祯越说越怒,拳头便落了下去,完全没有章法招数,只是狠狠往下揍。
萧琰护着头,大叫声“打人别打脸”,一边硬抗着李毓祯的拳头,一边唉哟痛叫——心想硬捱不吭气李毓祯会更气。间或她也回两拳,却从不打李毓祯身上,只是接她拳头,真气却只用了七成,哪能抵得住她含怒出手……不一会,骨头都打断了好几根,衣衫下一片青紫,只有一张俊丽漂亮的脸蛋完好无损——除了她自己护着外,李毓祯也舍不得下手。
两人动手时已经撤去了真气屏障,屋外自然听得清楚,连诚和关夏都抽搐着嘴角——这回闹崩得好激烈!还打起来了!
萧琰掏出手帕,咳出一口血。
李毓祯这回下手真狠,不仅打断她骨头,还打得她脏腑都出血了。
萧琰又咳出一口血,见李毓祯没动拳头了,忍着痛坐到近一张圈椅上,也不敢调息,手帕捂着唇道:“还打么?”
李毓祯冷着脸,走近她一指头按在她断了的肋骨上,萧琰微嘶一声。
“痛么?”李毓祯问她。
萧琰老实道:“我在乌古斯神庙淬过骨,不怎么痛。”比起在神湖中的那种极致痛苦,这点痛算什么。
李毓祯手指猛一个用力,那断骨“噗”一下戳进萧琰的肺里。
萧琰咳出一口血沫子。
李毓祯问:“痛么?”
萧琰的手帕已经被血染红了,抬头,看她,“痛。”
李毓祯平静声音道:“不及我心痛。”
她这会神色平静,声音平静,萧琰的心口反而痛了。
痛到极处才会平静。
萧琰忍着咳血,嗯一声,点头:【我知道你痛。】
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下,她想了想,继续说动心:【我和你在一起,心跳没有加快。但也不能用这个来判断,没有动心。千山学长对我动心时,心跳也没有加快。】她咳笑一声,又咽下血,继续道:【她可能是在极地冰原看极光时,那一刹那对我动情,那一刹那心跳怦然,但也不是加快,好像心火在绽放——但我对你,没有这种心花绽放的感觉。】
李毓祯心口蓦然又一痛,这一回不是气闷的痛,而是真的被她在心口扎了一刀,刺痛。
【昭华,我还没有对你动情。】萧琰明确的道。
【但应该有心动。】
心动不是动心,心动只是一刹那的触动。
无数次的心动累积在一起,才会动心。
她不会为李毓祯心脏“嗵嗵”跳,也不会因为想到她觉得心中柔软,但会为她的心痛而心痛。
萧琰心想,自己对李毓祯应该是在心动与动心之间。
李毓祯抬手摸她的头发,又摸她的脸颊,弯着身看着她:“你会上我。”
萧琰咳一声,这口血沫子咳了出来,又沁红了她手中的绢帕。
“也许。”她说道,声音在帕子里有些喑哑。
【但是,又怎样呢?】她还是转为传音,【再能有多?我不会为了你抛弃家族,你也不会。……嗯,家族这个事,也未必不能解决,天启之下,家族都是小事。】萧琰经过与慕容家的磨道后,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和李毓祯之间,空余时是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
【但是,又怎样呢?】萧琰还是这句话,
她的声音平静又真挚:【我没有真正过,所以不知道,真正去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想过,真正一个人,你是否会没有了自己,只有对方;你愿意牺牲一切,甚至不惜输掉自己。——昭华,我做不到。我们都做不到。】
你是否会没有了自己,只有对方。
你愿意牺牲一切。
你不惜输掉自己。
李毓祯敛眸。
她萧琰,会为她心痛,会为她朝思暮想,会因她思念而辗转反侧。
但她不会萧琰到没了自己,不会为了她牺牲一切,更不可能输掉自己。
她冷笑,“我你。但不能舍弃我的尊严。”
萧琰看着她赞同道:【你说的极对。所以我们更的是自己。】不是能为对方死,是对方胜过自己,因为对一些人来说,生命,并不是最重要的。
【你更自己,所以必须要得到我。因为和我在一起,你最开心。但这是不是我最开心的你不关心。昭华,你看,情其实是这么自私。】
李毓祯的目光渐渐变冷,心口很痛也很冷。
她想说悦之你和我在一起我会让你最开心。
但她看见萧琰淡漠又淡然的眼光什么都不想说了。
萧悦之,不是个深情的人。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萧琰换了一张手帕,说道:【佛经曰:世人得,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这是情执。昭华,我们求索大道,苦痛、生死,对我们来说都不是最强大的敌人,而是执念。尤其情执难过。】
她半阖着眸子,想着自己:【昭华,我不是个感情浓烈的人。我家人,朋友,感情充沛,但不会为情而执。我没有那种浓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执念,也不会有那种浓烈的想要被一个人拥有的执念。可能我会钟情一个人,但不会炽烈的去一个人。】
她的感情永远是清醒的,不迷,不痴。
【昭华,你修的是心剑道,讲的是顺心意。但我的感情,没法顺你心意。你若对我情烈,而我对你没有相应的炽烈,你又如何?终究成你的情障。倒不若不得。放下情执,致虚,守静。】
李毓祯冷默不语,敛眉垂眼,手指抚着腰间坠的一块小印。
那是萧琰离开长安时托暗卫送给她的离别礼,印上刻了四个字:虚极静笃。
这是《道德经》的“致虚极,守静笃”。
人有了情执,心灵不复空明、宁静。
萧琰是劝告李毓祯致虚守静,恢复心灵的清明,才能在大道上更加通达,而不会因情心灵生蔽。
萧琰越说越觉得自己心神澄净,这般明白的剖析自己,好像让她的心经过了洗炼一般,更加明净剔透,原本蒙上一层阴影的琉璃玉莲也重新变得明净光透。
她脸上有着一层莹莹玉光,眸子也更加莹润剔透。
李毓祯只觉得心梗。
恨不得再将她揍一顿。
萧琰见她眼露寒光咳一声,另一只手摆了摆,捂着手帕道:“别揍了,下次吧。先说正事。”她今天来宫里可不是挨揍的,乌古斯的事总得先交待清楚了,至于李毓祯想怎么揍她消气是后面的事。
萧琰觉得,正事要紧。
情情**的,都是小事。
萧琰觉得,李毓祯应该学一学寔楼陛下,多么威武霸气——看看人家后宫红花绿叶的,身从花花过,片叶不沾身。
“你先调息。”李毓祯冷沉的声音道。
萧琰立即闭眼。
两刻钟后,她睁眼。
“伤好了?”李毓祯挑眉。
骨头断了,能这么快好?
萧琰经神湖淬炼后,身体恢复的能力又强了很多,虽然还没有慕容绝那么变态,但这种伤势远没有在乌古斯受伤那么严重,调息两刻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差不多了,后面养一下好了。”她说道。
李毓祯叫进连诚端进漱盂,让萧琰漱了口,拂袖便往外走,“去光天殿说话。”
萧琰这会不想惹她,便应了声“好”,传音向阁主交待了声,便去了光天殿。
连诚看着茶几上搁着的两方被血染红的手帕,心里直抽搐——皇后要是问起殿下与萧郎君相见如何,她是说呢,还是不说呢?嘤嘤嘤,还是问殿下吧,殿下让说说,殿下让不说……打死都不说。
连诚拿起手帕心里悲伤成河,为啥是她被留下来收拾?
到了光天殿,李毓祯直接带她去了寝殿。
萧琰原想说去书房,见李毓祯一脸的冷峻寒冰,似乎她说一句不能立刻动手再揍她,嘴唇动了动,还是默了,话已经说清楚了,去寝殿寝殿吧……李毓祯还能对她用强不成?
两人脱靴入了殿。
殿内铺了软凉的青席,白袜踩在上面毫无声音,似乎只有两人沉静长缓的呼吸声。经过重重挽起的帐幔,到了宽大的锦榻前。萧琰一眼看见挂在龙首钩上的那幅字:我要有节操。
她噗的一笑。
“你还真挂呀。”
沉闷的气氛立时消散。
李毓祯斜眼看她,“你若能消气,我挂到紫宸殿也是可以的。”
萧琰嘴角一抽,“还是别了。”眸光一扫,便又看见床榻左侧的书案上一摞摞的黄宣,她的眼力很好,已经看到上面“我要有节操”的墨字透纸,足见书写的人极用笔力。
她叹了口气,说道:“长乐宫的事,我们揭过。”
以后再不提。
李毓祯却冷哼,“我可没悔过。再来一次,还是要你。”
萧琰转头看了她一会,“以后揍你。”
强霸这种事,只能用拳头解决。
“好。”李毓祯眉一挑,“我等你揍我。”
萧琰现在都想跟她撇清要她放下情执了,她如何能让萧琰揭过,她们两人发生的关系,她不会让她揭过。
她上前两步,极其霸道的从背后抱住萧琰,薄凉如冰的声音道:“我修心剑道时,师尊说:我辈修行,不怕妄念,只怕不起念。修行,本是执念,若因害怕而不行,根本走不下去。心在,则无所不能,今日不能,明日未必不能。我修的是顺心意。若因害怕你不我而放弃,这不是放下执念,而是畏惧不行;若因害怕你情不深而放弃,这也不是放下执念,仍是畏惧不行。若真有情灭那日,那也是顺心意。而不是现在,因为如果的可能,而弃执。你可明白?”
萧琰怔立不动。
她沉默着,思考着。
良久,她道:“你顺你心,我顺我心。”
各人有各人的道,做出了选择,无论痛或苦,都得自己承受。
李毓祯静静的抱着她,下颌搁在她头发上,感受着自己心中欢喜又痛的心情,欢喜是因能拥着这个人,痛是因为怀中这个人未对自己动情,也不想对自己动情。
但无论欢喜或痛,都是鲜活的感情。
她可以因为将来得不到而受痛,却不可以因为怕得不到而不敢去。
她的心中,从来没有不敢,只有去做。
对情,她不是执念蒙蔽心灵而勘不破、看不开、放不下。
是她不愿意勘破、看开、放下。
因为不需要。
人生要过得鲜活,总得有贪嗔痴怨、七情六欲。
她的人生,要过得和她的剑一样,铿锵有力。
所以,她不修寡情道。
她的道,从来都是顺心意。
顺心意而活,顺心意而为,便是得。
得,永远在于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萧悦之有点说的对,她,最的是自己。(.. )
第二八二章 太阿即我
寝殿内,两人盘腿坐在软凉的青席上,说着正事。
这正事却也不怎么正经,主要是其中一人太不正经。
李毓祯已经除了太子袍,换了件柔软轻薄的居家长裙,紫色暗纹的绸料带了种低调的奢华,包裹着她修长俊致又曼妙的身躯,歪倚在萧琰身上,饱满的部位贴在萧琰的肩背上,两人有过交欢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向对方散发着性|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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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端正点。”萧琰觉得唇有些干,尤其那极富有弹性的地方摩挲着她的蝴蝶骨,能清晰的感觉到浑圆柔软,还有身上那幽深甜香,幽深得想令人去探寻,那甜香又诱得人想去舔舐,几次令她心猿意马,说着走神,不得不停下道:“你这样,咱们怎么说事?”
李毓祯眼波流睇,“你自己心不正,怪我?”曼声一笑,“我是顺心意,你自己守不了心,那是你的事。”
萧琰横眉,冷哼,“你跟大臣谈事,这样谈?”
“你不是大臣,你是我情人。”
萧琰一噎,立即严正声明,“我是我的,不是你情人。”
李毓祯挑眉,很霸道,“在我心里,你是我的。”
“……”
萧琰按眉角,“得,咱们各顺心意吧。”
李毓祯笑倚她肩背上,笑得让人荡气回肠,“我是助你明心见性。”
她那个“性”字说得极其婉转绵长。
见性是见到自己的本来真性。
但李毓祯说的“见性”肯定不是这个这意思。
萧琰觉得这对话场景好生熟悉,想起她们以前有过这种“见性”的对话,不过那时李毓祯对□□力没这么大,这自不是以前李毓祯魅力不足,而是因为萧琰现在动念了。
她神识默诵“致虚极,守静笃”,努力忽略肩背上的触感,口中哼一声,说道:“这个磨砺我接下了。你当我不能明心见性?”
正心诚意,自能明心见性。
虽然她从不动欲界入到色|欲界,致虚守静比起以前难得多,但入色|欲界后再破色|欲界,比起不动欲界是进到第三层境界了,这是高境界。萧琰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这是她体悟先天的契机。每人的修道方向不同,参悟境界的契机当然各不同,萧琰觉得,自己的修行方向是心境,不是李毓祯的那种顺心意,而是要破妄——应该是大祭司说的,“有最强大的一颗心,永远不被迷惑”。
修道,往往要跟着心念走。
萧琰决定跟着自己的心念走。
李毓祯修的是顺心意。
她修正心诚意。
正心,必先诚意。因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是本体,本无不正,因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意无不诚,则心可正矣。
要做到诚意,则意必真诚而不自欺。她得承认并正视李毓祯对她的吸引,而不是遮掩自欺或者回避,只有正视了自己的意,才有可能去破这种欲,而后意自清,则心正。
萧琰感受着李毓祯无时无刻不散发的魅惑,神识念着清心咒,口中继续说着寔楼丘:“……头回见面给我感觉是一只骄阳般的狮王,强大,勇猛,魄力,闳阔,还有着令人甘心追随的魅力。我面对她时都有种甘心听从她的念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才能抵抗她这种魅力。”
李毓祯漫不经心的嗯一声,薄凉的眸子有着锐芒,声音却是柔长曼丽的,“我难道对你没有吸引力?”
萧琰哼她,“你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用魅力挑战我的抵抗力。”李毓祯噗哧一笑,见她这斜眉半恼的样子三分嗔意三分笑意,禁不住心痒轻吻她面颊,声音却催她,“讲正事。”
萧琰白眼,到底谁打岔不说正事,大度不跟她计较,继续说道:“不过这位陛下的本质,应该是位狼王,冷酷,凶残,坚韧不拔。”顿了顿,声音挺肃,“昭华,她是位真正的王者。野心,目光,格局,心性,智慧,还有居于高位的冷酷无情,杀伐决断,她都有。令人可敬又可怕的,她还是一位知者,一位有着深远智慧的知者。”她说的当然不是巫那样的知者,而是能够站在世界高端,洞察规则的大智慧人物。
“知者……”李毓祯手指轻叩着萧琰的肩,眸子冷沉深邃,有锐利的计量,冷静的思考,结合着靖安司整理的分析报告,一并在心里思量着。良久,她一笑,道:“知者,这很好。至少,在天启上,和咱们大唐有着共同的认知。”
这是合作的前提。
大唐需要的,是一个有智慧的同伴。
“狼王,比狮王好。”李毓的声音冷静。
她的目光锐利,“狮子太高傲,自负,目空一切,只能成王不能成伙伴。如果是虎,那更不用考虑,山中向来只有独虎,何时合群过?狼,比狮虎豹弱,从来不是因为单个而强大,而是因为合群,一群狼才强大。这是最有合群意识的种群,只要伙伴比它们强大,能够和它们一起勇往向前取得胜利,它们会一直忠诚于合群。我们大唐帝国是一头猛狮,更是一头巨象,强大有力,我们需要的不是狮虎,而是一群狼。”
她的声音冷漠而清晰,述说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需要铿锵有力,却让人自然生出信服,觉得这是道理。
萧琰点头表示赞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异。
李毓祯一笑,“怎么?”
萧琰觉得说了这话李毓祯要得意,但还是真诚的说了:“你有着令人追随的魅力。”
李毓祯眸子光芒闪熠,唇边绽笑,凝视她,“那你追随我么?”
萧琰凝眸认真思量,然后说道:“在通往星河的路上,我会尽力而为。”
她们之间横亘了家族,她没法承诺追随,但只要同行,她会尽力而为。这不是忠诚,而是情义。
李毓祯额头和她抵了一下,轻握了她手说道:“我不要你追随,要你和我携手同行。”
追随是臣对君,她并不愿意做她的君。
她要的是和她风雨同行,大道共进的伴侣。
萧琰怎敢应她这话,静思了一会,看着她说道:“我跟学长说,要在大道上并肩同进,不离不弃。我希望,和你也并肩同进。昭华,不离不弃,不一定要成为伴侣。”
“好……不离不弃,这是你说的。”李毓祯拿住她的话,直接忽略后半句“不一定要成为伴侣”。
萧琰无奈的笑了笑,心道只要家族不与李氏决裂,她自是和李毓祯并肩,不会犹豫。
她继续往下说寔楼丘。
“按这位陛下的意思,清理了乌古斯的反天启派,统一了乌古斯的意志后,下一步,是挥军西进。”
目标,当然是燕周。
这个同样是狼的王朝。
不管是萨满教的道统之争,还是乌古斯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都必须西进——南方是更强的大唐,东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洋,只有西边,才是乌古斯的方向。
这个道理作为乌古斯皇帝的寔楼丘懂,作为大唐太子的李毓祯同样明白,而这个,正是两位帝国的掌控者进行隔空对话的基础。当然,这也是天启计划的延续——通向星河的共同信念才是两个大国合作的最重要前提。
萧琰清晰的复述着寔楼丘冷酷决断的话:
“杂音,要消灭。”
“一切犹豫,顾忌,没有必要。”
“世界,只需要一个意志。”
“不听话的,全杀掉。”
“这么简单。”
李毓祯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白袜踩在柔软的凉席上,走出了一种铿锵的节奏。
“不听话的,全杀掉。——这句我喜欢。”她朗朗笑道。
走到横置在高柜上的剑架前,她回首扬眉道:“我决定喜欢寔楼丘这个女人了。”
萧琰嘴一抽。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是同一类?
“世界,只需要一个意志。”
李毓祯声音冷凉,铿锵。
“大唐,当然只需要、只能有一个意志。”
她修长有力的手掌按上剑架上的古朴长剑,挑眉,眉如剑,透着无边的锐气和磅礴。
“太阿的意志。”
她手掌太阿,她是太阿的意志。
这一刻,萧琰承认,她为李毓祯动心了。
那不是心花绽放的动情。
确切的说,是又一次心动。
那种令人心折的气度,令萧琰心口怦然而动。
可惜这种气场很快被破坏了。
李毓祯转身便如蝴蝶般落在萧琰身上,唇落在萧琰唇上,趁着她失神挑开她唇进入,缠上她舌深吻。
萧琰那一刹的心折瞬间飞了,一时好气又好笑,右手毫不迟疑的劈向她后脑勺。
李毓祯却不似慕容绝没有防备,手抬起一横,架住了她这一掌。
萧琰五指如钩扣她下颌,李毓祯便戟指刺她腕**,瞬间两人是十几招来往,双手激烈交搏却克制劲气不往外迸散,这种搏斗更加凶险,很快在青席上缠滚起来……但李毓祯拼着受伤唇也不离她。萧琰只好咬了她舌头,三分气三分笑道:【还不退?】
李毓祯挡住她刺肩的一指,声音蕴怒又含醋:【你跟慕容千山都深吻了!】
【那是磨道。你讲点道理。】
【我们难道不是磨道?】
萧琰一怔。
我们……磨道?
李毓祯趁机深吻她。
萧琰一边被动的接受她的吻,一边在思考这件事。
跟李毓祯磨道?
不,不能。
这跟慕容绝不一样。
学长修的是绝情道,道成后便无当日情。
李毓祯却不是。
李毓祯修的是顺心意,也是顺心意而她,但她本身不是为了磨道,这是不一样的。
萧琰要入色.欲界来历练心境,却不一定要用实战来入欲境,意念和欲念抗衡是历练,更重要的是她不能以磨炼自己的心境为目的,去和李毓祯亲热——这对李毓祯她的感情不公平。
萧琰想到这里,便制止了李毓祯。
她没有动手,只是叫了一声:
【昭华。】
她的声音太冷,太静,不含半分情,也不带半分欲,也没有任何恼意,是那么冷淡、平静的叫了李毓祯一声。
但唯其冷淡,平静,让李毓祯的情和欲如潮水般落下去。
当萧琰这样说话时,表明再无转圜的余地,除非李毓祯想跟她决裂。
李毓祯闭了下眼,觉得心口又痛起来。
唇抬离,低叹,“你真狠。”
萧琰心口一窒,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唯心坚,方能破妄。”
李毓祯哼她一声,懒懒的靠她身上,仿佛没了力气般。
萧琰一手轻扶着她身体,防止她滑下去,又趁机说道:“你看,我说放下情执吧。动情会伤心,谁先动情谁输了。你是太阿,坚刚锋利,锐不可挡,何必为情而滞?一旦挥剑斩情,世间再无可阻你,无坚不摧,锐不可挡。”
李毓祯呵呵一声,转目看着她,手抬起抚她侧耳头发,“萧悦之,你真是语重心长啊。”
萧琰眨了下眼,说道:“语重心长我可不敢当,那是长辈教诲,我觉得我是情真意切啊。”
“你还敢说你情真意切!”李毓祯陡然发怒,眉横如剑,右手拧上她耳朵狠狠一转。
萧琰啊一声低呼,那是抑制的疼痛闷哼声,感觉到耳根处已经撕裂往下淌血,可见这一拧下手之狠,她不由得嘶口气,以目光控诉。
李毓祯忽又嫣然一笑,朱唇在她脸上一亲,说道:“我心痛,你身痛,这才算扯平一些。”
萧琰木着脸,另一只手摸出手帕,嘤嘤两声。
心里暗叹阿娘真个机智,给自己袖袋里准备了好几方手帕,难道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李毓祯被她这动作呆了下,跟着笑倒在她身上,又凑过去亲她下巴颏,柔笑道:“你这么可,我怎么舍得放你。”
萧琰哼一声,真气止了耳边的出血,手帕移了去擦已经流到颈下的血,闻言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李毓祯伸手给她理了理有些扯乱的衣襟,又整了整自己的长裙,叫进关夏端了温水面巾,亲手拿了面巾给萧琰擦耳边的血。
关夏目不斜视心里抽搐的端着铜盆走了出去,暗叹萧郎君今个真是受伤累累啊,亏得这位好气性儿,被殿下这么揍也没生气。
“把中衣换了吧。”李毓祯见她衣领沾了点血,起身去衣橱取了件白色的中衣出来。
萧琰立即止住她解自己衣襟,“我一会去宜秋宫换,省得你占我便宜。”
李毓祯气乐,“你身上哪里我没摸过。”
“你摸过了还老想着摸?”
李毓祯又想揍她。
萧琰见势不妙立即起身给她倒茶,一边递茶一边道:“你应该喝清茶清清心。”
“用清茶浇你?”
你在我心里,用清茶浇你。
萧琰没词了。
回身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着茶平了下心,便想起李毓祯方才按上太阿剑的锐气,心里有些担心,搁下茶盏,转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神情严肃道:“昭华,乌古斯的情况跟咱们大唐不一样,至少,咱们没有一个能让全帝国|军民都虔诚信仰的唯一国教。乌古斯神庙说要天启,是神的指示,拥有威望的寔楼皇帝再登高一挥,乌古斯军民都会跟着走。可咱们大唐不一样,不说那些反天启派的,最大的问题可能是下面的百姓,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谁愿意去开天?——如果开天带来的是黄金,那人人都会抢着去,问题是,外面可能是更广阔的土地、更丰富的资源,但也有可能是迎来未知的凶险、强大的敌人。”
萧琰叹息,“不听话的,全杀掉——在大唐,可没这么简单。”
她这是提醒李毓祯。
李毓祯太锐利,她真担心她太阿出鞘,不管不顾的血流成河。
“你放心。”李毓祯看了她一阵,只说了这三字。
也没说如何做让她放心。
萧琰却没再问。
终究她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李毓祯有她的意志,萧琰只管提醒,尽到朋友之责,和天下之义。但应该怎么做,那是李毓祯的高度,萧琰不会去指手划脚,这是她心中的尺度。感情再好,也不能越了这个尺度。
她和李毓祯皆如此。
萧琰心里很高兴。
这说明李毓祯再她,也是理智的。
离开光天殿时,她主动拥抱了她,说道:“昭华,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一个真正的王者。(.. )
第二八三章 甜食与食
萧琰回到府中,已经过了下午酉时了。
李翊浵已经从长姊安福长公主的芙蓉园回来——这阵子两姊妹挺热乎,因为商议芙蓉园改建的事,两姊妹在园林设计上都是个中行家,安福决心将芙蓉园打造成大唐第一园,其中有先皇喜欢的景致,便将姊妹俩的罅隙暂且放下,反正揍李十一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先把园子改建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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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她换了件家居襦裙,斜躺在长窗下的凉椅上看书,见女儿回来了,一眼发现她新换了中衣。萧琰的内外衣衫都是她吩咐亲自打理的,虽然同样是白色中衣,但用料和衣领的细节处却不同,萧琰向她行礼时她笑起来,“挨揍了?”声音亲昵,有两分调笑,又带着关心。
萧琰清亮的嗯了一声,净手净面后坐到凉椅边的藤墩上,侧了耳朵给阿娘看,“我差点成了一只耳。”李毓祯咯一声笑,“昭华才没这么狠。再说,一只耳会破相的,昭华舍不得。”
“阿娘——”萧琰拖长声音,您关注的重点错了吧,怎么不心疼一下女儿?
李翊浵笑着坐起身,伸手抱了下女儿,在她耳边亲了下,“好了,不疼了。”
“……”
阿娘您这是哄小孩儿么?
不过来自母亲的这种亲昵安慰她还是挺受用的。
李翊浵轻摸她肩背,“还有哪里,不止耳朵吧?——昭华下手可没这么轻。”
萧琰笑道:“骨头打断了几根。不过已经调息好了。”
李翊浵知道她在避重轻,肯定不止断了几根骨头,恐怕全身都被狠揍了,虽然心疼女儿,但年轻人的情纠葛她不会插手,无论身痛心痛都是她们要经历的事,只笑着道:“你跟千山磨道,昭华不揍你才怪。”说阒,用银叉子叉了一颗无核葡萄送到女儿嘴边。
萧琰咽下葡萄,说道:“那是磨道,我又没动情。”
“所以说啊,你不懂情。”李翊浵纤白的手指头轻戳了一下女儿额头,“这情呀,伴随着独占欲,从心到身,都必须是自己的,容不得他人染指。你和千山亲吻,在昭华心里,是她拥有的你被别人动了,能不动怒?”
“所以说,情这种感情太麻烦了。”萧琰叹着气说道,伸手拿了几上的琉璃奶酪碗,将琉璃盘中洗净的葡萄舀进碗中,一边搅拌一边道,“您看,生死之交的朋友可以有很多个,彼此之间还可以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不会有独占这种想法。跟谁多说了一句话,搂了下肩都得吃醋,忒累人了。”她母亲都有三个,要是像情那样有独占欲,那还不得打起来?萧琰觉得,相比有着强烈独占欲的情,她更喜欢温暖博大的亲情和热烈豁达的友情。
李翊浵摇头轻笑她,“你呀,还是不懂情。为一个人朝思暮想,念兹在兹,拥有他觉得拥有整个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他的笑容,这种幸福是亲情和友情无法给你的。像你最的甜食,能甜到你心里去。”
萧琰略想了会,只觉得每次武道进境那种天地的清晰和美好感令她幸福得流泪,难道情的幸福还能比这更美妙?
她将拌好的奶酪碗端到阿娘嘴边,用白玉勺舀了一颗喂到她唇内,笑嘻嘻的说道:“阿娘,我再甜食,那也得先给您吃啊。要是情,能给您分享吗?”
李翊浵“噗”一声,赶紧拿帕子掩了嘴,笑嗔她一眼,咽了这颗酸甜爽口的**酪葡萄后还是忍不住笑,屈起手指在女儿额头上叩一下,“你呀!这能是一回事吗?”
“总之差不离。”萧琰笑嘻嘻的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一下,又给母亲喂了一颗,体贴的拿帕子给她拭唇,给自己喂了一颗,惬意的眯了下眼,又说道,“这亲情友情好像甜食,可以分享,越分享越甜。情,那是吃独食,一分享成醋,酸极了。阿娘,咱们不能吃独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哈哈!”李翊浵扶着腰笑。
萧琰再接再厉,“您看,我要是有了媳妇儿,或者夫郎什么的,每天晚上还能陪您安寝啊?”
李翊浵又咯吱的笑。
连几位侍女也禁不住抿嘴笑。
“你呀,”李翊浵轻捏女儿的耳朵,“总会遇上一个你想吃独食的。……不过,”她眼波一转,又柔笑道,“吃独食之前,多吃几年甜食也是可以的。”
李翊浵觉得自家女儿如此的好,若被谁独占了去,她这个母亲也是要吃醋的,难怪自古婆媳不好处,这是吃独食惹的。
萧琰用热巾子擦了手,为母亲剥龙眼,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阿娘,我以后算吃独食了,也会喂您吃甜食的。”
李翊浵心里熨帖之极,在女儿脸颊上亲了一下,“宝树真是娘的亲亲宝贝儿。”
萧琰心里却在想,千山学长绝情道未成前,她不可能去一个人。
若要相,中间便不能有第三人,磨道也不行。情是这么有独占性。
李毓祯最生气的,恐怕还不是自己与学长亲吻了,而是自己答应为学长磨道——是因为心里没人,才能承诺得这么坦然。她心里没有李毓祯,李毓祯如何不生气心痛?
萧琰心里叹口气,做朋友多好,李毓祯只会为她与千山之间的挚友交情感到高兴,而不是沾染后情后,痛而又怒了。
***
次日申时,百官下衙后,萧琰在中官的引领下,入宫觐见皇帝。
“阿琰参见圣人舅舅。”萧琰行礼参见时这么称呼皇帝。
皇帝是个很温和的人,气质儒雅,眉眼温润如玉,令萧琰想起四哥萧琮——老了的时候可能是圣人舅舅这种谦谦如玉君子、温厚长者的样子。
“悦之呀,来。”皇帝招手让她近前,态度很亲切,他喜欢儿女、亲属私下里对他的亲近称呼,并不喜欢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一点和老圣人一样。
萧琰对于这样的圣人是有好感的,叫舅舅也叫得自然、真诚,没有勉强。
皇帝很喜欢这位外甥女,尽管她是萧家的人,但萧琰这样出色的容貌和澄净的气质,以及纯质的心性鲜少有人不喜欢,尤其皇帝最喜欢心性纯正的晚辈,可惜他的昭华却不能教养成这样子。
萧琰起身上前,走到宽大的画案旁边。
“你看我这幅乌古斯的冰原风光画得如何?”皇帝没去过乌古斯,仅是从靖安司的国情咨报和探险者的游记中得到观感印象来作画。
萧琰眼中流露出赞叹,圣人还是太子时是当世有名的山水大家,又是金碧山水第一人,画中的风景极有层次感,不同于一般的水墨山水,连冬日的萧瑟都有种饱满的生动,让人身临其境,只是有几处瑕疵,与现实不符,她一一指出,又赞叹舅舅未至北国却画出了生动的北国风光,真是了不起,不过还少了点什么,“……嗯,应该是那种原始的,野性的,粗犷的,不屈的……”萧琰说起她在乌古斯的风光见闻,皇帝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几句,然后在画上改几笔、添几笔,意境一下深了。
一舅一甥兴致勃勃的聊着,看似没有聊政事,但乌古斯的风土都展现在这风光景致的描述中。
李毓祯坐在茶案后的藤椅上,手里翻阅着帝国技研院的最新技研进展报告,分了一半心思关注父亲和萧悦之的谈话,但全程只听着,没有插话。
作完这幅画,皇帝搁下画笔,净手时温和笑道:“悦之去乌古斯这么久,应该想家了吧?”
萧琰点头道:“是啊。算起来,离家已经三年了,挺想念祖母、父亲、母亲他们。”心中一动道,“阿琰想着,也该回家了。”
李毓祯的眸色微沉。
皇帝叹道:“说起来,若非昭华的伤,你早该归家了。之后又为着国事去了乌古斯,却还不能因功赏你。”
出使乌古斯是秘使,与乌古斯皇帝的协议目前是双方的默契,还不能公之于众。
萧琰肃然道:“这是为了大唐,为了天启,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磨砺,不需要任何封赏。”
“话是这么说,”皇帝说道,“这功终是要记着的。”又温言说道,“功且记着,你先归家一趟,聊解亲人思念。京中若有事,你再过来不迟。”
萧琰喜上眉梢,她原想着过几日要向李毓祯提出回河西,没想到圣人舅舅这般善解人意,当即长揖一礼道:“谢谢舅舅。京中若有需要阿琰出力的,必定闻召即至。”
李毓祯的眸半敛着,里面暗色一片。
父亲,这是要断她的念吗?(.. )
第二八四章 月下
萧琰虽说要回河西,却也不是说走说走,她刚从乌古斯回来,总要多陪娘亲一段时间,否则立时走了她也舍不得。再者,她还要先递信问问父亲,这个时候回家是不是合适了?当然信中不能这样说,而是告诉父亲她准备归家,正在确定返程的吉日,父亲一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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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萧琰的生辰——她真实的出生日期是七月十七,按大唐过生的风俗,要和生育自己的母亲共吃一碗长寿面,她前十九年都没有和亲娘吃这碗长寿面,今年当然不可能错过,她赶在七月十七前返回大唐也是这个意思。
今年的七月十七萧琰满二十岁,按世家规矩,女子若不嫁便要如男子般担起家族责任,此谓“女成丁”,要如男子般行冠礼——但萧琰在萧氏宗谱上的出生日期是二月十七,真要行冠礼是明年二月了,七月的生辰只是过生辰,所以萧琰没有赶回萧家。
萧琰和母亲一起下厨做了两碗长寿面。生辰和母亲一起吃寿面的风俗据说是从高宗皇帝传下来的,当年明宗生高宗时年纪已大,生产颇有些艰险,高宗说自己的生辰是母亲的受苦日,所以这位陛下每年的生辰都不办圣寿节,而是在太庙的厨房亲自做两碗长寿面,端到明宗的庙里,一碗祭祀母亲,一碗自用……高宗在位五十年,五十年皆如此。萧琰喜欢高宗的原因之一,是这位陛下事母至孝。萧琰觉得自己做面还是比高宗强的,她给母亲拉出的这根长寿面又细又长又匀称,光看很有食欲——好吧,她一个洞真境大圆满跟一个融合境比内气操控精细,真没什么好得意的,她给母亲奉上这碗长寿面时还忍不住笑。
“笑什么?”李翊浵笑看女儿。
萧琰笑嘻嘻道:“我觉得我给阿娘做的这碗面应该比高宗陛下做的漂亮一点。”李翊浵噗声笑,“嗯是漂亮一点。”萧琰又郑重道:“不过,明宗皇帝吃到这碗面的心情一定是和阿娘一样开心啊。”
李翊浵笑得眉眼弯弯,柔声说道:“是,阿娘很开心。记得我三岁生辰时,阿爹抱着我说,我家神佑这一辈子都是有大福气的。”她眼中溢着柔光,“我当然有大福气,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有三个:一是有阿爹;二是有裴悰;三是有你——我亲的女儿。”
萧琰内心柔软如绵,看着阿娘眼中的莹莹泪光,喉头也有点哽咽,一种温暖又强烈的幸福感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瞬间溢满了她的心扉,“阿娘!”我会让您一生都有福气。
她上前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口里笑嘻嘻的说着趣话:“您这样说,不怕大哥二哥吃醋揍我呀。”
李翊浵咯咯笑,“这怕什么,你看你阿娘我,从小顶着这么多兄弟姊妹的羡慕嫉妒恨,还不是活得滋滋润润的。”
萧琰想起亲娘招惹众怒的本事也不由噗哧一笑。
母女俩欢乐的用完了长寿面。
宫中遣了中官,送来两只锦盒,说是帝后赐赏。萧琰知道,这其实是圣人舅舅和皇后舅母送她的生辰礼物。
圣人舅舅送的是一幅青绿山水御笔,江山如画,辽阔深远,让人心生豪情,也让人心生守护——圣人御笔,又是当世金碧山水第一人的山水画,这是世家主都要眼红的礼物,送给一位小辈作生辰礼,过于贵重了。
皇后舅母送的是一方上好的寿山石,应该是知道萧琰在随母亲学刻印,送了一方天蓝冻石,不算寿山石中的极珍品,但那如天空的天蓝色泽和澄透的石质却是萧琰极喜欢的,皇后舅母应该是琢磨了她的喜好,这份心意是最贵重的。
这两份礼物萧琰都很喜欢。
但其中又透着不寻常的意味,她看了一阵琢磨出来了,悄悄跟母亲说道:“舅舅和舅母是不是不希望昭华对我……”
江山如画,辽阔深远,这是要胸怀远大,不要汲汲于儿女之情?
天蓝冻石,色如天空,天空多么辽阔,皇宫再好,又怎有天空的自由?
圣人和皇后一则是真情实意的送礼贺她生辰,二则是表达他们对李毓祯感情的看法。
而这看法是萧琰赞同的,皇后舅母对她心性的了解也让她欢喜感叹。
李翊浵摸了下女儿的头,圣人和皇后不希望昭华执着于你——情执,对于未来的帝国皇帝,可不是好事。
萧琰郑重的点了点头,出到廊上,向北面行礼,对等候回话的中官道:“多谢圣人与皇后的赐赏,萧琰谢恩,并请回禀:甚合萧琰的心意。”
中官应喏离去。
约摸戌时,李毓祯过来了,给萧琰祝生辰。
李翊浵挥手笑道:“你们年轻人,自己庆祝去。”
萧琰带了李毓祯到府中的观月亭里。
十七的月亮甚好,虽不如十六的月亮圆,也如银盘一般亮,照出李毓祯的眸子深幽。
“给你的礼物。”
李毓祯递给她一只细长的锦盒,萧琰打开,黄缎上搁着一只白玉簪,羊脂玉温润,莹莹而光,簪头刻着宛如银河般的星河。
萧琰眸子一凝,抬头看她,“这是……”
“你不是说要大道同行?”李毓祯挑了下眉,“及冠时簪上。”
这送的是……及冠簪。
萧琰微讶,及冠的冠和簪是最重要的,冠上的刻纹和簪纹寓意着成人后的期望和志向,一般是长辈赠送。但她沉吟了一会,却点了头,道:“好。”
大道同行。
她脸上绽出欢悦的笑意,李毓祯能想通那是最好了,转身向亭子外煎茶的侍女招了下手,侍女端上两盏煎茶。
萧琰和李毓祯一人拿了一盏,萧琰说道:“你还在孝期,不能饮酒,咱们以茶代酒,这是祝贺我的生辰,也是贺你我的友谊长存。”说着举盏向明月星空,转眸看向李毓祯,真挚道,“大道长久,并肩共行。”
李毓祯看了她一眼,望向明月星空,眸子在明月下幽深又有着莹莹的光,说道:“大道同行,”后面四字清晰有力,“不离不弃。”抬盏将茶饮尽。
大道同行,不离不弃。
这话是不错的,萧琰心里却咯噔一声,总觉得这“不离不弃”另有其意,一时思绪复杂,却也抬盏将茶饮尽,无论如何,她希望与她大道长久,并肩共行,像她和学长在极地浩瀚星空下的誓愿一样。
人生难得挚友,更难得的是,她得到了两个,萧琰不想失去。
侍女托盘接了茶盏又退出亭外。
萧琰说道:“我可能过几天回贺州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望着明月星空,声音沉静又带着感情,“你看,天空辽阔,星河浩瀚,在我心里,你应该是与这天空,这星河相衬的。”
李毓祯眉目舒朗,转脸看她,心中欢喜,却又有着涩痛,幽深的眸中流露出欢喜又伤痛的感情来。
萧琰看着她的眸子,只觉心中翻滚着炽烈的感情,那是一种热烈的又豁达的感情,声音中的感情也越发浓重,说道:“人一旦沾染了情,不像自己了,敏感纤细,伤春悲秋,观落花伤落花,观夕阳伤夕阳,因一个人的喜欢而喜欢,因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伤,可是,昭华,我不希望你这样子,你是高天上的流云,应该是自由的,高旷的,你也像这日月星河一样,辉煌灿烂,永远耀目。”
萧琰眼中迸射出真挚的情感,昭华,我不希望你羁绊于小儿女情感中,变得不像了你自己。
李毓祯看着天空笑了一声,声音若清风流云,自然疏旷,转脸看着萧琰的眸中却又有着几分缱绻,仿佛清风眷恋着流云,她说道:“萧悦之,你真明白我。”
“你放心,我永远会是我。”她眉间朗朗,目光湛湛,如秋水映着长天,博远、浩渺,无限的悠远。
她上前一步,伸手按在萧琰肩上,明湛的眸子凝视她,说道:“你如此的好,我怎么舍得不你。”
萧琰刚绽出的欢喜被一箭射穿。
她无言的看着她。
李毓祯说道:“阿父阿母的心意我知道,他们不想我在感情上受伤,这是父母重子女的心意。但是,”她微笑说道,“若因为畏惧受伤止步,这如何是我。”她薄凉的声音柔和,却让人感到蕴含的坚定意志,“萧悦之,我永远是我。”
与不,是我自己的意志,不在于别人,也不在于你。
“萧悦之,以后不要再说希望我不的话。”
“我你,是我的意志。”
“以后,我若不你,也必定是我的意志。”
萧琰看着她的眼睛,识海中波潮涌动,那是一种感动,也是一种明悟,感动的是李毓祯对她自己认识得如此明澈,也是如此坚定的坚持她自己的意志,无论未来迎来的是喜还是悲,都坚定的走着自己的路,明悟的是她错了,李毓祯不是受感情羁绊,而是迎着情路的荆棘毅然前进。
萧琰说了一声,“好。”声音有些梗阻。
那是感动和明悟还有欢喜的情感冲荡所致。
真好。
李毓祯永远是李毓祯。
与这天空,与这星河相辉映的李毓祯。
“真可惜,”她声音恢复了朗朗,笑道,“不能与你畅饮。只能喝茶了。”
李毓祯笑道:“那么,欠你一坛酒。”
“好,记得。”
两人对视一笑,眉间朗朗如月。
***
千里之外的贺州,三人对坐月下饮茶。
萧琮清俊的眉眼在月下愈发显得温润如玉,声音里带着些遗憾道:“清猗不在贺州多留些时日?”
沈清猗依然穿着薄青色的道袍,在月下显得纤细单薄,清冷的眉眼也愈发出尘,淡静的声音说道:“再不回,药殿那边要催了。”
萧琮犹豫了一下,说道:“阿琰应该要回贺州了,清猗不见一见她?”萧琰从乌古斯回到长安后写了封信给家里,说她已经回长安了,如果长安没有任务,近期应该回家里。
沈清猗的眸子微凝,但转瞬恢复如常,清冷的声音道:“相见终会有期。”
心里却不如表面平静,涌动着想见萧琰的渴望,却到底被她压抑下去。
她才与萧琮和离,与萧琰见面,恐会落人口实——有瓜田李下之嫌。
她不愿意萧琰被人误会,一早和她有了私情,无论是对萧琰,还是对她自己,都没有好处。
沈清猗清冷又平静的声音问起萧琰的近况,显出一位姊姊的关心却不过分热切,萧琮没有觉出异状,哈哈笑道:“阿琰已经进阶洞真境大圆满了。”清朗的笑声中带着骄傲和自豪,仿佛自己取得成一般的高兴。
“咦?”沈清猗流露出惊讶,她自是知道萧琰武道天赋极高,也十分努力勤奋,但不满二十进阶洞真境大圆满,这也太令人吃惊了。
“阿琰信中没细说,但想来进阶的累积,不会那么容易,应该经历了很多凶险。”
萧琮便说起萧琰是去乌古斯历练——这是不必要隐瞒的,除了她与神庙和乌古斯皇帝的接触外——也是在乌古斯进阶,想必经历了生死凶险,在大凶险中取得了大突破,才接连突破后期又进阶大圆满,想想令人心悬……
这对前夫妻说着他们共同关心的人,因为共同的关切,让他们的距离并未因和离变得遥远。
魏子静坐在一边静静的煮着茶,安静的听着自己的夫君和他的前妻亲切的说着一个人,眉眼间的神情是静谧的,仿佛月下一幅安静的水墨画,淡雅美丽,有着一种让人宁静安详的气质。
沈清猗离去前举茶祝福两人,“祝贤伉俪一生和合。”
“多谢。”萧琮和魏子静一起举盏,萧琮真心道,“祝清猗心想事成。”
沈清猗微微笑起来,笑容在月下清丽,说道:“谢谢。”
萧琮和魏子静送她出府,目送道观接她的马车离去,两人坐辇回了恒安院,萧琮望月叹道:“但愿清猗能得她的一心人。”
魏子静轻偎着他,柔静的声音说道:“沈姊姊这么好的人,一定能得偿心愿。”
心中实在好奇能让这位智计深沉的前世子夫人倾心谋和离的人物到底是谁。
她心中无端浮现一张面容,色如春山,眸若琉璃,一眼让她想起了神往的江南□□,而所有的□□似乎都描摹不出这人的美好……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沈清猗倾慕——但随即她心中失笑,暗道这个念头荒谬。
那可是世子的弟弟,怎么可能。(.. )
第二八五章 归家
萧琰生辰后在京中又陪了母亲五日,父亲的回信很快,随信一起到京的还有夫子萧迟,护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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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和母亲告别。
李翊浵坐车送她到终南山下,与萧家的先天会合。
“阿娘,我会时常回长安看你。”萧琰拥抱母亲道。
“去吧。”李翊浵抚了抚她的肩,虽然不舍,但人生总是有离别,除了伴侣能够携手一生外,纵然父母与子女,也总有分别的一天,所以她终希望宝树能遇到倾心相的人,和她携手一生。
“记得给阿娘写信。”李翊浵亲了女儿脸颊一下。
“我会的。”萧琰重重拥抱了一下母亲,又在母亲两边脸颊各吻一下,松开手道,“阿娘,您先回。”
她看着母亲上马车,目送母亲马车离去,一直到马车在视野里消失。她愿意看着母亲的背影,不愿意母亲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人离去的背影,总是让人更增伤感。
“走罢。”萧迟飘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
萧琰又抬头向遥远的皇城望了一眼,虽然隔得极远,却似乎能感觉到李毓祯的目光,她心里默默道:“昭华,再会。”
转身与夫子离去。
李毓祯下了西边的宫城,太子龙袍白色的腰带下悬着一方冻石印,澄透似蔚蓝晴空,正是母亲送给萧悦之的那方寿山冻石——萧琰刻了印章送给了她,印上三个篆字:天行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共勉。
阳光照在朱红的宫墙上,金黄色的琉璃瓦灿然生辉,李毓祯一身海水蓝平金云龙袍,身子挺拔如剑,双肩平直,步伐平稳,行进在这威重尊严的九五之地,却仿佛整个皇宫都只是她的陪衬,是她的踏步石。“天行健!”她的薄唇微抿,目光坚毅,心里默默道,“我的大道会和这天空一样辽阔,只要我的心锋锐。”
与萧琰的感情,是她人生的第一次磨折。以往经历的那些刺杀和生命危险,只会磨砺她的剑更加锋锐,剑心更加坚韧,而不会感受到折磨的痛苦。但在情上,她感受到了磨折的痛苦,那是一种磨心,好像碾磨一样,慢慢压着、滚着她的心。和萧琰的分离,更让她感到痛苦,痛苦的不是分离,因为分离之后总会有相聚,而是她着的人一心欢悦的归家,不会因为与她分离而痛苦,至多只有怅然。我的人不我,这是人生至无可奈何的事,无论你多么强的武力,都无法改变。但李毓祯的步伐平稳,目光坚毅,只要我的心锋锐,一切磨折痛苦我都不畏惧。
唯心锋锐,方能向前。
向前!
李毓祯从不走后退路,也从不走绕道路,算前方是荆棘,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剑,前进,纵然会,受伤流血。
***
萧琰和夫子在路上说了阵话,越过终南山,萧迟才带着她瞬移,回到贺州时,还未到下晌。
国公府来接她的侍卫已经等候在城外,萧琰和夫子道别,骑上久别的胭脂马,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入城后沿着东西横贯的大道,直入国公府。
因为女郎身份还没在家中公开,萧琰穿了束胸装,仍然是一副郎君的模样,脸上戴着面具,到了府中后才摘下来,愈见成熟的容貌美得令人窒息,路上的仆婢都有种心口中了一箭的感觉,待回神过来手忙脚乱行礼时只能看见郎君宝蓝色的衣角了,随行在后的安叶禧和萧季思心里得意自己在长安时已经见过郎君容貌之盛,不然也要发痴了,两人一路挺胸直背的,很有一种我们郎君最美的骄傲感。
迎她入内的国公府主管萧存贵一双眼睛都笑眯了,哎哟咱家十七郎君真是越来越俊美啦,郎主见了一定欢喜。
萧琰疾步而行,直接去安平母亲的盛德院,因萧主管说了,父亲和四哥都在母亲那边。她心里有着要见父母四哥的激动,步子迈得大了些,到后面萧存贵都跟不上了,她便回头道:“萧主管,你后边慢走,我先过去。”萧存贵笑着应喏。萧琰带着安叶禧和萧季思加快步伐,穿廊越径,一刻钟后到了盛德院。
早有侍女候在院门口,一叠声进去通报:“十七郎君回来了。”
侍女引领着萧琰到了湖心的水榭,榭中铺了绵软的凉席,萧琰脱靴进入,早有侍女铺上了跪拜的软垫,她上前向坐在主位上的父亲和母亲行了三叩头的大礼,语声微带哽咽道:“孩儿叩见阿父阿母。久别在外,十分想念。”说着,又叩了三个头。
“回来好,回来好。快起来。”萧昡抑着心里的欢喜和激动,手虚一扶,让女儿起身。
萧琰起身,又转身向兄长行伏拜礼,眉眼弯弯笑语亲昵,“阿琰见过四哥。四哥安好。”
“阿琰终于回来了,甚好甚好。”萧琮清俊的眉眼笑开,跽坐在席上伏身向妹妹回了一礼,直身后打量她几眼,转头对父母笑道,“阿琰又长俊了,看得我眼花缭乱呀。”
萧昡和安平长公主都哈哈笑起来。
安平长公主在京中时已见过萧琰完全长开后的盛貌,得意的笑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血统。”萧昡和萧琮眼角都抽了抽,好在父子俩都知道妻子(母亲)是什么性子,在萧家人面前夸赞李家人的血统那真是毫无压力。
萧琰忍俊不禁,她的安平母亲是活得这么肆无忌惮,起身上前去跪坐在公主母亲面前,伸手拥抱她,又在她两边脸颊各亲一下,笑嘻嘻的说道:“这是我从乌古斯学的吻面礼,母女都是要亲脸的。”安平长公主哈哈笑,“这个礼节好。”在萧琰脸颊上也亲了两下,抬眼睨萧昡,神色极得意。
萧昡眼角又抽了抽,绝对不会说自己吃醋了。
萧琮也挺吃醋,但看妹妹这么大了,和哥哥吻面什么的……还是算了。
相见亲热问候之后,便坐下来说话。
厅堂的门已经关上,侍女仆婢都退到了水榭外。
萧琰施了个真气屏障,先说她去长安后的事,一直说到她入剑阁,然后因为李毓祯再回长安,直到李毓祯苏醒,她又去乌古斯,担负使命和乌古斯皇帝会晤,直到回国。
之前她在信中写到自己在乌古斯进阶,但自是不及她亲口说来的惊心动魄,厅中三位亲人都听得悬心吊胆,忽上忽下。对经历的这些凶险萧琰没有掩饰,毕竟她人活着在这里,再凶险也是过去的事了,但将过程说得真实详细有助于父亲和四哥了解乌古斯,估计乌古斯的实力,毕竟以前都是从资料中了解乌古斯。
这一说说了将近两个时辰,萧琰起身给父母兄长添了好几回茶,又唤侍女上了两回煎茶,第四茶用尽时才堪堪将经历讲完。
七月过半的天时贺州还有些热,湖中水榭却有着凉气,又开了对风的两扇榭窗,有湖风吹过榭中倒是凉爽,但萧昡三人却是听出了一身薄汗。
安平长公主直叹,“真个惊险!你这孩子是吃了大苦了。不过,吃得这大苦,才有你武道的成啊。”又赞叹说,“慕容家的千山不错,危难同济,生死与共,真友当如此。”
萧琰点头道:“我与千山学长是大道同行的伙伴。”伙伴比朋友又更进一步了,必得是志同道合、一起奋进的至交才能成为伙伴。
“好,好!”萧昡很欣慰,抚须道,“人生难得一至交,更难得是共进同行的伙伴。阿琰有此伙伴,甚好。”
“阿父说的是。”萧琮也欣然笑道。
萧琰唤进侍女备了温水热巾子,让父母兄长先擦了汗,待侍女退下后,又提起她和慕容绝磨道的事,当然亲热的场面不提了。
三位亲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萧昡和儿子对视一眼,觉得这话不好问。
安平长公主却是个爽性的,直接问道:“阿琰是喜欢女子?”
萧琰没有敷衍,认真说道:“我为千山学长磨道,是不可为她动情的。不过,我并不排斥与女子亲热。”知道母亲问话的意思,说道,“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孩儿应该不会计较是男是女,但合心意。”又道,“不过,目前为止还没遇到有男子让我心动。”
萧昡父子俩的脸色更古怪了——难道阿琰以后要娶个媳妇儿?
这是愁还是不愁?
萧琮想了想,觉得完全没有为妹妹愁的必要,只要妹妹喜欢,男的女的都行,若喜欢女人又想要个孩子,他以后肯定会还有孩子,过继一个给妹妹是了。想到这里,萧琮心里定了,还有心打趣妹妹,说:“慕容世家是有名的出美人,慕容家千山必定也是位出色的美人吧——我妹妹不吃亏。”
萧琰挺老实的说:“嗯,学长容貌极好,气质极好,身材也极好。”
萧琮噗一声笑,想说妹妹你太实诚了。
安平长公主已经乐得大笑出声。
萧昡犹自在那苦恼,女儿要是娶个媳妇愁还是不愁?
不管他愁不愁,家中的长辈必定是要愁的,二十岁的洞真境大圆满,多好的优质资源,怎么可以不生下优秀血统的后代呢?
萧昡觉得有些头疼,甲姓世家出身高贵尊荣,生来起|点比别人高,但也意味有着更大的负担,和更重的家族责任,不是想怎样怎样的,他神情严肃的对女儿道:“你和慕容千山磨道的事勿要对他人提起。”
萧琰自是点头,这是千山学长的大道,除了最亲的人外,她怎么会和别人说。
萧昡咳一声又道:“至于你以后娶夫郎还是……咳,媳妇,你自个心里有数。但在你晋阶先天以前,要慎重。当下,还是以专注武道为先。”二十岁对于洞真境大圆满宗师来说,那是太年轻了,阿琰的亲事可以往后挪,不必这么早。若能晋入先天最好,到时阿琰喜欢什么都由她自己。
萧昡虽然还在烦恼着女儿会不会娶个媳妇——他当然希望女儿娶个夫郎有自己的血脉——却已经在为女儿做周全考虑了。
萧琰自是明白父亲的提醒和良苦用心,点头应道:“阿父放心,孩儿省得。”
萧昡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你先回去洗漱更衣,然后去给祖母叩安,再到这边来用洗尘宴,见见家中妹妹。你十四哥和十七弟还在军中,等休沐日出营了你们再叙话。明日朝食后,你再去拜见你祖母,多说说长安、北国的风景,你祖母听这些。”
萧琰恭谨应下。
萧琮起身道:“我送阿琰回去。”
萧琰笑哈哈道:“四哥还是去祖母院里等我吧。我脚程快,回清宁院一会儿到了,要是跟你同行,我还得等你呢。”
萧琮捂胸作叹道:“阿琰开始嫌弃哥哥了。”
萧昡和安平长公主都笑起来。
阿琮平时端方稳重得跟老头子一样,这会才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啊。
孩子们是要在一起才好。(.. )
第二八六章 家人
晚上的家宴设在盛华院的主厅里。
因在湖心水榭说话时天已经黑了,待萧琰沐浴更衣去祖母院里叩安再与四哥来到宴厅时,府里已经敲过一更鼓,将近亥时了,这洗尘宴当然不是正经八百的宴席,相当于夜宵了。席上只摆着几样小菜和粥点,看起来是相当简朴的洗尘宴。萧昡一脸笑意,平时的威重之色少了三分,显得慈祥和蔼,说道:“今晚先简单的迎接十七归家,你们兄弟姊妹先亲近一下,明日还有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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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小辈都直身应喏了,起盏三杯酒,给萧琰洗尘。
因为是简宴,除了父母双亲外,只有四哥萧琮和萧瑟、萧珑两个妹妹,大妹萧珂已经出嫁,二哥萧璋也没有出席——萧琰心中了然。
人虽然少,席上却是欢乐融融,尤其有二十五妹萧珑这么欢乐活泼的,更是一晚上都笑语不停,直到将近子时,这宴席才散了。
众兄妹向父母拜别,出来后两个妹妹结伴离去,萧珑离去前还扑上去抱了萧琰一下,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十七哥哥,我们明天再见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萧琰多么的“兄妹”情深,但萧琮萧瑟哪会不晓得她的性子,他们这个二十五妹是个看脸的!
萧瑟今年已经十三岁了,长得不似她母亲高氏那般清丽婉约,五官生得明艳,虽然还没长开,已能想见日后的牡丹国色,倒是与安平长公主有些相似。萧琰挺喜欢这种大方的女孩儿,何况是自家妹妹,笑着扶稳她扑过来的身子,说道:“好。”转头看一眼旁边漠然静立的二十一妹萧瑟,对两位妹妹道,“我给你们带了礼物,今天太晚了,明日遣人送你们院里去。”
“啊,太好了!我都要迫不及待了呢,好想知道十七哥哥送我什么!啊啊今晚要睡不着觉了。”萧珑拉着她的胳膊欢呼雀跃。
萧瑟只有平淡的一句,“谢谢十七哥。”
萧琰知道这位二十一妹素来寡淡,对生娘刘氏都是这样的,笑了笑说道:“天地之间多有风景,二十一妹多看看风景。”这世间总有美丽能让你流连,觉得人生有意思。
萧瑟意外的凝目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向两位兄长行了礼,和一步几回头的萧珑走了。
萧琰先送四哥回恒安院,她住的清宁院和恒安院在同一个方向,但要走恒安院有些绕,这对萧琰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久未想见,兄妹俩也想多说说话。萧琰想起萧瑟今年应该有十七岁了,便关心道:“二十一妹可有议亲?”心忖萧瑟这么个寡淡性子,怕是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萧琮有些微叹的道:“还没有。”倒不是没有相中的人家,想攀梁国公府的人多的是,算萧瑟这般性子不适合嫁为人妇,孝敬公婆,服侍丈夫,但以萧家之势,即使她是庶女,让她娶个才貌双全的夫郎也不是难事,关键是他这妹妹根本没有成亲的心思,没准哪晌起个兴头出家了。萧琮将情况一说,苦笑道:“父亲都要愁死了。”
萧琰安慰道:“人生各有缘法。或许是二十一妹还没有找到她喜欢的。”人活着要么庸庸碌碌,要么有自己的追求理想,萧瑟总会找到她自己的道路,至于成不成亲,萧琰觉得这并不重要。像阿娘说的,“人生是要活得有滋味”。至于怎么个有滋味,那是人自己的追求了。萧琰的眼睛在月下明亮,盛着笑意道:“等二十一妹明确了自己想追寻的,她的人生不会那么寡淡了。”
萧琮坐在软藤椅辇上沉吟了一会,说道:“还是你看得透彻。”
萧琰微微一笑,“父亲和四哥也是关心二十一妹。”
“是啊,父母总是期望孩子有自己的家。”萧琮感叹一声,又笑看妹妹,“阿琰可有了中意的人?”
萧琰施了道真气屏障,说道:“那件事未成之前,我不会考虑这方面的事。”
萧琮当然知道“那件事”,是指慕容绝的绝情道修成。
他不由微微皱眉,“那时间可得……久了。”
谁知道慕容绝的绝情道何时修成?阿琰岂不被拖着了?
萧琰轻笑的声音道:“不着急。反正我还年轻着呢,等个十年二十年也无妨。”
十年二十年……
萧琮眉忖得更紧。
虽然父亲话里的意思也是十七不急着成亲,如果喜欢女子,最好晋入先天再提,但身为兄长,萧琮当然还是期望妹妹身边尽早有一个知暖知寒的人——父母兄长再亲近,总不及伴侣早晚都在身边悉心照顾。
萧琰以为四哥在忧她的婚姻,笑着安慰道:“我至少有二百年的寿,算到四十岁也还是年轻人,四哥你不用担心。”
萧琮暂且将心事放下,想到萧琰为慕容绝磨道又浮起担忧,万一出了岔子,阿琰动情了呢?这不是害了阿琰吗?却无法责怪她,只能叹道:“你对朋友倒是情深义重。”妹妹这般品性固然好,但过于重情义,也有可能将自己折进去,萧琮一时倒希望萧琰薄情一些了——但这样还是他喜欢的十七吗?
萧琰清澈的声音说道:“世上亲人虽多,情深弥久而不渝的却也是少数。世上朋友虽多,能生死患难,携手成为伙伴的却更是少数。无论亲人还是朋友,遇上值得珍惜的,必须全心全意的去守护。”她看向萧琮,“我和四哥成为手足,这是缘分和幸运,情义一生不渝。”在我心中,你是我的同胞亲兄长。
“好。”萧琮心中激荡,抬手在妹妹肩上一按。
一生不渝,这是我们兄妹的情义。
萧琰关心起他的身体,萧琮笑道:“已经健朗了许多。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绕着花园疾走十圈,还能打一趟完整的养生拳。加上你四嫂,哦不,应该是你沈姊姊了,给的调理身体的食膳方子,坚持三年下来,感觉能疾步如飞了。”这当然是夸张,但萧琮的身体的确越来越健康,只从面色红润能看得出来。
说到沈清猗,萧琰神色微异,惊讶道:“四哥和姊姊已经……”和离了?若不然四哥怎么说“应该是你沈姊姊了”?
她一边说着,手指一边搭上四哥腕脉,真气行走一圈,发现四哥五脏六腑的活力都增强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样虚弱,这才放了心。
萧琮说道:“七月上旬的时候,你沈姊姊回来了一趟,我们已经签了和离书。从此以后,她可不是你四嫂了。”说到这里有些遗憾道,“可惜前几天她刚离去,你们没遇上。”又说了沈清猗那句话,“你沈姊姊说,相见终有期。”
尽管姊姊和四哥和离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真的和离了,萧琰又觉得有些怅然,虽然和沈清猗的情谊不会变,但从此以后沈清猗不再是她的家人了——她们之间只有姊妹私谊,而无家人亲情的纽带了。
萧琰叹惋道:“不知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了。”
她还记得去年正月时答应过沈清猗,今年夏季要送她蔷薇。
今年夏季却是已经过了。
那时哪里知道她会去乌古斯,还是一去经年呢?
萧琰心里忖道,过几天先画一幅蔷薇花送去道门吧。
***
次日早起,萧琰晨练后沐浴更衣,吩咐院中侍女将礼物装盒,送去各院。这些礼物是她从乌古斯带回的,还有慕容家送给她的礼物。至于长安的礼物上次安叶禧和萧季思回河西时已经带回来分送给各院了。萧琰亲自拿了给祖母的礼物,便去了松鹤院,拜见祖母后,便说起自己在长安的见闻和乌古斯的风情,她叙事生动,又妙语连珠,长宁大长公主听得有趣又开怀,向来清静的松鹤院一个上午都是喜笑连连的。近午时,萧琰才拜别祖母,往前院赴她的洗尘宴。
今天的洗尘宴才是正式的洗尘宴。
宴席设在长庆堂,这是国公府仅次于明堂的厅堂,面阔进深,一般是除夕家宴和国公、夫人、世子的生辰以及府中招待贵宾的歌舞宴会才在这里开宴,萧琰作为晚辈,又只是归家的洗尘宴设在这里有些隆重了,但她年方十九——按萧氏宗谱的生日——已经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可以说是整个大唐最年轻的后天大圆满宗师,其分量足以让萧昡为她开长庆堂,也昭示了她在家族的地位显著上升。
因为不是营休日,萧琤和萧玳仍在军营没有回来,今日家宴增加的只有父亲萧昡的两个妾室刘氏高氏,和萧琰的二嫂孙云昕带着二子二女参加宴席。
二哥萧璋的嫡长子萧宏今年十五岁,穿着齐整的宽袍大袖礼服挺直身板跽坐在食案后,一身的端凝气度,看起来倒像已经及冠的青年。嫡幼女萧宓、庶次子萧宽、庶三女萧宁依嫡庶齿序列坐,都是端庄谨言的样子,连从小活泼的萧宓也都规规矩矩,再无左右顾笑的姿态。
萧琰心中暗叹,家变终究让人成长,二哥的妻小虽然没有被连累,心态却很难回到昔日。但她对萧璋并无半分同情,敢于谋夺世子之位,要承受失败的后果。
家宴结束后,萧琰和四哥一起送父亲回睿思堂,在父亲的书房说话。
侍女奉茶退出后,萧昡说道:“家里的事,你二曾伯祖给你提过了吧?”
萧琰点头,“夫子在路上约略说过。”二伯父萧暻和二哥萧璋勾结外人,刺杀世子,证据确凿,萧暻被族中定罪杀了,二哥萧璋被废了全身经脉,“卧病”在榻,估计要卧病一辈子了。
但夫子说得简单,详细经过萧琰是不清楚的,而且心中还有些疑点未清。
萧昡沉凝了眉,说道:“当年你四哥先天有疾——不是有疾,而是你母亲孕中被人下了寒毒,当时以为只是受了寒,你四哥出生时体内带了寒毒。是慢性的寒毒,若非精于毒道,只会诊断为母体内受寒,先天体寒不足之症。”若非请来道玄子孙先生,他和安平都不知道,才出生的嫡子竟是中了毒。
萧昡想起当时之景,目色犹寒。
萧琰吃惊,原来四哥的先天寒疾竟是中毒!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四哥,还好四哥现在无事。
但随即她又心生疑惑,安平母亲从皇室嫁到萧氏,身边必定随嫁有精于医道擅辨毒的侍女仆婢,怎么会被人下了毒?(.. )
第二八七章 家事
“因为给你母亲下的不是毒……”
萧昡眉目冷峻,细说起当年之事。
摆钟嗒嗒的走着,银质长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萧琰一边听着,心头发冷,这才明白吕郡君被软禁主要的罪不是与萧暻萧璋勾结外人,而是因为当年给安平母亲下毒,谋害四哥。那毒不是毒,只是内敛的寒气,从花园中的土壤沁出。安平母亲是最喜欢牡丹的,怀四哥的时候常在盛华院的牡丹园赏花流连,土壤中的寒气顺着花茎进入牡丹花蕊后,随着花香绽放出来,是一种隐秘的花毒。而这毒对母体没有大害,只是有受寒的症状,因为公主喜欢在清晨欣赏带露的牡丹,受了寒也没有引起注意。这寒气聚到子宫,被胎儿承受,让子宫成为一个寒域,用温宫药调理也犹如往冰里扔火,火不大无益,火大了又会妨害胎儿,四哥在这种寒境中发育,脏腑天生的带了内寒,远比后天受寒的外寒霸道,到得胎儿出生,成了慢性寒毒,脏腑因由内渗出的寒气僵化而渐渐损去生机,最后便是病弱衰竭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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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下毒不可谓不巧妙,也极端偏门,而吕郡君是怎么知晓的?又是怎么得到那种加料的“花肥”?
这个源头是父亲的庶长兄萧暻。
先梁国公与长宁公主的感情并不好,长宁公主是个寡淡的性子,先梁国公甚萧暻的生母冯氏,屋及乌,也极庶长子萧暻,这种宠助长了萧暻的野心,从少年时起在想怎么夺下嫡弟的位子,刺杀、下毒种种方式都想到,只因萧昡精明谨慎,又沉谋重虑,萧暻找不到机会,不敢下手,后来偶然的机会让他搜罗到了这个秘方,便暗地里设计,让吕郡君得到,便有了下毒之事。
从孙先生那里得知嫡子是中毒之后,萧昡和安平公主动用各种人力秘密查探,府中除了太夫人外每个人都被怀疑,吕郡君是重点嫌疑对象,但她素来表现得温柔守望本分,从不逾越,行事也周全谨慎,涉及盛华院的事她从不沾手,那特殊的“花肥”也是转了好几道弯,通过正常的渠道被盛华院的园丁购入,最终虽然查到花肥的源头,但那人也只是被指使,不知道背后主谋是谁,线索查到这里断了。安平公主怀疑吕氏,但这完全是出于直觉,萧昡自是不能轻易采信,吕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媵室,她是萧昡庶长子的生母,而且娘家吕家是萧氏倚重的河西武将世家,怎能凭直觉怀疑将吕氏定罪?安平公主由此迁怒萧昡,两人关系几成冰炭,若非共同挂心萧琮,早形同陌路了。
萧琰疑惑道:“既然线索全断,阿父后来是怎么查出来的?”
萧昡的眼眸沉晦,神色峻刻若险山,“不是从吕氏那里查出。我对吕氏只存了两分疑虑,对你们那位二伯父的疑虑更重……”
萧暻次次小动作当他不知道?只是萧暻行事谨慎狡猾,没有揪着他的尾巴,不好发作他。但对他行事的探查一直没有落下。
萧昡当初查嫡子中毒是分两条线,一条线是查毒源,一条线是查萧暻,在前一条线索中断后也没有停止对萧暻的监视和探查。经过数年功夫,终于掌握了萧暻身边一位重要幕僚的弱点,萧昡暗中掌控了他,发现萧暻不仅暗地里勾结齐王图家主之位,而且在很早之前遣亲信潜入突厥发展,暗地里收买贿赂突厥大臣,萧琮在原州遇“马贼”劫杀是萧暻的暗桩怂恿突厥所为。那些马贼是突厥人,还有充当突厥人内应的部分原州回纥。
萧暻能这么长远的经营可见其人之智,而且为人多疑,行事谨慎,对身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他的幕僚。幕僚只出谋,行动完全掌握在萧暻手中,来往密函也不会经过任何幕僚之手,萧暻自有秘密的联络渠道和联络人。这使萧昡一直抓不到萧暻的证据。虽然他是家主,但没有证据,也不能发作自己的兄长,否则必被族人认为是清除异己,难免离心。这也是萧昡一直防备萧暻却不能明里动作的原因,只能暗中遏制他的势力。而在萧暗中的查探中,渐渐有蛛丝马迹指向当年萧琮中毒之事,虽然没掌握到证据,但有这些疑点加上动机,萧昡心里已经确定这是萧暻所为,想起子这些年受的苦,时时命悬一线,他们夫妻俩因为萧琮的中毒所受的煎熬折磨,只恨不得将萧暻一刀斩杀。
萧昡忍下了,因为证据不足,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和萧暻具有动机不能定他的罪。
他要将萧暻打落,必定要让他身败名裂。勾结齐王谋图萧氏家主之位,勾结突厥人谋害萧氏世子,这都是萧氏族人不能容忍的大罪。萧氏允许子弟在一定范围内相斗,但绝不容许勾结外人,何况还是萧氏最忌的皇室和西部外敌。萧暻犯到哪一样都是死。缺的是证据。
萧昡不动声色的忍了七年,通过安插在萧暻身边的幕僚和其他细作一步步搜集到萧暻勾结外人的证据,先秘密递给二伯祖萧迟等几位先天宗师,之后召开宗长会定了萧暻的罪,才猛然发作,一举擒下萧暻和他在族中的亲信,全面清扫他的势力。
萧昡对女儿也不隐讳,“萧暻的生娘出身乙姓世家,是当年名动河西的第一美人,而且才华出众,河西多有倾慕她之人,萧氏也有好几位才俊……,若非与你祖父两情相悦,以她乙姓的出身和容貌才情,何须做人媵室。”
当年倾慕萧暻生母的萧氏才俊后来有好几位身居萧氏要位,其中一人晋阶先天,还有一人是萧氏长老会的长老,另有两人在萧氏的商业财团居于重要位置,虽然这些人未必支持萧暻夺位,但因萧暻生母之故——或许临死前还有托付——对萧暻一直有呵护之心。这也是萧昡隐忍的原因之一,若不掌握到确切证据将萧暻钉死,有这几位说情,族中对萧暻的处置会留手——这是萧昡不愿意的。
他要出手,必定一击致死!
萧暻这个隐患,他不会留给自己的世子。
为了消除所有隐患,他连自己的亲生长子都能下重手。
父亲是给他留了萧暻这么个祸害,差点害他失去嫡长子,阿琮若真病死,萧氏面临着立嫡次子还是庶长子为世子的争端,内乱必起,这正是萧暻想看到的,然后推波助澜,浑水摸鱼,谋取家主之位,不管萧暻是否成功,萧氏都会经受一场大乱,甚至伤及元气。——萧昡怎能重复父亲的错误?自己的庶长子做了错事,要承担做错的后果——萧昡不会将萧璋留给萧琮解决,他的儿子,他亲手处置。
萧昡形容冷峻。
萧琰起身给父亲斟茶,双手递上,诚恳道:“阿父辛苦了。”眼见仇人在侧,却要不动声色隐忍这么多年,萧琰佩服父亲,也心疼父亲暗里经受的折磨,不可与人道,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萧昡心怀大慰,拿起茶盏饮尽,笑呵呵道:“当日,你四哥也是如你这般,说阿父辛苦。”他看一眼清俊温仁的嫡子,又看一眼神采濯濯的女儿,只觉一切隐忍折磨都值得。有这样优秀的子女,做父亲的,为他们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萧琰还有一个疑惑,问父亲道:“雇佣东海刺刺杀四哥的,也是二伯父?”
萧昡目光森然,“他出钱给那孽障,由那孽障行事。”
萧琰一时默然,“那孽障”当然是指她二哥萧璋。
她那二伯父萧暻也当真奸猾狠毒,将二哥萧璋拖上刺杀亲弟、世子的船,上了船下不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而且刺杀世子的把柄还被二伯父握着了。当然她这二哥也不是那么蠢,甘心被人利用,只是人一旦被私欲蒙蔽双眼,再清明的人也会犯蠢,何况,萧璋对她四哥本恨之欲死,有了这种机会,加上有人鼓动,哪还把持得住?
萧昡说起也是痛心,“也是为父之过啊,没有教好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疲色,亲手处置了儿子,他心中如何不痛?
萧琰柔声安慰父亲,“阿父不用自责。父母对子女的教育再精心,但自己心不正,贪念私欲过重,再好的教导也无甚用处。您看四哥,一出生受寒毒侵困,若换了其他人,早偏狭愤激,怨恨苍天不公了,四哥却是宽厚博大,待人以仁,可见天性也是很重要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胸襟宽广豁达的人。”
萧琮向她递了个赞色。
萧昡想起吕氏外柔内狡,不由点头,怒色道:“那孽障是受了他生娘的影响。”
吕氏已经被圈禁,一辈子都要受幽禁之苦,但萧昡想起这女人明里温顺暗里狠毒仍是心中发寒,若非给吕家留两分面子,早了结了她。
萧琰转头问四哥:“吕家那边……有没有涉入?”
萧琮还未说,萧昡已经森然冷声,“吕氏心狡谨慎,下毒之事瞒着吕家。但那孽障暗中谋世子之位,吕家却是有份。”
萧璋既被他处置,吕家在军中的位置当然要动一动。
萧暻和萧璋被处置后,萧昡对河西军的将领进行了较大的调整,吕家渐渐在这些调整中被替换出去,但理由是充分周全的,吕家人退出也退得体面。吕家知道吕氏和萧璋之事,只庆幸家族得以保全,又哪敢有怨言呢?——那是毒害世子的大罪,萧氏没要他们吕家的命已经是顾念吕家过往的功绩了。
“……对吕家从宽处置,这还是你四哥提出来的。”萧昡欣慰的道。
当然萧琮不这么提,萧昡也会这么处置。吕家虽出身寒门,却是世代武将,从先祖迁入河西起,在河西奋战,积功累累,在河西军中甚有威德。吕氏和萧璋所做之事,萧氏不能对外宣扬——媵室毒害嫡子,兄弟阋墙,这是家丑,传出去对萧氏威望也有损。而对吕家处置太过,外人不知情,还道萧氏薄情,军中难免生寒,对河西军的忠诚和稳定都不利。——萧琮能清晰看到此点,并理智处事,不以私怨废公,萧昡当然欣慰。
这其中的道道萧琰一想,当然也明白了,说道:“四哥仁厚,是河西之福。”
萧昡大笑。
萧琮也笑道:“阿琰嘴上抹蜜呀。”
萧琰正色,“我说的是实话。”
上位者不一定要冷酷。
萧琰觉得,她四哥温仁宽厚,这挺好。
萧昡抚须道:“我是担心你四哥宽仁过度。”
统兵可不能宽仁,所谓慈不掌兵,这是至理。
萧琰肃然道:“四哥是仁,但非滥仁。赏罚分明是仁;当严则严,绝不姑息,这也是仁——是有利全局的大仁。四哥宽仁悯下,得将士戴归心,又以大仁统军,自是能使将,能令兵,能治军。”
萧昡再次大笑,笑得极为畅快。
萧琮眼中也溢满笑意。
萧昡笑道:“你是你四哥的知己啊。”
萧琮便是如萧琰所说的,这些年以宽仁悯下待人,以大仁治事,七八年下来在军中已积累了颇高的威望,都说世子仁能悯下,宽而不纵,当严则严等等,没有将领再因为他缺乏武力而小看他,都说大都督后继有人。儿子为此付出多少辛苦,萧昡当然清楚,而以不能习武之躯得到军中将领的认同,也证明了他的能力。萧昡有这样的世子,当然高兴。
而十七与她四哥分别这么久,却能以短短两语精确概括她四哥,足见兄妹的感情和互相了解。一双儿女都这么优秀,彼此感情又这么深厚,萧昡当然开心。
在这开怀大笑中,亲手处置长子的痛郁似乎也去了一些。
……(.. )
第二八八章 静好即福
近晚时,安平长公主遣人过来,说晚食已备好。萧昡便带着一双子女去了盛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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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的气氛温馨和睦,萧琮兄妹俩一个妙语,一个风趣,逗得父母极是开怀。世家讲究食不言,但并不僵化,这原本是养生的规则,并不是刻板的教条,只要不含食而言、不持箸而言,是教养礼仪,而谈笑是不禁的,心情愉快的进食也是养生之道。
晚食后兄妹俩拜别而出,把空间留给父母。回去的路上兄妹俩并肩慢步走着,权当消食。萧琰回头看了眼盛华院,神色愉悦的道:“母亲和父亲和睦了许多。”至少不像以前那般,对父亲冷嘲热讽。
萧琮微叹道:“罪魁祸首一个死、一个圈,母亲心中的恶气消了,又知晓父亲隐忍这么多年,那些怨怼自是没了。”
萧琰笑道:“这好。”
父母相处和睦,子女当然高兴。
即使不能成为恩夫妻,和谐相处也是好的,夫妻要相对一辈子,冷脸相对哪有快活的。
萧琰又关心起兄长,“四哥和魏娘子相处还好吧?”
萧琮眉间染上笑意,温醇的声音说起魏子静:“她很温柔也很安静,书读得很多,有才华却不外显,是心中安静自有山水的人。和她相处很自然,也很舒服,没什么压力。好像,三伏天里饮酸梅汤,冬雪天里饮热**茶,怡爽,安适,熨贴。”
萧琰见四哥眸中泛着柔光,清俊的脸庞上也是一片柔和,与以前说起沈清猗时那种欣赏敬重的神色完全不同,萧琰虽然没有过一个人,但从李毓祯看她的眼神和表情也能了然,四哥显然对魏子静有着意。
萧琰心生感慨,说道:“看来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在她心中,沈清猗自然是极好的,四哥也是极好的,但他们只有夫妻的恩义,却生不出夫妻的情。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萧琮微笑说道:“阿琰以后也会遇到最适合的。”
“那承四哥吉言了。”萧琰像模像样的拱手感谢。
萧琮清朗的声音笑起来。
笑罢,又说道:“你沈姊姊也会遇到最适合的。”
“但愿如此。”萧琰叹道。随即施了道真气屏障,问四哥:“最适合姊姊的,那人……四哥知道?”
萧琮一脸无语的看妹妹,“你觉得你沈姊姊会告诉我?”
告诉前夫自己喜欢谁……呃,好像的确不是姊姊的性子。
萧琮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说不说,思忖后还是告诉了妹妹,说道:“签和离书那天,我祝福清猗心想事成,她说了句,‘独茧抽丝。’”
“啊?!”萧琰吃惊的瞪眼。
独茧抽丝,这是《诗论》中比喻诗文条理清晰,脉络分明,后来亦被用于比喻……单相思。
怎么可能?
姊姊竟然会单思一个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姊姊单思?
萧琰觉得完全不能想象。
又觉得如果有这个人一定想揍他一顿!
竟然让姊姊受单思之苦……不对——萧琰忽地醒悟过来:不是姊姊单思那个人,而是那个人恐怕不知道姊姊恋慕于他。以姊姊的品性,如何会在没有与四哥和离之前,和其他男子有瓜葛?
萧琮见她惊愕瞪眼恼怒复又恍然的表情知她想明白了,微叹道:“初始知道清猗有意中人时我也很吃味,颇有愤恼。但仔细一想,以清猗清傲自重的性子,岂会做出婚内与人瓜葛之行?应该是发现自己单方思悦一人,出于对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我的尊重,才决心和离。”
但萧琮也想不出沈清猗接触的人中,她究竟心悦了谁,完全没有形迹。最主要是沈清猗嫁到萧府后一直恪守礼节,没有与任何青年男子有过逾越的接触。萧琮想过,或许是以前在沈府认识的,但以她的性子,如果心中有人恐怕不会和他有夫妻之事。萧琮真正怀疑的,是沈清猗和他疏远保持距离起,那应该是在庭州的时候……但从贺州到庭州,这么短的时间,清猗难道对谁一见钟情了?但想想沈清猗的性子,一见钟情,真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萧琮也很好奇,他的前妻究竟心悦谁?
兄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心里像有只猫。
萧琮终究端稳,不好表现出对前妻倾慕谁的好奇,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萧琰问起四哥的儿子,“长得有多壮实?”四哥给她的来信,首先骄傲的是儿子生下来有七斤半,很壮实。
萧琮哈哈笑道:“百问不如一见。”挤了下眼调侃她,“你这个‘叔父’,还没见过你的侄子呢。”看了眼天色,“虎头还没睡。咱们走快点,你这个叔父好歹抱抱他。”说着招手上辇,又吩咐辇婢疾行。府中抬辇的婢女都是训练有素的健婢,抬着世子疾步而行还平稳如故。萧琮反而催萧琰,“阿琰快点,慢些抱不了你侄子了。”
萧琰噗哧一笑,足下一移,轻松的随在步辇旁边,一边走着一边和兄长说话,萧琮说起儿子的一些趣事,笑声朗朗,眉梢都是笑意。
不到两刻钟,到了恒安院。
“世子回来了。”
“十七郎君来了。”
下人一叠声往里通报。
恒安院里熟悉萧琰的仆婢都高兴起来,萧琰貌美又待下人温和,仆婢们都愿意往她跟前凑,再者十七郎君每次过来世子都最高兴,主子一高兴,一院子人都高兴了。
入了主楼,萧琮带着萧琰往内院走。萧琰却在二门前停了步,说道:“四哥,这不好吧。”她不是以前的小少年了,可以出入内院无忌。和兄长一起进入内院当然也可以,但如今内院并无正经的女主人,在内院里见兄长的媵室却是不好的。
萧琮看她一眼失笑,“我忘了。”忘了妹妹现在还是弟弟。“也罢,等过阵子。”等过阵子父亲公布了妹妹身份再入内院,萧琮希望自己最喜的妹妹能和魏子静相处融洽,像阿琰以前和清猗一样。
“咱们去东阁说话。让子静带虎头过来。”萧琮吩咐一名侍女入内去传话。
兄妹俩转身去前院。
恒安院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没什么大变动,除了方便轮椅上下的斜坡式楼梯改成了阶梯式楼梯。萧琰见四哥稳步上楼,身材匀称修长,背脊挺拔,穿着士族郎君的宽袍大袖,风姿清俊又高贵,再无半分病弱之态,心中不由欢喜,又默默感谢了一番沈清猗——若无姊姊,便无四哥今日。
二楼的东阁是踞坐的厅室,兄妹俩不用脱靴直接入内,分坐在主位曲腿高几两边的禅椅上,侍女煎好了茶,兄妹俩一边喝茶一边说话。约摸一刻钟后,外面有轻微的衣衫窸窣声,侍女禀道:“世子,魏乡君来了。”
乡君是从七品外命妇,以萧琮国公世子的爵位,可以置正八品的媵四人,魏子静初嫁进来萧琮按制给她请封了亭君,生下长子后,萧琮便上了封媵章,放弃还可置三媵的权利,向朝廷请封提高魏子静的品级——宫中外命妇司立即批了,要知道外命妇朝廷是要给俸禄的,四个正八品的俸禄相当于两个从七品,萧琮愿意削减媵室只置一个从七品的媵,朝廷何乐而不为?
侍女掀起锦帘,魏子静和**娘一前一后进来。
萧琰立即站起身,虽然魏子静不是她正经嫂子,却是四哥喜欢的人,她当然要给予尊重。
“世子。”魏子静向萧琮行礼,声音如往昔般柔细而安静,又向萧琰行礼,称道,“十七郎君。”她不是萧琮的正室,按礼不能称呼萧琰十七弟。
萧琰神色端重的向她揖手行礼,中规中矩的称呼道:“魏乡君。”
见魏子静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缠枝花襦裙,外罩玉兰色轻纱大袖衫,姿容婉丽,秀气怡人,安静如江南水乡的画中人,萧琰想起当年在庭州见魏子静的感觉,心里微微点头:魏五娘子没有变。这很难得了。嫁进膏梁富贵的梁国公府,没有被锦绣繁华迷眼,依然保持安静的心,这很难得了。
萧琰给魏子静的感觉也没有变,除了容颜比当年更盛,气质也更加圆润,让人感觉穿着粗麻布衫也是如锦衫般光滑润泽,而那种纯净美好的感觉依然如故,那双如琉璃水晶的眼睛澄澈净透,仿佛能照进人的心里。但魏子静的心中已无当年初见那个美好少年时的怦然心动,当她做出决定转身时,已将那份心动留在了千桃林中,让它随着桃花而落。如今,魏子静的感想仍如当年:萧十七这样的人会让无数慕他的女人伤心。
她侧身立在萧琮身边,眸子凝视眉眼温润的丈夫,心中柔软宁谧,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这种幸福或许不浓烈,却绵绵长长,能伴她的人生静好到岁月终年。她再次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正确,原本是选择其一的联姻开出了幸福之花,这是意外之喜,魏子静是个聪明也懂得惜福的人,而今再见萧琰只有对小叔子的尊重,再无当年千桃树下揭面而见时的心动。
萧琮招招手,**娘将孩子抱上前来。
萧虎头今年两岁多,长了一双萧家人典型的凤眼,看见生人也不怯场,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萧琰,盛满了好奇。萧琮从**娘手中接过儿子,看姿势十分熟练,显然抱过无数次,对儿子笑道:“虎头,这是你十七叔父。最俊美、最漂亮的叔父。”
萧琰忍不住笑,“四哥……”有这样给儿子介绍的吗。
萧虎头不到三岁,说话却很圆溜了,字字咬得清楚,奶声奶气的叫道:“十七叔父。”歪了歪头,重复父亲的话,“俊美,漂亮。”
萧琰哈哈笑起来,低头看着他,两双同样纯净的眸子相对,孩子忽然咯咯笑起来,向她伸出双手。
萧琮乐道:“虎头喜欢你。”将孩子递过去。
萧琰学着四哥的样子接过孩子,动作有些生涩,直着手臂,将孩子的脸抱得离自己胸口一点,她衣襟上有绣纹,恐刮着孩子的脸。魏子静看在眼里,心里微笑,放心了:世子这位十七弟很细心,也很护孩子。
“父亲给虎头取名了吗?”萧琰问四哥。
按萧氏的规矩,孩子满三周岁才录名上宗谱,三岁之前都唤**名,但疼重视孩子的,一般都早取了名,只待满三岁录名上谱——虎头是四哥的长子,想必父亲一早把名取好了。
萧琮道:“父亲选了两个字,还没想好用哪个。”
萧琰微微抬眉,四哥这话里有意思啊。
还没想好……要考虑什么?
逗了一会孩子,小孩儿禁不住瞌睡耷眼了,魏子静和**娘带着孩子回了内院。萧琰调笑四哥道:“魏娘子对四哥挺有感情嘛。”方才她留心注意,见魏子静一半时候在看孩子,一半时候目光都在四哥身上。
萧琮呵呵笑,温润的眉眼浸润着一种幸福,安宁,平静。
他挥手退了仆婢,说道:“虎头出生后,父亲给他选了一字,‘定’。”
定,安也。
安定,安稳,这是个好名。
但也是个安稳的名,适合庶长子。
“前几天,父亲又选了一字。”萧琮手指在高几上写了个“宣”字。
宣,大室也。本义是帝王的宫殿。
——这不是适合庶子的名。
萧琰施了个真气屏障隔绝内外,意会的道:“四哥欲立魏娘子为正室?”
只有嫡长子才能名为“宣”。
萧琮微微点头,说道:“我不欲再有庶长子。”
萧琰默然。
二伯父萧暻、二哥萧璋皆是庶长子。若无庶长子之祸,四哥便不会遭受这么多年的磨折,阿父阿母也不会遭受近二十年的煎熬。
她很能理解四哥的心思,也支持他的做法,笑道:“四哥不仅睿智,也果敢。”
敢立寒门之女为自己的正妻、萧氏的宗媳,当然是果敢。
父亲想必是被四哥说服。
萧琮道:“甲姓世家虽从未有过寒门出身的主母,但规矩总有打破的时候。高宗皇帝当年都说过,做帝王要守规矩,也要破规矩。一国之主如此,一家之主也当如此。咱们世家重出身,除了门第联姻的利益外,最主要还是因为高门教养更好,血统更优秀,能诞出优秀的后代。但魏家世代将门,有着优秀的将才血统,本身不是那等低劣血统的寒门,子静的天赋才华也极出众,质素高,教养和血统都绝不低劣。——你看虎头,才两岁多的孩子,多有灵性,不仅说话清晰流畅,还很记人,抱过他一次的,他都记得,下次再见能准确的叫出来。”萧琮说着又笑,“父亲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去母亲那边用朝食,因为**娘会带虎头过去请安,他老人家哪天没见到虎头都不舒坦。”
萧琰也笑起来。
这样,很好。
从此以后,国公府都不会再有庶长子了吧。
但这也意味着与皇室的联姻断了,萧氏和皇室,能一直同盟共行下去吗?
萧琰在为四哥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沉重。
但不论如何,她会努力。
世间安得两全法……总要去追寻,才有可能得。
***
次日晨练后,萧琰去松鹤院向祖母请安。
长宁大长公主好清静,早不让儿女和孙辈来给她晨昏定省。萧琰是过来给祖母继续讲乌古斯的见闻,祖母便让她早上过来一起用早点。祖母的早点很简单,是一杯松露蜂蜜,一碗海参蛋羹,素淡却是香满腹,兼且养生。给萧琰准备了一碗松露**酪,松露的香味配上**酪的香甜柔滑,一早上都有好心情。萧琰心想,祖母的性子寡淡,却很会享受生活,或许这是她老人家的人生过得清静却悠哉自如的原因吧。
从祖母院里出来已经近午,萧琰去母亲院里用午膳。用完午膳,陪安平母亲在花园消食散步,午后她老人家要歇会午觉,萧琰便回了清宁院。换了一身宽松的直裰,她在炙了沉香的书房里凝心静神,心思全部澄静下来后,铺纸磨墨,画蔷薇。
这一画画到了下午晌,安叶禧提醒应该去睿思堂了。萧琰回寝卧换了大袖袍,翩翩然的往父亲院子而去。
萧昡刚刚下衙换了大袖常服,族议会的一众堂兄弟和族兄弟都过来了,一并进入厅堂叙事。
萧琰通报入内,向父亲行礼,再向众伯叔恭敬行礼。
“好!好!”
厅堂内笑声连连。
“咱们萧氏出此英才,要好好庆贺呀。”一位族伯大笑道。
的确要庆贺:不到二十岁的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大唐帝国最年轻的洞真境大圆满宗师,这必须要庆贺!不仅是萧琰个人的荣耀,也是萧氏的荣耀,还能树立榜样激励族中子弟——必须庆贺,还得大庆贺。
最后议定了,在这个月的休沐日,国公府明堂设大宴,族中各支各房均要赴宴庆贺。
又议祭祖仪式。
按例族中子弟晋阶洞真境宗师后,都要入宗庙祭告祖宗。萧琰初入洞真境时未在萧氏,如今归家已是大圆满,这更要祭告了。而且这仪式还需比一般的晋阶洞真境更加隆重才行。
祭礼的等级议了很久。
因为祭礼的等级等同于在家族的地位,这不是随便而定的。
最终初步议定,视同护族长老祭礼。
萧氏的后天宗师有两种等级,一是长老,往上是护族长老,长老拥有长老的资源待遇,护族长老在长老之上,并拥有长老会的实际权力。“视同护族长老祭礼”,意味着萧琰在族中的地位视同护族长老——当然在进入长老会前,没有护族长老的实际权力,只是地位待遇相同。
以萧琰的年龄来说,成为护族长老是过分的年轻,但以她的实力和今后的前途而言,这是没有多少争议的。
之所以是初步议定,因为涉及家族武道宗师,族议会还要报护族长老会确定。
送走议事的众伯叔,萧琰和父亲回书房说话。
“阿琰可知,你的晋阶为何要在族中这般隆重大办?”
萧琰略一思忖,道:“除了伯叔们说的原因外,父亲是想消除二伯父事件对族中的影响吧?”
“不错。”萧昡赞许道。
对萧暻和萧璋势力的清洗虽然清除了家族的隐患,统一了族中上下的意志,但这次清洗涉及了太多了萧氏子弟,难免在族中造成人心动荡,急需一桩大喜事消除这种不利影响。
萧琰以“十九之龄”晋阶后天大圆满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事件,尤其族中青年子弟,更能一扫委靡,激励奋发。
萧昡沉谋重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契机。
“不过,”他又提醒女儿,“却是将你推了上去。大祭大贺之后,你是族中年轻一辈最拔尖的一人,甚至很多老辈都不及你,所谓木秀于林——风头过盛,你可承受得住?”
多少天赋英才都是折损于太过出挑。
萧琰一笑,说道:“我不出风头也是在风头,何惧风头。不处风口浪尖,便无风吹雨打。无风吹雨打,哪来磨砺锋刃。”
萧昡大笑,“好。”
不愧是他萧靖西的女儿。(.. )
第二□□章 亲事
族议报上去后,长老会很快确定下来,视同护族长老祭礼。
祭礼的吉日由族中易师卜出,恰恰也是在这个月的休沐日。
消息已经公布出去,族中老辈们都亢奋起来,年轻一辈越优秀,他们萧氏会越强大,而嫡支越强,不会出现嫡弱庶强的隐患局面,这是大好事,必须大庆贺;年轻一辈们也激动亢奋,惊讶、震撼、欣羡、激励、振奋,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毫无疑问,有这样强大的同辈人物,如旗帜扬在前方,让他们有了奋发的目标,又如战鼓激烈敲在他们心间,让他们震荡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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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睿思堂和恒安院的访客络绎不绝,来睿思堂的都是族中长辈,来恒安院的,则是族中同辈子弟,都是拐着弯来看萧琰的。萧琰忙于会客中,有时去父亲的睿思堂,有时去兄长的恒安院。也有直接递帖门房,拜访萧琰的。萧琰便在国公府前院的花厅会见来访的同辈。她没有在清宁院会客,这里是她和母亲居住的地方,尽管母亲不会再回这里,萧琰却不想破坏她和母亲相处的这片天地的宁静。
与此相应的,盛华院的女眷访客也是络绎不绝,遇到族中重要的女性长辈过来,安平长公主也会让萧琰过去拜见。闲下来时她对萧琰笑道:“这还是第一波,只是咱们族中的。等祭礼过了,各个世家涌动,你知道什么叫虎视眈眈了。”
“虎视眈眈?”萧琰有些惊呆。
安平长公主哈哈大笑,说道:“前两年,你满十七岁,有不少世家夫人来信关心你议亲没有。”说着给她数,“宋国公夫人,蒋国公夫人,卫国公夫人,温国公夫人,郯国公夫人,曹国公夫人,罗国公夫人,……。哦,还有信国公,是亲笔写信给你父亲,说家中有好女。”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
她熟读士族谱,当然知道——宋国公夫人是清河崔氏,蒋国公夫人是陈郡谢氏,卫国公是河东裴氏,温国公是琅琊王氏,郯国公是博陵崔氏,曹国公是范阳卢氏,罗国公是赵郡李氏,吴国公是吴郡孙氏,息国公是丹阳纪氏,胡国公是吴郡张氏,昌国公是荥阳郑氏,寿春郡公是洛阳元氏,荆国公是京兆杜氏——那时萧氏在河西还没有对杜氏发难,荆国公还没降爵,长平开国侯是吴郡陆氏;哦还有直接写信给父亲的信国公,那是洛阳独孤氏的女家主。——二十一家甲姓除了弘农杨氏、辽东慕容氏、京兆韦氏、吴兴沈氏、鲁郡孔氏这五家外,都已经向她提过亲事。
弘农杨氏不提那是情理之中,杨氏家主泽国公出任安藏大都护,不可能与世袭河西大都督的萧氏进行嫡支联姻。辽东慕容氏、京兆韦氏也是同此理——慕容家主冀国公替代范阳卢氏家主曹国公出任安北大都护,韦氏嫡支的韦蕴刚刚晋升安东都护,这些涉及军权的世家不允许彼此联姻。而吴兴沈氏已经嫁出一女为萧氏世子妇,萧沈二家当然不可能再在嫡支联姻,这叫浪费资源。至于鲁郡孔氏,那更好理解了,世代儒家领袖不可能和萧氏这种世代掌兵的联姻。
萧琰惊愕后明白了,她是嫡支嫡出,这种世家联姻再正常不过。
安平长公主笑道:“自从你去了长安,入了天策书院,你落到这些世家主的眼里了。不论皇室跟萧氏关系如何微妙,与萧氏联姻对于世家在西部的利益只有好处。”安平长公主说话很直接,一点都不隐讳,“何况,你个人的前程远大,十六之龄是登极境后期,任谁都能看到你的武道前途。你十七岁时与吴王一战,便晋入洞真境,成为昭华之后最年轻的武道宗师,哪家不眼热你?”打趣她道,“你是一块香肉,勾引得各家都盯着你,既是为了与萧氏联姻的利益,也是为了你这个人,有了联姻关系,你对妻族的子弟能不看顾一二,指点一二,提携一二?各家要嫁女儿,当然都想嫁个优秀的,才能得到回馈。”
萧琰听得点头,世家婚姻是这么现实,尤其嫡支子女,享受了更多尊荣和资源,同时也要承担联姻责任,除非你对家族的贡献大出联姻,或者家族不需要这份联姻利益,否则婚姻很难自主。但萧琰并不忧心自己,因为她还太年轻——相对于洞真境大圆满宗师来说,家族不会这么早给她定下亲事,而以她的实力和未来的前途,在亲事上也有自己的话语权,家族不可能枉顾她的意愿给她强行定下亲事。
萧琰不担心此,当然心情轻松,也打趣道:“亏得各个世家都有适龄的嫡女呀。”这也是她奇怪的。
安平长公主斜挑她一眼,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往她额头上一戳,“傻瓜。即使没有和你年龄相当的,小你个四五岁、五六岁怎么不能提了,反正你是武道宗师,寿命悠长,等人家女郎长大等得起。”说着禁不住笑,“信国公说‘家有好女’,她的嫡孙女,两年前才九岁,都敢提给你。”
萧琰彻底无语了。
她心里默默抹汗,说道:“母亲还是早点回绝了吧。我又不是郎君,别耽误了各家适龄的女郎——父亲说,要到明年及冠礼的时候才公布我的性别。”那还有半年,萧琰可不想拖着别人家已经十七八岁的女郎。
安平长公主道:“这还用你说,我和你父亲议后,当时回了信,说你近五年内都要专心武道,不会考虑亲事。”
萧琰这才放心了。
安平长公主又揶揄她,“你别以为公布了女郎身份你轻松了,那时候,各个世家是给你塞郎君了。”
萧琰笑嘻嘻道:“总不如塞女郎这么多。”
她肯定是要娶,而要匹配她这位“年轻俊才”,世家嫁过来的郎君不能差,身份、相貌、才华,都不能低了。但男子总比女子心气高,这也是长期造成的现实,愿意嫁的男子还是少数,要么是家族压力,要么是自身不得已的原因,当然不乏倾慕女方愿意嫁的——像她的亲娘,不知有多少才貌双全的男子想嫁给她而不得。世家要选出合适的联姻郎君,那可真得费心,既不能嫁出族中优秀的子弟,也不能嫁出个差的,心气还不能太傲,否则不是结亲是结仇,这么一筛,适合的人选当然少了。
安平长公主笑悠悠的,“说吧,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到时好给你选。”
这话一半是在调笑她,却也是在认真询问她的意思。
萧琰觉得亲事什么的,离她真的很遥远,心想,她要是跟哪个世家子议亲,李毓祯肯定能将它搅黄了,除非是她自个喜欢的,李毓祯想搅也搅不了——但有这样的人么?至少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有。
不过萧琰还是认真考虑了自己的择偶标准,提早告诉父母也好方便以后立即推拒那些不合适的,省得拖着人家。想了一会,她说道:“孩儿若娶,当娶君子。”
“咦?”安平长公主坐直身。
萧琰道:“君子比德于玉。玉有五德,五德齐具当然是极好,但这样的子弟想必世家也不会外嫁。”她一笑道,“孩儿也不求完美,若选夫郎,须具玉之三德:一要如玉之洁,心正而不邪;次要如玉勰理自外,可以知中,此为表里如一、心怀坦荡之德;三要如玉润泽以温,此仁德也。具此三德,方可考虑。”
安平长公主听出来了,萧琰选夫郎,跟世家挑选媳妇一样,首要重德行品性,次要才重才智。
这与安平长公主的想法相当,她拿起榻边的碧玉如意敲了敲萧琰的膝,递给她,欢笑道:“说的好。”娶进来的郎君是要重德,重什么才,娶郎的女人又不需靠男人的才能撑家,温谦柔和、体贴入微,将妻子照顾周到才是好的。
萧琰横握玉如意,一本正经道:“谢母亲赏。”
安平长公主哈哈乐了,伸掌轻拍她额,“你会逗趣。”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心念一转,又问她,“若是选媳妇如何?”她也得考虑阿琰喜欢女人的可能性。
萧琰笑道:“若是选媳妇,当如母亲这般,大气豁达;要如玉之坚,不挠而折;要如玉之声,舒扬远闻,通达明理有智。”
如玉之坚,如玉之声,是玉之五德中的二德,萧琰说在“如母亲这般”之后,是说安平长公主之德——这是讨母亲欢心,也是萧琰真实的想法。
安平长公主哈哈笑,被女儿奉承得很开心,拈了一粒剥了的开心果递进女儿嘴中,笑说道:“阿琰真是个开心果。”
……
晚食后,夫妻俩在讌息室里说话,安平长公主便说了萧琰的择偶标准。
萧昡傲然一笑,道:“要匹配我女儿,玉之五德都是应具的。”
安平长公主也这般认为,却冷哂他,“有这种优秀儿郎,你愿意嫁出去?”
萧昡轩眉,冷哼,“何必求娶他家。咱家难道培养不出一个‘五德’君子?”
他说的是童养夫。
这种做法在大富人家和世家中并不少见,若有女儿不愿嫁出,又不求联姻利益,便会挑选身家清白、容貌天赋都好的男孩子,从小进行培养,这是民间俗称的童养夫。当然,缺点也很明显,那是出身不好:这种男孩子多半是孤儿,或贫家卖出来的。
世家也不是唯出身论,所谓沙中淘金,低劣的沙砾中也有可能淘出金沙。萧家一直在做这种淘金沙的事——淘出那些有资质有灵性的男孩儿,经过萧家十几年的世家公子式培养,算寒门小户出来的也能成为良材美玉。萧氏收养孤儿的安贞堂中凡是容貌出色的男孩儿,都会送到澄玉堂特别培养,然后根据资质、悟性、心性进行淘汰,留下来的必定是优异的——算不作为萧家女郎的夫侍备用,培养出来也是得用的人才。
安平长公主便问:“澄玉堂可有合适的?”
萧昡忖眉,“现在的几个,都还差了点。”眉头皱得深了点,“德行心性还可,容貌气质……给阿瑟还将,给阿琰……”萧昡觉得,女儿这般出色,必须给她配个绝世美男子才行。
安平长公主无语了,阿琰这样的容貌,谁能配得上啊,挺没诚意的建议,“你跟冀国公商量,让他们族中给个绝世美貌的男孩过来。”
萧昡失笑,“胡闹。”慕容钊不向他挥拳头才怪。
他念头瞬转,“不过,月韦族出美人倒是真的……”慕容家的主意打不了,月韦族倒是可以打主意。
他说道:“阿琮说,阿琰在那件事未成前不会考虑亲事。”如果从现在起培养一个容貌绝色资质也好的男孩儿,十二三年后也长成可以嫁给阿琰了。如果阿琰到时不喜欢,也可作他用,不会白培养了。
“那去月韦族找人。”安平长公主干脆利落的道。
跟着又道:“不过,我觉得,阿琰以后娶媳妇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萧昡忖眉,半晌叹道:“做两手准备。”
***
萧琰不知道父母在为她的亲事操心,回到清宁院后,她给阿娘写信,然后又给沈清猗写信,那幅蔷薇画将与这封信一起寄出。
但次日清晨寄信时,她忽然又犹豫了。
最终,她只令安叶禧寄出了那两封信,蔷薇画却是留下了。
这天晚上,她又画了一幅蔷薇,准备送给阿娘。
然后她给阿娘写信,说景苑的蔷薇开得正盛,她画了蔷薇送给阿娘,表达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又问阿娘蔷薇花还有什么花语或轶事。在长安时她不敢当面问阿娘,而在信中问比较安全,至少不用面对阿娘的逼问了。萧琰觉得,不能将沈清猗牵扯出来。千山学长说过,蔷薇花有相思之意,万一阿娘误解姊姊对她有思慕之心,她可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次日一早,吩咐安叶禧将信和画寄出去。
这日的傍晚,萧琤和萧玳回来了,因为明天是休沐日。
晚食在盛华院用,因安平长公主还在孝期不饮酒,几位小辈饮酒也不敢放肆,萧琤和萧玳本想与萧琰好好“亲近亲近”,在母亲这里只能三杯薄酒了事,加上还有父亲威严警告“明日祭礼,不许饮多”,兄弟俩只得放弃灌倒萧琰的意图。
萧琰却在那斜眉得意,“凭你们想灌醉我,上回不知是谁躺下,哈哈。”
萧琤呲着一口白牙,“萧十七,你等着!”
萧玳直接拿起空酒盏向十七哥一晃,约战,“一会去演武厅!”
萧琰一脸慈悲,“还是别了。万一打得你趴下,明天祭礼都爬不起来。”
萧玳阴沉的俊脸几乎可以看出黑气来,狠戾的道:“走!”他被打趴下也要啃下萧十七一块肉。
萧琤挽袖子拍案,“走!!”
“我也去,我也去。”萧珑兴奋的跳。
萧瑟寡淡的脸上挂着表情,“知道会这样”。
萧琮半阖着眼,不忍直视。
安平长公主哈哈道:“多么真挚热情的兄弟之啊。”
众人:……(.. )
第二九O章 这就是实力
最终演武厅没有去成,被萧昡以父亲的威严镇压了,冷峻道:“都回去!早点安置,明日不要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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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众子女敬谨应道。
萧珑抬起头神色怏怏的,一脸没看到热闹好失望的表情。
萧昡对这个小女儿也是无语了,再看一眼身上散发着“人生无趣”的萧瑟,只觉眼抽,这两女儿怎么不中和一下?扫了一眼还在打眉眼官司的三“兄弟”,心里好气又好笑,故作嗔怒道:“赶紧都滚。”
众兄弟姊妹立即起身,恭送父母出厅后,才随后而出。萧珑心里不忘热闹,走到廊上还对三位兄长说:“十四哥十七哥十九哥,你们打架时要叫我呀!”
萧琤恶声恶气的,“小孩儿一边去。”
萧珑大怒,扑了过去……
萧琤正要头疼又要被这个妹妹扭打不能还手,却见这个见色走不动的家伙扑到了萧十七身上,一脸泫然欲泣的控诉,“十七哥哥,十四哥不待见我!”
萧琰正色的,“他是你在心口难开。”
“噗!”还没走远的安平长公主响亮笑出。
萧昡及众子女:……
萧珑喜笑颜开,恍然大悟,“哦——!”扭头向萧琤眨了下漂亮的凤眼,“十四哥哥,我也你。”
萧琤俊脸刷地红了,高仰着下巴,哼一声,“谁你了。”蹬蹬蹬走了。
身后一串大笑。
萧琤心恼道,萧十七最可恶了。
***
七月末,天气已经凉了,白昼的时间也缩短,萧琰起身时天色还没有亮。她照例是冥想两刻钟,然后起榻穿一身短褐练刀,不过今日练刀的时辰缩短了,回屋沐浴后便穿了祭服佩了仪刀,直接去父亲的睿思堂,由一位护族长老带领,前往宗庙山上的护族长老院。
国公府内处处点起了红灯笼,而整条兰陵巷都已经灯火通明。兰陵山上,宗庙广场前矗立的三十六根灯柱也已经点燃,火红的光照亮了那一方天空。
至卯正二刻,宗庙广场上,已经一片玄色祭服,足有上千子弟肃立,安静得落针可闻。萧琰也是一身玄色祭服,右衽衣襟上用金线绣了两朵交叉的剑兰,既是兰花又像交叉的剑,优雅犀利并存,这是萧氏护族长老的祭服纹饰,只是她的衣袖上没有金线交叉的剑兰,说明她不掌权柄,只是荣誉护族长老。
她没有立在一众子弟中,而是一人静立在通向宗庙大门的红毡尽头,身姿俊秀拔挺也如一株剑兰,非常醒目。广场上肃立的萧氏子弟们眼角余光都飘向她,然而第一眼却忽视了那惊人的容貌——因为她的气场!只是沉静的立在那里,身上有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势,众子弟仅仅眼光斜视过去,觉得自己陡然处身于浩瀚的深海中,被那无穷伟力碾压。
“砰砰砰!”目光逃一般移开后的子弟们犹自惊魂不定,窒压之后心脏才仿佛跳脱出来般砰砰而响。他们心中都震撼不已,先前听说萧十七晋升洞真境大圆满,都觉得很厉害,但也觉得这是天赋好运气好,没准还是靠族中的珍贵丹药等资源给堆上去的,难免嫉妒酸溜溜,还有不服气,心想自己若能得到这些资源也能一飞冲天,但此时亲身感受到那股磅礴浩瀚完全碾压他们的伟力,才真切的知道这个厉害是怎样的厉害——在那种威压下,他们完全是一尾小鱼小虾,随时能被深海的大浪给碾碎。一时间,那些嫉妒不服气的情绪统统湮没,唯有忌惮和竦然起敬。
莫说这些宗师以下的子弟,是广场上的宗师也为萧琰这显露出来的气势震惊,默默对比其中的差距,心中顿时凛然。而且这深海伟力般的势非常凝练,绝对是经历了千锤百炼磨砺出来,不可能是丹药堆上去的浮土。广场上的后天宗师中也有一些天赋卓越,二十七八、三十多岁晋阶洞真境的,心里难免自负,此时都觉自己被碾成了渣渣,隐藏的那些骄傲自负瞬间成了烟云,目光瞬间澄静,心境都凝实了几分。老成持重的护族老长们冷眼旁观,心里微微点头——萧十七这杆旗树得好。
萧琰进阶后气息愈发内敛圆融,平时锋芒不外显,然而族中既然要立她为大旗,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低调,越能显露她的实力震撼人心,越能收到激励的效果,而她已经站在浪尖,也必须适当高调,压服下面的嫉妒不服,树立她的威势,消除对她年纪轻轻成为荣誉护族长老的猜疑和不信任。
这孩子不错,能审时度势,冷眼旁观的护族长老们心里又微微点头:以后要成为护族长老,光是性子纯正还不行,还得有处事的智慧,这孩子洞事能断,很好。
“祭!”
千名子弟齐齐跽坐席上,目光肃然望向宗庙大门,萧琰眸光沉静,白袜踏着红毡一步一步平稳而入,三跪九叩,敬告祖宗。
吾以吾血,卫家族荣耀。吾以吾道,向星河长空。
***
祭祀结束,萧琰便随着大长老萧勰去了护族长老院。
护族长老院建在宗庙的后山,是七座塔楼环绕的一幢塔楼院,苍青色和翠绿色相间,像萧山上的讲武塔给她的感觉——古朴与生机共存。
“为什么都建成塔呢?”萧琰心中奇怪便问了出来。
“因为塔高,与苍穹更近。”大长老萧勰——也是萧琰的四堂叔祖回答她道。
“是,我明白了。”
武道中人,谁不想与天道更接近?
萧琰随着大长老上了西方一栋塔楼。
“这是护灵塔。”大长老告诉她。里面供奉着萧氏历代护族长老的灵牌位和画像,以及为萧氏做出贡献的各个已故洞真境长老的牌位。萧琰肃然起敬,整衣而上。
护灵塔一共九层,下面三层的灵室中都已经奉满了,萧琰进入每一间灵室焚香而拜。这是晋升护族长老必经的流程,萧琰虽然是不管事的荣誉长老,但这个“敬仰先辈、明了责任”的过程却是不能少的。
从护灵塔出来,萧琰又随着大长老去了北边的一栋塔楼。那是碑楼,每层楼分隔出碑室,竖立着一块块青玉和墨玉的方尖石碑,青玉是长老铭碑,墨玉是护族长老铭碑。大长老领着她上了五楼一间碑室,她在一块新立的墨玉碑上面按下了自己的右手掌印,大长老以指为刀,在碑面上刻下她的姓名、年龄,荣升为护族长老的时间,此为勒石铭记。每一块方尖玉碑,都是一份荣耀和责任。
出了碑楼后,又入东边的塔楼。一楼的大厅内,目前在贺州的各个护族长老都已端然在座。萧琰脱靴入内,与各位护族长老相拜,其中萧浔、萧简二位长老是她已经熟悉的长辈,自是更加亲切。因为她年龄最小——在座最年轻的护族长老也是她的族伯辈——一圈拜见下来收了不少见面礼。拜礼之后,在诸位护族长老的见证下,大长老提笔将她名姓记入金册,并将护族长老令授予她,至此时,萧琰才是真正的成为了萧氏的护族长老——虽然没有掌权,但今后的身份、享受萧氏供给的资源和待遇都不一样,包括很多秘地都将向她开放。
从护族长老院出来,已经将近午时了。
萧琰立即下山,回了清宁院沐浴更衣,换上参加大宴的士族礼服,先去父亲的睿思堂,再和父亲一起前往国公府前院的明堂,参加全族聚会大庆的贺宴。
萧琰是庆宴的主角,一入堂受注目。她的势早已收敛,没有宗庙前如临深海般的可怖,一眼便让人注意到她惊人的容貌,整个明堂的气息都似乎停止,仿佛光芒璀璨耀目,让人忘却了呼吸。当然还是有淡定的,不过这些老辈子们很乐呵看到这种失神的场面,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想起了年轻时惊艳的人,都了然微笑起来。
庆贺宴席为了方便饮酒,按男女长幼分席,坐在一起的妯娌们便热烈说开了,萧琰的十四叔母笑呵呵说:“国公府的门槛可要被踏破了。”十九叔母说:“可不是。前两年国公夫人说,各大世家都在打听十七郎有未定亲,如今更得热切了。”又嗟呀一声,“哎十七郎这般俊容,以后做他妻子的可真得有压力了。”周遭的妯娌都笑起来,深以为然的点头:丈夫俊美当然好,但俊美太过得担心了。
酒宴上觥筹交错。
萧琰先敬护族长老,再与其他长老互敬,然后敬族议会的执事长辈,再敬族中其他长辈,此时她的身份不同,武道境界也仅在先天之下,座中能安然受她礼的实在是少数,除了洞真境大圆满的护族长老,饮后均举盏回敬。
萧琤坐在年轻一辈的席中,远远盯着自己的弟弟,目光复杂,心情也复杂,有骄傲,有憋屈,还有压力。萧玳阴冷声音道:“嫉妒了?”萧琤扭头瞪他,“嫉妒个屁!我这叫不屈,不懂别说话。”萧玳冷声嘿嘿,拎着酒壶,“说得多不如干。”萧琤眉一挑,下巴一仰,抄起酒壶,招呼周围的堂兄弟,“跟十七喝酒去。”
一众堂兄弟喝着酒说着话早心痒了,瞅见长辈席那边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便都跟着萧琤萧玳涌了过去。
萧琰坐的是护族长老席,这些子弟面对一溜的护族长老还有些拘谨,但挨席敬过去后胆子便放大了,敬到萧琰那边时完全放开了,先是鱼贯上前单敬,再来同房、同支敬,再来一齐敬,花样忒多,在萧琤怂恿下族中的年轻子弟们都列着上前敬酒。
安平长公主哎哟一声,“这真是沉醉的呀。”
众女眷:……
这是要灌醉啊……沉醉的什么的,呵呵。
酒宴一直喝到了傍晚。
萧琰没有醉,年轻子弟已经醉了一大片,萧琤萧玳都是坐着步辇回去的。与萧琰喝到后来的,都是族里的洞真境宗师。宗师喝酒不容易醉,只需用真气将酒液中的酒精析出隔离,但对真气的精细操控要求高,而且喝得越多要求将真气分成更多细丝去析出隔离,所以喝到后面不是喝酒而是拼实力了。萧琰被轮番敬喝了几千盏,中间小盏换大盏,宗师相饮又大盏换角斛,一人饮下的酒有数百斤,最后还清醒正常的走出明堂显示了她的实力,不仅真气深厚凝练,而且真气的精细操控程度惊人——这种程度算是护族大长老萧勰都是自叹不如的。……一场酒宴下来,萧琰在族中的实力评价又往上翻了一些。
九月时,族中又有传言,说萧十七是萧氏先天境以下第一人。
这个传言不是无风而起。
事实上,在国公府庆宴之后,萧琰便与族中的长老和护族长老们进行了各种切磋。萧氏族中的武道交流氛围很浓厚,宗师之间的切磋很常见,有主动找萧琰切磋的初期中期后期宗师,也有萧琰提出请教的护族长老——当然都是洞真境大圆满级的。这些切磋下来,萧琰无一败绩。不过她与几位大圆满护族长老的切磋,除了几位当事人外,无人知道胜负结果。萧琰知道这是长老院对她的保护,“萧氏先天以下第一人”这个名头太响,长老院认为会给她招来更多的外界注目,对她未必是好。
虽然族中绝大多数子弟都知道萧琰很厉害,但要说她能胜过大长老二长老他们这些老辈大圆满,还是很多人不信的,所以族中长老们一引导,这个传言很快沉下去了。
萧琰对这些名头并不在意,她正在沉淀自己的收获——与长老们的切磋她虽然胜了,但也从中获益良多。这些长辈胜过她的是岁月历练下来的经验和技巧,而她则胜在真气深厚绵长和精细操控上,以及她的虚无刀法——打败大长老和二长老这两位实力最强劲的洞真境大圆满是靠她的“无”字刀法,若论经验和技巧她还是比不上的。
经这番沉淀下来,她在武道上又有进益。十月再进萧山时,她的气息更加圆融了,气息内敛到让洞真境宗师都看不出深浅。
萧迟见到她时,笑赞一句:“不错。”
萧琰再入武道堂这座深谷,有种岁月倏忽过了十几年的感觉,其实才离开三年,或许是因为经历了生死患难和复杂的感情,沉凝悠久了岁月之故。
萧迟带她到了自己的竹楼,坐下后问她:“墨徐先生给你讲过远古了吧?”
“是,阁主简要说过。”
萧迟又问:“看过《远古原史》了?”
“还没有。”萧琰诚实回道,“原本是要借阅皇室的,后来想着马上要回河西,不如回家再看,没有借阅。——大长老说,您是我的讲武夫子,读史的事由您安排。”
萧迟颔首,“这是我的意思。”
萧琰微讶。
萧迟目光悠远,仿佛穿过岁月看向极远的时空,“知道为什么叫‘原史’?原,源也,是起源,也是本来,最初。它是人类起源的真面目,也是世界最初的面目。要想知道武道的源头,天启的根源,要读懂原史。”
松木几上搁着的小藤箱子平平飞出,她说道:“这是刊印本的抄本。隔壁是你的房间,你回屋看完,再来说话。”
“是。”萧琰双手接过藤箱,行礼退出。
回到屋中她打开箱子,这部《原史》竟有二十一卷,难怪要用一个小箱子装。首卷的开篇是高宗写的“序”,言明这是远古留下的神识玉简的刻印本,发行给诸世家,明了“人类从哪里来”,方可思索“人类要到哪里去”的终极问题。
萧琰恍然大悟,原来阁主说的诸世家都知晓是从高宗时代起。她往深里一想,不由敬服高宗,让诸世家都知道原来祖先是从猿而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这对皇权至尊恐怕是有影响的。但高宗敢这么做。萧琰想起母亲说的一句话:“弱者,弱的不是力量,而是心态。”相应的,强者,最强的,也不是力量、血统之类,而是勇气、信心、魄力。
萧琰心潮起伏了一阵,又觉得自己隐有所得,闭目沉静了一阵,才又翻开书卷,继续看下去。
她从上午巳时起看,到晚上一更时分才看完,这对以神识浏览的速度来说太慢了。但不是她看得慢,而是有太多需要思考的地方。她先用神识迅速过了一遍,然后再细看,边看边想,中间又抽出一个时辰冥想和练刀,时间过去了。
次日一早起榻,照例晨练,然后去见夫子,开口问道:“天路是被人族自己封了?”(.. )
第二九一章 十七是女郎
“知道什么是女娲补天?”萧迟笑问她。
萧琰嘴角微抽,已经明白了。
女娲补天,不是天塌了补苍天,而是封死天路。
道门这神话编的……真是有才。
这叫虚虚实实,假中有真。
《远古原史》里没有讲“封天”,但通读全史后自然会生出疑问——神族从哪里来?被驱逐后到哪里去?为什么没有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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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史书里列的时间,神族战败被驱逐之后,巫族内战是三十万年,这么长的时间,神族都没有打回来?这不合理!除非神族无力打回来,或者是打不回来——这两种原因都有可能。
史书中提到,远古人族中的智者根据一些迹象渐渐怀疑统治他们的神族是从天外来,很可能是在人族产生的几万年前来到这里。既然神族是从天外来,人族妖族联盟将神族赶出天外后,必定要防备神族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或者更糟糕的是,神族老家直接有后援打过来——所以萧琰认为,封闭天路应该是当时人族首先考虑的事,毕竟人族和妖族都受创严重,神族要是打回来,二族都难以抵抗。
萧迟说道:“封天之事,没有记载在《原史》中。这在远古和上古时代都是最高端的秘密。高宗用以印刻《原史》的史料来自于风巫部传下来的远古神识玉简,那是史巫编的纪年史,不会记下这种等级的秘事。当初高宗刻印《远古原史》,也是作通史用。还有一部,是《远古秘闻》。”她慢悠悠的说道,“等你晋入先天,可以看了。”
萧琰只觉心痒。
那么多的疑惑,都要等到先天才能解答吗?……她对自己的出生是有疑惑的,身边还有很多的谜,她一路走来,一路都在解谜,但往往解开一道疑惑,却发现又有更多的疑惑,谜底仿佛在一重重的高山上,攀了一重还有一重。
但她浮躁的心绪终究只是一会,很快平伏下去。
她有着豁达乐观的心态,知道时机来临时,不需她去求索,谜底便会如风吹纱帘般自动掀起。而她也有足够的耐心,一步步的去解开这些谜。
***
萧琰在谷中住下来,每天都是规律的生活,上午练武,下午看书,晚上在竹屋前的星光台上冥想。与世隔绝的幽谷让她的心更加宁静,连灵魂都有种空静纯净的感觉。在这种心境下,便觉得修为也愈发凝练了。
萧迟每五天指点她一次,指点方式简单又粗暴,那是出手,将萧琰虐得死去又活来。
这种方式粗暴却很有效。
以萧琰现在的境界更进一步是要体悟先天道则,而“道可道,非常道”,高深的道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为再多的言辞也无法表达道的奥妙。直接动手是最好的方式,唯有在过招中,才能感受那些道念。——有一位先天宗师这么指导自己,这是萧琰从家族中得到的最宝贵的资源,比任何丹药功法都宝贵。
十二月中,临近冬至大节,萧琰才出谷。
但过完年后,正月十七她又回到谷中,继续练武、读书、被夫子五日一虐的日子。
到二月中旬,萧琰再次出谷,因为二月十七是她在宗谱上的生辰,更重要的是,她的及冠礼定在二月十九。
萧琰冠礼的一应服饰礼器都已备好,仅冠有三样,缁布冠、皮弁、爵弁,定制后送到睿思堂,皮弁、爵弁另配冠笄,一样一样摆在金盘里,萧昡森沉的目光落在爵弁前横置的羊脂白玉冠笄上,神情幽暗莫测。
这是太子赐笄。
萧琰年前将这枝玉簪呈给了父亲,说,这是太子赠她的冠礼爵弁簪,是大道同行的伙伴之礼。
冠礼的冠笄一般是长辈赠送,至交之友多是赠送髻发的簪子,但李毓祯身为太子,赐下冠笄是合礼的,而且是及冠者的荣耀。萧昡不在意这个荣耀,可也不能拒绝,何况还是女儿重视的——当然不是重视这份荣耀,而是与太子的挚友情意,这恰恰是萧昡担忧的。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笄首雕刻的星河,这么细小的雕琢竟隐隐透出一种苍穹深远之意,那是一丝道意,绝非玉匠雕得出来,所以,这是太子亲刻?
这笄首星河的寓意,萧昡当然清楚,但太子的意思恐怕不止是大道同行——当初申王那般主动的引荐阿琰去天策书院,也未必仅仅是为了阿琰的星命,恐怕还有一半的心思,是为了阿琰那一半的李氏血统。
真是不死心啊!
萧昡目光森沉又冷笑。
阿琰是他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
二月十七这日,萧琰生辰,国公府开了长庆堂为她贺生。
因她身份已经不同,除了同辈的堂兄弟姊妹前来赴宴贺生辰外,还有族中的长老和长辈,连不理俗务的护族长老院那边也派了一位代表,亲临贺宴并送了生辰贺礼。远支各房没接到请柬的,也都遣人送了一份隆重的礼到国公府。
次日拿了长得吓人的礼单去盛华院,萧琰对母亲玩笑说:“收礼收得手软。”
安平长公主睇笑,“你当是白收的?等你冠礼后,族中的人情往来你有分了,休看眼下收得多,转年你得送出去。”
萧琰当然知道大家族的人情往来剧繁,但油然想起年少时在沈清猗旁边读书她处置国公府收礼送礼的繁浩之事,有条不紊,举重若轻,她当时还笑叹“姊姊真有当家主母风范”,孰料不过八、九年,人事已非。心中一时叹,便又想起搁在书房中未送出的蔷薇画,还有阿娘回信中说的那则蔷薇轶事,心中又有些烦乱起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
难道要在信中问姊姊你是这个意思?
萧琰觉得落不了笔。
她将这事沉在了心里,纵然有疑惑,也该当面询问姊姊才是尊重,而不是信中谈论。
但何时能与沈清猗相见萧琰却是不知道的。
她只能压下此事。
转眼是二月十九,萧琰的及冠礼。
族中子弟的及冠礼都是在宗庙前举行,这既是礼,也有益于家族凝聚力。萧琰是家主嫡子,又是护族长老,冠礼当然隆重,仅从参加冠礼的宾客能看出——武道宗师这边有护族长老院的诸长老和诸位洞真境长老,长辈这边有德高望重的族老和族议会的诸位执事,同辈这边,除了近支的诸位堂兄和行了冠礼的堂姊外,还有其他支选出来的优秀子弟,均身着玄端祭服,在宗庙前肃然而立。
而且,主持加冠礼的正宾有两位,一位当然是萧琰的父亲,另一位却是萧琰的讲武夫子,族中的先天、太上长老萧迟。
太上长老常年隐居,要么云游在外,即使护族长老们也不是常见,族中的年轻子弟更是只听闻过这位太上长老的赫赫声名,尽管肃立不能说话,但激动的眼神、敬仰的神情已经显露了兴奋的情绪。
便见家主与太上长老并行入了宗庙正堂。
正堂内,萧琰身着缁布镶红边的童子衣、发束红锦带,面向祖宗灵位而跪。
庙门外的东墙侧已经设了加冠的筵席,众宾客按方位立在庙阶下,见家主与太上长老竟然入庙,都面露惊讶:将冠者应该出庙加冠,怎么两位正宾入庙了?——这不合礼呀。
唯有众护族长老心中有数,威重目光一扫,阶下众人的惊讶之色便敛去了。
便听家主祭告祖宗的沉稳庄重声音传出庙外。
众宾客不由凝神而听。
天空仿佛惊雷滚滚,萧氏众人都是猝然被雷劈的表情。
什……什么?
十七郎是……是女郎??
雷声仿似在头顶轰隆隆而过,定力深厚的宗师和族老们震惊之后很快平静下来。
十七郎是男是女并无多少差别,只不过关系到今后娶妇还是娶郎,令他们更震惊而深思的,还是家主说的原因——“天运眷顾,福泽深厚,为恐少而折,易卜,宜作男养,成年身骨堪负止。”
因为出生八字之忌,将小孩儿从小作女养或男养,直到一定年岁,这在世家并不罕见。但中家主祭告祖宗时还有太上长老一起祭告,这不寻常了——恐怕这孩子的“天运眷顾”不是一般的眷顾,气运之浓甚至关系到整个萧氏家族。
……这当然是好事。
一个家族气运越浓,会越昌盛。
众们宗师和族老们想到这里,震惊后的心里全是欣喜了,真可谓惊喜,惊而后喜。
十七郎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关键是气运啊,能给家族带来福泽。
年轻一辈都没有长老们想得那么深,列为奋斗目标的十七郎变成了十七女郎,这个震惊有点大……与萧琰不熟的子弟们还好,只是惊震,惊震后也没啥了,反正十七郎是男是女都一样,跟他们没关系,族中有女性强者大家早习以为常了,最有声名的太上长老不是女子?
但和萧琰关系近的堂兄堂姊们被惊雷劈得乱轰轰了,一个个表情呆滞,几位堂姊最先回神,立即高兴起来:啊哈哈十七是女郎!简直不能太好!让人意气风发呀。
萧玳只是惊讶了一下,淡然的接受了十七哥变成十七姊,在他心中只有强者和弱者之分,是哥哥还是姊姊没有区别。
遭受到万重雷击的是萧琤。
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
……啊啊萧十七是妹妹???
若非在宗庙前肃穆必须保持礼仪,他已经扑上去掐兄长脖子,啊啊四哥十七是女郎??!
想到自己小时候欺负的……是妹妹,萧琤脸都绿了。
尽管强悍的姊妹兄弟们都会忽视她性别,演武厅里也不会留手,但身为哥哥欺负才几岁大的妹妹……啊啊完全没脸了!
萧琤心里泪流成河。
萧十七你这个坑货!(.. )
第二九二章 又见亲事
冠礼结束后萧琤逃一般的蹿回了家里,换了衣服准备回军营。去盛华院辞别母亲时安平长公主笑哈哈的,说要把他欺负三岁妹妹的事记下来,以后告诉他儿子,萧琤脸都黑了——你是不是我亲娘啊!“阿爹长子,阿娘幺儿”这话果然是对的,萧十七是他娘的贴心乖宝贝!他这个次子是阿父不倚重、阿母不重的,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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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琤一脸悲愤的控诉他娘,“我小时候欺负她您咋没说话?”以前萧十七是弟弟您说男孩子要从小摔打——这明明是妹妹啊!阿母您骗我!
安平长公主一点也没有骗了儿子的愧疚感,笑眯眯的,“你真的以为是你欺负了十七,不是十七欺负了你?”最初几年萧琤还能仗着年长又是男孩子的力气欺负一下萧琰,但萧琰长大几岁是在用“被欺负”骗萧琤的横刀刀法了,亏她这儿子一直以为自己欺负了萧十七趾高气扬的。
萧琰只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并不是脑子笨,被母亲这一提醒,仔细回想少年事,脸色顿时黑了,比知道萧十七是妹妹时脸还要黑——欺负看幼妹妹虽然没脸,但被年幼妹妹在智商上欺负了更没脸!
萧琤心中万马奔腾。
萧十七你这个混蛋!
我要跟这混蛋绝兄弟之义!不对,是兄妹之义——呸呸,谁跟她有义……没义没义,绝对没义。
不提萧琤的悲愤和忧伤,冠礼结束后,“十七郎是女郎”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在萧氏族中传开了。
如同一响惊雷,震得族人一愣一愣的,但大家惊震之后热议之后也平静了,毕竟十七郎是郎君还是女郎没什么区别,对萧氏族人也没什么影响——哦,唯一的影响是自家有彪悍的年轻姊妹的,一副志高气扬的姿态,说要以十七郎为榜样,奋斗奋斗奋斗,真是令人欣慰又忧伤:父母们很欣慰,兄弟们很忧伤。
不出半月,这个消息传到了各大世家,各个世家都懵了。
萧十七是……是女郎?!
那他们嫁什么女儿啊!
但这事怨也怨不了萧家,毕竟萧家当时回复了,说十七郎五年内都不会考虑婚事,请各个世家及早另议佳配——完全没有耽误你们家的女儿,恼什么恼。
各大甲姓世家主都是看过《远古秘闻》的,知道天路、星命,虽然不知道这一个大运年代的星命是谁,但绝对是耀眼的年轻人,所有天赋出色的年轻人都是世家的观察对象,李毓祯是他们确定的第一颗星,而一直被隐藏起来的萧琰直到进入天策书院才进入世家主的眼中,当萧琰以十七岁之龄晋入宗师,这个猜测被确定无疑了。这种拥有大气运的“星辰”哪个世家不想去沾一沾?被惊雷消息劈懵了是次要,骂萧氏也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换人联姻啊!
反应最快的,是河东裴氏与清河崔氏。
这是当然的,卫国公裴昶早知道萧琰是李翊浵的女儿,两年前卫国公夫人去信给安平长公主询问萧琰的亲事时,是打的嫁孙子的主意,而不是嫁孙女,当各大世家还在苦恼家中到底有哪个孙子合适与萧十七联姻时,裴氏早已经挑好了人选。卫国公夫人立即给安平长公主去信,推荐自己家年方十四的嫡出小孙子——之前萧家说十七郎五年内不考虑成亲,如今过了两年,再过三年,嫡孙正好满十七,将将可以成亲。
安平长公主笑道:“是裴世子的嫡四子裴谨之。”
裴世子裴恒和萧昡是同辈,只是萧昡袭爵早,裴恒的嫡四子配他的嫡三女,从出身上来说是相当的,裴家给出了诚意。
萧昡微微点头,“身份倒也配得上。只是,不知相貌人品如何?得先看看。”回到睿思堂,他沉思一阵后,提笔写信给京中萧府主事的族兄萧颂,让他探明裴谨之的情况,并留意京中各大世家九至十四岁的嫡支嫡房嫡孙的容貌性情等等。
萧琰听母亲提起后表情有些古怪,裴谨之,让她想起大哥裴松之、二哥裴融之,莫名有种和自家兄弟议亲的感觉。
其他世家主渐渐回过味来,当初萧琰随伯父萧晀在京中拜见过的那些世家主多少都猜出“他”是李翊浵的儿子,却不知道是女儿,但卫国公裴昶会不知道?李翊浵总不会瞒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裴松之、裴融之知道了,岂不等于裴昶知道了?裴文通这个老奸!其他世家主一边暗骂裴昶,一边头痛于合适的议亲人选。算是反天启派的世家,也并不忌讳与萧氏议亲,如果能通过婚姻拉拢萧琰最好,拉拢不到,也能有些牵制,算牵制不了,舍去的也不过是一个不太优秀的嫡子。
但早知道萧琰是女郎的清河崔氏却没动作了。崔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崔希真从女儿那里得知了萧琰的性别,两年前提出家中嫡孙女议亲当然是幌子,叫做随大流。如今萧琰身份公开,现今的崔氏家主崔光弼膝下也有一位十五岁的嫡幼子,却没有和萧氏议亲。
安平长公主私下对萧琰道:“崔家盯的是太子卿的位置。”
当然不能再嫁一个嫡子给萧氏。
萧琰想了想,道:“崔七郎?——嗯,我在长安听过传闻,崔氏七郎早倾慕太子。”
崔清珏是现任家主崔光弼的嫡次子,从出身来讲,立为太子卿是合适的。
安平长公主一笑,“关键是,太子得中意。”
萧琰默然。
***
清宁殿中,皇后也与皇帝说起太子的亲事。
“昭华也不小了,如今还未立正卿……”
皇后甚是忧虑,前几天大嫂入宫,旁敲侧击的说起太子的亲事,皇后知道这位嫂嫂的用意,她对清珏的容貌品行才华也甚是满意,自觉各个世家未婚儿郎中莫有能越过清珏的,昭华若立太子卿,清珏应该是最合适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清珏对昭华的一片痴心。
皇帝微微沉了眉,道:“七郎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事还得看昭华的意思。”
纵然婚姻之事由父母决定,但真个子女的,却也要尊重子女的意见。以昭华的性子,她的事情,不是他人能强迫,算至亲也如此。皇帝虽然希望她尽早娶了正卿忘了萧琰,但也不能擅自下了决定,和女儿生隙。
……
过了小半月,皇帝父女俩膳后散步时,皇帝和李毓祯说起她的亲事。
“再过三月,过了你皇祖父的孝期了。你的年龄也不算小了,至今还未大婚,等出了孝期,朝中谏官御史要上本了。”
李毓祯及冠后一直未大婚,各大世族岂有不关心的?
尤其太子名分已立,若非太上皇崩逝,李毓祯身为太子需与皇帝一样守孝二十七个月,早有朝臣上书请立太子卿了。
李毓祯薄凉又沉静的声音说道:“不着急。阿父还在,我尚是太子,不需要着急子嗣的事。”
皇帝叹道:“朕已近五十,算静心调养,估计年寿不过六十,……长生,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的孩子。”
“阿父……”李毓祯看着父亲花白的鬓发,一时间有些沉默。
良久,她说道:“阿父不需为我担心。”她的手指轻抚太阿,薄凉的眸子里是淡漠,“我的感情并不多,与阿父阿母还有小弟有深厚的感情,已是缘分,儿女绕膝并非我向往,子嗣不过为承帝位而已。但我寿命悠长,将来即帝位,会坐很长的时间,恐怕我的子女都会死在我的前面。太早生他们下来,四五十年都没有即帝位的希望,恐怕是与我生怨了。”
皇帝目光微凝。
他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但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从小修身养性,对至尊权力没有那么大的渴望,虽然对先皇在争储上的做法有些怨怼却是真心敬父亲,没有盼着父亲早日驾崩自己登上帝位,当然不觉得太子之位难熬,但若昭华的儿女中有立为太子的,恐怕一生都是太子,做了四五十年的太子,能不怨怼?
皇帝沉思了一会,说道:“你以后有子嗣,当不立太子。”
没有成为太子,不会想着一步之遥是皇位。
李毓祯抬着看着三月的天空,晴空正好,万里无云,她幽幽一叹说道:“皇宫这四方天……坐在这位置上,已是不自由,总要活得顺心意,快活些才好。”
皇帝看着女儿遥望天空的怅然之色,心头忽地一软,他这孩子本是九天之龙,却要困在这皇宫之地,纵然是天下至尊,又哪里有遨游九天来得畅快?
“你呀……”皇帝叹一声。
父女俩互使亲情计,终究是皇帝让了一步。
这事,以后再提吧。
总得慢慢来。(.. )
第二九三章 又入长安
冠礼之后,萧琰在家中待了十几天,便又回了萧山讲武谷,继续之前练武、读书和五日一虐的日子,有时也在山谷和山林中漫步,静听飞禽走兽虫鱼的声音,或者隐匿在侧观察自然界的生死博斗,有时也去武道堂尽长老义务指点萧氏子弟武道……。除了重要的节日和父母兄长的生辰回府外,这一年的时间她都在萧山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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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转眼又是一年的二月。
萧琰感觉自己对武道的领悟到了一个瓶颈,尤其“念”字刀法领悟前四刀后便再无进境。萧迟对她道:“你该出谷了。‘念’为心,你的刀道没有进境,跟你的心境有关。多出去走走,转转,去红尘滚一滚,比你在山谷静修几十年都有用。”
萧琰敬谨应道:“是。”
武道当动静结合,而大道如流水,是流淌前进的,可以沉淀但不能静止,是时候出去游历了。世间风景万千,萧山只是渺小一景,不独心境要入红尘历练,她的武道也必须在广阔的天地里驰骋进益。
拜别夫子后,萧琰下山回府。
山下草原如绿毯,田间麦苗青青,已经是至道四年,距离先皇逝去将满三年了。
萧琰出萧山时,安平长公主收到了京中快递来的一封信。
信是李翊浵写的,说:阿爹三年祭日将至,阿姊来京中给阿爹扫墓呀,还有长姊的芙蓉园准备在今年三月三上巳节重新开放,已经邀请了各大世家的年轻郎君和娘子们入园踏青,园子里好几处景致都是阿爹喜欢的,三姊到京来兄弟姊妹们聚一起,在美景之地给阿爹敬酒三杯,琴棋书画作乐一番,阿爹喜热闹,定然高兴……。
安平长公主立即心动了,何况她还想返京揍李翊浵呢,当下跟萧昡商量了,便准备入京。萧昡体贴的说:“你在京中多留些日子,和兄弟姊妹们多聚聚,晚些再回不妨。”
这话里的潜意思安平长公主当然清楚:以后入京的机会可能没有了。
以前先皇在位时,逢五逢十的圣寿节她都有理由入京为父亲祝寿,而今先皇已逝,身为河西萧氏主母,此次之后,再去长安要引起猜疑了——无论是长安的朝臣还是萧氏内部,作为萧氏主母的大唐公主的位置是这么尴尬。
安平长公主领了丈夫的好意,她心里没有那些忧郁情绪,日子笑着是过,哭着也是过,何不过得开开心心的。
她决定去长安住上三月才回来,国公府的事不需要她操心,大世族一应事务都有章程,各个位置各司其职,不能决的重要事有梁国公处理,内院不能决的有魏子静处理——自萧琮说通父母欲立魏子静为正室后,安平长公主开始教导魏子静处置家务,虽然不如沈清猗悟性奇高,凛冽摄人的气场也极强,但心静细致,谦虚好问,倒让安平长公主首次有了种教导儿媳妇的成感,像沈清猗那种一点通还触类旁通的,当婆婆的真没成感,安平长公主觉得魏子静人温柔懂事处事也妥贴,考验几次后渐渐放心了,内宅之事交给魏子静她是不需要担心,此去京中小住一段时间当然没有后顾之忧。
待到萧琰归家说起夫子让她出外游历,安平长公主当即决定:“跟我上京去。”
三月是萧琰生母李翊浵的生辰,虽然安平长公主不待见李十一,但萧琰要出游,当然应该先去长安为亲娘祝寿,这是人子应尽之义,安平长公主不会阻拦萧琰尽孝道,能成全成全。
萧昡表示同意,他虽然不喜皇室老是惦记着女儿那一半李氏血统,但对女儿很有信心,当然不忌讳她去长安,不过还是要提醒女儿,提防当今太子。
萧琰对父母的决定感激又高兴,她原本也是这个打算,先去长安给阿娘祝生后再南下远游。“多谢阿父阿母。”她拜谢道。
安平长公主打趣她道:“你安福姨母的芙蓉园踏青可是长安有名的相亲会,阿琰可得睁大眼了,没准看上哪个鲜嫩少年。”
萧琰噗笑道:“鲜嫩少年看看行了,入口还是算了吧。”
安平长公平哈哈大笑。
梁国公觉得妻子打趣的话挺有道理,私下又与妻子商量,让她去长安多看看那些世家子,尤其是各个世家来信议亲的那些少年郎君。
萧琰便准备出行及带入京中的礼物。
二月初六国公府置青庐,设大宴,因这日是世子萧琮继立世子夫人的吉日,虽然不是新娶,但也按照娶妻的仪式,与魏子静行了婚礼。次日亲见礼,萧琤萧玳行叔嫂礼,萧琰萧瑟萧珑则行姑嫂礼。萧琰与魏子静见礼时心中有着微微的怅然,这并不妨碍她对魏子静的敬重,但与沈清猗那种亲昵的感情却是无法重现了——那是少年时多年相处生出的纯真感情,无法替代。
过了几日是二月十一,是萧琰十四哥萧琤成亲的日子,国公府又置青庐,又是大喜,连着两番喜事,仆役们都是精神抖擞。萧琤这门亲事是两年前议定的,新妇是吴郡孙氏嫡支长房嫡女,新任礼部尚书、吴国公孙伯瀚的次女。萧琰的二嫂孙云昕也是出身吴郡孙氏,但不是嫡支,而且二哥萧璋已被废,萧琰心想父亲为十四哥定下这门亲事,应该是萧氏与吴兴沈氏的联姻已到尽头,父亲重新与江南世家联姻之举,相比遭到贬谪的吴郡陆氏和反天启派的吴郡张氏,孙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父亲废了二哥后,向孙氏表示联姻不废的诚意。
萧琤大婚之后,隔几日是萧琰的生辰,过了生辰,萧琰随母亲浩浩荡荡的车队出发进京了。
进京前她给萧琤和萧玳留下了两本一样的小册子,是她对横刀三十六式的领悟和创新,供他们参考。虽然她后来主练“无”字刀法和“念”字刀法,但横刀刀法她仍然在用,而且越练下去越对创出这套刀法的那位因武癫狂的萧氏先祖钦佩,因为这套刀法是活的,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心性、体悟、阅历练出自己的横刀刀法,而且还会随着你的境界提高而成长。对于登极境及以下的萧氏子弟来说它是凌厉霸道的刀法,可用于战场也可用于武者之战,而对宗师境高手来说,它有着无限的延展性,像是以天空为纸作画,只要你境界达到,可以浩瀚的画下去,像夫子的云中刀,是先天境的横刀刀法——当然那已经不是刀法了,而是高深的刀意。要晋入宗师境必须创出自己的刀意,萧琰留下的册子只是帮助萧琤萧玳领悟横刀招式的妙用,参考她的创新,但要真正领会刀意,要靠他们自己的悟性和磨砺了,但有人在前路带着跟完全是自己摸索,那效果当然是不一样的。
萧琤决定看在这本小册子的份上,少讨厌萧十七几分。
萧玳冷讽他,“你讨厌十七姊难道不是因为她智商碾压你?”
萧琤大怒,兄弟俩又打了起来。
萧琤觉得萧十九已经取代了萧十七,成为他最讨厌的了。
***
二月下旬,安平长公主的车队抵达了长安。萧琰在京中萧府住了三日,拜见了京中的伯叔们,与堂兄弟族兄弟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宴请,还有府中演武厅的拳脚往来。三月初一她去了阿娘府中,住了两日,三月初二的晚上回到萧府,因明日是上巳节,她要陪同安平长公主进入芙蓉园。
次日上午,春光明媚,安平长公主的马车停在皇城东大街上,等着李翊浵的马车队伍过来,一起往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行去。
曲江池是长安名胜,因水流曲折得名,原是皇室禁苑,高宗时将曲江池的北湖开放,京中百姓都可游玩,遂只有南湖是禁苑。芙蓉园在南湖的南岸。这座园子也是皇家禁苑,后来昭宗将它赐给唯一的女儿庆阳公主,庆阳公主过世后,皇室收回园子,先皇景宗时,又赐给了长女安福公主,作为出嫁的赐礼——但不是嫁妆,安福公主过世后又会收归皇室。而安福公主与郑氏家主嫡次子的婚姻仅维持了三年,便因夫妻不和而和离,次年三月三,安福公主的园子举行上巳节踏青会,除了年轻的贵族男女外,寒门出身但才貌双全的新科进士也接到了邀贴,其中有苏少微,安福公主与苏少微的相恋,便是从芙蓉园开始。因为安福公主的这段轶事,芙蓉园的踏青会愈发出名,渐渐便成了世家男女最盛大的相亲会,无论是远在北方的辽东慕容氏,还是江南的四大世家,都会派出族中年轻的子弟参加上巳节的芙蓉会——除了相亲外,这也是年轻子弟交流,拓展人脉的时候。
上巳节去曲江池踏青的游人极多,一路上都是马车辘辘,贵家们是自家的马车,普通百姓则是乘坐公共驿车,还有骑马骑骡的,纵然长安街道非常宽敞,也给人一种车马拥挤的感觉,好在分了车道,公车道和私车道又是分开的,虽然车马如流,却没有堵塞的情况发生。
萧琰骑在马上戴了面具,进入芙蓉园后才解了面具。安福长公主和几位先到的公主见安平和长乐这对冤家姊妹竟然联袂而来,稍微吃惊后见到萧琰随行在两位母亲身后,便都了然而笑了——这是有女儿为纽带呀。安平长公主向众姊妹表示,虽然有悦之这个乖宝贝,但是李神佑照揍不误。众姊妹表示:支持!悦之是悦之,李神佑必须揍。
萧琰听见众位长公主在那里串连,心里直个抹汗,悄悄对亲娘道:“阿娘,你不担心呀?”
李翊浵眉一飞,悠然而笑。
萧琰便放心了,觉得自家亲娘绝顶聪明,心眼子比筛子还多,众位舅舅和姨母加起来恐怕都奈何不了阿娘。
这长辈之战,她还是别掺和了。
众位长公主聚到一起边逛园子边说话,萧琰陪阿娘走在后面,安福长公主在前面解说景致,李翊浵在后面给女儿解说,萧琰一路看一路赞叹,虽然是人造的园林,处处透着自然的美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人造的园还是天然的景,让萧琰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叫芙蓉园当真合适极了。
当然芙蓉园之名是因为园中的百亩芙蓉盛景而名,如今不是芙蓉花季,却是国花牡丹的盛季,园中名为“姹紫嫣红”的牡丹苑里植有牡丹千本,真个是姹紫嫣红,雍容富丽,夺人眼目,但比牡丹更夺目的,是园中一群群俊男美女,各类容貌气质,三五成群聚一起,比那姚黄魏紫还夺目,而一群群青年男女眉来眼去蕴藉的旖旎氛围,比这满园春.色还春.色。
而萧琰和李毓祯是这满园春.色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
第二九四章 芙蓉会姹紫嫣红
萧琰最初是和母亲姨母们一起逛园子,后来众位亲王舅舅先后到了,最后来的是齐王,穿着石青地五团窠亲王龙袍,身材板直,神情冷峻,一双眼睛幽深得像古井,众兄弟姊妹见他过来时,谈笑声都静了一下,二哥魏王李翊泓呵呵笑了声说“三郎来了”,众亲王公主才又笑起来,上前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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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是唯一的晚辈,在长辈之后给齐王行礼,叫道“齐王舅舅”。齐王冷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唇角一掀,扯了个冷笑,“大唐最年轻的洞真境大圆满,不知和太子相比,谁更强?”
众亲王公主脸上的笑容都敛了,安平长公主挑了下眉——这话里藏着陷阱,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十七说自己强?这里的众皇亲都不会乐意;说太子强?在齐王这种咄咄逼人的语境下,不会被认为是诚实,而是自承为弱的一方,甚至还会被曲解为谄媚太子,这话传到萧氏,只怕萧氏子弟都会对十七有看法。
安平长公主神色透寒,瞥了眼李神佑,见她唇边笑吟吟的,似乎一点不担心,安平长公主脸上寒气便敛了下去,唯眸子凝着冷意。
便听萧琰认真回答道:“进阶后还没有和太子殿下比试过,不知谁更强。武道浩瀚无边,无论谁强都是在道途中,唯有不懈前进,才能成为强者。”
“说的好。”
众亲王公主心里喝了声彩。
这一声却是响在他们耳边,声音清澈如寒冰轻击,是一种冰凉的、无瑕的音质,又带着上位者的威仪。
——这是太子!
众人抬眼望去。
李毓祯一身杏黄地七团窠太子龙袍,眉目冷淡,气度端凝,那双薄冰一般质感的眼眸如深潭般幽邃,见不到底,更让人辨不清她的喜怒,在嘉国长公主的陪同下踏着碧石莲叶径稳步而来,看见萧琰时那双幽邃薄凉的眼眸也没什么变化。
“太子殿下。”众人上前见礼。
因太子的出现,齐王的挑刺如湖中的气泡,转眼化为水了,这一幕便悄无声息的揭过去。
众亲王公主簇拥着太子上了湖中的画舫,向“百川入海”的景园行去。
这里是芙蓉园与曲江池南湖连通的湖口,先皇游芙蓉园最的景致之一,经过安福长公主和李翊浵设计改建后,完全去掉了人工雕琢的痕迹,看起来是大自然的奇迹,而园中诸水入曲江的那种百川入海的气势却更加真实、磅礴。李毓祯代表父亲和自己,与众皇叔皇姑在这里举酒敬先皇,一盏入湖,一盏饮,连续三敬。一众兄弟姊妹们各成圈子,擅诗词的吟诗作词,擅画的作画,擅茶道的烹茶分茶,擅棋的对弈,擅乐器的弹琴鼓瑟弄箫……总之一派兄弟姊妹和睦其乐融融的气氛,唯一不和睦的是齐王了,但他忍了没有发作,除了一脸冷峻神色外,也不与哪个兄弟合群,独坐烹茶,饮完三道茶,给先皇敬了三盏,便冷冷的起身走人。安福长公主将三哥送到画舫上,回来时众人已经乘画舫移到了湖心小岛上山石叠次而起的“澄宇堂”,堂下是“万壑松风”,这里也是先皇最喜欢的,说是上顶青天,下踏松风,众人在这里乐一阵,又移步往下一景。
安福长公主想起皇后的嘱托,笑呵呵的对太子说道:“今日是芙蓉园会,咱们老兄弟姊妹聚一起乐一乐,殿下和十七郎都是年轻人,别跟咱们这些老骨头聚一堆了。再说,有殿下在,咱们都得端着仪态,不好放开呀。”
众亲王公主都笑起来,好演猴戏的五皇叔静王早想浪一浪了,奈何太子在这里,他怎么着也是个长辈,不好上蹿下跳呀,立即附和,“芙蓉园姹紫嫣红,牡丹正盛,太子和年轻人们一道赏花才好,咱们这些老脸儿不好看。”一张脸保养得宜、仍然英俊的静王一点都不介意说自己是老脸儿。
众亲王公主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都哈哈大笑起来。
安平长公主笑哈哈的,“哎呀是,芙蓉园里春光大好,咱们十七可是来参加芙蓉会的,不能陪着咱们这些长辈转。”萧琰诚敬的表示,“孩儿陪母亲和舅舅姨母们是很乐意的。”安平长公主白眼她,“你乐意,咱不乐意。”挥手赶她,“去去。”众亲王公主又笑起来。
李毓祯起身淡笑道:“如此,我和萧悦之便去了。众位舅舅姑母玩得开心。”
众亲王公主都起身行礼相送。
安平长公主说道:“殿下带十七去姹紫嫣红啊!”转身得意的对兄弟姊妹说,“咱们十七肯定是最姹紫嫣红的那枝。”众亲王公主大笑。
李毓祯和萧琰下了小山,踏上湖边随时候着的画舫,前去牡丹苑。
站在画舫的船头上,李毓祯似笑非笑的看萧琰,“来相亲,嗯?”
萧琰看着两边的景色,说道:“来看景。”
李毓祯笑吟吟的,“这里还有比我更好看的景?你看我好了。”
萧琰:“……”
李毓祯又柔声道:“这芙蓉园的所有春光,都不及你。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景。”
萧琰:“……”
看了眼牡丹苑的方向,她说道:“你今天到芙蓉园来,圣人和皇后舅母应该是另有意思吧?众目睽睽之下,你收敛点吧。”
安福姑母的上巳节芙蓉会是有名的相亲会,圣人让李毓祯代表他来参加兄弟姊妹的相聚会,那用意还需多想吗?
萧琰期望李毓祯放下情执,更有利于她的剑道锋利,一往无前没有牵绊,但并不因此而视李毓祯的感情为负累,想将她推到别人那里去,或不,谁,都应该是李毓祯自己的意愿,萧琰尊重她,当然尊重她的感情,所以这话不是提醒李毓祯是来相亲,而是让她收敛态度,大庭广众下对她眉眼深情或言语动作亲昵,在这种相亲会上肯定会让人多想,以她出身萧氏的身份,对李毓祯可不是好事,圣人和皇后知道也得气噎了。
李毓祯一笑,“你放心。”
她并不忌讳自己对萧琰的感情袒露于众,但这个时期,她不会做出刺激父母的事,该收敛的她当然会收敛。
萧琰得了她承诺,心里一松,转口说起自己回河西后的事,主要是说武道方面,最后道:“等阿娘生辰过了后,我要远游了。”
李毓祯眸子一凝,“准备去哪?”
萧琰道:“我去过了最北的地方,想去南方看看,先去剑阁,再看看师尊留下的刀碑,然后去南海,再去最南的极地。”世界的尽头她都想去看一看,“以后,还要去大东洲,大西洲。”
李毓祯静立不语,幽邃的眸子望着天空,有向往也有怅然。
萧琰回眸笑道:“我先去走一走。以后,你得空了,也会去走一走。”
萧琰相信,李毓祯不会永久的坐在皇位上,向往天空浩瀚的人,唯有至交同道才会了解。
李毓祯也回眸向她一笑,“好。到时,你得给我当导游了。”
萧琰笑着应下。
说起未来,两人都轻松的畅想起来。
画舫到了牡丹苑外的桃李长堤时,已经到了午时。
牡丹苑内各处亭子的石桌上和草坪的壶门长案上、铺地茵席的矮案上都摆满了自取自用的酒水饮食,穿着统一服饰的仆役们端着食盘往来不绝,并有仆役端着酒水穿梭,供贵人们随时拿取。一个个亮眼的俊男美女或围坐在桌案边、茵席上用食,或端着葡萄酒立在牡丹花边谈笑,或吟诗作词,挥墨作画,或谈论最新的话本,或讨论最新流行、时尚的服饰,等等。苑中各人的衣着也是千姿百态,交领圆领方领鸡心领翻领立领,汉服胡服都有,堪称长安时尚圈的荟萃,人与花相映,活脱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群聚游园图。
桃李堤岸上还有几拨人在钓鱼,当画舫过来时,这些人都惊讶的站了起来。
从船上下来的两人身姿修长而挺拔,当先一人着七团窠龙袍,即使没见过太子的,也知道这是太子殿下。
李毓祯和萧琰沿着花瓣形的青石路往苑内行去,尉迟亭和关夏随行在后。
一路行去,一路都是行礼称“殿下”的声音,还有抬眼目睹萧琰容颜后的失神,等回神过来,太子和那位极俊丽的美人已经走远了,苑外的青年男女都不由得跟了进去,神思恍惚的想道:姹紫嫣红,这满园盛开的牡丹都不及这一人。
晋王的嫡孙女、新安县主李梓岚得了皇后的嘱咐,一直在北苑口与人观花谈笑,远远见得太子稳步而来——身后还有萧十七,心里微讶,面色却不露,立即迎上前去,行礼后笑道:“殿下您可来了。您不来,咱们这姹紫嫣红可缺了最俊的一株。”又与萧琰互相见礼,见她一身湖蓝色的圆领缺胯衫,已经没有束胸,喉部也是平滑不见结嗉,任谁都不会将她错认为男子——但她之前扮为男子时,又谁都不会将她错认为女子,只能说那脸那身姿那气度,俊丽挺秀难分雌雄。
李梓岚身边还有几位年轻男女,定襄县主李英蓁、学长独孤静都是萧琰相熟的,三人互相见礼,李英蓁拳头轻捶她肩,“萧大圆满,厉害呀!”萧琰见她二人都已晋阶宗师,而且气息饱满,估计离洞真境中期不远了,笑着恭喜道:“英秀表姊和郁茀学长也很奋进呀。”
和李梓岚三人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四五,身如修竹挺拔秀雅,面如冠玉白皙,容貌精致,俊秀的眉下一双温和明丽的眼睛,如同春日柔和的阳光,十分温暖,他的笑容也是温雅和煦的,像这三月春光,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满园春晖心悦神怡。
这是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男子。
萧琰确定:这是崔七郎。
不需要猜测,只需要看到这个人,你会恍然大悟——哦,这是崔七郎啊!
这是个你看一眼觉得他应该是他的人。
长安三璧,玉郎为首。
真人比名更胜。
比起仙人似的大哥裴松之,冰山高冷似的二哥裴融之,崔七郎的容貌精致不分轩轾,气质却更让人亲近,莫怪被长安贵女们评为最让人倾慕的郎君。
“殿下。”
崔清珏向李毓祯行了一礼,抬头时那双温和明丽的眼眸看着她,眼中再无别人,满园的春光都仿佛凝聚在他的眸中,和煦,温暖,又是盛放了一园春.色的深情。
李毓祯的眸光却是淡漠的,带了两分疏离,颔首叫了声“七郎”,转头对萧琰道:“悦之,这是蜀郡公的嫡次郎君,七郎清珏,字行之。”又对崔清珏道,“这是萧琰萧悦之,梁国公的嫡长女,行辈十七。”萧琰恢复女郎身份后,不是梁国公的嫡三子,而是嫡长女了。
萧琰当即抬手行了一礼,“行之兄。”
崔清珏回了一礼,和煦道:“悦之的声名清珏久仰了,今日见君,始知名不虚传之上,是人更胜其名。”
萧琰由衷道:“这正是我想说的。”
李英蓁哎呀一声道:“你俩别夸来夸去了。走走,别站苑门口了,我们到里面去。殿下,里面的花好看。”
一行人以李毓祯为首,崔清珏在左侧,边走边说着苑中的景色,到了哪些贵家男女等等;萧琰与李梓岚三女在右侧,一边走一边说话,无形中,便形成了李毓祯与崔清珏一堆,萧琰李梓岚四人一堆的感觉。
李毓祯眉毛扬了扬,说话时目光依然平直看着前方,并不侧眸或侧首,自然透出一种冷淡疏离感。
崔清珏的眸光微暗,转瞬却又恢复了和煦明丽,言语态度也依然温和中带着温柔,说话时目光专注的看着李毓祯,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太子的情意。
太子来了的消息很快在牡丹苑内传开了,“还有位极美貌的美人!”“听说是萧家那位十七郎!”“是洞真境大圆满的那位萧十七,嗷嗷女郎!”“听说以前是天策书院美郎榜第一,现在是美女榜第一了!”青年贵族男女们互相传着悄悄话,心里都沸腾了,有的想往太子身边蹭,混个脸熟儿,有的是以前倾慕李毓祯,好不容易见到人,当然更想往她身边蹭,还有不热衷于仕途也对嫁入皇宫没想法的是想去看第一美人……当然不会一涌上前,太失矜持和优雅了。
于是一苑的男女们都优雅的慢移着步子,往太子前进的路径上移去,来个观花偶遇多好,急吼吼的赶上去太没格调了。
萧琰这一路上看到了姹紫嫣红……呃,花姹紫嫣红,人也姹紫嫣红,花样的美男美女路遇了一拨又一拨,人比花更俊更丽,容光灿烂胜春晖,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萧琰不由好笑的想道:这才真叫一日看尽长安花呀。
孰不知,她在别人眼中,才是最俊最丽的那一树花。
李毓祯身边围绕了不少郎君,崔清珏都被挤到了一侧;萧琰的身边也围绕了很多郎君,李梓岚李英蓁独孤静三人都被这热情的阵势嚇得眼抽,很明智的往外边侧,看到众人簇拥中的两人,三人不约而同的舒了口气,互相看一眼,都笑起来。
被这么一簇拥,萧琰和李毓祯走到了一起,李毓祯又不时侧头和她说话,神态并不亲昵,那种冷漠疏离感却没有了,也像这三月和煦的春光一样,让人觉得温暖。
太子待萧十七很亲切。
大家心里这么想。
待萧琰的态度也更加热忱。
萧琰却在众人的簇拥谈笑中陡然感觉到一股敌意。
敌意来自众人之外。
她的神识放出去,便见斜前方一本墨紫牡丹下,一位十七八岁的英挺青年看着她的方向,眼中隐隐有着杀意。
萧琰认出那是吴王的嫡三子李昌绪——在宁寿宫祭拜先皇时她在皇孙辈中见过,也是敌意甚重引起她的注意。
当初吴王虽然不是死于她手,但是在和她的战斗中突破失败而死,吴王之子仇视她也说得过去。
萧琰神识扫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生死挑战原是生死自负,若要以她为仇人,有能力来挑战她便是。
萧琰又感觉到,从她在宁寿宫和诸皇孙辈一起跪拜先皇后,年轻一辈对她的敌意少了很多,而今日园中再见,那敌意又少了很多,虽然不亲近,却没有抵触了,还隐隐有惊叹的心情。——这大概是慕强心理?……当她站得足够高时,那些敌意也会变成仰望。当然脸长得好也是因素,又强大又美貌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仰慕。
萧琰冷静的分析着人们的心理,觉得要保持一颗初心——不受各种因素搅扰,当真是不容易的事。
所以心要澄静,静才能澄,澄而更静,一颗心要经过红尘不断的洗炼,才能保持初心的澄净。萧琰想到这里,便觉满园的姹紫嫣红都是最纯静的美丽,再无法缭乱她的眼,怒放的牡丹只是人们眼中的感觉,但花只是静静的开放,静静的美丽。她的心思更加澄明,识海中的琉璃莲花又剔透明净了一分。
李毓祯若有所觉,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笑了一笑。
……这个环境下也能领悟心境。
她看中的人,果然是最出色的。
崔清珏虽好,却不是能和她大道同行之人。(.. )
第二九五章 姚黄魏紫
日薄西山时,这一届芙蓉会才意犹未尽的结束,李毓祯在众侍卫的簇拥下回宫,萧琰仍然伴着两位母亲的车驾回府,队伍中除了参加芙蓉会的萧氏子弟外,同行的还有李梓岚李英蓁独孤静这些旧识以及芙蓉园的新识,因都住在北城,这些骑马的青年男女们便聚行在了一起,边策马而行边说话。李英蓁一路都在叫萧琰“萧大美人”,众人嘻嘻哈哈的打趣,青春洋溢的笑声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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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崔氏的队伍行在萧氏的队伍之后,崔清珏骑在马上听着前面传来的笑声,俊美和煦的脸上掠过一抹黯然,但旋即被春风拂去,和煦温雅如故。
回到崔府,他和同去芙蓉会的几位弟弟妹妹告别,回院中才沐浴更衣出来,崔夫人遣了侍女叫他过去。
“母亲。”崔清珏恭敬的行了礼,退身在茵席上坐下。
崔夫人今年四十五,肤色白皙貌若三十四五,盘膝坐在矮榻上一脸和煦,容貌气质都与崔清珏有六七分相似,微笑看着最俊美的儿子,关心道:“芙蓉会如何?可是姹紫嫣红?”
崔清珏已经二十五仍然未婚,但参加芙蓉会却是头一次,因往年李毓祯都未参加,崔清珏从年少起对李毓祯钟情,她不去芙蓉会,崔清珏当然不去——他的眼中除了她,已经看不进任何人。
自家儿子头回参加芙蓉会,崔夫人当然关心。
崔清珏看着母亲,笑容和煦温雅,声音也是温柔和煦的,说道:“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上巳节的芙蓉会果然名不虚传。”
崔夫人笑嗔他,“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七郎会去今年的芙蓉会,是因为皇后说,太子今年会去。
崔清珏敛了下眉,说道:“孩儿见着太子了。太子很好,风采依旧。今年姚黄魏紫榜,太子列了第一。”微微顿了顿,“还有梁国公的嫡长女萧十七,也名列第一。”
“咦?”崔夫人面现惊讶。
姚黄魏紫榜崔夫人当然是知道的。
每年上巳节芙蓉会,入园的未婚男女都会投出写有姓名的牡丹绢花选出最有魅力的十人,称为姚黄魏紫榜,前后评了十五届,但不曾有哪届出现过并列第一——这个“魅力”不仅是容貌,还有气质、吸引力等等因素,园中数百男女,各人喜好不一,又是不记名投花,不会出现忌惮谁的权力地位而投他,投花可以说真实反映了大家的喜好,出现并列第一的情况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收到的花最多这是崔夫人意料之中,毕竟年轻一辈中,太子太耀眼,无论世家还是寒门,无数年轻人仰慕她,被这些未婚男女视为最有魅力的人完全不是意外。——但萧十七竟然能和太子并列?
崔夫人眸光一闪便了然,毕竟是那位的女儿,论容貌出色恐怕无人能比,再者又是最年轻的洞真境大圆满,论武道天赋能与太子媲美,这么一想,与太子并列榜首也不奇怪了——年轻人嘛,不是慕色又慕强么。
崔夫人心想,好在萧十七是女郎,不然自家儿子的风头被压下去了。
她笑呵呵的道:“咱家七郎一定是太子之下第二了。”
崔清珏微笑道:“母亲猜得极准。”
他对这种榜名当然不在意,更不在意列在太子之下,但让他心里微梗的是——他在萧十七之下。
萧琰是女郎不是郎君,但崔清珏心中却感觉到了强烈的威胁。
太子看萧十七的眼神,偶尔偏头一笑的神情,在旁人看来太子对萧十七很亲切、随和,但崔清珏熟悉李毓祯的每一个神情,因为他曾经揣摩过无数次——太子对萧十七是不同的,那种不同,不仅仅是类似朋友的亲切、平等,还有一种感情,含而不露,却从太子的言行细节中体现出来,尤其她和萧十七说话时,有一种无形的、契合的氛围,仿佛别的人都插不进去,那是属于她们的世界。
崔清珏心里沉沉的,在母亲面前却没有表露出来,眸子温和明丽如春光,笑容也依然和煦温雅。
崔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问道:“太子对你……可有不同?”
崔清珏声音平缓,“太子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那是仍然和七郎疏离了。
崔夫人暗叹,太子十五岁之前与七郎相处都很好,先皇和公公笑说“青梅竹马”,大约是从太子及笄之后吧,对七郎渐渐疏远了——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起,太子知道了七郎对她的心思。这般想来,太子对七郎真个无意。
崔夫人又暗叹一声,以她的心思,太子无意,七郎何苦执着?凭他的才智品行容貌,何愁娶不到好女。要说嫁到皇室,算成为后君,那也不是自己的儿子,是皇家的人了。崔夫人身为母亲,宁愿儿子娶妻生子,也不想他成为后君。
但这是公公和丈夫的意思,崔夫人没法反对。
何况,更是七郎的执念。
崔夫人心里又叹一声:真是冤孽呀。
……
崔清珏从母亲房中出来,夕阳将落,残阳映着晚霞,有种即将落幕的凄艳感。他缓步走着,微风拂着他宽松的直裰,柔软的丝绸起伏着,像水面上起了细细的波纹。他的心中也不平静,像水波一般起伏着,想起李毓祯对他的冷淡,想起她在牡丹苑里介绍他和萧悦之的细致,以她的身份和性情,介绍人哪有这么细致过,通常一句“这是崔七郎”“这是萧十七——而她今天表现的不同,那种体贴细致,显然不是为他,而是为萧十七。
崔清珏油然想起四年前的那段绯闻……
原以为只是绯闻,以今日观来,却恐怕,有七八成是真的。
在这春风的傍晚,崔清珏的心里却似被寒冬的冰水浸透,李毓祯待他如何疏离,他都能够坚持,但若是“性别不同不能相”这种原因——他要如何跨过性别的藩篱?
崔清珏从来没想过,李毓祯会喜欢女人。
暮春的春风吹在他脸上,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和煦的暖意,他只感到冷,无边的冷,由心底刮起的痛让他全身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下一瞬支撑不住要倒下去,刻在骨子里的端雅却让他没有失态,木屐无声的落在青砖地上,一步一步的走着,仿佛将那痛楚一寸寸度量。
他抬起头,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
天空再广阔,从崔家大宅的朱墙四合中望出去,也只是一口深深的井,而从皇宫望出去是更深的井,但他的心在那口井的下面,也宁愿沉在那口井的底下,只因为她在。
……
萧氏众子弟回到永兴坊萧府,自是道别后各回各院。
萧琰沐浴更衣后,便被安平长公主叫过去关问了:“芙蓉会如何?”
萧琰笑道:“果真姹紫嫣红。”
安平长公主白她一眼,“见到裴谨之了?”
“嗯,见到了。”
萧琰想起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穿着浅绿色的春衫,像春雨后拔节的翠竹,清新纤细,五官生得秀致,在她面前有些腼腆,放开后笑起来两眼如弯月,左颊上还出现一个细小的梨涡,看起来十分可,便笑道:“像春天的嫩竹,清新又可。”那孩子投了绢花后,还特意跑过来告诉她,“悦之姊姊,我十朵都投给你了。”一点没避忌太子在旁边,而他一朵都没投给太子。萧琰觉得这孩子真是大胆又可,这会说起时还忍不住带了笑。
安平长公主拍手道:“看来你对这孩子印象不错。”
萧琰立即表明,“只是觉得他像弟弟一样,挺可。”
安平长公主挥挥手,“可是可以。”
萧琰瞠目,这个……是这么解的?
她抚额叹气道:“母亲,真不是这意思。”
安平长公主不在意的,“好了,我知道。这个是备用人选,等长大了再看。”又兴致勃勃的,“还有其他几位呢?卢氏十九郎,谢氏十一郎,王氏十六郎,独孤氏五郎,纪氏十八郎,沈氏十郎?哦还有元氏二十五郎,这个是媵室庶子,出身是低了点——不过寿春郡公夫人说,此子容貌姣好有卫玠之美,你见了如何?”
萧琰立即想起那个五官精致妍丽的少年,也才十四岁,面目还没长开,但能想见成人后的殊丽之色,笑着点了点头,“元二十五郎的确生得极好。”
“哎呀那好。”安平长公主立即将他列入“备选”。
萧琰嘴角抽了抽,在母亲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又说起其他几位郎君。
都是些少年郎,九岁到十五岁都有,若非这些家族有意和她议亲,那两个九岁、十一岁的小郎,岂会这么早参加芙蓉会?萧琰心想,相看这么小的孩子能相出什么感情啊,她又不是好吃嫩草的,只能说些“可”“活泼”“阳光”之类的话。不过这些孩子教育得都不错,至少没有令她产生恶感的。李毓祯传音【哼哼】了她两声,萧琰觉得,她以后的议亲恐怕悬得很。但见母亲记得这么欢快,她不好打击她老人家的积极性,反正还有几年,先看着吧。
***
次日,萧琰去亲娘府上。
李翊浵自然也关心她去芙蓉会的情况,萧琰又将那些小郎说了一遍,还笑说见了这些青葱小郎,感觉自己是在老牛啃嫩草,李翊浵哈哈大笑,却说:“等他们老了,你还青葱着呢。”
又问她:“见过崔七郎了,如何?”
萧琰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崔七郎却是更胜其名。君子如玉,有五德,我观崔七郎行止谈吐,五德皆俱呀。”
玉之五德,仁义智勇洁。
她若喜欢男子,必定喜欢崔清珏这样的。
李翊浵也知道她的择偶标准,笑问她:“于你如何?”
萧琰想了一会,说道:“符合标准的,不一定心动。阿娘您不是说过,情是最没道理的——它有时甚合道理,有时又最没道理:不一定最好的到了眼前,会怦然心动;不一定最合适的到了眼前,会生。”
她觉得崔清珏很美好,但对他完全没有想法。
如果她和李毓祯之间没有发生感情纠扯,遇上崔清珏这样的男子,对方若对她有情,她或许会心动;但现在,她看见崔清珏这样的男子,如同看见一块美玉,会欣赏,但不会想去拥有。
李翊浵笑起来,完全不意外。
对女儿说道:“这感情,也要讲个缘分时机。没有缘分,相遇也会擦肩而过。时机不对,相遇也绽放不出花火。”
萧琰深以为然。
***
三月三的芙蓉会结束了,贵族圈里的议论却很热火。
今年上巳节芙蓉会被评论说特别成功,园会上不仅促成了十几对有意向的青年男女——哦还有两对男男,一对女女——而且深受年轻人仰慕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出现在芙蓉会上,让大家近距离目睹了太子的风采,说起来眉飞色舞,深感荣幸,除此之外,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今年芙蓉会姚黄魏紫榜的第一美人。
每年上巳节芙蓉会都会评出芙蓉榜,反映了与会男女的受欢迎程度。参加芙蓉会的,以世家未婚男女为主,也包括应邀入园的书香望族未婚优秀子弟,以及寒门入仕的未婚青年才俊,虽然不是世家所有未婚适龄男女都会参加芙蓉会,但这个榜基本上能囊括大唐士者阶层的优秀未婚男女,选出来的这个榜当然让人热议,姚黄魏紫榜作为芙蓉榜的甲榜,评出的是最前面的十大美人,代表了上层未婚男女圈中最具有魅力的十大人物,当然最让人关注。
今年的姚黄魏紫榜罕见的出现了并列第一,而这两人都是热门话题人物。
太子且不说了,从她少年起,是长安帝都的话题人物,十年来一直不衰,而且受人仰望的程度越来越高——太子参加芙蓉会,不得第一大家都觉得不对。
萧十七是四年前突然升起的人物,缘于萧氏对她保护得太好了,到长安不久以“最年轻的登极境大圆满”和“美郎榜第一”扬名天策书院,经与吴王一战晋阶洞真境,更是名动京城,被称为“秦国公主之下,年轻一辈武道第二人”,在她以“十九”之龄进阶洞真境大圆满,又被称为“大唐帝国最年轻的大圆满宗师”,便有人将她的武道天赋与太子相提并论,虽然大多数人仍然认为论实力太子是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但论天赋和发展潜力,已经有人将萧十七和太子并列了。
所以姚黄魏紫榜的并列第一,初始让人纳罕,但仔细一想,又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了。
而随着这届姚黄魏紫的议论,一桩早已湮没的绯闻又流传了起来,在很快的时间内,不胫而走,长安的年轻贵族圈,几乎都在说这个绯闻。
“……听说没,太子殿下和萧十七是情人关系!”
“听说四年前萧十七是殿下的情人了!”
“听说殿下是在河西军实习时,和萧十七一见钟情。”
……
年轻贵族男女们议论得兴致勃勃,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是个大新闻呀,一些人恍然大悟说“难怪太子殿下对崔七郎一直冷着”——没道理崔七这样的太子会不喜欢,原来这是真相啊!自觉真相了的年轻人又神秘兮兮的传着这个真相,被贵女们追捧的玉郎君一下成了人们同情的对象,“哎不是崔七不好,是运道差了些……”谁知道太子会喜欢女人呢?而喜欢萧琰的男女们心也碎了一地。(.. )
第二九六章 道门
萧琰到剑阁后不久,接到阿娘遣人递来的快信,说起她走后的长安纷扰。
萧琰读完信后不由苦笑。
她和李毓祯的绯闻竟然又被扯了出来,还比四年前闹得更加纷纷扬扬、世家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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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在信中说,这是有人在从中掀浪。
其目的当然昭然若揭。
给萧氏与皇室之间制造麻烦,隔阂。
萧琰是萧氏的护族长老,未来的太上长老,这样的身份,以及不可限量的前途,萧氏怎么可能容许她与皇太子扯上情人关系?
李翊浵告诉她不要担心,“……阿娘早有准备了。”
早在知道长乐宫之事后,李翊浵在防着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必须有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将这事圆过去。
当安平长公主上门来问绯闻的真假时,李翊浵说了长乐宫之事,当然是经过她编撰的。
李翊浵说的是“酒后乱性”。
安平长公主抱以冷笑。
以萧琰和李毓祯的心性意志,怎么可能出现酒后乱性?
但是,当这个酒不是一般的酒呢?
这酒叫“迷幻天”。
它最珍贵的酿酒原料是帮助洞真境破障入先天的皇族秘药“迷梦会瑶台”,连将要晋阶的洞真境大圆满都抵抗不住堕入幻境,即使这酒中只是加入了一部分秘药,但以萧琰和李毓祯当时的境界又怎么抵抗得住?
这酒当然很珍贵,是皇族培养极有天赋的子弟才会用,让他们饮酒后堕入迷幻天境历练心境,天院长老会不会轻易给出。
安平长公主听到这里怀疑去了大半,“迷幻天”这个酒的确是皇族最珍贵的酒,她没有资格饮但知道它的存在,昭华身为皇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被天院长老会赐予迷幻天酒历练心境,这是极有可能的。
她心里想道,打吐蕃那会是五年前,昭华那时和十七的感情这么深了?竟然将皇族子弟渴求而不得的迷幻天酒与十七分享?五年前她们究竟何时有的交往?
安平长公主半信半疑,算是真的吧,但两人喝着这酒进了迷幻境,那也是历练心境怎么历练到床上去了呢?
“因为这种酒……其实有**作用。”李翊浵对三姊叹气道,“我也是听阿爹提过,说这酒主要是给皇族年轻天才历练心境,年轻人的心境历练主要是情和欲,所以这酒中有**催欲的成分,构造出情|欲的幻境……如果两人分开饮便罢了,偏偏是在一起……本来应该是在密室用,并有宗师护法,如果出不了迷幻天用强力唤醒。所以申王给昭华酒时,没有说有**效果,因为想当然她是在书院的密室用,相信以她的意志能够抵御过去,谁知道她会带去吐蕃,又分给宝树,两人一起用呢?……”李翊浵一脸的无奈。
萧琰看完嘴角都抽了,这编的真是……心中佩服阿娘胡编乱造的本事,最主要的是,真真假假,假中有真,喝酒是真的,“迷梦会瑶台”也是真的,这种假中掺真的谎言最能让人取信。
她已经能够想象父亲和四哥听了安平母亲转述后的崩溃心情。
但这总比知道真相好。
萧琰心中舒了口气。
于私来讲,她不希望父亲和四哥知道真相后对李毓祯怀着憎恨之心;于公来讲,父亲和四哥心里存了这么个大疙瘩,对萧氏和皇室的天启联盟以及今后的关系都没有好处,她还在设想并努力让萧氏与皇室,如何能让裂缝裂得更大?
阿娘给她圆了这件事,这是最好的。
***
萧琰住在剑湖的湖心岛上,对着林中的“无念”刀碑日日揣摩。
当她在外历练之后,回来直面岩石上的刀意时,那种身临其境的体会,让她对虚无刀意有了更新的领悟,但是,“念”字刀意仍然没有进境,后四刀的刀意她始终觉得如在云雾中,可以看到,却如雾般摸不到。
她在刀碑前揣摩了一个月,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沼泽,凝滞在这里无法举步,再揣摩下去也不会有进境——是夫子说的,她必须去红尘中感悟自己的心,才能真正体悟“念”的刀意。
萧琰决定下山。
出了剑阁后,她要先去道门,这是阁主的吩咐,也是她自己的想法。
去了道门后,她准备再去南海,但南下走什么路线,必须缜密考虑。剑阁的先天师叔只会送她到道门,不会护送她到底。一路上有人护着,也不利于她的历练。虽然反天启派杀她之心未死,仍然有被追杀的危险,她也必须迎难闯过去。但闯过去是一回事,暴露自己的形迹傻了,她有琉璃清心石在身,能隐藏形迹避过追杀是最好,故得琢磨一条有利于隐藏的路线。
时令已经四月底将近五月了,山上依然凉爽,山下却已有着夏日的炎热了,出蜀道往南去,蔷薇花应该开了……萧琰没有忘记,要送沈清猗蔷薇。
那幅蔷薇画,她留在清宁院中,没有带出来。
因为阿娘说的蔷薇轶事,她心里一直烦扰着。
那是穆宗朝的宰相,也是有名的大诗家白乐天的轶事,说他年轻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但因家庭阻挠,无法与她结为连理,便一直单身着,那年他在周至县做县尉,孑然一身,闲来无聊,便在庭前栽种了一株蔷薇,写了首诗:“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作夫人。”——你虽然被移植到这个地方,但不要形容憔悴,门庭前的春天和野外的春天是一样的。我一直没有妻室,很是寂寞,你要是开花了,我把你当做我的夫人了。【注】
白乐天的这首诗萧琰读过——有关蔷薇的诗她都搜来读过,但此诗是白乐天感慨不能与相的人在一起,萧琰读过后完全没有与将之与沈清猗关联。
阿娘说这首诗后来被用于女子再嫁的隐喻,“移根易地”,即指女子与夫家和离后再嫁他人。
这个隐喻萧琰在《蔷薇趣话》中也看到过,但扫眼之后没往心里去。
直到阿娘信中点出这桩轶事,又说了世宗唯一的公主豫章公主的一桩轶事,当年豫章公主与吴郡陆氏家主的嫡次子结为平婚契,后来与驸马和离,数年后看中了陆氏家主的嫡三子,即前驸马的同胞弟弟,便写了白乐天的那句“花开将尔作夫人”递给陆三郎——我欲作君夫人,君欲否?敢否?
萧琰看完这则轶事,冷汗都冒了出来。
姊姊和四哥已经和离了。
姊姊有意中人。
四哥说姊姊婚前不可能有意中人,婚后也不可能有私情。
那这个意中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
姊姊对四哥说“独茧抽丝”……那是说她单相思。
所以她的意中人不知道她的倾慕。
那姊姊的意中人很可能是……
萧琰不敢深想下去,唯恐触及到一个自己不想承认的真相。
她当时想着不知何时再见沈清猗,应该当面询问她才是尊重,但这个“不知何时”其实存了逃避的想法……
可是,终究要面对,她的心性意志不容许她逃避,即使是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她也必须去面对。
萧琰去见了五师叔景中书。
五师叔负责她在山上的事。
萧琰和五师叔说下山后先去道门,一是拜访道真子,这位道君送给自己的道簪救了自己的命,应该去拜谢;二是拜访道阳子,请教他如何经历色|欲界。——萧琰没有提及去看沈清猗,涉及到感情私事,自是不方便提她。
五师叔说道:“正好,你该去拜见一下三位掌教,还有三宫长老。”微微笑道,“记得多收礼。”
萧琰心里抹汗,她能说五师叔好奸么。
下山前,她从众位师叔那里又得了礼物,萧琰收礼都收得不好意思了。七师叔勾秋红笑着指点她,“你不用的,以后拿去和其他宗师交换资源。”萧琰应道“是”,拜别众位师叔,在九师叔朱程鱼的暗中护送下,展开身法往南行去。
才入荆楚北道,道阳子出现了,奉太清掌教之命过来接她。
萧琰在长安时拜见过这位先天道君,上前尊敬的称呼“道阳子大师”。
这位道君姓吕,依然穿着白色道袍,风流俊俏,一双桃花眼有着无尽情意,流转间能勾人心魂,萧琰觉得独孤绍的桃花眼和这位道君一比,简直是青涩。他的五官生得极好,丰神俊朗,是不笑也让人觉得春光灿烂,而他一笑,便如旭日初升云蒸霞蔚,灿烂绚丽不可方物。……萧琰觉得自家夫子看中他完全不奇怪。
不过萧琰在长安初见这位道君时,并未被他的美色迷惑,反而有一种现世的奇幻感——因为这位吕道君是民间最流行的神仙话本《纯阳真人传》的原型。萧琰最初从夫子那里听说后目瞪口呆,后来在长安见到这位吕道君时有种见到“吕仙”活人的感觉,完全冲淡了道阳子的美色。
但见到这位道君她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位是历色|欲界又破色|欲界的高手,那部流传甚广的话本《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事实上是这位道君当年为历色|欲界去红尘打滚的经历,和当时大唐第一名妓白牡丹谱了段脍炙人口的恋曲以及风流的*情,萧琰现在正历色|欲界,请教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当然是最好的——这也是阁主的指点。
“有劳吕先生接迎。”暗中护送的朱程鱼隔空一句传来,便转身离去。
萧琰在道阳子的带领下,瞬移进入了神农域,这既是为了速度也是保持神农域的神秘,所以萧琰进入三清宫后仍然不知道这里是神农域的哪个方位,当然这并不重要。
道阳子带她去见道真子。
道真子住在云霄峰千尺瀑布下面,七丈高的圆木撑楼而起,住在山崖下却给人一种高耸的感觉。道阳子送她到瀑布下,冲她眨了下眼,“有空来找我。”这话配上他的神情给人轻佻的感觉,萧琰却看见他的眼神很清很正,心知这位前辈是要指点自己,恭敬的道:“是。”道阳子身如白鹤掠了上去,萧琰目送他身影消失,才走向那栋耸立的木楼。
她在楼下恭敬行礼道:“晚辈萧琰拜见道真子大师。”
“上来吧。”道真子温柔又带着几分飘渺的声音传出。
“是。”萧琰拔地而起,如一片羽毛般落在楼廊上。正房的门开着,她脱靴走进去,跽坐在一尘不染的竹席上,向道真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三叩首礼,“萧琰拜礼前辈救命之恩。”
道真子依然檀冠道袍,气质飘渺若云,轻笑一声,也不见有何动作,萧琰伏拜下的身子便被一道柔和的力托起。
“五年不见,你已经晋入大圆满,距离先天只有一步之差了。”她笑道,“墨尊将你教得极好。”笑容浅淡,如云端之雪,飘渺,清净,眼神却柔和如春风,减淡了几分高坐云端的不可触及感。
萧琰喜滋滋的道:“我也觉得师尊将我教得极好。”
道真子又忍不住笑,“你跟你师尊真是不一样。”
现在听见这种话萧琰一点也不奇怪了。
她思及这位道君修的是有情剑,便是以母亲墨尊入情,心里对有情道有着疑惑,便恭敬的请教道:“大道三千,无情可入道,有情也可入道。然人若有情,便多牵碍。以有情入道,是情到深处无怨尤,还是情到深处情转薄?——若心有挂碍,岂非无情道胜于有情道?”
道真子微笑,“道,是规则,如瀑布落地,四季更替,日出东而落于西,时光流逝等,都是道,无谓有情和无情。有情或者无情的,只是人而非道。吾辈修炼,是要体悟道、掌控规则,但道是玄妙的,何以入道?——以无情入道,乃是斩断人生牵绊,免于受到外界影响,从无中体悟玄妙。以有情入道,乃是从人生百态中领会规则,从有中体悟玄妙。大道三千,道并行而不相悖,它们都是通向道的路径,没有高下之分。真正的大道处于无名之态,到了道的境界,没有无情和有情之分了。”
萧琰陷入沉思中。
所以……无念刀意,前者是无,后者是有。
“无”要从无中体悟玄妙,遂成虚无刀道。
“念”要从有中体悟玄妙……有情方有念。
母亲留的这两道刀意,一为无情,一为有情。
无情道是天地自然之道。
大道无形,大道无名。无形无名,自然至静之道。
她的心澄静、纯净,故能深体自然至静,是以“无”字刀意能顺利领悟。
但“念”为有情。
有情道是人生之道,不是心性静,能体悟。
“念”,是动,不是静。
“道并行而不相悖……”
她心中如有洪钟大吕敲响,眼神瞬间放空,整个人如泥胎木雕般静坐不动。
道真子感叹一笑。
果然是墨尊亲自教养的弟子呀,这么一点拨,进入了顿悟。
萧琰瞬间想到了动、静,想到了阴阳,她丹田的阴阳漩涡便旋转了起来。
生生不息,是阴阳互动。
静极而动,天地万物才能生。
若动为阳,静为阴,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则是阴极生阳,阳极生阴,阴阳相推,四时成序,万物生成,或变或化,无不顺之,道自成也。
以自然之道无形,无形而能变化,是以变化无穷也。
萧琰脑中轰的一声,如同洪流冲开了闸门,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琉璃玉色莲花瓣瓣绽开,识海中的清湖水如洪流,滔滔而滚,一浪浪冲刷着灵台莲花,那白玉般的色泽被洗去一层,愈发向无色透明转化。
莲花是萧琰的灵台,与她的心境神识相关。
当这灵台玉色莲花完全转为无色水晶莲,即心境从观光进入心动,“观光入心动,造化即我意”——她的心境神识将同时突破后天晋入先天。
而在这个过程中,莲色愈淡,意味她的心境神识越纯净、越宁静。
拥有越纯净、越宁静的神识,战斗力往往能跨越境界的门槛。如两柄百炼钢刀,谁淬炼得更纯,杂质越少,谁更锋利,更坚韧。又如两柄不同铁矿石材质冶炼铸造出来的钢刀,如果低铁矿质的钢刀经过百炼,锤炼得极纯没有杂质,那很可能比高铁矿质但有杂质的钢刀更锋利。
萧琰从顿悟中醒来,便向道真子行了叩首大礼,“多谢大师指点。”
“这是你有悟性,方有此机缘。”
又说了一会话,萧琰行礼退出。
瀑布下已有一位青年道士在等她。
那道士年若二十四五,相貌普通,气度却沉凝,有着登极境后期的修为,见到萧琰后上前行了个道礼,说道:“无念宗师,玉清掌教吩咐小道来接你。请随我来。”
萧琰回了一礼,说“有劳了”,随那道士掠上了千尺瀑布的崖顶。
出了云霄峰,往北行了十七八里,从远处翠峰上传来笛声,那笛声清亮,让人听之脱俗,如饮仙风玉露,浑身上下都一轻,脑子清明,再无杂念。萧琰面现惊叹之色,她能听出这笛音中没有丝毫真气附着,完全是对道的理解,才能吹出这样的笛音。
她神色一肃向那边合揖行了一礼,问那青年道士道:“这位大师不知是哪位前辈?”
这必定是一位先天道君。
那道士神色尊敬道:“此为玉清殿长老道湘子道君。”
萧琰“哦”一声恍悟,说道:“难怪音道造诣如此之高。”心忖原来这位是《韩仙传》的原型韩道君啊。
笛声一个廻落时便有歌声响起,伴着竹板击节的声音,那歌声洒拓不羁,带着浑然不在意世间一切悲喜忧愁的味儿,奇异的是,那歌声明明吐字清晰,听在耳里却完全不清楚是什么字什么词,萧琰只觉得听到那歌声便心胸一畅,仿似天地间再没什么挂碍,连因沈清猗而起的烦扰也在瞬间消融。
她不由再现惊叹,向歌声传来的西南方行了一礼,询问道:“这位大师是?”
那道士含笑道:“这位是上清宫长老道和子道君。”
萧琰有些恍然,“可是蓝道君?”
“正是。”
萧琰心道果然,这位是《蓝采和传》的原型蓝道和,以竹板击歌闻名。
她心想,不知后面还会不会遇到“何仙”“果老”?
沿着迤逦的山道掠草而行,萧琰心里思索着以前想过的一个问题——道门将这些先天宗师神仙化,是他们行走民间无意成的名声,还是道门有意的塑造和宣传?
她觉得,以道门编撰远古神话的用意,这种“人间之仙”的宣扬恐怕也是有意而为,有着深意在内。
那道门的目的是什么呢?
跟天启计划有关吗?
萧琰以前不会这么想,但知道星命星路和远古史后,她很自然的将道门的神话与之关联了。(.. )
第二九七章 传说与现实
又往北行了三十里,便见前方一座座白石建成的飞檐挑拱道殿,远远看去,山间云雾缭绕,好像是云山中的白玉宫殿,萧琰心想:这里定是玉清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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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道士将她带到了玉清殿之后的重楼殿阁内,婆娑竹林中却隐着一栋茅草屋,周边栽种了一圈菊花蜀葵茉莉等围成了小院,院子正中种着一棵紫蒲桃树,枝丫悬着一颗颗朱红如梨形的紫蒲桃果。树下一方竹榻上趴着一只纯白无杂色的毛驴,正咔嚓咔嚓的啃着一颗紫蒲桃果。萧琰眼睛眨了两下,毛驴好像吃草吧?据说还吃胡萝卜……有吃水果的吗?
白驴子旁边还有一张大的竹榻,一位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老人正坐在榻上用算筹演算着,道袍宽袖垂到了竹榻上。
宽袖上绣着九圈银线——不是掌教是长老。
萧琰转头又看向那只“咔嚓咔嚓”啃着紫蒲桃果的纯白毛驴,脸上流露出一种奇异之色。
难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张果老”?
可她是来见玉清掌教的……
“张果老”是玉清掌教?
哦不,玉清掌教是“张果老”?
萧琰眼睛狠狠眨了两下。
她知道传说中“八仙”其实是道门的八位先天宗师,但没人告诉她,那位倒骑毛驴的“张果老”是玉清掌教啊!
萧琰觉得眼前如果有面镜子一定能照出她懵怔的脸。
那青年道士带着她穿过花门进入院内,向掌教无声行了一礼,回头向萧琰颔首,示意她先等着,转身离去。
萧琰静静立在一边等候。
她看着那一头白发,心里想起阁主说的玉清掌教的轶事。
这位掌教是典型的大器晚成者,十岁开始修炼,而至六十五岁才入登极境,已经是满头白发了,然而五年之后晋入洞真境,又十年入先天,是道门的一位传奇人物。
如果加上“张果老”的光环,那更传奇了。
玉清掌教的算筹演算了很久,萧琰进入院中时她的影子在西侧斜长,然后影子一点一点的向中移,直到缩至脚下,又一点一点向东拉长……辰光从上午巳时到了午后未时,玉清掌教才放下算筹,抬起头来仿佛这才想起般“哎呀”一声,笑呵呵道:“小友久等了。”
萧琰没有丝毫久等的不耐,长揖一礼恭敬道:“晚辈萧无念拜见玉清掌教。”
“年轻人呀,有耐性好。”玉清掌教笑眯眯的招手让她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沏茶太有烟火气了,请你吃颗紫蒲桃吧,天生天养好味道。”
一抬手,紫蒲桃树上飞下来一颗红彤彤的紫蒲桃果,半空中被一团水雾包住,将那梨形果洗得红透发亮,干净无比,那水雾瞬间化为风,带走了果上的水渍,当它落下来时,已经均匀裂成八瓣,如同一朵花绽放在风化为水又瞬间结成冰的莲花状冰盘上,那冰盘盛着果子下落,地面上突然拱起泥土,只是眨眼间形成了一张四方竹几。
冰盘稳稳落在竹几上。
萧琰眨了下眼,忍不住伸手摸了下竹几——的确是竹子,不是土!而且正是来时竹林中见到的黄金间碧竹,黄金竹上的绿色竖纹都能清晰可见!!
萧琰脸上现出叹服。
空气中还有着未消散的道则的残留。
这不是乌古斯神庙那种神术道则,而是五行法则的转化,但其中应该有相通之处。
萧琰静静的体悟,然后她伸出右手,渐渐的一团水雾裹住了她的手,然后那水雾被风吹散去,洗净了她的手,指间却又绕了一团水雾,渐渐凝结成一根冰叉子,握在她手上。
她用冰叉子叉了一瓣紫蒲桃,嚼入口中只觉甘甜无渣,有种入口即化的润滑感,吃完一瓣后笑道:“谢果老赐仙果。”
民间百姓敬称张果老为果老,萧琰学了一回。
玉清掌教捋须大乐,赞她道:“真气掌控得不错,五行转化的道则也领悟了三四分。”
萧琰瞅了眼那莲花状的冰盘,冰盘里莲花的丝络都是栩栩如生,更不提那黄金间碧竹几瞬间编织成几以及一模一样的竹纹了,那是对五行道则的深刻掌握以及对真气的精准操控,这种实力是她现在还远不能达到的,她诚心说道:“与掌教相比,无念还差远了。”
玉清掌教笑得慈祥,“我不过占着年龄的便宜,你才多大,等你到了我这年岁,成难以估量。”
萧琰没有谦逊,拱手道:“无念谢掌教鼓励。”
她这般说话不会让人觉得骄傲,而是自信,诚恳。
玉清掌教哈哈笑起来。
他抚着白须,笑眯眯说道:“咱们‘八仙’,你已见到四位了吧。”
萧琰应道:“是。”——如果听见笛声歌声也算是“见到”了。
想必玉清掌教的神识覆盖出去,已经知道了她在路上的情况。
玉清掌教沉凝的声音道:“以后你到天尽之途,还会见到孔目子、正阳子两位先代前辈……”
萧琰神情庄肃,孔目子和正阳子是武道史上赫赫有名的先天,前者即民间传说的八仙之首的“铁拐李”的原型,是战国时代的先天;正阳子是活跃在两汉时期的道门先天,即八仙传说中“汉钟离”的原型。——这两位,都已经殁于天尽之途。
先前轻松的气氛一下变得沉肃起来。
玉清掌教说道:“你可知,我们道门三清宫为何要塑造宣扬这人间八仙?”
萧琰路上在思索这个问题,心里隐约有了答案,这会见玉清掌教郑重提起,这个答案在她脑中更清晰了。
“依晚辈想,它最大的意义或许是告诉人们——人能成神。”
人能成神。
神不是高不可及。
神也可以是凡夫俗子修炼而成。
“哈哈哈!”玉清掌教抚须大笑,“好,说的好。”
……
“孩子,好好努力,以后你们是人间的神。”
……
萧琰拜别玉清掌教出来,脑子里还萦绕着玉清掌教最后说的这句话,她遥望着远山的翠屏高峰,又望着高天上的流云,澄碧的青天,心里滋生出一种豪情。
她放声唱起歌来。
唱的是《果老传》的人间仙:“我是人间仙,朝吸人间露,夜饮人间风,葛衣麻履,倒骑白驴如星弛。朝游北海暮苍梧,天下都游半日功。……真至道,不择人,一颗丹心向道恒。莫言大道人难得,自是功夫不到深。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我自忘心神自悦,跨水穿云来相谒。……”
歌声清亮悠扬,带着一股来自人间的勃勃生机,又透着不染尘俗的澄静纯净。
便有笛音随歌而起,又有竹板击节相和。
那是“韩湘子”、“蓝采和”两位道君。
萧琰的歌声依然清亮悠扬,没有因为两位先天道君给她伴奏而受宠若惊,歌声与笛音竹板相和,若高天上的流云,又若澄碧的青空,纯净,浩瀚,令人忘心神自悦,油然生出“跨水穿云来相谒”的心驰神往。
远山上的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立着两位貌相清癯的先天道君,正在下悬空棋,一粒粒黑白棋子浮在两人中间,立在西面的上清宫长老道静子边落子边道:“此子心澄至静,不受外界之扰,不错。”他东面的太清宫长老道辰子道:“墨尊教出的弟子当然不错。”两人对视一笑,目中皆有满意之色。
未来的星路之人,他们当然要看一看。
……都是好孩子。
两人心里同时这么想。
这个“都”除了萧琰外,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
萧琰不知道有人正在品评她,她一路而歌,往西边的上清宫行去,一曲人间仙歌毕,拱手向西南方和西北方各揖一礼,道了声:“多谢。”
西方一位年轻道士迎面而来,目光一霎惊艳,有些迟疑的顿下,远远的打了个稽首,垂敛眉眼道:“无念宗师,贫道至观,奉上清掌教之命请你入翠云峰。”
萧琰道声“有劳”,随那年轻道士西去。
行出百里,便见前方山脉耸立,居中主峰山高而且险峻,满山林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萧琰心想这应该是“翠云峰”了。看见山在眼前其实还有很远距离,又疾驰了约二百里,才到了翠云峰下。这里是上清宫的主峰,主殿及配殿阁舍建在半山上,很多殿舍能看出新造的痕迹,因原上清宫叛出三清宫的内战,大片殿舍在打斗中成了废墟,新建的宫殿失去了原来的古老沧桑的气息,但是透出一股别样的清新之气,浅绿色的建筑给人一种经历霜雪后迎来初春的生机勃发感。——也许毁灭并不一定是坏事,萧琰心想,像去了陈腐,反而更有活力。
主清殿前的广场上一群弟子正在练剑,萧琰一眼扫去,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她随那青年道士进入上清宫的中庭,路上偶遇的道士也都年轻,没有超过四十的——看来新建的上清宫不仅是建筑年轻,人也年轻,当然也可能是年老的她没遇上,不过上清宫叛出三清宫应该是拉走了很多老人和中坚骨干,新成立的上清宫虽然从外门选拔了一批优秀弟子入内门,但要成长起来成为骨干还需要时间,自然是年轻弟子比较多。
青年道士带着她从殿舍后山沿石级而上三百余丈,到了翠云峰的极顶,峰顶建有一亭,匾上三字“呼迎亭”,笔力质朴自然,萧琰心想“一呼一吸皆自然,迎面清风涤尘埃,呼迎约摸是此意”,便见亭中坐着一位青袍道人,远见时觉得不起眼,亭子比这道人更醒目,走近了仍然觉得这道人不起眼,质朴得寻常,好像眼睛掠过一棵树一棵草不会细看,但萧琰意识到自己忽略这位道人时心中一惊——这岂是寻常!分明是气息内敛到朴实无华的程度,时刻都融入自然之中,她不由抬眼再看“呼迎亭”三字,笔力质朴自然,呼而外迎而内,自然而然的呼应,想到“一呼一吸皆自然”,她的心中若有所悟,悠长的呼吸中仿佛融入了一种韵律……那是天地脉搏的跳动节奏,日东起而西落,大地春华秋实,四季更替,草木枯荣,这都是一呼一吸,是天地的节奏。
青年道士眼露惊震:这位无念宗师竟然……这么顿悟了?!
上清掌教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那青年道士稽首一礼,转身离去。
萧琰从顿悟中醒来,觉得自己对阴阳道则和生生不息的领悟又进了一步。
她向亭中长揖一礼,“无念多谢掌教指点。”
若非上清掌教坐在这亭中,他身上的道则气息与这“呼迎亭”相应,萧琰单看石匾这三字绝不会有此顿悟。
……来道门这一趟,收获真是大了。
萧琰真心实意的感谢。
上清掌教招手让她入亭,一老一少立在东面亭槛边,纵目望去,眼底群峦,尽伏脚下,山下一水如带,穿越森林苍莽,蜿蜒迤逦,流过山坡茶园,绿地果园,田畴庐舍……宛若画图,而这画图大得令人吃惊,萧琰禁不住想:这都是三清宫的地域?
她知道神农域很大,先秦时代有云梦大泽,一万八千里,这神农域是云梦大泽的主体,道门掩于神农域的苍莽森林和沼泽群山之中,这片地域有多大?萧琰以前不知道,现在约摸有个概念了:神农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三清宫内。另外三分之二,必定也在三清宫掌控之中。
上清掌教说道:“这山下有十万户,有的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已经有两千年,无数能人异士从这里走出。我们道门,若从三清宫建立起算,也才一千四百年。但论道统,却是从远古巫族传承下来。炎帝时代,始立道门,‘道’即承巫之道,剑道术法符器阵,俱是道门传承……若说中州诸道出道门,这话是不错的。至先秦时代,老子传道,伊尹立三清宫,此时的道门却非上古时代的道门了:剑道已经分出去,法道也北上南下二支,北即萨巫,南即竺巫。竺巫中又出普渡道,即释迦佛门。这正应了道门始祖广成子之言:道不可一统。……”
萧琰这才知道道门之始,是万道之宗,而炎帝时代的众大能立道门的用意,想必既是保存并传承上古道统,也是为了将星命和天路的使命通过道门一代代传承下去,而后道门分裂,这个使命却随着各道的分支一并被继承过去——所以才有中原三清宫和剑道的不懈,才有释迦佛门北上中原,才有萨巫神庙数千年不懈的卜星命。
道不可一统,当如星火散播。当星火旺盛,是汇聚燎原之时。
上清掌教说道:“人族胜过神族的,是欲|望,人是由猿兽进化而来,血统里刻着为了生存而不断攫取的欲|望,这让人族内斗但也奋进,‘道’便是在这内斗又奋进中不断分裂、衍化、成长。”
萧琰点头明悟,因为人们的欲|望,对利益的争夺,道门必然会从统一走向分裂,所以“道不可一统”。而争斗也不完全是坏事,没有争斗没有前进,虽然“道”有毁灭、散失的危险,但“道”的成长机遇也蕴在其中。
……
萧琰下山时,左手腕上多了一个镯子,那是上清掌教送她的礼物,是取星空坠落的陨石中最硬的金刚陨石器炼而成,但对武道宗师来说最宝贵的不是它的材质,而是上面的符箓刻纹。
萧琰知道,新任上清掌教是一位符箓大师。
她在剑阁时听五师叔讲过这位新掌教道素子,以前是符箓殿长老,也是上清宫唯二没有叛出的长老之一,但以前一直不走眼,在上清宫诸长老中并不出色,五师叔说,太清掌教最是“老奸巨猾”——萧琰听到这里默汗了一下——能信任这位不起眼又是原上清宫的长老,可见这位不是简单的,能够胜任掌教,其实力肯定不是人前显现的那样,五师叔甚至猜测:这位道素子掌教没准是位神符师,算不是,应该也是接近神符师的境界。
萧琰摸了摸手上的方扁形镯子,白玉一般,经过炼器后完全不像金刚石,镯上刻纹美丽又神秘,看起来像花鸟纹,仔细分辨却认不出来,萧琰真气探入,感觉到里面蕴藏着强大又浩瀚的力量。想起这可能是神符纹,她禁不住有些激动的又摸了摸,上清掌教送她时笑说“给你逃命用”,她心这千里遁光镯应该不只是名字好听,说不定真是千里遁——可惜只能用一次。转念想用一次也够了,危急时救一命,人太贪会遭雷劈的。
萧琰下到半山腰又有一位青年道士等着她,带她去北面的太清宫。
太清宫是三宫之首,三宫矗立如“品”字形,太清宫位于正北面的“口”字,位于天姥山的主峰上。
青年道士领着萧琰去了主峰后山的圣水泉。
太清掌教在圣水泉边烹茶。
圣水泉天下有名,但因在太清宫中,茶道中人只闻其名而不得其味,当年茶圣陆羽还是通过妻子豫章公主走了世宗的门路,才得以在神农域外的清都山无量观中得了一罐刚取出的圣水泉,当即在观中烹茶,盛赞“不愧为泉中圣水,荡涤红尘烦嚣,心清如澄碧”。
萧琰现在饮着这圣水泉的澄碧茶,心如澄空无影,静如冷泉无波,而且神识和灵魂都被洗涤一般,有种通透灵慧之感。
太清掌教说,这不是茶经中说的澄碧茶,而是澄灵茶。
澄灵……澄透灵慧,萧琰心道,这茶真是名副其实。
……只可惜太少了。
一道茶只有六杯,她喝了三杯,还是意犹未尽。
太清掌教指着泉边的两株老茶树说:“它们比三清宫的年龄还长,大概两千岁了,每年只出不到十斤茶叶。”
萧琰立即觉得自己喝的这三杯实在很不少了。
她起身向太清掌教行了一礼。
入座后继续饮茶,这回饮的不是圣泉老茶树了,而是天姥峰新出的春茶,也是好茶。萧琰喝着茶,听掌教说着上古的事,道门的事,不知不觉日渐西山,清澈的冷泉倒影出夕阳的橘红。
临去的时候,太清掌教递给她一只玉盒,笑眯眯道:“有空与至元来喝茶。”
萧琰呆了一下,然后应道:“是。”
心想太清掌教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她与姊姊的交情,所以邀她们一起喝茶?
因为对姊姊看重,所以邀她们一起喝茶?
萧琰目送太清掌教离去,打开玉盒一看,吃了一惊。
玉盒里装着一盒茶叶,根根如玉芽,澄碧清香,边缘还有银丝——正是“每年只出不到十斤茶叶”的圣泉老茶树的茶。
虽然玉盒不大,但也能装半斤。
萧琰想了会,不由微笑起来。
……这茶或许是太清掌教借她手,送给姊姊的。
毕竟三清宫这么大,重要人物这么多,不到十斤茶叶如何分?太清掌教再看重姊姊,也不好太偏心,那是拉仇恨了。
萧琰心里又忖道,这澄灵茶普通人饮用只是心清神明,唯武道中人饮用才更有助益,能让神识和灵魂淬出杂质,灵慧通透——太清掌教给姊姊用,难道是姊姊已经入道?
萧琰自从与吴王一战离开长安后,因为没回到河西,与沈清猗的通信断了,之后两人在长安相见再分别,仔细算来,她和沈清猗已经有三年没有通信联系,对她的情况都是从四哥那里得知,而姊姊也不会与四哥说起她在药殿的情况……这三年若有什么大变化,萧琰当然不知道。
想到沈清猗可能入道,萧琰心里自是高兴。
大道三千,丹道也是三千中的一道。
姊姊已经不是萧氏的世子妇,道门必定要传她丹道,而以她的聪颖智慧和天赋悟性,萧琰毫不怀疑她能顺利入丹道,而且还可能是让药殿惊叹的天才——否则太清掌教不会这么重视,这么拐弯抹角的给姊姊倾斜资源。
萧琰心中喜悦,这种喜悦甚至压过了有可能面对沈清猗感情的烦恼,她决定先去药殿见沈清猗,再去吕道君那里请教历色|欲界——先将茶叶带给姊姊,没准她在吕道君那里会领悟很长时间呢?
萧琰出了圣水泉,外面有一位四旬道士在等候她,应该已得了太清掌教的吩咐,询问道:“无念宗师是去吕道君的纯阳居,还是这会去药殿?”
萧琰看了看天色,说道:“我想先去药殿拜会至元道师,有劳领路。”
“药殿在神农山,距天姥山还有三百里。”那道士说道,领着萧琰往山下去,因天色将晚,两人掠行的速度都很快,不出一刻钟,到了神农山主峰下。
神农山也是山峦叠嶂组成,主峰是神农峰,药殿主殿群建在神农峰上,药园和药室、丹室则遍布各峰。“至元道师住在主殿这边。”那道士领萧琰上山去,很快见到暮色中药殿的殿宇。因值峰弟子已经通传上去,萧琰便见到了一位来接她的年轻女道士。
“无念宗师,我是至元道师身边的道侍松音。”女道士打了个稽首。
萧琰向她一笑,“有劳。”笑容在暮色中也很灿亮。
松音心口一跳,立即静心敛眉,心忖道师这位故友的容貌实在太出色了。
萧琰沉敛了笑容,随着松音往殿后去,心里的喜悦也沉了下去,随着距离的接近,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沉滞起来。
……(.. )
第二九八章 她的心
沈清猗的住处已经移到了丹道弟子住的东内进,她住在元合庭,是一座三进带后花园的阔宅大院,三面竹林婆娑,对门的一面草地如茵,间种着几十株桃李,三色石子铺平的路径从树间穿过,迤逦至大门白石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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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在门阶前立了立,眸中有着异色,见松音侧身让在一边请她入内,徐吸了口气,缓步上阶,跨过门槛是一面影壁,翠峰日出云蒸霞蔚,她无心细看这珍罕的天然石纹影壁,绕过影壁,见眼前一阔。
庭院十分轩阔,空气有着残留的药材味道,三尺见方的青砖地面干净无尘,约摸是白日才在这阔院中晒了药材,萧琰的眸光一下落在院中东北角。
那里栽着一棵银杏树,一枚枚小扇般的叶子碧绿如玉,立在树下的人一身浅碧人亦如玉,只是那大袖宽衫在夜风下摆荡,益发显得衣内空荡,人清瘦。
萧琰蓦地顿住了脚步。
想起霍倚楼信中的一句:“直道相思销|魂,人比黄花瘦。”
她对藏真单思不得,人比秋日黄|菊瘦。
那么姊姊……
萧琰但觉心口一滞,又缓吸了口气,才叫了声“姊姊”,步伐微沉的走上前去。
沈清猗一笑,轻声道:“阿琰。”手伸出去。
那手修长,却极瘦,白皙细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如兀起的河流,指节也分明清瘦,如竹节般突出。
萧琰心中又酸又涩还有微微的痛,沉稳的脚步也持不住,快步上前将她手握住,想轻责一声说“姊姊你又瘦了”,却在她那双眼睛的凝视下梗住。
少年时,她的眼睛看着她清冽中带着柔和。
后来不知何时起,那双眼睛看着她依然柔和,却多了她看不清的幽深,如同光照不进的深潭。
现在,她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又清冽,深潭虽深,却清澈见底,在这暮色四起的天光下,她也能清晰看见,那清澈见底的潭中,是醇冽的情意。
萧琰无法装作看不见,也无法自欺欺人说看不懂,只觉心如绞股绳般扭了起来,五味杂陈,痛涩酸苦麻种种滋味都有,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独茧抽丝,人比黄花瘦”的沈清猗。
突起的指骨硌在她掌心中,萧琰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那句“你又瘦了”再也说不出口——难道她现在还会不明白沈清猗是为何而瘦、因谁而瘦吗?她怎能说出这样轻责的话,却也犹豫着不敢表现心疼,唯恐使她陷入得更深。
夜风吹动着,气氛却凝滞。
两目相对,静默仿似很久,其实只是短短的一会。
沈清猗一笑,打破了沉滞的气氛,清冽却带了柔软的声音说道:“你走了远路,先沐浴换身衣裳,咱们再说话吧。”
“好。”萧琰有种如闻大赦的感觉,心里松了口气,这会儿她是脑子僵硬,心乱如麻,至少有个时间让她缓冲一下,理一理。
沈清猗拉着她往里面去。
过了第二进庭到了沈清猗住的第三进庭,白苏赤芍菘蓝三位熟悉的侍女已经都立在廊上,见到主子和另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齐齐垂首福礼,称道:“见过十七女君。”萧琰见到三人便想起承和院的美好时光,不由微笑道“好久不见你们了”,声音清朗柔和,又带了女子清丽的声线。三位侍女不由微微抬头,见到深刻在印象中的潘安宋玉之貌的美少年变成了风华绽放的绝色女君,表情都瞬间空白,尽管心理已经有准备,但乍然见到还是惊呆惊艳至失魂。
沈清猗寒冽眸子一扫,三侍女都回过神来,将人迎入浴房内。
浴房有两个淋浴隔间,还有一个白石铺成的小浴池子,池里的水已经烧烫,屏风后衣柜上一应衣衫鞋袜也已备好了,萧琰入了浴房,看着准备齐全的衣物恍然有种回到少年时的感觉,在承和院中沈清猗也是给她准备得这么妥贴。
她沉默着入浴。
滚烫的热水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血液汩汩流动,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似乎这个时候才从凝滞中舒活过来,蒸腾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眸子,没有往日的澄净宁静,带着迷惘和沉郁。
她头仰靠在浴池中,微闭上眼,心脏在沉缓的跳动着,脑子里却总是闪现出那只瘦得硌她掌心的手,白皙细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突起,似乎脆弱得轻轻一碰会迸裂,萧琰心口如塞团絮,搭在浴池边上的手无意识的攥紧,手背上泛起青筋,手也在微微发抖。
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伤害沈清猗。
相思是剔骨刀,一刀一刀剔肉刻骨。
她的姊姊已经剔出了骨,要如何……才能让她不再剔下去。
萧琰神情迷惘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拒绝,接受,都是难题。
面临生死危机时,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做出决定,可面对沈清猗的感情,她却觉得比面临生死危机更难。
萧琰没有在浴池中久坐下去,尽管心绪仍然杂乱,但她并不愿意用沐浴来逃避,洗过一遍后起身,浴巾拭干后,着上抹胸内外衫。外衫是一件家居的云绸直裰,粉蓝色,配白绢裤子,尺寸很合她的身,这三年她还在长个子,沈清猗虽未亲见却了若指掌,对她用心可见一斑。萧琰沉默的穿好衣服,用绸带束了半干的湿发,穿上木屐走了出去。
赤芍菘蓝侍立在沈清猗的正房前,向她行了一礼,已经敛去了初见她时的惊容,神色恭谨又平静,轻轻推开房门,萧琰脱屐入内。
绕过绢屏,见沈清猗倚在讌息室的竹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单手支颐神思不属的样子,身上换了件梨花散点的束腰襦裙,更显得她腰身纤细,几可一手盈握,倭堕髻已经除下,一头乌发垂在素衣上,衬得人白如雪。
萧琰眼中,却是衣淡素如雪,人白薄如纸。
她脚步不由放轻,尽管白袜踩在柔软的蔺席上已经无声。
“阿琰。”沈清猗抬首,唇边浅笑映在如雪脸上,恰似点破银花玉雪香,玉兰花般淡雅柔和。
萧琰足下顿了顿,走近前去,隔着榻几坐在她对面。
白苏端着托盘进来,里面三只细长的琉璃杯,一杯是枇杷露,一杯色紫黑如桑葚,透着药酒的味道,另一杯是温水,搁置在榻几上,福身退了出去。
萧琰关心问道:“姊姊在用药酒?”
沈清猗向她眨了下眼,罕见的带了分俏皮,“这是养颜酒,你若美貌如故,我已老去,如何是好?”
萧琰哑然。
沈清猗以前何曾在乎容貌?
但现在……女为己悦者容。
只因心悦你,故为你在乎容颜。
萧琰想说“你即使容颜老去,在我心里也是风华如故”,但她的嘴唇翕动了下,终究没有说出来。
面对沈清猗这句含蓄的表白,萧琰不知如何应对,不由端起枇杷露饮了一口,清甜的汁液咽入喉中,却如苦涩的青橄榄汁,让她愁苦。
沈清猗也不逼她,伸手端了药酒饮下,柔声问她:“你去乌古斯了。”
转到正事上,萧琰松口气,立即接了话道:“是。我奉了圣人和……太子之命,去乌古斯见格索尔大公,是如今的乌古斯皇帝,”顿了一下,道,“也是千山学长的亲生母亲。”
慕容绝的皇女身份在乌古斯汗国已经公开,这对大唐世家来说不是秘密,萧琰没有隐瞒沈清猗的必要。
沈清猗却无惊诧之色,“我听太清掌教说过。”
萧琰扬眉。
千山学长的事与姊姊并无关系,太清掌教却和姊姊提起她的身世……萧琰可不认为这位掌教是闲来无事说八卦的人,必定是千山学长与姊姊有关联才说起。
这个关联……
萧琰目现奇异之色,“太清掌教可跟你提过,天启计划?嗯,还有星命?”
“我知道。”沈清猗清冽的眸光看着她。
萧琰的目光愈发奇特,跟着便是溢出笑容的喜色。
事实上她在进入三清宫时有种奇异的感应,那种与宿命中的伙伴越来越接近的感觉。而当她进入神农峰时,紫府中南方朱雀的那三颗亮星已经十分耀眼了……说明“朱雀”在附近。她越接近元合庭,星光越亮,当她立在青色条石的门阶前时,朱雀的星光已经照亮了整个紫府的天幕。
她的姊姊沈清猗,是南方朱雀。
萧琰证实这一点,是雀跃的,若换了往时,她早已冲进院中,抱住沈清猗大笑而喜了。
但此时她近情而怯,当看见沈清猗那一刻,百般感情交集心中乱如麻,朱雀的事便被压了下去。
她看着沈清猗,觉得人生真是奇妙,星命原来在她身边。
如今明白后便觉得不奇怪,南方朱雀属离火,离火之精即丹道之火,姊姊应是在这三年内入了丹道,所以接近她能生出感应。
沈清猗见她眼珠错也不错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奇异和欢喜,心口一时怦怦,雪色脸庞微微晕开,似染了酒的浓醇,说道:“我脸上有花?”
“不,你脸上有星。”萧琰认真道。
沈清猗愕然,跟着失落,又自嘲,我现在冀望她对我有情吗?心尖蜷缩了下,声音幽幽的道:“你若只是这般欢喜的看着我,不说那句话才好。”
萧琰被她幽怨的眼神看得心跳如鼓,一时讷讷,“我……”额上都冒出汗来。
该说什么好?
说知道你是星命我好欢喜?……不对,难道姊姊不是星命她不欢喜看她了?
那说我看着你欢喜?……也不对,这不暧昧了吗?
萧琰呆呆的,最后拿起那杯温水递给沈清猗,“姊姊你喝水。”
沈清猗:“……”
看她这急出汗的样子忽又一笑,接过杯子柔声道:“你慌甚,我又不是这会儿逼你。”喝了口水,“说吧,乌古斯的事。”
萧琰定了定神,既已确定沈清猗是星命,便没有什么隐瞒,将去乌古斯的事说了一遍,包括和乌古斯皇帝和神庙的接触,自己历险的过程略略几句,不想沈清猗为她事后担心。关于和慕容绝磨道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沈清猗端着温水杯子,慢慢饮了两口,攥着杯子的手指骨节突出,纤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在突突跳动。
萧琰看在眼里也突突跳动,心中好生担忧,那纤薄皮肤下的血管会爆出来,又心忖,姊姊若是将杯子掷过来,我是伸手接了呢,还是被砸一下被淋一下让她心里痛快点儿?……萧琰瞬间决定,还是被砸吧。
但沈清猗将杯子搁在了榻几上,那只手按在心口上,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愈发突起,那双清冽的眼眸看着萧琰,如雪的冰冷,仿佛冰天雪地的凛冽,却又有一种隐忍至极的痛苦。
萧琰心里有些慌。
担心道:“姊姊……”
却又踌躇着,没有起身过去。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不堪承受般,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唇色白得没有一分血色。
萧琰大惊失色,再无法顾虑什么,起身绕过几去,伸手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输了道真气进入她的心经,一只手又轻缓的抚她背,低声说道:“我和学长没做什么……真的,没**……是……是亲了几下……”萧琰只觉口拙,刚刚沐浴过的身上又冒出层汗。
沈清猗无力的动了一下,萧琰移了移,让她靠着自己更舒服,沈清猗捂唇咳了两声,萧琰立即探手将水杯拿了过来,用真气温热,凑近她唇边,柔语道:“姊姊你先喝口水顺顺气。”沈清猗着她手喝了两口,微摇了下头,萧琰将水杯放回去,手在她肩背上轻揉。
沈清猗闭着眼,没有血色的唇紧抿着,似乎在顺那口气。
萧琰蓦地想起,那一回在盛华院的樨香池榭,姊姊发现了她和李毓祯的事,气怒得浑身颤抖,拿削果刀想戳她,又掐她脖子……她以为姊姊是愤怒自己“酒后乱性”的不自,现在想来其实是……所以那时姊姊已经对她生情了,才会心伤欲绝。
萧琰心里愈发沉重,只觉口中干涩无比,想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要说什么呢?
沈清猗忽然睁眼,伸手勾了她脖子,萧琰以为她又要掐自己,便没动,想着任她掐。沈清猗却只是搂了她脖颈,头抵在她颈边,声音有些虚弱,却清晰入耳,“以前的事我不理。以后,你再和谁勾勾搭搭亲热,我毒死你。”
萧琰嘴角微抽,回想起沈清猗在樨香池榭时也说过要毒死她,她笑说姊姊你才舍不得,现在却不敢说这话了。嘴唇嚅了嚅,咕咙了句:“我真没勾搭。”李毓祯和慕容绝那是她勾搭的吗?萧琰真心觉得好冤,还有姊姊,也不是她勾搭的啊。
沈清猗抬头冷呵一声,那笑声让萧琰背脊骨发凉,“你想说,是我勾搭你?”
萧琰立即冒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沈清猗真没勾搭她,之前还疏离她。当然萧琰现在明白原因了,心中对她更生敬重。
只是现在……萧琰心里嘀咕,这是在勾搭她了吧,还用毒|药威胁她。只这话她是不敢说的,不仅怕沈清猗恼怒,也怕伤了她。
沈清猗手摸上她颈,手指细瘦又微凉,想到她与李毓祯、慕容绝前前后后的事,直触得心里发酸,那酸冲上眼眶,几欲要掉泪,强忍了下去,手指在她颈部血管按下,却又舍不得下重手,轻轻按着竟成轻抚了,心里苦叹幽幽声气,“知道我何时对你生情?”
萧琰摇头又止住,回思一会,道:“庭州?”沈清猗是从庭州起突然对她疏远。
沈清猗微微闭眼,“不是……还在那之前。”
萧琰迟疑,“那……是何时?”
沈清猗幽声而叹,“我亦不知。……待我知时,已经一往而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待知时,已情不由己。
“……那次,跌下悬崖,我和你一起跌落到地下河岸,在黑暗中,情|欲猝然而生,我才知道对你的心。……原以为,可斩情,将之深埋成灰。却是,情暗生时,已入骨,待剔骨,情已入髓,如何剔尽,唯得骨碎人死方休。”
萧琰心口一跳,手指不由紧了紧。
“……从庭州起,我和你四哥便未有亲热事。我既知,对你有情,总要将你忘了才好。只是越忘却记得越深,越想刮去它越入骨。那时,我知,再也忘不了你,除非我死了。……所以,我进了道门。”
萧琰心湖起伏,灵台流光也纷乱缠绕。
沈清猗坐直了身,眸子深深看着她,“我想着,终有一日,我能站在你面前,可以对你说:我心悦你。”
萧琰动容,深黑的眸中亦有潮起,难以平静。
沈清猗的声音幽幽低廻,“我在院里栽了一株福榕,小时候阿娘说,这是有福的树,花名合欢,花开时,有情人能聚首。我看着庭中幼树一年一年长大,冀盼着终一日开出合欢,与我心悦之人执手看花,待秋来结实合欢果,永结同好。可抬头仰望,风萧瑟,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廊下独徘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执笔道情千万,落笔寥寥淡淡,炉中沉香,寸寸成灰……”
萧琰听她幽幽声音道来,便似见到她在合欢树下徘徊,廊上孤立相思,唯月只影相伴,执笔欲道万千,却终隐忍,落纸唯平常语句,写写删删,炉中沉香一寸一寸成灰,恰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的心便如被一根线缠绕着,勒得生痛,那线勒入心脏,仿佛要将心切割成两半,一半心还是自己的,一半却不知所从。
她的心如浪卷,起起伏伏,沉沉落落,又黯黯如处茫茫大海,不知何处是方向。
沈清猗执起她手,清瘦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着。
一笔一划……
那是一个“心”。
清瘦的手指合拢她的五指,看起来是拳头握住了心。
她的心……给了她。(.. )
第二九九章 她因情,执道
夜色已深,两人隔房而寝。
今夜无月,唯有星光透进窗内。
萧琰穿着寝衣立在窗前,推开长窗,望着夜空的星辰,一眨一眨似是无声的悄语。她的紫府天空中,星辰没有一眨一眨,平静的耀亮在天幕上。她的神识落在识海中,清凉的水包围了她,她仰望着星空,望着东方的青龙,望着南方的朱雀,这都是她的伙伴,可命运却给她们开了个玩笑,将感情的丝线系了上去,情到深处起波澜,前路再也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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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风大,吹得她寝衣贴伏下去,随即又荡起来。那寝衣袖口朱钱绣着一圈樱桃,颗颗红彤饱满,随风飘荡起,映着星光如红玛瑙……那是庭州时她在姊姊房里吃什锦果酪,突要奇想说寝衣要绣上各种喜欢的果夜夜拥它们入眠,姊姊白眼说你怎么不抱着果树入寝,她笑得歪倒,原是笑话,谁知姊姊竟然默默记下……红玛瑙刺痛了她的眼睛。想起那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岁月逝年华,等红了樱桃,等绿了芭蕉,合欢仍然没有开花,等待的人仍然没有到来……一年又一年,一衫又一衫,可将她等来?
她第一次觉得星光看得人眼痛,微微阖了阖眼,睁眼看向窗外,那里是后花园,花草之中种着一树蔷薇,粉白色的花瓣在夜色里静静的开放。
阿琰看见喜欢的蔷薇,送给我好了。
她心口一涩,闭上了眼睛。
花开将尔作夫人。
君欲否?敢否?
夜风忽而急荡,上等的白叠布料子极柔软,吹得贴在皮肤上也是熨贴的,她的心却无法熨帖,只觉得如那薄衫一般,起起落落,无法平静。
沈清猗披了件外衫立在窗前,却没有开窗,只是静静的立在窗前,星光透过碧绡纱,将她身影映得朦胧,她的眸子忧郁,心情也不明朗。
她已将多年积于心中的情意倾出,不再隐忍,纯然袒露:她心悦她,思慕她,为她衣带渐宽终不悔,合欢树下相思意,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此情无计可消除,唯死方休,没有一丝隐藏和伪饰……她将心整个给了她,没有给自己留一分。
但她还是害怕……事先做了无数思量,多一分少一分,重一分轻一分,从何开始,如何顺其自然,如何步步推进,需要解释什么,说清楚什么,辗转反侧再三思量……可临了面对,还是紧张,还是害怕。紧张自己会失态,害怕自己强烈的情意会吓跑她,害怕自己不能打动她,害怕她不能体会那些情深辗转,那些隐忍刻骨,害怕她“不欲”、“不敢”……
她害怕啊!
无数的思量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情潮从心底翻涌而起,让她几乎无法遏制的去拥抱她……可终究,只是伸出手,道一声“阿琰”,辗转心头缠绕舌尖无数次的两个字:阿琰,你可知我心悦你,思你若狂?握着她的手时指尖都在颤抖,一颗心上上下下,竟有失了方寸之感……那般的思量周全却还是在听到她为慕容绝磨道时心中碎裂,才会在痛怒下说出“你再和谁勾勾搭搭亲热,我毒死你”的话,这不是她的设想,她还是失态了……
沈清猗不安,想着她会不会当真,又想着她明知自己舍不得……可她真当真了呢?……沈清猗闭眼苦笑,患得患失,她也陷入这种斤斤计较小节的心态了啊。只因为太在乎,为她失了分寸,失了计量。
沈清猗的手无意识的按在窗台上,手掌抵着硬木窗台,却不能让她感到坚实,心中忐忑不定,唯恐还有哪一分做得不好,心中颠来倒去,一颗心浮浮沉沉,竟是比隐忍相思时还要煎熬。
她手微微攥成拳,又收回垂在身边,食指微微蜷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在她掌心刻心时的灼热。
她凝立在那,眸子凝视着窗外,许久颈子都没有转动一下,似乎目光能够透过窗去,看到隔壁的窗里,但事实上她只能看见碧纱后朦胧的白丽纸……
但她知道,萧琰在那窗边,和她立在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一样……她熟悉她的一切细节,暗夜里曾经无数次“临摹”她的细节,感觉自己是她的一部分,这样她近在自己身边了……现在,她的确在自己身边,近到一墙之隔,近到自己的心跳她都能听见。
沈清猗忐忑的心中又杂揉着欢喜。
她知道了她的心。
她在她的身边。
她正想着她。
不是妹妹对姊姊的那种想,而是她想要的那种想。
沈清猗嘴角不由温柔,眸里也溢出柔情,忧郁又缱绻……
她微微闭上眼睛,站久了腿不知觉间麻木,微一动是麻透了的虚软颤抖,一手猝然撑在窗台上。
萧琰仅和她一墙之隔,不需要神识感知,只凭敏锐的耳力能清晰听见她的呼吸之声,深深浅浅,夹着心绪不宁的紊乱,双腿忽然颤抖、一手猝然撑着窗台的声音……萧琰的心又被那根线牵痛,终是忍不住神识传音过去:【还不睡?】顿了下声音故作轻松,【明天可得有青眼圈了。】
沈清猗轻笑,低柔声音道:“你不在,我心不安。”
萧琰沉默了一会,说:【好。】
分了一缕神念过去,入窗后掀起一点凉风,拂在她的乌发上。
沈清猗伸出手掌,似要感受她的存在,掌心便有微风轻拂过。她手指蜷曲,那样子似是握着她,轻移步子到了榻前,脱下对襟外衫露出里面雪白的寝衣,拥衾躺下,那只手搁在榻边,依然保持五指蜷曲微微合拢的样子,似乎萧琰坐在榻前,她这样握着她的手,才安心阖眼。
萧琰闭了闭眼,眼中冲上了湿意。
待听得她呼吸悠长缓慢,已经入睡去,萧琰披了一件外衫,着了木屐出屋,缓缓步下台阶,走向院中移栽的那棵福榕树。
这是棵年轻的树,细长的枝条上长叶如碧。她抬头望着树冠,想象沈清猗每日望着树上等待合欢花开,却是清风吹落碧叶几片……一年一年,碧落知何许?何时合欢花才开放?何时心悦的人才可知我情?……
这种暗沉隐忍的比张扬热烈的更让萧琰动容。
张扬热烈的谁不向往呢?谁愿意暗沉隐忍默默思恋呢?人人都想敞亮在阳光下,可不是每一份感情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说出口。
一个人不容易,暗恋一个人更不容易,暗恋一个不能去恋的人更更不容易,踯躅不能前,相思入骨却难弃,辗转反复,多少筹谋,多少计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一步也不敢错……
这样的情太沉重,因为她用尽了全部力气,不仅仅是她的情,还有她的命,她的人生。
她是萧氏的世子媳,将来是萧氏的主母,她一生都可以安享尊荣富贵,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虽然和四哥没有热烈的情,却能夫妻相敬相重,携手相伴一生,亲情隽永,还会有可的又出色的孩子,将来继承萧氏的一切……
可她的人生却为了这份情而改变。
她离开萧氏进入道门,苦心孤诣走上另一条漫长没有尽头却也凶险可能夭折的道。
她知道,她的姊姊不慕富贵,不恋权势,也不慕长生,对药道虽有探索兴趣却不执着,若非为了情,她不会去走丹道——大道三千,没有对道的热忱,没有对道的强烈求取心,哪一条道都不会成功。她因情,执道。
深一个人,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的感情,但不一定为之改变人生。
李毓祯她,不会改变她自己的剑道。
萧琰上谁,也不会因此改了自己的大道。
因为这是她们的信仰,她们的追求。
唯沈清猗,执着的是情。
她在合欢树下慢慢走着,仿佛能看到沈清猗在黄昏围着这树慢走,一步一寸相思……昏鸦尽,思断肠花,相思摧人老。
唯执于情的,绝烈。
她的情,是她的命。
独茧抽丝,纵相思不能得,丝尽方可休。
……春蚕到死丝方尽。
她的命,融在情中。
萧琰慢慢又走上回廊,沿着长廊慢慢走着,想象沈清猗在这回廊上独自徘徊,孤月伴影倚朱阑,纵有万顷情意千斛相思,更与何人说?……可与何人说?……雁字来回,恨云中锦书不能寄。
萧琰慢慢走着,直到天边一线鱼肚白。
中庭的道侍已经起来练拳,内院的侍女们也开始起身。
萧琰这才回屋,冥想一刻钟后,换上短褐出屋练拳,一趟淬体拳打下来,她眸光沉静,面容也平静,识海平静无波……只心不平静。
她的心境,已乱。
琉璃净莲色黯,光影紊乱如她的心。
……(.. )
第三O一章 相处
终是什么……
她心头纷乱如麻,却又隐约清楚那是什么。
但在此时,她不敢去触及。
只恐自己一个不忍,会百般不忍。
她纹丝不动的坐着,放在榻上的右手初时忍不住动了下手指,在她克制下攥成了拳,那个“心”似是从昨夜起一笔一划沁入了血液,五指一攥那血从指尖攒入,攒得她掌心灼骨,也灼着她的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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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嗒嗒嗒走着,仿佛在心上刻痕,沉寂中过了很久,其实只是短短的一会,只在两人心中已辗转百回。沈清猗抬首时已是容色平和,端正了身子,眸光冷冽沉静。萧琰浮沉的心略定,扫眼西南角的青玉座摆钟,见临近巳时,不由关心并提醒道:“姊姊该用早膳了。”恰白苏入内禀说,朝食已备好。
沈清猗浅笑柔语:“阿琰陪我用膳吧。”
那双看着她的清冽眸子盈盈如秋水,明净涟漪的波光中情意委婉动人,令人油生缱绻。
萧琰眸子呼吸一窒,心口一紧。
立即默念清心咒,识海中清波濯莲,灵台一清,笑应道:“好。”声音明朗柔和,看着沈清猗的眸子也如以前般温暖柔和,那些纷纭的情绪在灵台清明时都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温馨与欢喜,正是往常与沈清猗相处的感情。
但……又多了些不同,仿佛日暖荡春光的和丽,又似绿草蔓如丝的柔长,如同一缕茶烟透碧纱,在她心间朦胧氤氲,看不清楚。
膳阁在上房西厅之侧,已经置了两张食案,俱是一样的八类粥食点心及素荤,萧琰看了一眼心中点头。世家膳食讲究精细丰,譬如早膳是要花色多每样份量少,务求杂食而均衡,但见沈清猗在三清宫里仍然饮食细致,没有学那些粗茶淡饭的道君道师,心里便放了心。
萧琰见食案上甜食占了一半,均是以她的喜好准备。但她素知沈清猗并不嗜甜,只是她一起用膳时,总会用上几样,以前萧琰觉得她口味太过清淡,用些甜食也好,但如今知道她情意,不想她事事随了自己喜好,因为自己而改变,便笑着劝道:“姊姊以后不必与我的一样。”
以后……吗?她和她的以后……沈清猗心口一跳,唇边慢慢浸出笑意,清眸绚然,仿佛清潭照入阳光,折射出光辉,缓声道:“你不是说,多吃甜食心甜,心情也好么?”
萧琰攒眉,“是这样没错。不过……”你也不用完全因循了我的好,若是……若是以后不在一起,你岂不是每用膳时都要睹食伤心?心里忖着怎么说,神色便犯踌躇,沈清猗看着她,又慢声道:“你若不在,我也不思甜,只想食些苦瓜青橄山楂柠果之类‘清淡’的了。”
萧琰:“……”
苦瓜是苦的,青橄榄未熟苦又涩,山楂和柠果都能酸倒牙。
你若不在,我心中唯苦、涩、酸,哪里还会思甜呢?
萧琰一时哑口,垂着眸,将近在眼前的一小碗羊**杏仁酪拿了,默默用食。
杏仁酪津甜软糯,因她存了心事,入口也失了美味,没有往日那般香滑,入心反觉有种涩,她不想被沈清猗看出,如往常专心致志的用食,进了一样玉露团,一样甜雪太例面,又一样桃仁馅山药糕……很快八样粥食点心小菜都被她用尽,神识又一直关注沈清猗,见她用了一小碗百岁羹,又用了一样同心生结脯,便恹恹不欲用的样子。
萧琰当即起身过去,将那小碟桃仁馅山药糕端到她面前,说:“这个开胃。”沈清猗看她一眼,慢慢用了。萧琰道:“这份神仙粥也熬得挺入味。”将那碗用羊肉羊骨鲫鱼茯苓银耳等十八味熬煮出来的小碗粥搁到她面前。沈清猗看她一眼,又慢慢用了。萧琰再将那碗玉蕈汤和小碟金粟枣泥糕搁她面前,又将最后那碟松仁拌嫩松针搁过去,心想:这道凉菜配菌汤和点心正好。沈清猗看她一眼,这回却将箸搁下了,慢声道:“你知这一碟是什么?”
萧琰以前不知嫩松针也可入菜,心忖这大概是三清宫的私房菜,或是道厨研出的新品还未传出去?便笑问:“这道凉盘可有何美名?”
沈清猗唇角微勾,“这是暗送秋波。”
萧琰脸一僵:“……”
眼瞅瞅那道“暗送秋波”,又瞅瞅盈盈笑看她的沈清猗,一时觉得牙疼,摇首苦叹道:“这是哪位神厨命名的神艺?”……真是神命名。
沈清猗向她眨眼,“神厨姓沈。”
萧琰一呆,眼怔怔看她。
心中闪念一转,哪还有不明白?噗哧一笑,又唉声叹道:“姊姊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作出恹恹不食的样子,让自己忍不住过来督促,便暗送了秋波给她。
说着又忍俊不禁。
沈清猗作样叹道:“我给你暗送恁多秋波,你好歹明送回我一个。”
萧琰哈哈大笑。
气氛一下松快起来。
一旁侍奉的白苏菘蓝都舒了口气,往常主子与十七郎君用膳时都是极好的,今次不知怎么了,沉肃得让人胸闷,让她俩都心生战兢,好在恢复正常了。两人面上都显出笑影儿来。
沈清猗笑吟吟看着萧琰,一脸庆幸之极的表情,“你可有笑样儿了。”
……她这般作态只为自己解颐。
萧琰心中一软,眸子愈发温暖柔和,声音却严肃之极,“你莫以为这样,可以贿赂我了,容你少食少用。”一脸绝不纵容你的样子。
沈清猗颦眉唉叹,“这都被你看出啊。”
两人对视,同时噗声笑出。
萧琰将那碟儿金粟枣泥糕端起来,如同以前般凑近她面前,一副献宝的语气,“这个很好吃哦。不甜不腻,没有加蜂糖,只有鱼子的清甜和枣甜。”不知觉的忘了之前还想劝沈清猗来着,只觉得她白如雪的脸庞上应该补点血色。
沈清猗眼中溢出笑意,用完那块寸糕,又在她督促的眼光下用了那碗玉蕈汤和碧丝隐松仁的“暗送秋波”,搁箸后接过她递的手巾拭唇,对她软语温言的笑说:“你放心,我再思你,茶饭也是要进的。若是没了力气,如何思你?”
白苏菘蓝听得目瞪神呆,均暗想,主子说的“思”不是那个“思”吧?
想起收拾书案时那道笔迹缭乱的小令:“花影侵阶砌,月转眉山西。独倚朱阑曼叹息,思你若狂,恨将孤影儿剔。”
想起药集书中半夹的合欢笺:“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余吹散月边云,照见暗思人。”
两人脑际一道闪电划过,“咔嚓”劈得眼睛发愣、神情呆滞,想起主子相思渐销|魂的那人,莫非,莫非……是,是……十,十七郎君?哦不,女君?
两侍女的眼神都涣散了。
心中已然纷乱。
萧琰心中存疑,“白苏。”她叫了一声。
白苏端了漱盅和漱盂上前,她性子稳重,虽然心中起了惊涛骇浪,却很快镇定下来,至少表面看不出异样。萧琰漱口净手后便问白苏:你们道师这三年来,每日饮食如何。另一厢菘蓝也服侍自家主子漱口净手,沈清猗只笑吟吟听着,由得萧琰过问。
白苏恭敬的回了话,与在长安无量观时回话一样,细致无漏。
萧琰越听越明白,心里想道,姊姊饮食既然精细丰富,平常亦未少食,却清减如斯,可见必是思虑过重,吃下去的都白吃了,养身重在养心,心不静,情致缠绵,忧思辗转,如何能养得好人?
她心下又忧愁的叹气。
***
用完朝食出来日头已经高升,庭中合欢树叶子碧绿如翠玉,透入眼中,萦萦点碧于心。萧琰不由仰首,但见天空碧蓝晴澈,高远辽阔,心中一朗,侧眸道:“姊姊我们去外面转转。”沈清猗道好,纤手伸出,轻执了她手腕,指尖只触着她腕际袖口,透着尊重和自制。
萧琰心底薄叹一声,油然不忍,手掌一抬,轻握了她手,不轻不重的握着四指指端,显着亲近,又不过分亲昵,掌握在一个温情的度内。
沈清猗眸中微黯。
两人偕行出院,在疏密有致的桃李林中散步,碧草如织毯沿着三色石子径延伸,萧琰说起回河西后的一些琐事,说到四哥与魏子静已经行了大婚,四哥向朝廷上章请封世子夫人,沈清猗点头道:“你四嫂心性不错。”知进退,善明断,是个通透又惜福之人。萧琰听到从她口中说出“你四嫂”,心中有种微妙的违和感,随即哑然暗失,心道可不是你四嫂么,平静笑道:“四嫂性情是不错。”最重要是适合四哥——心里真切觉得,姊姊和“四嫂”已经是遥远的事了。眼前的姊姊,是沈氏的清猗,道门的至元。
林内桃粉李白,熏暖的风拂过,吹出桃果丝丝清甜和满树李白的清香,怡人心脾,萧琰心境渐静,和沈清猗一边漫步说着,眸子偶尔抬眼望天空,目光也回复了澄透,只是眼底又多了几分暖馨,像这桃李林中的温暖馨香。
转了几圈后,两人又漫步回院庭。萧琰说有礼物送她,回房将太清掌教送给她的玉盒拿出来,递给沈清猗时眨了下眼,笑道:“这是借花献佛。”
沈清猗微扬眉,伸手打开玉盒,见到一盒澄碧如珠又隐绕银线的茶叶,眸光一讶,旋即了然,合上玉盒,令白苏小心收到茶室,便带萧琰去她的书房。
书房在东厢,是两间书房相连,中间隔着一间茶室,入门时沈清猗指着右边道:“阿琰,那间是你的书斋。——你想个好名,我让人做书匾挂上。”萧琰转眼望去眸子微凝,想起自己住的卧房也是与沈清猗的主房相连,两人外间的讌息室还有道门相通,心下轻叹,回笑说道:“我想一想。”
她抬首,便见沈清猗书房横匾上漆填“见欢”二字,字体清瘦,带了两分孤拔。脑中不由浮现出“合欢树下待欢见”的孤清身影,心口倏忽悸痛,已经平静的心中又起了波澜。
沈清猗拉着她入内,房门与屋内的隔屏是十二曲花梨屏风,浮雕着春江花月夜,明月下一叶扁舟,舟上一女子对月吹笙,大袖轻罗衫,在江风中卷起又落,侧上题刻一句:吹彻小梅春透。
在春光明媚中,萧琰曾听阿娘吹过小梅曲,音调宏亮悠扬,激越,令人春意盎然。——“小梅”原是春曲,但她却觉这屏上春意凋尽,那女子大袖轻罗衫下清骨瘦腰,旁人见了只觉林下风姿,竹清风瘦,她却品出忧思约带、腰肢瘦损……江风孤月,指冷玉笙寒,早梅吹尽春透去,人瘦也,比梅花,相思人在何方?
萧琰沉默看了一阵,说道:“这江边少了花。”
……日出江花红胜火。
这相思的清寂之意成了春意。
沈清猗笑看她,“好,你以后为我添上。”
萧琰默然未答,随沈清猗入内。
书房中一色的降香黄檀木摆设,与沈清猗的主房一样,俱是这俗称的黄花梨木,皆因萧琰在长安无量观曾说道:“花梨独具清雅淡然的气质,最是适合姊姊。”
……沈清猗便将她一屋子的白檀摆设都换成了花梨。
萧琰又沉默了。
书房的西边有侧门,与茶室相通,已有茶香袅袅而出,两人走过去坐在南窗下的茶榻上,品着神农顶今年的春茶**银毫,那银芽根根白细如针,在透明的水晶杯中浮沉,萧琰啜了一口,清香入肺,心神为之一清,当然比不上澄灵茶,想起太清掌教送的那一玉盒茶,便关心问道:“姊姊可方便去圣水泉?”
沈清猗道:“无妨。这泉水取出后只要一时辰内用,不会失其效用。那茶饮下后,要即刻以离火之精炼神,淬炼净化,在圣水泉边反易受扰。”
萧琰点头,“这好。”她原担心沈清猗去圣水泉次数太频繁引人非议,忖着自己在道门这阵子便日日陪她去泉边,以自己饮茶为幌子,总好过她被人盯着。
沈清猗知她心意,柔色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师尊虽去,但药殿也还有先天道君,只是不理殿务,若真有事,自是出来护着。”
萧琰神识传音过去:【我听五师叔说,药殿还有一位何道君,道琼子大师,——这位待姊姊若何?】这位道君在民间是鼎鼎有名的人物,正是“八仙”中何仙姑的原型人物。
萧琰不敢说其道名,因为先天宗师有天地感应,声波一波一波传出去能感知到……她如今在药殿,万一这位道君隐在神农山,感知到两个小辈在谈论她,总是不好的。
沈清猗微微一笑,“我入绿丹境后,何道君便会是我的讲丹夫子。”
萧琰轻啊一声,眉间顿盈喜色,“这好,这好。”道门年轻出众人物太多,算姊姊是极难得的天才,又是前掌殿道玄子的亲传弟子,但道玄子毕竟已逝,和姊姊亲近的道潇子长老仅是洞真境大圆满,在道门来说真不算什么,若有一位先天道君护着那是最好的。
她又关心问道:“那姊姊现在是什么丹境?”
沈清猗一笑,“黄丹境。”
萧琰在萧山讲武塔看的书多,对丹道也有些了解,知道丹分七品,对应丹道境界也分七品,按丹火颜色分从低至高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进入引丹境后,往上是一品赤丹境,算算她与沈清猗在长安一别不过三年,居然是黄丹境了!?
萧琰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
沈清猗悠悠道:“估计过不了多久,能入绿丹境了。”
她已经感觉境界关口松开,有太清掌教送的那盒澄灵茶,估计淬炼完全后可一举破境了。
萧琰又眨了下眼,向沈清猗笑着一拱手,做了个敬服的表情。
她在为沈清猗高兴的同时,心里又隐约有些不安……姊姊晋阶这么快,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又忖道,算有什么隐患,估计姊姊也不会告诉她。
萧琰心生此虑,顿如火灼,恨不得立即去见道潇子问个清楚。
“姊姊,你这晋阶……可有什么危险?”萧琰终是禁不住担忧问道。
沈清猗见她关切中又隐着忧虑的眸光,还有搁在膝上微曲的手指,知道这是她心里焦灼不安时无意识的小动作,心里一喜一叹,喜的是她对自己关切重,真挚之情,溢于言表;叹的是她眼神清澈没有情丝缠绕,这般深的感情终究还不是情。
阿琰……她心里低叹:你何时才能我。
她的神色眸光却是冷冽又平静的,微笑道:“丹道亦如武道,哪里能有坦途。晋阶,自然是有失败的危险。但既入道,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纵有危险,也须奋力而为了。”
萧琰眉间攒得更紧。
忽然起身,近至她身边,伸手按了她腕上脉门,说道:“姊姊,我看一下你的身体。”
沈清猗手一挣没挣脱,嗔恼道:“萧悦之,非礼勿视。”
萧琰说看她身体当然不是轻薄她的那意思,沈清猗知她岂会不晓,却这般作恼,难道身体真有什么不妥?萧琰一急,不顾她反对,真气直接禁锢了她的身子,一缕真气进入她腕脉,游走她全身,经脉,丹田,脏腑,肌骨,全数细作探查。
沈清猗气恼瞪她。(.. )
第三O二章 情如流水如花香
过了好一会,萧琰收回真气,攒眉蹙额。
心道:这怎么可能?
倒非沈清猗的身体有什么异常……相反,挺正常。
她的经脉中已有内息,虽然很弱,仅是武道的引气境后期,但她修的丹道不是武道,三品黄丹境丹师只有引气境后期的修为,这并不是特异的事。她的脏腑也很健康,没有暗伤或虚弱不足,论生机也比普通人强,这是当然的,毕竟她已经进入内家武境,有引气期修为。……但也或许脏腑有问题,但她没查出来?——毕竟萧琰不精于医道,真气探视能力再强,也只能“看见”显象,而推不出种种细微之间的隐性关系:她虽然随沈清猗学过医道,但药理学得颇通,医理不算精了。她的真气进入沈清猗的丹田,见到一颗黄色的内丹,外面包绕着一团黄色的丹火,的确是三品黄丹境,而且火焰隐透出绿色,看来是要晋阶绿丹境了。萧琰见那内丹浑圆有光泽,不暗淡,也无裂纹之类,可见凝丹过程中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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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有问题的,可能是她的经脉脏腑和肌骨都挺弱,当然这是以武道修者的标准衡量,丹道是主修丹火、神识和灵魂,肉|体强度当然不能和武修相比。
总之,以丹师的身体来看,似乎是正常的,没有什么问题。
但萧琰总觉得是有问题的,那种隐隐不安的直觉,让她无法忽视。
沈清猗忽地冷哼一声,眸如寒雪,面笼寒霜,声如寒冰,“还不放开?”
萧琰打个寒战,心道要糟,修者的识海和丹田是最重要之地,她不经沈清猗同意擅自进入她的丹田,这是修者的大忌,纵然她和沈清猗关系亲近,也是越过了界。赶紧解除了对她的身体禁锢,连声道歉道:“姊姊,我一时情急,对不住,对不住。”
沈清猗理也不理她,寒着脸起身,便往外走。
萧琰拉了她衣袖,边走边赔笑,“你别生气。”沈清猗斜眉瞪她,萧琰立即改口,“你生气是对的!是我做得不对。你消消气。生气会老的。”沈清猗又瞪她。萧琰唉哟道:“不是,你一点也不老,冰肌玉骨,美貌如花,如松如柏,万年长青……”萧琰连说着好话,可沈清猗寒霜面色半分不减。眼见到了书房,萧琰扫见西面乐器槅子上摆着笙,立时有了主意,柔声软语道:“要不,我给你吹小梅花?我的笙还是吹得可以的。”
“嗯?”沈清猗怀疑的半挑眉毛。
萧琰心中一喜,看来这个道歉的法子有门儿,立即认真道:“我跟阿娘学过。虽然比她老人家差远了,三四分功力还是有的。”
沈清猗看她一眼,脚步一转,走向乐器槅子,其中一溜槅子上摆放着大小七八只笙,“你选一只。”
萧琰见这些笙俱是笙中最上品的邹山筱竹笙,质清气亮,众管莫伉,笙斗和吹嘴则是响铜,音振声最佳,便知沈清猗在笙上是行家,心里便有些忐忑。过去选了只三十六簧的大笙,因她内息悠长,吹大笙比小笙有优势。沈清猗随手拿了只十七簧的小笙,回头看了眼高座摆钟,又将笙搁回去了。萧琰看一眼,哎呀笑道:“已经午时了呀。那咱们先用午膳吧。下午再去花园。”
两人回膳阁用午膳。之后在后花园散步消食,沈清猗回内寝换了件半长寝衣,在讌息室的湘竹榻上小憩了一会。如同在承和院时一样,萧琰倚着隐囊坐她身边看书,看的还是诗词,却是沈清猗的诗词集——萧琰为让她消气,从她书房专门拿了这部集子,说要好生拜读,一字一句都记的。
这部集子是去年新出的,收录的是沈清猗这些年的新作,有山水诗词,也有她行途中见到的民情风物。萧琰极喜欢她的山水诗,清新、韵致高远,如“朝浮旭日辉,夕荫清月华”她读了好几遍;而有些诗的意境深远,必得胸怀寥阔才能写出。萧琰读到后面几首民情诗却是格调一转,极为冷峻,给人剔骨三分的感觉,没有洞察世事的格局和眼光必定写不出来——萧琰便觉得姊姊不为政真是大唐帝国的损失……必然如她的山水诗格局阔大,像这首,搬到元合庭之前写的《青居观雪》:“谁家扫雪满庭前,万壑千峰在一拳。”——萧琰觉得这气势,呵!读着时眉毛都飞起来了;可惜后一句是“吾心不觉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几年”,显露出心境的澹泊宁静,像她的山水词一般清丽淡雅,有一种闲逸萧散的意趣,萧琰不觉摇头一笑,心道姊姊这种性情,不从政才是最好的……她抬头看向南面长窗外,天光明朗,徜徉其间是多美好的事,遨游自在,天地寥阔,岂不比拘于朝堂来得自由?当然像高宗皇帝这种以天下为道的,天下是她的乐趣,那又不一样。
沈清猗小憩醒来,拥着薄衾侧了下身,便见萧琰唇角含笑,神色悠然的样子,微抬了头,一手支颐笑问她:“想什么这般悠然神往?”声音清丽中带着些慵懒。
萧琰笑,“在想你的诗……”眸子看着她,煜熠流采。沈清猗有些眩,支颐的手一滑,头便跌了下去,萧琰疾手托了她后脑勺,噗声闷笑。沈清猗白她一眼,跟着脸色一板,表示“我还在生气”。萧琰忍了笑,伸手拿了一只隐囊小心垫她脑后,侧身翻了诗词集给她看,说哪几首哪几首最喜欢,又笑指其中道:
“姊姊应该过这种,‘蔷薇满院香,菡萏双池锦。……闲时近绿荫。清风台榭开怀,傍流水亭赏心’的日子。……还有这种:衮香绵柳絮飞,飘白雪梨花淡。怨东风墙杏色,醉晓日海堂酣。多闲逸自在啊。”
萧琰话里隐着劝喻:姊姊这样的闲逸萧散心性,正该过得清闲自得才是,若被情困于心中一隅,那真是太可惜了啊。
“怨东风墙杏色……”沈清猗曼吟,看着她悠悠道,“写此句时我想着你趴东墙头摘院里的杏花,其实你比那枝头杏色还春浓啊,即便晓日我也醉得如海棠春睡酣了……怨那杏色不入我怀,只能醉酣中相拥了。”
萧琰:“……”
所以……这是首相思词。
萧琰一时色窘。
沈清猗噗哧一笑,身子微起,侧入她怀中,手臂轻绕了她腰,柔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我想你太久,都要发癫了。再好的景,都有你在。若无你在,这里是空荡荡的,哪还得安闲自在呢?”又直坐轻笑,“这首东墙杏色只有我知。……我思你了,止不住落笔尽是相思意,那些只能给你看,我封在了给你的信匣里,搁到你的书房里,想着是寄给你了。”
萧琰听得心中情潮起伏,又见她浅笑轻柔,话里道尽思慕,脸上却无幽情之苦,仿佛这会看着她,说着那些辗转反侧的思念,也成了快乐的事。
“姊姊……”萧琰不由叫了一声,只觉有一种欢喜又酸胀苦涩的感觉涌在心口,低眸看着沈清猗,久久不能语。
沈清猗静静的和她凝视。
情意脉脉,似无声的流水。
萧琰听见血管里汩汩流动,听见心脏缓慢又咚咚的跳动,心里问自己:这是心动吗?……她不知道,但心口那种酸胀苦涩,又有着欢喜的感觉是真实的。她为沈清猗对她的思慕之苦而心痛,也为她的情蕴于无声之中,蕴于这种种细微之处而感动,那些情意仿佛一点一点渗入,在自己的血管中汩汩流淌,随着自己的心脏缓慢的一下一下的跳动……好像,经过感情岁月酝酿出的醇醪,开坛后加入了馥郁的桂花,被它渗入酒中发酵,一点一点渗入,渐渐芬芳馥郁,萦绕悠长。
萧琰想起她第一次喝桂花酒,是在承和院与沈清猗一起,比她在清宁院喝过的樱桃酒更芬芳馥郁,入喉后还余香长久,那馨香久绕在心里不去,从那以后,她上了这种酒。……她喉间不由微微动了一下,似要体味心里隐约有的那种喜欢感觉,是不是如桂花醇酒般绵甜馨香。
沈清猗的脸忽然红了。
萧琰见她白如雪似的脸庞上微微的晕红透出来,让她油然想起后花园中那玉白色的蔷薇中透出的粉来,不由眨了下眼,心想姊姊脸上多点晕红的血色果然是极好看的,却见沈清猗移开眼神转过脸去,那如雪似的耳根下也是一抹晕红……
萧琰眨了下眼,忽然明白了。
刚刚……刚刚,姊姊该不会是以为她想……她想……
萧琰脸一下红了。
她刚刚……刚刚那个吞咽的动作,确实,确实容易生出误会。
现在该怎么办?
说我刚刚不是想吻你?……太直接了吧,而且让人生恼。
她上午惹了她生气还欠着一曲小梅花呢,这句话说得不对肯定又惹她着恼了。
但也不能让姊姊误会自己是想吻她……她还没想清楚,不能生出误会啊。
“我,嗯,刚刚,”她有些结巴道,“是想到桂花酒了……是在承和院,第一次和你饮酒的时候……馨香馥郁,甘醇柔和,我有些想念它的味道了,”她越说越顺,“我们晚上喝桂花酒吧?”
沈清猗眸光移开她后,心口怦跳两下冷静了,想到萧琰的性子,不可能在没想清楚前想吻自己……
果然……
沈清猗有些无语,拿过自己的诗词集,在她额头上敲了下,嗔眉恼道:“你的意思是,我还比不上桂花酒让你想念眷恋?”
萧琰捂着头心里嘤嘤嘤。
这话要怎么回啊?(.. )
第三O三章 你很好
萧琰忽然跳起来,哎哟一声道:“姊姊我们还要去吹笙呢,快起来,快起来。我在书房等你啊。”说着往外走,蹭蹭几步越过了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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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拿着《南山集》挑眉冷笑,你跑啊。
廊上侍女鱼贯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又重新梳了发髻,沈清猗这才慢悠悠往书房去。
萧琰已经在笙架前慢踱了好多个来回,手中拿着那只她选好的三十六簧笙,目光看得认真,手指来回摩挲,仿佛不释手,似乎惊叹赞赏这只笙的制作技艺几近于道,但沈清猗一看知道,她在紧张。
以前在承和院沈清猗教她吹埙考较她时,她是这样,抱着埙摸来摸去摸来摸去,仿佛多摸几下那埙会回应她,还有理的说:“乐为心声,乐为情,乐器也是有感情的,我和它有感情了,才能共鸣。”……其实是紧张,怕在她面前吹不好。
沈清猗唇角一弯,慢慢走了过去。
萧琰低着头心里念念有词,“笙啊笙,你看我这么喜欢你,抱着你抚|摸你,深情看着你,欣赏你的美姿,赞叹你的精湛,你可要体会我的心意呀,与我心灵相通,乐音相和……”听得沈清猗走近,下意识的抱紧笙,转脸呵呵道:“姊姊来了啊。”
沈清猗嘴角一勾,语声不紧不慢的,“你跑啊。以为跑得快,我不问你桂花酒的事了?”
萧琰啊哈哈一声,眼珠东望西望,是不看沈清猗。
沈清猗走近她,见她这熟悉的想耍赖样子,忍不住手痒想揪她耳朵,但手才抬起,克制了,嗔她道:“先饶你这一遭。”
萧琰顿吁口气,立刻很殷勤的将姊姊上午选的那只十七簧笙取下槅子,自己先抱着,回身笑溶溶道:“姊姊,走吧。”
两人着屐出了书房,绕过回廊,往后面的花园去。
花园很阔,约有两亩地,花树错落有致,曲径通幽,红白黄紫各色相映,虽是夏日,却如春|色满园,透过花树之影,萧琰看见一汪碧池,沈清猗带着她穿花绕树,沿曲径入内,不一会到了池边。
池中莲叶田田,荷花还打着粉骨朵儿未绽开,但池边一树蔷薇正开得绚烂如霞,白色的重瓣花朵,粉晕其间,让萧琰想起沈清猗方才那玉白晕红的脸颊和耳根,心中忽地一荡,赶紧转开眼去,心道这满园春光晃人眼荡人心,默念清静经:“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心自静,神自清……”
池边一座精巧亭子,亭内已经置好蔺席几案,摆了酒茶果子,萧琰闻到了桂花酒的香味,眸子盯向那青瓷执壶,壶嘴还塞着,她已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香氛,转眸对沈清猗一笑,姊姊总是这样,只要她喜欢的,会为她备上……尽管她之前才因桂花酒惹恼了她。
两人上了亭,仅着袜坐在蔺席上,白苏跪在旁边执壶倾酒,芬郁的桂香立即在亭中蔓延开去。萧琰起杯敬沈清猗,酒入喉,绵甜馨香的酒液在她胸腹氤氲,又有一股醇厚的绵长之力,她咦一声道:“这得是三四十年的陈酒吧。”沈清猗小杯饮尽,说道:“酒是三十七年绵田酿,桂花是两年前的玉庭新桂。”
萧琰连声道好,又接连饮了四五杯。
拿起笙直身而起,对着一池碧荷,一树蔷薇,吹起了春意盎然的小梅花曲。
笙的音色明亮,萧琰吹的高音清脆透明,让人顿生春光明媚欢喜畅然之感,又有一种舒阔高朗之意,似乎身处天地之间,清风吹过,眼前繁花美景,再无烦恼忧愁。
前院的道侍和药僮听得神情欢悦,不由踏着节拍,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哼起歌调,身体也随着踏歌轻轻摇摆。
萧琰整个心神都沉入笙音中,只想让沈清猗开怀高兴。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了心动,还是因为沈清猗的情而感动,她心境已乱,没有办法冷静理智的去分析,但她想让沈清猗欢悦的心意却是真实的。怀着这样的心情吹出了笙音,想起《南山集》,想起沈清猗诗中透出的寥阔情怀,想起那些词中显露出的闲逸萧散的意趣,她喜欢这样的沈清猗,喜欢她过这样的生活,宽舒自在,闲看花落,笑看云起……无论以后如何,她都想让沈清猗这样。
笙音洒阔明朗,高亮欢畅,萧琰将自己的感情和期盼都蕴在了笙音中,能明白听出她的心意。
忽然,一抹清丽的中音响起,宛如春莺一啼,跟着又有一柔长的鹂声相和,宛若情侣一嗔一答,跟着莺声婉转,满园春光柳拂枝,两只黄莺绕树,一时追逐,一时鹂语,又有燕子双|飞归巢,亲密交首,燕语呢喃,园中繁花蝴蝶蹁跹,成双成对飞舞,明媚舒朗的春光因这旖旎情致更加令人沉醉,只愿倘佯其中,不忍离去。
天空再高朗,只能让人心阔,清风再洒荡,只能让人清新,繁花美景再好,若无情致,便不能令人沉醉,那种柔和的、饱满的,充溢心间,欢跃跳动又缠绵旖旎的感觉,只有情才能滋生。
前院的药僮和道侍不知何时停了手边的事,晒药的忘了晒药,查药典的忘了翻书,整理炼药记录的忘了落笔,他们之前神情欢悦轻哼着歌调,此刻已然一片迷离沉醉,都想起了自己最美好的情和回忆,曾经惊鸿一瞥的心动,暗夜里默默的思恋……有的人脸上喜悦着眼中却盈着泪,分不出是喜还是悲,只觉心荡神驰,柔肠百转,滋味真个销|魂。
萧琰的高音明净被这柔和丰满的中音缭绕,又时有呢喃的低音柔缠,让她那清脆透明的笙音不再那么高亮盘旋于空,而是与中音低音相谐,时而高起,时而落下,从音色上增加了起落的层次感,那春意盎然自然更增层次,变得更加丰富饱满,更有感染力……
萧琰却知道自己的笙音落了下乘,被沈清猗的笙音给带动了,看似高音在上,实际掌握节奏的却是沈清猗的中低笙音。一曲小梅花罢,她放下笙,转脸看沈清猗,边摇头边笑叹道:“姊姊吹得比我好多了。”她这是为姊姊吹小梅曲,还是姊姊为她吹小梅曲啊?……她真不好意思说用这一曲给姊姊赔罪道歉了。
沈清猗向她嫣然一笑,那笙却是没搁,笙音一起,便是炽亮明丽的高音。
满山青翠欲滴,遍布山上的朵朵鲜花红艳无比,像燃烧的一团旺火,十分灿烂,十分旖旎……萧琰心口怦然一跳,那情意如火般,燃烧在沈清猗吹笙望着她的眼中。
萧琰忽然觉得口干,仿佛被那火炙着,燃得她从心底都烫起来,心口怦怦跳动的都是热度……
她的情是这样的炽烈,在她的清冷之下,是如丹火一般,能让满山青翠都燃烧起来的情。
萧琰不觉拿了杯子一口饮干,那绵甜的酒液入喉,却只是缓了片刻的口干,紧跟着那醇香被热度炙着,氤氲馥郁,令人心旌摇曳又迷醉。
萧琰不敢去看沈清猗的眼睛,拿着杯子倚着凭几歪在了蔺席上,眼神有几分迷乱。一曲笙音毕,那满山鲜花仿佛还燃烧在她心间。萧琰心想,自己大概真是醉了。
“……姊姊你吹得真好。”她喃喃道。
她拿起执壶,又给自己倾了一杯,给沈清猗也斟了一杯递过去。沈清猗却摆摆手,让白苏冲了盏清茶过来。萧琰抿下酒笑,“绵田金波酿玉庭千日桂,这样的酒世间可是不多呀。姊姊你不用却是可惜了。”
沈清猗看着她,清冽的眸中还有几分炽烈,声音却是轻柔缓慢的说道:“我心已炽,再饮酒,只恐把持不住。”
萧琰低柔一笑。
她喜欢她的克制。
君子有欲,而君子有节。
她果决敢作敢为,却又克制约束自己,不恣意而为。
萧琰看过太多恣意的,李毓祯是,阿娘是,她欣赏她们的潇洒,包容她们的恣意,但更欣赏有节的克制,像他们这种出身地位,虽然背负种种责任,但想恣意放纵那也不难,难的恰恰是有节……她笑着举杯,为沈清猗干了一杯。
“姊姊,你很好。”她说道,“真的很好。”
她最初喜欢沈清猗,是因为她的品质,冷静,又克制,隐忍,却不软弱,刚毅坚强却又有一颗柔软的心,只有触到了她的心,才会知道在那凛冬寒雪之下,是怎样的温柔……
而今,她知道了,那温柔之下还有炽烈,能将人燃烧的炽烈。
萧琰觉得,她再和沈清猗待下去,越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因为心已经被她的情浸入,像浸染了陈年桂酒的馨香,馥烈令人熏,让她无法保持心境清明。
沈清猗说道:“阿琰,你很好,一直很好。”那些吸引她的动人品质从来没有改变,没有随着她的成长而被岁月磨损,没有因为涉入红尘而被沾染,依然那样明澈,纯净,有着最温暖、最坦挚的一颗心。
萧琰斜歪着头看她,黑亮的眸子有些迷蒙,忽然想起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觉得真有道理,这样的桂花酒居然让她有熏意了,那不是酒醉,是心迷……迷醉还有迷惘。
她又一口饮尽酒,心中馥烈,忽地站起来走动,见远山青翠欲滴,近处波光涟漪,粉荷亭立,花树绚烂,仰目望晴空高远,有了作画的冲动,回眸对沈清猗笑,“姊姊我给你作画。笙曲是你送我的。我送你……”她呼地张开手臂,像要胸揽天地一般,“送这天地春给你。”
沈清猗温柔看她,“好。”
顷刻,松音和松节将画案画具抬过来,摆在亭中,萧琰立在一边挽起袖子,吩咐松音铺清玉宣,显然是要画水墨写意而非青绿山水。用水墨画出天地一春,这可比着色的青绿山水更有难度。沈清猗一笑,接过菘蓝手中的墨条,挽了袖子亲自给她磨墨。萧琰将另一壶桂花酒饮尽,眼睛亮亮中又带着水色,仿佛晕染了莲池的波光春|色一般,提笔挥洒开去,没有布局没有思考,看山看水看空,眼眸到后面竟然半阖了,完全是心带动意,在这白宣纸上泼洒她心中的天地。
天空高远,云端缭绕,一乘白鹤飞唳,青山滴翠,满山花红如火,山下湖水清蓝,一朵朵粉荷绽放,如水中芙蓉,湖边花树迤逦无边,直至天际,绚烂如云锦,白鹤上大袖飘飘一女子,身影纤瘦,却劲拔,如梅标清骨,持笙而吹,朵朵白云绽开,鲜花飞舞凌空,云端漫成花海,一身尽揽春。一地春,一天春,天地共你春。
萧琰提笔落字:心自在,天地春。
她抬眸看着沈清猗,眼睛里有深刻的情意。
姊姊,只要你心自在,这天地间的春|色尽为你所有,没有凋零。
你这风,多么自由。
你看这云,多么自在。
心若自由,一切都不能拘束你。
沈清猗看着她,又看着画,唇边绽出一抹笑意,令菘蓝调了浓脂,执起一枝狼毫,蘸色在画上寥寥几笔,一枝火红色玫瑰别在了那女子襟口,淡墨色却画出了绚丽春景的画面立时增添一抹火红,好像春日中盛开的夏花,让那清冽又闲适自在的女子如燃火焰,炽烈鲜活,明丽了天地岁月。
沈清猗抬眸,温柔看着萧琰。
我心有你,生命烂漫。
萧琰怔怔而立,忽然想起裴驸马。
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
她,是姊姊生命中的烂漫吗。
萧琰眉间已生惘然。
***
两人坐在花园中说着话,直到金乌西垂,坐观了园中夕阳丽景,才慢悠悠说笑回屋。
晚食两人都用得清淡,用膳后照例在桃李林中散步,待夜色上来星光满天时,便坐在长廊的凉榻上说话,说各自在行途中的见闻和趣事,说到好笑处都笑起来,萧琰说到趣处眉飞色舞,沈清猗说到趣事却是唇边只带三分笑,随时可以转成冷笑话让你无语,萧琰抚额说:“姊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想起以前她和四哥嘴角微抽面面相觑的样子,又忍不住哈哈笑,但跟着脸苦了下来,她可怎么跟四哥说啊!
唉……好生愁人。
萧琰忖思明天得离开,再待下去她要心不自主了。
会被沈清猗一次次触动,怦然心动的次数多了,会动心,入情。
再者,她现在正在历色|欲界,心志本不稳,比起以前的不动明王界,情志更易被触动,之前在长安和李毓祯相处都曾为她的风采心动一次,更别说沈清猗了——总是能触动自己最柔软的地方。萧琰自认为心境清明,意志如磐石,可在沈清猗面前,却似乎能被她融化。
萧琰现在还没想清楚这是为什么。
阿娘说:“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令你的心沉沦。”
萧琰喜欢自由,但也不畏惧情。
当情在她心中来临时,她也会坦然去拥抱。
但现在这个关口,却是危险的。
她必须心自主,想清楚自己的心,然后再由心之去。
否则,现在任由心被情感牵动,沉入情,那她会陷在色|欲界不得出,以后要想破色|欲界,恐怕得像千山学长那样,绝情!——她若沈清猗,怎能让她今后面临这种情境?
她记得小时候在景苑湖边练武,月光照进湖水里,母亲问她,为何说月光如水?她回答说,这是形容月光的清凉透彻。母亲说,终究光是光,水是水,月光不会是水。母亲是告诉她:你永远要清楚自己是什么,光是光,水是水;做任何事都要清楚明白,唯清楚明白,才能坚定的走下去。
要清楚明白。
萧琰的人生没有含糊。
她如果心动,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心动。
她如果一个人,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而她。
没有道理的,心动也会斩断。
没有道理的,上也会断情。
道理是什么?
母亲说,道理是你的道理。
你认为对,天下皆骂你可做;你认为不对,天下皆赞你不做。这是你的道理。别人的道理是别人的,不是你的。
她要沈清猗,必须合乎她自己的道理。
像李毓祯很好,但不合乎她的道理,算有过心动也立即斩去。
萧琰必须清楚,她为沈清猗心动的是什么?
感动不是情。
亲情不是情。
她为沈清猗打动,必定不是这两方面。
也不会因为“不忍”。
她的心纯粹,从不伪装自己,该是怎么是怎么,道心才一尘不染。
她若沈清猗,这份必须是清楚明白的,没有任何含糊。(.. )
第三O四章 心净如石
这一晚,萧琰在自己的书房坐了一晚上。
这是沈清猗为她准备的书房,与她住的寝房一样,都按照清宁院的布置,只是书房的家具换成了和她寝房一样的松柏木。因为清宁院那间书房是母亲的,用的是清一色的沉香木,虽然母亲已经离去不会回来,萧琰却仍然将它当作母亲的书房,没有丝毫改变。这间书房是沈清猗为她布置的,若是母亲布置,也必选松柏,母亲说,“君子如松如柏,凌风霜而不凋”,这是要她坚韧,直面人生一切艰难,不退不避不躲,迎着风霜过去,才会更加坚拔,长青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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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想起母亲,不由欢喜又伤感,却又坚定了信念,无论何等人生,她都会迎面而上,不退不避,包括感情。
她的手坚定的从书案旁边的矮柜中取出那只紫檀信匣。
紫檀沉重厚实,萧琰拿在手中只觉有千钧重。
沉重的不是紫檀,而是里面沉甸甸的情意。
但萧琰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将它郑重放进自己的行箧里。
明天她要离去。
在心境未稳定前,不能、不敢看这些相思意。
她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走动着,房间里很干净,纤尘不染,也没有久不居人的空寂味道,想必姊姊经常过来这边。她慢慢走着,摸摸茶几,看看花架,一槅槅摸过书架,又在铺了软席的书榻上躺了一会,隐约的清新木香味道舒展着她的心。躺在这里,她一点都没有陌生的感觉,房中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几架的形制,花瓶的样式,书案书架摆放的方位,还有那些乐器槅子,笔砚洗筒摆放的细节,都是一样。她知道沈清猗的观察力敏锐,记忆力也很好,只消看过一眼,细微末节都记得,不奇怪沈清猗记得这些,但这般用心,却很难不被触动,更何况,她的心已经不稳。
萧琰忽然一个翻身,趴着伸手往书榻下方摸去。小时候她总是沮丧母亲待她不热切,让她满腔的热情无处抒发,便趁母亲不在书房时,悄悄在母亲喜欢休憩的书榻下方刻了“无念”二字,喜滋滋的想这样母亲看书和休息的时候自己都在她身边了。她记得讲笑时曾说了自己很多小时候的顽皮事给沈清猗听,如果是一模一样……她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榻下的刻痕,只有一个字:念。
只有念,没有无。
萧琰怔了一下,趴在榻上,低声笑了起来,眼睛却抵在枕上,有些酸涩。
念,是名,也是念。
朝斯夕斯,念兹在兹。
……
在书房中想了一晚上,直到天将亮时,她才平静下来,盘膝进入冥想,卯时照例换上短褐去庭中练拳,估计沈清猗要起榻时才去浴房沐浴更衣。两人一起用过早膳,在桃李林散步时,萧琰说道:“姊姊,我今日要去纯阳居拜见道阳子大师。嗯,可能要待一段时间。”
沈清猗神色一凝,“多久?”
萧琰想了想,“可能几天,也可能一月两月,说不准。”
谁知道她领悟色|欲界要多久呢?
沈清猗眸子看着她不语。
萧琰心口一软,又有些炙痛,说道:“等我想好了,再回来。”
等我想好了,再回来……是回来,不是过来。
沈清猗清眸熠熠,凝视着萧琰又有几分炽烈。
这话里透露出了萧琰自己都可能没觉察的心意。
沈清猗心口怦怦的跳,这响声激烈到萧琰不可能没听见。
她的眸光不由敛下瞥向沈清猗的胸口,便有些不自在的转过眼去,只觉自己心口也有些促,立刻意念克制将它沉缓下去。
“阿琰!……”沈清猗情意如潮一时难遏,忍不住想要抱她,却在手指搭上她肩时又克制住,后退半步,抬眼看她,眸子里蕴着万千情意,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嗯。”萧琰应了一声,只觉心中生起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这种不舍还和以前分别时的那种不舍有些不同,多了些别样情怀在里面,好像心中被丝缠绕一般,有种牵连不断的感觉。
但终究要离去,萧琰回到院中,便拿了行箧与沈清猗告别,送出药殿后坚决制止她再送到山下,只在松音引领下出了神农峰。到神农峰下她又驻步,往山上回望了一眼,毅然转身,往天姥山而去。
松音领她到了天姥山最东的首阳峰下,通传上去,不多时便有一青年道士下山来,向萧琰打了个稽首,说奉吕道君之命来接她。
萧琰回首让松音回药殿,想了想,又叮嘱一句:“让你家道师多清静。”少思少虑。
松音恭谨应声离去,回元合庭后自是将原话一字不差转述。
沈清猗听后微叹一声,唇边凝着微微的笑意,眼睛却已流露出思念。
叫人如何不思念,只在她转身时,思念便已如潮。
她立在那里,望着北方神色已痴,松音和白苏互望一眼,心中明白,只默默退下去。
……
萧琰随着那青年道士上了首阳峰往东行,进入一片幽篁竹海,过竹海再过翠林进入一道山峪,沿着狭窄向上的□□北行,出了峪口,豁然开朗,便见一片高山草甸风涌绿浪,花如繁星,向上便是山顶,岩石千姿百态,环绕着碧波**,如一大块翡翠嵌于其中。湖边是一座大花园式的庭院,一道长长的栈桥伸入湖中,道阳子正悠闲的坐在栈桥上钓鱼。
那道士领她入内,从花园里拿了个马扎给她,递了个“您请便”的眼色,便自去园中烹茶。萧琰呆了下,拿着马扎上了栈桥,距道阳子一丈时驻步,放下马扎,恭敬长揖行礼,轻声道:“萧无念拜见道阳子大师。”
道阳子只回手向她招了下,萧琰便拿着马扎过去了,道阳子拍拍身边位置,萧琰便隔着三尺距离与这位先天并肩而坐。道阳子随手递了只钓竿给她,萧琰见这钓竿垂丝却不悬钩,眼睛眨了眨,这怎么钓?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么?
道阳子转脸向她一笑,阳光照在他英俊潇洒的脸上更增神采,这笑容更像灿金一般耀目,但萧琰端肃的一张脸眼睛都没眨一下。道阳子哈哈笑出声,说道:“你心定,也不定。”
萧琰肃然,“还请大师指教。”
道阳子懒懒的一摆手,“入了我道门,别叫我大师了。让我想起那些光头,鹅米豆腐,忒不开心。”萧琰忍不住想笑,“大师”是对道门先天和高道的尊称,后来佛门入中原,有道高僧也以大师称呼,据说两边的大师很有些看不对眼,约摸道阳子大师是其中之一。
“和那些小辈一样,称我道君便好。”
“是,道君。”
萧琰悬着钓竿,正经的钓起鱼来。
鱼当然不会上钩,何况没有钩,倒是有好奇的鱼儿偶尔会咬一下悬丝,萧琰拿着钓竿动也不动,坐在那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道君既然让她“钓鱼”,那一定有深意。
道阳子已经离开,萧琰仍然坐在湖边,从上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太阳落山,夜□□下,星辰亮起;又坐到第二天的朝阳初升,又至晚上;然后又是一天。
第五天,道阳子才挥着大袖,趿着木屐潇潇洒洒的过来,随便倚在栈桥的木栏上便是一道风景,哎哟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坐在这呀?叫你钓鱼,怎么一直钓呢?这湖中的鱼可是精着呢,又没傻头傻脑,不见饵怎么会上钓呢?哎哟你这孩子,看着挺聪明的呀。”
萧琰收了钓竿,搁到一边,沉稳的站起,平静的向他行了一礼,道:“无念按道君吩咐,在这里静心。”
道阳子哈哈大笑,背着手往外走,“那你静心了吗?”
萧琰徐步跟上,诚实道:“有念在心,心静,未能定。”
她浮动的心在这五天一动不动的钓鱼中已经平静下来,但有念梗在心,心境仍然无法回到以前的澄澈透明,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她不拔开云雾,她的心境无法回复到澄净。
道阳子手一翻,将一物向后抛了去。
萧琰伸手接住。
入手滑溜,几乎握不住,定睛一看,是一块红色澄净,圆滚滚、光溜溜的石头,大小恰能一掌握住。
道阳子说道:“这是万马涧的一块溪石,在涧中不知待了多少年月,日日被涧水冲刷,一尘不染,洁净无比。我从溪涧拣回来时还有些棱角,心中有事了拿在手中磨啊磨,渐渐成了这块圆溜溜的石头。还是干净,一尘不染,但比起最初的色泽,更澄净。这石头,越往里去,色越纯粹。”
萧琰看着手中这块石头出神。
所以……心也如石。
她的心本来是澄静的,但这还不够,像这溪石一样,看似洁净,一尘不染,但总是还有杂质的,只有越往里磨去,色泽才越净,越纯。
所以,她的心不是要恢复原来的澄净,而是要将自己的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琢磨清楚,想通透心中的念,心境自然稳定,并且澄净纯粹,更上一层楼。
道阳子望着悬于峰上的红日,清悠悠的说道:“有念在心,则为思。思者,上为脑,下为心,心魂俱为之牵,安能得静?”
他大袖飘飘往前走,潇洒自然的说道:“七情六欲,乃人之本能。吾辈求道,非要绝情绝欲,大道是一种执着,若真无情无欲,那还求什么长生?求什么大道?人活着跟草木石头没什么两样了。”
“是。”萧琰点头,她追求大道是求索天地的规则,探索天道的玄秘,如果将自己变得石头一样没有感情,那还能为追求大道而喜悦吗?
追求原是一种欲|望。
“人生七情六欲,情由心起,欲由身起。”道阳子说道,“是一种情,也是一种欲。故七情六欲中,唯‘’最难过。念一起,便是画地为牢,将自己的心困在田中。田不出头,何得自由?”
念一起,便是画地为牢……萧琰皱着眉头,道君这是反对生情?
想了会,又微微摇头,“吾辈求道,非要绝情绝欲”,道君不是反对有情。
她喃喃重复,“田不出头,何得自由。”
心田心田……
这是什么意思呢?
萧琰陷入了迷惘。(.. )
第三O五章 看花去
思索良久,萧琰仍不得其解,诚实道:“晚辈正历色|欲界,心陷情惑中,敬请道君指点。”
道阳子洒洒然的走着,微笑问她:“七情中,何为?”
萧琰不假思索回答:“人生三:至亲之,至友之,至之。还有一种普仁之。”坦诚道,“晚辈对苍生有怜悯之心,然不及三者。”
道阳子点头,“仁是人的同情怜悯之心,也是七情的‘’之一情,但你的情惑,非因仁而起,此且不提。”
“是。”
道阳子说道:“人生之初,便有喜、怒、哀、惧、、恶、欲七情,只是渐长以后,或因天性不同,或因教育不同,或因成长不同,或因经历不同,或因其它种种缘由,人在红尘之中或学会,或迷失本真,或舍弃情感,等等。俗世何以称为‘红尘’?因为有色有尘,色是追求的欲|望和**,尘是纷乱和熙攘,种种追求、欲|望和**,太容易让人迷失本心,譬如染缸,让人着色。”
萧琰忖思,所以色|欲界不仅仅指情|色之欲,还是指红尘人世的各种追求欲|望**?故各人修途中经历的色|欲界应是不同,只是于她而言,是情之欲最为困惑。
道阳子说道:“身在红尘翻滚,心哪能没有浮沉?道门修行讲性命双修,性即是心性,要修命,必得修心。修心,不是修有情无情,而是修得本真,认识自己的初心。只要初心不变,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多情还是寡情,都是自己的真我。心不昧,则神清明,动神可游万里之外,何以困之?心田心田,困的是念,是情,而不是心。”
道阳子回首一笑,洒脱如清风,又如光不沾半分尘,“你要清楚自己的本心。不识本我,身在山中,亦陷于红尘。识得本我,便是身处红尘,也心在界外了。”
他一挥袖子,忽地扬眉,喝道:“看花去!”
言罢,大袖飘然,径自去了。
从绿浪繁花之中,传出清亮洒脱的道歌之声。
“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纵横逆顺没摭栏,静则无为动是色。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只因花酒悟长生,饮酒戴花神鬼哭。道力人,真散淡,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摘花戴饮长生酒,景里无为道自昌。有人问我修行法,遥指天边日月轮。我自忘心神自悦,跨水穿云来相谒。来相谒呀来相谒……”
道阳子的歌声悠悠远远,萧琰听得入神。
“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她喃喃一句,眨了下眼,道君让她“看花去”,是让她去万花丛里洞真心?
但是,可是……道君以身入欲,她却是不愿的。
她想起“吃茶去!”
这是道门一句有名的偈言,也是佛门有名的偈语,不论道佛,悟道之理相通。但吃茶不一定要去冲茶,看花也不一定要去红尘。
萧琰在翡翠湖边绕湖走了半日,想了半日,才决定“看花去!”
她是真的去看花。
山下已经是林花谢了春红,天姥山的五月却是林花正盛的时候。
萧琰在天姥山的林花中游荡。
天姥山浩大,共有四百七十余座山峰,除了不允许去的禁地外,萧琰这一个月游遍了天姥山四百峰,观赏到了许多奇景丽色,而每一景每一色入眼,均触动她的情怀……只因心中已被情惑。
她看见峰林峡内十里平湖,宛若一条飘拂的玉带,湖中岛屿星罗棋布,湖面波光涟漪,便想起沈清猗的诗,“十里平湖星罗布,万顷波光曳银河”,那样寥阔的胸怀,便又想起沈清猗的眼睛,清浅涟漪,柔情如丝柳,又如这荡荡波光,暗涌着情潮。
她看见芭蕉峰上,雨水打过那漫山蕉林,东一片,西一片,翠色阑珊,淋淋筛筛滴得那蕉下虞美人,左一瓣,右一瓣,红妆零乱,让她想起沈清猗如碧竹韧立,如红梅傲冬,断不会如这蕉叶虞花一般,阑珊零落,但她心中又溢出一丝疼痛,情如剔骨之刀,那竹那梅也会剔得瘦骨伶仃。
她看见松涛竹海中,一汪清泉汩汩,白鹤临水梳羽,构成一副悠闲自然的画面,却让她想起白鹤上那白衫女子襟口的火红玫瑰,便觉得这悠闲自然中少了那抹炽烈,天地岁月失了那烂漫的流丽。
她看见云台峰上杜鹃花海,花红映山,赤霞如火,漫山遍野都是妖娆的风姿,远远望去,山峰如涂抹嫣红胭脂,如火如荼,热情而浓烈,让她想起沈清猗吹笙时望她的眼睛,情意燃烧如火,浓情如酒,熏**醉。
她看了一会,忽然拔身而起,跃入这花海中。她在火红的花海中倘佯,寻到一处仿若横飞大雁的飞雁石上,掠上雁石,打开行箧,取出那只紫檀信匣。
看花去!——是要“看花”还要“去”,入到这情界中。只是眼观花而心不入,不能体会个中真味。
但这又是危险的,若她沉溺情中而心昧,便会困于情中不得出了。
萧琰想起母亲的话,“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这是一首写景的诗,母亲让她写了很多遍,说万法由心,应观法界,一切心造。她现在是处于“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界于无情有情之间,心静而无情,心不净而情惑,故要“入见”观法界,穷幽深而尽。
她手指转动着锁匣上的天干地支轮,转到自己的生辰八字时,“咔嗒”一声轻响,信匣打开了。
里面是厚厚一叠纸稿。
纸是上好的浅青色暗花诗笺,淡雅静穆,入眼是熟悉的字迹,清峭瘦俊,萧琰少时曾笑称它为瘦筋体,因为瘦得只有筋了,姊姊提起紫毫玉管敲她脑门说这是梅骨体,梅骨清标瘦而俊。萧琰笑起来,眼中却是酸涩,眼前这满纸的梅骨瘦筋失去了它惯有的飘忽快捷,而是凝滞的,晦涩的,不见流畅。
她慢慢翻看着,有时目光会沉在那里,停留很久,然后才缓缓的拿开来,搁到下面。
诗笺上的字迹潦草,有时凌乱,可见落笔的心情,相思缭乱,难以静心,“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消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有时笔力凝顿不前,想是心中凝噎,一寸相思千万绪,“徘徊复徘徊,月下孤影还。”有时笔力柔长,透着绵长的思念,又有着**悱恻,“别离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东流。”有时笔力断续,透着忐忑忧思:“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低叹一声,笔意寥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连观梅也是寂寥的,“北风猎猎吹人倒,千卉千葩尽枯槁。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谁分她一缕清气呢?
萧琰攥着一张诗笺,上面残留着几点泪干的痕渍,间在诗行中:“沉吟不成句,忽然泪已湿。”……
她忽然心绞痛,起身啸了一声。
清啸之声震得如火般的花海**,更是如火焰燃烧,燃得她眼中灼灼,心中灼痛。
她在花海中徘徊,一边看一边徘徊,只觉这满山遍野的火红都成了那红豆入骨的相思。春来秋去,花开花落,四时相思四时伤,一字字一句句,如丝般缠绕着她的心。
但见春来时“甫愁春到还愁往。消魂细柳一时垂,断肠”,春去时“落红庭院绿池塘,语燕啼莺亦可伤”,夏来时“石榴花发尚伤春。草色带斜曛。芙蓉面瘦,蕙兰心病”,秋暮时“长思虑,长叹咨,烟外碧参差。或时诗句,或时词,写相思,无一个胭脂叶”,冬寒之日“玉壶内结冰澌。沉烟细,袅碧丝,断肠时,纱窗印梅花月儿”……
她从来不知道沈清猗的诗词能写得这般柔婉动人,她的诗格调疏阔,词曲则韵致清新自然,素来不喜这种婉转相思调,说读之有失阔大,哀婉有失舒朗,让她少读,别把心读窄了,她哈哈笑着应了,觉得姊姊这种冷冽又坚忍的性子,也不适合**调。却哪知,情起不由人,情深便如跗骨毒,**如丝,让人脱不得,离不去,柔肠百转,浑然失了心绪,没了从容。
萧琰也浑然失了心绪,神思恍惚,仰躺在花海内,识海之中湖水**迷离,琉璃莲台上光彩迷离,如红尘的五光十色,幻化出一幕幕情景……春日梨花如雪,她在溪边揽月,却只影徘徊,怅然望月,愁思远人,“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夏日后花园中池荷绽放,朵朵清丽,粉白淡紫如芙蓉,她入池采芙蓉,却忽然怅立,“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夜来风雨声,她辗转反侧,披衣而起,静立碧纱窗边,“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中秋月圆人不圆,她杯杯举酌,醉而眠月,“饮玉卮,满酌不须辞。沉醉后,仰明月,寄情千里光。”重阳日,登高赏菊,却是“遍山菊黄懒入眼”,醉了又愁愁又醉,“遍山花红,不是醉中人。”除夕日她在园中踏雪寻梅,折了一梅枝,“入折傲霜枝。归兰舍,忆往时,情如醉愁怀似织”,倚榻望梅瓶,怅然,“人未回,何处寻梅?风雪画桥西。”……
那些溢于纸面的情意,幻化成了活生生的情景,萧琰看着沈清猗忽而喜忽而忧,忽而蹙眉,忽而低吟,忽而泪盈,她的心也时而喜,时而悲,时而愁,时而痛,让她禁不住的要给她一缕清气,让她寒梅枝枝怒放,又禁不住要伸出一根手指去,抚平她蹙紧的眉峰,又禁不住伸出手臂给她倚立,让她月下不要这么孤伶,又禁不住拥她入怀,休要让夜露风寒侵袭了她……
萧琰感觉到怀中纤薄的身子,轻而又柔,白梅香气幽幽萦绕,凝望她的眼眸清浅涟漪,如**旖旎,又明丽如火,将那**的情意燃烧得炽烈,“阿琰……”她低低吟了一声,眸子半合,头微仰,唇如胭脂嫣红,又如樱桃盈润,还有着玫瑰的芬馥,萧琰不由心跳,只觉面热口干,禁不住的,低头俯下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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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唇欲接未接时,花海上空忽然一声清脆的鸟鸣,识海莲台中的莲花瓣中也一道清光,似是一声梵唱,清音喝头!
萧琰猛地清醒,头抬了起来,迷离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凝视着怀中的人,注目片刻,喝一声:“去!”
沈清猗便在她怀中如光影般碎去,那片片光点落入识海,重新化为碧水。
萧琰长吁一口气,盘膝坐上莲台。
阖上眼,低吟一声:“万法由心,应观法界,一切心造。”
顷刻,识海中五光十色再起,如同迷离又栩栩如生的蜃境,将萧琰心中的记忆一幕幕展现,那是她与沈清猗相处的一幕幕情景,从初见那日,一幕一幕回放。
萧琰将自己沉入其中,又重新经历那些往事,一点一滴在心头辗转。
幻境中过了很久,一年又一年,时光苒苒,心在红尘中浮沉。
萧琰在这些重放的细节中沉淀自己对沈清猗的感情,像识海的水,每一次波起都会沉淀下去。沉淀,不是埋下,不是隐藏,而是用澄净、宁静的心去审视,她对沈清猗的情从何而来……对沈清猗的情,又要由何而去。
她要在宁静中找到自己的本心。
……(.. )
第三O六章 情明如心镜
岁月悠悠,幻境十年。
萧琰睁开眸子,眸光是沉淀岁月后的宁静。
静坐一阵,她又合上眸子。
这回却不是历幻境了,而是以坐忘观返照自己的心。
这是商七传她的观照心法,但她在萧山阅尽诸家武道功法介绍后,怀疑这“坐忘观”实际是佛门的“般若静观”,当然这不重要。
萧琰心中澄静,十年往事交错而成的一帧帧画面有如流水从她心头淙淙流过,她以般若静观,“心静如空”的心境,回首再看,诸般心神皆定,那些在细节中体现出的潜意识,如今也如烛火光照,洞见于镜中。
她在流水中定住闪过的一帧画面。
那是沈清猗给她讲解《穆宗实录》,讲到列传第十三的穆宗朝的名相元微之,也是大唐极有盛名的大诗人,当年与白乐天齐名,世称“元白”,萧琰读过他悼念亡妻的那首百年传诵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顺口赞了两句,沈清猗眼中却有不屑,冷冽声音道:“韦夫人嫁七年,生五子一女,病逝。”
七年,生……六个儿女?
萧琰无语了,这不是“病”逝,而是生育太频繁亏了身子,产后亏虚而亡吧?
她眸色随之一冷,元微之若真其妻,何以不节制欲?难道不知频繁生育对女人的危害?
沈清猗说道:“元九为人锋锐,为台谏时敢劾;出任地方,廉洁公正,赏罚分明,属官莫有敢侵民者,又亲视县乡,体察民情,开山造田,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离任时百姓远送百里。——史书赞其品性坚刚,敢言敢为,悯百姓,有仁德,处政务,有经世之才,这是从大处着眼。然夫妻相处,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须得从小处着眼。若是真,首要尊重、克制。若连这都做不到,何谈深情?不过图自己欢快罢了。”随之哂然,“元白二人齐名,然论为人真性,却是白相公居上,遭遇过情不顺后,便只论风流不论情;元微之恃才风流也罢了,偏要做那深情态,令人不齿。”
萧琰点头肃然,“姊姊说的是。”
人皆有欲,然因自己之欲而伤其,这能有多呢?尤其元微之这种,只是他身体的欲不节制,而与他的理想、抱负这等大道无关,萧琰尤为鄙薄了。
她觉得,以后都不想读元微之的诗了。
说元微之道德败坏吗?那也不是,他的公德极好,直言敢谏,为官清正,仁德悯民,政绩显著;论私德也非人品低劣,只是白璧有瑕。
俗语云“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只是人皆有所重。
但恰恰私德上的这点瑕是萧琰所鄙夷的,元微之再好也是其他方面,至于怀念亡妻的深情,那真是不提也罢。
萧琰静静看着流水中的画面,心中静静回响着沈清猗说的那句:“若是真,首要尊重、克制。若连这都做不到,何谈深情?不过图自己欢快罢了。”……良久,她微笑起来。
心念一动,画面如流水般淌去。
光影一幅幅流过,萧琰静静看着,又定住其中一帧。
那是四哥的休沐日,她在承和院与兄嫂一起午膳,膳后在湖边草坪上散步,一边聊着《大唐世说新语》的趣话,说到章宗时的尚书令荀朴,当初中进士后被礼部宋侍郎家的嫡女相中,宋母嫌他家境清苦,宋二娘子却说“贫小事尔,人品贵重”,荀朴知后,说道:“有此言者,人品贵重。”郑重上门求娶。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宋二娘子脾气有些急,小事能上火,荀朴总是宽容沉默,私下对友人笑说:“婚姻是饭,静心吃饭,少说话。”与妻子恩四十年不变,时人笑称他“吃饭相公”,也是赞他情深。
四哥微笑点头,对荀朴的史观极好,称赞道:“荀文端公忠于君,体于国,仁于民,敏于事,又能容于,贞于情,可谓内外咸美之君子。”
沈清猗轻呵一声。
这轻呵声淡淡凉凉的,萧琰看向四哥,都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是……又要讲冷笑话的感觉?
萧琰咳一声,“姊姊有不同看法?”
沈清猗淡然说道:“当年荀六在家乡颖川已有一位恋人,出身荥阳郑氏,但已是远支,其父兄皆无官职,相比起来,自是书香望族、官宦世家的宋家对他的仕途进取更有益,权衡得失后,弃郑九娘而求娶宋二娘子。”
萧琰和四哥都惊愕不已,荀文端竟还有这等事?
沈清猗淡冷的声音剖析荀朴:“虽然出身乙姓荀氏,但已是远支,七岁父亲早逝,家中甚贫,或因家境之故,对贫弱有怜悯——其母郑夫人贤德也有教育之功——少年时曾挺身而出,救助被权贵子欺凌的贫弱兄妹,恰被与郑母同出郑氏的郑九娘乘车遇见,继而钟情。郑九娘容貌端方称不上美,但温柔善良,常扶助贫弱幼孤,又有才气,与荀六性情相得,这是荀六钟情她的原因。可惜,郑九娘只看中了荀六的温文朴厚、有才华,又他怜惜弱小、见义勇为的品格,却不知,荀六的品性中以追逐权势、实现他的抱负为重。品性不谐,纵一时相,也是分飞之局。”
萧琰和四哥默然一阵,相对而叹。
说荀朴负心吗?他是负了郑九娘。但他又一生忠诚于妻子,后来荣升宰相,在荀氏地位显著提高,论家世已越过宋氏,但以前如何对宋夫人,之后仍然如故,护,宽容,忍让,一生未纳任何姬妾,对宋夫人真可称为恩不渝。而他一生简朴,身居高位也敬谨克己,并非追逐权势贪图奢华享受逞私欲。若说他有欲,那是经世治国的抱负了。
四哥只能叹道:“情在抱负面前,也要退一尺之地。”
荀朴或许在心底会一生怀念郑九娘子,但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家族和抱负对男人来说,永远比情重要。
“品性不谐……”萧琰这会却是想着这四个字。
她静静看着这帧画面,思考着当时没想到的——若郑九娘的家世显赫,荀六可还会弃郑九娘而去?两人有相情意在,婚后必是和谐,夫妻恩,诗文相和,必是成为后世传诵的琴瑟佳话。但没有这个假如。
相并且要长久相守,容貌天赋才华身份地位这些统统都是次要的,可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褪色,可是人的品性永远不会变。
荀朴终究是缺了一个“坚”和一个“勇”。
然而,算有坚毅勇敢这些品性,也未必能让两人长久。
荀朴不勇敢吗?少年时敢打抱不平。荀朴不坚毅吗?一生三起三落,虽被贬官仍然抱负不减、志气不颓,才能成为史书列传的一代名相。可这些品性都与郑九娘无关。
两个人的品性相谐,才能互相尊重、扶持走下去。
萧琰想起了她和李毓祯之间,她们同样对大道执着,不因天赋自傲,心性坚毅,刻苦努力,从生死和战斗中磨砺自己的武道,没有畏惧和怠惰,在这些方面她们多么相似……可是,她们却在一些品性上相差甚远。
萧琰想起长乐宫,此时她心中对此事已无半分涟漪,当她在光天殿中说这事过去了那是放下,不再有芥蒂,但是,不再介意这件事,不等于她赞同李毓祯的行事。
李毓祯是随心所欲,她不克制,因为她的剑道是一往无前,与她的心性相谐。
可萧琰不是,她修心道,却是正心诚意之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不合乎她正心道的,即使意动也不会为。
这是她们两人在心性上的差异,可以为友,可以大道同行,却无法如伴侣,长久相处……因为容忍,忍不了一辈子。她们的一辈子太长,越忍下去裂缝越大。
这是萧琰第一次清醒的认识到,撇开她们两人的家世障碍不谈,她深心里对李毓祯的抗拒,原来是出自这里吗?
品性不谐……她低声叹息。
流水淙淙流淌,画面一帧一帧流过。
一帧画面闪过,萧琰心念将它定住。
那是她读李太白的青莲诗集,读到其中一首:“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萧琰因为母亲好山水之故,自小也好游记,对好的山水自然关注,喃喃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什么奇山,能比太白梦游天姥山的天姥山还要瑰丽多姿,神奇令人难忘吗?
沈清猗听她这疑问后笑了,说不是山好看让他难忘,而是山上的人,让他相看两不厌。
萧琰猛地眨了下眼。
太白一生有四婚,萧琰没觉得他对哪个妻子多钟情,难道这位洒脱不羁的诗仙竟然还另有真?
沈清猗说道:“敬亭山上有敬亭别馆,是豫章公主的别院。豫章公主晚年与驸马住在这里。”
萧琰睁圆了眼睛。
她对豫章公主当然不陌生,不仅史书列传,她的婚姻生活也是被大唐世说新语列为趣事的。
这位世宗唯一的公主,是位传奇人物,公主列传中有详述,说她少负才华,却慕道,自幼通读道藏,因悟经义而入道,一夜之间步入登极境,被三清宫授号玉真法师,世宗建玉真观允她传经,并许她自主婚姻。豫章公主的第一任驸马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吴郡陆氏的嫡次子陆格,不仅擅文,且擅草书,史、画、琴、棋方面也极有才,被时人誉为“天才秀逸,纵横吴江”,但豫章公主与之平婚三年,便以性情不谐和离。四年后,与当时还不显名的陆羽结缡,之后夫妻俩偕手同游天下,陆羽茶圣之名才显扬开来,而其出身,据说是佛寺收养的孤儿,豫章公主再婚竟然选择这样一人?豫章公主列传中说驸马陆羽“精道释儒三家尤崇道,通地理,性旷逸,隐心不隐迹,与主相偕。”……世说新语中也载了好几篇她与驸马陆羽偕游品茶的趣事。
萧琰听到姊姊这话震惊了——难道这位公主与太白还有感情纠葛?
沈清猗道:“豫章公主少年时与青莲先生相识,均为彼此才华和旷达心性倾慕,相交甚笃。然公主最终未选择青莲。可知为何?”
“为何?”
萧琰心里嘀咕,肯定不是“同姓不婚”,李太白那一支虽属陇西李氏,却不是太|祖那一脉,远支都远出七八代了,高宗时出了大唐新律规定同姓五代以上可通婚,虽然世宗时还有儒家批判,但豫章公主和李太白难道是在乎人言的?应该不是这个障碍。
沈清猗说道:“两人对感情的追求不同。”
萧琰:“咦?”
那时她年少,对感情模模糊糊,只觉得两人性情相谐,相好了,这感情还有什么追求不同的?
沈清猗道:“青莲先生性情放达,自由爽阔,情来时浓烈如酒,随性倾入,情去时潇洒如风,放手远去。公主性子虽也旷逸,于情上却是坚执,若寻得终生所,执起不会放下。两人若为友,必能自由不拘,洒脱长久,若为夫妻,恐怕性格碰撞,相守不了多久,反而毁了两人之间的旷达交谊。何不相聚相散皆洒脱,再见仍是朋友。”
萧琰“呀”一声,拿着诗集呆了好一会,良久点头,感叹道:“豫章公主和青莲先生都是洒脱之人啊。”关键是公主聪明,还通透。所以既维持了一份真挚的友谊,也获得了自己人生想要的情和白首到老的幸福。
萧琰还有疑惑,“那青莲先生对公主,到底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说没放下吧,这位诗仙能一生四婚;说他放下吧,临老还要诗吟“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首诗的赏析中还说太白临终于敬亭山下。
沈清猗淡然道:“放不放下有何重要,心中存有这份真挚的感情,不也是一种幸福?”却又神色一转说道,“于青莲夫人,却是不负责任的。”显然对太白还是有微词。
萧琰一愣后哈哈笑起来,她知道,姊姊在感情这方面要求很高。
笑了会她又好奇了,豫章公主和太白这段情|事应该是秘闻吧,姊姊怎么知道的?
沈清猗淡然,“这有什么奇怪的。公主与青莲的交谊世人皆知,那些名人诗篇、笔记,还有随笔,均有涉及两人的交往,一些蛛丝马迹,细细推敲,再对细节进行推理,事实出来了。”
萧琰闻言大是佩服,暗道难怪对荀朴的私事都这么清楚,敢情是推敲出来的。
这帧画面流过去,她在光影中看到了一幅与“推敲”相关的画面,一念起,立即定住。
那是去姊姊书房听她讲史,见她正得一诗句在沉吟,蹙眉良久,萧琰近前感叹说:“写诗也不容易啊,跟练武一样辛苦。”
沈清猗抬眸好笑道:“若跟贾瘦岛相比,可差远了。”
萧琰禁不住哈哈笑,贾瘦岛是穆宗朝有名的苦吟诗人贾阆仙的别称,平生作诗最是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功夫,“推敲”的典故,是从他而来。萧琰当时笑道:“姊姊可推敲好了?”沈清猗搁下笔,“意已去。”她作诗并不强求,意来则写,意去便罢。萧琰哎呀开玩笑,“姊姊果然不若贾瘦岛辛苦。”语气一转又笑,“还好,若像贾瘦岛一样,姊姊可得瘦骨伶仃,还得孤伶仃了。”
沈清猗一笑,微微感叹,“碣石一生孤,可不是以诗为妻,而是别有怀抱。”
贾阆仙号碣石山人,诗坛中多称其号。
萧琰一听,咦又有秘闻,眼睛蹭蹭亮了,“贾碣石还有暗恋?”——若是明恋,世人早知了。有名诗人的轶事,在大唐人口中总是津津乐道的。
沈清猗吟起那首有名的推敲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唇边噙三分笑意,“这个‘僧敲’可不是僧敲,应该是……孙敲。”提起紫毫在那张作废的诗笺上写下一字:孙。
萧琰:“啊?”
眨眼又眨眼,“孙?……哪个孙?”
难道是吴郡孙氏……的哪位?
沈清猗轻轻道出四字:“孙文简公。”
大唐文臣谥号“文简”的有好几位,但姓孙的只有一位——穆宗朝的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凝孙穆清,吴郡孙氏的嫡长女,孙氏家主的嫡亲妹妹。
萧琰有些结巴,“孙,孙相公?……她,她,好像有夫室吧?”列传中记有她一子一女,都是见于史的能臣。
沈清猗微微颔首,提笔将那“孙”字抹去,慢声道:“孙相与碣石相遇相知时,已经成亲,那年那月那晚,碣石去别庄访李池,恰与孙相相遇。想是那夜,孙相与碣石隔着一门,孙相抬手欲敲门,又落下,反复沉吟良久,终是毅然离去。……其实,那门没锁,只需一推能入。但那门在孙相心中,心中有门,又如何能破?自此,便是情断两隔,再见即成陌路。”
那手中迟疑的推门或敲门,是在心中辗转推敲了多少回?最终却凝成无声的克制,转身离去,从此再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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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心里唏嘘,为这段情逝可惜,却更为孙凝的品格和克制赞赏。
若换了那风流的,纵情一夜又何妨?
只是这门,是孙文简公的底线,那是夫妻的道义、责任,也是对她和贾阆仙之间那份情的尊重。
人人心中都有一道门,当这道门破了,人的品性也塌了。
萧琰微微笑着,让这帧流去。
淙淙声音中,萧琰又定住一帧画面。
静静的看去,静静的体味。
……
识海中岁月如流水。
萧琰静坐莲台,安详静谧。
良久,她缓缓睁开眸子。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眸光澄澈纯净,仿佛明月松间照的皎洁,又若清泉石上流的清澈,还有淙淙的悦耳声音,那是识海清波如流水淙淙流动,也是她真身的丹田真水在淙淙流动。
此刻,她的心境是澄净、宁静的,还有一种发自心灵的喜悦。
这种喜悦,是在灵魂中奏响,如同清泉流下石板的淙淙声音,欢悦、轻快又清朗。
她终于看清楚,在过往的细节中看清楚,她为何会为沈清猗心动。
那是不着色,不着欲,不因天赋和才华,而是两个灵魂在相处中达到的契合,这种契合是自然的,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像瑟瑟奏出了最相谐的音符。如果有血缘牵系,她们会是最亲密相知的亲人;但沈清猗和她没有血缘,而她年岁尚小,对沈清猗有着“嫂嫂”的道德**牵系,如心中有一个既定的框框,这份灵魂的契合奏鸣出的和谐音符始终是在亲情的框内,感情再深都是在亲情这条河流中流淌。可姊姊心中对四哥只有义没有情,这种灵魂的契合奏出的音符会让她融入,却恍然不知那些偶尔的悸动是跳跃的情音符,直到情意默默浸入,深积心底,因情生欲,欲念陡生,才知已发芽,且根深蒂固,无法拔除了。
而她与四哥和离,萧琰心中自然而成的亲情框子不再有道德**的维系,仅是出于她自己认定的“亲情”。而当沈清猗的意清楚明白的传过来,打破这个亲情时,因为两人灵魂的契合,她心中生出情意的共鸣,颤动。而当沈清猗的情炽烈燃烧,她心中的亲情框子被这意燃烧成灰烬。感情的河流中映入了玫瑰,清澈中便有了明丽的色彩。又像浓香醇冽的美酒入喉,心中生了意,酒还是原来的酒,却已能醉人。
萧琰巴掌大的神识小人坐在莲台上,神情至为宁静、安详,眼神至为纯净,心境至为坦然、豁达,无欲念着相,灵魂纯净、轻快,如小溪淙淙流动歌唱。这是灵动的静氛,不着一物的空静心境,是灵魂在恒在状态下的通然了悟——见心、见性。
她的身体陡然化为一道清气,注入莲台中。琉璃莲花上盘桓的薄雾已经洗净,重新恢复剔透明净,当那清气入莲,那玉色又净去一分,莲花愈发向无色转化……大半都已经是无色透明了。
萧琰睁开眼睛,是漫山遍野的火红。
幻境历心十年,外间不过风吹过花海的一伏。
“呖!呖!呖!……”
一只翠鸟正鸣呖着从她头上天空飞过,长尾划过美丽的弧线。
萧琰想起沉溺情界时那道清脆鸟鸣,畅声笑了起来。
晴空如此朗朗!
她张开双臂,仰天清啸一声,收拾行箧,如清风般掠下山去。(.. )
第三O七章 她想……
萧琰并没有出天姥山。
她没有去见沈清猗。
她明白了对沈清猗的心动从何而来。
明白之后,对沈清猗入了情。
但是:念一起,便是画地为牢,将心困在心田中。——田不出头,何得自由?
田要如何出头?心要如何得自由?
……
她在山风中驰掠着,任山风洗荡自己的心。
她在天姥山中驰掠着,时而驻步停留,或静静的立在那里,或静静的坐在那里,用眼和身心般若静观,像在心境中坐忘观一样:这一样样景色,是一帧帧活的画面,是天地自然的鬼斧神工,它们或壮丽,或秀美,或妖娆,或清新,或瑰丽,或奇异……诗仙只能在诗中梦游想象天姥,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到达这人间“仙山”、道门圣地,唯有假托那座同名的山脉抒发情致。寻常人不管多么挚山水,那些最幽最绝丽的景色都与他们隔着天堑,唯有武者不停的进取,才能在更高、更远的路上欣赏到寻常人无法看到的奇丽,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也无法用画笔描绘出的奇美、绚烂、瑰丽,还有苍茫、浩大。
她的心舒缓而又自然的跳动着,每一次张驰都有力度,血液在血管里无声的澎湃,那是对大地的赞叹,对天空的向往,对攀登高峰的渴望:是那样的,深切、真实!
若将自己的心困于情中,会阻碍她在大道上进取吗?会阻碍她飞得更高吗?
她心想:这不对。
不是这样的。
那放下对沈清猗的情吗?
一念刚起,她心中一痛。
悲伤从心底涌起扩散开来,眼前瑰丽景致突然失去了颜色,天地一片岑寂。
萧琰心中悲恸,掠身而起,疾驰如电,狂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却刮不去心中漫开的悲伤,仿佛是琴瑟合鸣时断弦的呜鸣悲咽。她风驰电掣一往直前,从千丈悬崖上跳了下去,任那猛烈的风灌入自己的胸肺,却压不住那种悲伤的激荡。她落入幽邃深谷,林木蔽日,巨石参差,涧壑滩急险峻,激流浩荡,如同她的心在感情的河流中激荡。她落在涧水上长啸一声出刀,脑海中掠过和沈清猗相处的一幕幕,她的笑意,她的声音,她的言语,她的温柔,她的相思,她的隐忍克制,她的默默凝视,清浅却泛着涟漪的眼神,脉脉的眼神,柔意似水的眼神,缠绵悱恻的眼神,温柔深情的眼神,炽烈燃烧的眼神,秋水刀划出情意蕴藉的一刀,划出柔肠百转的一刀,划出温柔明丽的一刀,划出炽烈燃烧的一刀,四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心”字,激流浩荡的涧水刹那断流,仿佛心被掏空,袒露出赤红的胸膛,不,赤色的泥土,那是涧底的河床。
刀意在涧中残留了很久,涧水激荡着、咆哮着,却始终冲不进那个“掏空”的地方,像竖起了一圈无形的墙,隔开了外面的激流浩荡。
这是“念”字刀法的最后四刀。
萧琰四刀出,激荡的情绪得到宣泄,心情平静下来。
她蹙着眉毛,对这四刀并不满意。
……自己只悟到了这四刀的皮毛。
她沉敛着眸子。
情由心生,念由心起。
有铭心刻骨的情,才有念兹在兹的念。
念,思如流水,盈盈脉脉。
她站在礁石上。
想着沈清猗。
她想护她,让她一生都无苦。
她想轻揽她肩,为她遮风挡雨。
她想执她手,予她一生烂漫。
她想与她烹茶论史,闲品人物。
她想与她音声合鸣,琴瑟相谐。
她想与她闲看落花,静看云起。
她想与她池中采芙蓉,交手互插鬓。
她想与她风雪画桥西,寻梅折霜枝。
她想与她坐烹茶,卧听雨。
她想与她千山万水都共行。
一股强烈的柔情激荡着她全身。
涧水浩荡奔流,如同她感情河流中奔涌的情意。
萧琰再次出刀。
刀意温柔如水,绵密醇厚,又有着生发的喜悦;烈时如火,岩浆迸发,炽烈不可挡,涧水沸腾,天地元气都似乎燃烧起来;刀意汹涌时激流浩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重浪,如大江大海之狂暴;刀意缠绵时悱恻,如千丝万缕绕心,缠结不解,烦乱悲苦凄切,黯然消魂,流水悲咽。
比起之前那四刀的刀意,强了何止一两分。
但萧琰还是蹙眉。
她在涧水上时而静立,时而挥刀。夕阳西下,映红了她在涧中的影子,还有着迷离。她的刀意,柔情似水中也带着迷离,炽烈如火中也带着迷离,似有缱绻如丝的情意,缠绕在刀光中,迷离了夕阳晚霞,温柔了眉弯心上。
萧琰收刀,笑意浅柔,又轻轻喟叹立于涧边。
念是千思万绪,也是一念起。
她之前以至亲之情、至友之情悟出“今”四刀,现在以对沈清猗之情悟出“心”四刀,可是,却挥不出一念起的连贯一刀。
千思万念合为一念,才是最强的念。
八刀至情合为一刀,才是最强的至情之刀。
像她的虚无刀法一样。
而此际,她心中有情,已经挥不出那无字一刀。
无,是虚无。
心中有情,又如何虚无?
……
山中夏日,玫瑰火红。
远远望见,萧琰不自禁的掠了过去,倘佯在红白|粉黄紫的花海中,伸手摘下朵心里觉得最红最艳的花,下意识往襟口别,恍然想起自己穿的是圆领衫,哪来的襟口?不由哑然失笑,眼望那朵玫瑰,心中一片柔意,驻立片刻,又叹息一声,持花而去。
忽忽十几日过去,天姥山进入盛夏,山中郁郁葱葱,更显茂盛,夏花也开得更火更艳。一串红串得满山都红,繁星花红得满山如缀星,凤凰花红得如朱雀离火……
萧琰行行又行行,花红迷人眼。
玫瑰花已经谢了,石榴花仍开得艳,花瓣嫣红如胭脂,在烈日下越发如火欲燃,让她想起沈清猗的眼,想起她的情,秋水刀划出心字第四刀,炽烈的刀焰燃烧在石榴林上方的天空,浓烈的刀意将几十树石榴青果瞬间催红,开口绽裂,迸出榴籽,如万千珍珠洒落,又如相思摧人肠泪飞如雨。
萧琰默立在这雨中。
心中有意,刀中有情。
沈清猗已经入她的心。
这情如何消得?
她伸手接住几颗榴泪,默默凝视。
想起自己说:我怎会让你伤心。
她怎能让她伤心?
怎舍得让她伤心?
……
进入七月,萧琰还在山中。
她的心还在迷惘着,不是迷惘情,是迷惘着如何道情两全。
想起离开时对沈清猗说的,“可能几天,也可能一月两月”,如今已经两月了,她还没想清楚,心下担忧沈清猗会多思多虑,忍不住回了翡翠湖,写了封信,托纯阳居的道侍带去元合庭,信中只有一句:“我在山中向阳开放。”
随信带去她在山中摘的向阳花,金黄灿灿大如盘盂,如太阳绽开的笑脸。
小半时辰后那道侍回来,带了沈清猗的一封回信,信也很短只有一行字:“向阳花永向阳。”
萧琰微笑,又痴立。
她送花的意思是,这花很温暖,很有生命力,希望你也如花儿一样生机勃勃,永远盎然。
沈清猗回信的意思是,我你的心,如向阳花向阳,永远不变。
萧琰痴立一阵,将这信笺郑重收入紫檀信匣中,提着她的宝贝行箧,一个人坐在湖中栈桥上,忽笑忽想,忽喜忽颦,坐了半晌又提着行箧坐到银杏树下,窝在藤椅中,取出紫檀信匣,又将里面的相思诗词一篇一篇的看,心绪却与之前不同,柔软温暖有情,每一语相思都让她欢喜傻笑,姊姊原来是这样的我啊,丝丝缕缕都浸的是蜜,甜得让她看着天上的云都是棉花糖。
情意涌动时她只想立刻奔到沈清猗身边,执她手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却终是怅然叹一声,躺倒在藤椅上,蹙眉苦脸……这次第,怎一个了得?
她吁叹蹙眉,时起时坐,时走时立,俨然被情所困的样子。
道阳子从外回来,见之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悟性果然极高,身不入红尘,心入红尘,身不入欲,心入欲,这么快深入界中了。
萧琰不重肉|欲,唯有情动,才能真正入她的色|欲界。
色|欲界,声色肉|欲只是表层,真正让人深陷不出的,是情是执。多少洞真境宗师止步于先天,是困在心魔上。人都有弱点,没有情也有执,想不通的,悟不透的,晋阶时成为心魔,轻者晋阶失败,重者入魔而死。
萧琰现在陷于情执中,她不愿放下,成执。
道阳子白袍飘然的走过去,挥袖潇洒的坐在另一边的藤椅上,笑悠悠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恭喜恭贺,你已上钩。”
情的事儿啊是你情我愿,不愿者不上钩,心甘情愿者咬着丝也会上。
萧琰这会愁肠百转,心情纠结,也不由得失笑。
上前向道君行了一礼,恭敬请教道:“无念惑于情,不知何得自由,还请道君指点。”
道阳子挥手让道侍上清茶,说道:“云在青天水在瓶。”
萧琰看看天,看看水,看看瓶……呃没瓶,是玻璃杯……道阳子一挥袖子喝她:“立在这做甚?看水去!”
萧琰眨了下眼,呆了一会,向道君行了一礼,听话的去湖边看水,看着湖中清澈能见游鱼的水,静思不语。
她问道君,如何历色|欲界?道君说:“看花去!”
她问道君,如何破色|欲界?道君说:“看水去!”
看花当然不是看花,看水也不是看水。
“看花”是入花花红尘,看明白自己的情和欲。
“看水”是看什么呢?
水……是清澈,清静?
***
天姥山有万马渡,万马渡上有灵檀崖。
萧琰坐在灵檀崖上方,望着崖壁上千姿百态的檀树。这些都是千年树龄的古檀,植根于石罅内,有的已经心空脱皮,或者躯干洞开,却依然郁郁葱葱;有的只剩枯瘦的弯弯树干,却又发出新枝;有的树干上瘿瘤密聚如病体,形貌狰狞却仍有生命力。无论怎样的姿态,都有一种特质,那是与天争命,与地争命,与石争命。
崖上刻着七个拙劲的字:长生石上种真魂。
真魂……什么是真魂?
因为有这真魂,才能种在长生石得长生吗?
她想起母亲说的:修行,是修真。
修真修真,何为修真?
去伪存真,才是真道。
修行,是修持己身,修的是“真我”。
洞真境,是洞见真我,认清自己。
不洞见真我,如何回归无色?人生下来本是一片纯净,自然契合天道——大道至简;但人世红尘是大染缸,将人的本真染色,又层层包裹,人在红尘中沉浮,要如何看清自己的本真呢?
萧琰静静凝视着这些千年古檀,心里想道,她也是天地间的一粒种子,慢慢的发芽、抽条、长叶、开花、结果,经历岁月,变成大树。……而在这些成长的岁月里,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哪些离了她的本真?
这些檀树生于天地,经历风吹雨打,经历雷击电劈,没有灵智,唯一的欲是生存。这是它们的本心,它们的真魂:生存的意念。真魂不灭,任外间风雨,也能长存。
她要找到自己的真魂,唯真魂不拘于肉|体,不拘于心田,不拘于七情六欲。
人为万物之灵,却没有这些草木能坚持本心。
只因人太有灵,机诈太过,没有这些草木单一、质朴,又如何看清本真呢?
看水去!
……
她在崖上坐了七天七夜,大雨哗哗落下,啪啪打在古檀上。
崖下万马渡是一深涧,涧中尽是圆溜溜的石头,百斤上万斤不等,数以万计浩浩荡荡,从山谷自上而下,连绵四五里。大雨落下不一会,便听轰轰声音,只见山洪奔泻,冲击巨石,白浪飞溅,声若千军呐喊,形如万马奔腾。萧琰没有为这气势磅礴所震,没有为这巍巍壮观惊叹,而是看着巨石上溅起的白浪水花,是那样的清净不染。那万马奔腾的水,无论什么姿势,什么形状,都还是水……只是水。
母亲说:光是光,水是水。
你要清楚明白自己是谁。
萧琰想着自己。
她从母体里孕育,带着先天的纯净呱呱坠地,然后从一个婴儿生出意识,变成有七情六欲的孩童,变成有目标奋发向上的少年,再变成经历亲情分离、体味人生复杂、品尝友情情纠缠的半大成人,再变成一个冷静理智、无惧艰险的成人——她的心变得成熟,她的意志变得坚强,她的思想变得睿智,那么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当初:我是谁?我想要什么?
我修行,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她修武道,是为了强大,拥有力量,保护母亲,这是对母亲的。
后来知道真相,原来母亲是那样的强大,无需自己保护,那时自己修武道的目的是什么呢?那是想和母亲比肩,和母亲同行,不让母亲在大道上独行,这还是对母亲的。
随着她的武道提升,越来越喜欢那种攀登险峰看风景的壮阔,喜欢那种鹰击长空的自由,喜欢那种求索规则、领悟天地自然的欢悦,这是她的情,她的欲。
怎么可能没情没欲呢?
她修行武道,不是为了长生。倘若得道,自能长生。她的道,是要有情有义的活着。她所的人,护她想护的人。
生命应该是自由而喜悦的。心是自由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心想要去做的,当然由衷而欢喜。
所以情不是困她的心,这是她心之所向。
云在青天水在瓶。
瓶中之水,如人的心一样,只要保持清净不染,无论装在什么瓶中,都能随方圆,能刚能柔,能大能小,像青天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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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心是自由的,又怎么会被困呢?
画地为牢,守的是情啊。
因为这情只能给这一人,只能为她而守。情在心中方寸,这方寸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方寸是坚固长堤,情涌如大江大河,也只为你而流,不会溢出向外。
她的心依然是翱翔自由的,心之所向为道,那尽道;心之所向为,那尽;心之所向为义,那尽义。
不负情义不负道,这是她的道。
萧琰长身而起,清啸一声,跨步而出,落向万马奔腾的深涧,秋水刀刀光笔直,每一刀落下,将圆滚滚的巨石切成横平竖直的豆腐方块,落在奔腾的洪流中,因为“正直”,反而比圆溜溜的更稳,沉落到水底难以被水流冲走。正而直,这是她追求的。心正,坦诚行直道。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雨收乌云散,金光万道,湛蓝青天澄净通透。
萧琰长笑一声,腾身而起,登上凌天峰顶,极目眺望:重峦叠嶂的尽头,良田顷顷稻将黄,绿柳红桃掩村落,鸡犬声声隐可闻,平缓的坡田,远接雾气缭绕的云峰。她心中通透,舒眉而笑,“仙山之中有人间,世外也是在红尘。”
身在红尘,情在人间,心在物外。
则道、情两全也。
她朗笑振衣下山,先去了翡翠湖,敬谢吕道君指点之恩。
道阳子哈哈笑,“虽未出界,心已通,道不远矣。——去罢!”
萧琰叩首三记,退身离去。
再上神农峰时,她心中平静喜悦。
犹如“远人归家”。(.. )
第三O八章 你这是向我求亲?
山中的夏日总是很短,七月过半山下还有盛夏余热未褪,林木茂盛的山上已经有些凉意了。元合庭各院房门口的竹帘已经撤下了,但内庭“见欢”的花梨房门白昼却会一直敞着不关,菘蓝静静侍立门口,微侧眸子能看见房内春江花月夜的十二曲隔屏,心忖主子肯定又立在书架前,痴痴看那幅画了。
菘蓝很不想用“痴痴”这个词形容一向冷静自持的主子,奈何…唉,她心里默默捂脸,主子生了情,那痴了。
书房内的摆钟有节奏的嘀嗒嘀嗒走着,两边书房都炙了沉水香,凝神、安宁的香氛令人沉静。
沈清猗这些日子每天都会练字一时辰,却没法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任她冷静多智,一旦害了相思,心不得安稳,仿佛雨打荷叶,上一片,下一片,没个妥贴。
书案上有些凌乱,白玉底座的台历平躺着,印着暗花纹的台历纸上有几个指甲印,想是被人拿着思来想去掐的。一部药典翻开,又被推到了一边。白玉雕梅镇纸压着合欢笺的一角,上面题了半句:情是相思深井。“井”的最后一笔极重,像是直坠下去,深不见底。墨迹尚未干,紫毫随意搁在澄泥砚上,想是写了半句无心思。
搁画的书槅上有悬钩,正悬着一幅画,沈清猗从书案后起来立在画前,看着画,想着人。萧琰一日不回,她一日不得安心。情是相思深井,心是那井上轱辘,被搅着转。
“阿琰……”她幽幽叹气,手指轻轻抚上那画。
那是春日离开长安时萧琰送她的:我最喜欢的春花。
画上是江南三月,夜落春雨后,朝阳初升,漫山遍野,千树万树梨花开。天际朝霞烂如锦,地上玉树琼葩堆雪,清雪与霞光照通彻。花瓣上还有雨滴,色洁白无桃花之粉妍,冰玉肌无杏花之娇柔,若梅骨过寒露,无带雨之楚楚。它是从容的、优雅的,清浅,却韵致天成,无拘亦无束。红尘纷扰自纷扰,世事喧嚣自喧嚣,我自花开悠然。天旷阔,意气舒高洁。
萧琰画的是人。
一幅画,画出了沈清猗。
笔端透出了她的灵魂。
只有对她深刻了解,才能把握这么准确。
只有对她感情深刻,才能画得这么鲜活。
画里有着浓烈的感情。
虽然知道萧琰作画时的感情是在亲情的河流里流淌,但沈清猗想念她的时候,因相思而苦的时候,总会看这幅画,似乎能让自己心定一些,信心多一些。
“阿琰……”她幽幽的又叹一声。
已经过去七十九天了……
自从萧琰离开那刻起,沈清猗在数日子,只觉得度时如日,度日如年,那摆钟嘀嗒嘀嗒的走着好像是从心上抽丝,千丝万缕,抽出一丝又一丝,绵绵无绝止。
她看了会画,又禁不住再次转头看向隔屏方向,期冀等待的那人会突然出现。
却还是静静的。
内院四下安静,只有合欢树上偶尔啾一声的鸟鸣。
“啾啾!”树上的鸟又啾了两声。
沈清猗低叹转回头——却在猛然间,整个身子都拧了过去!
啾啾鸟鸣中,有一缕笛音!
那笛音清脆,又袅袅,是从三重院外飘入。
笛音音律简单、质朴,反复只有一个调子。
那是沈清猗心心念念的,《诗经》国风的一个调子: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她的泪,忽然涌出!
人已疾奔出去。
连木屐都忘穿,一双白袜入廊,裙裾翻飞的疾奔出去!
萧琰笛音起时已入院,她不会再让沈清猗等,当沈清猗奔下廊阶时,她已入第三重院。笛音一落,冰凝成的短笛瞬间化为气消散,萧琰疾步上前,手一伸,接住沈清猗疾奔过来的身子。
合欢树下紧紧拥抱。
闻声而出的白苏赤芍和立在廊上的菘蓝眼睛忽然都泪涌,仿佛跋涉千里万里,相思千年万年的那个人,终于来到,终于……相见欢。
主子终于等到了嘤嘤嘤,她们都好着急啊!无量天尊,三清上帝!
白苏使个眼色,三人都悄悄退下去,准备茶、准备沐浴的热水、准备点心……嗯,会很忙。忙得开心呀!
“啾啾!”树上鸟儿叫得甚欢。
沈清猗泪盈于眶,喜极难以自抑,无数个日夜相思,渴盼,终于等到了等待的人,那种巨大的喜悦如潮水瞬间席卷了她,让她无法言语,紧搂着萧琰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阿琰阿琰阿琰……
她心里叫着,却一个字也没叫出来,只恐一开口,那哽咽会出声。
萧琰很用力的抱着她,却觉那腰太纤瘦,只恐力太大勒折了她,手臂不由微微放松,却又恐太轻传递不出自己的情意,手臂又收拢来,小心翼翼、慎重的抱着她。和在心境中历幻境一样,她的身子轻又柔,白梅幽幽香气萦绕在她鼻间,缭转在她心间。她只觉自己的心也像这香一样,幽幽柔柔的,又绵绵长长,情如水,细如丝……原来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啊!
萧琰心中有种满足的喟叹,手臂又不由自主的得收拢一分,只觉得自己像拢住了岁月,那时光的流水都变得温柔起来,只愿长河悠悠,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萧琰右手不由按上她背,让她和自己贴得更紧,彼此间再无空隙,手掌在她背脊上轻柔的抚着,“清猗……”她缓慢,又轻柔的叫了一声。
声音有微微的生涩,尾音悠长,像是柳丝拂过水面漾起的涟漪,韵味悠长。
沈清猗心瓣一颤,只觉如花瓣般绽放开来,温软绚烂,又让她整个心都要化了,只觉得自己的名从她口中叫出来,是世上最美妙的音符,令她喜悦之极,又酥软沉醉。一时情难自禁,脸贴她颈侧,轻柔又有些颤的声音说道:“再叫一声。”
“清猗。”萧琰又缓慢轻柔的叫了一声。
沈清猗听着声音从她喉管里发出,带着轻悠的颤动,辗转在她唇齿间。心中喜欢之极,禁不住抬唇,在她喉部轻吻了一下。声音极柔的道:“不许停。”
萧琰缓慢又悠长的声音叫她:
“清猗。”
“清猗。”
……
“阿琰——”沈清猗搂着她颈吟叹一声,喜悦和满足充溢心间,又溢到了她全身,连她的发丝尖儿似乎都洋溢着喜悦。
阿琰阿琰……她心里一遍遍的叫。
却没有叫出声来,只觉得这平静不想打破。
她的心已经平静,不是情意平静,而是心已定。
在萧琰紧抱着她的时候,在萧琰叫她“清猗”的时候,心融入了井中,不再沉浮,流水进入了港湾,不再游荡无归。
她的心,已静。她的情,已安。
不想打破这份安静,属于她们之间的,令人沉醉的静谧。
岁月静好在她与她的相拥中。
沈清猗脸微侧贴在她颈边,呼吸细细微微,闻到她的身上有着山野的花香,还有风的味道,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却都不如她的味道深刻。那是清静的,纯净的,温暖的,如草木清香,如阳光熙熙,如风清,如水澈,却又有着这些没有的微甜气息,那是属于她的温柔和情意散发的馨香。沈清猗不舍得抬头,只手抬起,从她耳边鬓发抚上,柔情流连。
萧琰抱着她腰,右手顺她背脊轻抚而上,手指温柔抚她后颈发际,情意透过指尖,流淌。
沈清猗呼吸都萦绕着柔甜。
她的手指也从萧琰的耳边发鬓轻绕到了她后颈,五指轻入她的发中。
萧琰低下头,让她抚得顺手。
沈清猗唇微弯,不由抬起头,眸光与她眸光相接。
情意在眼中流淌。
你眼入我眼,我眼入你眼,情相交,意相融。
两人心中的感情河流相接,再也没有相隔,你情流入,我情流入,汩汩流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融合荡出更浓的情意。
相思树上啾啾鸟鸣。
相思树下静静凝望。
感情河流中情意的涌动乃至激荡都平静下去,只有心与心相呼应,那是两心默默的契合。
萧琰低下头去,沈清猗头微仰。
两人额头相触。
这一刻天地至静,在心灵的世界里,她们相触,相拥。
心底欢喜,柔软。
心有多柔软呢?美丽的花瓣是柔软的,碧绿的草地是柔软的,平静的风儿是柔软的,天空的白云是柔软的。但心中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柔,比草更柔,比风更柔,比云更柔……比所有的所有都更柔软。
院里静寂无声,连树上的鸟鸣都静了下去,一阵疾风吹过,带动了东廊下悬挂的一串铜管风铃,发出有节奏的丁当音声。
静静听了一阵,萧琰发出轻笑。
那简单质朴的音律和她吹的笛音一样。
记得走之前还没这串风铃?
沈清猗听见她笑声有些羞恼,轻拍了她一下。
两人相触的额头已经分开,萧琰眼睛温柔又明亮的看她,脸上溢着笑。
沈清猗轻哼一声。
萧琰明亮的眼睛眨了下,低头在她眉心吻下。
沈清猗气息一乱。
萧琰抬眸看她,声音低柔醇厚,像桂花酒一样浓醇: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沈清猗心口一荡,听她亲口说出这句,岂是笛音可比的?清眸荡波,仰眼看她,有些懊恼自己身高不够,抬手轻抚她脸,柔语道:“你这是向我求亲?”
亲……
萧琰眸光飘忽的落她唇上。
唇红如胭脂。
有蔷薇露的香气,应该是蔷薇胭脂……萧琰心里飘忽的想。
沈清猗被她那飘忽眸光看得心怦跳,一时嗔眉恼色,“我说的求婚。”
萧琰脸微红,想起了幻境中差点吻上她唇,更加赧然,又觉得自己钟情于她,动了念也正常,坦诚的道:“我刚刚想亲你了。”
沈清猗颊微晕,眉却微挑,你怎么不亲?
萧琰愁眉叹气,“我还没跟四哥说呢。还不能亲你。”神色认真道,“所以现在还不能向你求婚。这是定情。我心属你,便会和向阳花一样,永远向阳不变。”
沈清猗眸光漾漾,拉下她也吻在她眉心,声音温柔深情,一字一顿,“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又慢慢的加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轻哼声,“不许勾三搭四。”
萧琰听得前面神色温柔,听得后面禁不住笑,柔声说道:“我只勾你一人。”说着手一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沈清猗猝不及防,轻啊一声。
萧琰正经道:“你没穿鞋。”抱着她往廊上走。
沈清猗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木屐,她一向从容不迫,哪这么失态过,一时眉间有些窘色,但被萧琰这么抱在怀里,心下又极欢喜,只觉失态也是值得的。
萧琰入屋蹬了靴子,抱着沈清猗直接到了内寝,将她放窗边的歇榻上,弯身给她除袜。温热的手掌捏在光裸的脚踝上,沈清猗不仅脸热心也跳了。这种亲热的事,算大多数夫妻间都没做过!只觉那热度一下从足踝烧到了心里。
萧琰打开衣橱拿了双干净白袜,回身给她穿。一手握着她足踝,刚脱袜时没细看,这会眼盯着,觉得这足生得极好,如玉精削,雪白匀称,足心曲秀如清婉溪流,足背微弓如眉梢月,细腻肌肤如丝柔,如缎滑,五根足趾饱满圆润,色泽粉红健康如婴儿,真想啃一口。她没忍住摸了几下,又握着那足心只觉柔若无骨,一时不释手。
“……萧悦之!”沈清猗咬牙叫她,气恼的揪她耳朵。
这般挠她,勾她……她要怎么忍?
萧琰抬眸,眸神清澈,还有几分无辜。
沈清猗气恼,扑她身上,微嗔的声音隐着笑,“老实交待,刚刚心荡没?”
萧琰想起**握在手里的感觉,心口又一荡,老实交待,“荡了。”又盯着她足唉叹,“不怪我心不定,只怪你生得太好。”
沈清猗“噗”一声笑,被她挑起情.欲又要克制不能亲热的恼意瞬间消去,只这般抱着她却不舍得放手,幽声叹息,“我得念十七八遍清静经。”
萧琰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歪她身上,侧肘支起,眼眸和她凝望。
心意未相融之前,便思恋着眸光不忍片离她,如今情定心意相融,这心里眼里愈发离不得,只愿时时黏在她身上才好。
“阿琰。”沈清猗忍不住叫她一声,声音柔柔腻腻的,仿佛饱含着蜜桃汁,眉桃眼里也俱是柔情,仿佛要如水蜜桃汁溢出来。
萧琰被她叫得扑扑跳,看着她浓情要滴出来的眸,嫣红如胭脂的唇,丰润又如蜜桃,心口更加扑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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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脸相距极近,只需再向前挨,唇会触到一起。气息萦绕缭转,氤郁透入心肺,彼此呼吸都紊乱了。沈清猗心口愈促,凝望她的眼眸渐炽,忽地眼一闭,猛然扭过头去,心里默念清静经。
萧琰平息了一会,心神回复澄静,又伏榻上吭哧笑起来。
“还笑。”沈清猗微恼的拍她肩上。
萧琰哈哈笑得更厉害,一手捶榻上,喘笑声中说:“这是磨炼我们的心志……哈哈哈!”
沈清猗恼怒踹她。
萧琰哎哟一声,回声坐起笑道:“我还没给你穿袜子呢。”眼睛盯她的足,觉得手又痒起来了。
沈清猗白眼她,“我可不想被你磨炼心志。”
被她那样撩着,神仙也得有欲。
径自拿起白袜穿了。
萧琰趴她背上笑,手臂落下去圈了她腰,只觉纤细之极,手掌忍不住比了几下,叹道:“你看你这杨柳腰细瘦的,还不够我一只手抱的,何止不盈一握,是不盈半握好吗,以后要养个黄瓜……”觉得黄瓜也还是细了,“嗯冬瓜腰。”
沈清猗:“……”
挑眉回眸,声音凉凉的,“什么腰?”
萧琰咳一声,心下觉得冬瓜腰真心不粗,可这形容着实不美妙,改口道:“羯鼓腰?”又眼睛一亮,喜滋滋的说,“对,像我的腰对了。萧腰,哈哈!”
沈清猗眉角微抽,轻白她一眼,“以前怎么不知你这么自恋。”
萧琰乐,“我哪自恋了,我一向说实话呀。”手掌又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边叹,“以后你要多养点肉。”
沈清猗被她撩得起火,按住了她手,故意恼道:“我瘦了你不喜欢了?”
萧琰立即表示,“你胖瘦我都。”
沈清猗转恼为喜。
萧琰心里默默道:还是丰盈点好。
瘦了她心疼。(.. )
第三O九章 你的字是什么?
萧琰沐浴出来,穿了一袭交领束腰长裙,头发擦干后披散着,沈清猗在讌息室见着她时眼睛直了。
“怎么样,好看不?”
萧琰张开手臂,乐滋滋的在她身前旋了两个圈,孔雀绿金丝织满地的十二幅裙摆飞扬开来,五彩缤纷、金彩辉映的二十四花卉纹耀人眼目,俊秀绝美的眉眼带着笑,眸子明亮如宝石,绚丽至极,又清美至极,沈清猗不由屏住了呼吸,恍惚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孔雀开屏。
“好……看。”良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清眸里是满溢的惊艳。
萧琰眉眼笑得愈发绚目,张开手又旋了一圈,一伸手将沈清猗拉过来,抱着她腰肢旋了两圈胡旋舞,旋得沈清猗眼里心里都荡了,清凌凌的眸中似有绚烂的花开放。
萧琰一臂揽了她腰,另一臂伸她眼前,晃着那漂亮的琵琶袖,笑嘻嘻道:“阿娘说这是长安最时新的款式。各种衣料给我做了四季穿的,我觉得这件孔雀锦最漂亮——我第一次穿给你看了。最美的给你看。”萧琰亮晶晶的眼睛在她眼前,满是笑意、欢喜和诚挚。
沈清猗忽然好想亲她!
“阿琰。”
她转身抱住她。
踮起足尖吻在她眼睛上。
“很好看。我很喜欢。”她说道。
最喜欢的,是你的心意。
萧琰看着她眉眼盈盈,声音柔软悠长,“清猗,我愿意尽我的心讨你欢喜。”
用心去你,铭心,至刻骨。
如你我一样。
***
萧琰这一身孔雀绿金丝织满地长裙让三位侍女惊艳失魂,连最稳重的白苏上茶时都差点跌了盘子,萧琰一边接了盘子一边笑,被沈清猗微带醋意的嗔了一眼——这般样子,只想入自己眼才好。
晚膳时,沈清猗让她换了身琵琶袖长裙,同样的款式,但没那么五彩缤纷绚丽了,沈清猗说:“看你那身孔雀锦,我不用晚食了。”
秀色可餐!
萧琰大笑。
因见沈清猗穿的是一领缥色如意云纹束腰襦裙,她便回房换了身艾绿色和合云纹的长裙,恰和沈清猗的相配,笑溶溶道:“咱们这是情侣衣。”
沈清猗眸子里清波涟涟,尽是笑悦之色。
她很早知道,萧琰若是用心讨一个人欢喜,没有谁能抵挡得了……她以前抵挡不了,现在更加抵挡不了,只觉她要自己的命,自己也给她了。——她已经是她的命了。
三位侍女很是知情识趣,晚膳时只抬了一张食案上来。萧琰立即大加赞赏,说聪明体贴有眼色关心主子云云,回头要奖赏她们一人一方亲刻的青田石小印。三人喜不自胜,福身道谢——主子书房有套珍视的印章是“十七郎君”送的,主子赞过,说颇见功力呢——她们怎生不欢喜?最重要的是亲刻啊!比起那些玉饰宝石可贵重多了,有了孩子可当成传家宝传下去。
沈清猗含笑看她,知道她这是奖赏侍女尽心服侍自己,也是要她们以后更加尽心服侍自己,心里熨贴之极。清眸溢笑道:“你一枚小印把我的侍女收买了。”
萧琰哈哈,“你的侍女不是我的侍女?”又说,“青葙一定高兴,又回到你身边了。”
青葙是沈清猗的大侍女,萧琰去静南军参军时被沈清猗遣去照顾她,如今她们两人定情,萧琰自然认为她的是她的。
沈清猗笑着道:“说的极是。我的是你的。”
萧琰说道:“我的也是你的。”
三位侍女好想掩眼。
用食时甜蜜蜜的恩更是让人闪瞎眼。
她们主子没动过手,全是十七女君喂的,喝汤都是端碗近唇一匙一匙的喂……让人看着都泛甜、泛酸啊!好想找个人相约黄昏后谈谈情。三位侍女互相看一眼,齐齐打了个激凌——她们不约,不约!
两人甜甜蜜蜜的用了晚食,萧琰很满意在自己的投喂下,沈清猗多吃了两碗饭,觉得坚持一阵投喂大计能将她养得丰盈起来。饭后两人依然在桃李林内散步,但此时的心情自是不同,携手相行亲密,眼睛对视是情意,聊着什么都觉得甜蜜,连三色拼花的石子路都觉得比往日漂亮,林内的青草也觉得比往日柔软,那李树上挂着的紫红果子当然也美丽动人……这种感觉是萧琰从未有过的,只觉得世间一下生动起来,好像上了色彩的水墨画,绚丽多姿。心想,两情相悦果然是极好的,难怪阿娘要让她找个人。
现在,她找到了。
阿娘知道后,一定很开心。
萧琰不由笑起来,对沈清猗说:“阿娘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夸你是她的知音人。”
清猗在乐道上的天分她自认不及,心想一定能得到阿娘的喜欢。
她说起阿娘喜欢什么什么,不喜欢什么什么,一心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得到阿娘的欢心。
沈清猗笑着听着,感受她的情意和用心,只是温柔说好,也不说自己为了她,早暗里打探揣度过她母亲的喜好。
萧琰说了自己的阿娘,又问沈清猗,她的母亲喜欢什么,生辰何时,已经在准备送礼物了,心忖先以清猗的名义送给她阿母,以后自己和她公开了,再以自己的名义送。
沈清猗看着她心里温软,这是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才会想着讨好孝敬自己的母亲——柔言细语的将母亲的喜好告诉她,想着今后孝敬母亲的除了自己还有自己的人,觉得温暖又甜蜜。
萧琰又问起她父亲沈纶,以及清猗在意的其他亲人,比如她的亲外公一家,都在心里记下了。
天将黑时两人回了院中,依偎在讌息室的宽榻上说话,沈清猗想起道:“你的书斋名想好了么?”
萧琰想了会,眼睛一亮道:“你的书斋名见欢,我的取名悦清吧。”眸子看着她笑。
悦清。
萧悦之的悦,沈清猗的清。
我心悦你。
沈清猗心里欢喜,又好生想亲她。
凝视她一阵,在她下巴颏上轻吻一下。
抬唇时,却打趣她说:“取名这般直白,有失雅致。”
萧琰眨眼,“别人看见了,只当进书房‘悦清静心’,哪里不雅致了。”
沈清猗轻笑,“你当人家这么傻?”
萧琰心道:你那“见欢”人家也未必当成进书房“见知而欢”。扬眉一笑说:“知道知道呗。”我钟情你岂怕人知道?
沈清猗低笑,半阖眼偎她怀里。
萧琰怀了她腰身,握着她手,轻抚着她纤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忽然想起问道:“清猗你的字是什么?”
嫁人的女子字为“小字”非“表字”,唯丈夫闺房称呼,其他人当然不宜问也不宜知——但现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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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是她的了。
萧琰想到这一点心欢悦起来。
唇低下来在她耳边说:“你是我的了。”
沈清猗心中极是欢喜。
萧琰她视她为一生伴侣,才会说你属于我。
她抬眸,清冽又明亮的眸子看着她,柔声道:“嗯,我是你的。”
萧琰看着她明眸清颜,一时情动意动,好生想吻下去。
闭了下眼,遏制心里的情动,仰脸叹气,“这得百忍成钢啊。”
沈清猗眉飞而笑,“不是说磨炼心志?”
萧琰抬袖嘤嘤。
沈清猗默:……这是我的衣袖。
两人噗笑一声,笑作一堆。
沈清猗纤长手指绕着她一绺乌发,说道:“父亲取的字,我不甚喜欢,一直没有用过。”萧琰心想:四哥也没叫过?“父亲为我取字守拙。因我不喜,你四哥从没叫过。”
守拙……萧琰心里辗转两遍。
应该是沈家主觉得清猗聪慧过甚,让她藏锋守拙。
另外,应是告诫她嫁人后她不要锋芒太露,藏锋守拙也是存了保全护之意。
但萧琰觉得沈家主不是很了解她女儿。
清猗是如此的聪明智慧,又思虑恂达,行事沉谋重虑,怎会恃智而狂,妄行妄为、不知进退?她的心性又是如此果毅坚韧,沉潜刚克,哪里须得藏锋守拙保全自己?她原是光芒不可掩的人物,如果低调、不争,那是她自己淡泊,不在意,不是刻意的去掩去藏自己的锋利。
清猗不需要守拙。
她本是明珠,光华自亮。
是星辰,自在闪耀。
萧琰眼睛亮采熠熠,看着她说道:“这个字是不太适合你。”
郑重其事的说道:“你表字应该叫光瀚,光耀河汉。”
她说的是表字,不是小字。
表字是表于众人,表征自己的表记,不是只属于伴侣的亲昵称呼。
她沈清猗,却不是要她从属于自己。
沈清猗看着她唇角笑意隐隐,极喜欢她的尊重。
但她取的这字……
抬眉笑了笑,道:“光瀚……又光,又汗?”
萧琰:“……”
心里默念了两句“沈光瀚”,果断的将这两字扔一边去了。
仰头想了会,又笑道:“要不叫南山吧?我觉得南山挺好。”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都适合清猗。
沈南山……嗯也比沈光瀚好听。
沈清猗微笑道:“好。”
南山很合她意,否则也不会将诗集取名为《南山集》。
萧琰果然是懂得她的。
人生至,首先是要懂自己的人。(.. )
第三一O章 生死不渝
沈清猗这一晚睡得极好,没有辗转反侧,没有昏杂梦境,因为萧琰坐在她的床榻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微笑甜蜜的沉睡,才轻然起身离开。
沈清猗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自萧琰离去后她没有好睡过,多思多梦,这一晚是将往日欠的都补回来了。
萧琰已经练武沐浴更衣在书房里刻印,听见沈清猗起身过来了,如往常般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但澄静明亮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柔情,让她俊丽的容颜显出几分柔丽。今日她穿了件对锦云雁纹长裙,仍然是琵琶袖大褶裙的款式,让她柔丽中又多了几分曼妙之姿。沈清猗从净房洗漱出来见到她眼前一亮,夸赞她丰姿后又打趣她,“出去要掷果盈街了。”萧琰笑道:“我只在家里穿。”温柔凝视她,“只穿给你看。”
沈清猗只觉之前喝那杯蜂蜜水现在才漾开,心里浸的全是蜜,唇边已经如蜜溢笑,却轻哼她,“甜言蜜语。”只是那清眸流沔似波光潋滟,已经泄露了此刻心情。
她喜欢萧琰的甜言蜜语。
以前喜欢,现在更喜欢。
因她不只是说,还会去做。
她说“最美的给你看”,以后她最美的绚丽只会给她看。
她说“只穿给你看”,以后这种寓意成双的衣衫她只会穿给她看。
她不是空说好话讨你欢心的人。
她说的是她的心,每字都真、都挚。
沈清猗喜欢的是她心口如一,言行也如一,不自欺,也不欺人。
菘蓝低声询问今日穿什么外衫,往日都是她建议、主子拿主意,但现在嘛,菘蓝觉得她还是别建议——情侣穿情侣衣,那得情侣自己配啊,她掺和什么。
见主子眼里隐约的赞赏笑意,菘蓝为自己的聪明点赞。
沈清猗含笑看向萧琰,她穿的身杏黄地对锦云雁纹连身长裙,上袄和下裙都以彩丝埋线绣着大雁双|飞。
她眸子里已经柔光四溢。
回头吩咐菘蓝:“取那件缃色对锦鸾鸟纹的长裙。”
“是。”菘蓝意会。
大雁、青鸾,都是对情忠贞不二,一生只有一位伴侣。
这真是不开口,最动人的情话。
***
两人甜蜜恩的用了午膳,然后携手在后花园里散步。
从树荫里转出来,便见莲池如一泓碧水,池荷盛开,远远望去,红的艳如霞,白的似细雪,带粉晕的如片片霞白,朵朵绽放如出水芙蓉。萧琰拉着沈清猗往那边去,说:“我们去采莲。荡舟采芙蓉呀,互遗心上人。”沈清猗笑睇她一眼,眸波漾漾。小舟入莲池,清香萦人,萧琰一早瞅准两朵最美的并蒂莲,伸手摘下,回头看沈清猗,笑得眉眼飞飞,递了一朵给她。
沈清猗清眸流丽,比满池荷花还动人,身子微倾过来,将那朵粉晕荷花的青绿细茎仔细插她襟上,纤柔如玉的手掌按她襟口,柔笑吟道:“相思树上双栖翼。”萧琰眉梢眼睛都带笑,将那朵并蒂莲也插在她襟上,柔声接道:“连理枝头并蒂花。”
两人相偎而笑,清波涟涟,俪影成双。
萧琰轻握了她手,想起在承和院时,有年夏天在莲池水榭上药课,休息时她摘了朵粉白荷花,准备奉姊姊欢心,她冷冽眸光看了眼,清淡说道:“花晒干可入药,活血止血、去湿消风。不入药,可做花肥。”萧琰心里默默抹汗,背着手果断将花肥扔进池子里……从那以后再不敢随便摘花送沈清猗。想到这她禁不住哧哧笑出来。姊姊以前得是多不解风情啊,眼中无花,只有入药和做肥料。直到那年,姊姊头一回和她说“有喜欢的蔷薇送我”——萧琰暗地里还曾欢喜,心想姊姊眼里终于有花了。
她又哧哧笑起来。
此情此景,沈清猗哪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眸子斜飞她一眼,手掌心轻打她手背上,清凌凌如波漾又微带嗔意的声音道:“不许想那件事。”
……花肥什么的,那种往事还是让它随风而去吧。
萧琰噗哧又一笑,在沈清猗嗔眉下立刻说“我已经忘了”,明亮又澄澈的眸子流转着笑意,映着天光与水,也映着沈清猗的影子,向她绽颜一笑,掠身而出,擦过池边蔷薇树,摘了一朵犹在盛开的粉白蔷薇花,身如风掠回舟上,将那枝蔷薇递到沈清猗手上,又握住她的手将她蔷薇插自己襟上,与那朵并蒂莲相映。
沈清猗笑了。
她送了她蔷薇。
又回答了她:花开将尔作夫人——我欲,我敢。
这池中小舟的缆绳先前系在池边这株蔷薇树上,萧琰解舟时却没顺手摘花送她,而是在摘了并蒂莲后才回身摘花相送,这是很委婉细致的心意——“荷离”后才送蔷薇,这是表达对萧琮的尊重,也是表达对她的尊重和心意。
萧琰是对她说:你在我心中如莲,亭亭净植,我欲与你并蒂,情孚意合,如莲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如莲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是胸通贯直,心无芥蒂。
萧琰这是含蓄又直白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两个人相相守,心中不能有半点罅隙,若是其他夫妻或许会说着“难得糊涂”埋下不提让它过去,但沈清猗对情要求极致,不能容忍半分瑕疵,萧琰若对她曾嫁予她四哥有半点芥蒂,沈清猗算割自己的心也不会和她在一起。
她素来知道萧琰性子坦阔,从未没有担心她介意此事,但萧琰借莲花向自己清楚表达“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心意,沈清猗有些意外,心里更是欢喜、熨贴。
萧琰的,是这样活泼明朗,让你快乐得如山花烂漫,岁月如流金绚丽,她的心思又是这样细致,婉转解意,不会让你有一分不妥贴。
沈清猗深觉自己最好的眼光,是上了这个人。
她值得她,倾其所有。
小舟进入藕花深处,萧琰伸手摘了一篷莲子,用水雾洗手后,剥了一颗喂到沈清猗嘴边,自己也吃了一颗。沈清猗惋惜叹道:“终不如吴兴莲子,少了一分清嫩,一分润甜。”萧琰认真道:“以后咱们回湖州再去摘莲子。”沈清猗听她说那个“回”字极是欢心,笑道:“好。”
两人在园子游到申时才回院中。
萧琰说要把书斋名写下来,拉了沈清猗去自己的书房。
两人独处时没让侍女跟着,沈清猗便挽了袖子,亲自给她研墨。
萧琰看着她有些出神,想起这是沈清猗第二次给她磨墨,上回在花园亭中作画时,她心中有醉意又梗有心事,没来及体味此事,此时看着那素手为自己研墨,想起以前在承和院,都是自己讨姊姊欢心为她侍墨……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沈清猗见她呆望自己的手,笑问道:“怎么?”
萧琰眨眼,抬手捂着心口,“想起以前,受宠若惊呀。”
沈清猗噗一笑,唇角弯弯,眸子流丽,“那你惊了吗?”
萧琰点头道:“有点惊。”——真的好有“受宠”的感觉。
沈清猗抬了抬眉。
萧琰却又绚然一笑,眸子流光溢彩,乐滋滋的,“不过更多是受宠甚喜呀。”
她一脸的“哎呀姊姊为我侍墨,受宠甚喜!”
沈清猗被她逗笑。
她侧坐在书案边,研磨那只手的衣袖向上挽了三寸,用墨带束着,右手皓白的手腕随意而又闲雅的研磨着,看似不经意,却是最正宗的手法,那姿态却如松下饮茶,从容悠闲,又有渗在骨子里的优雅。
萧琰看得着迷,趴在书案上双手支颐,出神的看她磨墨。只觉得那冰玉之手握着漆黑光泽的墨锭,衬得那手更白、那墨更亮,每一个动作都是极美的,却自然而无造作,好像音律一般,有着和谐的节奏,又有一种让她沉醉的韵律;那淡淡的烟墨香萦绕,也让她觉得像沈清猗的清雅香味。她禁不住起身过去,伸臂从背后环住了沈清猗,柔昵的声音叫了句:“姊姊。”
沈清猗心尖一颤,指尖跟着一颤,那如烟萦绕的墨晕漾出了一圈,心湖也激荡出一圈,以极大的克制力才没转过身去吻上她,闭上眼有些虚弱无力的嗔她一声“萧悦之”——那满含着柔腻意的一声“姊姊”让她完全禁受不住,怎生这般撩拨。
萧琰只觉她身子虚软立即抱紧她,右手伸出按在了她研磨的手背上,温热的力度透进去,笑音漾在她耳边,“清猗,你手滑了。”
沈清猗定了定心,回眸冷哼她,“不叫姊姊了?”
萧琰噗声笑出,见她冷眸冽冽,含嗔带恼又似情,一时心中柔极、极,不由双臂收拢,唇拊她耳边低声道:“我刚是情难自禁,脱口而出,可不是存心撩你。”又低笑在她耳边说,“等以后了,再叫。”
等以后了……以后……什么时候……
沈清猗想到那场景耳垂忽似着了火,似被萧琰唇上呼吸的热度点燃,一下窜烧到脸庞,梨花清雪似的脸庞如粉霞漫开,让萧琰看呆了眼,心口促跳,眼中渐渐漫出绚离流光,忽然“哎”一声往后跳起,双臂已松开沈清猗,捂着眼睛道:“姊姊你别叫我,我要心静静。”
沈清猗:“……”
好想将手中墨条戳她脸上,到底谁撩惹的谁?
默了片刻,冷冽冽的声气响起,“你还写不写了?”
“哎写!”萧琰腾地蹿前,麻溜的铺纸压镇提狼毫,笔端蘸了墨后向她笑。
沈清猗冷目斜眉。
萧琰又向她一笑。
沈清猗冷着脸。
萧琰柔情看她。
沈清猗再绷不住冷意,好笑的白她一眼,眼波涟涟如春水。
萧琰眼中笑意溶溶,定神收心后提笔,凝眸静意,落笔若凤翥鸾回,笔势飞动舒展,一气呵成书下。
沈清猗眸光清澹看去,见白宣上“悦清”二字笔力圆融,洒脱流畅,却不同于她往常的字形清劲灵秀,而是笔酣墨饱的丰润华美,又气韵生动,神气畅然若笔底春风,一种酣畅淋漓的遒媚透出而出,恍惚看见春意盎然,春花绽放,温柔又烂漫。
沈清猗不由恍了心,恍了眼,心中也似被春风之笔划过,画出满心的春光柔媚。
萧琰含笑看她,明亮的眸子琉璃般纯净,因染春光而绚然生丽色。
那字,那眼神,都明白的表达着——
我心悦你。
沈清猗只觉心底温软如春阳下的湖水,又有桃花片片纷落飞舞,旖旎出一湖明媚。她心中欢喜无限,却又被这迅猛而来的幸福冲得胀痛,欢喜酸意冲到她的眼中,不由柔声喟叹,闭了眼眸,“你真是我的命。”她说道。
我你,重若我的命。
萧琰忽然抱起她,在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眼睛里跃动着快活的光,像有鱼儿在游动。
沈清猗因幸福疾冲而来的酸胀霎时给她转得无影无踪,惊啊一声,手掌轻轻打她背上,“快放我下来。”若让侍女看见,她还有没有主子的威严了?
萧琰哈哈笑着放下她,又跳到书柜前,捧出一个镶着宝石十分华丽的紫檀盒子。
“这是什么?”沈清猗笑问,没有立即打开,“送我的定情信物?”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萧琰若不送她定情信物,哼……以为一句话定情了?
萧琰认真道:“不是送你。是我们,一起。”
沈清猗眸子溢彩,手指轻轻打开檀盒,见盒底的红绸上卧着两枚白玉方印,大小如一,印钮是一对并蒂莲花,左边的玉印印身刻着一双大雁,右边的印身刻着一对青鸾——她哪还有不明白的?
手指小心的拿起玉印。
那枚大雁印章的底端以小篆刻着八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枚青鸾印底同样以小篆刻着八字: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正是两人昨日在合欢树下定情时说的话。
萧琰将定情的话刻下来,是她们定情的信物。
那玉是最上等的和阗羊脂玉,油润亮泽,柔滑细腻,入手后生温,那柔腻玉脂仿佛要流出来一般,仿似玉印中默默流淌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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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猗,这是我们的定情信印。”
印在心上,便是铭刻。
她专注的看着沈清猗,澄澈的眸光是玉一般的温润,无瑕,也是玉一般的坚恒。
她伸出左手,掌心与沈清猗的左手掌心相合而握住,声音清晰而坚定:
“萧琰与沈清猗定情,我她必会做到:如玉无瑕,真挚无伪;如玉坚白,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如玉坚贞,一生不变;如雁鸾忠贞,伴侣唯一,生死不渝。”
她知道,沈清猗对她的,是生死相随。
她若死去,沈清猗也不会独活。
她沈清猗,可以重若自己的命,但她视若生命的,还有她的道。
若有一日,沈清猗寿终于她之前,她不确定自己能放弃大道,追随沈清猗而去。
但萧琰确定,无论沈清猗生死,她对她的不渝。
她的一生,只会沈清猗一人。
她一生的伴侣,也只会是沈清猗一人。
她与沈清猗的手掌心交握,心经上的脉动相合,血液从心脏中流出来,和心中涌出的意相融,随着脉动,情意与血的滚烫,透过掌心的肌肤相融。
沈清猗眸子和她相视,眸光温柔又欢喜,凝望她良久,慢吞吞说了一句:
“你放心,我会活很久。”
她眸子冷冽,寒光凛凛,“你是我的。化成灰也是我的。”
她会给早早走了将她留给别人?
沈清猗心里冷笑。
萧琰哈哈笑起来,似天光映入心湖,又似春花绚烂,说道:“好。”
她最担心的是沈清猗丹道上急于求成,损了自己,听她说我会活很久,担忧的心事放下来,高兴得无以复加,笑着仰躺在柔软地毯上,张开手臂说:
“姊姊你来吧,我是你的。”
沈清猗:“……”
片晌,咬牙切齿的,“萧悦之!”
又在撩人了!又在撩人了!(.. )
第三一一章 约指同心
这一晚两人依然分房而睡。
次日是七月十七,萧琰的生辰。
她今日穿了件五彩缂丝深绯长裙,前后身缂丝松下对鹿,襟袖缂丝椿枝,都是长寿寓意,而且长寿千年。沈清猗才起榻洗漱出来,她蹦过去了,扯着自己衣身上的玄线金丝梅花点双鹿,笑嘻嘻道:“是玄鹿哦。”千年为苍鹿,千五百年为白鹿,玄鹿寿两千。沈清猗禁不住笑,指着她衣襟和袖口上的椿纹,“是,还有大椿呢。”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缂丝的繁复椿纹,估计得十几万岁去。
萧琰哈哈道:“阿娘还嫌织少了呢。还嫌不够耀眼,要用金线织满地的——”一脸心有余悸的捂心口,“多亏我打滚嘤嘤嘤才挽救了啊!不然要看见金光灿灿、瑞气千条,还没数清几万年长寿,要先闪晃了眼,估摸着要戴墨镜才能看我。”
沈清猗被她逗得直笑。
菘蓝也忍笑不禁,心想什么事到了十七女君嘴里都能变得妙趣横生,主子和十七女君在一起,日子过得多欢乐啊。
萧琰热情的道:“清猗,你今天也穿对鹿的吧?”转眼一想,“不,你还是穿对凤的吧。凤凰更长寿。”沈清猗想起自己有领白鹿对纹锦的长裙,但白鹿寿比玄鹿少五百年,阿琰肯定不愿意,笑着点头,“好。我穿那件银红对凤百褶裙,配连枝绣椿大袖襦,可好?”萧琰喜道:“这样好。”
两人去膳阁用了朝食。朝食不用长寿面,午食才用。除了长生粥、长生菜外,按例蒸了寿桃、松饼、椿糕等寿点,萧琰将每样寿点都掰成两半,喂沈清猗一半,自己吃一半。这种喂食很有效,看食案一空知道了。仨侍女已经甜到自然,视若无睹了。
中午两人换了一身轻便长裙,一起在厨房做长寿面,又一起甜蜜的共用了这碗面。午间小憩起身,沈清猗洗漱后拉着萧琰到见欢斋,从花梨书柜取出一只白玉圆盒,四壁缠枝莲,盒盖雕着并蒂花,十分精致小巧,一掌可盈握。
沈清猗拉着她并坐在书案前,将玉盒启开,但见红绒上面,嵌着两只约指。
约指的样式很简单,是一个指环,不像现在时兴的款式,镶着宝石猫眼玛瑙翡翠等,萧琰一看喜欢——纯质,简单,大方。
那对约指的外圈刻着缠枝莲,指面正中的地方刻着并蒂莲花,刻工极高妙,像是在水中漾漾盛开。但这指环不是水晶,虽然晶莹剔透看似水晶,萧琰拿在手中感受约指的硬度,“金刚石?”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因这银中漾碧的色泽不是金刚石有的,可这硬度绝非金、玉或其他金属可比,其坚韧连她的秋水刀都不及……或许只有左腕这只符镯可比。
沈清猗道:“这是金刚原石炼制,坚硬胜过金刚石,韧性胜过百炼钢。炼器的秋长老说,即使先天宗师一击,也不能击碎它。”
萧琰奇道:“秋长老?”
“嗯,器殿的秋长老。”
萧琰有些无语,为一对约指请器殿长老出手,清猗还真是……估计那秋长老脑门都要崩筋了。她心里低叹,温柔问道:“清猗付出了什么?”想想都知道,器殿长老不会白白的给你炼一对约指,而且强度能抵先天一击,想必在金刚原石里还加了什么珍贵材质。
沈清猗一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是答应以后为他炼制一颗丹药而已。”
萧琰心想,那颗丹药定是不寻常的。
但沈清猗没有细说,她没有去细问,或许这是道门的忌讳。总归这是清猗的心意,她只要珍惜是。
这约指如此坚韧,她不必担心战斗中可能毁坏它了。她俯唇在约指上轻吻一下,似吻沈清猗一般,抬首柔情的说:“清猗你想得真周到。”这周到下面是用心和深情。
沈清猗偎她肩上,轻语说道:“我们的情,当然要比金坚,比钢韧。”
萧琰心中情意流泄到眼里,熠熠又绚丽,“你说的极是。”
我们的情会比金刚石坚,会比百炼钢韧,算最厉害的岁月时光,也无法磨蚀我们的情。那还有什么风雨是不可抵挡的呢?
她修长手指已经摸到约指内圈的刻痕,立起来看,见莲花指腹下方的圈内刻着“清猗”二字。字小如毫厘,以萧琰的目力却是纤毫毕现,那字形风骨分明是清猗的梅骨体,应是制器的秋长老依她书写而刻。她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清猗你看,我拿起一只是我的。真是心有灵犀不点通啊。”
沈清猗噗一声笑,也不戳破她,这人若是拿了刻有“琰”字的那只,必会说“清猗你看,我拿起来是该给你戴,真是心有灵犀啊”,总之都是心有灵犀——惯会说话讨她欢喜。可她是喜欢。沈清猗含笑拿过她手中约指,身子坐直,与她面对面,微微低头,牵过她的左手,神情极庄重的为她戴上。
指圈光滑如玉,萧琰觉得入指被咬紧,仿似贴合在肌肤上一般,不由“咦”一声,跟着抬眼发愁,“清猗,这般伏贴,到时戴中指怎么办?”难道还另有一对戴中指的约指?
情人的定情约指是戴在无名指上,夫妻、配偶的约指是戴中指上,萧琰动了下无名指,担心贴合这么紧取不下来,当然中指也戴不进去。
沈清猗握着她手指,“你放心,秋长老炼的这对约指除了异常坚韧外,还有一点,是大小可以调整,入指时自动贴合,取下时以神识控制,会松动了。”
萧琰惊讶咦一声,一缕神识探入约指,意念“松”,那紧贴指肤的指环果然松了一些,待她收回神识,那指圈又自动缩紧,贴合肌肤了。
“果然奇妙。”她笑道。那约指表面光滑如玉,摸不到刻痕,仿佛那缠枝莲和并蒂花都是刻在约指中间一般,十分神奇。而金刚石打磨后的天然折射光泽也被炼得收敛,看着晶莹剔透,实则吸敛光芒不外射,这对武者隐匿当然是极好的。只窥这一角,便知器道符道这些术道,也如武道一般玄奥,是通向无上大道的三千大道之一。清猗的丹道也是。
她看着沈清猗襦裙上的椿枝凤凰,想着她能和自己长长久久,相相守共行,觉得欢喜无比,好像无限的大道抹上了蜂蜜,玄奥吸引人又漾着甜蜜的气息。她笑起来。
这真好。
萧琰伸手从玉盒中将另一只约指取出来,指腹摸到内圈,梅骨体刻着她的“琰”字。她眼睛轻柔的笑意,郑重的牵了沈清猗的左手,将约指轻轻推入她无名指上。
两人手指交叉而握,约指触在一起。
眼眸温柔对视,声音温柔坚定,同时说出那十六字:
“以我之名,冠你指间,一生相伴,一世相随。”
一指同心环,约定一生情。
***
翌日,萧琰和沈清猗出游。
萧琰说,想和你漫山遍野看花,想和你奇峰翠谷看水,想和你重峦叠嶂看遍万山奇丽,想和你朝阳晚霞之中看遍层林尽染,这金辉成熟的季节,是你我情意的凝结,这四季景色,世间瑰丽,我都想和你一起看过,最美的风景是你在身边,和我一起看风景。
沈清猗听得泪光浅浅,手掌轻轻打在她手背,说,萧悦之,你会说甜言蜜语让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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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说,我愿意说一辈子的甜言蜜语让你开心。
沈清猗泪光轻漾,这是最甜的甜言蜜语。
因为天姥山上多险峰峻谷,白苏三位侍女留下了,只由松音松节两位道侍带着茶饮毡席等器具跟着,两人一路遍览景色,也一路遍览情|色,不是肉|欲的情|色,而是携手的那两人笑语间、眉眼间流露的情意,像这初秋的金辉橙黄,炽烈中又凝结着浓沉,醇香馥郁,比这红叶还浓香,比这深谷还隽永,比那秋山还动人。两位道侍心旌摇曳觉得谈一场情也很好,但又觉得,她们览过这一对情|色后,世间再无情可入她们眼。……哎,好生妒煞人!好生愁人!
两人这一出游,半月后方归。
回来在家中歇了几日,八月初,又再携手出游,直至中秋前夕才回来。
两人甜甜蜜蜜的过了八月十五。
这是两人定情后首次过的中秋,浓情蜜意自是不消多提,端看几次动心“忍性”便知这情火炽得有多烈,虽然终是克制了,可这个中辛苦也是不消多提。“清猗……我真得走了。”萧琰轻吻她发丝,轻叹的声音有笑意,“再不走……咱俩要烧成灰了。”萧琰这才真个体会到,什么是“因情生欲”,当情意炽烈时,欲|望也是如此炽烈,动心后忍性简直比武道还要折磨人。
沈清猗偎着她不舍,却也理智的知道,她应该回河西了,早日交待清楚,她们才能早日相守。“嗯。”她轻闭着眼睛应一声,说道,“明天先去拜见长老他们。过来这么久,也该去拜见了。他们都等着你呢——”清柔声音隐笑,“看是何等人拐了我心,让我这般神魂不守。”
萧琰轻笑,“好。”
她和清猗的情必是瞒不过药殿诸位长老的,当然她们也没想瞒。
清猗不说她也是要去的。
不仅仅是拜见药殿的长辈,也是“见家长”。
更何况,她心里还梗着一桩重要事,必得向道潇子询问清楚。(.. )
第三一二章 见微知著
长安刚入八月,下了一场雨。
这是凉透的秋雨,连着下了三天。
因这场秋雨,长安一下从温凉秋进入了寒秋,八月十五还没到,已经是秋风萧飒了,行道树落下的黄叶都比前几日多得多,显出秋日的萧疏。但这并没有消减长安人的风致,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在长安人眼里都是美的,秋黄叶片打着旋儿落,骑马或骑驴经过的文人都会诗兴大发的做一首诗,连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能吟几句“秋色老梧桐”、“飕飕不觉声,落叶悠悠舞”、“无边落木萧萧下”之类的诗句,表达对秋色的赞美,顺便显露身为帝都百姓的雅致。大街上的气氛也因临近中秋而热烈起来,完全没有秋天的萧瑟,市集商铺依然热闹,大街小巷飘的都是月饼香,各大食肆酒楼都在推销本店的特色月饼,各个商铺更是在秋雨还没落的时候早早推出了中秋专柜,吆喝售卖起各种式样各种馅的月饼来,各个快递行也因递送中秋礼而愈发繁忙。
这日秦国公主府“北府”又收到了一盒中秋礼——长乐嘉庆公主虽然已经在吐蕃“遇刺薨逝”,但知晓真相的人不少,有世家权贵,也有李翊浵的方外友人和雅友,每逢节庆都会送礼,或是自己偶得的雅趣,门房签收快递都是习惯了的,但这次竟是长安无量观的道士快递上门,递送的道士十分礼貌又坚持的等待北府主管亲自出来签单并说将礼盒呈给主人这才稽首转身离去。
北府上下正井井有条的忙碌着,因为主人过了中秋后要出游,大概一年内都不会归京,当然要准备妥当。李翊浵正在海棠园听戏,伶人水袖飘舞在唱新出的越调,主管端着礼盒入内,恭敬呈上,铁木盒坚硬外观精美,上雕圆月桂树,表明是中秋礼。
大侍女成碧上前,打开礼盒的锁扣,取出一个雕工更精细的月饼盒,上用七色帛扎着礼带。
李翊浵一看那如意七色结笑起来,这是她教宝树的手法。
她挥了下手,成碧会意,重新装入端上礼盒与其他侍女一道簇拥着主子出了海棠园。
李翊浵去了秋色轩,入眼一片金辉秋意,枫叶金中染红,估计一场霜后能红于二月花,满园秋色无萧瑟,只有炽烈的浓情。李翊浵在观景的琉璃亭里坐下,成碧上前打开月饼盒,盒中有保鲜符纸,月饼跟才放入时一样新鲜,打开闻到清新出笼的香味,七个小巧精致的月饼如花般镶在青玉盘上,那水晶皮晶莹透亮,可以看清楚里面的馅儿,如鲜花般盛开,让人一见知是什么花做的馅:炽红的玫瑰、粉红的康乃馨、金色的万寿菊、玉白的莲花、紫红的蔷薇、橙色的芙蓉。
众侍女都暗赞一声漂亮,水晶皮月饼前两年出现了,没甚新奇,但内中的馅能做得如花盛开,那是不简单的。围在中间的那只月饼不是鲜花馅的,一团翠绿的颜色,但不是绿豆沙,那翠色看起来新鲜之极,色彩鲜明得让人眼睛发亮,光看着让人食指大动,不知是什么馅?
李翊浵涂了蔻丹的手指打开洒金笺的卡片,轻轻笑起来,说道:“明送秋波。”成碧聪慧,眨了下眼立即明白了,笑道:“是菠稜菜。”
菠稜菜因出自秋季,不知从哪朝起被雅女们称为“秋波”。
众侍女都忍俊不禁,心想:这是道门哪位风趣雅致的道君倾慕主子啊?——对于主子收到这种表达意的节礼众侍女一点都不奇怪,当年主子在吐蕃的时候都还每逢节日收到来自大唐的各种倾慕意礼呢。
成碧却是心里嘀咕:恐怕不是哪个倾慕的人。这些花都有祝福青春美丽的意思,而七色花又代表万花,是美丽如花绽放之意;但子女若送粉色康乃馨,是祝母亲永远美丽年轻,金色万寿菊,有青春永远如寿菊的意思,也有子女祝福母亲万寿之意。但观主子眉眼都笑的欢喜之色,应该是……小主子送的吧?
李翊浵着碧桂茶用了那只“秋波月”,心里呵呵笑着:这么殷勤的给亲娘送秋波,宝树是做了什么事要贿赂?
侍女们看那花馅金红橙紫的只觉鲜丽,李翊浵却是一眼觉出不对:玫瑰和蔷薇虽然漂亮,但花开相似,莲花又有水芙蓉之称,以宝树的细致心思,七色花应该会选择鲜明不同的花来代表万花绽放,而不是这般相似的花,还有炽红、粉红、紫红、橙色四色也太相近,没有青蓝二色……呵呵,宝树的心情看来很明丽呀,红红火火,如火如荼。
玫瑰,莲花,蔷薇,芙蓉……呵呵,李翊浵又斜挑着眉笑起来。
这些花,可以赞美母亲美丽、漂亮、如玉无瑕,可也有着情隐喻。
月饼是无量观送来的,宝树是在道门,道门里……有沈至元。
李翊浵起身在枫林里慢慢走着,她对女儿去了道门并不惊讶,甚至是意料之中的,阁主必会让她去道门,不仅为了她的武道,也是让道门那些老家伙看看。
当年,墨尊与道玄子合谋,将宝树放在萧家,并遮掩天机,以致道门后来才知晓,虽然这样做是防备道门内部的逆天派,虽然上清宫的叛出也证明这种防备是正确的,但一些老家伙心里未必没有意见——阁主让宝树拜见三清宫,也是由得这些老家伙们考较。李翊浵并不担心女儿通不过,宝树有这样的优秀血统、天赋资质,又有墨尊的教导,还集聚了皇室、第一世家、佛门三家赋予的气运,如果还不能成为“天启之星”,那没有谁能成为这颗星了。
女儿去道门必然能得到好处,李翊浵当然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沈至元了。
确切的说,也不能叫不放心,只是她没见亲眼见过沈清猗,终归是对这智谋极深又极有机心的女子持有两分戒心——若非她心慕并图谋自己女儿,李翊浵对这种智慧的女子当然是极赞赏的。而且,萧琰若上沈清猗,李翊浵对于李毓祯,终归是有几分遗憾的。
何况,沈至元是道玄子的亲传弟子,以她的聪明智慧,如果在丹道上有天赋,恐怕很快能一鸣惊人,将来成为丹道宗师,甚至执掌药殿,宝树若与她为连理,等于萧氏与道门有了重要的联姻——这对皇室当然称不上好事。
宝树是她的女儿,但她姓李,是李唐皇室的公主,即使已经卸去了公主的责任,深刻入髓的血统和归属感不会改变。
宝树应该已与沈至元定情,而没有第一时间写信告诉她这个亲娘,是体谅她的立场——知道不如不知道。
至少在她和沈至元的感情没有公开前,还是当不知道为好。
李翊浵心里微微叹口气。
过了中秋马上离京吧,省得面对昭华。
从皇室利益来讲,昭华不应该放任宝树与沈至元结合;但从朋友道义来讲,昭华不应该破坏宝树的感情——可这其中又牵涉了昭华对宝树的感情。李翊浵想想都替侄女头痛,所以,在事情落定前,昭华还是别知道为好。
李翊浵打定主意,便回到亭中又用了一只蔷薇月,言笑晏晏道:“吕道君手巧如故啊。”
众侍女恍然:原来是道阳子道君送的月饼啊。
呵呵,道阳子你先背锅吧。
李翊浵对于利用了吕道阳一点都不愧疚……谁让沈至元是你们道门的?
***
萧琰并不知道自家聪明绝顶的亲娘仅凭她送的月饼,判断出她与沈清猗已经定情,当然她知道也只会觉得歉然而不会怀疑母亲对自己不利。
此时,她已经随沈清猗去了丹心殿。
丹心殿是药殿的正殿,主殿是议事大殿,非长老不能进,主殿之后又有各个配殿,是寻常议事和接见的地方。萧琰进的是其中一间配殿。除了闭关的两位长老外,以道归子为首的药殿诸长老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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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随在沈清猗身后一入殿,接收到了齐齐射来的目光。
带着犀利的审视。
“兰陵萧氏萧无念拜见各位长老。”萧琰先行了一个宗师礼。
她又撩起袍摆,跪在锦垫上行跽拜大礼,“晚辈萧琰拜见各位长老。”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身跽坐,一脸坦然的面对众位长老锐利的目光。
她如今已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与道归子等几位大圆满宗师境界一致,而大圆满以下的长老论境界尚在她之下,而她以晚辈礼一并拜见,是将自己放平到与沈清猗并肩的位置。
众长老目光虽然锋锐,心里却在微微点头,如果萧琰只行宗师礼,他们要另作想法了。
不愿意为人低头的孩子做星星无妨,但不适合做道侣。(.. )
第三一三章 丹道宗师没有年轻的
但萧琰若不先行宗师礼,众长老也会看不起她。
因为她没有清楚自己是武者。
这样的人可以成为至元的伴侣,却不能成为天启之星。
从入门起,这是一个考验。
从萧琰进入三清宫起,对她的考验开始了。
其他不提,至少药殿的长老们对萧琰的表现满意了。
这里随便一位都是活了百多岁的老人家,看人的眼力早历练出来了,不是眼睛所见的表层,而是以眼观行,以眼观心。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纵然武道出色,也还没有历练到能掩饰自己的行为骗过他们这些老人家。不需要再考验什么,萧无念已经符合他们药殿的要求——既有武者之心,又有人之心,这够了。至于其他的,那是三位掌教和太上长老们要去考虑的事,他们才懒得去操心。
长老们都站了起来,向萧琰回了一个宗师礼,转眼走了十几人,似乎过来是看看人。
萧琰眨眨眼,看见殿内一下空了,有种自己进来把人赶跑了的感觉。
殿内只余下了道归子和道潇子两位长老。
道归子呵呵说道:“诸位长老素来喜静,不好与人交往,今日过来是看看你。”
萧琰恭诺一声。
道潇子不耐烦了,“师兄你也赶紧走吧。有你在这说话都得端着,累得慌。反正人已经看过了。”
道归子:“……”
虽然他寒暄几句表示一下药殿的礼节会走人,但不是被师弟赶着走啊,这真是……有这么个师弟真闹心。
道归子瞪了道潇子一眼,端重的咳了一声,对萧琰和蔼的说道:“二长老是至元的讲丹夫子,你有什么话与二长老说便是。”
“是。多谢大长老。”
“至元随我来。”
沈清猗应一声,看了萧琰一眼,随道归子离去。
萧琰起身送至门口,正待转身,道潇子忽忽出殿,说道:“殿内甚闷,陪我出去走走。”
萧琰应一声,随在道潇子身后出了丹心殿,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去,渐至一片僻静的竹林,风吹过,竹林飒飒有声。萧琰见此地甚静,神识扫过周围,亦无人影,便以真气施了屏障,说道:“至元丹道进境甚速,虽则为喜,然无念对丹道不甚了解,不知以这速度……可会有隐患?”
道潇子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她有这疑问——若是没有,是对至元不上心了。他负袖在前方洒洒而行,说道:“你知何为丹道?”
萧琰在萧山讲武塔看过各家武学简介,也有涉及丹道的,但只是寥寥数语,并不详细,便按自己所知的老实回道:“无念只知皮毛。丹道是炼神识。武道一般是先炼精、气,入宗师境才能神识外放,但丹道修炼方式不同,一开始是炼神,入得引丹境能外放神识,以神识操控丹火观测鼎内,故能精细掌握炼药成分的变化和火候,以此成丹。”
道潇子点头,“你说的不错。丹道之要,为神。诸家武道功法虽不同,但多半都是源自道门功法,除了佛门和神术道外,走的都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路,也即先炼精、气,再炼神,然后将后天的精、气、神炼返先天,与道合真,遂得长生。”
萧琰点头。
道潇子说:“但人最玄奥者,是魂。人之思之想,俱在于魂。魂广,则天地无边皆可达;魂深,则天地无尽皆可去。故丹道要通天境,是以魂炼神。”
萧琰悚然,“以魂炼神?”
人最强大、但也最脆弱的,是灵魂,肉.体损了,还能弥补,经脉破了,也能修复,可灵魂若有损,那非人力可以弥补了。
莫怪丹道难成。
萧琰更为沈清猗担心了。
道潇子慨叹道:“所以入丹道难呀。一则魂域宽广,二则意志坚定,魂域不广者难以支撑以魂炼神,神识还未炼出,魂魄便衰竭了,而意志不坚者,也经受不起入丹境时以魂炼神的痛苦。”
萧琰眸光沉凝,“您的意思是?”
道潇子道:“至元的魂域极为宽广,是吾等入丹境时所不及,连殿主当年入丹境时的魂域也逊她几分,……”忽地说道,“你母亲的魂域也是世所罕见,当年殿主几次三番想引她入丹道,可惜呀可惜,你母亲喜欢吃喝玩乐……简直,简直是浪费!暴殄天物!”道潇子瞪着萧琰,一脸气呼呼的。
他说的“母亲”当然是指她的亲生母亲。
萧琰“啊”一声,一脸的惊讶,她不知道阿娘竟有丹道天赋,见道潇子恼恨的表情,心里直个怀疑阿娘若是出现在药殿,这些长老会不会气得揍她。
她捂唇咳了声,立即一脸惋惜的表情,表达对自家亲娘“不思上进”的遗憾,心里却在想:干得好!
丹道这么危险,谁知道魂炼着炼着不会出毛病啊,阿娘拒绝入丹道真是太对了。又后悔自己对丹道了解太少,早知道是炼魂的,怎么也要阻止清猗入丹道啊……不知现在退出来不来得及?转念一想又叹息,清猗既入丹道,又怎么会退出?若退出,人生不过短短百十年,又怎能与自己情永恒执手同行?
萧琰蹙着眉头,“至元三年即入黄丹境,这般炼神速度,对魂魄会否有影响?”
道潇子翻个白眼,“她有足够的魂域,又有承受痛苦的意志,当然可以炼出强韧精细的神识,加上对丹道的极高领悟力,晋阶神速又有何奇怪的?炼神太过损了魂魄,这种涸泽而渔的傻事她会做吗?”
道潇子一脸“你傻呀”。
萧琰没有气恼,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位长老,总觉得他话还没说完。
道潇子咳一声,白眼嗤她的表情立即又变了,比蜀中的变脸戏还快,揪着胡须叹道:“这事儿不是损在魂魄上。”
萧琰一惊,“那是……?”
道潇子背着手,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说道:“你们武道修炼,主修精、气、神,但锻体也不可落下,因为要有强悍的肉身,坚韧的经脉,才能支撑内气的扩大,否则,纵横浩荡的内气会将脆弱的经脉和肉身撑爆。”
萧琰道:“是。”
武者炼精化气的同时要淬体,虽然不会要求每个武者都达到金刚之体,但登极境至少要达到枫木体,宗师境则要达到花岗石的硬度,否则后天内气转化为先天真气时,那强横的力量会将身体撑爆。
她脸色跟着一变,已经领会到了道潇子话中之意。
“神识亦是如此。”
道潇子叹道:“丹道难,亦难在于神体并进。神识太强,超过肉身负荷,大脑和丹田都会爆。但丹道不是武道能以天地元气淬体,必须以魂炼神,再以神识淬体——这太缓慢。所以丹道宗师都没有年轻的,除非是殿主那样的,可以同时修炼武道。至元如今的肉身与普通人无二,在黄丹境前都能承受,但晋入绿丹境前,最好停一停,专以神识淬体,十年后再入绿丹境是最稳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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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萧琰心想,清猗只怕是不愿的。
何况,每晋一阶,要停下来以神识淬体,越到后面淬体越难,想必需要的神识是百倍增长,那又要停多少年?
难怪丹道宗师没有百岁以下……同修武道的除外。
萧琰沉吟了好一会,问道:“可有办法解决?”
“办法是有,不过……”道潇子眼角抽了抽,“比较折磨人。”
何止折磨人啊,简直太折磨人了。
道潇子都没有试过,他们这些师兄弟,又有哪个试过呢,宁愿晋阶慢一点,也不去受那份罪,更重要的是,谁知道挺不挺得过去?
至元选择了这条路,也是让他们肉痛啊。想想都肉痛。
但他们阻止不了。
沈清猗的固执,药殿诸长老算是见识了,连太上长老都劝不动。(.. )
第三一四章 人丹
秋风飒飒,竹林哗哗。
道潇子看着风起飘摇的竹叶,说道:“丹道有一门至高的淬体之法,”声音忽如秋风般飒然,有一种万木凋零的萧瑟和寒意,“名曰人丹术。”
人丹……
萧琰听着有些毛骨悚然……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道潇子一脸慈悲的看她,是你想的那样,“以人为丹,以丹火炼之。”他一脸不忍的表情。
萧琰按了按额角。
额角的筋突突跳动。
算她对丹道没有太深了解也知道:丹师炼丹的火当然不是普通的火,而是引入天地间的离火之精,进入由神识淬为丹鼎的丹田,凝成火丹,炼丹时火丹出体,是离火,火丹越大、越精纯,离火的火焰越强、越精纯,炼丹的成功率和品级当然高……这些萧琰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沈清猗要用这个丹火来炼她自己!
以人为丹!
离火锁在丹田内是规规矩矩的火丹,虽有火焰,但锁在丹田这个鼎中,不会对丹师的身体造成损害。萧琰曾以神识探入沈清猗的丹田,当时没有感受到离火熔金的那种温度,是因为丹田是炉鼎隔绝了高温之故。但这火丹一旦离开丹鼎,是瞬间能将金刚石和精钢都熔成液体的高温,如果拿沈清猗的肉身来炼如何承受得住?怕是瞬间成灰了吧?
“人丹术?”萧琰慢慢说出这三字,觉得心都要搅成一团了,放下按额角的手,眉毛紧皱,沉肃声音道,“此术一听极为凶险,还请长老详解。”
道潇子唉一声,背着手往前走,一边摇头一边道:“所谓人丹,是以人为炼丹之材,引火入体淬炼。该怎么炼丹,怎么炼体。以离火焚烧,先炼骨,再炼筋,然后炼肉、炼皮,再炼脏腑、骨髓,千煅万炼,该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萧琰额角又跳,“那不是把人煅成灰了?”
道潇子咳一声道:“炼人时的丹火当然要以神识为裹控制温度,不能像炼药材一样熔炼成液体,当然也不能煅烧成灰,大概是……将浑身的肉筋骨煅熟的程度,同时以造化剔骨液药浴,助肉身重塑。”
“造化……剔骨丹?”萧琰听着这个“剔骨”感觉更不好了,这真是助肉身重塑的药浴?听着怎么像剔骨去肉啊?
“造化者,生生不息,但将肉身煅熟又重塑这种痛苦无异于剔骨,故将这种最珍贵的淬体药浴名为造化剔骨。”
萧琰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种炼体术真是丧心病狂!
道潇子说道:“这是咱们药殿一位先天祖师所创,分天地玄洪四品,洪品最低。炼体的丹火必须够烈,炼洪品体的丹火至少要达到黄丹境。之后随着丹境晋阶,丹火的品级提升,每晋一品都要再炼体,据说炼到天品法体时,肉身坚硬如金刚之体,且千年不朽,只要灵魂不灭,有千年的寿命。”
萧琰皱眉,问道:“那位祖师前辈可是炼成天品法体了?”
道潇子叹息一声,“祖师炼到地品法体,但炼天品法体失败,化为飞灰而殁。”
萧琰诧异道:“那位祖师前辈已经是先天宗师,想必地品法体的肉身能支撑晋入先天,何必再冒险炼天品法体?”
道潇子沉默片刻,说道:“你可知,先天之上还有境界?”
萧琰一怔,却并不意外——大道无止境,先天并不是终点,其上当然还有境界,只是不知那境界是什么境界,也不知是否有人达到那境界。她摇头道:“不知其为何。”
道潇子没有说,只是道:“当年祖师位于先天巅峰,但困百年无进境,眼看大限将至,若能炼成天品法体,可多出千年寿命,所以祖师冒险为之。只可惜,终究失败。”他停下步子,回身对萧琰道,“至元还年轻,你要劝劝她,不要急于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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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领会,点头道:“我会尽力。”
道潇子走后,萧琰立在竹林中想了良久,才回元合庭。
沈清猗已经换下道袍,穿了身家居的长裙。
萧琰看见她觉得心揪。
“清猗,”她抱着她,说道,“你不要炼人丹术。”
她的声音带着求恳。
一想到她要用丹火寸寸煅烧自己,萧琰觉得自己浑身肉痛,而且心惊肉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象下去。
“我们还有很长远的时间,你不要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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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五章 炼体
萧琰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另辟蹊径,以神识炼丹火,以人为丹,走内丹之道?”
但……人丹术是炼体,不可能能像炼丹一样演化天地规则,而没有领悟规则,大道从何寻起?萧琰又不明白了。
沈清猗清冽的眼眸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当年俱罗祖师创这门人丹术,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炼体,而是突破丹道境界的一种尝试。最初丹道只是内丹道修炼提升的辅助之道,后来才成为不具有武道资质的人寻求大道的另一种途径,不通过经脉炼精气,而是直接炼神还虚,与道合真。而在秦之后,因为炼丹资源越来越匮乏,外丹道又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在孜孜以求寻求新的炼丹规则,另一派则在寻求炼神之道。俱罗祖师晋入先天境之后,应该是发现在丹道上再难有进益,才耗费心血创出人丹术,期望在炼神上有突破,差一点成功了。”
萧琰忍不住说:“但俱罗前辈还是失败了。”
炼丹都没有百分百成功的可能,但失败了还能起炉重来,人丹失败了,还能重来?不是像俱罗子那样化为飞灰是成为焦炭吧?
萧琰心里抖了抖。
她还是不愿意沈清猗去炼人丹术。
“太危险了!”
沈清猗清冽的眼眸看着她,微笑道:“你寻求大道,可有不危险的?你去乌古斯,两次命悬于一线,可有后悔?”
萧琰当然不后悔。大道没有坦途,只有不惧危险才能前进。可若换了沈清猗,她犹豫了,总想将她好好的护着,悠闲自在的过她喜欢过的日子。
“阿琰,我不是蔓萝,依附于大树,也不是燕雀,遇到风雨只能窝在巢中。我喜欢你为我遮风挡雨,但我不能躲在你的身后,那样我们走不长久。如果是树,要一起参天,如果是鹰,要一起飞翔。既然入了道,没可能瞻前顾后,也没可能平坦向前。而大道宽阔与否,也取决于入道之径的选择。”
萧琰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太过凶险。
她觉得自己在害怕。
害怕沈清猗有不测,害怕失去沈清猗。
这是吗?……所以尽管知道她智慧卓绝,必定思虑详尽,知道她心性意志坚韧,必定无惧丹火淬体的痛苦,但自己还是会担忧,还是会害怕,想着她痛,好似痛在自己心上一样。
萧琰叹息一声,“由故生忧,由故生怖。”
理智上告诉她要尊重沈清猗的选择,感情上却有打昏她把她关起来的冲动。
哀怨的看了她一眼。
沈清猗却是含喜而笑,“你别怕。”眉目流眄,如潭中明珠耀射光彩。
萧琰看得呆了呆,转而哼她一声。
能不怕么?
沈清猗轻伏在她颈侧,“我既然敢做,有把握。若不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萧琰一愣,旋即明白她说的便宜别人是什么意思,不由好笑又好气,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拿定了主意,我没法劝你。”丹道终究是清猗的道,她如何担忧,也不能替她拿了主意。一旦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关,谁都不能代替。
何况,她虽然担忧害怕,却也相信沈清猗。
一个人,要相信她。
相信她的决断,相信她的能力。
萧琰长吸一口气,平缓自己的心绪,“清猗,你准备何时炼人丹术?”
道潇子长老说,修炼人丹术的丹火至少要到黄丹境,以她对沈清猗的了解,必定会在晋阶前,先炼人丹术,将身体淬炼成黄品体才晋阶绿丹境。
沈清猗道:“我请太上长老算过,八月二十一正好。”
萧琰立即道:“我等你炼体后再走。”
“好。”沈清猗没有拒绝。因为拒绝也没有用,萧琰既然知道她要炼体,又岂会离开?
萧琰皱着眉,“若是长老们不说,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
沈清猗一笑,“这不是没瞒过么?——纵然我想瞒过,长老们也不会让我瞒你。你当他们真冀望你能劝服我?”
萧琰一怔,沉眉思忖一会明白了:俱罗子的人丹术不仅仅是炼体,也是炼神还虚之道,药殿这么多年来,必定也有惊才绝艳之辈,难道没有体悟到这一点的?只是俱罗子没有成功,可能修炼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人丹术有缺陷的原因,所以迄今没有修炼人丹术成功的。清猗要炼人丹术,那些长老们固然担忧,但未必不抱了希望,希望以清猗的天赋和智慧趟出一条道来。
“所以长老们既希望我劝服你,又不希望我劝服你?”萧琰有些恼怒。
沈清猗安慰的拍了拍她手背,“长老们也是患得患失,既怕我失败,失去了天启这颗星,又期望我成功,为丹道辟出一条道来。他们拿不定主意,当然要告诉你,由你我决断,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也能交待。”
萧琰哼一声,觉得这些长老实在狡猾,但也无法责怪他们,毕竟,这是沈清猗自己的决定。
“再者,”沈清猗又笑道,“长老们也是要借你的运。”
“运?”萧琰惊讶后立即明白,神色一振,“我的气运能帮助你?”
她想起自己的气运能够帮助李毓祯,那自然能帮助沈清猗。
萧琰决定不责怪长老们了。
***
过了五日,是八月二十一,在萧琰心里却似辗转了好几个月,沈清猗笑她心神不静,被萧琰好一顿怨,“这能静吗?这能静吗?”沈清猗又笑,说:“当你偿我的相思债。”萧琰恼得想掐她,这是能比的吗?
炼体这一日,飘起了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已经很凉了。沈清猗道袍外披了一件风氅,向太上长老道琼子行了一礼,又向萧琰一笑,然后转身,从容的走向静室。
这间静室是当年俱罗子炼体的地方,屋外设置有防御阵法,即使先天宗师也不能轻易破入。屋中央是一个深达六尺的石砌浴桶,桶的四周刻有聚温阵,保持着水的热度。桶里已经注满了三分之二的药水,鲜红似血,冒着热气如蒸笼,溢出浓郁的药香。沈清猗探手试了试水温,手指立时被烫红,水温很高,但还在可忍耐的范围内。
她盘膝坐在浴桶外的矮榻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原本平静的心绪,越发平静,仿佛秋日的潭水般,冰凉的平静。
选择走上这条道,她从来不后悔,即使有着师尊的诸多算计,她也没有任何责怨,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是她自己的意志。她愿意,才能。她不愿意,谁的算计都不行。
这一条路是她选的,唯有如此,才能求得她所求,唯有如此,才能和她的人长久相伴,一路同行。
沈清猗缓缓睁眼,眸光清寒,冷静。
她起身,脱下风氅放在矮榻上,继而脱去道袍、中单,直至全身赤.裸,单薄的身子无所遮挡,瘦削如竹,却也坚韧如竹。
秋日下雨天越发寒凉,她赤.裸的身子打了个寒战,背脊却□□如竹,走近浴桶,踩着几凳踏入热气腾腾的桶中,盘膝坐下,整个身子都浸在药水中,一直淹到她颌下,水温瞬间将她全身的肌肤都烫得如桶内的药水般,鲜红。
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高温,只是片刻全身烫起了水泡,神识从她的识海而下,进入丹田,裏着黄中透绿的火丹,便觉得神识中一阵灼热的痛。火丹这样的高温,不是神识能够完全隔绝,那灼热像火烫的针一样,通过神识刺到识海中,让她浑身都颤了一下。
当火丹离开丹田这个炉鼎,立刻在沈清猗的神识中窜烧成黄中隐隐带绿色的火焰,那种灼烧神识的痛楚能让人痛晕过去。
被药水热气烫得绯红的脸庞立时白如纸,她紧闭的眼窝微微抽动,神情却依然是平静的,以神识控制丹火移动煅烧自己的肋骨,剧痛难以言表,感觉那骨头瞬间要熔化一般……
幸而身体浸泡在造化剔骨丹溶化的药水中,有着饱满生机的药液在她的肌肤被热水烫红时顺着她的毛孔浸入,顺着千万条血管在她周身游走,损坏的同时又修复,损坏越严重的地方,药液聚集得越浓厚,毁灭和修复交替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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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痛苦仿佛将肉生生刮下来又重新生长一般。
剧痛混合着刺痛,还有灼痛,刺痒……
沈清猗脸庞上的肌肉都在抽动,汗水如溪流般从她额头上不断流淌下来,这个时候胡思乱想反而能减轻痛苦,但她不能胡思乱想,因为她必须集中精力控制神识,否则神识一个颤抖,让包裹的丹火外泄,那不是煅体,而是直接熔化了。
……
静室中的痛楚是沉默的,静室外也是沉默的,只有秋雨潇潇的下。
萧琰和太上长老坐在门外的蒲团上。
从沈清猗进屋起,萧琰的心口一直不规律的跳着,有焦虑担忧,还有恐惧。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了,一闭眼仿佛看见沈清猗化为灰烬,惊得她又刷地睁开眼睛,后背都惊出一层冷汗。
她这时才知道,真上一个人,什么冷静理智都成了浮云。
没法冷静,没法理智!
直到太上长老看了她一眼。
仿佛一盆雪水浇下,她激灵灵一个寒战,清醒了。
她闭上眼睛。
默念清静经,一遍又一遍,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
一切焦虑担忧和恐惧都沉伏下去。
她的神识飞上紫府星空,分成三股,如清流一般流过那三颗亮星,周而复始,没有停止。
……(.. )
第三一六章 打雷了,闪电了
辰光一点一点过去,细雨从飘飞到直落,下得越来越大,天空乌云浓集,灰蒙蒙暗黝黝的,才过午的天气仿佛到了黄昏,哗哗的雨柱噼啪啪砸落,无数水流从平滑的屋脊上流下来,顺着斜出的屋檐落下,形成了一道雨帘瀑布。
“瀑布”内盘坐的两人形容平静,丝毫不为这铺天盖地的雨声所扰,身穿一领淡青色绣荷道袍的太上长老面如白瓷,神色清谧,身上的气息平和淡然,无论风雨多大,那种气息让人觉得心平气和。萧琰的神色也是平静的,但她此时已对外物无所知,全部神识都沉入在紫府中,以所有的神念包裹着沈清猗的朱雀三星,希望能以自己的气运相助于她,帮她减轻痛苦,度过难关。
痛苦当然无法减轻。
沈清猗此时的痛苦已经到了极致,她听不到倾盆而落的雨声,也听不到自己骨肉煅烧细微的噼叭声,甚至闻不到煅肉烧熟的肉香,所有的五感能感觉到的是痛苦,极致又无尽的痛苦:神识包裹着丹火,仿佛十几万根无形的火针刺入她的识海脑域,即使登极境的武者遇到这种痛苦,恐怕早已经痛得抱头呻.吟;相对于识海的这种痛楚,丹火对骨筋肉的煅烧痛苦到极致反而麻木了,然后造化剔骨药液对肉.体的重组新生却又像百万根牛毛毫针同时刺入,剧烈的刺痒又将麻木的肌肉唤醒,清醒的感受到老肉分解化去而新肉生长的痛楚,那种剧痛和刺痒又如千万道紫电击中身体的颤栗,能让人抽搐昏厥……
来自识海和身体的这两种痛楚叠加,即使是洞真境宗师以真气相护也未必经受得住,然而沈清猗的脸色虽然惨白如纸,浑身都在颤抖,但她的意识却非常清醒,完全没有击垮她的意志,像百炼钢炼出的钢丝,一根丝绷得笔直也强韧而不断。
她用坚韧的意志抵抗着这种痛楚,而这痛楚也同时锻炼着她的意志,锻炼着她的神识,让她的神识愈来愈凝实、精纯。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痛楚在减轻。
不,不是痛楚减轻,而是她的神识在火煅下愈发凝实精纯,对丹火的耐受力和抵抗力增强了。
沈清猗又感觉到自己的识海中有一种莫名的清凉,像雨露滋润着绿叶,又像泥土滋润着树根,虽然不能缓解她的痛楚,却有一种勃发的生机蕴在里面,仿佛支撑着她的神识永远不会枯涸。
沈清猗痛得抽动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笑容,笑容浅浅,却如殷殷红梅,凛冽艳色,凌寒怒绽,透出绝顶的风华,可惜此时无人得见。
尽管在极致的痛楚中,她清醒的意识仍然让她保持了敏捷的思维,让她想清楚这股清凉的生机来自于何处。
应该是萧琰的气机。
她的气机将她的“运”送了过来。
沈清猗立即决定将这一次的炼体更进一步。
不是丹体的境界更进一步,而是将丹体煅烧得更凝实、紧致。这跟玉石一样,越凝实紧密的越坚硬。
沈清猗的原计划不是这样。
她的魂域宽广无人能及,加上意志无比坚韧,获得丹道炼神之法后一日千里,虽然入道才三年,但神识的强度已经相当于武者的登极境大圆满,比起其他处于黄丹境时的丹师的神识要强出十几倍。然而这样强的神识也不是无穷尽的。她以神识包裹丹火煅体,在高温灼烧下神识如流水般的消耗,算她的识海是一片广阔的湖泊,也经不住这种如河水涌出般的消耗,一旦识海枯竭,她的炼体必须止步。事前她经过精确计算,能支持她煅到九品黄丹体——每一丹体都分九品,越高品级越好。而九品之上还有一品,称为究极体,俱罗祖师说“可遇而不可求”,因为要触动天道规则,才能机缘巧合的炼成,否则神识再强、意志再强,也无法炼成。俱罗祖师当年以先天级的神识炼黄丹体,也只炼到了九品。沈清猗原也计划炼到最高九品,然而她现在的主意变了。
她想试一试,以自己的星命气运,加上萧琰送过来的气运,能不能有机缘触动天地规则,炼到究极体。
俱罗祖师没有提怎么炼成究极体,只是说神识不断的凝练、精纯,意念在识海中不断的想象,想象,无边的想象……。人的境界会受到限制,但思维没有限制,成人的想象力不一定比孩童强,先天宗师的思维也不一定比想象力丰富的普通人强,相反,因为经历太多看得太多,各种可能不可能固定在脑中,反而会被自己的固有思维限制,想象力不能无限延伸发展。所以俱罗子的想象力不一定超越沈清猗,相反,因为沈清猗魂域的宽广,先天具备了思维无限延展的优势。但究竟能不能思维延展到触动天道规则,沈清猗并没有把握。然而延长炼体的时间,却会让她承受更长时间的痛苦,也会让她遭受识海可能干涸的危险,萧琰递过来的“运”不可能真正支撑她识海不枯竭,只是增强她的运道。
但沈清猗果断下了决定。
既然她入了丹道,要做到最好。
既然要炼体,她要炼到最好。
她从踏上这条道起,知道这并不是一条多么美好的路,艰险困苦不必说,还要能人所不能,越往前走,越要经历大小的劫难……以师尊的通才和境界,也没过得了他的劫,命陨于地下河。艰难求索,求到最后也未必求到长生,不过常人多活个几百几千年,历这般辛苦,究竟值不值?
值与不值全在一心之间。
有人求强大的力量,有人求长久的生命,有人求超脱世俗的地位,有人求探索宇宙玄奥的酣畅淋漓,有人求高处不一样的风景,还有不被天地所拘的自由……不管求什么,都是“欲”。
她的欲,清晰又明白。
她求的是情,求的是和她相的人并肩共揽这九天风月。
因为相,她的生命变得烂漫多姿,她的岁月长河如九天银河般璀璨。
她要求得这烂漫和璀璨永恒。
这是天地间最美好的风景。
她的丹道也必须是璀璨的,用煌煌之火耀出璀璨,铺出她的星河。
沈清猗微笑着,凛冽怒放的风华,刹那绚耀。
识海中起了波浪,丹田在嗡嗡鸣响,如丹鼎一般颤动,似与她的心志和感悟相和,她的第一遍炼体已经完成,她裹着丹火的神识抽出二分,让身体接受的丹火温度更高,已经觉得“减弱”的痛楚又加大如初时,然后不断的凝练,凝练……当感受到痛楚减弱时,又抽出一分神识。而抽出的神识在识海中演练她熟读的所有道藏的经文,那是她的领悟,也是她的想象,如同滚滚云海,在她识海上空翻腾着,演绎着远古的巫妖神三族大战,又如亿万星河,星辰坠落,诞生,演化着宇宙的毁灭,重生……
轰!
隐约有雷声从九天之外传入,识海里天翻地覆,丹田炉鼎清声振鸣,炉鼎上朱雀飞舞,双翼旋出种种玄奥的图案。
……
静室外,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密,一团叠着一团,好像神农域上空的乌云都堆聚到这方,天色暗黑如夜,而百丈外的天色却如黄昏,还有着明亮。
这种异常的天象,让道琼子蹙了眉。
她起身走到屋檐外,静立在大雨中,雨水飘荡开去,没有一滴落她身上。
她仰头看着天,见云层不断从四方汹涌而来,不是被风吹过来,好似这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又或者是因某种原因汇聚过来。
她眉间若有所思,有惊讶,然后了悟。
这种异象吸引了一直关注这边的药殿长老们的注意,一道道身影从雨中飞掠过来,落在静室外稀疏的枫林中,远远的向太上长老稽首一礼,便都仰头望向天空……那目光和神情似乎在等待什么,却又不清楚自己等待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期冀,期冀有那奇迹出现。
只有道琼子清楚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天边的那一声雷。
乌云涌动堆聚,云下一片墨黑,当四方再也没有乌云过来时,似乎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轰”的一声!
打……打雷了!
深秋打雷,这可少见啊!
长老们期待又困惑的神情猛然清醒过来,一个个惊愕又欢喜的神情,像蜡汁浇在脸上般凝固。
是这雷吗?是这雷吗?
他们在神农峰有多久没听见这种雷声了?!
一百年零九天。
道琼子心里清楚的记着日子,那是她晋阶先天的时候,天空响起劫雷。
神农峰终于又迎来了雷声,虽然不是晋入先天境的雷声……但这一声雷,却比晋阶先天境的意义更重大。
这是引发天道规则的雷声!
有谁在登极境引发天道规则吗?
道琼子微笑起来。
这一届的星命都很强。
这是好事。
当这一道雷声轰响时,三清宫内所有先天的目光都积聚了过来。
……
雷声之后,一道粗如拇指的墨绿色闪电从重重乌云中透出来,视石砌静室如无物,悍然劈了下去,穿透静室外的防御阵法,穿透屋顶,正正劈到沈清猗的头上,从她的百会**贯入她的识海,再贯透她的全身。
那一刹,沈清猗感觉自己被高高抛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颠倒了过来,事实上她仍然坐在浴桶中,全身都在颤栗。识海中巨浪翻天,电光分化如千万道细小的电蛇穿梭,神识虚荡荡的,感知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全身都已经电得麻木,可身上每个部分又分明感到灼烧般的疼痛。
她忍着剧痛,以强韧的意志硬是将虚荡荡的神识聚拢起来,又以意志将神识分散开去,每一缕神识都堵住一处窍**——她的窍**本来是大多数封闭,正是不适合修炼武道的体质,全身窍**只通了十几个,倒是方便了她不用将神识分散太多。
千万缕电光堵在她的身体内,又在她神识的操控下淬炼她的筋骨脏腑,电麻又剧痛的滋味不必言说,在身体中横冲直撞的力量如几万人锥阵在冲刺,她的神识都难以控制。而神识在操控的同时也在经受电光的淬炼和冲撞,痛痒麻木的感觉比起肉.体传递更加清晰直接。识海中电闪一片,如果有鱼,早已经翻了白肚皮了,没有将她的三魂七魄震散都是她的意志坚韧之故。
但承受住这种痛苦,带有天道意志的闪电淬体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这是炼成究级体的关键。
当一切痛苦过去后,沈清猗感觉自己身体轻得能飘起来,因为一切杂质都被淬出去的;同时她又感觉到身体从未有过的紧致,仿佛每一处都契合得严密;抬手曲指无比的流畅,仿佛关节如珠般圆滑,没有半分凝滞。她伸手一按浴桶,身子飘了起来,略一惊后,便以神识控制身体,从容的落在地上。
桶中鲜红如血的药液已经变成了浅黑色,黑色是她淬出的杂质污垢。
她飘身落入另一只浴桶中,以清水净身再出来,神识进入识海,便见识海的湖泊向外扩大了十几倍,而四周仍然是黑沉沉水域,仿似大海,无边无际。这些黑沉的水域,是她识海的潜力。终有一日,她将“点亮”所有的水域,让识海成汪洋。
神识又进入丹田,便见丹田中的丹鼎从虚影凝成了实形,并且鼎身上出现了九道玄奥的纹路,她细心体会,便有无数的玄妙涌入,脑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种道印。
道印,是沟通天道规则的印符。
道门和佛门的九字真言印,是一种道印。
浮现于沈清猗脑海的,是炼丹的道印。
这是……草木精气通脉印!
沈清猗的神色莫名。
炼通脉丹的地脉草早已经绝迹,通脉丹也绝迹,药殿炼出来的替代品有隐患,如非万不得已没人会服用,但有了这草木精气通脉印,只要以草木精气入药,用这枚道印能炼出通脉丹来。
如此,世间任何人都能通脉,修习武道。
这对世间的改变必定是天翻地覆!
沈清猗惊震后冷静下来,穿上另一套干净的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寒风挟着秋雨吹了进来,她没有穿风氅,丹火淬体之后全身都是暖融融的,感觉不到寒冷。
此时静室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起来,乌云散尽,只有细雨如柳丝般的飘。
在那道墨绿色闪电劈下时,静室外一众药殿长老和远方各处的先天宗师们心都悬了起来。
带有天道意志的闪电威力极大,如果度不过去……炼不成究极体不说,人也劈成废人了。
当沈清猗开门走出静室的防御阵,各道先天神识从远方立时扫了过来。
然后,先天们惊怔,又笑了。
不仅炼成黄品究极体,神识还晋入洞真境?
入道三年,神识入宗师。
啧,这是要翻天呀。
……
“清猗。”
萧琰抑制着喜悦没有拥抱她,但眉眼都带着笑。
她的气机与她相连,清猗炼体成功她有感应,神识立即从紫府中退出来,睁眼等她出来。见到她时,首先确认她完好,这才完全松口气。再细看她时,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沈清猗穿的是同样的道袍,身形比之前又瘦了一分,却不是纤弱的瘦,而是紧致的瘦,像傲霜的风骨,经过风雪的淬炼后,劲瘦挺拔,而每一寸紧致的肌肤下,都蕴着蓬勃的生命力,像春雨后拔节的竹子,质地坚韧又富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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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忍不住伸手捏她的手臂……还是柔软的,但不同于以前的柔弱,现在她至少要用上三成内力,才能捏碎她的骨头。
“清猗,你不容易捏坏了。”萧琰高兴道。
沈清猗:“……”
“哈哈!”
她端着脸,无视长老们的笑声,先向太上长老行了一礼,“至元不负师尊和夫子、诸位长老的期望。”
道琼子微微颔首,柔和的声音如清风拂过,说道:“你很好。”扫了萧琰一眼,又微微一笑,说道,“你先休整,明日再过来说话。”
“是。”
太上长老走了,一众长老自然也识趣走了。
萧琰上前抱住沈清猗,抱得很用力,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心中这才完全踏实了。
“以后我不用担心勒折你的腰了。”她说道。
沈清猗想起她那句“你不容易捏坏了”无语,白她一眼道:“除了这个,没其他的了?”
要是再夸她体坚抗捏抗抱抗摔打之类,她掐她!
萧琰眨了眨眼,说道:“你更好看了。”
沈清猗欢喜,却端着脸色,“哪里更好看了?”
“哪里都好看。”
萧琰说道。
“你全身都更好看了。”(.. )
第三一七章 尽心,就是仁
萧琰说她全身都更好看了,不是虚言,而是实话。
沈清猗全身的杂质都被剔除,似美玉再经琢磨,肌肤更加莹润,透出珍珠一般的光泽,而骨骼更加密实,肌肉紧致柔韧,以丹火淬炼相当于肌骨的重塑,加上天道意志给予的淬炼,身体一些瑕疵在重塑中进行了调整,似一樽玉人又经高明艺匠雕琢,身材比例和谐到完美,让人一看觉得赏心悦目,再看几眼禁不住着迷;而其风骨也越发突出,像千秋寒梅经过千秋霜雪的洗炼,更艳,更清,凛冽风华灼灼。
萧琰觉得沈清猗美得灼人眼目。
她眨了好几次眼。
沈清猗嘴角一弯,决定原谅她先前的“口不择言”。
两人入静室收拾好衣物,回了元合庭,萧琰将藤箧递给白苏,两人自去茶室说话。
“清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萧琰还有些不放心。
沈清猗一笑,伸出自己的手腕。
萧琰的真气从她腕脉而入,跟着一缕神识也进入,但这回她遵守了禁忌,没入她的丹田,只是在她周身游走。萧琰的神色先是惊愕,然后绽出了笑容。
“清猗,你成了通脉体了!”
她眼里都溢出了笑意,“你可以修行武道了!”
因为天道意志的淬体,闪电的强横力量,竟然将她体内的经络全部贯通,一举成了武道上难得的通脉体。
萧琰兴奋得比自己晋阶宗师还要高兴。
沈清猗也高兴,这本是她神识有意的引导,操控闪电横冲直撞的力量,将自己先天不通加上后天又堵塞的经络全部贯通,虽然为此经受了更多的痛苦,但结果是值得的,成为完全的通脉体——这是武者晋阶先天境才能达到的体质,而她通过一次究极炼体实现了。
丹道是求长生之道,不是求力量之道,沈清猗对力量并不渴求,但她既负星命,又与萧琰必定走上天启之路,未来凶险莫测,能有自保的力量当然是最好的——沈清猗向来不将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纵然是人也有护她不周的时候,何况她并不想成为萧琰的累赘。所以,再痛苦她都会想办法让自己能够修炼武道。
“可惜有些晚了。”萧琰又遗憾的道。
武道修行要从小开始,既是对根骨的打磨,也是夯实基础,内力也要通过日积月累才能壮大,清猗现在虽然有了武道的绝佳体质,但二十五六岁才起步,比起其他人晚了二十年,纵然她悟性高,但基础的夯实、凝练和内力的积累还是需要时间。
沈清猗却不觉得遗憾,微笑说道:“我又不是追求成为武道至强者,现在可以修行武道已经是上天垂顾,还有什么可惜的?”
“也是。”萧琰想了想说道。
清猗有自保的力量好,丹道才是她的主道,不能因为可以修习武道,而本末倒置。
坚持本心,才能走得长远。
***
一场秋雨一场寒,河西也在下秋雨,潇潇一日后云收雨住,但西部的鄯善、焉支二州的秋雨却已经连续下了五日,而且是暴雨。
这是西部罕见的秋季暴雨,暴雨引发了洪水,从天山南麓流下来的的白河水泛滥,又往南与孔雀河交汇泛滥,沿岸的鄯善州、焉支州的二十七个村庄、三个市镇、两个县城、四个牛羊马牧场都淹没在洪水中。
河西道的西部向来是防春末夏初的融雪汛,因秋冬季节枯雨,几百年都没发生过秋汛,这回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的洪水将官府和百姓都打了个懵头懵脑,洪水凶猛,卷着泥沙咆哮而来,一下淹没了村庄县城和牧场,短短五日,有数千百姓死亡或失踪在洪水中。
所幸河西道历年防融雪汛已经有了经验,防汛司是道级官署,按大唐《防汛律》在汛期前后有权临时调集道内军兵财物,关防文函下去,大半个河西都动起来:转运司支拨银钱,调粮发运,大都督府下令河西军中军抽调五千士卒分别奔赴鄯善、焉支抗洪,相邻的高昌、且州、海州三州折冲府接到防汛司的关防文函,立即抽调府兵分别赶往二州,联合鄯善、焉支州的府兵,组成抗洪抢险队伍。鄯善州、焉支州的刺史府也马不停蹄的运作,征调当地民力物力,组织抢修堤坝和救灾事宜。
受灾最重的是鄯善州,有十七个村被大水冲没,还有邻河的两个市镇,州城也受到洪水侵袭,幸被堤坝挡住。这些堤坝都是按融雪汛的标准修建,但哪年的融雪洪水都没有今年的“秋汛”凶猛,洪水咆哮着,呼啸而来,奔腾过去,一次又一次,很多堤坝决了口,因鄯善州城处于白河支道,不在主河道,才没有决口,否则早前两天被大水冲入了。但暴雨持续五天,支道水位越来越涨,又有泥石流,城外的大坝已经出现了两处塌方,还有多处险情,抗洪队伍紧急增加两千人,大堤上人头涌涌,穿着军服的短褐的麻布袄的各色人都有,吆喝声号子声不停,军队和武馆的武者以及武学的武学生都处在险情最严峻的地方,冒着暴雨,将沉重的竹笼石头挟着劲力准确的投入缺口处,再由普通队员用沙包垒起沙墙,人们的汗水都混着雨水滚落……在这降温到只有七八度的寒冷天气中冒着暴风雨抢修堤坝真是一个考验,有的人扛着沙包倒下,立即被后勤队伍抬下去,灌生姜水、糖盐水。
大坝南端的高地上有一座河道所巡守毡棚,此时棚前立着一柄圆木撑着的赤色油漆伞,伞下人影幢幢,不时有人奔走来去,或汇报或领命。堤坝上的军民百姓疲累时不由自主望向赤色伞,看见伞外□□立着的大纛,心中似有了主心骨,又冒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赤色大纛上绣着斗大的“萧”字,如赤色火焰,飘扬在暴雨中。
堤坝上的军民都知道,世子在那里。
河西萧氏的世子,兰陵萧氏的世子。
人们已经习惯了,无论战争还是灾难险情,永远都有这么一面大纛立在河西人的背后,□□,永不倒下,坚定,永不后退。
这面大旗是河西人的精神支柱。
支持他们度过任何艰险。
两百年来,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
因为兰陵萧氏,永不倒下,永不后退。
赤色大油伞下固定着八盏玻璃风灯,将暴雨下的昏暗照得光明。萧琮穿着鹘衔瑞草的世子裘袍,头上戴着世子金冠,硕大的南珠嵌在冠中莹莹发亮,站在伞下给人明亮的感觉,仿佛暴雨中永不黯淡的珠光,给人温暖和信心。他在世子袍外穿了件绿头鸭绒油衣,脚上是一双鹿皮高筒油靴,正一边听着官员说话,一边望着远处咆哮的洪水,目光温和又沉静。
此时他临时兼着防汛司副都指挥使的职任,坐镇受灾最重的鄯善州,近协调指挥抗洪事宜,昨天傍晚才急驰抵达州城,今日一早在刺史与河道官员陪同下巡视河堤。
河道官员汇报堤坝情况后,刺史说起本州的受灾和救灾情况。
河西道的西部地广人稀,鄯善州城内只有三千多户、一万四千余人口,现在洪水泛滥,各县村镇和牧场的难民纷纷拥入州城,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七八万人。城内街巷、佛寺道观、城墙根下,到处都是搭的简易窝棚,堆放着*的行李,挤满了一身狼狈的难民。
刺史府做的第一件事是平抑粮价,按《防汛律》的惩办律条,敢涨价的粮商一律下狱,米粮充公赈灾,并以十倍罚没家产——这一严酷的律条从高宗立律起到现在,已经执行多年,斩落奸商无数,而且官报披露,臭名远扬,影响子孙三代,很少有奸商敢顶风发这灾难财,州城的物价平抑得很好;但一下多了六七万人口,吃、住、防疫都是大问题。
“……原本今年也是好年成,春小麦、玉米、大豆正待秋收,这一场洪水给冲没了大半,还有棉花,天山南麓下的棉田毁得差不多了。”刺史心肝儿都在痛,鄯善州的天山棉是有名的贡棉,每年给州里带来多少赋税啊,今年全泡黄汤了,“所幸积粮还有,加上道里拨的赈灾粮,这前一个月还是能周济过去的。住的地方也统一安置,已经规划在各坊区搭帐篷,置溷房和垃圾点,将难民分区迁入。城内各家药铺也都统一征调了,按邻近地带分区负责,并设置医疗点,还有检疫队巡视,做好治病防疫措施。……”
刺史一条条禀报着,虽然面临突如其来的洪灾,却也还有条不紊,一桩桩拎得清楚。如果萧琮只是防汛司的副都指挥使,刺史当然不必详细说这些民政,但他还是河西世子。无论是世袭河西大都督的继承人,还是世袭梁国公的世子,在河西人心中,是河西少主,河西的所有事情当然得操心。尽管河西大都督只管兵事,但萧氏早已扎根河西,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把持,河西道的官员未必都是萧派,但在这里任官,要把事情做好,不能不依靠萧氏,何况治灾这样的事务涉及方方面面,有萧氏出头当然能省刺史很多力。萧氏将河西当作自己的家园子,不管朝廷怎么忌惮,但对河西的地方官来说有桩好处:萧氏不会拆烂污、拆家棚,毁了“自家的园子”,救灾这种事必定会尽心尽力。
“使君考虑得很周到。”萧琮温和平静的说道。
河西的州政长官都是实干的,萧氏看中务实,那些为官虚浮或是只有嘴皮子功夫的,早已被萧家的明查暗访给弄下去,能留任的刺史未必都清廉公正,但都有一桩——是能干实事的。萧琮觉得这位陈刺史处理灾务中规中矩,按着《防汛律》和《荒政全要》的条款办事,没有什么出色的亮点——但能中规中矩的将这些事情办好,治灾落到实处了。
治灾民政方面他没什么可补充的,帝国已经积累了两百年救灾的经验,只要官员认真去做不会出岔子;萧琮最关心的还是难民的搜救,这是救灾最薄弱的环节。
洪水当前,首要是保堤,其次是赈灾,维持灾区秩序,然后是灾后重建,不要造成流民。搜救灾民往往是最为忽视的,除非有相当的人力及时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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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带着随从侍卫一路急驰过来,进入鄯善州境看见凄惨的状况,村庄房屋淹没在洪水中,逃往州城去的难民拖儿带女,失去亲人的一脸悲痛麻木,但为了生存仍然要挣扎向前。看见萧氏的赤底剑兰旗帜时,那些难民远远的伏拜下去,一脸凄惶的脸上有了欣喜,悲痛麻木的眼睛中也有了光彩,那是希望,也是信任的亮光,希冀萧氏能将他们拯救出苦海,信任萧氏会将他们拯救出苦海。
那一刻,萧琮深深的感受到:
萧氏,是河西的萧氏。
河西百姓信任萧氏,萧氏应回报百姓以仁。
最基本的仁,是保障他们的命。
萧琮手中的人力没法全面搜救灾民,但总要尽力去做。尽心,是仁。
他在路上时去信给父亲,希望再调五千河西军组成搜救队。
梁国公收到飞鹰传回的信权衡良久,同意调派三千人。
萧琮已经从护堤军队中抽调人员组成搜救船队和皮筏队,这三千军士赶到灾区后,也加入其中,在洪水泛滥的河道上四处搜救落水和受困的灾民。
但派军队搜救百姓的行动在军中引起了一些非议,尤其在一位军士因为救河中一对母女而不幸被洪峰卷走后,搜救军队的将领们都觉得不值——不过是些卑贱的村民,怎么比得上他们精心训练出来的士卒的性命?(.. )
第三一八章 有道
河西军是铁军,萧氏两百年不懈的打造让这支军队拥有铁一般的纪律,虽然搜救队伍中的一些将士对世子的做法有些不满,但服从命令是军中铁律,将士们依然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但不满的小情绪已经埋下,像暗中发酵的面团,如果不理总有一日会膨胀。
萧琮的侍卫也随同救援,当然探知了搜救队伍中的疑惑和不满情绪,毕竟牺牲的是他们的同袍,而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不是荣耀。事实上,他去信给父亲请求增援军队搜救平民,在河西中军已经引起了不赞同,只是暗地里议论还没有爆发。待洪灾结束,他回到贺州,要面对父亲的诘问,并要给军中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现在不是时候。
暴雨已经停歇,但洪水还没有退去,一些百姓还困在水中坚持或绝望的听天由命,死去的人无法复生,苦痛无法平复,赈灾做得再好,克扣赈粮的猾吏杀了痛快,但失去的亲人如何挽回?
失去亲人的痛,无分贵贱。
一样的悲痛,撕心裂肺。
萧琮看过太多的眼泪,听过太多的哀嚎,但更多的悲痛是哭在心里,没有失去亲人的人无法体会。
萧琮也无法切身体会这种悲痛,但看到失去孩子的母亲,他能想到自己的孩子……如果失去虎头,他会是怎样的悲痛!
他也得到过太多的叩谢,白发苍苍的老人,壮年的男子,面黄寡瘦的妇人,童稚的孩子……他们向他磕头拜谢,带着感激,希望,信任。每一记磕头都似磕在他心中,仿佛铁锤在敲打,又仿佛洪钟大吕的轰然。那是生命的交付,沉重,而又荣耀。担负起别人的生命,是沉重的责任;能被别人信任的付予生命的担负,是荣耀。
他想起高宗视学时那篇有名的《论伟大的王朝》的致辞:
“一个伟大的王朝,总要担负起一种或几种高尚的责任,才可谓之‘伟大’。一个王朝强大,未必伟大,或者军事强大却野蛮落后,或者文明昌盛,思想却在腐朽。即使创下辉煌盛世,也不过是比其他王朝争命争得显赫,生存而已。伟大还是庸碌,在于存在的意义,在于是否担负了伟大的使命和高尚的责任。一个伟大的王朝,必定有着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只有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才能让一个王朝永葆青春,不会腐朽,被历史的潮流吞没。这是伟大的意义,也是帝国为之奋斗和存在的意义。”
使命,责任?
存在的意义?
身为世家子弟,他们从小被灌输为了家族而奋斗。
在萧琮的前二十年,他是努力的活着,为了活着而争命。
在他今后的人生,是为萧氏家族活着。
让家族延续昌盛,让血统繁衍,这是萧氏子孙的责任。
身为萧氏的宗子,未来的家主,这种责任和使命更加重大。
但这只是活着。
像高宗陛下说的,无论家族昌盛还是延续,都只是活着,区别是活得好还是活得差。
他们奋斗是让家族活得更好,让子孙活得更好。
但这是存在的所有意义吗?
……不,不应该是。
他们是人。
是人要有道,有追求。
一个王朝伟大,是因为它有道。一个家族伟大,也是因为它有道。
他们甲姓世家能够数百年都被天下士民推崇,不仅仅是因为权势地位,还因为他们掌握了知识、文明,是文明礼法的承载。如果世家失去了自己承载的道,那跟只有财富权势的暴发户家族又有何区别?又有什么值得骄傲荣耀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道才能鲜活。否则,活着也不过是活着罢了。
萧琮在寻找自己的道,一种让他的人生更加鲜活的道。
***
三清宫。
萧琰还不知道河西的灾情,她又在道门待了五日,正式拜见过太上长老,又见过其他几位要见她的道君,便准备离去。
再待下去她要耽误沈清猗晋阶绿丹境了。
她与沈清猗告别,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你掉一根睫毛我都知道的。”
萧琰真数过她的睫毛。
沈清猗忍不住笑,说道:“好,我一定照顾好我的眼睛。”
萧琰恼她道:“你瘦一分我都知道的。”
沈清猗故作惊色,“难道你用神识偷窥我了?……流氓!”
萧琰哈哈大笑。
重重一抱她,“走了。”
转身箭一般射出,瞬间远去百余丈,头也不回离去。
只怕自己一回头,会忍不住回身,再也走不了。
动了心,入了情,才知道“不忍分离”的“不忍”是怎样的缠绵悱恻。
依然是道阳子带她出神农域。
道阳子将她送出神农域的西部山岭,道了声“小心走路”,便洒洒离去。
萧琰一路小心,安然回到了贺州。
想必反天启派以为她已经南下,还在南边寻找她的踪迹呢。也或许猜测她在道门,但神农域广阔无边,除非他们出动四五位先天不分昼夜的值守在外面,但这不可能。以她对李毓祯的了解,即使不采取激烈行动,也不会让反天启派好过,必定动作不断,反天启派应接不暇,哪有那么多的先天派过来逮她的行踪?
萧琰戴上面具提着行箧从西城门进入贺州,便见城门口贴着刺史府募捐的告示,城门卒正在为识字不多的百姓宣读并讲解。
萧琰一目扫过,便皱了眉:鄯善、焉支州洪灾?
那是西部,秋季怎么会有暴雨洪灾?
“捐一文钱也是心啊。”
“献心是积福,为自己积福,为家人积福,为孩子积福。”
“今日我帮了他人,来日我有难,也有他人帮我。”
城门卒大概听过墨家子弟募捐的演讲,也约摸是宣讲惯了,嘴皮子极溜,说得头头是道。
她听了片刻,入了城门。
她从侧门入了国公府,先回清宁院,沐浴后换了身衣衫,将约指取下收在贴身衣袋里,倒不是要隐瞒,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四哥之后再显于人前。因还未到申时,父亲还在衙中,萧琰便先去盛华院给母亲请安。
安平长公主见到她很是欢喜,“怎么突然回来了?”
萧琰行礼后坐到母亲榻上,笑着说道:“因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四哥说,所以折返回来了。”
安平长公主哟一声,“你们兄妹俩有什么秘密?”
萧琰笑道:“此事与阿父阿母也是要说的,待孩儿与阿兄说了,再与母亲说。”
“好,好,看你们兄妹俩揣着什么秘密。”安平长公主笑了几声,又叹道,“可惜你四哥这会不在府中,在灾区来去的,也不知道多遭罪。”
萧琰已从青葙那里得知府中近况,知道四哥领了防汛司副都指挥使的职任,在鄯善州指挥抗洪,不由担忧道:“洪灾还没有消解么?”
安平长公主道:“前日接到你四哥的信报,说洪水已经退了。但你四哥说,灾后面临一堆重建事宜,他要在灾区多待一阵,说他在灾区,各项事情都会办得快一点,官吏的贪污克扣行为也会收敛一些。”
萧琰皱眉,“救灾款项他们也敢贪污?”
安平长公主冷哼一声,“哪个时候都不缺黑心肠的,官场可不是清如水。算官清如水,也抵不住吏滑如油。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不盯紧点会让那些奸猾之辈上瞒下欺。”
萧琰点点头,灾后重建事多繁杂,各种款项和物资也是巨多繁杂,确实容易作弄手脚。四哥在那边也是尽仁心。但重建家园不是短时能完成,少则半载,多至一年,四哥还有都督府军务和族里正务,哪能监守太久呢。但尽仁心是好事,多了解民生也是好的,毕竟萧氏、河西,以后是四哥的担负。
“四哥的身体还经受得住吧。”萧琰挺担忧,尤其暴雨那几天,风里来雨里去,没感风寒吧?
安平长公主也挺担心儿子的身体,但在女儿面前却挺大气,一摆手道:“没事,有府里傅、陈二位大夫随行,虽不及沈至元,也是医术精湛,经验老到的。如果去危险的地方,有萧承忠他们护着呢,你七曾叔祖也在那边。”
萧琰一听萧凉在那边,放心了。
母女俩说着话,摆钟敲过了申时,安平长公主便使人去睿思堂候梁国公。
两三刻钟后,侍女回来禀报说,国公还未下衙,已经交待那边的管事了。
安平长公主道:“最近事多,你父亲这段时间没准点下衙过。”
萧琰由母亲带着去松鹤院拜见祖母。
长宁大长公主看见她很高兴,也不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只笑呵呵的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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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说:“祖母,我去了神农域,去了三清宫。”拣着能说的风景,绘声绘色的给祖母描述。祖母笑道:“听你这般描述,我也当去过道门圣地了。”萧琰露出左手腕的镯子,说是上清掌教送的,“掌教说,能保命。”她眨眨眼,压低声音。祖母也眨眨眼,压低声音,“那你收好。”安平长公主看得大乐,哈哈大笑。
梁国公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说什么呢,这么欢乐?”
“阿父回来了。”萧琰立即起身,绕过坐障屏风迎到门前,笑嘻嘻的给父亲行了礼,叫了声“阿父”,又亲热的扶着父亲胳膊,到坐障前弯身给父亲除靴。
萧昡心里受用,却端着眉说道:“忽忽返回来,又这般殷勤,是要求为父什么事啊?”
萧琰边扶着父亲手臂往里走,边道:“我这是向父亲献孝心啊。”
萧昡哼一声,脸上却已笑了起来。(.. )
第三一九章 兄妹
在松鹤院说话待到近昏时分,萧昡三人拜别太夫人,回到盛华院用过晚膳,萧琰送父亲回睿思堂,父女俩在书房说话。
萧昡可不像安平长公主那么心大,看见女儿回来只是高兴,哈哈笑问一声不过问了。
在他心中,女儿突然回来是惊喜,而且惊大于喜。
这才出去几个月,怎么可能这么快有了突破先天的契机?
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昡神色威严端肃,不和女儿打马虎眼,“说吧——忽然回家找你四哥是什么重要事?”
特别强调“重要事”。
萧琰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立即道:“阿父放心,不是武道上的事。我去道门发生了一些事,须得与四哥说,再禀报阿父阿母。”
萧昡心说,当然不是武道上的事,否则怎可能要先与老四说。
是在道门发生的事?
道门之事若与家族利益有关,也应和他这个父亲说。
除非,是和老四有关的事。
道门有什么事是和老四有关的?
莫非……
是与沈至元有关的事?
萧昡严肃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是与沈至元相关?”
“是的,父亲。”
萧琰毫不惊讶父亲猜到与清猗有关,毕竟她话中透露的信息很明显:道门,与四哥相关——以父亲的敏锐和洞察力必能推测出来。
萧昡神色更加冷峻,“她又作什么妖。”
语气里有着憎恶。
萧琰心中暗叹苦涩,有种难以言对的复杂。
清猗一步步筹谋和离,惹得父亲愤怒,可不都是因自己而起。
她身姿端正的坐在紫袍玉带石的茶盘后,暗中平复心绪,抬眉笑道:“阿父尝尝我冲的茶。”
右手执起大邑窑出的上品白瓷六棱壶,以韩信点兵之势行云流水般点了六杯茶,拈起一杯递到父亲面前,笑容殷殷道:“阿父,这是道门的雪毫琥珀乌龙。我给您带了十方回来。”顶尖芽茶均以玉罐装,一两称为一方。茶叶是沈清猗给她的,只产于神农域南部的苗山山峰,据说每年出产不过百余斤,向不外流。
萧昡抬眉看了女儿一眼,拈起薄胎白瓷杯,但见茶汤明亮,呈浓深的琥珀色,叶身白绿黄红褐五色相间,十分鲜艳,只看茶汤有好心情。抬杯慢慢啜尽,茶香浓厚甘醇,还带有熟果香,回味又有蜂蜜的芬芳甘甜,入喉有好心情。当然最主要的,这是女儿亲自冲泡孝敬他的。
萧昡怎会不知道这雪毫琥珀乌龙的珍贵?
道门有一帮嗜茶的老家伙,神农域那群山宝地出产的顶级好茶很少外流,雪毫琥珀乌龙是其中之一。萧昡还是三十年前请道玄子为萧琮治病时才得赠二两,没想到女儿去一趟道门带回一斤……
十七再得道门青眼,那帮老家伙也不会忍痛割舍茶给她——这茶想必是沈至元给的。
此女以和离踏着萧氏而上,他的儿子女儿却仍与她感情深厚,这不得不让萧昡忌惮,也更生厌憎。
用完这巡茶,他板着脸哼声,“这般殷勤,是想给沈至元说好话?”
但刚刚享用了女儿泡的茶,浓香甘甜味还在喉间,萧昡虽然板着脸,心里却颇甜,决定不计较这是沈至元送的茶。
萧琰笑嘻嘻道:“这茶是沈至元送孩儿的,但到了孩儿手中是孩儿的啦。孩儿孝敬父亲,是孩儿的心意,可不是给至元说好话。”又转了转眼珠,“不过孩儿对茶没多少讲究,这十方茶还是给父亲您的。”
萧昡斜乜女儿。
终是拐弯抹角给沈至元说好话。
梁国公沈哼一声,但看在女儿份上,不再说沈至元作妖,然心中对她憎恶不减,又放心不下提醒女儿,“沈至元长于心计,城府深阻,貌似清凛实则心狡,你莫要被她诳了。”
萧琰见父亲沈眉冷峻的样子,心里苦笑,父亲对清猗成见甚深呀,只能慢慢磨了。扬起眉毛笑道:“孩儿这般聪明机智,还能被哪个诳惑了?”
一副骄傲的样子。
萧昡哈哈失笑,心中却也骄傲。
他的女儿是最好的。
萧琰提壶注水,一边操控火属性内力煮水,一边机智转移话题,“阿父,鄯善和焉支二州怎么会发生暴雨洪灾,几百年都未有过啊?”这也是她疑惑和关心的。
这么严重的灾情,死亡百姓这么多,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萧昡眉骨棱起,漆眉如刀横出,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气和剔骨的锐气:
“这不是天灾,是*!”
……
萧琰从父亲院中出来,已是二更时分了。
寒夜的风吹得她衣袂翻卷,她的心绪也在翻腾,不由驻步望向星空。
天上的星子明灭不定,像这人间的事情,有明也有暗,暗中的险恶,令人叵测惊心。
大道既远,世路窄狭,人心万端,各为利益。
只是在这利益争斗的狂潮下,又有多少无辜生命枉死?
***
次日,萧琰拜别父亲母亲,往鄯善而去。
昨晚父亲说了洪灾是*,萧琰很担心四哥,万一再来一次先天大战——尽管可能性比较小,但不怕一万、怕万一——虽然七曾叔祖在那边,萧琰觉得自己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
再者,她心中沉重。
想必四哥的心境,也面临着考验。
她要去鄯善,无论世道如何险恶、已经发生的境况如何沉重,她都应与阿兄并肩担负。
她身形疾迅如风,很快到了鄯善城。
萧琮却已经离开。
留守的侍卫萧承信禀报道:“三天前,世子带着侍卫和骑兵队伍巡视白河泛滥区……按脚程,这会应到了白河下游。”便放了鹰信出去。半日后,鹰信回来,萧琮回信说,他在焉支州的博湖南湾牧场。
萧琰看了舆图,便往博湖去。
博湖在鄯善州西南约四百里,位于焉支州北部,北湖临天山南脉,博湖水是天山雪水融汇而成,水域面积逾三千平方里,是河西道的第二大湖,南湖抵焉支山,和焉支山南麓相夹的南湾马场是河西有名的马场,大唐十大军马之一的焉支马主要产自这里——一场洪水将这碧草如茵的优良马场变成了黄泥溏地。一行三四十人的骑队行在这黄泥溏中。
萧琰远远的清啸一声,骑队停下,萧琮勒马回望。
“四哥。”萧琰身影如风掠至近前,见兄长清俊的脸已经瘦了一圈,眉骨都微微突了出来,一双温润的眼睛多了沉厚内敛,如玉温润的气质也多了大地载物般的厚博。她心中一时沉痛,“阿兄你瘦了啊!”
“阿琰。”
萧琮笑着伸出手掌,与妹妹的手紧握一下,又倾身与妹妹拥抱。
侍卫首领萧承忠已经让了自己的马出来,翻身骑上备着的空马。
萧琰和兄长并马而行,萧琮惊讶问道:“阿琰何时回河西的?怎的这么快回来了?”
“我回来见阿兄。”萧琰笑着说,转脸看兄长,神色认真。
萧琮哈哈笑一声,观妹妹神色,便知她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有重要事情。
但这会儿却不是说的时候。
兄妹俩极有默契的不提,先说灾情。
萧琰问四哥:“博湖西、博湖南两个马场都废了?”
“西湖马场也废了。”萧琮声音和神情都很沉重,“估计五七年内恢复不了。”
萧琰骑在马上,放眼四望,但见漫漫黄泥溏地数百里,处处塘洼潦水伏草,行在其中,有一种满目凄凉的感觉。
她的心情也凄凉起来。
父亲说四位先天从焉支山打到博湖,又从博湖打到天山的阿尔明雪峰,不仅造成了雪崩,而且龙虎山那位先天修的是三昧真火拳,茅山那位先天大量使用火焰符,雪崩的同时又造成大面积融雪,大量水汽上升,与高空寒气流相撞蔓延开去,造成席卷鄯善、焉州二州的暴雨天气,暴雨和融雪引发洪水,不止白河泛滥,地势北高南低的博湖水也是三面流溢,西部和南部的天然水草牧场成了黄泥滩。
先天之威,破坏如斯!
萧琰以前心惊于高端武力对环境的破坏力,但那都是在脑中想象,如今目睹这满目凄凉的景象,便觉寒气从脚板冒起,浑身都是凉森森的。
“马场废了,不止是河西军马的损失,还关系到三百户牧民的生计。这些牧民世代养马,父母妻儿均赖马场为生,马场一废,一家子的生计是问题。”萧琮清俊的眉拢着,目光遥望千里浩淼还泛着黄的博湖水,“好在还能靠湖吃湖。这马场要养起来,五七年内,他们只有先转成渔民。再者马场养起来也需要人力,这也是一个维生的活计。……趁着寒冬未至,先将逃难的牧户迁回来,清理溏泥,以工代赈。博河水质好,湖底泥也肥沃,马场清出的淤泥可作肥料,卖给土质不好的州县肥田,得的银钱四成入赈灾重建款,六成归牧民,这也是生计。……”
萧琮一路走一路说着,显然思考已久。
萧琰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补充自己的想法。
说话间,兄妹俩骑马的速度并不慢,当然在泥滩地里也跑不快,往南行了约一个时辰出了马场,沿着白河西岸往西南去。洪水退去后麦田玉米地一片狼籍,到处是黄泥白沙,歪倒着麦穗、玉米秆子,在寒冷的秋风中簌簌作响,更增萧瑟凄凉。路上遇到洪水淹死的尸体,有老人,年轻人,女人,孩童,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从木桶中颠出来,脑袋朝下掩在黄泥中,年轻的母亲死时两只手还紧攥着木桶,侍卫掩埋时不得不将她指骨掰断才能从桶沿移开,令人心肝格外震颤。
整支骑队都特别沉默。
骑队中有十名身穿军袍的河西军军官,他们都是搜救出来的:领头的都尉和其下一名校尉是族居焉支和鄯善州的铁勒人,另有两名旅帅、三名队正都是寒门出身,目睹这种惨境触动格外大——他们也有父母、妻子、孩子……若遇到灾情危难时,会不会有人救援他们?
看见尸体,萧琮都会让骑队停下,令侍卫翻过人脸画炭笔像,方便以后让家属认人,然后挖坑掩埋,地安葬,也是防止尸体传播瘟疫。
骑队驰出几十里看见一个村庄,大水退后也是一片狼籍,土墙屋里都是泥沙,有些不结实的屋墙已经冲垮倒塌,余下残垣凄景。
村里还有活着的老弱。
铁勒人都是住平顶屋,有钱的还建有二层平顶楼,还有放粮食的阁楼,洪水袭来时村中的老弱便聚集到富家的平顶上等死……在吃完阁楼的粮食饿死前,他们等到了河西军的搜救队伍,存活下来。
这些留下的老弱都是自愿的,将逃难的机会——木盆和水缸留给儿女和孙辈。这是铁勒人的传统,抛弃老人,留下青壮少幼,保证繁衍。和汉人的尊老敬老不同,这是狼一样的生存方式。凄凉、沉重,却又蕴着狠劲、坚韧。
听见马蹄声响,村中的老人抬头望见寒风中飘扬的赤底剑兰旗帜,如同赤色火焰一般,都激动的踉跄出来,不顾泥浆地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脸面全身都糊满了泥。
骑队驰至,萧琮立即跳下马,将这些老人一一扶起,问他们吃的可还有?“有的,有的。”老人们纷纷说道,“还有粮食收在地窖里,孩子们逃难时没来及带走。——世子安康,佛陀佑您万福!”老人们绿色的眼睛浑浊,却闪着亮采,念着感恩祈福的话,淳朴应答说,“世子您将赈粮收着,发给后面需要的人,咱们村里还能互相帮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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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骑队远去,老人们还在挥手。
军官们沉默的脸庞上也有了亮采。
这是他们救下的生命。
在活着这个沉重的问题面前,生命的值与不值,似乎无法用他们原先的想法去衡量。
……
驰出七八十里,又到了一个村子,这里也有搜救队伍救下的老弱。
因天色已昏,萧琮下令,今晚歇在村里。
老人们欢喜的将世子迎到了村中最好的房屋——村长的家里,六十岁的村长是幸存的老人之一。
侍卫和军官们在二楼的平顶上扎起军用帐篷,拿出干粮煮了简单的晚食,又煎了驱寒的生姜黑茶,用木碗盛着端给世子兄妹。
萧琮和萧琰端着茶,坐在平顶楼上,在夜色下说着话。
萧琮问妹妹:“看了这一路,有什么感觉?”
萧琰沉默了一会,说道:“无辜,凄惨。”
“是啊,无辜。”
萧琮沉叹一声。
“这些百姓犯了什么错呢?老人留下等死,壮年、青年、少年、女人、孩童,放弃家园,在洪水中逃亡,如果是天灾,那无话可说,芸芸众生只能承受——但却是*!”
萧琮看着黑幕般的天空,星子明明灭灭,闪烁着寒芒。
“他们都是人——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父、祖母——都想活下去。即使他们是最低等的卑微之民,但同样是生命。同样有亲人,会为失去他们痛苦。还有那些孩童,他们有什么罪呢?还对这个世间懵懂着,被强者的力量毁灭,除了哭泣和死亡,他们连反抗都不知道。除了被迫接受死亡的命运,他们无从反抗,也不知道该向哪里反抗。”
“阿琰,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
第三二O章 不是一个人
平顶上,无形的真气屏障隔绝了谈话的这方天地。
兄妹俩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毡上,玻璃风灯的橘黄火光映着两人俊致的脸庞,神情同样的沉静深远,又同样的肃然端重。
萧琰端茶默想一会,问道:“阿兄想怎么做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
萧琮捏着喝空的乌檀木碗,“有一些想法,还不清晰。”
“那阿兄说说,我们一起想。”
萧琮不由微笑,他的妹妹是“强者的力量”的那类人——未来必将成为那类人的顶峰,却对他说“我们一起想”。
他高兴的轻笑一声,“好。”
九月,西部的夜风已经寒冽得像刀子,平顶四面受风,他穿着毛氅围着狐脖并不觉得冷,或者胸腔中有热血在流动,让他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锐气在心中铮鸣。
他的声音变得清劲起来。
“世间,人有贵贱,生命也被分出贵贱。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萧氏却是出身寒微,并非生来是贵族;上溯到人类先祖的起源,大家的出身都一样,又有什么高低贵贱呢?贵贱是人分出来的,是出身、血统、地位,但生命都只有一条,在天地面前都是卑微的、弱小的。但人生而为人,要直立,要有活着的权利,这是我们人类先祖创字‘人’的涵义,所以才有人族对神族的反抗。这是弱小者不屈从于强者力量、不屈从于强者意志的反抗,是卑微者是争取活着、活得更好的反抗。如果人间的规则是弱肉强食,是强者决定弱者的命运,那没有人族的崛起。”
萧琰放下茶碗,点头。
“何谓人?”
萧琮似在问妹妹,又似自问自答,“我们说人是万物之灵,因为人是万物中最有智慧的。还因为人,人有道德**。有道德**,才有家,才有国,才有天下的秩序。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这是天地规则,但设若人和动物一样,只以强弱规则为道,那和狮虎豹狼之类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人类的先圣先贤们又为什么还要立德?为什么要讲人间正道?为什么会有道墨儒这些闪耀着生命贵重和人性光辉的思想?……因为我们除了活着,还追求美好,希望活在一个光明的没有丑恶的世界。没有人天生是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喜欢黑暗。我们追求光明,追求温暖,追求活得尊贵,这是人才拥有的感情。”
“万物求生,但人还有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一些东西。”
他仰头想着。
“与善。”
“这是人道别于兽道的根本。”
“而不是,强者任意收割弱者的性命。”
他一句一句说得缓慢,中间又有停顿,显然不是一时的想法,而是深思熟虑。
萧琰点头表示赞同,提起保温茶瓶,给兄长添了一碗黑茶。
萧琮端起茶汤一饮而尽,温润的眸子一闪一闪。
“阿琰,我没有想值与不值。”
萧琰知道,四哥说的是派遣官兵搜救平民。
她心中一动,撤去了真气屏障。
萧琮清越的声音传了出去,“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能用生命贵贱的价值去衡量,不能去看付出与收获是否同等。——这是利益的衡量。为人存身于世,当然要讲利益,此为人之欲。国要言利,家也要言利。
“但总有一些东西,不能用利益去衡量。与善,希望与美好,这些不能用值与不值去衡量。父母子女之间,兄弟姊妹之间,只讲值与不值,只讲利益,那还有什么温情?一个人心冷漠的家族,又能存在多久?一个人心冷漠的军队,荣耀、责任又能存在多久?只能沦为杀戮、追逐利益的队伍。一个王朝人心冷漠,活着的人只会感到黑暗、冰冷,活在这样的世间,又有何欢喜?若世道冷漠如斯,人何其为人?人间何其为人间?——寒冷,如坚冰。抛弃了这些人间温情,我们是要追求强大却冷漠吗?”
他声音流露出沉痛,“看见那些老人、孩子、青年壮年的尸体,我在想——我们和他们一样,是儿子、女儿、兄弟、姊妹、丈夫、妻子、祖父、祖母,有着家庭,有着温情。河西军去救的,不是洪水中平民的生命,而是人间的温情,人间的情与义。——救人而死的那名军士,王有年,是为人间的善,为人间的情与义而死,这种价值不可用利益贵贱去权衡,它珍贵得无可衡量。”
萧琰听得震撼,她同情这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同情底层挣扎求生的弱者,这是对生命的怜悯心,却没有像四哥想得这么深刻。她觉得四哥坐着的清瘦身躯变得高大,像焉支山一样。
寒夜仿佛更加静谧。
有一种无声的沉默在流动。
那是一种震动。
平顶上的侍卫和院中听力敏锐的侍卫军官心中都在震撼着。
风呼呼刮着,像他们的心在响动。
萧琮转头看着玻璃灯罩中橘黄色的灯火。
“人间灯火。人间有灯火,才有温暖。”
“我想让人间多一些温暖。”
他遥望着寒夜中的远处,“先圣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仁而勇,我想走一走这条道。”
这是艰难的道。
高宗说:仁、知、勇三者,天下之达德。
仁者必有勇,是大智大勇。是敢为世道先的勇。
萧琰心中震动,再次动容,“阿兄,这条道很难走。”
或许比武道更难。
因为不是取决于个人的天赋、心志、努力、机缘等等。
而是人间世。
一个世间的灯火。
萧琮明亮的目光映着温暖的火焰,对她说道:“我想试一试。”
我想试一试。
我想走一走。
世道窄狭,我想撑得更宽,像天空一样广阔,像大海一样浩大。
“这条道,不是我一个人。”
他仰望着繁星闪耀的夜空,“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前辈们在星空看着我。”
老子孔子墨子三圣是这样的人。
庄子荀子孟子等贤者是这样的人。
带领大唐走向伟大王朝的高宗陛下是这样的人。
那些故去的、现世的,真正的儒者和墨者是这样的人。
这条道,他不寂寞。
萧琮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未跳动得这么澎湃,从未跳动得这么热烈,像是一团火焰,从此燃烧了起来,再也不会熄灭。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我的道。”
他的目光深湛,每个字都充满了澎湃的力量,又带着沉毅坚厚。
刹那间,星空闪亮起来……
萧琰的紫府中星光大亮!
西方白虎的第三颗大星,如同终于打磨开的金刚石,显出了它夺目的光辉。
那颗耀目的大星,是那样的明亮。
萧琰眼怔怔的看着兄长。
“……四哥!”
***
寒夜的风忽然急骤,呼啸着折个弯儿,都向平顶涌来。
侍卫们惊愕的脸色才浮出,萧琰已经一掌拍出去,平顶上搭着的三座帐篷和七八名侍卫都被柔和又强劲的掌风送到一楼院中。风声“呼呼呼”,无数气流涌过来,仿佛楼上平顶成了风暴的中心。
好在众人知道萧琰是洞真境大圆满宗师,都没有为世子处于风暴中心着急,却都在震惊——难道十七女君又要晋阶了?……那,那,那不是晋阶先天??能,能,能在这里晋阶?
风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萧凉倏然出现平顶的宽墙上,脸上神色又惊又疑。
他当然看得清楚,十七没有突破的迹象,而且这天地元气也不是涌向十七。
那是……四郎!?
萧凉感觉到平顶上的天地元气中带着一种浩然正大的气息,一时更加惊疑,仿佛抓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是……”
在他惊疑的片霎,萧琰清喝一声“开!”
一指点在萧琮的眉间天心。
喝声道:
“汝道何为?”
声音宏大,高亢。
挟着萧琰的道念喝出,似为天地传音,叩问在萧琮心间。
萧琮只觉脑海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的眼神无比清明深邃,脑海中也无比清明,一生所学所思索仿佛在这瞬间尽数汇集于脑中,无数的光点闪烁出来,聚拢成一个光团,又“轰”的一声爆炸,无限的光点飞入脑海中的一处,瞬间照亮。他朗朗回道:
“立心!”
天地无心,人有心。
“以人心,立己心!”
天地之心惟是生物!
天地有大心,育焉万物。
“以仁心,为天地立心!”
“立命!”
掌握命运。
“为生民立命!”
弱小的人们,也有掌握命运的权利。
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
“轰!”萧琮脑中一声响。
萧凉这时已经反应过来,倏然而近,一指点在萧琰的眉间天心上,输入神识,一掌按在萧琮头顶百汇**上,输入先天真气。
平顶上漩涡般的天地元气析出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光点,从萧琮的眉间天心贯入脑海,顺着天地人桥进入,轰然一声,开辟出一片空间,拓出大地,然后是山脉、河流。
跟着,那些浩大磅礴的天地元气从他眉心**而下,进入他的身体,在萧凉先天真气的贯通引导下,沿着脉络,流向身体各处。
萧琮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泡在温泉之中。
萧凉沉喝道:“静心宁神!用心感受气!”
萧琮立即将心沉静下来,用心去感觉那些温暖的气息。不一会,感觉到一丝丝浩然正大的气息在体内游走,如阿琰说的内气淬体,淬炼着他的皮,肉,筋,骨,髓,脏……难以言述的舒适感让他不由沉浸其中,忘乎所以,超脱于物外。一丝丝杂质渐渐从他身体中淬出来,在皮肤上凝成黑色的污垢。
直至天地元气中的光点不再涌入四哥眉间,萧琰才收指起身,立到丈外。
她刚才那一指看似轻松,实则调动了自己全部的神念,在萧琮感悟“天地人”而立道的瞬间为他贯通天心,搭建天地人之桥,开辟他与天道相感应的紫府。
入道时开辟紫府这是极艰难的事,武道晋阶宗师十之八|九失败在此处,一个不慎,是脑域崩溃,或死或成为白痴,尤其以外力贯通更加艰险,通常需要先天强者至少以一半的神念贯通屏障并搭建天地人之桥,才有成功的可能。
而且,萧琮感悟的是人道规则,要引动天地道则比起感悟天道的道要困难得多,而引动后的道临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若抓不住,临机缘而不得。那一刹,萧琰来不及请萧凉出手,果断一指点下。
她也笃定萧凉会立即跟着出手。
搭建天地人之桥的神念是七曾叔祖之力。
但她一指贯通眉间天心也耗损了自己近乎三分之二的神念,此时识海都在微微抽痛,闭目温养了一刻钟才睁眼。
她的神识看见萧琮眉间有着若隐若现的紫气。
这是浩然之气。
也是人间正道之气。
天地有清气,有浊气;有正气,有邪秽之气。武道、诸长生之道都是修清气、去浊气,佛道是修清气、去欲念。还有一种道,专修正气,是阁主大师伯给她说过的浩然道,修的是人间的浩然之气。
但浩然道比起其他道,入道更难,一则要感悟人道,触动天地道则引动浩然之气贯体;二则要机缘巧合,在入道之机来临的瞬间有先天强者以强横的神念助其贯通眉间天心搭建紫紫府之桥,否则浩然之光无法穿透壁障,没可能开辟紫府,而浩然之气也无法通过眉心**贯入身体进行淬炼,只能由皮肤自然浸入的一些些养身,自是达不到淬体去杂质的极大好处。
萧琰虽然还没有晋入先天,但她的神识强度远远超过一般的洞真境大圆满,接近普通的先天宗师,所以才能在全力施为下打通萧琮的紫府屏障。
但世间先天级的强者如凤毛麟角,哪能轻易寻到?算三大宗门和甲姓世家有,也不可能月月日日守在一人身边,等候入道的那一刹时机……之所以浩然道越来越势微,入道之人几不可闻,便是此故。
因见四哥的淬体还在继续,萧琰便走得远一点打淬体拳,这比冥想更能恢复神识。
约摸半个时辰后,萧琮才睁开眼来,立即便闻到恶臭味……他的脸都是黑的。
萧琰哈哈道:“四哥,恭喜你‘脱胎换体’。先去屋中洗洗吧,我已经让侍卫烧了水。”
萧琮难以忍受这身恶臭,起身向七曾叔祖行了礼,立即入屋去沐浴。
萧凉施了个真气屏障,一脸犹在梦中的表情,“没想到四郎居然能入浩然道。”
又庆幸感叹,“亏得十七你过来了。若不然,那时机稍纵即逝,四郎得扼腕而叹了。”
那萧家还不得痛心疾首?
前几代有过这样的错失,提起来让人遗憾叹息。
萧琰问道:“四哥的浩然之气淬体怎么样?”
萧凉欣慰道:“圆满淬体。强行打通的经络有些破损,好在浩然之气可以温养。”
圆满淬体是全身都淬炼到,这要经脉全部贯通才能做到。
萧琮因为胎体中毒,全身经络先天堵塞,即使通的几条也是细小的,若非萧凉以先天真气强行打通经络,即使有磅礴的浩然之气进入身体,淬体效果也不显著。
当然萧凉为此也耗损不少真气。
两人都在平顶上调息,约摸半个时辰后,萧琮才沐浴更衣出来,只觉身轻如燕,浑身像吃了话本中写的人参果一般,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舒畅的呼吸。
他惊喜又疑惑的,“七曾叔祖,阿琰,我这是入道了?”
萧凉捋须微笑不语,只是施了个真气屏障隔绝三人的谈话。
萧琰笑着回答说:“四哥你入了浩然道。”抬手一拱,喜气洋洋,“恭喜贺喜。”
“真是……浩然道。”萧琮知道有这个道,但并不深入,虽然沐浴时有这方面的猜想,一经证实还是万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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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跟着详细解说。
“……浩然道不是力量之道,没有攻击力。但浩然之气可以淬体炼神:一则强化身体,淬出杂质,可以保持生机,延长寿命;二则聪智开觉,记忆力、反应力、思维等等,都会随着修炼境界提升;三是养神炼神,如果炼出元神体,纵然肉.体死亡而神不灭,是以正气养长生之道。——怎么修炼我得问问大师伯。咱们萧家讲武塔中虽然有浩然道的功法,但我看了看,一些关键地方含糊,并不详细,而且只有上篇,没有下篇。毕竟这是墨家创出的道,估计只有剑阁才有最详细的功法。”
萧琰心说:或许鲁郡孔氏那边也有详细的功法,毕竟是儒道之宗嘛。不过算有,也得有先天宗师帮忙,否则感悟人道再深刻也没法入道,最多是得些浩然之气养体,比普通人健康长寿一些。好像儒墨二家的圣贤多半都活有七八十岁。是否真儒真墨,倒是可以通过年寿来判断了,所谓“胸有正气,百邪不侵”嘛。
萧凉此时万分庆幸十七是墨尊的弟子,才与剑阁有这样的关系,否则功法秘笈谁会轻传于外呀,又不是道门流传出的基础修炼功法。
萧琮也不与妹妹客气,笑着点头说好,却又说道:“若剑阁不允,阿琰不要勉强。”
萧琰口里笑着答应,心里却道:四哥是白虎星命,剑阁才不会不允呢。
但看七曾叔祖的神色,似乎还不知道四哥是“星命”。
也是,七曾叔祖不是大易师,虽与四哥有血脉牵连,但也不能凭这个感应出四哥是星命。
萧琰暂时隐下不说,这事得回家告诉父亲,由父亲决定怎么通告。
因为言出即印,纵然她用神识告知七曾叔祖,但四哥是星命的话一出,会引动冥冥中的气机感应,谁知道反天启派有没有厉害的大易师,根据这微弱的契机测出来啊——这可不是在三清宫,本身有大阵屏蔽外界的感知。(.. )
第三二一章 单思何人
“四郎入浩然道的事要保密。”
萧凉一脸严肃的说道。
“浩然道和其他道不同,虽然没甚武力,对士林的影响却极大。四郎这个时候入道,尚不知皇室和各个世家做何反应,尤其逆天派那边要防备,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阴谋。为防万一,四郎立即回贺州为妥。待族中商议后,再定行止。”
萧琰点头,“七曾叔祖说的是。四哥,咱们还是先回贺州吧。”
既知四哥是星命,萧琰挺担心他的安全了。
她和李毓祯身负星命,均遭到反天启派的刺杀。
慕容绝晋入宗师后气机与天地交相感应,反天启派可能在那之后测知到她的星命,没准秦岭追杀不是针对萧琰一人,也是顺道解决慕容绝,之后慕容家态度积极的让她去乌古斯“寻母”,或许有让她避开国内刺杀的因素。当然这是萧琰的推测,但估计与事实也差不离。
而四哥入道太突然,引起的天地交相感应没法遮掩,谁知道反天启派能不能据此测知四哥的星命?
总之,还是尽快回贺州为好。
萧琰跟着又说道:“之前引起的动静,也要遮掩一下——说是我创招之故。”
萧凉看她一眼。
能引起天地气机交相感应的“创招”那得是怎样骇人?能创出这样招式的人又是怎样骇人?估计逆天派得知,更要誓杀十七了。
萧琰向他传一句:【债多了不愁。】
反正反天启派都要杀她,多一桩又如何。
萧凉心想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反对,只对萧琮峻色道:“让人守口,不得外传。”
“如此,会不会对十七不利?”萧琮神色迟疑。
萧琰却不容四哥反对,当下探身出平顶,唤了侍卫首领萧承忠和军官都尉上来。萧琮无奈的看她一眼,然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反对,只得对上来的萧承忠和军官都尉吩咐道:“适才十七女君顿悟创招,引起天地气机涌动。传令下去,此事务必守口,不得外传一字,否则必严惩不怠!”说到后面,声色已峻。
二人齐齐心中一凛,恭敬应诺退下,心中均释然:原来是十七女君是创招啊!……这得是多奇绝的招式竟能让天地气机生出反应?不过比起之前猜测十七女君在这里晋阶先天,两人又觉得不那么震撼了。分头去传令。
平顶上,萧琮说道:“我入道的事,可遣亲信侍卫通报府中。做事最怕半途而废。巡视汛区,还得继续。我既入道,更应该坚持始终,不能因为未知的风险退缩。还请七曾叔祖体谅。阿琰的关心,哥哥心领。”
萧凉微微皱眉。
萧琮又诚恳说道:“虽然我没看过浩然道的功法,但想必创立这门功法的先贤祖师不是为了长生,而是弘人间正道,必得知行合一,躬行践履。但凡大道者,未尝有不艰难的,临难而退,便若逆水行舟而折,而且道念受损,大道也不可能前行。我既立道,心志便要更加坚毅。”他看妹妹一眼,微笑说道,“若说危险,十七才是危险,何尝不是勇锐前行?”
萧琰嘴角抽了抽,四哥拿她来说事,还真没法反驳。
她的道是道,四哥的道不是道?
算今次避了回去,难道四哥以后都不出贺州了?
萧琰心说:算四哥知道自己是星命,有被反天启派刺杀的危险,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吧。
其实她怎会不了解自家四哥——虽然性情温谦,但一旦拿了主意,便如坚刚不动。而她因为关心之故,却想勉强四哥了。
她又想到浩然道的功法,只修炼浩然之气是没用的,最重要的还是弘道,“以浩然心,持浩然道,知行合一”,道念才能稳固,否则道心不持,浩然气会逸体而出,反而对身体造成伤害。
萧琰心念电转,便改了主意,点头说道:“四哥说的是。这是你的道,无论多么艰难,是你的选择。”萧琮露出笑容,他的妹妹,果然是最理解他的。“不过,四哥也要注意安全,以后不能让侍卫离开你身边左右。”萧琮自是应下。
萧凉呵呵一笑,也不再劝说。
心志坚毅,不畏艰难,这才是萧氏世子!
……
因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大家都早早歇下了,只有轮值的侍卫在平顶上下巡逻。
夜交四更,萧凉仍在帐篷内调息。他为萧琮打通全身经脉,耗费了不少真气——因为胎体中毒之故,萧琮全身经络都被寒毒封闭,比起普通人的经脉堵塞疏通起来更耗力,纵然先天宗师的真气磅礴如海,也耗了萧凉将近三分之二的真气……将尽天明时,才堪堪恢复。
萧琰一夜都在村外打淬体拳,恢复自己的神识。直到凌晨收拳,也只恢复一分不到。只能靠时间慢慢休养了。回到平顶上,见萧凉已经起身,过去行了一礼,神识传音道:【七曾叔祖,四哥入道时,我发现一件有关他的重要事——但不敢说出口,恐被那边测知后,四哥有性命之忧。短期内那边应该不知道,时间久了难说。四哥何时巡视完灾区还未可知,请七曾叔祖知会夫子,最好再遣一位太上长老过来。】
萧凉神色惊愕,跟着脸色便肃了。
那边是哪边?当然是反天启派。
被那边测知后,有性命之忧?
那是什么?
联系到萧琮入道之事,萧凉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心里顿喜顿忧,回复道:【我知。】
天明出村南行后,便寻机向萧山传了鹰讯。
……
七八日后,萧琰见到了自家夫子。
正是深夜繁星满天的时候,萧迟无声无息出现在她帐篷内,伸手摸了把她光滑的脸蛋,调笑道:【我们家小琰琰越来越娇嫩了啊。】
萧琰睁眼,十分无语,从睡袋中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夫子您能正经点么?
萧迟很正经的表示——不能。
岁月长河似的眼睛波光粼粼,飞了一道秋波过去:【坐看美人不调戏,枉负风流。】
萧琰哼哼:【花师叔和道阳子前辈很正经。】至少没有调戏我。
萧迟一棱眉:【他们敢!】
“……”人家是有长辈样,哪像您。
萧迟一挑眉,变得正经得不得了,仿佛深蕴了岁月的厚重,让人禁不住俯首恭谨:【说吧,你四哥发生了什么事?】
萧琰想了想,右手伸出一根手指,竖立指了指头顶:【夜空】。又指了指自己。
夜空中有什么?有星。
她自己是什么?是星命。
萧迟神色渐渐肃然,显然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你说的……当真?】
萧琰点头:【紫府中有感应。】
萧迟眼眸邃深,光影的长河中似有波潮在翻涌,忽地她绽出笑容,似踏波立在潮头上,睥睨万状,修长白皙的手掌在她肩上一拍:【好样的。】
又抬手在她脸上一摸,笑眯眯的:【好孩子。】——你真是我们萧家的福星,得亏你突然回了贺州,得亏你及时在四郎身边。否则,四郎能不能入道还是两说……大唐有“星”而无“命”的星还少吗?
曾经有多少惊才绝艳的星……可惜,都成不了星命。
【很好!很好!】
她一迭声的道。
放在膝上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因有强大的克制力才让她没有大笑起来。
萧家有两个星命……两个星命啊!
***
萧迟的到来除了萧凉和萧琰外,没有其他人知晓。先天宗师有心隐藏形迹,先天以下没可能发现。萧琰没告诉四哥,省得他多出负担。
十几天后,已经巡视到了焉支州最南的地域。
焉支山如一张巨大的弓,弓背向西,南北是弓端,白河下游在焉支中部与孔雀河交汇,决溃后四散漫出,洪水激流一直撞到“南边弓端”——焉支山的南脉——才被阻住,由此保住了焉支州南边相邻的且州没有被大水波及。
整个南部都是洪灾区,只有建在高岗地带的温岗县城和图布市镇得以幸免,孔雀河流域遭灾的百姓都逃难到了温岗县城中,因为县城有粮仓。
萧琮在县城停留了五日,一是察看赈灾情况,二是察看县衙官吏,三是接见当地大族,四是下令难民按村自助组织起来,准备返乡事宜,并吩咐侍卫留意这个过程显现出来的人才,以备后用,等等。将难民返乡的章程确定后,萧琮便率骑队跨过孔雀河,进入河水东岸,再回马北行。历半个多月后,沿东河岸巡视又回到鄯善州内,开始巡视鄯善州下面县村的受灾情况。历时近一个月,才将所有地方走遍。
鄯善北部受灾情况最严重,因为北部位于火鲁盆地内,官民都住在地下的窑洞窑院,水灾一发,白河水北岸水漫出往盆地倒灌,窑洞一下成了水洞,很多百姓向外逃生都来不及,留下的老弱获救的极少,因为屋顶是地面淹在水里,无处可停留。北地的百姓十之七八都死于水灾。得幸北部有一道蜿蜒的丘陵,否则陵北的高昌州也要受灾。
萧琮巡视了鄯善南部才去的北部,因地势低洼积水还未去,盆地内气温高没到零下,河水没有结冰,要划皮筏子才能进入。不时见水中飘浮的尸体,老的少的年轻的,男的女的,都已经泡得浮肿,有的已经溃烂。因为不便安葬,由萧凉和萧琰出手,将尸体化成了灰烬,装入灰盒中以待入土安葬。骑队的沉默延续了一路。没有军官再去想“值不值得”,他们的心还没有寒冬河面那么冷,也希望人间温暖永远存在,温暖他们,温暖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温暖别人和别人的父母妻儿。像世子说的,每个人都是一盏人间灯火,给出一点温暖,人间才有温暖和希望,才能让人们在遭遇严冬时不会绝望。
萧琮最后去的地方是灾难的源头——四位先天大战的天山阿尔明雪峰。它矗立在鄯善州的中西部,是白河水的源头。侍卫和军官们都留在了山下,只萧凉、萧琮、萧琰三人上了雪峰,以及暗中相随的萧迟。
萧琮由萧凉带着一路腾跃,沿途还可见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一座雪峰被夷成了山坪,一座雪崖被横斩削断,一处山坪裂开,成了积雪堆垒的雪谷,还有两片针叶林成了深不见底的雪壑。立在雪峰顶上,俯瞰下去,昔日生机勃勃的绿洲一片疮痍的黄色。
萧琮温润的眉色如冰峰峻刻,遥望山下,久久不语。
萧凉叹息一声,他也是当日参战的四位先天之一,和他联手的另一位先天是天策书院的黄王李怀洲。
这场大战是皇室、萧氏、道门三方合作,针对龙虎山正一宗和茅山上清宗做出的伏杀计划。正一宗和上清宗是李毓祯册储日刺杀的主要执行者,在道门上清宫叛出自立为上清教后,便加入了上清教,自称“新道门”,与道门对立。无论皇室还是三清宫,都不会容忍这两宗,萧氏加入则是为了分割这两宗的利益。
伏杀计划先是道门的道真子和道湘子出手,在云滇道的虎跳大峡谷伏击每五年都会在此约战的正一宗太上长老张浮风和上清宗太上长老劳之辨。两人负伤被逐,不得不往西逃入安藏都护府的青唐大草原,被候在这边的萧凉与黄王以逸待劳联手伏击,最终将两位先天灭杀在天山南麓的阿尔明雪峰——可河西也遭受了一场*洪灾,真不知是得是失了。
萧迟事后推测说,张浮风和劳之辨这两位牛鼻子很可能是眼见劫数难逃,索性从青唐大草原逃到河西,存心给河西造成这场灾难,顺带离间萧氏与皇室的同盟。
萧凉细想交战过程,果真有这样的可能,而他对黄王也不由生出怀疑——到底是不是有意放纵?无论黄王有没有意,正合了堂姊说的,这个裂痕是被张、劳二人给造成了。
萧凉心中又一声沉叹,对这些利益下的阴谋算计生出几分疲惫——他向来是不擅长这些的。
不知立了多久,萧琮沉沉说道:“回吧。”
见过了雪山上被先天宗师大战破坏的疮痍,他心中的道志也愈发坚定。
世道必行,吾道不移。
……
一行人回返贺州,已经是十二月中了。贺州城内大街小巷都是临近年节的气氛,西部的洪灾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对于贺州百姓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只有官府和兼社没有撤去的募捐点提醒着人们:西部二州今年只能过一个凄凉年。
回来不久,萧氏召开了秘密的宗长会,地点在萧山讲武塔的山谷内,设有屏蔽感知的大阵。
参加会议的太上长老们都激动了。
星命?
星命!
他们萧氏有了第二个星命?!
议事厅内响起了抑制不住的大笑声。
天佑萧氏啊!
一些太上长老甚至认为,西部二州的洪灾换来萧琮入道的契机,那是值得的。
当然,这个想法不会说出来。
萧琮却在会上敏锐的觉察到一些,这让他心中完全没有成为星命的喜悦,只有沉重。
自家先天强者都如此,视弱者生命如蝼蚁,是在棋盘上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遑论其他世家?遑论皇室,宗门?
这条道比他想象中的更艰难。
……但是,终要走下去。
***
知道了星命,除了明里暗里的保护加强外,萧琮的日子没有什么变化,该出行的还是正常出行。但要到明年开春后,他才会离开贺州,与父亲一起往北境巡视。根据长安透露的消息,乌古斯汗国的“内部清理”已经结束,现在正在整军备战,估计明年四五月,会向燕周进兵。河西道北境与燕周相邻,是否参战是要考虑的事,无论战与不战,明年北境巡军都势在必行。
从西部回来后萧琮很忙,去都督府去军营,晚上都在批阅公文,又与幕僚谈议事情。另一厢萧琰也不得闲,族中兄弟姐妹知道她回来后,一拨一拨过来叙旧;又被大长老揪着“履行长老义务”,在讲武掌指点萧氏子弟武业;至年节期间又是各种宴会聚会不断,又时时被十四哥十九弟逮着切磋、喝酒聊军事聊武道聊人生……总之萧琰一直没寻到机会与四哥说那桩“重要事”。
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后,萧琤、萧玳回了军营,各家春宴也结束,萧琰才有了闲,四哥也从各家族的宴席、官员的相请中脱了身。
十六这日,萧琰一早去了承和院,和四哥约了明日下衙后去清宁院冰湖钓鱼,他们兄妹俩清静聚聚。
萧琮笑着应下。
翌日,申时下衙后,萧琮回承和院换了官服,穿了身天下乐晕锦的交领夹绵锦袍,外穿莲青缎水貂皮对襟氅,只带了萧承义一人,坐肩舆去了清宁院。
萧琰已经在院门口迎接他,穿着一身浅绯色交领袍,外罩深绯色瑞锦白狐氅,看着鲜艳明丽,更有一种生动的鲜活感。萧琮悦笑道:“阿琰穿绯色好看。”
“四哥也穿得好看。”萧琰说,“这个天下乐的兆头好。四哥穿的颜色也很清雅,显得人风神清俊。”
萧琮乐了,手指一虚点她,“甜言如蜜。”
萧琰说道:“绝对是天然真蜜,不掺假。”
“哈哈哈!”萧琮畅笑。
兄妹俩说笑着,沿圆石路往湖边去。
湖水已经结冰,一片白亮亮的光。湖中央凿了一个丈圆的冰窟窿,东西各放了一张铺了细毛皮的圈椅,旁边搁着水桶、钓竿、鱼饵缸之物,两三丈外置着烤架炭炉等。萧琮乐笑道:“你倒简单又便利,晚宴地取材呀。”
萧琰笑哈哈的,“四哥你不是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吗?咱们今晚要足食,只能自己动手啦。”
这是萧琮视察灾情时对地方官和灾民说的话。
萧琮呵呵笑起来,“行,看谁钓得多——阿琰你不能作弊啊。”
“四哥你咋能这样想我哩?我多么实诚的一个人啊。”萧琰毫不脸红的夸自己。
萧琮哈哈大笑。
兄妹俩隔着冰窟窿对坐,萧承义和萧季思分别立在两位主子身后,伺候鱼饵。
钓鱼除了技巧外讲个耐心,论技巧兄妹俩半斤八两,论耐心——对于卧病二十年的萧琮来说最不缺的是耐心,萧琰道心纯净宁静,当然也耐得下性子。湖中的鱼既多又肥,因为久无人垂钓,都养得钝头钝脑的,闻见鱼饵香味往钩上撞。不到一个时辰,两人脚边水桶装了五六条鱼,都是冬季吃食的鲫鱼。萧琮搁了竿道:“天道好生,咱们也见好收吧。”萧琰道:“好。”兄妹俩又将桶中鱼放回去,只留了半尺长的一尾鱼。
仆人将鱼拿去剖了洗净,将烤架架好,上了铁叉子,是兄妹俩烤的事了。
烤鱼也要讲耐心,只要不急不躁,总不至于将鱼烤得焦黑。兄妹俩烤出的鱼还是不错的,至少色、香是有了,至于味,那是两人自知了。终归是自己烤的,滋味又不同。兄妹俩互相评论取笑对方的鱼相,亲口尝验自己的成果。往常用食都是奴婢服侍周全,鱼刺都要细挑出来,这会却是自己动手,颇觉意趣。
萧琮感叹道:“有自己辛劳在内,纵然烤得不如何,也觉得格外美味。”
萧琰随口接道:“所以只有农人才能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萧琮沉眉吟了前一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荒田变良田,耕户双手劳作获得丰收,却还是会饿死。
这强权欺压弱小的弊政啊。
萧琰一见气氛不对,赶紧扭转,“哎呀,四哥,咱们今天不谈时事。”
萧琮转脸笑起来,“对对,今天不感叹时事。”
兄妹俩漱口净手,移步到湖边的小竹楼。
萧琰以前夏天的时候喜欢睡在这里,夜听风吹树林的簌簌声。
楼上小厅已备了酒食小菜,摆在内置炭火保温的石案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织毯,厅角置有一个炭鼎,北面的一扇窗开着,有寒风吹进来,但并不冷。以萧琮淬体后的体质,脱了毛氅坐下也不畏这点冷风。
因才吃了烤鱼,先用了一碗去燥的汤,这才边用酒食边说话。
酒是河西御贡的祁连清酒,用薄壁透明的碧玉小杯盛了,酒液无色清澈透明,在杯内映出清新的碧澄色,入口酸甜爽冽,清而不凉,温而不烈,又醇厚蕴藉着优雅,是萧琮很喜欢的一种酒;案上备着的各样小菜,也是萧琮平日喜欢的。
思路客
他一眼溜过,笑道:“妹妹这般周到体贴,可是礼下于人?”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萧琮开着玩笑。
萧琰却挺认真的点头,“也可以说‘有所求’。嗯,是要讨好阿兄的。”
萧琮哈哈笑,洒脱的一挥手,“行,哥哥让你讨好。”
萧琰笑着双手端杯,“敬阿兄。”
兄妹俩饮了这杯。
萧琰又执壶斟上。
她屏退了奴婢,小厅内只有兄妹两人,斟酒都是她亲力亲为。
说着闲话吃着小菜,酒过三巡,萧琮抬眼笑道:“什么重要事,说吧。”
他脸上笑着,心里相当郑重,能让阿琰中断武道行程突然返回河西,必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萧琰说:“阿兄听了,可不能发怒呀。”
萧琮笑,“行,我不发怒。”
萧琰眼睛看着兄长,声音徐缓的说道:“阿兄,我从剑阁出来后,去了道门。”
“嗯,你说过。你是从道门回的河西。”
萧琰又慢慢说道:“我去道门,一是感谢道真子大师救命之恩,二是因为大师伯的吩咐,去请教道阳子吕先生指点武道;三是去拜见三宫掌教,聆听他们的教诲。”
萧琮点头,心想:最重要的缘故,应该是道门三位掌教和诸道君想见见你吧。
萧琰又慢慢说道:“除这三桩外,还有一桩重要事。——是去见……姊姊。”
萧琮点头,毫不意外,阿琰自少与清猗感情好,药、史、文、乐等方面的学问都相当于清猗教出来的,两人不仅有着姊妹情分,还有师生情分——阿琰去道门当然应该看望清猗。
萧琰缓慢说道:“阿兄,你曾对我说过,姊姊有暗中思慕的人。——独茧抽丝。”
萧琮眉角猝然一抽,嘴唇微微哆嗦——阿琰你不会是去当面问清猗了吧?
萧琰点头——我是去问了。
萧琮嘴角抽搐,抬手扶额,心中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妹妹,你再挚诚,推心置腹,也不能当面去问你沈姊姊“单思何人哉”!……哎哟,头疼!
萧琮叹一口气,忽地一拢眉,不对……阿琰这前后话的意思……
他瞳孔一缩,看向妹妹。
萧琰眼神没有闪避,眸子清澈明亮,又带着坦诚,说道:
“阿兄,姊姊思的是我。”(.. )
第三二二章 你真的爱她?
姊姊思的是我。
……是我。
萧琮脑中“嗡”的一声响,仿佛无数马蜂在嗡鸣。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
但萧琰清明的眼睛看着他。
让他一下清楚自己听错。
他抬手摁着额头,青筋在指下突突跳动,脑门上的血液似乎都要膨胀出来。
清猗思慕的……思慕的,是……阿琰?!
萧琮又摁着自己的眉间,觉得脑内一片昏懵。
自己的妻子,哦不,前妻……和自己的妹妹……
脑中犹如电闪雷鸣,表情维持在被雷劈的僵滞状态。
萧琰起身走到一边的沉香木茶海前,用真气将铸铁壶里的山泉水煮沸,冲入细长壶嘴的白瓷暗花莲纹执壶中,烫水温杯入茶叶,水至八、九成温,执壶高冲清茶。水晶茶托端起后轻搁在兄长面前,清澈如泉的声音道:“阿兄,峨眉清音雪,静心。”
静心……?
萧琮摁着眉心的手落下,扶着心口,见她一脸诚挚,眸光一如既往干净明澈,心中翻滚如浪,郁怒填膺,只想狠狠揍她。
静什么心,乱心!
“萧十七!”萧琮眼里寒潮隐隐,音色冷,神色也冷。
他头一回给自己妹妹冷脸,那冷如景苑的冰湖凝结,寒得冻人,却无冰刀霜剑的锋利。
再郁怒,也还有冷静理智。
“阿兄,你别生气。”萧琰说道。
还叫他别生气?
萧琮黑幽幽的眸子看着她。
“阿兄,我可没挖你墙角啊。这种事我哪做得出来呢?”萧琰诚恳道,“不说我跟阿兄的感情深厚、纯粹,不掺一点杂质,是我的人品道德,也不可能动心动念,去慕自家的嫂子呀。”
她说的直白,但正因为直白显得她心坦正。
那双看着兄长的眸子黑亮如琉璃,剔透澄静,内中神色坦荡又诚挚,干净明澈如清溪泉流,一见到底。
萧琮目光一缓,胸口的郁怒也缓了几分。
他最在意、最心痛的,是自己的妹妹和妻子一起背叛他。
但这不可能。
他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像阿琰说的,她不可能对自己的嫂子动念头。
而以沈清猗的清峻傲骨,也不可能去勾惹自己的小姑,和她有不伦私情。
萧琮脑中电光划过,却不是电闪雷鸣,而是与沈清猗的过往闪现——从她突然对自己的疏离,到对阿琰的疏远……忽然之间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
难怪,难怪她一心要与他和离。
她暗中思恋的是他的妹妹,不是别的人,如此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和他做夫妻?
假若不能埋葬感情,那只有和离、必须和离。
一时萧琮为沈清猗婚内上自己的妹妹恼怒,一时又为她清醒理智的克制和果断疏远及至果决和离的决定感到欣慰,这是明智又正确的决定。否则,真等感情无可埋葬,也无法遏制隐藏,必定会将他们三人都陷入沼泽,必然会有决绝、伤痛。
如今的景况……
萧琮扶着自己心口,似乎没有那么痛,虽然气恼还有酸涩,但终究没有觉得伤痛,因为妹妹没有背叛他,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萧琮觉得心稳了,没有刺痛如绞的、刀戳心窝子的感觉。
他胸中的郁怒缓了下去,但不打算给妹妹好脸色。
雷劈了兄长,还想有好脸色?
不是嫂子,那也是哥哥的前妻,勾搭还有理了?
萧琮眉眼冷然,仿若寒冰侵骨,眸子黑幽幽的看着妹妹,一向温润的声音仿佛浸了冰湖的水,寒浸浸的,说道:“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不得有丝毫隐瞒。”
萧琰一挺胸,“得令。”
还得令……你当你在接受军命?
萧琮冷峻个脸告诉自己不能和缓,他这个妹妹是有插科打诨的聪明劲儿,让你气着时也忍俊不住。
萧琰眨了下眼,殷切的道:“阿兄,你先看这茶。”
萧琮垂眼看去。
白如玉的石案上,晶莹剔透的八方水晶杯中,一枚枚芽叶翠绿鲜嫩,芽尖如剑,着白色茸毫,竖悬茶汤中冲升水面,又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蔚为趣观。
峨嵋清音雪?
因此茶性凉,萧琮以前没用过,后来身体好了,又因此茶稀少难得,也没用过,天下好茶多的是,没必要去求那每年才产十几斤的珍稀茶,他又不是嗜茶如命。
萧琰道:“这是我从夫子那里抠来的,静心级的珍品哦。”笑嘻嘻的,“我要了一方过来,夫子心疼死了。”
夫子萧迟与峨嵋清音寺的住持有旧,每年都能从住持那里得到一些清音雪芽,而静心级的雪芽更是稀中之珍。萧琰因为助四哥入道有功,又及时发现四哥的星命,才从夫子那里死磨硬缠的抠出了一两,是拿来讨好哥哥的。
萧琰殷切道:“阿兄,你闻闻,真的很静心。你先润润,心中有气也要清清火嘛。要是气噎着了,我怎么向四嫂交待呀?”扶着心口一脸愁眉的表情。
“……”
有一种气,叫做噎在心口发不出。
萧琮此时是这种感觉。
你还体贴了?
萧琮牙痒痒的。
然茶香顺着热气袅袅而上,香气清高,如空谷灵雨飘洒,又如春雨翠叶新发,令人陡生涤尘洗俗之感,身心都干净清爽。单是闻香便如此,萧琮不由端起茶汤入口,清高香气润入心脾,便觉人都变得清远起来,仿若置身空谷幽山,鸟鸣泉流,令人神静气宁,又清韵悠远。
萧琮良久道一声:“好茶。”
不愧静心极的峨嵋雪。
萧琮又啜了两口,放下茶汤,斜瞟她,“怎么,你不需要清清心?”
萧琰只冲了一杯茶。
她说道:“这茶太少,喝一口少一口。都给四哥。”笑容真切,眼神明亮真诚,黑溜溜的眼珠里又透出殷切讨好之意。
萧琮轻哼一声,手指叩了叩光滑如玉的石案,发出玉一般的清音,板着脸道:“别以为,一点茶将你兄长收买了。”
萧琰一脸郑重,“那我以后从夫子那里多抠两点。”
萧琮无语,你关心的重点在哪里?多抠两点,二曾伯祖还不得找他算账?又一叩石案,“别扯三扯四。坦白交待。”
“是!”萧琰挺胸。
又被萧琮瞪一眼。
“你是何时知道的?”这个很重要。
萧琰没有隐瞒,说得细致清楚:
“我从乌古斯汗国回来以后,有怀疑。但真正确定是去道门之后,见到姊姊。之前生出怀疑,是因为蔷薇。长治三十二年的时候,阿兄记得不?那年初子静嫂子入门,我们河西军打了胜仗从吐蕃回来,姊姊也恰好从道门回来见父亲。在清宁院时,我说十二月要去长安,问姊姊要什么礼物;姊姊说,如果我有喜欢的蔷薇,送她一枝。”
蔷薇……萧琮眼神一凝。
“我那时还不知蔷薇的涵义,只当姊姊终于有喜欢的花了,很欢喜的应下。到了长安之后,阿兄知道的,发生了很多事,送花的事搁下了。直到从剑阁再入长安,太子在册封礼上苏醒,成功击溃反对派的阴谋,我才有了清闲,想着姊姊要我送‘我喜欢的蔷薇’,必定有含义在内,我不能糊里糊涂的呀。在崇文馆里查阅有关蔷薇的书籍,但没有所获。我想阿娘应该知道花语,但阿娘的想象力,嗯,比较丰富——之前我在书院时曾问过千山学长,学长回去问了莳花的长辈,说蔷薇有相思的意思,我那时觉得姊姊肯定不是这意思,怎么会是这意思呢?但还是别问阿娘好,阿娘没事都能想出事来……那岂不是,对姊姊不好,对哥哥也不好。”
萧琮想起那位十一姨母的禀性,心里一时好笑,阿琰有这种顾虑完全不是瞎想。
“后来我去了乌古斯了,没时间再想这个事。等从乌古斯回来,还是对蔷薇之意不解,但应承了的事不能拖着,只好去信问阿娘,有什么隐含的意义。我想着,写信问阿娘总比当面问好。”萧琰清澈又缓如溪流的声音说道,“阿娘信中说了豫章公主与第二任陆驸马的事。——阿兄知道那位陆驸马的身世吧?”
萧琮眸子更深,茶圣陆驸马……他如何会不知?
萧琮成为世子后,要接触《世族秘录》,上面记载的都是不扬于世的秘闻,包括皇室和世族的,其中一章是有关于豫章公主和第二任驸马陆羽之事。他眼眸黑沉,说着秘录里的记载:“豫章驸马陆羽字鸿渐,吴郡陆氏家主嫡三子,幼时八字奇特,需与亲人分离而养,两不相妨,年二十五破煞可归,是以出生后未上家谱,周岁满送佛寺养。将满二十五岁时,却与豫章公主成亲,遂为家族所弃。世人以为陆驸马是佛寺收养的孤儿,实则身世被隐下,不宣于世间。”
因为豫章公主和离的前任驸马,是陆羽的嫡亲二哥。
萧琮又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让自己静心。
蔷薇,蔷薇!
豫章公主假借的那首诗!
萧琰已经说起那首蔷薇诗的典故:“乐天相公写过一首蔷薇诗,感怀他年轻时的恋情……后来豫章公主题了一句给陆驸马:‘花开将尔当夫人。’问他——君欲否?敢否?”
萧琰说到这里顿住。
萧琮抬眉,一向清雅的眉竟透出两分锋锐。
他黑幽幽的眼中暗潮滚动,没有问妹妹:你欲否,敢否?
清寒如冰的声音道:“你继续说。”
萧琰说道:“四哥记得那年么?你病愈之后,头回巡军,顺道送我去静南军参军,在去庭州的沙漠戈壁上,遭遇龙卷风和东海刺的刺客伏杀,姊姊掉下悬崖,我去救人,在崖洞里误坠地下河,发现孙先生的遗骨。姊姊是在堕崖的时候,因危境激发,明了自己的感情。上崖后,对我疏远了。我那时觉察到姊姊在疏远,却不知缘由,心中还很伤感,觉得姊姊待我不好了。之后我和阿兄、姊姊分开,去了静州,没来得及去探究姊姊为何疏远。再之后,阿兄都知道了,姊姊入了道门,和我们来往越来越稀少,只有书信相通了。”
萧琮“嗯”一声,之前他脑中往事闪过时,已经回想起来。
那些他曾经疑惑的事,晦涩不明的事,此时和萧琰的话一一印证,完全清晰明白起来。
沈清猗对他的疏离是从庭州戈壁起。
从那之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肌肤之亲。
她毅然决定去药殿,应该也是要冷一冷,静一静。
但那年八月她回到萧府,再离去后寄了莲子信回来,道和离之意,想必心中已明确无法忘情于阿琰,只能和离。
萧琰说:“后来我回看姊姊与我的通信,字里行间透着亲切和闲心,却不亲昵,毫不逾越姊妹情分,我完全觉察不到她的感情啊……哪里知道呢?”知道她对自己情意深种。萧琰愁着眉苦着个脸,“阿兄说姊姊心里有人,我那时还在想:姊姊到底喜欢的是谁,让她那么难过,要是我知道了,一定要狠狠揍他!”
结果……她是要揍自己吧。
萧琮嘴角微抽,心里有种莫名的欢乐,类似于幸灾乐祸的感情,心道:叫你雷劈阿兄,先劈你自己,活该!
他端起茶汤喝了两口,只觉滋味甘醇,心中舒爽了。
“继续说。”
他一边喝着宁神静心的茶汤,一边听萧琰述说她进入道门后,对沈清猗的感情经历。
那是从亲情河流跨入情河流的距离。
萧琮关心的重点已经不是沈清猗钟情他妹妹的事,而是妹妹对沈清猗是怀着怎样的感情。
是以前的亲情太深刻,迷惑了阿琰的心吗?——让她以为对沈清猗的感情可以转化为?
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是不是,这必须分清楚。
萧琮沉默了良久,问妹妹:
“你真的沈至元?”
不是误当亲情、疼惜为?
萧琰听到兄长改口叫清猗“沈至元”,欢乐的笑起来。
她的眉毛飞扬,有着青春的鲜活,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眸却是澄静而认真的:
“阿兄,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她说道:“好像,心中有千丝万缕缠绕着,每一丝缕都浸了蜜,心口的每一次跳动,都浸绕着蜜。心被缠绕着、束缚着,却甘之如饴。宁愿时时刻刻被那人缠绕,一刻都不想分离。一离开,胸口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心塌了一块。而见到她,觉得心圆满了,齐整了。蔷薇在她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蔷薇最鲜妍;莲花在她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莲花最清姿;草色在她裙边摇曳,我觉得草色最旖旎。好像,天地所有的美景,因为她的存在,变得更鲜活,更绚丽。整个世界都好像绽放了一般,无比的瑰丽。岁月长河,波光流金,因为她的存在,每一次漾动都是温柔了时光,惊艳了我的岁月……”
她的音色清澈干净,又缠绕着柔软,好像清澈湖面上柔柳细丝拂波的缱绻,又透出欢乐明媚的喜悦,好像春三月里泉水叮咚而下,欢悦的歌唱。随着她娓娓道来,纯净剔透的眸子明亮生动,比任何时候都绚丽,似乎有鲜花在里面绽放,又似有溪水潺潺,清冽如甘泉,从心底汩汩而出。
萧琮无比清晰的肯定。
他的妹妹,真的上了沈清猗。
那是已经入心的……深。
萧琮忽然心酸嫉妒。
他的妹妹,被他捧在手心,放在心上的珍宝,竟然被人夺了心去!
心里又涌上忧伤。
他和阿琰年龄相差近十岁,初见她的时候,她是那样小的一个小人,琉璃样的纯澈干净,又像阳光一样的明媚,他第一眼喜欢上了,想要护着这个孩子。他护着她,为她的成长欢喜,为她的坚持欢喜,为她的本心如初欢喜,她是他的妹妹,是他的心头珍宝,又当了半个女儿去疼……可自己的珍宝要被人夺走了……
萧琮忽然觉得岁月已老,心已沧桑。
他的妹妹,要被别人抢走了!
那个“别人”还是他的前妻。
这是怎样一种心酸。
忽地生出家贼难防的感觉。
萧琮心酸嫉妒心痛,还有对“别人”的咬牙切齿,那滋味真是难以言尽。
自个悲伤了良久,他眸子黑幽幽的看着妹妹,声音幽幽凉凉的,“阿琰有了新世界,不要哥哥。”
萧琰睁大眼,“那哪能啊!正因为有了阿父、阿母、哥哥,我才能放心的拥抱新世界呀。因为我的后面永远有你们。”
“这话……还算中听。”萧琮从牙缝里说出这几个。
萧琰欢喜道:“那阿兄,你是同意了?”
“同意什么?”萧琮故作不知。
萧琰转过身去,从衣衫内袋掏出那枚定情的约指,摊在手心给阿兄看,“阿兄,我跟清猗约定了一生。”
“!”
萧琮被惊雷劈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你你,”萧琮怒得嘴角哆嗦,“沈至元不修武道,即使入了药殿,最多不过百二十年,你如何能与她约得一生?”
难道她死了,你还要为她守着?
萧琮比最初听说沈清猗钟情的是自己妹妹时还要愤怒。
“阿兄,清猗已经入道了。”
萧琰的声音温柔又带着笑意。
萧琮高张的怒意一下如鼓起的皮囊般被针刺破,惊怔后道:“入……丹道?”
“是。”
道门对沈清猗入道的消息守得很严。
萧琰轻声说道:“我离开道门之前,清猗已经准备晋阶绿丹境。她的神识,已经是宗师境了。还经过了道门的淬体,算以她现在的境界,也拥有洞真境宗师一样的寿命。以清猗的天赋和悟性,想必晋阶先天也是可期的。”
萧琮按下了额角,这个消息震惊太大,默算沈清猗入道门的时间,心里便挺无语了,这得是怎样妖孽的资质?他和沈清猗夫妻数年,深知她才华天纵,只是为人清淡不喜欢高调,萧琮有时心想她若不是嫁入萧氏,宰相也是做得的,只没想到她在丹道上也是这般天纵之才。
他心想:如此,配阿琰还挺合适。
他一直觉得自家妹妹是最好的,认为哪个世家的儿郎都配不上自己的妹妹。
但若是……沈清猗……
萧琮心里恍惚了,竟会觉得这是最合适不过的?
不行!他心道,不能这么轻易的同意。
迎着妹妹期待的眼神,萧琮双眉一抬,神色冷寒的说道:“我若不同意你待如何?”
萧琰目光滞了一下,却没有心痛伤心的样子,眼神明澈又平静,“我离开道门时,跟清猗说过:若是阿兄不同意,我等阿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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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萧琮轩眉。
“是。”萧琰坦挚的说道,“我不能负阿兄,也不能负清猗。亲情是情,情是情,我必做到两全。十年,是给阿兄平静心情的。想必十年后,阿兄已经能够接受我们了。”
萧琮嘴角微微一牵。
十年。
这个回答他还算满意。
他的妹妹,不是没良心的,有了人忘亲人。
他心中已松动了,却抬眉质疑道:“十年,你能忍?沈至元能等?”
“能。”萧琰平静又语气坚定的道,“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若十年都忍不了,等不了,那说明我们的情也没那么刻骨。纵然十年相思不得守,但能换来家人的接纳,那是值得的。”
萧琮心里点头,沉着眉没有说话。
萧琰执壶给兄长和自己斟了一杯酒,抬杯道:“阿兄。”
萧琮沉默片刻,抬起酒杯,饮了。
萧琰眼中绽出喜色,眉开眼笑道:“谢谢阿兄成全。”
萧琮轻叹一声,神色松缓了下来,说道:“世间唯真情可贵。阿琰,我终是希望你好好的。沈至元配得上你,她的为人性情,我也是放心的。你的生命终将漫长,有一个能陪伴你永远的伴侣,那是极好的。岁月荏苒,我们再你,终将离你而去,唯有人,会伴你永远。阿琰,哥哥希望你活得快乐,幸福。其他那些,都不重要。”
有什么能比至的亲人过得好,更重要?
萧琮经历了洪水之灾,目睹了无数□□离子散,更知道什么是最值得珍惜的。
萧琰喉头哽咽,眼睛已湿润,应道:“是,阿兄。”
她有着这样真切着她,又心胸阔达的哥哥,是人生至幸之事。
萧琮却又笑道:“我这里好过,父亲那里却不是好过的。”
父亲若知道沈至元为了得到阿琰,才这般筹谋算计,只怕更要糟心了。
萧琰唉声道:“父亲对清猗成见太深,一时转不过来。”又眼睛亮亮的,“时日久了,父亲知道清猗的好了。我用水磨功夫磨,总会磨得父亲心软。”又眨眼道,“其实阿父心肠挺软的。”
萧琮好笑。河西大都督“心软”?——河西军民都要掉眼珠子了。
但他们的父亲在儿女面前,的确称得上“慈父”。
萧琰又斟酒。萧琮笑着抬了酒杯,说道:“你可别指望我。这件事,我可不能为你说话。”那是火上浇油。
父亲铁定会劈头盖脸的批他,“你怎么会不知道沈至元打的主意?你眼瞎了?心懵了?”等等。
萧琰点头,“嗯,我知道。”
她也没想着让阿兄帮她。
四哥不介意已经是心胸阔达了,怎么还能让他为自己说话?
父亲肯定会骂四哥的。
她眉毛微扬着说道:“看哪天父亲心情好,我跟他说。”
她并不打算将沈清猗是星命的事说出来。
从利益来讲,她与沈清猗联姻,是对萧氏最好的。
但她不想让家人因为利益接受沈清猗。
她想要的,是自己至亲的人从感情上接纳沈清猗。
这是她想给清猗的。
一个人,要让家人也她。(.. )
第三二章 好日子
兄妹俩从竹楼出来时,圆月已悬中天。
正是上元节,府中各处都悬了灯笼,还有各种灯树造型,将偌大的国公府照得璀璨流离,还有隐隐的踏歌声传来。这是上元节最后一夜,府中一些主子懒怠再出去游玩,便在府中兴乐踏歌,府里的仆婢们也趁着上元节踏歌作乐,并趁着此时相亲,很是热闹。兄妹俩前俩晚上都是被邀约在城中观灯踏歌游玩,今夜推拒了所有邀约难得清静,乘着月色漫行漫谈,别有一种逸趣。
萧琮和妹妹一路漫谈步行,没有坐肩舆,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承和院。
萧琰忽然抬眸往前方看去,透过林荫,远远的看见承和院门前的灯树前,一道倩影静静而立:也不知候了多久,白狐毛氅在寒风中起伏摆荡,那人却如月下的一株玉兰花,束素亭亭,临风皎皎,柔和又安静的吐着芬芳。
折出甬路,萧琮也看到了妻子的身影,眸色不由一暖。
萧琰打趣四哥道:“阿兄,我不送你进门了——有佳人美眷来迎矣。”
萧琮瞪她一眼,“什么佳人美眷,你四嫂的玩笑也敢开。”
说话间疾走几步,向迎上前来的妻子颔首微笑。
萧琰向魏子静合手一礼,哈哈一笑道:“四嫂,我不进去了啊。阿兄已经安然送返,请查收。”
萧琮哧一声笑,一手虚点着她,“你呀,你呀。”
魏子静也是莞尔,温婉浅笑道:“已经查收。十七妹放心回吧。”说话的声音柔美,又有一种娴静韵味,让人想到无边的夜色。
萧琰微笑向兄嫂拱手,潇洒轻然的转身,踏着月色而去。
这厢夫妻俩相视温情一笑,转身携手入内。
魏子静闻到他身上甘醇的酒气,柔婉声道:“喝了很多酒?想来在那边已经用过醒酒汤了。”
萧琮笑应道:“没事,祁连清酒,不上头。”
说话间他转脸看妻子,见月色下她容颜皎皎如玉兰,安静柔美,如一幅画。想起妹妹说的花最好看,便觉得,其实玉兰才是最美的。
魏子静被他看得脸热,悄柔声道:“怎么?”
萧琮微笑,眼眸浅浅涟漪,仿佛月色撩绕着波光,缱绻出温柔,他紧紧握了一下妻子纤细的手,说道:“阿静,我们要好好的。”
人生遇见合适的人不容易,若能彼此钟情那更是幸运。
遇见了,要好好珍惜,好好过。
魏子静不知道丈夫因何突然生出感慨,却能体会出他话中深蕴的情意,纤柔的睫羽轻颤,漾动了眸中一湾月色,轻轻的一个字,却似有百转千回的情意,应道:“好。”
岁月悠长,共白首。
***
正月十六的夜晚,长安的夜比贺州更加璀璨华茂,纵横交错的灿烂灯河,与天上的银河相映,明月圆如银盘,光华铄铄,共同映照出大唐京都的煌煌。
京城莱国公府里也是火树银花的明灿,一更鼓已过,踏歌之声还未休止,未出去游玩的主子们和踏歌的仆婢们都意兴未尽,继续欢乐。前院中莱国公沈纶才送走一位重要的客人,大袖飘飘的往回走,月下只见峨冠宽袍,风姿萧散,俨然林下气度。
朗朗月光映着他白皙脸庞,两道长眉微拢,似乎有着难决心事。
回到书房,他取出拢在袖中的金箔帖,拿在手中打开,里面压印着裴府十一郎裴立之的生辰八字,但只有年月日,缺了时辰。这是世家提亲的规矩,双方若有定亲的意向了,才会给出完整的八字庚帖卜算相合。
裴立之,卫国公世子裴恒的嫡次子,年二十六,未婚。
今夜裴世子造访,是为裴立之提议亲事。
裴家相中的是他已入道门的女儿,沈清猗沈至元。
裴府是相中了她身为道玄子亲传弟子的身份,未来在药殿必定举足轻重。
此外,清猗在民间是“药王”弟子,治瘟疫有功,又上书创建公利医疗体系,惠及百姓越来越多,在民间的德望很高,各地的药王庙都增加了她的塑像,侍立在药王之后,一起享受生民的叩拜和香火祭祀。这是立生祠了。不仅有声望可用,而且还能聚集信仰,对个人的福报乃至家族的气运都有好处。
但世家有功名和官身的,朝廷都不允许民间立生祠,若真的德望深隆或功绩卓著,逝后自能进入忠贤祠或忠烈祠享受国家祭祀,不必民间立生祠。这也是限制世家利用生祠谋利。像沈清猗这样的,是可遇不可求了。
所以结亲后利益是极大,不仅能和药殿联姻,而且还有她本人声望带来的好处,甚至立生祠的福报气运都能沾一点光。这些好处,各个当然世家都看在眼里,不只是河东裴氏。从梁国公世子另立世子夫人后,如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这些世家已经向他提出结亲之意了。
但沈纶一直按着不动。
因为在女儿和离后,他曾去信问过她的打算——回复说:三年内不考虑婚事。
三年不考虑,那三年后呢?
如今三年已过将近四年,沈纶不能再按下去了。
而河东裴氏这会才出手,足见忍得住。
而越到后面提出,越显得对清猗的尊重和对亲事的慎重。
虽然联姻必定是为家族利益考虑,但裴氏能忍三年到四年才提出,比别家做得漂亮了。
难怪兰陵之下,是崔、裴。……世家每高出一分,都不是随意得来的。
沈纶细细忖量着。
在众世家提出的平婚郎君中,比较再三,还真是裴立之最合适。
他已经见过裴立之,风姿俊逸,气度洒脱,论品貌人才都是上选。
更难得的是,此子不慕仕宦,唯好书画金石之道和山水之趣。
若说沈纶以前对女儿了解还有偏差,经历了这么多事,看了如许多,已然对这个女儿有了深入的了解,把握到她的真性情:智略深沉却好清静,不喜尘俗喧嚣,对功名利禄也甚淡漠——选的结亲对象当然要与她志趣相投,不是利益联姻,而是夫妻的美满,否则不是结亲,而是和女儿结仇了。
如今,他这个女儿已经不需要靠联姻去保护她的母亲,仅以她自己的地位和身上所具的利益,能让家族不会薄待了她的生母。而她的亲事也不是沈纶一人决定,还要尊重道门的意思,毕竟是她的师门。
以道门一贯保持超然地位的做法,并不乐意与世家联姻。当然这不绝对,还要看当事人的意见。
说到底,清猗的亲事,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沈纶对这件事很谨慎。
事实上他这个女儿身在道门,对沈氏是最大的利益。家族不需要她去联姻,不联姻才是最好的,如此药殿的利益不会分薄出去。以世家最关注的药殿丹药出售分配的比例来讲,哪个世家不想多占一点?虽然各大世家一直在培养自己的炼药师,但能和道门的传承和千年底蕴相比吗?单论药殿出的各种药浴丹不是世家的药浴熬煮液可比。而同一资质的武者,有药浴跟没药浴不一样,好的药浴跟差的药浴也不一样,谁在这上面优了一步,起跑线先了一步。
从这些利益来讲,沈氏是不愿意沈清猗再与世家结亲的,哪怕娶一个寒门子弟都好。
但沈纶不能以家族的利益来决定此事。
他们父女的感情原不深厚,若因婚事再生出龌龊,那是得不偿失了。
沈纶心中忖量一阵,将那金箔页锁入匣中——里面已经搁了七张金箔页了。
她自己的婚事还是她自己决定吧。
沈纶决定不管了。
有智识远见的家族,都懂得何时放手。
一味攥紧,只会失去。
……
萧琰不知道自己的人还有很多世家惦记,过了十六她在为祖母的寿礼**思。
没几天是二十一,是国公府太夫人长宁大长公主七十四岁的寿辰。
因为太夫人喜静,每逢寿辰都只是国公府内摆摆筵席,大宴宾客,但太夫人从不出席,只是由萧昡夫妻带了儿孙们去松鹤院磕三个头是祝寿,寿礼也都是送到盛华院再统一送过去。
今年的祝寿也是如此。
寿筵照例要吃一天,酉时晚宴结束,梁国公送走重要的客人,便返身回了睿思堂。能让他亲自相送的也没几个,其他有身份的客人都是由世子萧琮相送,还有萧琤萧玳兄弟俩帮衬。女眷这边有安平长公主和魏子静,不需要萧昡操心。
众兄弟姊妹中唯有萧琰没有出席寿筵,一直待在松鹤院里陪祖母说话。
诸孙辈中也只有她有这个待遇,萧琤气恼说“是因为她脸长得最好,老人家都喜欢看脸”,众兄弟姊妹都乐了,觉得这个“靠脸”真没法比,那还是……不嫉妒了吧。
在松鹤院用过晚饭,萧琰起身向祖母告辞,诚实说道:“我今天要借祖母的光了。”
“哦?”
萧琰交待道:“我这会要去见父亲,说一件很重要的事。父亲应该会很生气。但今天是祖母的寿辰,父亲再生气,也不好发太大的火呀。”
祖母微笑起来,“你父亲如果暴跳如雷,说他不孝。——说我说的。”
萧琰噗哧一声,禁不住走上前去拥抱祖母,昵声道:“您也不问我要说什么事,给我撑腰了。”
祖母说:“你有分寸。”
竟是满满的信任。
萧琰心里热流涌动,抬头看着祖母,眼睛亮亮的,说道:“祖母,我有喜欢的人了。”
长宁大长公主良久眨了下眼,“哦,这真是极好的。”
萧琰道:“我以后带她回来给您看。祖母,您一定会喜欢她。”
长宁大长公主道:“哦,那真是极好的。”
萧琰觉得祖母的养气功夫那真是极好的,竟然都不问她喜欢的是谁。
她都忍不住了,“祖母,您不好奇吗?”
长宁大长公主说:“我要先猜想呀。”
萧琰哈哈哈笑个不停。
“祖母您真是有趣极了。”
哪里是性情寡淡呢?
祖母的意趣,要细细体味才能知道啊。
萧琰愉快的从祖母院中出去,步伐矫健又带着几分轻快的往睿思堂行去。
……
睿思堂这边梁国公沐浴之后换了身对鹤纹锦袍,准备去松鹤院给母亲请安。
往常除了节日外,太夫人都是不要他晨昏定省的,但今天是母亲寿辰,当然与寻常日子不同。
他带着一名随从才出了院门,见女儿从东边的青石甬路步伐轻捷的过来,身上穿的还是早上拜寿时那身大红地鹤鹿同春纹锦袍,显见没有回清宁院直接从松鹤院过来。他心里微咦一声,女儿该当知道他这会要去太夫人那边请安,怎么还从松鹤院过来?……是有事?
“阿父。”
萧琰上前向父亲行了礼,殷勤的扶着父亲胳膊,一边说道:“祖母说,我今天陪了她老人家一天,她高兴极了。说我代您尽孝了,让您不用过去请安了。省得她还要端着见您。”
萧昡无语,母亲还真是这样的性子。
一时又哑然失笑,很受用的由女儿挽着胳膊回了院中。
入到书房,侍人上了茶汤。萧昡见女儿神色,屏退下人,“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今天说。忽地浓眉一轩,隐有锐色,“是你上次要说的,有关沈至元的事?”
萧琰端起茶盏笑道:“阿父您先用茶。我担心您一会要喷出来。若不然,一会拿茶盏砸我,茶汤溅出来也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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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昡浓眉又一轩,目光打量女儿一阵,“和你四哥说过了?”
“是。”
萧昡冷嚯一声,“为父虽不喜沈至元,涵养还是有的。不至于拿茶盏砸你。说罢。”
萧琰正襟危坐的道:“阿父,那我说了啊。”
“说。”
“我喜欢她了。”
“嗯?……啊?”
喜,喜欢?
喜欢谁?
……沈至元?
萧昡一下觉得雷中轰响……什么喜欢?哪个喜欢?
“阿父,我和沈至元定情了。”
萧琰抬手向父亲揖拜了一礼,左手覆在右手上,那枚定情的约指已经戴在无名指上。
银色的指环光泽内敛,这时却是无比醒目。
刺目!
梁国公昂然之躯僵在那里,好像突然变成永恒的花岗石雕像。
顷刻之间,那双如渊深的眼睛射出锐利如刀的锋芒,脸庞也硬如花岗石,又冷如寒雪,室内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好几度,让人寒意从背脊窜起。
……
此时前院中,萧琮已经送走所有祝寿的贵客,回头望了一眼睿思堂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明堂中风位仆婢正在往下撤的松鹤同春紫玉大屏风,微微笑了笑,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身后随从不明其意,笑着附和道:“太夫人的寿诞,自是吉祥康福日子。”
“是呀,吉祥康福。”
阿琰,你自求多福吧。(.. )
第三二四章 让人手抽筋的惩罚
次日清晨,萧琮去睿思堂请安,便被父亲瞪眼痛骂了一通。
“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
“你妹妹都被狼子野心的拐走了!”
“看看,这是处心积虑!奸恶!阴险!”
“朝朝暮暮一个院子,你竟然半分不知晓?”
“你是脑子昏聩了还是眼瞎了心蒙了?”
梁国公气怒不休,昨天因为是母亲的寿辰,要讲喜庆,不能发怒损了她老人家福分,这憋着的雷霆都轰向了儿子,一时轰隆雷鸣,狂风暴雨,骂得人劈头盖脸。
内外侍从都垂着头变成了木雕,耳不闻眼不视,只当自己完全没了知觉。屋外廊下的侍从都庆幸自己不在屋内,不用近距离面对国公的怒火。
萧琮恭顺的跪着挨父亲的骂,依然保持着叩拜请安的姿势,额头俯在交叠的手背上,挨一句应一声:“是孩儿的错!”“是孩儿不察!”……
他昨天夜里知道妹妹被禁足了,还被罚抄萧氏家训——厚得能让人昏过去,萧琮觉得自己挨会骂那是轻松的了。昨晚阿琰还使人过来说:父亲在气头上,阿兄千万别顶着。他当然不会顶着,父亲生气也是应该的。他有浩然气淬体后,跪这会也不算什么。
萧昡负着手一脸怒气,踏着地毯橐橐来去,一直骂了儿子小半个时辰才歇口。
当然不是骂累了,是萧大主管萧存贵顶着风冒着雨很镇定的入内禀报说:早膳安置好了。屋内的侍从们都暗底松了口气,默默向萧大主管递个感激的眼色,心道还是得您老人家出面呀。
萧存贵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梁国公对这位从小跟着自己的伴当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何况气一消下来见儿子跪了这么久,也有几分心疼了。当下顺着伴当给的梯子下来,背着手虎着脸道:“起来罢。”
“谢阿父。”
萧琮叩一个头起身,在侍从的簇拥下随着父亲出了寝房的外间,沿着碧栏朱廊往西面膳阁去,一边宽慰父亲道:“妹妹不能向父亲定省,不知怎么悔过呢。”这话也是为妹妹说项:以后都不能向您老人家请安了,您舍得?
萧昡一听又怒了,“她悔个屁!”大手一挥,萧向东见机将一根儿臂粗的木棍递上去,“砰!”一声,被国公劈成两段。
萧世子嘴角一抽。
他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萧向东两人手里拿着木棍木墩……
说不准,这泄怒的主意还是十七给侍卫们出的。
萧琮觉得妹妹这聪明劲儿真是……没法说了,让人可气又可笑啊。
不过,父亲是舍不得劈她的。
所以,还是劈木头吧。
总得让父亲把怒火发泄出来。这跟洪水一样,不能堵,得泄。
萧琮听父亲骂粗口也是好笑,当然是心里闷笑,神色还是挺严肃的,毕竟他自个也是“犯事的”。
一廊的侍从们都低着头,只当没听见主子爆粗口。
梁国公有时在军中也爆粗口,军中作风粗犷,爆粗口反而让将士们觉得亲切;但他在家里都是文雅的,讲个士族修养和世家风度。当然气急了,该骂时骂,该出手出手,可不会为风度所累。只是遇上自己最亲的女儿犯事,那真是气膺在心头,却发不出去,只能憋着怒罚了她,咆哮一声:“滚!”萧琰却真个从空中滚了出去,看得屋内和廊上的侍从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梁国公在屋里也是目瞪口呆……然后想起这不是七堂妹萧曈的绝招吗?一时更觉得心梗了。都是这些不着调的长辈,教坏了阿琰,梁国公怒气冲冲的想。
但能对女儿如何呢?
不能打不能骂,只能罚她禁足,抄家训了。
不用想都知道她不会悔过,还跟那女人约指定情了……
梁国公想着是怒火熊熊,“禁她一个月!你们谁都不许去看她!”说着手又一挥。
萧向东抛出的木墩子轰一声被击碎裂成了十七八块。
萧琮默默的又落后一步,恭顺的应道:“是,父亲。”
十七,你慢慢抄家训吧。
想起那三十几万字的《萧氏家训》,萧琮忽然有些不厚道的想笑。
咳,真情嘛,要厚重。
……
晚上下衙回来,萧琮去盛华院给母亲请安,顺便宽慰母亲,“您没气着吧?”
安平长公主瞋视他,“早气过了!害得我昨一晚上没睡好,被这惊雷给劈得……差点没回过神来……你瞧瞧,黑眼圈都出来了!”
萧琮看着母亲光灼灼的眼睛……除了眼珠子黑外真没看出哪黑。
“早消了,敷了一天的火山泥。哎哟,”安平长公主扶着心口,“这孩子,擅自与人定情,真个气人……”当然最气人的,定情的不是别个,是四郎的前妻……这口气让她呛着了,得出!
安平长公主一挥手,“昨晚我让侍女将所有孝悌的篇章都检出来了,今一早送清宁院,让你妹妹抄……哼!抄不晕她。”
“咳,父亲已经罚十七抄家训了。”
安平长公主白他一眼,“少替她说情!再说你也抄。”
萧琮:……
还是妹妹抄吧。
不到一天时间,萧琰被禁足的消息已经在府中不胫而走,阖府主子奴婢都知道了。至于原因没几个人知道了。萧昡治下甚严,睿思堂像铁水浇铸一般,水泼不进,也漏不出;安平长公主的盛华院也是一样。若非底下的人得了两位主子的吩咐,萧琰禁足的事根本传不出去。
萧琮得知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
他对刚刚知晓内情的妻子说:“这是雷声。”
魏子静从惊雷中缓过神来后,心里不由想:雷声之后……会是什么呢?
仅仅一日后,萧琰被梁国公禁足罚抄家训的消息传得整个兰陵巷都知道了。
族里众人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犯了啥大事要被罚抄家训啊?……年轻人的重点都在“抄家训”。老辈子们一个个严肃着脸,心里却没那么严肃,均思忖没有罚跪宗庙那不是大事。年轻人们则对萧琰报以万分同情,抄家训,哎哟……可怜的十七,手腕子都要抽筋了啊。
萧琤萧玳两兄弟在军营里也听说了此事。萧琤笑得肚子痛,直个咧嘴顿足,“萧十七你也有今天!活该!”心里遗憾她没有被母亲罚抄佛经……要是抄家训的同时又抄佛经,那多美好。萧玳阴冷着脸扼腕,表达对不能去清宁院探望十七姊的遗憾……八叔萧昂眉角微抽,是不能当面表达幸灾乐祸的遗憾吧,真是“兄弟情深”呀。
兄弟情深的两兄弟当即在八叔帐内挥笔写了封慰问信,表达了对萧琰的真挚问候,托八叔带给国公府。
两封信都只有两个字。
一张纸上是张牙舞爪的“活该!”
一张纸上是线条凌厉的“恭喜!”
萧琰将两封信压在了乌木镇下,决定下回切磋时要好好回报哥哥和弟弟的真情。
二十五妹萧珑听说十七姊姊被阿父禁足了,好想过去探望她,奈何对父亲撒娇耍赖都没用,只得着侍女递一纸条说“不能见姊姊好生惆怅”。萧琰失笑,心道,阿珑不是为了见不着她惆怅,是为了打听不出缘由惆怅吧。
她被禁足在清宁院里挺心静,每日照常作息,练武之后便抄书,用小楷一丝不苟的抄,每个字都端正严谨。又抽一时辰作画,今个画祖母,明个画父亲,后日画母亲,让萧季思和安叶禧分送到三院去。每次画的背景都不同,人物表情形象也不同,都是萧琰与祖母父母三位长辈分别相处的情景,衣衫等细节俱是入微,人物表情也十分生动,称得上佳作,当然最难得的是,感情流露真挚。
长宁大长公主说:“不错呀。”笑悠悠的让人拿去裱了。萧昡和安平长公主都说:“别以为这样,我心软了。”夫妻俩决定坚守铁石心肝,绝不能被这孩子磨软。长宁大长公主私下里和服侍自己多年的老嬷嬷说:“你觉得靖西两口子能坚持多久?”老嬷嬷微微笑,说道:“国公不是只罚了小女君一个月嘛。”
能坚持一个月不错了。
萧琮心里这里想。
再大的火气一个月也散了。
更何况,要巡军了……
……
萧琰的禁足没有持续一个月。
因为二月中旬,梁国公要北巡了。
萧琮和萧琰两兄妹都要随行。
萧琮是世子,随父北巡是一早定了的,萧琰随行却是梁国公临时起的决意。他私下对安平长公主咬牙切齿的说:“放她南下去求武道,没准求去道门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梁国公主要考虑的是,如果北面开战,放十七在战场上历练,没准比没有目的的南下更能寻到契机。
萧琰对父亲的决定没有异议,很高兴的接受了。
如果乌古斯与燕周的战争真个爆发,她肯定不想错过,必定有宗师参战……而且,学长肯定会出现在乌古斯的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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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要并肩,这是说过的。
她也想为河西军效力——如果大唐决定参战。
解禁那日,萧琮去清宁院看她,问了一个关心的问题:“你与至元定情,慕容千山那边如何?”
还能为她磨道?
沈至元能允许?……萧琮可不信了。
萧琰唉叹一声,然后说道:“之前我已给学长写了封信,说我有意中人了……写得甚是深情。没准,学长受到刺激,一下入了绝情道呢。”
萧琮:“……”
良久说道:“你想得甚美。”
萧琰哈哈笑。
过了一会,叹气道:“我答应学长助她入绝情道,一定要做到。只是怎么帮助她,却是有方法的。不一定要肌肤相亲呀。”
之前她未对任何人动情,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为了助慕容绝尽快入情,才有底线之上的亲热之举。在她离开乌古斯之时,慕容绝已经入情,余下的是情的深刻了。而她既然与沈清猗定情,以后绝不可能再与慕容绝有亲热之举。
如何帮助学长入道,这是让她很头痛的事。
她在回来的路上想,在清宁院也在想……
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另辟蹊径的法子。
“痛苦,也是契机。”
她对兄长说道。
抬头望着东北方遥远的天空,眸光认真又清远。
学长能抓住这个契机吗?(.. )
第三二五章 爆发
二月十六,萧昡率队出巡北境。
这次巡军并不引人注目,因为河西大都督府每年春秋季都有例行巡军,只是巡军时间和巡军次序是当季才决定。这次巡军萧昡也没有大张旗鼓,照例是百名侍卫亲军扈从,另有中军调入护卫的四名武骑上将军,还有萧氏的几位洞真境宗师,一行队伍不过百余人,一路疾行,晓行夜宿,夜里都在野外扎营,过城不入,路途上遇到商旅避让,也没有引起过往客商的注意,只是在军队过去后笑谈一句说:“大都督又开始巡军了啊。”
因行军利落,仅四五日到了北部边境,威胜军的驻地威州。
威州的北面是燕周王朝。
威胜军的军主已经不是韦蕴,在韦蕴调迁安东都护后,军主之位便由原左副军主张议潮升了上去,因为在灭蕃之战中立下了军功,顺理成章的升任。这是萧昡谋划的成功。至此威胜军的上层将领都是萧氏一派的了。所以军事会议时没什么可隐讳的,针对乌古斯即将出兵燕周,除了执行朝廷的决策外,河西军还要考虑河西的利益——是全力参战,还是保存实力?
如果朝廷决策参战,除了安北军与河西军外,一定还会出动中央军,那么河西军要怎么打这场战争,才能让河西的利益最大化?这要细作权衡,还要深谋远虑。
这在都督府的军谋会议中其实已经详细讨论过了。萧昡的两大谋主任洵和顾邃都是具有大局观的谋士,任洵长于政治,顾邃长于军事,都督府参谋司内还有一帮军参谋,几次合议之后制定出了预估形势下的上、中策略。
战略已定,但执行的细节还得由前线的将军们来补充,毕竟他们才是指挥军队具体作战的人,有时将军们的思路和谋士参谋们的思路不一样,因为着眼点和考虑的重点不一样,身为河西大都督,必须协调兼顾这两种思维,而不能只取一种论。
萧琮从父亲身上学到了很多,三年前他从兵曹参军调任参谋司任参谋,在军事谋略上有了长足的进步,而长年跟随在父亲身边,最重要的不是学习军务的处置,而是学习统帅之术,如同象棋棋枰上的每一颗棋子,有他们各自的位置和职能,而要成为优秀的上位者,必须清楚他们各自的位置以及从位置出发的思维,协调并权衡才能做出最合适的决策。父亲说,最好的决策不一定是最合适的……萧琮对于这一点还在体会中。
他习惯做札记,记下当时的所思所想,也可以让他以后回思反省——节堂军事会议结束后他在札记中写道:
“权谋会让人精密,也会让人冷酷。位置距离士兵越远,军队的人马成了军事分析中的数据,完全摒除了感情和对生命的怜悯,只有精细而又冷酷的计算。这无疑会让决策更加准确,会更少的犯错误。但是,对生命的怜惜和敬畏也会越来越少。”
他写到这里背上犯起一层寒栗,重重写下四字:“切忌!切忌!!”
节堂的军事会议萧琰没有参加。夫子说:“专注武道的人,不要过多参与军谋,那些只会让你分心。为什么军中的武骑上将军,即使有指挥才能的,也不会去做带兵将军?在成为宗师之前,武者可以去历练,带兵也是一种体验。但成为宗师之后,那些是‘杂务’了。宗师要做的,是让自己成为铁剑,在战场这个熔炉里,不断淬炼。也是在军营这个铁与血的环境中,淬炼自己的心静。”
心要静。
萧琰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自己的神识。
她为萧琮入道耗损的神识还未完全恢复,进入军营后大半时间都是在打淬体拳,用喊山诀中修复神识。因为她神识的庞大,要恢复完满当然也不容易。
直到四月初,她的神识才恢复完全了。
而此时,战争已经爆发。
***
四月初四,乌古斯汗国发动奇袭。
短短一日,燕周东北部的霍岭军镇陷。
短短五日,燕周北部的库达勒州陷落!
燕周王朝沿袭的仍然是宇文北周的州郡县制,州的地位相当于大唐的道,虽然边境州所辖的城池不会太多,但这种进军速度真个骇人了,燕周军也不是纸糊的。
当李毓祯召开枢密阁会议时,众位曾经的军中柱石,如今依然老当益壮的枢密大学士们都瞠目惊骇了。
这速度,这速度……
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紧跟着,众位老将军们的眼神都狂热起来,一边听着战报,两只眼珠子都烈烈盯着阁内南面移动屏架上巨大舆图的东北端,那里是燕周“东北道”库达勒州。
燕周沿袭北周之制,在边境设置军镇御边,而北部有两个军镇:西北的阿泽军镇与乌古斯之间隔着大片的沼泽地,沼泽里隐伏着鳄鱼和不明凶兽,算洞真境宗师也要小心渡过,所以是天险,乌古斯军队不会从这里过;而东北境隔着山岭与河水的霍岭军镇当然是更合适的进攻选择。但乌古斯很少进攻燕周北境,因为这里寒冷且贫瘠,攻下来除了一片无法放牧和耕种的土地外,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两国历来的战争都是发生在燕周的东部边境。
但这次乌古斯不同以往的进攻选择打了燕周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真是没有防备、措手不及?
战报来得急,并不详细,枢密都参很快读完战报,向御座后的皇太子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到阁南的舆图下,说起枢密参谋司的分析:
“按照靖安司获得的燕周军队前三个月的调动情况:中央台军有一个都统军调往霍岭军镇,有三个都统军分别调往东部三个军镇。按两国历年边境开战的时间,一般是发生在九、十月,夏麦已经收割,而燕周东部边境的科尔舒河也结了冰层。”裹着红色绸头的指图棍划过那条粗蓝色的纵向河流,“但在春夏之交的四月,科尔舒河上游的冰层刚刚解冻,河水挟着冰块而下,即使船只过河也会有危险,何况对岸还会有密集箭射和投石机,刚渡河会遭到对方骑兵的高速冲击……”乌古斯军队如果明智都不会选择在春夏季渡河强攻。
但燕周王朝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调动中央军增加边镇军力?
而且北方的霍岭军镇也增加了一个都统军。
这说明什么?说明燕周朝廷对乌古斯的进袭是有准备的。
“燕周是有准备。”
李毓祯薄冰似清凉的声音突然响起,众枢密大臣立即回身坐正,凝目侧耳倾听。
“乌古斯去年的内战,在对内对外的说辞上,都是新帝对两位前皇子残余军队和势力的清剿。但算燕周人的谍报被蒙蔽,乌古斯内部的清剿也不可能做到一无漏失,先天不是那么容易灭杀的,只要有一个逃到燕周,乌古斯的西进计划不可能瞒得下来。”
众枢臣都点头,神色却变得更加严峻。
资历最老的枢臣道:“殿下,在燕周军队早有准备的情况下,乌古斯军队还能做到一日破军镇,五日下一州的战绩,着实让臣等吃惊啊。”
另一位年老持重的枢臣道:“燕周已经有五年没有与我大唐发生战争,枢密参谋司对他们的实力必须重新评估。乌古斯取得这般令人骇异的战绩——是燕周军队如今战斗力大幅下滑,还是指挥上的过失、不得力?是因为乌古斯发起突袭的军队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是乌古斯军队的战斗力上升,或者军中拥有了更强大的武器?这些,枢密参谋司都必须得到更新的情报,进行分析……”
枢密掌书记走笔如飞的记录着。
李毓祯“嗯”一声,枢密掌书记立即将这段话勾圈,纳入会议决策中。
更新军事情报这是靖安司和枢密参谋司要做的事,但对曾经都是大将军的枢密大臣们来说,根据战斗结果推理出战斗过程才是他们最热衷的事,因为这是战术的交锋,算不能在战场上实战,通过这种战术推演也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指挥交锋。
当然枢密会议不仅仅是为了推演战役过程,更主要的是,通过战役推演,更加准确的把握交战两国的军事战斗力,从而推测后面的战争,以及预测乌古斯军队的进军方向,并为大唐的出兵做出决策。
战略和战略目标将在枢密阁臣会议上形成确定的方案。
最终,它将变成大唐军队前进的洪流。
***
四月十七,枢密军事会议后,盖有御玺和枢密大臣签署的朝廷军事谕旨立即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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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的旨令是乌古斯与燕周二国爆发战争,谕令安北大都护府与河西道整备军事,严戒边防;暗地里则命令两地军队准备出战;而中央禁军的龙武右军、虎贲左军两军共十万兵力也通过兵道和铁轨马车道,开赴河内道,无数辎重粮草也通过铁轨马车道更加快捷的运输,并且没有抽调大量的民夫徭役。
李毓祯在暗发安北、河西、龙武、虎贲各军的谕旨中写道:
“这场战争,不是一国、两国的交战,也不是争夺土地、资源、人口的战争,它是推翻落后与腐朽,开辟新天地的战争,它是朝阳的、前进的势力,必定与落后的、保守的势力一战的战争!”
……
五月十五,大唐帝国对燕周王朝宣战。
六月二十四,欧罗顿帝国对大唐帝国和乌古斯汗国宣战。
七月二十七,大食帝国和突厥汗国联合对大唐帝国宣战。
被后世称为“启明之战”,席卷整个世界的大战在这一年全面爆发了。(.. )
第三二六章 情痛
时间回到四月。
四月二十四,长安朝廷的军事谕令刚刚下达到河西道大都督府。因萧昡不在贺州,枢密传令使直接将谕旨传到了威胜军大营驻地。随着谕旨一道下达的,还有一封太子殿下给河西大都督的信。
萧昡用裁纸刀剔去漆封打开信函,却见里面又套着一封信函,函上四个字:
萧悦之启。
这四个字介于行书与楷书之间,笔力劲挺,气势磅礴,虽然与太子素来批奏章的楷书字体不同,又多了一种飞扬不羁的风流……但萧昡也一眼认得出来:这是太子李毓祯的亲笔。
萧昡眼色一沉,神色不定。
太子给十七的信?
谈公事还是私事?
谈公事,这个时候,什么意思?
若是谈私事……
他的眼色更沉了。
想起了京中曾经流传两次的绯闻,想起了一年前的姚黄魏紫……
萧昡以前对这绯闻嗤之以鼻,无论是阿琰初进长安与李毓祯传出的“情人”绯闻还是一年前的姚黄魏紫榜,那流言在京中权贵圈子传得纷纷扬扬,难道不是在反天启派搅腾?萧氏要真信才是中计了。
但如今他不敢确信这只是流言了。
自家女儿肯定是对太子没有那方面想法的,但太子呢?
经历了沈清猗处心积虑“谋取”萧琰之事,萧昡一下对萧琰身边的优秀男女——尤其是女儿都抱怀疑眼色了,万一太子对阿琰有心思……
梁国公纵然千般疑虑,也没有想过将信扣下或者私拆了,思忖良久,暂时将信搁下,一直到了晚上,亲自到了女儿住的军帐中,屏退了安叶禧,将信函拿出来递给她,一脸肃重,“太子给你的信。”
萧琰吃惊的脱口而出,“昭华?”
心里暗道声不好,果然看见父亲怀疑的眼神。
她立即端正神色,接过信,说道:“嗯,是太子殿下的信。”
信拿在手中她觉得有千钧重,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她抬眼看父亲,见父亲还坐在帐中不走,心里无奈,却不能向父亲坦言,只得暗含催促道:“阿父您还有吩咐?”
您老还不走?
梁国公却甚能端得住,“你先看信。”
萧琰一看父亲这态度,知道躲不过了,父亲必是怀疑了什么,她心里叹口气,躲不过……也只好不躲了。
她拆开信看去。
李毓祯的信一如既往,是让她沉重的情意。
这些情意是她不得不担负的生命之重,但那是以前……她希望不伤害李毓祯,通过岁月的磨扯,以她磐石不移的坚定,将李毓祯的情消磨下去。这是她能想到的不损李毓祯的道心,又能不损两人伙伴之谊的最好方式。
可是,如今,她不能再承负她的情。
她已经与沈清猗定情,不能再承负任何一人的情——无论接受还是不接受,对另一人的温柔,是对沈清猗的伤害。
她不能再以容忍的态度对待李毓祯的情。
必须决绝。
她心里叹息。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啊。
原以为还可以有十年……
但人生总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让你做出选择,再怎么无可奈何,也必须去做的事。
她神色里流露出了伤感。
良久,手指一点一点的折着信纸,将它们装回信封,又拿了火漆,将剔开的信封重新封好,神色认真,像是在封一样极其珍贵的事物。
……的确珍贵。
她对她的情,她只能封死。
萧昡看着女儿的样子,眼中渐有明悟,又有着惊震,神色越发幽深严峻。
萧琰平复自己的情绪,抬眼看父亲,说道:“阿父,太子信中只是说私谊,没有道公事。”
萧昡看着她,皱眉,“说什么私谊,让你这般难过?”顿了一顿,语气郑重的问道,“太子对你……可是有了心思?”
萧琰精致的眉目垂敛着,沉默了一会,说道:“是,她对我有意。”
萧昡浓眉下眼神陡然锋锐,语声简洁冷峻,“何时?”
萧琰略去长乐宫之事,说道:“我去长安之后。”
萧昡心里回想着李毓祯与自家女儿的种种交集,眉间渐渐涌出怒色,一掌击在小几上,“啪”的一声,“去年京中流言沸腾,传得世族皆知,除了那一帮人的搅动,嚯,没准还有这位太子的手笔!真个是……”他横眉冷笑,又一个处心积虑的!
萧琰默默敛着眉,京中的流言有没有李毓祯的手笔她不确定,但有又如何?她心里叹气,这些心计手段她并不恼恨,只是为她觉得累,情,不是两厢情愿,是一桩痛苦的事……那些算计,没有真个伤了她,没有伤了她的家人,她很难去计较。
“阿父,”她心里沉沉叹息着,声音却极清晰的道,“您放心,我不会对她动情。我和她之间,算没有清猗,也不会有结果。”她声音缓慢,又清晰坚定的道,“我视她为友,不会变。”
梁国公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沉沉叹息了。
萧氏与皇室的未来,谁会知道呢?
你视她为友,焉知未来如何?
“你这孩子啊。”梁国公叹息一声,声音里有对女儿的信任,也有对年轻人青春热血的了解,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好好休息。专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别多想。
“是,父亲。”
萧琰起身送父亲到营帐外。
萧昡在她肩上拍了拍,负手大步而去,也将横膈在胸中的叹息吐出去。
孩子太重情了,也不是好事啊。
忽然间,他对萧琰喜欢沈清猗又有些庆幸了。
至少,不是李毓祯。
……
萧琰目送父亲背影离去,才回到帐篷。
她取出墨条磨墨,给李毓祯回信。
这是她第一次对李毓祯的情书回信,也必定是最后一次。
“和你绝交七十八日,是我的错。”她提笔写道。
李毓祯猜度沈清猗对她有情思,她说李毓祯“胡思乱量”,为此和她绝交七十八日,萧琰承认是自己的错。
李毓祯当日的猜疑,不管是出自她的直觉,还是迁怒……但都是说中了。
“他日相见,当面致歉。”
萧琰提笔又落下,“我去了道门……”
……
***
哗哗!
大雨直泻而下,打在大殿金色的琉璃瓦上噼叭有声,雷声一阵一阵的轰鸣,乌云中珊瑚枝一般的闪电倏地一闪,将大殿耀得通明雪亮。
李毓祯的脸色在闪电下耀得雪白。
她立在敞开的窗户下,听着那风声雷声雨声,看着天地间被雨幕,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那轰隆的雷声和咵喇的闪电给劈去。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在一片风雨雷电声中,光天殿的书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她的身影孤独的立在窗边,仿佛天地间孤伶伶的一柄剑。偌大的白玉书案上,一叠信纸被玉镇压着,信纸上的字迹劲拔,气势磅礴,又有一种飞扬不羁的风流——那是李毓祯的信,写给萧琰的信,被她封在回信中,退了回来。
——连同她的情。
李毓祯的手握成拳垂落在窗下,掌心中攥着皱成一团的两页信纸。
那是萧琰给她的回信。
如同最锋利的剑,刺入她的心脏。
我去了道门……知她之情,与之定情,一生一世,不更移。
她不是没有想过,萧琰有可能上沈清猗:当她知道萧琰去了道门,又忽然返回河西,这种推想越发强烈。她曾经软弱,想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萧琰一日不对她说我上了别人,她可以当作自己还有希望……但她终究直面,提笔写了那封信,道尽自己的情思,问她“你可是去了道门?”
真正知道了结果,直面这个结果,她的心碎裂了,痛得四分五裂。
毕生以来,她从未曾有今日这般痛楚万分,不是濒临生死危境时的痛,那时的痛,是身体上的痛,纵然痛楚万分,心中的斗志却是如火般耀腾,但她此刻痛得心底发凉,仿佛浸入冰窟窿一般,全身没有半分抵抗之力的寒冷,那无边的绝望犹如身处黑暗深渊,知道再无破出的可能。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可有些事,再有心,却终是难成。
不管你多么有心,她不你,是不你。
她的剑道无所畏惧,无所困惑,无所犹疑,但不论她如何的勇敢,坚定,一往无前,她不她,是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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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毓祯倏然抬袖,猩红的血喷了出去。
金线绣着螭龙纹的袖子掩在唇上,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溢出,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口鼻,从浸透的袖端散发出去,却被真气笼罩在窗口这一片。
她的脆弱,不容许任何人看见。
这是她的骄傲。
再痛,她的骄傲也不折。
“感情没有错。”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只是,不是每一种心愿都能得偿所愿;不是每一份情,都能得到回应。”
“不是不努力,努力了,未必能得到结果。可是努力,本身是结果。”
“太阳明天还是会东升西落,不管人间如何。”
“没有我,你依然是你。”
“你的心无所畏惧,你的剑挺直、锋利,你依然是你。”
她的袖口掩着唇,脸色在闪电下雪白,但最痛苦的时刻,那挺直如剑的背脊也没有弯下去,直直的立在窗前,像天地间最孤伶的一柄剑。
再孤伶,剑依然是剑。(.. )
第三二七章 心在世间,就是一场修行
“昭华不会有事吧?”
澹台熊望着光天殿的方向,一手摸着连鬓胡髭,神色很是忧虑。
唰唰,花行知手里摇着一把士人圈近年流行的竹骨绵纸折扇,风姿潇洒的说了句:“情伤,亦是好事。”声音徐徐,看似迷离的眼瞳深处却也有着忧色。
澹台熊虎脸瞪他,“我说的不是情伤。”
只是情伤,再伤再痛,总会过去。
剑修的心是在各种身伤心伤中锻打得坚硬如铁如钢。
但若昭华因情伤而折了道心,那可……唉!
澹台熊揪着胡须叹口气。
心剑道极霸道也极艰难,我心即剑,伤心,是伤剑,心若受挫折走不出去,这剑可折了。
澹台熊一把胡髯都揉乱了。
紫电倏地一闪映亮阁主白皙优雅的脸庞,平静而又幽深,“是好事。”
澹台熊一听心定了,他素来是万事都可以丢开的性子,从来不会有心境方面的困扰,只认一理:师父在听师父的,师父不在听大师姊的。大师姊说是好事那是好事。
大师姊下一句话却让他差点揪断一根胡须。
“挺得过去,是好事。”
那……挺不过去呢?
澹台熊的胡髯更加凌乱了。
***
长安大雨滂沱,数千里外的威州却是湛湛青天,晴空万里无云,只是北境高耸的横马山上空偶尔有几丝白云漂浮而过。南北纵宽三十里的横马山北面是燕周的疆土,燕周边军在三处谷口和山隘口都加强了防守兵力,防备唐军趁着在燕周与乌古斯交战之际出兵打过去——这在经常背后捅刀子或腰间插肋骨的诸国之间太常见了,增加兵力绝对必要,连洞真境戍卫宗师都多了好几个,每日里神识都是不间断的巡扫横马山北麓。
但横马山还是安静的,山北山南两国各自加强军事并没有打破这座巍巍大青山的沉静。
萧琰每隔数日都会在横马山南麓的燕然河上游涧谷里打拳,练刀。
谷深林静,鸟兽因她的到来而远遁,更显这一片涧谷的幽静,空寂。
她脱去外面的对衬袍子,里面是一身利落的短褐,在涧边空地打了一时辰的锻体拳,再脱靴入水练刀。冰凉的涧水漫过她的小腿,周遭游鱼全无,刀还未出,被她浑身溢出的刀气逼得上下远游,有的甚至惊惶钻入泥底。涧水从上而往下的水流也被她的刀气阻住,在驻立前方形成了一个个的密集漩涡。
这种气势外泄却不是好事。
若夫子萧迟见了必定要斥她:气息不稳!
心若澄静,气息便圆融自然,虽深入林中而鸟兽不知,虽涉于水中而游鱼不惊。
然而,她的心境无法保持平静。
离开贺州前书信给慕容绝起,她的心中时不时有担忧;几天前回信给李毓祯后,那种忧虑更甚。相比慕容绝,她更担心李毓祯。
慕容绝修的本是绝情道,萧琰上别人会让慕容绝伤心,但不会打击她的道念,危机在于,慕容绝是否能够挥剑斩情,步入绝情道。
李毓祯修的却是心剑道,心即剑,对自身的信念越强,剑越强,而她苦苦追求萧琰,萧琰却上了别人,这种情伤的打击不仅仅是情,还有可能动摇她的道念,生出“我有心也不能”,一个“不能”,会损毁心剑道的道基!
这才是萧琰最担心的。
她一直以来容忍李毓祯的感情,这是原因之一。
而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是该一早决绝吗?……不,那也没用,只要她没上别人,李毓祯不会放弃。
那应该隐瞒下去吗,至少,不应该现在写这封信?……不,除了要对清猗的感情负责,她还要尊重李毓祯的感情,而隐瞒,是对她的不尊重。
萧琰觉得应该这样做,但心里终究是不安的。
对感情的处理,谁能说自己绝对正确呢?或者说,那是最合适的呢?
萧琰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对感情,她能坚守自己的心志,能够坚定的做出选择,但是,她也会彷徨,也会困惑,也会怀疑……自己的方式对不对,是不是最好的?会不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她也会害怕。
她抬头望着天空,涧谷上方一线天,狭窄高远,给人一种压力,仿佛那湛蓝的天色挤压在她心中。
这个时候,昭华应该收到信了。
这个时辰,她应该看过信了。
萧琰的右手抬起,又落下,反复几次,始终无法拔刀。
心若不静,拔刀何益?
她垂目,看着清澈冰凉的涧水中,自己忧虑的眉色。
你要挺过去。
她说道。
***
“杀!”
二十里荒漠地,黑沉沉的人马,刀光矛影,矢如乌云,牛角号声鼓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荒漠之上是晴朗湛蓝的天幕,却已经被马蹄踏起的一片片黄色沙土云和箭矢攒射形成的乌云遮蔽,一团团的厮杀中鲜血喷溅而出,洒出一片猩红的颜色。
两军的交战从上午巳时一直持续到傍晚,血红的太阳沿着西北方的积石山渐沉下去,荒漠上起伏的高丘低岗,苍莽横生的红柳胡杨酸刺棘,间杂而生的白草黄茅,漫漫流淌的克伦河,还有无数的人和马的尸体,都笼罩在这金红的晚霞之中。黄沙地面上血色斑驳,有的是一大片濡湿的殷红,还有一潭一潭的小血洼,河水中尸体沉浮也是一片血色……漫地漫河的血红,将天边金红的晚霞也衬出了狰狞的血色。
突然,一道血色的剑光,斩断了天边的夕阳……
不,是一道血色剑光斩断了夕阳落下的积石山。
灌木丛生的积石山从山腰之上只是石头,远看像一只奔跑的狮子,那道血色剑光一剑斩断狮头,巨大的山峰轰轰滚落,暴戾的血气笼罩了整个天空。即使是三四十里外的荒漠战场,也让人深刻的感觉到那股暴戾嗜血的杀气,仿佛地狱血河将人吞没。
交战的两国士兵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乌古斯士兵在恐惧中又有狂热的崇敬,然后挥舞着兵戈嗷嗷叫了起来,好像群狼狂啸一般,士气陡然增加。
笔趣阁
嗷嗷嗷嗷!
殿下又杀了敌方哪个厉害的宗师?
这回杀了几个?
原本已经呈现出胜利趋势的战场如望风披靡的旗帜,胜利完全倒向了乌古斯一方。
燕周军队溃败四逃。
乌古斯骑兵狂吼着追杀出去。
三十多里外碎塌的石山中,慕容绝踏着碎石而出,白衣如雪,杀气如血。垮塌的石山被那暴戾的杀气摧成满地血红的灰,被风卷起吹开去,如血雾般弥漫了天空。
这方战场的乌古斯宗师都如惊鸟般飞避开去。
这杀气太烈,触之即伤!
纵然他们是后天境宗师,也受不起这血煞级的杀戮道杀气。
大家飞避时的神情也是惊滞的。
不是不知道殿下的杀戮道只差半步入先天……但是,正面杀死一位先天还是让人惊呆不敢置信啊!
一位先天,这样……被杀死了?!
果然,是他们乌古斯的杀破狼星啊!
个别境界深的宗师却隐隐有着担忧:殿下这杀气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控制不住了啊。
杀戮道的暴戾之气太重,这似乎……不是好事?
***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长安的雨停了,乌云散去后,天边一片彤霞。
夕阳映着这漫天金红的晚霞,在李毓祯眼中却是一片血红的颜色。
她掏出帕子拭去唇边血渍,薄凉又平静的声音吩咐备浴。
关夏越秋在廊上应诺。
听见殿下这平静的声音,不知为何,两人发自心里觉得寒冷。
光天殿有浴池殿,也有桶浴、盆浴和淋浴间,李毓祯让侍女备的是淋浴,因有锅炉管道时时供着热水,事实上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是备好浴巾和衣物。
李毓祯穿着衣袍直接入了淋浴间,袖端染血的外袍和内衫瞬间成灰烬,被金龙喷头的水冲入下水口。赤.裸的身体映照在白玉墙上的水晶镜中,肌肤如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一样光泽温润,肌理平滑,每寸肌肤都似蕴含无限张力,随时能迸发出令人强大力量。……但再强大又如何?
她不你是不你。
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努力,她不你是不你。
世上无难事,只要是她心中想要的,她能得到。
可这是错的。
她再有心,也得不到她。
她的心强大,坚定,可这又如何?
她不你是不你。
师尊说,心在世间,是修行,不怕妄念,只怕不起念。心念起,此时不能,未必彼时不能;今日不能,未必明日不能。但有一心,必定能得。
但她有心……也得不到。
“噗——”
她心口的血又喷出。
水晶镜面上斑斑血点,模糊了她的身影。
她薄唇一抿,右拳砸出去,镜面“咔嚓”,龟裂如蛛纹,跟着在她的真气下碎成粉末,簌簌落地。
她的身体内也似乎咔嚓一声,有某个地方开裂了。(.. )
第三二八章 不妥
之后四五天,李毓祯一直很平静。
平静得让人觉察不出她的异常。
皇帝和皇后也没有觉察出他们女儿的异常。萧琰的回信附在河西道大都督的军函中直呈陛前,皇帝如今已经不批阅奏章,这封夹带的私信第一时间只过了李毓祯的眼,然后悄无声息的化成了光天殿书房香炉内的一抹粉灰。
李毓祯每日照常处理政务,对帝后晨昏定省,抽出两个时辰练武,一个时辰读书,神色平静处事果决,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太子身边的侍女知道,那平静的脸庞下面,悲伤如同深渊暗潮,只是被极大的意志力克制,才没有表现出来;唯有在光天殿的时候,周身才散发出无尽的寒意,像极北海的冰川,让人冷到骨子里,血液都要凝结。
几大侍女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一天殿下从紫宸殿回到光天殿,将她们挥退出来,一人待在书房内,直到傍晚时分才出来,沐浴之后照常去宫中给圣人皇后请安,然而回来后,将寝殿内一直挂着的那幅字给毁了——拔出太阿一剑劈了下去!
那一剑惊电光闪,连诚关夏瞬间脑海空白,全身都冻结了无法呼吸,无尽的寒意从心底和骨缝子冒出来……殿下!那幅字已经成了两段,下半段的“节操”哗然落下,但还没落到黛青色的金砖地面上,被绞成粉碎,无数的碎屑纷飞。殿下持剑站在那里,冷森到极致。也让人觉得,悲伤到极致。
连诚和关夏只觉得心中空洞,仿佛那碎片细碎,心中又莫名的涩然,只觉得,只觉得,好想大哭一场。
那天晚上,殿下在飞檐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晚上,殿下练了一晚上的剑。
前天晚上,殿下提笔写下“萧悦之”,浓浓的笔墨透过纸面如同一把利剑射出,然后那纸碎成了屑。殿下提着笔如握剑柄一般,立在那里,久久未动。连诚默默收拾,只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好像被利剑穿透心痛,剧痛而空洞。
昨天晚上,殿下立在窗前看月亮,看那一轮弯月,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似乎要成为石像。关夏换香时看见那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悲伤像河流一样淹没了她,泪水无端的滚落下来。
她想:殿下一定很痛。
但殿下再痛也不会落泪。
她的悲伤如河流,只呜咽在她的心里。
她们不知道殿下和萧十七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殿下是这样的痛苦,像极北深渊和冰海,深不可测,暗涌滚滚,在那平静的冰面下,咆哮滚动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崩裂冰面。
李毓祯的心已经裂了。
痛如心裂,只是痛苦的感觉,心不可能真的裂。
但她的剑裂了。
不是太阿剑。
而是……她的元命剑。
剑修入道后丹田内都会结出剑种,那是剑修的元命剑,是他们剑意的核心,也是他们道念的凝聚。元命剑越强,剑道越强。反之,元命剑若毁,剑修的根基也毁了。
剑道者“剑亡人亡”,剑是元命剑,人亡不是命亡,是道毁了。
此时悬浮在李毓祯丹田的元命小剑,已经有了三寸长的裂纹。
那丝裂纹很细,如蛛丝一般,却是道心的开裂。
元命剑还在,道未毁;但道心不修复,她的剑道会止步不前。
长此以往,更有修为倒退之危。
李毓祯依然平静,任由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的河流咆哮,奔腾,寒冷。
黑暗中的礁石,经受着激流的冲击……
***
五月初六,枢密阁再次召开枢密军事会议。
这一次,除了十几位枢密大学士外,还有政事堂诸位宰相列席会议。
因为今次是讨论大唐对燕周的宣战事宜:是否宣战,何时宣战,宣战檄文的内容,这都是要周密考虑的事。
众位宰相中,尚书令已经不是魏重润——这位宰相两年前上了辞呈,说是要专心修书写《国富论》,皇帝看完前面十几章书稿,感叹说此书若完成必是一部计然学巨著,表达了对这位宰相辞任的遗憾,但也尊重他专心修书的选择,以十分优厚的致仕待遇批准了他的辞呈。继任的尚书令是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姚蓝成,和魏重润一样,出身寒门。因为姚蓝成二十年积累的声望以及他的书香官宦家庭出身,士林虽然对魏重润的突然辞相深感惊诧,却也接受了这位宰相的辞任和姚蓝成的上任,对魏重润的辞职也高度赞誉,不慕权利富贵专心治学,这是深受士人钦敬的品格。当然,这位宰相辞职的真相也深深掩盖在了这些赞誉之下。如今在座的,都是天启派。算是中途被拉上船上,也只能坐着这条船坚定往前了。
与燕周的战争,在天启计划之中。
要么一起前进,要么被碾压,没有第二条路。
宇文氏已经腐朽了,那要被前进的车轮碾压。当然,这也是乌古斯的利益诉求,燕周横亘在乌古斯的扩张道路上,要前进,一定要吞掉燕周,没有合作的可能。大唐在乌古斯和燕周之间,果断的选择了更具有狼性的乌古斯。
七天前,也是四月二十八,乌古斯军队与燕周军队在克伦川积石荒漠会战,双方共投入十二万兵力,燕周军大败,亡七万余人,仅余不到万骑突围逃走。乌古斯军队占领克伦川,意味着燕周失去了克伦川以北的一半国土,剩下的抵抗军队必定会被乌古斯军队分割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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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周已经失去北部国土的控制,乌古斯军队修整后,必定会南下。如今,我们大唐出兵的时机已经到了。必须要在欧罗顿反应过来前,消灭燕周!”
六十九岁的枢密大学士徐知通胡须发白,声音却是雄浑有力,目光炯炯的看向金镶玉案后的李毓祯,拱手道:“殿下,宣战吧!”
这位老将军出身大唐武勋世家卫南徐氏,除了先祖英国公徐绩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外,二百六十多年来徐氏也出了不少将才,先后有六人入过枢密阁,徐知通本人任过安西大都护、左神策军大将军,对阵欧罗顿、大食、燕周这三国都打过胜仗,说宣战的声音中气十足,相当有底气。
“殿下,宣战吧!”
十二位枢密大学士拱手齐声,声音高昂有力。
诸位宰相目光闪动。
李毓祯脸色平静,声音一贯的薄凉,淡冷,“诸位相公意见呢?”
宣战最重要的是师出有名,而对燕周宣战的“名义”,大有讲究了。
中书令裴昶说道:“重点是宣战理由。”
“这是政事堂的任务了。”
李毓祯的脸上,始终只有平静,众位宰相却莫名的有种寒凛感觉,似乎一切都会在这位主君面前灰飞烟灭。
“既然是人间的战争,也是时候,让民众知晓一些。”她冷漠的声音说道。
众宰相都沉默了。
这要把握好一个度,说多了不行,一点不说也不行。
裴昶思忖一阵后,拱手应旨。
李毓祯跟着说道:“户部做好准备,宣战当天发行战争债券。”
发行战争债券,这是大唐宣战的惯例。
尚书令和主管户部的尚书左仆射同时应声,“诺。”
……
阁议出来,宰相们走作一堆,枢密大学士三两走作一堆。
徐知通和襄阳郡公罗谨成走在一起,出了内廷宫门,徐知通问他:“你一直拢着眉,是有什么思虑?”
罗谨成与他私谊深厚,低声说道:“殿下,好像有些不妥。”
“不妥?”
罗谨成是洞真境中期宗师,修的是还真道,灵感尤其敏锐,略略迟疑了下,说道:“殿下今日气势尤其锋利,我坐在下面,如有切肤之痛。”
徐知通只是融合境的修为,咦一声,“难道殿下武道又有进境了?”
罗谨成想摇头又止住,说道:“可能,剑道上又有领悟吧。”
他没说实话。
太子的状况,更似剑意外泄。
很细微,若非他修的还真道,不会有那种切肤感受。
以太子殿下洞真境大圆满的境界,不应该收敛不住剑意啊。
罗谨成默默的压下自己的怀疑。(.. )
第三二九章 迅如雷,疾如风
五月十五,大唐帝国向燕周宣战了。
宣战檄文和战争债券的公告一并下发。
大唐的官告效率是惊人的,尤其战时官告效率更加惊人,一旦启动战时官告体系,七天之内,中枢消息可以抵达帝国最边远的陆疆州府,十五天之内,可以抵达帝国海外最远的疆域。这对于幅员超过十万里、疆域面积达三千九百万平方里的庞大帝国来说是骇人难以置信的,但这只是大唐强大的一个侧影——强国,必定迅如雷、疾如风。
宣战檄文和战争债券公告分别于第六天、第七天,抵达帝国最西部的安西都护府咸海城,最南部的安南都护府湄河城,最北的安北都护府凌北冰原,东海的琉求州;第十四天、十五天,抵达帝国最遥远的海外疆域,即受辖于安东都护府和东海都护府的四个总督府——北大东洲的白令总督府和华冈总督府,南大东洲的华阳金川总督府和永夏长川总督府。……整个帝国都欢腾起来了。
无论士农工商哪个阶层,无论汉人鲜卑回纥粟特峒人黎人吕族人等等,无论黄肤白肤黑肤棕肤,无论黑发黄发红发棕发,凡属于官府籍册的“国民”,都欢腾雀跃起来,大唐万岁,长胜长胜!
是的,没错,无论哪个地方的唐人,听说大唐要对外开战了,都喜形于色——啊啊朝廷又要发钱了!
这个钱是战争债券。
什么是战争债券?连最东部的鹰羽蒂安族人都知道,那是大唐朝廷发给国民的战争红利!当然,这个红利是要大家先购买债券,等战争胜利后,朝廷会返还本金并付利息——那是战争红利了。按朝廷惯例,利率一般在百分之五左右。朝廷打吐蕃青唐的时候,是百分之四点五的利息——后来朝廷竟将整个吐蕃都灭了,对国民来说是意外之喜了,朝廷兑现红利时还追加了百分之零点五,凑成了百分之五的利率呢……总之,帝国给国民发钱是不吝惜的。而这次的战争利率让大家都惊喜了:竟然是百分之六啊!
不过大家一想,燕周比吐蕃大多了,如果打下来帝国得增加多少土地啊,那得是多少田地矿产等等……难怪给百分之六。
大家去县里州里登记认购的时候都笑呵呵的,谈论比划说燕周有多大多大,在帝国的哪个方向,出产什么什么,除了牛羊马毛皮玉石宝石木材外,有没有铁矿金矿银矿铜矿之类,等等,说的热火朝天。至于战争失败,没了本金兑不了红利怎么办?——这怎么可能?
说这话的一定是外国人。
对于外国人通常唐人都是骄傲的:咱大唐会打败仗?呵!从圣高武发红利起,咱大唐何时败过?或许战场上有不利,但最后的战争结果一定是大唐胜利!唐人对大唐和唐军的强大深入骨髓。再者一种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只有对帝国对外战争有信心,才有资格享受红利。那些对国家不信任的,不敢投资的,凭什么享受战争红利?
所以,战争债券一发行,很快卖光。
而这些巨量的银钱并没有囤积在官库里,而是从官府又流向民间,成为各个工场接下的大笔军资订单,以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帝国的战争。这些大量的军事订单又给数百万工场作工带来了收益,增加了他们的家庭财富,进而带动了市场的消费;大工场的订单又给上游的原材料商和最源头的种植户们带来了收益,这种链式传递,让民间不仅没有因为战争颓敝,反而拉动了经济更加繁荣。这是大唐的战争经济体系,银钱来源于民间,又回利于民间,递了个来回,打了个滚,流通领域增加了收益。被大唐的计然学家们称为“战时链动经济”,这是大唐能够频繁发动对外战争又长胜不衰的重要诀窍,也是其他国家很难学会的诀窍。
这个经济学的道理并不复杂,但执行它的体系却是复杂而严密的,而且最难学到的精髓是:公平。或许个别环节免不了贪污、贿赂,但整个交易体系是公平的,有严峻的法律保障,这来自于国家的法治。大唐重法,举世皆知。这个法不是“权贵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法,而是权贵与庶民违法必罪的法。权贵有权贵的法,庶民有庶民的法,譬如权贵杀人,依其功劳依次剥夺抵罪,平民杀人必须以命抵命,因为平民没有功劳可抵,这是大唐的公平。又如权钱交易,收贿的官员一方定罪必定大过行贿的庶民一方,因为官员的地位高,获得的权利多,相应的当付的责任该更重,这是大唐的公平。总之,大唐用可见的利益将国民和国家绑在一起,国家得利,国民必定分享利益,这是公平,又用法治保障官民交易体系的公正。大唐能够凝聚民心拥护战争,在于这种利益分享体系。当年对外扩张最厉害的高宗被言官们大骂“穷兵黩武”,但民间从没骂过这位陛下穷兵黩武,反而对高宗充满戴之情,因为这位陛下给大家发了红利,让大家知道国家战争胜利我是能分到利益的。
这一次朝廷共发行了三亿四千六百余万贯债券,按惯例分士农工商四个阶层,各有发行量和申购限额,这些措施都是尽量保障每户国民都能购买到债券,而不是被权贵和有钱人垄断。但不是每个唐人都有资格买债券,必须是官府户籍册上的“编户民”,唐律称之为“国民”。
唐律规定,国民给国家纳税,相应的享受国家给予的待遇。奴隶是国民的私有财产,没有对国家做出贡献,当然不能享受国民待遇。不事生产的乞丐、无业游民这类,还有将田地托庇于士族豪强的隐户,不对国家付出,当然得不到国民待遇。这是“付出和得到”的公平。当个人的利益与“国民”挂钩,国家观念和国民性产生了。这是大唐每逢战争和天灾都能立即凝聚起民心的重要原因。当国家的强大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时,民众才会为这个国家的强大而骄傲并为之付出,大唐才会成为唐人心中的“咱们帝国”而不是谁做皇帝他们都不关心的一家姓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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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买战争债券,让各个阶层不在战场却关心战争的胜负,参与到战争中去,才能让对外战争成为‘帝国的战争’而不是‘朝廷的战争’。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真正凝聚一个国家。”
这是高宗的话。
李毓祯坐在奉先阁二楼的阅读室里,阅读着高宗皇帝的帝札,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在干净的白檀书案上,也照耀在她平静的脸庞上。
她的心也已经沉静。
帝札中的文字有着令人沉静的力量。
她读的这一卷是军事战争卷,不是高宗的原本,那是珍藏不动的,她看的是世宗皇帝的抄写本。这也是高宗定下的规矩:每任皇帝都要将前一任皇帝的帝札抄录一遍,供后任这是保护原本真迹,帝札可能要看很多次,每次都看原本可能有磨损,当然更重要的目的是让接任的帝王加强对前任帝王治政的了解,只有自己一笔一笔的写过,才能记忆深刻……以保障治政的延续性。不过,高宗的帝札每任皇帝都抄写过,李毓祯以前阅读过战争卷,当时看的是祖父景宗皇帝的抄写本,而今次阅读,她选择了世宗的抄写本。
因为世宗的抄写凝聚了感情。
不仅仅是对高宗的崇敬,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孺慕、怀念,从抄写的笔意中流露出来,这种感情是深刻的,又是温柔平静的,不是情那样炽烈,有着亲情独有的博大包容。这正是李毓祯痛楚的心需要的。
她需要一种沉静又温柔的力量,如水般的流淌她的心,又如大地一样,可以承载她的痛楚。
高宗的文字能让她获得力量,而世宗的笔意能让她平静。
当整个帝国因为战争而沸腾起来时,李毓祯的心是在平静的痛苦中。
这种痛苦不再是激流冲撞礁石的汹涌,而是平静的流淌着,像河流冲刷河床,像大地承受风霜,平静,而又沉默。
六月二十九,大唐与乌古斯联军攻入燕周都城,燕周皇帝自尽。
燕周帝国,亡。
此时,距离大唐宣战四十四日。(.txt.net )
第三三O章 圣智
燕周亡得太快,这让欧罗顿措手不及。
四月初乌古斯大举进兵燕周时,欧罗顿在犹豫,要不要攻打燕周边地占好处。宫廷会议上吵成两派,一派代表军方,强烈要求扩张;一派是保守贵族,还有一部分眼光长远的贵族,认为应该暂时观望:东部这两个邻国中,燕周虽然与欧罗顿接壤更广,但乌古斯侵略性更强,相比燕周眼光放向大唐,乌古斯似乎更欲西进,比起出兵占领燕周边地的利益,欧罗顿更应该以燕周为屏,减少来自乌古斯和大唐帝国的威胁。
因为宫廷会议争执不下,加上圣教的意见也有分裂,欧罗顿暂时采取了观望态度。
五月十五大唐宣战出兵,这也在欧罗顿的意料之中——唐人不趁火打劫才怪了。
燕周立即派出使臣前往欧罗顿,请其出兵,两国共结“抗唐乌联盟”。欧罗顿应诺结盟出兵之事——大唐出兵,若欧罗顿坐视,一旦燕周帝国这个屏障破灭,欧罗顿要直面大唐和乌古斯的兵锋了。
结盟书虽然签了,但欧罗顿以调兵为由行动并不迅速,私下打着主意,想要三国大军都打得伤损时才出兵,好摘桃子。
这时大唐宣战后,河西军、中央军、安北军分三路越过横马山,跨过燕然河,二十五万大军会师后停驻在苏木河以东,达勒戈壁以南,和燕周南下的三十万军队会战。这场战役从五月十九日开打,时战时停,一直打到六月十五。燕周军战损不断,不得不从全国征兵增援达勒戈壁,前后投入四十五万兵员,至六月十五大会战,只有两万骑突围逃出。四十三万燕周军埋骨在这片三百里的血漠戈壁上。
大唐出兵前制定的战略是——不急着攻城掠地,以消灭燕周军的有生力量为目的。
这个战略取得了巨大的胜果,也很好的麻痹了欧罗顿,坐等唐军与燕周军在这片戈壁上厮杀。谁知道燕周军竟是败得这般快?原以为至少要打两三个月,竟然不到一个月折了四十万人进去!
而唐军在消灭燕周四十三万兵员后,便迅如雷、疾如风,分三路北上,燕周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当欧罗顿醒悟过来出兵时,大唐和乌古斯的军队已经直逼帝都察合德了。
察合德在鲜卑语中是“长安”的意思,宇文氏一直惦记着打回中原,重回他们大周皇朝的都城长安,然而这个愿望随着燕周皇帝的自尽,宣告了它的彻底毁灭。
燕周亡国了。
但是,燕周西部三个军镇还有总计十万的镇戍军,以喀纳军镇的节镇使——柱国大将军、信王宇文健为首,据守西境不降。
燕周皇帝死得太果决了,这让唐乌联军挟君令以降的计划落了空。
如果皇帝活着被俘虏,无论是否投降,盖了有国玺的投降书都会很有效力,至少权贵和大臣们投降不会觉得太可耻。而皇帝殉国而死,这情况不同了。那些未被唐乌军队占领的地方要做出投降的决定有些顾虑了;何况,还有西境十万镇戍军队。
燕周皇帝的死讯一传出,西部三镇立即拥立信王宇文健为皇帝,打出“收复国都,恢复燕周”的旗号,很快聚拢了不愿投降和犹豫不决的地方权贵,还有从四方涌来的残军,半个多月聚拢起了三十七八万军队,号称八十万。趁着唐乌联军还没打到西部,宇文健迅速出兵占领西部三州,并联合欧罗顿帝国出兵的十五万军队,誓要收复国土,与唐乌联军决战到底。
唐军和乌古斯军队也暂时没有西进的打算,毕竟已经占领的燕周国土要消化,而大军也需要休整。四国联军便以库鲁河、呼格山一线为界,形成了暂时的对峙局面。
占领燕周全境的目标还没有达到,但国都已破,且俘虏了皇帝,虽然皇帝已殉国,从国家意义上来讲,燕周已经灭亡了。两国报捷的士兵快马加鞭,背插报捷的旗子,一路大喊“胜利!燕周国破!”疾驰往京城而去。
露布传到两国京城,沿途经过州县皆知,朝野一片欢腾。
大唐每逢大战胜利长安城内都有钟鼓宣扬,露布传入大明宫,不出一刻,皇宫丹凤门城楼上的青铜大钟和胜利鼓如雷鸣般彻响,跟着,长安城四面城楼上的钟鼓也如雷声滚滚而起。不一会,整个长安城都响起了人们的欢呼呐喊:“大捷!大捷!燕周大捷!万岁!帝国万岁!大唐万岁!”
欢呼声如同海浪连绵不绝,直冲云霄,欢呼呐喊的百姓们无论士庶,无不骄傲。
这是他们的军队!
这是他们的帝国!
这一刻,长安城成了欢乐的海洋,无论大街还是市集、坊巷、茶楼酒肆,欢呼的人们纷纷踏歌唱起了胜利乐,渐渐的,歌声整齐,跟随着悠鸣全城的胜利乐钟鼓声节奏,宏大又喜悦的声音充满了全城。
这是整个长安的节日。
紫宸殿朝会上的朝臣们也在踏歌跳舞庆贺,唱的是胜利乐,煌煌之音宏大威武,昂昂而喜悦,是高宗时面向全国士民征集创下的国乐。因圣人照例只在大朝会视朝,常朝都只由太子监国视朝,九龙髹朱漆的御榻宝座空着,斜前方是高度和规制都小一半的龙榻方座,李毓祯盘膝坐在榻上,接受群臣的朝贺,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与殿中欢舞庆贺的气氛相比,显得过于冷静。但已经熟悉这位监国太子性情的朝臣们并不以为异,甚至觉得欣慰,认为太子遇大胜而不骄,遇大喜而能克制,这才是优秀的储君。
李毓祯心中确实没有太大喜悦,大唐为天启之战准备了这么久,这才是万里征途第一步,胜利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何况燕周并没有完全拿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臣民们庆贺是应该的,执棋者却必须冷静清醒。
欢乐庆贺的歌声不止长安城,胜利的消息官告出去,接下来的时日里,胜利乐的歌声如同海浪迭起,一浪接一浪,潮起不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举国欢腾。
哔嘀阁
帝国的民众除了为大唐军队取得又一次战争胜利欢呼和骄傲外。虽然燕周对于大唐民众们来说很遥远,很多人只是听说过,最多只在地图或地图仪上见过那片土地,但即使相距最远的安南都护府百姓,以及大洋彼岸的大东洲总督府辖下的鹰羽蒂安族人,对胜利的喜悦欢呼都是那样的由衷真切——因为战争红利!
对燕周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但朝廷的官告和官报都已公布了可以提前兑现的战争红利,当然有限额,但对于购买量不大的小户人家,是能全部兑现的,也是说,他们马上能银钱到手。燕周再遥远,也是能够握在手中兑现的红果果的利益,怎么能不欢呼喜悦?
“人心趋利啊。”
老人拈着一枚白棋落在棋枰上,声音里带着叹息,否决了郑王肃王再次提出的将“战争真相”公之于众的建议,说道:“说出天启又如何?世家大族不会改变利益立场;没有参与天启的豪门也会因为开疆拓土带来的利益而纷拥向前,如闻到血腥的鳄鱼,天启的危险抵不过人心的贪婪;小民百姓只知眼前收益,手中能攥到更多钱,朝廷开拓星路会死多少人,于他们来说太遥远,远不如拿到手的银钱吸引人。”苍老却让人感到强大力量的手又拈起一枚黑棋落下,“大唐兴战尚武这么多年,民间已经习惯战争,不畏惧战争和死亡了。因为战争和死亡能带来利益。”
老人的目光沧桑又深邃,一直看着这具已经伴随百年、也下了百年的棋盘,棋枰是嵌的一整块和阗青玉,色泽偏蓝如海洋,已经落下的白子黑子相连分布如五块大陆,“天下如棋。高宗当年定下武力拓疆的国策,可不仅仅是为大唐开拓国土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逐利,当战争带来利益成为常态,好战会成为大唐的‘民性’。”而唐军成的不败神话又让国民生出骄性。
老人的话没有说尽,但郑王肃王等如何不知这未尽之意?
整个帝国的民众都是好战的骄民,如何不为大唐发起世界的战争摇旗呐喊?纵然真相被他们揭露出去,知道大唐发起战争的不止是征服世界,而是为了进军星海,这些骄性极重的大唐国民恐怕也不会畏惧,大唐强大深入人心,而星空太遥远,未知的危险怎比得已知的利益,如何能遏止人心的贪婪,对利益的追逐?
大国,骄民;强国,好战;人心,利益……郑王几人细思下去,都觉得心寒:高宗是算尽了人心啊。
棋盘上的棋子已落下一百五十枚,覆盖了棋枰的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没有覆盖,是蓝色的“海洋”……这是一盘世界棋。当年,高宗执起棋子布局,便是大唐与世界对弈,大地与天空对弈。
“高手落子,走一步想三步,高宗何止想三步,后续的百步都有了。”老人这盘棋已经下了百年,却是无法阻挡高宗布局后形成的大势。
“总不能,”肃王眼风扫了下郑王、丰王,“什么都不做。”
老人之下,曾任天策书院天院左祭酒的郑王李遂初是诸王之首,向来是第二决事者;丰王论资历实力不靠前,但长于计谋,向来是军师的角色,又在宿王因伤闭关后代其职,隐有超过肃王成为第三决事者之势——肃王尊敬老人,不敢质疑这位辈分高、实力也深不可测的汉王曾祖,话中便是指责郑王、丰王之意。
郑王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丰王资历在肃王之下,开口回道:“非是什么都不做。”事实上他们做了很多,国内国外都在活动,肃王也清楚,不必细讲,只说结果,“若欧罗顿早在乌古斯开战之初出兵联合燕周,再有大食和突厥在西边联合出兵牵制大唐,燕周不会败得这么快……按计划,至少能撑个两三年。”一场灭国战争若持续两三年,纵然大唐国力强盛,也不可能继续支持下去。而燕周开局不利,后面的战争无法持续。
但是,他们在活动,靖安司也在活动,导致了欧罗顿出兵的延迟,失去了时机;而大食帝国与突厥汗国至今还未从埃及与波斯的形势中抽身出来。(.txt.net )
第三三一章 桃花债是要伤身的
欧罗顿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兵?其深层的原因不在于宫廷会议的争吵,而是牵涉到皇权与神权的斗争。
主张立即出兵的大臣,其背后都有神圣教廷的影子。因为乌古斯攻打燕周的旗号是“神战”——统一国教。众所周知,千年前统治中北大陆信仰的萨满教在五百年前分裂为东西二教,东教为萨满术巫系,成为后来的乌古斯汗国的国教;西教为萨满体巫系,即后来燕周帝国的国教。乌古斯人打出神战的旗号,是要统一萨满。神圣教廷怎么能容忍呢?这世上只有唯一的神,是他们的全能至高神,萨满教信奉的自然神当然是伪神,而消灭异端、清除伪神是教廷的神圣使命,如何能让乌古斯人统一萨满?
从政治利益来讲,欧罗顿帝国当然不能坐视乌古斯和大唐吞并燕周,但与教廷的急切相比,帝国皇帝查莱曼另有打算。
欧罗顿的君权受制于神权,谓之君权神授。这个“神权”,是教会,掌握在圣马诺教皇国的神圣教廷手中。而教廷的历史远远长于欧罗顿历史,在欧罗顿统一伊利布大陆之前已经存在了七百多年,在世俗的权力庞大,不仅有教会法,不受世俗法律管辖,而且对各阶层有征税权,并插手帝国的立法和审判……这当然和皇权有冲突。随着皇权的强大,这种权利之争越来越激烈,欧罗顿五百年间换了三个王朝,教廷也有两位教皇死于非命。如今统治帝国的是第三王朝罗萨王朝,皇帝查莱曼是罗萨四世,相比他的父亲罗萨三世,更有远见卓识,在亲王时期有“狮心王”的称号,性格强势,难以容忍教廷过大的权利。自他执政以来,把重心放到内政上,国富才能强军。欧罗顿与唐军交战屡屡战败,查莱曼认为一个最重要原因是唐军的装备更强。欧罗顿要这样武装,一个最重要的关卡是“钱”。军事装备耗费的是哗啦啦的金币,而军器革新技术也需要大量的金币投入,但帝国的军费虽然每年在增加,却无法承担几千万几千万克郎的投入……没有钱,又如谈强军强装备?
欧罗顿帝国收入的最主要来源是农牧税,其次是商税,但教会征收的什一税让十分之一的农税和商税都落入了教会的腰包,而帝国官方征收的税率最高已达到什四税,甚至什五税,再往上加领主们要气势汹汹的反抗了。——税,是不能加的。查莱曼清醒的知道,帝国.统治的基础是各级贵族,而不是教会,他要维护皇权,不能损害贵族的利益。要想大幅度增加帝国的收入,只能从教会中夺食。如此,不会损害贵族利益,甚至还是很多贵族期望的——教会征收的什一税和特殊时期的征税权早让各个封邑领主们不满了。
这是查莱曼长期观察欧罗顿国情后的思考,其中免不了有大唐帝国政教形态的影响,这位有着铁血狮心的帝王将神圣教廷视为了自己帝国发展的毒瘤。当然,他不是想清除这个“毒瘤”,教会的存在还是必要的,他也不可能清除这个庞大的势力,但是必须遏制教会的权力,削弱它对皇权的掣肘,这是他心中的首要大政:算不能做到大唐那样的管辖,至少也要像乌古斯那般政教分离,否则,任由教权侵袭下去,说不得欧罗顿是第二个大食,教权成了皇权。——相比外部威胁,这才是腹心之患。因此,查莱曼绝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大唐开战。
但是,燕周必须存在,否则欧罗顿将直面大唐和乌古斯这两个强国的兵锋。出兵是必然的,只是这位皇帝陛下谋算的是,趁此将教廷的骑士军团陷进去,而不是损伤帝国的兵力。
教皇和一众枢机主教也不是傻的,谋算的是帝国|军先出战,便在后面做推手,让教会暗中支持的贵族大臣在宫廷会议上积极主张帝国出兵,又暗中怂恿推动那些渴望军功升力爵的军方大臣。
两边扯起来了。
而此期间,郑王丰王遣去圣马诺的使者也在游说教廷出兵——与欧罗顿帝国|军相比,教廷骑士军团的战斗力更强。当然这并不是欧罗顿帝国。军弱,而是教廷更有钱,装备骑士军团的武器和铠甲都优于帝国|军,再者骑士军团内人人都能得到教廷的资源修习武技,个人战力更强,而且随军配备的法师团也胜过帝国|军,加上骑士军团都是虔诚的信徒,为神而战有着更狂热的士气。这样的军队,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实力。
郑王丰王遣去的使者还是很得力的,让教皇都动摇了,毕竟圣战才是重要的:为了遏制异教徒西进,教廷多出一点兵力不是不可以——让查莱曼占点便宜好了。已经一百七十九岁的教皇并不将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但在这时,发生了皇帝被刺案。
查莱曼在出宫巡察冶铁工署时遇刺了。
虽然不是主谋,但这事有靖安司在里面搅和,间接推动。
刺杀没有成功,在宫廷大.法师和大剑师的保护下查莱曼没有受伤,但震怒是必定的。调查证据指向教廷。教廷自是不认,反指这是查莱曼的自编自演,目的是诬陷教廷,让教廷背上谋刺皇帝的恶名。教皇迪恩七世很是恼怒,认为皇帝是在作死,“让一步”的念头一下飞到爪哇岛。教廷和皇室打起了口水官司。这般撕掳来去,大唐和乌古斯的联军打下了大半个燕周,两边才悚然而惕,迅速达成妥协,帝国和教廷各出一半兵力,支援燕周。
欧罗顿帝国这边在上演皇权教权的撕掳,突厥和大食国又在做什么呢?
总不可能干瞪眼看着大唐吞掉燕周。
这话是安叶禧说的。
身为大唐国民,她也是买了不少战争债券的,总得关心关心大唐干架时旁边有没有插刀子的,突厥和大食向来干这种事,这回怎么安分了?欧罗顿的宣战书都发过来了,怎的西边两头狼还静悄悄的?
“因为他们自顾不暇。”萧琰说道,手中狼毫在宣纸上画着,却不知画的什么,总之安叶禧没瞧出来。“大食内讧,埃及行省在闹分裂。波斯这边,斯米亚行省暴动,突厥人打着帮助波斯自治的旗号出兵斯米亚,正打得厉害。大食两边起火,突厥人忙着占地,燕周这边暂时顾不过来。”
萧琰的声音有些轻飘,或许是专注笔下回得不经心,又似乎是虚弱中气不足之故。当日燕周都破后,唐乌两军各占城半边,她与慕容绝也会合,前几日两人在都北的达瓦山切磋,她受了极重的伤,全身骨头都碎尽了,好悬只吊了一口气,养伤几日还没有好完全,脸色和笔下的纸一样白。
安叶禧瞅瞅画,又瞅瞅她的脸色,暗道:这“情伤”可真够伤人的!……慕容殿下出手也太狠了,差点把人给“切磋”死了,哎哟喂……她回想起来都要打个寒战,这桃花债真是太凶残了,不是谁都能惹得起啊。
萧琰忽然停了笔,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让安叶禧唬了一跳,忽地又起身,在帐内走来走去,好像心里有什么躁动一般。那双浓细入鬓的眉飞起,眉框下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蹭蹭的幽幽闪烁着,与白纸般的脸色相衬,着实有些……嚇人!安叶禧双眼瞪圆,这是忽然顿悟还是精神亢奋啊?
“不对……不对……还差一点……”
萧琰在地毡上走得越来越急,双眼也越来越亮,相应的,衬得她白如纸的脸也更加的白。
安叶禧的眼珠子跟着她动来动去,很是担忧。
这不会是顿悟不成陷入魔怔了吧?
哎呀要不要请萧七先生来看看?
当日将萧琰带回来的是萧凉。
安叶禧心中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去请萧七先生。
便听萧季思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
“慕容殿下。”
声音里有几分戒备。
虽说这位乌古斯公主殿下是自家主子的好友,但主子前几日重伤也是因了这位……浑身血淋淋的只剩一口气,那可真不像是“好友间的切磋”。
笔趣阁
安叶禧在帐内也是一呆。
这是来探望还是来打人啊?
她心中拿不定,上前掀起帐门走出,行礼叫道:“慕容殿下。”身子挡在帐门口。
慕容绝一袭白衣,冰寒胜雪,封血剑悬在腰间,以前古朴暗红的剑鞘有血光在流动,仿佛剑中的血气透出。眸光冰如雪,却让人觉得直面地狱血海的杀气,安叶禧禁不住蹬蹬退后,跌入帐门内,脸已经白如纸,心中骇然:这,这,这还是天策书院的那位慕容宗师吗?只觉得那杀气透骨瞬间要粉碎她。
……死亡从来没有这一刻逼临得这么近。
慕容绝抬脚走入帐篷。
安叶禧恍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想起身阻拦,却发现自己提不起一丝力气。帐外的萧季思已经一腿跪在地上,脸上汗水淋淋,双拳撑地青筋暴出,却起不了身。
杀气入帐让萧琰一下清醒过来。
“学长!”声音很高兴,神情也是高兴的,“你看。”一手扯了慕容绝袖子拉她到几案前,看她画的画。
安叶禧萧季思心一松,看来不会打架了。两人心中不再存着抵抗,竟然能慢慢站起来了。
慕容绝看着那幅安叶禧眼中如孩童涂鸦不知画的什么的画,眉毛微挑了挑,声音冰凉得不带一线温度和感情,“还差一点。”
“是还差一点。”萧琰笑道,“再打一架?”
刚刚能够直身的两位侍卫嘴都抽了,这伤没好又要送上门挨揍?真的不是用身体还情债?
“你打不过。”慕容绝冰冷又平平的声音说出前几日切磋的事实。
萧琰笑哈哈道:“现在打不过,所以要多打几次。”
慕容绝这种状态真会打死她,不留半点情意,但这种切磋是难得的,打一次多一次领悟,萧琰觉得对念字刀法的领悟从瓶颈中松动了,仿佛触摸到了什么,却只抓着了几分影子……或许要多打几次。
这对学长也是好的。
“不过,要等我伤好之后。”她笑道。
萧琰可不想现在去找虐。(.txt.net )
第三三二章 她渴望她的鲜血
“好。”慕容绝说道。
她的声音冰冷又干脆,好像封血剑一剑斩下。
她过来是看萧琰伤势的。
什么时候好了,继续揍她。
封血剑在血红流动的剑鞘中轻颤,发出无声的嗡鸣。
它在渴望着鲜血。
尤其是渴望眼前这人的鲜血。
这般的近距离,慕容绝能闻到萧琰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味,还有类似清晨绿叶带露的味道,干净清新……这是慕容绝以前喜欢的味道,然而此时,却刺激着她紫府星空下的血海再次翻腾起来,无尽的血色,波涛汹涌,一浪猛过一浪的撞击着理智的大堤……
慕容绝冷寒的眼中浮起血色。
倏忽间,右手已按到了萧琰颈侧的大动脉上,冰冷修长的手指仿佛冰冷的剑锋,下一息间会切入那青色的血管,让鲜血喷溅出来。
萧琰一笑,没有紧张、惊骇,连血管的脉动都如常的平静而缓慢,仿佛没有在意生死在眼前,在那冰冷的手指之下,在慕容绝的一念之间。她的笑如春日阳光,和煦而不侵炽,声音如初春的风,干净、清新,说道:“学长,冷静。”
像她在乌古斯汗国时,多次对她说的——学长,冷静啊。
彼时的慕容绝,是情潮涌动,情|欲难制;此时的慕容绝,却是心中杀欲如潮,难以遏制。
血海如潮般咆哮,暴戾、冰冷。她清醒的知道,这是她的好友,是她的伙伴,是她曾经心动、过的人,然而她的心中找不到半分情意,好像以前的一切都被寒冰冻结,然后被剑粉碎,沉入血海,再也找不到残留,心中只有无尽的冰冷……以及杀欲。她对她的鲜血是如此的渴望,血海中有一个意识在涌动——
杀了她,绝情道能大成!
只差半步,她只差这半步。
只要杀了她……
慕容眼中的血色在加深。
萧琰的笑容却依然和煦、平静,颈下干净的一领白衣,外面是月白色圆领袍衫,干干净净得仿佛天空染成,明净的笑脸,脸色苍白无血色,却有阳光透过帐篷天窗洒落在她脸上,闪动着白玉一般的光辉,漂亮极致,又鲜明极致,那颜色能让世间一切鲜活。
那是温暖明亮,又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生机,更想让人摧毁!
慕容绝指端一紧……
眼中的血色却在慢慢的敛去。
她的杀道,是要用强者的血来祭炼——她想杀她,但不是在她脆弱的时候出手。
这样的生机,应该在全盛的时候摧毁——才是她的杀道,最强的毁灭。
慕容绝冰冷的手指从萧琰颈上的青色血管划下,仿佛剑锋划过一般,声音也如剑刃冰冷,杀气凛然,“七天后。”
七天后,萧琰的伤势应该好完全了,恢复到巅峰状态。
她的剑,会在那时候渴饮她的鲜血。
萧琰道:“好。”
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生死间走了一圈,脸上笑容依然真切,令人感到温暖又耀人心房。
可是慕容绝的心中再也不起半分波澜。
像高远的雪山,俯视着苍生,漠然而冰冷。
***
遥远的帝都长安,肃穆、庄严,又充满了活力,帝都的百姓也是生机勃勃,经过胜利的狂欢后激情已经渐渐平息,但喜悦的余波犹在,朝廷颁发的诏令不仅允许农户提前兑现战争债券,而且城中的工户、中产以下的商户和坊郭户,都能提前兑现战争债券,人们当然高兴。
而士籍户,无论购买量多少,都要等战争结束才能兑现,朝廷给出的理由是充分的:既然是国民中“士农工商”的第一等,享受了免田税、免徭役等诸多国家优惠,应有更高的贡献精神,承担对国家更大的责任,支持帝国战争到最后,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经过朝廷多年的宣传,这个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没有哪个士户觉得不对。若是有那家财不丰却将多数家财都拿去购买债券而至生活窘困的,说出去只会遭人耻笑:朝廷不是说了吗,支持帝国的战争要“量财而行”,你自己钻钱眼里作死怪谁?
还有一类国民购买的债券也是不能提前兑现的,那是中富、上富和豪富之家。
大唐《税律·财产税》对于中富、上富和豪富都有清晰的定义,甲、乙二姓世家是毫无疑问的豪富之家,丙姓至少是上富,丁姓至少是中富;还有寒门累进的勋贵世家、文官世家,以及豪商大户,中富、上富,乃至豪富之家都有。这些富裕阶层购买的债券是低息债券,利率只有百分之二到三,认购额以二十万两银起价,只能在朝廷诏告战争结束之后才能兑现。但是,富裕阶层本不是靠战争债券发横财,而是朝廷给出的各类军工订单,以及组成随军商团的利益,这才是大头,也是富裕阶层支持对外战争的重要原因。尤其那些大商人,巴不得战争打得越久越好,他们的收益才能源源不断,根本不在乎那几十万、上百万两银的债券,反正这钱早晚会兑现,朝廷的信誉是经过真金火炼的,没人会怀疑。
也有不高兴的,是那些没有国民资格、不能购买债券的唐民。
这些人眼看着同村或街坊邻居一贯钱变成了一贯六百文,什么都不做白得了六百文,若买了百贯的,那白得六万文!
于是,一些州县多了一些隐户申报田产,行商申报商税,“无业民”申报财产税或收入税……这些地方的税赋都少少的增了一笔。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每次大唐对外战争大捷后,总会有若干地方出现税户增加的政绩,朝廷已经不以为异了。
不过,今年有地方官员上奏说,朝廷应该下诏全国清查田亩,一则清出大地主兼并隐匿的田地,二则清出逃税的隐户,重新核定征税的鱼鳞册,增加国家收入。
这几份奏章经由地方进奏院递到都进奏院,再递到户部。
主管税赋的是户部税赋司郎中一边看一边呵呵,“老生常谈呀。”
朝廷治世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地方上大户兼并田地吗?难道不知道有隐户只缴租不纳税吗?难道没有眼明心亮的大臣提出清查田亩吗?从高宗朝起有人提出抑制土地兼并,清查田亩,累积下来都不知提过多少议案了,诸如方田均税、经界法之类的,在税赋司存档柜里都积了一堆陈年奏章了……朝廷为什么一直未施行?难道是这些清查田亩的方案和措施不完善?呵呵,这里面可有道道了。
户部郎中心里摇头,这些年轻人啊,还嫩着呢。便将奏章搁置到了“不受理”的案柜中。
但户部郎中没料到,他这按以前惯例的“不受理案”,却在后面引发了风波。
不过此时,尚书省还不知道,更不会提到政事堂讨论。
户部是尚书省管辖,被搁置的奏章当然也到不了李毓祯的御案上。
……
东暖阁的御案上已经搁了一摞摞奏章,左边是未阅,右边是已阅。李毓祯朱笔批阅的速度很快,因为多数奏章是政事堂已经处置好的,处置意见也多半周详,否则宰相们该下台了,李毓祯或批“可”或批“阅”,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另一部分是皇帝直辖部司上呈的奏章,不经过政事堂,直接呈到东暖阁,多数是汇报工作,以及实施的计划,少数是禀报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方案,李毓祯也只需判断可否,或者增加补充意见,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这段时间,她处理政务的主要精力放在燕周占领地。
燕周都城已破,国土被占三分之二,目前战事暂休,当前重要的是占领地的分割。
虽说战前已经与乌古斯签订了协议,但部分细节还是要协商敲定的,例如燕周都城的划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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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协议定下的是:谁打下的,是谁的。
但都城是两军一起打下的,如果按此原则,两国驻军和治理都有不便之处。
一则同城之内,怎么构建军事防御?二则同城治民,便是一城两制、一城两俗,而乌古斯的文明和经济都弱于大唐,这同城治民的情况大家都看得见,“乌古斯治民”能不心慕“大唐治民”?不定发生多少逃民事件,乌古斯还要不要治理了?
这种分割法,乌古斯肯定是不乐意的。
大唐表示:这个可以谈。
于是两国派出了谈判团,在燕周都城会商具体的分割协议。
乌古斯谈判团提出“以资源换土地”,即:包括燕周都城“长安”在内的京畿路北段归乌古斯,都城南去一百五十里,以阿姆河中游为界,河之南归大唐。也是说,大唐军队要退出二百里地。
之前李毓祯和政事堂已商定了谈判的底线,那是:燕周都城可以让出,部分占领地也可以退让,但要尽可能多的获取燕周的矿产资源,包括各类金属矿、晶石矿,煤矿等。这些矿产大部分都集中在燕周北部,大唐占领的燕周南部多数是贫矿区,优势是耕地草原比北部多,主要的产盐区也在这里——当然大唐并不缺盐,国内盐价已经很低了,但可以近卖给乌古斯呀,只要是资源不会有没用的,只有不会用的。
大唐谈判团是以政事堂副相、中书右卿沈纶为首,李毓祯现下正翻阅的,是政事堂刚刚送过来的急件,沈纶的谈判奏报,说:乌古斯同意燕周已开采的最大一个煤矿、铁矿由大唐参股百分之四十九,并且同意与大唐联合勘探、开采未知的金属矿,大唐可参股百分之三十;但拒绝大唐开采任何能量晶石矿。
政事堂给出的批复意见是:大唐可以同意共同开采,但所有矿石都要运回国内冶炼。乌古斯提出共同开采、冶炼,目的是出让部分矿产的利益,来学取大唐的开采、冶炼技术。大唐是矿业技术强国,非核心的开采技术可以考虑提供给乌古斯,但核心的冶炼技术必须保密,不能外泄。
至于能量晶石矿,是蕴有能量而名之,因外观透明或半透明而称为晶石。虽然其中蕴有的能量石远远不能和远古、上古时期的灵石相比,但灵脉在上古末期已经枯竭了,如今哪还有灵脉矿呢?燕周帝国北部已经开采出绿柱晶石矿、日光榴石晶矿、萤光晶石矿等,虽然不是大型矿,还是让大唐心动的: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何况这几个晶矿并不算小。可乌古斯也不是傻的,怎么会让大唐啃一口能量矿?
政事堂的意见是:大唐用乌古斯需要的矿石交换。
不过一般的矿石肯定打动不了乌古斯,稀有矿大唐也不想给,因为目前开采的量少,有些矿石倒是富产,也贵重,但那是因为大唐的应用,其他国家没有这样的技术,这些矿石在他们眼中不值钱,大唐当然不会将秘密泄出去,那等于提醒其他国家研究这些矿石。
具体用什么交易,政事堂提出由帝国科研院和皇家术研院一起确定。
帝国科研院是皇帝直属,皇家术研院更是属于皇室,政事堂只能提建议而不能召询他们。
李毓祯沉思了一会,便让内侍传召帝国科研院的钟院士和皇家术研院的武院士。
她暂时搁下这本奏章,拿起左手边的奏章继续批阅。
便看到一本靖安司递进的奏章,是监察征北军的靖安都尉呈报的燕周情况,包括军中情况和占领区情况。这些征北军帅司都有禀报,靖安司负有暗中监察的责任,以及征北军帅司认为不重要没有禀报的事,靖安都尉也会加以甄别后,进行禀报。
这本奏章里有一条,大约是征北帅司认为不需要禀报的“小事”——
征北军西路军武骑上将军萧琰与乌古斯汗国星辰殿公主寔楼宸(慕容绝)切磋,萧上将败,重伤。
李毓祯的眸光停在这行字上,深幽,冷峻。(.txt.net )
第三三三章 两驾马车并行
靖安都尉为何会禀报此事呢?因为征北大军出发前,靖安将军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都是需要重点监察关注的人:萧琰、慕容绝列于其上。
军中的武道宗师切磋是很常见的事,虽然萧琰和慕容绝的身份都令人关注,但也没有重要到让征北帅司写入上呈皇帝的奏章中,没死人不是大事。
李毓祯冷冷看了一阵,提笔批了个“阅”,表示已读,便将奏章合了,撂到右边的章堆上。
搁了朱笔,她拿起右手边的金龙盖盅,掀开喝了两口,牙齿嚓一声,将一片核桃仁碾碎,冷着眉咽下去,眼眸看不出苦痛,却是如刃般锋利寒凉。
她心里冷笑一声。
重伤……只是重伤啊。
揍死都活该!
萧琰若在长安,她会将她往死里揍!
李毓祯喝一口茶,又嚓一声,将颗金丝蜜枣仁碾碎。
侍立在角落的连诚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殿下,最近都好恐怖。
李毓祯将茶里的八宝都一颗颗的咬了,抬手将茶汤喝尽。
可惜,再甜的茶也解不了心中的苦。
忽然,“丁丁当——”
一道欢快的音乐,自鸣钟的小鸟欢快的从钟顶跳了出来,一边快活的转圈,一边清脆的叫道:“圣人,巳正了!圣人,十点钟了!丁丁当——”伴随着音乐声,鸟儿被弹簧往回拉,却扑棱着翅膀,一副依依不舍样,挣扎着叫道,“殿下万福金安——”安字叠声回音无数。
连诚面无表情,听了看了多次,还是好想笑怎么办。
李毓祯的眉抽了抽,抬手揉了下额。
这只钟……真是太活泼了。
去年三月帝国技研院进献了这只新型的机械时钟,用游丝摆轮替代了钟摆,比起摆钟在技术上又进一步,最重要的是能在移动中走时准确,可以随身携带了——这很重要,尤其对军队和航海来说。皇家术研院又给进献的御钟刻了符纹,给它加上语音报时,鸟音仪态都是很端重的。但在一个月前,陛下召进术研院的符师,表达了小小的一点“指导”意见。然后研院重新送回来的钟变成了这样子……活蹦乱跳。皇后还专门过来,听了这“万福金安安安”,笑得不得了,直说圣人改得好。李毓祯很想将这鸟钟扔出去,但……父母重啊。
想起父亲的心意,李毓祯觉得心里的苦痛又不那么痛了。
一切都会过去。
便如师尊说的,人生的道路上总会伴随欢与痛。
这些痛,也是她的一部分。
连诚将茶盏换了下去,须臾,上了新茶。
李毓祯已经在看下一本奏章。
这是帝国科研院呈的一份报告,封皮上戳着“机密”印,以符纹封本,由符纹师设定为李毓祯的神念才能解开,里面是电能研究署禀报的最新研究理论。
电能研究是帝国科研院能量研究课署之一,成立课题已有七十年,但和元素能量、太阳能、恒星能量三大课题相比,还属于新课题,当初是元素能量发展出的偏支——研究雷电能量立下的课题,不过电能的研究速度却是比前面三个课题快,研究出阴阳电能,又研究出电池,以及反复充能的电能石,最新理论是电磁感应,并据此理论造出了发电机,目前正在研究水力发电的可能性。李毓祯翻开时在想,莫非是这个研究取得了成果?若真如此,那可是好事。
但这份奏章禀的却是电能领域衍生出的研究项——电磁波。
李毓祯顿时有种以为是西瓜却捡了颗芝麻的感觉。
这份报告说的是电磁波通讯研究取得的进展。
通讯也是一个重大的课目,“电波”当然不是芝麻,只不过帝国科研院成立的最重要目的是能量、动力和新材料,瞄准的高端是星舰和宇宙航行,其他方面的研究是偏支了。
但这个“偏支”也是相对而言,事实上,这些被院士们称为“研究过程中必然和偶然的发现”对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是很重要的。
所以李毓祯没有失望,反而有相当的兴趣。
“尽量用科技替代中低端术法”,这是高宗定下的道路。
她以神识浏览,很快将四十多页的奏章看完。虽然里面有很多专业的科学术语,但李毓祯不需要去理解这些术语的意思,贯通全文,能明白主旨。显然做报告的院士很清楚她的能力,若是写给皇帝看,没有这么复杂了,而是要头痛如何以简单的语言说明这些复杂理论。
但对已经踏入法则大门的宗师来说,电波的理论是简单的,跟武者的传音入秘一样,都是利用空气振动传音,只是振动的波长不一样。但空气振动传音的缺点也很明显,是容易被捕捉。所以宗师以神识传音是用精神力振荡,这是比空气振动更高的法则。李毓祯心忖,这种电波通讯必定有容易泄秘的缺陷。
不过,大众通讯,譬如官告这种,守密程度不需要高,如果真能研究出可媲美声速的通讯,那是一大跨越式的进步了。至少,可以取代现在这种落后的通讯方式。李毓祯是无比怀念术法时代的通讯,千里传音符速度快不说,专以个人神识启读,保密度高啊。
但现在哪里去找蕴含灵能的灵莎草作符纸、妖兽血作符墨呢?以如今的符纸符墨,画出的传音符最多飞出三四十里要跌地,多在短距离的紧急通讯时用。像帝国疆域这么广阔,十万里传讯,最快的通讯方式是空间传讯阵,但启动一次烧掉的能量让人肉痛,大唐再富也经不起月月启动,都是重要紧急的“全国通告”才用,譬如之前宣战燕周发行战争债券的通告。
李毓祯拿起八宝茶喝了两口,放下茶盏伸欠了一下,心中思考着这个研究的价值。关键是通讯速度和成本,如果能取代远距离的飞鹰载符纹通讯,那很值得投入了。
思忖一阵,她提笔在奏章后落下一字:“可。”同意了他们的经费申请。
术研、科研,都是吃银的大户。
还是银子砸进去,好多年都听不见一声响的。
所幸“两院”到她这里,已经建立一百七十多年了,想想高宗建立两院的时候,那才是“一穷二白”,扔银子听不到响儿,三大基础学科也只有数学有了初步的系统,物理学和化学都还是零散的,哪像现在呢,每个基础学科都细分出七八个学科了,还不提衍生的。真是前人栽树后人摘果呀……李毓祯这么一想,又觉得心中的苦痛少了些。
人痛苦的时候是要比较。
李毓祯苦笑了下。
她还是没放下啊……
她起身下了坐榻,走了几步,穿了木屐,去廊上透风。
天空湛蓝,如纯净的宝石,一团团云潇洒飘荡,一忽儿聚,一忽儿散。
她心想:天若有情天亦老。
因为无情,天才长春。
人若无情,便得自在了。
……
廊上传来步声。
传召的内侍回来了,近前禀道:“殿下,武院士、钟院士到了。”
两位院士是一起过来的,因为皇家术研院和帝国科研院在同一个坊,一东一西占了整个求真坊,所以内侍一并传召。两位院士上前,大袖合拢一揖,行礼道:“参见殿下。”
李毓祯穿着玄地绣金的太子龙袍,头上也是墨玉冠,看起来很肃重,抬手做了个请起的姿势,说道:“廊上敞阔、透气,在这说话罢。”
“是。”
三名宫侍搬了高座禅椅和两张圈椅,分尊卑位摆了。
李毓祯道:“你们坐。我在屋里坐久了,站一会,伸展伸展。”
“谢殿下。”两位院士道了谢,便退后坐下了。
大唐对学者一向尊敬,尤其研究学者,皇帝一向很礼遇,两位院士坐下是坐得正正的,没有浅坐了或是悬半边屁股表示敬畏。
廊上内侍宫女和侍卫们都站得远远的。
李毓祯施了真气屏障,直接说道:“请二位院士过来,是说燕周晶石矿的事。沈相公传报回来:乌古斯不同意大唐开采任何晶石矿……”便将谈判的情况简要说了,“政事堂诸位相公的意见是:以矿换矿。——但拿什么矿去换,这个要审慎。”
两位院士一听明白了。
能量研究是皇家术研院和帝国科研院最重要的研究课目之一,大唐每次对外战争获取的矿石资源,都有两院的需求。燕周的矿藏资源,恐怕两院比燕周人还清楚——最先进的矿山探测仪和矿石检测仪是两院制造出来的,靖安司尉中有专门的“黄金司尉”,即矿山探子。燕周的能量矿产中有好几种是两院需要的高品位矿石,还有一种能量矿石的品位达到“特优品”,超过高品,这些矿石大唐虽然有相当丰富的储量,但却没有上品位的,要用哪些矿石去换取这些矿石,两院最有发言权。
钟院士看了一眼武院士,没有说话。
皇家术研院、帝国科研院、帝国技研院,常被统称为“三研院”,但地位上是皇家术研院最高,不是因为它属于皇家,而是在法则掌握和研究段位上都高于科研、技研二院,三院的院士在一起时,通常是以术研院为首。——钟院士当然不会抢在武院士之前说话。
武院士已经七十有六了,头发胡须皆白,精神却仍然矍铄,双眼透黑有神。他主修符道,三十年前是大符师的品阶,虽然符修不像武修那般锤炼自身,生命力更强,但体内修得有元气,自是比普通人健旺。他回话道:“正要向殿下禀报,两院合作的炼煤转换法阵又取得新突破——昨天刚出的实验报告,能量转化达到了纯净级。”他喜道,“殿下,我们能炼出煤晶石了。”
李毓祯眉毛一扬,“果真?”
煤晶石是冶炼后能够完全燃烧的煤炭。
“完全燃烧”,是指不释放任何有毒气体和废气,也不产生颗粒灰尘。
这对保持大气的纯净性和元气的浓度,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为什么各国对煤炭的开采已经有一百多年,但煤炭至今没有作为燃料在民间推广?是因为对元气的“污染”问题。
不论武道还是术道,修者都要靠大气中的元气修炼,如果元气稀薄,修炼之道必定衰微。如同远古和上古,繁盛的修炼文明的毁灭,不仅仅是因为三族大战让修者纷纷陨落,更重要的是十几万年来无止境的修炼和三族对灵脉矿的毫无节制的开采,加上人族和妖族的大能越来越多,让这个星球的灵气承负达到了顶点,灵脉被掘尽,灵气的消耗远不及灵气的修复,纵然人、妖、神三族的大战不爆发,最多几万年后,这种建立在灵气上的文明也会衰落、毁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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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于现在的修者们来说,保持这个世界的元气浓度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大地没了灵脉生出灵气,要保持世界的元气能量,只能靠森林草木这些能够生出微弱生命元气的绿色植被来慢慢回复。所以各国一早都有了煤炭的开采和使用,来取代大量砍伐木材。
但使用一段时期后却发现,原生煤炭杂质太多,无法完全燃烧,产生大量的有毒气体和颗粒灰尘,对元气有极大污染,而且对绿色植被和土壤都有损害。各国发现这个危害后,立即停用原煤燃料,努力研究应用煤炭冶炼净化术,并严刑禁止民间开采冶炼和使用原煤作燃料,必须用官场冶炼出的洁净煤。但这种煤的价格太高,普通的百姓根本无法承担。
原煤净化技术最先进的是大唐,但也不能做到完全净化,提炼出的洁净煤——大唐官冶场称为焦炭,燃烧后没有毒气但还有少许废气,更主要还是成本高、价格贵。非但民间百姓用不起,是中小作坊和工场都用不起,还得用木炭作燃料。朝廷只能强制大工场使用,并对使用焦炭的工场给出一些优惠政策,譬如税收优惠。但林木保护终究只实现了一半,而且焦炭的使用也使产品的制造成本提高。
李毓祯冷静了一下,问道:“煤晶石比焦炭的成本如何?”
完全纯净的煤晶石固然好,但如果成本降不下去,还是不能广泛使用,取代木炭。
钟院士作答道:“回殿下,提炼技术分两部分,一是技术流程,二是法阵。科研院研究出了新的分离转化技术,以技术流程分离出有害物质,再回收转化一部分有害物质,只有无法回收转化的,才由法阵净化。所以,新技术是增加了技术流程的部分,精简了法阵部分,这样维持法阵的能量只需原来的一成,用高温炼炉燃烧产生的火能转化,能完全供应阵能。”
以前净化煤的成本高,一个重要原因是维持法阵需要庞大的能量。这对各国都是肉痛的。所以,各国的术法师都在研究如何将水能、火能转化为阵能,但这有地利限制,而且大型的能量转换阵也是一个很耗能的工程。所以,净化成本才居高不下。
而科研院的新技术取代了大半法阵的功能,只余最后部分法阵收尾,这大大节约了能量,成本自然大幅削下去了。
李毓祯点了点头,寒凉的眸显出几分温度,负袖走了几步,猛地回身,玄色的龙袍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音色薄凉却有力,说道:“好,这要给你们记大功!”
两位院士拱手一笑。
李毓祯又吩咐:“科研院要整理出数据,详实分析改进后的成本降低额,七天之内呈报告上来。你们两院要立即组成技改组,下到各个煤焦化冶炼场,改造应用新的冶炼装置——你们下去协商,写个实话方案上来。”
“诺。”两位院士拱手应道。
李毓祯望天笑了笑,说道:“这个成果来得正合其时呀。”
和乌古斯的谈判正好需要这份成果。
如此,大唐不需要付出矿石了。
——凡有价值的矿石,大唐一点都不想流出。
李毓祯深黑淡漠的眸子映着湛蓝的天光,宛若深谷静潭,“乌古斯和燕周,真是占了好地方啊。”
这句话若被不懂的人听了,必定要心里嗤笑——乌古斯和燕周那种地方,除了丛林草原是荒漠冰原,一年十二个月,有七八个月都是冬天,算什么好地方了?
武院士和钟院士却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那地方是好地方啊,矿产种类和总储量比不得大唐地大物博,但尽出高品位矿石啊!(.txt.net )
第三三四章 要脸和不要脸
每年七八月,是乌古斯的秋猎时节。
今年秋猎定在七月中,因为对燕周战争的胜利,皇帝宣布今年的秋猎往塔拉河以西行进,在乌阔尔山停驻,行营驻跸在山谷西南,隔着西面的大河——以前是界河——是燕周以前的东平州,现在,是乌古斯的领地了。皇帝的金帐位于行营中心,四面环绕着侍卫亲军帐、臣僚帐和禁军帐,再往外是各领主帐和军团帐,整个行营连绵二十里,规模宏大却严整有序。
金帐以三十六根漆金的金柱撑起,里面以木厢夹沙浆碎石混凝墙隔开各个殿室,帐顶是白岩石加软金属炼制,坚固又有韧性,有天光时还能透进光线,照得各个殿室都明亮敞阔。这会儿已近黄昏,天光暗淡下来,东南的小议殿中点起了光石灯,皇帝陛下在召四位大臣议事。
乌古斯的“行猎”不只是行猎,还是皇帝巡视领地、接见地方领主和贵族,与臣僚议论国事的政务活动。四时行猎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乌古斯立国时为了取得各部族的支持,采用了周王朝的封建制,各地领主相当于地方诸侯,有很大的自治权。所以,皇帝的四时巡视是很必要的。而行猎也能保持乌古斯的“野性”,燕周的灭亡不得不说是追求文明失去了野性——至少乌古斯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今年的秋猎特别激烈,不只贵族抢猎激烈,各军团的武斗赛事也很激烈,连大臣议事的争吵都变得激昂了。
小议殿里的四位大臣是刀光剑影,火花四溅,如果几案不是特别炼制的青刚石,早被四臣的大力拍裂了。
寔楼丘穿着一身秋猎的一色服,绣着一只神骏的海东青,金色的羽毛刺张,双目凌厉凶猛,双爪锐利下扑,似要撕裂下方的猛虎。但这凶猛的气势完全被皇帝陛下的气势压制,两只伸长到御案下的黑亮军靴随意交叠,带着闲适,上半身慵懒的坐在铺了整张虎皮的御椅上,任由下面四臣吵得激烈。
“……我们要火炮!火炮!!”陆军大臣盘腿坐在豹皮垫子上,一手拍着几案,“你们矿业部和科技部是短视,能量矿以后还会有,这个换炮的机会错过可没有了!”
军备司大臣跟着瞪眼吼道:“说的对!先要火炮!能量矿以后再换。”
矿业大臣凶狠的瞪回去,“你们军部才是短视!那是能量矿!能量矿!”唐人守着能量矿跟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乌古斯以前提出矿石交易,唐人都死咬着说不换,“不趁着现在以矿易矿,以后唐人还能松口?”
大东洲和南洋洲的岛屿上都有着丰富的、未知的矿藏,唐帝国派遣在海外地域的“垦荒团”不断推进,说不准什么时候开采出燕周具有的高品位能量矿,那时还会愿意拿他们国内的能量矿与乌古斯换矿吗?
科技大臣是个优雅的男人,神色却是冷森森的,“交换唐国能量矿石的名单,可不是我们科技部或矿业部提出的,一直以来我们进口的都是唐国的非能量矿。”
乌古斯所有的能量矿都是提供给神庙,这是神庙的特权——开国大汗与神庙大祭司签订的协议,子孙世代遵守,不得违反。
科技大臣一脸冷色。
你们要用火炮挤掉能量矿,去跟少祭司商量?
矿业大臣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凶狠的瞪眼表情顿时变成嘿嘿。
陆军大臣、军备司大臣的脸都黑了——跟少祭司打商量?……呵呵。
陆军大臣果断转头,起身向寔楼丘行个军礼,神色激昂的道:“陛下!唐军的新式武器对我们很重要。臣以四十年的军龄和战事眼光断定,唐军的新武器很可能是未来战争兵器的方向!虽然我们没能得到实物,但战事观测员的经验和素质是可靠的,通过曲射望远镜观测到的实况也是可靠的。请陛下明断!”
秋猎之前,陆军大臣进宫觐见,向寔楼丘面呈过一份奏章。
那份奏章是陆军情报司前哨观察员对唐军在燕周战场上投放的新式武器的观测报告。
“前哨观察”,这是各国.军方心照不宣的做法——派遣专业的军事探查员潜入作战场观察交战国的军事实力,包括新武器和新战法的使用。当然,观察员若死于“流箭”什么的,派遣国也只得默默认了。不过这次乌古斯和大唐属于盟军关系,双方观察员可以潜入距离对方战场比较近的地方,当然不能太过分,否则死了也是白死了。
于是乌古斯的观察员发现了唐军的新武器。
在报告中称之为“铁管管射炮”,和以前的弹射炮、抛射炮都大不相同,又按炮的大小和发射方式区分为:坐地发射炮和单兵手射炮。
大炮各国.军队都有,最早的炮是一千五百年前古希腊人的弩炮,用杠杆弩臂编织兜弹射石块和石弹,后来一千年中,东西方大陆的国家发展出了各种石炮,在唐文中是写为“砲”,因为都是石弹。乌古斯军中有旋风砲、虎蹲砲等十几种。而陆军总长在接到情报司上呈的观察报告后,将唐军这种新式炮称之为“火炮”,因为炮弹爆炸时有火光烟雾。
还有浓烈的硫磺硝石的味道。
几年前,在唐帝国南海湾发生的秦国公主遇刺事件中,垮塌后的岛屿海面上弥漫着硫磺硝石的味道,那么多救援百姓,根本没法封锁消息——乌古斯也有间谍在大唐活动,立即向国内传回了这个重要情报。
陆军情报司接到报告后不由骇然:能让一座石岛瞬间垮塌,那是什么?
最后还是神庙根据情报的描述,指出这可能是一种爆炸物,硫磺硝石配在一起是可以爆炸的。
陆军部更骇然了:什么样的爆炸物能产生这样的威力?
于是,军备司便接到了任务,研究这种“爆炸武器”,对硫磺和硝石进行了各种配比实验,又加入其他原料,三年来虽然没有取得大的成果,但确实配出一种着火的粉,可以制造□□,只是火焰威力还太小……远远达不到爆炸效果。
而在燕周战场上,唐军突然出现的新式战炮,发射大铁球和小铁弹,一些大铁球落地后还会爆炸,火光烟尘中散发出的气味——竟然是硫磺硝石的味道!这不得不让陆军部浮想联翩:当年秦国公主在南海湾遇刺,是不是跟这种铁弹内的爆炸物有关?——那是唐人内部的刺杀?还是其他国家的作为?
若是后者,那更让陆军部警惕了,意味着除了唐帝国外,还有别的国家早掌握了大威力的爆炸武器,而乌古斯这种武器上至少落后了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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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陆军大臣在接到前哨报告后,立刻上书,希望皇帝陛下出面,与唐帝国太子协商,得到这种武器和技术。
两国现在是征伐世界的“同盟国”,关系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密——向盟国提出一些军事技术交流,也是在合作范围之内嘛。
当然唐帝国不可能答应给出新武器的技术,换了乌古斯也不干,但陆军大臣希望皇帝陛下能同意,借着这次两国对燕周资源的分割谈判,以同意唐帝国开采燕周能量矿为条件,得到唐军火炮的实物和部分技术,军备司有了研究的参考物和模仿制造的起步基础。
军备司大臣也霍然起身,向皇帝行了个军礼,“请陛下明断!”
“请陛下明断!”矿务大臣和科技大臣也霍然站了起来。
比气势,谁怕谁。
寔楼丘抬了抬下巴,“都这么激动做什么。”上身坐直,目光扫过四位大臣,轮廓深邃的脸庞在灯下也有一种太阳般的耀眼气质,浅灰色的眸子却是冰冷的,不是因为冷漠,而是不受情绪牵扯的绝对理智,这让大臣们往往信赖于她的决断、遵从她的裁定,不仅仅因为她是皇帝。
“都坐下说话。”
四位大臣都坐下了。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都很重要。火炮和能量矿石,乌古斯都需要,都要得到。”寔楼丘挥了下手,“我们乌古斯,也是有很多独步技术,是唐人想要的。”
“技术”,她用的是通古斯语,意义是科技和术法的结合。
“以前,这些独步技术,是我们不想给。”
或者是不能给。
“现在,两国的形势已经变化,世界的形势也必会发生变化,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两国的合作,必定会加宽、加深。术道、技道、军事、经济,都要交流。这是我们乌古斯快速发展的机会,为此,付出一些昂贵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四位大臣一边惊震一边领会。
寔楼丘的眸子微微眯了眯,极似于北极蓝狐的狡诈表情。
“这是个好时机,施展出你们各种手段,不管是撒泼打滚还是牛皮糖纠缠,还是哭穷哭落后,总之,要多多从‘伟大的、中心的帝国’身上刮油下来。”
“哈哈哈!”
四位大臣会意后都笑起来。
大唐帝国对外的国名全称译语是“伟大的、中心的唐帝国”。
其他国家的君臣都觉得牙疼,伟大也算了,自称中心是什么居心?……大唐帝国周边的敌国多,不得不说也是自己作的。
寔楼丘陛下的意思是——既然是“中心帝国”,提携一下“苦寒穷又落后”的小伙伴,这是中心帝国的责任嘛。
皇帝陛下脸皮厚起来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可耻。
四大臣心道:利益才是实在的,脸皮算什么。
如果能换来帝国和家族的更强大,把他们脸皮扔地上都是可以的。
……
四位大臣离开后,宫廷术师长突然出现在皇帝陛下前方。
黑发卷曲,浓眉锐利。
若是萧琰在这里,定然会十分惊讶。
这是她认识的神庙神术师。
曾经率领神庙众神术师在极北冰原护持她和慕容绝。
在神庙的地位应该很高。
但最主要的问题是,神庙的神术师怎么会成为宫廷术师团首领?
乌古斯的所有术师都是出自萨满国教的术师院,但不是所有的术师都有资格进入神庙或分庙,有些术师选择效力宫廷,与皇帝签订服务年限的契约,只要皇帝的命令不违背他们对自然神的信仰,不危害萨满教,他们誓约对皇帝忠诚。——但神庙的神术师只有唯一的忠诚对象,那是神庙,不可能进宫效忠皇帝。
那只有一个可能,这是神庙的使者。(.txt.net )
第三三五章 留影
神庙很少向乌古斯宫廷派驻使者,尽管神庙与皇室必定有固定的往来渠道,但常驻使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那意味着神庙势力进驻宫廷,这会影响到乌古斯的政教分离,引起朝臣、贵族们的猜疑和忌惮。
虽然国教对乌古斯的政治肯定有着影响,但这种影响是通过各种间接的方式,而不是明面上参与到政治中,国教并不愿意破坏政教分离的局面。
但是,世间的形势不是一成不变的。通向星辰大海的目标一直指引着神庙的方向,当需要来临时,神庙也会毫不犹豫的涉入到政治中。
当然,神术师进驻宫廷不是要干涉寔楼丘的统治,这位强势的帝王也不会容忍任何势力干涉她的统治,但双方需要一个可靠的联络者,保障沟通的及时性和保密性。寔楼丘为新任宫廷术师长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任职仪式,神秘冷漠又令人敬畏的少祭司也出现在仪式上,皇帝与“教宗”签订了星空誓约,表明皇帝取得了国教的全力支持,为了星辰大海的目标,神权和皇权将会紧密合作,摧毁前方一切阻碍。这个誓约消除了大臣们对国教是不是“抢权”的猜疑,也有力的敲打了那些在大清洗中残留下来的中间势力和犹疑分子——反对通往星辰的战争,是反对神权和皇权,必定在星空下化为飞灰!
新任宫廷术师长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实则已经超过七十,浓眉锋锐,目光凛冽,看起来不像术者,倒像一位剑修。
他右手按胸,向寔楼丘微微垂头行了半礼,“陛下。”
“阿萨乌金斯。”寔楼丘颔首回礼,这位是先天宗师,礼数上不应有怠慢。
萨·乌金斯是这位神庙使者的全名。
其中,乌金斯是教名,而在教名前加一个元音“萨”,是神术师才能拥有的荣耀,代表自然之神的赐予——称呼神术师为“阿萨”加教名,既是对自然神的尊敬,也是对神术师的尊称。
乌金斯将一只长方匣子递到御案上,“陛下,这是神庙刚送过来的。请注意观看。”
这只长方匣子不是普通的木匣子,而是投影仪,最初由技工署研制出来时被取笑为只能放画片的鸡肋,但被国教术师院拿去改造,成了不需要元气能放出留影石记录的投影仪,取代了以前用的元气放影阵法。
寔楼丘感兴趣的挑了下眉,神庙是让她看什么?
乌金斯弹出一缕指风,揭开镜头盖,露出镜头,又按下一个按钮,镜头中射出光线,投影到御案对面的墙上,金色的帷帐已经风被拉开,露出一块白色幕布,光影投射出清晰的影像。
这是两军交战的战场。
而且一看是从高空留影。
留影石一直在移动,从战场西到战场东,从战场北到战场南,有时还会有一个快速的俯冲,甚至旋转,因为画面突然变大以及突然旋切转换画面。
这是唐军与燕周军的交战场面。
在战场中,唐军使用了新武器,正是陆军大臣和陆军装备司大臣心心念念的火炮。
黑色的铁球从天而降,落在阵地上爆炸开来,火光,烟雾,燕周士兵被震得飞起……唐军步兵列成紧密的横阵,手持粗细不同的铁管炮,发射出铁弹丸,射中七八十步外的燕周士兵——留影石突然下移画面放大,加上寔楼丘宗师级的眼力,灰眸中清楚的映射出铁弹丸飞行的轨迹,还一种较大的弹丸飞行到敌阵中突然爆开,仿佛石榴一样,爆裂射出七八颗“石榴籽”,瞬间杀伤三四名士兵。跟着画面旋切,可以看见从地面发射的大火炮中,也有这种“石榴炸弹”,落地后爆炸出近百颗铁弹丸,同时打中周围几十名士兵……杀伤面积极大。虽然燕周步兵都穿着半身铁叶甲,炮击下很多只是受伤没有死亡,但在战场上受伤意味着机动力降低,往往打伤十个士兵比起打死一个士兵对整体战斗力的削弱要大得多……火炮的群攻性优势显示出来了。
寔楼丘笑了一声,说道:“有意思。”
皇帝陛下说的“有意思”,却不是指唐军的火炮。
以这位陛下军事上的专业眼光看来,唐军火炮的缺陷还很多,虽然射程和威力都比各种石砲强,但比不上射程超过一千步还能洞穿铁甲的床弩,发射频率也不及小型的远程机弩,而单兵所持的手炮与连弩、弓箭相比,发射频率亦不及……
不过,这种新武器也有优势,除了杀伤面积大外,是训练难度小,尤其手炮,只要会瞄准能发射,这比弓箭手的训练要容易得多,还有弹丸的制造应该比箭枝快,而且成本小,一个铸模浇注可造出上百颗。
陆军部的眼光还是毒辣的,能看出唐军这种火炮的发展性——地面火炮进一步发展,能形成远程打击;手炮进一步发展,能完全取代弓箭手的箭雨打击,甚至淘汰骑兵。而寔楼丘看得更远——以后的战争方式都可能因此改变。
但是,能让神庙出手留影关注的,绝不是这种还在发展中的武器。
神庙请皇帝“注意观看”的,是这个影像本身,而不是影像的内容。
事实上唐军使用新武器的作战影像寔楼丘已经看过,陆军大臣呈上的前哨观察报告中附有一块装留影石。
这种留影石装在前哨观察员所持的曲射望远镜中,可以根据观察员的需要,按下留影钮记录重要场景,但留影石在镜匣内必须保持平稳,不能有颤动,否则记录下的影像是颤动或模糊的,所以持镜者的手必须稳,而且镜头不能快速移动,否则影像会重合。
但寔楼丘现在观看的画面,却是留影石在高空中快速移动,甚至旋转、翻滚,以各种激烈的角度记录下来的画面——清晰、稳定,没有一点模糊、颤动,旋切的画面也是清晰的,没有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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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留影石的术阵研究有了极大的进步!
寔楼丘冷静的灰眸有些波动。
乌金斯说道:“这是神鹰脚爪上绑系留影匣,在三万尺的高空上冲刺、盘旋、翻滚、俯冲,实录的场景。”
寔楼丘微微点头,“记得三年前最高还只达到两万尺。”
神庙这些年的研究没白费。
但是,三万尺还不够!
混乱虚空的最短距离都在十万尺左右。
想探测混乱虚空,留影石只能深入三万尺还不够。
何况,还有两个难题:留影石的材质,和支持术阵的能量。
天尽之途何以为“天尽”,因为它的尽头是混乱虚空,能量混乱、狂暴,充满雷电暴、磁暴等等,以及不知名的风暴,上万年来不知有多少先天宗师折在这个虚空中。这是人类星球的天外天,保护了星球不受宇宙异物质的侵袭,但同时,也禁锢了星球,让它成了孤星,无法向外发展。神庙的大能曾经向虚空弹射留影匣,希望能够观测虚空,找出解决办法,但本星球的物质无法承受虚空能量的狂暴,往往投进虚空被绞得粉碎。还是在三百多年前,一颗比本星球都要庞大的天外死星飘流到星球轨道,进入混乱虚空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吞噬,但最内里的星体连虚空能量都无法撕裂,成为天降流星落到星球上,在大西洲的穆哈拉大沙漠上砸出一座陨石山——神庙采出陨石炼制为留影石,才能进入虚空不能撕裂,但是虚空狂暴的风让留影石很难固定,而且术阵受到混乱的能量干扰,记录的影像都是混乱的线条,根本无法成像。
现在,神庙的留影术阵又进了一步,但投入虚空显然还是不行。
寔楼丘抬手关了影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抬眉说道:“神庙的意思是……”
应该不仅仅是请她观看。
“少祭司说,如果陛下不介意,可以送给唐太子观看。”乌金斯说出神庙的打算。
寔楼丘一笑,果然。
也正合她意。
既然合作共进星河,探索虚空不应该是神庙一家的事,也不是乌古斯一国的事——大唐帝国当然要出力。
神庙在探索虚空方面的研究,中原的三大宗门必然也有,神庙是寻求合作,双方各拿出术阵等方面的研究,不需要交换什么利益——但两个国家要谈利益,所以神庙将留影石交给皇帝处置。
寔楼丘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敲了敲扶手椅,声调愉快的道:“这是一份礼物——友好交往的礼物。”
这块石头是敲门石——敲开两国全面合作的大门。
……
乌金斯将要退出时,眼神忽地凝了一下,右手向斜侧方一劈,两指一夹,动作快得连寔楼丘都看不出光影,只察觉到一道元气波动,出现在乌金斯夹着的两指之间。
这是风信。
寔楼丘已经见过多次。
先天宗师之间做了神识标记的,能传这种风信,万里间瞬息可至,是最快的传讯方式,而且只能本人神识读取,保密性很高。不过缺憾也是明显的:只有先天宗师领悟了虚空道则才传信,不具有推广性。……不知科工署的通讯器研究得如何了?——寔楼丘心里掠过这个念头。
乌金斯已经读取了风信,抬眉对皇帝道:“萨·霍林刚传来的消息,千山殿下与萧悦之在阿姆河上游的东硖石谷切磋,萧悦之重伤。”
寔楼丘目光一肃,“千山状况如何?”(.txt.net )
第三六五报忧与画风转变
慕容绝的状况不是很好。
萧琰虽然重伤,却只是养伤的问题。
慕容绝的问题却不在于伤,而在于她的道。
她修的是杀剑,还是最强的绝情杀戮道,因为最强,也最险,修炼中是在走钢丝,时时都有被杀欲所主,入魔的危险。当成魔剑时,唯存杀心,毁灭一切。
现在,慕容绝处于这种危险的境地,但不是入魔,入魔是元神被杀戮所主,意识中只有毁灭,慕容绝不是,她的元神还是自主的,但是分裂了:一半是绝情道,一半是无情道。
绝情和无情,仅一字之差,道却不同。
绝情是心性永远保持绝对冷静的境界,纵然至亲至之人死在眼前,也不会动摇心境;而无情是没有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像坚硬的石头,不会理会世间的纷扰,唯有道是心中的存在。
剑修选择了道不会变更,尤其慕容绝这样的人。
萧琰清楚,才与她切磋,是以自己为磨剑石,既要维持慕容绝心中的情绪,又要消磨她的杀欲……慕容绝此时最想杀的是她。
她因萧琰入情,又因萧琰绝情,杀了萧琰,是斩尽最后一分情意。尽管她的心中已经泛不起半分情意,但元神知道有着这份情,只要杀了萧琰,完全绝情——贪狼星的杀欲在强烈影响她,让这个杀欲成为她完全的意志。
慕容绝的元神分成了两半,一半认同这个意志,一半抵抗这个意志,反映在她的识海中,是她的绝情道和无情道在时刻不休的撕扯、争夺。
紫府三星中,贪狼主杀又主欲,七杀、破军也是主杀,只会加强她的杀念,而无助于她的心境,若非她的心志极为坚定,又从小修炼冰清诀,心境平静,即使在突破的契机中杀欲涨如血潮,仍然保持了她的一半初心,否则早已斩去元神中残存的情意,以无情道突破入先天了。
然绝情一道本是险道,她突破得太快、太猛,完全是在契机来临时行险一搏,以致元神分裂并不是太意外的事——她的剑道本是走在生死间,没有平静稳妥的突破,只有拼尽力气的搏!
两半元神的撕扯痛楚很难从慕容绝冰山般的脸庞上看出来,唯有抑制不住的杀气溢于体外,才让人怀疑她体内元气不稳,或者是濒临突破的元气狂暴?
此时的慕容绝危险、犀利,像一柄吞血的剑,在战斗中犹如血煞之神,莫可阻挡,面对萧琰时杀念更浓。两人在东硖谷切磋,萧琰再次重伤,濒于死地,萧凉和萨·霍林两位先天联手才消弭了慕容绝的杀戮剑域。
这次切磋,比上次在于周山更激烈。萧琰上次与慕容绝一战后,刀道又有进益,但慕容绝正处在突破的阶段,剑道精进更快,未晋先天已经有了先天的域,随着每一次战斗她的剑域都在完善,虽然萧琰经过战场磨砺后比起一般的洞真境大圆满实力已经强大很多倍,但与能够正面对阵并斩杀先天初阶的慕容绝相比,仍然差了不少——这好比一个是飞的速度,一个是跑的速度。
萧琰这次受伤比上次更重。
因为慕容绝剑上的血煞又加重了。
杀人的剑都有煞气,杀得越多煞气越重,浓重的形成血煞,有的能伤及神魂,有的会造成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慕容绝剑上的血煞让伤口无法愈合,幸而萧琰修炼的功法让她的体质向纯净体质转变,自净和自愈能力都强很多,伤口不至于不能愈合,但愈合速度却是慢了许多,抹了伤药后还要缠上特制的药布绷带,才能有助于创口愈合。
萧琮看着觉得心疼,说道:“还好有至元给你的伤药和药布,若不然,你得在榻上躺十几天。”一边说着,他一边叹气,只觉妹妹这磨剑石做得可真是……将别人的剑磨得越来越利,自个却是伤得体无完肤。忍不住又劝道:“阿琰,你已经尽到朋友的义了。”到此为止吧。
萧琰笑起来,“这不合四哥的仁道啊。”
仁者,尽心也。
她的心意,是学长的道成。
道不成,她的心意怎可止。
萧琮没好气道:“仁道是我的道,不是你的。再者,我走的仁道是普仁,可不是舍己为人的仁。”曲起手指敲她额头上,“你现在是在舍己为人!”
萧琰哎哟一声,抬手捂着额头道:“我也不是要舍己为人啊,这不是有七曾叔祖和神庙的阿萨看着么,断不会有生命之危的。也是,”她咳一声,“受点痛,吃点苦。”
这是一点痛,一点苦?
萧琮见她全身缠成蚕蛹的样子,一点都不想说话了。
萧琰见兄长冷着脸,赶紧陪笑道:“其实和学长切磋我也是有好处的……哎四哥你别不信,你看这个。”说着拿起几案上还未画完的一幅画,递给四哥看。
萧琮看了一会,皱着眉,“你这是画?”
又是点又是线,还有扭曲缠绕结成一团的,说是画,倒不如说是涂鸦,或者说是拓朴。
当然萧琰拿给他看不可能是涂鸦,看起来有点像数学的拓朴空间,应该是武者领悟规则的推演?他迟疑道:“这是……演化轨迹?”
萧琰点头,说道:“四哥你看,这是学长的剑路,她的剑域……”黑亮纯净的眼眸里有着赞叹、痴迷,一边说着,又翻出一张画,“这是七杀,这是贪狼,这是破军……学长的剑域是星轨,三大杀星互相影响互相辅助构成的星轨,只要星光不灭,她的剑域不会破灭,——除非实力超过她三四阶,用绝对的力量撕破她的领域……嗯,我还没有看完全……这里应该是……”
萧琰的眼神又放空了。
自从和慕容绝切磋后她经常如此,说着说着坐着坐着走神,满脑子都是刀和剑,在紫府中一遍遍的推演。
萧琮无奈的摇摇头,叫过安叶禧叮嘱她好好照顾,起身接过大氅,便离了去。一干侍卫立在帐外,见世子出来立即跟上。
萧琮沉眉而行,心情不是很好,任谁的妹妹被打成这样心情都不会好,更不好的是,自己妹妹还乐在其中,不以为苦。他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切磋没完没了。
萧琮心里憋着闷,抚着拇指上射箭的钩弦,便想起了沈清猗,心里忖道:阿琰这两回受重伤,肯定都瞒着至元,信里报喜不报忧。
他眉毛微沉,踅去了父亲帐里。萧昡才和几位将领谈完事,正在批阅几份重要公文,见儿子进来行礼也没抬头,只挥了挥手让他在一边坐下。萧琮知道父亲能够一心二用,先说了两桩需要禀报的军务,顿了一顿,便顺口说起刚刚去探望了妹妹,身体复原状况不是很好,还好有沈至元的伤药,慕容绝出手也太狠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叹道:“得亏是跟丹师在一起,有保障,要是跟剑道的在一起,还不得天天受虐?”
萧昡听到这里握笔的手一顿,眉冷色峻,想起长安还有个剑道的,眼神更冷更锐了。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瞪了儿子一眼,说道:“行了,知道你要说什么,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啰嗦。”不是瞅着空子为十七和沈至元说好话?
萧昡心里哼了一声,却也不知不觉承认儿子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丹师好歹有保障,跟剑师在一起,还不天天打架?十七那软和的性子,是受苦的。萧昡一时将女儿想成了纯良的小绵羊,受尽了慕容大恶狼和李大恶狼的欺负……相比起来,沈至元还是好的,至少没让十七受苦。
萧昡心里转着念头,脸庞却依然冷峻,挥了挥手,让儿子赶紧滚。萧琮行礼出来,眉毛微微扬着,心想水滴石穿,总会见效的。
笔趣阁
回到帐中,他处理完案上的公务,提笔铺纸给妻子写了封家信,次日便着侍从递回贺州。
魏子静收到这封家信,惊讶的咦了一声,便依萧琮的嘱咐,提笔给沈清猗写信。
总要有人报忧。
***
谈判这一行,是要脸皮厚。
沈纶现在深深体会到了鸿胪寺卿说的这句话。
乌古斯谈判团是一个明证,那脸皮厚的,只差没学那市井妇人滚地大嚎了,但也差不离了,扯着袖子掩面干嚎,抹着唾沫当眼泪,一劲的哭穷,将乌古斯说得像个贫寒的小山沟,乌古斯人都是只能围着兽皮裙打猎的原始人,没钱没粮没技术,全国臣民勒紧裤腰带才能打场仗,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得点资源你们还要搜刮呜呜呜……转脸又一劲的赞大唐,伟大的中心帝国,最仁义的同盟伙伴,不能眼看着小伙伴这么落后不扶把手,什么,你们还要资源?嘤嘤嘤大唐帝国的良心呢,伟大帝国的使命呢?中心帝国的责任呢?不是要解救世界,帮扶贫困?咱们是最穷最贫困的……
这完全不要脸的作风惊得大唐谈判使团的官员们个个目瞪口呆,一脸凌乱。
说好的北冰狼呢?凌厉,野性呢?
使团中的鸿胪寺官员都是久经谈判阵仗了,大仗小仗没输过,一个个滑得似油,硬得似铁,捏不住,也啃不了,大国小国哪样使团没见过,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以前谈判乌古斯人都是跟狼一样,有狠性,也有足够的耐性,有时凶狠,有时也退让,只要不用触及他们底线,但总的来说,都无愧于“北冰狼”这个称号……怎么突然转变,没脸没皮了呢?
“事情反常必有妖。”谈判使团的副使,鸿胪寺卿说道。
沈纶沉吟了一会,说起朝廷前两天传下来的批复,道:“再等他们哭嚎两天提出,时机应该合适了。既然叫嚎着支援,那咱们大唐支援一下。”
鸿胪寺卿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早两天也已看过太子和政事堂对沈纶奏章的批复,笑着点头说道:“也是时候了。用纯净煤的技术换取燕周能源矿的开发,如果没意外,乌古斯那边应该能够接受。”乌古斯不是叫嚎着要技术支援吗,这是支援,但支援不能白给啊,天下也没这个道理,又不是真的乞丐。
沈纶叩指说道:“乌古斯使团突然转变风格,必然有因由,也必是有更大的索求。能拉下脸来的,往往比硬着脸的更难对付,我们更要谨慎。”
以宰相的大局眼光来看,沈纶不难分析出乌古斯想要什么,从他们揪着“同盟”“伙伴”“中心帝国的责任”这些语辞可知:他们要的不是大唐的能量矿石,而是更深入的合作。
鸿胪寺卿点头赞同,以谈判老手来看,敌人突然示弱,要更加谨慎,否则生出轻视之心,没准之后要跌进坑了。
沈纶沉思了一会,又说道:“乌古斯所求既大,非是燕周之地的谈判所能囊括,咱们这里,只需围绕着燕周的资源谈判,其他不提。”
鸿胪寺卿略一思忖,便领会。
想必更大的谈判,是在朝廷上层。甚至于,是乌古斯皇帝和本国太子殿下的直接对话。
这不是他们能触及的了。
他们做好谈判使团的份内事可。(.txt.net )
第三三七章 相见
帝都城西,云山书院。
书院隐在樊川北面的云山中。山以云名云即山,书院在云山中,叫云山书院。
云山七十三峰中,书院四家,只有这家书院能以云山为名。因为它是甲姓世家京兆韦氏的族学书院,也是大唐十大书院之一。书院的步云亭中,书院的山长,韦氏家主韦苍正在接待一位重要客人。
能被韦苍亲自接待的,不是文坛士林的宗师,必定是同等级的人物。
但今日她接待的,是一位小辈,也是一位忘年之交。
在亭外煮茶的侍婢已经悄悄抬头觑了这位至元道师好几次——声名如雷,被民间立生祠的人物,真的好年轻啊。能让年轻侍婢偷着瞧了又瞧的,除了声名人物,得是俊俏郎君,要不也得是热门话题人物——大唐首位和离的世子夫人,还是甲姓之首的兰陵萧氏,这消息得多劲爆,当年传开时跌碎了多少人的眼珠子啊!即使那事已经过去几年,侍婢们看见当事者,在钦仰的声名卓著时也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段热议的“彪悍和离”。
亭中的人并未在意侍婢的偷觑,身穿一领天青色的道袍如雪色染青,衬出她清静冷冽的气质,却并不让人感到孤傲,有一种宁静悠远的气度,仿佛“身在南山”的清静悠然。
韦苍一见笑着赞她,“三年不见,小友是得了陶先生的真意了。”
这位家主与沈清猗神交、书信已交,却还是第二次见到沈清猗,上一次是她来长安为齐王治病,这次再见,便觉她精神气度又有不同,令人想起游走世间,也是声名卓著的道门前辈——孙先生之师陶先生,那种“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的忘我超俗之境。
“清猗见过云舟世伯。”沈清猗右手立什,向她行了一礼。
韦苍抬手受她一礼,让她坐下,微笑道:“至元心境上又有进益,莫怪取字南山。比起上次见你,仿佛少了心中的束缚和隐忍的重负,精神更加敞阔、自在了。”
沈清猗不由感叹她的观察细致入微:她一向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上次和云舟先生只见一面被她看出心中的隐忍沉负。微笑回道:“不敢和师祖相比。清猗只是畅了心怀得了所求,心中隐忍痛苦已去,便得了清静之味,心无碍,便自在。距离师祖忘我的境界还差得远。”
畅了心怀得了所求?
韦苍眼中有讶色,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暗笑一声,裴文通的用心怕是要落空了。
她今日见沈清猗,是故友相叙,也有为裴昶相托之意。
今年二月时,沈纶一一回绝了几个世家的提亲,说沈清猗正一门心思修炼丹道,无心婚约。一些世家退了去,裴昶却不死心,认为自家嫡孙人才容貌品行都出众,沈至元无心是没见到真人,若见了裴立之,说不准心思改了。但沈清猗在道门不出,裴家便找不到机会,得幸这次京都举行药学交流会,沈清猗代表药殿参加,裴昶便暗里托了和沈清猗的“忘年交”韦苍——请她安排两个年轻人见一见。
这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裴立之人才品貌确实出色,也是韦苍欣赏的一位后辈,两个年轻人见一见,算无意,也可成友,不过韦苍也不会当成主要的事,今日还是好友叙旧,谈谈文,说说诗,才不负山风之景,步云之意。
这一老一少,年龄相差将近三十岁,却也谈得投机,不时有清笑声从亭中传出……亭内外的侍婢也是听得出神,只觉字字珠玑,又蕴含悠远的道境,虽不明白,但咀嚼一体味隐有脱俗之感,不由暗叹:果然是郎主的忘年交啊。
韦苍带着沈清猗出亭,欣赏云山之景,沿着山间的青石路漫步,走出几段景,前方水流潺潺,对岸兰草郁郁,绿竹亭亭。韦苍向竹林中看了一眼,转头向沈清猗笑道:“对岸有俊郎,可要过桥见一见?”说着又向她眨了下眼,很有些老小孩的意趣,悄悄说,“这是裴中书托我的顺手人情。”
她笑容温煦,气质博雅,令人见之便忘俗,虽是安排人来相亲,却是胸怀坦荡,见与不见都取决于沈清猗,并未安排偶遇邂逅之类。
沈清猗对此没有恶感,长辈安排小辈相亲,原是寻常事,何况这位长者又是这般坦荡,当然要给面子,便笑回道:“可是裴家十一郎?”韦苍一笑眼指对岸,“林中有亭,曰陶然。”人在亭中。
沈清猗眼望竹林翠蔓,微笑道:“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长歌吟松风,陶然共忘机。”
这是允了相见。
韦苍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年轻人自个相聚,老人家不讨嫌了。”说着留下一名侍婢,转身自洒洒去了。
长歌吟松风,陶然共忘机。
这是只谈松风忘却世俗心机呀。
裴文通的打算是要落空了。
……
清风中竹叶飒飒,有叮咚的琴声传出。
陶然亭中随性而坐的青袍男子,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竹簪挽着,修长的手指轻弹琴弦,琴声不成曲,却如流水,淙淙而自在。听见沈清猗的步声,他抬起头来,眉目疏淡,容貌似水墨芙蕖般清隽,清清淡淡的气质,如这清风山泉一般,随性,自然。
沈清猗暗赞一声好气度,上前入亭。
行礼时彼此眼中都有欣赏之色。
两人虽是初次相见,却并不拘束,言谈自若,从容,倒仿佛相识已久,远远立在亭外的裴家见这两位似乎相谈甚欢,很有意趣相投之意,不由得心喜——看来是有意思了?
两三刻钟后,沈清猗起身告辞,带着道侍和侍婢而去,裴立之坐在亭中,抚琴以长歌相送。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沈清猗听得身后清朗悠远的歌声,微微一笑。
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裴十一,当真是洒脱之人。
值得相交。
心中的欣赏又多了两分。
裴立之长歌而尽,又在竹林舞了一曲剑,并不此下山,在云山迤逦流连,捉鱼野足,直至申酉之时,才带着随从飘然下山。回到裴府才淋浴换衫,被祖父叫去院中,关切的问他今日相见如何,可是入眼,相见甚欢?
“入眼。”裴立之道,“相见甚欢。”
难得遇上一位意趣相投的,可不甚欢么。
裴昶眉一轩,面露喜色,裴立之却又清声叹道:“只可惜……相见恨晚。”
裴昶眉一耸,“恨晚?”
“可惜呀,沈南山已有意中人,能不恨晚么。”裴立之一脸叹惋,心下也真个叹息,沈清猗这般气质、心性,的确是他喜欢的,只可惜,相遇太晚。
裴昶拿着茶盏慢慢啜了一口,轻轻哼一声,“只要还没成婚,不晚。”
他嫡孙这般人才品貌,难道不能横刀夺?
没成亲,不成定局。
裴立之脑中掠过沈清猗左手露出的约指,摇头叹道:“祖父,这恐怕是不行的。沈南山已与人约指一生,以她心性,当如坚刚,这情可是难夺了。”
约……指?
裴昶茶盏一晃,错愕不已。
究竟是哪一家,抢在他们裴家之前?
***
沈清猗没有将裴昶的这次心机放在心上,裴立之是个洒脱、通透的人,想必会让他的祖父放下联姻的打算。
她这次到长安不是探亲访友,她入丹道的时间毕竟太晚,光是钻研透那些刻简要耗费大量时间,上次回道门后没出过神农域,这回入京是为了五年一次的全国医药学交流会——由太医署主办,帝国医学院和地方医学院的医药名家,以及民间著名大夫,都会应邀参加,而药殿在应邀名单之首。
不过,往年药殿对这种交流会的兴趣不大。
药殿的丹道追求的是突破人体潜能,追求的是长生,跟世间治病的医药相比,如一个云端,一个田梗,云端的哪会低下头去望田梗呢?若非道玄子提出“药殿不要离世”,丹师们只想关起门来炼丹,不预世事。但交流会成立五十年来,药殿往常也只是派出三四名外殿的药师参加,丹师是不会去的。但今年却例外,不仅派出四名外殿药师,而且派出了沈清猗这位内殿的丹师,让她领团参加。
太医署接到无量观递的名单也是吃了一惊。
但想想今年交流会的主题,那项将要推出的重要成果,便觉得不意外了,这位参加是应该的。
当然太医署对此是很欢迎的,有一位丹师出席,而且是药王孙先生的亲传弟子、药殿重要人物,这对提高交流会的品级当然是有好处的。
全国医药学交流会不仅是各方医者药师对医学药学的交流,也是一个发布新方新药、发表论文的权威平台,尤其三十年前帝国专利法增加了医药目后,医、药名家间的交流比以前积极了,一些独门的医方药方也不藏着掖着了,让每五年一届的交流会规模越来越大,影响也越来越大,申报参加的医堂药堂也越来越多。敬宗朝时太医署进行改革,将医药学的一些行业标准拿到交流会上讨论,征集意见,经过这般集思广益,定出的标准更加完善,在民间推行起来也更便利。而今届交流会太医署除了要发布一项重要成果外,还要制定有关的行业标准,其中一项标准将开启一个不同于原生药学的新药学。这两项才是道门派遣沈清猗参加交流会的原因。
她是三天前才抵达京都。
入京后略事整顿便去沈府,拜见嫡母和生母。
自从沈清猗嫁入萧氏并得梁国公看重后,一向不干预后院事的沈纶私下告诫了妻子,陆夫人便不敢在明面上打压、苛刻皇甫氏。之后陆氏家主陆识降爵贬职,陆夫人在府中也收敛了往常的气焰,沈纶又和妻子一番长谈,指明沈清猗在道门对沈家的利害关系,希望她宽待皇甫氏。不论陆夫人心中多么嫉妒,但知轻重懂进退,否则只凭出身家世和她的容貌才华,也不会得到沈纶的意和敬重,此后对皇甫氏虽然还是没有好颜色,但暗地的打压也停止了,只要皇甫氏不出现在她眼前,眼不见心不烦。此番沈清猗和陆夫人相见,虽然双方礼数上都挑不出毛病全,但终究是相见两不欢,寥寥说了几句,沈清猗便告礼退出,去兰芷院拜见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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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外院的仆婢远远看见青色的道袍,立即转身飞快的进去通报:“禀郡君,十七娘子,不,至元道师回来了。”
不是每个火居道士都能称为道师,这是一种地位等级,所以家中哪位郎君娘子成了道师,仆人们也必定会尊称为道师。
沈清猗远远望见兰芷院外一圃兰草,和她熟悉吴兴沈府的兰芷院一样,种着许多兰草,无论春夏秋冬,静静幽香。像母亲,开在深山里,也是从容安静的。
她的步伐不由变得急切。
进入院中,兰草芬芳,清静雅致,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没有丝毫改变,不同的只是换了地方,无论吴兴、扬州还是长安,母亲住的地方永远都会让人感到温馨,宁静。沈清猗觉得母亲是深谷中的幽兰,倘若未遇上父亲,也可自在的开在山谷中,可情之一字,折去了多少人。她曾经计划接出母亲,何必做小妇受气,母亲总是微微笑着,说这样好。那时她不明白,这样怎会好呢?……当她上萧琰,深受情之痛苦,而不能言的隐忍和而不得的辗转折磨,刻入心魂的相思,这才明白,母亲说的这样好——因为能伴在父亲身边,和他白首偕老,与深却不能相守相比,这样好。母亲所求的,也是相守了。
虽然明白了,沈清猗却不赞同母亲的选择,萧琰若是父亲这般多情,她决然不会上她;可这是母亲的情,是母亲的幸福,她不能用自己的想法为母亲做决定,那是她自己的快意,又何尝是母亲所愿呢?她只能尊重母亲的选择,唯能尽心的,是让母亲在沈府过得更好,活得更长。
皇甫郡君立在内门的廊下接女儿,眼中隐有泪花。
四年前,她是沈府的郡君了——这是女儿为她请封的诰命。
因为沈清猗在霍乱瘟疫中立的功劳,被朝廷封赠为从四品散官,按制七品以上官员都可以为母亲请封诰命,但按孝道庶子女必先请封嫡母,只有嫡母已经有诰命并且品级在请封品级之上,请封的诰命才会落在生母头上,而陆夫人已经是从一品的国公夫人,当然不需要沈清猗的“孝敬”,皇甫氏便从八品的室人直接封赠了从四品的郡君,成了沈府中国公夫人以下的最高品级,诸媵妾见到她都要行礼。皇甫蘭虽然不在意这个,但能让她的日子过得更清静安闲,自然知道这是女儿的心意。
母女俩紧紧拥抱。
“阿娘!”
“您这些年可好?”
沈清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母亲,只能遣人时时送养生药丸回来,又在母亲身边安排了人时时禀报,听说身体康健这才安心,抬眼见母亲发色乌黑,眉眼仍亮,四五年未见也没多出白发皱纹,心中欢慰,清冷的脸庞上露出欢容,扶着母亲臂膀前行,流露出人前罕见的温柔。
“我很好。”皇甫郡君笑着说道,进了讌息室,拉着女儿手挨坐在榻上,温温而言,“有你给我做脸,没人敢给我受气——”掌心触到女儿左手的约指,眼神一愣,话音也顿了,垂眼盯去,一怔,手都有些哆嗦了,抬头又惊又喜的,“文茵……这是?”
沈清猗左手握住了母亲,无名指上的约指光泽流转,隐隐可看出并蒂莲,温柔的语声说道:“阿娘,我有了约定一生的人。”
皇甫郡君的神情又喜又怔,片晌,抬头向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立即带着侍女们都退下,拉上棂格门,自个在门前守着。
皇甫郡君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左手,有些紧张的低声问:“他是谁啊?生得俊不俊?温不温柔?体不体贴?是不是用情专一?多情的可不能要。太冰冷的、孤傲的、意趣不相投的也不行。”她女儿已经够清冷了,再来个冷淡的,这日子可不越过越冷?皇甫郡君瞬间觉得要操很多心。
沈清猗殷殷笑着,一一回答说:
“嗯,很俊,她生得俊极了,同辈中再没比她更俊的。”皇甫郡君一喜又一忧,容貌当然要好,才能配得上女儿,但太俊了,岂不是招惹桃花也多?“她品性纯正,心胸宽广,待人真诚坦荡,温柔周全,再没人比她更体贴的了。”皇甫郡君心里点头,却又发愁,这般温柔,岂不是待人人都好?那可不好了。“她心如匪石,用情专一,虽然有很多花花草草诱惑,也没有动心。”皇甫郡君眼眉带笑,这样的才好。沈清猗的眼里都流淌出笑意来,“阿娘,她很好。您见了,一定会喜欢。”
“好,好。”皇甫郡君放了一半心,女儿绝顶聪明又这么能干,找个郎君能不能干是其次,关键是要专情,温柔、体贴,不能是掐尖要强的,还要意趣相投合女儿的意……皇甫郡君暗道了声无量天尊,盼了多久,终于有了这么个人。
皇甫郡君悄悄的问:“他是谁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柔声道:“阿娘,我带她来看您,您知道了。”倘让母亲知道她约定一生的人是萧世子的妹妹,只怕立时要不安焦虑了。等一切落定了,再告诉母亲吧。
她像小时候一样,用额头贴着母亲的脸,调皮的说:“阿娘要容我保密嘛。她在做重要的事,现在不能回来。等她回来了,我再带她来见您。”
皇甫郡君知道女儿做事都有道理,不说必有她的考量,便笑着不再追问,说道:“好。我等你带他来。”
心里更加期盼起来。
让女儿这般喜欢的,是什么人呢?(.txt.net )
第三三八章 云里雾里
沈清猗在兰芷院住了一晚。
次日便上午离开沈府,去长乐坊的公主府,递帖拜见“长乐嘉庆公主”。
门房入拜帖后,府中主管很快出现在待客厅房,行礼后歉然说道:“家主外出,游历未归。”
“清猗来得不巧,以后有幸入京,再上府拜见贵主人。”沈清猗含笑留下礼物离去。
主管谦敬有礼的送出侧门,再送到坊府门,一直目送马车远去,眼中才露出思索,心道:沈至元果然上门拜见,竟被主子料中了。不由得寻思,这是道门的意思,还是至元道师的私人拜见?……哎,真是想不透啊。主管心里摇摇头,回府便将此事记入禀事录中,待主子回来一度汇报。
四轮马车内沈清猗倚着坐靠,神色清淡,并没有拜见不遇的失望之色。
她早知道李翊浵不在京中,以这位公主的七窍玲珑心,岂会不知道萧琰在道门和她定情?故去年八月过了中秋便立时走人。
但即使知道这位殿下不在府中,她到了长安也应该上门拜见,这是表达尊敬的态度,也是代萧琰尽孝道。
回到北城普宁坊无量观,翌日上午,又遣道侍去永兴坊萧府,递上拜帖和礼物。
上门拜见不必了。
她和萧琰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她向萧颂表达礼敬的态度可,上门拜见过度了。
要敬,但不能上赶着亲近。
进退有度,才能谋。
沈清猗并不着急,和萧琰定情后她的心很静,不再焦虑、急迫,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梁国公接受她,此时她“不作为”才是对的,即使三四年她都等得起。
她和萧琰有一生的时间,忍得一时的分离,才能有长久的不离。
从云山下来时她步履轻松,和裴立之的相见是愉快的。去年接到父亲的信函后,她对那几个世家提出的议亲人选进行了一番了解,裴立之自是重中之重。此番相见,比她预期的结果更好。能够友善的解决这桩事,那是最好的。虽然她无惧裴氏,但能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林间鸟鸣清脆,树上一对翠鸟啾啾,宛如莺歌婉转,沈清猗抬头看去,见交颈啄羽的亲热,唇边不由泛起微笑,右手下意识抚上约指,抬眸又望向云端,神魂便飞远了去。
纵然心静,还是会思念。
也还是会,嫉妒。
你若再被慕容绝占便宜……
沈清猗心里冷哼一声,眸中的思念也变得冷冽。
之前写回的信里一句都没提慕容绝,其中没鬼才怪了。
萧琰这是在隐瞒。
隐瞒是有问题。
沈清猗心里泛恼又泛酸。
但比起这点子酸意,她更担心萧琰是不是被慕容绝给揍了。
修炼绝情道的,都是疯子。
沈清猗想着气得咬牙。
做别人的磨剑石,磨利了别人的剑,受伤的都是你!
她辛辛苦苦的钻研疗伤药都是为了谁!
这人却一点不惜自己。
足下一重,道履踩在石径上的一截枯枝上,“嚓!”的一声折断。
身后的道侍一个激灵,只觉一缕寒气袭人,瞬间手已握上剑柄。
片晌,默默的看了眼前方,又默默的将手放下。
……道师心情又不好了?
***
从云山上下来,沈清猗又去了终南山。
三天后才回城,因这日中秋,她回沈府过了中秋节,次日才又出府,去拜访了几位长辈,时间便到了交流会召开的日子。
在七八月期间,出席会议的医者药师都已陆续赶到京城,有的距离遥远的,譬如隔了一个大洋的,大半年前出行了。到八月时,各地有实力的医药堂号和大药商,也都汇聚到京城里——这是行业交流大会,也是新方新药发布大会,还可能会出新标准,做这一行的谁不想最先掌握消息呢?做生意怕比别人慢,谁能及时得到消息,谁能获得利益,再者,这么多医药名师汇聚京城,倘能挖个墙角勾搭一两个,那可不是更大的利益了?
中秋之后八月十九日,全国医药学研讨交流会在帝国医学院开幕,这是直接受太医署管辖的大唐最高医学学府。会议地点在天字报告厅,四百多名医药名师济济一堂。最远的有来自大东洲的鹰羽蒂安族巫咒医,也有来自南大洋金南洲的莫利安族巫祝医,也有来自安南都护府的山越医,还有岭南西道的巫蛊医,也有来自安藏都护府、今届新加入的蕃医……这些非主流医道虽然比不上中原正统医道的博大精深,但也各有特色,各有绝活,是有益的补充。报告厅中服色缤纷,肤色和发色也是各异,但年龄都一致的偏大:绝大多数医者都在五十开外,四十成为名医的比较少——无论哪个流派的医者,都要靠病例累积经验,年纪轻轻的不可能成名。相对而言药师的整体年龄要年轻一些,毕竟炮制药材的经验比临床病例容易累积,三十多岁成名的药师不少见。但是,三十岁以下的,报告厅中绝无仅有的只有一位,引起了众人注目。
沈清猗容貌的年轻令人惊诧——但她的道袍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
众人立刻翻阅大会给的出席人员名单……找到了!
然后,了然……又惊愕。
提起孙药王的弟子,哪个不知道啊?
难怪这么年轻。
但是:道门竟然派出一位丹师参会?
这是药殿突然放下高端的架子了?十个有九个都不信;
那是有让药殿都惊动的议题?
一时间猜测纷纷。
直到报告厅内“当”的一声钟响,才肃静下来。
太医令皇甫安存步上主持台,一身官服平整,没有一丝皱褶,举止端庄严肃,完全看不出平时不拘小节,简短的致了开幕词,宣布进入大会第一项主题。
主持台下架着笨重的投影机,有五尺高,两名典学开机,放上画片,台子上垂下的宽幅幕布上出现了文字投影:种痘术可推广成果。
“呀”的一声,厅内响起声浪。
大家神色又惊又疑。
毫无疑问,痘疮是令医家最头痛的瘟疫,因为传染最是无声无息,再怎么防备,都会有孩子突然出痘,而一旦出痘无药可治,只能硬挺过去,孩童夭折尤多。
后来太医署研究出了人痘术,是从患者身上提取痘疥粉,种入健康者的体内,活下来的终生不会感染,但种痘的危险性很大,一半生、一半死,只能在瘟疫发生地对还未染痘的进行种痘预防,不敢在全国推广,每年还是有孩童死于痘疮。……现在,这个种痘术可以推广了?
难道有法子消除痘的毒性?
哗声出口后便消失,因为没有人能分心。
报告很详尽,画片一张一张的投放,坐在这厅中的都是精英,不需要讲解,能分析它的可行性,看到后面,大家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
报告最后一页,是新痘术研究者的名单。
人们发出惊讶声,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难怪了……
原来这是道门药殿的研究成果。
而列在名单首位的,是至元道师。
“请研究组简述成果过程。”太医令按流程宣布道。
沈清猗起身陈述。
“这个成果重要的是发现。首先要感谢我的师尊对牛痘的发现,再经药殿几位长者持续不懈的研究和实验,才最终有了这样可行的、安全的成果……”
言语很谦逊,丝毫没有提及自己。
虽然她的气质清冷,眸光冷冽,看起来不是温谦的人,但她的致词立即让大家转变态度,生出好感。
这位年轻的丹师,还是很谦虚的嘛。
事实上,沈清猗说的是实话,新的种痘术跟她没关系。
但药殿将这个首功冠到了她的头上。
负责研究牛痘术的四名药师都没有异议。
因为最先发现牛痘的是道玄子殿主,他们是根据他留下的笔札做的研究,首功是殿主,作为他的唯一亲传弟子,沈至元继承其师的功劳没什么可说的,何况这是药殿长老们的决议。当然四名主研药师也没被亏待,得到了药殿给的丰厚奖赏,名利都无损,谁还会有异议呢?即使还有意见的,也不吐出半个字,谁知道惹恼了长老们会不会无声无息的成为神农峰的药肥?……外殿无故消失的药师不是没有。
沈清猗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功劳。
天下没有白给的功劳。
道门需要她成为人间的“药神”,需要千千万万民众的信仰力集聚在她身上。
那她成为“神”。
白得的好处往往需要更大的付出。
她只需清楚,自己将来要付出什么。
然后,坚定的走下去。
隐于世外的丹师一向是高傲的,沈清猗的谦逊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没有人因为她年轻而质疑她不是主创人,因为她是孙先生的弟子,也因为她已经做出的成:在庭州鼠疫中做出的贡献,在霍乱瘟疫中的突出表现,新型霍乱的命名,起源、传播途径,都是她的发现,更重要的是霍乱检疫剂的发明,杜绝了这种瘟疫再大规模发生的可能性——这些成已经让她脱去了“年轻”的身份。
再者这是药殿承认的,同席四位药师都是谦逊真诚的表情,外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何况大家更关心这个成果,谁有家里没有小孩子呢?……这可是立即能造福自家后代的事,如果成果论证通过,全国推广,他们的子孙以后都不用担心痘疮这个恶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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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是答疑,沈清猗为主,四名药师为辅。
大家几案上都有扩音器,不需高声能全场听闻,问与答都很便利。
沈清猗只回答关重点,具体细节则由四位药师轮流回答,这也是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提问很热烈也很激烈,因为攸关自家孩子性命,谁都不敢马虎,提的问题巨细无遗……整整两天都是在论证这个成果,直到第三天下午宣布通过,众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笑逐颜开,头一回迫不及待的希望交流会立即结束,接受太医署的种痘培训后立即回去施行。
会期是十五天,不可能现在结束,但太医署种痘推广的章程已经制定好了,拿到会议上征集意见,通过后便立即施行,下发公函给地方,通告各地布告民间,宣传新的种痘术,制定计划分片执行,待京都的全国交流会结束后,与会医者接受培训回归,各道、各直辖府立即按制定的计划组织百姓种痘。
太医署的行动不提,会议按流程进入下一议题。
这一议题是太医令亲自做陈述,辅以字幕说明。
太医令前面做了很长的铺垫,对大唐的主流医道,也是承继《黄帝内经》发展起来的中原正统医道,做了一个全面说明,重点是讲缺陷……众人越听越疑惑,太医署这是要推出什么?
终于,太医令提到了报告的主题。
那是成立一个新的医学体系,有效补益正统医道。
太医署命名为微观医学。
“微观医学……?”
什么是微观医学?
“这是相对于宏观而言……”太医令阐述道,“人体是一个宇宙,由气和五行组成,建立这个理论基础上的,即宏观医学,针对的不是单一的病,而是人的所有脏腑,调理的是整体,宗旨是五气的平衡。”
通俗的讲,是头痛不能只医头,脚痛不能只医脚,因为根源可能不是在痛的地方,而是身体脏腑出了问题,要从整体调理,不能只治局部。
这个道理医家们都是懂的。
所以宏观医学是指大唐的正统医道。
至于巫咒、巫祝、巫蛊这类医术,是驱逐、调理体内的暗物质,被很多医家俗称为“暗医道”,太医令的报告中也将之归类到宏观医学,因为暗物质是隐物质,是看不见的,气和五行那都是看不见的,只有高明的医家用“内证”的方式才能在人体内观察到,“从这个层面讲,微观医学又可称之为明医学,是可以利用仪器观察到人体内的病变的医学,譬如,显微镜……”
幕布上投影出了太医令说的显微镜。
低倍数显微镜太医署很早以前造出来了,但近年来才造出高倍数的显微镜,能看到很多病邪毒秽是各种各样微小的虫子,太医署称为微细病原虫。幕布上便展示了几种微细病原虫的投影,其中有沈清猗发现的霍乱病原虫。
“太医署通过显微镜检测发现,目前能够引起传染的疾病,都是有这种微细病原虫存在。……帝国医学院已经在考虑,设立一门新的学科进行研究,命名为微生物学。”太医令咳一声道,“病原虫听着比较骇人,命名为细菌。当然,跟蘑菇菌类没什么亲戚关系。”总比叫虫子好听嘛。
厅内发出一阵哄笑声。
岭南片区的巫蛊医们翻白眼,叫虫子多好听,他们虫子。
“不过,跟蘑菇这类食用菌也扯得上一些关系,”太医令道,“都是单细胞。”
这又是一个新术语。
太医令阐述道:“以新的微观医学论,人的身体是由多种细胞组成。”
幕布上一一显示出高倍显微镜下清晰观测到的人体肌肉细胞、皮肤细胞、骨细胞,看起来是一个个梭形、圆形、椭圆形,表明是多种不同的细胞。
众位医者听到这里已经有了模糊的概念了。
微观医学是显微。
这是有好处的,有些脑筋转得快的医者立即想到,可以用来显微病人的吐痢物,如果瘟疫都是由那个什么细菌引起,那能检测有没有得瘟疫,避免大规模疫病的发生。……但只有这一个好处,还不足以单独列为一个新医学体系吧?在医道中增加一个微生物科的分科不行了?
当然不行。
沈清猗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清淡的眼神撩了撩,不微观,如何分子?
太医署的主要目的,是以微观医学引出一个药学体系。
完全不同的新药学。
这是沈清猗参加交流会的第二个原因。
这个新药学是什么呢?
太医令经过漫长的铺垫后,终于引出来了。
幕布上显出四个字:分子药学。
连续被砸下来一堆新发现新术语后,众人都有些昏头昏脑的,颇有云里雾里的感觉,这也正常,大家都是讲五行和气,讲寒热温凉等等,猛地来个微观生物什么的,需要好好消化嘛,这会听到太医令又引出一个新的药学术语,众人眼睛都是懵的……
这又是什么??(.txt.net )
第三三九章 阴影中的手
皇宫,延英殿。
这里是内朝议政殿,但不设侍卫和上朝礼仪,是君臣议事的便殿,分东西二殿,都是置有坐椅的踞坐殿,这会西殿内坐了七八名朝臣学士,彼此目光一扫,心里都有疑惑。
殿中以壶门长案隔出了东西席位,东边席位坐着皇家术研院的两名术师,帝国科研院的一名院士,以及兵器研究院的两名研究员,西边席位则坐着枢密都参谋司的两位长官,以及军器监的两位长官。
内侍宣的是太子召见议事——但这是什么情况?
看这议事阵容,应该是和战事、军器有关?
但帝国科研院的研究方向可不是战争和军器……
还有皇家术研院,也很少参加军器研究,高武皇帝确定的军器政策是重视科技,不要依赖术法解决,除非交战国出现难以对付的术法兵器。……难道是欧罗顿那边出现了夭蛾子?两位枢密参谋司长官心里微微摇头,没有收到这方面的军情。
便见东暖紫宸殿阁的内侍阁长陈宝柱入内,高声宣道:“太子口谕——”
众人起身,肃立静听。
“众卿观影后,再议。”
便有两名宫女推出底座装轮的屏风,立在壶门案南面,屏风上垂下白色幕布,又上前打开壶门案上的木匣投影仪,光影投射出来。
是两军交战的场面。
——唐军与燕周军队的交战。
众人觉得角度有些奇怪,这是……从空中录下来的!?
皇家术研院的两名术师眉头稍皱,看了一会,两人身子都不由微微前倾,目中精光灼灼——这高度?这速度?……还有空间,一定是嵌入了空间分层法则……
其他人越看越惊震。
科研院的院士心里叹气,这种技术他们远远达不到,目前最多只能做到静物照相……这明显是术法的手段啊,相差的距离真是太远了。
军器监两位长官的脸色是严峻的,只要有术师的手段,再严格保密的武器投放到战场上,真的很难保密。两人目光瞥向对面,心忖应该不是术研院做的,那是乌古斯?神庙术师的手段真是令人牙疼啊。
都参谋司两位长官眉毛拢着,脑子已经在高速运转,心忖这种高空观察手段是不能全面应用?对未来战争的哨探影响和指挥作战又有什么样的影响……
***
延英殿放影的时候,李毓祯正在紫宸殿东暖阁听大臣禀事。
御榻下方两位大臣左右跽坐,左边大臣身穿四品朱红官袍,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团团脸,不笑也有和气像,但以为他温和大错特错,这位正是负责国外事务的靖安司外安署中郎将梁全墨,一位笑面狼,此刻跪坐在锦垫上微微垂着眉眼,禀奏最新汇总整理的大食国情报。
“埃及南部的黑人叛军在马里萨河大溃败,五万人战死,六万人被俘,全部没入奴籍,强壮精悍的选入马木留克——这是大食国的奴隶军,一百年前由哈里发艾马亚五世创建,允许奴隶以军功脱奴,以军功进阶武官,所以这些马木留克训练不要命,作战很冒矢前进,骑射和近战都相当强;长治十四年,与我朝安西军作战,马木留克的骑射和近战比安西军还超出一线,尤其悍不畏死的疯狂,令人心惊,唯安西军以器甲和结阵,才没让马木留克冲破锋线。”
对外署每年都会修订诸国《军情辑要》上呈御览,大食国的军情辑要中有马木留克的内容,但诸国资料浩繁,梁全墨不确定太子浏览后是不是留意那些细节,但身为臣属禀事务必要详尽、解说清楚,不能让主君去回想。
李毓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梁全墨说道:“截至目前统计,伊玛派军队已经占领埃及北方四省和中部二省,相当于埃及行省的一半领土;七天前,在行省首府亚历山大城,先知默罕的后裔伊赫德·图伦即位哈里发,称号图伦一世,宣诏建立图伦王朝,对外号称有百万兵力,实际兵力四十万左右,其中一半是埃及人。
“图伦一世即位后便向各个行省发出檄诏:号召所有真主信士,讨伐伪朝,建立纯洁的真主国度。”这意思是说“我才是正朔”。
如果说埃及南方四省的黑人叛乱是埃及中下层百姓不堪压迫的“揭竿造反”,那么北方六省的称号建朝是大食的内讧——真主教两大派别在政治上的分裂。
真主教是唐人称的大食教,所有大食人都是真主信士,大食的哈里发是政教合一的统治者,即教皇和皇帝合一,如今的哈里发是艾马亚九世,属于艾马亚王朝,也即第二王朝。第一王朝是正统哈里发王朝,第二王朝的艾马亚家族是第四位“正统哈里发”希斯卜的后裔。
大食人所说的“正统哈里发”,是指先知默罕去世后,真主教内公选的继承人,是先知的四位弟子,依顺序继承哈里发。希斯卜是先知的第四位弟子,也是最后一位正统哈里发。而在希斯卜去世后,由谁来继承哈里发,成了争论的问题,形成了分歧——
宗训派认为只有先知的四位弟子才是先知的继承人,而四位正统哈里发已经去世,应该从他们的后代中择贤而立,他们支持希斯卜的儿子继位,即艾马亚王朝。但反对艾马亚的伊玛派坚持认为,应该立先知唯一的孩子,女儿法依玛的后代为哈里发,才是回归先知的血缘正朔。
两派的对立无法统一,造成了政治和军事上的分裂,但宗训派的势力是主流,伊玛派被镇压,最后只得离开大食本土,北迁大食征服的新领土埃及,居于一隅悄然发展,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势力发展壮大……这当中还有大唐暗地里的“资助”。
保持两派的分裂,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毓祯端起八宝茶抿了一口,眸子掠过粉彩瓷盖碗上的金菊花,眼神有着锋利。
艾马亚、图伦,两个哈里发打起来是最好……能最快削弱大食国的实力。
但,事情不一定是朝着大唐希望的方向发展,也可能在大唐和乌古斯联盟西进的威胁下,宗训派和伊玛派暂时搁置内争,一致对外。这是最坏的情况,李毓祯也必须考虑到,并提前安排。
她一边思忖,一边听梁墨全的禀报。
“突厥和波斯联军已经占据北部、东部、东南部共五个半省,约占波斯的三分之一。突厥与波斯联军号称一百万,实际五十万左右,突厥骑兵约占二十万。”
这是波斯行省的“叛乱”。
西边埃及、东边波斯,这是大食国东西起火的内乱。
李毓祯放下茶盏,看了一会悬挂的地图。
她淡漠的声音说道:“也是说,艾马亚九世要想两边平叛,需要九十万军队?”
梁全墨谨慎的回答:“从兵员数量对比上是如此。”
但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不仅仅是兵员数量,还要看双方的综合实力对比,包括战斗力、装备、后勤支持等等。加入这些因素,艾马亚九世要想平叛,估计最少也得出兵六十万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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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祯思索的,是艾马亚九世的选择——战?还是和谈?
如果大唐和乌古斯没有灭掉燕周,算平叛需要百万军队,艾马亚九世也必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安内”,他不可能容忍帝国内有另一个哈里发的存在。然而燕周被灭——这是一个世界诸帝国承认的大帝国,不是王国,一个帝国的灭亡无疑会引起其他帝国最大的警惕和不安,艾马亚九世考虑“攘外”不是不可能。何况,按靖安司的情况,欧罗顿皇帝已遣使达马斯,游说艾马亚九世暂时放下神圣教和真主教的“圣战”,先联手对抗“最邪恶的东方帝国”……这个“最邪恶”的东方帝国当然是指大唐。李毓祯眸底又掠过锐色,还有国内反天启派也在达马斯暗地里宣扬“大唐灭世论”,当她不知道?
暖阁内另一位禀事大臣是宗教司的大卿周士和,一身从三品的紫色官袍,面皮白皙,幞头下的头发微有些卷曲,显露出有混血血统,他和梁全墨一起入见,是要禀报大食国内其他宗教的异动。
李毓祯目光扫过去,他便拱手禀道:“殿下,伊玛派在埃及建立哈里发王朝,麦罗埃行省和阿克姆行省很有可能倒向伊玛派。昨日景教牧首来见臣,也传达了一个消息:伊赫德·图伦已经遣使到麦罗埃首府安喀城,向总领两大行省的亚述教牧首托勒里大主教许诺,如果麦罗埃和阿克姆宣布归属图伦王朝,图伦一世将减去这两个行省所有亚述教徒的一半人头税。”
麦罗埃行省在埃及行省南面,位于尼罗河的下游,前身是麦罗埃王国;阿克姆行省则位于麦罗姆的东南,前身是阿克姆王国,这两个王国和埃及王国曾是南大西洲北部和东部的强国,后来相继衰落,被大食西征而亡,设立行省统治,推行真主教。
但神圣教一千二百年前在南大西洲创教,后来传教中心虽然移到当时富强的北大西洲,但南大西洲的传教也没放弃,信众广泛,信仰基础很深厚,虽然大食帝国以武力征服成为南大西洲的霸主,一力推行真主教,但不可能将所有异教徒杀掉——那是空有土地了,于是便推出了异教徒人头税,以重税迫使异教徒改信真主教。但是信仰坚定的教徒,以及富裕的教堂和修道院不惧人头税的盘剥,在大食人的统治下立足下来……
而大食征服这些王国两百多年,还没有完全洗脑这些征服国,除了“本土教”的信仰基础深和极力反抗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唐对这些“异教”的资助。有钱有物也有武器,因为这些无偿的大方支援,大唐宗教司和这些“异教”的联系相当紧密,不少当地情报都是这些异教传递。所以宗教司暗地里也是对外的间谍司,很多搞风搞雨的事都与宗教司有关,经常和靖安司一起被大食军情司痛恨骂为“两只该死的臭鼹鼠!”
“一半的人头税……”李毓祯冷呵一声,问“臭鼹鼠”头子之一,“罗安瑟怎么说?”
罗安瑟是景教的牧首。
景教与亚述教同是神圣教的一个派别,但因教义诠释都被神圣教廷判为异端,亚述教与神圣教廷隔着一个大陆,受迫害不大,同处北大西洲的景教糟糕了,只好逃出伊布利大陆,最后至波斯帝国传教,成为波斯的国教之一,大食灭亡波斯帝国,景教又被迫东迁进入大唐,长安义宁坊的大秦寺即景教的总教堂,总主教称为牧首。
图伦一世遣使面见亚述教牧首并许诺,这么重要的消息宗教司在安喀城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托勒里牧首也不会瞒着“友好资助国”,周士和得到消息肯定比景教早,所以他禀报时说“景教牧首来见臣,也传达了一个消息”用了一个“也”,是表明他已先从亚述教得到消息。
李毓祯不问亚述教的意思,却问他“景教牧首怎么说?”——这里面的意思也很丰富。
表明李毓祯赞同他所说的:两个行省很可能倒向图伦王朝。面对人头税削减五成的好处,托勒里不可能拒绝。
而另一个深层次的意思,则是问景教对波斯“复国运动”的意见。
波斯人是想复国,但突厥人可不是做善事的,跟波斯军在已经“光复”的国土上怎么分割?景教作为波斯的国教之一,对波斯军有相当的影响,大唐要干涉波斯局势,最好通过景教来进行。
周士和回禀道:“罗安瑟表示,景教会和朝廷保持一致。”
李毓祯伸手指向地图,声音冷锐,“南部,不能给突厥。”
突厥人想打通出海口,做梦!(.txt.net )
第340章 她要成为天
“遵谕!”
两位大臣同时拱手应声。
周士和放下手,又微微抬眼,说道:“罗安瑟知道,定要拜谢殿下大恩了。”
比起北部的高原省,波斯复国|军和景教当然更想要有良港和商业繁荣的南部省,但突厥人也对吉兰省的归属表现出了强硬态度,罗安瑟几次三番上府拜访,是有借助大唐之力的意思……如今有了太子的准话,景教当然有了底气,回头联络波斯国内军,在吉兰省的归属上不会退步。毕竟波斯四个南部港口中,吉兰省的港口离大食最远,出入贸易更安全。
“袄教教宗没找过你?”李毓祯薄凉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轻飘飘的语气却让周士和背脊骨上冒出寒气。
这寒意当然不是针对他。
而是……太子对袄教不满意了。
袄教是波斯第一国教,又是波斯的本土教,怎么会不关心故土复国?而且在复国战争中出了大力,不仅派出宗师参加复国.军,连教宗都在军中,比起景教牧首守在长安游说周士和希望得到大唐对波斯复国的帮助,袄教似乎更希望“自力更生”。
和景教相比,袄教对宗教司大卿没那么殷勤,四个月前教宗薛西斯拜访过周士和一次,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虽有教内第二号人物大祭司每十天半月送礼拜见,但礼物再厚,他的身份能和罗安瑟相比吗?——由此可见两教的态度啊。
周士和眼底闪过讥诮,肃然说道:“依臣之所见,袄教应是不想过多借助本朝之力。近一百年来,他们的传教重心已经逐渐从大唐转移到安西都护府和咸海以西的突厥汗庭中,尤其在突厥汗庭的信众越来越广,已经超过佛教成为第一宗教。”
这是想同时成为波斯和突厥汗国的国教?在波斯故土上建立一个大波斯突厥帝国?
李毓祯冷冷评断,“野心很大。”
袄教有这个胆子,恐怕后面还有依恃。
这个依恃的实力还不会小……
李毓祯眸色幽沉,想到了兴唐会。
一百年前,突厥人残部还在咸海以西的干旱荒原上挣扎求生,袄教竟然舍弃疆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大唐回到西陆荒原传教?——这里面没人怂恿推动谁信?
应该是兴唐会与袄教早有勾连了,否则一百年袄教怎么会看得上当时只是在苟延残喘的突厥部落?
李毓祯眸光冷哂,汉王这布局倒是长远。
兴唐?这处处谋划都是反唐啊。
李毓祯毫不客气的给汉王冠上顶“国贼”的帽子,老人若知道,定要气得个倒仰。
“将此事透露给罗安瑟。”
袄教想建立一个波斯突厥联合帝国这可不符合景教的利益,新帝国里还能有景教的位置?
周士和自是领会,拱手应道:“诺。”
他很清楚突厥人的本性,只要有巨大的利益他们不会在乎面子名号,让他们抛弃突厥汗国之号归入波斯新王朝他们也会同意,然以突厥人的凶残秉性和战斗实力,新王朝最终将成为突厥人的波斯王朝,若让波斯复国|军的上层知道突厥人打着先融入再谋夺的心思,还能安心的接纳突厥人进入新王朝共建大波斯吗?
呵呵,搞破坏永远比搞联合容易。
有景教在其中搅阵,袄教的谋算没那么容易。
暖阁的自鸣钟敲了两下,表明下午两点正,但没有活泼的小鸟报时了,李毓祯一早令侍女将鸟鸣开关给关了,省得议事中弹出来惹得大臣闷笑。
……
两点四十五分,周梁二人行礼退身出来,穿靴行到西廊上时,见对面廊上有内侍引入两位三品麒麟服的大臣,梁全墨心里咦一声——身为靖安司官署长官,他认为朝中每一位重要大臣的脸,心道:太子召见枢密阁都参谋司的两位,难道燕周那边要开战了?
已经是八月下旬,这一开战很快会进入冬季,燕周人目前占据的西北三州冬季寒冷,不是作战的好时候啊。
梁全墨心中疑惑,脚步却未停,目光再未向那边瞅,与周士和一前一后离了紫宸殿。
“参见殿下。”
两位参谋司长官入见后,没待多久,李毓祯只说了几句,吩咐他们下去好好思考未来战争的模式和变化,便让他们退去。
跟着又接见了军器监大监、少监,和兵器研究院的两位研究课长。
延英殿观影给了他们极大的震动。
燕周战争结束后,军器监也拿到了火炮火.枪的实战报告,知道了有哪些缺陷,但所有的观测报告都没有延英殿观影来得这么直观,毕竟研究员没法直接上战场去看,而且高空俯视,角度全面,简直是全战场无死角啊……负责火炮火.枪课目的两位研究负责人全程都是瞪着眼睛,唯恐放过一个细节。
一入东暖阁两人滔滔不绝。
火炮研发课长一手拿着记录的小本子,说道:“殿下,臣觉得这里还要改进……这里……这里……”
最后说道:“战场检验的是第三代火炮,有些缺陷在第四代火炮中已经解决。还有一些缺陷,我们研发课已经在制定改进计划。请殿下放心,不出一年,我们能研究出第五代火炮。”
火.枪研发课长立即表示:他们也已有了第五代火.枪的研究方向,并且有了整体火药弹的设想,一旦研究成功,火.枪射速和射程都有跳越式的提高……
研究狂的情绪来了无法遏止,待这二位话说完,神色没那么激动了,李毓祯才说道:“你们已经看过留影石了,我们的新武器对乌古斯已经不是秘密。乌古斯皇帝提出以最新的留影术交换我朝的火器技术。”
什……什么?
如果是皇家术研院的术师在这,一定会大叫说“给,给,给!”火.枪火炮算得什么,术法才是高端啊。但两位兵器研发课长却是一脸不豫,凭什么咱们辛辛苦苦的研究成果要给你们乌古斯啊!
“这不能啊殿下!”两位学者开始干嚎。
两位军器监互相看一眼,监正禀道:“殿下,火器乃军国重器,技术予以外国,恐怕不妥。”
少监也道:“若乌古斯造出枪炮,我大唐的兵器领先优势将受到威胁。”
李毓祯抬手一叩榻几,“谁说全给他们了?”冷锐的目光扫视四臣,“要想不被追上,要跑得比他们更快!”声音也变得冷峻,“你们以前的速度太慢了。”
这话说得让人冒汗。
两位学者袖子一滑落下,都不敢嚎了。
“没有人追着赶着,你们懈怠了。”李毓祯继续叩着榻几,听得人心惊肉跳,“七十年了,这么个进度?百炮齐发,未必打得中一个登极境,千枪齐射,只怕还没射中人已被人近身切了脖子。”
四臣听得更冒汗,这要射中登极境,得要连发弩那样的连发速度还得有八牛弩那样的穿透力。两位学者好想再嚎一嗓子:微臣真的做不到啊!
笔趣阁
“现在做不到,以后要做到!”太子又叩榻几了。
眼神凉薄,坐在锦榻上如一柄锋锐的剑,凛冽之气切肤。
这一刻,她表现出对火器的研发进度不满意。
“从一上战场泄密来看,之前一直秘而不宣的研究是对的,只有技术成熟了,才不怕别人抄袭——追赶者始终只是追赶者。”李毓祯说道,“但是,之前一直不上战场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那是没有实战检测。枪炮场的试射终究不如实战,只有在战场上使用,才能全面暴.露出兵器的优与劣。”对兵器研究员也才更有刺激,刺激他们更焦急、更狂热的研究改进。
像乌古斯这块留影石的刺激,比兵研院拿到前线的实测报告激动多了。
李毓祯认为乌古斯皇帝提出的“技术合作”对大唐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只有被狼群追赶的人才跑得快,用鞭子驱赶的动力怎及得自己拼命想跑?再辅以跑得快的香甜奖赏作为诱惑,她相信,兵器研究院的火器研究必能突飞猛进。
“用十枝枪打死一个登极境,你们成功了。”
李毓祯提出了目标要求。
四位军器臣子一脸呆木。
十、十枝枪……打、打死一个登极境?
这、这、这,说笑吧?
“这不是说笑,”李毓祯冷峻目光一一掠过,“下去好好思考,做计划。去罢。”
“……是,殿下。”
“……臣等告退。”
四人行礼出到廊上,背心都尽数湿透了。
迎面便见皇家术研院的两位术师在内侍引导下走过来。
兵研院的两位课长立时在心里哼了声,抬着下巴转身往西廊走了,才不想给两位术师行礼——年纪大资历深地位高真讨厌。
两位军器监暗自摇头,学者可以有脾性,他们这些官员可不行,拱手远远行了一礼,侧转脚步由西廊离去。
……
自鸣钟敲了七点,李毓祯与两位术阵宗师深谈时间便已晚了。两位术师离去后,她起身出到廊上,夜幕已经降临,天空繁星点点,辽阔看不到边。她仰头看了一会,往父亲晚膳后喜欢散步的园子走去。内侍禀告说,圣人去了摘星楼。
宫中有司天监的观星台,也有皇帝观星的摘星楼。当然司天监观星是一门学问,而皇帝观星是一种情怀,看不懂星辰的奥秘,但大唐的圣人们对于看星星总是乐此不疲,而观星的手段也从肉眼到望远镜再到天文望远镜再到口径越来越大的望远镜……似乎从一个侧面反应了人们在向星空接近。
“父亲,我有些心急了。”
李毓祯上到观星楼的最高平台,立在皇帝身边,仰望宇宙中银河如带,静静立了一阵,检讨自己是有些心急了。想让大唐走得更快一点,更快一点。所以给兵器研究院压力,给皇家术研院压力,给帝国科研院压力,给参谋官们压力。
皇帝看着星星,静静听女儿说着政事,“没关系,有压力才有动力。适度抽打一下也好。”
皇帝含蓄的提出了自己的劝慰。
适度。
李毓祯知道,自己的心境不稳,也影响了自己的处政。
像利剑出鞘,凌厉锋锐。
但帝王的锋锐,应该如太阿,锋而不暴,锐而沉稳。
皇帝说道:“不着急,慢慢磨。”
“你看这些星辰,也是在这宇宙中,经历各种风暴,有的已经坑坑洼洼,但反射恒星的光,还是那么明亮。”皇帝温和的声音有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你看我们头顶的太阳,照耀了我们亿万年,经受了多少打磨,经历了多少风暴,它的表面也有了黑斑,但它还是这般光芒万丈,照耀着我们,和大地一起,孕育了我们这颗星球的生命。”
皇帝直起身来,挥手指着夜色下的长安城,说道:“这个庞大的帝国,你是她的天。”
摘星楼上俯瞰大地。
这是长安城最高的地方,俯瞰整个长安城。
高处之上,俯瞰万家灯火。
李毓祯默默的看着这片黑暗中的大地……
黑暗中的灯火。
它温暖,又有人情味。
却也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有喜也有痛,有笑也有泪,有得到也有得不到……
无论哪样,所有的所有,组成了人间。
她看向天空,又看向大地,看了很久,很久……
皇帝微笑离去。
深夜的风狂劲的吹卷她的衣袍。
久到万户灯火一盏一盏熄灭……
却还是有光:有燃着油脂的街灯,有巡卒提着的马灯,还有星辰不灭的光辉。
她看着隐在这些光中的长安城。
沉厚,坚固,雄伟。
经历了风吹雨打,依然挺立。
现在,她是长安城的天。
庇护着它,依然坚固,雄伟,挺立。
是的,她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天。
要比这个帝国更加沉厚,坚固,挺立。
和天空一起,和大地一起,成为这个世界的天地。
大地厚博,能载万物。
天空深远,而容宇宙。
洪水地震风暴火山不能削去大地的厚博。
宇宙风暴黑洞只会让天空愈深远。
她的心她的剑,还是她的心她的剑。
纵然挫折,她还是她。
纵然失败,她还是她。
纵然她的剑裂,她还是她。
像太阳有黑子,它还是太阳,不减光芒。
她,能。(.txt.net )
第三四一章 不破不立
夜色下的长安城,仍然是繁华喧闹的。
傍晚各路各坊的街灯燃起来时,闻名世界的大唐长安的夜市便开始了。
除了东市、西市、南一二市这四个综合夜市外,长安各坊内也各有各的特色夜市,平康坊的歌楼舞艺鼓乐,宣阳坊的百戏杂耍瓦栏街,醴泉坊、升平坊的杂剧院,南北杂剧说书演史都有,清明渠一带有花灯画舫,启夏大街有东西九坊一贯通夜宵街,每晚都吸引数十万人流,而京都有名的酒楼都是不夜天,最华光璀璨的是朱雀大街两边十八坊,三五层的高楼酒肆都是丝竹管弦歌笑声不绝于耳,直至四更鼓才歇。
人多的地方当然喧闹,处处人声鼎沸,而今晚在夜市摊子上画舫酒楼中吃喝的人们多数都在说一个话题,是京兆府白日出的官告,四城广场和坊内官告栏都有贴,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上面说,朝廷已经研究出了新的种痘术,安全无毒,只要种到胳膊上,一辈子都不会得痘疮……
这是大事啊!
不止夜市上的人们在热闹的说,这会儿坊间百姓家家户户吃了饭,也都围着在说这事。
官告说,太医署正在培训种痘医师,九月上旬首先会在京城种痘,初步确定种痘每人一百三十文。这个费用当然不算高,大家都付得起,而且觉得朝廷很实惠,得痘疮那是要人命的事,现在只用一百三十文保一生免痘瘟那是多合算的事?再多一倍大家都觉得应当啊。要说那孩子多又贫困的,朝廷也说了种痘费会按等减免。军属之家只收二十文一人,英烈之家则全免,不过这个大家都嫉妒不来,那是进了英烈祠的,才有朝廷的优恤。
京城中不论贵庶贫富,都是欢喜又期盼,巴不得太医署早点培训完。
至于这个种痘怎么种,普通百姓是不太关心的,这个肯定高深复杂啊,他们知道了也不懂,反正朝廷说安全有效对了,否则朝廷也不会在全国推行啊,事关人命朝廷向来都是仔细谨慎的。
但上层人物的关注点不同了,第一天交流会结束后有消息透出来,这种新的种痘术不是太医署发明的,而是道门药殿之功,首功是孙药王的弟子至元道师。
各大世家立刻关注到沈氏,这是千秋功德啊,吴兴沈氏可是蹭了个好光!好些世家主牙痒,沈经世这是生了个好女儿啊。裴中书心里怄啊,想起来将裴立之叫去骂一通——空长脸蛋不上心,怎么不去死皮赖脸的缠呢,白辜负你这张脸了。
裴十一又被他祖父给捶了沈清猗当然不知道,这会她正在东市的安行街逛药市,依然一领天青色道袍,外面穿了件灵芝纹织锦鹤氅,气质清冷又脱俗,身处人声喧嚷的闹市中,也给人一种世外之人的清静高远之感。周遭人流频频顾目,皆因她气质冷冽出尘不敢靠近,又有两名登极境道侍护行左右,还有保护她的沈氏长老沈归园在侧,四道无形气劲已将人流隔开;有这位洞真境大圆满宗师在,只要不遭遇先天宗师出手,她的安全无虞。
安行街是车马不入的步行街,一条街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医药铺,有官家的惠民药局,也有民间的各大药堂在这开的分铺:同济堂药铺、仁心堂药铺、长康堂药铺、和顺堂药铺……还有各专科:刘大夫骨科、齐大夫儿科、姚大夫产科……均有独特的商标招牌,不识字只看招牌也不会认错。湖州皇甫家也在这条街上开了家药铺,规模不大,生意却不错,人进人出的,皇甫怀正立在门口的商标招牌下,蓝袍黑须,容貌疏朗清雅,像一位学者胜过医者。
沈清猗上前行了一礼,称呼道:“怀正叔。”
这是她母亲的同胞大哥,是她血缘上的舅舅,但按宗法她的正经舅家只能是陆家,虽说法理之外也有人情,私下里叫自是无妨,但当着沈归园的面,便不能叫皇甫怀正为大舅舅。
皇甫怀正微笑颔首,又向沈归园行了一礼,便将人引到药铺后面街墩外停着的一辆四轮马车上。众人上了马车,行入东市南面的安邑坊和熙园子正店内,这是安邑坊有名的私家园子式酒楼。
皇甫怀正已经在园内订了一个花木扶疏的阁子,沈清猗的外祖父皇甫申和二舅怀诚、三舅怀信、四舅怀仁都在。她称外祖父为“申翁”,三个舅舅和大舅一样称名加叔。分宾主位坐了,点了和熙园子特色的茶点,顷刻上齐,茶倌行礼退下后,皇甫申便起了话头,说起今日下午交流会上争吵的议题。
沈清猗的母家是湖州一等一的杏林世家,外祖和四个舅舅均是名医,外祖、大舅更是响誉江东,这次都受邀出席了全国医药学交流会,一家出两位全国性的名医,这在百年杏林世家中也不多见,可见湖州皇甫家确是底蕴深厚。
皇甫家约沈清猗相见,既是亲戚叙话,也是关心交流会上的议题。
太医署提出要建立微观医学和新药学。
微观医学倒罢了,反正是主流医道的一个补充,但那分子药学却是令人犯狐疑。
这个“分子”当然不是算学上的分子,而是物质分子,元素分子,这是物理化学术语——但这跟本草药学有甚关系?切成粒子还是打成粉末分子,只是形态变化,本草药性不会丝毫改变……那这是什么新药学呢?
便有年长的医者想到了端底,脸色立时变了。
那是一种激烈的反对神色。
时隔多年,太医署竟然又提出化合药?!
什么分子药学,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改了个名称,还不是化学合成药物?
这不行!绝对不行!
几十位六七十岁的医者都发出了抗议。
因他们的抗议,其他医者和药师也都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是在三十年前,太医署提出了化学合成药的概念和方向,但是遭到主流医道的强烈反对,没能形成课题。
大唐的主流医道和其他传统医道,所用的药物都是本草药,包括植物、动物,还有矿物,都属于本草药,又称为原生药,因为是自然生长而成药。而化合药是非原生药,不是动植物这样的生命物质,也不是自然生成的矿物质,而是从动植物和矿物中提取元素分子,再用化合聚物的方式合成,属于人造药——大唐的医家和药家们认为这违背了“道乎自然”的法则。还涉及到个别部族医道对自然之神的信仰:药是自然的恩赐,人力无中生有的造药,是对神的领域的侵犯。
所以太医署这议题遭到了主流医道和非主流医道,还有本草药师的一致反对,总之人人喊打,形成了明面上强大的阻力。
但即使遭到这样大的阻力,只要太医署有决心,也是可以悄悄研究下去的。
可是最大的阻力不是这些明面上的阻力,而是道门。
道门为什么反对?
原因很现实,污染。
制造化合药,废气、废水、废渣是三大污染,成分复杂,污染危害严重,净化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一旦大规模生产,对空气、水和土质的危害都很大。对空气损害是直接影响元气,而危害水和土质,是危害绿色植被的生长和纯净,这是本世界生成元气的主体,怎么能不重要?
事实上,有人类活动对天地元气有破坏,但这是避免不了的,只能尽量用科技和术法的净化手段,尽量减少对天地元气的破坏。像本草药的炮制工段也是有污染的,但这污染远远比化合药小。何况,化合药物也没上升到国计民生的程度必须得生产,这只是现有本草药学的一种补充,补充可以要也可以不要,除非太医署能用纯科技力量解决污染问题,别想着靠法阵,大耗元气的法阵道门是不愿意多用的,能少用少用。
不只道门反对,剑阁梵音寺天策书院都反对。
四大宗门都占全了,有这样大的阻力,太医署哪还敢研究下去?
何况太医署内的反对者多,各个医道世家的势力少有支持化合药物的,毕竟都是继承本草医药学,转变思想是不容易的,除非有极大的利益;但有道门施加压力,算制造化合药有巨大利益,也没哪家敢上啊?——凡是不妥协的,都是被灭的结局。
沈清猗一早知道,道门不是那么仁慈。
道门的确重生,一切道都是求“生”,但求的是长生,不是普通百姓的生。
凡与道门的长生大道相悖的,都会被道门无情的掐灭。
在道门待得越久沈清猗越清楚,有多少“无益”、“用处不大”的成果被锁在药殿的石柜中,不见天日……像这牛痘,二十五年前师尊留下了笔札,难道药殿真是近期才完全研究成功?不过是留着……等待最好的时机。而她是这个时机。再往深里想,药殿设立外殿,招揽民间有名的大夫郎中研究各类瘟疫的防治,除了为善为生的一面,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道门的声望和信仰力的集聚。
沈清猗看清这一点,并没有因为道门的这种“冷酷”而愤慨。
上古广成子等大能成立道门,为的是人族传承巫道不灭,可不是为了救死扶伤。所以药殿叫药殿,不叫医殿。研究药的,不一定是为了治病。佛陀的道是行善,解救众生之苦,而道门的道是成神之道,这是逆天而行,天不允许人成神,但也是顺天而行,因为大衍四十九中的遁去的一,这是天道给人的希望。而墨家武宗和文宗分裂,便是因武宗弃兼之道,以追寻进化为道,故立剑阁。道不同,又如何能强求?
沈清猗当然没想过要改变道门的道,这是愚蠢的,世间河流无数,原不能要求只有一条大河。但是,药殿的一些做法可以改变。
她对太上长老道荷子说:“不破不立。”
什么是炼丹之道呢?本质上也是提取分子进行各种淬炼组合,但因是道则分解融合,有毒之气自然消解,不会对丹师和天地有害。然而炼丹原料是最大的问题。如今已经不是灵气浓厚、天材地宝到处生长的远古时代了,“我们只能无中生有。”
按照正常的演变,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还是会越来越稀薄,而本草药效得不到足够的元气滋养,其药效也必定是在一个逐步的下降过程中,可能两三百年后,一千年的灵芝药效只抵得上现在五百年份的,再往后几百年,恐怕这类生长周期长的灵药要绝迹了,人工养殖的又如何比得上天生地养?那时的丹师们又怎么办呢?恐怕丹道要绝了,不是绝在人才上,也不是绝在传承断绝上,而是绝在“无药可用”上。“为了丹道的传承不灭,我们也必须无中生有。微分子是一种手段。如果天地没有,那我们自己造。人族当初能在没有灵根的凡体下,进化出巫灵体,我们有什么做不到呢?”连神我们都能造了。
“当然,最初的化合药必定很低端,我估计,百年内都不能为我们丹师所用。”
甚至对普通人的治病都有着毒副作用,比不上本草药。
“但是,任何发展都要有开始。”
远古时代的人族不也是在万年的混血进化中才有了巫族吗?只要有研究,会有发展,百年后,合成药的技术必定会越来越高明,也必定会向生命药物学发展,那时,有希望成为丹师们炼丹的原料,而这个原料是不会枯竭的。
有这个前景,化合药暂时的破坏也无惧了。
总不能因为害怕噎死,不去吃饭。
当然,净化技术的提高这是朝廷要做的了。
这些说服道门的话沈清猗当然不会和外祖家说,事实上道门的态度跟这些医家反对分子药学的原因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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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在这里说的也是“不破不立”。
宇宙是多样的,这个世界也是多样的,所以有不同的道,如百花齐放才是春,医道也是如此,一道独存不会长久,最终会因缺乏竞争和补益而发展缓慢,甚至停顿发展。
她说道:“分子药学和本草医药学走的是不同的路,这是一个打破,也是一个有益的补充,微观药学在急救方面,在制定量化、规范化用药上,都有它的优势。譬如战场上的急救用药,这是本草药不及的,不是做不到急救,而是在性价比上,化合药更占优势。譬如用药的量化、规范化,本草药学很难做到,同样的病症,因病人体质不同,用药的分量不能一样,这是因微而变,没法去规范,量化也是不合适的。譬如药堂里售卖的风寒丸药散剂,若不按医嘱根据症状进行配伍,同样是风寒症,同样吃一盒的效果不一样,有的治得好,有的治不好——这是药的问题吗?不是,这是医的问题。”
她又说到大唐的国情。
论医者的培养,宏观和微观哪个快?这是很显然的。本草医道至少需要二三十年的经验累积,这个培养时间太长了。而帝国有多少人口,现在的医者又有多少?能真正治好病的医者又有多少?一个风寒症能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这不是很可笑?哪里是医道的问题呢?早三百年前被各医家论述解决了——这是医者不会治的问题,不能分表里温凉,散发补益,有的甚至是该发散时反而去温补,越治越重,辨症析微把握不准,用药不对症,怎么能治呢?还有一个小儿痢疾,竟也能死那么多人,这是不能治吗?不是,换了申翁和四位叔叔,任中一位去辨症,一剂药下去能包治,但多少医者能有您四位的水平呢?上升到整个江东道,这样的医者也不多啊。而江东道有多少平民户?乡村又占多少人?一个县能医、会医的医者又有多少?
沈清猗招手让道侍拿出一个白玉瓷瓶,说道:“这是我炼的伤风丸。不管风寒还是风热,不管感染性还是非感染性,不管病者体质如何,轻者一次三丸,重者一次九丸,一刻钟内立愈。”
皇甫申和皇甫怀正父子五人眼睛放光,盯着那玉瓶仿佛是看无上珍宝。
沈清猗清冽的声音道:“如果是这种药,算是庸医,只要能分辨症轻症重,都能指导病患正确服药;算没钱看大夫郎中,只要看得懂药瓶上的剂量说明,也能自己用药治愈。如果有这样的药,医者的水平又需要多高呢?类似伤风吐痢这种常见病还能大量的死人?”
皇甫申父子的目光愈发灼灼,皇甫怀仁忍不住问:“文茵,这药容不容易炼?”
沈清猗轻叹,举起玉瓶说道:“这瓶药用了三十四味本草药,一炉只炼出七十二丸,不算丹师炼制人工,只算药草成本,是一百四十五两银。”
皇甫申父子立时沉默了。
有多少平民百姓用得起一百四十五两银治一个伤风病?这还是道门不计成本,如果计入丹师的高昂人工成本,从药殿出来至少得是三四百两银一瓶。
平民百姓别想了,算富家买得起,问题是——这一点沈清猗没说,但皇甫父子心里都清楚:道门丹师怎么可能花费精力炼制这种低端药?文茵炼这种药也只能是偶然,不能多干,否则药殿能没意见?
沈清猗说道:“化合药也可以做到,治疗伤风只要杀死伤风病菌行,虽然这种不调理只杀毒的治疗对身体有损,但比起性命来说是微不足道了。”关键是方便、快速、便宜,这对平民百姓是最重要的。
大唐的人口太多了,面临的迫切问题,不是需要多少高明的医师,而是需要大量的、能治普通病的医生。药物简单、有效,做医生越容易。
沈清猗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是上升到了民生、国计的问题。
不是医家药家反对能阻挡得了的事。
如果道门药殿转变态度,太医署不会再顾忌。
湖州皇甫家能早点认清形势,及时转变思想,或许能寻到新的机遇。若是一味反对新药学,不仅没有作用,还会和太医令皇甫安存所属的皇甫氏主支对上,这对已经归宗的湖州皇甫家来说,绝非好事。
皇甫申沉吟着,良久,微微点头。
皇甫怀正、怀诚、怀信、怀善四兄弟也都明白了沈清猗的意思。
皇甫申微笑叹道:“得亏文茵的指点啊。”
不然得一条道走下去。
要他们转变思想接受微观医学实在太难,更别说化学合成药了,若没有沈清猗对形势的清楚分析,他们湖州皇甫家必定是反对下去了,算与主支对上,为了道,也不会改弦易辙。
但医者的至道是什么?那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啊。
只要能救更多的人,算有悖于他们坚持的医道,也会试着去接受,学习。
这是真正的医者。
沈清猗不是医者,但她敬佩这样的人。
从和熙园子正店出来,已经敲过二更鼓了。
沈清猗上马车时不经意的往皇城方向望了一眼,目光忽地一凝,心中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俯瞰的目光,正在俯视整个长安城。
她的紫府也生出微妙的感觉,似乎有星光亮起。
但她的紫府虽已在登极境时开辟,但终究没达到宗师境,感应是模糊不清的,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种感觉。
“怎么?”沈归园见她身形一顿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晚星空很美。”
沈清猗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
摘星楼上,李毓祯的眸光忽地一凝。
难道是错觉?
刚刚怎么觉得有一道眼神在注视她。
凛冽的目光往南边回扫去,那种被遥遥注视的玄妙感觉却已经消失了。
她沉此后片刻,便不再关注此事。
因为更让她注意的……
是她丹田的变化。
原本裂开一道缝的本命元剑,在渐渐愈合。
剑身光滑,无痕。
而且,比以前更锋利。
那锋利中却又有圆融,如破裂后重新淬炼,以前的一丝丝缝隙都被锻打得紧密,再也没有间隙,圆满,完美。
李毓祯望着星光璀璨的天空……扬眉一笑。
这一道坎,她终于走过去。
想起萧琰,心中还是痛的,但她的信念,已经找回来。
比以前更坚固,再也没有可攻击的空隙。
因情伤而起的心魔,终于被她的心锻去。
从此晋入先天的道上,再无阻碍。
她挑眉一笑,锐利如剑,又光芒如恒星。
萧悦之,你等着。
……
萧琰忽然从冥想中睁眼,心里无端的冒上股寒气。
那是一种直觉,预感。
总觉得自己会倒霉啊。
她呆了一片刻,神识进入紫府星空,忽地咦一声——
东方那颗蒙上阴霾的主星忽然大亮,如同完美的明珠无瑕,璀璨夺目。
她心中促跳起来。
昭华?
这是终于走出来了吗?
她眉间染上笑意。
忽然哈哈哈笑了起来。
在军榻上打了两个滚,翻过来又滚过去。
不破不立……
感觉青龙的星辰更强了。
这真是太好!太好!
萧琰滚过来又滚过去。
外面值夜的安叶禧狐疑的掀帐进来,便见硬板榻上滚来滚去的一团人影。
她心里一万头羊奔过。
大半夜的哈哈哈,还做梦回到童年时代?
萧琰看着她哈哈哈,“小安子你真是美貌极了。”
小安子:……
第三四二章 神皇之魂
四更鼓后,帝都的夜市休止,各处欢闹的地方都恢复了平静,长安城进入到一天中难得的安静中;然而在四更天时,当城内灯火渐灭时,长安西城的水门金光门、南城水门安化门,和东城南三门的延兴门外,已经有无数农夫行贩挑着担子推着车子赶着驴驮,依序坐到城门下等五更二刻开门,一边说着闲话,聊着城内外的新鲜事,交流小道消息、买卖消息,还有围一堆唱曲儿的,说马经蹴鞠经的,还有吆喝着卖早点吃食的……城内的夜市方歇,晨市却已在城门下来临,并随着这些货担进城启动这个二百万人口帝都的繁华喧嚣。
夜晚的璀璨方去,白日的繁华又来。
这是一座永不停歇的城市,时时刻刻都在脉动,沉厚而又勃勃,像新生的生命一样鲜明。
这是她的城,她的都,她的帝国。
高台上的李毓祯感受着体内磅礴的力量,在她剑心重塑圆满之后,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这么好,好像这座城市的活力都通过大地的脉动贯入她的体内。
她庞大浩瀚的神识分出千丝万缕,扫视帝都每一个角落,将这个城市的脉搏和呼吸都投射到自己的脑海中。
紫府上空青龙盘踞,庞大的龙躯下是广阔的陆地,那是大唐富有标志性的山川河流,而在它们的中央,此时一座雄城巍峨而起,随着她神识触角的延伸,雄城的轮廓和街坊曲弄一一清晰起来,好像最高明的画师,清晰的刻画出这座城,无声的宣告她的意志,她的城,她的地……强势而又霸道,主宰而又庇护。
长安城内无数高手的眼目忽然张开,感受到上空天地元气的波动,隐隐的有一种神识笼罩——威严,骄傲,强大,凛冽,好像大地的主人,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宣告自己的主宰,和守护的意志。他们惊震不已,纷纷以神识刺探过去,却发现受到莫名的压制,好像一股无形中的力量,在遏制他们,无法向那个方向探寻。
同一时间,所有的皇族先天神魂震动,仿佛有道至威至浩的血脉在开启,龙吟之声威严浩大。
渭水河畔,仰天观星的老人神情复杂,望向皇城的方向,神色不知是悲是喜,眼神深邃难明……他的识海深处同样有一声龙吟。
这声龙吟,他在两百年前听过一次,也只是在那时候听过一次。
那是……神皇之魂。
远古时代巫族为缔造出最强的血统,以族中年轻男女和妖族联姻,缔造不同血统,经过艰难的繁衍,终于成了一些混血种,其中以巫与龙族结合的血统最强大,被称为龙巫之子,在洪荒大战后成为遗留人族中的最强者,尊为人皇族,称神皇血脉。但是,上古湮灭,西洲混沌龙巫族在奥林匹斯诸神大战后,神皇一脉血统陨落,中洲的青龙族神皇血统在伏羲女娲二氏之后,又历十四代疱栖氏神皇之裔,但也在最后一代无怀氏之后湮灭,世间再不复神皇血统。
但神皇血统终究是人族缔造出的最强血脉,与人族的气运相连,神皇之魂仍然蕴藉在这片天地中,每逢大乱大兴,总有帝星出世,便是得到冥冥中的神皇气运的眷顾,但这些帝皇人物也只是得到神皇之魂若干的气运眷顾,并不能真正继承神皇之魂。
老人所知,上古湮灭之后,迄今已有六千年,然开启并继承神皇之魂的,中洲和西洲的帝王加起来不到两掌之数,西洲的美尼斯,大流士,亚历山大,中洲的黄帝,秦皇,汉武,最后一位是高武,这位老人一生敬佩又戒惧的人物。
高武打下的大唐已经是超越欧罗顿帝国和大食帝国的最强帝国,疆域或许还略逊于大流士的波斯帝国和汉武时期的大汉帝国,但她令人可怕的是,在这些君王还在征服大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望向了星空。更令人佩服的是,在这些强大的帝王薨逝后他们的帝国也往往衰落,高宗却在生前有着长远的规划,制定下一系列的帝王教育和制衡制度,让她的后代完美的继承了她的思想和意志,让大唐在她之后更加强盛,一代比一代强,也一步步的向着她规划的道路前进……
她活着时,让世界所有帝王都颤抖;她死去后,这个世界的所有帝王对她仍然是敬畏又戒惧——大唐帝国像一辆高速战车轰轰前进,没有丝毫停顿和衰落,所有前进的轨迹似乎都能看到那位帝王的影子……让人细思后不由恐极。
如今距离她离去已经有一百七十七年,但这个世界还是在她的思想轨道中前进。
老人有时都忍不住怀疑,高宗的神魂是否没有离去,而是融进了神皇之魂中,遥遥的注视着这个世界……这一想让人背脊骨冒寒。
老人一直认为,他们是在和高宗斗。
但没有想到,他们大唐,竟然还能出第二位开启神皇之魂的帝星!
以前,他们只是认为李毓祯得了神皇之魂的气运眷顾……所以那般九死一生的境地也活过来了,并且还因祸得福,收获了帝国千万民众的信仰力。可也没想到开启神皇之魂,继承青龙星魂上去——毕竟前面已有一位高宗,谁能想到还会出第二位啊?
老人仰望着星空良久,嘴唇无声翕动,仿佛在问——
这是您的布局吗?
他们拼命破局,还是在她的棋局中吗?!
高武啊……
老人心中骄傲又苦痛。
这是他们大唐最杰出的皇。
是他们李氏最杰出的子孙。
可是,为什么要走那条险路?
神皇之魂是守护人族,这方大地是他们的家园,有什么比守护家园更重要啊?
老人望着星空,眼眶湿润了。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一种同根同脉却要走上不同的路的痛苦。
如今……又出了一位继承神皇之魂的李氏子孙。
天是兴我李唐,还是亡我世界?
***
摘星楼。
当李毓祯紫府内的青龙昂首发出一声龙吟时,四方陡然风起云涌,天地元气都向这边涌将过来。
李毓祯当即闭眼,双手虚抱胸前,以怀抱阴阳、吞吐日月之势,屹立在高台边上。从四方涌动而来的天地元气在她身边形成了漩涡,隐隐有呼啸之声,争先恐后的往她身体内钻去,然而……却被那虚抱的日月世界吞没后又缓缓回转给这天地。
她闭眼之时,七道人影已经出现在高楼下,互相颔首致意,也不多话,各自提身瞬闪占据一处平台,静静的守护在摘星楼上下四方,同时出手布下坚固的结界,将摘星楼和皇宫隔绝开来,以免被晋阶先天时产生的强大气波震得宫塌人亡。
但是……
从四方涌来的天地元气却在呼啸声中渐渐的平缓下来。
申王霍王以及控鹤府的两位先天心中都咦一声,脸现惊诧——竟是……没有晋阶先天?
虽然这个晋阶契机来得太突然,不能去书院晋阶的护法大阵中,但这里有他们七位先天护法,绝不会出意外和纰漏……昭华怎么会?
但四人眼中虽有遗憾,却又有更多的欣赏之色。
这会如果借着神皇之魂的强大映射,晋入先天那是水到渠成的事,不会有晋阶先天时最凶险的幻境和心魔,绝对是百分之百晋阶……但李毓祯却放弃了这个机会。此时晋阶固然无失败之忧,但幻境和心魔被神皇之魂泯灭,晋阶时的神魂相应少了一道历练,晋入先天之后的神魂便没有正常渡劫后来得强大。
李毓祯毫不犹豫的掐断了这次晋阶。
她不畏惧任何危险。
也不会为了避过危险而走捷径。
她的剑是一往直前,因为心无惧,才强大。
澹台熊仰着头往上看,摸着连鬓胡子嘿嘿一笑,传声道:“我知道,昭华忍得住。”
他自是希望李毓祯走最强的那条路,但任谁遇到这种千年难遇的契机,却要让人放弃,这种话实在不好说出口,纵然是师门长辈也不好阻挡,只能个人把握,但李毓祯没让他们失望啊。
花行知折扇“啪”的一展,嗤道:“还用你说。”
阁主一笑,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自己的徒弟,如何不清楚?
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阁主默默的望了一眼星空,又望了一眼遥远的东方。
***
南大东洲中部,丛林深处。
一座十丈高的金字塔状神庙遗迹掩映在高大浓密的丛林中,顶端的宏阔神台上矗立着四座巨石雕像:凤鸟,半人半豹,羽蛇,赤色火焰状人头。祭祀这些“神”的人族已经离开了三千年,普通的人类族群根本没法抵达这里,渐渐被树林蔓延过来,淹没在丛林中。而在此时,塔状神台顶端的壮丽神殿上方,却屹立着一道单薄又强大的身影。
墨白的手上拿着一只星盘。
她的目光落在了祭祀神台东面的羽蛇神像上,素白的手一挥,那只篆刻着繁复玄奥符纹的星盘便轻轻落在羽蛇神像的龙角之间,从星盘的正中央,正大发光亮的一颗星辰中,射出一道无形的光线,向上一直进入星辰闪光的宇宙中,直直射去,落在距离最近的那颗小小的星辰上。
在这颗表面坑坑洼洼的星球上,同样建造着金字塔状的高大神台,分布在星球四方。这道无形的光,落入了星球中央——最宏大的神殿群围绕的中央神台上。
这座神台的金字塔基比一座长安城还大,矗立在顶端的四座神殿每一座都是大唐皇宫的三倍,以各色玉石砌成,雄伟绚丽得难以言述。在每座神殿的外面,都矗立着一座高三百丈的巨石雕像,东方神殿外矗立的正是羽蛇神像。此时,神像头部的两颗巨大狰狞龙眼中忽地爆出光芒,一闪而没。
这瞬间,神殿内冥想的羽蛇大祭司忽地睁开眼睛,下一瞬,消失在玉石方垫上,出现在殿外的羽蛇神像下,深邃苍老的眼睛望向最近的那颗蓝色星辰,眼神一时复杂难言。
……刚刚那一瞬,他感受到了来自神魂的一股压制。
那种压制,不是高于他的实力上的威压,而是来自血统的压制——羽蛇之上的高端血统。
空间细微波动,三道人影同时出现在他身边,都穿着大祭司的长袍,手里拿着神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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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脸色都一样的严肃,也同时望向那颗蓝色星辰的方向。
“……是我的错觉?”穿一身绚丽七彩凤鸟袍的女大祭司微微皱眉,“我刚刚感到神魂有一丝压制……”
“一样。”穿半人半豹诸楗神袍的大祭司言简意赅。
“同。”穿火神袍的大祭司更是只有一字,似乎是长期不说话,开口都有种古朴的意味。
羽蛇神大祭司回头说道:“你们感觉不错,刚刚我感受到了高端的血统压制。”
三人脸色一肃。
“羽蛇神”是他们东洲巫族继承的四大巫神血统的最高血统,乃是上古巫与妖族大能中的应龙所生的“龙之子”血统,距他们东巫最后一代的羽蛇神陨落已经有六千年了,东巫族里属于羽蛇部的后裔能继承的血脉已经越来越稀薄,到这一代的羽蛇大祭司的体内也只有微弱的一丝血脉了,但是,能对他神魂产生血统压制的,也只能是同属龙之子的神皇血统。
但他们东巫族迁出时,那颗蓝色星辰上已经没有神皇血统了,那只可能是……有人唤醒并继承了神皇之魂!
“是浑沌,还是青龙?”
容貌美艳逼人的凤神大祭司挑起了一边眉毛。
她是“凤之子”巫神部的最高祭司,体内还有一丝薄弱的远古凤凰血统。凤凰血统并不弱于真龙,只是皮糙肉厚上略逊真龙,龙族抗揍比凤凰强,综合实力一评比,龙族成了妖族的第一大能,但龙族对凤族在血统上形不成压制,都是妖族顶尖血统。凤神大祭司感受到的神魂压制是因她血统薄弱,即使月星与母星相距虽远,她还是感受到神皇之魂的一丝压制。对此,她是有些不爽的。这种不爽也是血统继承下来的,远古时候凤凰族和龙族不对付。
羽蛇神大祭司说道:“浑沌龙的血统不及青龙,对羽蛇的压制要小一些。”
这是说,他们之前感受到的压制是来自青龙的神皇之魂?!
三位大祭司都微吸了口气,眼神中露出惊诧色。
凤神大祭司棕褐色的眸子闪过微光,神识中已精确计算了时间,说道:“距离上次,是两百年了吧?”
她说“是”两百年,而不是“有”两百年。
另三位大祭司的神情都很微妙。
两百年前,那位开启了青龙神皇血魂的中洲帝王派遣使者来到月星,与他们东洲四巫神族定下了“两百年之约”。
“两百年后,必有我的继承人……最多不超过四个甲子。”
留影石中那位帝皇明朗的笑道。
她站在一道山崖上,笑容明朗又和煦,声音像大东洲湛蓝的海水一样明净,又像她头顶上飘浮着白云的天空一样朗阔,眼神深邃又温柔,深邃得能包容整个星空,温柔得让人感觉到她是如此的挚脚下这片大地,那是她的家园,也是他们的母星大地。
那一刻,他们相隔一颗星辰的距离,却因为这同根同脉的挚而交鸣了深蕴于灵魂中的感情。
四位大祭司签下了约定。
时间已过去两百年,然而此时此刻回想,那明朗又和煦的笑容便又出现在识海中。
凤神大祭司感叹道:“不知这一位又是怎样的人?”
听她说这一句,另三位祭司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
她怒道:“我是感叹一下。”
她当年是说过李曜很迷人,我都要心动了,但那只是说一说而已,难得这三个老家伙竟然记了她这话两百年!
羽蛇神大祭司咳一声,说道:“既然对方约定已达成,咱们四巫神部也不会不守信诺。”
“那是自然。”凤神大祭司说道。
“嗯。”这是言简意赅的诸犍神大祭司,依然吐字如金。
穿火神袍的火巫大祭司只是点了下头,连一字都不吐了。
“多说两字会死。”凤神大祭司受不了这两人,一个石头,一个木头,翻着白眼走了,“跟你们待一起我都会老得快。——我下去看看。”
留下的三祭司都了然一笑。
这是接过任务了。
那他们三个老家伙也不必动了。
地星上元气稀薄,他们真没兴趣下去,也性格明快活性的凤神大祭司偶尔走一趟了。
希望这次,真的能成。
天启,天启,他们努力多少年了……
三位大祭司都沉默下来。
最害怕的是,希望来了,又绝望。
第三四三章 玛雅
月亮到地星有多远呢?
在普通唐人心中,那自然是遥远的星空,是神仙住的地儿,寄托着人们美好的向往和情怀。
在道门编撰的神话中,将月亮描述得很美好,月宫住着嫦娥,玉兔,吴刚砍着桂花树,月宫中常有仙影翩跹,引出人们无限的遐思。人们对着一轮明月吟唱出千古诗篇,月亮的阴晴圆缺都寄托着人们的情思,最深切的思念,最浓情的相思,总之,月亮上的月宫,是让凡间人向往的美好地方。
然而事实上,月亮不是那么美好,如果“凡间”的普通人真的到了月亮之上,立时要失望透顶:它没有辽阔的原野、浩瀚的海洋、曲折的河流、巍峨的高山、如同平镜的湖泊、千里不同景的气候,也没有阳光沐浴下的万物生长,生气勃勃。它没有水,没有声音,普通人到了月亮,根本活不了。
“……但对术法师而言,却是修炼的好地方,因为它的大气是纯粹的元气,普通人吸入不了这种大气,只会窒息,于修者却是纯粹的元气,没有杂质,进入体内能直接转化为内气或法力,不像地星的元气杂质太多,需得经过淬炼才能转化成。”阁主端着茶说道。
师徒俩这是在东宫内苑的宜秋宫说话。
从摘星楼下来后,李毓祯和申王霍王说了阵话,这二位将后面解说的事交给了阁主,便回了天策书院,还要应对被神皇之魂惊动的诸先天的询问。控鹤府的两位先天又隐身了,只有需要他们时才会再出现。
李毓祯和师门三位长辈回转东宫,澹台熊还想夸赞她几句,被花行知一把扯走了——阁主要讲古了,你要留下来?澹台熊一听溜得飞快,这些讲古的事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回去写话本。澹台熊这两年多了个新好,是写一部剑仙大作,名都想好了,叫《蜀山》,花行知听说后眉头跳了几下,眼见打消不了这位师兄的热情,只能祈祷话本中没有自己的形象出现……当然这个祈祷是落空了。
这边侍女上茶后,阁主便与李毓祯说起她今日晋阶的契机:神皇之魂。
李毓祯这才知道,原来上古时代的神皇血统还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人间。
她敏锐的问道:“神皇血统以神皇之魂存在,与人族的气运相伴相生,那其他强大的巫妖混合血统呢,譬如凤之子、麒麟之子之类,也是以神魂存在?还是说,尚有血统后裔?”
阁主悠悠道:“神皇血统中,东洲的应龙血统还有后裔存在,在月星上。还有凤之子、诸楗之子的血统也在月星上。火巫部的一脉血统,也在月星上。”
这说到了月星和月星上的四大巫神部。
月星是地星的附属星,李毓祯看过远古史,知道月星在远古时代属于贫灵星,仅有的几条灵脉被神族遣人开采后,成了废弃星,因为灵气相对主星稀薄,巫、妖二族也不在这上面修炼。后来三族大战,空中几十万里纵横,月星也受到波及,环境同样遭到破坏——大东洲的巫族和巫妖族血统后裔却迁到月星,难道说大破灭时代后,那里的修炼环境反倒比主星好一点了?
阁主说起玛雅人。
“玛雅”是东洲人的古语,意思是神之裔,大东洲两块大陆上的鹰羽蒂安族人都认为他们的祖先是神裔,天生会神术,故以玛雅称之,玛雅留下的庙殿当然是玛雅神庙,这样的神话在东洲各个鹰羽部落代代流传下来,说出现神眷者才能找到玛雅的神迹,被会被玛雅接去神国。几百年后有西洲和中洲的先天相继渡过重洋到了大东洲,听说这玛雅神话知道,那是巫族的血裔。
先天们当然清楚没有什么神国,那么东洲的巫裔去了哪里?难道已经血统灭绝了?
其后百年便有中洲和西洲的先天寻求更佳的修炼之地寻去了月星,才知这颗附属星球已经被玛雅人给占领了,其他族的先天不得进入,否则是玛雅的敌人,来一个杀一个。
道门的神话中说“月宫”,是玛雅神庙,阁主还取笑说,嫦娥的创作原型是凤鸟巫神部的大祭司,其实一点都不像,人家是喷火的,道门这审美呀,往冷清的仙气写。
李毓祯忍不住咳一声,师尊您扯远了。
阁主便说起玛雅人迁居月星的因由。
“这得从远古和上古的大战说起,大战灭杀了神族,又灭掉了和人族争统治权的妖族,之后人族又内战,前后三次大战,给地星带来了毁灭。”
这个毁灭,是真法文明的毁灭。
这段史实李毓祯是知道的,远古史中记录得很清楚。
如史官在评论中说的,开启大战之前,谁都不会想到,这是真法世界的毁灭。
但一旦开战,谁都无法收手,只能打下去。
这把地星给打烂了。
这些大能们全面开战,说是惊天动地、移山倒海那绝不是夸张,接连三大战造成的伤害累积,结果是大陆分裂,碎出板块,东西中三洲分裂成了五大洲,板块碰撞又隆出无数岛屿,之后大地的报复来了,海啸高达百丈,飓风卷起一座城池,各个大陆都是洪水滔天,摧毁了所有的文明城池……洪水三年都没有退下去,几十亿人族死于灾难,灾难之后幸存的人族只有数百万,人类一下从繁华的文明退入了原始,只能重新进入丛林和山岭求生存。无形中存在的天道为了保护地星,自动衍生规则,对超过地星承受能力的大能进行诛杀,那一段史是西洲神话中的“诸神黄昏”,中洲神话称为“天道劫杀”,这些大能们死于各种劫数成为“神话”,自从神族带来真法文明后,繁盛两百万年的真法文明自此湮灭。
阁主说,地星遭遇此变进入大破灭时代,曾经的高等星球被削成了低等星球,贫灵星。
在贫灵星上,幸存的人族根本无法再重现远古时代的真法文明,三洲的巫族血裔不得不思索他们的出路,怎样才能保证传承不灭,由此走出了三洲不同的道路。
阁主道:“中洲创造出了武道之路,不再依赖于巫族血统。现在只有萨满巫中还有部分是以血统修炼,乌古斯神庙的术师走的是领悟自然之道,借用自然之力而为法,也不依赖巫族血统,所以我们这两道才能几千年传承下来。但大东洲的巫裔仍然传承的是巫灵道。”
李毓祯一挑眉,惊诧问道:“他们能确保每一代都有巫灵根?”
远古和上古的大巫们强大是因为他们有巫灵根,但大破灭后灵气贫瘠,生出有巫灵根的后代越来越不可能,所以中洲在伏羲女娲氏的神皇血统统治时代在思考转道,最后创造出不靠灵根而靠根骨修炼的功法。
阁主说道:“所以玛雅四部才要迁到月星。月星虽然也是贫灵星,但那是相比远古上古二古时代,以大破灭后的标准看,月星的元气是主星的三四倍了,更重要的是,它的元气纯粹没有杂质,在这种纯粹的元气环境中,孕育出巫灵根有更大的机率。而且他们还有转灵秘术,能将元寿已尽的玛雅的巫灵血统转移到直系后辈中。总之,玛雅四部七千年前迁到月星时有多少人我们不知道,但如今在月星上的,大概有五千人。这五千玛雅中……”阁主缓缓说道,“大约五百,是先天级。”
任李毓祯如何冷静,闻言也是惊震。
地星上所有的先天加起来有没有三百?
难怪,几千年下来,月星这个修炼“天境”都被玛雅人占据,原来是中洲和西洲的先天联合都拿不下来。
“也是玛雅人抢得快,”阁主说道,“当时中洲和西洲的巫族还没思考出传承的后路,为了争抢剩余的修炼资源,大的巫部消灭小的巫部,大巫部之间又爆发战争,这般延续了几百年。而东洲那边的巫族相对较弱,大的巫部只有四个,在消灭了小巫部之后,觉得彼此开打不明智,打得更弱了没准会被中洲和西洲的巫部给消灭,于是将眼光投向以前的贫灵星,在中洲和西洲还在内战时,将所有血裔都迁移到月星上。”
等中洲和西洲反应过来,已经因内战元气大伤,而东洲四巫部完全没损伤,还在月星上修养以逸待劳,中洲和西洲的巫族也因互不信任没法联合,只能任由月星被东洲巫给占据,转而认真经营自己的地盘。
而留在大东洲繁衍的鹰羽蒂安族部落,都是没有巫灵根的普通血裔,只能留在地星上,但他们的后代中如果有觉醒血统的,也会被玛雅人接到月星上。还有修炼中洲或西洲的道达到宗师境界的鹰羽族武者法师,也会被接引到月星去。留在大东洲丛林深处的各处玛雅神庙遗趾,是这些后裔向月星联络的途径,达到洞真境后能触动四大巫神石像上的神魂,将他们的存在发送到月星,便有月星上的使者前来引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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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说:“月星对一心求道的宗师来说,是元气纯粹的修炼之地,所以大东洲武道不昌,因为晋入宗师的都去了月星,有的宗师‘飞升’时还带走了潜力极好的登极境后辈。”阁主风趣道,“所以鹰羽族也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类似说法,是这种‘飞升神迹’流传下来的。”
李毓祯思忖,月星也是在混乱虚空的包围圈之内,有这样一群实力强劲的巫族后裔,高宗定下的天启计划中不可能没有他们,师尊和她说这么多,应该是与天启有关,毕竟月星的元气再纯粹,终会有枯竭之时……只是看支持时间的长短。
她问道:“月星的星核是要死亡了吗?”
星球的生命来自于星核,如果一颗星球上没有任何动物植物——这些生命物质存在,说明这颗星球的星核已经死亡或者正在走向死亡,月星的星核已经在走向死亡了,而且这个走向死亡的过程可能已有两百万年。……月星还能支撑多久呢?应该不会再有一个百万年。
而星核在步入死亡时,对宇宙能量的吸入是停止了,所以月星上没有大气,玛雅人修炼的纯粹元气,应该是星核本身的能量,修炼越多,修炼越勤,星核的能量失去得越快,星核死得越快。
但玛雅人能停下修炼吗?……修炼可能还有生,不修炼是死。除非他们甘心回到地星,做个“神裔”血统消失的普通人——又怎会甘心呢?不是求道者不会明白这种执念,那是宁死也不能放弃。
阁主微微点头,“所以,玛雅人也急了。”
如果说七千年前迁移时还不急,现在也得急了。
按月星的星核能量的消散速度算,估计还能撑个两千年……两千年后是彻底的死星,只剩一个无核的空星球,不知哪个千年后成为宇宙陨落的流星。
两千年,对于普通人来说很漫长、很遥远,但对先天宗师来说并不悠长,也三四代宗师的更替。
正因此故,当年高宗提出的天启计划,需要月星上的玛雅人付出甚多,但四巫神部慎重考虑后,毅然同意了这个约定。
阁主看了一眼大玻璃窗外的蒙蒙天色,说道:“现在,玛雅的使者应该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七十七万里的距离,以虚空中的瞬移速度,大约三个小时,能在大东洲丛林中与墨白相会。
……
李毓祯从宜秋宫出来,一路上还在思考着,师尊最后说的,高宗与玛雅的约定。
她心想,如果是这样,和乌古斯的合作,步子还可以跨得更大一点。
等二师伯和玛雅使者会谈后,燕周西北的战争可以开始了。
在大幕拉开前,得让沈纶和乌古斯使团在燕周都城的谈判陷入“激烈斗争”中,互不退让,两国前线军中的气氛也要营造紧绷,显露出——两国的同盟有可能因为利益分配争端而合作破裂,至少会有裂痕产生。
这种烟幕能迷惑住欧罗顿和大食最好,纵然不能迷惑,也要让他们生出大唐和乌古斯的同盟不稳的感觉。
清晨的风拂过她鼻端,清新又寒凉,令人精神一振。
李毓祯抬头望向天边。
天光已经亮了,天边被朝日映出朱紫橙红的彩霞。
又是新的一天。
……
第三四四章 将要倒霉
八月下旬天气愈凉,清晨的风清新又寒凉。
沈清猗用完早膳走到廊上,便见道侍松音拿着一封信函从院外进来,上廊禀道:“道师,从道门转过来的信。”
沈清猗微讶,伸手接过信。
信函上的笔迹熟悉,字体清秀平和,娴静婉丽。
是魏子静的信。
沈清猗微挑了下眉梢。
这几年魏子静虽然和她有书信往来,但并不是那么密切,这封信是魏子静的信,还是萧琮的信?
打从萧琮知道她与萧琰定情后,萧琮给沈清猗的信多是魏子静代笔,虽然萧氏还没承认她与萧琰的关系,但是萧琮已然将她视作自己妹妹的未婚妻室,很自觉的避嫌。
沈清猗直觉这封信是与萧琰有关。
她心口陡然紧缩,是有……不好的消息?
急步到书房将信拆了。
一目十行览过,心口一松的同时,眸色冷冽之极。
她知道!
萧琰遇上了慕容绝,没有好的!
一时咬牙气痛,一时又心疼。
萧琰若是慕容绝那般冷情冷情的该多好,省得她对谁都那么温柔,尽心尽力,置自己于危境都不顾……
但萧琰若真是那么冷情冷性的,沈清猗又怎会为她动心?……少时教导她也不会那么尽心,又怎会被她一点点渗透心防?
她喜欢她的,恰恰是她的品性纯挚和至情至性啊。
只是……所之人太好,也是让人烦恼。
沈清猗轻叹口气,蹙了会眉,又摇头失笑,纵然是烦恼也是甜蜜的烦恼啊……
想起她心都软了。
又哪里能恼得下去?
沈清猗又叹口气,心底的思念再次溢了出来。
冷冽的眉眼已经柔和。
但是……
信中还是要责她:一是不惜自己,让关心她的人为她心疼;二是受伤之事竟然还瞒着她,此谓欺妻,大过也……
沈清猗一边写一边冷哼。
一边侍墨的白苏暗底打了个抖。
沈清猗写完信上好封泥,便立即让道侍拿去无量观派人快递,扫了眼书案上的座钟,时辰已经不早了,便起身去内室换了道袍,坐上无量观的马车去帝国医学院继续参加交流会。
已经是九月初五,长安的天气越来越凉了,交流会的热度却是很高。
由于六天前太医署提出的分子药学遭到了与会者的激烈反对,连续争论两日都无果,为不影响后面的议程,太医令便宣布将此议题暂时搁置,继续后面的流程,到最后一日再来总结讨论。于是这几日都是新医药成果的发布会。
这届交流会的成果比上届还多几项,但再多的成果也压不住第一天推出的种痘术,在它耀眼的光环下,其他所有成果都黯然失色,只能说,这届出了成果的医家药师有些“时运不济”。而且与会者心里都存着事,被分子药学这个议题给影响,对这届的新药新治疗方法没有像往届那般热情。
这十几天的医药学交流会也引起了长安城百姓的关注。
这届交流会的规模虽然比往届更大,但仍属于专业性强的行业会,按说不会引起京城官民百姓的关注,但因为京兆府的公告,京城民众都在关心——交流会开到第几天了?要结束了吧?结束了可以种痘了吧?虽然大家关注点不对,但也让这个属于医药行业的大会得到了许多额外的关注,连政事堂的宰相上午碰头时也会提一句交流会,微观医学和分子药学便也进入宰相们眼中。
时间过得很快,十五天的交流会走到了落幕的一天了。
这是最后一天,也是确定微观医学和分子药学是否列为医学和药学科目的一天。
意识到这是决定性的一天,很多德高望重的大医家痛心疾首的愤慨发言,严厉抨击说,这是对本草医道和本草药学的背离!是对《黄帝内经》和神农氏的背叛!……更多医者和药师群起而攻之,报告厅里都快炸锅了,总之:支持的少,反对的多!当然,保持沉默的也有一部分。
有这么多沉默的人还是因为道门的表态。
之前两天争论的时候,沈清猗都只是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说。这是情理之中的考虑,药殿如果一说话,其他人说话恐怕没用了?太医署这个官方权威加上药殿这个在野权威,谁还能抵抗?“权威”有时不仅指专业,还指有权有威。这对于交流会的畅所欲言显然是不利的,有意见要容得人全面发泄出来才好,被权威给憋下一半,回去后意见得更大。
所以在最后一天争论到最后的时候,沈清猗才举了发言的牌子。
她代表道门药殿,表达了对微观医学和分子药学的态度——有很大缺点,但对现有医道药道是一个补充。百花齐放才是春。医道药道也要在竞争中前进。
她说:“反对的没有错,支持的也没有错,保持中立的,认为两方都有道理,这也没有错——大家都是在坚持自己的道。”
这话让大家听了都舒服,因为不是为了私心利益,他们是为了道而争。
“反对的也可以继续保留意见。”沈清猗说道,并不强求人改变,本来是两条道,两条道走好了,是殊途同归。
她说道:“新的医药学目前还只是一个概念,理论的完善,药物的研发,制造,生产流程的控制净化,药效的临床验证,等等,这都是问题。但太医署的论证也很清楚:新医药学有它的长处,而这些长处恰是目前医药学的难题。诸位反对的精力,倒不如放在如何解决这些难题上。如果解决了,那说明新医药学没必要存在。在我们讨论交流的这十五天,大唐疆域内每天都有人在病死,因为没钱治病而死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是病没治好而死。无论哪种医学,无论哪个洲的医者,无论钻研的是什么样的药道,都是想解决两个问题:人类的生命和健康。这是一条玄奥的大道,我们现在都还是走在探索的路上,没有人可以说自己走的路是唯一正确的,即使本草学的祖宗,神农氏黄帝在此也不会这么说。且行且思。已走的路要反思,才能走得更好。多一条道未必是坏事。且看且行。”
且行且思。
且看且行。
这八个字让人思索。
报告厅内静了一阵。
不管她的话是让人深思还是反对,让人赞同还是愤慨,但她的话是有分量的,因为她身后站着的是道门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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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令皇甫安存脸上笑眯眯的。
哎呀至元道师真是他的福星呀。
只要道门不反对,他有信心有决心将新医药学创立推行下去。
人类的生命和健康——这话说得多好啊。
他们奋斗的目标,不是这个吗?!
***
九月上旬,北面的燕周地域已经很冷了,清晨起来帐篷外都是一层白霜,地面都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硬硬的。
经过十一二天的休养,萧琰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她早膳后收到沈清猗的信,看完后觉得自己不好了。
难怪她最近总觉得要倒霉。
“唉!”她愁眉苦脸的叹气,“我要惨了。”
欺妻这过好大。
萧琰一想着以后见沈清猗时怎么解释这事哆嗦……哎,她也不是想隐瞒清猗,这不是怕她心疼,担心吗?原想着她见清猗时已经活蹦乱跳了,这事不过去了吗?……这是谁告密啊?萧琰牙疼,不用想,肯定是她四哥啊,哎哟,这打击报复都不行。
她不由拿着信仰面一躺,嘴里直个道:“完了完了我完了。”
安叶禧只想说:活该!
她拿信时看清信函上的笔迹,清峭瘦挺——已经看过好多次了,这是未来主母的信呀,她心里直个欢腾:嚯嚯嚯,有人要倒霉了!
萧琰举着信笺又看了一遍,看到沈清猗恼怒时又忍不住关心的语句,又吃吃笑了起来,在榻上滚了两下,又看,又笑,又滚……
安叶禧绿眸一翻,一脸不忍直视。
形象啊……
萧琰盯着“欺妻”两字又笑,沈清猗是她的妻,她的妻……想到这里她心中滚烫,心口砰砰砰的跳动,像泡在温泉中沸腾咕咚咕咚,脸都红了起来……
安叶禧瞅她一眼,只想用两字形容:**。
萧琰嘴角莫名笑了一阵,忽地一骨碌起身,叫安叶禧磨墨,她要写回信。
紫毫蘸了墨,行笔如流水半分不顿,仿若心中思念早已充溢,如江河滔滔而下,“卿卿见字如晤:思卿念卿不知三秋几何,亲卿卿若鱼于水……”
安叶禧一手拈着墨条,忍不住好奇眼风扫了过去,看了这三行顿时酸得牙倒,只觉再看下去她要酸得翻江倒海了……抬眼望了帐顶,一脸忧伤的想道:她是不是也应该找个人卿卿我我一下,省得被虐呀。
萧琰真挚的道情,又诚恳的道歉,态度端正的做了反省……写了一时辰才将这封信写好,小心的封入信函,起身整衣穿靴,揣了信去四哥的营房让专递送出去。走在帅营区,路上遇到两队巡卒,神情俱都严肃紧绷,寒风中从校场遥遥传来凛冽的吼杀声,每一声“杀!”都好像是在刺穿敌人……萧琰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呢?
营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有种要上阵的杀气感。
难道要开战了?
第三四五章 真真假假
“从八月下旬起,唐国谈判团和乌古斯谈判团的谈判渐趋激烈,乌古斯骂唐国不守协议,唐国骂乌古斯贪婪无耻;九月初一,双方口角升至斗殴,出会场时鼻青脸肿者七八人,唐国副宰相沈纶和乌古斯次相萨因兰格维尔衣襟均扯裂,彼此冷目而去……”
“九月起,两国驻扎在燕周都城内的军队隐有对峙情况。九月初二,巡逻南北划分线南面的一句唐兵对乌古斯士兵做出侮辱性动作,乌古斯士兵一怒拔箭射伤唐兵,差点酿成双方巡逻兵械斗,被驻守军官阻止,然分界线已成对峙紧张之地……”
“两国洞真境宗师纷纷切磋,先后重伤十余人……”
“九月十五,唐国西路军统帅、河西大都督梁国公萧昡之女萧琰,和乌古斯皇帝之女星辰殿公主寔楼宸,在北部州苏古尔沼泽切磋,萧琰重伤几死,护阵先天萧凉含怒向寔楼宸出手,被乌古斯神庙神司萨·霍林阻止,萧凉带人退走,临行前怒喝此事未休……”
“综合上述情况,疑似两国对燕周占领区的土地和资源分割出现分歧,互不让步,谈判团对立尖锐,影响军中……”
欧罗顿和大食的军情司官员都收了燕周谍作传回的消息,眼睛均不敢置信的瞪直了,惊愕之后冷静下来,疑问也油然而生——是真?是假?
不论真假如何,这情报得立即报上去——如果是真,表明唐乌两国的同盟出现破裂;如果是假,却放出这么大的烟幕,说明两国必有更大的图谋。
军情司官员不敢懈怠,立即上报军情司长官。
这些情报引起了上层关注,而最关注的是其中一条:唐国河西大都督、梁国公之女差点死于乌古斯公主之手——究竟是切磋受伤还是有私怨?对唐国西路军与乌古斯军队的关系是否有影响?
西路军统帅是唐帝国唯一的世袭公爵,出身显赫,是唐帝国皇族之下的第一家族,如果梁国公与乌古斯皇族交恶,对唐乌联军的西进必有影响,对唐乌两国的同盟关系也必定有影响。——这引起了欧罗顿和大食两个帝国上层的重视:如果能在这方面着手,或许是一个破坏两国关系的契机。
很快,两国在燕周的间谍首领都收到了类似的命令——查实真假,觑机挑动。不管是真是真假,他们都要做成真的,破坏这两国关系。
***
萧琰这次受伤更重,估计要在榻上躺个十四五天,她全身都被药浸绷带缠着,只露出脖颈以上,连两只手都缠了绷带。梁国公萧昡木然着脸,对女儿时不时扮一下粽子造型表示已经习惯了。萧琮取笑说:“得亏脸没伤,不然要享受一下法老王的待遇了。”
萧昡没好气的瞪儿子,怎么说话呢,木乃伊那是尸体。
萧琰乐得哈哈笑,只是一咧嘴,又唉哟呼呼。
萧琮笑她:“活该,看你把自己作的。”
萧琰咳一声,要为自己辩解一下,“千山学长也受伤了呀。”只是没自己那么重。
想想慕容绝那强到让人无语的体质,萧琰也是服了,她的无字刀法和念字刀法都大有进境,慕容绝伤她如此之重自己又岂能全身而退?但她能震伤慕容绝的内腑,却无法让她的体肤受到片分伤,那白衣真是白得跟雪一样,再说学长那冰山脸,即使受伤也像是伤在别人体内一样,完全看不出来惨状……哪像自己这体无完肤的样子哟。
萧琮继续调侃妹妹,“人家受伤还一身仙气,你受伤是一身血气。”
一身……仙气?萧琰嘴角抽抽,是万年冰山的寒气吧,会冻死人的。
安叶禧给萧琰送上茶盏,一脸庆幸的说道:“多亏至元道师想得周到,给您提前准备了一箱的绷带和一匣的疗伤药,不然,您还得多躺好多天。——哎呀,至元道师亲自费心炼制的伤药是厉害。”萧琰立即附和,“嗯嗯嗯,说的是。”给小安子记一功,多有眼色呀。
萧琮心里暗笑,也一本正经道:“是不错。阿琰,回头你可得好好感谢至元。”
萧昡心里哼一声,哪里不知道这两兄妹又在为沈清猗说好话了。
萧琰一脸愁眉道:“她上次来信骂了我一通,说我不知惜自己,对外人这般尽心,却让亲者痛,者伤,要我好好反省。”
萧昡听着这话甚合心意,虎着脸说道:“你看看,沈至元都比你清楚这道理。”
“是,阿父说的是。”
萧琰心里欢喜,父亲没有立即说“沈至元也是外人”,这是不是说明父亲心里已经有一点点接受清猗了?她脸上笑开了花,心道:继续努力。
萧昡觉得女儿这笑容刺眼,“……好好养着伤。”他有些无可奈何的道,没见哪个受重伤有她这般高兴的。
父子俩出了帐篷,萧昡便冷了脸色,“虽说是做戏,那边下手也太重。”根本没有留手。
“以慕容千山的情形,恐怕也留不了手。”萧琮虽然心疼妹妹,说话还是公道的。
萧昡眼底深沉,慕容绝是星命之一,她绝情道能否大成,看这道坎能否越过去,以萧琰磨剑是一方面,她自己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
萧昡在武道上虽然未达到宗师境界,但当了多年家主又统军多年,见识力和洞察力都卓异,心中虽怒慕容绝出手太重,却知道这不是坏事,杀气,只有杀出去才能磨剑。萧昡问过萧凉,应该再来两三次差不多了。“只苦了阿琰。”他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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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心说:她才没觉得苦。
……还乐在其中呢。
不过这话可不能跟父亲说,不然父亲又要恼怒了。这是天下父母心啊。想起自己年幼的儿子,萧琮心里也是柔软。
想起萧琰这阵子提起沈清猗愁眉苦脸的样子,萧琮心里又是一乐,心道:以后有得人治她了。
他伸手虚扶了父亲胳膊,一边走着一边说道:“阿琰这性子,也要人有管管了。老这么为他人尽心,咱们可要时时心惊了。父女、兄妹,总还是隔了一点,感情再亲近,也不能时时看管着,贴身护着。”
萧昡鼻音浓重的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也不知有没将话听进去。
萧琮微微一笑,和妹妹一个想法:继续努力。
水滴石穿嘛。
***
萧琰养伤的这段时间,两国谈判使团已经暂时停止了谈判,到了动手的地步,说明无法谈下去了,倒不如暂歇一阵,让谈判的激烈气氛冰冻一下,还能得到缓和。不管怎么说,双方使团中都还有着冷静的首脑,无论沈纶还是萨因兰格维尔,都不可能是不顾大局情绪冲动的人,否则也不坐不上相位。
而在两国.军队中,上层将领也对中层校官下达了严厉的命令,尤其是南北分界线驻守的军官,必须让所有驻防军士保持克制,有什么情绪在校场上发泄,巡逻时必须保持克制,不允许做出任何挑衅行为,否则军法从事。
于是,燕周都城内出现了两种诡异的景况。
两国谈判团貌似一下友好起来,今天你请我观赏军中蹴鞠,明天我请你看军中马球,双方谈判团“亲亲热热”的坐在一起,每逢己方进球大声喝彩:“踢得好!”“踢垮他们!”“踢爆他们!”……这个踢爆是踢哪里,是双方意会了。
而在驻军的分界线上,隔着南北两道沙包墙,双方军士巡逻时都似乎穿了加厚底的皮靴,脚步踏得山响,唐军这边竟然还拉出了军乐队,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声,仿佛操阅一般,军歌吼得惊天动地,第一天把对面乌古斯巡逻军的气势压了下去,个个目不斜视,却趾高气扬。第二天乌古斯巡逻军也还击了,羊角号牛角号交替,时而尖锐,时而浑厚,在沙包矮墙后演开了步兵操练阵,喊杀声雄浑震耳,这一天,将唐军的军歌操步压了下去。第三天,唐军又反击了……。总之,双方在这分界线两边拉开了各种比斗阵势,花样百出,有射箭的,马上剑舞的,这些还算正常,但比赛翻筋斗,胸口碎大石,赤膊走高索,这,这……你们确定是在军斗,不是玩杂耍?竟然还有脱了裤子齐齐比赛谁射得远,这也是九月,要换了十一二月,看不把你们鸟冻坏球……
端着望远镜偷窥的两国间谍都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这,这,也太儿戏了吧?
不是紧张对峙吗,不是剑拔弩张吗,你们这样打起来?
但深思下去,这种状况倒更让人相信两国出现了裂痕。
要真是真刀真枪打起来了,反会让两国间谍怀疑作戏。
毕竟谈判使团不可能没脑子,一时谈得崩了捋袖揎拳是有可能的,但撕破脸一直打下去不可能了,那只说明两国使团的团长蠢得没脑子——这可能吗?沈纶、萨因兰格维尔哪个是简单的?
两国.军队更不可能发生斗殴,一旦双方巡逻军出现械斗,那事件升级了,发生人命让军中群情激愤起来,恐怕双方使团团长和驻军统帅都压不下去。
但若真有了裂痕,要强压下去也不可能,所以出现这种诡异的比斗反倒更像是双方选择的一种宣泄渠道。毕竟对立的情绪积压久了,谈判使团的官员还能克制,但下层军士很容易爆发了:对待这种情况聪明的统帅都懂得,堵不如疏,与其压着,倒不如通过各种带点可笑的比斗方式发泄出来。
于是,约摸半个月后,欧罗顿和大食的军情司都收到了来自燕周秘谍站的回复:
两国合作未破裂,双方均在尽力弥补,但裂痕已生,可能性较大。
第三四六章 闹腾
两国都给燕周秘谍下了命令:破坏,加大裂痕。
如果能让唐乌两国联军反目最好;即使不能,也要埋下隐患,在需要时候加以挑动,可以爆发出来造成不可挽回的分裂。
除了这件事外,两国.军情司还下达了一个重要的秘密任务——
火速查清唐军的新式武器。
燕周战争时,欧罗顿和大食潜入燕周战场的“前哨观察员”当然也看到了唐军的新武器,但是因为距离远,在三四十里以外,而且还不敢长时间待在一个隐蔽地方,否则有被清除“前哨”的剿哨队发现而灭杀,两国的“前哨”又没有乌古斯神庙那种奇妙的高空留影术,通过望远镜只能观察到模糊的景象,耳中听到战场上有轰隆的声音,然后地面隐隐有震动,再之后看到战场上有一团团黑烟腾起,但具体什么情况,由何等武器造成,杀伤力如何,不甚清楚了。
各国.军方对于新武器向来敏感,两国.军器局都在反复研究前哨递上的报告,结合报告中指出的“风吹散黑烟,弥散气味,有硫磺和硝石的味道”,向炼金术师咨询,根据得到的答复,两国.军器局推测:这应该是一种新的弩炮弹,抛射出去后能够爆炸——只有爆炸才能造成地面震动,否则那石弹要重达百千斤了,而且不可能出现黑烟,只会震起灰尘泥土。
但两国.军器局的思维还是限制在抛射弩砲上,没有想到是炮管发射,毕竟没有见到实物,要猛地推翻已有武器概念,那是比较难的。大唐兵器研究院也是在研究试验很多次后,才开始了管射炮的发明。
尽管两国得到的情报不全面,但唐军拥有“爆炸炮弹”仍然得到了军方的高度重视,不仅仅因为“前哨”的报告,还因为两国派遣的“前哨”除了专业的军事观察员外,还有两名洞真境级的宗师,但这两位宗师都没有回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那能够完全确定:派出的两名宗师已经被对方灭杀了。
一名宗师如果逃跑,除非对方实力强出他很多,否则很难拦得下,何况派去前哨的宗师属于风系法师,逃跑起来更是擅长,即使公认的攻击最强的剑道宗师也很难拦下。然而唐军的剿哨队竟然灭杀了这两位风系法师,说明他们配备的宗师实力远远超过这两位法师,要不然是数位宗师围攻,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种,都说明唐军对这种新式武器保密的重视程度。而越重视,说明这种武器越重要,让两国.军方如何不重视?
两国在燕周的秘谍机构接到命令立即行动。
大唐和乌古斯的反间谍机构也在行动。
无形的战争在阴影里发生。
***
十月中,大唐和乌古斯又开启了谈判,因为一个月的“闭谈”缓和,双方再回到谈判席上见礼时都是一团和气,但这个和气却像是打绵拳,不硬,但对方想进却也难,像陷在棉花堆里……一时间,谈判进度缓慢无比,通常两三天下来,才能谈拢一条条款。
双方还开启了边谈判边观球的模式,谈两三天看一场马球或蹴鞠,好像要把谈判席上的火气通过球场比赛发泄出来。
两国驻守军队开始了马球和蹴鞠比赛,说是“友谊第一,竞赛第二”,但一上赛场谁还顾得个友谊,跟你有个毛的友谊,一个个拼抢起来凶悍得跟对待战场上的敌人似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火花四溅,难免有人受伤。
然后各种阴招也出现,马鞍里藏针,战马下药,球杖上涂毒等等,查出来便让两国球队色变,也让台上的两国谈判团色变。然后是查查查,两国都不认,又怀疑对方,于是谈判和比赛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举行。
总之,前方是一片鸡飞狗跳,闹闹轰轰,今天我指责你,明天我指责你……没个完了。
两国燕周秘谍被搜捕得心惊肉跳时,也暗喜计谋成功,至少挑得两国前线没法安宁了。
在这闹闹轰轰中,萧琰和慕容绝又先后进行了两次切磋,因为不需要做戏,这两次切磋都没有闹得人尽皆知,萧琰的重伤当然也是秘密的。
而从九月到十一月这三个月间,大食帝国的哈里发艾马亚九世处在一种犹豫不决的状态中,从本心来讲,他很想立即命令大军镇压埃及的伊玛派叛乱,这才是他的腹心大患,相比起来波斯行省的叛乱都尚是其次;但是,他也不得不考虑欧罗顿帝国君主的提醒和建议,东方的唐帝国才是他们最大的威胁。然而唐军与乌古斯在燕周矛盾渐尖锐乃至生出裂痕,又让他犹豫了——是先解决腹心大患,还是防备远患?
艾马亚九世论统治能力还算是不错的,至少没有像他的祖父和父亲那样沉溺于酒色享乐中,但是不能忽视他的年龄,他已经统治这个帝国四十三年,本人也已经迈入七十岁的高龄,而年老的帝王一个特点是雄心和魄力比不得年轻时候,艾马亚九世也不再有当年的果决,并且有了老年帝王的一个通病:多疑。
因为伊玛派的立国,艾马亚九世这才猛然警醒,这个被驱赶到埃及一隅的对立派竟然已经壮大到这样的势力了?!不可能没有苗头,那这么年年是谁在给他们掩护?艾马亚九世怀疑的目光盯向了他的宫廷大臣们,盯向了帝都达马斯的大家族……毫无疑问,这些人中一定有每年都收到伊玛派大量好处的,才会在上面给伊玛派抹去痕迹,让几任哈里发都没有觉察到伊派玛的势力在复苏。
艾马亚九世手里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哪些家族是被他们哈里发家族打压过的,哪些家族是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的,这些都是怀疑对象。
无论他是否发起平叛伊玛派的战争,还是立刻与欧罗顿结盟出兵唐国,他都必须先将身边的毒瘤一一清除,才能有一个让他感觉安稳的后方。
在艾马亚九世的秘密探子四处出动的时候,他也颁布了一系列的政令,首先是对波斯行省,宣布降低波斯人的“人头税”,减轻还在大食占领下的波斯人的反抗心理,同时加强搜捕活动,发现境内的反抗组织立即逮捕,又派出间谍四处散播谣言,重点是宣扬突厥人的狼子野心,说突厥人是利用波斯人再吞并波斯,让所有波斯人都成为突厥人的奴隶等等。这些言论对波斯复国.军产生了一些影响,加上景教在暗中搅腾,又给复国.军上层传达大唐帝国的支援之意,波斯复国.军便左右摇摆了,而他们在战争中也见识到了突厥人的凶悍和冷酷,难免对突厥人的“狼子野心”多了几分警惕,在地盘划分的谈判上便也表现得强硬,尤其是南方的沿海通商省,那是说什么都不能给突厥人的。
因为波斯复国.军和突厥汗庭在划分地盘上的矛盾,双方的同盟便不可避免的有了裂痕,继续向西解放波斯的战争停了下来。大食帝国也没有抓住机会反攻,艾马亚九世有着英明的判断:此时进攻无异于促进突厥人和波斯复国.军搁置裂痕重新复合,反之大食军队不动,这两方的同盟关系会越来越恶劣,最后不攻自破。
艾马亚九世在西边也没停止动作,向亚述教牧首派出了使者,表示麦罗埃行省和阿克姆行省如果秉持对哈里发的忠诚,帝国将减免亚述教徒百分之五十的人头税——这跟伊玛派的图伦一世做出的许诺是一样的。
但一个是帝国哈里发做出的承诺,一个目前还是反叛党,虽然建立了图伦王朝但势力也还只在埃及,托勒里牧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一动当然不如一静,既然不动都能得到相同的利益,亚述教为何要动呢?总之,任这两个哈里发斗,斗得头破血流,打得两败俱伤,才符合亚述教的利益。
托勒里拿定了主意,向艾马亚九世的使者表示,亚述教对帝国哈里发一向是忠诚的,没有二心。当然,如果帝国哈里发换一个,亚述教同样会表示忠诚,老牧首心里嘿嘿的笑着。
艾马亚九世在国内忙乎,欧罗顿的皇帝查莱曼这阵子也没闲着。
起因是帝国西南部的葡里斯亚省突然冒出一个红衫军,说是反抗教会的残酷剥削,以损献为名剥夺农民和商人的七成财产,而教会的教士们过着肥猪般的生活,还强抢商人和小贵族的美貌妻女,但这些都是老调了,全欧罗顿的百姓都知道,但反抗不了只能麻木接受。
以前这种反抗也有,而在教会的强势镇压下,根本翻不起浪花儿。
但这次的红衫军爆出两个雷轰般的消息:
一说教会的光明术根本不是神的治愈术,而是抽取伤者的生命力来治病治伤,好得越快的,生命力抽取得越多,死得越早;
二说教会那些神法师们的神力,是来自于信徒们祈祷时被抽取的灵魂力。
前一个说法在葡里斯亚省蔓延开后,立时让有钱的贵族们生病都不敢让神法师来施展光明术法了,这是抽取自己的生命力来治疗,谁愿意啊?除非是病得要死的,也顾不得减寿了,能先活着再说。总之,葡里斯亚省的炼金药剂立时价涨起来,还有私底下贩卖的唐药丸唐散剂也变得行情大好。
可以想见,这样的“谣言”散播到整个欧罗顿帝国,对教会的“神愈术”会是怎样的一个打击。
当然,穷人和穷佣兵基于神愈术的免费,还是会选择让教会治疗,但是心中对教会的感恩,以及由此而生的信仰那肯定是没有了。而神圣教廷不是做慈善的,为什么愿意免费施展光明术给人治病治伤?是要增加信仰,收集信徒的信仰力,如果得不到信仰力,教会还会愿意免费施展光明术治病治伤?那不是白费法力不讨好?……总之教廷将陷入一个信仰力流失的恶性循环中。
至于红衫军的后一个说法,那更加致命了,简直让人闻之惊恐。
人们为什么信仰神?是因为信仰人有灵魂,死后可以进入天国。
现在红衫军说信徒的灵魂是被教会的神法师抽取了,修炼他们的“神术”,所以神法师才能施展出那些神力。这种说法大贵族当然不信,因为他们知道根底:教廷法师修炼靠的是信仰力,而不是抽取人的灵魂。教廷又不是神,做不到抽取灵魂这种事,否则整个帝国的贵族都要惊恐了,神圣教廷当初也不可能发展得起来,早被当时的罗马帝国贵族们给灭了。但是普通百姓不知道啊,谣言之所以能够散播得远散播得广,一是它耸人听闻,充分抓住了人们好新好奇好诡的心理;二是它能揪住一个点,抓住人们的利益或者深心里最惧怕的,而什么比失去灵魂更让人觉得诡异,发自心底的惧怕呢?显然红衫军的谣言这两者都兼顾了,制造此谣言的绝对是高手。
总而言之,这两个谣言是十分恶毒的,简直是动摇教廷统治的根基呀。
这当然让葡里斯亚省的主教惊恐,一发现谣言,立即派出教堂执法骑士团,四下缉捕打出反抗教会旗号的红衫军。但此时主教对红衫军还没有足够的重视,认为和以前的那些抵抗组织一样,教会一出手,便会灰飞烟灭。
而红衫军却如鬼影子一般,有旗号在各处打出,却看不到人马聚集,而谣言却以风一般的速度传播,很快葡里斯亚省都传遍了,人们细思恐极,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连晨晚的例行祈祷都不敢做了,生怕自己一祈祷,会在冥冥中被教廷将灵魂给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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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里斯亚主教惊恐的发现,红衫军不仅没消灭,而且谣言还向葡里斯亚省之外蔓延!
这事他再也掩不住,也不敢掩了,立即派教堂法师向上级教会报告,申请派遣法师团支援。葡里斯亚省的教堂骑士团只配备了三位神法师,而这三位神法师竟然在缉捕行动中被鬼影子般的红衫军给灭杀了!这才让葡里斯亚主教惊悚起来:对方不是一般的反抗军,而是有“该死的邪魔法师”帮助!——这不是葡里斯亚一个省的教会力量能够消灭的。
葡里斯亚省教会的上一级是西马德斯公国教会,公国大主教是红衣大主教的身份了,接到报告便意识到事态严重,一边派遣法师团南下,一边向圣马诺教皇国报告。
红衫军的行动力还是很厉害的,一边跟公国教会的骑士团、法师团打游击,一边还没忘了继续散发他们的传单,并在各个省的农村、集市和商会团体中进行言语散播。而西马德斯公国大公和一些贵族领主基于某些考虑,也睁一眼闭一眼的由得这两种说法在各个领地疯传。教廷的收税和贪婪让这些大贵族也深受其害,能打击教廷又不需自己出力,睁眼闭眼的事大家谁不会做。
在这种默默的纵容中,红衫军的两个“谣言”仅仅在三个月内,传遍了半个帝国,而且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向东半边帝国散播去。
圣马诺的神圣教廷对此痛恨不已,不仅圣殿骑士团出动,连宗教裁判所都出动了,誓要抓到渎神者,处以火刑,烧成飞灰才能解恨。
而谣言尚在西马德斯公国传播时,欧罗顿皇帝查莱曼已经收到了国内情报司递上的报告。
对此,查莱曼皇帝表示:喜大于惊。
红衫军究竟是什么来历,忠于皇帝的帝国情报司司长也做了详细的分析:
“从他们的组织和行动来看,绝非一般的乌合之众,也绝不是一时的‘起义’,而是长期酝酿的计划行动,方才能够如此有条不紊,并且迅速的传播,必定是筹谋了很多年,有严密的组织,在帝国内各个省都铺设了点,才能如一张般的撒开,让教廷发现后也根本无法阻止压制谣言的散播。……最大的可能,他们的背后是奥术师同盟。”
奥术师是被神圣教廷称之为“灵魂出卖给邪魔而获得法力的邪魔法师”,佣兵和民间都俗称为魔法师。他们是自然法师,不信仰教廷的神,只信仰天地法则,宣称法师的存在是探索宇宙法则的奥秘,自称奥术师,因为“反神”,被教廷宣布为“邪魔的信徒,逆神者”,发现一个要消灭,宗教裁判所的苦修士常年在帝国内游走,试图发现这些逆神者的踪迹而剿灭。但七八百年下来,奥术师团体并没有被彻底消灭,反而在暗底下发展起来,渐渐成为神圣教廷在伊布利大陆的最大威胁。
而帝国皇帝与各个大贵族,与奥术师同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些关系,也是奥术师同盟能够秘密发展的重要原因,毕竟法师修炼需要资源,没有这些大贵族家族的支持,很难秘密壮大。
查莱曼皇帝心里肯定了情报司司长对红衫军的背景推测,秘密下达了几道命令,给他最信任的几位大贵族,以隐秘的暗语表达,让他们以合适的方式施以方便。
这个“施以方便”是什么方便,这些公侯伯爵们当然能领会。
若能动摇神圣教廷对欧罗顿的信仰统治,对帝国的大贵族们来说,是好事。
虽然忌惮教会的庞大实力,包括皇帝陛下在内,都不能直接出手,但暗地里推波助澜,让谣言飞得更快,传得更广,适当的时候对红衫军透个消息、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什么的,还是能做到的。
皇帝陛下自己的秘密机构也在行动,除了让谣言传播得更具体、更可信,还辅之以其他破坏神迹的行动——均托以红衫军的身份行事。
查莱曼皇帝并不认为红衫军能动摇神圣教廷的统治,毕竟这是统治伊布利大陆千年的庞然大物,但是,消弱一下教廷在民众中的信仰,打击教廷的实力,皇帝陛下认为借这个时势,众手推动下是有可能实现的……当然,要做得小心,不然被教廷抓住把柄回头清算,那是大.麻烦了。
查莱曼做得小心翼翼,甚至对燕周那边的关注都减少了一些。
而他很快会为此后悔。
第三四七章 有情与无情
十一月二十,枢密阁会议后,李毓祯的朱笔在诏旨后面凛冽落下。
同一日,乌古斯汗国枢密院会议上,寔楼丘的皇帝印章盖在了诏旨上。
十二月十二,正是燕周隆冬,最寒冷的月份,谁也没想到,乌古斯和大唐帝国会在这个时候对燕周西北前线发动进攻。
这是一个凛冬,对很多人来说都是。
……
对萧琰来说,这一个隆冬季节却是温暖的。
因为她的血是温暖的,因为她的心是温暖的,她的眼睛也是明亮而温暖的。
这是她和慕容绝的最后一战。
也是磨道最后一战。
当杀意的剑磨砺最薄的时候,往往不是杀气最弱,而是剑锋最利、杀气最强的时候。
十二月初,当萧琰第四次养好伤的时候,她和慕容绝一起离开了燕周,由萨·霍林和萧凉带着,悄然进入了乌古斯。
当年萧琰离开乌古斯汗国的时候,预感到自己还会踏上这片土地,那时可能是战争发生的时候——现在战争的确发生了,而她再次进入乌古斯的原因也是奇妙的,竟然是为了和学长一战。
她和慕容绝都在神山中休养,以自己的方式将精神意志和身体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当气机达到巅峰的那一刻,是两人交战的开始。
这是最后一战,慕容绝要么突破杀欲,绝情道成神;要么被杀意所驭,成为杀道剑魔;或者还有第三条路,和杀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但这条路也说不上好,因为不清楚融合后的杀意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来自宇宙毁灭的意志。
生,与毁灭,都是宇宙的意志。
但武道虽然是追寻天地的规则,却并不意味着,武者愿意让天地的意志主宰自己。
只要是人,有自己的意志。
这是人的尊严,也是人之所以为人。
萧琰相信慕容绝,相信她不会让让任何意志,凌驾或融合她的意志。
这够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宰。
她的心澄明通透,眸子也如乌古斯雪后的天空,干净又明澈。
当燕周西北战争爆发的时候,她和慕容绝也在乌古斯神山中开始了她们这决定性的一战。
乌腾格里山峡谷深处。
虽是隆冬季节,峡谷的崖壁上仍然有着苍翠的绿意,在还没有化去的覆雪中,顽强的生长着。
但慕容绝的剑一出,便将这些苍翠的生机扼杀。
无数森然的剑意,带着极地冰川最寒冷的气息,比凛冬更肃杀的杀戮,比修罗血池更浓的血气,那剑意,好像是至寒的冰在血海里浸泡了数万年,血煞入冰,寒意也入血。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只那冰寒的血气让人血脉冻结,甚至连真气内息的运转都变得凝滞不畅起来。
萧琰的黑发上眉梢上都起了一层冰霜,薄寒的霜花挂在她如秋鸿般斜飞的眉上。
她的脸色也从如玉般的晶莹变得苍白,好像气血不足一般。
整个崖壁上的绿意都在颤抖,包括崖下埋在深雪中的绿意,无数的生机正瑟瑟的回归大地。
峡谷,极寒,极冷。
那不是深雪覆盖的冷,而是杀气,血气,浸入骨髓的毁灭杀意。
萧琰的眼睛却是温暖的,像明亮的春.光,霜花在她眉上化为雾气,秋水刀的刀光明亮,还带着大海暖风吹入的那种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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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刀,从极北海的海水中淬炼出来,却是带着大南洋的春意。
一刀,是无穷的刀意。
武道境界到了她们这个高度,战斗已经不是剑招刀招的较量,而是剑意、刀意,道的对决。
此前,萧琰和慕容绝已经有四战。
从第二次切磋起,萧琰不再用无字刀意,她一直用的,都是念字刀意。
因为无字刀意,是虚无,是无情。比无情,她能和修炼绝情道的慕容绝相比?
萧琰的心中,始终有情。
有情的心能不能使出无情的刀?萧琰不知道,但至少现在她是不能的,所以和慕容绝第二战起,萧琰改变了战术,只以念字刀意对敌。
而她的念字刀意,已远非当初在剑阁初学时可比;她此时的刀意,也已经不是母亲留在岩石上的刀意,已经融入了她自己的感情,思想和意志。
母亲的刀意,让她能够领悟玄奥高深的规则,但她并没有传承母亲的刀意。
夫子萧迟曾说:“你要走到最高,要创出自己的道。别人的刀意再好,也是别人的,你纵然学到巅峰,也只能在那个巅峰。”
萧琰领悟了夫子的话。
母亲留下的刀道强大、玄奥至深,萧琰如果完全领悟,在当今世界上必定是数一数二的武道强者——至今她也只领悟到三成,这还是她领悟力极高之故。但她明白,即使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完全领悟,也只是达到母亲那时的境界。然而母亲一直在前进,当萧琰到那个境界时,母亲已经走得更远。萧琰也想走得更远,站得更高,高到能站在母亲的身边,为她承担风霜。她母亲,在满心欢喜的接受母亲的庇护时,她也希望,自己能够成长到为母亲遮挡风雨。然而只接受母亲的传承显然是不够的,像夫子说的,她要创出自己的道。
而且,母亲的刀意,来自于母亲的思想和意志,萧琰接受母亲的传承,会比别人起点高,走得快,但那是指领悟规则,而不是接受母亲的思想。每一人都是**的,她的刀道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形成自己的意,才能没有极限,在未来走得更远。
萧琰领悟的念字刀,是有情的刀。
可这有情,跟一般的有情,不一样。
它有情,但不浓烈,不是情人间那种炽烈如火、奔如岩浆的情意。
这样浓烈的情萧琰有,当她思念沈清猗的时候,能感受到心口的炽烈,千丝万缕的情意,缠绵温柔。
但这样的情意,只能给一个人。
也只是给一个人。
这样的情,纯粹激烈到极致,也可以让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然而它再强,也抵抗不了一个世界的毁灭力量。
因为这样的情太狭,撑不起天空。
她的刀意温暖,像亲人温暖的目光。
却不是亲人的情。
这样的情,只是限于一家一户。
即使成为万家灯火的温暖,也抵挡不了天崩地裂。
她的刀意明亮,却不是友情的阔朗。
友情再阔朗,也撑不起崩塌的天空。
她的念字刀意淬炼中,融入过对人炽热的情,融入过对亲人温暖的情,融入过对至交友人英风义烈的情,然而最终都一一泯灭,没有成为她的刀意。
她刀中的情意是明快的、明朗的,不是情人的炽烈或缠绵,不是亲人的温暖,不是友人的义烈,而是山间小溪,清流潺潺,自由的欢跃而下,所经之处,便有绿意滋生,便有生机盎然。
她的刀有情,那是淡淡的情。
因为广,所以淡。
因为宏,所以浩。
不是对一人的情,不是对一家的情,不是对人间的情。
她的刀意,承载的是大地的情,承载的是江河湖海的意。
有土载万物,有水润万物。
水土,生万物。
她的刀意,是万物生的刀意。
生,对上死。
有情的刀意,对上无情的剑意。
万物生的刀意,对上毁灭的剑意。
孰强?孰弱?
孰胜?孰败?
……
峡谷两侧,壁立千仞,除了少数绿意,大片都是黑色的岩石。峡谷下方,是深雪覆盖的砾石地面,砾石中生着杂草灌木,掩盖在深雪下也还有着勃勃生机等待着夏日融雪的再发。这片白皑皑的地面之外,是深雪都覆盖不了的苍绿树林,望不到边。
两人的战斗在白雪覆盖的上方,黑崖上的绿意、深雪下掩盖的顽强绿意,都在寒冰血气的剑意方出时,已经萎缩到枯黄。
这个峡谷是一座天然的阵势,被神庙的阵师借助地势加以布置,成了一座不需要任何元气支撑的天然屏障阵法,若非如此,那冰寒的血气会在瞬间将这峡谷内所有的绿意都毁灭。
慕容绝的杀意,是这样的霸道。
然而当那明快、明朗的刀光闪现时,黑崖上、深雪下,那迅速萎缩的枯黄中又滋生出绿意,并顽强的坚守下来,像风中的烛火,摇曳欲灭,却始终不灭。
两位先天宗师身体悬浮在空中,目光注视着这场有情刀意和无情剑意的战斗,眼中溢出震惊和赞叹。
【进步得真快啊!】萧凉不由感叹。
【不错。】萨·霍林点头。
两人心忖交战的是自己,恐怕也要拿出四五成的实力了。
这两位小辈,修为不到先天,境界却早早到了先天了。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极北海的波涛后浪啊。
两位前浪一起感叹。
无论是慕容绝死的剑意,还是萧琰生的刀意,都让两人感叹“后生可畏!”而这句感叹里带着欣喜,还有更高的期望。
两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只见血色剑光和明亮的刀光。
即使萧凉和萨·霍林,也必须用先天的神识去捕捉两人的身影轨迹。
两人之间的战斗,是有情与无情的对战,是生意和死意的对决,看起来像是宿命的对手,然而命运的轨迹却让两人成了至交的伙伴,不知是打破了宿命,还是宿命本如此纠缠,只得让人感叹命运的莫测,人生的奇诡。
剑光和刀光在崖间交错,如万千道血线和光影,浓烈的血气中有明亮闪现,冰寒的霜气中有淡到不可察的温暖气息……两位先天都顾不得神识交谈了,默默的紧盯着,又随时准备出手。
血光渐渐在崖间蔓延,已经笼罩了整个崖谷,冰寒至极的杀气将黑崖都冻出了冰霜,却是鲜红的血色,扎在崖间的虬松枯黄如老柴,爬在崖壁上的铁线草也成了枯线草,死寂一片。
然而在血光中,却还有一线光明,一线生气,虽然淡薄,却有不泯灭的意志。
崖上的枯松枯草,也依然在树心和草芯中,蕴着一丝不褪的绿意。
像萧琰在道门圣山中,灵檀崖上看到的那些千年古檀,纵然心空脱皮,纵然躯干洞开,纵然只余枯瘦弯干,纵然瘿瘤密聚如病体,也顽强的活着,与天争命,与地争命,与石争命……这是生的意志,纵然天地要灭杀我,也绝不屈服,纵然天地要毁灭,也要坚定的活出自己的意志。
这是生与灭的博斗。
是两种“道”的较量。
是两人意志的较量。
也是两人修为和力量的较量。
两人的剑意和刀意是一样的纯粹,一个是纯粹到极致的杀,一个是纯粹到极致的生,而任何事物达到极致,都会产生莫大的威力,两人的战斗自然迸发出极大的威能,若非这崖谷倚天地之势自然而生的阵又经神庙加固,此时整个崖谷和崖谷下的森林都要被两人的力量给摧毁了。
不过两人道意的纯粹产生的威力又是不同的,慕容绝的杀之剑意坚硬,萧琰的生之剑意柔和,从威力上来看,似乎坚硬比柔和更强,但这不是绝对的,有时柔和比坚硬的威力更强,否则没有柔能克刚的道理。
但在这场战斗中,血色剑光终究占了上风。
慕容绝的眸子如血,但那血色并不似她以前入魔时的狂暴,而是冰冷到极致,无论战斗多么激烈,无论她的内腑如何受伤,都没有一丝情绪,仿佛完全是天道的灭杀意志,让人冷到极点。她的脸庞也如冰般,白到透明,与她眸子的血红形成极致对比,偏偏却是同样的寒,同样的冷到没有一丝情绪。
血色的剑光如同丝线一般细,却是至坚至刚至凛冽,血丝割裂萧琰坚如金石的肌体,一线鲜血溢出瞬间被冰寒冷冻,但血煞之气透入,伤口便如裂开的峡缝,鲜血迸涌出来。
如此霸道毁灭的剑意,那杀气却纯粹,像雪一样干净,割裂萧琰身体时也是那样干净,不带起一丝血,不沾染一丝杀孽。
萧凉和萨·霍林的眼神都有些惊震:这是纯粹的毁灭,不带杀戮欲.望,是……近乎天道纯粹的意志啊。天道,没有喜怒,当然也没有杀戮的欲.望,只有冰冷的规则。这是完全晋入了绝情道?没有感情,漠然如天道?——但这是天道的意志,还是她自己?
萧凉、萨·霍林又都蹙了眉。
只见那血色剑光忽如雪光映在冰壁上的虚幻光影,彼此交错,每两道剑气划出玄奥的弧线,在另一头的空间交错,相融的瞬间,剑光湮灭,而扫过之处的画面随之空白,无论是坚硬的崖石还是剑气下薄霜覆盖的枯树枯草,都成了一片空白,消失。
萧凉、萨·霍林吸口冷气:这是……空间之力?!晋入绝情道又掌握了空间之力?!
妖孽啊。
两位先天都觉得牙有些痛。虽然看见天才很喜人,但这天才太天才,也是让前辈们心酸的。
慕容绝只觉得自己的紫府星空中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线,将空间割裂成一块一块,她的剑自然而然的循着这些玄奥的轨迹划过去,空间被割裂,跟着破碎。
那样的力量,像是宇宙的毁灭意志,赋予她的剑上。剑落,空间破碎,凡处于此空间者,俱灭!
一剑既出,万物湮灭。
两道血色剑光交错掠过萧琰的肩膀,那一处的血肉无声无息的湮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露出的白森森肩骨,昭示着那里缺了一大块血肉。
萧琰心中惊叹,心境却依然澄明平静,没有慌乱和惧意,只有由衷的欢喜,这种欢喜融入她的刀意中,刀光更加明亮,温暖。
纵然世间万物湮灭,有情天地也必然存在。
萧琰想起了极北海,无数的生命在水中生成,有庞大的鲨鲸,有微小的鱼虾,有柔软的海藻,无论海水咆哮时多么凶猛,无论海底涌过多少寒流,这些庞大的、微小的、柔软的生命,都在水中永恒存在,因为死去的生命,又会有新的繁衍。
只要有水,生命,从不止息。
萧琰的刀平静如海,像极北海一样,是亘古而生的存在。
天地不灭,它不灭。
它不灭,生命不灭。
那如海的刀光即使空间破碎也湮灭不了。水是万物之母,这是宇宙生的规则,和宇宙的毁灭是同出一源,谁也灭不了谁。生命,可以被毁灭;但生的规则,无法被湮灭。
那明亮的刀气又卷起千重雪浪,如极北海的海浪,凶猛而狂暴。
水至柔,也可以至猛。
然而慕容绝的修为终究高过她一线,而毁灭也永远比创生容易——同样的境界下,毁灭的力量更强。
血色剑光以强横的力道,破开萧琰刀光直入。
当境界和道意相若时,决于胜负的是力量。
这一剑的强力直接将萧琰的刀海破入,而且太快。
从两位先天震惊于慕容绝掌握空间之力,又再次瞠目萧琰领悟刀如海水生万物的境界,再到血色一剑以强力贯入萧琰的刀光直入她的眉心,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萧凉和萨·霍林大惊出手,但那剑光已至萧琰的额前。
第三四八画风转变
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啊。
或许也是表达感情的方式?
萨·霍林浅褐色的眼眸动了动,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他们原本都担心,千山绝情道大成,会跟冰坨子一样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如今看来,感情虽然淡漠,还是有的。绝情道,不是无情。萧悦之的有情道,看来对她也还是产生了影响。
……这样其实不错。
***
神山的岁月是平静的。
当萧琰、慕容绝在神山中的小木屋平静养伤时,燕周西北的战事经历了一个诡异的转变。
唐乌两军的攻势一开始很猛,先锋部队正是双方驻守燕周都城的军队。
这两支军队都积压了火气,急需发泄,毕竟做戏属于上层谋略,下层士兵是不知道的,对于对方在“友谊比赛”中使用的卑鄙手段深感不耻和愤怒,当己方同袍因为这些卑鄙手段重伤甚至有死亡时,这种愤怒差点爆发出来;虽然军中调查说,这是燕周残余势力、欧罗顿大食这些敌国奸细使的阴谋,但没抓到人,只凭说是不能息怒的,还有士兵怀疑是不是上层掩盖了真相,为了同盟的大局。当驻军这种愤慨情绪到了一个危险的爆发点时,上面突然下了命令,将城内驻军调防,明面上说是调到城外后方,但暗地里却是作为攻打燕周西北的先锋军,秘密调往前线。
两支军队压抑已久的怒火便全部倾泻到了战场上,寒冬腊月的突袭,却打出了烈火般暴烈的攻势,燕周军驻守在库鲁河—呼格山防线以东的前哨立即被撕裂。两国先锋军如尖刀般迅速插入,将库呼防线撕开两条口子。
唐军与乌古斯军的主力部队立即跟上,将这两条口子撕得更宽……
十二月燕周西北的气候已经严寒到吐唾成冰,呵气成霜,但这没有影响战争的激烈程度。
乌古斯士兵和燕周西北镇戍军常年都是处在冰天雪地或寒冷气候中,即使在隆冬季节作战也能够适应,只是军队机动方面不比夏季作战利索——当然这是战争各方军队都要面临的问题。
唐军这边,东路军是安北军,西路军是河西军,都是常年经历冬月的寒冷训练,只不过燕周西北更冷一些,但军队被靴衣帽手套这些防寒装备都跟得上,虽然耐寒度比乌古斯兵和燕周西北军差了一些,但耐寒不够装备补,冬季作战也不存在劣势。中路军是中央军,龙武右军、虎贲右军,待遇和地位都高于镇戍军,但训练严苛也同样高于镇戍军,是属于全天候作战军队,每年冬夏季节都要进行“寒暑极地作战训练”,冬季是到安北、安东都护府的雪原、雪林、冰河训练,前两年又加入安藏都护府的雪山、高原作战训练,隆冬作战适应性比起北地镇戍军丝毫不差,称“中央军”不是高待遇养出来,而是实打实练出来、打出来的。
所以三方的战争好比极地冰原的猛兽之战,虽然军队机动和骑兵冲锋、步兵近战受到深雪和冰面的影响,但战争场面反而因为恶劣气候和地理条件显然更加残酷。
由于欧罗顿军和燕周西北军都没有料到唐乌联军会在这个季节进攻,相对的心理上有所放松,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加上唐乌两军气势如虹,开战凶猛,半天之内,燕周军辛苦构建的库鲁河—呼格山防线全线崩溃。
唐乌联军继续突进,激烈残酷的战斗后,库鲁河—呼格山防线的后卫,六座连成一线的堡垒被拔掉,燕周军构建的第二道防线全部攻破。
燕周“新帝”宇文健接到前方战报后,一向刚毅的脸庞也是神色一变,立即遣侍从官请入欧罗顿驻军统帅帕维夫侯爵,商讨联军对敌。
“……噢,全能的主!”帕维夫侯爵听完战报,惊瞪了片刻,摔了手套,“我得立即禀报我国皇帝陛下!全能的主啊!这两个疯子!”两个疯子当然指的是大唐和乌古斯的皇帝,不,大唐是那位监国太子!“……噢!全能的主啊!”这位金发、深蓝眼睛的统帅情绪激昂的叫了一声,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说着,“这两个可怕的女人!主说,女人疯狂起来不可理喻!噢,我的主啊……”
宇文健眉头微跳,这些欧罗顿人,是这样,动作夸张,言语夸张,一句话里有七八句修辞,能不能说点实际的?好在这位很有军事胆略和才能的前信王殿下曾经饱受燕周皇帝的猜忌而有了相当的隐忍,在忍耐这位统帅长达十多分钟的“抒情”之后,终于落到了正题上,
“侯爵阁下,我国需要贵国法师团的帮助。”
宇文健皱着浓眉,忧心忡忡的说道。
“之前的战争中,唐军使用了能射出爆炸弹和巨大铁弹的弩炮,如今再次出现在战场上。根据前线递回的战报描述,恐怕我军城池并不能抵御这些实心铁弹的攻击。虽然冬季寒冷会让城墙更坚固,但若这些铁弹连续投射到城门上,恐怕城门要破了。”当然他并不知道唐军的火炮精度还没有这么高,没法远距离精确定位城门实现连续的定位炮击。
宇文健也是做了最坏的估测,对着欧罗顿统帅当然要将唐军新式武器夸得越厉害越好,不然怎么请他们的法师团支援?
宇文健的麾下也有萨满巫师,但燕周的萨巫是体巫一系,肉.体强横胜过钢铁,徒手能拆了城堡,但不会那些远距离攻击的法术,他对乌古斯术巫那一系是羡慕嫉妒恨了——当初萨满教分裂时怎么不是术巫一系到燕周呢?
他沉肃着脸庞说道:“如果这些爆炸弹抛射到城头,对守城士兵的杀伤力将远远大于石弹,这样,敌军在城外,能对我军守城士兵造成极大的伤害。如果我们选择出城作战,在野外也将面临这种爆炸弹的打击,震波和碎片的杀伤范围,比起远程弩.箭伤害更大。”
“皇帝陛下,您分析得很有道理。”
帕维夫侯爵摸着连嘴唇都掩盖了的大胡子,思考一阵后说道:“我回去后将立即与圣殿法师团的吕埃尔大主教商议,请他们给予贵国前线支援。”
帕维夫麾下军队中有宫廷法师团,但他却将宇文健的请求推给了神圣教廷的法师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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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健当然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无非是保存帝国.军实力,消耗教廷的实力,欧罗顿帝国内的皇权和教权之争,虽然没有斗到明面上,但哪个国家不知道呢?
宇文健对于同盟军中还存在着内部矛盾,心中是忧虑的,但他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只有诚恳的表情,以及更诚挚的声音,“感谢贵国的大力支持。大唐帝国和乌古斯汗国如虎如狼,野心不尽,我们两国只有和衷共济,才能共御强敌,维护我们的领土臣民。”言下之意,燕周最后的领土若失,下一个是你们欧罗顿了。
“噢,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国的同盟诚意是十足的!”帕维夫侯爵立即保证道。
他们的法师团肯定要出动,但作战地点必须认真斟酌,毕竟法师数量有限,这么多战场,不可能每个战场都投入。
当天下午,宇文健的枢密院、帕维夫的参谋团、教廷圣殿军团正副军团长和法师团吕埃尔大主教一起坐在“行宫”的议政厅召开两国一廷联合军事会议,共同商讨作战事宜。
会上三方少不了算计,但共同威胁在前,最终达成妥协,签订了作战协议,以库鲁河以西为北线,呼格山以西为南线,北线对阵乌古斯军队,南线则与唐军作战。
毫无疑问唐军最强,燕欧联军中战力最强的是圣殿军团——有狂热的圣殿骑士又拥有神圣法师团——但在作战分配上,圣殿军团却被分配到北线,联合燕周军,与乌古斯军队作战。
然而这在战术上却是合理的,因为乌古斯军中多萨满术师,而唐军中术师较少,武师较多,所以法师力量雄厚的圣殿军团放在北线最合适。
南线投放的兵员则最多,帕维夫麾下三个军团共七万五千人,宇文健亲自统领五个燕周军团计二十二万骑步兵,统共约三十万作战兵员,与唐军对战。
而在选择抵御唐乌联军的战略地点上却“没有最合适的,只能选其次”。
燕周西北三州本是边州,最坚固的堡垒防线是在三州的边境,三大军镇防线——西边二镇防御欧罗顿;北边一镇防御乌古斯的格索尔大公领,也是有着“铁血苍鹰”之称的前格索尔大公、现乌古斯皇帝寔楼丘的领地。但令人无奈的是,如今敌人已经变成了从东面攻来的唐乌军队,最坚固的三大军镇防线成了背后的乌龟壳,没了作用。
宇文健只能将防线核心构建在三大州的首郡城,原本是作为军事城池修建,城内水源充足,军事设施齐全,城墙高大坚固,休战的这半年又进行了加固,并在城外修建了三大营,互为犄角。
三州中,库苏州位于泰鲁、图哈二州之间,又处在最西边的位置,是三州中的最边州,现在敌从东面来,成了“最内州”了,宇文健权衡后,将“行在”设在库苏州的首郡朝格特郡城,新王朝的中心当然是朝格特郡。
但是,据守城池被动防御并不是上策,尤其在敌方有攻城利器的情况下。而且,守,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弱。只有不断削弱敌人,战争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宇文健是一位有胆略的军事统帅,提倡“进攻是防守”,这种攻势性的性格也是他深受燕周皇帝猜忌的原因之一。
他自己成为皇帝后,军事上仍然看重进攻多过于防守,在作战会议上并不倾向于守城,而是提出利用燕周军熟悉地形的优势,以三个首郡城为据点,在游歼战中歼灭唐乌联军的有生力量。
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正确的战略,证明了宇文健的军事眼光和长远谋略。
从军事来讲,西北三州地广人稀,即使几十万军队打起游袭战也有广阔的空间施展,这是条件。其二唐军很强,乌古斯军也很强,这两个强强联手,实力如何燕周大半江山沦落是让人凄叹的铁证,虽然有欧罗顿和教廷的十五万军队,宇文健也没有十足信心能在正面战场打败唐乌联军。宇文健一直在思考战略战术的问题,而唐军的新式武器,给了他灵感。
唐军的新式“弩炮”,宇文健没有见到实物,但根据射程也能推断,那样的弩炮必定是笨重难以移动的,加上西北地面深雪覆盖,马车也难行,即使以重挽马拉雪橇运送,机动速度也快不了,这为燕欧联军的游歼战提供了便利。游歼,是打速度,在高速运动战中分割敌人,然后聚歼敌人。加上燕周军熟悉地势,对于游袭更多了一分优势。
现实一点从经济来讲,唐乌联军已经占据燕周大部分国土,富庶区和产粮区在东部和南部,军械兵工制造是在直隶州,唐乌联军打持久战也有资源供应。而宇文健占据的西北三州不富,粮食只够自给自足,兵械打完后还得靠欧罗顿支援,怎么打持久战下去?而游歼战能在运动中快速的歼灭敌人,还能有效保存自己。
再者,战争打得越久,唐乌联军对地形会越来越熟悉,而燕周军在熟悉地理方面的优势会越来越小。这相当于致胜因素又被移走了一个。
宇文健只剖析了军事方面的原因。
欧罗顿军团和圣殿军团对这个战略都不反对,他们也倾向于野战——配备有法师的军团,野战比守城更犀利,法师是最有机动性的大威力弩炮,守城反而是束缚了。
战略一定,三方军队立即调拨,北上南下。
宇文健也没坐守他的临时帝都,率领军团东去,觑机游袭从中路西进的唐军。
***
宇文健的战略定得很好,但唐乌联军这边却发生了诡异的转变。
两军初以“闪电战”雷霆霹雳般的拿下库鲁河—呼格山防线以西的六座堡垒后,竟然停顿下来了,休整了两天后,才开始拔营西进,行军速度也不再快,保持着中等的速度。
当帕维夫侯爵率领的南路援军抵达泰鲁州首郡城下,圣殿军团的军团长费尔德为帅的北路援军抵达图哈州首郡城下时,唐乌联军竟然还在这两个大州的边上缓进着。
宇文健三位统帅接到斥候的报告后,都愣神了——难道唐乌联军抛弃了攻打燕周以来的闪电战“优良传统”,改变为徐图缓进的战术了?
这么突然转变,简直像闪电劈中他们的脑子!
是真的改变战术,还是另有阴谋?
……
唐乌联军是真的改变了战术。
每天行军只行四十里,天光大亮才拔营,天光将暮宿营,因为行进速度不快,大军队形严整,各营分布有序,辎重炮营也完全没可能拖后。——燕欧联军想打突袭没处下口,无论从哪一段打都是严整的正面作战。这是打硬仗了,跟他们袭扰疲再猛而歼之的游击战术不符啊。
燕欧联军只好寻找有可能设伏的地方。
但行进路上如果有可能设伏的危险路段,接到斥候报告后,唐、乌二军统帅都会立即改变路线,宁可绕路走,也要选平坦宽阔的道,那些山谷啊树林啊,或者积雪掩盖下是陡坡容易滑雪啊之类的,不要入不要走了。
唐乌联军凶猛慓悍的作风一下改了。
这种突然转变的风格让宇文健三位统帅都咬牙了——你们的勇气呢?你们的凶猛呢?你们的如狼似虎呢?怎么都成了狐狸?还是狡猾谨慎胆小的狐狸!
唐乌联军诸帅没听见敌军三位统帅的切齿声,反正这么保持着中等速度行军,经过村落也不理会,燕周军一定会坚壁清野,青壮征军,老弱入山,村里都空了,如果有人也是埋伏,索性不进村,管他什么埋伏都落空。——燕欧军气得默默吐血,白挖地道了!
唐、乌军行进到堡垒或城池时,会停下扎营,然后拉开阵势,开始攻打。
于是,燕欧联军趁唐、乌军攻城时从外部攻入,但唐、乌军摆的是双头蛇阵,哪一头都可以开打。如果燕欧联军主力来战,攻城战成了次要,外围战场转为主战场。
燕欧联军打了一阵退却,唐、乌军也不追,另一头继续攻城,外围大军则以逸待劳,等待燕欧军气不过回头又打。——燕欧军又默默吐血,这到底是谁打游击啊?累的都是他们啊。
几场战斗下来,燕欧联军都没占到便宜。
之前定下的游歼战术似乎成了笑话。
敌人不跑起来,不追击,老老实实不疾不徐的攻城破垒,这怎么打游击袭扰歼灭?
宇文健发愁,唐乌联军变成了乌龟,不,是一座会移动的堡垒,这般严整行军,兼具强大的防御力和攻击力,不是一座架炮的堡垒在推进?
宇文健意识到,他们必须改变战术。
战场形势是时刻变化的,制定时合理的战术现在不一定合理,必须随着形势而变化。
如果再坚持之前的游击袭扰再歼灭战术,双方的主力军队不会有胜负,而西北三州的土地却会被唐乌联军一点一点推进蚕食。
那么……
宇文健忽地握拳,一拳砸下去,条案破出一个拳洞。
击其一点!
***
十二月十六日,燕周西北战争爆发的第四日,查莱曼皇帝陛下收到了帕维夫侯爵的鹰讯军报,才知道燕周战争再次爆发,唐乌联军突袭,破防……
皇帝陛下心口一闷,随手将一只珐琅茶盏掼出去,召进军情司司长,劈手将军报掷他脸上,眼中是汹涌的怒火,“你们都是瞎子聋子傻子!”
军情司长官蹲下.身拾起军报,翻开迅速看完,顿时汗流。
八天前,燕周直隶州情报总局递回来的情报还说,唐乌两国驻帝都察合德的军队换防之后,新的驻军又起纷争,两国谈判彻底陷入僵局。
这是……假情报啊!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直隶州情报总局叛变;二是总局暴露,所有谍报人员被捕。
军情司长官脑子转得快,立即贯通前后,不由得冷汗更流,禀报道:“陛下,之前唐乌两国谈判团和驻军在察合德的种种不和,都是表象,是在做戏,其目的:一是麻痹、松懈我们,二是钓鱼。”
钓什么鱼?
当然是宇文健在察合德的细作,各国潜伏在燕周的谍报机构和谍报人员!
他们军情司在燕周帝都察合台,不,整个直隶州的谍报人员,恐怕已经被唐帝国的靖安司和乌古斯的黑狼台给逮捕干净了。
查莱曼脸色如铁,“一打尽,嗯——?”
最后一声极有威压。
军情司长官脑门汗水直淌不敢擦,垂着头回道:“总部设在察合德的直隶州情报总局应该已经被一打尽了。不过,为了规避国外谍报机构的风险,国外各个谍报总局都是按各国大区域**设置,只与军情司直线联系,彼此不产生横向联系,直隶州总局暴露了,不会影响其他四个总局。但唐乌联军的行动迄今没被南方总局、北方总局禀报,一则说明唐乌两军消息封锁严密,调军行军没有半点走漏;二则说明靖安司黑狼台对谍报机构的搜捕很紧,南方总局、北方总局为了不暴露,只能暂时隐伏不行动。”——也或许行动了,但被抓了。更甚者,这两个总局已经被端了。
军情司长官想到后一种可能,浑身都颤栗了一下。
一时情报不通那还是小事,若全部被端了,要重新架构起一国的谍报机构,那要费多少人多少年的心力啊!
军情司长官心都在滴血了,心疼的。
皇帝浅蓝色的眼眸像蕴着暗潮的大海,说了句:“朕信卿能办好。”
“臣,誓死效忠陛下。”军情司长官按胸行礼,头颅垂下时汗水从他额头滴落,没入金红色长毛地毯,转瞬不见,像他的心沉入深渊中捞不起来。
皇帝立体深邃的脸庞冷峻,“以最快的速度,让大食使馆知道西北战事。”
军情司长官立即领会,由他们情报部门通知,当然是“不经意”的泄露,让大食使馆的间谍探知。
要试探大食国在燕周的谍报机构有没有也被端掉,端看艾马亚九世收到使馆情报后的反应知道了。
冯贝尼格退下后,查莱曼走到长窗边,看着冬日黯淡的阳光,浅蓝眸子微眯,里面漾过一道锐光。
艾马亚的确老了,犹豫不决,出兵的事已拖得太久,用这件事给他个刺激也好,推他做决定。
阳光斜射,在他深陷眼窝处留下阴影,将皇帝的面庞衬得更立体,也更英锐。
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衬衫立领下垂挂的金十字勋章,心里想的却不是全能的主,而是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影像或者说感觉……
那好像是,交叉的道路。
一横,一纵。
——本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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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九章 至深的永恒
这一年即将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的时候,萧琰和慕容绝的伤终于养好。
两人这一次伤得都很重,一个是灭的道意,一个是生的道意,两种截然相反又根本冲突的道意,势均力敌,交战起来产生的是巨大的摧毁力量,而对方道意的气息侵入她们身体,在身体内互相冲撞,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严重的伤势。而且,对方道意残存的意志,还影响着她们伤势的恢复,如同在顺行的经脉气息中总有一缕逆行的气息,在经脉中不安分的捣腾,两要调顺内息要先镇压对方残存的这缕道意。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对方道境的高明,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对生或灭这种天道意志的领悟也都触摸到了永恒的领域,永恒的意志即使微弱,也难以泯灭。当镇压很难消除这缕相冲的道意时,两人都想到了同化。这更不容易了,所以两人这次养伤都超过了半个月,用了十七八天的时间,才完全复原。
但收获也是非常大的,因为在内息中与对方道意相冲的磨砺,使两人自己的道意更加圆融,而且对于对方的道意也有了一些领悟,这反过来促进了对自己道意的更深一层次的领悟,可谓对立但也相辅相成。当然能够领悟也是建立在她们之前战斗的基础上,两人在战斗中对道境的领悟突破才是最大的收益,要不然怎么说战斗相长呢?
萧琰伤势痊愈后去了神湖作画。
她喜欢在神湖边思考,虽然前两天才下了一场大雪,但这里依然草色如青,像天然的碧绿茵毯,走在上面都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当然她最喜欢的,是待在湖边时心中最宁静。
这里是神山最平静的地方。
整座神山如一条巨龙般横亘在乌古斯大地上,但它却不是如龙般的强霸,而是和大地一样有着至深的平静,沉默的包容着万物。然而万物并不平静,因为草在生长,虫在吃草,树在争夺阳光,动物在捕食或被捕食……无论生物还是非生物,都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争夺着生存,然而死亡也终不可避免。生与灭,是这个世界的永恒。他们追求永恒,但永恒不是欲.望,而是境界,是至深的平静,唯有心中万籁俱寂,灵魂至深的宁静时,才能与那方天地的边缘有触摸的可能。
萧琰的眼神静谧,身前悬浮着一张青檀宣纸,执笔落下时有生机,却让人感觉不到那毫尖在动,仿佛静深的悬在那檀宣上,因为神山的平静而凝止。
萧琰在画神山。
她的笔意下有生,也有灭,生与灭的交错,仿佛在世界中,划开一条十字大道。
十字,是相去相远的两条道。
但它们,也曾有交叉。
萧琰此刻在思索着这个交叉点,那一点,是这两种道意的相存点和转化点。
生与灭,灭与生……
萧琰的识海里不断回放着和慕容绝的那一战。
她静下来时,都在回想着这一战。
有些东西明白了,有些东西却还模糊着,好像看见了湖下的光影,始终不够清晰。
这些领悟,无法用言语说出,她喜欢上用画来表达,将那些模糊的、玄奥的意念,通过有形的线条表现出来——当然不够境界的看起来是涂鸦。她这会画的“神山之平静”是一团乱线,如果比喻得确切一点,是一团抽筋的乱线,估计安叶禧看了又要翻白眼,“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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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笑了笑,手中的狼毫却顿在那里,良久不能落下去。
最关键的那点,她还是没想明白。
她平静的眸光看向神湖,神湖永远那样平静,湖光如镜不见波纹,她笑了笑,心境也如湖水般平静,并不勉强自己去领悟,要收笔。
一只手伸了过来,白如雪,透明如冰,好像那掌指间的血肉肌骨都化成了冰一般,冰做肌来冰做骨。那只手握在萧琰执狼毫的手上,冷如寒冰,只是触着如万载冰川一般极致的寒,气息透入指骨,寒意也透入指骨,但细细体味,又觉得那极冷的寒髓中,有一丝润意,像雪峰上的莲花,冰寒中那抹绿色。
萧琰一时怔神。
这是两人在崖谷雪地上扭打后,首次有肌肤接触。
这种极致冰寒中的一点润意……
萧琰心神一动,识海中一点灵光闪过,不由全副心神沉浸进去。
慕容绝冰雪般的手指握着她的手,恒定如握剑,在悬浮的宣纸上画了四划。
确切的说,是一个字。
山。
横平竖直,像慕容绝的剑,直。
每一笔都没有起承转合,横的横,直的直,一横一竖都很干净。
萧琰眸中神光回聚,看见这个字,笑起来。
她的画里找不到山,慕容绝给她一个“山”。
“学长,你真是直接啊。”
一如既往。
“送你的礼物。”慕容绝说道,声音冷淡没有情绪。
她的手仍然握在她的手背上,没有放开。
萧琰眼帘微阖,眸光凝聚,细心体味着那极寒中的一点润,识海中已经闪逝而去的灵光,又在琉璃般的莲花瓣上流离出光影。
良久,萧琰眉一抬,沉腕落下,笔意一挥洒,画上又多出一团抽筋的线。那团线一上去,“山”不见了。但以神识去看,看见一座雾中的山,那山太平静,仿佛万物寂灭,然而沾染了雾的湿意,有一点绿意,跟着万千绿色,生机勃勃又万籁俱寂,生机与寂灭,衍化出了这座山。
慕容绝送她的是一分道意,融入在“山”中,真正的玄奥却不在那个字里,而是在她的血肉肌骨中,那一握,才是道意的真髓。
“这是什么礼物?”萧琰回头看她,笑问道。
这当然不是感谢她磨剑的礼物。
她们之间不必说谢,不需要说谢。
一切俱是尽心而为,由心而行。
“新年礼物。”慕容绝说道,声音里带着冰雪天然的寒,听不出情绪,萧琰却听出其中的笑意。
她哈哈笑道:“那我要请你喝酒了。”
次日是除夕,夜里篝火熊熊,两人坐在神湖边对饮,萧琰在篝火上架了铁锅煮鱼,加了许多蘑菇,跟慕容绝说起她第一次来神湖被少神司踢到湖里,做了一回水煮鱼。又挤眼对慕容绝笑。她敢肯定,她写了信怂恿慕容绝,慕容绝也一定跳了神湖了,那种滋味不是她一人享受。
慕容绝淡淡看她一眼,忽然伸手拿了她身边的碧瓷酒坛,将里面的冰髓酒一滴不剩的倒进自己的鹦鹉杯里。
“喂!”萧琰瞪眼,“那是我的酒。”
十斤酒,一人四坛。
少神司小气得要命,这四坛酒还是她跳了神湖“付款”买的。
但酒的确是好酒,值得她跳湖。
“有情饮水饱,你有情醉了,不需要喝酒。”慕容绝说道,一身白衣坐在篝火边,天然的冷寒篝火都散不去,一口酒一口鱼,神情轻淡,却透出一种纯然的自在。
萧琰被她这话勾起情思,不由仰头躺下去,双手垫在后脑上,望着星子眨眼的天空,仿佛诉说情人的昵语,神情便流露出思念还有怅惘。
年节团圆节,不在亲人人身边,的确怅惘。
她说道:“我需要写一封情书。”
寄托她深切的情思。
她知道,沈清猗也一定在想她。
那种灵魂缠绕的思念,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彼此感应。
“嗯,说除夕夜,你和我一起,烹鱼饮酒,相看美人,不亦乐乎。”慕容绝吃一口鱼,喝了口酒,冰寒的语调说着实话,那不带半分笑音的笑意,或许只有萧琰才听得出来。
萧琰对她的调侃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这样写,肯定会挨劈。”
大实话也不能这样写啊。
她养伤时给沈清猗写了信,说跟慕容绝又打了一架,跌到了崖谷雪地上,将血蹭在慕容绝干净得不得了的白衣上,还把血吐慕容绝脸上了……啊哈哈,她极得意,想起慕容绝的脸色笑了又想笑,写完了请人送了信,回头忽然觉得,自己大约,不该写这个情节?
沈清猗看信时在吃醋,心里将萧琰掐了又掐,将血吐人脸上……呵呵,关键是那人是慕容绝,过萧琰,还亲吻过萧琰。沈清猗一想从心里酸到牙齿,切齿咬人的那种酸。子夜时分道门三百六十口钟相继鸣响,她的许愿是,萧琰平安,顺便她的那些“老情人”都滚到天边儿去,最好与她永远不相见,相隔天涯万里。
天涯万里的长安,李毓祯在皇宫清宁殿和父母弟弟一起过了除夕,回到东宫又向阁主师尊和两位师叔拜了年,临近丑时才回到光天殿,坐在榻上有一种孤寂,再尊敬的师尊,再亲密的亲人,也终有离开的时候,能陪伴她永远的,始终只有自己。
她随手从枕下摸出萧琰送她的那只印章,青龙钮寿山石的小印,刻着“虚极静笃”。
致虚极,守静笃。
守静,是一种境界。
大道孤寂,能陪自己走到永远的,只有自己。
像这天和地一样,相望未必相守;相伴未必同行;同行未必永久。
始终只得自己前行。
承受得了孤寂,才能行得长远。
这是守静,笃。
她心中的孤寂中,又生出一种平静。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不能和她在一起,李毓祯感受到了痛苦和孤寂。而在这痛苦和孤寂中,她也终于明白,修道者前行的路,始终是自己一人的大道。一起同行得再远,譬如宇宙星辰,也终将分离,星辰陨落,而宇宙还是那样的宁静。只有承受得了寂寞,才有这样的永恒。
李毓祯放下印章,随手拿了件对襟外衫披上,那么赤足走了出去。
松软的地毯从她足底滑过,她能感觉到那细微平滑的织纹,织毯下光滑地砖的冰凉,地砖之下深凉又湿润的大地,大地的深处水润无声,却是生命的酝酿和脉动……
走到外殿,关夏和琴心无声的跟上。
李毓祯一直走出了主殿,沿着回廊绕到了主殿后面的一座二层敞阁,这里是静夜台。大唐的皇帝们喜欢观星,大唐的太子们喜欢观夜,星空高远,夜色平静,这正合了皇帝和太子的位置:一个需要站得高远,一个需要心中平静。当然李毓祯不需要用平静来克制对皇权的欲.望,她没有这种欲.望何需克制。她的平静来自于更深远的天空,而不是出于对欲.望的克制。克制,不是真正的平静。
她随意的躺在关夏搬出来的软藤躺椅上,赤足跷在软藤几上,干净如白玉,即使走到这里也没沾染半分灰尘。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高足白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金波玉液酒,着这夜空、星辰,着这除夕不会熄灭的长安灯火下酒,亦为自在。
师尊说,人生至静至安宁,至醉于其间。
以前李毓祯不能明白,她的生命太明亮,太绚丽,充满了跳荡和激情,她的剑锋锐而充满张力,无法体会到这种至静的宁。
但她经历了能让她燃烧生命的情,而至深的却是至痛的失去,从至明亮至热烈跌落到至冷至寒的深渊,心境之起落,可谓从天上到地下,但这种起落,却这让她体会到了深痛后的孤寂,在那至深的孤寂中,她触摸到了那层永恒……
那是至深的平静中神魂的颤栗,好像无尽宇宙中一道遥远的星辉落在神魂上,平静的,宁淡的,喜悦。
李毓祯喝了一口酒,向宁静的夜空举了举杯。
心中的平静让她不用神识能与这黑夜中的大地生出融合,好像是她生命的延伸,整个长安的脉搏都在她的呼吸之中,这是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
她的心平静得轻然,似乎存在着又似乎玄虚于此间,夜色是她的眼睛,大地是她的耳朵……无所不见,无所不闻。
令人沉醉。
这是师尊说的至静,至醉于其间了吧。
……
神湖边平静得连虫声都没有,只有篝火的哔剥声。
萧琰赤足躺在草地上的毡毯上,裤腿卷了好几卷,露出了光滑如美玉的小腿,感受着夜风欢快的从它们上面绕过,也享受到了风一般的自由快活。她心中有种宁静的喜悦,忽然跳出去抢了慕容绝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着夜空举起,高声说道:“为了这至静的夜空。”
友情如夜空的星辰,只要我们的生命存在,会在这夜空中永恒闪耀。
为了我们至深的永恒。
“前进!”
她向慕容绝一举杯,又转头向南方的夜空一举杯,哈哈笑道:
“饮胜!”
……
“饮胜!”
同一片星空下,李毓祯微眯着眼说道。
第三五O章 劫杀之后是青天
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是个好天气。
神湖的上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像湖水洗过一样干净,也透出一种冬日的清寒,太阳照在身上没有暖意,给人感觉那阳光也是清寒的光。但萧琰知道这是一种错觉,冬天的阳光虽然淡,也是暖的,而此刻湖边只用冷意,那不是湖水的冷,神湖水是恒温的,冷意来自于神湖东边草地上矗立起的一座冰台。
这座冰台已经搭建了半个月,从她们养伤的时候在搭建,冰是从神山最北脉永远不化的冰峰上取来的冰,砌成一个一丈方圆、十丈高的圆台,每块冰砖上都刻着玄奥复杂的术纹,构成一个法阵,是结界,也是保护阵法,并与神湖连为一体。慕容绝盘坐在冰台的中央,一袭白衣与冰雪同色。
萧琰感到的冷意,不只是从冰台上渗出来,更多的是慕容绝身上的冰寒之气越来越浓,到了后面,甚至形成了有形的冰雾。萧琰立在神湖西边,和慕容绝隔着一百多丈,以她的修为竟也感到一种透骨的寒意,不得不运转真气抵御,否则血液都要冻结了。
当冰雾漫生的时候,天地元气从四面八方涌向冰台,寒风变得剧烈,顷刻间,成了呼啸的狂风。元气向慕容绝急涌而去,她的身周出现了无数个元气的漩涡,元气进入漩涡,又急流般进入她的体内。
冰雾越来越浓,仅仅用目力,萧琰已经看不见慕容绝,十丈高的冰台完全被白色的冰雾笼罩,只能听到天地元气涌入漩涡的呼啸声。
当冰雾笼罩到整个神湖时,天空中忽然起了云,仿佛是被狂风卷过来般,在冰台上空一团一团堆叠,层层垒垒,仿佛顷刻要下暴雨。奇怪的是,那云却不是乌云,而是赤色的云。
渐渐的,天上的赤云浓到了血红的程度,堆叠得越来越厚,压得越来越低,像头顶着一片血湖,那血湖中蕴着极浓的杀气,萧琰只是用一缕神识触过去,觉得灵台轰一声,识海中水浪翻滚,心道:好生厉害。这是天道威能中杀的意志,是慕容绝晋阶时道意映射的法相,并引起了天道中杀的意志的应和,其威能远胜峡谷一战时。
当头顶上方的血云浓稠欲滴时,天边突然一道响声,那是一道无声的响声,只在晋阶者的神魂中荡鸣,跟着,便是——
“轰!”
一道霹雳般的雷声,炸响在血云中。
慕容绝道意映射的法相,首先抵挡了劫雷。
但跟着,雷声挟着紫电轰鸣下来。
劫雷中的劫杀意志却已被血云法相削去一成。
那雷电直接劈在慕容绝的身上。
慕容绝阖目不动,任劫雷化成的紫电劈在自己身上,脸色冰寒没有半分表情。
萧琰在劫雷劈下时,忽然腾身疾退,一直退了百丈,感受能够承受那威压时方才止步,但但她双足已经陷入泥地内半尺,周围观摩晋阶的神庙洞真境宗师已经纷纷退到二三里外,犹感觉到那劫雷的威胁如山临顶。
萧琰离得最近,当然感受的威压最重,可以想象慕容绝直面这种劫雷时威压有多重。
萧琰没有再后退,而是地坐下,运转真气和神念抵抗这种威压,这也是锻体和锻神的一个好机会。其他宗师在后退到差堪能承受的地方也纷纷坐下,通过抵抗天道意志的威压来获得好处。
第一道雷后,跟着是第二道。
这道雷更响,劫雷化成的紫电更粗,威压也更重。
跟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天道劫雷轰隆而下,神湖周边千里内,森林动物远遁,河底鱼虾悚伏,所有生物都在天道劫杀的雷声下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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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道”不是宇宙天道,但也在宇宙之中,是大地本星自动衍生的保护意志,不允许太强大的力量产生,影响到本星的平衡,一旦发现有这样的力量诞生,会启动灭杀意志,所以后天宗师晋阶先天时,会有雷劫和心魔劫,这都是本土天道的灭杀意志。
但天道有杀也有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余下的那一线生机是天道给予的机会——抗过劫雷,能晋阶;抗不过去,被劫雷下化为飞灰,重新归为天地的元气,算轻者也是修为尽废,即使侥幸修为得保,也再无晋阶的可能。
慕容绝修炼的是杀之道,毁灭力量强大,同样的,天道降下的劫雷也更加霸烈杀威。
慕容绝身周的冰雾已经被劫雷一击轰散,雷电不间断的轰击劈下,尽管冰台上刻了法阵与神湖连为一体,可以借助神湖生的力量抵御天道灭的力量,但慕容绝并没有汲取,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抵抗。
她身上的白衣已经劈成了一条一条,编成长辫的栗色头发被劈成了焦发,萧琰的刀气都破不开的肌肤已经乌黑一片,连同下面的皮肉都是焦的,散发出一股烤肉的焦味,破裂的衣衫下处处焦黑,如同一段被雷劈的焦木,若非天地元气仍然疯狂的在向她身体内涌入,看起来像是劈成了枯焦无气息一般。
天道劫雷凶险十分,但对淬体淬魂也有极大好处,所以慕容绝没有出剑抵御,而是以身体和神魂硬抗。同等阶层的先天中,实力也有上下,除了境界和真元容量之外,跟度劫时有没有经受劫雷的淬体淬魂也有很大关系。以慕容绝的意志,当然是要走最强的路。所以她连神湖的力量都不借用,当然这是神庙以策万全的准备。
萧琰抵抗着天道威压,也关注着慕容绝,但她心中并无多少紧张情绪,像她对慕容绝说的,我对你一向有信心。此刻她竟然还能分出一缕心神,有闲心的想:幸亏昨晚没请学长吃烤肉啊。
轰!
此时天空降下第七道劫雷。
三、六、九是一道坎,第七道劫雷的威力是第六道劫雷的翻番。
慕容绝终于出剑。
血色剑光正面迎上劫雷,清脆冷寒的声音在劫雷的轰声中如同金声玉击,清澈纯粹无比,紫电顺着血色剑光击入慕容绝体内,更大的肉焦味发散出来,但劫雷中最凶险的杀意已被剑光击散,进入体内和紫府的雷电是纯粹的淬体、淬魂力量。
第八道雷降下……
第九道雷……
这道劫雷之后,天空中沉寂下来。
但包括少神司在内,众位先天和神术师的神色反而严峻起来。
天空中的威压越来越重,仿佛在酝酿着最大威力的杀招一般。
也的确如此。
第十道劫雷来了……
这是前面所有劫雷威力的累加!
轰!
仿佛是巨人神挥舞着巨锤砸破了天空,萧琰只觉神识中轰的一响,喉头处都有了血腥,因为她离劫雷太近!
那巨鸣的轰声直接将慕容绝头顶的血湖法相给震溃,紫色的雷电化成了狼身,巨狼的狼嘴张开,如神湖般大,在这巨大的狼嘴下,慕容绝还不如一颗狼齿大。
萧琰脑海中瞬间涌出三个字:
杀破狼。
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同宫,名为“杀破狼”。
这是慕容绝的星命,反映在天道的劫杀意志上,也以她的星命为杀。
萧琰喷出一口鲜血,盘坐的身体如箭般向后射出三十多丈,直到树林边缘才停下。
慕容绝在身影立在冰台上如剑,冰寒脸色未有丝毫改变,面对杀破狼扑下来的最强劫杀,封血剑冰寒无情的挥了出去,带着她的杀道意志,和空间的力量,千百道剑光瞬间交错,将紫色天狼的空间分割成了无数块。
噗!
她口中一道血线溅出,身体被击倒在冰台上,握剑的右臂衣袖尽毁,劫雷化成的天狼被切割成无数弧闪的紫电,千百道电光落下覆盖她的身体,滋滋声音不绝,紫电进入她的紫府、丹田,不停的劈击三颗命星,劈打她丹田中的星辉元命剑。
慕容绝躺在冰台上一动不动,连坐起的力量都没有了,但她紫府中的三颗命星在徐徐转动,丹田中的星辉元命剑上也流闪出剑光如漩涡,忍受着紫电劈击的剧痛,将那紫电一缕缕吸入,融合。
第十道劫雷散去。
众人都吁了口气。
然而,天道劫杀还没有结束。
最后一关,才是最强的劫杀,也是后天晋阶先天度不过去的最大的坎,多少后天折戟于此处。
这一关,是心魔劫。
这一劫,是七情六欲。
是人有感情,即使修炼无情道的,也有欲.望和执念。心魔劫是修者心境的弱点,天道劫杀意志是修者的心境衍化而生,最害怕什么,最渴望什么,最执念什么,最眷恋什么,有什么样的幻境,要突破幻境,要打破这些最害怕的,最渴望的,最执念的,最眷恋的……否则,要么沉溺于幻境,要么受困于幻境,要么在幻境中崩溃,以致度劫不过。
而心魔是潜伏在修者的潜意识深处,不为神魂所知,防无可防,而当它出现时,是最强的杀招攻向修者最弱的心防,很多修为强大、道境强大的宗师都没有度过自己的心魔关——所谓最强的敌人是自己,这话是有道理的。
不过,这一关对慕容绝来说,反而不是最难的。
因为杀戮道是伴随着心魔在修炼,她的心魔一直是显现的,不是隐藏的。
她入情、历情,再绝情,最大的心魔是在修炼绝情道的过程中,而她在峡谷一战中绝情道大成,最大的心魔劫已经度过,此时的心魔幻境于她,不过是一剑破之,无沉溺,也无犹豫,一剑斩出,便是天高地阔。
天地元气呼啸进入她体内,真气急转,化为生命元气,修补她的伤损。而在她的丹田中,元剑下面的真气之湖,已经扩展成了没有边际的汪海,清澈的湖水也变成了浓稠的白雾,那片海如同雾海一般,白得纯粹。
她体内的真气已经尽数转为了先天真元。
晋入洞真境,内气转为真气,这是一个质的飞升,而晋入先天,后天真气全部转化为先天真气,称为真元,更是质的跨越,先天宗师一击的力量远远胜过后天宗师,在于真元的威力是成倍的增加。
慕容绝头顶上方的血云早被劫雷击散,此时朗朗青空,忽然裂开一道金光,那金光之中隐约有三颗血色星辰的投影,转瞬融合为一道血色的星芒,仿佛跨越了遥远的宇宙时空,向着慕容绝的位置流星般坠下。
那是大道源种。
修者晋入后天宗师时,道意触动天道意志,凝结成道种,蕴于丹田生发先天真气的真种中。但这道种还只是种子,跨入了大道的门槛。而大道源种来自于宇宙意志的根源。
如果将宇宙看成是一棵大树,那么每一条树枝是一个大世界,而树枝上的每一片叶子是一个小世界。后天宗师凝结的道种是小世界的道种,之后的修炼,是不断强大道种,当晋入先天时,道种意志强大到触动宇宙大树的根须,根须生出感应,便自动震荡出根源意志,投入修者的道种中。
如果说后天宗师是向着大道前进,那么晋入先天,是在通往大道的路上架起了一座桥,先天宗师只要循着这座桥前进,不会走错路。当然,前进的快慢,取决于个人对道源种子的领悟力,以及循着这条孤寂又漫漫长桥坚持前进的意志。
慕容绝度劫时的伤损已在她度过心魔劫时瞬间痊愈,大道源种坠落下来,进入慕容绝的丹田,与她的真种——星辉元命剑融合。
她盘膝坐在冰台上,头顶上方一丈处,凝结出道源法相,不是之前一团团的血云,而是幻化成了更具体的形象——一头血色的狼。
和天道劫雷化成的那头杀破狼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庞伟,高约三丈,但溢出的威能却如千仞高山压下。
萧琰在内的众位后天宗师立即闭眼,用神识细细感悟法相散发的道源之力。
这是宇宙根源意志的映射,虽然慕容绝的道不是他们的道,但通过一种根源可以触类旁通,而旁观者获益多少,看各人的境界和领悟力了。
萧琰对灭的道意原本有一些领悟,但关键是如何与她生的道意共存,融合,她在养伤期间领悟到如何共存,加上昨日在神湖边作画时慕容绝以道意真髓相助,萧琰贯通领悟了两个道意的融合,然而如何以死化生、以生化死,成为循环不绝的道,萧琰还在模糊中。
而当此时,在这根源意志的映射下,萧琰识海中如同醍醐灌顶,模糊的镜面一下打破,识海起波涛,射出两道光,一红一白,如同两道长虹贯入紫府天幕,分入南北,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同时大亮,一红一白,一顺时针旋转,一反时针旋转,旋转的轨迹如同一红一白的阴阳鱼。
而她丹田中蕴含道种的真种,一颗如同夜明珠大小的无色琉璃宝丹,清净、剔透,内里核心一颗闪烁的星辰,那是她的“道种”。此时道种星辰上闪烁着南斗、北斗的映射,也如一红一白的阴阳鱼,首尾衔接。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红鱼白鱼不断吞噬对方的尾巴,宝丹下面的真气之湖翻涌,生之真气和死之真气在红白阴阳鱼的相接中进行嬗变,真气浩浩荡荡,眼见要如大河决堤般冲向萧琰的各条经脉……
萧琰暗道一声糟糕!
这是晋阶的前兆。
但她此时晋阶先天危矣!
危急时刻,一道冰寒的力量突然贯入她的眉心。
那道力量仿佛封印一般,将萧琰紫府星空的北斗南斗的衔接封住,凝成一颗红白相间的水滴,直直坠落下去,识海中的莲花绽开,水滴落在莲花芯上,被莲瓣合闭起来。而当萧琰正式晋阶先天的时候,封印在这滴水珠中的道意会自动解封。
少神司苍白的食指从萧琰眉心上移开。
萧琰睁眼感激道:“多谢前辈。”
少神司冷漠的目光透过黑曜石镜片落在她的脸庞上,“要学会无情。”
“……是。”萧琰应道。
她不敢此时晋阶,不是修为不够,而是心境尚有缺。
晋阶时最凶险的心魔劫,恐怕她度不过去。
不是她的道意不坚定,也不是她的心境不纯净,而是她有心隙。
她的心隙,是情。
像萧琰、李毓祯、慕容绝这三人,无论天赋、悟性、意志、心性,都是顶尖之选,但是,她们还是有心境上的弱点。人的弱点莫过于七情六欲,所以慕容绝修炼绝情道,斩情斩欲。而李毓祯的弱点是“唯我一心”,太过自我而至锋锐霸道,心境上达不到“至静”和“相容”——而她因为情伤后的至痛至寂,反而圆融心境,达到了这个境界,此即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萧琰的弱点不同她们二人,在于至情。
至情者,最不易破的,是情。
萧琰此时还没法破情。
少神司提醒她,要学会无情。
萧琰却不能像慕容绝那样绝情——她做不到!
绝情也不是她的道。
如何“无情”,这是萧琰要领悟的。
第三五一章 正月里呀啷里个啷
长安,正月初一也是个好天气,还是一个十分盛大的天气。
盛大,是因为今天是正旦大朝会,所有五品以上的京朝官和皇帝特例赐进的官员,帝国各道、都护府、直辖府、州、海外总督府的朝集使组成的盛大贡物朝贺团,还有各国朝贺来使,都要在今日大朝会朝贺。
寅正时分繁密的星斗还挂在寒冷漆黑的夜空中时,丹凤门外的广场上已经各色车马云集。将作监已经在广场上搭建了一座座规划整齐的防寒毡棚,朝贺官员们依品序进入各毡棚,等候及更换庄重繁复的朝服,至卯时点名,入掖门内列队蹈礼,辰时二刻依品序入含元殿,不够品级的列队于含元殿外的广场上。辰正准刻雅乐起,圣人着十二章兖冕服乘御辇入殿,升座,太子李毓祯身着九章兖冕服,伴驾于御座下。千官以皇太子为首,拜贺圣人,起身后,再拜贺监国皇太子,太乐进朝歌,献舞,三公贺,宰相贺,宰相率百僚蹈舞贺,诸道府进贡物,奏政绩,藩属国进贡礼,各国来使贺……礼仪繁缛无比,即使每年参加的老臣都有可能出错,反倒是朝贺的各国正使做得分毫不差,当年昭宗皇帝还调笑东海大都护、越国公曾元光朝贺行礼尚不如藩国使臣礼仪流畅规整,越国公当时笑说“陛下,此更有乃吾唐强大也”,故诸国莫不敢礼疏,昭宗笑曰:“然也!”……盛大的从来不是朝贺礼仪,而是大唐的国力强盛。
今年朝贺时各国正使都表现得格外热烈,原因是大唐帝国去年对燕周帝国战争的胜利——令各国震撼的是,这不是往年的边境战争,而是灭国战争,大唐胜利了!虽然燕周西北三州还没拿下,但在朝贺的各国看来,大唐联合军事强国乌古斯,占领燕周全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各国今年朝贺的热烈积极的反映在礼单的长度和厚度上。
朝贺时乌古斯使臣奉上的贺礼最引人注目。
之前曾有流传“两国同盟出现矛盾”,但从乌古斯使臣朝贺的丰厚礼单,以及大唐圣人当殿慷慨回礼的上,似乎表明了这完全是谣言。
跟着,乌古斯使臣又呈上了乌古斯大汗以宗师身份赠送给大唐监国皇太子的礼物:一柄黄金鞘玉柄金刚石刃的割鹿匕。乌古斯陛下说:谨以此,表达她与昭华太子的私人友谊如金石之坚。不管各国使臣信不信,至少让他们看到了大唐和乌古斯的同盟关系仍然亲密,而且两位掌权者这种“私人友谊”暗底里蕴藏的意义,也让诸国使臣醒明并重点关注到:这两位都是武道宗师!
至少长达两百年的寿命,将让她们对帝国的统治长久,而宗师拥有的强健体魄和充沛精力,将使她们长久都处于青春和壮年期,对敌国来说,有这样的统治者是可怕的;对藩属国和友好国来说,有一个稳定的统治者,却是好事,至少不用忧虑政策变化或大唐衰落。
当今世界,大帝国只有这五个,现在是四个,而大唐无疑是其中最开明、最开放、最具有包容性的帝国,这对各个小国来说十分重要,至少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文明和意志,不用担心大唐强迫他们改变自己族群的信仰,若换了大食帝国或者欧罗顿帝国最为强大,那他们还能有自由的信仰吗?总之,对于朝贺的这一百二十多个王国和部落酋长国来说,大唐帝国强大好过其他帝国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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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唐帝国有一个强大又稳定的君主,这会让忠心的藩属国更加忠诚,让各个友好的王国更愿意加大亲密友好度。怎么加大友好度?当然是从经济贸易文化等各方面都要更加紧密的往来。……当然这不可避免的会趋向于“唐化”,但对这些小国来说,向强大的文明学习本是族群生存的本能,唐化对他们来说不是坏事。
而大唐朝廷每年正旦大朝会的盛大,都是展示自己的国力“更加强盛”。每年大朝会之后,很多国家对大唐的“友好度”都会增加,还有希望成为大唐藩属国的。但大唐在接纳藩属国这方面十分“吝啬”,据说南洋最大的王国室利佛逝递交了几次申请成为藩属国的国书长安都没有同意。
诸国来使朝贺时也注意到,今年朝贺的国家中少了几个:燕周帝国已经灭亡自不必说,还少了欧罗顿和大食这两个帝国,以及“王国”级别中的突厥汗庭。
当然这不奇怪,原因各国使臣都是清楚的:
宣战国互不派使,还做什么新年庆贺哟。
欧罗顿帝国不必说了,已经和唐乌联军在燕周西北三州开战了。
再说大食帝国,去年七月底向大唐宣战了,只是暂时没出兵,不过两国已经是宣战国状态,当然不会再派使臣朝贺。
各国使臣均在想,或许过不了多久,大食要向大唐安西府出兵了。听说大唐年前在往安西都护府调兵,没准元月过后要开打了。
那时候,突厥汗庭何去何从?
打从两百年前突厥汗庭被高武大帝打得落花流水后,分裂成了两部分,小部分降了大唐的安西都护府,大部分渡到咸海以西,在荒瘠的可萨高原上艰难生存,休养生息五六十年后南下可萨高原,打败了库曼大草原的库曼族,渐渐从波斯的势力范围中夺得了库曼大草原的控制权,并在此重建突厥汗庭,此后是跟着大食一起干,坚决对抗大唐一百年不动摇。但是,去年突厥汗庭才背着大食联合波斯复国|军占领了大食波斯行省的三分之一,这会儿突厥人还有脸转过头说跟大食一起干吗?……如果艾马亚九世重新接纳了这个狠狠咬了他一口的盟友,那心胸得和大西洋比呀。
不过嘛,这可真难说。
有些使臣暗暗想道。
国与国的敌友转化,有时是取决于外部因素……大唐帝国常常充当这种“外部因素”。
只从突厥汗庭今年仍然没有派使臣入长安朝贺来看,跟大唐仍然没有友好度呀。所以说,如果翻脸回去跟大食一起出兵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扶桑、新罗这几个大唐藩属国的使臣则是在想:今次一定要征得帝国朝廷的同意,允许他们派出藩属军团参战。
虽说派兵参战要向宗主国缴纳战争军费,而且参战会有将士伤亡,但是好处也是巨大的:一则可以加强与宗主国的亲密度,二也是更重要的,参与这种帝国级的大规模战争,能最大程度的培养他们的将领,提高他们军队的作战能力,这是国内剿匪或者镇压几个叛乱,以及与其他王国的战争达不到的。
今年来自南大西洲西部、南部丛林的十一个黑人王国的朝贺使,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赞扬,说他们在艰难环境下,坚持**自主,让族群得以生存和发展,这很不容易。这十一位黑人王国的使臣立时得到了百众瞩目,他们在一百多个外国使臣中并不显著,论国家实力和地位都是排在中后,却没想到在这么盛大的朝贺殿上竟然会得到大唐皇帝陛下的亲口称赞,一时激动得眼冒泪花,嘴唇却哆嗦得说不出来话,只有使劲拜首才能表达心中的感动激动之情。
而皇帝陛下说的“在艰难环境下,坚持**自主”是什么意思,诸国使臣当然都清楚,这明摆着是指大食帝国对这些丛林王国的数次侵入嘛。得亏南大西洲的热带森林环境和气候,让大食人的主力军队很难侵入,否则这些王国一早也如埃及、麦罗埃、阿克姆等北部、东部王国般,成了大食的行省了。
但唯独在今年的正旦朝贺中,皇帝陛下对南大西洲的这些**王国进行了表扬,这表达了什么?
来朝贺的使臣没有笨的,很可能还是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人之一,结合当前的政治形势,脑子一转明白了。
大唐是真的要跟大食帝国干起来了!
所以,这些南大西洲的**王国,都会是大唐的天然盟友。大唐的大西洋舰队能在南大西洲建立三个海军基地,有这些黑人王国的积极支持;当然大唐海军的存在,也以强大的海上力量支持了这些王国抵抗大食的侵入。
十一位西洲王国朝贺使心里都盘桓着一个念头,那是他们出发前,十一个王国聚在一起商议后做出的一个决定,此刻,他们心中的这个念头更加强烈。
……
午时二刻大朝会才结束,之后是殿中宴会。皇帝和李毓祯都要去暖阁换下兖冕朝服,换上通天冠、绛纱袍公服。李毓祯跟随在父亲御辇后,出到后殿廊上时,她眸子忽然一凝,抬头向北面天空望去。
皇帝回首,“昭华?”
李毓祯一笑,说:“有故人,喜事。”
她紫府星空中,北面星空隐隐浮现出一具影像。
一头血红毛色血红双瞳的狼,杀气凛凛。
这是……法相?
慕容绝千山晋阶先天了?!
李毓祯眉毛微挑,薄凉的眸子闪亮起来,锋锐、犀利、明炽,那是遇到挑战的盎然眼神。
很好!
她唇边挑起一抹笑容。
比起冗长乏味的大朝会,这件事有趣多了。
***
同一时间,正在道门丹室的沈清猗,身处燕周西北前线帅营的萧琮,心中都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应。
似乎有一个强大的存在产生了……
两人凝神片刻,心中都涌起一个念头。
那是星命的感应!
萧琮和沈清猗心中都清楚,除了自己外,还有四位星命与自己相关。
但是,他二人的紫府都还未开辟,虽有感应却不清晰,只能在模糊的感觉上加以推测。
……应该是谁晋阶了?
两人第一个想到萧琰,但慕容绝和李毓祯也极有可能晋入先天。
思忖一阵后,他们都想到了慕容绝。
这位是最有可能的。
毕竟正处于踏入绝情道的关口。
难道是阿琰磨剑成功了?
若是这样,那真是好极。
沈清猗、萧琮心里都这么想。
慕容绝若突破先天,那阿琰再也不用充当磨剑石了。
这不是好极么!(.txt.net )
第三五二章 她的情堪不破
正旦大朝会之后,很快到了正月初四。
按例这日皇帝要与诸文武大臣及宗室勋贵在西内苑射弓。当然,皇帝陛下都是坐在暖榻上笑悠悠的看众卿比试弓箭,至于陛下的射弓嘛,当然是太子殿下表现孝心代父而射,顺便考较一众武臣的箭技,李毓祯出手是真的考较了,有的武臣兴奋不已的表现,有的武臣是嘤嘤嘤了。
今年初四天气有些阴,当射弓的三四百名文武官员和宗室勋贵及特别赐进的使臣才入西内苑不久,天上下起了雨夹雪,这样的天气除了箭道高手外当然不能比试弓箭了。于是皇帝陛下着内侍传了旨,射弓改成游苑会,众卿在西苑随意游玩,中午赐膳。一众文武官员和宗室勋贵及十几位使臣各聚圈子,各寻玩乐。皇帝在几十名文官和勋贵的簇拥下去了温室殿,谈文学,说思想,论书画等等,极有意兴。裴昶、姚蓝成等政事堂宰相和徐知通等枢密大学士则随着李毓祯,从左登阁道上了温室殿楼上的暖阁说话。
宫人奉茶后,靖安将军孟可义便肃然禀道:
“殿下,上午收到的情报:十二月三十日,大食十个军团二十五万军队从中央省调动,分三批向巴赫省开拔。预计经巴赫省进入亚美省,从里加海西岸,由大食舰队运送,渡海进入中洲,陈兵我安西都护府边境。”
里加海南北狭长,北止于巍峨的乌加尔山脉,南流六千里注入大西洋,是大西洲和中洲的分界海,尤其南大西洲和中洲完全以此海相隔,大食军队要进入中洲,必渡此海。而渡海也有两个方向:一是从里加海最南端的波斯湾进入波斯行省,穿过突厥汗庭所在的库曼大草原,再往北纵穿乌兹大沙漠,兵抵安西都护府的西南境;二是从里加海北部渡海,进入狭长的可萨高原,再东下高原渡过咸海,兵抵安西都护府的西境。
李毓祯眸子扫过众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众位宰相和枢密大学士都沉吟起来。
大食选择哪个方向进抵安西府,表明是否和突厥汗庭联合出兵。
以往大食与大唐开战,都是选择波斯、库曼大草原、乌兹大沙漠这条路线,穿越沙漠对于大食军队并不难,因为大食是从沙漠部落起家,大食半岛的中南部是沙漠,大食军队对沙漠作战很习惯。而走北部的出兵路线,要横渡咸海,这意味着要与大唐的安西海军作战。大唐的海上力量称霸全球,大食与大唐海上作战没占过优势。所以这也是大食与突厥汗庭保持长久“蜜月期”的重要原因,因为库曼大草原这个出兵通道。
在突厥人之前,库曼大草原是库曼族的地盘,并被波斯势力影响。而突厥人重新崛起后,成了这片草原的霸主。波斯行省几次出兵,都因突厥骑兵在草原上来去自如而剿灭不成,加上库曼大草原西为可萨高原,北为乌兹大沙漠,游牧骑兵容易走避,大食出动中央军也很没有重创突厥人,而中央军一去,突厥骑兵又冒出了,袭扰波斯北部省了。
突厥人在这片土地上有种鱼与水的契合感,因为这里本来是突厥部落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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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突厥人也是凄惨……”裴昶捻须发言前先说了这么一句。
众大臣都呵呵了。
突厥人怎么不凄惨呢?
先是波斯帝国强盛四处扩张,突厥人被逼得东迁,奋斗拼杀几十年,终于在漠北草原打出偌大的地盘,建立起中原史书所称的“东.突厥汗庭”,结果好日子没过多久,遇上鲜卑帝国强大起来,突厥汗庭只得缩了头,臣服于鲜卑人的北魏帝国,等到北魏分裂了、代起的北齐北周也由强到衰,突厥人终于又可以冒出头来耀武扬威了,结果大唐又继起,突厥人被太宗皇帝打得缩回漠北,跟着又被北迁建国的乌古斯和燕周一路赶出漠北草原,北边东边都没法混了,只好又回迁西域,建立起西突厥汗庭,在西域诸国中称霸。然后到了高宗皇帝时期,大唐更彪悍了,直接出兵灭掉了西域各国,先后建立起河西道和安西都护府,而安西都护府往西一直扩张到了突厥人的发源地--咸海。突厥人凄凄惨惨的奔逃,绕过咸海以南进入可萨高原,这里荒瘠得连鸟都不过,突厥人靠着在里加海东岸打鱼才生存下去,游牧民族差点逼成了渔猎民族。
但突厥这个民族还是很强悍的,休养五六十年又恢复了元气,也仍然保持了游牧民族的彪悍,于是大举南下可萨高原,越过乌兹大沙漠的边缘,进入库曼大草原,打败草原上的库曼族,以及围剿的波斯军队,最终又成为这片草原的主人。
李毓祯记得高宗在帝札中写下的对突厥的布局:“……波斯之地若被大食统治百年,整个波斯都会成为真主的神仆。突厥是把很好的刀,应逐而不灭,留着用于大食。”
裴昶当然没有看过高宗的帝札,但身为帝国首相,拥有大局观最重要,通过这两百年来的西部形势分析,前后联系因果,裴昶也能洞察高宗皇帝当年的布局--当年安西都护府可以一举歼灭西突厥汗庭,但为什么会放过西突厥几万人马西去?从突厥人重新崛起,控制库曼草原,不断袭拢波斯,可明白高宗皇帝的用意了。
突厥人有着远大的野心,不甘于只是“游牧”,他们对土地一直有着渴望,而向东、向北进不了,势必南下向波斯扩张。
裴昶一句感叹让众人都回思了突厥人的历史,顺势而入,分析说道:“突厥汗庭的战略是联合波斯复国.军成立一个突厥波斯帝国。如果他们收复波斯全境,加上库曼大草原,联合起来的疆域差不多有四百万平方里,这达到成为帝国的基本条件了,至于能不能被咱们四大帝国承认,那是外交斡旋的手段了。
“但是,突厥汗庭这个战略计划被咱们大唐给搅和了,波斯复国.军担心被突厥汗庭吞并,和突厥汗庭已经是貌合神离。突厥建立不了联合帝国,又得不到波斯南部省,打通大西洋的出海口--除非能吞并波斯复国.军的势力。但有我们安藏都护府与波斯东南部相邻,波斯复国.军能得到我们大唐的军事支援,必要时还会直接出兵,突厥人吞并不了波斯复国.军,只能回头与大食修好。”
徐知通、罗谨成、李怀固等枢密大学士都微微点头。
尚书令姚蓝成言辞谨慎的接口说道:“突厥汗庭如今占据波斯两个半省,艾马亚九世是否咽得下去?如果出于联合对抗我大唐的考虑,艾马亚九世暂时容忍突厥人的占领,对突厥人也必然有罅隙,联合出兵不可能合作无间。除非,突厥汗庭退出波斯占领地--这个可能性应该比较小--或者,给出大食可以接受的交待:同意与大食军队联合,扫灭波斯复国.军?或者是其他的……”他沉吟了一下,缓缓提出一个可能,“譬如,突厥汗庭并入大食?成立一个突厥行省?”
裴昶捋着长须,暗蕴精芒的目光掠过众位枢密大学士。
罗谨成等枢密大学士都看向胡国公徐知通,这位资历最深的枢密大学士曾任过十年安西大都护,和大食、突厥都打过仗,与在座诸位相比,对突厥人的行事最了解。
李毓祯也看过去,问道:“姚相最后一个假设,徐公以为有几分可能?”
靖安司编撰的诸国综合报告中,包括突厥汗庭的报告,从民族特性到军事特性等等都有详细的分析,但这些都是纸面上的东西,李毓祯还是想听听这位前安西大都护的意见。
徐知通沉思了一会,才开口。
***
正月初四这会神山也在下雪。不只神山,乌古斯大部分地方都在下雪,还不是小雨夹雪,而是鹅毛般的大雪片,一忽儿如骤沙狂奔,一忽儿如玉龙柱天,铺天盖地落下来,一直下到初六日凌晨为止。万里神山一千丈以下全是一片雪线,千丈以上才出现森林,积雪皑皑,无数树枝被积雪压塌,深雪覆盖的林中已经看不见草和灌木,尽数被压到雪下面,但到了来年春夏,积雪融化后青草必又新发……生死不灭,一岁一枯荣。
萧琰一人在雪中漫步,这些日子她习武后都会在雪山森林中没有目的的漫行,不用轻身术,那么一步一陷的在雪中走着。每一步落下去积雪都至她膝盖,让她有种和这雪地雪林完全贴合的感觉。生命在这种平凡的体验中真实,而不是高远的缥缈。
她的道为正心,修真我,心境要脱俗不染污垢,但生命应该是平凡又真实的,平凡真实得和凡夫俗子一样,有喜怒哀乐,有和恨,有得到,也有失去……
“咯吱!咯吱!”,一步一步前行。
一只灰毛蓬尾的松鼠忽然抱着一颗松果从她眼前的树梢上吱一声跳走。她倏地指风一弹,那松果便从爪子间跌落雪地上,落在她身前。那松鼠乌黑如豆的眼珠中能看出万分不舍食物掉落,但萧琰身上流露出一分杀气,让它感到极度危险,没有半分犹豫,嗖的飞跃出去。
这样的雪天里,下一颗松果很难寻到,但眼前保命更重要。
这是出自本心的取舍,完全不需要犹豫。
萧琰忽地一笑,乌黑清澈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她指风一弹,那松果倏地飞了出去,正巧落在松鼠窜跃出去的前方,那松鼠伸出爪子敏捷一扑一抓,抓住了松果,落到枝梢上又几窜不见。
……
初七慕容绝还在闭关巩固先天境界。
萧琰也还在雪山森林中行走,有时在雪峰上发现一朵雪莲花,会看很久。
有时她又回到神湖作画,一忽儿落笔,一忽儿沉思,一忽儿绕着湖水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说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话。
她在雪中徘徊时遇上了少神司,很认真很迷茫的问:“何谓无情?”
少神司冷冷淡淡一眼,冷冷清清一句:“有情无情,有意思?”
萧琰呆立了良久才懂了。
有情无情对于少神司来说不是情,而是一种状态,一种“事情”。
它像看见路边一丛花,心中喜悦则有情,无动于衷则无情,然有情不会因为生命凋谢而悲伤,无情不会因为碍眼而毁灭,有情无情像山水一样自然存在。
这是已经勘破了情。
故,无所谓有情,也无所谓无情。
但萧琰勘不破……
晚上她对沈清猗说:
思念卿卿,恨不能日日相缠。
……
萧琰去神庙星殿观星,又问睿智的大祭司:“什么是无情呢?”
大祭司脸上的皱纹笑展开来,一条条皱纹里似乎都刻着智慧,告诉她说:“人间。”
萧琰懂了,大祭司的是博,而广博的对生命个体来说,是无情。
她的生之道,也是一种无情的,那是阳光照耀大地、雨露滋润万物,惠施而薄的。
但她还有一种。
至情,至深,至入微。
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在这片寂静的雪林中留了很久很久,直到一群角鹿觅食踏雪而过,化为碎琼玉屑,唯深雪大地记下它的深情。
……
至喜至忧至相。
……
第三五三章 你做到第几步了?
正月初九,慕容绝稳定了境界出关。
萧琰立在石屋门口,笑着迎接她,眉眼濯濯如春山,干净如冰峰雪莲,却没那冰寒之意,而是明澈如暖冬,只那眸光流转间,有淡淡的怅惘。
慕容绝打量她几眼,调笑道:“你这是陷进雪沟里爬不出来了?”
萧琰叹气,“我的问题是,不想爬出来。”
话虽说得忧愁,她脸上的笑意却是溶溶的,温软柔和又仿佛沁着蜜香,完全是深陷情中不想出的样子。
两人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着话。
萧琰说了她最近的困扰,笑说自己现在是困在宝山中。
慕容绝心里摇头,说道:“我的无情,你学不了。”
萧琰眸子一凝。
慕容绝说道:“得而后舍之,无悲而无喜。”
慕容绝这说的是她对萧琰的情。
“你能做到?”
得而后舍之……
萧琰神色一僵,要她对沈清猗得而后舍之?……杀了她吧。
慕容绝的声音天然带着寒意,比地面上的深雪还要冰凉。
“七情动而心不动,淡然而无惊。”
“心自在而无欲牵,无忧亦无怖。”
这是慕容绝的无情。
有情而心不动,故情去,也淡然而无惊。
有情而无欲,故无忧,无怖,因为不执念于得到,便不忧惧于失去。即使亲人在眼前逝去,即使至友在眼前陨落,也如飞花落雪般,心中感受到生命消逝的凉薄,然无悲亦无痛,因为生和死在她的心中,都是天道自然的规则,成不了永恒,必然要逝去,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像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像四季的花开花落,繁盛与凋谢的寻常。心随自然,不会因物喜,因己悲。
萧琰凝思后叹息摇头。
学长说的对,她的无情,她的确学不了。
她的情动心也动,有情有欲念,而且是很深的执念。
希望和那人相相守到永远的执念。
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情执。
而情是所有感情中最炽烈也最让人沉沦的感情。
一旦沉沦,生情执。
慕容绝的“心随自然”,她做不到。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做到。
她的情,不愿意堪破。
……
“我这几天在想,什么样的情,是至的情。”
至的情不是挂在口头上,而是心中所想,行动所为,并且持之以恒下去。
那什么才是至的情呢?
萧琰至母亲,那是要成长到和母亲能比肩的高度。
萧琰至朋友,那是要情义所在,虽死亦慨然趋也。
萧琰至沈清猗,那是要在有生之年,和她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
而这些至中,只有情是和永远相连。
但是,人生最惧的,是永远。
“永远相守”这个“永远”,本身是难以永远的——因为它终将失去:或许是岁月长久而情终变淡,或许是在生死这个规则面前无论怎样深的相最终都必定是别离。
这都将是萧琰在心魔幻境中要面临的考验,幻境之中,百年千年的时光不过是短短几个弹指,生死离别会是在如胶似漆炽烈燃烧的相时突然降临的深渊。
你有多深,失去你的痛会有多痛,如熊熊烈焰穿透身体,如铁枪贯穿心脏,如利刀撕裂身体,心至悲痛而失去知觉,沉入深渊而不自醒,唯愿让黑暗也带走自己,或许还能和她在时空的长河中及时相遇……
心魔幻境最厉害的,莫过于能将人的情和痛放大到百倍和千倍,那种突然失去的极致悲痛下,萧琰也不敢说自己能承受得住。
“……至少,我现在不能。”
两人并肩行走在雪地中,积雪在靴子底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凉清新的雪气灌入肺腑,让她的心在炽热中又透着冷静。
“我在想,怎样她,才是最深的?”
萧琰没有说无情。
她根本不想对沈清猗情淡。
那般浓烈的情,只有回以同样浓烈的情,才能让萧琰安心、欢喜。
只是想想对沈清猗情淡一点,会让沈清猗伤心,萧琰觉得自己先个伤心了。
真一个人,不想让她受一点点的心痛,只想将自己整颗心都捧给她,把人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如果她绽颜一笑,是自己最大的欢喜,能被幸福的潮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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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起得晚,但一旦生根,如参天大树的根须扎入地底,稳固又坚深;又如溪水欢快的从山间跃下,一路叮咚而唱,情入江河,浩浩汤汤。每每想起沈清猗她这些年的隐忍辗转,想起她在月下的清冷孤寂,徘徊乱影,她觉得心痛,再无法让沈清猗又经受这种痛,只觉自己要用浓烈的来对待沈清猗的情,像绚丽的花海,美好的山川,热气氤氲的温泉,滔滔的大河,那些热烈、美好的、奔涌的色彩,都要绘在她们的情中,让沈清猗的生命永远都绽放在鲜花里。
萧琰觉得,她至沈清猗,要让她的生命更加美好的绽放,让她们的岁月灿烂流金。
阿娘说,一个人,是让她的生命绚烂。
萧琰深深记住。
萧琰此时对沈清猗的情如烈日岩浆一般,不是经历了悠长岁月相守而沉淀下来的潺潺细流的悠缓,她们正处于热恋期,这种感情是涌动的、奔放的,又因为定情后不久便离别,情意的堆涌和刻骨的相思让这种感情变得更加渴望,像火山下滚动的岩浆在涌动着要喷发。
萧琰不敢闲下来,闲下来会想念沈清猗,想念她清冷的气息,想念她清冽的眼眸,想念她清冷却萦绕着意的声音叫她阿琰……她幻想着拥她入怀,她的气息清冷而呼吸炽热,她的肌肤柔软而滑腻,萧琰幻想到这里立即打住,深觉是对自己的折磨,给沈清猗的信中说“思念卿卿如火焰烈可焚身”,如果沈清猗此时出现在她身边,她不觉得自己能克制得住。
有几晚上甚至做了春梦,在梦中与沈清猗缠绵榻上,她醒来后都不得不念清静经,消解心里对沈清猗的渴望。
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沈清猗写信,情话永远都说不尽,相思也永远道不尽,只是笔下这么流淌出来,觉得情思如蜜浆,浓稠得像刚出锅的糖浆,舀一勺起来都是丝连着丝,千丝万缕没法断绝。
“我觉得,我已经入魔了。”
萧琰对慕容绝坦然说着自己的感情,炽热的情感在她血管中流淌,但呼吸着雪山上清冷的雪气,她的心也像雪水一样冷静宁澈,和慕容绝淙淙流动的冰川之水默默交汇,那是至交之友在静深处的心灵交流和理解。
慕容绝眸光如冰雪,仰望着还有几百丈高的雪峰,给出评论道:“你现在度心魔劫,的确度不过。”
佛经说:因故生忧,因故生怖。得越深,执念越深,越忧惧恐怖于失去……破不了迷障,如何度得过去?
萧琰望着雪峰,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笑道:“这两千丈雪山,我们一步一步走上来,也登高到了三分之二。我不着急,一步步走,总能走出去。”
慕容绝仰望雪峰想了一会,说道:“不若登顶。”
既然现在下不去,那登上顶峰。
萧琰怔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慕容绝话中之意。
无法破除情执,那让情更进一步,让感情更炽烈,达到高峰。
情至极高处,情迷便越深,要破除情执当然更不容易——可慕容绝向来是迎着险峰上,越是难的,越走那条路,她给出的建议当然也是迎着险峰上。
萧琰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只是,不过,她和沈清猗的感情要怎样更进一步?她们现在分隔两地,连相处都不能,怎么更进?再者,她父亲还对清猗有心结呢,估计两人一年半载都没成亲的指望,何况现在还在战争中。
“……最快,也得燕周战争结束后吧。”她愁着眉说道。
慕容绝奇怪的看她一眼,“这跟你父亲何关?只是你和她。你想要,她想要,做是了。”
做……
萧琰呆呆的看着慕容绝:……学长说的,是那意思?
她神色忽地窘了,白皙俊丽的脸庞上闪过一抹绯红。
像至丽的秀川染上胭脂色的云霞。
这般殊丽之色,让慕容绝冰淡的眸子都凝了一下,然后很笃定的说道:“沈清猗一定想要你很久了。”
“……”萧琰伸手扶着额头。
学长你说话可以不这么直接的。
慕容绝还有更直接的,“一吻二摸三做,你到哪一步了?”
萧琰嘴角一抽。
一吻二摸三做……
她只是抱了沈清猗……一吻……没有。
她不自在的轻咳一声,向来干净澄澈的眸子浮上些窘色,眸子看着雪山好像看一朵花一样,是不看慕容绝。
慕容绝眼神不可思议,看着她仿佛看见沐浴着道德圣光的圣人,“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吻过她吧。”
萧琰转脸看她,神色无比严肃,声音无比严正,表示这种问题太私人拒绝回答。
慕容绝轻嗤她一声,一边眉毛扬起。
“萧无念,你这种性子真是要不得!”慕容绝冷声批评她,“有你这东想西想的时间你们都做过好多回了。”
这话直接,粗暴有力。
萧琰脸色爆红。
慕容绝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萧无念,你不会是不会吧。”
那冰寒声音里竟然流泄出了笑意。
萧琰瞪眼她。
慕容绝一脸真诚的建议,“我有慕容家的春宫图,你要不要?是家里长老们绘的女女专辑,我以前翻过,姿势挺多。本来想和你做的。”慕容绝表达了以前的遗憾。当然,她现在对萧琰没有情|欲了,好友力要尽到。
“……”萧琰眉角直个抽筋,脸上却是云蒸霞蔚,粉红得像三月桃花,灼灼其华。
“那图我搁皇宫里了,回头我让人——不,我回去给你取来。”
“千万别。”萧琰大惊失色,赶紧阻止。
慕容绝一脸怀疑的看她,“你确定你真会?”
慕容绝心里,萧琰是纯洁的小白羊。
萧琰额头跳起了筋,总不能说她已经做过有经验,慕容绝问她和谁做过她难道要说和李毓祯做了白天到黑夜——咬着牙,恼火道:“打一架。”
慕容绝一双冰寒的眸子看她。
“你确定?”
……
确定的结果是,萧琰被狠揍了。
慕容绝晋入先天后,萧琰和她的差距不再是以前的“有差距但可以对抗”,而是一边倒的挨揍了。
慕容绝不是普通的先天,遇上普通的先天以萧琰超出洞真境十数倍的实力还可以越阶挑战,但遇上在先天中也能越阶挑战的慕容绝,两人的差距是成倍拉开了。
不过挨揍也不是白挨的,慕容绝晋入先天后对毁灭道意的领悟更深刻,萧琰与之切磋直面的也是更加强的毁灭剑意,这让她对灭之道的感悟更进一步。
因为萧琰之前对生之道和死之道的融合,以前领悟自创的生生不息功法更晋入一层,直接的表现是她伤口愈合的速度加快了,连慕容绝剑上的血煞之气对她伤口的影响都不强了——但这是指之前,慕容绝晋阶后剑上的血煞也已经升级,产生了吞噬之气,若非萧琰生死之道融合兼进一步领悟生生功法,这种吞噬之气会损坏她的肌骨侵蚀她的脏腑。当然也有慕容绝留手之故,所以她这次的伤势没那么重,只养伤三四天复原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萧琰伤势大好。慕容绝来看她,说:“有礼物给你。”
雪肌冰骨般的手中拿着一只沉香木匣子。
萧琰顿时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十六开的图册。
萧琰嘴角抽搐,在慕容绝寒冰般逼视的目光下只能打开,翻了一页想扶额,要是让清猗知道慕容绝送她春宫图,她一定会很好看……萧琰心里都想嘤嘤了。
“学长,我真不用……”
话还没说完,慕容绝已经白衣飘飘的走了,只神识里留下一道传音:【你好好揣摩。】
萧琰:“……”
学长你快回来!
第三五四章 相爱相杀?
萧琰捏着春宫图册欲哭无泪。
对于慕容绝晋入先天后首次空间瞬移是回皇宫取春宫图给自己,她要说万分荣幸吗?
萧琰只能无语的祈祷这事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慕容绝一回皇宫,宫中的先天宗师知道了,立即传音给皇帝陛下。慕容绝想悄悄来悄悄去是不可能了,被母亲叫过去,被那宽广的胸怀热情的拥抱,纵然她已经修到先天境,对于母亲一口一个的“亲亲宝贝儿”也是满心无奈的——所以才想悄悄的回。寔楼丘知道女儿千里瞬移回宫竟是取一本春宫图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还叮嘱女儿只是“借阅”不是送给萧悦之,对于慕容家长老们亲绘的春宫图皇帝陛下表示她也很有兴趣观摩一下。
慕容绝心里翻白眼:您还用看春宫图?一百零八招早被您用遍了吧,还是乘以二,女男,加女女。
慕容家的春宫图很有名,据说每三年都要出三本专辑,包括男女、男男、女女,据说各大甲姓家族给家中子弟做成年教育的春宫图都是慕容家出品,按说萧琰身为嫡支子弟早应该接受这种教育了,但她十七岁时没在国公府,这个成年教育没进行,后来回到国公府梁国公也没有让她受教育的意思,大约觉得自家女儿纯净得跟无瑕白玉一样,这种教育……咳咳还是放在婚前吧。所以萧琰二十多岁了还真没看过春宫图,虽然她十二岁想看来着,但那时是想知道姿势,怎么个女上位,可以说这个想法相当的单纯。
但这时看春宫图,萧琰不可能这么单纯了。
不过萧琰终非矫情之人,无语一阵后,不由得笑笑摇头,盘膝坐在小榻上,坦然翻开看下去。
有语曰“技近乎艺,艺近乎道”,萧琰竟然在这本春宫图中感受到了这一点。
慕容家的春宫图真正到达了艺术的境界,萧琰翻阅时,便觉靡颜腻理扑面而来,只是看着觉得那肌肤是如此的丰泽柔滑,掬一把是香软;交欢的人物都没有清晰的面貌,只是眉眼唇颌几道简单的线条,却让人感觉到那丰富的表情,迷恋、慕、沉醉、沉沦,无数细腻的感情体现在那神情中、动作中;赤.裸交缠的身体没有一点*,只有天地孕育出的人体自然的美妙,那种欲相合统一的纯粹,让人感官和心灵都受到冲击,那是完美的与欲统一的欲乐之境。
……当然,姿势也很丰富。
萧琰看得眼角微抽,心想这许多姿势没有武功底子还真做不了。她以欣赏的眼光将整本图册看完,每一页是一个姿势,当翻到最后一页,眸光扫到最下方几行字时,她眼神倏地一肃,“性之极境,在于忘性。极乐境而忘性,无欲亦无情,方臻欲乐之间无上妙境。”
无欲亦无情?
这一句在萧琰心中滚来滚去,终究不得要义。
不由在心里嘀咕:看来空想不行,要在欲乐之境中体会……
她这一起这念头,脑海中立时不由自主的将自己和沈清猗代入了,立时脸红心跳,看图时以欣赏眼光来看还不觉得如何,没有挑出欲念来,这会儿却是一动念欲生如潮了。萧琰赶紧闭目默诵清静经,进入冥想中,心境才又澄静如清湖。
次日晨起练武后她便去见了慕容绝,将匣子还给她。
慕容绝问:“看完了?”
萧琰:“嗯。”
“感想如何?”
“……”萧琰翻白眼。
有感想也不能跟你说啊!……难道说她看完后想着跟沈清猗这样那样了?
慕容绝忽地轻声一笑,那清笑声也如雪风吹过冰壁,轻簌簌的凉寒。
萧琰当然知道她笑什么,耳根微红,立即瞪她。
慕容绝问她:“都学会了?”
萧琰又瞪她。
慕容绝点头一脸理所当然,“也对,那么多姿势,哪能看看会了,这个要结合实战。你先学最常规的姿势,多做几次后由易入难了。”
萧琰嘴角直抽搐,以免慕容绝说出更直接的话,立即抬手打断她,说道:“学长,咱们在这待得够久了——你是回军中,还是留在这里修炼,或是回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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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回军中她们一起同行,若慕容绝留在神山或回乌古斯帝都,她们此告别。
慕容绝道:“少神司说,我已晋入先天,暂时不必去战场。”
毕竟战争还没升级到先天参战。
先天参与战争破坏极大,因此各国之间都有协议:先天不参与战争。当然这是一般情况。倘到了危急时刻,如吐蕃危战,燕周节节败退之时,哪还顾得遵守这劳什子协议?国破了啥协议都没用。而对于宇文健来说,自都破后一直都是存亡之战,但欧罗顿帝国的先天还没有参与战争的意思,他御下收拢的本国残余的几位先天不能轻易破坏这个协议,否则引起的莫测后果不是他们能承负的。何况,这些先天更看重的是保存自己的实力,和国家相比,当然是自己更重要——到了先天这个层次,国家对他们的桎梏基本等于无了,主要是利益考虑或感情因素。
现在慕容绝回到燕周战场的确没多大意义,倒不如静修巩固修为。
萧琰说道:“那我先回军中。”
她眸光湛然,“学长,我们后会有期。——真希望这个后会有期,不是在战场上。”
先天参与人间战争真不是好事。
慕容绝看着她,冷肃说道:“我希望你去道门。你晋阶的心劫,不可能在战场上得到解决。既是情障,要由情解决。我还是那句话——不若登顶。”
萧琰心里犯着踌躇,“学长,我……”
慕容绝眸子冰寒,目光却深刻,“当断则断,不要在意那些枝节。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无念,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她说着抬手,在萧琰肩上一按。
“想好了,来雪峰找我。我送你去道门。”
慕容绝说着出了屋子,踏雪而去,方向是最近的雪峰。比起温暖的屋子,她更喜欢待在清寒高寥的雪峰上修行。
萧琰出屋带上木门,绯色薄缎的交领袍子被寒风撩得老高,她的心绪也有些起伏,不平静。
父亲和兄长犹在前线,她却去见沈清猗叙情……而且目的还是欢好,这合适吗?父亲难道不会伤心生气?萧琰并不害怕父亲生气,但这是她至的亲人,她和沈清猗早晚会在一起,难道为了等不及要惹父亲生气?——萧琰不愿意。
这不是她和沈清猗定情,是必须要做的决断;只是时间问题她愿意等到父亲接受,何况还有四哥给她敲边鼓。
她如何等不得这几个月了?
退一步讲,她算要去道门,也应该先回军营和父亲恳切谈一谈,而不是如学长这般率性行事。
萧琰心中拿定主意,便觉澄透,足尖掠雪而去,顷刻到雪峰下,高声对着上面传了一句:
“学长,我不会被你拉下太久。”
说完转身掠去。
她去和少神司辞别,便沿着神山起伏的脊脉往西南行去。
萧凉在慕容绝晋阶先天成功后已经先回了燕周,保护梁国公在战场上的安全也是他的重要任务,萧琰这会是独自回燕周。
她的速度极快,用的不是风行术之类的轻身功法,而是斗转星移步法。因为无字刀法的领悟她对空间之道有了一定的领悟,每一步都是踏在空间节点上,虽然比不上先天宗师的千里瞬移,但身影一晃间是十里里,不到两日出了乌古斯国境,第三日傍晚抵达了大唐设在燕周的燕然都护府。
之前大唐和乌古斯在察合德“针锋相对闹矛盾”的时候,其实两国暗底下的协议已经签订,再之后两国突袭发动燕周西北战争,大唐按协议从察合德撤军撤政,于察合德南去二百里的阿姆河南岸修筑北宁城——北宁城以南、燕然山以北的原燕周疆域是大唐新设的燕然都护府,因为还在战争期间,除了行政衙署设在燕然都护府的中心州外,统军的都护府暂时安置在北宁城。萧琰出示“河西军武骑上将军”的牙牌进入都护府,便有留守的官员接待,萧琰询问了西路军的帅营之地,由都护府开了通行文凭,便出了北宁城,越过结冰的阿姆河,再经北岸乌古斯驻军关哨检验牙牌和通行文凭后,即向西北掠去。她耳朵灵敏,掠出十几丈便听见关营的军官在兴奋的说话。
顺带讲一句,她递入通行文凭后,随着入内禀报的哨兵从营中出来的,竟然有七八位乌古斯军官,萧琰怀疑这一营的军官全都跑出来了,还务不务正业了?——这会说起闲话来让萧琰觉得一盆狗血淋下。
“嗨哟!都尉,这位萧上将,是跟星辰殿决战的那位?”
“那还有假!没见长得这么俊?”
“真是俊得鬼哭狼嚎……”萧琰嘴角一抽,这什么鬼形容?“哎我以前还觉得传言夸大,刚见了真是俊得冻人心肝啊,我心都不会跳了,比咱们军中最俊的骆拔将军还俊四分,不,五分!”
“明明是六分!”
萧琰听得嘴角又抽。
“呸!你们这群看脸的,关键是年轻啊!才二十二三吧?比咱们殿下还年轻!”
“嘿,告诉你们一个绝密:这位萧上将以前在咱们乌古斯的时候,跟咱们殿下有一段!”
“嘁,这还用你说!”
“屁,你们听的都是大路货,我这绝对是私货——嘿嘿,不知道吧,我小舅的二姑的大侄子是皇宫禁卫军,那年护送星辰殿回京的禁卫军有他,一路上亲见殿下跟那位萧上将行止亲密,每天都要拳头来回的打一架,谁赢了谁晚上在上面……”说的人听的人都嘿嘿笑起来。
萧琰一个趔趄。
“难怪跟星辰殿下见了打得你死我活的——还是咱们殿下厉害,稳稳的压在上面啊!”
一众都尉校尉旅帅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萧琰脚底一滑。
……这乌古斯军中都传得什么乱七八糟啊!
她不知道,还有传得更离谱的。
这源头嘛,是因为她与慕容绝在燕周最后两次“切磋”的余波,因为两军“误会”解除了,为了消除这两位在大唐和乌古斯都是天赋绝才的年轻宗师生死决战的负面影响——说是宗师的友好切磋没人信啊,都打生打死了,切磋?哄球呢!于是乌古斯和大唐军中有意无意的推出了两人“相相杀”的绯闻,当然版本不一样——
乌古斯这边的版本,是“争上位”之战,一抛出来在军中广为流传,简直符合了乌古斯人在性|事上豪放又彪悍的特点,打架“争上位”的事并不少见,当然像星辰殿和萧上将这样打得你死我活的,那还真少见,不过乌古斯官兵喜欢啊,人人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咱们星辰殿是要这样威武霸气,头可断血可流这上面位置绝不能让,嗷嗷殿下好样的!……俨然这床上的上下位置已经上升到了乌古斯军格国格问题。
而乌古斯军中大人物都认为,他们这可不是胡编乱造,是在事实根据上进行的合理加工,萧家那位和星辰殿绝对有一腿,孰不见当初两人面对追杀时生死不离双双跳崖,那绝对是情比金坚情比海深……萧琰倘听说不是身影趔趄而是直接摔得跌倒了!
大唐军中流传的是另一个版本,当然不可能是争上位,没见萧上将输了,这不被压了么?——传的是“情海生波”的版本,什么萧上将在天策书院时被当时的慕容中郎将追求,后来萧上将与另一大家族之女互相倾心,乌古斯公主情海生波,因对萧上将求而不得大打出手云云,这种有三角恋情又有情变的版本在官兵中最受欢迎了,转眼演绎出了十七八个版本。
只有西路军因为是梁国公统率,这绯闻没传得那么离奇,相对来说比较克制,但也有七八个版本,梁国公听说后面部抽筋一天都没有恢复;萧琮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被父亲瞪出去,让他立刻想法子湮灭流言。萧昡转脸在帅帐内将出这馊点子的三军都元帅——燕然大都护、右龙武大将军、英国公李崇义——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令亲兵专门送了盆冰冻的狗血过去,书一短笺“狗血喷尔头”。李崇义乐极,令人将狗血煮了,欣然而食,又令亲兵回礼十坛桃花酒,书一短笺“赠公桃花醉矣”。北路军统帅——冀国公慕容钊听说后哈哈大笑,分送狗头和桃花糕给都帅、西路帅,奉短笺曰“吾吃狗头品桃花乐矣哉”。萧昡和李崇义同回他一字笺“呸!”——都是你女儿搅出来的事还敢来讨便宜,真个欠揍!两位国公心里都阴飕飕的想:活该你当初被寔楼丘压!冀国公知道了肯定要摔杯辩解:老子是受伤!受伤!
这等闲话不提,萧琰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省得她无语凝噎。
次日中午她抵达西路军中军驻地。
中军是梁国公萧昡亲统,驻扎在墨尔河北岸的墨尔郡,但没有入城,只有后路调拨的折冲府兵入城负责巡守治安,中军则在城外扎营,后勤开进的文官队伍则已经入郡城开衙治事了,还有不少商团涌入,城中专门开了交易场,让官兵们以获得的战利品与商人交易,商人回国贸易能赚两倍三倍的差价,官兵则省了带战利品的麻烦,两厢欢喜。
萧琰望见城外军寨中处处飘扬的“大唐西路军”旗帜,便远远一折,绕城往军营行去。验了牙牌和通行文凭进入军寨南门,不一会便有一名持金牌的亲兵校尉驰马出来迎她,省了一路的严密验查身份,直入帅营区。萧昡父子才刚刚用完午膳,萧琮神色温润的立在帅帐外等候妹妹。兄妹俩相见俱是一笑,双掌交击一握。
萧琰入帐拜见父亲,萧昡喜道:“回来好。”
父女俩叙情几句后,萧琰说起在神山的事,和慕容绝再次切磋后的领悟,至于春宫图册什么的……那不重要,略过略过。慕容绝说的那句“不若登顶”在萧琰心里滚了滚,还是先压了下去,这个过两天再说不迟。
正说间,萧凉倏忽而至,萧琰立即坐拜行礼,他摆了摆手,“继续说你的——在神庙可有感悟?如何破除情障,你心中可有眉目了?”
当日慕容绝晋阶时,萧凉距离神湖比较远,毕竟他是大唐的先天,慕容绝虽有一半大唐血统,但还是以乌古斯皇室血统为主,萧凉当然要远一点避嫌,发现萧琰有晋阶之危时没有少神司出手快。少神司冰冷漠然的那句话萧凉当然也听见了,这正是他忧虑的。重情的孩子固然好,但于武道而论,过于重情却是牵绊了。
萧琰回答道:“有些感想,但离破障还远。”
“不着急,”萧昡一脸郑重的嘱咐女儿,“阿琰不要急着晋阶,慢慢来,把这情障悟透了再说。”
萧琰笑着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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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五章 反击
出帅帐后,萧琰到了四哥帐中,茶房煮了云滇银生茶,又素来知道十七“郎君”的嗜好,在她那盏茶中加了牛**和黄糖,一口呷下去是香甜润滑,还有着三十年陈的银生茶的醇厚。
萧琮向她促狭的一笑,“喝点甜茶,解解乏,润润气。”
萧琰乏是没有的,但因情思繁杂,心绪的确有些浮躁,平静的脸庞和澄静的眼眸都看不出来,只有眉梢眼角和嘴角的些微表情才反映出来,萧琮不愧是她从小到大相处的哥哥,至微处都体察得入细。
萧琰抬盏一笑,一盏茶喝下去心情甚好,有些浮躁的心绪也被这香甜柔滑的茶给润了下去,她舒了口气,便关心起燕周西北的战况来,问四哥道:“阿兄,如今战场是怎么个情形?怎么我瞅着西路军还在墨尔郡,这进军速度有点慢啊?”
何止有点慢,是太慢了。
萧琰看过燕周西北的地图脑子里记得位置距离,知道墨尔郡属于西路军主攻的南部泰鲁州,距离这个大州的中心郡,也是泰鲁州的首郡城少说也有四百里,若和之前的进攻速度相比,那可真是相当于龟速了。她问道:“是都帅司改变了战术,还是燕欧联军的兵力大增了?”西路军的战力不可能下降,那只可能是这两个原因了。
萧琮微微一笑,“你想的没错,是战术改变了。”
他随手将青花瓷盏递给萧承礼,拿起热巾子擦了手,从书案侧边的描金漆绘木胎大插瓶中取出一轴柔韧的羊皮舆图,将公文籍册都移到一边,一边展开一边说道:“我们联军突破库鲁河至呼格山一线的防线后,我们的战术由闪电战转为了蚕食战术。”
“蚕食战术?”萧琰惊讶道,起身过去,跪坐在书案一侧,伸头去看舆图。
“对,像蚕啃桑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每吃一口,都要将叶肉叶汁涓滴不剩的啃食干净,然后再啃下一口。这个战术的核心,是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占领的土地人口都吞下去了,再咬下一口。你看——”
萧琰起了兴趣,澄澈乌黑的眸子盯着舆图,随着兄长的手指移动。
萧琮身为西路军的副都参,担负着参赞军机、制定战术之职,停战后的近半年来对燕周西北三州的地理地形气候人口农业牧业等都做了详尽的功课,白净修长的手指一边在图上移动,一边为妹妹详细解说。
“图哈、库苏、泰鲁,西北这三州处于高寒地带,海拔相当于三分之二的安藏高原,空气相对稀薄,对高强度的行军会有一定影响;而且,地域辽阔,占据了燕周大半个西部,相当于咱们两个河西道大小——嗯青唐草原那块不计入——占有燕周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域,即使我们快速作战,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占领。这跟咱们当初打吐蕃不一样,只要大军攻下逻些,吐蕃王权自动瓦解了,因为吐蕃人的国家概念在钵教和僧教的宗教统治下已经模糊了,而且没有一个有威望的王。但燕周这边,只要宇文健和他的势力还在,即使咱们攻陷朝格特郡,他的‘行在’,燕周残余政权也还存在:要么在高原上的森林山岭中打游击,要么退到欧罗顿境内,联合这边心向故国的燕周人,继续给咱们制造麻烦。所以,快速战术在攻打西北时不可行了,必然要因地制宜做出改变。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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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看这西北的地形,以草甸子平原居多,但莽莽针叶林和山脉丘岭也不少,这三州有三四成的县堡郡城是依山或靠岭而建,快速战术遇到这种地形要受阻,而且,山林丘岭地带炮营行军跟不上,很易被熟悉地形的燕周军切成几截,分段击破。故联军行军保持稳健,徐步推进,燕周人无隙可趁,切不断我们的队伍。这是二。
“我们如此这般,步步为营的推进,跟堡垒作战一样,燕欧军队无处下嘴,游袭战打不了,但又不能干瞪眼看着,只能跟我们硬战——在平原上,或者围到城池周边来跟我们打,这会省我们很多力气。当燕欧联军退却,我们也不追击,只是按我们既有的节奏向前,蚕食城池,燕欧联军为了阻止我们的推进步伐,只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这样整个战场的节奏掌握在我们手中。这是三。”
萧琰点点头,她精于武道之战也亲自指挥过兵战,很清楚战斗中掌握节奏是多么重要,那意味着掌控了战场的走向。
萧琮继续说道:“你看,这西北三州都属于高寒地带,即使夏季雪化也只能种植高寒小麦和青稞,产量都不高。”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感慨,“要说对耐寒作物的培育研究,燕周真是不及乌古斯,眼光不够,以为有了南部产粮区和东部西部广阔的牧场,不需要对耐寒作物下力气了,坚持投入的决心和魄力都不够,燕周熙宗之后,对西北耐寒作物的研究基本停了。反观乌古斯,却能坚持百年不懈,据说每年都要拿出财税收入的一成,投入到耐寒土豆麦粟类这个研究的无底洞去。想当初土豆还是咱们大唐最早从南大东洲发现引进,结果五十年后,咱们安北、安西都护府种植的耐寒土豆品种还要从乌古斯引进。”他说着摇头笑起来。
萧琰说道:“这也地理环境逼的。燕周毕竟还有南部的中温地区,乌古斯全境都在寒冷带,南部的春夏季都很短,为了生存问题,这不下死力气去研究都不行啊——当然了,这跟国家的魄力和坚韧性也还是有关的。”她一笑,学乌古斯人耸了下肩膀,“所以,咱们大唐现在是跟乌古斯合作,而不是燕周啊。”
萧琮也哈哈笑起来。
接着之前的解说继续道:“加上燕周西北这三州,人口少开垦田地也少,每年种植的麦稞只能勉强自给,没有多少储备粮,而军队的军粮和战马的豆料都是每季从直隶州和南部州调拨;现在西北各郡县的粮库、草料库、豆库想必已被宇文健转移一空,集中到要地看守,我们即使打下城池不可能地获得补给,粮秣后勤线必定拉得很长。所以,我们不能快进,必须打下一地,消化一地,巩固一地,才能保障后勤线的稳定安全。这是四。
“其五,战争时间拉长,西北三州存储的粮草用尽,燕欧联军必须从欧罗顿国内运输粮草过来,也要面临后勤线过长的问题,这是我们的机会。
“第六,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战略重心不是消灭宇文健的残余政权,而是欧罗顿军队。咱们两国.军队在燕周都是客战,同样的,欧罗顿也是客战。但我们已经打了大半年,打下了大半个燕周,相对来说比欧罗顿更熟悉地气。这个蚕食战术,是要拖住欧罗顿军队,将他们拖在燕周战场上一点一点歼灭,闪电战只能击溃他们而不能消灭他们的主力,将他们赶回欧罗顿,他们占主场之利了。”
萧琰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所有的战术都是为战略服务,而战略又是政治的延伸,燕周之战的重心已经不是唐乌联军和燕周宇文健政权的战争,而是大唐、乌古斯与欧罗顿帝国的战争,其战略、战术当然要相应发生变化——将欧罗顿拖在燕周这个泥潭里,才是对战争最有利的。
“燕欧联军那边应该觉察不妥了吧?”萧琰问道。宇文健、帕维夫、费尔德这些敌方统帅不可能是蠢货,唐乌联军已经改变战术,按理说燕欧联军那边也应该有应对。
“没错,他们已经转变了战术。明面上仍在实行游袭战,实际上暗地里减少游袭的兵力,旗帜不减但军队抽调出去,集结到同一个作战地点,实行优势兵力的聚歼战。”
萧琮白净修长的手指在库苏州东部的某一点轻轻一敲,“是这里。七天前,宇文健和帕维夫集结二十万优势兵力,在蒲罗甸狙击英国公的中军。英国公将十万中央军分成了三军,分三路蚕食库苏州,英国公亲自统率的中军只四万人。但英国公指挥稳健,三支军队互为犄角推进,距离中军都在五十里范围内。中军放出遇敌旗箭后,北军、南军立即向中军靠拢。英国公又以炮轰出旗号弹,我们西路军和冀国公北路军立即各调六个营往蒲罗甸驰援,途中不出意外的受到阻击,但先头部队仍在一个时辰后赶到了蒲罗甸。我军先后汇集起十三万,与燕欧军二十万会战。英国公的中军折损了三分之一,北军和南军也各折损近万,我们西路军和冀国公的北路军伤亡各四五千;燕欧联军伤亡应该超过六万,这一战我们吃了亏。”
萧琰的细眉微微蹙起,眸光聚于兄长所指的“蒲罗甸”上,扫视周遭地形。
这里是英国公从罗桂郡攻打勒敏郡的必经之地,深雪覆盖前是十几里的草甸子,与其他更近的道路相比,这条路符合唐军行军“平坦,宽阔”的要求,英国公攻打勒敏郡,一定会选择经过蒲罗甸这条路。
于是,燕欧联军在这里设伏了。
萧琮解说道:“燕欧联军为了掩饰在蒲罗甸的行动,那段时间内对我们联军的游袭战尤其频繁,处处都在调军,对我们联军的各路军队进行突袭,这种行动很好的掩饰了他们往蒲罗甸调集军队的行动,瞒过了我们的斥候和哨鹰。而且,因为对方的法师为调拨军队施加了小范围的匿影术,这瞒过了我们负责监哨的武骑上将军的神识探查。”
所以,英国公知道燕欧联军有可能在蒲罗甸“游袭”,也做了迎战的准备,但是没料到燕欧联军不是游袭,而是打一场优势兵力的大会战。
萧琮说道:“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急行军驰援时,炮车辎重跟不上,包括火炮和大型床弩,所以先期战斗中,咱们的远程攻击力量弱于燕欧联军的远程打击;而在阻击我们驰援的队伍中,有欧罗顿的宫廷法师团和圣殿法师团,拖延了我们炮营床弩营的到位。”
“法师团……”萧琰沉吟,这些个人移动炮台在战争中的确是个大.麻烦,“咱们的武骑上将军没有有效狙杀吗?”
“不,对方法师团损失了四位宗师,登极境死了十五人,一场会战中死这么多法师,够他们心疼的了,预计这一个月内,都不可能会发起第二场会战了。再说,咱们也不可能倒在同一个地方。”燕欧联军想再发起一次成功的聚歼战,那是不可能了。
萧琰想了想,慢慢点头,的确,这场大战后,双方都要缓一缓。
萧承礼又端着堆漆盘上了两盏银生茶,这一次萧琰的茶里没再加牛**和糖了,萧琰咦了一声。便见萧承义端着一个剔红食盒进来,放在案上打开,是几样冒着热气的点心。萧琮笑道:“你一路赶回,肯定没吃东西。虽说宗师能辟谷,这美味的心情还是要享受的。你尝尝,这是厨下做的燕周西北点心,有些小改进,只是还有些油腻,对这里的隆冬天气却是适合的——喝点银生茶,恰好能解腻。”所以大唐的黑茶在燕周和乌古斯都是占份量极重的出口产品,茶树喜温,在乌古斯和燕周是种不了的。
萧琰笑着用茶和点心,想起母亲以前看的一部地理游记,里面有句话说“最好的国家是跨纬度,不是跨经度”,不由笑出来,将这句话与四哥说了。萧琮深有意味的一笑道:“所以乌古斯东西地域再长,也要向南走。”
向南,能向哪个地方的南?不与大唐开战,势必要西进欧罗顿,再往南。
伊布利大陆还是很辽阔的。
“大食那边呢?”萧琰想起另一个帝国,“向安西出兵了吗?来了战报没?哦,还有突厥人,是给大食军队让道?还是跟着一起出兵了?”
萧琰说起突厥人很不待见,她可还记得,当初萧暻暗地里撺掇安西都护府的突骑施部和葛逻禄部扮成马贼袭杀四哥,她可不信这里面没有突厥汗庭的支持——安西府的“西突反唐分子”可不是有突厥汗庭在背后支持?她以前听慕容绝提过一嘴,她率武骑署剿过几次西突……但跟野草一样,剿了一茬又起一茬。
“兵部已经发来了军报,”萧琮简要复述道,“正月十四,大食军队越过乌兹大沙漠,在沙漠东部,冰冻的泽拉河西岸驻营。你想的没错,突厥汗庭与大食再次联合,突厥人出兵十万加入联军——突厥汗庭以往出兵最多五万骑,这回大约要填平艾马亚九世的愤怒,毕竟哈里发的胸怀也没有大西洋那么宽广啊。”萧琮笑着调侃一句,又说道,“但让艾马亚九世没有芥蒂接受的,还是突厥汗庭提出的‘并国立省’。”
萧琰奇道:“并国立省?”
望文生义,似乎是……
她神情更加惊愕。
“对,突厥汗庭提出,他们可以消除王号,并入大食帝国,只是要成为一个**的行省,由他们突厥人出任行省总督,除了改信大食教外,每年向大食中央上缴一定税赋,其余的,军事,政治等等,都是他们突厥人自治。”
萧琰不由得吸一口气。
突厥汗庭这可真是……
舍得下呀!(.txt.net )
第三五六章 狼与天园
“舍不得出孩子套不住狼。”
正月初四的时候,枢密大学士、胡国公徐知通在解答李毓祯之问——突厥汗庭有没有可能并入大食帝国——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
萧琮不知道西苑暖阁里的那场君臣奏对,但不妨碍他说出相似的意思。
“只有舍得,才能得到。”
他将案上的燕周舆图卷起放回插瓶中,又抽出另一轴羊皮舆图。
萧琰已经用完点心和茶,漱口后,着萧承礼端的铜盆洗了手,又起身跪坐到兄长书案一侧,看着摊开的这幅中洲西陆舆图。
萧琮修长的手指从库曼大草原移到突厥占领的波斯三省,“你看,突厥汗庭也是被逼得不得不下狠心了。这里是可萨高原,突厥人为什么要从这里下来?因为这里荒瘠,不可能成为建立汗庭的根据地,而往北是咸海,往西是里加海,没法发展,突厥人只能向南,以库曼大草原为汗庭之地。
“但突厥人这七八百年来起起落落,虽然时不时的强大,然而最终逃脱不了被农耕政权打得东奔西走的局面,这些血泪已经教给了突厥人一个真理——要想强大建国,没有稳定的农耕之地,游牧民族再强大也只是游牧。所以,他们迫切的需要打下有耕户有土地的地方,和库曼大草原相邻的波斯成了突厥人的首选之地,虽然有大食这个强大帝国统治,但隔着一道海峡,大食不是直接统治,而是派出各个总督治理,与大唐强悍的安西都护府相比,显然波斯容易啃得多。
“突厥人原先的计划是占领波斯东部三个省,打通草原到大海的通道,这样突厥人有了三省的耕地和农耕户,又有了出海口,不再局限于游牧王庭,或者是夹于大唐和大食之间的内陆王国,而他们背后还有库曼大草原这个养马场,仍然能够源源不断的给他们提供精锐的骑兵,有了这三大条件,突厥人完全有可能建立起一个游牧和农耕结合的军事强国,更进一步往海上发展。
“但这个可能,被咱们大唐支持波斯复国.军给破坏了,”萧琮声音里有温润的笑意,隐隐能听出几分促狭,“突厥人没能分割到东南的法尔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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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手指在舆图东南角一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锚记符号,表明是港口,“这是法尔省的出海口,译名,查巴哈尔,一个天然的优良港湾。城中居民大约有三十万户,有繁盛的商业,也有繁盛的造船业,周边的小城镇都是与造船业有关。整个法尔省乃至波斯东部的繁荣可以说得益于查巴哈尔这个海港。从这里出港,沿东部近海线可去天竺大陆,虽说各个王国分裂,但黄金宝石金刚石等资源丰富,各个王公都富得流油;从这里出港入大西洋往西去,是南大西洲,南部沿海的各黑人王国都是黄金宝石之国;从这里出港向东入南大洋,是香料和宝石群岛,这些岛屿本身资源丰富,又得益于南洋和大西洋航线的开通,贸易往来更加富裕。突厥人如果得到这个港口,依托这里的造船业发展出海军,等于肋生双翼,只需四五十年,可以腾飞——以他们的野心,下一步是入侵天竺半岛了。”
萧琰接口道:“但这个双翼还没插上,被咱们大唐给咔嚓掉了。”
所以,莫怪突厥汗庭恨大唐啊,这好比眼见伸手够着一座宝库,结果“嗖”一下被别人给劫走了——那能不恨吗?
萧琮微微一笑道:“事已至此,突厥人往南的双翼被斩断,要想发展,只能往西,继续打波斯。但和跟波斯复国.军的联盟已经分裂,突厥汗庭能西进独自面对大食的军队?退一步讲,算突厥汗庭不再扩张,只是固守已经分割到的东部二省和北部一省,但也要立即面临大食的出兵——大食要对大唐用兵,突厥卡在这个出兵通道上,大食必定要先打突厥,清除这个出兵路上的后患,等和大唐战争结束后,才会回过头来扑杀波斯复国.军。突厥人在后没有同盟,前要面对虎狼的局势下,只能狠下心,舍下去。”
他顿了一顿,清朗的眸子看着舆图,里面闪耀着星子般的光芒,说道:“再者,这并非一个坏的选择——突厥人去王庭号并入大食,如果从长远来看,这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规划。”
“咦?”萧琰不解。
……这可是除国!
萧琮温润又清朗的声音说道:“大食的政治统治模式跟咱们大唐不一样,实行的不是中央集权制,而是行省制。行省是咱们唐语的翻译,大概意思是‘行中书省权利’,除了中央省是大食哈里发直接统治外,其他各个行省都是由哈里发派出总督统治,代为行使中央权利,除了总督、副总督和驻军将军是由大食哈里发直接任命的大食人外,其他官员都是由总督自行任命,很多由当地人担任,赋税方面除了缴足中央规定的赋税外,其他赋税可由行省自定。——这相当于自治了。尤其波斯处于中洲,和大食隔了一道海,统治方面更加松散,所以突厥人才敢攻打波斯;现在突厥人提出的并入条件是‘**行省’,这个**,意味着从总督到军权,都掌握在突厥人自己手里,虽然去了王庭号,但事实上,跟定期纳贡的藩属国没有两样。”
萧琰微微点头,又摇了下头。
萧琮笑道:“这对突厥人来说并不难以接受。当初,突厥部落迁到北漠草原,建立汗庭,但檀石槐统一的鲜卑帝国强大,突厥人能俯下首去称臣;再后来拓跋部的北魏帝国强大,突厥汗庭又照样能低下头去称臣。一时的俯首,臣服于强大势力,再覤准时机,窜起来咬断主宰者的脖子,这是狼!别看突厥人信佛信道信萨满信袄教,这会又说举族改信大食的真主教,其实他们心里最信的,最崇拜的,是狼图腾。但是咱们华夏不一样,咱们崇拜的是龙图腾,向来以‘龙的子孙’自居,最强大、最高傲的龙,飞于天上、云中,能向谁俯首吗?”
萧琰笑起来,说:“那绝不能啊。”
“是啊,绝不能。”
萧琮清朗的声音说道:“所以,咱们华夏向来以□□自居,从来都是王,自己内部互相打可以俯首称臣,但从没有给外族俯首过。别看北方士族曾经俯首为北魏臣子,但结果是:北魏汉化了,拓跋皇室完全汉化了,最终鲜卑人成了华夏族的一员,而不是汉人成了鲜卑族的一员。所以,突厥汗庭即使被赶得东奔西走,也没想过要并入大唐,为什么?一是大唐不可能给他们**自治,二是大唐的文明太强,突厥人害怕到了最后他们不是突厥人了,而是成了华夏族的一员。你看,连犹太泰因人进入大唐百年后都能被同化,突厥人的信仰能跟犹泰因人相比?……哦,这个扯远了。”
他一笑又说道:“说起来,大食的同化也很强,但这个同化是宗教同化,而不是大食文明的强大。突厥人并不在意宗教改变,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坚定的宗教信仰,只要能允许他们保持族群**,信什么宗教都可以。所以,突厥汗庭做出这种事在咱们看来不可思议,但对狼来说,遇见强悍的狮群可以俯首趴下去。何况,这也是狼的蛰伏策略。突厥人有狼的韧性和狠性,并入大食帝国,接受大食帝国的统治和信仰,但到了最后谁统治谁,这可难说了。”
他说话间,手指北移,在中洲和北大西洲分界的乌加尔大山脉上轻轻一敲,“七百多年前,如今欧罗顿帝国的统治者,也还只是伊布利大陆北部的野蛮人。”
但是这个野蛮人部落,举族臣服加入罗马帝国后,最终击溃取代了这个强大的帝国,成为北大西洲的新统治者。
……突厥人有这样的野心?
萧琰惊讶,抬眉,沉思片刻,感叹道:“我有些明白了,突厥人为什么能蹦跶到现在,几经起落流徙都还能再次崛起。”
又若有所思道:“突厥汗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可见是早有这种‘退路’的打算——如果他们占领法尔省不成功,又与波斯复国.军闹翻,抵挡不住大食哈里发愤怒之下的全力进攻,这是他们的退路。最重要的是,选对了时机。”
正好遇到大食哈里发决心要对大唐用兵的关口。
萧琰的眸光从舆图上掠过,撇开渡海这个出兵通道,大食哈里发更会倾向于选择波斯这个出兵通道,突厥汗庭能够主动归顺,不管包藏着什么祸心,对于艾马亚九世来说,这都不是问题——突厥人可以回头再想办法分化,但如今能不动干戈恢复出兵通道,还得了突厥人的十万兵马,后续还能命令突厥人源源不断的上战场,包藏的那点子祸心,艾马亚九世权衡利弊后,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估计这也是大食哈里发的自信——突厥这条小船在大帝国面前翻不起浪。
“……突厥人可不是想翻浪,而是想顶替大食人,博得天园的青睐。”
长安东宫的宜秋宫内,剑阁阁主一脸平淡的说道。
李毓祯嗤笑一声,“野心挺大。”
又挑了一下眉毛,“不过,有野心,这是好事。”
狼咬虎,这才好看嘛。
但不管是狼咬了虎,还是虎拍下了狼,都只是天园的一条狗。
大唐的敌人,不是在人间,是“神国”、“天园”——这两个自封为神的群体。
李毓祯唇边挑起兴味,这样的战斗,才有意思。
……
对于突厥汗庭整个并入大食帝国,而且出兵十万加入大食军队,一起攻打安西都护府,萧琰并没有太多担心。即使北线西线两线开战,同时和欧罗顿大食这两大帝国战争,大唐也不会畏惧,唐人也不会畏惧。
事实上,随着朝廷官告下去,如今民间热切讨论的,是朝廷即将发行的最新战争债券——对大食帝国的战争债券。
整个大唐的经济乃至辐射到海外治地和南洋诸国的经济,好比连动的滑轮组,在大唐这根巨大的战争轴承的带动下,一轮带一轮的转动起来,创造出巨大的动能,驱动着大唐这驾战车滚滚前进。
357.第三五七章 我要让自己最好
萧琰这两天的眼角一直呈现一种可疑的抽筋状态。前日她回到帐中,安叶禧嗷一声扑上来,热情的表达了欢迎回来,然后嘻嘻哈哈、绘声绘色的给她表演起了军中广为流传的“萧上将与星辰公主相相杀”的剧情,而且多达七八个版本。“还这只是咱们河西军中的。”安叶禧神通广大,交流广阔,居然连相距最远的北路军中都有她的“耳报神”,说中路军和北路军流传的版本更多,至少有十七八个。萧琰听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呆木着脸良久,仰天长叹一声:你们真会玩!
安叶禧本来笑够了,结果见她如遭雷劈、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好半天揉着肚子说“唉哟不行了,我没力气了”,萧季思在帐外听得眼角的筋直抽,心道亏得是自家的主子纵你,换了个人看不打死你。
萧琰在帐内愁眉苦脸的好一阵,还是打起了精神,换了上将军军袍,去武骑营转了转,和各位同僚打招呼,表示我回来了,众位上将军看她的表情都挺促狭,有的还哈哈哈笑开了调侃她:“星辰殿舍得放萧上将回来了?”……萧琰眼角又抽筋了。
怏怏的到了四哥帐中,萧琮刚刚处置完公文,忍笑安慰她说:“你这也是为唐乌两国友好同盟做出了贡献嘛。”
萧琰:……
眼角又抽了。
“这到底是谁的馊主意啊!”
她有气无力的靠在平地圆腰椅上,眼角微微抽了,脸色罕见的有种森森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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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他!”她恼怒道。
“风流!多情!……这都传得什么啊!”
“我的清白我的形象!”萧琰哀嚎。
她哪点风流了?
她哪点多情了?
她一拳捶在腿上,一脸愤慨,简直是胡说八道!
又垮了脸,“……清猗要是知道,我完了。”
想起在乌古斯军中传得更离谱的“争上位”,她倒在圆腰椅上惨叫一声,“我要完!”
“噗!”
萧琮忍不住喷笑一声,赶紧抬拳凑至唇边咳咳咳,好容易才将喷薄而出的笑声给压了下去。
“四哥——!”
萧琰腰一挺,从仰跌的地毯上坐起来,乌黑的眸子睁圆了瞪他。
“咳咳,我是说,这种瞎扯的流言,简直可恶!谁造的谣,拉出来打三百军棍,再悬挂营中示众!”
萧琮一手拍在公案上,义正辞严的表达了和妹妹同仇敌忾的态度,心里不由想象三军统帅龙武大将军英国公李崇义被挂在旗杆上示众的样子,没忍住又噗一声笑出来,赶紧又抬拳捂唇“咳咳咳……”
“四哥——”萧琰不满的又瞪兄长一眼,这同仇敌忾的态度不端正啊,一伸手将仰倒的圆腰椅靠扶起来,一张脸十分严正的说道:“辟谣!必须要辟谣!”
萧琮立即点头,严肃的道:“对,要辟谣。”
说起来风流在大唐绝不是坏名声,相反,地位越高实力越强,“风流”变成了一桩高山流水的雅事,被人津津乐道的传诵追捧,强大的人物有慕者这太正常了,能被越多人喜欢意味着魅力啊,而且对方若也是名人那更是雅事了。
所以,英国公才会想出利用这种绯闻点子来消除双方军队的隔阂,而不担心因此得罪了梁国公府和萧氏家族,因为这不会影响萧琰的名声,反而因为慕容绝的身份地位够高,实力够强,更衬出萧琰的实力和魅力来。萧琮对这种以风流为雅事的风气是不太以为然的,但时俗是如此,能如他作想的毕竟是少数,所以父亲也是大骂了一通英国公送他一盆狗血便作罢,难不成还要因为这种风流雅事而跟英国公闹翻?恐怕军中朝廷都要瞠目了,以为他们梁国公府在胡闹腾。
不管怎么讲,两军的关系的确因此而有改善。以前来讲,虽说两国结为了同盟国,还一起打下了大半个燕周,共同攻破了燕周都城,但是,毕竟唐乌两国打了这么多年,要说一下没了隔阂那是不可能的,之所以在察合德故意制造矛盾时两军的火气那么容易被挑起来,是因为两军心中都有间隙,双方将官在见面时那笑容都是礼节性的挂在脸上,没多少热气儿,如今有了这桩小插曲,双方联络的将官见了面居然还会互相调笑两句,笑容也比以前真诚多了。不得不说这是个奇妙的发酵。对于普通军士来讲,两位异常年轻的武骑上将军,其中一位是皇室公主,一位是甲姓国公之女,同样出色,同样天赋卓绝、实力强大,而且都很美貌,可以说绝对是军中的偶像,两位偶像传出这种□□那能不叫人两眼冒光,嗷嗷兴奋么?然后扯聊中再说到唐军或乌古斯军,觉得嗯,其实对方也不赖嘛。总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这么奇妙,在带有粉色泡泡的偶像绯闻发酵下,两军的关系染上了那么一点粉红柔和的色彩,一种奇妙的名之曰兄弟伙的感觉产生了。
不得不说,两军的都元帅在这方面真有灵犀不点而通的默契——估计这两位也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
所以萧琮调笑说,萧琰为两国的同盟关系做出了贡献,还真不是取笑的话。
但是,萧琰不喜欢这种绯闻,那要辟谣!
萧琮在支持妹妹上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但他也提醒妹妹,“对于普通军士来说,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关键是大家喜欢听什么。
之前他奉父令在军中辟谣,收的成效不大。
对于军中上层来说,多半知道内情,不需要辟谣。而中层军官多半是有分辨力的,并不很相信两位年轻且前程远大的宗师会因为感情纠葛打得你死我活,这太让人瞠目了,所以在中层中辟谣并不难,反而让大家恍然“果然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是,军中最多的是下层军士。对于这些普通军士来说,太高的思想境界他们不懂,也不想去琢磨,真的假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听了有趣,军中生活本枯燥,何况还是在战争中,可能今日调笑明日横尸沙场了,平时在营帐中当然要讲讲有趣的话题——而真相并不有趣,大家更乐意传上流人物的八卦,粉色八卦那更好了。
萧琰皱着眉毛回了帐篷,认真思忖着怎么才能澄清事实,还扯来一向鬼点子多的安叶禧想主意。
安叶禧眨了眨绿眸,一脸疑惑表情,说道:“再热闹的绯闻,最多传几个月也冷下去了,何必费这劲辟谣?再说,对您又没坏影响,何必呢?”
萧琰的眼眸纯粹明澈,“因为我要让自己最好。”
“……啊?”
“因为我要让和清猗在一起的我最好。”
这话有些绕口。
安叶禧呆了一会,明白了。
这是不容许自己有一分的不美好,即使传言中的不美好也不容许它存在。
萧琰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最好的,沈清猗和这样的她在一起,那是最好的。
“唉——”安叶禧忽然掩面,“见了您这样的,我以后还怎么找人啊!”
我会让自己最美好,来让天下人都觉得遇上我的你最好!
这样怎样的用心和用情!
安叶禧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遇上。
……
“阿琰对至元真真是用心啊。”
萧琮也对父亲感慨道。
若不然以阿琰那种天高地阔的性子,如何会在乎这些流言?
梁国公没有说话,好半天,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
萧琮只笑了一笑。
……
没几天,河西军中有了新的传言。
——本章未完。
第三五八章 情义至深可感人
两三天后,河西军中又有了新的传言。
说是传言也不对,因为不是无根无据的,也不是辗转听闻的流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由监军体系传下来的。大唐每个军都设有监军体系,不属军主,而是直属朝廷卫尉寺,军有军监,营有营监,团有团监,旅有旅监,队有队监,统称司宪监,既是主持军法的军法官,也是统一军中思想的宣教官,军中官兵的文化、思想、信仰等教育都是由司宪监负责——由司宪监传下来的,当然不是流言,而是上面要宣达的事实了。
由于司宪监的威信,确切的说,是各级官兵对于左手持大棒铁面无情、右手持书本喋喋不休人人提起鬼哭狼嚎的司宪监的畏惧,这个事实以很高的效率,在四五天内传遍了河西军三军,下达到各个营团,又两天,从营团下达到旅队,直至各个火的小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司宪监的效率令人咋舌。
萧琰决心做这件事情要做好,她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她和慕容绝的“绯闻”会传得这么快这么广,唐军加乌古斯军,两国前线四五十万军队几乎人人皆知,还传出这么多的花样版本,在于传言像雪球,可以越滚越大,越滚越圆,根本原因在于这种绯闻传言戳中了官兵们的兴奋点,被他们的兴奋情绪自发关注,从而散发。
要湮灭这样的绯闻,单靠辟谣或者军中命令都是不行的。
所以,萧琰双管齐下。
第一,要借助司宪监这个军中的威严体系;第二,还要让这个事实戳中官兵的兴奋点,取代而不是压下绯闻:压下的不能长久,总会在心中翻起来,而取代是以新的话题代替,并且是永久的代替——她要让军中一说起她和慕容绝,想到的是“生死同袍”的情义和“道之所在,虽死亦趋”的壮烈,而不是情情**这种小道。
军中毕竟是铁血的存在,小道不能阻挡大道,大道却可以湮灭小道。
萧琰是要从大道着手。
但一件事能不能做好,还取决于它的细节。
萧琰有了大致的想法和方向,并没有急着去找父兄施行,而是去请教顾邃顾长史的意见。
顾长史是都督府的长史,随军都参谋司的都参谋,父亲倚重的两位首席幕僚之一,和任洵一起,是父亲的左右谋士长,对人心的把握到了令人惊叹甚至畏惧的地步,萧琰正是要请教顾长史如何把握官兵的心理——什么才是最能打动官兵的,而且铭刻永久不会忘怀?
“当然是胜利,军功。”
军中将士最渴望的是建功立业。
“除此之外呢?”
顾邃细长的眼睛里闪着精光,仿似箭芒,“军队,是铁血。”
铁血,铁与血。
刚强和热血。
萧琰领会了,是要让人热血燃烧、激情四溢!
绯闻八卦能让人们兴奋一阵,却不能扬起军人的激情。
而什么能让军人热血燃烧呢?
萧琰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明晰。
但有了好的想法,周详的细节,还要有好的执行。
萧琰又去请教河西军的都军监孟南杞,这位司宪监的头子。
孟南杞听完她的方案,说:“好!”能激昂军中士气的,他当然支持。
至于怎么宣传,那是司宪监拿手的了。
军中每一位司宪监,都是合格的宣导士,能将平凡的道理都说得激情四溢,更别说本身包含着铁与血、激荡人心的内容了,不把军兵们讲得心胸澎湃、热血燃烧他们不是合格的宣教官了。
河西军中宣传得轰轰烈烈的,隐藏在暗中的靖安司校尉冷静的观察着,默默的写着报告。
都军监孟南杞也写了一份卷宗,上报给司宪监体系内的上一级——中路军的都军监袁利贞。袁利贞哈哈说:“妙矣!”便与兵马都总管也即军中习称的都元帅英国公李崇义一商量,得,三军广宣吧,对激昂士气是好事,对唐乌两军友情也是好事,况这么好的事英国公要是不推行,梁国公肯定得借机跟他闹,那盆狗血的事还没了呢,李崇义才不会这么傻,大手一挥,说:“宣!”于是,旬日间,中路军和北路军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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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义好事做到底,令帐下书记官此事写了一份详细卷宗,友情传给乌古斯三军都元帅——贺六浑氏家主贺六浑金城。
贺六浑金城看完后禁不住一拍大腿,“着啊!”这法子好!唐人这脑袋是好用,啧啧,看看说得多好。
从情上升到情义,从情人上升到同袍,从绯闻纠葛上升到同袍情义,“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杀敌同目标,与你共前进,为了胜利的目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道,虽刀兵亦勇往直前,为了我们同袍的情义,虽生死亦不弃!你的后背交给我!你的侧翼交给我!我的前方交给你!这是同袍,这是战友,这是情义!不离不弃,共奏凯旋,他日军功册上唱名,功劳有你的一笔,勋章上的赤色,是你我的鲜血共同浇灌!
绯闻能戳中人的兴奋点,这是一般大众的兴奋点,但对军人来说,最让人激荡的还是战争的胜利和军功,这些让军人热血沸腾的东西;还有战场上生死同袍的情义,让人心中永久铭刻,是战场上最重要的存在,没有人能够单独杀敌,没有人能够在没有同袍支持的战场上单独存活,所以军中的同袍情义,历来是超越同窗、同年、同乡这三大情谊的最坚固情谊,情比金坚,在大唐和乌古斯,说的是同袍情义。
萧琰这是做了一个巧妙的嫁接,将她与慕容绝的伙伴情义,嫁接为生死同袍不离不弃的情义;将她和慕容绝为了武道,虽死不惧的意志,嫁接为军队为了胜利而勇往直前的精神。这种嫁接并不生硬,因为她和慕容绝之间的伙伴情义,为了大道前进的精神,与军中的同袍情义和胜利精神是相通的。加上还有司宪监将她们的情义故事进行渲染,便做成了一篇激扬军中的文章。
至此后,谁要再传萧上将和寔楼公主的绯闻,都要被别的士兵呸了:“屁话!”“年轻天才又有大好前途,谁会为了情打生打死?”“是咱们同袍战友才有这样的情义!”之类的话,于是争上位、情之类的绯闻湮灭无迹。
萧琰为此事在军中待了半月,直到绯闻完全被“激扬士气的主流故事”代替才放心,眼见得军中秣马厉兵,堡垒推进的蚕食战术又要继续推行,和燕欧联军的战斗将再起,她心中犹豫:是否要和父亲提与沈清猗“磨情道”的事,还是打完近期的战役再说。
她心中存了事,神情中难免有踌躇,萧昡父子俩都看在眼里,萧琮私下对父亲说:“阿琰心中应是存了事,当初她刚从乌古斯回来时,说到心魔劫的事,我见她语中似有未尽之言——想是因故未说。”
梁国公沉吟不语,心中亦有思量。
次日早上巡营后,他将萧琰叫过来,问了一番她的日常后便问她:“你心中可是有犹疑之事,观你最近意气未舒,似有郁滞之态?”
萧琰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孩儿是有一桩踌躇之事,因战事将近,思量着战后再提。”
萧昡瞪她一眼,“有事说,管甚战前战后,难道还会扰了战事不成?”
萧琰面带赧然道:“与战事无关,只是……”她眨了下眼,“我总觉得,当与阿父阿兄共前进才是。”战前脱离总有种愧对父兄的感觉。
“咦?”萧昡听出她话中的意味,“你是要离开战场??”浓眉一轩,关心道,“和你的无情道有关?——心中有想法了?”
萧琰略略迟疑,但父亲既然问起,她不愿意隐瞒,便将自己在神庙领悟无情不得,慕容绝给她的建议说了,末了道:“学长的意思是,让我在情至极处而破情障。”
萧昡浓眉一沉。
情至极处……而破情障?
他霍地起身,背着手在帐中来来回回踱着,忽地顿步,叫进侍卫萧南,“请七先生过来一叙。”
“是。”萧南应声而去。
不一会,萧凉便出现在帐中,看了一眼端坐的萧琰,问萧昡:“何事?”
萧昡微微苦笑,说道:“阿琰的事。”浓眉拢着,心中喜忧实难言。
萧琰老实的将慕容绝的建议又复述一遍,说了自己的想法——大祭司、少神司和慕容绝的“无情”都不是她的道,或许只有情至极处,才是她的道。
这回换萧凉在帐中踱步了。
“……至极而破,”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缓声说道,“慕容千山这话不无道理。她的绝情道,便是欲绝情,须入情,深陷情与欲,再斩情。这是至极处而破情,遂成大道。”
“但是,”他又皱眉,“你与慕容千山的情况不同。她的本道,是绝情,入情亦是为绝情而入。而你,”回头看了眼萧琰,叹道,“你的本意不是绝情,如何坚意而斩之?”这孩子的性子没法无情。
他叹道:“何谓情至极处?情至极处,为之生,为之死,万千情丝缠身若成茧,而不悔,既不悔,你何以破之?情至极处,因其坚,斧凿不可破之;因其柔,水火不可阻之,你又何以破之?可别情至极处反成束缚,你可是想挣也挣不脱了。”
萧琰老实说道:“我没想挣。”
萧昡的脸黑了。
萧凉的眉毛也微跳。
萧昡扶着额头,一脸的恼火又无可奈何,对萧凉说道:“您看看,她这是不至极处也至极了!”
要让女儿放弃沈清猗之情……
梁国公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打算,满心悲凉——打算也是白打算啊!
萧凉沉邃的眼中也起了微澜,他的向道之心纯粹,从来没有沾过情,对情之事也无兴趣,所以感情不是他的弱点,心魔劫中当然不会出现情劫,而对对破情障着实无策——慕容绝的建议能不能行,他心中也犯踌躇。
萧凉心里思量了又思量,良久才对萧昡道:“此事须得慎重,我征询一下你二伯祖的意见。”
萧迟历来是万千情场过片叶不沾身的,时常入情却不入情障,论起破情障的经验,自是比不染情的萧凉强。
说到这位风流闻名天下的二伯祖,萧昡的眼角微抽,心里却又想道,女儿若是如这位二伯祖般风流多情他倒是要庆幸了,真是痴情愁煞父母!想到李翊浵他又叹气,阿琰若如她亲生母亲也好啊——李神佑呵呵,从未见她深情苦了自己,都是让别人苦;他们的女儿怎么成了深情专情又一根筋呢?
唉!
梁国公长长叹气。
第三五九章 这是她必经的路
漫漫黄沙中,一骑骆驼一骑人。
驼峰上意态风流形容潇洒的女子忽然伸出手去,两指在空中似夹箭般一并。
指间却无形无色,唯一抹奇异的波动,仅自己神魂方能感知。
那是一缕神念。
念识阅过,那一缕神念便被主人回收而去。
“……呵!”
萧迟忽地轻笑一声,风流逸态的眉挑了挑,流光般的眼睛望着沙漠上方无尽的天幕,眼中波色粼粼,恍若岁月长河中水波轻漾,温玉般润色的手掌轻抚驼峰,又是“呵”一声轻笑,口唇翕动,声音却低不可闻,只有那驼铃的声音,清脆悠远的响着。
有意思啊有意思。
……
绵连军营和漠漠黄沙,相距数千里之地,被两道神念连出无形的通道,恰如光在深沉的宇宙中穿梭,无声无息,而又瞬闪而至。
萧琰这会心倒是心静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父亲瞪她,她立即回一个笑脸,眼睛乌溜溜湿漉漉的,让萧昡想起小时养的拂菻犬,撒娇讨好卖乖的样子,再有脾气也没脾气了,只佯作恼怒的横她一眉。
萧凉和萧迟沟通了两刻钟,又凝立片刻,回头对神色关切的萧昡道:“二姊说,这条路极凶险,于阿琰,却是必行的道路。”
萧昡神色惊愕。
萧琰也露出“咦?”的神色。
萧凉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琰,“二姊说,当年墨尊给阿琰取名‘无念’,不是平白无故。”
墨尊取名当然不是平白无故。
萧昡当年曾怨怒墨尊是让自己女儿无念于他这个父亲,当然后来明白墨尊不是此意,否则不会将阿琰教养得这般重情——然则这个无念,难道是由念至无:先有情而后无情?或是无为首念为次:无情为重有情为辅?……萧昡心里想不通了。
萧琰的神色也怔了。
无念……
是要无有念……无情吗?
不!
萧琰想起母亲刻字留下的“无念”刀法,想起自己领悟的无字刀法念字刀法,喃喃道:“应该是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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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与念共存,无情和有情共存。
……母亲在当初,已经想到她今日了吗?
萧琰一时欢喜,一时怅惘。
……
“于阿琰,却是必行的道路”,萧昡心中盘桓着这一句,二伯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萧昡却还在犹豫——如果情至极处却破不了情障如何?事关女儿晋阶要历的生死劫,他不能不慎重,甚至闪念间还想到若破不了情障,那一辈子不晋阶了。然此念也只一转便放下,且不提星命的沉负,是阿琰自己,也不会放弃武道——不管多么凶险。
萧昡挺直的身躯坐在黑漆书案前沉峻如山,脸庞线条起伏也若山崖峻刻,向来杀伐决断的萧氏家主、河西统帅,此刻却无法果断的对女儿说一句“你去吧!”
萧琰觉察到父亲的犹豫,体贴的说道:“阿父,这事也不着急,等咱们打下那密郡再说吧。”
那密郡是西路军下一个蚕食的目标。
因军中以萧琰和慕容绝的生死同袍情义做的思想宣传,唐军和乌古斯军的士气正高,请战情绪高涨,两军统帅认为不宜白耗这种士气,加之唐军战损后兵员也已补足,而后备军的战力也需要战场磨砺,遂不止西路军,中路军北路军也将在近日内重新发起攻势,继续堡垒推进,蚕食目标。
但萧昡身为唐军三路统帅之一,却知道这次战役不是短期能打完的,因为李崇义给他和慕容钊下达的秘密军令是——诱迁法师团!
李崇义道,燕欧联军不会轻易放弃聚歼战术,唯战术更加谨慎,布局更加周全:有欧罗顿法师的风系元素为远程探查眼,唐军的行军路线很难瞒过燕欧联军,而这是宇文健持续聚歼战术的底气;最重要的是,以燕周残余政权的处境,逼得宇文健必须采取聚歼战术,否则被唐乌联军以蚕食战术拖在战场上,会深陷泥沼,耗去后勤,而被吞掉整个西北。从战略上来讲,宇文健采取聚歼战术是没有错误的。
而敌人正确的战术,如果利用得当,反过来也能成为己方的机会。
李崇义提出将计计,燕欧联军要打聚歼战,势必要集中法师,才能对大唐军队形成远程攻击优势,遂李崇义定下战术:集中武骑上将军和乌古斯军中术师,也打一个聚歼战——消灭欧罗顿的法师团。
但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即燕欧联军的聚歼战只针对唐军而不是乌古斯军,否则,唐军将乌古斯军队的术师调走大半,若燕欧联军对乌古斯军队发起聚歼战,李崇义的战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但李崇义有把握,燕欧联军的主攻方向会放在大唐军队这边,基于他自己的战略眼光,以及都参谋司的分析,主要有四个因素:
其一,唐乌二军唐军实力更强,这是毋庸置疑的;况大唐综合国力最强,若燕周西北打持久战,别说宇文健政权撑不了,是欧罗顿帝国,也不敢说拖在西北这地方能支持长期作战,如果聚歼战术对付乌古斯军队,即使消灭乌古斯军主力,但唐军主力仍在,大唐不会停战;乌古斯国内也会增兵,燕周战争仍会持续下去。
其二,大食军队已经开入乌兹大沙漠东部绿洲,安西都护府西境的战争随时会爆发,大唐会面临同时和当世两大帝国作战。如果燕欧联军在燕周战场上击溃唐军主力,这对大唐两线作战的局势必定是一个大的打击。
唐军自高武以来,未有过大的战争败绩,如果燕周西北战争失败,对唐军乃至大唐帝国的士气和民心都是一个极大的震撼,对安西线的战争当然会有连带影响,对大唐整个战争局面会形成不利。相反,如果是乌古斯军队被打垮,影响不会那么大——与大唐战争两百年,并且曾被唐军打入国境内差点面临亡国危机的乌古斯汗国来说,即使燕周西北战争失利战损十几万人,其震撼也比不上唐军战死十几万人——乌古斯汗国那位铁血女帝皇很可能下诏全国征兵令,继续增兵持续燕周战争。
其三,是唐军术师少,只要能拖住唐军的炮弩营,燕欧联军能以法师团形成远程打击优势;而这一招对付术师同样多的乌古斯军队,则不会起效。
还有重要的第四点,是对燕欧联军三位统帅——宇文健、帕维夫、费尔德三人的战术偏好和性格分析,从枢密阁都参谋司传下的资料中,可以看出这三位都是内外强势或者内里强硬的人物,如果在将领中分类,那是属于进攻型主帅,这样的统帅,不会因为怯懦而挑“软杮子”啃,只要宇文健、帕维夫、费尔德三人对时势有精准分析,一定会以打垮唐军为首要目标,而不是瞄准较弱一方的乌古斯军队。
李崇义的分析萧昡是赞同的,火炮营的行军速度是唐军唯一的弱点——这个弱点在对方有法师团这种“移动炮台”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突出,唐军要在西北致胜,必须打垮或牵制欧罗顿的法师团。燕欧联军采取聚歼战的战术也给了李崇义聚歼法师团的机会。但这种谋算与反谋算,双方都必然小心翼翼,经过多方试探和诱敌,期间还会有无数次“遭遇战”和“游袭战”,才有可能营造出双方都认为抓住了机会的“聚歼战场”。
那密郡是泰鲁州仅次于首郡城的第二大郡,西路军打下那密郡,那直接威胁首郡城了。那密郡郡城的南面是那密河,如今正在冰冻期,西路军要打下郡城,必须渡河——宽阔的冰面对于法师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施术场所,运作得好,没准几万唐军要葬送于突然崩塌的冰河中。
萧昡心里沉吟着,那密郡有可能成为燕欧联军选择的聚歼战地点之一,目前尚未能确定,若真遇上了,那是一场大战。
但萧琰目前的状况……恐怕不适宜再战斗。
他沉峻的目光看向萧凉,问道:“七叔祖,阿琰的封印,若遇上宗师战斗,是否会有影响?”
萧凉说道:“少神司的封印还是很稳固的,不过,阿琰若与洞真境大圆满的宗师发生几场激战,对封印还是有影响的。”
萧琰的修为已经濒临突破的临界点,如今是被少神司的先天真元禁锢着,但萧琰素来是在战斗中能领悟的,万一领悟之下冲破真元,来个战场突破,那乐子可大了——萧凉想想那情景心中一凛,眉毛一拢说道,“宗师大战,阿琰还是避开为好。”
萧琰:“啊?”一脸呆木的,那她在战场上做什么,旁观同袍战斗吗?“……我去,押送辎重?——护卫火炮营?”半晌,她给自己想了个后勤押送的任务。
萧昡哼一声,“你当炮营是安全的,那是燕欧军队游袭重点。”
萧琰唉哟一声,抬手一拍额,“我这成了瓷器了啊,易碎品,得保护。”
萧昡和萧凉都一乐,萧昡没好气道:“你才知道啊。”
萧琰嘻嘻向父亲一笑,“那我跟在四哥身边吧。向阿兄学习。”顺便保护四哥。
萧昡不置可否,只让她先回去。夜里梁国公辗转反侧,索性披衣起榻,在寝帐内踱来踱去,良久,叹息一声,深幽的眼眸中迟疑已去,脸庞线条峻刻,显露出果决。
……这是阿琰的路。
终究得她走过去。
第三六O章 要优雅美好
已是仲春二月,越往南去,时气越暖,芳草茵茵,桃李夭夭,一派娇娆明媚景色,但神农域内各座高山上的桃花还只有花苞儿,只早梅的寒香氤氲在青黛的山色中。唯丹峰因地气热,不止梅花怒放,桃花也是灼灼其华,将“己”字型排布的丹室掩映在粉白红花海中。
一顷花海之外是一畦一畦药田,依山而种,形如梯田,还有种在深谷和险峻山崖上的珍稀药草,都有身穿靛青短褐的药僮在照看,偶尔有穿深蓝道袍的丹师学徒出来,施展轻身术匆匆掠上某片药田,吩咐药僮采药——有些药草需要现采现用才能保持最大药性。今儿上午才过半,玄字十七号丹室的丹徒已经出来三次了,药僮将一味药草递出去,心里嘀咕,至元道师莫非又在试炼新丹了?刚采的这味药可是没有新鲜要求的,丹徒没有提前准备,可见是道师炼丹时又有了新想法。药僮一脸羡慕的望着如鹤般掠下梯田的丹徒,心想,他要是至元道师的丹徒好了!……唉空想无益,还是努力干活吧,没准被哪位丹师看上,他步入青云了。
灵桐端着药萝掠下山坡,几个腾跃落入粉白红千万瓣的桃花海中,身影在花林间穿梭,几转几转到了石柱石栏的回廊前,脱了高齿帛屐走到玄字十七号丹室前,轻轻推开铁木门,进去后却傻了眼。
道师,人呢?
灵桐端着药萝一脸呆滞,便见分药的青玉案上压着一纸短笺,拔腿走过去,见是道师的字迹,用石墨笔写,潦草而有力:“今日休息。”
今日……休息?
灵桐更呆木了,说好的炼新丹呢?……半途而废,这不是道师的作风啊。
他禁不住拿起那张字笺又看了一阵,心里嘀咕,这字可真个潦草,不似道师平时的从容——看来是很急、很急的事?
……
青石山道迤逦而下,远眺山峦叠嶂,近处苍松翠岩,林繁木茂,山鸟啁啾,一唱百啭,山更清幽,人亦陶然。
但沈清猗无心看这丽景。
她沿着青石山道如风而下,月白色的鹤氅衣袂被风激荡,如同她激荡的心。
从丹峰半山的丹室,到神农峰主峰的山麓,约有四十里蜿蜒山道,顺山势盘桓,遍山风景可览尽,沈清猗却头一回恼怒山道这么弯,施出道门轻身术如箭而疾,却不敢踏梢越岩走直线,唯恐错过那人。
她必是走山道而上。
山道多弯,草木郁郁,不转过弯,见不着人。月白色的鹤氅衣袂忽然在空中折落,沈清猗蓦地止住身形,心口砰砰砰的激越跳动,一双天然清冷的眉下,眸如秋水长波,凝定的望着前方那道弯。
***
萧琰先回了河西,拜见母亲和祖母,在家中尽孝娱亲几日,方才南下。一路春光丽景,她的心也烂漫起来。路过一处桃花林,如云霞铺锦,层叠烂漫,她痴立一阵,伸手折了一枝粉桃,小心呵护着入了无量观,在接引道士引领下进入神农域,持山门道牌一路迤逦,到得神农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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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了道牌通过哨关,萧琰一手提着藤箱,一手持着先天真气裹着的桃枝,上了盘桓而上的山道,身形不见怎么疾,但每步跨出,便是三十丈。山道迤逦,两边草木郁郁葱葱,时有梅树点缀其中,寒香氤氲心间。转过一道弯,又是一道弯……萧琰的步子忽然一顿,乌黑澄亮的眸子粲然若星,星光中有桃花绽放。
她一步跨出去。
……
沈清猗眼见得那袭杏红色的衣衫转出山道,一步步的向她走过来。两边是青郁的草木,阳光从侧面洒入她的脸庞,明丽若朝霞,双眸澄澈粲然,明亮干净似清溪,两道飞扬的细眉,仿佛秋鸿掠波,又似清风拂过流云,轻盈而洒脱,天光云影中迤逦出柔情。她的心口激荡,只觉那眉那眼那人,如天光映入她的心,又如星辉落下燎原,簇燃她心中的丹火,明亮而炽烈。
她在香气氤氲的梅树边,如冰中的火,寒香中的炽。
萧琰胸口激荡,只觉步步踩在云间,桃枝在掌间发烫。
清猗。
阿琰。
眸光相接,便是千丝万缕的交缠,迷离了山色,迷蒙了天光云影。
沈清猗的睫颤动如蝶翼,似要振翅飞出去,如她激越的心,要振荡出胸膛。
以为要等待岁月,可她现在在自己眼前。
一步步的向自己走近。
她一时觉得全身勃发着生机,有无限的生命力,却又觉得全身松软,仿佛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着不了力。
两人的眸光一直交缠,如胶似漆,一霎不霎,周遭的一切,都已远去,只有眼中的这个人。
萧琰走近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握着那枝鲜妍绽放的桃花,说道:“我路过桃花林时,见这桃花开得正好,忍不住给你折了一枝。虽然我觉得寒香彻骨的梅花才配得上你,但这春风十里的桃花,恰若我见清猗的心情。——春风十里桃夭,不及清猗在我心中盛妍。”
这是,世间最美的情话。
一众道门先天嗬唷嗬唷笑起来,神识如蝶般纷飞。
沈清猗只觉胸臆瞬间涨满,似有千朵万朵桃花绽放,缤纷烂漫。她清冽的眼眸荡起波光,似有一尾鱼儿跃入清湖,荡出迭起的波纹。她眼睛眨了一下,在晶莹在眸中闪烁,清湖中波光粼粼,又有星星火焰的炽烈,“阿琰——”柔长一声,已道尽万千。
萧琰伸手将缀着桃枝插在她月白氅衣内的束腰的黄丝绦上,抬眸凝视她,只觉有万千情话要讲,却不知说哪句,只这样看着她容颜,觉得心中饱满盛放。
“清猗。”她轻轻叫一声,手臂环绕去,轻轻的,环住她腰肢,感受到手臂中的那纤细和柔软。她缓缓的收紧手臂,将她抱紧,“清猗!”这一声低沉又热烈,仿佛压抑的积蓄了很久,猛地迸发出来,如同岩浆一般炽烈。萧琰紧紧抱着她,如同多次渴望的那般,心口砰砰砰的急跳着,情意在胸中激荡,下巴轻轻摩挲她鬓,说道:“清猗,我想你很久了。”她的鼻端萦绕着她的气息,清冽中又有幽香,萧琰忍不住在她耳上发际吻了一下,心也柔软得如丝绸,吟叹的声音溢出胸腔,“思卿若渴。”
沈清猗心口一荡,头从她肩上抬起,指尖抚上她鬓发,又从耳际滑下,眷恋的抚着她脸颊,眸子已不复清冽,迷离着波光,“阿琰。”她柔声叫道,声音中没了清寒,如丝一般绵软,又有着清酒的微醇。萧琰禁不住想,她的舌尖是不是也这样绵软,带着清冽的甜。
“清猗……”
乌黑琉璃般的眸子里有星火点点。
一星落下,便可燎原。
沈清猗只觉得在她目光下自己化为了水,又似燃烧成了火焰,如水**,又如火炽烈,只想与那人交融,再分不出彼此。
情如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却生生掐灭了它。
沈清猗侧过脸去。
萧琰抬高了头。
——两人的唇未合即分。
萧琰强抑着激荡的情意,深吸口气……这会儿不能吻,不能吻,她可不想和沈清猗的亲热被人瞧了去!当她不知道那些先天们的神识在周边荡来荡去么?真是一群为老不尊的!萧琰哼哼。
“我们先回吧。”她有些不舍的松开沈清猗的腰,低叹的声音里有着无可奈何。
沈清猗噗哧一笑,伸手取了腰畔那枝桃花,花瓣在她鼻下一拂,说道:“秀色可闻。”
萧琰“噗”笑出,这是叫她忍着。
“嗯,此路不长。”她正经说道。
***
两人携手回了元合庭。
清静的元合庭一下热闹起来。
因为另一位主人回来了!
沈清猗素来清冷好静,连带内院侍女和中院道侍外院药僮也都一个个安安静静的,即使年节喜庆也无喧闹,偌大的庭院格外幽静,但萧琰却是个活泼的性子,有她在地方有欢声笑语,熟悉她的白苏菘蓝赤芍三女都禁不住雀跃,这回元合庭可要热闹了!眼瞅着三侍女欢天喜地的样,沈清猗不由失笑,佯作醋意道:“你看,你一回来,白苏她们好比鸟儿放出笼子,欢鸣啾啾,上蹦下跳了。”
萧琰哈哈哈的笑,说道:“我们一冷一热,正是天作之合。”
三侍女心里呵呵,心道主子要是个热情的,您要说我们性情一样天作之合了,总之,没个不合的。不过主子高兴好。
萧琰稍事洗漱,喝了盏茶,便去沐浴。
沈清猗从丹室出来,也要沐浴更衣。
她斜眉调笑,“要一起吗?”
萧琰脸唰地红了,想象和沈清猗共浴,连指尖都烫了起来,结巴的道:“不,不了,还,还是下次……吧?”心里愁眉的想,水中的难度比较大,第一次,还是在床上比较好——她紧张的眨了下眼,眸子很纯白的流露出她的意思。
这回换沈清猗脸红了,有些无语的看她。
……有时候,你可以不用这么直白的。
萧琰见她清丽的脸上如染胭脂,又似霜天染上霞色,心口扑扑跳,直想上去亲一口,赶紧转开眼道:“嗯嗯我先去了。”一下蹿了出去。
沈清猗呆了下,噗的笑出来,跟着脸上也热起来,心口砰砰跳动,清眸里荡起涟漪,氤氲出春意来。
约摸两刻钟后,萧琰沐浴出来,穿了件修身的丝绸长裙,柔软的贴伏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美好的曲线,海棠红的颜色娇媚,衬出她眉目的明丽多情——只对那一人的多情。她脱了木屐入讌息室,便见沈清猗斜坐在屏榻边,白苏用毛巾擦拭着她的湿发,身上新换了件蜜合色束腰襦裙,微黄带红的色泽让她清冽的眉眼多了几分柔暖的气息,抬眸睇过来是春风。
萧琰觉得,自己是那春风中拂摆的柳丝,拂呀拂,想缠绕了春风。
她近前去,接过白苏手中的毛巾,弯身轻柔的给春风拭发。
两人眸光未接,气息却已缱绻。
白苏悄然退下,轻轻的将门合上,守在廊下。
萧琰一下一下的擦着,眸光渐渐从她乌黑亮滑的发丝滑落到她雪白优美的颈项,交领叠合下是抹胸,从缝隙中隐隐可看见雪白的半弧……萧琰的手一顿,另一手滑下,便落在了沈清猗的肩领上。
沈清猗侧首抬眼,便与她炽热的眸光对上。
……两人的心口同跳。
缱绻的气息被眸中的火燎燃。
慕与渴望的眼神交织,谁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萧琰只觉心跳得急,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潮动,沸腾,她的唇舌都滚热起来。“清猗……”她的声音有些颤,情意激荡着,却又生出些情怯——只觉得对沈清猗这样那样,像亵渎了那清雪梅香,不由得有些紧张。可她又忍不住去想她的唇她的肌肤是怎样的味道,清凉的,软的,好像雪风掠过梅梢,花瓣微摇间那一缕寒香浸雪的香气……
萧琰的心跳得更急了。
沈清猗的心也跳得急,但她对萧琰没有情怯——彼时,她是姊,她是妹;她是半师,她是半徒。她对萧琰深,却不会如萧琰对她般,中还有敬,便多了两分惶恐。“阿琰,”沈清猗转过身子,纤白的手指落在她长裙的软绸腰带上,眸中柔柔情意,“是要我主动么。”
萧琰脸一下窜红到脖颈,那丝情怯也飞了,一下抱起沈清猗,闪身入了内寝。
将她轻轻放在床榻边上,萧琰乌黑琉璃般的眸中还有着羞涩,“刚刚,我有些紧张。”
沈清猗唇角一弯,清眸灼灼的看她,“嗯现在呢?”
“现在……嗯……还是有些紧张。”萧琰极想吻她的唇,却又怕吻上去后自己把控不住和她滚到榻上去了,万一激动中把她衣裙撕裂了怎么办?萧琰觉得万不能这么莽撞,要温柔,尊重——这样才对,还要斯文优雅,欢好的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一定要做到最美好。
萧琰觉得自己不能有一丝马虎,也不能因为情.欲而急躁。
“清猗。”萧琰一手抱了沈清猗细软的腰肢,唇倾过去,先轻吻她的脸颊,唇瓣触及那滑腻的肌肤,心神是一荡。她的另一手已经按在沈清猗裙腰的如意结上,指尖一挑便解开,轻轻将腰带抽出来放在一边。萧琰的唇又落在沈清猗下巴上轻轻一吻,左手抬起,手指落在她上衣交领的系带上,却有些害怕自己手一抖打成死结,又有些害怕自己力道用大将带子扯断了。萧琰的眼有些呆,手有些僵,呆滞片刻,忽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解自己的系带,说道:“我先解自己的衣……吧。”
尽管情火已经燎原,沈清猗还是没忍住“噗”的一笑。
萧琰脸红如潮,低头解衣解得飞快。
第三六一章 洗洗再来
日上中天,院中的合欢树翠叶映辉,是一天最明亮的时刻。
已经正午了。
菘蓝从厨下出来,没着回廊到了主房,向侍在门外锦垫上的白苏递了个眼色——还没起?
白苏微微摇头,目光看了眼院中的合欢树,做了个手势——你们先用午食,一会来轮换我。至于屋内两位主子,呵呵,估计不必用午膳了。菘蓝抿嘴一笑,轻步离去。
日影渐渐西移,合欢树敛在树下的阴影又一点一点被拉长,守在主房门外的已经换了菘蓝,一个时辰后,换了赤芍,再一时辰,换回白苏。三侍女交接时都默默无语的流露出佩服的意思——真是活力充沛啊!
不过一个是洞真境宗师,一个是登极境,这体力莫说几时辰,是三天三夜,估计也是能行的。
……
锦绡帐内,两人已经是数度*,仍不知餍足,激烈的纠缠着。雕花的花梨木榻坚实,纵然上面激烈,床榻也未有半分摇晃,唯池碧色的锦绡帐子**着,仿佛有两尾鱼儿在莲池中交尾,荡出阵阵水花,绣得栩栩如生的并蒂莲花如在碧色池水中般摇曳生姿。
锦帐内弥漫着欢好的气息,却不是那种靡靡味道,而是干爽纯粹的温暖木香气息中氤氲着雪后香味愈发清远的梅香,以及水生莲花的清新澄澈和令人沉醉的郁金甘香。
这是两人的体香,在欢中浸出,因为浓情变得清晰丰郁。
萧琰着迷的吻着沈清猗浸香的体肤,平时只闻到梅香清幽,没想到欢之后竟还有这般甘郁又风情的体香,令人迷离,沉醉,让萧琰想起了雪中一树梅香,树下是火红的郁金,寒香的深处是炽烈,唯有在身体完全的释放中才会绽放出来。
“卿卿。”萧琰的声音好似沉迷在兰陵郁金酒,是甘醇酒香与唇舌的缠绵。
沈清猗的指尖突然陷入她的腰窝内,被海潮冲起,飞上云端,身姿飘飘般的绽放,脑中隐有白光划过,然后便是满目的绚丽。
萧琰完全无法遏制自己,亲吻着雪色梅香,品尝着甘香风情,每一次颤栗、每一道呻|吟,都能激起她心中的颤栗和呻|吟,她完全沉沦在其中不可自拔。
沈清猗觉得自己是一树梅花,在萧琰的唇下,在她的指巅,梅开几度,每一度都是极地里的绽放,漫天漫地的绚烂,让她连人带心迷失在那缤纷盛放中。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几度春秋几度夏。
沈清猗**上已浸出了汗,她无法忍受自己这般汗湿的和萧琰欢好,萧琰却觉得她的汗也带了体香,且香味更浓郁,梅韵寒香和郁金的浓烈如泼墨般渲染出她的风情,萧琰忍不住在她身上吻了又吻啃了又啃,沈清猗忍着被她撩起的火,一掌拍在她脊背上,轻嗔道:“先去沐浴。”
萧琰听到一个“先”字,头立即抬起来,眼睛亮亮的,“我们洗洗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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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
萧琰笑嘻嘻的亲她一口,回身撩了锦帐,伸臂抱起她,赤足下了榻,踩着柔软的地衣,去了净房。
净房与内寝相连,有折枝纹琉璃屏隔出的淋浴间,也有花鸟漆屏围着的香柏浴桶。淋浴间壁挂着刻有法阵的温水胆,香柏浴桶的底端也有黑曜石刻的聚热法阵,都需输入内气能启动。萧琰将沈清猗放在穿衣的软榻上,又取出白棉浴袍披她身上,抚着她肩倾身说道:“我们用浴桶沐浴吧?据说嗯,那之后,泡热水浴会比较舒服。”
沈清猗一手牵着浴襟,回眸斜眉,“你听谁说的?”
心里磨牙,她要是敢说李毓祯慕容绝……
萧琰眼一飘,咳声道:“春宫图上,嗯……标注的。”
萧琰觉得慕容绝那本春宫图册绝对是慕容家长老的私人珍藏,里面有许多手写小批,不止有各种技巧说明,还有各种前戏后戏……萧琰当时看得无语真到了床榻间觉得书读得多果然有用处的,此时不由想起浴桶中欢好的姿势,心口立时砰砰起来。
沈清猗心中释然,以为是萧氏春宫图册里做的标注,便听得萧琰心口突然扑扑跳,眸光一扫半开的花鸟屏风中隐约可见的香柏浴桶,便知身后人在想什么,玉颊染上酡红,一回身手指点她胸上,“你别乱想。”
萧琰握住她手掌,嘻笑,“我想什么啊。”
沈清猗哼她一声,萧琰见她眸波流转心中说不出的,唇便落到她唇上,含糊道:“这桶有点小,下次换个大的。”沈清猗噗一声笑,咬她唇。萧琰情荡,立时回吻,一手便伸进了她浴袍,轻捏了那香软。沈清猗嘤一声,身子向后一软。萧琰心中一热,**的手指更用力。沈清猗胸脯起伏,抬手将她手揪下来,轻嗔瞪她,“你还不去放水。”再惹火下去非得在这小榻上来一次。
萧琰“噢!”一声,欢快的蹦过去了。
沈清猗看着她□□雪白的身体晃荡着,顿时有种不能直视的冲击,赶紧仰了眼去。真是美色惑人,大矣。
萧琰启动聚热阵,将浴桶中的水烧到将沸的热度,以她的体质和沈清猗经过淬炼后身体,这种热度泡浴正好。她解了沈清猗的浴袍,将她抱起,两人一起落入浴桶中。
沈清猗浸入热水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吟,慵懒无骨的倚在萧琰怀中,只觉得浑身酥软,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得到了舒张,因为欢中酣畅淋漓的释放,身子轻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好像云朵在天空飘,全身由内到外却又饱满,好像所有虚空都被填满,再无一丝空隙,满满的充实,甜蜜。
“阿琰!”沈清猗忍不住转身抱着萧琰,眼眸里柔情四溢,胸口和她胸口相贴着,感受着那温柔又有力的跳动,白皙的手掌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滑动着,掬起热水自她修长的颈后洒下,看那水珠仿佛是落在世间最光滑的丝缎上,留恋又无法着留的滚落下去。
她轻吻萧琰光滑的肩背,指尖抚|摸很久之前为之心动的蝶骨,精妙流畅的曲线,薄薄的肌肤下是晶莹的骨,精致却又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振翼飞起的瞬间能由蝶化为鲲,展翅天空——现在,这里是她的蝶,她的鲲了。
“一会儿,我要在上面。”她唇轻咬着萧琰耳,指尖在她蝶骨上划,决定先啃这里。
萧琰噗一笑,眉眼流出丽色,道:“好啊。”
心中禁不住期待起来。
顿了下,又关心道:“你饿么?”
两人缠绵到现在,午膳也未用,时辰又将近晚膳了,萧琰倒是还在辟谷中,可以不食,沈清猗却是还没有辟谷的,萧琰担心她朝食到现在,早已腹肌了,还轻轻调笑她,“一会儿你要是没力气了,你可不能怪我。”
沈清猗哼她一声,“一会儿你看我有没有力气。”
萧琰哈哈哈的,笑得胸腔直震,伸手搅着水花,十分欢乐。
那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甜蜜胀溢胸腔满足到无以复加的欢乐。
“清猗,卿卿,我煞你也也么哥。”她脱口而出河西的情歌调子,只觉得想和她抵死缠绵天荒地老都不分开。
沈清猗回首,热烈吻她。
阿琰,没有了你,我可活不了了。
两人唇舌深情缠绵,情火几将桶水烧沸,热情的结果是在桶中还是来了一次。萧琰有腕力,即使不动臂掌指也有力道,反而因为地方狭小更有刺激,将沈清猗几度送上云端,玉白的肌肤上浸出了浓情的体香。
欢事后萧琰在她耳边轻吟,“寒香绽满枝头,郁金氤氲指巅。”
“指巅”二字说得那个宛转缠绵。
和她这般欢情缠之后,萧琰心中对她再无了含着敬意的情怯,这般靡靡挑情的话都能说出。
沈清猗轻呵一声,檀唇在她峰处轻挑,回她一句:“尖峰风光独好,最是樱果流朱。”
萧琰“噗!”哈哈哈笑倒在浴桶上。
胸口的红果愈发挺立在尖峰。
沈清猗以极大的意志力转过眼去。
多看几眼她怕忍不住会扑上去,不管不顾的在这桶中与她扑腾了。
萧琰低头看着自己的红果子,捏了一下,又捏了下,有些愁眉道:“我觉得这果子小了点,你说呢?”
沈清猗:“……”
完全的无言以对。
你真当是又大又圆的樱桃啊!
默了默,道:“红果虽小,滋味甚矣;樱桃虽大,味不及远矣。”
没想到,她也会说出这样的情话来。
萧琰喜笑颜开,“我也觉得清猗的好吃,比樱桃好吃多了。”说着便要扑上去啃。
沈清猗这回温柔又坚定的揪住了她。
“卿卿……”萧琰幽怨的小眼神。
沈清猗忍住笑,白她一眼,“不许乱来了。”
萧琰立刻端谨起来,一边默念着清静经,一边温柔的给沈清猗清洗,那专注的神态让沈清猗颇为动心,赶紧也阖上眼眸,默念清静经。
一番沐浴在两人默念清静经中终于艰难的完成了,两人都穿了白棉浴袍,尽管净房备了木屐和软趿,萧琰仍然坚持要抱着沈清猗回内寝,她片刻都不想和沈清猗分开。萧琰将她抱到床榻上要解她浴袍带子,想着沈清猗要在她上面,眼睛灼灼的激动,又担心的问她:“清猗你真不饿?”
沈清猗按住她解衣的手,说道:“你去榻柜前,将东起第三柜里面的那只透雕莲花的白玉匣子拿来。”
萧琰“咦”的应了一声,起身去榻柜前,打开第三道雕花柜门,果见有一只白玉匣子,上面镂雕莲花,萧琰将它取了出来。
沈清猗着她手启开匣盖,立时便有清香氤氲开来。
萧琰见得匣中玉格放了一粒粒清绿色的丸子,每粒大如拇指,不由奇道:“清猗,这是什么丹丸吗?”
沈清猗道:“这是辟谷丹。”
“哦!”萧琰恍然,她没吃过辟谷丹,但知道有这种丹药,辟谷效果不一,据说都难吃得很——但眼前这清绿清香的丹丸她有些不确定了。
沈清猗拈了一颗,入口咬碎即化,清甜入喉,未几便有一股暖流在腹中化开,跟着向四肢百骸涌去,那薄荷与甜橘味的清凉和清香溢在口中,又令人神清气爽。
萧琰好奇的凑到沈清猗唇边,闻到清香中又有甜香,好像是果香味,又好像是甜糕香味,眼睛眨了眨,看着玉匣,“我觉得……我也有些饿了。”
沈清猗唇一弯,拈起一颗递她唇中,“尝尝,味道喜不喜欢。”她花费心思试炼这种美味的辟谷丹原也是为了萧琰,只是成品还有些不够完美,她才未送到军中。
萧琰咬碎丹丸入喉,便哎了一声,眼睛亮亮的,是谁说辟谷丹难吃的?挺好吃的呀!
她的另一只手便伸向了玉匣,像吃果糖般嘎嘣嘎嘣吃了好几颗。
沈清猗无言的拍了她手背,语气里有无力又有宠,轻嗔道:“虽说修改了方子,让口味好了许多,但这不是糖,不能多吃,小心撑着你。”
萧琰恍然道:“清猗你改了方子啊?难怪这么好吃。下次换樱桃味的呗?”她对樱桃念念不忘。
沈清猗又好气又好笑,一指戳上她额头,“你当是这么容易的,想什么味什么味?——眼睛往哪看呢。”
萧琰眼睛在沈清猗胸口溜啊溜,抬眸热烈道:“清猗我们再来吧!”
沈清猗:“……”
萧琰又殷勤的,“你吃一粒够么?要不要再吃一颗?”吃饱了才有力气。
“……”沈清猗唇角抽了一下,道,“不用了,一粒够了。”这一粒能管到明天中午。
萧琰听后唰一下合上匣子,飞快放到矮柜上,又嗖一下去净房洗了手又取了湿润的手巾过来,给沈清猗拭完手放榻柜上,抱起她上了宽榻,一手扯下自己浴袍,又一挥手,沈清猗身上的浴袍落下,当锦绡帐子荡落下来,萧琰□□的身子已经完全覆上她。
沈清猗:……
这动作真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果然,人欢后不一样了。
之前连解衣都扭捏的人呢?
沈清猗柔软的手掌掩在萧琰吻下来的唇上,轻言细语的曼声道:“阿琰,我在上面。”
萧琰哎呀一声,眨眼道:“我一急忘了。”
一急……急。
沈清猗默默,急色的事也能被她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萧琰腰一用力,那么抱着沈清猗翻转了身,两人瞬间掉转了位。
她乌黑的眸子亮得如有星星,一闪一闪的期待,满眼满脸的“清猗来吧来吧!”
沈清猗默了一会,噗一声笑出来,然后笑趴在她胸前。
萧琰:……
她都准备好了,人笑场了?!
好生忧郁。
第三六二章 唯你唯我
“清猗——”
萧琰的声音好生个绵长幽怨。
沈清猗亲她一下,“我你才笑。”萧琰立喜,眉飞。
沈清猗吻她眉,柔声道:“天昏光线暗了,我去取颗照明珠安壁灯台上。阿琰,我想看清你。”凝视她的眼波柔柔,缱绻万千。
萧琰胸中柔情一荡,自是应道:“好。”又积极的,“我去拿吧。在榻柜里吗?”说着要起身。
沈清猗手掌按了她,“你在榻上等我。”自披了浴袍下榻,从柜中拿出只木盒,打开取出一颗珍珠白的萤光石,形如夜明珠大小,但上面镌刻了符纹,比夜明珠更亮,以内气激发后是一次性的照明珠。她转身上榻,将它嵌在锦榻里面的莲花座壁灯台上,白色如玉润的珠光照明整个帐内,亮如白昼。
萧琰明亮的眼睛在珠光中更加明亮,肌肤如玉石一般,莹莹生光,在珠光下温润又耀眼。
沈清猗去净房洗手回到榻上,解了浴袍,露出她洁白如玉的身体,柔润细腻。
萧琰明亮的眼中燃起火星,眸子盯着她白皙饱满的胸膛,一伸臂拉下她,瞬间肢体交缠。唇舌也交缠,沈清猗微微**道:“阿琰,我在你背后。”
萧琰眼眸噌的更亮,“是从后面进吗?”一上来用新姿势啊,她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一翻身趴在了榻上。
沈清猗被她的“从后面进”噎了一下,缠绵旖旎的气息差点又被她荡散,伏下身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嗔道:“不许说话。”
萧琰嗯嗯应了,又没忍住,扭过脖子看她,“叫也不行么?”
沈清猗:“……”
好想戳她一指。
心道有本事你忍着不叫,转念一想,这一根筋别到时真的忍着不叫,无语之下又咬她一口,说道:“不许忍着不叫。”
“嗯嗯嗯。”萧琰连连点头,只觉伏在身上的身体柔软,肌肤美妙,像最精美的名瓷,细腻,光滑。她能用触觉勾勒出她的曲线,腰线的流畅,小腹平坦,大腿紧致,还有贴着她臀的柔绒绒感觉……萧琰只觉火线从那里燃起,窜烧背后的肌肤,只有沈清猗的吻落下才让她感到清凉,直想催她吻得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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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沈清猗一点一点的吻。
愈发撩人。
她柔软的唇贴上萧琰光滑韧实的背肌,两片精致的薄骨在皮肤下突起,如蝶翅振起精妙的弧线,沈清猗沿着那扇蝶骨的弧线一寸一寸的吻下去,吻了左边,又吻右边,无尽的恋眷恋,还有如珠如宝的珍视,都溶溶在这温柔的轻吻中。
萧琰心中忽地感动,在情潮欲动中,像一眼细泉,从心底处汩汩涌出,转眼充溢她心间,那种幸福又满足的感觉,竟似比欢的高.潮还要令人充盈。
她迷迷荡荡的想,或许这是……情大于欲?
沈清猗的吻迤逦而下,由温柔渐至热烈,齿轻咬,舌缠挑,吻落萧琰脊线时萧琰禁不住轻轻哼出声,身体也因为紧绷肌线起伏,愈发有弹性。沈清猗的唇吻上时都觉得能弹起来,唇舌咬间便觉得柔滑筋道,交融出美与力量的魅力。当她吻到因为紧绷而微微弓起的**时,那种滑韧盈实无比美妙的感觉让她喉咙里都禁不住逸出呻.吟来,和萧琰的哼哼声荡在一起。
一曲琵琶行在她指间弹跃,时而温柔,时而缠绕,时而激越。
萧琰心跳砰砰有声,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激烈节奏,识海水激荡冲起浪花,荡起那晶莹的琉璃莲花,她的身体也似置身于浪涛中,一浪接一浪的腾高,又似鲲从海底跃起,冲出浪涛,跃出海面,唳一声清鸣,双翅凌云,鲲化为大鹏,高冲云霄……
那一瞬,她神识中仿佛天高地阔,高高冲在云端,无限的自由,无限的高邈。
那一霎,她的意识仿佛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然而瞬间她的意识便散漫开去,只感受到身体极致的充盈,心中极致的满足,而那自由天地的光影仿若只是白驹过隙的一闪,再也寻不到片分踪迹。
萧琰的眼睛明亮炽燃,仿若有岩浆在里面奔流,又仿若有星辰在里面炸开,光影璀璨,她的腰臀流畅而有力,呻.吟声中热烈道:“清猗,再来。”
这一声对于欢中的人来说比什么都要刺激。
沈清猗只觉心瓣血涌,又仿佛一团火花炸开,将她自己还有身下的人都燃烧起来,蔓延出一片火海,她和她在情海中燃成了灰烬,飘飘茫茫覆盖了云间天上。
激情数度,萧琰的意识也如白驹过隙,在那飘渺的妙境中飞扬。
然而又是恍惚的,整个神识都在飘,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又似乎飘在茫茫的宇宙,不知道身在何处,混沌又迷离。
无限充盈的同时她又渴望着深入。
神昏恍惚中已经不知道什么姿势,只是肢体极尽的纠缠,在榻上起伏,翻转,仿佛在无边的海浪中起起落落,又好像无穷无尽的火山喷发,滚滚岩浆奔流,汇成了暗红的海,燃烧着蔓延上云端,天空一片彤红,又有无数白电光闪,还有变幻的迷离色彩,仿似进入传说中的离幻天境,自由自在,无有尽时……
外面夜已深,银辉洒落庭院,轻风微拂着树叶。
回廊上,白苏戴着暖帽拥着棉被在小榻上守夜睡得正香。
夜深沉又静谧。
炽烈的火焰只燃烧在两人的天地。
离幻之境,唯你,唯我。
直到两人激情燃尽,方平息。
两人身体汗水交融,馥郁的体香氤氲在帐内,干爽纯粹的木香,清远的梅香,清新澄澈的莲香,郁金的甘香,萦绕充盈于两人的心间肺腑。两人静静相拥,体味着激烈之后的平静和美好。
“累吗?”萧琰轻抚她肩。
沈清猗声音慵懒,“你想要,还可以。”
萧琰噗声一笑,“还是明晚再来吧。这会已经过了四更了。”她眨了下眼,端着脸正色,“咱们不能纵欲过度,暴饮暴食是不对的。”
沈清猗被她逗得直乐,食指在她下巴上一点,“极是,极是。越是美味,越要悠品。”
她们有一生的时间来悠品。
两人相笑起身,从净房沐浴出来,便交臂而睡。
沈清猗很快睡去,萧琰神识沉入识海中,一遍遍回想自己进入离幻境时的那丝玄妙,可惜,却始终如隔着磨砂琉璃看不清楚。
难道要多来几次?
她心神一荡,意识便被震出来,不由暗叹自己,原来心境也不能做到“万象之中皆定静”啊。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体会不到无情的境界?
萧琰沉思中,目光又落在沈清猗温柔安静的睡颜上,心中又柔软起来,只这样看着她,心中是满足。
无法想象失去她……
萧琰只觉得单是这个念头掠过让她心痛。
她心思繁乱一阵,才静心睡去。
……
卯初时分,萧琰准时醒了。
天光未明,屋内还是一片漆黑。
她凝视沈清猗的容颜,只觉心里柔缠,不想起榻离去,心中斗争一阵,意志力还是回来了,将手臂从她颈下轻轻抽出。沈清猗轻嗯一声,似要醒来。萧琰低头柔声道:“清猗你继续睡,我去晨练。一个时辰后回来。”
沈清猗呼吸平稳,萧琰在她额上轻吻一下,轻轻下了榻,取出短褐去到外间换上,穿上靴子出房门。
白苏刚起身,见她出来也未惊讶,默默行了一礼。萧琰摆了下手,掠出元合庭,去前面的桃李林内打锻体拳。
将近辰时,她收拳回到内院。
药僮道侍都已起身,如往常早日般安静的活动着。鸟儿在合欢树上蹦来蹦去,偶尔啁鸣一声,更显清晨宁静。萧琰入到屋内,去净房沐浴出来,换了寝衣又上了榻。
沈清猗这一觉睡得舒畅,直到巳初才醒来。
萧琰含笑看她,“醒了?”
“嗯……”沈清猗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长长的尾音撩到了萧琰的心尖儿上,萧琰在她唇上轻吻一下。
沈清猗抬手搂上她颈,问她:“几时了?”
萧琰道:“刚刚巳初。你饿不饿?不饿再睡会?”
沈清猗半睁着眸,“辟谷丹的效力还有,午膳再用吧。你想吃什么?”
萧琰又吻她,“我想吃你。”
沈清猗哧一笑,抱颈回吻她,声音在唇间轻荡,“这会不行。……要去拜见……太上长老。”
药殿太上长老道荷子是沈清猗的讲丹夫子。
虽然萧琰和她还未举行正式的结侣仪式,但已经是道门承认的沈清猗道侣,萧琰来道门当然要去拜见沈清猗的师尊。而她昨天刚到,去拜见有失匆忙,但今日休整了还不去拜见,不够敬重了。
萧琰立即撑肘,“那咱们赶紧起吧。”
沈清猗拉下她,给了她一个柔情绵长的吻。
这才起身。
沈清猗没有唤侍女进来服侍,两人自去净房洗漱,出来着衣,又互相为对方梳发插簪。沈清猗仍然是天青色道袍,外面罩一件丹黄色对鸾纹的鹤氅,萧琰便在外袍中选了件橘黄色对雁纹的缺胯袍,和沈清猗的氅衣相配。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而出,眉眼神情间有着自然而然的亲密。
沈清猗让白苏叫入道侍松音,吩咐她去丹徒住的院子,通知丹徒,从即日起休假十日,让他们自行研习,有疑难记下来,留后解答。又叫入赤芍,吩咐午膳要备什么,多数是萧琰喜欢的。萧琰纠正她,“依你的口味。嗯,你喜欢的我也要喜欢。”沈清猗一笑,“这是要屋及乌了?”萧琰眨眼笑说:“那当然。”……那浓浓的恩意味,让一旁听吩咐的赤芍只觉得比吃了西湖醋鱼还要甜还要酸。
叮嘱完琐事,又用了一盏茶,沈清猗便与萧琰出了元合庭,相偕前往鹤泉峰。
鹤泉峰是道荷子太上长老住的山峰,在神农峰主峰的西侧,景致飘幽清雅。
萧琰行大礼参见,“无念拜见太上长老。”
她这是第二次见道荷子。
“起来罢。”道荷子容颜白皙温润,神色慈和亲切,令人观之便生出可亲感,如同自家长辈一般。当然不可能如自家长辈,萧琰暗道这能让人放下心防的本事不简单。
道荷子说起了慕容绝。
第三六三章 因为害怕,所以要努力
宗师晋阶先天时,因为沟通根源意志,所有先天宗师的神魂中都会有感应,但是并不能确定是什么人晋阶先天,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因慕容绝星命之故,神庙在她晋阶后发出了符讯,通告结盟的大唐四大宗门,但是通告只是友情告之,又不是下级对上级的报告,当然不会那么具体,所以道荷子才会问萧琰。
这也不是不能说的。
萧琰离开神山前问过少神司,千山学长晋阶的情形是否需要保密,少神司只给了她一个高傲冷漠的“哼”,萧琰便知这是无妨的;此刻太上长老问起,便是代表了太清掌教的意思,萧琰自是没有隐瞒,一一说了。
道荷子神色温和的听着,待听到慕容绝的法相时,微笑说道:“甚好。”语气颇是欣慰,似乎慕容绝的法相是在他们的意料或者说期望之中。
最后萧琰又说到自己因为慕容绝晋阶感悟天道意志差点临场突破,幸被少神司一指封印,她坦诚说了自己的来意:“少神司说我须得悟无情。我思索甚久,亦不得悟。寻摸着,无情须得有情寻。得了家中长辈和父亲同意,来道门和清猗一起。”又补充道,“我也甚思念清猗。”
沈清猗眼斜她,你这句话可以不补充。
道荷子看得好笑,微微颔首,温和说道:“你的事情,萧二先生已经发了神识讯过来。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心魔的事不急,有情无情都在岁月中,自在方得如意。”
自在方得如意……
萧琰心里默默念着。
片刻,她端敬的行了一礼,应道:“是。无念多谢太上长老提点。”
道荷子一笑,目光看向沈清猗,白皙温和的脸庞上浮起一抹打趣,说道:“至元神气甚清。”
萧琰心里好笑,太上长老这是说“神清气爽”的意思?
沈清猗被自家夫子打趣,脸上也丝毫不见窘色,微笑的应道:“得至至喜,气爽则至清。”
萧琰心里噗哧一声。
清猗还老嗔她直白——她这话不直白?差点没直接说两情相悦燕好甚欢了。
她使劲忍着笑,眉却飞了起来。
道荷子拊掌大乐,笑了几声后,又看了萧琰一眼,对沈清猗呵呵道:“神农山上妙景多,带无念多转转。”
“是。”沈清猗笑应。
妙景,什么妙景?萧琰眨了下眼,总觉得这话里意味多呀。
两人从太上长老居处出来,还未到午时。日头已高升,半山却还有岚雾,人居其间,若隐于仙境,远望山瀑,近观翠树,清风挟带露寒,透入胸肺清凉,心中敞阔,便有身轻飒然之感,何况身边还伴有至至喜之人,萧琰只觉心要飞到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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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携了她手,柔语道:“离午膳还有一会,我们在鹤泉峰转一转。太上长老说,要带你多看看妙景。”声音里有着笑意。
萧琰侧眸看她,“有卿卿在,处处是妙景。”
光天化日之下,沈清猗被她叫出“卿卿”这样的私密称呼,玉颊一红,指尖轻掐她掌心,“平时不许这么叫。”——想到被太上长老听去了,拉着她走。
萧琰哈哈哈直笑,她才不怕被人听去。
——她的如朗朗晴空下的阳光,明媚炽烈,没有隐藏。
见沈清猗拉着她疾走颇有几分匆匆而遁的样子,与她一贯的清冷从容反差,笑声更是不禁;见她玉颊洇红,如清雪中红梅粉馥,一时心又痒,禁不住附唇她耳边轻轻叫一声:“姊姊。”
沈清猗心一荡,斜眉嗔她一眼,似羞似恼又似喜。
萧琰魂儿都荡了,只觉这遍山翠色,也不及这人眼波黛眉一横。
两人沿着山径上行,迤逦行得几里,忽听天上一声声清亮的鹤唳。
萧琰不由抬眼,见一对对白鹤从上空飞过,省起“鹤泉峰”的“鹤”,即是因为这山上有栖鹤泽,据说栖有上千只仙鹤,此时飞过去的白鹤有三十多只,都是成双成对的。
萧琰看了片刻,忽地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叫了一声:“清猗。”
“嗯?”沈清猗凝眸看她。
萧琰握着她的手忽地一松,落下去抱了她纤腰,腾身而起落在一株千年巨树上,一声清啸,如鹤冲天,直上碧空,抱着沈清猗落在最前面的那只仙鹤的背上。
“好鹤儿,带我们高飞吧。”萧琰一手抱着沈清猗跨骑在鹤背上,另一手温柔的抚.摸着一点红的鹤顶。那鹤初时惊了一惊,便闻到抚它的人气息纯净,带着一股天然的气息,还有一人身上有着它熟悉的丹香,那惊惧之意便落了下去,仰脖欢快的清唳一声,振翅向上拔升,领着鹤群往高空飞去。
萧琰的唇贴在沈清猗耳边说:“坐骑仙鹤游空,咱们也算是仙侣了吧。”
“嗯,仙侣。”沈清猗倚她怀里回眸一笑,清眸潋滟,如清湖中芙蕖绽放,清丽雅致,又有着最明媚的风情,萧琰只觉心中一荡,忍不住吻上她眉心。
沈清猗这回没有转脸避去,侧过身子,从容又大方的抱上她颈,在清亮的鹤唳声中,在三千丈高空之上,在清风白云之间,与至之人,深深长吻。
白鹤一对一对绕空盘旋,在空中飞出了缱绻的鹤舞。
【哎呀呀年轻人真是热情。】
【清风流云,春光正好。】
几位先天的神识乐滋滋的旁观打趣。
虽然因为萧琰身上有清心琉璃石,几位先天前辈的神识“看”不见鹤背上两人的接吻,但呼吸的变化、气流的变化、心跳的声音却是在先天入微的神识中清晰可见的,还能不知道这两孩子在干啥?更可怕的是老人家的脑补。
【跨鹤冲天呀,这姿势似乎不错。】
【应该是足踏鹤,指冲霄。】
眼瞅着打趣向越来越“春光”的方向滑去,几位先天的神识中忽然出现了一片花海,铺天盖地的荷花遮住了天盖住了云,朵朵荷花悠悠扬扬,摇曳出了五个字——
一群老不羞!
哈哈哈!几位先天笑着收回了神识。
地盘上的主人出来了,还不走。
……
三四千丈的高空上,两人骑鹤穿行在云间,萧琰望着下方已经变得如同手指尖的山峰,摸着白鹤的羽毛,惊叹道:“这比鹰飞得还高了。”
“因为它们世代栖居神农山。”沈清猗解答了她的疑惑,
萧琰一想便明白了,神农山上最多的是什么,是药草,这些白鹤长年栖居在这里,骨骼体质与一般的鹤不同,再经过一代代的血统优化,成为“云中鹤”也不算奇事了。
鹤群最终落到一片芦苇沼泽地中,辽阔的水泽中苇草秀立如森,一只只白鹤落下,临水梳羽,体态飘逸雅致;湖泽中还有体形纤细的白鹭和脖颈硕长体态优雅的天鹅,或涉水觅食,或卧于草从,或浮于水面,或展翅掠波,极目望去,一片碧绿草泽中白影起落,动静相宜,让人顿生风光绮丽,岁月静好之感,唯愿长驻……
萧琰心中欢喜,不由看向沈清猗——唯愿与你长驻,时光不离。“清猗,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说道,琉璃纯净的眸中是真挚的情意,如草泽中的水波,清澈又浩淼。
沈清猗说道:“好。”清冽的眉眼在阳光之中无比的柔和,如这绮丽的天然画卷,静生旖旎,风景无限。
世间美景万千,唯有与你携手共赏,才有这岁月的流丽。
萧琰笑容才绽开,眉毛却忽地蹙了起来。
想到“永远”,她心口陡然悸痛。
永远……这个远能有多远呢?
她眉蹙着,心里生出惶然,对未来某一天失去沈清猗的忧惧。虽然,生老病死是天道规则,世间常态,但是……还是无法想象失去身边这个人……只是一想,觉得那是无边荒漠和寒冷的深渊。
越,越怕失去。
由故生怖。
萧琰眉扰出愁山。
沈清猗抬手,轻轻抚平她的眉,说道:“阿琰,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她声音轻柔,似信心,又似保证,“会很久,很久。”
她选择踏入丹道,不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并且长久在一起吗?
这是她的执。
执起不放便是执念。
沈清猗不怕执念。
至至喜相守,两心相合便是圆,无论人生止点在哪里,岁月已无缺憾。
“阿琰,世上很难有永恒,”沈清猗的眸中有情,也有冷静,“我们只能努力,走得更远。”手指顺着她的眉滑落到她挺直的鼻梁,“我会晋入到洞真境,也会努力晋入先天,害怕失去也是动力——我也害怕失去你,害怕和你相守太短,所以我会努力,努力和你在一起的岁月长河能流得更远。”
萧琰的眼睛渐渐明亮,像清风荡开了苇草,露出了下面清澈明净的湖水,“清猗,你说的对。”
正因为害怕,所以要努力。
她和她要走得更远,她必须晋入先天。
先天,只是她们的开始,而不是止境。
她们会走得更远……
正午的阳光从山巅直射,干净又明朗,照亮萧琰阴霾的心,她的情障仍然存在,仍然害怕失去,但她已经不畏惧面对这个害怕——直面害怕,才是勇气。
“回吧。”沈清猗温软的手掌轻握她手背,像柔软光滑的丝绸轻覆,温柔的触感从手背熨贴到心里,说道,“午膳该好了。美人,美景与美食,都不可辜负。”
萧琰噗哧而笑,笑声由欢乐而至明朗,惊起一滩鹤鹭,振翅而飞。
两人携手而去。
……
至元道师的侍女继续发挥了“贴心”的特长,食案只备了一案,两人并肩而坐,共案而食。萧琰对于喂食沈清猗有着极大的热忱,虽然沈清猗已经不是以前那般为情所苦时的消瘦,身量单薄得让萧琰一看心疼,但在萧琰心中她还是太纤薄了,真上一个人,唯愿她结实健康,身姿苗条什么的跟瘦弱等同了,“清猗,你要多吃点,多长点肉。”萧琰絮絮叨叨的,还唯恐沈清猗听不进心,想起夫子萧迟说的“女为己悦者容”,便道,“要肌丰圆润才是美人。”
沈清猗放下箸,斜眉看她,“我现在不是美人?”
萧琰立即道:“你现在是最美的美人。”眼珠一转补充,【肌丰圆润,手感更好。】
后面一句是传音说的。
沈清猗想起床榻之事,顿时脸热,恼道:“萧悦之!”
萧琰吭吭闷笑。
然后,又加了一句:【你若太瘦了,以后可压不下我。】
“……”
片晌,玉手执匙,从容的舀了一勺梅花豆腐,眼眸睇着萧琰,说了一句:“梅香浮动,犹在豆腐上。”
精致的白玉匙中,一瓣梅花嵌在雪白细腻如肌肤的豆腐上面。
“……”萧琰哈哈哈笑倒。
“好吧,我是豆腐。”
你是豆腐,那梅香是……
梅香犹在豆腐“上”,呵呵。
三侍女斜瞅着那碗梅花豆腐只想眼瞎,这般明目张胆的*好么?
还她们冷冽正经的主子!
……
午食后,两人携手在后花园中散步消食。园中的蔷薇海棠莲花等还未开放,只有一树梅香,在午后晴暖的阳光中隐隐浮动,脉脉的情意如这暗香,氤氲馥郁在两人的心间。萧琰极喜欢沈清猗的眉,如瘦俏的梅枝,蕴丽于风骨中,经霜雪更艳,如今浸了情意,便如香染梅枝,更见梅开后的风华。萧琰伸出手指,在一枝绽放的梅花上拂过,用氤氲梅香的指尖为沈清猗描眉,边描边笑,“不点而黛,卖眉黛的都要卖不出去了。”
提着茶具在后面的两侍女默默翻白眼,不点而黛你还画?
“林下画眉谁妩媚,梅香不及清骨香。”萧琰吟了一句。沈清猗白了她一眼,“诗下品——还好,情上品。”萧琰乐笑。
两人在花园里走走歇歇,时光流逝浑不知,不觉间便厮磨半日,晚霞涂染长天,却莫如两人眸中彼此丽色。
日落沐浴入寝,锦绡帐里风光好,燕飞鸾回。浓情处沈清猗问萧琰:“肌丰圆润否?”萧琰噗笑,伏在她身上道:“手感极好。”沈清猗微一用力,翻身覆在她身上,柔语曼声,“现在是,梅香浮在豆腐上。”萧琰噗哧,笑个不禁,姊姊你得有多记仇?
第三□□章 先纵后忘?
次日晨起,萧琰练武回来,沈清猗已经穿着寝衣在净房盥洗,萧琰自后抱上她纤腰,轻柔道:“怎不再睡会?还早。”沈清猗望着台镜中两人亲昵贴着的脸,一笑说道:“还早?”往常这会她已经在书房晨读了,轻语调笑,“虽是好眠,亦不可贪也,焉能红鸾帐里折意志?”萧琰一乐,端了脸道,“姊姊说的极是。”
这声姊姊却是叫得比卿卿还要柔腻。
沈清猗横她一眼。
萧琰低笑,“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沈清猗哧一声,“这是横你白眼,谁跟你回盼了。”萧琰立即又道,“秋泉慢转眸波横,底里丽情多少。”
沈清猗失笑,一指点在她镜中额头上,“胡乱攀接。”
萧琰咯笑一声,才不管这是谁的词句,她记性好,看过记得,脑子又快,信手摘来可组成对句,眨巴着眼道:“我的文采也是很不错的。”沈清猗笑得一抖,叫她“萧贴金”,自个儿往脸上贴金。萧琰端了神色说:“我觉得我还可以叫萧沾沾。”沾沾自喜也。沈清猗又笑倒,回头在她脸上亲一下,道:“是萧悦卿。”卿卿使我悦也。萧琰下巴在她肩上笑得直点,“这个好,这个好。”她愿以百般悦卿卿。
萧琰沐浴盥洗出来,沈清猗已经着好了衣,一袭天水碧斜衽长裙,暗织芙蕖连枝,清幽雅致。萧琰忖着自己也要穿芙蕖纹的,目光在衫裙间流转,问沈清猗道:“我们今天待家里,还是出门去?”若是在家她也穿长裙。沈清猗为她取了那件莲青如意暗花缎短褐,笑道:“今日还是去鹤泉峰,看妙景。”
萧琰咦声笑道:“昨日去了栖鹤泽,今日去哪处?”
沈清猗悠然含笑,“昨日观了鹤,今日去浴泉。”
萧琰一听“浴”,眼睛噌的亮了,“是温泉吗?”她笑着,眼睛里似有千颗星辰,刹那绽放,亿万星辉沐浴着沈清猗,笑嘻嘻吟道,“温泉水滑洗凝脂,暗香浮动荡瑶池。”
暗香浮动,荡。
沈清猗看着她,忽然很无语了。
片晌,她一脸端凝,叹息,“萧郎识得欢滋味,从此节操是路人。”
“噗!”萧琰哈哈哈,笑得扶腰,一手搭在沈清猗肩上。
沈清猗端凝着脸。
萧琰一边儿笑一边儿道:“我早膳时一定要多吃些粥呀饼。”
粥,饼,都是五谷所出。欲,欠谷也。她说多食粥饼,那是不欠谷,“节欲”了。
沈清猗抬手揪她耳,嗔语:“歪扯!”
萧琰哈哈的。
沈清猗终是端不住脸笑了。
笑声从内寝隐约传到廊上。
白苏侍在廊上眼里也有着笑。
心道主子这两天的笑,比平常两个月加起来还要多了。
真希望女君回来了别离开了,唉。
早膳时萧琰说到做到,果然多用了一碗*脂米粥,沈清猗好笑道:“你的节操被一碗粥拣回来了?”
萧琰坐得端直,一脸正经,“我心中有偶,自有节操。”
沈清猗突然转脸,便是噗哧一声,待回过头来,手指便点她下巴颏,清颜上容笑嫣然,道:“算你扯出了理。”
萧琰嘻嘻的,欢快的用完那碗粥。
赤芍盛粥后退身在后,眼睫微眨心嘀咕:这心中有偶,跟十七女君的节操有甚的关系?
膳罢撤案时,她悄问菘蓝,菘蓝低笑,一手半掩了唇说道:偶通藕,莲藕岂不是有节?求偶曲曰凤求凰,心中有偶,欲结为伴侣,岂不要操琴求之?合起来,不是有节有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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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芍喷笑不已,难怪主子说扯出了理,这果然是有理,巧解,但最最重要的是,这是当着主子示,主子能不喜欢么?哎哟喂,女君这说情话的本事真是厉害了,夸自己的话都成了甜言蜜语!啧她得学学,没准也能勾搭个俊俏丹徒。
两人散步消食回来,白苏已经收拾好了去温泉沐浴的衣箱,萧琰一手轻松提了,也不要侍女相随,与沈清猗相偕而出,往鹤泉峰去。
一路也不赶,随景漫步,娓娓而谈。沈清猗说起鹤泉峰的泉:“有名的佳妙之泉有七十二,其中六十四眼为冷泉,温泉有八眼,均在南面的流指岭中,称流汤八景,又称浴汤无遮观自在。”
“浴汤无遮观自在?”萧琰哈哈乐了,又带着笑音念一遍,心下想了一遍“观自在”,转眼问道,“那冷泉称为什么?”
沈清猗道:“洗静心。”
萧琰默念:观自在,洗静心。
不,应该是:洗静心,观自在。
萧琰来回体味,只觉妙意无穷。
她想,太上长老说“多看看妙景”,或许是要她情融于景,景又寓情,在情景交融中观自在?心里嘀咕:道门的双修,不是在欲境中体天和么?还有佛家参欢喜禅,好像也是以欲制欲以悟空□□?这是以“有”参“无”?
她心里思忖着,也说给沈清猗交流。
她们是道侣,既是侣,也是同道。
沈清猗含笑听着,她从未担心萧琰修无情便会忘情于自己,别人或会,但她不会——因为情和道,在她心中从来不是二选一,只能存一的事。情和道,在她心中分得很清楚。
沈清猗眼底轻柔,对她说道:“有情是人生,是相伴流淌的长河;无情是注入流淌长河的雪水,虽然冰冷,注入长河是河水。”
萧琰琢磨着,眼睛便笑得弯弯。
有情是人生,无情是岁月。
她们经受住岁月的打磨,能有更长远的人生。
她的情和道,并行不悖。——清猗懂她。
两人沿着南岭的山溪蜿蜒而上,如同荷花瓣瓣开的山岭中,渐有桃林出现,萧琰远望桃花盛开如霞彩,层层漫染,便知桃林中必有汤泉,方有山中的“二月春花妍”。
沈清猗远指道:“此曰春圃桃霞。”萧琰笑说:“这个名儿应景。”
待得深入桃林中,便见一线热泉从山岩洞壁流下,距地十丈余,下有石盘承之,凹石为泉,天然成汤池。这处石汤池不深,一人仰卧下去,温泉漫过胸口深一尺。萧琰覆身在沈清猗之上,泉汤尚不及她背肤。温泉水滑,肌肤更滑,水极清,上下天光,彻见一池春。
天光云影变幻,不知几度。
清风吹落桃花,斜飘带入池中,花瓣随着池波起伏,漾出深红浅红又粉白的春光,很快又被水波翻覆。偶尔一瓣两瓣落在雪白的肌肤上,与雪肤上那点点浅红嫣红相映,若梅若桃若樱,晕了天光,粉了云影。
出浴时,碧空已是日高悬。两人容色嫣红,比岩下桃花更艳。倘寻常人在这汤泉中泡两时辰,早昏了,更遑论这般纵情欢。两人坐在岩上,任清风带走热度,直到情缓,心静。沈清猗问她:“可忘欲了么?”纵欲,而后忘欲。
萧琰咳一声,“……我忘了。”
沈清猗笑仰,清雪容颜上还有一分嫣红,若殷殷红梅,绽放枝头。萧琰看得眼呆,咳一声,“我觉得,要多纵几次,才能忘。”
沈清猗又笑,抬手拍她额,又伸手将她脖子扭转,让她好好看洞壁上题刻的“无色”二字。
此眼汤泉名无色泉,因泉水清澈异常,是十分罕见的无色无味温泉,其水可饮用,但“无色”不只泉无色,更是心无色。
然情.色,情.色,有了情入了色,入了色生欲,情愈深,欲越深。
要以欲制欲,见性空……
萧琰愁眉叹气,“唉唉唉,怨你色太深,奴、奴、奴,情不禁,意沉迷……”拿着腔调捏词儿唱。
把沈清猗给笑得,“你贫吧!”
两人笑了一会儿,换浴袍着衣,梳了发,相笑下了岩。沈清猗带她去溪涧捉透明的无色鱼,又回来此地,在洞壁口接了无色泉,煮了一锅无色鱼,当鱼香溢出时萧琰又放了一捧洗净的桃花,只须臾,花香便浸入鱼香中,鲜香里沁着芳香,令人闻之便食指大动。萧琰道:“这才是活色生香呀。”
沈清猗敲她额,“让你尝无色,你偏来个活色生香。”
萧琰给她盛着汤,一边笑,“咱们先管了肚子,再去管□□。”
色哪里能是空呢!
她看着人,心里想道。
倘清猗容颜即刻老去,她也会她如故,不减分毫。
因为她的色,已经刻入萧琰的心,不会随着岁月时光的流逝,也不会因风吹雨打而凋零,和清猗的灵魂一起,只会因为岁月风雨的磨砺而更加芳华,像玉石一样,经过打磨后变得更加晶莹纯粹,内敛美丽。这是永远不会空的色。
夜里,两人在榻间欢好后,萧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清猗,我觉得你更加活色生香了怎么办?嗯——肯定是我们纵欲不够,才没法忘欲。”沈清猗笑得一掌拍开她,“睡觉!”
次日,沈清猗带她去了听风岩,岩下有一眼汤泉曰:无涛。
这处恰恰是有涛的。
这眼汤泉处在两岩凸出嶙峋相峙下的风口,风过汤泉上方呼啸不止,声如迭浪。
在这样的涛声中欢好高.潮也如涛啸迭起,比之昨日的无色泉,可称之有声有色了,滋味独特刺激,让萧琰沉迷也兴奋。然那极欲中的“无涛”境,却是萧琰未能体会的。“我觉得,是涛声还不够响。”萧琰幽幽道,便被沈清猗抬腿踢了下去,扑通的一声响。
“这涛声够不?”
沈道师清笑幽幽的。
萧琰一边扑腾,一边笑,满池秀色。
沈清猗只觉得这色太深,自己一生都出不了这色了。
萧琰在池中,看她在池上轻盈浅笑,那般清冽如梅如雪的人,此刻却是流丽婉转,给予她的,是最温柔的情致,萧琰只觉这是她一生都要沉沦的色。
“清猗。”她一下扑腾到池边,眼睛灼灼的,“我们一生都要在一起。”
沈清猗一身浴袍穿得齐整,坐在池边也如在厅堂,看她的眸光温柔,又清冽沉静,说道:“好。”手伸过去,清雪般的手指抚去她眉上将要掉落的水珠。
萧琰眉下的眼睛乌黑又明亮,像新出的黑珍珠,透亮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又有着温润的光泽,让人一见心生欢喜,她看着沈清猗说道:“清猗,我们要不分不离。”
沈清猗看着她,清眸沉若古井深潭,因为沉定而有力量,因为深邃而有承载,应道:“好。”
萧琰说道:“清猗,我们要相到永远。”
沈清猗道:“好。”
“清猗,我们的长河要流淌到很远很远,一直到天的尽头。”
“好。”
“清猗……”
萧琰从来不觉得说情话是啰嗦的,同样的话她可以每天都说给沈清猗听。
萧琰也从来不觉得言语是苍白的,相反,她觉得言语是有力量的,永远在一起,一生在一起,不分不散,相永远,她愿意说一遍又一遍,因为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出自她心中,而每说一次,都是在心中加重分量,这个分量,没有止境。天空是这样的高,这样的阔,她的心也要更高,更阔,才能承载起这些言语的分量——说到,做到。
所以,她必须更强。
有情的人生,有着无情的岁月,她的道必须走得更加坚定,才能让她们相伴的人生长河,流得更长,更远。
萧琰心想,她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无情。
无情,是雪山,是她的磨刀石。
第三六五章 无遮观自在
萧琰这念头一通达,觉得心里通明,对无字刀道领悟的瓶颈咔然而破。
她眼神一空,进入了顿悟状态。
沈清猗眉色一讶,立时又一笑——她的悟性好不是早知道的吗?
只转眼她又蹙眉,细细关注着温泉周遭的天地元气,见始终只是有些波动,并未引来元气的暴涨,眉梢这才略松,然心口还是悬着;每当汤泉池子上方风刮过,带来如涛声般的迭啸时,她的眉一跳,心一紧,担心萧琰的顿悟太过猛烈带来突破,虽然知道有少神司的封印在,不会这么轻易被冲开,但她还是止不住心悸——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关心则乱。
沈清猗心里浮光掠影的一叹,故曰大道无情,即要始终保持一颗平静的心。心不冷静,大道走不远。只丹道不比武道,她的情执也不会如萧琰这般成为晋阶的心魔。武道至强,其种种困劫也多,这是天道规则的公平了。
虽然无法遏止担忧,沈清猗却相信萧琰能够冲破一切险阻,她的武道必如星空长河一直闪耀下去。
萧琰的紫府星空中,亿万星辰霎时绽亮,像亿万颗亮钻缀满在黑幕上,光辉一点一点闪烁,随着她的领悟在星空中汇出一道道刀法的光影,流转演绎,直到星光黯淡下去,最终消失于天幕,星空重复平静。
萧琰忽地睁开眼睛,眸子清澈冷静,如雪峰之巅冰冷清静的雪,然只刹那,春暖雪融,透亮的眸中满是明澈又温柔的笑意,“清猗。”
沈清猗担忧之色尽去,柔声道:“可好?”
“嗯。”萧琰笑道,“没事,有少神司的封印在。”
说话间,她的双肘依然撑在温泉池子边,仰眼笑得欢喜。
沈清猗唇角含着笑意,“观得自在了?”
萧琰笑道:“一半一半。”
她懂得了无情自有情生,并由此在刀道更上层楼;但是,这并不能解决她的情障。
燃文
不动情,不会痛彻心腑。而情深则乱,无法保持心境的平静。
别离苦,仍然是她最大的弱点。
“不着急。”沈清猗清凌凌的眼波看着她,柔和的道,“心静自然观。情之极致,亦能极静。”
“好。”
萧琰握着她的手,只觉得这样凝视着她,心中已极静。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这话形容有情人的时光绝对没错。一转眼,萧琰在道门待了有两月。浓情时光快如流星光影,只让人恨不得伸手掬住,让它永远停驻在山水间。那些最极致的美好,如花绽放,如春几度芳菲,绚染了这山水。两人的欢色遍布于这山水间。
除了鹤泉峰的温泉八景,还有丹柱峰的山巅莹池,珠帘峰的飞瀑洞中池,百草峰的万藤邃道,红桦峰的十里画廊,云杉林的冲霄树冠,雾英峰的云海仙台,穹海峰的平湖空海,紫照峰的无痕镜沼……那些萧琰去过,以及没去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她和沈清猗的纵情欢色。
萧琰之后想一想觉得有些脸红,她和清猗算不算是……睡遍神农山?
她吭哧的闷笑着,说给沈清猗听,还豪言说:“咱们要睡遍道门。”
沈清猗“啪”的一巴掌拍她头上,清颜红若彤云——这人言行越发无禁了。
萧琰笑嘻嘻的说:“我这是放浪形骸。”
这话却不是打趣她自己。
而是说出了她的真实状况,进入到色|欲天的极欲境,故谓放浪、形骸。
色|欲天不是沉迷于肉|欲,那是**乐,最低境的色|欲天。好像世间的美食,刺激你的味蕾,让你得到极致的感官享受,然而那只是美食的低层境界,唯有通过味蕾的刺激,得到超越感官的享受,达到食与情的共鸣,才是进入了美食的中高境界,而心神进入到一种玄乎又玄的境界,才是美食的极致享受。“放浪形骸”是色|欲天的极欲境,谓之出离。出离形骸,神驰天地,上下宇宙,无边无际,万古流年一羽毛,这是至极欲而出离的自在之境。
萧琰在“放浪形骸”中体会到这种欲乐无间的无上妙境。
道门的双修和佛门的欢喜禅,都是要进入这种无上妙境达到出离。一般人在欢高.潮之际也会产生白光闪过,灵魂片刻脱离的极欢感,但那种出脱只是一瞬,达不到脱离肉.欲的无垢至净的妙境:一则心中没有纯净的道境,二则普通人元神太弱,支撑不了神魂出离纵横千万里的强度,那会“极乐而死”了。而对修者来说纯净的道境则更难。但萧琰的神识至净又至静,与同道者相比,能够在极欲境出离到无垢至净之境,这是色|欲天的巅峰,也是破了色|欲天,进入大自在天。
无遮观自在,即在无色中。
萧琰在出离中体会到那种无情无绪、无牵无绊的自在。
那是从极而进入极无情。
那是心的空明,神魂的极致平静。
而要达到心的空明,要随性、由心。
无情是性,有情也是性,所谓人各有志是随性而行。如感情,强迫放下不是放下,那是不得已的选择。随性而为不是被迫的选择,它是由心而发,则,不则不。若深则执着,若执着则不放下。萧琰情执不是她的选择,而是随她的性,她的心。但要随性由心,要有大魄力,大能力——她必须更强。
但武道强者的路上充满危险,或是战斗,或是遭遇突然的凶险,或是晋阶时的危机,越是处于险地,越要摒弃感情的影响,不悲不怒,淡然而无惊,才能做出理智的判断和正确的反应;纵然目睹人死于眼前,也要心境冷清如冰雪,否则顷刻是覆灭。
萧琰如果能够时时达到心空明,进入极致冷静的境界,破除晋阶时的心魔不是问题。
心魔是人心中最弱点所生,最厉害处在于你不知道那是幻境,直击你心中最软弱处,故为情境所困。要破心魔,一则破情,二则破障。萧琰破不了情,只有破障,当在神识中清楚这是幻境,其境自然而破。
但幻境如真实,身处真实中又如何能意识这是虚幻?
萧琰想起和沈清猗在平湖空海上荡舟,水平静如镜面,湖水清澈至无色透明,划舟其上,像是在天空中游荡,唯执竹篙点入水中,才清晰感受到这是在水中。——萧琰心想,她也需要一只篙。
确切的说,她需要一个锚点。
当她看到这个锚点,能立刻进入到心空明的冷静状态,还有什么心魔能困住她呢?
但说得容易,做到却相当难。
首先以什么为锚点?——这是个难题。
其次,算辛苦找到了这个锚点,又怎么定位在她的神魂中?
这比断情还难。
若不然,世上的修者都可以随时达到“空灵,忘我”,而不用斩情执、破情障以保持心境的淡漠平静了。
萧琰掌根拍着额头叹气,“这个很难,难得很。”
沈清猗沉吟道:“你已经悟到了方向,这是好的。至少,已经观了自在,这是行在自在的路上了。”
萧琰哈哈笑道:“姊姊你说的极是。”那语气神态,倒似沈清猗指点了她方向一般。
沈清猗不由失笑,“你呀。”真是时时不忘甜言蜜语。
萧琰觉得,这正是自己的优点,嗯,要时时保持。
***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话其实是不然的,至少四月正是长安牡丹盛季,满城花开真国色,一城俱是赏花人。
唐人盛牡丹,赏牡丹蔚然成风,特别是在长安,达官贵人和庶民百姓都如狂如醉,以不耽玩为耻。有诗曰“牡丹花际六街尘”,说的是长安人赏花的疯狂,或坐车,或骑马,或乘肩舆,或徒步奔走,熙来攘往,喧嚣热闹非凡,道路街衢都是车马震耳的响声,路面飞尘扬天。随着国力强盛,雍容富贵的牡丹更为唐人所,每到三四月际满长安都是牡丹花放,皇宫内苑、大小官署、寺庙道观,乃至私人庭院,都是盛放的牡丹,单以牡丹闻名的寺观不能以两掌数尽,每日都有赏花人络绎不绝,除了如狂如醉的长安人,还有不远千里万里而来的外地游人和外国游人,各类肤色云集,皆为牡丹狂,其况难以言表。不过,以大唐在修路上洒银钱的豪迈,早没了观花车马齐出的扬尘之景,一水儿干净紧实的青路白路,让赏花多了净丽色,更增盛况。
其中兴庆宫的牡丹是长安一绝,但只有受到皇家邀请的达官贵人才能入内一观,比起有名的寺观牡丹,皇家园苑的牡丹当然多了几分贵色,更让人有“国色”之感。兴庆宫每年逢牡丹际,每隔旬日要举行一次赏花宴会,由帝后邀请京中贵宦,共赏盛色,而由皇后发出的“花好帖”赏花会,更是被京中贵眷们笑称为最高规格的相亲会,凡是家中有待婚的郎君娘子的,都不以参加此花会为荣,趋之若鹜。更遑论今年的兴庆宫花好会,更是让各大世家、文武贵家都关心瞩目——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还未大婚啊!
第三六六章 兴庆花好
兴庆宫是皇家别宫,也是唯一建在长安城内的皇家别宫,占了北城春明门内的整个兴庆坊,故昭宗直接以坊名命名别宫——长安的坊名都是深有涵义的,“兴庆”二字也符合昭宗的愿景。
但兴庆宫最初只是昭宗的公主潜邸,从她十五岁参政封为庆国公主出宫建府,到晋赵国公主,又晋秦国公主,都是一直住在这座公主府邸里,而在她册为太子搬入东宫后,将原来的公主府邸设计改为了园苑,命名为“庆园”——据说简宗当时极为心疼,虽然花的是他女儿自己的钱,但洒在修园子上还不如洒在他的造船上,太子贡献了一笔“造船经费”才让简宗转怒为喜,而且没多久愉快的将皇帝这个劳心劳力的锅甩给了女儿,自个乐滋滋的做了享福的太上皇,即只管伸手拿钱。昭宗在登位几年后不久开始大兴土木,不仅将她的庆园进行扩建,直至占据了整个兴庆坊,而且还开始在各地广修皇家园林的皇家庄园——如今遍布京畿道和大唐各道的皇家园林和皇家庄园,差不多都是昭宗的手笔。以致昭宗在位期间,言官抨击她“奢靡,挥霍无度”的谏章没止过,但是在民间百姓和士子口中,昭宗却并没有奢靡的坏名声。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昭宗修园子花的是皇帝内帑,花她自己的钱修自己的园子,除了言官批评她奢侈挥霍外,其他人有什么好责怪的呢?民间的百姓有了钱还要修个大房子,皇帝修个园子又怎么了?其二,也是重要的,昭宗修这些皇家园林没有征发一个徭役,都是农闲时雇工出钱,给了庄户人额外的收入;有时还“恰逢”当地或周边地区遭灾雇灾民建园子,等于是皇帝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助百姓度了灾,这样仁慈的皇帝百姓们都希望她更“奢靡”一点才好。第三,昭宗常说“天子独乐乐不如与民同乐乐”,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出内帑修的这些皇家园林和皇家庄园,除了少数几个赐给子女和宠信的皇亲宗室寒门功臣外,其他的都向世人开放,庶民百姓都能够进去游玩,还能在里面举行园会宴饮。当然,这是要花钱的,而且租借园苑还花费不菲,但是民间的富户能在皇家园林里办园会,这是多大的面子,谁会在乎花多少钱呢?而小民百姓只需十几文钱能进入皇家园林游玩,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谁会不舍得、不高兴呢?大家都说这是圣人的仁慈。再有,收的这些钱是用于园林自身的维护,没有一文钱进了圣人袋子,谁能说昭宗修园林是“得民利”呢?而这些园林向世人开放后成了当地的“名胜”,吸引了无数外地游客前往,拉动了当地的消费和经济,使当地百姓和官员都受惠不尽,谁还会说昭宗修园林不好呢?还有是,昭宗在位期间,每逢三年一次的文举和武举,这些开放的皇家园林都无偿给州举和进京应试的举子提供住宿和伙食,天下文武士子没有说昭宗不好的——圣人的奢侈也是奢在惠民士上呀。所以这位大唐最会花钱的皇帝,在位期间却是最受百姓和寒门士子戴的,连她当年执意要立吴兴孙氏的嫡女为皇后民间的反对声浪都不大,圣人要喜欢一个女子喜欢呗,反正都有皇嗣了,多大的事儿,要闹腾得翻天?都吵得圣人没心思修园子了!……因为昭宗的德政,大唐之后的皇帝都延续了昭宗的做法,让这些开放的皇家园林继续成为“与民同乐乐”之地。
而兴庆宫作为皇家别宫,当然不能成为同乐乐之地,但兴庆宫在民间的名声却是极好的,也深为百姓们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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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据说昭宗当年修建兴庆宫不是享乐的,而是给太上皇“筹集”造船经费,又说在公主府改建为“庆园”后,刚成为太上皇不久的简宗每年都会开放庆园给长安贵家办花会,当然这些贵家为叩谢太上皇隆恩都会向太上皇敬献大礼,据说这些“大礼”都流入了太上皇的造船场,而在庆园被扩建为兴庆宫后,给太上皇的“谢恩礼”更多了,统统流入了造船场,为大唐的造船事业做出了持续的贡献云云……当然这只是野史笔家之言,作不得真假。不过有一项是真的,那是昭宗二十年下了一份诏书——《庶民立功立德奖赏诏》,从下诏那年起,每年全国各道都要推举出在各个行业做出重大成绩或成为道德典范的庄户人、匠人、积善仁义商人等普通庶民,除了诏书表彰银钱奖赏外,还能得到进入兴庆宫赏花的特别赐赏,自那之后,兴庆宫一下子从距离百姓遥远的云端变成了百姓们仰望又亲近的荣耀之地了,算布衣又如何,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也有机会能够进入兴庆宫成为赏花的一员,谁还会责怪说这座皇家别宫占了京城一个坊呢?再大也不为过。
兴庆宫因为占了一个坊,当然是宏阔的,只牡丹苑有十一苑之多,其景各有特色,除了极个别的择地品种外,几乎所有牡丹品种都能在兴庆宫见到,若论赏牡丹之全,除兴庆宫外再无别处,若论赏牡丹之贵,则除大明宫太极宫两处皇宫外,便是兴庆宫了。不说普通百姓向往,贵家们也是向往的,不然凭何每年花季,都有那么多贵家愿意奉上丰厚的“谢恩礼”借这兴庆宫开花会呢?……说到昭宗觑准人心赚钱的本事,那也是没准了,关键是这位圣人还舍得下脸皮,说起来大唐圣人的厚脸皮似乎是从昭宗开始,先皇景宗是深得昭宗真传的,脸生得最好却最不要脸,即位第三年将兴庆宫的租园费提高了两倍,说是通货膨胀,天家也没余钱,要给先皇攒香烛钱给先皇太妃们攒首饰钱脂粉钱嘤嘤,各世家呵呵了,只想往他脸上扔靴子。
话说回来,在贵家中暗地里流传的“皇室相亲会”在兴庆宫的花好苑举行,这处牡丹苑是面积最大的,种植的牡丹未必都是最珍稀的品种,但是品类最全,一眼望去,红白绿墨粉紫,单瓣重瓣,各色云集,真个花团锦簇。当年昭宗起名花好苑,是取花好月圆的美好圆满之意,后来成为帝后挑选皇家媳妇和女婿的地方,因涉及到皇家亲事,比起之后闻名帝都的上巳节芙蓉园牡丹花会相亲,要含蓄隐晦得多了,只是天家与臣民共赏也。既然有相看的意思,这花好帖不可能是年年都发,必得有适龄的子女;如今新帝登基已有七八年,为先皇也已经出孝,如今崔皇后发出这花好帖,其意为何那还用说吗?
各大世家当然高度关注,算家中没有合适的太子卿人选,那也得盯紧哪家有可能入选。虽说以甲姓世家的底蕴,不需得和皇帝联姻来求发展,但是,成为后族和皇帝关系亲近,总会比其他世家多得一两分机会,如果皇帝的眷顾几十年不衰,那本家在士族谱中的位置会稳固更可能升一升了,故各个甲姓世家虽不热衷于和皇室联姻,但有机会成为后族也不会放过。
再者,当今太子又与别个不同,现在已是洞真境大圆满,将来很可能晋入先天,其寿命必然悠久,若哪家入选太子卿,待太子登位后成为后族那不是三四十年,而是一两百年了——纵然后君不会那么长寿,但重点是皇嗣,只要有了子女,以大唐皇帝不寡薄的传统,只要后族不作死,李毓祯对后族的眷顾会持续下去。一、两百年,加起来能得到多少机会?所以很多世家都在心里打算盘,不只甲姓,还有乙姓丙姓,以及不入士族谱的寒门勋贵宦室。反正皇室又没规定后君必须出自世家。总之接到花好帖的不只世家,还有皇帝宠信的寒门品官勋贵,只要家中有好子女的,都接到了花好帖,不由他们不多想。
到了四月初七赏花之日,凡接了花好帖的,都是一家人盛装出行,已婚的儿女不论,凡是未婚的,不拘儿女,不拘年龄,全都带上——没被太子看中,也可以瞅瞅花会上的其他人呀,年龄小的也可见见世面,这种机会可不多得。
因为各家父母都抱着被选和相看的目标,自是可劲儿的打扮自家的儿女,不管愿不愿意相亲的,总之今天得给你爹你娘表现好了,不然回来等着吃板子吧。所以这日的花好会真可谓孔雀开屏,百花争艳,年轻郎君和娘子的丽色比花好苑的几千本牡丹还要绚丽、多姿多彩,一眼望去,足以让人看花眼,真可谓一饱眼福,名花美人两相衬啊。
当然最瞩目的还是太子殿下。
李毓祯今日也被皇后好生倒捯了一番,没有穿过于威严的太子袍,而是一领玫瑰紫双织绫面的交领大袖衫,绣着大团绽放的牡丹花,华贵又明艳,只衣袖上绣着七团窠龙纹彰显出太子的身份,外面罩着一件浅金色的轻容纱,又多了两分飘逸丽致,配上她出色的容颜和夺目气质,纵然没有太子身份,也能虏获一大片芳心——不只男芳心,还有女芳心。
入苑赏花一阵,皇后和贵妇们说说笑笑的游到一边儿去了,不妨碍年轻人之间的相处,李毓祯身边很快聚起了一大群男男女女,个个都是好颜色。没有一张好脸的,都不好意思往这边凑,至于有没有内涵那另说——反正先看脸。一众女郎的脸皮显然比男郎君的脸皮厚,谁让太子是女的呢,男郎们还要矜持一下,谁知矜持着矜持着被一群贵女给挤到外围去了,看着太子被一个个服饰华丽又容颜靓丽的女郎围得个花团锦簇,都不由得呆了。
……这还怎么相亲!
第367章 帝王不必有深爱
“阿公阿婆,那些女郎都坏透了,一劲儿缠着昭华表姊……”
谢小郎君谢织回到家对祖父祖母蒋国公蒋国夫人抱怨一通,顺便还剜了一眼“坏透了的女郎”中的一人,自家亲姊谢纾。
谢纾抚着心口道:“唉哟小弟,这可不能怪你姊我呀,谁让独孤氏、韦氏、慕容氏、孙氏、杨氏的女郎那么凶猛呢,姊姊我也是见势不妙,只能拼命往前挤了,省得殿下被那几个面甜心奸的给骗了。”
谢小郎君翻着白眼:面甜心奸,这是包括你自个儿吧!都想争着在昭华表姊面前露脸儿,哼!当他不知道自家亲姊的野心?明年是进士科春闱,他十六姊不出意外,必定五甲中要中一甲,但是考个状元那也得去州县历练,能被太子殿下记着脸儿跟没脸儿的,那能比?那起子世家嫡女争先恐后的往昭华表姊跟前凑,还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在殿下面前混个脸熟?纵没有入仕抱负的,能被未来陛下记住脸儿,那也是有好处的。
却是苦了他们这些郎君,连凑到殿下跟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那帮女郎真是坏透了!
谢小郎君一脸恼怒的,转念想到崔七崔玉郎也被挤在外面,噗哧又乐了,滚到祖母怀里笑哈哈道:“崔七也没能跟昭华表姊说上话。”
那幸灾乐祸的样儿不要太明显。
蒋国公夫人抱着孙子嘴角微抽,瞥了眼端着茶一脸严正的蒋国公,老夫妻俩突然都有种头痛的感觉。世子谢道先也看了妻子一眼,夫妻俩也有种相对无言的感觉,心中都有些后悔太娇惯这个小儿子。
谢道先端起茶盏咳一声,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有些话父母说出来太打击人,只能姊姊说了。
谢纾也觉得敲敲小弟了,阿织已经十六七了,不能再做傻白甜的小郎了。她容色一正说道:“阿弟呀,姊姊知道你从小喜欢太子殿下。”那时太子还只是清川郡主,因先皇景宗的元后出自他们蒋国公府,先皇的太子——当今圣人——即谢皇后所出,所以郡主和他们算得上表亲,逢年过节都会代身体不好的太子上门拜见外祖父母,与他们年轻一辈的当然也有见面,那时小弟才八、九岁吧,第一次见面迷上郡主了,之后年纪渐长,多见几次,也真个上心了,但从祖父母到父母到他们这些兄姊,可都是看得清楚——太子待小十一也当小白兔一样,仅此而已。谢纾叹道:“但喜欢归喜欢,你可别陷进去。以太子殿下的性情,眼光,你还真够不上。你喜欢了也是白喜欢。”谢纾不是打击弟弟,虽然她弟也长得不错,但能跟崔七郎崔清珏比么?太子连崔清珏都没看上,能看上她这傻白甜的弟弟?
“今个咱们家参加花好会,也是应应景儿,可不是真存了应选的心;重要的是去看一看,哪家郎君有可能选上——是和咱们谢氏亲近的,还是关系不近的,甚至有嫌隙的。”那要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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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卿(妃)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必得是嫡出,不一定是嫡支嫡出,庶支嫡出也是可以参选的,但统观他们谢氏本支近支,出色的未婚嫡出郎君多半已经成亲,没成亲的也已定了亲事,余下的是不太出色的,根本不作太子卿的人选考虑,唯一出色的是本家的小十一了,可阿织的性情十之八.九不会被太子看中,所以他们谢氏这次参加花好会,没抱着入选的目标,只是去相看其他人家,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对头家的入了选。想想崔清珏为什么头一个被世家女郎们排挤出去或有意无意的挡了他道,那是多数世家的默契——不能让清河崔氏出了一个皇后,再出一个太子卿,否则未来百年还不都是崔家得意了?
谢纾后面的话没说尽,但意思已经到了,她弟虽然纯真了点,但出身在陈郡谢氏这样的门第,从小到大经受的教育,不可能真的纯如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
谢纾跟着说道:“太子是甚么心性,你真的看明白了?从小到大你和她见面也不少,她要喜欢你早喜欢了。喜欢太子是一回事,你可别真抱着太子卿的念想,除非太子殿下想养小宠物,否则,阿织,她真不可能看上你。”
谢纾的话说得很重,她不能像祖母和母亲那般担心伤了阿织的心说得委婉,不这么重重一击,她弟不会死心。而他有崔清珏那样的坚韧吗?而不得是痛苦的,长痛不如短痛,这一刀阿父阿母不忍落,只有她来做恶人了——谁让阿织和她最亲近呢。
谢织的脸色白了又白,从祖母怀中坐直身,悲伤的眸光一一从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脸上看过去,一众亲长都不忍的转过眼去,而这无声的回复已经给了谢织明确的回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谢迥、谢道先心中同时怅然:一个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谢皇后对先皇景宗的一往情深,却终被景宗的多情而伤;一个则想起了自己年轻对李神佑的而不得之苦。如今又是阿织!他们谢家三代怎么都栽在皇家身上呢!
世子谢道先蓦地坚定了主意:绝不能让儿子入宫。
而今日的花好会不会有什么结果,这是蒋国公父子早已预料到的——各个世家都在试探,也不会让哪家得到机会。但他们谢氏纵然没有机会,也不可表现出放弃。虽然他们自己否定了谢织,但以外人来看,谢织这纯良的性子,倒是合了对后君“清静,无为”的要求——在别个世家眼中,他们谢氏十一郎还是很有竞争力的。如果哪家要想顺利入选,比如崔氏,那得和他们谢氏达成默契——要让谢氏主动放弃,崔氏得给出令人心动的条件;若不然,崔氏也得承谢氏一个大人情。
谢氏即使不争太子卿之位,也要将利益做到最大化。
谢迥搁下茶盏,一脸严肃的对谢织道:“十一郎,道理你七姊已经讲得透彻了,你是谢氏的子孙,也要承得起风雨。你下去想一想,静一静。太子卿的事,还没完,今天的话止于此,不可外传。咱们谢氏虽不争这个位置,却也不能平白让了。”
“是,阿公。”谢纾当先起身应下。
谢织虽然神色恍惚,却也从祖父的话中听明白,这不是他一人的事,起身白着脸应了。
不止谢家,这一日花会散后,各个家族的重要成员都在谈论今日花好会的情况,有失望的,也有庆幸的,庆幸的是其他家族也没得到机会,太子卿的人选还有得看呢。还有暗中捣乱的,譬如独孤氏,他们家的“人选”还小着呢,原本是介绍给萧十七,而萧氏已经婉言拒绝,信国公转而一乐,这不还有太子卿吗——那将这几年的花好会给搅和了,等她家小郎长大了,未必没有机会。
花好会上崔皇后全程都维持着皇后的雍容仪态,回到清宁殿才落了脸——她是选太子卿不是选太子妃,尽一堆女郎围着女儿是什么事啊!
皇后心情不好,首先数落女儿,“你是太子,不知道主动上前啊?那么些个俊郎君,没一个看中的?”
李毓祯说道:“人太多,衣太华丽,眼看花了。”
李毓祥吭哧闷笑,皇后怒气转移,揪了他耳朵横眉道:“让你帮着你阿姊看人,你都溜哪去了?”
李毓祥连声叫冤,“唉哟轻点轻点。不是我不过去啊!那帮世家女,您知道的,一个比一个厉害,我都被踩了好几脚,也不知是谁!哼,别让我知道……”李小郡王一脸恼怒的叨叨了在大堆,心想被母亲揪两下总比被阿姊揍好得多——阿姊选太子卿,他在旁边使什么劲儿哟。姊弟感情再好,阿姊也是太子,以后的皇帝,这种“忙”可不能帮。
再者说,谁知道他姊有没有放下萧十七?唉!花好会上举目四顾,衣香鬓影,俊男美女,可没一个比萧十七更好看的!人家还是洞真境大圆满!以其资质悟性,以后很可能还是先天!跟他姊比肩相配!——他姊已然经历了最好的,还会选其次吗?
李毓祥很不看好。
元微之那首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太子卿算选上了,也不是他姊心中深;纵然成了后君,得不到他姊的,也只余了尊贵,一生在后宫安静度过。李毓祥觉得,他姊真选了太子卿,真个冷酷了——对父皇母后是尽孝了,对皇位传承也尽责了,是对选中的人残酷。李毓祥私心挺喜欢崔清珏,不只人品气度,还有他的博学多才,但知道阿姊钟情萧琰后,他真不愿崔清珏入他姊这个坑了——他姊其实是个寡情的人,对萧十七那般浓烈的很让他吃惊了,哪可能再有第二份?这不是说崔清珏不及萧琰,而是在武道方面,没法比——两人擅长的不在一个领域,问题是他姊是和萧琰是一个领域的,这种对比根本不公平。但命运有时是这么不公平。纵你拼尽全身力气,又能奈何?
李毓祥心里唉声叹气的。
崔皇后对皇帝恼怒道:“明年花好会只邀年轻郎君。”那些女郎任谁都别来了!
皇帝想笑,又咳一声忍住。
赏花时他率一众臣子在花好苑的东花台看花,花台是楼台,居高又敞阔,移目望去,四下览尽——太子被一众女郎围着,皇帝自也看得清楚;心里还知道这些世家主一脸陶醉的赏花作诗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在说干得好,皇帝对这景况也淡定了,从开始没想着一次相看成功。这些世家的试探和彼此的算计,皇帝心里能不清楚?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昭华的态度。
只要昭华有心,花好会可以年年开,总有让她觉得合适的。
皇帝想的是合适,而不是昭华的。
皇帝一直认为,帝王不宜深。
虽然大唐前面的圣人颇有任性的,像昭宗,为个真闹得天翻地覆,将耗在这上面的心思用在国事上,得干多少实事?还有他的父皇景宗,每个娶进来的都是他的真,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结果父皇的一个“真”害了他的母后,也使他终生受困于“先天之疾”!——所以皇帝李翊江其实是有些憎恶帝王的真的。在他看来,帝王可以有情,但不可以深情。如高宗皇帝,一生后宫只一人,却始终而有度,深的,唯天下——这才是帝皇啊。
李翊江对帝王感情看得通透,他的心性也宽仁,并不认为帝王的后宫理应深帝王,相反,情也不宜深——得太深、太痴,而得不到同样的回报,容易走入偏执:要么疯狂,像柳庶人那般害人害己;要么情深不寿,像神佑的母妃那般抑郁早逝,纵得了“皇后”的追赠又如何?他父皇的心也不会只给慕容皇后一人。
太深,毁人。
皇帝李翊江为女儿考虑的未来后君,是和她相敬如宾,共同度过岁月的伴侣,有情,但不痴,这才是理想的帝王和后宫的生活。情不深不痴,昭华才能走得更长远。
皇帝心中早将此事思虑得周全,沉稳不躁,温声安慰皇后道:“也不是没有收获,好歹咱们将所有的儿郎都看过了,有没有合适的,也有个谱儿。”
皇后睨一眼李毓祯,秀丽的眉毛挑起,哼一声,“那也得有人上心啊。做父母的着急上火有甚用。”
皇帝轻咳一声,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还不过来说两句好话!
李毓祯上前一步,伸手扶了母亲的胳膊,凉薄的眼里也有了笑影儿,嘴角含笑说道:“阿父阿母一片心,女儿当然是上心的。只今日,头回相看,以世家的德性,在达成默契前,必不会让任何人出头,我何须费这劲儿。当然,世家有世家的盘算,咱们有咱们的想法,不必管世家如何——父亲母亲看着是,不中意的划去,中意的留着,容后面慢慢看。以后要相处几十年,总得挑个合意的,日子过起来才舒心不是。”
李毓祥心里哎哟一声,不知他姊瞄准谁了?——崔七?还是谢十一?或者是慕容家的小郎?虽然才十一、二岁小了点,但那俊模子已经同龄无朋友了。没准他姊失去了“志同道合”的,只看脸了呢?
崔皇后一听女儿说愿意选,立时转忧为喜——怕的是她一直想着萧悦之,那可愁死人了。
崔皇后这下也不心焦了,伸手轻拍李毓祯手背,笑得眼都弯了起来,眼角的几道浅纹似乎被笑意填满,说道:“我的儿,当然要慢挑细选,选个你最合意的。”
你最合意,不是你最喜欢。
皇后的想法很默契的与皇帝合拍了。
帝后深不必,但求人生过得舒心。
她和皇帝李翊江是这样的夫妻,有情的人生不一定要深情,皇宫的岁月不是浓情而是相伴的温馨。
这是帝后。
第三六八章 何时赠之以芍药?
四月中旬之后,长安的牡丹花期进入尾声了,但石榴玫瑰芍药这些夏花已经热烈开放了,天气还没有燠热起来,可帝都的皇宫、园林、各寺观和私人庭院都已经被绽出夏日的明烈。长安众多贵宦家的气氛也有了夏日的热度——都在等着大明宫的反应。
可是花好会之后,宫中没有传出任何有关太子选卿的消息。
各个甲姓世家都稳得住,这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太子卿的人选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定下来:还有得看呢。
这个看,是皇帝在看,也是世家在看。
但宫中这般不急不躁,仿佛完全没有太子选卿这回事,也是对世家在花好会上的“互扯后腿”的一个小小的警告——当然,这是不言中的事。
但是不是所有贵家都明白这其中的底里,像乙姓中不显赫的,丙姓世家那离皇家更元了,还有众多的寒门世第,并不清楚皇帝和世家在太子选卿之事上已经有小小的交锋了。
中旬一过很快是四月二十七,朝内朝外都没什么大事,或者说大事一直在进行,比如和欧罗顿、大食的战争,也没在这一日有什么波动;只是对皇帝的兄弟姊妹来说,这一日有些特殊。
因为皇后早两天下了帖子,邀皇帝诸兄弟的妻子——诸位亲王妃,和皇帝的众姊妹——诸位长公主,无论平婚的还是下嫁的,均于二十七日到兴庆宫芳芍园赏花喝茶,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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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王妃长公主收到帖子并不讶异,因为每月的二十七若无意外,是皇家姑嫂妯娌间聚会的日子,喝茶赏花、游园子、荡舟等,玩一玩,耍一耍,聊一聊,这是自穆宗皇后以来形成的皇后茶话会,既是维系姑嫂妯娌间的感情,也是聚一起玩个乐子;因这次茶话会临近端午,还要商定一下今年端午的皇室活动,每年除了官方例行的龙舟竞标、射粽子、水球赛等活动外,皇室还有自己的活动,这个是由皇后来统筹了,诸位王妃长公主协助。当然如嘉国长公主这类有职在身的公主,是不参与这种闲谈茶会的,只有比较闲喜欢享乐的大唐公主们,才会热衷于筹划这些活动,并乐此不疲,是每年提出新趣主意的主力。
这次茶话会是在花田里,一条狭长的玻璃顶赏花廊迤逦建在花田中,坐于廊中,两边开阔,视线阔朗,一眼望去漫漫一片娇艳的芍药花,一畦一品种,各类各色绽放,一朵一朵都大如碗口,有牡丹的富丽,也有芙蕖的清雅,安福长公主最喜欢那品粉熏台阁,累累层层的花瓣开满一片似潋滟的红波,漾着妩媚的浅粉胭脂,明艳又娇媚,便赞了句诗:“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坐她对面的上谷长公主便接道:“结植本为谁,赏心期在我。”还向长姊抛了个媚眼。
众王妃长公主笑得回不过气,崔皇后也笑得撑不住,伸手指了她道:“你每回促狭。”上谷长公主摇着缂丝团扇笑眯眯道:“我这是代苏姊姊说的。”
苏姊姊是苏少微。
皇后和诸王妃长公主们又笑起来。
安福长公主也禁不住乐道:“当年少微赠我芙蓉,是一枝粉熏——后来我想想亏了,至少要让她抱满一怀才是啊。”
“咯咯咯!”崔皇后和诸王妃长公主又笑得直颤,一片雪白的**巍巍颤耸,比那两边怒放的芍药还要艳色。
上谷长公主道:“哎呦我的姊,人家诗里‘赠之以芍药’都是赠一枝的,哪有谁抱一怀的呀,那不是风雅,而是傻不愣登了。”
“哈哈哈!”众人又大乐,安福长公主也笑得直仰。
气氛极好中,安福长公主又对皇后笑说道:“不知今后谁有福,得昭华赠之以勺药呀。”
诸位王妃和长公主一愣,跟着又笑了起来。
《诗》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说的是青年男子表达惜别和慕之情,因“药”与“约”谐音,赠以芍药便是相约了,大唐的青年男女们更奔放,赠芍药时还要作诗,直接表白。诸王妃长公主不由想象太子李毓祯那张薄凉的脸吟出情诗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想象。
安福长公主是皇帝长妹,皇帝只相差一岁,幼时在宫中感情好,到皇帝为太子,安福长公主出宫建府,又至皇帝即位到如今,三十多年下来兄妹感情一直不错,相应的安福长公主与崔皇后的感情也素来不错,在这种氛围中笑问一句太子的婚事,自不会惹得皇后疑心且不快。在座诸王妃公主中也唯有安福长公主敢这么问能这么问,而不会被帝后疑心,是承了哪家的情来打探。
但这句笑语也不是随便说的。
太子的婚事,帝都哪家不关心?
全大唐的显贵都关心!
安福长公主因为与帝后的亲近关系,这一阵她的芙蓉园没清静过,来访的亲朋好友是一拨又一拨。闹得安福长公主也烦了,索性趁着今日是“闲谈”,摆出来给皇后嫂子听。反正她自个心坦荡,太子选卿还是不选卿,是否中意哪家的儿郎,跟她是无关的。
崔皇后笑起来,今日茶话会,她也是要递个话儿出去。
端起剔红茶盏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白皙的手指轻抚着茶盏上的朱砂垒芍药,带着几分嗔意笑说女儿:“昭华的性子呀,真个急人父母,以前一心落在剑道上,被先皇和圣人付以社稷重任后,又一心落在了国事上,如今燕北和安西两边还开着战呢。我和圣人观量着,这也不能只顾着国事啊。”众妯娌和小姑们都笑着称是,皇后说道:“若由得她自个想起来,恐怕都芍药花开花落不知几季了。她倒是能悠悠来,我和圣人却是等不得的。好花知时节,那要当春开。”
诸王妃和长公主心里掂掇着这话,口里都笑着应道:“皇嫂说的是。”
皇后这话很快传了出去。
……
“皇后这话里,表达了好几个意思。”
卫国公裴昶伸长了腿坐在湘竹躺椅上,右手握着一柄玉骨薄绢团扇,慢吞吞的摇着,跟世子裴恒说着:
“其一表明太子还没有中意谁为太子卿,各家都有机会。呵,这是要引得各家都要争了。”
裴恒点了点头。
“其二嘛,表明太子对于选太子卿并不急。这也是,都是大圆满了,距离那个境界也差一步,国事、晋阶,都比大婚要重要得多。再者,以宗师论,三四旬成亲生子也不为晚。按太子自个的意愿,当是没有早成亲的打算。”
“父亲说的是。”
裴恒道:“若以太子再几年的意思,咱们裴氏也不是不能打算。”
现下没有合适的儿郎,但以后未必没有,七弟裴悢的嫡子裴咏之已经九岁,质敏而思捷,又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沉静稳重,若从现在起下意培养,将来未必不能争一争。
裴昶说到其三:“太子能等个十年八年再考虑,圣人和皇后却是等不得的。”玉骨团扇一下一下摇着,怅叹一声,“圣人今年,已经五十逾六了。”
以圣人先天有疾的身子骨,多年静心淡欲调养下来,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有寿”了,等不得太子慢慢看。
“最多三年四年。”卫国公捏着扇柄说道。
裴恒皱了眉,若只得三年四年,那咏之也才十二、三岁,“我原想着阿悢的嫡长或可一争,若以父亲之言,咱们得另外做想了。”
哪家选上去,对他们裴氏的影响才不会太大?
裴昶半闭着目,玉柄轻顿着竹椅的扶手,顿了三响道:“咱们河东裴,如今已是这个位置,”世家第三,“兰陵萧氏,这个排除,”萧氏不可能参选太子卿,“第二,是清河崔。你要考虑,咱们裴氏是能向上一步,还是继续要在这个位置稳着。”
两个选择不同,决定了裴氏是支持崔清珏还是将他弄下去。
裴昶也不说答案,让世子自己想。
他在中枢也待不了多久了,到了七十得致仕,之前崔希真逾七十而未退,是因为新帝刚即位太上皇请他再照看两三年之故,而当今太子可不同于她的父皇体弱,不能多虑政,不需要前面的旧臣子来“照看”;何况他也不是太子的外祖父,太子算要留旧臣,也不定选他裴昶。
早些退下来也好,难道让阿恒五十了才接国公位?老而不死是为贼,虽说不需要死,却也不能老霸着位置,家族要前进要不断有青壮,有新鲜血液,把着位置不放算父子也得生隙了。
大唐是朝阳,他们裴氏也要做朝阳啊。
裴昶想到这里,心里又呵呵的笑起来。
算选了太子卿,太子……恐怕也不会这么早诞子。生下来,母子、母女生隙么?做个三四十年的储君,没准还比母亲薨在前面,能不怨恨?现在的太子卿,未必是以后的储君之父。他们裴氏,急什么。
……
清河崔氏、蜀郡公府里也在谈着皇后的话。
因崔希真已经退了国公位,由世子承爵,“宋国公府”便被“蜀郡公府”的门匾取代——但后者却是太子李毓祯赐笔,以崔氏未来而论,这个郡公倒是比国公更贵重了,爵位再升至国公,也是可预期的事。
——无论崔清珏能不能成为太子卿。
成了,自是锦上添花;但不成,也不会影响清河崔氏的地位。
蜀郡公崔光弼,这位清河崔氏的新家主对此心态颇为平稳。
但崔清珏是他的儿子,如今既是“成也可,不成也可”,从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还是希望儿子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吊死在太子这棵树上。
“行之,”崔光弼叫着儿子的字,“当初你阿公给你取字时,弹了一曲《步出夏门行》,是期你志在千里,行行不止。你从小到大,也没让你阿公失望。”唯感情上让人头痛,怎么遇上这么个情障呢!
此时已是日暮鸟归时分,潇园中鸟鸣啾转树深苔凉,暮色下益发幽静,蜀郡公沉袖木屐徐行,侧头看了眼儿子,容色光洁如玉,鼻梁斜直如玉骨,身姿如兰如竹,迤逦行在这芍红藤青夹道中,自有一番行云流水的舒朗雅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令人惊艳的郎君;而他的儿子在才华上也是惊才绝艳,十九岁以一部《潇园诗话》震撼大唐诗界,被称为大唐诗论总纲之作,七郎也以不到弱冠之龄成一代诗论宗师;二十五岁又成《论道理性命》,惊震儒道释三界,被称为三道融一之宗,如今才过而立,已经身衔两道宗师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哪个能比!——岂可折在情上?
崔光弼袖一沉,又徐徐向前,道:“行之,以你之才华,无论从仕,或专研学问,都可取得辉耀天下的成,名载青史。你今后还会走得更远。若入深宫,反而有损你的前程。皇后话里的意思,你也已经明了,你还要为她等待蹉跎?等她三四年后选了太子卿不是你,才彻底失望?甚或继续蹉跎下去?”话到后面已是冷峻。
“笃,笃,……”只有木屐轻而有节奏的声音。
崔清珏落后父亲半个身,木屐轻而有声的落在夹道上,一时没有回父亲的话,他清朗静深的眼睛看往前方,夹道左右浓绿油碧,满眼深绿间芍红缀满艳色,小径尽头一弯清湖如芍叶,湖边杨柳千丝万缕缠绕着晚风,水中白鹅拨掌划波慵懒又自在,斜晖映得一池清水如洒浅金,梨白桃红都已谢去,树下丛丛芍药却是粉紫朱红的娇娆芳艳,花香随暮风拂来,沁入心脾即是幽香氤氲不消。纵日光尽去黑夜降临,这芳艳独自开,幽香独自在。崔清珏的心如这暮色中的丽潇园,静深幽凉中自有芳菲。
“当我决定她的时候,我已经行在了自己的路上。”
崔行之清雅疏朗的声音在暮色中沉静,在幽凉的丽景中又有一种安谧。
崔光弼猛然顿步,回身看他,暮色下浓眉如墨。
崔清珏的声音依然清雅疏朗,神色也依然平静安然,道:“阿公说,做人要有松筠之节:如松深扎于土下,经风霜雨雪,屹立如故;要有修竹之柔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弯而不折,回身又是挺直。”
“她是风霜雨雪,我是松。她是东西南北风,我是竹。”
当他明白的上李毓祯,这成为他的路,行行不止。
纵她无情如风霜雨雪,纵岁月孤寂如寒冷冰风,他的心也如松如竹,不倒不折。
“道行之而成。”
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
而道要一直走下去才会有成。
崔清珏不想在岁月的尽头回看时后悔,他愿意伤痛,也不愿止步。
一直走下去,纵然最终仍然而不得,但他依从了自己的心——纵然苦痛,他依然是他,没有因为人世间的大恐怖而折行。
行行不止,这是崔清珏的道,治学如是,感情如是。
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样,不像夏日阳光那么炽烈,却如这潇园幽深的静景,清雅而隽永,虽历暗夜仍风华独永。
蜀郡公看着儿子,眼神变得幽深又复杂,心里像是被芍药花的花枝给刺扎一下,泛起一种酸楚,然而见到儿子那平静安定的眼神,崔光弼忽然又理解了儿子。
我心往我向往之处,虽苦,亦安然。
“……你朝圣吧。”
蜀郡公又叹又气的说出这句话。
第三六九章 世间事要敢想
朝圣,这说的是一种态度。
一种持心而圣的心境。
他的儿子年纪轻轻的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文道宗师,除了让世人惊叹的天赋、智慧、才华外,更与他治学的态度有关,诚敬、纯粹、专注、持一而行。像朝圣路上的信徒,因为心中诚敬纯粹的信仰,因为持一而行的信念,千里之路一步一叩首,纵然叩得鲜血淋漓,叩得身体精神都疲惫到极致,甚至可能死在朝圣路上,都坚持不移。这是心中有圣。学问是一条艰深的道,纵观史上的先圣贤者、大宗师,无一不是以朝圣的态度来治学。他的儿子在治学上的态度向来是崔光弼得意又骄傲的,然而如今,这种骄傲重重击了他一棍——他没想到,儿子对待感情竟也如治学。
这让崔光弼心中沉郁却又无言可说。
……这种坚持无可反对。
因为这是清珏的人生。
人生于世间,便必有坚持。能得道者,无一不是持心不移,无论身外得或不得,内在已能得到自由,这是“率性至圣”。暮色下崔光弼的脸庞峻肃,犹显风仪严峻,忖着儿子“论道理”中的道,一时心中复杂难以说清滋味,或许像这暮色中的潇园,浓绿暗影,景幽生凉,却又沉邃静恒得让人深刻。
崔光弼沉沉叹一声。
崔希真知道后没有意外,也无难过失望之态,夹鼻镜片下一双苍老的眼里满是睿智豁达,一边和儿子打着双陆,一边慢吞吞的说道:“苦,也是人生滋味。学海无涯苦作舟,苦不苦?奋力行舟而前为至乐也。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皆以为苦,颜回可为苦?向道而乐也。这苦呀乐呀,是随自己心之所往,这是率性。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心莹然,随所意欲,亦是至理。行之虽才逾而立,然这本心莹然,却是越芸芸众生多矣。他从他的心行事,率性谓之道也,吾等又何必为之心忧?”
崔光弼沉眉深目,这些道理他如何不知,只是道理是道理,儿子却是儿子,这心中意难舒啊。抬手掷下骰子,一个二一个三,比父亲的两个点数都小。崔希真哈哈一笑,“你这手黑呦——还是该我来。”拿起骰子扔了下去,骰定后便乐了。
“嚯,击下你一匹马。”崔希真笑眯眯的将儿子一只黑马打回原点去,“来来,继续手黑。”崔光弼心思哪在输赢上,不过陪父亲一乐,象牙骰子拈在指间便要随手掷下去。便听父亲又说道:“行之心境能臻至此,学问上必能更上一层楼。这也是好事。所谓经大苦痛者必有大成。”他眯着老眼,乐滋滋道,“没准宣圣之后,咱崔家也能出一位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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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崔光弼手一抖,两枚骰子落在了双陆盘上。
“哎呀呀阿弼,你真是手黑如墨呀。”崔希真一看点数乐了。
崔光弼一脸无语的看着父亲。
心道您老可真能想。
“宣圣”是谁?那是世宗文皇帝,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宣圣”。
毫无疑问,世宗是学道大宗师,若她不是皇帝,以其著书立说的成,早可被列为“子”了,然她能被大唐诸子百家共尊为圣,却是因为世宗确立了中国的“道统”——这种成怎么能再现呢?
他们清河崔氏身为东汉以来的世家,文道当然昌盛,自汉至先皇景宗朝,崔氏出过的文学家、史家、诗人、书画家多不胜数,也出过易学家和不少经学家,但未有人能地儒道墨法这四家成为“子”,反观博陵崔氏却出过一位崔明威,被北周儒家列为“崔子”。清河崔氏明里不说,暗里却是较劲的。但如今不是先秦时代了,著个书立个说能成为“子”,尤其最被人看重的儒道墨法四家,而成为“子”简直难之又难。而在崔清珏展露头角后,崔光弼暗里期望儿子能成为“崔子”,然则父亲竟比他还能想——竟然畅想到成“圣”了。
崔光弼真不知说什么好了,“父亲,您可真是……”
您老可真是敢想啊。
道儒墨法这四家,自老孔墨商四圣之后,还能有人成圣吗?对,儒家还有个亚圣孟子,但那也在昭宗朝,由昭宗皇帝提出认定,重的是孟子的“民贵思想”,诸家无敢反对——谁敢反对是和天下万民为仇,那还不被指着脊梁骨?大唐可不是以往朝代,庶民不识字不知政,世宗皇帝“教育下庶民”之后,所谓“民意”不是浮在纸面上的了。但是除亚圣孟子这个外,道墨法三家可还有一个圣?这难度,还不如想想入先天——当然这也是空想。
崔光弼叹气道:“父亲,世宗成圣不一样的,那是因为道统。”
什么是道统?
自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争鸣,道墨儒法先后成为显学,为争一统王朝中的治国思想统治地位,又斗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为什么?——因为道统。
南北朝对立时,北魏和南梁都自称“中国”,而称对方“岛夷”“索虏”,为什么?——因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正统。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先秦诸子百家以来,无论道墨儒法还是其他学派,以及出色的政治人物,对“中国”的定义都没有一个可以所有人都信服的概念:其一是从中原地域论中国——那么占据了“伊河、洛河流域以洛邑为中心的中原地区”的北魏是中国。那么南梁王朝是南夷了?噫,那兰陵萧氏和南方士族都得跳起来,江南的百姓都得骂人。其二是以继承中原文化论——那北魏和南梁都是中国,因为继承的都是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文化。而大唐的藩属国如新罗、扶桑都是全面学习中国制度,那是不是也能称为中国?其三以汉族血统论,汉人建的王朝为中国——那南梁王朝才是中国。但北魏时北方士族多与鲜卑氏族通婚,大唐高祖有鲜卑血统,而大唐统一南北后南方世家又多与北方世家联姻,要说血统,如今谁的血统还是纯粹的汉人?而在西周的时候,秦人还是戎族,那大秦帝国是不是中国?
所以,这些“中国”的论断都不被大唐诸子学家认同。
因为太肤浅、太表面,中国的地域、中国的制度文化、中国的血统,这些都不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道统。
道统是什么呢?那是根植于灵魂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思维模式,认同和信仰,是你的肤色虽然变化、你的地域流于海外、你的嘴里说着其他国家语言写着其他国家文字,学习其他国家的文化过着其他国家的风俗,你心里仍然认为你是中国人。
但这样的道统为何哉?
世宗回答了这个问题,确立了何为中国,这对文明传承来说至关重要,纵大唐之后千年万年,只要此道统不失,中国会千年万年永存,无论是在此地,还是在彼地;无论是在此世界,还是在外世界。道统源远流长。这是所有学派的至高追求。
而世宗确立的道统能被大唐诸子百家深表赞同,在于道统中统合了诸子百家的精髓,它不是哪一家哪一言,但谁都能在它那里寻到自己的根,寻到自己的至道。那一篇文章三千七百八十八字,镌刻在所有士人心中,融入血中,成为灵魂的记忆,通过血脉代代遗传下去。——这种成,那是能比的吗?
崔光弼真不知怎么说了。
“快走,快走。”崔希真见儿子掷出的点数不会打下他的马,笑得极乐呵,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论,一劲催着儿子,“别磨蹭。”
崔光弼无语提起马形棋子,按点数行线。崔希真乐滋滋的抓起骰子,在嘴边吹口气,“该我了,该我了,看我的仙气。”
崔光弼:呵呵。
人说老顽童老顽童,他父亲已经是越了七十的从心所欲,到了八十的返老还童了。
一局双陆打下来,崔光弼自是输了,崔希真慢吞吞的取下眼镜,抬眼看着儿子,那双苍老的眼睛深不见底,看得崔光弼顿时肃然。
“阿弼,世间事要敢想。”
崔希真说道。
崔光弼沉思默虑,良久才起身,向父亲深揖一礼,“父亲比儿子看得深。”
崔光弼想起了姚文理公。
帝国科研院的创始人之一兼首任掌院。
被誉为大唐的“理学之父”。
那是高宗皇帝的后君。
***
崔家的这番谈话李毓祯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五月初五这日她收到了崔清珏的礼物。
这看起来挺寻常。
这日李毓祯收到了很多礼物。
逢节赠礼是大唐流行的习俗,亲戚朋友,乃至同僚同窗之间都会互送礼物。当然,下官不得为上官送礼,否则等着被廉政司署请去喝苦楝茶吧。李毓祯收到的礼物也不是百官上送,主要是皇室宗亲,有表亲关系的世家——这多了,还有天策书院的同窗,以及,她的朋友。
能被李毓祯视为友的,不多;敢于自视为李毓祯之友的,更少。
至少得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或者说意气相合。
——慕容绝必是一个。
慕容绝给她的礼物装在一只黑曜石的匣子里,匣上还刻了隔离术纹。
里面放着一截枯枝。
那是峭壁上虬松的一段树枝,原本生机盎然,被慕容绝一剑斩下,带着她的剑意。
李毓祯只看了一眼立即放入匣中,气机刹那涌动,差点掀了她的光天殿。
李毓祯“呵”一声笑,这份礼她希望。
待她闲下来,必回慕容绝这一剑!
崔清珏的礼物当然不是朋友赠礼,李毓祯没有视他为友,崔清珏不出色,而是文武二道不同领域,这意气相合比较难;而李毓祯从来不是勉强自己的人。而以崔皇后的关系,崔清珏向她赠礼当然是合乎礼节的,但因为是崔清珏的礼,这份礼物也不寻常起来。
端午赠物,流行的是赠扇,既风雅,也清凉。崔清珏赠李毓祯的礼物,也是一柄扇子。是长安近年流行的折扇,水磨竹骨,滑润如玉,扇面是崔清珏亲手画的松竹图,松竹林中一条直径通往云深不知处,隐与天际相接,一行清朗墨字题跋:“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右端钤了一道阴文闲章:“道行之而成。”
李毓祯看着扇面,沉默了一会。
而后合上折扇,搁到书案一边的侧柜上,继续看侍女择选出来的,值得她看或者应该由她亲视的礼物,神色平静淡然,没有什么不寻常,声音也是平淡的问道:“书阁里崔行之的论著可齐?”
光天殿书阁的书很多,楠木书架有十几架,李毓祯并未读完,很多是她不感兴趣的,譬如经学在其中,但崔清珏写的那篇《论道理性命》她很早之前读过,觉得很有道理——有些至深之道是相通的,不分文武。
琴心是东宫司书女官,立即答道:“书阁只有潇园先生的《潇园诗话》和一部诗评合集,还有一部《潇园集》,是论道散篇的合集;其他未有收录在这。殿下要全看吗?奴婢明日从崇文馆调过来。”
崔清珏的著述不少,以他文道宗师的声望,东宫崇文馆自是分类收全他的著作,但此时天时已晚,太子端午活动多,回东宫已是戌时了,刚刚又敲过二更的鼓,算要看崔潇园的书也是明日了吧,琴心暗里揣测着。
李毓祯只“嗯”了一声,继续拆看礼物。
最后一份礼物是萧琰的,以往李毓祯看萧琰的礼物总是放在最后,琴心和扶真择礼时仍然延续了殿下这个习惯。
萧琰送礼向来是随地取物,在什么地方送什么地方的礼,不论贵重,她认为这样才有地气,重要的是心意真诚。
她这回给李毓祯送的是神农域的鸡血梅花玉。
李毓祯打开乌沉刻花的铁木匣子一看轻嗤一声——果然是在道门。
萧琰送的这块玉,玉色鲜红欲滴,玉质通透,是鸡血梅花玉中的极品。她用刻刀削出一柄玉刀,只若手掌长,刀身鲜红若鸡血,又有大朵团块,像一丛丛盛开的梅花,瑰丽夺目,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眼神深陷下去拔不出来。
琴心扶真瞥眼过去只觉艳丽夺目,刀身线条也是润泽流畅,仿佛那是天然铸成的一柄血刀,而不是刻刀雕成,却没有那种心神相夺感。
李毓祯忽地一声轻笑。
声音清澈如寒冰相击,带着冷冽铿锵的意味。
萧悦之,这是身陷情障里了。
李毓祯眉斜而起,挑起几抹幸灾乐祸。
想起自己送给萧琰的那份礼物。
李毓祯唇勾了起来。
……(83中文 .83.)
第三七O章 天地浩大,唯我存
端午节大唐官私都放假一日,道门虽不同俗世但逢节庆日也是给假的,让道徒们放飞一下身心自由,沈清猗自然也给丹徒放了假,这日上午便不去丹房,朝食后和萧琰去花厅拆礼物。
端午这日两人也收到了很多礼物,两张云芝纹雕边几上已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盒,当然多数都是沈清猗的,送给萧琰的礼物都是送去梁国公府,唯有少数几份是直接递到神农域无量观,其中有萧琰亲娘李翊浵的礼物。
对于亲娘知道她在道门,萧琰一点都不想说惊讶——她都不知道阿娘乐游到哪去了,给她写信都不知往哪寄,可阿娘是知道她在哪里,这等聪明劲萧琰早不想探究了,非吾等凡人能想象也,萧琰这么调笑自己。
她欢喜的拿起阿娘附在礼盒中的信打开,看了会儿咦道:“阿娘是在南东洲啊……”竟然游这么远,都跨一个大洋了,也不知路上安全不,她娘这惊世美貌啊萧琰真个担心,觉得要有两三个先天护着才放心。这么想着又失笑,当先天是菘菜啊,还两三个……不过阿娘身边应该是有一个先天吧?——萧琰莫名这么觉得,虽然她从没有见过,但自外祖父景宗薨逝后,她在公主府中隐隐感觉到一个强大的存在,远远超过洞真境的强大,她并没有感知到,而是一种直觉,或许是因为她的神识至纯净也至宁静,萧琰没有问阿娘,心里揣测这应该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守护者?因这一位前辈的存在,萧琰才没有太过担心她阿娘东游西游;再者,以她阿娘的聪明,只有她算计别人的,哪有她吃亏的呢。萧琰想着笑,看完后又递给沈清猗,声音向往又怅然的道:“不知道阿娘有没见到母亲。”
应该没有吧?不然阿娘会提的。
也不知母亲还在不在大东洲?
萧琰觉得自己很静的心忽然有些波动了,立即凝目静心,晋阶的事不能急。
雅文库
慕容绝和李毓祯的礼物也是直接送到道门,萧琰如临大敌,一脸肃然,立即拿到另一边搁着,说要最后看,还要一个人移到后花园去看。
这当然不是避着沈清猗,而是……
萧琰扶着脑门道:“估计学长还是一道剑气,每次送礼都这样,毫无新意千篇一律,收她的礼物毫无期待啊,”说着又忍不住噗哧笑,其实她还是蛮期待的,因为慕容绝的剑意每次都会更强,对于武者来说,还有什么比挑战更有意味呢?转脸又肃然道:“这是学长晋入先天后的剑意,估计我离开神庙后她的剑意又增强了。一会我到花园去看,比较安全。”
见沈清猗蹙眉,她又笑,“没事,千山学长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这个分寸不知道有多大,萧琰倒不怕自己受伤,只担心刀意和剑意相撞时她无法完全收束住——被少神司封印后对她的实力还是有些影响的,不能达到最圆满的境界。
又说起李毓祯的礼物:“她送礼有些,嗯,随心所欲……说不准,有出人意料的,危险。”萧琰一脸苦瓜样,有一年收到李毓祯的礼物是樱桃毕罗里混了芥末,从符纹保鲜盒里取出来热乎乎香喷喷的,她没忍住啃了一口,然后……那一年她都对樱桃毕罗有阴影!又有一年收到的礼物炸她一脸黑……没准今年更厉害,万一李昭华由生恨——嗯这个不太可能,昭华心胸没这么小,但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萧琰总觉得李毓祯是要让她吃苦头的,“还是小心为妙。”她说道,最紧要是别波及了清猗,要祸害祸害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好了。
沈清猗听得想笑,又忍住,说道:“祸害了花花草草找你算账——行了,我知道了,一会你出去自己拆。”当她这么小气么?李毓祯送的礼物她一点都不想看。
萧琰心道:我不解释你肯定生气。
两人说笑着看完了所有礼物,萧琰便去了花园。沈清猗立在花厅的后花窗边看着,一直到萧琰的身影转入浓荫,去了荷池那边再也看不见,她才坐回案几后,随手拿了一本游记看着,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好一会,才见萧琰回来,漂亮俊丽的脸上一道醒目的剑痕,从右眉尾直落颈上,鲜血淋漓欲滴,其实已经凝结,但看着着实心惊,右侧衣领已被血染红,左胸也裂出一道长口,露出裙衫里面的朱红中衣,那一道斜口似是要将胸膛斩裂一般。
沈清猗看得心口一跳,起身疾步上前,伸手抚她脸颊又止住,见伤口竟有寸许深,两边颊肉都微微翻起,嘴唇一时抿紧,吩咐白苏菘蓝端水取药过来,右手落在萧琰胸口衣裂处,见里面的中衣没有血迹才放心,便觉指尖一道凛冽冰寒之气,似冰棱般锥入。
萧琰立即握了她手,消解那道刺寒,说道:“这衣上还残留着千山学长的剑气。”
而她脸上的那道深长伤口则是李毓祯的剑意所伤。
很快两侍女端水取药过来,沈清猗为她净面敷药,那创口却只是微微收敛没有愈合,沈清猗眸色一深,这已经是她炼制的最好的外伤药。萧琰说道:“没事,这是剑煞未消,等过几天消了好了。”
沈清猗微微蹙眉,一时心疼,一时着恼,又一时好笑,说道:“你漂亮之极的脸蛋可要毁了。”
萧琰笑嘻嘻的,“我脸上有伤也是最好看的伤。”
沈清猗“噗”一笑,心里唯有的那分恼意也散了——不和李毓祯计较。
萧琰心中没有恼怒,只有欢喜。
那道剑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锋锐霸道,其一剑如千万剑,威势如剑海,但那剑意却又圆融通畅。
当她挥出这道剑意时,心境必也圆融通畅。
带有怨怼的剑意能够凌厉,却不会浩大;有愤怒的剑意能够锐气,却会有失明澈,倘不是心境不能如镜之平,如水之清,又如何能剑意通明呢?
——昭华的剑心已经通明。
这说明,而不得于她,已经不成心障。
那一剑的剑意之所以强大,让萧琰悟了生死道意都无法克制,在于那种纯粹激烈的感情。
情之极,可跨越生,可跨越死,萧琰又如何以生死去克制?
但这种纯粹激烈的感情不是,也不是恨,而是一种霸道的、唯我的意志。
这说明,昭华对她,已经放下,这才能“唯独而我”,霸道无可与之比肩。
天地浩大,唯我独存。
这是她的道:唯我。
萧琰为她高兴,一双眸子又熠耀闪亮。
她似乎,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
***
晚上寝时,李毓祯心情很好,越秋和关夏退出寝殿时都觉得她们殿下在笑,虽然只是薄唇一勾,但跟随殿下多年的两侍女表示:殿下一定在高兴!
李毓祯想着萧琰的脸蛋,很愉快的睡着了。
萧琰这边不太愉快了,她脸上那道剑伤没有愈合,这晚上自然没法亲热的,甚至沈清猗担心不小心碰着她伤口,再不挨着她睡,侧榻里距她一臂远,让她“好好睡觉,别靠近”,萧琰只能苦着个脸应了,觉得这情况明天后天还会有阿娘说过,情中的男女不会容得别人在自己人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这无关心胸,只与得深与得浅有关。只要她脸上的剑痕不彻底消失,估计清猗都不会亲她了。
唉,李昭华果然不会让她好过!
李毓祯这两天都很高兴,只要想起萧琰一脸郁卒,她心情很好,知道你不开心了,我开心了。当然如果能实实在在揍萧琰揍一顿,她心情会更好——这个机会必定会有。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去御真阁;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去御真阁。但她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剑修要有纯粹激烈的剑意,剑心却必须是明澈平静的,尤其在她体会到那种至深的宁静后,她的剑意愈发纯粹激烈,而她的心却如深静的夜空,广袤而又平静。是以当她放下萧琰后,李毓祯很少到御真阁去汲取精神上的力量,至少和历代先皇相比,她去得比较少。
御真阁,是大唐皇帝的圣地。
这里收藏着大唐历代先皇的御容画像,故称为“御真阁”,但最为珍贵的,是收藏着历代先皇的笔记手札训典,被后来的大唐实鄢莆叭笊健钡摹兜墼颉贰兜巯堋贰陡呶涞墼返氖直揪驼洳卦谡庾娓罄铮晌筇苹适业牡劳常由匣褂欣然饰脑牵哉饫锸腔使钌系牡胤剑ㄓ写筇苹实鄄拍艿巧险馊懵ジ蟆@钬轨跏怯苫实鄞吹模运胗娓蠛螅实劾铖唇阍僖膊蝗胗娓螅档溃骸罢馐亲孀诘墓娑ā@锩娴姆阑ふ蠓ㄖ换岢腥弦桓鋈说纳窕辍k抟丫四悖院螅椭怀腥夏懔恕v钡剑愦愕募倘握摺!彼耘档溃罢饫铮皇屎想薅嗬础!
李毓祯来过一次后,知道这里为何不适合父亲多来。
因为这里,太能激发一个帝王的雄心。
大唐的帝王,没有一个是甘于享乐无所作为的,包括最厌政事的简宗,也怀有开拓海域的壮志激情。但这种壮志感情对于父亲来说,多了只会摧毁他的寿命——李毓祯当然希望父亲长命百岁。
这些壮志情怀她来做好。
这是她的责任。
也是她对父亲的。
对大唐的。
尽责尽,心中无愧,她的剑才能一往直前。
李毓祯去了御真阁的棋舆室。
它的地面是棋枰,棋格是大小切割如一的香榧木,木质纹理细密,色泽金黄悦目,散发着怡人芳香,历经一百五十余年而未有任何消褪。每道香榧棋格都阔达尺五,足以一人立足于棋格中,而黑白棋子是以白檀和乌檀雕成的骑兵俑,每具都高尺五,举着马槊,森立于棋枰中,如同兵林。纵横十九道的棋格线都是宽若一尺的“棋径”,也是质坚而有弹性的香榧木,下棋时行走在这棋径上,穿行于这棋枰中,俯视森立的兵马俑,有一种挥手天地纵横世间的威势。
高宗在帝札中说,这是“势”。
一个帝国要有势。
一个帝王要先有势。
这副地面棋枰的南面,一整面的墙壁都是白玉,雕凿出了一幅世界地图,确切的说,是东西两个半球并接的地图,染成蓝色的是海洋,上面浮刻出的是大陆和岛屿,填有赭黄色的,是大唐的疆域。
地图两边筑有雕漆描金的扶梯,还有一座可移动的台梯,从高宗建立此室起,历代大唐皇帝都在这张舆图上填过色,填色的地方大小不一,但都是这个帝国的土地又增加的一块。
高宗说,一个帝王失去了对土地的渴望,不是一个优秀的帝王。
一个帝国失去了对土地的渴望,只是一个燕雀之国,因为它失去了飞向天空的志向。
大唐无边界。
心有多大,天下有多大。
李毓祯提笔濡上御制的不褪色颜料,踏上台梯,在南大西洲的最南端,填上一块赭黄色。
那里,是大唐帝国的新疆域。
——美索非加大陆,南桑总督府。(83中文 .83.)
第三七一章 以文明之名
在李毓祯的眼前,白玉雕凿的西半球地图上,南大西洲像一只倒三角形插入蓝色的海洋中,南桑总督府是这只倒三角形的尖端。
南大西洲地域广袤仅次于中洲,看似大陆上的一个尖部,实际的地域面积却相当大,按工部方舆司的测量,统有二百四十四万平方里,相当于大唐岭南道——岭南东道加岭南西道——三个的面积,但论文明与繁华,自是不能与岭南道比。
“这里是不毛之地”。
这句话是一百年前礼部文明司的官员踏上这片土地时说的。
一百年前,那是昭宗时代,大唐的海军舰队第一次永久停靠在美索非加大陆的海岸线上,开辟港口建立基地,而不是像以往那般与这里的黑人王国交易了走,海军在海岸线附近停下,四名文明司官员却是在黑人王国士兵的保护下深入了丛林腹地,然后说了一句:这里是不毛之地,文明的荒漠。生活在这片地域中的黑人部族王国被文明司评为“村落聚居,有王无制度,无城市,无文字,冶铁三级文明,初级农耕文明”,实际是原始文明;而在一百年后,这些原始部落文明已经进化成为“中型城市,酋长国制度文明”了——这是礼部文明司的推进之功。
礼部文明司,不是文教司。
文教司主管大唐国内的文化教育,而文明司与文教司一字之差,其职责却是大不相同。
笔趣阁
文明是什么呢?这个涵盖很广,“文教昌明”也在文明之内,但文明的意思更深,更远,在大唐的定义中也经历了一个由窄到宽、由内及外的过程。如果问李毓祯文明是什么,她会很简洁的回答:传承,道统。她说的传承是大道传承,远古文明的道统。
远古文明是人类从奴隶成为人、再成为神的奋斗光辉时代,至上古时这个文明达到巅峰,然后被天地浩劫毁灭,流传下来的传承是断代的、破碎的,这个道统也只为少数人掌握,是“云端”的文明,不可为世间道。
世间的文明,是今古的人创造出来的。
而今古文明的精粹,在中洲。伏羲氏的易,是上古的道统向今古的演绎,但能读懂它的人很少,更别说领悟。后世的人代代在解易,夏人解了演《连山易》,商人解了演《归藏易》,影响最深的是周文王,在拘禁中得大道演《周易》,而后又有诸多的学者来诠释仍然很晦涩的《周易》,于是诸子百家纷纷而起:
老子解了,着《道德经》,道家出;孔子解了,着《易传》,儒家出;阴阳家、墨家、法家、兵家、名家、农家、计然家……统统解了,开辟出自己的学说,遂诸子文章传道至今。《易传》中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大唐太宗时的名臣、儒宗孔颖达阐释说:“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这是说的着书立说,文章传道,而天下光明。《尚书》曰:“浚哲文明,温恭允塞”,孔颖达解释说:“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这是说的君臣治国的文德辉耀;而太宗皇帝说:“柔远俗以文明,慑匈奴以武略”,这是说的文治教化,并且要与“武略”相连。
显然大唐帝国的对外战争是奉行了太宗皇帝的御释之义——先以武力平外夷,再以文明移夷俗。到高宗皇帝时更进一步了。
高宗发布了文明战争论:
“文明者,与野蛮对立。我们为什么要消灭野蛮?因为我们是人,不是野兽。是人,要有人的尊严,有人的**,有人的道德,有人的法度,有人的知识,有人的文治教化,有人的智化瑰宝……这些,是人类的文明。野蛮,践踏文明,使人不成之为人……
“文明的意义,在于它是永远流动的河水,才能哺育大地,和两岸的人民。如果它停止了流动,那么终将枯涸,或者腐烂为臭水,生活在河边的人如果不开辟新河,或者离开寻找新的河流,会精神死去,而肉.体也将死去,因为饥饿、压迫,种种原因。……
“故此文明,有先进和落后之分,有进步和腐朽之分。先进之文明,国家强盛,人民安定,文化昌明,教育广兴,虽庶民而知礼,百业兴旺,农耕进步,工商繁荣,国家日日新,生机勃勃,如朝阳照万物而光明。落后之文明,或陷于疲,或陷于弱,或陷于昧,或陷于愚,或陷于暴,制度昏昧,赏罚不公,混乱无序,人民不得温饱,惶惶不得安定,上暴而下愚,人心陷于黑暗中。……
“历史如长河必是滚滚东流,世界之进步,必是文明消灭野蛮,先进替代落后,此天道人心也。……
“我们大唐帝国是一个伟大的王朝,一个伟大的王朝,必得肩负文明之使命,消灭野蛮,消灭落后,推进文明之进步,历史之进步,让大道的光辉照耀世界,让大道的火焰照亮黑暗中的人心,给他们点亮光明——此,谓之道也。吾中国者,大唐。何谓中国?非止中央之国,中央之大,还有道之中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中国不可以不弘道。大道以弘远,这是吾辈之使命,安敢不行?安得不行?……”
这是高宗在国子监和太学视学时的御训,视学之后,高宗便题以《论伟大的王朝》将它登在邸报和官报上发出。又召入翰林学士,以白话文书写了一篇敕文下发,中心意思是“大唐的对外战争是解救受苦受难的庶民百姓”,颁发各道州县张贴,由宣谕官宣讲,并下到乡村。
高宗说,做事要师出有名,这是师出有名。
当时大唐已经灭掉河西的回纥、铁勒、吐谷浑三国,逼走突厥,将燕周人赶到燕然山以北,正式设立河西道;唐军才休战才五年,高宗又发起了对西域三十六国的战争,而西域诸国对大唐俱是臣服纳贡,未敢有不臣之心,因此高宗出兵西域引起了朝野内外,尤其儒墨二家的激烈反对,抨击高宗出兵是“不义之战”。
是在这种背景下,高宗对士子们宣讲了“文明战争论”;对百姓们宣讲了仁慈战争论:“仁慈的君主必以仁对待子民而不是□□,必以强大的军队保护子民而不是杀戮,必以严明的法律给予子民安定的秩序而不是剥夺生存的权利……仁慈的君主必以兵戈行仁慈,以战争的利器镇压残暴,拯救黑暗中的百姓……大唐包容天下,仁慈的君主必以光芒照亮黑暗的世界。”
由此,高宗将大唐的对外战争放在了正义和道德的制高点上,为大唐的对外战争奠定了道义基础,有力的回击了国内的反战之声。
纵然还有儒墨二家的言官和学者批评她是“借正义仁慈为名,行侵吞之实”,但是高宗发起的战争一则符合大唐上层各个政治集团的利益;二则激发了士子阶层的使命感,点亮了一条光明又具象化的向道之路;三则以仁慈之名解救他国受苦的平民赢得了大唐平民百姓的好感;四则高宗之后发行了战争债券,让大唐国民都享受到了战争红利,反对之声便越来越小,直至淹没在举国支持战争的浪潮中。
——高宗在帝札中对子孙说:什么是贤明的圣人?是要以大义之名行事、以仁慈之名行事,这样,你在臣民眼中贤明了;但是:你的心必须正,你的道路和目标必须是正确的,否则,帝王心术只会让你偏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
而文明的进化,是大唐正确的道路。
这是一条必须向前流动的河流。
为了推动这条河流的流动,高宗在礼部设立了文明司,职责是促进落后的文明转化为先进的文明。相比转化,高宗更喜欢进化这个词:进,前进;化,转化,移风易俗。这是一个主动的、积极的词,是勇武和一往无前的探索精神;但它又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粗暴的、简单的,而是柔韧的、水滴石穿的变化,按太宗的话讲,是“文明柔远俗”,一个“柔”字,道尽其真意。以文明司的理解而论,是唐化,唐化,再唐化……一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百年复百年……
自礼部文明司成立以来,已有二百又一十年,大唐新辟疆域的唐化、各个藩属国的唐化、海外诸个国家的唐化……这都是文明司的赫赫功绩。
包括,南桑总督府这片二百四十四万平方里的广袤地域。
一百年前这里还是部落王国,虽然首领称王,其实是部落联盟,文明司评定为“有石头建的王城,王城之外皆为村落聚居,未形成分工的专业城市;王国最大者二十五万余人,有语言无文字,口传文明,以舞蹈和击乐沟通;无国家制度无官员制度,遇事部落长老合议决;无法律,犯事者以部落习俗处置……冶铁三级文明,可初步炼钢;农耕初级,使用铁钎铁铲铁锄,未用耕牛畜力,未有灌溉工事工具……”总之,是原始文明,经过文明司一百年的推进,才成长为现在的农商城市文明,当然,也有了文字——唐文。
在南桑总督府之前,统治这片地域的是三个黑人酋长王国,科伊桑、桑达、班图,经过近一百年的唐化后,除了肤色外,他们的衣着服饰、语言文字、生活习惯等等,已经与唐人没有多少区别了,连普通的黑人小孩儿也能熟练的用竹筷吃汤饼。当然,他们非加人的文明,除了那些野蛮的、恶劣的被摒弃外,那些独特的文化仍然存在,比如极具非加特色的,节奏激烈明快的舞蹈和打击乐,不只是这里的人不可缺少的,而且传入了大唐,称为非加乐,和龟兹乐一样,成为大唐舞乐的一部分。
而这种融入还有方方面面……
这一切,都是在文明、共同进步、富强、繁荣这些美好的名义下进行的渗透,直至水到渠成,这里成为了大唐的疆域。
鲜血和异议也有,但已经埋进了泥土里。
这里是大唐在美索非加大陆上的第一块领土,而不是以前的海军基地,这意味着大唐正式向南大西洲插入了一刀。而这一刀,会在将来捅了大食帝国的菊花。
所以去年九月菊花开放的时候,李毓祯召见了邓王李翊浒,问他:“二叔可有兴趣到非加看菊花?”
如今邓王站在开夏府的昭平山上,俯视着山下叩石垦壤、箕畚奋战的场面,确切的说,是人力与机械畜力一起奋战的场面,黄肤色的人种夹杂在黑褐色黝黑色的人种中,吆喝声却是一致,“嘿嗨!嘿呦!”干得热火朝天——他至今仍记得自己的回答。
“臣,必为大唐,插好这一刀。”(83中文 .83.)
第三七二章 实力让人明智
在高宗的规划中,南大西洲必然会有大唐的领土,但做成这件事的前提是航海的发达,而航海发达的前提是造船技术,但造船不是单一的技术,必是各方面理论技术的发展,简单一句话讲,是理学的发展。
何谓理学?这要与道相连了。
所谓道理道理,道和理总是相连的。
什么是道呢?天道、地道、鬼神之道、人道是道,道家儒家墨家法家这些是道,简单的讲,思想是道,认知世界、认知宇宙这个理想和目的是道,为了达成这个理想而走出的路是道。
那什么是理呢?理是事物的所以然,简单的说,理是规则,天道规则、地道规则、事物规则,都是理。譬如一加二等于三,这是数理,而不能称为数道。但一加二为什么会等于三?这是人类探索发现的,这个发现的过程是道,发现的结果是理。
所以理是存在的,可以被人求知的道路发现、发明。而发现了理,人们知道鱼在水中游的理,鸟在天上飞的理,人们掌握了这样的理,能和鱼、和鸟一样,于是有了河上的舟,有了海上的船;那人能不能离地呢?能不能在天空中行走呢?远古文明告诉帝国上层的人:能。远古文明发现了飞行的“理”,用他们的道创造出了飞行法器和空舰,但这种道已经遗失了,或者说,失去了它赖以存在的支撑;那现在的人能不能发现飞行的理,创造出另外的道,让人类飞起来?——高宗说:可以。道是什么,道是行之而成,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如果前路已断,那我们开辟出新的道。
笔趣阁
于是,理学建立起来了。
大量的学子在高宗“学而优则弘道求理”的诏令号召下,奔向了理学的道路。
高宗下的第二道诏,是废除匠户的贱籍,开辟由匠入技术官的道路。
于是大唐的科学技术由此进入宽阔大道,仿佛被骏马拉着一般,飞驰起来。华夏这个族群向来是勤劳又聪明的,他们富有智慧和开拓性,只要不陷于战乱,只要上层统治者不封闭,有正确的思想引导,他们能迸发出令人震撼的力量,创造出令人咋叹的奇迹。
大唐的航海事业是这样的奇迹。
当简宗当政时,这位“造船皇帝”终于将大唐带入了风帆战舰的大航海时代,从此,大唐的战舰能够最远抵达大洋的东西南北之尽头,而这并非偶然,也不是简宗一人的功绩,而是大唐理学的积累、科学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简单一个词儿,是厚积薄发。而至昭宗时代,这种厚积薄发达到了又一种高度,风帆战舰的速度、续航力和抗风浪能力实现了飞一般的跨越,舰弩舰砲的设计也有了跨越的创新,这意味着大唐不再是以战舰护卫商船进行远贸,而是能够护卫军队在大洲建立远洋海军基地——好风港是大唐在北东洲、南东洲、金南洲这三个大洲之后建立的第四个大洲的远洋基地。
好风港建在“风暴角”内,这个海角是非加次大陆西南端的岬角,是大西洋通向南洋的必经航线,终年西风劲吹,风高浪急,在此遇难的船只不计其数:除风暴为害外,冬季还常有“杀人浪”出现,海浪前部犹如悬崖峭壁,加上极地风引起的旋转浪,当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时,遭遇的船只无可幸免了;而且还有很强的沿岸流,当浪与流相遇时,整个海面翻滚,船只颠覆更别说往岸边航行。大唐战舰的抗风浪能力和卓越的航海技术使舰队能够平安穿越风浪,驶入风暴角内的海湾,这是大唐帝国能够在远离本土而靠近大食帝国的非加次大陆南端建立海军基地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食海军舰队多次图谋好风港都失败,除了大唐舰队战力强外,风暴角的风暴海浪也起了作用,大食战舰很难攻入湾内,否则大食常年派舰队骚扰,好风港内的唐军舰队也是支持不住的。所以军港内的唐军这里为“好风角”,对于唐军来说这天然的风暴屏障是好风。
而南桑总督府的建立是以好风港为基础。
是这座军港的存在,支持了这里的黑人酋长王国抵抗大食军队的侵略,虽然利用了这里的热带雨林气候和疾病,但是没有来自好风港源源不断提供的武器和粮食的支持,黑人王国没办法坚持百年之久,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比大食帝国更强大的帝国在后面支撑,这种精神上的力量是最重要的,正是因为大唐这种武力支援和文明柔化的双管齐下,才使得南部三个黑人酋长国心甘情愿的提出“归并大唐”。
其实在几十年前,敬宗皇帝时期,距好风港最近的桑达酋长国提出成为大唐的藩属国,但敬宗皇帝没有答应:大唐谋求的不是藩属国,而是大唐的领地;然而此时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并不是说,归并大唐会引起三个酋长国的激烈反对,事实上在敬宗时期经过五十余年的文明柔化,多数黑人酋长国都已经唐化了,向往成为唐人的黑人很多,尤其中层的商富和下层的平民,如果大唐有吞并之心,只要暗里煽动,会爆发内部革命推翻最高权力阶层。
但大食帝国可以容忍大唐一个军港的存在——因为要扑灭付出的代价太大——却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后方出现大唐的一块领土,必定不计代价全力以扑,大唐在没有准备好与大食全面开战的情况下,过早在非加次大陆开辟领土不是明智的决定。所以敬宗和景宗,都先后拒绝了桑达、科伊桑、班图三个酋长国提出的成为藩属国的请求。
直到大唐积蓄百年的力量、厚积薄发到了可以“发”的时候,大唐与乌古斯汗国结盟,发起筹谋已久的世界战争,李毓祯才确定了向非加落下一枚棋子——可以实现高宗皇帝定下的“辟土非加”的计划了,于是邓王接下李毓祯的任命后,会同已经在行动的靖安司、文明司、宗教司,对三个黑人酋长国实行了和平策动。
王室和上层权贵愿意成为大唐的藩属国,但不会乐意归并大唐,算成为总督府的高级长官能与统治一国的权利相比吗?何况他们上面必定还有大唐本土官员压着,如唐人的俗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但事实上来自王室的反抗并不大,因为王室之上还有“云端”——巫祭庭,这才是非加黑人王国的精神统治者,而非加西部和南部诸国能抵抗大食侵略两百年,是因为巫祭庭的存在。虽然巫祭庭的先天大巫难以和大食的先天数量相比,但是一旦先天开战,意味着战争上到“云端”,大唐三大宗门的先天不会坐视,万里海域能够阻隔大唐的军队却无法阻隔先天的到来。
李毓祯说道:“两百年前,巫祭庭已同意加入天启计划。高武先祖薨逝后,楚国长公主又去过一次巫祭庭。”这些都记载在高宗帝札中,包括李见素在高宗薨逝后再去巫祭庭都是高宗的安排。
邓王听了后竟然奇异的没有感到惊诧,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想法:以高武陛下之智,如果筹划天启,怎会漏了巫祭庭?毕竟那是西巫的传承,是南大西洲的“云端”。
当年巫祭庭与高宗皇帝达成协议,南部黑人族群归并大唐已经成了既定的命运,但前提是——大唐的军队能够渡海踏上非加的土地;非加种族加入大唐能让巫祭庭放心:前者是看大唐的实力;后者则是看大唐如何对待非加种族。而大唐以渡海的实力和百年时间的文明推进给出了令巫祭庭满意的答复。
大唐以文明柔化的方式在南北大东洲和南大西洲徐缓拓疆,固然有收服当地族群、长期发展的考虑,但和玛雅、巫祭庭这两个“云端”的存在不能不说是有极大关系的,否则,“文明推进”的步伐快一点、粗暴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高宗说:“实力才能获得文明。”
同样,实力才能让握权的人明智。
桑达王和科伊桑王是明智的,早早看清了形势并接受了命运,在大唐和巫祭庭的实力面前不明智是死;而不明智的班图王在祭祀祖灵后“被祖灵召唤去了”,新王继位,与桑达王、科伊桑王达成了一致——明年正旦赴长安朝贺时,三国一起递交国书请求归并大唐。至于三国内的反对声音,便是随着一些大家族和上层权贵的消失而湮灭了。
这是水到渠成,百年架成的渠贯通后无可阻挡。
邓王带着一众文武官员策马行在昭平山上,山峰顶部一平如案,黑人管这山叫平顶山,开夏府建立时,已经退了桑达王位封爵开国县伯的桑达酋长巴卡曼建议说这山可以改名叫“昭平山”,一是纪念昭宗皇帝,二是光明、太平的意思,众官纷纷说好,另两位开国县伯——前科伊桑王和前班图王心里暗唾巴卡曼:什么纪念昭宗,这分明是拍监国太子的马屁,呸!两人心里却暗悔脑子没巴卡曼转得快,果然桑达人是狡猾。
邓王却觉得昭平山这名改得好,平不仅是太平,还有征远平定的意思。
他颌下的胡须在风中拂动,目光遥望百里外的莽莽森林和更远不可见的高原、沙漠,有种豪情万丈的感觉,尽管他早已过了热血豪情的年岁,但此时此刻,却想横刀赋诗一首,道出沧海风流,英雄本色。
他才五十三岁,壮心不已,岂能言老?
这里会是他再创功勋辉煌的地方!
宣城公主李英蓁穿着白色滚金边的武士袍,驻马在父亲身边,极为英姿飒爽,看着远处的森林,心里也涌生出一种豪情,但那豪情却与她父亲不同。
她的目光,是看向巫祭庭。(83中文 .83.)
373.第三七三章 雷将至
当邓王李翊浒登上昭平山豪情万丈的时候,大食帝国的哈里发——艾马亚九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悄悄出了一柄锋刃。
即使在大唐国内,除了政事堂和相关的极少数高阶官员外,大唐的臣民以及诸国朝贺使臣们都不知道大唐帝国在正月里已经多了一块海外领土,而且是和平的归化。
为了不刺激大食帝国,给予南桑总督府建设的时间,大唐朝廷对此秘而不宣,总督府的设立和各级官员的调遣,都是在秘密中进行,除了邓王等少数官员外,被选中调迁的官员以各种原因“告假”或“辞职”,实际上是揣着新的任职告身悄悄乘船去了海外;还有接到调迁东海都护府或安南都护府州县任职的,抵达都护府的通政使司报到才知道真正的任职地是在非加。
调遣南桑总督府的军队行动更是秘密,即使军中将官都不知道此次行军的目的地,只根据南下路线在心中揣测:或许是取道安南都护府去安藏都护府的西北四州,支援安西军与大食的战争?
在安藏都护府的西北角,有片区域**于雪域之外,以前是吐蕃王朝羁縻下的吐火罗国和健陀罗国,一在西昆仑雪域以西,一在珠峰雪域以西,大唐覆灭吐蕃王朝后也顺带以强大的武力接收了吐蕃的羁縻国,而且在去年四月撤羁縻设行政州直接管辖,分别设立了图、火、罗、健、陀五州,前三州与安西都护府和库曼大草原相邻,后二州与波斯东北接壤——唐军如果增发安西战场,走安藏线反而会比走河西线近一些,当然这是不考虑正月里在吐蕃高原行军的恶劣气候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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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两批唐军却是直下安南都护府,直到在交州湾登上海军运输舰,官兵们才知道要去的地方不是安藏府边地或安西府,而是非加次大陆,大唐的新疆域。
当然军中各级的监军们已经先一步得到了详细消息,并且打好了腹稿向辖下官兵做宣传。而不过片刻,运输舰上响起了轰天的欢呼声:“大唐万岁!”“帝国万岁!”“圣人万岁!”
他们将踏上非加次大陆,给大食人的屁股狠狠插一刀,这真是兴奋又刺激,当然,还有官兵们建功立业的火热向往。
直到过了端午,门下省的诏书才正式下发,宣告大唐新疆土的诞生。
从正月到五月,四个月的时间对于一个新行政区的建设说,还是太短了,然而这是大唐能够隐瞒下去的最长时间——大食的情报机构也是嗅觉灵敏的鬣狗,大唐国内上千名官吏的调动和军队的异动只能瞒得住一时,何况货运和船只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事实上在南桑成立的诏书下发前,大食的情报总署阿萨德已经有怀疑了,而且相关报告呈到了艾马亚九世的黄金御案上。
只是未等阿萨德完全证实,大唐的诏告已发布天下,这让大食帝国掀起了风暴。
艾马亚九世在皇宫愤怒的摔了金杯,砸在阿萨德总司长的脑门上,伴随哈里发的暴怒,一些官员被罢免,不止是阿萨德,还波及到其他一些官员,包括两个宫廷大臣。艾马亚九世在暴怒中格外清醒,借着这次重大失职事件拔掉了他心中已经失去忠诚的大臣。
“不惜代价!必须拔掉!!”
“真主之国的背后,绝不容许有异端的刀刃!”
艾马亚九世对着他的首相和军务省大臣咆哮,即使是暮年的狮子,那也是狮子,暴怒时没有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更何况,首相和军务省的意见也一致。
以前容忍唐帝国在非加南部和西部的海军基地,是不得不容忍,因为要彻底拔除付出的代价太大,好比背上生了个疮,但挖疮的结果是要把自己半个背都剜下来,那只能容忍这个疮长着了,但现在这个疮不仅长大还化脓了,如果不剜掉可能整个背都保不住,那只能剜了。
所以,战争必须要打。
但是战争不是说打能打,从决定战争到出兵,这需要一个过程,对于正在安西和唐军开战的大食来说,已经有二十万军队——不算突厥人——投入东部战场,帝国还有多少军队可调拨,以及调遣哪里的军队去非加,这都是要详细考虑的问题。
不只要考虑唐帝国投入南桑的兵力,还有埃及这边,尚有“图伦王朝”这个叛逆存在。
大食掌控了一半的南大西洲是由美索和非加两块大陆联结而成,故称次大陆,中间隔着赛尔特海湾和红海,只有海湾北端一条宽仅四百里的陆地走廊联结两块次大陆,被称为“索非走廊”,大食的本土是在索非走廊以东,索非走廊以西是非加次大陆,而叛逆的埃及行省踞在走廊西端,大食在西端的坎布拉布防了五万禁卫军,北端的福阿港和赛尔特湾内也分别驻有一只舰队。——这十三万陆海军不能动。
大食在非加次大陆的领土是以行省制统治,由帝都达马斯派遣的总督率领五万至十万不等的禁卫军镇戍,又称镇卫军,也招收当地人组成行省军,其中皈依真主的称为省军,为免丁税而入军的异教徒则称为附庸军,协助镇卫军维持行省治安,并镇压叛乱。以往大食每遇对外战争,除了调遣禁卫军镇卫军外,也会调遣省军附庸军,但因之前有埃及和波斯两个行省叛乱,军务大臣——大埃米尔在调遣行省军队时有了顾忌。
首先,埃及南端、东南相邻的麦罗埃行省和阿克姆行省的镇卫军不能调——在伊玛派建立伪朝后,帝都往这两行省边境加驻了十万中央禁卫军,加上原来的镇卫军,共有三十万大食籍军队驻守在这“边境”不能动了。
虽然哈里发已经秘密与伪朝叛首伊赫德·图伦私下达成了“暂且休战,一致对唐”的协议,但这种只由使者传递的口头协议随时可能被推翻——没有以真主名义见证的誓言都是不可信的。
算“图伦一世”伊赫德严守协议,大埃米尔也不敢调动这里的军队,万一被哈里发猜疑和伊玛派有勾搭,大埃米尔是说不清了——哈里发年纪越大越多疑,他是不敢拿自己的忠心去试哈里发的信任的。
其次,非加各行省的行省军也不能调。
忠诚是个问题。
异教徒组成的附庸军不必提了。
算是信徒组成的省军,不是大食种族,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如果是远远调去中洲和安西的唐军开战,这种有可能存在的异心因与唐人的种族差异,还不会太大,加上有禁卫军的强势压制;但若在非加,这些黑人军队和南桑的黑人作战,首先附庸军很可能会被擅会诱惑的唐人给策反了,而省军因为与镇卫军的待遇差异,以及黑人信徒与大食族信徒的待遇差异,在唐人的挑拨离间下,也未必是忠诚坚定的。
如今只能调中央禁卫军了……
大埃米尔觉得愁白了头发,帝国虽然号称有一百万中央禁卫军,但事实上常备军也即哈里发的禁卫军只有五十万,其他都是部族预备军——因为养军费用太高,他们帝国一直保持了游牧时代的全民兵制:平时为民,战时为兵,随战随征,以部族军作为禁卫军的预备军。可随着帝国的扩张和掠夺,部族的生活越来越富有,贪图享乐的青壮多了,骁勇好战的士兵少了,之前征发了十五万部族军充入禁卫军,现在再征兵,恐怕不会超过三十万,虽说这个数目不小了,但……
大埃米尔只想叹一声:和唐帝国开战,那是唐人的古语,兵员多多益善啊!
而且,让这位军务大臣暗存忧虑的是,随着生活的富有,大食本族士兵的战斗力也是下降的,反而比不上从小培养的奴隶职业军——马木鲁克的战斗力强;比起突厥军的悍勇也是不如的。
“看来,必须征调突厥军队……”
大埃米尔喃喃道。
***
过了端午晴朗没几日,山上下起雨来。
雨是小雨,山上的云雾更加朦胧,和着雨气飘飘浮浮的,青山隐在浮云般的雾中,更如仙境。萧琰举着桐油伞,立在桃花树下,等候沈清猗。
沈清猗从丹房出来,便见她一袭轻薄的桃花衫,衣袂轻飞,手里打着一把粉点散花的桃花伞,立在桃花树下,桃花已谢,却让人油然想起桃花相映红之句。
人比桃花更嫣然。
沈清猗清冷的面容嫣然一笑。
恰如池中雨落芙蕖,嫣然摇动,便有冷香飞上诗句。
萧琰眸光晶然,举伞翩然而近,立到丹廊阶下,一手伸出去。
“清猗。”
沈清猗递出手去,和她相视一笑,并肩相偕而去。
两名丹徒出来时,便只见桃林中迤逦远去的隐约背影,美好如桃花,丽景嫣绵。
接沈清猗出来,上午淅淅沥沥的,到了午时大起来,。萧琰打了把油伞出门,立在桃花树下,等候沈清猗。
路上雨越发大了,哗啦有倾盆之势,更有雷声突至,轰轰之声不止。
萧琰眸子遥望远空,微叹一声,“要开战了。”
雷声如炮声,让她想起战场,火炮也是如这雷声一般轰隆,震彻天地。
——没来及写完,先发吧,写完后再补全这章。
感谢abc和baiseuya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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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第三七四章 枢密阁
李毓祯的确很遗憾,而她弥补遗憾的做法,是隔几日与三师叔澹台熊打上一场。
澹台熊的剑道是直道,在诸师姊弟妹中,他可以说是最不聪明的一个,但这个不聪明不是说他笨,悟性差,而是说他想法单一,做事单一,但也正因为他的单一,反而纯粹,论实力反而胜过比他聪明的人,除了大师姊和二师姊墨白,他在剑阁名列第三——所以李毓祯喜欢挑战这位师叔。而澹台熊下手重,不会因为她是师侄以及帝国的储君留手,这也是李毓祯选择他的另一个原因,不流血的战斗怎么叫战斗,当然让对手流血更好。
可惜熊三师叔五月中旬后离开了东宫,也离开了长安,只少数人知道他去了何方。
澹台熊走后,李毓祯只能选择与花师叔磨剑。
但花行知出手有分寸,李毓祯流血时候比较少。这也是她以前在剑阁最不愿意“请教”花师叔的原因之一。但和申王霍王相比,还是选花师叔吧。
这时李毓祯觉得,萧琰和慕容绝不在,真是遗憾的事。
有一个可以打架的同伴,的确很重要。
端午之后,长安很热了,枢密阁会议也移到了夏阁中。
枢密阁不是阁,如政事堂不是堂,这个帝国的军事决策中心和政事堂一样,都设在中朝宣政殿以侧,政事堂在宣政殿以东,枢密阁在宣政殿以西,都是殿阁院建筑群,分前后两重,枢密阁的殿堂院加左右廊房足有六十多楹,其中夏阁是**一处的水阁,建在水池中央,楼阁三面有水车带动的瀑布流下,炎夏不用冰而自凉,夏季的枢密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五月二十五是枢密阁例会——帝国进入战时状态后,枢密阁除了枢密会议外,还有十日一次的枢密例会,由枢密都参谋司主持,主要是汇部分析最新军情,以及按军情变化做出战术修正和调整,发送前线统帅司参考,以减少前线指挥因为情报不周而产生的战术失误,这也是唐军能够成为百胜军的重要原因。
所以枢密阁例会当然是重要且必须的。
今日例会首先做汇报的依然是都参谋司二部,即内部所称的枢密军情司,主要负责搜集、分析军事政治情报,和靖安司、兵部职方司有一定的职责重合,这也是正常的,一个帝国不可能只有一个情报机构,但在战时状态,靖安司和职方司获得的军事政治情报必须第一时间汇总给枢密阁都参谋司二部,以备作战分析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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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部今日汇报的是大食南征军的组建,其中有二部南西洲局的情报,也有靖安司南西洲两个局的情报,经过二部专业的军事情报校尉分析后,做出了最有可能的大食南征军的组成分析,包括调兵方向、部族种类、军团组成、统军将帅、军团实力分析、海军舰队及战舰实力分析等等。
二部中郎将盛步婵五十五岁,肤色有些黑,不是晒得黑,而是祖上有南洋“昆仑奴”的血统,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东海都护府的驻军军官,而父亲是金南洲总督府驻军的高级武官,和无数军官新贵一样,盛家也是随着大唐开拓疆土而产生的军官新贵家族,这些家族出身的子弟是大唐庞大的中级武官体系的支柱之一,并因出身的相同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集团,被称为军事新贵集团,与开国武勋出身的旧武勋集团有了军权和利益争夺,而与世家出身的武官集团也有天然对立,再加上皇族宗亲出身的武官集团,可以说大唐的中高级军官体系是由这四大军官集团把持——这也体现在枢密阁会议上,参议者都是出自这四大军事集团。
盛步婵出身于军事新贵家族,有祖父辈传下的军事素养,又有从小接受的军事教育,长大后自然进入军事学院,她没有和她的兄长一样选择考入军事指挥学堂,而是考入了枢密都参谋司下属的国防军事学堂,选择“军事关系目”,实际是情报专业,毕业后进入金南洲军情局,后来又调入南西洲军情局,一干是十五年,是正经的老“密干”出身,容貌也是“密干”特色,普通没有特质,气质内敛,也给人大众的感觉,唯有一双眼睛,当它紧迫盯人的时候,如被鹰隼盯上的猎物,让人不寒而栗,油然生悚。
盛步婵的音质也很普通,这也是属于密干的无特质声音,但当年在大食阿克姆行省做任务时伤了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却让她普通的音色富有奇特的魅力,汇报时一开口能抓住人的耳朵——先皇景宗是颇重容貌的,当年提她为军情司副长官时开玩笑说:“听卿声音足矣。”
李毓祯听着她富有特质的声音,简洁利落,开口是大食“南征军”的组成,“包括陆海两军,陆军五十五个军团,如下:哈里发禁卫军一个军团,部族军九个军团——其中五个军团是马木鲁克。这十个军团都是步兵军团。”
大食陆军军团都是万人团,十个军团是十万作战兵员,其中有五万是马木鲁克,便有几位枢密大学士嘴角一哂,马木鲁克的确战力惊人,但大食部族征调九个军团,有五个是奴隶军团,可见奢靡生活已经让大食部族的武勇越来越废弛了。
盛步婵道:“从突厥行省征调十个军团,其中,六个步兵军团,有……”
突厥人也并不都是骑兵,但骑射近战都精,战斗力比起大食军团,倒更让枢密们重视,然而在听到盛步婵报出的十个军团的来源时,众枢密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突厥并入大食后,原来的汗庭领土以及占据的波斯省土一并合成了突厥行省,但艾马亚九世也狡猾的,将突厥行省细分成了十五个省——这也是应当的,行省之下的治区是省,只是这省划分得多了点,当然突厥人的兵力也分割了,而且艾马亚九世还提议了七八位突厥部族长和突厥伯克为帕夏,即一省的都督,按制行省官员应由总督任命,但哈里发也是有提议权的,新任突厥行省的总督——也即突厥前可汗这样被哈里发给架住了,不论艾马亚九世提议的这些人里有没有跟他不对付的,他都得应下,否则,亲信变成有隙,不太亲近的直接变成有仇了。
“南征军”调遣的十个突厥军团,好巧不巧的正是来自哈里发提议的那些突厥帕夏所辖的省军。显然,这是突厥总督的手笔,在排除异己了。
众枢密都在默忖:这一点对于大唐有没有利?能不能利用?
盛步婵微带沙哑的声音没有停顿,“从波斯行省征调省军,共十个步兵军团;征调附庸军二十五个军团,其中十个军团从安西战场抽调。而从北非加的摩哈德行省、齐亚尼德行省、马宁行省共征调十万省军,补充到安西战场。……
“海军组成,从最近的补给看,红海舰队和亚丁湾舰队的补给量都超过了日常补给,到了两倍或三倍,而红海和亚丁湾距南桑最近。北面的波斯湾舰队实力最强,但要防备我大唐的南洋舰队,应该不会南下。所以,可以确定:大食南征军的海军应是红海舰队和亚丁湾舰队。”
李毓祯意态松散的坐在禅椅上,修长的背脊倚着椅背,听着军情司负责人微带沙哑的声音简洁干练的汇报,薄凉的眸子半敛着,偶尔抬眉是一抹凛冽锋芒,让人想起利剑出鞘的那一刹,此时她的凛冽目光正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南大西洲地图,红海和亚丁湾处于美索、非加两块次大陆之间,亚丁湾在红海的下面,湾口北边的亚丁军港距离风暴角的唐军舰港一千三百海里,距离南桑最北面的莫罗托海岸约七百海里,大食要攻打南桑,必会从莫罗托登陆。
跟着是都参谋司一部的战术分析。
一部是作战部,有十几位将军担任作战参谋,负责战略战术的分析、制定和调整,他们都是从各军中选拔上来的五、六十岁的将军,与这些七十岁以上的老枢密们相比,是中年将军了;而枢密们只负责决策,毕竟年事已高,虽然有极高的军事素养和丰富的指挥经验,但要动脑子,论灵活和敏锐不如这些“中年将军”了——当然最高的决策者是皇帝,而在这种架构下,纵然皇帝不擅长军事,只需要跟着枢密阁的决策走,不会犯军事错误,因为这里集中了大唐军事指挥的精粹。
都参谋司一部的中郎将秦映登今年五十三岁,三年前才由副长官晋升为中郎将,是河东人,身材魁梧,声音浑厚,起身向李毓祯行礼后坐下说道:“按枢密例会之前的战术预测,大食攻我南桑,应是海陆两路:陆军由海上运输至津巴比克行省,然后由陆路南下,攻打南桑北境;海路则由海军舰队攻下南桑东海岸,从比普陀、巴巴内、德班、乌姆斯塔四地登陆,分四路南下进攻开夏府……”
所以,南桑总督府东海岸是重要防御地,这四个可登陆的海岸线的堡垒建设是首要。
东海岸以前是班图王国和科伊桑王国的领地,但没有海军,抵御大食军队的入侵也不在沿海,而是深入岸上后的丛林中,那里才是黑人王国的主战场,能发挥出热带雨林战的优势,所以东海岸没有城堡。
而之前南桑有了四个月的时间,这对唐军娴熟的工程兵团来说已经足够了,修建的四座海堡不说固若金汤——唐军也从来不说什么城是固若金汤,因为唐军提倡的战术是“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所以这四个堡垒最重要的不是防御而是打击力——炮台是首要,在火炮出现后,唐军构建城池堡垒的主要火力是火炮位和炮台了。
秦映登分析完大食的进军路线后,跟着说明东海岸的比普陀、巴巴内、德班、乌姆斯塔四个海堡的火力和布军情况,接着分析大食两支南征舰队的实力。
“根据前期情报可以确定:红海舰队和亚丁湾舰队都已经装备了新式战列舰……这将是我军战舰的主要威胁。”
秦映登说着做了个手势,一位作战参谋起身打开机关,便见阁子中央的壶门长案被四根吊索平吊起来,直升到一丈高处,而壶门案原来摆放的地板已经分裂成四块,向东西南北四边立起,形成横栏一般。
李毓祯和一众枢密都站了起来,走到“横栏”前,往下俯瞰。
横栏之下,相距一丈五,是阁底的水池,被围起的水面上,按战阵分列着四五十艘模型战舰,有唐军的战舰,也有大食的战舰,主桅的风帆上用红蓝两色标注着醒目的标号——那是战舰的型号。
秦映登手中的射线器射出一道红线,落在一艘最高大的战舰上,声音有些激动:
“殿下,您请看,这是至道号……”
至道,是当今皇帝的年号。
***
六月的海风咸湿又燥热,风帆劲张如拉开的弓,海上惊涛,宛如一匹匹的野马,从高耸的桅哨往下望去,更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好像灵魂都在云端上飘。
韦应己在海上已经有五年,离开诗酒风流的长安,进入海军舰队任文职,他已经渐渐熟悉了这种不着实地的海上飘荡生活。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提督带上桅哨,但这种天阔海空的磅礴,惊涛骇浪的威力,仍然让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那些深埋于心的情怀愁绪,对虞璇玑的而不得,都在这呼荡的海风中如野马惊涛般,奔腾着,远去。
这是至道号,西洋海军第一舰队的最新旗舰,提督李磨勒将军喜欢坐在高高的桅哨台上写诗,说是在惊涛骇浪的云端中才有诗意,身为军中书写文字及记录提督言行的舰队记室,韦应己再次被李提督理所当然的提了上来,拧下武官蹀躞带上金属链系着的吸墨水笔旋转笔帽,提笔刷刷记下提督豪迈咏出的诗句,而后嘴角不可察觉的抽了抽。
“茫茫西海涛连天,浪淘天地入东流。风雨纵横亘二洲,更有惊雷作远游。”
被李提督攥着臂膀落下高桅后,韦应己感觉靴底踏上坚实的橡木船板,这才觉得心也落实了,听到提督很谦敬的问他“这首诗如何?”——论军衔官职,李提督远在韦记室之上;论诗才,李提督与韦记室的距离好比甲板到桅杆——周围的水手们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韦应己沉默片刻,说道:“提督气魄宏伟。”
……只能说气魄了。
李磨勒仰脸大笑,“哈哈哈!有气魄好!”
露出的一口大白牙衬得他脸更黑,白色翻领的海军将官袍穿在他身上,衬得更加黑白分明:白的是衣,黑的是人。
李磨勒是非加黑人血统。
他的祖上是“僧祗奴”,即唐人对大食商人贩运的非加黑奴的称呼。
高宗皇帝“废奴”后,唐人不得为奴,家奴婢都是签契约的雇佣工,但大唐的权贵富豪也狡猾,于是蓄起了南海的黑奴——因南海群岛称昆仑,这些矮黑人统称为昆仑奴——反正不是唐人,不犯禁令;于是有大食商人捕捉到这其中的利益,大肆做起了非加黑奴贩卖贸易,从黑人酋长中购买,也从大食军队中交易黑人战俘,运到大唐翻倍卖出,李磨勒的先祖是大食军队侵入津巴比克王国俘虏的津巴部族战士。
而到穆宗皇帝时,再次下诏“废奴”,这次是彻底的废奴了,无论唐籍还是外籍,都不许卖为奴隶,已经成为奴隶的,每月须付给工钱,而五年后必须放良,如果继续役用,则须改为雇佣工,李磨勒的先祖是那时放良,得了唐籍庶民身份,又以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产供子孙读书,到昭宗时出了位将才——从福州海军学堂毕业后进入东洋舰队,在昭宗开拓建立东海都护府的战争中屡次立功,节节升级,成为一只舰队的分舰长,后调入新成立的南洋海军,累积功勋,一直升到正三品的上护军、冠军大将军,成为第一位“僧祗奴”出身的大将军,昭宗赏其功,赐予国姓,于是李磨勒的家族成了大唐籍非加裔的“第一将门”。(83中文 .83.)
375.第三七五章 人间的伟力
李磨勒十五岁进入了海军学院,五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分入南洋舰队,从士官做起,升到砲长,再升到三副,二副,哨舰舰长,护卫舰大副,再升巡航舰的舰长,到一级战列舰的舰长,现在他是从三品的舰队提督,统辖大唐帝国第四支海军——西洋海军的第一舰队,辖下一百一十八艘战舰,统六万五千八百名官兵。
这位提督豪迈大笑时,舰队已经驶出马六甲海峡,在苏门港停留补给后,驶入天竺洋,往大西洋行去。在五个月前,他的舰队和已经换装的南洋舰队悄然换防,李磨勒的舰队离开驶出风暴角,从大西洋进入天竺洋,再经马六甲海峡入南洋,进入大唐南海海域,最后泊入大唐东海胶州湾的海军船坞,在这里,所有战舰更换新舰。
李磨勒也迎来了他的新旗舰。
至道号!
这是以大唐当今圣人的年号命名,这也符合海军一向的传统——各舰队旗舰和主力战舰都是以大唐皇帝的年号命名,李磨勒之前的旗舰“光熙号”是敬宗皇帝的年号。按海军更新战舰的惯例来讲,一般是舰换而舰号不变,像李磨勒的光熙号,是已经换舰两次了,但这次连舰号都变了……李磨勒热血沸腾。
因为通常情况下,换舰号意味着一定有大事。
更何况,至道号不同于以往任何旗舰。
李磨勒一眼见到,深深的上了她。没有谁比海军舰长更热自己的战舰,更何况,她是如此的魅力不凡。
而旗舰的海军官兵们,登上至道号的第一眼,完全俘虏了他们:“噢!天哪!噢!”“噢噢!”“我的炮!”三位砲甲长——不,应该叫炮甲长了——虎扑上去扒在舰首炮上,说什么都不下来,谁拉他是他的仇人;其他舰砲兵和舰弩兵也都疯狂了,一个个嗷嗷的叫着:“佛祖!”“无量天尊!”“祖灵!”“我的炮!我的炮!”“这是我的!我的!”……如狼般的扑上去,抱着冰凉凉的炮身炮管,咧开嘴傻笑着,像是抱着满怀的黄金珠玉宝石,谁敢抢跟谁干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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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其他战舰上也传出了疯狂的嗷嗷声。
新战舰的侧舷砲、侧舷弩、舰首抛射砲全部更换成了不同型号的长短、轻重型火炮,射程更远,瞄准更精,威力也更强悍……
不止如此,战舰的动力也有了改造:风帆上刻画了阵纹,成为顺风时加速、逆风时转化的法阵风帆,以能量矿石提炼出的能量晶石提供法阵动力,不仅航速加快,而且不需人工操纵,大大节减了水手;而且加装帝国技研院改进的小型蒸汽机和船尾螺旋推进器,以纯净煤炭提炼出的高纯度煤晶石提供动力,据说一块煤晶石相当于一百斤纯净煤产生的热量,据说一个标准箱的煤晶石能让一艘巡航舰从东海巡航到白令海峡——当然这些数据官兵们还不知道,否则会更加癫狂。
简单一句话讲,新战舰是术法和技术相结合的成果,是帝国科研院、技研院与皇家术研院多年合作研究出的术技结晶。
这是高宗一手倡导建立的,大唐帝国在今古时代走出的新路子;而这条道路是否正确,是否能够取得远古和上古那样的成,要用一项一项的术技成果来说话,虽然目前为止,这些成果在远古上古时代的辉煌成映衬下,显得格外弱小和稚嫩,但它在一步一步的成长,终有一日,会成为这个世界新的撑天巨树。
李磨勒的西洋第一舰队经过大换装后,战舰总数缩减到了五十八艘,舰队官兵也缩减到了两万人,但是,没有人不高兴。因为舰上的风帆减少了,安置的火炮位增加了,而舰队动力还大幅提高了,战斗力整体提高了不知几倍,谁不高兴呢?而被节减下去的官兵也会有新的去处,据说要组建新的舰队,而新舰队意味着新职位,意味着现在的老兵都有机会得到提升,谁不高兴呢?
总之,全体舰队的官兵都陷入了狂欢的海洋中,扭腰摆胯、踏脚拍手、上下抖动腹部、摇动**,跳起了激情热烈的舞蹈,不同肤色的手掌拍击,激昂的非加乐,高亢的莫安斯嗓音,火辣的森巴舞火鲁鲁舞最适合当下,纵然是韦应己这般文雅又带忧郁气质的世家郎君都被带入了狂欢中踏歌不止。
船坞中的匠师和船工们不以为异,都哈哈笑起来,这种疯狂的场面他们已经看过多次了,想当初首艘炮舰装好时他们这班人的兴奋劲儿一点不亚于这些海军官兵,甚至还犹有过之,心里流淌着一种骄傲自豪的幸福感:这是我们造的炮,这是我们造的船……
“胜利!胜利!……”
无论舰上舰下都欢呼起来。
第一舰队在这胜利的欢呼声中驶出船坞港口,进入东海,出鲸海,由两个藩属国北虾与扶桑夹峙的北桑海峡进入太平洋,在东洋海军太平洋舰队基地——檀岛海域进行新舰与火炮的作战训练;相应的,舰队战术也要发生变化。枢密都参谋司一部的海军司参谋们已经制定了火炮舰队的战术章程,并由最先换舰的太平洋舰队进行试训和修正调整,在李磨勒的第一舰队作训时,这个战术章程已经是比较完备的了。
第一舰队在太平洋作训二十五日后,便启航返回大西洋。
六月十五日舰队穿过马六甲海峡,在大唐驻三佛齐的苏门港停留补给后,入天竺洋,绕过南部的马尔岛,西行三百海里,进入大西洋。
然而,舰队没有继续向西航行,驶向风暴角内的好风港,而是转舵向北。
北面,是非加东海域。
……
“总督,预计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后,舰队驶出津巴比克海峡。目前的航速是四节,驶出海峡仍是西南逆风,如果不开启风帆法阵,按这个速度,预计下午二时三十分进入比普托海域。”
亚丁舰队的旗舰舰长向立在甲板上了望的南征舰队总督禀报道。
南征舰队的总督穆阿齐尔统率亚丁和红海两支舰队,同时也是亚丁舰队的伯督,今年五十六岁,典型的大食人长相,暗白肤色,高鼻梁略弯曲,短络腮胡,凹眼窝内一双黑色的眼睛,此刻流露出锐利又略带忧郁的目光,透过双筒望远镜遥望着前方的海平面。
海面上一望无际,向东南方望去,马加斯岛的轮廓挡往了他的视线,津巴比克海峡在津巴比克海岸和马加斯岛之间,峡深水阔,最窄处也有二百海里宽,很适合海战。他冷锐平静的声音命令道:“通知舰队,全体警戒,小心埋伏。”
“是。”
海面上很难有埋伏,除非是在大雾天气,或者有海岛遮掩,否则,在了望哨的居高远望下,帆影是远远可看见的。更重要的是,在航速低、船弩船砲射程近的条件下,海上根本没法打埋伏战——唐军战舰射程最远的舰首砲也只能射出二里:二里的距离,在海平面上舰队早被发现了。
所以海上只有遭遇战,没有埋伏战。
在五天前,亚丁舰队和红海舰队联合运送陆军五十五万,进入津巴比克行省的莫桑港,舰队在湾内休整五日后,便执行南征统帅部下达的海上攻入计划——亚丁舰队的任务是:亚丁舰队负责攻克南桑最北部的比普托城堡,掩护陆军登陆比普托。而在他们前面的红海舰队,则执行攻克巴巴内的计划。
“红海舰队现在距离我们多远?航速是多少?”穆阿齐尔每隔一小时都会询问这个问题。
半刻钟后,旗舰舰长回来禀道:“距离我们二百七十海里左右,航速在六节至八节之间。”
穆阿齐尔皱了下眉,现在是西南侧逆风,保持这么快的航速必定是开启风帆法阵了。
他回身下了甲板,去到指挥舱,打开定点通讯法阵中蓝色的通讯器,接通后,命令对面的红海舰队伯督:“航速不要太快,保持在三至四节。法阵在舰战时再开启。虽然现在还没收到敌情,但我们必须预计,遇到唐军舰队支援的情况。”
“……是。”红海舰队的伯督关掉通讯器,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边穆阿齐尔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别以为他没听出哈瓦德声音里的不满,但能量晶石太珍贵,平日不给战时才限量下发,算哈瓦德是哈里发的亲侄子,军务部暗中给的必定多于他们亚丁舰队,但这额外贴补也是割了其他舰队的肉,他怎能任由哈瓦德这么糟蹋,珍贵的晶石要用在关键的地方,关键的时候。
他有预感,无论是在比普托,还是巴巴内,他们一定会遇到唐军舰队。
那两支……魔鬼舰队。
穆阿齐尔和唐帝国西洋海军的第一舰队、第二舰队都交过手,距离最近一次遭遇战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但唐军一战比一战犀利,让穆阿齐尔心中很是生悚——这也是大食舰队在五个月前全部加装法阵后,他不敢如哈瓦德那般妄自狂傲的原因。
哈瓦德的红海舰队,和唐军西洋舰队还是交战太少了。
穆阿齐尔按了按额头,目光中的忧郁敛去,恢复了他一向冷锐平静的舰队统帅形象。
真主在上。
他默祷一句。
……
六月十五日下午二时二十五分,红海舰队进入巴巴内海域,二十五分钟后,向巴巴内堡发起砲射。
二时三十分,亚丁舰队进入比普托海域,三十分钟后,向比普托堡发起进攻。
……
下午三时四十五分,唐帝国东洋海军太平洋舰队抵达巴巴内海域,与红海舰队会战。
下午三时五十五分,唐帝国西洋海军第一舰队抵达比普托海域,与亚丁舰队会战。
……
第一舰队的记室韦应己在海战笔记中写道:
“……火炮的轰鸣如同惊雷,震撼了十里海空,让我想起李提督战前那首诗‘更挟惊雷作远游’……虽然大食战舰的法阵防御惊人的强厚,比起九个多月前和亚丁舰队的那次海上遭遇战,这次的防御几乎增强了两倍,然而在火炮爆破弹持续不断的四五十次轰击下,还是破防了……首先精度打击敌方战舰的风帆,□□将巨大的横帆烧成灰烬,而这不仅仅意味着作战中敌方舰队机动力的迟缓,还意味着它们无法轻松的脱离战场。这似乎已经预告了这场海战的结果。”
“令人吃惊的是,海岸上的堡垒居然能够远距离的支持我们的海战,那颗击中敌方二级战列舰的炮弹,是打出了十五里远吧?……请容许我赞叹,帝国理学的伟大。”
“术与技的进一步结合体现了它的强悍……这真是让人澎湃,而我相信,这种伟力会越来越强悍。”
“如果蒸汽机能够再做改进,相信不久的将来,蒸汽舰将全面取代风帆战舰……”
他的最后写道:
“这是新的海战时代。”
也必定是,新的伟力时代。
这是……人间的伟力。
不是神。(83中文 .83.)
376.第三七六章 这只是起.点
湛蓝的天空被白色的硝烟弥漫,遮挡了一方海空。
在数万丈之上的高空云端,立着两位神情漠然的女子,仿佛神祗一般,注视着下方,万丈高空也无法阻隔。
海面上一南一北,相距两百多海里的两处海域,海战渐渐走向尾声。
海面尽是舰船的碎板碎屑,还有浓烈的硝烟血腥味道,有几十艘战舰已经沉没,还有十几艘战舰正在缓慢的下沉中,或是舰身中间断裂,或是舰首舰尾被击沉舰身正向水下倾斜。大多数都是大食战舰,也有唐军战舰,多是被大食洞真境法师的以雷火法术多次击中,有的正在燃烧中,舰上官兵纷纷跳海。
唐军的哨舰驶过去,扔下长索、羊皮囊圈子救人,当然先救自己人。
至于落海的大食官兵,先撑着吧……撑得不行了,才会在大恐怖下精神意志溃散投降。
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
在缓缓沉没的大舰上,双方宗师还在激斗。已经战死了十几位宗师,有大食的**师,也有唐军武骑上将军。这种宗师强度的战斗时而波及到落海的士兵,有的抓着碎板往前游被高空的拳风扫到击碎了脑袋,或是被法师的法术余波击中……
由于战场大环境的影响,唐军武骑上将军越战越勇,相反,大食的法师战意越来越低,双方本是实力相近,而在战意一高一低之下,唐军武骑上将军占了上风,大食这边的**师心生退意,觑准落点,准备逃跑。
但海上逃跑比陆地上困难,如果没有后方追击,凭法师的浮空术和风行术,只要体内法力足够,没有船只也能飞过万里海面。但是此刻有追兵,武道宗师的蹑空步虽然不像法师的浮空术那般能支持长久,但只要掌力击下海面,凭反震力也能追下去,更何况,让**师忌惮的是,对方有箭道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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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至为可恨的,唐军的箭道宗师似乎都集中到海军了,而且每位都财大气粗的配备了符道宗师刻制的符纹弓和符纹箭,如果在海空上逃跑那还不成了靶子?
但不逃肯定是死。
两处海域战场上,战斗中的两位**师觑准机会施出最强的法术,趁对方应对之时,及时撕裂内袖缝着的保命的空间传送卷帛,这里离海岸最近,最远只三十里,这种微型传送阵可以将人瞬间传送到一百里之外,只要上了陆地,相对容易摆脱后面的追击了。
但,在空间传送卷帛撕开之时……
立在后方舰上一直拉弦未动的箭道宗师忽地松弦。
箭,出。
无声,也无形无迹。
符纹箭从虚空中穿越。
比光还快,当它出现时,恰恰击在空间传送阵开启的瞬间。
那一箭如雷霆,震荡了空间,当然也震碎了正在启开的空间阵,传送被中途打断。
两位**师被空间破碎的震荡力震得口喷鲜血,身子晃跌而落,被对面的武骑上将军“趁你病要你命”,当即陨落。
还有一位**师也怒吼一声落海,对面的武骑上将军胸口也被轰出个洞,尚幸是右胸,没有致命,跌落到舰上时被后面的登极境武士从皮筏上跃到舰上,接到后方战舰疗伤。
另三位**师在向岸上飞掠时,后面箭射如雨,这是唐军集齐化元境、融合境、登极境的箭手以内力激发箭上符纹,射出的符纹箭,专门对付法师,虽然破不了**师的防御,但在瞬间也磨薄了法师的防御屏障。
而箭道宗师的符纹箭倏忽出现,两箭撕开防御,第三箭、四箭跟至,一位**师法力一滞,闪避不及,一箭便入心脏,跌落海中;另两位**师闪避得快,只肩或背胛中箭,然而已带伤飞到岸上,却被埋伏在林中的巫祭庭**师偷袭,不甘而死。
两处海城的战斗比海上结束得早——换乘小舟登陆的大食陆军被炮轰和箭雨射死在船上海中无数,上岸的大食官兵见势不妙,几位将领立即指挥队伍往北撤去,被唐军出城追击,死伤无数。两位巫祭庭**师却埋伏在了岸上,是等着出手袭击逃到岸上的**师。
至此,战斗已歇。
唐军这边也战死四位宗师,参战的也都轻重带伤,各回战舰调息不提。两边的旗舰上都升起了胜利的旗帜,官兵们欢呼起来。哨舰和巡逻舰忙着打扫战场,没有沉没的敌舰被拖着带走,俘虏的大食官兵被解除武装分别关押,海中还有无数士兵抓着舰板沉浮,唐军哨舰和巡逻舰充当捞俘舰,捞救前先以唐语喝道:“降者不杀!”这种情况下不管大食士兵听不听得懂,都知道是说投降的话,如果不回答的,唐军任其在海中沉浮,只有大食士兵回答说“投降”,唐军才会捞救起来。
这是唐军在海上的俘虏政策——先击溃精神,再俘其人。
主动说投降的,那精神意志已经溃了。
至于坚决不投降的,捞上来做什么。
海上不同于陆地,战舰空间有限,不愿投降的,生死由大海决定,唐军不需要他们成为俘虏,尤其那些虔诚崇拜神的信徒,让他们归于真神的天国吧,反正他们也觉得天国比人间好。
唐军士兵对于不救俘虏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不投降的咱们没补上一刀,已经是仁慈了。
……
距离战场千里的遥远海岛上,两道冷利的神识收了回去。
岛礁上立着两位身穿白色长袍的先天法师,短络腮胡下,下巴绷硬得如岩石,深凹的眼窝里,深褐色的眼瞳冷酷,给人冰冷又漠然的感觉。
左边的艾卜迈德神识说道:【南征舰队废了!】
这句废了,不仅指覆没的亚丁舰队和红海舰队,还指大食南征的海上路线废了。不能打败唐军的新式舰队,海权是唐军制霸。大食再派舰队南征也是枉然。
右边的先天法师加默尔声音冷漠又森然:【艾马亚也是个废物。】
竟然不知道唐人的战舰有了这样大的提升!
而在造舰和武器上都落后唐人这么多,真是废物!
他的语声中对帝国哈里发没有半分尊重,随意轻蔑仿佛对待下仆一般。
事实上,在他们这些先天眼中,哈里发也是一个为他们打理世间俗务的下仆……首领。只有站在同一层次的强者,才能让他们正眼相看。
加默尔眼看着己方两支舰队覆灭,却不能出手,只能将怒气发作到“不争气的下仆首领”身上。
【……走吧。】艾卜迈德眉毛微抬,目光隐晦的看了一眼天空。
加默尔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万丈高空上的那两道强者气息,也是他忌惮的。
两人掠过海空离去。
……
比普托城,西南五百里的原始丛林中,两位肤色黝黑的巫祭庭先天巫师神识锁定两位大食先天离去后,也默默望了一眼天空,转身离去。
……
高空之上,云端之中,一身绚丽七彩凤鸟袍,容貌美艳逼人,似如火焰燃烧般的女子挑起一边眉毛,有些意兴,又有些阑珊的道:“这是,李曜说的……人间伟力?”
虽然让她感叹凡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是,还远远不够看。
这种程度太弱了。
“这才是起.点。”墨白一身淡青如云烟的衣衫,神情也是淡淡的,如云漫于空中,不着形迹,站在美丽如火焰的凤鸟大祭司身边,却不被她那烈火般的气质压下,如青空云天,空而寥廓的存在。
“嗬嗬嗬!”凤神大祭司的眼白一翻,“算是现在这种程度,也不完全算是人间的伟力。”
她看不惯墨白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事事俱在意料中,想在她的鸡蛋里面挑骨头……更何况,她这还不算挑骨头。
唐军这战舰大炮的威力,的确不完全算是人间的伟力。
因为,还运用了术道。
譬如,风帆上的法阵,以及提供法阵动力的风晶石和提供蒸汽机动力的煤晶石,都是来自于能量矿石的提炼法阵;比如刻了符纹的弓、弩、箭;还有大炮尾部遇到反震力自动消减的法阵;以及船身刻着的遇到攻击力量开启的防御法阵……这些,当她没看见吗?
法阵符纹,都属于术道。
能绘制出术纹的,当然不是普通人,只能是修道者。
术纹,是直接沟通天道的语言,是能直接体现规则的文字。
要掌握这种文字,当然得有天赋。
还要有“书写”的力量。
人间的文字,没有沟通天道、表现规则的力量,只起交流、记录作用,愚人通过教育也能学会。
但刻画法阵符纹,不仅要学懂,还要得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神识。
普通人意念再强大,也修炼不出神识。
“现在可不是以前,人人能修炼……”
朱颜大祭司乜斜着墨白的眼神,嘲讽又带着怅然。
在洪荒时代之前,天地灵气充沛,算没有巫脉不能修行的普通人族,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不仅身体纯净,而且血肉力量和灵魂力量也比现在的普通人强十几倍,凡人中也有精神力修炼法,虽然修炼不出修士那样强的神识,但也能修炼出普通的神识,可以修习、刻画最低级的术纹,凡间的生产和建设都是由这些普通人的低级术纹来完成,他们的精神力也能让他们激发使用修士出的低级阵盘和符器,那时的人间可以说是修术世界,术的伟力应用在方方面面。
但洪荒大劫后,巫族凋零,天地灵气越来越匮乏,能修炼的人越来越少,人族血统也越来越退化,经过几十万年的衰落,不仅遗传到巫脉的越来越少,而且人族的天赋和体质也在退化,以前凡人修习术者比比皆是,现在的凡人哪能修炼?
精神力修炼法给他们也没用,首先灵气浓度不够,以前修炼的十日功,现在要花费三四年,修炼一辈子也未必能修炼出外放的神识;其次身体血肉强度不够,精神力修炼到一定程度,必须先引气入体,以内气淬炼血肉,否则再炼精神力脑袋会爆……容器太脆弱,盛不住。
再者,现在的普通人体质退化,经脉都是堵塞的,要以气贯通,走以武入道的路子,修炼到引气入体,至少需要十几年的苦练;而到了引气期,还要花十几年修炼精神力,到能够外放的程度;然后还要再花十几年学习术纹。——这样努力个三四十年下来,才有可能成为术道学徒,有多少人愿意花费生命在这上面呢?除非是朝廷专门花钱培养,但关键的问题是,有修习术道悟性的人能有多少,很多人学画一辈子也画不出可以入品的,这是一样的道理。天分这东西,真是求不来的,以前凡人百千人中能有一个,现在十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个。
墨白神色淡静,仿佛朱颜说的这些,不是无法解决的事。
她的声音也是淡然的,“两百年前,人间读书者,千万人中不过十万。如今,至少大唐,村村有村塾,百人中,至少一人识字,千人中,至少一人会读《千字文》。——人间的事,总是做出来的。”
退到月星也不能解决。
朱颜莫名的听出这意思,顿时恼怒了,眼眉一挑瞪她道:“这能同比?术纹能以凡间的字比,教教能会?”
墨白看她一眼,眼神淡寂,平稳又幽深,“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朱颜的眼睛仿佛火焰般热烈燃烧起来,很想在这云端和她打一架,这家伙两百年前看不顺眼,那种仿佛随时在说“世间蠢人太多我独智慧”的淡寂眼神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真不知道李曜怎么忍她的!
哦,不对,因为李曜也很智慧。
哦也不对……
反正李曜让人喜欢,墨白让人讨厌,这肯定是墨白的问题。
总之朱颜绝不会承认自己不智慧。
她是凤巫部的大祭司,怎么会不智慧!
但朱颜忘了,远古时代的龙凤这种高等级妖族,智慧和强大的实力……不怎么成正比。
377.第三七七章 有你在
——术纹只能用神识刻画?不能用天地元力、用晶石代替?
高宗李曜当年这么问墨白。
答案是,当然可以。
修士有时也会用灵力刻画法阵符纹。
但术纹是沟通天道的文字,神识则是人之神魂所在,是人的悟性之源,以神魂沟通天道当然是最直接的,反之以灵力刻画是间接的沟通,事倍功半,不只花费更多灵力,而且刻画的速度和成纹的威力都会远逊于神识刻画,所以修士除非神识枯竭且当时必须刻画符阵的情况下,否则不会以灵力代替。更何况,以神识刻画符阵也是修士的修炼,修炼神识并且更深领悟符阵之道,修士怎么会以灵力代替舍本逐末呢?
但高宗不是修士,虽然她有武道融合境的修为,但思考问题不是围绕修炼,而是考虑如何有利于天下,所以她不会追求符阵的修炼以及术纹的威力,她考虑的是:
——术纹能不能像造箭那样,批量生产?
任何术道修士知道高宗的想法都会目瞪口呆,术纹这是天道规则,怎么能说批量产!
术道修士根本没考虑过设计法阵去刻画术纹,他们追求的是术纹之道的精进,修炼强大自己,怎么可能用法阵去刻画?算有量产,譬如专门出售阵盘符箓的商阁,也是请术道修士将神识分成千万缕同时刻画一样的术纹,总之不会像高宗想的那样——以刻画法阵和代替神识的能量输入,实现批量造术纹。……这不会是修士的思维!而是凡间蝼蚁妄图染指神道的妄念!
可高宗从未将天道看得神圣,天道是规则,而规则是可以认识、可以利用的“理”,自然未将修道看得神圣高大,也未将不能修道的普通人视为弱小,修道的“道”也只是认识规则使用规则的一条道,她要创造人间伟力,那一切道理皆可想,一切道理皆可试。修士已将天道规则“翻译”成了术纹这种文字,只要是文字,那能刻印,能批量印刷,问题只在于这种刻印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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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将术纹简单化,或者将比较复杂的术纹分片绘制,不追求力量,只追求数量;
——我们可以让阵师符师一起设计出各类简单术纹的刻画阵,比如加速、防御、卸力等等,这些辅助作用的术纹;
——我们可以用晶石供应刻画法阵的能量,不过也不能完全依赖晶石的提炼,能量矿石也会匮乏;只有人口才是源源不绝的,我们可以从小大量培养引气境的武徒,有巫脉遗传或元素亲和力当然更好,只修元气不练实力,从三四岁起打坐冥想,十几年下来能培养一批;
——如果将“术”看成一种“理”,而不是修炼之道,将它简化,谁说不能批量制造出来?
高宗敢想,也敢做。
虽然做起来比想起来要难得多,出现问题也多,但敢想而后敢做,人间才有伟力开辟出来。
墨白想起当年与高宗的这段对话,淡色的唇边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看在朱颜眼中,却成了嘲讽她的笑,心中更加恼怒。
凤凰一向是高傲的性子,虽然朱颜只是继承了远古凤凰的一丝血脉,但高傲的性子却是刻在骨子里,一扭头,一抬下巴,“呼”的飞走了。
她一点都不想问墨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怎么的,不明白了。
偏不问她。
一身高傲的凤巫神大祭司如火凤凰般呼啦飞走了。
墨白看着她席卷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抬,淡淡的一笑,不以为意,抬步走在云间,不疾不徐,却始终离前方那只凤凰不远。
白云如絮,悠然而飘,也是万载以来的清静如故,时光没有改变这天,改变了这地。
白云千载空悠悠,悠悠的是白云,世间千古已经波澜而变。
你看,这人间终究成了你构想中的伟力,世间在照着你的想法改变,当年我们一起绘制的画卷,正在一点一点向前展开,从你我泼墨的笔端流泄,迤逦壮阔,看着它们展现出如构画中的模样,这真是畅意的事……
光华,只是,终究少了你……
墨白看着云端的眼眸,淡寂而寥远。
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记忆没有随着漫长的时间消褪,反而依然那样明晰、深刻,依稀在昨日。
她想起高宗说:“这世间最自由的是云,风太无形、无迹,星辰恒远,也要循着星轨而行,也要因时间而消逝星命,唯白云万载,清静永恒,也烂漫飘荡如故。万古悠悠,万古清静。云端,总是寂寞的,天地万载悠悠,唯尔也。”
墨白伸手拂过一朵白云,忽然而然的,绽唇一笑,那淡寂的神色,瞬间成为醉天地万古的风华。
“有你在,我不寂寞。”
这句话,她对高宗说过一次。
也是仅有的一次。
高宗五十五岁时,从皇家大易师那里确定自己还有二十年寿命。墨白对她说:“你最后十年给我。”
高宗深邃温和的眼睛看着她。
良久一笑,又一叹,说道:“好。”
那一年,高宗服用了延寿丹。十年后帝薨,终年六十五。
高宗大限至时,从容的吩咐身后事,最后才见墨白,将最后一刻时光留给她。
墨白说:“光华,云端很高。”她淡色的眸子看着她,她多年,却是第一次对她表达,“有你在,我不寂寞。”
有你伴着我,我不会寂寞。
高宗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回应她很多年前说的“云最自由,烂漫”的话,她抬手握了墨白的手,相知多年来第一次握她的手,微笑说道:“好。”
墨白要她的心。
是心。
也是心。
是字面上的意思,也是内涵的意思。
十年前,高宗应了她。
但她的心生前不能给她,只能死后给她。
人生未在相见时相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唯死后予你。
“阿墨,尽力而为好。不要勉强。云端虽高,也是烂漫的啊。”
纵然我不在了,你也要如白云悠悠,万古清静而烂漫。
清静、自由的活着。
天很高,大道很远,我的心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高宗微笑而逝。
墨白取走了她的心脏。
她的心和她的命牌一起,融炼成了墨白袖中命星盘的“星核”。
那是紫微帝星的心核。
墨白清凉的指尖轻摸着星盘中心,天外星铁炼制的星盘坚硬冰凉,它的星核却是炽热又温润,温润的玉牌中融着高宗的心头血。
心头血是生命之精华。一滴血,一年命。高宗将十年的寿命,以析命丹凝在心脉中,给了墨白。墨白清凉的指尖似乎能抚|摸到那颗心温暖又炽热的博动,尽管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却是那样的鲜活。
墨白淡色的眸子看向宇宙的寥远处,神色淡泊寂静。
像白云万载,清静却不孤独。
她会行至更高的云端,行至宇宙的深远处,告诉李曜,这里风景如何。
人生有道,有你,不会孤独。
***
六月十五的战役,震动了大食上下,南征军统帅当即被罢职解送帝都问罪,而军务部首席大臣和次席大臣也被问责免职,情报机构阿萨德的首脑也被罢职——帝国七百五十艘战舰、十五万海军官兵的覆没,加上十五万陆军的损失,总得有人承担罪责。
这个罪责艾马亚九世不能承担,必须由他的腹心重臣来承担!
……因为天园很震怒。
艾马亚九世想找其他人担责都不能。哈里发,说是神的代治者,帝国的首脑,其实也只是“神”的代理人,当“神”发怒了,首当其冲的,是他这个“代治者”。而让艾马亚九世最恐惧的,不止是天园的怒责,而是怒到要换一个代治者。腹心大臣固然重要,但与他的宝座相比,当舍弃时也得舍弃。
而让天园如此愤怒,不是海战导致的三十万兵员损失——几十万官兵在天园眼中也只是凡间的蝼蚁,没有了一批可以再选一批——让他们愤怒甚至有些惊慌的是,那些唐人蝼蚁操纵的战舰竟然让他们辛苦刻绘的法阵战舰惨遭失败!而对方的舰炮还主要是依靠凡力!
……人间的伟力,让这些天园的“神”也有些惊慌了。
当然,还没有到恐惧的程度,因为这种力量,在先天的眼中,还是弱小的,他们只需动根手指可覆灭。
但是,神只能对上神,凡间的战争要由凡间来战,他们这些先天不能插手,不是不敢,也不是受规则约束,而是还不能插手,除非他们有足够的准备和必胜的把握,现在与唐国和乌古斯的先天开战,而且还要加上月星上的那群玛雅!——真是可恶,上去了别下来!……若非忌惮云端那两位强大存在,艾卜迈德和加默尔当时恐怕会忍不住出手了,算有巫祭庭的先天阻挠,也能给唐军制造麻烦,譬如从千里之外而起的海啸……让唐军覆灭他们的仆人也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们的恼怒只能向哈里发,凡间之战失败,那是哈里发的无能!
当然这些天园长老们不会去反省,或者反省了也不会承认,这种结果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当大唐帝国努力实施平民教育的时候,天园是在钳制教育,知识只能被少数的贵族——他们选择的下仆代治阶层掌握,如果让所有的凡间蝼蚁都从知识中启智得到智慧,那天园还怎么维持“神”的统治?凡民越是愚昧,对神的信仰才会越虔诚。而知识懂得多了,会让人渐渐怀疑神的存在。
然而知识得不到广泛传播,也意味着文明的进步,尤其技术的进步会缓慢,如果没有大唐这个对照物,那还不会太明显,因为其他帝国都在奉行知识止于贵族的统治,不会出现国与国间技术革新带来的悬殊差距。而最初,大唐的技术进步也没有放在这些高在云端的先天的眼里,而百年后大唐的军事技术让这些先天不得不低眼正视,天园做出了一些改变,然而不会冒着动摇信仰基础的危险去做知识普及教育,只是一些有限度的鼓励革新政策,而这不可能让大食的军事技术追上大唐。首先基础理论体系的构建需要长期的教育和人才储备,而这是神统帝国的软肋。天园只能在战争期间临时加**师力量的输入,譬如各种法阵的刻入,以前的确起到与唐军武备抗衡的作用,然而如今……这种力量差距似乎一下突然拉得很大。
六月十五的海上舰战,完全是技术力量的碾压了!
……连他们的法阵都无法抵御。
虽然那些法阵限于材质的承受力,不能发挥太大的威力,只是中级法阵,然而在唐军的舰炮轰击下崩溃,这还是让天园大为震动。
这意味着普通人可以掌握的力量能和他们的中级法师相抗了?
天园立时阴谋论了:唐人是不是一直在隐藏实力?
……真个阴险!狡诈!
李光华的子孙都是阴险狡诈的狼!还会伪装!
天园的长老们又将大唐高武帝提出来骂了一通,而能让这些高在云端的先天法师们记挂在心里并时不时骂一通的,本身说明了强大。
李曜这位帝王,在他们心中,是不为先天却同等级的强大存在。
即使她已经逝去将近两百年,仍然让这些神明们头痛……希望她从未存在过。
378.第三七八章 我们一直在伪装
“大捷!大捷!”
“南桑大捷!”
“歼敌二十万!俘敌十万!”
“南桑总督府大捷!”
“大食损兵三十万!两大海军舰队完蛋!”
……
报童清脆的声音在各个坊内的大街上响起。
帝国官报每日都是凌晨五时从官报社印刷局发到长安每个坊的坊亭,报童从坊亭拿报后,惯例是从百官上朝的卯正到朝食市结束的巳初,分三个时刻叫卖,但今日从六时到九时街上奔跑的报童身影没断过,而报纸从坊亭里拿了一批又一批,往日不买报的食客、早出的行人听到这“三十万”的报捷声音也忍不住摸出十文小钞叫道:“来一份!”——打从朝廷四年前始发纸币后,百姓日用出行都习惯用纸钞了,比起带一袋子铜钱轻便多了,虽然拿在手中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但大唐朝廷信誉很高,颁布的法令向来是作数的,说纸钞是钱一定钱,一文钞是一文钱绝不含糊,一贯钞一定能兑换一千文铜钱不会打折儿,况且这纸钞摸着坚韧光滑,双面印刷精美如画,还嵌有聚合光能提供能量的法阵用于防伪,总之听着珍贵,银号兑换的时候简直是人潮如涌,兑换出来时大家都当宝贝似的摸来摸去又在阳光下照来照去看里面浮现的影像舍不得花出去,有一种用出去一张是甩一个法阵的厉害感觉,据说大户人家第一时间将所有面值的纸钞都收藏了好多套,因为据说发行二十年后钞面会更换头像,听说为了这些头像儒墨道法兵这些家们吵翻了天,比如买报常付的“十文”小钞是兵圣孙武的头像,哦,用来买今日大捷的报纸特合适。
头版套红字是大捷的通告。
三……三十万?!啊哈哈哈!
看报的人眼睛都瞪了起来,然后狂笑起来,那些笑得最癫的肯定是买了不少战争债券的,直道哎哟打得好!海军威武!咱大唐威武!涉及到自己的钱袋子还有帝国的荣耀,这必须得威武。
大约像春风一夜绿了江南岸,大唐全帝国的民众们在几天之内全都热乎的欢腾起来。
大唐常胜,打仗捷报没少过,但一次战役取得灭敌三十万——不是打败打退,而是杀敌及俘虏——这是相当罕见的重大战绩了,难怪乎全帝国臣民都沸腾起来,这骄傲感能上天。
不说民众的欢腾,很多人在阅报后敏锐的发现了一点——帝国这次的报捷速度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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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琰和沈清猗也在看报。
这是六月十六的清晨,两人辰时用完早食后,惯例去庭外散步消食,而后回书房看报了解新闻,之后萧琰送沈清猗去丹房,下午则是两人游山玩水时间。
今日官报头条是套红——只有军队大捷、大唐立国的国庆日、圣人圣寿节、一年之始正旦节圣人向全帝国臣民祝贺新年词才会以朱字为题,今日标题是南桑大捷……两人并头看完这则胜利通告,抬眸对视,都有种惊讶的神色。
萧琰说道:“六月十五大捷,六月十六在官报上登捷,这,不合常理呀。”
南桑总督府的开夏府距长安十几万里之遥,还有十万里是海域,六月十五下午的大捷,最迟深夜子丑时分定版的官报登了出来——这太快了!
不是说长安不能及时接到消息:一则巫祭庭的先天法师必定与控鹤府的先天有神识标记,传捷报不过一个闪念的事;二则开夏府必定建有万里通讯法阵,只要舍得填充晶石,完全能及时将讯息传到大明宫内和枢密都参谋司三部的通讯台,其传讯速度取决于法阵的传讯速度被开启到几级,萧琰听父亲说过,南大东洲总督府至枢密都参谋司的传讯最快是三分钟,只是一次填充的晶石量足以让能源司的大卿心痛好几个月,如果开夏府舍得花晶石,即时传回捷报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远程全速传讯有规定,必须是甲级紧急重要事务,南桑大捷是重大胜利,但没必要耗费巨量晶石火急火燎的报捷吧?——邓王应该不是这么没成算的人吧?
萧琰和沈清猗第一惊讶的是这个。
其二,以朝廷官报宣捷的传统,一般是在胜利后的六至十天内才会报纸登捷。
因为长安接到前线报捷后,会给予前线报捷时间,由士兵一驿接一驿的快马报捷驰至长安,也即传统的露布报捷——萧琰觉得朝廷没有废除这种费时费人费物力的报捷方式应该是有政治与军事方面的考虑,比如将士血战的象征,又比如鼓舞人心,比官报上静静的文字强多了。
但现在,南桑总督府派出的露布报捷士兵应该还在非加的陆地上奔驰吧?——从开夏府到南部港口沿官道策马报捷,少说也得大半天吧?
官报却已对南桑宣捷,这是怎么回事?
……总之,不合朝廷一贯的做法。
沈清猗沉思了一会,眸子清明的说道:“朝廷这是不需要藏巧于拙了吧。”
她用了个成语做比喻。
萧琰语气有些惊讶,“藏巧于拙?”又似乎领会到什么,眸光若有所思。
沈清猗一边继续往下看报,一边说道:“我以前奇怪,朝廷因何要保留露布报捷,单从鼓舞人心来讲,虽比报纸强,但‘沿途’的范围也太窄了。”
“我以前也不明白,后来自己上了战场,有些明白了,”萧琰认真的说道,“这应该是一种传统。”
如端午节吃粽子,人们未必都是在纪念屈大夫,这是一个节日传统,已经成了大唐文明的内容,里面蕴含着志士节操、国情怀这种美好的内容,是一个国家精神上的财富。
所以露布报捷,士兵持着书写战绩的红布千里不下马的驰奔,代表着将士的鲜血、英勇、坚持不懈……这是萧琰亲历过战场后的想法,大唐军中露布报捷所持的赤布,原是战场上染了将士血的朱旗截下来的,有的还是几面破碎的旗子一块接一块的缝成。
“嗯!”沈清猗很认真的点头回应她,“军中传统,这应该是一个原因。”顿了一顿,才又说道,“除了这个原因外,朝廷应该是给外界一个认知——大唐的远距离通讯还没有突破法阵这个窠臼。”
萧琰默了一下,万里即时通讯法阵在清猗口里成了被嫌弃的“窠臼”。
她忍不住弯了下眉眼,念及法阵的“烧钱”,这的确是两百年来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但听清猗这意思,似乎是……?
沈清猗道:“我想,朝廷应该已经解决了这个技术难题,在只需耗费少量晶石,或者采用其他不需要晶石的技术,做到对帝国海内外的通讯,一日内到达。至少,靖安司和枢密阁军情系统是能做到的。不说谍报人员的情报传递,单是海外治地,如果公文传递需要几个月乃至大半年才能有个来回,则朝廷很难做到对海外总督府的精准掌控,须知天高皇帝远,欺上的事情自是距中央越远越好做,然长安朝廷对海外治地的掌控实在让人惊叹。”
这种远距离的掌控力,体现了大唐中央朝廷在政务掌控上的强悍,而这建立的基础是必须有一个行政的即时反馈系统。以现今的通讯系统来看,并不能够轻易做到——至少明面上不能。
这种事情,当然不是沈清猗一人能看出。
而想到此的,立即想到了监察帝国内外的靖安司,其下必定是有专门负责传讯的宗师,洞真境宗师踏轻舟渡十万里重洋也几天的时间,在陆地上更快了,他们的存在保证了长安对海内外辖地情况的精确掌握——这是其一。其二,当然是帝国能源司财大气粗,能够供应大量的晶石用于远距离通讯法阵。
沈清猗说道:“之前,朝廷对海外的掌控也的确是借助了靖安司的宗师之力。正因如此,研究院通讯技术的飞跃才能隐瞒这么久。也是说,朝廷对一些先进技术进行了冷藏,待时机成熟了,才放出来。”像药殿对药学的研究,不也是很多东西被冷藏了吗?
她清冷的声音道:“像这南桑海战,朝廷的舰炮威力一下飞跃这么多,从技术进步的曲线来讲,这不合理。”她清瘦的手指在报上随意画了个缓升的曲线。
萧琰眼睛随着她手指而动,伸手摸了摸,说了句:“怎么没见长肉。”
沈清猗无语的嗔她一眼,“说正经的。”
“我这很正经啊。”萧琰握着她手指笑,嗯一声道,“所以说,朝廷这是在藏,嗯,显拙;而现在,不需要藏了?……应该是这样,”她恍然一下明白了,串起来想着道,“看燕周战场是,刚打燕周时,咱们用的是第一代火炮和火.枪,后来和乌古斯谈判,第一代枪炮提供给乌古斯军队了,咱们换了第二代枪炮;之后,又是第三代……跟添油战术一样,咱们的武备一步步上去,欧罗顿和教廷只能增兵,尤其增**师团,增加法纹武器,因为普通士兵和普通装备抵不住咱们炮火……”她说着也不由得佩服,“朝廷这遮掩技术,也真是,厉害了。”居然没让四个帝国的情报机构摸到一点边。
……
在天园长老们有着深痛领悟的时候,神圣教廷的教皇和枢机主教们已经骂了唐人不止一回。
阴险!狡诈!卑鄙!无耻!……
诸如此类,无数激烈的词汇表达。
如果高宗皇帝还活着,他们肯定愿意扔一个“光明审判”之类的禁咒给她。
燕周西北战场已经成了一个泥沼,深深陷住了他们。最初唐军出现的火炮火.枪只是让他们惊讶了一下,但没有太放在眼里,因为威力有限,使用条件也有限制;然而随着战争深入,燕周前线的军团长和法师团几乎要吐血了……唐军武备这是在战场上升级了吧?!的确升级了,唐军仿佛在战场上检验武器一般,从第一代枪炮上升到第五代枪炮……第五代野战炮一炮能窜出二三十里远,比得上宗师级法师的远程攻击了,而且只要有炮弹供应,大炮不存在法师法力耗竭的问题,这怎么打?怎么打?
当然唐军的武器不可能是突然升级!
这是唐人狡猾!狡诈!
分明是遮掩了实力!
然而欧罗顿皇帝和神圣教廷的教皇收到前线的军报后,都不约而同的对此沉默了,将情报完全掩下,完全没有将唐军的武器升级反馈给大食。
——在安西战场上,大食军队一直和唐军打得不温不火,这明显是让他们欧罗顿和教廷和唐乌联军拼个两败俱伤,然后再发力……哼,总得让大食人尝到深痛了,才能更真诚的谈合作。
所以大食遭遇此次惨败是大唐和欧罗顿、神圣教廷一起给坑的。
当查莱曼皇帝和神圣教廷的教皇接到比普托和巴巴内战役的情报时,眼底深处都泛起一抹冷笑。
现在,该是和大食“真诚”的谈一谈合作的事了。
379.第三七九章 白鹤亮翅在云端
六月二十五日上午,李毓祯从皇家术研院出来,又去了对面的帝国科研院。
反正这两个相相杀的研究院共同占据了一个坊,隔着三丈三的大街是对门,皇帝御驾视察时通常都是出了这门又去那门,但通常都是先去皇家术研院,谁让人家冠着“皇家”二字呢;再者,术道原在理科之技的上面——至少在目前,以及可以眼见的很多年内,是如此。虽然理科之技已经在很多方面体现了威力,而且在匮乏的环境上,在这个世界比术道有着更远的前途,但是追上术道能与之全面相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毓祯从帝国科研院出来时,已经午时一刻,控鹤府令萧国公主严谨又平淡的神识传音出面在她识域的外海:
【巫祭庭传讯:大食、欧罗顿、神圣教廷,三方定于七月初二会晤地中海,具体地点当日确定……】
李毓祯边听边策马而行,目光平静,没有感到意外,这三方要是没有动静才是奇怪——欧罗顿和教廷等到这个时机,怎会放过?
同盟?呵……
李毓祯想起靖安将军孟可义曾经面禀的一份绝密情报,那双薄凉的眸子有着几分莫测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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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枢密都参谋司上呈的同样一份情报出现在东暖阁的御案上。
李毓祯首先注意情报呈文上标注的收报时间,是昨日下午五时四十七分——和巫祭庭先天法师神识通传的时间相差六小时三十二分。
李毓祯对这个速度表示“可以入眼了”。
按照帝国科研院的理论,电磁波的速度和光速等同,但实际上因为地表障碍物多,距离越远传讯时间越长,何况要跨过大洋,受海港、海峡、岛屿这些天然障碍地带的限制,电波从开夏府发出,要经过几个中转台的转接,才能将信息发到长安——只与先天宗师的神识传讯相差六小时半,这个速度是很快了。
这是人间走出的理科之道的一大进步。
不过,在李毓祯眼中,这种只能敲码传递波长信号,再翻译为文字出来的通讯方式,比起法阵瞬时传送图文资料还相差很大距离——所以,只能被她评为“可以入眼”。
电波传讯已经研制到第四代,电台设备越来越精密,体积也越来越庞大,当然制造费用也是直线上升,建一个中型的中转站需要几十万两银子的预算,再加上必须培训专业的收发报人员,这个庞大的队伍又必须增加技术官职,这样的费用加起来,除了不需要晶石这个优势外,总的花费也不见少。
不过,与能量矿石这种不可再生资源相比,花再多的钱也是钱而已。
再者,大唐不需要再藏拙了,历年来花在训练和维护鸽哨鹰哨这些讯哨上的巨额花费可以撤下来了,转而用在建立无线电台上。
按照帝国通讯司的计划,在一个年度内,大唐可以建立起以帝都长安为核心的,贯通海内外各道府并下到州一级的无线电台通讯体系,如此,长安对海内外行政区的掌控将会更便捷有力。
高宗说过,大唐要成为世界之主,必须建立两个基础,像蜘蛛一样结好两张:一个是四通八达的快捷道路交通,一个是四通八达的快捷通讯,只有这两张织好了,长安成为蛛的中心,掌控世界才能如蜘蛛掌控蛛般,抬腿一蹬可达世界各个角落。
——如今,这两张,历经大唐八代帝王的努力,终于要织成了。
皇帝李翊江曾经道:“昭华啊,咱们生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最幸运的时代,历代先帝的呕心沥血,在我们这两代结出了可以摘取的硕果。”
硕果早结出,但时机不成熟只能让它藏着挂着,这对有强烈的建功立业之心的先皇们来说,是一个折磨,必得隐忍克制,才能将自己辛苦缔造出来的甜美果实甘让给后人摘取。做出这种决定不容易,历代先皇不容易,大唐也不容易——必须承受这些技术捂起来的损失。
这是藏拙要付出的代价。
要想瞒过大食欧罗顿这些帝国精明的情报机构,大唐必须将这些成果封藏起来,一旦广泛应用,不可能做到保密,但是不应用必然造成损失,单以通讯来讲,帝国行政、商贸和物流等各方面因为信息的不及时造成的损失,这是很难估算的。
李毓祯想起当年广州地动,如果靖安司已经使用无线电台传讯,一封电报发过去,几分钟后岭南东道和广州刺史府能收到,齐王如何能以射掉一只讯鹰来延迟朝廷的通告信息?
……不过,这也说不准。
李毓祯又一哂,没准她的齐王叔会百般心思遣出宗师破坏电波传讯了。
这不是不可能。
虽然电波如同太阳发射光一样,是辐射出去,即使宗师境高手能以神识外放搜索到电波,但要打断它的发射,除非是在电台外围的附近,瞬间以极大的力量隔绝扭曲周围那一片的空气,才能打断或电波的射出。
这难度肯定是比射鹰难千倍,普通的宗师都还做不到。
而且,除非这位宗师直接摧毁发射电台,否则电台可以不间断发射,宗师能隔绝得了多久?而宗师打断电波传送甚至摧毁电台,本身意味着暴露了,要考虑的是立刻抽身逃跑,要想封锁信息那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延迟十分钟,上一级电讯台会做出反应。
所以电波传送被断这种可能性比较小,李毓祯要关心的,是电波传讯的保密性。
她看过帝国科研院的实验演示,电磁波的理论并不复杂,当然若不是理科学者专门从事电磁方面的研究和实验,普通人要在现实中发现并注意它,那真不可能;而法师研究的是另一条道,真理的规则领域完全不同,好比一南一北,无法互相理解,彼此争论起来是“这不合道!”“这不合科学!”的鸡同鸭讲,术士和院士只要处到一起充满这种你荒谬的争吵。但这种理论一旦发现了它,是如此简单。
所以,无线电通讯的应用并不复杂,大唐一旦大范围建设无线电台,相信过不了多少年,其他国家,至少乌古斯汗国,这个很早学习大唐发展理学教育的国家很快会跟上来,而其他国家只要了掌握原理,也能研究出设备,截获大唐电波并设法破译——但这还是相当远的事,至少三五十年内,其他国家即使走上无线电通讯道路,也不可能成长到能截获大唐已经研究到第四代的无线电通讯波。
这是藏拙之用。
走一步,预十步。
大唐是走出十步后,才会亮出一步。
凡是低端技术容易模仿,大唐要保持军事和国力的强大,必须让别人无法模仿,只能跟在后面,当他们从低端模仿时,大唐已经走在高端了。
……
李毓祯取了张御笺,写了几行字,盖了“昭洐其华”的小印。
“给帝科院朴院士。”
关夏应声取过御笺,以函封之,以标准的御阁体书上址和名。
太子没有吩咐立即送达那是按例处置,关夏将这份函搁到侧边的黑漆镙钿条案上。
屋角的机械钟内银色的长针静静指到整点时,有司递监的内侍脱履轻然无声的进入,将条案上分匣归置的已批奏章和太子下达的令函分类递送政事堂、枢密阁这两大军政总枢,或是皇帝直辖的部司,或是返回都进奏司下发。帝国科研院是属于皇帝直辖的部衙,要由司递监“直送”。
御阁外骄阳似火,沿着长廊摆置的瓷盆万年青叶子浓绿碎金,跃动着光影,盆下的阴影随着骄日上升渐渐缩成盆底一团。
已经午时了。
关夏轻轻提醒。
李毓祯搁下朱笔,扫了一眼御案,尚有三匣奏札还没批阅。她起身下榻,午时要陪父亲用膳。
未时过来继续批札,而御案上又已经搁了新呈上的两匣札子。
虽然经政事堂处置的都有贴黄节略,而且大部分政务都已经在政事堂处置,没有上呈,入到东暖阁御案上的只是千分之一,但李毓祯还是有种身陷文牍的感觉。尽管她以神识浏览奏事札子很快,但问题是政务处置需要思考,权衡,不是读得快处置得快。难怪历代先皇都不长寿,日复一日的陷于这种阅读批复的枯燥工作中,还要殚精竭虑的思考,规划帝国的前途,权衡大臣关系,处置政务纷争,怎么长寿?
……最主要是无趣。
李毓祯目光扫过长窗,窗外湛蓝的高空,洁白飘浮的云,自己却在这苦哈哈的批奏札,处理国政军政这种种破事,而萧琰呢,这会没准是在湛蓝天空下、清清山水边携美同游,悠哉乐哉,逍遥快活……李毓祯薄凉的眸子里飕飕的飞寒刀子。
萧悦之不是说好朋友要两肋插刀?
李毓祯决定插萧琰两刀。
——想在温柔乡里安享仙福?呵呵呵!
……
正和沈清猗穿行在石林的萧琰忽然打了个寒战。
抬头一看,骄阳似火。
怎么觉得有股森森的寒意?
***
七月初二,地中海。
骄阳似火。
地中海位于南北大西洲包围之中,是个陆间海,夏季的天气十分炎热干燥,吹来的海风都是干热的,不像大西洋上的咸湿,水手在甲板上只待一会,觉得像暴晒的咸鱼。在这暴烈的炽阳下,三支飘扬着不同旗帜的舰队正从三个方向驶向地中海东部的克里特岛。
从南边来的舰队挂着红底白刀旗帜,两柄交叉的宝刀上方以大食文书写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是大食帝国的舰队。
北边来的舰队挂着红白黑三色竖条旗,左上角绣着双头黄金狮子,是欧罗顿帝国的地中海舰队。
西北方向来的舰队挂着白底红十字旗帜,是神圣教廷的舰队。
当距离克里特岛一海里时,三支舰队护行的主舰上都冉冉升起了一面新旗帜。
大食的主舰上升起了一面金色冠冕上放着白色真主经的旗帜——象征着哈里发的智慧和真主的赐予;欧罗顿的主舰上升起了一面戴着皇冠的黄金狮子旗,那是帝国皇帝的旗帜;而教廷舰队的主舰上则升起了教皇的权杖旗。
大食舰队是地中海舰队,但簇拥的主舰并不是舰队的旗舰,而是哈里发座驾“真主号”,欧罗顿舰队的主舰也是皇帝专舰“亚历山大号”,大食哈里发艾马亚九世和欧罗顿帝国皇帝查莱曼都立在主舱的玻窗前。
主舱的玻窗是经过炼金法师炼制的高强度玻璃,并刻有防御法阵,不必担心风暴和刺客的袭击。两位陛下的目光透过玻窗,望向教廷主舰“圣马诺号”升起的教皇权杖旗,苍老或冷漠的脸庞上看不出神色,只有眼底有着冷色——是教皇权杖旗,不是教皇冠冕旗,意味着来的是代表教皇行使权力的教皇特使,而不是教皇本人。
虽然两位陛下都清楚,教皇身为先天,不会亲自来参加三方会晤,但这种地位置于他们之上的被俯视感,怎么能让人心里舒服?
此时此刻,艾马亚九世和查莱曼同时想起了旗帜上,刻在冠冕上的那行文字:
——真主在上。
——我权神授。
两人心里都如吞下了一颗苦橄榄般,泛着涩味。
380.第三八O章 心中的怒火
“时间。”
艾马亚九世的声音在华丽的舱室内响起,好像房间内镶嵌装饰的黄金宝石,华贵却没有温度。
身后侍立的奉时官闻声上前,将双手一直端着的四面镶红蓝绿宝石的纯金方盒启开,呈上上去,盒底的金丝绒面上平放着一只镂空填珐琅金表,直径只三寸大小。奉时官的动作恭敬又小心,仿佛手中呈送的是圣物——也的确是“圣物”,是天园赐下的法表,内里嵌有法阵,比唐国御制的机械钟走时还要精准,里面有指甲盖大小的晶石供能,可用一年。全帝国只有尊贵的哈里发家族和上层贵族才有这个荣耀被天园赐予“圣力之时”。但奉时官并不知道,他尊贵的哈里发拿起法表时,心中有一种讥诮。
艾马亚九世只看了一眼时间,“啪”的一声合上表盖。
轻脆的声音响在舱室里。
让人感觉到陛下的心情很不好。
当然不好。
即将与异端教廷的教皇和异端帝国的皇帝见面,陛下心情怎么会好?
挺立在房间内的侍从们都目不斜视,心里却默默活动着。
奉时官也默默立在陛下身后,等候陛下放回法表。
金表在掌心很快有了温度,艾马亚九世攥了一下,眼底闪过嘲弄,透明的法窗并不反光,他眼中的嘲弄完全的隐藏在眼底,没有反射出分毫。
他的嘲弄不是对着对面那两只舰队。
而是对着手中这只法表——赐下法表的那群人。
那群自以为神的老不死。
昨日清晨,哈里发惯例的早茶后,他翻阅今日的情报简要——每日早晨阿萨德都会呈上一份简报,供哈里发了解国内外最新时事,其中有条情报不太重要,放在简报最后一面,却引起了艾马亚九世的注意。
他盯着这条消息约有一分钟:说的是唐国研制成功微型机械钟,仿天园法表外形,内里不是刻法阵,而是将弹力机械钟的机芯缩小到三寸的表内……
艾马亚九世木无表情,心里却起了波澜。
他对这条情报有关注度,因为一年前阿萨德有一条情报,说唐国正在研造小型机械钟,疑似与法表相较;而现在,仅仅一年,唐国研制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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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情报中提到,走时精度不能与法表相比,但是,这种只误差几十秒到一分钟的精确度,对普通人来说有什么问题?普通庶民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块晶石,但这种机械表即使卖到一万枚金币也有的是中等富裕的家庭购买,不会是上等贵族专有。当然艾马亚不关心平民是不是能拥有这种表,他关心的是:量产!
唐国造出这种表,一定会让它量产,做到零件加工的机械化。
他心潮起伏,起身到宫廷花园中走了十多分钟,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艾马亚九世的理学学得很好,他从小喜欢理学,进入帝国理学院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青年时期立志要进入工造院,为帝国理学发展奋斗,但现实让他的热血从沸腾到冰冷,最终不得放弃了理学研究之路,从军、从政,踩过他的兄长和堂兄们,一步步登上哈里发继承人的位置,再到坐上这个宝座,统治帝国,但他的理学底子还在,唐国造的摆锤钟和弹力钟他都亲手拆过,知道零件越小越不好造,要将齿轮齿轴发条弹簧这些置于三寸之地,那得要多小多精密?而唐国的机械加工精度又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
他秘令工造署仿造唐国的摆钟,他们造出来了,却是手工一个一个敲出零件,想用机械加工那不可能,因为摆钟的钟面最宽只一尺半,这样狭小的空间内,组装有一百多个零件,必须是精密加工,而其中最大的轴承零件,他们工造署最精密的机床都加工不了。而唐国之后出的不需要摆锤的弹力机械钟零件更加精密,据说总的生产工序达到六百多道。
一尺五之地已如此,何况三寸的表内?
“……据估算,总有生产工序九百多道……”
艾马亚九世将这条情报读了几遍,心中又生出那种无力又苍凉的感觉。
不是因为钟表这小玩意,而是这其中反映出的——大食与唐国的技术差距已经越来越远。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食建立了理学院,实施理学教育,但比唐国起步晚了五十年,那还是因为唐国的理学在军事领域中发挥出了越来越大的作用,让人无法忽视,在当时的哈里发艾马亚三世的强烈要求下,天园才同意引入理学。然而,只限于大食族的贵族学习,而不是像唐国那样,实施全民教育,并且列为必学的基础学科。
虽然艾马亚九世认为贵族才是智慧的,但是,有唐帝国这个典型的例子在,他也必须承认,只有平民教育才是大海之源。贵族才多少人口?十年前大食帝国所有疆域的人口总计是九千八百六十多万,但有百分之五十七是女性,而在男性人口中,大食族又只占了百分之二十七,其中大食贵族又只占百分之五十;而只有大食贵族才可以学习理学,等于接受理学教育的人口基数小,意味着人才基数小,而其中有理学天赋的,那更少了,怎么与唐国的全民教育比?
而大食贵族中,对理学感兴趣的并不多,因为前途完全无法与学习军事和政事相比。
他更清楚,要想如唐国那样发展出工业,除了理学的理论研究外,还要有更多的技术职支持理学的应用,但那些贵族个个眼高于顶,视技术官职为低贱;连最高的理学研究院工造院和最高的官署工造署也只是为军工服务的院署,隶属于军务部,为二等部门,如何让那些贵族青睐?即使哈里发也无法改变这种大环境,因为风向是从天园吹出来。
唐国的军工坊里还有千万的作工都是接受过基础教育的普通庶民,至少他们识字能读文,懂得基础的算学,进入工场后只要训练两三个月的专业技能,能掌握流水化的机械生产,而换了大食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普通庶民,怎么与唐国工人比?更别提唐国还有各种技工学校,可以得到各种职业技师,来支持他们的底层技术生产,而这些人中,又能涌现出中级、高级的技师,从实际生产中丰富和完善理学的理论。
从上,从中,到下,这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而大食,是在恶性循环的圈子里。
接受过理学教育的大食贵族不愿意屈身做技术官,而做上技术官的又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理学教育,于是形成了一个有知识的不愿、愿意的没知识这种不良圈子。
而一门学问,它的发展必然是理论和应用相辅相成,缺了哪一角都不行,大食帝国在一百四十年前引入了唐国的理学,然而到现在,仍然是个薄弱的空壳子。
这是谁的过?!
艾马亚九世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如果祈祷能有用,他希望天园中的老家伙一个个都走火入魔,被真主召唤到上面去。
他的手指狠狠攥着法表,然而坚硬的法表没有因为他的愤怒和用力而有一丝损伤——如他坐在这个宝座上一样的无力。
他的心里又泛上了苦橄榄的滋味。
唐人说工业强国,而他们大食,信奉的是神赐圣力。
法道强国。
的确,术法之道很强,但问题是,拥有元素亲和力体质的人太少了,不到百分之一,而能够从学徒晋升到法师的,根据阿萨德的秘密统计,不到百分之三十,这与人人可学习、可掌握的理学相比,于帝国来说,谁更重要?而工场里的百万作工即使培训也学不了法纹,但机械操作没有底子培训个一年也能学会,于帝国来说,推广哪个更合适?——这是不需要多加考虑能确定的选择,然而,这不是哈里发能决定的事。
神说,你们要真诚的信仰神,信奉神的力量,才能被神恩赐力量。
世上只有一个真神,而真神的先知已经蒙召上天,于是,真神降下了圣使引导世间,圣使说的,是真神的谕言,被真主的信士信仰。
大食人信仰神,信仰神赐的力量,圣法师们展现出的强大力量让他们畏惧又疯狂膜拜,人间的力量在这种力量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如何被他们信奉?又怎么能有狂热的心去追求理学?……即使有这样的一些人,天园的神也不容许他们长久存在,除非他们沉默的闭嘴。
艾马亚九世闭嘴了,而他前面有更多的天赋人才闭嘴了,不愿意闭嘴的都已经埋进了土壤。
于是大食的理学像蜗牛,一百四十多年爬下来,也没前进多远。
艾马亚九世打开法表看了一眼,下午三时整,抵达的时间很准。而这个时间的准确,也是依赖于战舰的风帆法阵,想起唐国战舰已经装上蒸汽机动力,艾马亚九世心里又阴郁了。
一里长的白色栈桥进入他的眼中,哈里发号平缓的停了下来。
克里特岛只有一个深海港口,在西北方向,教廷舰队在那里入港。大食和欧罗顿的舰队,只能在远岸停泊,经栈桥或者是换吃水浅的舰艇上岸。
艾马亚九世哼一声,“啪”声合上金表,随意撂回纯金表盒中,想到过不了多久,大食尊贵的“圣力之时”在唐国连平民都能持有,而且不需要“真神赐下的圣力”,他想嘲笑两声,心里苍凉又讥诮。
想起帝国大小城市的中心必定建有的圣力钟塔,想起民众在钟塔下虔诚跪拜真主赐下的圣力,他的胸膛里涌动着冰冷的暗潮,法师们**思研究这种法阵,每年消耗这么多的晶石,是为了给民众显示圣力,凝聚信仰,而不是将心思用在如何强军强国上!——真想将唐人造的机械表扔到那群老家伙的脸上去!
……知识!技术!他多么想引着帝国向着知识的方向前进!
先知说:知识远在万里,亦当求之。
可他们帝国却是在封闭知识,残害知识!
唐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勇猛精进,他们大食追求知识的有识之士却在暗中被残害!
“那群人”窃取了先知的信仰,篡改了先知的教义,将真主的信士变成了天园牧养的羊群,用源源不断的信仰力为他们提供法力的源泉!
他们才是最大的异端啊!
艾马亚九世心里有着熊熊怒火,然而这些怒火他只能隐藏在对真主的崇敬下,对天园的尊奉下,以及自己日渐衰老的面容下,做一个上面的“神明”期望看到的:一个有旺盛权力欲,有能力统治帝国,却没有足够魄力的哈里发。
是啊,一个有权欲有能力却没有大魄力的哈里发,才能让帝国保持前进保持对天园的修炼资源不断提供而没有胆色魄力反抗天园,不会有想法摆脱他们的掌控。
呵呵……
艾马亚九世心里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踏出舱室,穿着传统皮拖的步伐却带着几分军靴的铿锵。
哈里发没有选择乘坐四轮御车或是御辇上岸,而是选择了骑马。
纯血统大食马体躯高大,矫健漂亮,艾马亚九世苍老的身躯骑在马上也显得高大英武,抬头往西北方向遥遥一望,眼神如鹰般锐利,那一刻,苍老浑浊全然不见。
欧罗顿帝国皇帝查莱曼也是骑马上了栈桥,在大臣侍从侍卫拥行下,他也抬头往西面看了一眼。
那眼神,也很冷,很锐。
……
三方会晤是在次日上午,早餐之后。
会晤的地点在克里特岛主峰伊季峰的半山腰,这里建有一座克里特王的夏宫,每年最炎热的时候国王王后都会在此度过,而今年国王一家要去别的地方度夏了,当然这不是问题,富裕的克里特王室在这座地中海最庞大的岛屿上建有十多个宫殿和庄园,足够国王一家度假。
这里的宫殿群随着山势错落分布,但总体上都是围绕着中央庭院辐散开去,共建有房间一千五百间,足够三方随行人员安置,三方军队则是按区域驻扎在宫殿群周围的山林中。而首日会晤的地点并不是在国王会见大臣的议事宫殿内,而是在夏宫中心的那座中央庭院中,阳光晴朗洒照,喷水池、雕塑、草地、修剪整齐的冬青树、美丽的花园,这种环境让人轻松——会晤安排在这里是教廷特使的提议,显然希望第一天的见面能有一个轻松愉快的开始。
然而艾马亚九世的开场白破坏了这种轻松。
381.第三八一章 空海与云端
地中海边,风和日丽。此时,在克里特主岛北边的桑托拉岛上,一座临海的喷泉庭院中,三名男子正坐在碧绿的橄榄树和角豆树下,谈论正在伊季夏宫举行的三方会晤。
“……地点选在中央庭院这主意不错。不过,雷西姆主教长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我敢打赌,见面时艾马亚九世第一句话是斥责他们不讲盟友道义。这次会见八成不欢而散,和谐是不可能的,哈哈!”
仰笑的男子坐着柔软的棕藤圈椅,背对着庭院喷泉,面对着大海,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浅麦色的皮肤上,一头微卷的黑发,鼻梁挺直,让人想起完美的希腊雕塑,坚毅、俊美,又富有理性,是一个英俊又高贵优雅的男子,年龄已经不轻了,眼角和嘴角都生出了横纹,但袒露的出来的健壮体魄、哈哈大笑的俊朗都让人感觉到如同年轻人般洋溢的活力。
他穿着紫色丝绸的佩波洛斯,是长至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手臂和小腿都裸.露着,肌肉线条健美,两肩系结处的饰针是镶红宝石的王冠徽记,显示了这位英俊男子的身份——正是克里特国的国王陛下雅尼斯·克诺索。
坐在国王右边的是一位穿道袍的男子,也是微卷的黑发,但留了长发梳了个道髻,同样有一张希腊雕塑式的英俊脸庞,却有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深邃迷人,优雅理性却又带着两分浪漫和妖魅,让人想起传说中魅惑的海妖,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实际上可以做国王雅尼斯的玄高祖。这位便是克里特的“守护神”,克里特王国唯一的先天法师韦泽洛斯·亚特兰蒂,也是神秘的空海隐修会的大祭司,天赋巫族血统,从小被选为大祭司的继续人,三十岁晋阶法导师后,在前任大祭司的推荐下,又进入大唐道门的西昆仑山无量观修行了十年,故穿道袍称道门弟子也不算错;再者空海隐修会传承的是远古巫族的鲲巫传承,属于远古“道统”的一支——属于广泛意义上的“道门中人”。
坐在他对面花腿典雅方榻上的男子穿着剑阁的剑士袍,昂藏伟岸,身高足有七尺余,络腮胡子豪迈长相,身背四尺长阔剑,竟是剑阁先天澹台熊——离开长安是护送空海大祭司返回克里特,并和这位大祭司一起,充当一段时间的“镇岛双神”。
他嘿笑一声,接着雅尼斯的话道:“欧罗顿教廷这两家伙隐瞒军情不报,联合坑了大食人一把,艾马亚九世心里舒服才怪了,见面肯定呛他们!——不发火怒责一通,他这哈里发是孬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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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尼斯青年时曾在长安留学十年,唐语说得相当流利,还时常混迹街头,庶民说的方言俚词也懂得一些,当然听懂了澹台熊的话,不由哈哈大笑,然后说道:“哈里发虽然老了,可不孬。”
韦泽洛斯闲适的躺在藤椅上,优雅的品了一口松香葡萄酒,语调平缓的说道:“欧罗顿、教廷那两边应该不只隐瞒了军情——大食派出的前哨观察员必是有宗师的,但无一人返回军情,这未必全都是死于你们唐军的武骑上将军猎杀……反正是战场,死了也可推给敌人。”
大祭司的声音如同希腊七弦琴一般优美悦耳,舒缓流畅的音线让人不自觉的倾听……说的却是这般阴谋诡计事。
雅尼斯微微扬眉“哦”一声,一副了然之态,身为国王,这种阴谋事算他自己不做,知道的也不少。
澹台熊咦了一声,抬手摸了下络腮胡,摇着头叹道:“这可真是狠毒,好歹是盟友!……所以说你们这些人啊,搞些弯弯道道,不走直道。”
国王陛下无辜的摊了下手。
韦泽洛斯品了口松香葡萄酒,斜起眼看澹台熊,即使说着不优雅的词儿也带着种优雅的腔调:“咱们在这里,不是要搞些弯弯道道的事?地中海这么大,他们两大帝国一大教廷偏偏选择克里特岛会晤,不是想搞些弯弯道道的事?”
这个“弯弯道道”,是指打克里特岛的主意。
澹台熊一脸兴奋,“那咱们上去干啊!”
他挺拔的身躯更是如出鞘之剑,在岛上早闲腻了,等着干架呢,双掌一擦道:“咱俩一人一个,干脆利落料理了!”
他说的“一人一个”,指的当然是大食的哈里发和欧罗顿的皇帝,这会正在伊季夏宫的中央庭院会晤。
至于先天不对先天以下出手的规则,这条不适用于皇帝。当年想刺杀高宗李曜的先天法师,多的两只手都数不完,尤其神圣教廷和天园那帮老家伙,如果有刺杀高宗的机会,他们绝对会不忌惮的施出禁咒级法术,哪里会管焦土百年。但长安防护强大,即使高宗经常出行长安之外,但近身保护她的控鹤府令李见素太强大,加上天策书院的诸位先天,以及道门剑阁佛门三宗也都有先天暗中守护,其他帝国的先天只要踏入京畿道会面临被围杀的局面。而在大业二十八年高宗西巡河西道的时候,神圣教廷和天园认为等到机会,联合实施“刺日”行动,虽然行动被暗中消解了,但刺杀高宗之心未灭。后来他们二师姊墨白西行,败神圣教廷教皇败天园大长老,一剑光寒威震大西洲南北大陆,既是武道的挑战也是威慑,教廷和天园想杀高宗的心才彻底死了。
所以这会澹台熊说起杀大食哈里发和欧罗顿皇帝也毫无心理负担,大师姊说过,别人怎么施为的,咱们要怎么施为回去,如果一下不够,那两下。
他看着韦泽洛斯,气概如虹,一脸豪迈——老韦,还多说什么,干一个字!
韦泽洛斯冷漠脸:“……”
国王陛下雅尼斯默默转过脸去,眉峰直抽,早听说剑阁的都是疯子,相处这段时间只觉得澹台先天性情豪迈,热衷于和比大祭司比武,没觉得有“疯”的样子,今日一看,何止疯,简直是视强大的教廷和天园如无物;而且,真的动手打起来,他可以想见克里特会被打成什么样子,不用大食和欧罗顿怎么想弯弯道道了,克里特直接打塌了。
国王陛下此时的心情和大祭司是一样的。
韦泽洛斯颇有想吐血的感觉,幽蓝的眼睛冷幽幽看着他,“你以为这两位君王是傻子,敢上岛没有先天护着?咱们两人,能打几个?”
澹台熊拿起茴香烈酒仰脖一口,豪迈道:“怕什么,上来一个砍一个。”
“要讲策略,策略。”韦泽洛斯表示跟这头熊在一起心累,墨徐离将这家伙派给他肯定是折磨他,虽然这家伙战力强,但一门心思想着战斗也让人头疼。
他品了口松香葡萄酒舒缓心情,优雅又悦耳的声音说道:“咱们杀了这两位君王没多大用,造成的混乱只会是一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很快有艾马亚十世、查莱曼第二登位。你以为他们是高武帝,帝国的智脑,军民信仰的核心?杀了他们,有多大用?再者,杀了查莱曼这个经常跟教廷不太同心的皇帝,没准还合了教廷的意。”
韦泽洛斯根本不讲行不行,只说杀了后成效有多小。
澹台熊一脸怏怏。
韦泽洛斯一笑,向他举了下酒壶,道:“咱们在岛上,安静的做个镇岛神,其他的事,交给该做的人去做。”
澹台熊喝了一口酒,大叹一声,“没劲。”
雅尼斯立即笑说道:“三先生的《蜀山》可写到下一回了?昨日我们一家看完先生新章节后,都盼着您的更新呢。我觉得上一章……”兴致勃勃的说起剧情来。
澹台熊立即意兴盎然的和这位极有品读力的国王讨论起来。
韦泽洛斯神色再次无语,谁能想到这头熊竟然能写出那般细腻的话本,真是应了唐人那句话:人不可貌相。他幽蓝的眼眸闪了闪,心道要给澹台熊找桩事做,费时间又费心思,省得他整天想搞事:万一忍不住,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吼声过去向教廷和天园的先天挑战——这还真是他能做出的事——遭殃的是他们克里特岛。
韦泽洛斯默默的品了一口酒,慵懒的仰在圈椅上,看着海洋上方的天空,几朵白云,遥缀在天穹上,烈日烤射之下,也悠然如故。
白云悠悠,千载不变,人间沧桑,斗转星移。
韦泽洛斯默默的向天空举了一下酒壶。
敬你。
世间如你所愿。
***
六月下旬的神农山也是一片晴空,同样的骄阳悬在高空,仰着眼看是一片白亮,然后才寻到那一团炽红,山上林木苍郁迤逦,如同连绵无边的绿云,遮挡了这炽热的光线,但山道中间却是无绿荫可挡,石板路闪着白晃晃的光,欹出道间的枝条儿都是蔫耷耷的低垂着,叶片上白亮亮的,也是无精打采的垂着,偶尔山林深处吹出风来,才兴奋的颤栗一下,连鸣蝉都往林中深去,只有高亢的嘶叫声偶尔透出来。这样的天气,连道僮来往都少了,偶尔一两个,也是贴着道边的绿荫走。
萧琰走在山道中间,阳光正射着她,身上穿了件薄薄的浅绿色江绸交领衫,头发梳着髻插了根通体碧绿的簪子,手上打着一把莺鸣绿翠柳的遮阳伞,看起来很清爽。天热得鸟都窝在巢里,她却安步当车,似行在清风徐徐中,没有一点热意。
武道修至宗师境界,内气自然流转经脉,已经无惧寒暑,萧琰不觉得热,只是看着这白花花的天、白花花的地,难免生出一分躁意。
这躁意,有天气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来自于她心中不平静。
前日清晨,她收到了李毓祯的一封信。
信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破不了情障滚到长安来!”
典型的李毓祯语气。
霸道又强势。
萧琰看出了李毓祯不怀好意。
她哼一声对沈清猗说:“你看看,她这是嫉妒!嫉妒我可以游山玩水,她却困在皇宫里,每天处理文山牍海,哈!哈!”萧琰幸灾乐祸的仰笑了两声。
她对李毓祯的性子很了解,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在吃苦宁愿你好”,而是“我在吃苦你也要吃苦,咱们同富贵也一定要同患难!”——萧琰觉得同情她是把自己往她的坑里送。
萧琰道:“她是嫉妒我,不想看我待在温柔乡里,享仙侣之福。”她抬着眉,“我才不会上当。”
李毓祯分明是想拆散她和清猗,萧琰怎么会如她愿。
“嗯。”沈清猗伸手接过信笺,看了一会,清眸沉凝,若有所思的样子。
萧琰心里哎哟一声,清猗可别被她说动了。赶紧扑她身上嘤嘤道:“清猗,我去长安她肯定揍我。我现在打不过她。哎呀,好可怕,嘤嘤嘤……”
“……”沈清猗抬头无语的看她,片晌忍笑道,“你还会怕?”你只怕没架打吧。
萧琰眨了下眼,说道:“我肯定会被打得全身骨折,一个月下不了榻。我不怕痛,但我怕你心疼呀。”
沈清猗心里被抓了一下,眉一敛,轻哼一声,“这会装可怜了,你以前流血受伤怎么不怕我心疼了?和慕容绝一起跳崖,千里逃亡时怎么不怕我心疼了?”
萧琰心里嘀咕,那是多早以前的事了。心知沈清猗还在吃醋她和慕容绝深吻的事,也不在这上面绕,伸手抱了她柔语道:“清猗,我舍不得你。”
沈清猗心里又被抓一下,微叹口气,仰她怀里,“我也舍不得你。”她垂着眼慢慢说着,后面那句“但不能阻了你的道”沉在喉咙里吐不出去……一想到要和她分离,即使只是暂时的分别,心里也像被刀尖剔一样,要被剔去一块的痛,和空荡荡的空。
她卷翘的长睫垂着,微微颤动,好像蝴蝶振翼,又像薄翅不堪重力的轻抖。萧琰只觉心中软如轻絮,又像被涂了蜜一般黏稠,忍不住俯下去,轻吻上她唇。
“清猗,我舍不得你……”呢喃的声音缠在两人唇齿间,又如藤蔓缠绕着彼此的心。
那纸信笺便轻轻的飘落在锃亮的柏木地板上,静静的躺在那里……直到被书榻上深吻后分开的两人重新想起。
萧琰将它夹在诗集里,便送沈清猗去丹房。
之后,两人都没谈起此事。
那句“破不了情障”,却偶尔在萧琰心中浮起,如同浮光掠影,在湖面上留下一点波痕,然后又恢复平静。
但昨日,日色渐暮的时候,她和沈清猗从云岫谷赏青山红石回来,她书房的书案上静静搁着李毓祯的礼物。
那只檀木方盒中,装着一只工部钟造坊最新研造出来的袋表,圆形,直径不到三寸,纯金典雅的表壳上,剔刻鲲出水化鹏展翅入云霄,表壳内,浮刻一行字:
时不我待。
萧琰当即翻白眼,李毓祯够狠啊。
这四个字真砸到她心上。
萧琰不知觉的叹了口气,遮阳伞斜了一下,仰头看向白亮的天空,目力穿透明晃晃的光线,可以见到高空的白云,悠然从容的徐徐飘着。
她的眼神有些怔。
云端之上,是母亲在的地方。
也是,大道所向。
情深,道不能止。
382.第三八二章 离别是为了相聚
沈清猗从丹室中出来,见萧琰如往常般立在桃林中,遮阳伞收拢握在手里,炽烈的阳光透过叶间照射在她脸庞上,有种明亮耀眼的感觉,在这炽亮的天色下,耀目得无法直视。
沈清猗眼神恍了一下,心口又微微一疼。
她知道,这是自己忧离别,太会离别苦。
萧琰已经撑开遮阳伞,眉角飞扬,脸上含笑的走过来。
桃林距离丹廊有五十丈远,是青磨石铺成的一圈空地,被太阳烤得似乎要冒出青烟来,靴子踏在上面似乎都有呲溜一声炙出。萧琰一步踏出是二十丈,须臾到了丹廊下。只有沈清猗出来时,她才能靠近丹廊,因为这里太接近丹室,她虽是沈清猗的道侣,却不是药殿的丹师,即使道门内部的人也要遵守这规矩。她立在台阶下,见沈清猗立在丹廊边的眼神有些恍惚,不由关心的伸手,问道:“清猗,今天很累么?”将伞往台阶上移了过去。
沈清猗下了三步台阶,携了她伸出的手,眼眸清深如潭水,又有几分温柔,说道:“不累。是见到你太耀眼了。”
萧琰顿时乐了,眉花眼笑道:“我比今天的太阳还耀眼?”
“嗯,你最耀眼。”沈清猗说道,“在我眼中,你比千亿太阳都耀眼。”
萧琰“噢”一声捂住心口——握着沈清猗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沈清猗的性子清冷持重,情意蕴藏于内,即使深着萧琰,也很少当面对萧琰说情话,只是将炽烈情感赋予在诗词和乐声中,不像萧琰时时都是情话。但每次一说情话,会击中萧琰的心。
萧琰的眼睛亮闪闪,似有一颗小太阳在里面绽放,以吟诗咏叹的声调道:“清猗,我被一千亿颗太阳击中了,轰一声天地灿烂。灿烂的光影,都是你。只有你。我的心中只有你呀只有你。”
雅文库
沈清猗噗哧一声笑出来,“萧悦之——”
笑声清冽悦耳,如松间清泉水从石上流过,之字尾音上挑,似泉水下流迤逦出的涟漪,在这炎热的天幕里荡出潺潺清波。她的面容不笑时清冷,自带寒冽,但此刻笑容从她唇边绽放开去,在炽白的天光下,如同千树万树梨花齐绽放,清雅绚烂,比天光还眩目。
萧琰心口怦然而动。
沈清猗的心口也怦然着,那是欢悦的情怀,像击打的欢鼓,又像采了蜜的群蜂嗡鸣,手掌被萧琰按在她心口上,感受到那清晰的跃动,还有那柔韧的弹性,想起昨夜两人在榻间的厮缠,脸一下又热起来。
天气太热了……
她心想,微吸了口气,平静自己的心,吸入的却是燥热的空气,让她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添了一分躁意。
她看了一眼天空。
白亮亮的刺眼。
萧琰道:“晃眼么,下次我把你墨镜带来吧。这阳光太炽了,看多了眼花。”将遮阳伞举高在她头上,贴心的没有挡着她看天空的视线。
沈清猗站在两级台阶上,眼睛正好和萧琰的眉平齐,她回眼看着她,眼中的柔和让刺眼的天光都温柔下来,她一笑,说道:“不用。戴了墨镜我怎么看你。你这么耀眼,我要好好看你。”
哎呀清猗又说情话,又说情话。
萧琰心口砰砰直跳,今天很不寻常,清猗一连对她说了好几句情话,她的眉已经飞了起来。
沈清猗对她说情话的时候,萧琰却觉得自己满腹的情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看着她,好好的看着她。
沈清猗伸指在她眉上一抹,轻笑道:“傻愣愣的。大太阳底下的,咱们站在这里么?”
萧琰诶一声回神,一边遗憾的叹气,“真可惜是在大太阳底下……”
要不然你还想干什么?
沈清猗斜她一眼。
萧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眨眼笑起来,沈清猗又斜瞪了她一眼。
两人携手往桃林行去,入到桃林,阳光遮去,阴凉下来。萧琰收了伞,和往常一样向沈清猗交待自己上午做了什么,说给阿娘作画,又没有成功,“阿娘的气质多变,太难画了……”沈清猗听着微笑,说道:“你画过很多次了。可能要到先天境,才能画出阿娘的气质。”说到“先天境”时,她声音微微顿了顿。
萧琰想了一会,点头赞同,“你说的对,那我到了先天境再画。”
她说这话时语气寻常,似乎晋入先天境是必然的事。尽管她还没有破情障,也陷在这个瓶颈中,找不到那个能让她进入“绝对冷静”的锚点,但她的信心从未有过动摇,也从未生出沮丧。她修的道是正心诚意,她着沈清猗,那对沈清猗的是她的心意,在她的大道之内,即使她陷于情障中,也只是没有找到方向,而不是上沈清猗阻了她的道。
她的心意是这样的坦荡明白,从不犹疑。
上之前慎重,上之后一往直前,迎风破浪。
沈清猗看她一眼,眸光深柔,清中带艳。
她上的……是这样的萧琰。
从来不会不值得。
而越值得,越深,越深,越不忍离别。
沈清猗的心里一时欢喜,又一时忧郁。
萧琰说起上午还读了《洞虚经》,有新的感悟:“……虚无二字,虚是虚其心,无是无其身……人身与宇宙,心灵和虚空体道合真……”
萧琰神采飞扬的说着。
这部道经是吕道君推荐给她的,要她平时多读,多想。
这部经是三千道藏中的一部,在世间流传甚广,各大世家都有收藏,似乎并不稀罕,事实上这部道经过于玄奥,艰深晦涩,又大而空,宗师境以下根本读不懂,洞真境的也未必能领悟,所以珍贵的不是《洞虚经》原本,而是经解,这是宗门和世家自己的底蕴了。
萧琰没有读过道门的经解,但她读过萧氏和剑阁的经解,只是觉得和自己理解的洞虚之道,似乎有些差异……当然也是正常的,经解是前人著的,各人有各人理解的道,只能做参考;再者,玄奥的道义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能表达出来的,不是奥义,只是道理,要从道理上升到奥义,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悟。
《洞虚经》里面的奥义很深,萧琰觉得,吕道君让她多读这部经,是让她领悟“虚无”。
她修行的无字刀法是虚无,从慕容绝那里领悟的是毁灭的虚无,从李毓祯的剑意中领悟的是至深平静中的虚无,但这还不够,她领悟的还不够。
虚无的奥义,她还远远没有掌握。
如果奥义是从里到外的圆圈,那她现在,还在外围的圈里。
只有洞虚,她才能入虚。
虚境中,无所谓有情,也无所谓无情。
那里,是虚无。
萧琰觉得,她如果能够领悟入虚,可能随时进入“绝对冷静”,情障无所谓障了。
沈清猗以丹经的虚无之义和她印证,丹道也是内丹大道的一种,有实丹也有虚丹,虚无之义也是要领悟的,虽然是不同方向,但互相印证,能开拓思维,彼此都有收益。
萧琰施了真气屏障,隔绝两人的谈话,同时以木生风,附着于屏障上,炎热便去,只有清风徐徐围绕着两人。
渐渐穿过这片广袤的桃林,前方是一片斜缓而下的山坡,草绿满坡,还有按卦位植的三十六株杜英树,因草坡阔,植得比较稀疏。六七月正是杜英花开的时候,枝条下缀着一串串白中浅黄的花瓣,怒放时像铃铛,但在烈日下晒得蔫耷耷的,铃铛也扁了,失去了鲜活的美丽。青草叶子泛着白光,修长的叶身无精打采的垂着,没有了清晨吸露水时的蓬勃。沈清猗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和这花瓣草叶一样,失去了几分精神。
萧琰察觉到她的沉默,侧过脸去看她。
沈清猗的容颜是烈日下也是清冷,如寒潭中的芙蕖,给人冷冽清艳的感觉,那双眼眸也如潭水一般清冽,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澄清而寒冷,此时,萧琰在这双清冽的眸子中,看到了几分忧悒。
“清猗。”萧琰顿步。
“没事。”沈清猗携了她手往前,走了几步又转眸对她一笑道,“心里在想事。”
萧琰眼神一凝,想起李毓祯的信和“时不我待”,心里也起伏不定了,分离和不舍的矛盾情绪在心间翻腾,暗叹一声:折磨人。
……
回到元合庭,用了午膳,两人散步消食后回了讌息室,在凉榻上小憩午休。并肩静静的躺了一会,沈清猗轻阖着目说道:“下午咱们在家里吧,太阳太大了,懒怠出去。”她微微睁眸,侧转身子,看着萧琰道,“下午,你给我作画吧。”
按两人的行程下午是要去雾灵山。
沈清猗说这句话时,萧琰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两人都是聪明又理智的人,不需要多说,彼此的心意已经通晓。
萧琰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只觉心里酸涩,又空落落的。
还没有分别开始想她。
萧琰身子贴上去,伸手紧抱着她,额头和她轻抵,觉得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声音有些喑哑,“我现在开始想你了。”
沈清猗眼一酸,赶紧闭了眼,抬手轻抚她脸颊,说道:“那你要好好想我。”
分离始知相思,相思更知情深。
“阿琰,你已情深。”
适时的分离,会让你的情更深。
沈清猗懂得镜面道理。
感情如镜,情越深,铜镜磨得越光亮,能照见彼此的心。但情深下去,只能让镜面越磨越亮,没有张力冲出镜面。萧琰在她身边,武道已入瓶颈,两人痴缠下去,也未必能让她打破瓶颈,因为她舍不得打破镜面……那不如走出去。情深热恋时分离,是一个刺激。也许还会遇上另外的契机。但停驻在一处,不可能有新的契机。
这个道理,她懂,萧琰也懂。
只是因为不舍得,才将分离隐在心里。
但终究,两人心意相通,也有着冷静的意志做出同样的决定。她们的人生长河还远得很,只图一时的朝朝暮暮,不会有更久远的流淌。
人生,有聚,也有离。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
383.第三八三章 思念如刀,磨刀霍霍
三天后,萧琰辞别道门一干前辈后,和沈清猗分别。
她们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不会黏糊,离别也是平静而利落的,不会有话本中写的,来个十八里山水相送,送了一山又一山。沈清猗只是送她到庭门外,将一副银丝墨镜架到她鼻梁上,最后叮嘱一句:“不要随便对人笑,不要对人太温柔,你这张脸太容易招惹花草。”
离别的愁绪被这句话给冲散了。
萧琰禁不住笑,说道:“那我以后学你,眼眸顾盼间,是寒气凛冽。”
沈清猗轻轻哦一声,抬了抬眉毛,“我在你心里是这印象?”
萧琰笑嘻嘻道:“当然不是——这是你对别人。你看我时,眼里是春暖花开。”
沈清猗忍不住笑,轻轻拍她手臂一下,“又贫嘴了。”
萧琰认真道:“我说的是实话。”说着握住她手,两人执手相看,天地在这一刻静默,万千的言语都在彼此望入心底的凝视中,萧琰猛地上前抱住她,嘴唇吻落在她鬓间。“清猗。”她叫了一声,语声顿了一下,似乎在遏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她说:“我心只悦你。”世间万千绚烂,我只你一人。
萧琰说完放开她,退后一步,落手提起衣箱,最后再看沈清猗一眼,便转身如离弦之箭射去,转眼消失在白亮亮的天光下。
沈清猗转身疾入院内,进入书房后,眼中的泪一下落下来。
白苏轻轻的关上书房门,神色肃穆的侍立在门外。
沈清猗走到临窗的书榻边坐下,那个位置是萧琰读书时常坐的地方。她一手撑在榻沿上,头微微垂着,膝间的裙衫被一滴一滴濡湿一片,她的手忽然抬起,按在心口上,指尖陷进了绸衫中,微微泛白。她坐在那里,眼帘垂着,久久未曾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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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分别,已经思念。
……
萧琰转身离去时,强抑的泪意瞬间涌入眼眶内。
流泪并不是软弱,但她和沈清猗都不愿意对着人落泪,只愿笑着分离,将笑容留给人,眼泪留给自己,分别后才让悲伤肆意流淌。
她箭射一般上了山道,抬手摘了墨镜,任扑面而来的狂风将眼泪吹去,心中的悲伤却如长河流淌,尽是她和沈清猗的光影,流淌的是她们相处的点滴,清晰得如同留影石记录。
不能回忆,相忆深越难舍,但身边经过的风物都是回忆。经过的山,她会想,她和清猗来过。经过的泉溪,她会想,她和清猗来过。经过的村庄,她会想,她和清猗遥遥路过。经过飞鸟的身边,她会想,她和清猗共骑过仙鹤。驰过群鹿的身边,她会想,她和清猗骑过其中的一头鹿……
这些山山水水都是她们的点滴,现在成了她思念中的长河。
还没有出神农域,她已经想她想得心痛!
离别是刀,剜心的痛。
萧琰出了神农域,直往长安,一路上都没怎么歇,在山道或林间纵驰,她只担心自己一歇下来,疾风不能鼓荡入心中,那里是空空的,仿佛生命也由此空白,让她觉得寂寥;神识进入识海,那浩淼的清波,仿佛也是一片茫茫。
她不敢去深想,一想忍不住思念。
可是,思念却如附骨之疽,不容她不想,蚀骨**的滋味如蚁啃啮着她。她只觉得眼中所见,都失去了颜色,炽亮的天空是灰白的,云彩是灰白的,树是灰绿的,草是灰绿的,花是蔫巴的,失去了鲜活和亮丽。热恋中的离别,让萧琰一下从燃情夏日到了冷落清秋,落叶飘下,都是思念的愁绪,风声呜咽,都是相思的诗句。
伴随着相思的,是无止境的孤寂。
她和沈清猗不是第一次离别,然而这次离别,却比任何一次都让萧琰感到孤寂。
那是幽空虚以寂寞,那是淡月疏星共寂寥。
她和沈清猗已经做过人间最亲密的事,灵肉相合是情的养分,也让情的火焰烧得更烈:炽烈的相让她们渴望拥有彼此的身体,而身体的合而为一又让她们的心纠缠得更深,缠绕得更紧,离别,像两人合在一起的身体被劈开了一半,从相拥的温暖炽烈中一下到了孤清的寒冷,怎么能受得?
萧琰夜宿在树丫间时觉得特别凄凉,嘴里咬着树叶子想着沈清猗柔软的唇,看着天边的弯月想着沈清猗的眉,闪烁的星星都是沈清猗的眼睛,一闪一闪,都是她的话语……萧琰忽然捂住心口,只觉得自己心口中箭,痛麻酸楚,差点潸然泪下。
别离,是这样的苦。
孤衾夜深冷,雁行单影凄。
天地是这样的岑寂,空廓唯有你一人。
萧琰放任自己的思念,感受这种痛楚。
她缓缓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微湿,在夜风中如露凝冷。
品尝过情之蜜,一时的分离,是这样的痛苦,若真的生死相隔又如何?
愈深,心魔亦重。
萧琰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枝隙间,闪烁着繁星的天穹。
情至深处故生怖,情至深处无怨尤。
她忽地起身振臂,向前疾掠出去。
夜风扑打在脸上,澄静的眼睛比星辰更亮,她的心已经沉入平静。
生死间,有大忧怖,得失,有大忧怖,真正的武者,不在忧怖中死,在忧怖中强。
她必踏着忧怖而进。
……
萧琰出了荆湖北道,顺着洵水源头纵入子午谷,入了京畿道。入谷的瞬间,她感知到被一缕神识锁定。
她能感知到,是因为对方让她感知到。
萧琰眉梢一动,轻轻叫了声:“大师伯!”
这是阁主的神识。
那缕神识如轻雅的风,轻轻抚过萧琰的发梢。
萧琰便知道,从踏入京畿道起,到入东宫为止,她都将处于大师伯的神识之下。
反天启派对她的追杀还没有止。
准确的说,他们对于星命者,都有毁灭的意图。
星命不可能一直被遮掩下去,他们五人身负星命,大概已经被对方的大易师全部卜算出来,但清猗在神农域,昭华在长安,千山在神庙,四哥处在大军中,只有她出了道门——虽然是秘密赴长安,但谁知道进入京畿道后会不会被对方的先天察觉呢?
阁主是在保护她。
……
或许因为剑阁阁主的神识一直在萧琰身边,也或许因为“兴唐会”没有察觉到萧琰北上长安——这个可能比较小——萧琰安静的出了子午岭,往北越过秦岭的终南山段,再驰出纵深百里的牛首山,在山脉北麓的涝水东岸登上控鹤卫候在那里的快船,沿河北上至咸阳南外,再转漕渠,经西水门入长安城内——这一路都是安静的。
当然萧琰不认为这是“兴唐会”放弃了杀她的念头。
而是没有机会——如果一击不中,他们再没有机会。
有阁主的神识在侧,他们只有一击、不会有第二击的机会。而萧琰左腕的镯子,神识激发符纹能让她瞬间一遁千里。对方即使不知道她有上清掌教这位神符师赠送的瞬移遁镯,但在潞王李良玉于乌古斯袭杀她失败后,也必然会猜测到她身上有先天宗师给予的护身之宝;加上萧琰本身实力极强,反应、机敏、心性也是上上之选——他们一击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权衡之下,萧琰一路平静是意料中的事。
萧琰入城是七月初五,临近七夕,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氛。大唐的百姓大概是最会享受节日的,无论什么节日,算是祭祀扫墓的清明节和七月十五祭祖的鬼节,他们也能过出欢乐的气氛来。萧琰坐在控鹤府的四轮马车上走东西直街时,听到坊内的高楼上传出迎七夕的歌声,诗中的幽怨也被唱出欢乐调来: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
萧琰听着,便勾出了相思心肠,心道:仙家哪有好别离呢?——只愿长相厮守不分离。她心中思念溢出,右手抚|摸约指,眸中有着怅然,不知明年此时,她能否和清猗相聚?转念又想道:“迢递作佳期,金风玉露时”,有离别之苦,才有佳期之乐——也唯有以此安慰自己了。旋又想着七夕送清猗礼物,立时传音给驾车的控鹤卫,让他先驾车去东市,再入东宫。
那控鹤卫之前得了指令听从萧琰的吩咐,木讷的应了一声,驾车过皇城后直行,崇仁坊尽头是东市。萧琰在车上戴上了半面面具,下面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这是七夕节日期间时兴的戴法,萧琰则是为了遮面不引起注意。七夕是情人相会之节,戴半隐半现的面具是一种流行的情趣,东市中衣着华丽或低奢的郎君贵女们有不少戴半面的,式样新奇各异。萧琰的白玉半面还不算出众的。长安东市“贵”,出入东市的都是贵族士宦之家,容貌出色的、气度不凡的不在少数,萧琰容貌遮了半边也吸引了不少目光,但没有造成百众瞩目,出入店铺很快,她对东市的格局也很熟,需去哪些店楼娴熟于心,半个时辰内将目的地看了一遍,选中礼物后上了马车。
萧琰持有李毓祯以前给她的出入东宫的印符,马车从延禧门入皇城,过横街是东宫。控鹤卫驾车离去,萧琰从东宫左掖门入宫,经过西门通训门内的夹道时,见宫墙内立着一位老熟人——东宫千牛卫左副率尉迟亭,曾经是李毓祯的侍卫副统领,李毓祯还是清川郡主时,萧琰和这位尉迟副都尉有过交道。
“十七先生,殿下吩咐尉迟亭在此迎接您。”
尉迟亭一板一眼的向她行礼说话。
萧琰入宫并不张扬,尉迟亭在东宫外迎她比较打眼,故选在东宫内外朝宫道上相候。他看到萧琰想起“手帕事件”,心中嘤嘤泪流,殿下为什么吩咐他相迎?之后不会再给他穿小鞋吧?……总之,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说话!尉迟亭坚毅的脸庞变得有些僵硬木讷了。
萧琰微笑回礼,“有劳尉迟将军。”心中嘀咕:进了宫果然不好,这尉迟侍卫以前挺有表情的,现在都成泥胎木偶了……唉,都是被宫中摧残的。
宫墙内日影已经过中,午膳之后陪着父亲在曲廊散步的李毓祯忽然鼻子有些痒,她转头看了眼东宫的方向,萧琰应该已经进宫了,刚进宫说她坏话?——反正心里没想她好事。李毓祯抬手揉了下鼻梁,心里哼一声,长眉一挑,唇角又翘了起来。
皇帝笑道:“心情很好?”
李毓祯微笑,“磨刀霍霍,烹羊宰牛且为乐。”
皇帝:……
萧琰走在宫墙夹道内,总觉得寒风飕飕,不由抬眼望天,高空炽日当照,铺得平整的青砖道上都快冒出烟了。她忽地愁眉转头看向大明宫……风从东向来啊。
尉迟亭送她到宜秋宫前便告退离去。
宜秋宫还是这样的安静,见不到内侍宫女来往,宫内没有高墙夹道,茂密葱笼的绿荫间白墙绿瓦敞轩曲廊掩映隐现,又有竹林萧萧,隐有山石流瀑声,少了皇宫的宏伟壮丽和金碧辉映,多了闲居的清雅幽静——萧琰如今看着,觉得还多了几分安然自在和超然物外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大师伯在这里住久了的缘故,不是说“境由心生”吗?心之所向,境之所在。佛家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萧琰又想起清猗说的《词论》,是崔七郎崔清珏去年的新著,上面评词有一段,“有我之境,以我观物。以意造境”,似乎也合了境由心生的道理。她想起庄子的“超乎象外,得其环中”,这意境也是相和的。
她心里默默想着“境由心生”“有我之境”“超乎象外”,心中隐有所得,却又如雾中观花,朦朦胧胧不清晰。她一壁想着,一壁逶迤而行,穿过浓密绿荫下的石子甬道、匝道,到了三重殿院的宜秋宫——宫内又有宜秋宫,即主宫。
偌大的主宫中,阁主只留了五名宫女,只负责茶水点心熨洗洒扫,没有迎送也没有贴身伺候的,皇帝和太子来了也是如此,自带宫人侍奉。萧琰自个儿入了东侧殿院,是她以前住的琅玕殿,殿内门廊房间都很干净,空气也很清新,显然每日都有宫女打扫,她不在时也保持了整洁。萧琰径直入寝阁放下衣箱,取出更换的衣物,去浴阁洗了个简捷的淋浴,换好衣出来便去正殿院拜见大师伯,奉上自己在神农山亲伐的一段木雕刻的大师伯头像,刀工是她体悟的刀意,得到了大师伯的摸头好评,她顺势问出早想问的话:
“师伯,昭华还好吧?”
384.第三八四章 我很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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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帝国风气开放,加之出过四朝女皇,如今早没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也可以科举为官,和男子同殿为臣——怎么防呀?
况且,延自两晋南北朝的阀阅之家因道玄风气,对男女大防本不那么看重,郎君女郎在十五之前都是可以同榻而坐、同案而食、同堂读书的,成年男女也不讲太多避忌,家宴时伯叔妯娌均同堂共宴,伯叔嫂弟妹也可共处一室,只要仆婢相随即可。
更别讲已经融入河西草原开放风气的兰陵萧氏,听说萧氏女郎在成亲前和情人欢好是常有的事,成亲后各走各路,只要没弄出孩子不算事。
再说萧琰年方十一,不过小郎而已,算出入内院也无妨,讲什么避忌呀。
沈清猗一时觉得萧琰的脑门上刻了大大的两个字:麻烦!
***
深夜,秋雨飘飞廊院,偶有雨点打在窗纸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萧琰已入睡。
绮娘给她掖了下锦被,轻然走出,带上房门。
“尊上。”她进入商清寝卧,恭敬行礼垂首。
商清斜肘半撑在榻上,自有一股闲散的风流,淡声道:“四个月后,给萧无念用洗髓方。”
绮娘吃了一惊,抬眸有不解:尊上以前不是说……?
商清唇边溢出淡淡一丝笑,“无妨。已经有人遮掩因果了。”
绮娘眼睛一亮,想起萧琰白日回院兴奋说“四嫂答应教我了”,顿时面色恍然,心道:尊上高明。
她行礼退出,这洗髓汤的几味主药可是难炮制得紧,尊上给了她四个月的准备时间,她可得赶紧了。想起萧琰过年后跳入浴桶时的鬼哭狼嚎,绮娘吃吃低声笑了。
***
至腊月初,萧琮体内的余毒全部清尽。
缠绕他二十一年的痼疾终于完全痊愈。
萧昡大喜,立即将嫡长子病愈的消息放出去,并上表朝廷,正式请封萧琮为世子。按大唐的袭爵律令,王公侯家的嫡长子在二十冠礼后便可请封世子,但萧琮因为病体之故,在二十冠礼后暂未请封世子,如今病体痊愈,请封世子是应有之意了。一时间,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虽然朝廷的册封诏敕还没下来,但可以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萧琮是安平公主的长子,当今圣人的外孙,流着一半皇家的血,难道让河西兵权落入萧昡其他儿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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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朝廷或许早前还打着萧氏因世子不定而内争的摸鱼主意,但萧琮一愈,这事儿别提了,至少不会为难萧琮的世子请封——这没道理!
皇帝虽然年高,却还没有糊涂。
所以,诏敕虽还没下,收到消息的邻近的世家勋贵都早早送出了贺礼。加上临近年节,正好贺礼加年礼一起送,国公府今年收到的节礼堆成了山。大主管萧存贵翻礼单翻到手软,乐颠颠向家主汇报,并将重点关注的礼单挑出后整理呈上。
萧昡看后,便和府内首席幕僚任洵商议礼单的事。
首先是太子的礼,“一枝五百年份的山参……”
“应景。”任洵倚着凭几,大袖曵地,慵懒笑了声。
“又有,钟太傅手书《宣元表》,”萧昡补充,“不是王右军的临本。”
不是临本?
任洵陡然坐起。
那是真迹了!
——萧昡鉴识字画的本事若认大唐第二,无第一。
任洵手已伸长去,“哪里,哪里?给我看看,让我鉴定鉴定是否真迹。”
“给你鉴定?”萧昡一哼,“鉴定着到你屋里去了吧!”
“小气!”任洵翻着白眼,带着两分嫉妒的表情,“太子对你可是下心思了。”连钟太傅的真迹都舍得拿出来!他好想抢啊!
任洵琢磨着他和萧昡的武力值,然后怏怏的趴了下去。
萧昡大爽,哈哈哈三声,又往下念道:“齐王送一枝五百年份的长白山参,一枝三百年份的云台紫灵芝,一幅王石军的《上穰帖》。”
“哟,”任洵倚着手肘咯咯笑起来,“可真是出手大方!”
啧啧,钟太傅的《宣元表》,王右军的《上穰帖》——这是角力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任洵语气悠悠。
萧昡笑着竖指,在空中写了一字:疾。
圣人有疾。
所以,太子和齐王都急了。
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都是嫡!
“呵呵,圣人六十有五了。”当今陛下风流,喜鲜好色,后宫妃嫔不说三千,三百肯定是有的,每晚都要御一女,据说还有玩□□、三飞的,这圣体嘛……呵呵。
任洵撑着颌笑得风流,斜了萧昡一眼,“两边都来人了?”他昨日下午才从安西都护府回来,今个一早被萧昡叫了来,估摸是这事。
萧昡沉着脸点头,“前日上午进的城。”他一拂宽袖坐在任洵对面的坐榻上,脸上带着几分哂色,道,“去承和院看了四郎,嘘寒问暖的,问了许多话。”他沉声笑了起来,“天下谁人不知,我儿的病是药王留下的医方治好的。”
药王孙先生,道号道玄子,道门三大高手之一,也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世人尊称“药王”。
任洵笑道:“是极,是极,太子和齐王都应该去问道门,孙先生仙游何处?梁国公府哪里晓得。”
他当然不信萧琮的病是孙道玄留下的医方治好的,但是他相信,这病肯定不是孙道玄出手治的。
萧昡意态悠悠笑着,“孙先生十多年前不知云游何方了,太子想寻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太子对孙先生,恐怕未必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急迫。”
太子一生下来有疾,当年皇帝亲自去道门请来道玄子给太子治病。道玄子给皇帝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萧氏在付出好几个秘谍的死亡代价后,终于探查出一个真相:道玄子只给太子开了一剂药。
从那时到现在,这剂药已经不间断的服了三十八年。
太子还是那样病着,也只是那样病着。
齐王当然希望太子这样病下去,算不病得一命呜呼,但这病弱的状况也能让不少大臣心思摇摆——所以,梁国公的嫡长子绝不能是孙先生现身治好的。
至于太子,心思沉着呢。
明着是急迫的想得到孙先生的行踪,暗地里,谁知道呢?
萧昡唇边冷笑,道:“你前些日子不在,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五,裴中书面见圣人时,说了句‘天祚延年’……后来不知怎么传出,说是意指太子,呵呵……”
这不是在影射太子“无康不祚”?
任洵嗤道:“裴中书老成持重,怎会说这样的话。太子不信,圣人也不会信。”
中书令裴昶那是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哪会对储君之位表态。
萧昡挑起眼尾一笑,“还没念完呢,”顿了一下,重重念道,“又送《斫琴图》一幅——”他笑眯眯的,“真迹。”
任洵咬着手指看着他。
顾常侍的《斫琴图》啊,好想要!
“说吧,拿什么换?”他牙痒痒的。
萧昡眯了下眼,“听说明允早年去会稽,曾得故人相赠一把好刀。”
任洵咦了声,“国公手中还缺好刀不成?”萧昡嗜好收藏字画,也嗜好收藏名刀名剑,睿思堂的兵库中名兵不少。
萧昡微微笑着,“岂不闻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任洵不假思索的,“成交。”生怕萧昡反悔,“快点,快点,把画拿来。”
萧昡摇头一笑,起身从书案旁的青瓷大插瓶中取出一卷紫绦系着的画轴,伸手递了过去。
任洵迫不及待的接过去,小心卷开,眯细着眼睛上看下看了一会,咯咯咯笑着,“不错,不错,是顾常侍的《斫琴图》。”
“顾氏竟舍得送给齐王?”任洵哼了一声,三百多年前江东顾氏与兰陵萧氏并称“建康萧顾”,如今顾氏却已经没落了。他这话里带着酸味,不知是鄙夷顾氏乱送先人真迹,还是嫉妒人家真迹太多不当回事。
萧昡哈哈道:“也是《斫琴图》,你当人家舍得送《洛神赋图》《女史箴图》?”不过是数百幅真迹中的中上之作而已。
任洵小心翼翼的卷起画轴,一脸满足之态,“顾常侍其他的我也不求了,能得《斫琴图》已心满意足也。”
任洵人称“琴三痴”,一痴收藏名琴,二痴收藏名琴谱,三痴收集名琴图。
卷了画轴,他又回复疏懒闲散的神态,“两方送的都是重礼啊。”
黄金珠玉算得什么,五百年的山参灵芝虽然稀罕,却也不是不可得,唯独这些名人真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齐王加上一幅《斫琴图》,这礼却是重过太子了。
任洵斜倚着凭几,大袖挥了挥,“齐王表现得急迫了。”
萧昡眸中幽色,冷冷一笑。
他叫进萧存贵,吩咐道:“将礼单抄给承和院,由四郎君定夺处置、回礼。”
萧存贵应诺退下。
任洵懒懒的拂了下袖子,“国公这是将四郎推向前面了。”这礼可不是好回的哦。
萧昡负手道:“四郎卧病二十一年,难免有人动心思,也该显显眼了。”
任洵笑悠悠的拖长声调,“风口浪尖哟——”
萧昡眼眸深幽,“玉不琢,不成器。”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385.第三八五章 我是一棵小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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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心里着急,眼看距腊月三十越来越近了,父亲却还没有表态,他心中急躁,大冬天的竟上了火。
沈清猗给他开了清火的食膳汤,安慰他道:“父亲若无意,当日便拒绝了,应该还在思量。”
萧琮叹了声,不知道父亲在介意什么。
若知道当年之事,便能知晓父亲和商娘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这么多年都封禁景苑,甚至还波及到阿琰,至今未“上举”。
这是萧琮最忧心的事。
士族子女若不上宗谱,意味着家族不承认其身份,相当于“外室子”。
他怎忍心阿琰遭人轻鄙?
何况,阿琰如果顶着外室子的身份,再有品貌才华,仕途也会走得艰难。
虽说寒门通过科举入仕已经广泛,但同等的才华,世家子弟肯定要比寒门子弟容易出人头地,即使在河西也是如此。
他怎能忍心阿琰如寒门子弟般辛苦打拼?
萧琮心中浮起阴霾。
沈清猗却觉得萧琮是身在局中入了迷障,梁国公若真的将阿琰作外室子看待,岂会让他占排行?虽然这排行有可能是占的三岁刚记上宗谱两天夭折的萧玦的行辈,但谁知道呢?
沈清猗是不急的。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
是明珠,不会让它埋在土里。
……
日子么过了几天,到了腊月二十。
冬夜的月很淡,隐约照出清宁院前庭中央那棵高大梧桐树的婆娑之姿。
萧昡立在一棵苍松下,远远望着那棵梧桐。
这棵树是清宁院建好之日,他亲手种下。梧桐,梧桐,有凤栖梧。
最初商清抱来阿琰的时候,他心中还怀疑这是不他的女儿,看完商清带来的信,脸更黑了——什么叫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他的孩子?想起她那些裙下之臣,他心中怒火熊熊,若让他找出另外那二分之一,一定让那厮各种死!
萧昡黑着脸看了襁褓一眼,只那一眼,让他心揪住了——太像她了!
纯黑色的眸,璀璨如宝石。
萧昡忽的眼眶一热,他以为自己是恨她的,但在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泛起欢喜又酸涩的情绪,没有耻辱和恨意,心中想着“她终究是有几分喜欢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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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是我的,”他心想,“既然她让人抱给了我,那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
“名琰,小名栖梧。”他说。栖梧,栖梧,这里是你的家。
没想到,一年后,那人带着她的一封信来了,然后商清死了,那人成了商清。
从此,景苑成了禁苑,清宁院一道门,隔绝了父女。
他是她的父亲,却不能抚养她长大。
他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她成长。
寒风吹动着萧昡的宽袍大袖,衣袂飘然,风姿俊雅,淡淡的月色,映得脸庞如玉生晕,蒙蒙的光华,一双眼眸却是黑沉的夜,望着院内那棵梧桐树,夜色般的眼眸渐渐冷凝。
他已忍了十一年,还要忍多久?
萧昡握起拳头。
萧怀中静静立在主子身后,纤细的身影仿佛与松树融为一体。
萧昡大步向前走去。
将近门阶时,却又停下来。
片刻,才又抬起脚步,慢慢的走过去,轻然无声的踏上那层麻石台阶,右手抬起,握住大门上那只乌亮反光的锡环。
他的手攥紧了,白皙如玉的手指扣在黑亮的锡环上,净白的手指因为用力攥得更发白。
却终究,还是没有叩响。
萧怀中垂下眼皮。
这一幕,他已经看过很多次。
但即使看过多次,仍然让人难过——权势显赫的家主,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啊。
十二月的冬风寒澈入骨,锡环才沾染上的温度瞬间又被寒风吹去。
萧昡终于放手,转身,走下台阶,默默的往前走着。
萧怀中静静跟上。
顺着石子路到了湖边,又沿着柳堤往前,过了一丛竹林,一片草地,顺着青石路到了青黄藤蔓的院墙前。
朱红色的拱门紧闭。
萧昡衣摆微拂,足尖一点间,便已跃上高高的墙头,飘然下去。
萧怀中紧随其后,腾身跃出墙外。
朱红色的拱门静静的紧闭着,一如十一年来的每个日夜。
萧昡慢慢向前走着,双手拢在大袖中,隔着袖袋,摸着叠得整齐的那一沓。
“她是我的女儿,有我的天赋。”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道。
萧怀中没有接声。
他知道,主子不需要他接话。
萧昡望着淡月,慢慢的走着,眼里映着清浅的月光,溢着淡淡的光华。
“她是我的女儿。”萧昡一字一顿道。
连日来的犹豫不决,终于在今夜下定了决心。
他按了按袖子,平日潜如深渊的眸子,此刻在浅浅的月色下变得明亮透澈。
那双眼中掠过锐利的锋芒。
大袖一展,夜风如刀般划了开去。
***
次日,夜深,仍是寒凉薄淡的月。
一抹轻烟掠入景苑,几个起落便在清宁院门外,踏上台阶,轻轻叩了锡环。
半刻后,门打开,商七目光如刀。
萧怀中掏出一封漆函递去,转身掠走。
商七看了他的背影一阵,关上院门,进了内院,轻叩绮娘的门,将漆函递了进去。
凌晨卯正,萧琰起身去外院练拳,绮娘进了正房。
“尊上,萧怀中夜递。”绮娘呈上漆函。
商清穿着雪白的寝衣半倚在榻上,眼眸半阖,淡漠的声音道:“启。”
“是。”绮娘去了火漆,取出一张折好的方胜,递了过去。
商清看后,哼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半晌,纤白的手指在榻上轻叩了几下,道出一字:“可。”
绮娘躬身退出。
屋外又下起了雪。
萧琰在雪中练拳,六字喊山诀每喝一声,便觉耳中如雷鼓,震神,震心,每喝一声,便觉内气在经脉中震荡,流动更疾,更有一种仿佛山洪要泄出来的感觉。
她心中一喜,这是要突破的征兆。
萧琰的拳风一变,不再刚中蕴柔,而是转为刚猛,顿时呼啸阵阵,刚猛的拳风将地面上的梧桐枯叶都吹荡而起,天地元气在她身周形成了漩涡,顺着她打通的经脉窍**,源源不断的灌注而进。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清脆又密集的骨骼脆响,她浑身的骨骼,仿佛波浪般的涌动了起来,身体从头部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骨节活动了起来,让身体形成了一道动荡的波浪,整个人的身形随拳路如熊、狮、虎、龙、凤,啪啪的骨骼声音也更加清脆密集……她衣服下的每一块肌肉,也一块接一块的蠕动了起来,如果这时脱去衣服,能看见她**上仿佛掀起了一道道波浪……
猛然,她听到身体内一道奇异的响声,仿佛九天一道惊雷劈入,她呼出一声“呵!”一式赤龙腾海,双腿一个盘旋,翻滚落向院西角,落地时右拳猛然轰向下方的试拳石。
砰!
三尺见方、两尺厚的麻石从中向四角裂出一道道蜘蛛般的细纹,跟着嚓嚓响声,碎成了一颗颗细如指头的石子。
萧琰眼中露出狂喜。
周天境!
她大笑一声,陡然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双足开立,抱阴负阳,意守足心,接通地元,意守掌心,接通人元,意守头顶,接通天元。
天地元气从左右足腿六经上行到背,沿着督脉上行,经玉枕上黄庭,灌顶后天元从头顶入上黄庭,经眉心上丹田,沿任脉下行,至下丹田,同时天地元气从两臂经脉上行,再沿任脉至下丹田,十四经元气汇合,在下丹田内旋转,聚气化为内元。
这才是完全的大周天。
打通全身十四条主经脉,一百零八窍**。
她终于进入了周天境!
从化元境初期到中期,她用了半年;从中期到后期,她用了一年;从后期到大圆满,她用了一年……如今,她终于突破大圆满,晋入周天境!
萧琰哈哈大笑。
从化元境到周天境,她只用了三年。
“啪啪!”商七在回廊下轻轻拍掌。
“哈、哈、哈!”萧琰叉腰笑了三声,得意的扬眉,“商七,三年哦。”是谁说从化元境突破到周天境至少要五年的?
商七木着脸,“小郎天资聪颖。”呜呜他又受打击了,绮娘求安慰。
正在东厢房准备药汤的绮娘弯起了眼睛,可怜的阿七哟,哼起了小调。
回廊下,商清乌发未绾,随意披拂在肩上,神色淡静的看着庭院中飞舞的雪,见萧琰欢呼的奔跃进来,她淡墨色的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转瞬便如雪后山色般清静宁谧。
“阿母,我周天境了!”萧琰冲至廊阶前一步时,忽然想起还没沐浴猛的刹住身子,抬袖抹了下汗水,红扑扑的脸上双眸璀璨生光,将她十分的容色衬得越发光彩夺目,仰起脸来求表扬。
商清微微一笑,“不错,萧无念。”招手让她走近,手抬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萧琰的眼睛立时更亮起来。
母亲,我会更努力。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腰如杨柳,口含兰麝,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386.第三八六章 重点不能歪
李毓祯节操突破天际,萧琰不能说不行。欲知后文,滴滴滴……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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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奴,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冰雪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两条清淡的眉毛紧蹙着,提笔在药方上时划、时写。
不觉近了酉时。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奴,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387.第三八七章 巅峰、七夕与光海
“李昭华,你毁了大唐一大绝句。”
萧琰幽幽目光,如看千古罪人。
李毓祯跺足大笑, 还眉一扬说:“我是吟首诗,你自己想歪,怪得谁来。——萧悦之,你思想不纯洁了啊。”
萧琰怒瞪:究竟谁不纯洁啊?
“哈哈哈!”李毓祯大半边身子都斜倚在弧面凭几上,穿着宝相花罗袜的右足跺榻大笑,这种不合优雅的动作被她做来疏朗洒落, 随性又恣意。
“你知道远古鲲巫部的文明叫什么?”
她笑着笑着忽然来一句。
这么突然勒住马缰扯回话题!
萧琰好像被狂奔出去的马车陡然一个急转弯,脖子都被甩脱了, 很想伸手过去将李毓祯脖子咔巴两下, 让她也试试被扭过去又扭过来的感觉,抬手摸摸自己的肋骨,已经在慢慢愈合, 有些作痛, 她觉得是被李毓祯气噎闷痛的,斜瞪着眉眼, 没好气的道:“远古道统那么多, 我怎么知道, 你说叫什么?”
远古人族的修行是野花盛开的时代,人族为了强大,什么路子都敢试,渐渐形成了繁多的道,有各类的天赋血脉神通,也有修炼出的神通,还有法道、术道、体道、魂道、念道、愿力道等等之分,谁知道这个鲲巫部是什么道统?远古和上古的太多记录都已经湮灭或散落遗失,萧琰看的那部《远古大妖志》是残缺的,那些大妖的神通都没有记载,谁知道鲲族和巫族混血出来的是什么天赋?而且,她也不知道是另一半的巫族血统来自哪一部人族,怎么知道鲲巫部修炼的道统是什么。
但是,李毓祯说的是“远古鲲巫部的文明”……这一点萧琰是知道的:远古道统繁多,当然有大道统和小道统之分,但能被称为“文明”的,那一定是非常强大繁盛且流传甚远的大道统。
李毓祯向她扬眉道:“这个道统你一定听说过。”
“嗯?”
“空海隐修会的修者,所有人的姓氏都是一个:亚特兰蒂。”
“亚特兰……蒂……?”萧琰念一句,忽然神色定住,眼睛睁大,惊疑不定的望着李毓祯,微微吸气道,“你是说?”在李毓祯挑眉神色中得到肯定,她“诶!”一声,舌尖慢慢滚出五个字,“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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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特兰蒂斯!
萧琰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喟叹的语调,“巅峰时代文明**,亚特兰蒂斯。”
她目光垂下,盯着莹玉冰瓷海棠花碟内切成片儿的蜜瓜,想到要被切成瓜片儿危险的克里特,心里涌出一种白衣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的感慨,抚膝叹道:“人族巅峰时代的文明峰巅,如今只是地中海上的小岛了!”还是即将被人瓜分的小岛。
人族的巅峰时代,是指远古和上古之间的那段岁月,那时巫族大战还没开启,世界也还没变成洪荒。
人族除掉了神族,又除掉了妖族,取得了这个世界的统治权,人族道统大发展,文明也攀升到巅峰,这段大概两三万年的时期在上古的记录中称为“巅峰时代”,穆和亚特兰蒂斯,是这个时代的峰巅,是东西大界的最强道统,合称**,那时还有很多强盛的大道统,如盘古道统、根达那道统、米特拉姆道统、雷姆利亚道统等等,都处在这**的光辉之下。
如果以世家来譬喻,穆和亚特兰蒂斯是当时道统的两大甲姓……但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昔日甲姓,亦可沦为庶姓……穆已经风流云散了,没听说有直系传承;相比起来亚特兰蒂斯还没这么惨,至少还有个空海隐修会,有血裔传承亦有先天,怎么着也还在士姓里面。
萧琰一脸追思往日怀忆巅峰的表情。
李毓祯轻撩眼皮,唇角嘲哂,“两大巅峰开战,自个作大死,山峰崩塌毁落不是必然的事儿么?”她从不怅然已经毁落的,无论多么辉煌,因为她必定会站到更高的峰巅,俯瞰过往的山峰。她说着,伸手叉了片瓜,喀嚓喀嚓吃了。
萧琰:“……”
你不吃这片瓜我会觉得你真豪情。
吃了片瓜我感觉你在打主意……
你给我提克里特和亚特兰蒂斯是什么意思?
萧琰转目看着场上马球,忽然手击左几上的小鼓咚咚几声,喝了一声“好!”表达了对场上红巾队内侍和宫女高妙配合穿刺击球的赞赏,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仿佛被精彩的比赛吸引了,顾不得说话……
她才不相信李毓祯是随口说事,无的放矢。
真以为是闲聊,那才怪了。
萧琰直觉李毓祯是在打自己主意,决定不接这个话题聊下去,没准说着掉进她挖的坑里,还是看马球比较安全,场上宫侍这么精彩的比赛,也不能辜负嘛。
李毓祯斜了一下萧琰,眸光也看着赛场,看到记精彩拦截,咚咚敲鼓表示喝彩,场上场外气氛都很热烈,李毓祯的声音凝在两人之间,清晰入耳,“明日你随我去清晖阁。”
萧琰一愣,“……啊?”
清晖阁是皇帝读书的地方,她去那儿做什么?不对,她不该去那儿。
李毓祯眉一斜,嘲笑她,“萧悦之,你知识太浅薄了,需要补补。跟你说起空海隐修会都不知道。”
萧琰一脸无语,她没事去翻古籍查空海隐修会作什么?谁知道远古的文明峰巅亚特兰蒂斯还有个血脉后裔是空海隐修会呢?她的时间也是宝贵的好吗,不是什么都要看;再说了,知道空海隐修会是亚特兰蒂斯的血裔传承跟她有几个晶石的关系?
李毓祯一脸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多读书,学习。”
萧琰一脸受惊吓的表情:……
这一副谆谆告诫的样子肯定是在作妖!
李毓祯这是在给她挖坑。
肯定是在给她挖坑!
但……萧琰能说不去吗?
作为好学习的上进青年,萧琰不能说不去读书。
更何况,那是圣人读书的清晖阁呀!没准她和高宗读同一本书,看到高宗的调侃高宗的感想,陛下亲手做的笔记!……
萧琰一脸严肃的表情,“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是读高宗陛下读过的书吗?”
李毓祯:“……”
你真敢提啊!
高宗读过的书那都是古董了!
皇家珍藏。
……
“明天是七夕!”萧琰忽然想起反对道。
李毓祯瞥眼看她,“哦,那又怎么着?你是能见沈至元啊还是能见啊?或者你在帝都还有情人赶着去鹊桥会?”
萧琰听到前面耷了眉,听到后面呸呸两声,杏眼圆睁道:“我哪来的情人!你别坏我清白啊!”
“哦没有鹊桥会那明天读书吧。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萧琰:“……”
谁跟你愉快了?
***
从清思殿的马球场出来,天光已过了酉时。
萧琰没有出宫,和李毓祯一起陪皇帝用晚膳。李毓祯说起去清晖阁读书的事,皇帝笑着点头,“年轻人多读读书好。”没有说萧琰去清晖阁不合适,皇帝有时也在清晖阁里召见翰林学士讨论学术文章,只要不去咀华室行。
但李毓祯让萧琰阅读的书恰恰是咀华室里的。
——当然不是在咀华室里读:那是只有皇帝,现在又多了李毓祯这位监国太子,才能进去阅读的地方,里面设有清洁恒温法阵,连清扫的侍人都省了。
次日清晨萧琰先去了长安城内的无量观,将给沈清猗的七夕礼物寄出去了,叮嘱今日一定要送到。心想不知清猗给她送的什么,叮嘱无量观收到礼物赶紧送去秦国公主府——公主府里的人会及时递进东宫。
回到东宫,她和大师伯说起破障丹的事。
阁主端着茶盏,轻轻啜了几口她送的灵雾仙崖茶,微微一笑,说道:“以你历劫的级数推算,这种破障丹对你用处不大。不过,也可以用一用。——你去和昭华说吧。”
萧琰应一声,说道:“我问问昭华可以用什么交换。”
从主殿出来,她去漱心潭边练了一个时辰的刀,又在石桥上打坐至过午,看了眼天色,便回去换了上将军的公服。果然,约摸两刻钟后,容池过来了,照旧从内苑送她去大明宫。
萧琰在紫宸殿的便阁子候了一阵,靖安将军孟可义从东暖阁出来,李毓祯叫了她,便她去清晖阁。
出了紫宸殿,北面是蓬莱殿,过了蓬莱殿,是清晖阁,地势在这里走高,上得楼阁,能看见北面清波浩淼的太液池。楼阁的北面有台轩,高风送爽,遥望湖水翠山,读起书来真个高阔疏朗。
不过这里是读闲书,风太大,把珍贵的书籍吹损了怎么办。
萧琰觉得她今天是要读高宗陛下读过的书,那肯定不能在敞风的台啊轩中读。
李毓祯带着萧琰去了二楼的一个小明间,正好在咀华室和皇帝日常读书室之间,向阳两扇窗户,光线明亮,室内一南一北置了两张二十四足漆面栅几,几下铺着织花方毯。萧琰跽坐在南面的方毯上,读完了李毓祯给她的四卷《克里特通史》……嗯克里特王国教育国民的史书,这种史书在世家口里叫做“大路史”,可信度通常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更多的真实都隐没了,或者是经过修饰后的真相。这部书当然不是从咀华室取出来的,只是清晖阁外国史架上普通的一部。萧琰翻个白眼,“你给我看这个?”
李毓祯看着手里一份军器监的报告,眼也不抬道:“这是先让你了解个大概。”
看完这一页,她起身出室,趿着木屐去了收藏重要书籍的咀英室。萧琰很期待的伸长脖子等着。少顷,见李毓祯拿着一只长条匣子进来,她失望的叹一声——这匣子哪能装书,肯定是装神识玉简的。高宗皇帝只有融合境的修为,神识不能外放,读的肯定是书不是神识玉简啊。“……我要读陛下的书!”
李毓祯哼她一声,“你人长得美,别想得美了。”
萧琰噗哧而笑,“这跟长得美有什么关系。我长得美不能想得美了?——你这是嫉妒我长得比你美。”
李毓祯冷笑,“滚。”
萧琰立即向后一倒,仰在地毯上滚了下,翻过身子撑肘支颊,眼睛亮晶晶的,“我滚了,你把高宗陛下的书给我看。”
李毓祯:“……”
——滚!
“过来拿着。”她横起眉,伸手一递。萧琰唉唉起身过去,伸手接过匣子,问道:“这里面是详史?克里特的,还是空海隐修会?”她感兴趣的抬眉,“还是亚特兰蒂斯的?”
李毓祯忽然微笑,“这是空海大祭司给高宗皇帝刻的。当年高宗皇帝读的,是从这部识简抄录下来的书册——你读的是高宗皇帝读的,哦高宗皇帝还摸过这玉简呢,余温犹在。”
“……”萧琰嘴抽了,两百年了余温还在,你当火山温啊。
她无语的端着匣子回到条几前,坐下取出玉简,将云朵纹的位置贴在眉心,神识进入,便有轻浪拍击。萧琰神念引导,“浪”便涌入她识海中。她搁回玉简,眼帘微垂,神识沉入识海,便见一部十六开的大书飘在识海中。
萧琰知道,这是神念中的尺书方圆,内容全都锁在书里,她只能在识海中翻书阅读,不能将书中的内容传送出去,除非她的神识能够强过刻这部识简的空海大祭司。
她一缕神识进入书中,便见扉页上以横行书着飘逸潇洒的字。
当然是唐文,只是按西洲人的习惯,以横行书写。
萧琰神色忽地古怪,蓦然睁开眼睛,一脸“我是不是想错了的”的表情,欲说又休……
李毓祯看着奏章眼睛没抬,仿佛知道她的反应,清凉的声音道:“如你所想。”
萧琰脸色更加古怪。
李毓祯薄凉声音里带了清澈的笑音。
“那是情诗。当年韦泽洛斯大祭司致高宗皇帝的情诗。他要让它永不褪色、永不失落,于是刻在这部识简书的扉页。”
萧琰眨了下眼……
过一会,又眨了下眼。
然后郑重其事的点头,“原来如此。”
很多人陛下这没什么奇怪的。
空海大祭司倾慕陛下,为陛下写首情诗也没什么奇怪的。
萧琰点点头,是这样。
反正陛下是不会别人的……
陛下是母亲的。
嗯……这首诗还是不错的。
和大唐的诗不同,格式更潇洒不羁,表达感情也更坦白直露。
她心里不由轻轻念道:
我怎能将你比作大海?
你的眼睛比大海更深邃;
我怎能将你比作大地?
你的胸怀比大地更广袤。
我知道了——你是天空最灿亮的星;
辉映着大海辽阔的深蓝。
我从深蓝中高高跃起——
伸开千里身躯,拥抱你的光辉;
肋下生出双翼,展开向你飞翔。
天空与大海是最远的距离;
也无法停止我奔向你的双翼。
我的心和你交汇在繁星灿烂的天穹;
从此,这里是我的光海。
我在海中,你的光辉是我的璀璨。
我的呼吸,融在你的星光里。
……
今日是七夕。
萧琰心中怅触,低念一声:你也是我的光海。
……
——记得381章韦泽洛斯举起酒壶对天空说:敬你。那是对高宗说的。大家想对了吗,不会以为是对墨尊吧?哈哈哈,韦泽洛斯和墨尊是情敌啊情敌~~
<本章未完,时间不够了,后面再补上>
388.第三八八章 你打什么主意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一段时间再看。 萧琮病愈后她搬回了内院,才进正房外间的闲息阁子,赤芍进来禀道:“郡君,郎君传话说,您回来后请去谧斋一趟。”
谧斋是萧琮的书房,取“安宁,平静”之意。
沈清猗换了衣裳,带着白苏、赤芍下了北楼,沿着东庑廊往前院走去。
出了中门,顺着庑廊到了前院,上了南楼。
“郡君。”萧承忠向她行礼,伸手拉开书房门扇。
沈清猗进屋,在三曲花鸟屏风坐障内脱了锦履,解了氅衣给赤芍,带着白苏出了坐障往里走去。
书案后面的宽阔长榻已经撤去,换上了一方坐榻。萧琮跽坐在小榻上,看着案上的一份长卷,抬眸见妻子进来,清雅的脸上浮起温煦笑容。
“清猗,才回来?”
“母亲那边有事,回来晚了些。”
“辛苦了。”萧琮笑容温润。
沈清猗淡然一笑,“为母亲分担,是应尽之务,还能学到许多,哪会辛苦。”说着在书案东侧的坐榻上跽坐。
秉笔奉上茶汤,搁在她面前的漆几上。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萧琮扫眼周遭,“都下去吧。”
“喏。”司墨、白苏等仆婢都退了下去。
萧琮这才道:“萧存贵送了份礼单过来,是各方恭贺我病愈的贺礼,父亲说由我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将礼单递给沈清猗。
礼单是人情政治的反映。
沈清猗在跟随安平公主措置年礼时,感受到了这一点。
相比内院礼单,外院礼单更是权利博弈的影射。
沈清猗看完,心里已起波澜,眸光却寒幽沉静,“四郎怎么想?”
列在礼单最前面的是太子和齐王。
萧琮道:“太子、齐王的贺礼贵重,虽然对我们府上来说,也非是不可得之物——重要的是这份送礼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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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端砚在门外通报:“郎君,郡君,十七郎君来了。”
沈清猗扬了扬眉,今天十七,并非逢十的日子。她看了眼萧琮。
外屋的雕漆棂格门扇已经平拉开去。跪坐在门内边的端砚上前,伺候萧琰脱了木底锦履,露出雪白的双织锦袜,又起身替她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滚了雪狐毛的大袖裘袍。
萧琰出了三曲屏风坐障入内,伸手摘下脸上面具,一身白狐裘衬着凝脂雪肤,仿如白玉雕成的郎君,眼里许是沾了飞雪,黑白分明的眸子澄盈如水润。
沈清猗喜欢那双眼睛,纯净无垢,仿如赤子。
萧琰大袖飒然而入,叫道:“阿兄——咦,阿嫂也在!”声音里透出意想不到的欢悦。
萧琮叹了口气,“阿琰见到阿嫂比见到阿兄还欢悦啊。”
沈清猗容色依旧如雪清冷,寒冽眸子却掠过一丝浅淡笑意看着萧琰。
萧琰行下礼去,嘻嘻笑道:“阿兄不闻‘物以稀为贵’么?阿嫂搬回内楼后,很少见面了,阿兄却是前几日见过的。”
萧琮不由大笑,沈清猗也扬了扬唇。
萧琰掀起衣摆,坐在书案西侧的坐榻上,与沈清猗对面而坐。
秉笔从耳间进来奉茶又退出。
萧琰喝了口茶,好奇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萧琮笑道:“说贺礼的事。叫你来听听。”
萧琰呀了一声,睁大眸子,“送给阿兄的?礼物在哪呢?”抬眼四处张望。
萧琮好笑道:“礼物在府中库房里呢,上千份礼,都堆这屋子不成?喏,你阿嫂看着的那个是礼单。”
上千份礼?!
萧琰瞪圆了眼眸,忍不住伸长脖子望了眼,实在捺不住好奇心,便起身过去凑到沈清猗案几侧边,弯下腰支头去看,“都送的什么宝贝?”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还是簪花小字。
萧琰看得眼睛发花,这密密麻麻一长串,足有上千行,她这般斜签着身子,又不便太过贴近沈清猗,姿势比蹲马步还累。
沈清猗坐着不动,拿着卷轴的手却往右边挪了挪。
萧琰身子又向前倾了些。
萧琮扶额,唇边却忍笑不禁,清猗也会作弄人了。
沈清猗对被迫答应教萧琰学药还是有些芥蒂的,小小捉弄了下她,便将礼单搁在案上移过去,“十七自个看。”
萧琰索性跪坐在软毯上,将礼单拿过来扫了一遍。
第一眼看见右首打头的:太子,五百年山参一枝。
她“哈”的一声笑说:“这个太子挺会送礼。阿兄的药膳中有百年山参,阿嫂说补气最好。对吧,老师?”她抬眸笑嘻嘻的。沈清猗还没正式教她,她却已先将老师叫上了。
沈清猗心里哼了声,淡然道:“记得没错。”
“咦,还送了钟太傅的《宣元表》?”萧琰眨了下眼,往下一溜看到齐王的礼,啧,王石军的手帖,加上顾常侍的真迹,这份礼又比太子重了!
萧琰哎呀一声,“这个齐王跟阿兄有亲?”她记得四哥的那位公主母亲和太子、齐王都不是同母吧,论起来齐王没有比太子更亲的理。
萧琮抽出张空白笺纸,提笔写下“河西十万兵马”,展给萧琰看了一眼,笑得清悠,“能不有亲么。”
萧琰眨了下眼,哈的一笑,伸手在空中写了个“太”:他想当太子?
萧琮唇一弯,将那张笺纸折了,解说道:“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这话说得可真够白了——沈清猗看着茶盏眸光幽浮,萧琮待萧十七果然是极好的。
萧琰唉了一声气,皱了眉毛替兄长担心事,“这礼收着可真烫手,还不能不收。”
萧琮笑着点拨她,“没事,咱们礼尚往来是了。”
萧琰眼一亮,哈哈笑道:“没错,回礼相当是了。阿兄,你准备回什么礼?”忽又牙疼,“王右军,顾常侍,哎……”谁能跟书圣、画圣相比呢?
“清猗以为呢?”萧琮微笑看向妻子。
沈清猗声如冷泉,叶出两字:“年代。”
萧琰一下明白了,“不错,可以选年代古远的名家。不过,选谁好呢?——杜齐相,崔子玉,张伯英,蔡中郎,钟太傅?”这五位都是汉魏名家,其中杜、崔、张三位皆有草圣之誉,张伯英和钟太傅则与王右军、王大令父子同列书中四贤,而蔡中郎创了飞白体,也是钟太傅隶书的师学者,论起来这五位的书法真迹都不下于王右军手书的珍贵,而且还尤有过之,因为存世更少。萧琰相信以兰陵萧氏的底蕴必定收藏有这些真迹,即使不全,也有其中之二三。
萧琮笑了一声,“这些,或许有,只是,父亲怕是不舍得给的。”
他们的父亲萧昡是书法大家,焉能舍得将这些书帖送予他人?
沈清猗却从萧琮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深意,萧昡不会费心思去营事太子或齐王,若真个至关重要,作为兰陵萧氏的家主,又岂会舍不得几幅名家书帖?
萧琰唉声道:“这我想不出了。论画,顾常侍之前,赵夫人、曹不兴、卫协、张墨?话说这几位的真品也不多啊。”
她侧眸看向沈清猗,“阿嫂觉得呢?”
沈清猗寒眸扫向礼单,淡淡道:“钟太傅。”
萧琰眨了下眼,顺着她视线方向看礼单,不由呆了一下,然后噗的一笑,“阿嫂该不会是说,将太子送的钟太傅《宣元表》回给齐王吧?”她说着慢慢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齐王送的王右军《上穰帖》回给太子?”
她嘴角抽了抽,“阿嫂,可以这么回礼的么?”
这些士家送礼的习俗母亲没教过她,倒是绮娘说过一些,但萧琰也忍不住怀疑,士家能这么回礼么?似乎以东家礼回西家礼,是可以的,但应该错开回礼的时间吧?再者,以同一家族的礼回礼似乎不好吧?
沈清猗眸色如涧幽,“这要问你阿兄了。”
萧琰“啊”了一声,疑惑不解的看看沈清猗,又看向萧琮。
萧琮看妻子的目光隐有赞色,微笑回萧琰道:“若是别家,自是不合适,太子、齐王嘛,却恰恰是好的。”
萧琰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用太子的礼回齐王,用齐王的礼回太子……她倏然一拍腿道:“我明白了!哈哈,果然是妙的。”
这是明摆着告诉太子齐王:你们皇家兄弟的事,咱不掺和。
她哈哈笑起来,看向沈清猗道:“阿嫂真是聪明!”然后又咦一声,“还有《斫琴图》呢?这个用什么回礼?用哪位大家的真迹?”
萧琮含笑不语,依然看向妻子。
沈清猗语声淡淡道:“不是《斫琴图》么,既然是琴,那回琴便是。听说,齐王的琴道也是不错的。”
萧琰愣了愣,突然噗一声笑倒在案,“这回礼,果然好得很。”她这位四嫂当真是妙人!
沈清猗定了定心,所幸她事前做了第二剂药的准备,再施顺针。
逆针为泄,顺针为补。先泄后补,为阴阳合济之针。
她叫进萧荣,冷如寒泉的声音问:“第二服药可煎妥了?”
萧荣焦急中带着恭敬回道:“已煎好。”
片刻,药端上来。
端砚和司墨一左一右将昏迷中的萧琮扶将起来,侍书端起药碗相,药汁却从萧琮紧闭的唇角滑落下去,滴在雪白的中衣上。
“喂、喂不进去!”侍书声音直抖。
“我来!”一只纤手稳稳接过白玉药碗。“将郎君放平。”沈清猗的声音寒冽沉静。
端砚和司墨将萧琮向后放平,退身让开。
沈清猗坐在榻边,口里含了口药,俯下身子,舌尖轻撬萧琮的唇,将药汁哺入。
389.第三□□章 突如其来的拳头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一段时间再看。 剑南道总管贺礼之《广陵曲》孤本,赠任先生;
……
秦州刺史贺礼之佛物,孝太夫人;
甘州刺史贺礼之龙涎香、蔷薇露,孝夫人;
静南军统军、振武军统军、骁骑军统军贺礼之宝刀,分送二郎君、十四郎君、十九郎君;
……
听萧存贵念着,萧昡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踱着步子道:“这么说来,除了药材之外,其余贺礼都分了出去?”
“正是。”萧存贵喜滋滋道,“四郎君这分派,当真令人心服。头回理事,做得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刺来,不愧是阿郎(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
萧昡哈哈大笑,“你这老骨头,会说好话。”心下却也得意。
这派礼是桩细致活,不仅要晓得府中各人的性情喜好,还得不偏不倚,更要分出主次,谁该讨好,谁该笼络,谁该敲打,谁该示以亲近,这些都得在派礼中表露出来。若派得不对,不仅送出礼得不到好,还会招人记恨。
而萧琮的处置甚合萧昡心意,甚至比他想象中做得更为妥贴周到,尤其是以太子齐王之礼互回堪称神来之笔。
他拿过派礼单看了一遍,“这是四郎一人做的?”
萧存贵低了下眉,如实回道:“商议时,郡君和……十七郎君也在。或许,可能,郡君给了些意见。”他保守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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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或许、可能,你这老骨头,越来越油滑。”萧昡笑骂他一句。
萧存贵躬身笑应:“是,阿郎慧眼如炬。”
萧昡扬了下眉,“虽属外院之事,内院也不能无知。士家贤妇,于内理家,当为贤内助,于外往来,当为贤外助。”尤其世家大族的宗妇宗媳,出身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有智慧,有见识,有魄力——他对沈清猗的满意又增加了几分。
“阿郎至理名言。”萧存贵躬身道。
“你这老家伙。”萧昡笑瞪他一眼,将单子递回去,“照上面的分派,以四郎主事的名义。”
“喏。”萧存贵心领神会。
这既是为四郎君树立威信,也是让受礼人知道承谁的情。
国公已经在给世子铺路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因明日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大家宴,沈清猗忙到很晚,酉时在盛华院陪着安平公主用了晚食,回到承和院天已黑了。
亥初寝,夫妻俩并卧榻上,都没有床事的意思。
两人成亲已近一年,但夫妻之事的第一次却是在一个月之前,萧琮身子调理妥当之后。
之后便临近年节,夫妻俩都成了忙人,晚上寝时对床事的心思没多少。
萧琮是病体方愈不能纵欲,自己也有克制,或因多年寒毒影响,他的欲.求并不强烈。
沈清猗的性子清冷,和萧琮仅有的那几次,身体虽算愉悦,但绝无临嫁前“借鉴”的房中术道本上所说的“蚀骨**”之感,不至于让她沉迷。算是最欢潮的那一刹,她的心也保持了一分清醒。或许是因为沈府的处境养成的习惯,沈清猗心底始终是防备的,不习惯、也不愿意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人,即使那人是她的丈夫。
萧琮往外翻了下身。
沈清猗觉察出他有心事,便也往外侧了身子,清冷的声音道:“四郎睡不着?”
萧琮侧身面对着她,微叹口气,“明日祭祀、家宴,阿琰不能去。”
沈清猗眉毛轻挑,“你给父亲说了?”
太急了,她心道。
“父亲不同意。”萧琮声音里有着难言的怅然,想起父亲冷峻的脸色,他心里有些发堵。
沈清猗脑中浮现出萧琰那双澄澄眼眸,清幽的声音平缓道:“慢慢来吧,时间还长。”
“也是。”萧琮叹道,又无声笑了下,声音柔和,“安置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嗯。”
此安寝,一宿无话。
萧琰并不知晓兄嫂为了她而不安寝,这一晚,她睡得很好。
次日是除夕,她如往常般,卯初准时醒。
她平卧床上,舌抵上腭,静念放空,开始导引行气。
她练的是《太清内丹导引术》,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功法,在大唐,《太清内丹导引术》、《上清内丹导引术》、《玉清内丹导引术》通称《三清导引术》,是最流行的道门基础功法,士家大族多作为养气之术修习,而修得真髓的便能练成内家暗劲,踏入武道,当然,真正的高手是少数。
太清经上说,修习导引术持之以恒,可去体内浊气,行清气,柔韧筋骨,通脉轻身,内气通窍,聚元丹田,踏步如飞,摧石劈浪,排山倒海……
萧琰三岁学这部导引术,最初很怀疑经上说的胡吹大气,但教她导引术的奴仆商七踏在墙上嗖嗖是一来回,一拳下去大青石碎成粉,萧琰眼睛直冒星星,当即决定要跟商七学好习导引术。
商七开始教她吐纳,有坐卧吐纳,站桩吐纳,然后教她观想,学会吐纳、观想后教她导引拳,说修习内功要动静相兼,只静坐冥想好比独腿行,得静而失动,练拳是由动入静,专注于拳能尽快抛开杂念入静,活泛身体锻炼筋骨后,又能帮助天地元气更快导引入体。
萧琰练了半个月有了气感,感觉有温热的气从百会流入丹田。
商七说找到气感是吐纳入门了,接下来是练气入体,是要将吸纳进来的天地元气留在体内,打开下丹田的窍**蓄藏起来,即点窍入室。
萧琰练了三个月,都没能入室,那些细小的气流从百会**进来后,循环任督二脉一周天散了,丹田一点都留不住,说明窍**没开,这纳入的天地之气是无法关闭的水流,流进又流出。
萧琰有些沮丧。
商七安慰她,说内丹导引术是“炼”不是“练”,本是极难的,不同于外功只要勤练有收获,内丹要看资质、心性、悟性,缺一不可,当初他花了一年半才入室成功。
萧琰嘟囔:“一年半,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但她心思纯粹,认定了执拗,坚持不辍,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打完一趟导引拳后,站桩吐纳,引气入体,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气流进入下丹田,竟沉了下去,仿佛闭合的蚌壳打开了,她大喜下不由睁开眼睛,又蹦又跳。
商七目瞪口呆,六个月点窍?他对绮娘呜呜说,受打击了,绮娘咯咯笑,挺起很傲然的胸很傲然的说,咱们小郎本是资质绝佳的。
萧琰因为进入点窍境大受鼓舞,更是用心勤练不懈怠。
商七开始教她无限妙,这种妙是让人“空”,忘天忘地忘我,呼吸自动按着导引术的内气线路运行小周天,拉开拳路打导引拳,在意势导引下,阴阳相随,聚合为元。
商七说要练到头脑里什么都不需要想,拳脚好象自己在动,这是“相忘”境界,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
萧琰年纪尚幼,没有杂念,进入妙空很快。三个月后她打通了第二个窍**下黄庭**,一年之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上十五个最重要的窍**,开则纳气,闭则聚元,这才算是真正打通了从百会到会阴的小周天,进入聚气境。
商七这时教她导引术的高阶,名淬体拳,说淬体是要炼筋骨皮脏髓,内气若如江河,身体是纳江河之器,器不固,则江河崩而泄,经脉若不宽,则内气如小溪汇不了江河,所以要成高手,必得练气兼淬体,而这淬体拳也不同于外家功夫以明劲健体,而是以内气淬体,是炼不是练。
配合拳法,商七教她喊山诀,练拳喝声吐八音,练到入室,要如雷声沉闷响在耳内、心内、神内,商七说这是炼髓炼神,神不稳,则不可驭身心,达不到高境界的身、心、灵合一。
这般修习内功和淬体到了七岁,商七开始教她基础刀招,劈刀,斩刀,刺刀,撩刀,共三十六式。
萧琰两年都在练基础刀招,商七说天下刀招万变不离其宗,练好基础刀招最重要。
但在九岁这年,萧琤攀墙入内,用他学的横刀招式打倒了萧琰。
萧琰虽然不服输,心中却是难过的,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商七说,萧氏的横刀战技是先外后内,先锻体练明劲,再辅以内气,而内气修炼好比集腋成裘,裘衣不成时,显不出功用,所以她会败给萧琤的精妙招式和修炼明劲的力量,但当她的内气聚元积累到了一定时期,会喷薄而发,如大江大河,势不可挡。
萧琰的难过和自我怀疑立时抛开了去,更加刻苦的修炼内力、淬体拳和刀招。
十岁这年,她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和足少阴肾经上的基本窍**,从聚气境进入到化元境,意味着内气修为积累凝炼到化精为元,这时的内气才可称为内家暗劲,萧琰叉腰大笑,得意的向母亲显摆,“阿母,我有内力了!”
或许因为基础打得扎实,半年后她从化元境初期进入到中期。
除夕这日她醒后依旧在床上练静功导引术,卯正时分收功起床,穿了细葛短褐到前院练功,先打几遍淬体拳和喊山诀,再练几遍基础刀法,最后才练习她偷学的横刀战技,每日均如此,寒冬雨雪也不间断。
辰初二刻,她收刀回屋。
沐浴洗漱后,便去书房给母亲请安,这时已是辰正。
因为配合萧琰习武,清宁院的朝食早改在辰正时分。
除夕这日的辰时正是兰陵萧氏在宗庙举行祭祀的时候,巳正才开家宴。今年因为萧琮的病愈,家宴的欢庆气氛必定更胜往年。
和景苑外面的年节热闹相比,清宁院的除夕显得格外冷清,家宴也只有四张食案,和往常一样四个人。清宁院的主奴规矩不像外面那么森严,通常都是主仆四人共堂用食。
四个人过一个年当然算不上热闹。
商清却过得悠然。
绮娘和商七也表现得很习惯。
唯有萧琰,往年每到此时都郁愤不平,今年却容光灿然,很有外间一切不萦于心的模样,举起盛了鲜鱼汤的碗跽直身道:“无念以汤代酒,敬祝母亲平安康泰,福寿延年。”
商清端起汤碗,淡墨色的眸子微微柔和,“祝无念心志坚毅,大道长顺。”
绮娘和商七也一起举碗敬贺。
萧琰笑语殷殷,神色欢悦,毫无往昔的失落不平之色。
商清心下微有诧异,却只转了转腕上的沉水香珠串,没有过问。
用罢朝食,萧琰陪母亲散步消食,然后练刀一时辰,沐浴更衣,练字一时辰,便到了昼食时分。
用过昼食后,萧琰如往常每日般,陪母亲在景苑内散步消食。母子俩穿着大氅,沿着鹅卵石路往湖边走去。
深冬时节湖水已结冰,冰面上靠近岸边的地方被人凿了个冰窟窿,约摸四尺方圆。
商清想起食案上的鲜鱼汤,原以为是府内送入的,“无念凿的?”
“嗯!”萧琰扬眉笑,又得意洋洋道,“《孝经》上说卧冰求鲤,真是愚蠢!妄想求上天怜悯这种不着调的事,还不如自己努力想出办法。”
这世间要想成事,靠天,靠地,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伸出右手握成拳头,掌心和指腹因为千万次的挥刀磨出了硬茧,又被绮娘的药汤泡薄软化,却更有一种韧性的坚实,这么握着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
“母亲,”她仰起脸,郑重道,“无念会努力!”
为了您,我会很努力很努力。
商清抬掌在她头上一拍,“少年常立志。”
志多败,故常立志。
萧琰纯净的眸子在淡薄的冬日下绽着光,声音如同她挑起的眉毛一样有着刀锋般的锐气,“母亲,我是立常志!”
常志者,恒不移。
萧琰这月必须辨识六十种药物,并熟记药理效用。
相当于每天熟记两种药,这对萧琰来说很轻松。
沈清猗对她的进度要求并不严格——没有把萧琰当成正经传人来教。
萧琰却对自己要求严格,将近三个月下来,已读完前面三卷本草集,并记诵在心。
“这是石莲,味酸、性凉,功用祛风除湿,活血通络,解毒消肿。”
“这是赤芍,”萧琰笑着看了眼条几后的赤芍,指着几上摆着的成药切片道,“性苦,微寒。功用行瘀、止痛、凉血、消肿。可治跌扑损伤、瘀滞胁痛、闭经、痛经、崩带淋浊……”
390.第三九O章 与人斗,不如与天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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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是主位,设三案,居中是太夫人的席位,东为萧昡,西为安平公主。
东面席设三案,萧琮、沈清猗夫妻共一案,其下依序是萧琤一案,萧琰一案。
——大唐以东为尊,在家宴上东席是嫡出的席位。
西面席首位是萧璋夫妻一案,萧璋夫妇身后又有五案,三子二女一人一案,除长子外,其余四个子女因年纪幼小,都有**母跪坐旁边服侍。萧璋夫妻之下依齿序是萧珂、萧玳、萧瑟、萧珑,各一案。
南面席是萧昡的媵妾三案——侧室吕县君,妾室刘氏、高氏,各一案。
在大唐,媵是有品级的妾,上五品可以称为侧室了。而妾是无品级的,一般不能出席家宴,除非生有子女。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很受郎主宠的,萧昡的十九弟萧晏曾经宠过一位年经貎美的侍妾,分岁宴时还将她的席位安置在育有子女的侍妾之右,没出两年,这位妾室“难产”而死了,萧晏也不过叹惋一晚,第二日照旧偎红倚绿,如花美妾纳进不断,这种事在世家勋贵中很常见,家养十几个妾都算少的。像萧昡这种地位,只有五个媵妾的很少见,其中一个侍妾还因幼子夭折跟着逝去了,算起来只有一媵三妾。按制来讲,他是从一品的国公和从一品的大都督,可以有媵十人,视从六品,但萧昡以“只封一媵”上表,给吕氏请封了从五品的县君,便不能再有媵了,但没品级的侍妾却是无限制的——至今只有三个妾,在高门世家家主中很罕见。
所有家眷中,只有萧琰的母亲商娘子没有出席。
萧琰心情有些难过,但又庆幸母亲从来不曾出席家宴。
她无法想象母亲坐在侍妾席上的样子,那里绝不是母亲的位置!
她垂了眉眼,掩在大袖底下的右手紧紧握了一下。
她一定会带母亲离开萧氏!
戌时一刻还没到,各人席前的小几上摆着鲜果干果、酪浆、果酒、茶之类,厅堂内很安静,只有二十五娘萧珑和萧璋嫡女萧宓活泼的说笑声,被迫搭话的二十一娘萧瑟和萧璋嫡长子萧宏的眼中都流露出无奈:这个妹妹可不可以安静一会?
其他人都在安静的喝着茶或酒、浆,小孩儿在吃鲜果,也有静坐不动的,厅堂里的气氛看似宁静,却总有种凝滞的紧绷感,让服侍的奴婢们心里莫名的紧张。
萧琤喝着果酒,心里有股燥气从宗祠前生起没消下去,眼见萧十七堂而皇之的坐在他下首,那股燥火越烧越旺,但觉那银色面具刺眼得紧,想到面具下那恶疮不知是真是假,心中更觉憋气,猛地一顿酒盏,口出恶言:“丑八怪!”
“丑”对士族郎君是极大的侮辱。
萧琰这会想到母亲心情正不美好,闻言斜视了他一眼,眼色很明白的表达出两字:白痴。
萧琤心里的燥火“嚓”一声点燃,左臂呼的出拳,捣向她腰际。萧琰右掌成刀,横切挡格。转眼两人交手几回合。萧琤没占着便宜,恼怒下出手更猛,便听“咣当”一声,左手因被萧琰挡回,宽大的袖子带落几上的金盏,连着酒水洒落到他衣摆上。
身后的侍奴胜羽赶紧上前收拾。
萧琤迁怒的一脚踹过去,“笨手笨脚的**!”
对面席上的萧玳嗤的冷笑,“既然笨手笨脚,这手脚不要也罢。”说着从袖中摸出把匕首,右手一掷,隔着两丈多远飞出去,扎在胜羽的大腿上。
胜羽吃痛,却不敢吭声,只用手捂着流血的部位,脸色苍白的伏下叩首。
萧琤打小由“四胜”服侍,情分不同,他的人他可以欺负,却不容别人欺负半分,一巴掌拍在案上,怒喝一声“萧玳!”金盏挟着劲风掷了过去。
听那呼啸的声音知砸在身上骨头都会断。
南席的刘氏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萧玳右拳猛然击出。
“砰!”
金盏被震得倒飞回去,许是劲道震偏了,那金盏挟着锐风砸向萧琰戴着面具的脸。
萧琮、沈清猗的眼色同时一冷。
萧璋心里暗乐,袖手看戏。
萧琰伸出右手,轻轻巧巧的握住金盏的托足,倒像是清风将金盏送到她手上般。
萧珑兴奋的脸上双眼顿时亮了,亮得仿佛冒出星星,两只小手啪啪拍着,甜糯糯的声音笑道:“十七哥哥好厉害!”萧宓也想拍手,看见嫡长兄萧宏的眼色,怏怏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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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脸色已经变了,恨不得将女儿这句话塞回去:小祖宗,你这一赞是要得罪人啊!
萧璋、萧琤、萧玳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萧玳,他是知道那一拳的,完全没有留余力,萧十七却轻飘飘的接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萧十七的内力绝对在他之上!
而这一点,堂中稍具眼色的都能想到。
萧璋心中有震惊,有忌惮。
萧琤心中有恼恨,有羞愤,他与萧琰格斗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萧十七何时这般厉害了?
萧琮和沈清猗同吁口气,心里一乐:活该打脸。
萧琰起身将金盏递到萧琤几上,声音遗憾道:“十四哥要换只酒盏了。”那金盏的杯口被萧玳的拳头震得凹下去一块,自然是没法用了。
萧玳阴沉的脸色更阴了。
金盏被拳劲砸凹,说明他的内劲还没控制到家,刚过余,柔不足——萧十七这话是明晃晃打他脸么?偏那语气还很遗憾,真是可恨。
萧璋在想着拉拢萧十七的可能,若是以后成为萧四的助力……他目光一冷。
萧琮已经吩咐萧承忠:“带人下去治伤。”声音冷峻,不同平常的温和,明显已经生怒。
萧承忠应喏一声,叫了两名侍卫,将胜羽抬下去。
一名奴婢迅速上来换了金盏。地毯没被血溅污,倒是不用更换了。
萧琮冷峻的目光扫过萧琤、萧玳二人,道:“除夕分岁,福延新日,你们是要用刀子和血来迎贺?”
萧玳一脸无辜,“四哥,我是代十四哥教训家奴,可不是存心的。”
萧琤冷哼,“狗拿耗子。”
萧玳嗤声,“我是狗,十四哥不也是狗?”
堂上多数人的脸都黑了,这不是骂了一家子人?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萧琮呵的一笑,冷峻的声音变得平静,“萧十四、萧十九行为不端、出言不逊,宴后罚抄《论语》《孝经》各一遍。”这平淡的声音比起冷言峻色来更让人一寒——不服?不服抄两遍、三遍……直到服为止。
萧琤、萧玳很明智的闭了口。
作为世子嫡长兄,萧琮绝对有处罚他们的权力。
“若有人代抄,加倍罚。”萧琮淡淡一句让两人脸色都垮下来了,下一句更是让两人半分作弊的想法都没了,“鉴定书法的本事,我虽不及阿父,也学得了三四分。”
两个少年心里同时哀嚎。
萧琤瞪萧玳一眼:都怪你!
他最恨抄经书,恨抄所有书。
萧玳反瞪他一眼:自个先挑事还怪别人!
他最恨的是抄《论语》,该死的温良谦恭让,全是屁话!
他决定抄书后要跟萧十四打一架,还有萧十七!
萧玳拿起纯金酒盏一仰饮尽,举起空盏向萧琰一晃,眼中是满满的挑战之色。
萧琰几上摆的是一只双耳螭龙碧玉杯,她单手执耳,同样举起一晃。
举起空酒盏相敬,在大唐士家宴席上,是挑战和应战的礼仪。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触,仿佛有“噼啪”的火光一闪。
萧珑兴奋的小脸蛋通红,啪啪拍着手,嚷嚷道:“我要去观战。”恨不得现在去演武堂。
高氏扶额,她这个女儿明明不是这样教的啊!
便听一道声音传入:“观什么战?”
众人闻声起身,目光看向门口的花鸟玉屏坐障。
安平公主和萧昡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进来,说话的正是安平公主。
奴婢们上前服侍三位主子在坐障后除履。
三人走出屏障,众人躬身行礼,“见过太夫人,见过国公,见过夫人!”
三人在北席上落座。
安平公主仍是一身大红,美目一顾,笑道:“看来大家很相亲相嘛。”
众人:“……”
萧珑糯声道:“母亲,刚才十九哥哥和十七哥哥约战了。”
“哦,果然相亲相嘛,亲近得要用身体招呼了。”安平公主道。
萧玳、萧琰:“……”
萧珂低头忍笑,果然,她这位公主嫡母一开口,别人没法开口,无言以对的感觉让人想抢地呀。
太夫人的眼中也浮起笑意。
萧昡的眉角跳了下,目光看向萧琮,声音威重道:“怎么回事?”
萧琮言语简洁道:“十四弟与十七弟几下切磋,十四弟落盏,踢奴,十九弟飞刀扎奴,十四弟以盏掷,十九弟击盏,撞十七弟,十七弟接盏。孩儿以行为不端、出言不逊罚十四弟、十九弟抄《论语》《孝经》一遍。”
萧昡冷着脸,“加罚一遍。”
萧琤、萧玳一脸苦笋色,萧琤不死心的挣扎:“能不能罚别的?”萧昡冷冷看他一眼,还想加一遍?萧琤便不敢作声了。
安平公主呵呵笑道:“真是难兄难弟,兄弟情深,各写一遍《维摩诘经》。”
萧琤、萧玳两人眼前一黑,这个年他们不想过了。
众人脸色很精彩,“兄弟情深”什么的……
只有几个小孩儿一脸迷惑:难兄难弟,兄弟情深,这跟《维摩诘经》有什么关系?
萧宓悄声问阿兄。
萧宏心里抽筋,这话要他怎么答啊?
萧琤觉得他要出去透透气,安慰安慰脆弱的心脏,直身行礼道:“请容孩儿退席更衣。”
安平公主笑盈盈的,“快去快回哦,别想尿遁。”
萧琤直想抓狂,他是真的去更衣,不是那个更衣(如厕)。
安平公主已经不理儿子了,吩咐左右:“开宴。”又加了句,“十四郎的案上少置酒水,省得一会又要更衣。”
萧琰噗一声笑出,觉得真心喜欢公主。
萧琤觉得好生丢人,狠狠瞪萧琰一眼,木着脸疾起退了席。
堂内奏起开宴乐,仆婢们川流而上撤下酒茶果子几,端上食案。
半刻钟后,乐停,正式起宴。
萧昡容色温和道:“今日家宴,没有外人,一切自便,不须拘谨。”
众人齐声应喏。
头盏酒照例是敬天下升平,二盏酒敬合家欢乐,三盏酒敬太夫人,四盏酒敬国公与夫人,五盏酒是国公、夫人敬太夫人,六盏酒是萧琮等兄弟姊妹相敬,七盏酒是媵妾敬郎主、夫人……
喝到第五盏酒时,萧琤已经换过干净衣服回席了。
饮过十三盏酒,已到了亥时,食案撤下,上了守岁的宵点。
太夫人亥正入寝,除夕夜也不例外,众人提前向她行了拜年礼,恭送她离席。
萧昡和安平公主送太夫人回来,堂内已经上了歌舞,几个小孩儿在**母、奴婢的相护下,在长庆堂外点爆竹。
过了一会,萧珑蹬蹬跑回堂内,在坐障前甩了解脱履,跑到萧琰身边拽她胳膊,“十七哥哥抱我去燃爆竹好嘛?”
大家都看过来。
萧琤的脸黑了,往年萧珑都黏着他!
萧琰愣了下,不知道这最小的妹妹怎么找上她,但被那软糯的声音勾得心肠都软了起来,笑道:“好。”向北席行了一礼,抱起玉雪般的女孩儿,穿了帛屐出堂门。
堂前大院里已经置了庭燎,一堆烧爆竹,一堆烧香料,整个堂前异香缭绕,东西两边还竖有两棵庞大的灯树,火树银花,很是炫丽。
堂前火树银花,堂内载歌载舞,萧琰在这满院的富贵喧声里却想念宁静的清宁院,想念母亲。
小孩儿的心很敏感,“哥哥不开心么?”萧珑抱着她的脖子,两颗瞳仁像黑葡萄一样,在堂前的灯笼下闪耀着光泽。
萧琰一笑,“开心。”抱着她在堂前跃起,也不用挑竿,直接将几截竹子扔进火堆,掠身退后,听那噼噼啪啪的声响。
萧珑拍手欢笑,说:“哥哥,让我扔,让我扔!”
萧琰便接过家仆递来的一截竹子给她,抱起她掠到火堆前方。
萧珑扔竹子玩得很欢乐,“哥哥,再来,再来!”
萧宽、萧宁、萧宓、萧守都羡慕的望着,他们也好想这样凌空扔爆竹啊!
但他们不能跟二十五姑姑抢十七叔叔啊!
四个小孩儿好生纠结。
萧宓眼珠一转,指挥站在廊下的一名侍卫,“抱我,燃爆竹。”
那侍卫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抱起她。
萧宽三人眼色大亮,跟着吩咐侍卫抱他们扔爆竹。
这些侍卫却不似萧琰这般没有顾忌,不敢跃得离火堆太近,但这足以让孩子们欢喜了,个个尖叫又欢笑起来,连堂内的歌舞乐声都挡不住这几个孩子的尖笑闹声。
萧琤的脸色越来越黑,“哥哥好厉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闹心呢!阿珑这个小没良心的,喜新厌旧。
萧昡的目光有些柔和,却只瞬间即掩去,挥手叫停了歌舞,开始考较几个儿女一年来的功课。
安平公主对这没兴趣,招手叫了沈清猗和孙云昕两个媳妇,陪她到堂外观灯火,看孩子们玩耍。
萧琰正抱着萧珑跃到西暖阁的殿顶,萧珑兴奋的指着天上说这是什么星,这是什么星……萧琰笑赞:“阿珑懂的好多。”萧珑哈哈笑,也不嫌面具被风吹得冷,很响亮的在上面亲了一下,又说:“哥哥,我们去那边,去那边。”萧琰抱着小孩儿在东西房顶上窜来窜去,很有耐心的听她叽叽喳喳,一点都不嫌烦。萧珑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好极了,不像十四哥那样,没说几句嫌她吵了,十九哥更不必说了,见到他的脸色总以为抢了他的松子糕——萧玳若知道她的想法大概要气得倒仰,当谁都喜欢松子糕?
“哥哥,陪我燃爆竹。”“哥哥,我要看灯树。”“哥哥,去那边。”“哥哥,这边,这边。”安平公主好像回到了大明宫,唯一的亲哥哥柔和的对她笑,任她使来唤去……哥哥如今,只怕是怨恨着她吧?因为她的缘故,只能做个闲王。
“阿母。”萧宓转头看见了母亲,张着手跑过来,“阿母抱。”又匆匆向安平公主行个礼,“祖母。”转过头叫声,“四婶母。”
安平公主向孙云昕摆了下手,“你自和孩子玩去。”带了沈清猗沿东回廊住外走,朝西暖阁的屋顶上招了下手,“十七。”
她声音不大,萧琰却听见了。抱着萧珑落下,拍了拍小孩儿的头,“去和侄儿们玩。”萧珑看了眼嫡母的方向,笑嘻嘻点头,跑去骚扰萧宽。
萧琰走到东廊下,行礼道:“母亲,四嫂。”
安平公主一挥手,“出去走走。”回头对沈清猗道,“你看着孩子们。”
沈清猗应了声,看着婆母和萧琰一前一后的背影,眼里若有所思。
391.第三九一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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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州刺史府大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亵裤,说这样才爽快,如此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才妥当。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府二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如此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访贺州刺史府二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不时之需。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那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萧琰走前去,苦着脸将手里的书扬起来,“《士族谱牒学》。”因是在相熟的亲人面前,她的坐姿便很随意,一腿曲着,一腿垂在榻下,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比学医还麻烦!”
沈清猗侧过身来,手指在她额上戳一下,“现在觉得学医麻烦了?以后可不教你了。”
“唉哟喂,”萧琰急忙握住她手,“别呀,我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学医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沈清猗见她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而卷曲的睫毛还扑闪两下,煞是可,真想捏捏她的脸颊……
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眼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也十七郎君敢这般责备世子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内侧那只手“啪”的敲她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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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只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猛然侧坐起身,拿起搁在榻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住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说着拿下她手中的书搁回榻上,又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捂暖。
沈清猗不跟她闹腾,白眼她,“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算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初冬天日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母亲不眠不休的为她按摩全身**位才硬生生拖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及时得到好药调理,损了根基,这时再来调理岂是易事?
她目光一寒便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得用食补,效果自然不如用药。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好了。”说着将她另一只手拿过来捂着,一边向她请教谱牒书上那些头大如斗的关系。
才说了没一会,白苏进来禀报前院堂舍的昼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晚食前半时辰,先上解散汤。”眼角瞥见萧琰一脸不解,便回头解释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对白苏道,“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退出房外,下去交待。
萧琰说道:“姊姊说的行散,是指寒食散吧?”
寒食散是五石散,是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从西晋起开始风行,南北朝时达到鼎盛,大梁建立后梁高帝曾经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后还很盛行,后来太宗颁告了太医署的寒食散弊害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但还是有人服,图那个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寒眸凛然的问道:“阿琰服过寒食散?”
萧琰连忙摇头说:“才没有。绮娘说过,那寒石散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好人服了,再饮上温酒,会体内燥热,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其实是虚幻。吃多了,好人也成病人了。”她哈哈笑着,一脸“绝不会碰此物”的表情。
沈清猗这才放了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的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是**散发,跟□□差不多。”她心里把沈清猗当成姊姊,说起这方面的话也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也没什么吧,道家还有精研房中术哩!
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只笑道:“娘子说,明辨歪理,方可行正。”
“这话听着有理,却别被某人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冷声一笑,她既认了萧琰为弟,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也如沈氏那些个郎君一般,误将放浪作风流。
需得从**上加以约束……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娘子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萧琰纯净晶澈的眸,心里微舒口气,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眉眼依然冷肃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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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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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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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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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内侧那只手“啪”的敲她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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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忍无可忍,猛然侧坐起身,拿起搁在榻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住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说着拿下她手中的书搁回榻上,又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捂暖。
沈清猗不跟她闹腾,白眼她,“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算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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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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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了没一会,白苏进来禀报前院堂舍的昼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晚食前半时辰,先上解散汤。”眼角瞥见萧琰一脸不解,便回头解释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对白苏道,“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退出房外,下去交待。
萧琰说道:“姊姊说的行散,是指寒食散吧?”
寒食散是五石散,是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从西晋起开始风行,南北朝时达到鼎盛,大梁建立后梁高帝曾经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后还很盛行,后来太宗颁告了太医署的寒食散弊害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但还是有人服,图那个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寒眸凛然的问道:“阿琰服过寒食散?”
萧琰连忙摇头说:“才没有。绮娘说过,那寒石散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好人服了,再饮上温酒,会体内燥热,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其实是虚幻。吃多了,好人也成病人了。”她哈哈笑着,一脸“绝不会碰此物”的表情。
沈清猗这才放了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的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是**散发,跟□□差不多。”她心里把沈清猗当成姊姊,说起这方面的话也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也没什么吧,道家还有精研房中术哩!
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只笑道:“娘子说,明辨歪理,方可行正。”
“这话听着有理,却别被某人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冷声一笑,她既认了萧琰为弟,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也如沈氏那些个郎君一般,误将放浪作风流。
需得从**上加以约束……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娘子第一个饶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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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年郎
二月,贺州。
这座河西草原上的苍青之城,恢宏,辽阔。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面城墙内是如同棋盘对称的坊市,规整方正,东西、南北的对称线上各有一条阔达百步的笔直大道,东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州城中央,坐落着宏阔的河西大都督府。
从东城中门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楼林荫都扎了鲜艳彩帛,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绯衣甲袍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热闹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往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以南的吴兴出发,历时五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部的河西治所贺州。昨日下午抵达东门驿,按大唐门阀士族上午行婚礼的俗例,迎亲队伍先在驿舍降车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时才从永定门入城。
一路鼓乐喧天,一百骑慓悍健壮的河西军明光铠甲骑在前方开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亲队伍,迤逦如长龙,嫣红花瓣从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河西百姓啧呼不已。
“好大排场!”
“那是当然,兰陵萧氏和吴兴沈氏联姻,排场能不大?!”
“听说与萧氏订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十七女。”
“啧,庶女嫁给梁国公嫡长郎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嘁,嫁个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谁不知晓梁国公嫡长子萧琮生来体弱,一年到头离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
“小声些……”
“呸,你们懂什么,兰陵萧氏是五百年的阀阅世家,虽说吴兴沈氏也是江东一流阀阅,但和萧氏相比,门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说,萧国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统十四州军事,辖十万河西兵马,岂是沈氏一个扬州刺史可比的?再说,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给萧国公嫡长子为妻,那沈家嫡长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贵。”
392.第三九二章 一切清晰了
“吼!”“哮!”“嚎!”“唳!”……
远方狮吼虎啸、熊咆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猛禽从林中和崖上清唳而起,体型庞大的鵟鹰和金雕已在天空中展现俯冲之姿, 三百里内的玄泽大裂谷中又回复了它的活力, 动物们跑跑窜窜各归各路, 鹿群也绝不会再与狮子同行, 那种奇景只属于大恐怖下的昙花一现。食肉动物们又开始了它们的狩猎, 惊恐一个晚上又半个白日, 得镇镇惊,而食物是最好的方式。
一时间, 谷中山坡上狼突豕窜, 到处是狩猎者的身影, 还有被狩猎者逃窜的身影, 弱小的动物们刚刚从天威下的心惊胆慑缓过神来, 又要为生命而惊恐奔逃,这是弱小的悲哀。大裂谷又回复了它往昔的弱肉强食的生态;而强者不会恒强,弱者也不会死绝, 万物都是在天道下争命。
空间崩溃之地的百丈方圆内还是一片沉寂,没有一只动物敢踏进来。即使是以前栖息在这里的动物, 也是远远的避开, 另择地方安窝。这里令它们胆悸的气息还未完全消失,总感觉还有危险的存在。连深埋地下的蚯蚓都一拱一拱的往外钻,努力逃离这片让它们不安的地带。
磁暴之地的苏铁树都只剩下了树桩子,凡冒出地面的,不论什么,都被瞬间交错如格的空间线给切割绞碎,变得光秃秃、空荡荡,只有泥土和粉末。
一片空寂。
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荡过来的清风,吹起地上的灰末,浮浮荡荡在空中,一片惨淡萧索之景。
忽地,有扑簌扑簌的声音……
一处苏铁树下——现在是树桩子旁边,地面上的泥土在往两边翻,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很快,出现一个洞口。
一只黝黑如铁、身长约两尺的大乌龟慢腾腾的爬了出来,龟背甲上每块甲壳都有无数的圈圈,密叠得数不清,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龟背甲边缘很锋利,还向外支棱出去几个角,像是一面扣着的六边形盾牌,盾牌两侧的四棱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看来这是老龟的掘洞利器。
如果有宗师神识探查,必定会惊讶:这个临时挖出的洞口下面,斜伸向下的地道竟然有十几里长,其中还有两条岔道通向河底。显然这只挖洞厉害的老龟在危险来临前从河中潜到了地道,深入地下十几里,深藏到它的安全窝里,直到外面动静彻底平息,才开新洞慢腾腾爬出地面。
这老龟向空间崩溃之地的中央爬去,那里是萧琰度劫的地方。
这龟伸长脖子,脑袋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瞪着黑红混着灰白的粉末看了一会,后腿一蹬,身子仰直了起来,龟背甲尾端锋利的尖棱便刺入土里,龟屁股触地,伸直两只后腿,竟是坐地上——而不是趴?两只圆眼睛瞪着好像发呆的样子,那是在……思考?
……回河里,还是去下一段河里?
这关乎到留下来还是搬家……
真是龟生艰难,好端端的呆在河里吃铁石,忽然祸从天降!……这里的铁石都变成灰灰了,难道以后要啃灰灰?龟觉得不能这么贪图享受,它活了八百年还能有这么好的牙口,不是啃铁石练出来的?可不能堕落的去舔粉……可是离开,又好可惜……到底离开呢?还是留下呢?
这对于懒惰不想挪窝又想保持啃石磨牙的健康日子的老龟,真是艰难的选择。
唉,龟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龟努力转动它不大的脑子,两只眼睛都瞪成了圈圈,它当然不知道,让它愣呆呆坐这里思考的,除了龟自己的选择艰难症外,还受了脑子里另一个意志的暗示影响。
这个意志悬浮在它的脑海中。
那是一颗灰白色的光珠,像龟照水看见的眼珠子一样大小,表面灰白得浑浑沌沌的,却有莹莹的光华透出,那光华隔开了周围的脑髓,干净得仿佛自成空间。
——这是萧琰的元神。
她静静待在老龟的脑袋里,神魂放出一缕神意,仔细感受磁暴劫雷空间崩溃后遗留的气息,然后回思度劫的情形:只有在度劫之地,才能有更好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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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磁暴和劫雷双重能量引发空间崩碎时,萧琰的元神感知到极度危险,立即脱体而出。
元神逸出体外曝露于天地玄机下而受到冲击,识神封印哗然解开了。
一切思想记忆感情瞬息间如潮涌回到她的元神中。
萧琰的神魂猛然一个意识:这不对!
这不对!
在她神魂意识到“不对”的同时,周围的一切:磁暴、光暴、劫雷、空间崩溃,陡然间都脱离了她。
好像她的元神蓦然处在一个虚格中,冷静的看着空间在她四周崩溃,千万道空间扭曲的能量线将她的身躯瞬间交错切割绞为齑粉。
她冷静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为粉末。
神魂没有半分波动。
因为……
这不是真实!
从一开始不对。
萧琰的神魂冷静理智的回想:
她不可能那么冲动,算喝了很多酒,算决定去克里特,也不会连夜出东宫,出长安城,惊动城门卫,那等于告诉兴平会,我离开长安了,阁主怎么可能不以神识护着她?再者说,她如果急着要在七夕晚上见到清猗,难道不是花师叔千里瞬移送她去道门更快更安全?怎么都不会出现她夜行千里独自面对神符箭的情况。
她回思自己当时酒醉迷离,全身心都在烈酒燃烧热血涌动情焰的灼热激烈中,没有当即醒觉夤夜独行的疑点,而她刚刚“记得了”自己是去见沈清猗,危险直觉具象化看见神符箭射向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只来及神念一闪,启开神符镯瞬移千里,而从虚空掉出来坠落峡谷,正确的反应是辨明环境,才确定位置郑王的拳头来了,之后是凶险的迎战,而后决定度劫,这环环相扣,一扣紧过一扣,哪里有暇去思索其中的不对劲?而她度劫时关闭了识神,思想记忆都不在,神魂都是蒙昧的,又怎么能去思索度劫的真假?
当她识神回归,恢复意识体的一刹那,发现了最大的破绽:
从自己开始渡劫到最后一劫,已经是第二天了,惊天动地的这么大动静,道门怎么可能还没有一人出现?!
这里是神农域北面的门户,玄泽无量观在十几里外,算郑王布置周密,带来了兴平会所有先天,也不可能阻住道门,只能延滞无量观的宗师向神农域传递消息。
因大裂谷这里的磁场和阵法布置,外部的神识不能入内,而道门内部的神识要探查大裂谷的情况也会因为磁力场的干扰不太清晰,加上郑王以神念隔绝这片空间,道门先天很难察觉这里动手发生的元气波动,只有在山上的无量观能够及时察觉到并过来探查捏碎符纹发警讯。而郑王需要的,也是延滞无量观探查的四到五息时间:如果不是萧琰当机立断度劫,最多只能挡住郑王三次出手,实力上的大差距,不是智慧和勇气能拉平,而郑王连出三拳不会超过三息的时间,等无量观的宗师终于发出警讯符,估计萧琰的尸体都已经躺了好几息了。
道门没有瞎没有聋没被灭门,怎么可能一个晚上又一个上午过去都没有人出现在这里?
——这不可能!
当绝不可能的情况出现时,那只有一个可能:
这不是真的。
从头到尾都不是真的。
被神符箭射被郑王袭击谷底渡劫都不是真的!
……
这是幻境!
萧琰记得了,完全记得了。
这回是真的记得了。
真实的情况是:
在菊廊上她和李毓祯最后还喝了第十三种酒,那是用的牛角觥,一觥是一斤。
那一觥酒很烈,又蕴着一种幽邃的香,她恍惚觉得自己闻过这样的香,喝过有这种香的酒……可不是喝过么?在吐蕃长乐宫的时候,李毓祯在浴池边给她喝的酒,里面有这种幽邃的香,还有浸润缠绕舌尖氤氲至心里的那种迷离的甜香味道,是她啃咬李毓祯的身体时尝到的……那是:迷梦会瑶台!
那一觥酒里,溶有书院的入幻破障丹!
因为酒的气息太烈,挡住了那幽邃又氤氲的香气,只隐约的有一分;萧琰又吃过太多味道刺激的煎饼和巧果,前面又喝了不同的十二种烈酒,舌头的味蕾都不太灵敏了,那甜香味道又裹挟在最烈的乌古斯寒地酒中,入唇下喉入腹都是火焰,当然没能引起她味蕾记忆的醒觉。
一切都清晰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七夕,烈酒,七弦琴,情歌,这是一整个让她入幻的情景气氛构建。
她从开始没意识到这可能是幻境,因为清晖阁的不欢而散,她还没来得及跟李毓祯提起破障丹的事,当然意识中不会有李昭华会用破障丹这个醒觉——哪里想到大师伯、花师叔、李昭华,嗯应该还有萧国公主、申王、霍王,已经私下商榷了这么一个局,让她入情入彀呢?
***
绚烂的花镜映射中,那只乌龟慢腾腾的爬出来时,李毓祯惊呆了脸。
片晌,“……啊哈哈哈哈!”
菊廊上突然爆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李毓祯趴在凭几上,一只手使劲捶着凭几,很让人担心她会笑死。
“啊哈哈哈!……一只乌龟!啊哈哈哈!……”
她抬首看一眼花域光镜中那只龟瞪着圆圆的眼睛伸直两只小短腿背着龟壳坐着思考的样子,才止下的笑声又喷薄出来,“啊哈哈哈!……夺舍一只乌龟!乌龟!啊哈哈哈……”
花行知宽袖抬起掩了下嘴唇,咽下笑意,咳一声说道:“不是夺舍,只是元神的寄附。”又说道,“按道理,乌龟承受不了无念这么强的元神,但这是无念意识构想的幻境,在这里,她是王:她认为可以,那可以。但不能违背天地规则,也是说,她可以封印自己元神的大部分能量,让自己元神变弱暂存于龟脑中;但不能让这只龟的肉身变得强大能容下她的元神;也不能让她的元神无视天地玄机,可以不进入生命体内,长时间曝露在天地元气中。”
所以萧琰必须得找个依附。
找了这只龟。
李毓祯又忍不住笑,花行知说的道理她当然明白,之前只是瞬间惊呆而忽略了那龟的神情动作不是被萧琰完全控制的样子而第一反应是“夺舍”——夺一只乌龟的舍!
“哈哈哈!”李毓祯又拍几笑。
“这只龟可不简单,”花行知忍下笑意,说道,“应该有八百岁了。以这谷里的磁铁石为食,不知怎么消化的,这也是天地造物之奇了,所谓吃什么补什么,几百年吃铁下来,也是身坚如铁了。若不是道门看着,早被术师捉去炼器画符了。”
“还真有这只龟。”李毓祯表示些微吃惊,说真的,她还以为是阁主的……趣味:她这位师尊看着端庄端雅,其实挺作弄人的。
花行知咳一声道:“自然是有的。”
这只龟爬出来时他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哟……
那不是当初道真子送给二师姊表白“情寿如龟”,又被二师姊放养到玄泽大裂谷的那只龟?
大师姊影响无念的隐意识,让她空间瞬移到大裂谷的这段河谷作为度劫之地,真的只是巧合?
看到萧琰正和她“母亲”的宠物奇遇相亲相,花行知觉得有意思极了,大师姊这种趣味只要不是用到他身上,花行知是看得兴致盎然的。他心里乐呵着,口中解说道:
“虽然阁主的领域可以制造幻境,但真实的景物只需要神意的映射,如果凭空捏造不存在的事物那是造物了,神意会耗费更大,有时还未必起到真实的效果。
“而幻境也依托于无念的隐意识和显意识构建,所以她在幻境中所历的,均是她见过的人和物、去过的地方、知道的景物——她意识中才不会出现怀疑点:玄泽大裂谷,是她经过的;神符箭,是她听过‘见过’的;郑王,是她所知的兴平会最强的先天;河中这只吃铁龟她不知道,但河里有龟、龟会挖洞这不会出乎她的认知,她刚掉落裂谷时神识探查河谷发现这龟也不会生出疑点。”
李毓祯见那只龟瞪着眼发直的样子忍不住笑意磅礴,说道:“都知道是幻境了,她还待里面做什么?”
以萧琰的聪明,在空间崩溃元神逸出的时候应该意识到了“这不是真实”;而只要她意识到这是幻境,只需一个念头能出来,还在幻境里做什么?体验做乌龟的感觉吗?
李毓祯哈哈哈的又笑。
“这是很难得的领悟机会。”
阁主浅悠悠的声音响起,“幻境中还有历劫的气息。无念的度劫虽然因为磁石爆炸出现意外,打断最后一道劫,但之前的历劫在这个幻境中是真实的;而出了幻境,一切都是虚假,她再反思,体验不会这么真实。”
李毓祯没有经历过幻境,闻言点头道:“我明白了。”
三人神情都变得轻松,虽然阁主一向端雅,看不出担忧的神情,然而从眉梢轻抬的微表情,也能看出松了口气。
纵然是经历幻境也是有大凶险的,如果生死关键时刻还意识不到这是幻境,那会死在幻境中;而身体虽在幻境外,但神魂在幻境内,神魂死在幻境内,那幻境外的真实身体也死亡了。
所以磁暴的那一刹,萧琰如果不是元神逸出回归识神意识到这是虚假,她的神魂会死在空间崩溃中,意识体死了,外界的身体也死了……
那一霎,阁主和花行知的心都是抽紧的,更别说李毓祯了,下巴都绷直了。此时的大笑、拍几,未尝不是心神放松下来后的畅然。
幻境中的时间比外界流逝得快,萧琰在幻境中回思了两个时辰,天色已从下午至深夜星辰漫天,外界也才过了两刻钟。
那只龟思考着人生抉择不到一刻钟打起了盹,被萧琰神识轻轻一刺,忽地睁眼醒过来,见已是黑夜叫了两声,支着脑袋左右望了望,两只小短腿一蹬,拔出尾盾趴回了地面,慢腾腾的转过身子,向磁暴圈子外爬去。
有萧琰神意的暗中加持,它的四只短足吭哧吭哧,还扒拉得挺快。
李毓祯边看边笑,“她这又是要做什么?”这是待乌龟身体里还待出趣味了?
便见那龟一直向西北去,爬了约有一里路,最终停在了一株茂盛的苏铁树下,然后……
两只爪子刨呀刨。
李毓祯想起这是哪里,鼻音里“哧”了一声。
那龟刨出两尺深,刨出一只典雅精致的提箱来。
这是萧琰度劫之前埋下的衣箱,省得被劫雷波及,埋到土里则是避免被奔跑的动物损坏。
萧琰的手,不,龟的两只爪子打开箱子,取出一只折叠整齐的帕子,白帕一角上用银线绣着“猗”字。
李毓祯又“哼”一声。
白叠布帕子被爪子小心打开,上面静静卧着一只银色的指环。
那是萧琰左手上的约指,她担心被劫雷劈坏,提前取下了,用手帕叠好存放在衣箱里。
神魂透过龟圆圆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约指:即使是在幻境中,她也不愿意弃下。
她的“手”抓着那约指,神魂意念说道:
出去。
光影扭曲,崩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
长廊上悬着流苏宫灯,透出暖黄的光。
一眉弯月挂在天边,夜风轻送,菊花的清香飘浮在廊中。
阁主、花行知、李毓祯坐在长廊的织毯上,三人围成品字形。
品字形中央,是萧琰。
神魂回到身体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踏实。
心神沉淀了一下,睫毛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眸。
眼神清澈、平静。
她向阁主和花行知分别深拜一礼,说道:“无念多谢师伯师叔费心。”
又坐直身体,盯了李毓祯片刻,抬手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李毓祯却忽然转身,捶着凭几大笑。
“啊哈哈哈……哎哟我不行了,萧悦之,我见到你想笑!……啊哈哈哈!你竟然成了龟,竟然成了龟!……哈哈哈,还是很会打洞的龟!……啊哈哈哈哈!萧悦之这个笑话我要笑你一百年!……啊哈哈哈哈!千山知道肯定笑死了!……啊哈哈哈!……”
萧琰表谢的郑重表情立时崩了。
“……那只龟难道不是你的主意?”她斜着眉毛语气上扬带着危险意味。
393.第三九三章 情境之中见取舍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待一段时间再看。 两条清淡的眉毛紧蹙着,提笔在药方上时划、时写。
不觉近了酉时。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就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就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就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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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就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就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奴,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就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冰雪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她只是馥梅院里的四等奴婢,没资格在主子面前伺候,当然也没见过府里的小主子,便按年龄猜测这是十四郎君还是十九郎君?
“你叫四喜?”
萧琰想起绮娘做过的一道山东菜就叫四喜圆子,忍不住又笑了,打趣她道:“四喜?哪四喜?”
四喜脸又红了,飞快抬了下眼又低头禀道:“回郎君,奴婢在家中姊妹里行四,阿父盼奴婢带来喜气,就取名叫四喜。”总算话说溜了,不再磕磕巴巴的。四喜觉得背上好热,冒出一层汗,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哈哈,原来如此。”萧琰想起馥梅院好像是父亲的妾室高娘子的居处。
笑时正好逮着四喜偷偷瞄她,被她逮个正着又慌慌张张低头,脸红得快渗出朱砂来,萧琰忍不住又哈哈一笑。
四喜抬了下眼,顿时心口砰砰乱跳,满眼都是那一笑。
萧琰又笑着问她:“四喜,我走得太快奴厮没跟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承和院是在哪边?”
四喜心跳得厉害,来不及多想,正要回话,却听小郎君咦了一声,道:“四喜,你去吧,我找到带路的人了。”
四喜有些失望的“喏”了一声,抱着花枝慢慢转身,便听小郎君喊了声“萧侍卫”,她眼角不由往那边瞟了下,便见一位二十四五、身着侍卫服的高大青年提着个皮箱走了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惊讶,远远的抱拳行了一礼。
四喜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却不敢再作停留。她怀里的月季是高娘子要的,回得晚了,少不得要被上面的侍婢排揎。当下抱着花枝,一手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萧承忠见那小婢走远了,这才问道:“十七郎君,您怎么在这?”
萧琰道:“听说阿兄成亲了,我要去承和院送贺礼,正问路呢,你就来了。”
萧承忠一时踌躇,这是带人过去,还是不带过去?
萧琰已迈开步子,“走吧,我只去见见阿兄,不四处乱跑。”
萧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约见了这么多年,国公必定是知道的,却没有遣人斥责,可见应无禁绝之意,又想到郎君长年受病体折磨,只有见到十七郎君时才欢喜松快些,当下便不再迟疑,说道:“十七郎君,去承和院还要转几条路,请随小人前行。”
萧琰已经催他,“快走,快走!”
萧承忠侧身一让,“十七郎君,请这边走。”
这是条僻路,应该不会碰到什么人。
***
书房静谧。
沈清猗将药方装回黑漆镙锢的匣子,便听萧承忠的声音传入:“郎君。”
萧琮放下书,“进来。”
萧承忠走进书房,行到长榻前,低声道:“郎君,十七郎君来了,正在东阁候着。”
萧琮猛然坐直身,“咳咳咳……你说什么?阿琰来了?”声音惊诧中带着十分的欢喜。
“小人在去那边的路上,碰巧遇到……”将路遇情形禀了一遍。
萧琮目光一凝,“去查查,那婢女是哪院的?——把好口风。”
“喏!”萧承忠心领神会,“小人这就去办。”
萧琮又吩咐端砚:“去东阁请十七郎君过来。”
端砚应声而去。
沈清猗在屏风那边听得清楚,清声问道:“四郎,有外客来访?”
“无妨,自家兄弟。”萧琮笑着说。
不一会,棂格门扇被推开,萧琰坐在三曲花鸟屏风内的小榻上由端砚脱了靴子,起身出了屏风往里去,欢喜叫道:“阿兄。”
萧琮笑应:“阿琰!”手臂向前伸出。
萧琰几步跨到榻前,握住他瘦可见骨的手,皱眉,“阿兄又瘦了。”
“咳……阿琰,”萧琮惊喜下不免激动,连咳带喘,“咳……你怎么来了?”
萧琰伸手抚他胸口,脸上笑嘻嘻的,“阿兄,我听说你成亲了,来贺喜呀。”
萧琮苍白清俊的脸庞微微一红,又禁不住急咳了几声。
沈清猗从屏风后走出,手指在他的肺经要**上点揉了一会,萧琮咳声便止。
394.第三九四章 霸道,温柔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沈清猗哼了一声。
萧琰立即拍着脑门笑了,“阿兄这么聪明,才不会服散。再说,有姊姊在,阿兄断然不会碰那物的。”
沈清猗又哼了一声。
萧琰不由忖度哪里惹着她了,难道是春.药?其实她也就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腰如杨柳,口含兰麝,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就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爱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就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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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就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沈清猗坐了东面座,萧琰坐在西面,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虽是下午的晡食,因当了晚食用,笼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阿琰饮点桂花酒?”她含笑看向萧琰,清凌凌的寒眸透出兴致。
“好。”萧琰过了明年二月就十三,像桂花酒这种口感清淡、后劲又不大的酒,多喝几盏也无妨。
白苏执壶膝行,分别往两人食案上的白玉方口盏内斟满六分酒。
萧琰双手起盏遥举而敬,再掩袖而饮,入口芬郁。
她在清宁院也常饮一种樱桃酒,是洛阳的出产,口感甘甜,萧琰很喜欢。
这个桂花酒也是微甜的,比起樱桃酒更馨香馥郁一些。
萧琰不由眯起了眼。
沈清猗轻声一笑,道:“就知道你喜欢甜食,连酒也不例外。可惜,这坛酒还是鲜淡了些,是今岁秋露而酿,若在地下埋一年,味道会甘醇绵远些。”
萧琰看着白苏又斟了六分,抬眼笑道:“姊姊埋下几坛,等明年起出再饮就是了。”说着端起再敬,慢慢饮尽,很是惬意的表情。
沈清猗眼眸泛起笑意,说道:“别光饮酒,用点胡炮肉,这是用嫩羊羔肚炙的,和着这酒一起用,别有风味。若觉得腻味,便用这青鱼羹。再用这醴鱼臆、蒸腊熊……用过几盏桂酒后,再上云溪博罗的清酒,配这五鱼脍。还有这个仙人脔,用的是新鲜的羊**汁,回去后告诉娘子,你今晚不用饮羊**了……”沈清猗话里带着笑意,清冽的声音一一道来,无论酒还是荤素菜肴都是萧琰喜好或中意的。
萧琰眉眼溢出欢喜,只觉这个姊姊待她果然是极好的。
一顿晡食在愉快的气氛中用过,两人漱口净手后,又从内廊回到寝房的闲息间。
内院很安静,前院的喧声一直不止,击鼓传花,限时作诗,若得好诗便笑声高起,诸郎君齐奏作乐,萧琮吹箫,萧绅弹琴,杜大郎君击鼓,苏大郎君弹琵琶,桓二郎君鼓瑟,令狐郎君唱歌,杨大郎君起舞,乐绝歌绝舞亦绝。又有郎君袒衣出堂,在院内花园疾走,高歌大风调,又有郎君倚着门阶,大袖飘飘,横笛奏和,笛声清亮,直入云天。
内院却安静宁馨,房内新熏了奇楠香,温雅又甘郁的香氛飘溢着,让人心头都带着暖意。
已经酉时二刻,萧琰和沈清猗道别,走内院北角门出主院,避免与前院疾走唱歌的郎君们撞上,在萧承忠护送下出了承和院。
前院的宴饮直到戌时一刻才歇。
送走客人,萧琮沐浴更衣,回了内院,手上抱了个匣子,在沈清猗的书房打开。
沈清猗亲自端了茶汤,从寝房与西阁书房连通的内廊过来,放在萧琮面前的书案上,眸光扫了两眼,“四郎在看棋谱?”
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棋谱,笑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觉得眼熟。”那盘棋在她脑中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得清晰。
她又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你瞧,阿琰真有天份。”他说着,取出那沓棋谱递给沈清猗,语气难抑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抑制不住心里欢喜,起来身踱了几步,回头笑道:“我们兄弟五人,看来阿琰才继承了父亲的弈道天赋。”
萧昡年少时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三十岁入长安,与魏王再次对弈,魏王掷子叹曰“不及萧靖西也!”在河西更是弈遍无敌手,无人敢和他对弈,偏偏又嗜棋,每每拉人弈到天色发白,仍不知疲倦,后来一听他提弈棋,亲戚朋友僚属都纷纷走避,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二人就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无人敢和他对弈的萧索,棋道寂寞呀。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萧琮笑道,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手里翻着棋谱,心里明镜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萧琮点头道:“阿琰的才华不应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十七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他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沈清猗知道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萧琮一会,不由轻叹道:“四郎是好兄长。”
这般尽心尽力为十七弟筹谋。
萧琮神色柔和的说道:“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就像清猗,若换了别人,岂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寒凉,“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萧琮想起萧琤的跋扈霸道、萧玳的狠戾阴沉,不由皱起眉头,“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放下棋谱,寒眸光芒微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眉毛皱得更紧,语气里流露出不悦,“何止,还想进骁骑军呢。”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是其中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都是五军骑战选□□的悍勇,是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
沈清猗徐声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使入军,近几年应该也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就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
提起庶长兄萧璋,萧琮轻哼一声,眉间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道:“过了年,阿琤也将十五了,去军中练练也好,去去那身浮躁之气。”
沈清猗知道萧琮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兰陵萧氏虽然如其他世家一般重嫡,但对庶出子弟的培养也相当看重,萧璋作为嫡支的庶长子与其他庶子又不同,如果在军中搏得很高声望,萧琮接任河西都督后就可能成为横在胸中的刺,萧氏嫡支总不能让萧璋一人得了军中的威风,如果萧琤入军搏得军功,将来就能成为萧琮的臂助,毕竟两人是同母兄弟。
萧琮拿起茶盏喝了口,又说起萧玳道:“十九一身的戾气,多读些儒家经书、修身养性才是道理。只是,四叔父向来宽仁,族学怕是管不住他。”
四叔父是指萧昡的堂弟萧昉,在“日”字辈中排行四,掌持萧氏族学,学问广博,精通儒玄佛三家学问,在萧氏中享有很高威望,但正如萧琮说的,这位四叔父不是个严厉的人,对萧玳这样的子弟来讲,是尊敬大于畏惧,在学堂里的守规矩也就是当着萧昉,萧昉一走,那就是无人管束得了了。
沈清猗心想,如萧玳这种,需得任洵或顾邃这种博学广智又手段高超的人物才压得住,萧昉这种仁厚君子当然是不合适的,但任洵、顾邃均是萧昡的谋主,梁国公若有意,必有打算,沈清猗却是不会随便提这个建议,只劝慰萧琮道:“这事急也急不来,慢慢思量着吧。”
萧琮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棋谱,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妻子笑道:“好歹还有个省心的。”
沈清猗心道:这个恐怕才是你最不省心的。
萧琰从景苑走到承和院已是一身汗,赤日炎炎下脸上还戴着只面具,只觉得汗水都憋在脸上黏糊糊的。
今日十四,是药课的日子,内院楼下的西次阁已置了冰盆。
萧琰入屋就长吁着出了口气,抬手忙不迭摘了面具,拿在手中。
脱下靴子入内,抬眼便见沈清猗跽坐在簟席上,素裳乌发,目光寒冽,如同冰雪一般。
萧琰一身上下都清凉了。
“阿嫂等了很久?”她上前行了一礼。
“才来一会。”沈清猗放下书卷,抬眸看了她一眼,寒清的眸底掠过艳色,眼睫垂了垂,“十七颜若朝霞啊。”她清冽声音里透着揶揄。
萧琰苦着脸,“云蒸霞蔚,就是蒸出来的。”
沈清猗唇角一勾,“先去换衣吧。”
“嗯,我过来和阿嫂打声招呼。”萧琰笑说着,重戴上面具往外走去。
萧琮在承和院给她安排了歇住的地方,位于外南楼和内西楼相接之处,隔出了一个楼上院,带三间房,还有一个楼上小天井,四周摆着葱郁的盆植和时令花盆,是前院最舒适的客房。三间房中间的为寝卧,西间是浴房,东间本是书房,但暂时没用处。
395.第三九五章 我知,一起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沈清猗又哼了一声。
萧琰不由忖度哪里惹着她了,难道是春.药?其实她也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腰如杨柳,口含兰麝,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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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沈清猗坐了东面座,萧琰坐在西面,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虽是下午的晡食,因当了晚食用,笼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阿琰饮点桂花酒?”她含笑看向萧琰,清凌凌的寒眸透出兴致。
“好。”萧琰过了明年二月十三,像桂花酒这种口感清淡、后劲又不大的酒,多喝几盏也无妨。
白苏执壶膝行,分别往两人食案上的白玉方口盏内斟满六分酒。
萧琰双手起盏遥举而敬,再掩袖而饮,入口芬郁。
她在清宁院也常饮一种樱桃酒,是洛阳的出产,口感甘甜,萧琰很喜欢。
这个桂花酒也是微甜的,比起樱桃酒更馨香馥郁一些。
萧琰不由眯起了眼。
沈清猗轻声一笑,道:“知道你喜欢甜食,连酒也不例外。可惜,这坛酒还是鲜淡了些,是今岁秋露而酿,若在地下埋一年,味道会甘醇绵远些。”
萧琰看着白苏又斟了六分,抬眼笑道:“姊姊埋下几坛,等明年起出再饮是了。”说着端起再敬,慢慢饮尽,很是惬意的表情。
沈清猗眼眸泛起笑意,说道:“别光饮酒,用点胡炮肉,这是用嫩羊羔肚炙的,和着这酒一起用,别有风味。若觉得腻味,便用这青鱼羹。再用这醴鱼臆、蒸腊熊……用过几盏桂酒后,再上云溪博罗的清酒,配这五鱼脍。还有这个仙人脔,用的是新鲜的羊**汁,回去后告诉娘子,你今晚不用饮羊**了……”沈清猗话里带着笑意,清冽的声音一一道来,无论酒还是荤素菜肴都是萧琰喜好或中意的。
萧琰眉眼溢出欢喜,只觉这个姊姊待她果然是极好的。
一顿晡食在愉快的气氛中用过,两人漱口净手后,又从内廊回到寝房的闲息间。
内院很安静,前院的喧声一直不止,击鼓传花,限时作诗,若得好诗便笑声高起,诸郎君齐奏作乐,萧琮吹箫,萧绅弹琴,杜大郎君击鼓,苏大郎君弹琵琶,桓二郎君鼓瑟,令狐郎君唱歌,杨大郎君起舞,乐绝歌绝舞亦绝。又有郎君袒衣出堂,在院内花园疾走,高歌大风调,又有郎君倚着门阶,大袖飘飘,横笛奏和,笛声清亮,直入云天。
内院却安静宁馨,房内新熏了奇楠香,温雅又甘郁的香氛飘溢着,让人心头都带着暖意。
已经酉时二刻,萧琰和沈清猗道别,走内院北角门出主院,避免与前院疾走唱歌的郎君们撞上,在萧承忠护送下出了承和院。
前院的宴饮直到戌时一刻才歇。
送走客人,萧琮沐浴更衣,回了内院,手上抱了个匣子,在沈清猗的书房打开。
沈清猗亲自端了茶汤,从寝房与西阁书房连通的内廊过来,放在萧琮面前的书案上,眸光扫了两眼,“四郎在看棋谱?”
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棋谱,笑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觉得眼熟。”那盘棋在她脑中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得清晰。
她又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你瞧,阿琰真有天份。”他说着,取出那沓棋谱递给沈清猗,语气难抑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抑制不住心里欢喜,起来身踱了几步,回头笑道:“我们兄弟五人,看来阿琰才继承了父亲的弈道天赋。”
萧昡年少时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三十岁入长安,与魏王再次对弈,魏王掷子叹曰“不及萧靖西也!”在河西更是弈遍无敌手,无人敢和他对弈,偏偏又嗜棋,每每拉人弈到天色发白,仍不知疲倦,后来一听他提弈棋,亲戚朋友僚属都纷纷走避,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二人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无人敢和他对弈的萧索,棋道寂寞呀。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萧琮笑道,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手里翻着棋谱,心里明镜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萧琮点头道:“阿琰的才华不应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十七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他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沈清猗知道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萧琮一会,不由轻叹道:“四郎是好兄长。”
这般尽心尽力为十七弟筹谋。
萧琮神色柔和的说道:“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像清猗,若换了别人,岂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寒凉,“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萧琮想起萧琤的跋扈霸道、萧玳的狠戾阴沉,不由皱起眉头,“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放下棋谱,寒眸光芒微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眉毛皱得更紧,语气里流露出不悦,“何止,还想进骁骑军呢。”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是其中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都是五军骑战选□□的悍勇,是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
沈清猗徐声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使入军,近几年应该也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
提起庶长兄萧璋,萧琮轻哼一声,眉间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道:“过了年,阿琤也将十五了,去军中练练也好,去去那身浮躁之气。”
沈清猗知道萧琮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兰陵萧氏虽然如其他世家一般重嫡,但对庶出子弟的培养也相当看重,萧璋作为嫡支的庶长子与其他庶子又不同,如果在军中搏得很高声望,萧琮接任河西都督后可能成为横在胸中的刺,萧氏嫡支总不能让萧璋一人得了军中的威风,如果萧琤入军搏得军功,将来能成为萧琮的臂助,毕竟两人是同母兄弟。
萧琮拿起茶盏喝了口,又说起萧玳道:“十九一身的戾气,多读些儒家经书、修身养性才是道理。只是,四叔父向来宽仁,族学怕是管不住他。”
四叔父是指萧昡的堂弟萧昉,在“日”字辈中排行四,掌持萧氏族学,学问广博,精通儒玄佛三家学问,在萧氏中享有很高威望,但正如萧琮说的,这位四叔父不是个严厉的人,对萧玳这样的子弟来讲,是尊敬大于畏惧,在学堂里的守规矩也是当着萧昉,萧昉一走,那是无人管束得了了。
沈清猗心想,如萧玳这种,需得任洵或顾邃这种博学广智又手段高超的人物才压得住,萧昉这种仁厚君子当然是不合适的,但任洵、顾邃均是萧昡的谋主,梁国公若有意,必有打算,沈清猗却是不会随便提这个建议,只劝慰萧琮道:“这事急也急不来,慢慢思量着吧。”
萧琮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棋谱,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妻子笑道:“好歹还有个省心的。”
沈清猗心道:这个恐怕才是你最不省心的。
这些年他可不是白白卧于病榻,父亲对他倾力教导,不仅亲自教他经史文诗赋和书棋画之道,又以任先生和顾长史为老师,教他纵横谋略、朝政官制、士族关系、官场关系、河西时势、大唐与周边势力的关系等等。故萧琮虽然病居承和院,对天下事和重要文武官员的了解怕是比很多升朝殿官员还要深。
这般分说着,便到了昼食时分。
自从萧琮病愈后,不再以书房为起居膳宿一体之地,平时和沈清猗一起时,便在内院楼下的东阁用食,若外院有客,在前院堂舍或东西阁子招呼,逢萧琰过来的日子,便近在书房的西次阁用膳。
396.第三九六章 你就是那个人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面城墙内是如同棋盘对称的坊市,规整方正,东西、南北的对称线上各有一条阔达百步的笔直大道,东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州城中央,坐落着宏阔的河西大都督府。
从东城中门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楼林荫都扎了鲜艳彩帛,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绯衣甲袍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热闹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往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以南的吴兴出发,历时五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部的河西治所贺州。昨日下午抵达东门驿,按大唐门阀士族上午行婚礼的俗例,迎亲队伍先在驿舍降车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时才从永定门入城。
一路鼓乐喧天,一百骑慓悍健壮的河西军明光铠甲骑在前方开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亲队伍,迤逦如长龙,嫣红花瓣从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河西百姓啧呼不已。
“好大排场!”
“那是当然,兰陵萧氏和吴兴沈氏联姻,排场能不大?!”
“听说与萧氏订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十七女。”
“啧,庶女嫁给梁国公嫡长郎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嘁,嫁个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谁不知晓梁国公嫡长子萧琮生来体弱,一年到头离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
“小声些……”
“呸,你们懂什么,兰陵萧氏是五百年的阀阅世家,虽说吴兴沈氏也是江东一流阀阅,但和萧氏相比,门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说,萧国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统十四州军事,辖十万河西兵马,岂是沈氏一个扬州刺史可比的?再说,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给萧国公嫡长子为妻,那沈家嫡长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贵。”
“老兄说得在理,嫁女嫁门第呀。”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
青绡锦幔的婚车内,身穿深绯色礼服大袖衫的女子冷冷一笑,两根冰雪似的手指撩开鸾冠前面的绦穗,一双眸子寒冽,寒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绣着青鸾的车幔。
虽然听不见外面那些议论,她也知道,约摸是说她好命……
凉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那双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隐在了鸾冠绦穗之后。
在新妇青绡车的前方,是骑着赤红骏马的迎亲少年郎。
按理,应该是新郎萧琮迎亲,但“病秧子”新郎“离不了榻”,于是按规矩,便由新郎的嫡亲幼弟萧琤前往吴兴迎亲。
马上的少年郎身穿红纱单衣、白内裙的绛公服,身材像永陵河边的小青杨一样挺拔,两道眉毛飞起,下颌扬高,显得线条有力,流露出骨子里的倨傲,眉下是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听到围观人众的窃窃之议,他嘴角向上扬了一下,这种不屑而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俊美高傲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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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大小娘子们顿时惊艳,有人热情的挥舞罗帕,夹着铁勒胡姬的高声调笑,“玉郎君,再笑一个!”
玉郎君是对美貌郎君的称呼。
那少年眉毛一扬,下巴仰得更高。
***
北城,兰陵坊。
兰陵坊原名永福坊,是大都督府正北的一座里坊,住着河西萧氏。河西萧氏即兰陵萧氏的建康嫡枝,一百七十年前迁到贺州,萧氏家主世袭河西大都督,镇守河西,永福坊遂改名兰陵坊。
兰陵坊内最宏阔的建筑即萧氏家主所居的梁国公府宅。
国公府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兰陵坊,高大的白墙内重宇飞檐,高低有致,若隐若现在青树之间,又有湖桥荷池,茵草为岸,植柳为堤,亭阁台榭,曲廊相连,引玉河之水入宅,清溪绕竹,丛丛郁郁,虽处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却俨然是建康兰陵巷的雅致风流。
国公府东南角有一园苑,名“景苑”,苑内景致更是清丽秀致如江南山水,然所处位置却属偏僻,平时甚是冷清,少有人至。这日国公府大喜,内外喜乐喧天,却无半分喧嚣透入这里,仿佛是隔绝了的天地。
景苑的主宅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二进寥阔庭院,外墙上爬着绿蕨,麻石阶上两扇乌漆漆的门,上面锡环也是乌漆漆的,透着股子幽清气息。
前院东南角栽着一株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下插着一把桐木横刀。
一名十一二岁、身穿细葛短褐的少年正蹲着前后弓马步,双手握着乌木横刀。举刀,进马步,下劈。再举刀,进马步,下劈。只一式,却翻来覆去,一丝不苟挥刀不缀。
二月的春阳探出头,从梧桐树的东面渐渐移到正北上空,又从正北上空渐渐移到西面。阳光洒落在少年的额头上,汗湿的发鬓显得更加黑亮。
突然,“哐”一声。
乌漆漆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已经换下迎亲的绛公服、身穿红地织金圆领窄袖袍的少年趾高气扬踏进院中,下巴比在外面时抬得更高,双眼皮上翻,倨傲神态越发显得目无余子。
“贱人是笨!”
他背着双手骂练刀少年:“瞧你这招横刀断水,使得如狗爪刨浪,简直丢萧氏的脸!”
短褐少年恍若未闻,依然专注,举刀,进马步,下劈。
那少年郎跳起来,“萧琰,本公子训话,你敢不听!”
短褐少年一刀劈下,抬头,五官精致如玉琢,黑白分明的眸子清莹澄澈,墨色瞳仁像是最纯色的玄玉,黑得透亮生辉,“十四哥有何指教?”
“呸!谁是你十四哥!”
萧琤最见不得这张脸!
每回见着都想踩扁,辗碎!
不过是个妾生的,长得好看又如何!
萧琰不理会他,举刀,进马步,劈刀。
萧琤心头火腾起,脚步一跨,右手熟练一拔梧桐树下的木刀,左脚蹬地,身形跃起,右腿在树干上斜踩一蹬,气势顿然凌厉如扑下的雕鹰,横刀划破斜线,凌空斩落。
二月春风,如刀。
刀风亦如刀。
萧琰在他刀锋沾着肩头衣衫前,左前弓步一蹬,像是被凛冽的刀气震退了似的,向后掠出。双手握刀,斜撩而起,刺向萧琤因为凌空下劈而露出的右肋下空门。
萧琤冷哼一笑,木刀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折了个弯,直刀的刀尖狠狠戳在萧琰执刀的右手腕脉上。
萧琰闷哼一声,刀落地,左手捂住右腕,似乎痛得抽眉。
萧琤刀一戳地,仰着下巴大笑,“本公子这招长空鹰喙的滋味如何?”
萧琰左手捂着右腕,抿唇不语,敛下的眼眸隐有晶光闪耀。
萧琤心中大快,下巴高抬,正要再奚落几句,便听外面僮奴在喊:“郎君!郎君!”
门外墙边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僮,双手捧着一柄绿玉柄的尺八佩刀,满脸的急色,却仿佛有顾忌般不敢踏进门来,只隔着墙惶声催道:“郎君,辰光不早了,新人应该解缨结发了。贺宴一开,夫人定会寻您!”
萧琤是在替四哥将新妇子迎进府门后,趁换衣服的时机偷偷溜到景苑来找萧琰晦气,不敢消失太久,否则被母亲逮到又得跪佛堂念经了。此时他教训了萧琰一通,心中舒坦了,将木刀一扔,仰着鼻子哼声,“便宜了你!”转身疾步走出,对胜飞吼道,“催什么催!手脚快点!”一手接过佩刀系在嵌玉鞓带上。胜飞喏喏应着,暗底抹汗松了口气。
萧琤又回头瞪了一眼院内,这才往外疾步而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萧琰这才松开握住右腕的左手。
右腕被刀尖戳中的地方只有一片乌黑,隐隐作痛,但没有伤到筋骨,完全不是萧琤以为的要养个两三来月才能再次握刀。
萧琰嘴角翘起,将院门关好,回身将萧琤掷在地上的木刀拣起来,依旧插回梧桐树下。
回想起方才胜飞的话。
新人?——府里谁成亲了?
萧琰想了想,那双澄澈黑亮的眼眸便黯淡下去。
谁成亲又如何?反正天大的喜事也与清宁院无关!
萧琰蓦然窜起一股郁愤,足尖向前一挑,掉落的横刀飞起在手。双手举刀,进马步,下劈。
刀风凛冽破空,泥地赫然一道深寸许的刀痕。
这才是横刀断水!
萧十四那蠢货,不知道谁笨?哼!
萧琰眉毛扬起,只觉心中那股郁气平复了些,想起又从萧十四那学来一招“长空鹰喙”,立时弯眉笑起来。
闭上眼眸,脑中回现萧琤先前出招的姿势,一遍又一遍。
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眸。
左脚足尖蹬地,身形猛然跃起,横刀向着梧桐树凛冽斩落。
刀锋将落时,刀尖却诡异的转了个角度,从劈刀式变成戳刀式。
噗!
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干被木刀戳入一寸。
比起萧琤那一刀不遑多让。
亏得自己从小修习淬体术,否则方才被萧十四戳中那一刀不会只是瘀血。
“小郎。”身后传来脆音。
一位穿着窄袄高腰襦裙、外穿浅绿色半臂的女子从内庭回廊走出来,显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她蹙眉,“十四郎君又来招惹您了?”
萧琰得意,“我可没吃亏。”
绮娘轻笑了一声,道:“娘子叫您进去。”
萧琰“啊”一声,“我忘了练字的时辰了!”
都怨萧琤这货!
“哎,先汤浴。”绮娘在后边叫道。
“啊,知道了。”萧琰插好刀,头也不回的挥了下手。
***
卧房门窗紧闭,屏风后是可浴双人的铜箍香柏木浴桶,已经备好了滚热的药汤。
萧琰从三岁扎马起,绮娘给配她药汤浴身,没有一日断过。
这是锻体活血的药汤,在阀阅之家并不稀奇。因大唐统一天下前,南北阀阅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动荡,族中子弟有一半都是习文又习武的,便纷纷搜集了有利于锻体活血的方子,既消除习武的暗伤,也能促进吸收、活血行气。萧琰泡的药汤是绮娘配的,约摸不算稀罕的方子,不需耗费贵重的药材,不然这么多年泡下来,梁国公会舍得么?
萧琰除去靴袜、短褐、内衫、裆裤,手一撑跳入桶内。
水中的肌肤光滑细腻,皮肤下的肌肉坚实又柔韧有弹性,这是八年来风霜雨雪练武不辍的成。
细白如瓷的胸膛上,两处微微鼓起,像绮娘蒸的水晶玲珑包。
萧琰摸了一把,觉得没怎么长。
萧琮便笑说:“屋里不用戴,阿琰取下好了。”他心忖父亲大约是不想让外人见到阿琰,所以才着人送了面具,但他房里服侍的都是父亲挑选出来的人,忠心自不必说,又有萧荣和萧承忠的严厉管教,口风都紧得很。
萧琰闻言立即摘下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气,眼眸笑得弯弯,“还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清如雪的手接过去,“别放榻上,小心坐着了。搁书案上吧。”
“谢阿嫂。”萧琰立时觉得这位新阿嫂不是那么难相处了。
沈清猗起身将面具搁到一边的书案上。
那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轻,触感柔软又韧,戴着应该不会硌脸,应该是足银混合某种轻金制成。她手指捻了捻,表里都光滑如玉,内外没有一点瑕疵,绝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来。
梁国公真的厌弃萧十七?
沈清猗寒眸闪了一闪,回身时又是一片幽静。
萧琰欢快的声音道:“阿兄,娘子说,以后逢十可以过来。”商清的原话是“不可耽误了练字”。萧琰觉得,每个月抽三个下午出来,不会耽误。
“对了,阿兄,我带了柳永州的游记来。那篇《潭西小丘记》我最喜欢,读给你听吧。”
柳永州名柳子厚,是河东柳氏子弟,因曾任永州刺史十年,故人称柳永州,乃大唐最有名的文学大家,萧琮和萧琰都很喜欢他的山水游记。
萧琮靠在隐囊上,神色欢悦道:“好。”
萧琰翻开书卷,朗朗读起来:“……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商清很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一句,萧琰读到这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粉色唇边不觉已微笑。
萧琮早已读过柳子厚的山水游记,但他喜欢听萧琰那还没变声的少年清脆声音琅琅读来,只觉比自个看书生动十分,那笔下的瑰丽景色仿佛化成了画卷,在他眼前迤逦展开。
“真想身临其境啊。”
萧琰读完,一脸悠然神往,她渴望外面的天地,想去亲历那些山山水水。
萧琮也流露出同样的向往,“等阿兄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这些。”
“好!”萧琰笑起来。
沈清猗幽静坐在一边,听着兄弟俩的谈笑,心里思量着。
萧琮这几兄弟中,与老大萧璋面和心不和;老三萧琤和萧琮一母同胞,但为人骄纵,与萧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萧玳年岁尚轻却一身戾气,也为萧琮所不喜;唯有被“拘禁”的老四萧琰得了萧琮的缘法——恐怕除了萧十七性子讨喜外,也有“同病相怜”的因素在内。
沈清猗提笔蘸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
国公府的睿思堂在前府,是萧昡平日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回廊院落十分宏阔,萧昡起居的正院在四进,堂舍东阁是萧昡的书斋,题匾“睿思斋”。
萧昡坐在黑檀漆金的翘头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垂手恭敬的站在下面。
397.第三九七章 情义无价呢?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逆针为泄,顺针为补。先泄后补,为阴阳合济之针。
她叫进萧荣,冷如寒泉的声音问:“第二服药可煎妥了?”
萧荣焦急中带着恭敬回道:“已煎好。”
片刻,药端上来。
端砚和司墨一左一右将昏迷中的萧琮扶将起来,侍书端起药碗相,药汁却从萧琮紧闭的唇角滑落下去,滴在雪白的中衣上。
“喂、喂不进去!”侍书声音直抖。
“我来!”一只纤手稳稳接过白玉药碗。“将郎君放平。”沈清猗的声音寒冽沉静。
端砚和司墨将萧琮向后放平,退身让开。
沈清猗坐在榻边,口里含了口药,俯下身子,舌尖轻撬萧琮的唇,将药汁哺入。
屋里人都霎了下眼。
据说江南士家女郎一般都比较含蓄,似乎,比北方贵女也差不到哪去啊!
萧琰眨了下眼,默默扼了下腕。
看来她四哥真的是被压的那方。
一碗药哺尽,沈清猗直起身,清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了层红晕,将空碗递给侍书,声音依然冷如寒泉,“端砚、司墨,褪衫。”
沈清猗眼一扫,萧荣和四名侍女再次退出房外。
萧琮为人处事宽和,但内里却有萧氏嫡长的骄傲,这种全身赤.裸的狼狈除了身边少数人外,恐怕不愿被他人看到。沈清猗虽说和他夫妻时日不久,他这份内里清傲的性子却也看出几分,能举手之劳为他着想的她也不吝于去做。
萧琮全身肤色已由赤红转成青白,摸着冰寒浸人,不似方才滚烫如火。
银针闪耀,沈清猗的手指轻挑细捻。
施了一百针后,萧琮身上的肤色才渐转正常,虽然因长期虚弱显得苍白,却没了那可怖的青色。
端砚四人的目光都由担忧转为钦佩,传说中的银针度厄之术啊!郎君娶郡君果真是娶得对极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沈清猗起出最后一根针,声气微虚却依然清冽,“给郎君换上衣衫后,加床锦被。若醒来,可用参汤和米粥。切记,两个时辰后方可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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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端砚四人见萧琮虽然没有醒来,呼吸却已平稳,心中大定。这时才觉得全身酸软,而沈清猗的疲累更胜他们十倍,神容却冷恒如初,心下顿然敬服。
萧琰见四哥平安无事,长吁口气,转而关心沈清猗,“阿嫂进去歇着吧,阿兄这里我们守着便是。”
沈清猗也着实累了,点了下头便入了里间,坐在壸门床边的坐榻上时才觉背上汗水湿透,黏黏的难受。
这番行险她不过四五分把握,凭的是那手银针之术。
若成了,便在萧府立足;若败,赔上她和母亲的命。
沈清猗闭上眼睛,心中不由再次感谢幼时与孙先生相遇的缘法。
沈清猗仰首闭眸。
她想起多少个夜里,母亲褪尽衣衫,让她在自己身上试针,是那遍布满身的青紫造了她这手奇技!
她眼眶热意涌上来,却在听见轻轻的足音时,狠狠闭了下眼,将那热意尽数逼了回去。
“郡君,”白苏轻轻唤着,神情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请先用碗参汤,再歇息吧。”
青葙、菘蓝、赤芍三人端了洗漱盆具进来,神情态度也都比以往更加恭谨。
沈清猗知道,经由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收服了萧昡拨给她的四大侍女。
这是第一步,她心道。
***
盛华院,佛堂。
萧昡夫妇并肩跪在佛龛前,合什低颂经文,当听到萧荣急喘着禀报“郎君安然”时,夫妇俩同时喘了口长气。
安平公主腿一软,身子便晃了一下,被萧昡大手给扶住。
她在他肩上靠了一下,旋即拍落他的手,直身站了起来,低头俯视他,雍贵明艳的眉眼中透着高傲,“萧靖西,我决定了,原谅你五分。”
萧昡怔了一下,然后沉沉的一笑,长身而起,身躯伟岸如松,仰首一笑,道:“好!”不知是回应萧荣的报喜,还是回应妻子那句宣告。
“萧向南。”他向外叫道。
侍卫从门外应声而入。
萧昡吩咐他:“告诉萧存贵,备一份厚礼,执我的帖子,派人送到扬州刺史府和吴兴沈府,向沈使君、郡君的嫡母和生母问安。”
沈清猗的生母皇甫氏出身不高,又因貎美多才被沈纶一干妻妾妒恨,虽然沈清猗嫁入萧府,但皇甫氏处境并未得到多大改善。如今萧琮治愈有望,沈清猗功不可没,萧昡自然要投桃报李。
***
沈清猗这一觉睡得沉,直到次日卯时才醒。
她起身洗漱时问白苏:“郎君昨日几时醒来?吃了什么?可起了?”
白苏一一答道:“回郡君,郎君昨夜戌初醒,用了一碗参汤、一碗紫米粥,歇了一个时辰后洗沐,卯初时分刚起。”又道,“十七郎君来了,正和郎君在书房说话。郎君说,等您起榻后一起用早点。”
士族的朝食是在巳初,巳初之前可略进些点心,称为早点。
书房内,两兄弟正在叙话。
萧琰卯初即起身,练了晨武,沐浴后换了身衣服过来了,见了萧琮问:“阿兄,感觉可好?”
“很好!”萧琮的笑声舒朗,感觉从未有这么好过,虽然还有些虚软,却觉得全身内外都是那样的轻便清爽,呼吸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滞涩,仿佛二十年来壅堵在胸口的块垒一夜尽消。
“为兄这会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神清气韶’了。”萧琮笑声朗朗道。
他不让萧琰扶持,自个在屋里慢慢走着。
终于不用再坐轮椅了!
萧琮难掩兴奋,只不过是寻常的走一走,于他之前而言,却是一种奢望。
“阿兄你还是先歇歇吧,”萧琰上前扶他,往榻边走,“你大病初愈,还得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萧琮咦道:“这是你阿嫂说的?”
萧琰正要回话,便听见沈清猗清冷如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十七说的没错,四郎久病初愈,至少要有三月调理,才能大好。”
“阿嫂。”萧琰回首打招呼。
萧琮目光看着她,眼里有着喜悦和感激,“清猗,辛苦你了!”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沈清猗寒幽眸子微闪,淡淡一笑,“你我夫妻,照顾你是我份内之事。”
萧琮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身侧,“于我而言,不啻再造之恩。”
萧琰眼里闪烁星星,“阿嫂真厉害!”比绮娘还厉害。
正说着,萧荣禀报入内,行礼道:“见过郎君,郡君,十七郎君。”
沈清猗已经坐在萧琮的书案后,一边执笔疾书,一边吩咐道:“萧管事,四郎寒毒已去大半,但尚有余留,且元气虚乏,故之后用方当以药入膳,一则清余毒,二则固元气。从明日起,四郎不需再服药,改以药膳代为朝食、昼食、晚食。”
她写完搁下狼毫,将墨迹未干的方笺给赤芍,转递给萧荣,道:“这是三日的膳方。观成效后,再作更改。”又说了若干注意事项,萧荣都一一记下,神态毕恭毕敬的道:“郡君放心,小人立即去膳房安排,不会误了巳初的朝食。”又拱手躬身,“小人贱名荣字,郡君直呼小人贱名即可。”
沈清猗寒眸一闪,这是真心视她为主了?
萧琮笑着接话:“萧荣说的是。”
沈清猗淡然点头,“如此,药膳之事交给萧荣。”
承和院,她终于站稳!
***
萧琰回清宁院后,照例向母亲禀报行程。虽然商清从没有主动关问,萧琰却很愿意说起这些——她总觉得母亲太过清淡了,万事不着心的模样,仿佛世间没什么能让她萦怀。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仿佛母亲可以随时抽身而去。
萧琰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母亲太过淡然让她想多了。
“嗯,治好萧四了?”商清淡然的目光扫了一眼兴奋述说的萧琰,笑了一笑,“能治好你四哥,强过阿绮甚多。以前不同意你向阿绮学医,是她不足以教你。”
“啊?”萧琰听出母亲言下之意,“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向四嫂学医?”
“那要看她,愿不愿意教你。”商清慢悠悠翻着书卷。
“我去求四嫂。”萧琰兴奋的握拳,眼睛亮亮的。
下一个逢十日,萧琰去承和院,果然又在外楼书房见着了沈清猗。
“我跟着四嫂学医吧,嗯,以后救人救己。”萧琰倚在书案对面撑着下颌,一脸殷切的看着沈清猗。
沈清猗眸子从医书上抬起,寒冽冽看了她一眼,“学医很辛苦。”
士家子弟也有研习药理的,但多半是闲时的消遣,沈清猗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只当少年郎一时心血来潮。
萧琰却是认真的,“四嫂,我不怕辛苦!”她连学武的辛苦都不怕,还怕学医?
沈清猗寒眸斜她一眼,没听出她那话是托辞?便微微提高声音,交给屏风外边的萧琮去打发,“你阿兄同意学。”
398.第三九八章 左手拳头,右手道理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不觉近了酉时。
萧琰看了眼漏刻,微微皱了下眉。
她轻轻叫了声:“阿嫂。”
沈清猗凝眉陷入沉思中,恍若未闻。
萧琰便示意白苏端了茶汤,她接过去,伸手递到沈清猗眼前。
沈清猗一惊回神,如雪寒眸一冷,泛起被打断的恼意,抬眸却正好对上萧琰那双澄清明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关怀,“阿嫂,喝茶。”她绽开笑容,澄清透亮的眸子如晶玉。
沈清猗有些怔忡,抬手接过茶盏,“什么辰光了?”
“差一刻到酉时。”萧琰笑着道,“阿嫂已经坐了一下午没动,喝口茶歇一歇。”
沈清猗这才觉得口渴,垂下眼饮了半盏,将茶盏搁到案边,侧头看了一眼精铜漏壶,“十七该回了。”
“嗯,这走了。”萧琰放下书,尽管担心四哥的病情,但她留在这也无济于事。
沈清猗这才注意到,她看的是一本《陀罗尼经》,寒雪眸子一抬,“十七信佛?”这不奇怪,如今佛教在大唐兴盛,很多士家都信佛。
“我平日不念佛。”萧琰诚恳道,“但佛家有言,心诚则灵。我不通医术,唯有心在。佛说,念力即无上法力。”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萧琰眸子微弯,道:“我一直在心里念佛经。一人念经很枯燥,有阿嫂在一边陪着,不觉得枯燥了。”
沈清猗不由唇角一弯,寒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个萧十七,明明是在陪她,却说自己怕枯燥。
萧府上下这么多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郎不是因为萧琮而关心她。
沈清猗并不知道,萧琰心里涌动着对她的敬意。
在第一次针炙后,耳力敏锐的萧琰在无意中听见赤芍对白苏说:“郡君换下来的衣衫都湿透了。”然回想当时,她这位四嫂在下针时竟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这般沉静镇定真让人敬佩。
“阿嫂要保重自己。”萧琰真心关切她道,“别治好了阿兄,把自己累倒了。”
“好。”沈清猗眼睑微垂,遮去了波光微动的寒眸。
萧琰穿上半臂外氅,走出几步,又回身看她,“阿兄会好起来吧?”
“会。”沈清猗的声音如谷底寒涧,冷而静。
萧琰不由专心看她,宽大的书案后那道身影显得纤细单薄,却似乎像刀尖一样,锋锐、凛冽。
她眼眸一粲,笑起来,“我信阿嫂。”
沈清猗看着她的背影,容色清冷淡静。
但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沉着。
这场提前到来的秋寒打乱了她的步骤,意味着分三次加重的药要合在一剂中下——萧琮的病躯能经得起这样的猛药吗?
她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不仅要安定承和院的人心,更不能让梁国公觉察到她的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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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前,她还在为下药而犹豫不定。
此刻,想起那双粲然信任的眸子,她的心忽然平静了。
萧十七问出那句,定是看出她下方时的犹疑了。
但,萧十七选择了信她。
沈清猗忽然一笑。
她难道还不如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么?
沈清猗伸手取了张空白药笺,提笔蘸墨,不假思索的下笔,一气呵成。
正是她最先写的那张药方,没有任何删减——不搏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
次日,更换的药方送到睿思堂。
萧昡也是通晓药理的,看出这份方子一下加重了三分药性,顿时沉眉。
四郎的身子承得住?
萧荣转述着沈清猗的话:
“……孙先生的药开得中正平和,但二十一年服药累积下来,再平和的药也有了三分毒性。四郎的寒症加上药毒,病况日甚一日,必得猛药。但四郎元气不足,去毒须得兼顾培本。故,这三月,每次处方仅敢加重一分,培本占九成,去毒仅一成。至后,体内渐能承受加重的药性。去疾如打仗,以己方身体为战场,容不得敌我缠战良久,故需猛剂一力溃敌。有前期培元之基,凶险可减四五分。”
“仅有五六成把握?”萧昡脸色更沉。
“郡君说,不搏结局已定,放手一搏尚有五六分胜算。”
萧昡负手伫立在窗边,想起孙先生当年的话:“用药亦是耗元,至多二十一二年矣。”他眉间褶出一道深深的沟纹,眼中晦深如墨色。
“去疾如战……”萧昡喃语一句,突然生出种“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感,一时间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塌了一分。
但只瞬间,又挺拔沉毅如山。
他霍然转身。
沈十七都敢拿命一博,他堂堂兰陵萧氏之主岂会不如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荣,按她吩咐去办。”
“喏!”萧荣接过药笺,只觉背上冷汗已湿,祈祷这方子真的灵,不然他们的小命都完了。
***
申正,承和院内一切准备妥当。
药汁漆黑如墨,萧琮接过去几口饮尽,浓重的苦味在喉舌间蔓延,脸上却看不出苦楚,对着萧琰微笑道:“阿琰,给四哥唱诗吧。”
“好。阿兄想听哪首?”
“孝武帝,子夜四时歌。”
梁孝武帝是萧氏大梁朝第三任皇帝,博学多才,精通玄佛儒三家之学,琴棋书画之道俱是数一数二,而诗赋文采在当时也是无人能及。
萧琰道:“好。”
侍书从书架上取下《梁孝武帝诗集》,回身递给萧琰。
萧琰翻到《子夜四时歌》的春歌篇,清脆悦耳的声音极有韵律的唱道: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朱日光素冰,黄花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花坞蝶**,柳堤鸟百舌。……
最后一句还未唱出,萧琮的面色突然燥红如血,低哼了几声,便昏了过去,鼻间似有两条火龙般的热息粗粗窜出。
萧琰声音嘎然而止,屋内众人都紧张起来。
沈清猗的声音冷如寒泉,镇静如常,“端砚、司墨,褪衣。”
此时萧荣和萧承忠、萧承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沈清猗身边的四位大侍女也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萧琮的四名贴身侍奴,以及萧琰在屋内。
萧琮上下衣衫都被脱去,连亵裤都不留下,只见全身肌肤朱红如涂赤,艳艳欲滴。
“侍书、秉笔,摆针!”
“喏。”两人将针袋打开,三百六十根亮闪闪的银针排在两条长几上。
屋内静得连滴漏的声音都能听见,仿佛还能听见银针在**位上捻磨的声音。随着针尖捻动,从扎针的皮肤处渗出一滴滴夹着黑丝的汗珠,隐隐散发着腥气。
端砚拿着软巾,在沈清猗拨针之后,便立即拭去针上含着毒素的汗珠。
这一次施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过轻则不能抽丝,过重则阳火损身。沈清猗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针下,不疾不徐,容不得半点差错。三十六针下来,光洁如雪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萧琰顾眼四周,这会叫侍女进来不太方便,让司墨他们拭汗好像也不妥。眼见那汗珠要从那冰洁的额头上滴落,她立即从袖中抽出帕子,倾身上前,伸手拭去。
沈清猗冰雪寒眸凝了凝,捻针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时间过得很慢,萧琰只觉腰酸腿麻,可能是心神太过紧绷。
一通针施完下来,她给沈清猗拭汗的帕子已换了三条。
沈清猗直起身,禁不住一晃。萧琰眼疾手快扶住她,“阿嫂,你歇会。”扶着她坐到矮几后的小榻上,转身去拿了熏笼温着的青瓷茶壶,倒了盏热茶汤,用茶托端给沈清猗。
沈清猗心力交瘁,喝了半碗茶汤后舒了口气,眼眸微抬,“有劳十七。”
“阿嫂可好些了?”萧琰关心看了她一眼,去门外吩咐白苏四婢,将备好的参汤端上来。
沈清猗用了一碗参汤,这才觉得回复了些许精神。
她回眼见萧琮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却仍然昏迷不醒,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隔日便是二十九,沈清猗从盛华院回来得早,才过巳正。
白苏进来禀道:“端砚回来传郎君话,说落衙时将有外府几位郎君一起过来,请少夫人吩咐厨上备昼食、晚食。又说,十七郎君过来后,前院嬉闹恐有扰课业,请少夫人在内院代为教习。”
沈清猗便叫进端砚问话:“都是哪些府上的郎君?各有什么喜好避忌?”
这些都应该是贴身侍人必须打听清楚的名目,包括入府郎君的出身、排行,对饮食的好、避忌,衣物熏哪种香,对什么香料有避忌……越是高门子弟,越要打听得细致,一条条的在心中列单子,备主母问询。
端砚口齿清晰的一一回了,并加了个人观察所得,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敏锐的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州刺史府大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亵裤,说这样才爽快,如此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才妥当。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府二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如此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访贺州刺史府二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不时之需。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那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萧琰走前去,苦着脸将手里的书扬起来,“《士族谱牒学》。”因是在相熟的亲人面前,她的坐姿便很随意,一腿曲着,一腿垂在榻下,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比学医还麻烦!”
沈清猗侧过身来,手指在她额上戳一下,“现在觉得学医麻烦了?以后可不教你了。”
“唉哟喂,”萧琰急忙握住她手,“别呀,我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学医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沈清猗见她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而卷曲的睫毛还扑闪两下,煞是可,真想捏捏她的脸颊……
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眼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也十七郎君敢这般责备世子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399.第三九九章 交锋,观战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酉初,萧氏族人们都道辞离去,各回各家,准备参加自家里晚上的分岁宴。
分岁宴在民间叫合家欢饭,在世家被称为小家宴,按例是在酉正二刻之后才开始,因为酒宴要一直持续到子时,喝辞旧迎新的分岁酒,行守岁礼。
国公府的分岁宴定于戌初刻开始,宴席置在长庆堂,坐落在国公府的中轴线上,位于明堂之北、内桓门以南,是仅次于明堂的面阔五间的大厅堂。
堂内设了四席十九案。
北面是主位,设三案,居中是太夫人的席位,东为萧昡,西为安平公主。
东面席设三案,萧琮、沈清猗夫妻共一案,其下依序是萧琤一案,萧琰一案。
——大唐以东为尊,在家宴上东席是嫡出的席位。
西面席首位是萧璋夫妻一案,萧璋夫妇身后又有五案,三子二女一人一案,除长子外,其余四个子女因年纪幼小,都有**母跪坐旁边服侍。萧璋夫妻之下依齿序是萧珂、萧玳、萧瑟、萧珑,各一案。
南面席是萧昡的媵妾三案——侧室吕县君,妾室刘氏、高氏,各一案。
在大唐,媵是有品级的妾,上五品可以称为侧室了。而妾是无品级的,一般不能出席家宴,除非生有子女。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很受郎主宠的,萧昡的十九弟萧晏曾经宠过一位年经貎美的侍妾,分岁宴时还将她的席位安置在育有子女的侍妾之右,没出两年,这位妾室“难产”而死了,萧晏也不过叹惋一晚,第二日照旧偎红倚绿,如花美妾纳进不断,这种事在世家勋贵中很常见,家养十几个妾都算少的。像萧昡这种地位,只有五个媵妾的很少见,其中一个侍妾还因幼子夭折跟着逝去了,算起来只有一媵三妾。按制来讲,他是从一品的国公和从一品的大都督,可以有媵十人,视从六品,但萧昡以“只封一媵”上表,给吕氏请封了从五品的县君,便不能再有媵了,但没品级的侍妾却是无限制的——至今只有三个妾,在高门世家家主中很罕见。
所有家眷中,只有萧琰的母亲商娘子没有出席。
萧琰心情有些难过,但又庆幸母亲从来不曾出席家宴。
她无法想象母亲坐在侍妾席上的样子,那里绝不是母亲的位置!
她垂了眉眼,掩在大袖底下的右手紧紧握了一下。
她一定会带母亲离开萧氏!
戌时一刻还没到,各人席前的小几上摆着鲜果干果、酪浆、果酒、茶之类,厅堂内很安静,只有二十五娘萧珑和萧璋嫡女萧宓活泼的说笑声,被迫搭话的二十一娘萧瑟和萧璋嫡长子萧宏的眼中都流露出无奈:这个妹妹可不可以安静一会?
其他人都在安静的喝着茶或酒、浆,小孩儿在吃鲜果,也有静坐不动的,厅堂里的气氛看似宁静,却总有种凝滞的紧绷感,让服侍的奴婢们心里莫名的紧张。
萧琤喝着果酒,心里有股燥气从宗祠前生起没消下去,眼见萧十七堂而皇之的坐在他下首,那股燥火越烧越旺,但觉那银色面具刺眼得紧,想到面具下那恶疮不知是真是假,心中更觉憋气,猛地一顿酒盏,口出恶言:“丑八怪!”
“丑”对士族郎君是极大的侮辱。
萧琰这会想到母亲心情正不美好,闻言斜视了他一眼,眼色很明白的表达出两字:白痴。
萧琤心里的燥火“嚓”一声点燃,左臂呼的出拳,捣向她腰际。萧琰右掌成刀,横切挡格。转眼两人交手几回合。萧琤没占着便宜,恼怒下出手更猛,便听“咣当”一声,左手因被萧琰挡回,宽大的袖子带落几上的金盏,连着酒水洒落到他衣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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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侍奴胜羽赶紧上前收拾。
萧琤迁怒的一脚踹过去,“笨手笨脚的**!”
对面席上的萧玳嗤的冷笑,“既然笨手笨脚,这手脚不要也罢。”说着从袖中摸出把匕首,右手一掷,隔着两丈多远飞出去,扎在胜羽的大腿上。
胜羽吃痛,却不敢吭声,只用手捂着流血的部位,脸色苍白的伏下叩首。
萧琤打小由“四胜”服侍,情分不同,他的人他可以欺负,却不容别人欺负半分,一巴掌拍在案上,怒喝一声“萧玳!”金盏挟着劲风掷了过去。
听那呼啸的声音知砸在身上骨头都会断。
南席的刘氏惊呼一声,花容失色。
萧玳右拳猛然击出。
“砰!”
金盏被震得倒飞回去,许是劲道震偏了,那金盏挟着锐风砸向萧琰戴着面具的脸。
萧琮、沈清猗的眼色同时一冷。
萧璋心里暗乐,袖手看戏。
萧琰伸出右手,轻轻巧巧的握住金盏的托足,倒像是清风将金盏送到她手上般。
萧珑兴奋的脸上双眼顿时亮了,亮得仿佛冒出星星,两只小手啪啪拍着,甜糯糯的声音笑道:“十七哥哥好厉害!”萧宓也想拍手,看见嫡长兄萧宏的眼色,怏怏放下。
高氏脸色已经变了,恨不得将女儿这句话塞回去:小祖宗,你这一赞是要得罪人啊!
萧璋、萧琤、萧玳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萧玳,他是知道那一拳的,完全没有留余力,萧十七却轻飘飘的接住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萧十七的内力绝对在他之上!
而这一点,堂中稍具眼色的都能想到。
萧璋心中有震惊,有忌惮。
萧琤心中有恼恨,有羞愤,他与萧琰格斗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萧十七何时这般厉害了?
萧琮和沈清猗同吁口气,心里一乐:活该打脸。
萧琰起身将金盏递到萧琤几上,声音遗憾道:“十四哥要换只酒盏了。”那金盏的杯口被萧玳的拳头震得凹下去一块,自然是没法用了。
萧玳阴沉的脸色更阴了。
金盏被拳劲砸凹,说明他的内劲还没控制到家,刚过余,柔不足——萧十七这话是明晃晃打他脸么?偏那语气还很遗憾,真是可恨。
萧璋在想着拉拢萧十七的可能,若是以后成为萧四的助力……他目光一冷。
萧琮已经吩咐萧承忠:“带人下去治伤。”声音冷峻,不同平常的温和,明显已经生怒。
萧承忠应喏一声,叫了两名侍卫,将胜羽抬下去。
一名奴婢迅速上来换了金盏。地毯没被血溅污,倒是不用更换了。
萧琮冷峻的目光扫过萧琤、萧玳二人,道:“除夕分岁,福延新日,你们是要用刀子和血来迎贺?”
萧玳一脸无辜,“四哥,我是代十四哥教训家奴,可不是存心的。”
萧琤冷哼,“狗拿耗子。”
萧玳嗤声,“我是狗,十四哥不也是狗?”
堂上多数人的脸都黑了,这不是骂了一家子人?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萧琮呵的一笑,冷峻的声音变得平静,“萧十四、萧十九行为不端、出言不逊,宴后罚抄《论语》《孝经》各一遍。”这平淡的声音比起冷言峻色来更让人一寒——不服?不服抄两遍、三遍……直到服为止。
萧琤、萧玳很明智的闭了口。
作为世子嫡长兄,萧琮绝对有处罚他们的权力。
“若有人代抄,加倍罚。”萧琮淡淡一句让两人脸色都垮下来了,下一句更是让两人半分作弊的想法都没了,“鉴定书法的本事,我虽不及阿父,也学得了三四分。”
两个少年心里同时哀嚎。
萧琤瞪萧玳一眼:都怪你!
他最恨抄经书,恨抄所有书。
萧玳反瞪他一眼:自个先挑事还怪别人!
他最恨的是抄《论语》,该死的温良谦恭让,全是屁话!
他决定抄书后要跟萧十四打一架,还有萧十七!
萧玳拿起纯金酒盏一仰饮尽,举起空盏向萧琰一晃,眼中是满满的挑战之色。
萧琰几上摆的是一只双耳螭龙碧玉杯,她单手执耳,同样举起一晃。
举起空酒盏相敬,在大唐士家宴席上,是挑战和应战的礼仪。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触,仿佛有“噼啪”的火光一闪。
萧珑兴奋的小脸蛋通红,啪啪拍着手,嚷嚷道:“我要去观战。”恨不得现在去演武堂。
高氏扶额,她这个女儿明明不是这样教的啊!
便听一道声音传入:“观什么战?”
众人闻声起身,目光看向门口的花鸟玉屏坐障。
安平公主和萧昡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进来,说话的正是安平公主。
奴婢们上前服侍三位主子在坐障后除履。
三人走出屏障,众人躬身行礼,“见过太夫人,见过国公,见过夫人!”
三人在北席上落座。
安平公主仍是一身大红,美目一顾,笑道:“看来大家很相亲相嘛。”
众人:“……”
萧珑糯声道:“母亲,刚才十九哥哥和十七哥哥约战了。”
“哦,果然相亲相嘛,亲近得要用身体招呼了。”安平公主道。
萧玳、萧琰:“……”
萧珂低头忍笑,果然,她这位公主嫡母一开口,别人没法开口,无言以对的感觉让人想抢地呀。
太夫人的眼中也浮起笑意。
萧昡的眉角跳了下,目光看向萧琮,声音威重道:“怎么回事?”
萧琮言语简洁道:“十四弟与十七弟几下切磋,十四弟落盏,踢奴,十九弟飞刀扎奴,十四弟以盏掷,十九弟击盏,撞十七弟,十七弟接盏。孩儿以行为不端、出言不逊罚十四弟、十九弟抄《论语》《孝经》一遍。”
萧昡冷着脸,“加罚一遍。”
萧琤、萧玳一脸苦笋色,萧琤不死心的挣扎:“能不能罚别的?”萧昡冷冷看他一眼,还想加一遍?萧琤便不敢作声了。
安平公主呵呵笑道:“真是难兄难弟,兄弟情深,各写一遍《维摩诘经》。”
萧琤、萧玳两人眼前一黑,这个年他们不想过了。
众人脸色很精彩,“兄弟情深”什么的……
只有几个小孩儿一脸迷惑:难兄难弟,兄弟情深,这跟《维摩诘经》有什么关系?
萧宓悄声问阿兄。
萧宏心里抽筋,这话要他怎么答啊?
萧琤觉得他要出去透透气,安慰安慰脆弱的心脏,直身行礼道:“请容孩儿退席更衣。”
安平公主笑盈盈的,“快去快回哦,别想尿遁。”
萧琤直想抓狂,他是真的去更衣,不是那个更衣(如厕)。
安平公主已经不理儿子了,吩咐左右:“开宴。”又加了句,“十四郎的案上少置酒水,省得一会又要更衣。”
萧琰噗一声笑出,觉得真心喜欢公主。
萧琤觉得好生丢人,狠狠瞪萧琰一眼,木着脸疾起退了席。
堂内奏起开宴乐,仆婢们川流而上撤下酒茶果子几,端上食案。
半刻钟后,乐停,正式起宴。
萧昡容色温和道:“今日家宴,没有外人,一切自便,不须拘谨。”
众人齐声应喏。
头盏酒照例是敬天下升平,二盏酒敬合家欢乐,三盏酒敬太夫人,四盏酒敬国公与夫人,五盏酒是国公、夫人敬太夫人,六盏酒是萧琮等兄弟姊妹相敬,七盏酒是媵妾敬郎主、夫人……
喝到第五盏酒时,萧琤已经换过干净衣服回席了。
饮过十三盏酒,已到了亥时,食案撤下,上了守岁的宵点。
太夫人亥正入寝,除夕夜也不例外,众人提前向她行了拜年礼,恭送她离席。
萧昡和安平公主送太夫人回来,堂内已经上了歌舞,几个小孩儿在**母、奴婢的相护下,在长庆堂外点爆竹。
过了一会,萧珑蹬蹬跑回堂内,在坐障前甩了解脱履,跑到萧琰身边拽她胳膊,“十七哥哥抱我去燃爆竹好嘛?”
大家都看过来。
萧琤的脸黑了,往年萧珑都黏着他!
萧琰愣了下,不知道这最小的妹妹怎么找上她,但被那软糯的声音勾得心肠都软了起来,笑道:“好。”向北席行了一礼,抱起玉雪般的女孩儿,穿了帛屐出堂门。
堂前大院里已经置了庭燎,一堆烧爆竹,一堆烧香料,整个堂前异香缭绕,东西两边还竖有两棵庞大的灯树,火树银花,很是炫丽。
堂前火树银花,堂内载歌载舞,萧琰在这满院的富贵喧声里却想念宁静的清宁院,想念母亲。
小孩儿的心很敏感,“哥哥不开心么?”萧珑抱着她的脖子,两颗瞳仁像黑葡萄一样,在堂前的灯笼下闪耀着光泽。
萧琰一笑,“开心。”抱着她在堂前跃起,也不用挑竿,直接将几截竹子扔进火堆,掠身退后,听那噼噼啪啪的声响。
400.第四百章 高岗上的对话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或许,所有的萧氏子弟,无论男女,头一回跪坐在这肃穆宏大的宗祠广场上时,都会油然生出这样的豪情。
这是兰陵萧氏。
萧琰心想,她喜欢这个家族,因为它的“魂魄”是那样的切合她的心。
不一会,广场上有了簌簌的脚步声。
少顷,东面的锦垫上有人跪下,是萧璋和妻子孙云昕(xīn),后面跪着他们的四个儿女。
萧璋目光掠过跪在前面的萧琮和沈清猗,落在萧琰身上,神色顿时惊.变。
萧琰跪着的位置正对着沈清猗的身后,那是嫡三子的位置,她身上的玄色祭服的镶边和腰带的颜色均是朱红,这是嫡出的色,庶出是浅绯。
萧璋的眼色阴霾,转瞬惊怒隐在心里,深深看了萧琰脸上的银色面具一眼,便面向祠门端然而坐。
孙云昕心中也甚是惊诧,带着骄矜的眼色落在萧琰玄服的朱红襟边上,弯细的眉便挑了起来,盯在萧琰的脸上带着审视的打量。
萧琰微微侧头看去。
孙云昕与萧琰晶莹璀璨的眸光对上,目光顿时滞了一下,倏地回转头去,端然看着宗祠的大门,心口咚咚急跳了两声,那层隐隐浮现的敌意霎然沉了下去,一时间只想着一双眼睛已是如此动人,不知那面具下的容貌又是如何。
萧琰心想这位二嫂长得还可以,不过与姊姊相比差远了,眸光落在沈清猗纤细却挺直的背上,转眼收回,心忖这般候着也是无事,便默念着太上玉清经,半阖眼眸打坐,周遭的一切渐离她远去。
足音簌簌中,陆续有人在东西茵席上坐下。
附近跪坐的人都惊诧的瞅着萧琰跪坐的位置——嫡支何时冒出了一位嫡子?
萧琰脸上戴着面具又更让人奇怪。
但宗祠之前肃重,即使大家心里惊诧古怪,也只望上几眼,便都静静的跪坐着。
不出两刻,三十六列茵席上都陆陆续续跪坐了人。
萧珂、萧瑟、萧珑三姊妹跪坐在萧琰的侧后方。
萧瑟性子冷清,只看了萧琰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嫡兄”一眼,便淡然垂下眼皮。萧珑却是好奇万分,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盯着萧琰的秀拔身姿,长而翘的睫毛扑闪着,看那样子,若不是在宗祠前,早已经扑上去了。萧珂只觉头疼,向太过活泼的妹妹警告了一眼,眸光掠过萧琰,心下也是惊诧万分,秀美端雅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异色。
萧琤和萧玳来得晚,三十六列茵席差不多跪满了。
萧琤看到萧琰时,一双眼睛都要瞪圆了!
这混蛋怎么出现在宗祠前?
还是嫡、三、子!?
萧琤只觉得发晕,一阵气怒膺胸,指着她便要叱喝。
萧琮陡然回头,一道冷厉眼神射来。
萧琤从来没见过嫡亲兄长这么冷这么厉的眼神,他心中惊震,那喝声便哽在了喉头,指着萧琰的手也不由得垂了下去,在萧琮冷厉的目光下规规矩矩在兄长身后的锦垫坐下。
萧琮又警告了他一眼,才回过头去。
萧琤咬着牙,左转头,狠狠瞪着萧琰,那目光如果是刀子,早将萧琰凌迟了。
萧琰却半阖着眼眸,仿佛没看到他般,让萧琤更是恨得牙痒痒的。但他性子再狂肆,却也不敢在祖宗家祠前生事。
十九郞萧玳跪坐在萧琰的西边,冷目飕飕的盯着右边的萧琰,在她的面具上尤其多看了几眼,眉毛挑了一下,冷森森的笑了。又向前倾头挑衅一眼萧琤,向他做了个“马”的口型,萧琤目光一利,萧玳睨眉冷笑。
卯初一刻,三十六列茵席已经跪满了,各支各房的人都到齐了,除了五岁以下的孩子和病弱不能祭祀的,以及因任职和游历在外的不能赶回的,兰陵萧氏五服内的族人全都聚集在这宗祠广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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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昡和安平公主一左一右扶着太夫人到了广场,在最前面跪下。
卯时二刻,祭钟敲响。
主持宗祭的司礼按例是族中德高有声望、身子也健旺的族老,今年依然是萧昡的三叔父萧劻主持。
萧劻今年六十三,头发胡须依然黑漆乌亮,一声开吼声如洪钟:“启祠门!”
三十六名宗房子弟上前,将三十六扇黑漆祠门齐齐打开,又退身跪回茵席。
“入祠参拜!”
太夫人在前,萧昡和安平公主在后,其次是萧琮和沈清猗,从中门入祠堂,参拜祖宗,献牲礼。
其后是二十二位伯叔父,包括萧昡父亲的亲兄弟三人和堂兄弟十九人,各偕正室妻子从对应的门扇进入祠堂参拜,献牲礼。
之后是萧昡这一辈的兄弟。
萧昡的亲兄弟除了两个夭折的弟弟外,还有一位兄长两个弟弟,另有四服内的九十八位堂兄弟妹,分属各支房,偕妻子或夫郎从各门入,唱名参拜。
再之后是嫡支诸子媳入祠参拜。
最后是各分支的堂兄弟姊妹入祠参拜。
再往下的孙辈不入祠堂了,只在广场上对着祠门参拜,三十六房的孙辈,乌泱泱的有四五百人之多。
在祠堂内参拜的也有六百多人,萧氏子孙旺盛,单萧琮这一辈的堂兄弟姊妹有二百九十六人,其中偕妻、郎入祠的夫妻有一百多对。
祠内参拜祖宗须得唱名,司唱的是本支地位最高的长辈。
因萧琰的存在,嫡支唱名参拜时格外引人注目。
祠堂内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位突然冒出的嫡支嫡子很可能是家主的外室子,因被家主喜,所以记到嫡母名下——能让安平公主点头,那真是本事了!没准是一直不点头,所以养这么大才上举。
当萧昡唱名到“嫡支嫡三子,玉字行辈十七,萧琰——”时,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且慢!”
出声的是萧暻,萧昡的庶长兄、二支长房的郎主。
萧昡拿着宗谱的手纹丝不动,抬头看向萧暻,不紧不慢的声音道:“二哥有何事?”
萧暻是萧昡的长兄,但在日字辈中排行二。
他只比萧昡大一岁,今年四十六,身材容貌保持得极好,看起来如三十七八,一双凤目精光灼然,声音宏朗,“参拜祖宗,岂可覆面?难不成是无颜见祖宗?”
祠堂内很多人神色异样,萧暻、萧昡这对异母兄弟向来不和,大家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萧暻竟然在祠堂拜祖时公然发难。
萧昡神色不动,“二哥言重了。萧琰因面有恶疮未愈,恐露面不雅,反对祖宗不敬,故暂以面具遮之。”
萧暻目芒一闪,“即使面相不雅,亦是萧氏子孙,祖宗岂会见弃?”
萧昡声音似有不悦,“二哥既然如此说——”他看向端正跽坐在锦垫上的萧琰,“十七且取下面具,叩拜祖宗后再戴上。”
“喏。”萧琰抬手,摘下了面具。
前面和左右两侧的目光都望过来。
“嘶——”众人轻轻抽了口气。
但见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偏偏长了三颗指头般大小的红疮,红艳艳的发亮,隐隐还有白色的脓头,让人一望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唯萧璋、萧玳多盯了几眼。
众人收回目光,心道:难怪要覆面。虽然现下世家不像两晋南朝时代那样对美貌仪容追求极端,但生了如此大的恶疮也算“残缺”了,是羞于直面见人的,覆面以遮恰是讲礼的做法。众人便对萧暻有了腹诽。
孙云昕掩去眼中遗憾,心想多好的一双眼睛啊,被那三颗疮给破坏了!
萧珑坐在后面看不见,几乎想伸长脖子,被萧珂斜眉告诫一眼,只得端坐好身子,按捺下心中猫抓般的好奇。
众人中,唯有萧琤瞪大眼狠盯着萧琰:怎么可能?
但他性子嚣张却不是蠢笨之人,知道此时绝不是惊问发作的时候,只狠狠瞪了萧琰几眼,便转过脸去,唇抿得紧紧的。
“拜——”萧昡依序唱完嫡支除宗子宗媳外所有子女的名,悠长喝声道。
萧璋、孙云昕、萧琤、萧琰、萧珂、萧玳等嫡支的子媳女均叩下头去。
三叩后跽直身,萧琰重又戴上面具,这会儿再没有人用好奇或揣测的目光觑视她了——除了萧琤斜眼恶狠狠的瞪视外。
萧琰掩在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忍不住看了眼沈清猗的背影,心道:姊姊这点疮真是神了!
家宴共摆了三百一十案,夫妻共一案,兄弟姊妹每两人共一案。每案后面又各有两名奴婢服侍。
萧琰和萧琤一案,两人相看两生厌,互相瞪一眼,哼一声,头一撇,身子都往外挪,仿佛挨近对方都是晦气。安平公主的眸光看过来,哎呀笑道:“真是相亲相呀!”侍女含真眼角一抽:公主您是从哪里看出相亲相的?
编钟悠扬声响,宴始。
起盏之前,先上汤。饮完头啖汤,分上酒、浆、饮,成年男女饮酒,十五以下饮浆、饮。饮汤之后是第一盏酒,东西两侧的乐伎席上奏起升平乐。起箸三次后是第二盏酒,乐伎奏起合家欢。起箸三食后,是第三盏酒,敬宗长,乐奏瑞鹤音。又起箸三食,是第四盏酒……
萧琰暗中与她所学的士族宴礼对照,心中咋舌,暗道:这种家宴吃的是礼,不是饭。
从第六盏酒起,是长辈考较子弟学业。
那些上了族学的子弟都要提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被长辈点名,禀报今年的学业功课。
这些都是萧氏子弟听惯了的,但对初次参加除夕大家宴的萧琰来说却是新鲜的,她听得认真,几乎句句都听进去了。萧氏子弟的多才多艺让萧琰大开眼界,真是各有特异,各有卓绝,她不由告诫自己,莫要因为自己被兄嫂赞为“天资聪颖”小看了她的这些堂兄弟和堂姊妹们。
世家的家宴礼仪繁琐,该停箸时停箸,该举盏时举盏,这种场合多半是无法饱腹的,何况多数人的心思也不在饮食上,尽管这些食物烹制得色香味俱全。席中凡是六岁以上的子弟,包括女郎在内,都要凝神应对宗长伯叔辈们有可能的抽问考较,若是应答不出来或应答出错,不仅大丢面子,成为族中笑柄,还会在下一年迎来严厉的管教,算是参加家宴的五岁小孩儿,也要注意礼仪不要出差错,给自家父母落脸。这般下来,当真没几人轻松的。如萧琰这般因为新鲜而全神贯注的,反倒不觉得难捱,心中寻思若是自己当如何应答,这种仿佛津津有味的姿态看在萧琤眼中,更显可恶。
家宴上这种考较涉及文、史、经、艺四大类,席上宗长和诸长辈均可出题,答对嘉勉,答错则要反省不足,来年补进,以此督促子弟向学。
第九盏酒后,萧暻抽问考较萧琤:“何为勇?”
萧琤道:“一人之勇,万夫莫挡,谓之英雄也。”
萧暻又问:“好勇斗狠何解?”
萧琤道:“不好勇者,岂可迎敌而进?不斗狠者,焉能震慑外夷,威伏四方?”
萧暻怒而反笑,看向萧昡道:“听说昨日,阿琤与吕将军家的三郎比武,差点将吕三郎的双腿打折,当真是好勇得‘狠’哪!”
萧昡神色一厉,看向萧琤,“可有此事?”
萧琤跽直身,“禀父亲,孩儿与吕子鸣比武,败者认输。”
萧暻呵呵道:“不错,不错,听说阿琤将吕三郎那匹大食马赢了过来。”
座中人一听,多半明白了,八成是吕三郎的那匹好马被萧琤看上了,便以武力强夺。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是吕三郎的父亲吕直茂却是河西军的中军正将,是萧昡的得力臂助之一,怎可因一匹良驹而生隙?
众人心道,不知家主如何处置?
便听一道清雅温润的声音道:“此事侄儿倒是不知,有劳二伯父责问,侄儿真是愧疚。”说话的正是萧琮。
萧昡的庶弟、十九郎主萧晏吃吃一笑,说道:“看来二哥的耳目比起我们都要灵敏呀,这贺州刺史该你坐才对。”
贺州刺史是杜均,出身甲姓世家的京兆杜氏,也是朝廷派来制衡河西都督的文官。萧晏这话是在讥讽萧暻有力气不使在外人身上,跑来掀内斗。
席上便有嗤笑声传出。
萧暻扫了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暗骂了一声混不吝,面上神色不改道:“此事三弟父子尚且不知,我哪知得?只不过阿玮恰好路过西林山,遇上吕家三郎被伴当随从抬着回来,一时关心便多问了几句。”
萧琤立即朝坐在他斜前方的萧玮狠狠瞪去:萧十二,原来是你告的密!
萧玮背后如被芒刺,微微向后侧眼,看见萧琤瞪眼,也毫不示弱的回了一记:你敢做,还不让人说?
萧琤哼了声,少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漫不在乎的神色,“吕三那两下子,配那良驹是糟踏了。”
萧暻呵呵道:“瞧咱们阿琤真是少年英雄啊,放在麒武军后军真是屈才了。——八弟,你说是不是?”
麒武军是河西都督府麾下五军中的中军,由大都督亲统,驻军在贺州,又分左右前后中五军,其中后军正将便是萧昡的同母弟弟萧昂。
即使跽坐也如岩石般的萧昂抬了抬眼,如白石雕成的脸庞棱角分明,声音也坚硬如石,“后军无勇,如何护卫大军后翼?”
萧暻哈哈道:“八弟所言甚是。”目光看向主座的萧昡,“三弟,你说是吧?哈哈。”
萧昡俊雅的脸庞神情端然,“儒家曰,君子不可无勇。无勇者怯也,然勇而无节,则为莽!萧琤,你恃勇夺人之马,失士人君子之节,你可知错?”说到后面,声音已变得峻厉。
萧琤咬了咬牙,起身跪到食案侧边的过道上,“萧琤知错。”
“宴罢,你便将马送还吕府,并向吕将军和吕三郎君道歉。——萧向东,宴后,你押着萧琤去吕将军府上。”
“喏。”侍立在萧昡后侧的萧向东抱拳应声。
萧琤一脸怏怏,却不敢辩驳,低着脑袋不应声。
萧昡冷哼一声,“怎的,你还不服?”
萧琤道:“孩儿不敢。”
“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萧昡提高声音,虽然没有怒形于色,那种自然而发的威重已让明堂内静声一片。“君子勇而有仁,勇而有义,知其当为不当为,不恃勇而妄为。瞧瞧你这嚣跋之态,哪有半分士族君子的温恭谦谦?你八叔心慈,顾及子侄之情不便笞责你,倒长了你的气性。也罢,你八叔不好管你,便让曹金枪称量称量你有多勇。”
萧琤愣了一下,猛然抬头。
席人诸人多惊愕,也有少数人闻言幸灾乐祸。安平公主挑了下眉,一直垂目捻着佛珠的太夫人也抬了抬眼。
曹金枪即骁骑军的军主曹元度,因擅使金枪而得名。他麾下的骁骑军只有五千人,却是骑兵精锐中的精锐,选拔严苛、训练严酷是全河西都有名的。要进骁骑军,不管你什么背景,都要先得进预备团称量,训练后称量合格才能进骁骑军,据说每年预备团都要死上几十人,都是承不住残酷训练而死的。萧琤作为嫡支,又是公主嫡出,要想谋个要职不是难事,算谋军功,也不必放到骁骑军中。萧昡这处罚不可谓不重了,当真出人意料,也让很多萧氏子弟心服,同时生了戒惧之心,家主对嫡子都如此不留情面,他们若是跋扈乱来,那还不比萧琤更惨?
萧暻捋须感叹道:“三弟治家如治军,当真让为兄佩服。”
401.第四〇一章 不可思议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安北都护贺礼之皮裘诸物分赠府中诸兄弟姊妹;
安西都护贺礼之《泰西风物志》,赠顾长史;
剑南道总管贺礼之《广陵曲》孤本,赠任先生;
……
秦州刺史贺礼之佛物,孝太夫人;
甘州刺史贺礼之龙涎香、蔷薇露,孝夫人;
静南军统军、振武军统军、骁骑军统军贺礼之宝刀,分送二郎君、十四郎君、十九郎君;
……
听萧存贵念着,萧昡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踱着步子道:“这么说来,除了药材之外,其余贺礼都分了出去?”
“正是。”萧存贵喜滋滋道,“四郎君这分派,当真令人心服。头回理事,就做得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刺来,不愧是阿郎(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
萧昡哈哈大笑,“你这老骨头,就会说好话。”心下却也得意。
这派礼是桩细致活,不仅要晓得府中各人的性情喜好,还得不偏不倚,更要分出主次,谁该讨好,谁该笼络,谁该敲打,谁该示以亲近,这些都得在派礼中表露出来。若派得不对,不仅送出礼得不到好,还会招人记恨。
而萧琮的处置甚合萧昡心意,甚至比他想象中做得更为妥贴周到,尤其是以太子齐王之礼互回堪称神来之笔。
他拿过派礼单看了一遍,“这是四郎一人做的?”
萧存贵低了下眉,如实回道:“商议时,郡君和……十七郎君也在。或许,可能,郡君给了些意见。”他保守的道。
“什么或许、可能,你这老骨头,越来越油滑。”萧昡笑骂他一句。
萧存贵躬身笑应:“是,阿郎慧眼如炬。”
萧昡扬了下眉,“虽属外院之事,内院也不能无知。士家贤妇,于内理家,当为贤内助,于外往来,当为贤外助。”尤其世家大族的宗妇宗媳,出身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有智慧,有见识,有魄力——他对沈清猗的满意又增加了几分。
“阿郎至理名言。”萧存贵躬身道。
“你这老家伙。”萧昡笑瞪他一眼,将单子递回去,“就照上面的分派,以四郎主事的名义。”
“喏。”萧存贵心领神会。
这既是为四郎君树立威信,也是让受礼人知道承谁的情。
国公已经在给世子铺路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因明日就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大家宴,沈清猗忙到很晚,酉时在盛华院陪着安平公主用了晚食,回到承和院天已黑了。
亥初就寝,夫妻俩并卧榻上,都没有床事的意思。
两人成亲已近一年,但夫妻之事的第一次却是在一个月之前,萧琮身子调理妥当之后。
之后便临近年节,夫妻俩都成了忙人,晚上就寝时对床事的心思就没多少。
萧琮是病体方愈不能纵欲,自己也有克制,或因多年寒毒影响,他的欲.求并不强烈。
沈清猗的性子清冷,和萧琮仅有的那几次,身体虽算愉悦,但绝无临嫁前“借鉴”的房中术道本上所说的“蚀骨**”之感,不至于让她沉迷。就算是最欢潮的那一刹,她的心也保持了一分清醒。或许是因为沈府的处境养成的习惯,沈清猗心底始终是防备的,不习惯、也不愿意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人,即使那人是她的丈夫。
萧琮往外翻了下身。
沈清猗觉察出他有心事,便也往外侧了身子,清冷的声音道:“四郎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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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琮侧身面对着她,微叹口气,“明日祭祀、家宴,阿琰不能去。”
沈清猗眉毛轻挑,“你给父亲说了?”
太急了,她心道。
“父亲不同意。”萧琮声音里有着难言的怅然,想起父亲冷峻的脸色,他心里就有些发堵。
沈清猗脑中浮现出萧琰那双澄澄眼眸,清幽的声音平缓道:“慢慢来吧,时间还长。”
“也是。”萧琮叹道,又无声笑了下,声音柔和,“安置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嗯。”
就此安寝,一宿无话。
萧琰并不知晓兄嫂为了她而不安寝,这一晚,她睡得很好。
次日就是除夕,她如往常般,卯初准时醒。
她平卧床上,舌抵上腭,静念放空,开始导引行气。
她练的是《太清内丹导引术》,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功法,在大唐,《太清内丹导引术》、《上清内丹导引术》、《玉清内丹导引术》通称《三清导引术》,是最流行的道门基础功法,士家大族多作为养气之术修习,而修得真髓的便能练成内家暗劲,踏入武道,当然,真正的高手是少数。
太清经上说,修习导引术持之以恒,可去体内浊气,行清气,柔韧筋骨,通脉轻身,内气通窍,聚元丹田,踏步如飞,摧石劈浪,排山倒海……
萧琰三岁就学这部导引术,最初很怀疑经上说的胡吹大气,但教她导引术的奴仆商七踏在墙上嗖嗖就是一来回,一拳下去大青石碎成粉,萧琰眼睛直冒星星,当即决定要跟商七学好习导引术。
商七开始教她吐纳,有坐卧吐纳,站桩吐纳,然后教她观想,学会吐纳、观想后就教她导引拳,说修习内功要动静相兼,只静坐冥想好比独腿行,得静而失动,练拳就是由动入静,专注于拳能尽快抛开杂念入静,活泛身体锻炼筋骨后,又能帮助天地元气更快导引入体。
萧琰练了半个月就有了气感,感觉有温热的气从百会流入丹田。
商七说找到气感就是吐纳入门了,接下来是练气入体,就是要将吸纳进来的天地元气留在体内,打开下丹田的窍**蓄藏起来,即点窍入室。
萧琰练了三个月,都没能入室,那些细小的气流从百会**进来后,循环任督二脉一周天就散了,丹田一点都留不住,说明窍**没开,这纳入的天地之气就是无法关闭的水流,流进又流出。
萧琰有些沮丧。
商七安慰她,说内丹导引术是“炼”不是“练”,本就是极难的,不同于外功只要勤练就有收获,内丹要看资质、心性、悟性,缺一不可,当初他花了一年半才入室成功。
萧琰嘟囔:“一年半,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但她心思纯粹,认定了就执拗,坚持不辍,就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打完一趟导引拳后,站桩吐纳,引气入体,感觉到那一丝丝的气流进入下丹田,竟沉了下去,就仿佛闭合的蚌壳打开了,她大喜下不由睁开眼睛,又蹦又跳。
商七目瞪口呆,六个月点窍?他对绮娘呜呜说,受打击了,绮娘咯咯笑,挺起很傲然的胸很傲然的说,咱们小郎本就是资质绝佳的。
萧琰因为进入点窍境大受鼓舞,更是用心勤练不懈怠。
商七开始教她无限妙,这种妙是让人“空”,忘天忘地忘我,呼吸自动按着导引术的内气线路运行小周天,拉开拳路打导引拳,在意势导引下,阴阳相随,聚合为元。
商七说要练到头脑里什么都不需要想,拳脚好象自己在动,这就是“相忘”境界,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
萧琰年纪尚幼,没有杂念,进入妙空很快。三个月后她打通了第二个窍**下黄庭**,一年之后打通了任督二脉上十五个最重要的窍**,开则纳气,闭则聚元,这才算是真正打通了从百会到会阴的小周天,进入聚气境。
商七这时教她导引术的高阶,名淬体拳,说淬体是要炼筋骨皮脏髓,内气若如江河,身体就是纳江河之器,器不固,则江河崩而泄,经脉若不宽,则内气如小溪汇不了江河,所以要成高手,必得练气兼淬体,而这淬体拳也不同于外家功夫以明劲健体,而是以内气淬体,是炼不是练。
配合拳法,商七教她喊山诀,练拳喝声吐八音,练到入室,要如雷声沉闷响在耳内、心内、神内,商七说这是炼髓炼神,神不稳,则不可驭身心,达不到高境界的身、心、灵合一。
这般修习内功和淬体到了七岁,商七开始教她基础刀招,劈刀,斩刀,刺刀,撩刀,共三十六式。
萧琰两年都在练基础刀招,商七说天下刀招万变不离其宗,练好基础刀招最重要。
但在九岁这年,萧琤攀墙入内,用他学的横刀招式打倒了萧琰。
萧琰虽然不服输,心中却是难过的,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商七说,萧氏的横刀战技是先外后内,先锻体练明劲,再辅以内气,而内气修炼好比集腋成裘,裘衣不成时,显不出功用,所以她会败给萧琤的精妙招式和修炼明劲的力量,但当她的内气聚元积累到了一定时期,就会喷薄而发,如大江大河,势不可挡。
萧琰的难过和自我怀疑立时抛开了去,更加刻苦的修炼内力、淬体拳和刀招。
十岁这年,她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和足少阴肾经上的基本窍**,从聚气境进入到化元境,意味着内气修为积累凝炼到化精为元,这时的内气才可称为内家暗劲,萧琰叉腰大笑,得意的向母亲显摆,“阿母,我有内力了!”
或许因为基础打得扎实,半年后她就从化元境初期进入到中期。
除夕这日她醒后依旧在床上练静功导引术,卯正时分收功起床,穿了细葛短褐到前院练功,先打几遍淬体拳和喊山诀,再练几遍基础刀法,最后才练习她偷学的横刀战技,每日均如此,寒冬雨雪也不间断。
辰初二刻,她收刀回屋。
沐浴洗漱后,便去书房给母亲请安,这时已是辰正。
因为配合萧琰习武,清宁院的朝食早就改在辰正时分。
除夕这日的辰时正是兰陵萧氏在宗庙举行祭祀的时候,巳正才开家宴。今年因为萧琮的病愈,家宴的欢庆气氛必定更胜往年。
和景苑外面的年节热闹相比,清宁院的除夕显得格外冷清,家宴也只有四张食案,和往常一样四个人。清宁院的主奴规矩不像外面那么森严,通常都是主仆四人共堂用食。
四个人过一个年当然算不上热闹。
商清却过得悠然。
绮娘和商七也表现得很习惯。
唯有萧琰,往年每到此时都郁愤不平,今年却容光灿然,很有外间一切不萦于心的模样,举起盛了鲜鱼汤的碗跽直身道:“无念以汤代酒,敬祝母亲平安康泰,福寿延年。”
商清端起汤碗,淡墨色的眸子微微柔和,“祝无念心志坚毅,大道长顺。”
绮娘和商七也一起举碗敬贺。
萧琰笑语殷殷,神色欢悦,毫无往昔的失落不平之色。
商清心下微有诧异,却只转了转腕上的沉水香珠串,没有过问。
用罢朝食,萧琰陪母亲散步消食,然后练刀一时辰,沐浴更衣,练字一时辰,便到了昼食时分。
用过昼食后,萧琰如往常每日般,陪母亲在景苑内散步消食。母子俩穿着大氅,沿着鹅卵石路往湖边走去。
深冬时节湖水已结冰,冰面上靠近岸边的地方被人凿了个冰窟窿,约摸四尺方圆。
商清想起食案上的鲜鱼汤,原以为是府内送入的,“无念凿的?”
“嗯!”萧琰扬眉笑,又得意洋洋道,“《孝经》上说卧冰求鲤,真是愚蠢!妄想求上天怜悯这种不着调的事,还不如自己努力想出办法。”
这世间要想成事,靠天,靠地,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伸出右手握成拳头,掌心和指腹因为千万次的挥刀磨出了硬茧,又被绮娘的药汤泡薄软化,却更有一种韧性的坚实,就这么握着就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力量。
“母亲,”她仰起脸,郑重道,“无念会努力!”
为了您,我会很努力很努力。
商清抬掌在她头上一拍,“少年常立志。”
志多败,故常立志。
萧琰纯净的眸子在淡薄的冬日下绽着光,声音如同她挑起的眉毛一样有着刀锋般的锐气,“母亲,我是立常志!”
常志者,恒不移。
二月,贺州。
这座河西草原上的苍青之城,恢宏,辽阔。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面城墙内是如同棋盘对称的坊市,规整方正,东西、南北的对称线上各有一条阔达百步的笔直大道,东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州城中央,坐落着宏阔的河西大都督府。
从东城中门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楼林荫都扎了鲜艳彩帛,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绯衣甲袍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热闹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往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以南的吴兴出发,历时五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部的河西治所贺州。昨日下午抵达东门驿,按大唐门阀士族上午行婚礼的俗例,迎亲队伍先在驿舍降车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时才从永定门入城。
一路鼓乐喧天,一百骑慓悍健壮的河西军明光铠甲骑在前方开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亲队伍,迤逦如长龙,嫣红花瓣从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河西百姓啧呼不已。
“好大排场!”
“那是当然,兰陵萧氏和吴兴沈氏联姻,排场能不大?!”
“听说与萧氏订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十七女。”
“啧,庶女嫁给梁国公嫡长郎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嘁,嫁个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谁不知晓梁国公嫡长子萧琮生来体弱,一年到头离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过去怕是要守活寡。
“小声些……”
“呸,你们懂什么,兰陵萧氏是五百年的阀阅世家,虽说吴兴沈氏也是江东一流阀阅,但和萧氏相比,门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说,萧国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统十四州军事,辖十万河西兵马,岂是沈氏一个扬州刺史可比的?再说,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给萧国公嫡长子为妻,那沈家嫡长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贵。”
“老兄说得在理,嫁女嫁门第呀。”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
青绡锦幔的婚车内,身穿深绯色礼服大袖衫的女子冷冷一笑,两根冰雪似的手指撩开鸾冠前面的绦穗,一双眸子寒冽,寒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绣着青鸾的车幔。
402.第四〇二章 自损实力
亲,你订阅不足,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端砚口齿清晰的一一回了,并加了个人观察所得, 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敏锐的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就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州刺史府大郎君, 喝酒时只穿一条亵裤, 说这样才爽快, 如此就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才妥当。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府二郎君, 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说儿郎浊气重,有染他玉濯之质, 如此就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访贺州刺史府二郎君, 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 人称“发书一绝”, 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不时之需。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 那就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 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萧琰走前去,苦着脸将手里的书扬起来,“《士族谱牒学》。”因是在相熟的亲人面前,她的坐姿便很随意,一腿曲着,一腿垂在榻下,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比学医还麻烦!”
沈清猗侧过身来,手指在她额上戳一下,“现在觉得学医麻烦了?以后可不教你了。”
“唉哟喂,”萧琰急忙握住她手,“别呀,我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学医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沈清猗见她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而卷曲的睫毛还扑闪两下,煞是可爱,真想捏捏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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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就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爱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眼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就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也就十七郎君敢这般责备世子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就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就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内侧那只手“啪”的敲她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只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猛然侧坐起身,拿起搁在榻上的谱牒书就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住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说着拿下她手中的书搁回榻上,又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捂暖。
沈清猗不跟她闹腾,白眼她,“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就算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初冬天日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母亲不眠不休的为她按摩全身**位才硬生生拖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及时得到好药调理,损了根基,这时再来调理岂是易事?
她目光一寒便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就得用食补,效果自然不如用药。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就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就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就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就好了。”说着将她另一只手拿过来捂着,一边向她请教谱牒书上那些头大如斗的关系。
才说了没一会,白苏进来禀报前院堂舍的昼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就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晚食前半时辰,先上解散汤。”眼角瞥见萧琰一脸不解,便回头解释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对白苏道,“就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退出房外,下去交待。
萧琰说道:“姊姊说的行散,是指寒食散吧?”
寒食散就是五石散,是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从西晋起开始风行,南北朝时达到鼎盛,大梁建立后梁高帝曾经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后还很盛行,后来太宗颁告了太医署的寒食散弊害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但还是有人服,就图那个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寒眸凛然的问道:“阿琰服过寒食散?”
萧琰连忙摇头说:“才没有。绮娘说过,那寒石散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好人服了,再饮上温酒,就会体内燥热,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其实就是虚幻。吃多了,好人也成病人了。”她哈哈笑着,一脸“绝不会碰此物”的表情。
沈清猗这才放了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就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的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就是**散发,跟□□差不多。”她心里把沈清猗当成姊姊,说起这方面的话也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也没什么吧,道家还有精研房中术哩!
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只笑道:“娘子说,明辨歪理,方可行正。”
“这话听着有理,却别被某人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冷声一笑,她既认了萧琰为弟,就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也如沈氏那些个郎君一般,误将放浪作风流。
需得从**上加以约束……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爱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娘子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萧琰纯净晶澈的眸,心里微舒口气,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眉眼依然冷肃道:“但愿如此。”
家宴共摆了三百一十案,夫妻共一案,兄弟姊妹每两人共一案。每案后面又各有两名奴婢服侍。
萧琰和萧琤一案,两人相看两生厌,互相瞪一眼,哼一声,头一撇,身子都往外挪,仿佛挨近对方都是晦气。安平公主的眸光看过来,哎呀笑道:“真是相亲相爱呀!”侍女含真眼角一抽:公主您是从哪里看出相亲相爱的?
编钟悠扬声响,宴始。
起盏之前,先上汤。饮完头啖汤,分上酒、浆、饮,成年男女饮酒,十五以下饮浆、饮。饮汤之后是第一盏酒,东西两侧的乐伎席上奏起升平乐。起箸三次后是第二盏酒,乐伎奏起合家欢。起箸三食后,是第三盏酒,敬宗长,乐奏瑞鹤音。又起箸三食,是第四盏酒……
萧琰暗中与她所学的士族宴礼对照,心中咋舌,暗道:这种家宴吃的是礼,不是饭。
从第六盏酒起,就是长辈考较子弟学业。
那些上了族学的子弟都要提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被长辈点名,禀报今年的学业功课。
这些都是萧氏子弟听惯了的,但对初次参加除夕大家宴的萧琰来说却是新鲜的,她听得认真,几乎句句都听进去了。萧氏子弟的多才多艺让萧琰大开眼界,真是各有特异,各有卓绝,她不由告诫自己,莫要因为自己被兄嫂赞为“天资聪颖”就小看了她的这些堂兄弟和堂姊妹们。
世家的家宴礼仪繁琐,该停箸时停箸,该举盏时举盏,这种场合多半是无法饱腹的,何况多数人的心思也不在饮食上,尽管这些食物烹制得色香味俱全。席中凡是六岁以上的子弟,包括女郎在内,都要凝神应对宗长伯叔辈们有可能的抽问考较,若是应答不出来或应答出错,不仅大丢面子,成为族中笑柄,还会在下一年迎来严厉的管教,就算是参加家宴的五岁小孩儿,也要注意礼仪不要出差错,给自家父母落脸。这般下来,当真没几人轻松的。如萧琰这般因为新鲜而全神贯注的,反倒不觉得难捱,心中寻思若是自己当如何应答,这种仿佛津津有味的姿态看在萧琤眼中,更显可恶。
家宴上这种考较涉及文、史、经、艺四大类,席上宗长和诸长辈均可出题,答对嘉勉,答错则要反省不足,来年补进,以此督促子弟向学。
第九盏酒后,萧暻抽问考较萧琤:“何为勇?”
萧琤道:“一人之勇,万夫莫挡,谓之英雄也。”
萧暻又问:“好勇斗狠何解?”
萧琤道:“不好勇者,岂可迎敌而进?不斗狠者,焉能震慑外夷,威伏四方?”
萧暻怒而反笑,看向萧昡道:“听说昨日,阿琤与吕将军家的三郎比武,差点将吕三郎的双腿打折,当真是好勇得‘狠’哪!”
萧昡神色一厉,看向萧琤,“可有此事?”
萧琤跽直身,“禀父亲,孩儿与吕子鸣比武,败者认输。”
萧暻呵呵道:“不错,不错,听说阿琤将吕三郎那匹大食马赢了过来。”
座中人一听,多半明白了,八成是吕三郎的那匹好马被萧琤看上了,便以武力强夺。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是吕三郎的父亲吕直茂却是河西军的中军正将,是萧昡的得力臂助之一,怎可因一匹良驹而生隙?
众人心道,不知家主如何处置?
便听一道清雅温润的声音道:“此事侄儿倒是不知,有劳二伯父责问,侄儿真是愧疚。”说话的正是萧琮。
萧昡的庶弟、十九郎主萧晏吃吃一笑,说道:“看来二哥的耳目比起我们都要灵敏呀,这贺州刺史该你坐才对。”
贺州刺史是杜均,出身甲姓世家的京兆杜氏,也是朝廷派来制衡河西都督的文官。萧晏这话是在讥讽萧暻有力气不使在外人身上,跑来掀内斗。
席上便有嗤笑声传出。
萧暻扫了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暗骂了一声混不吝,面上神色不改道:“此事三弟父子尚且不知,我哪知得?只不过阿玮恰好路过西林山,遇上吕家三郎被伴当随从抬着回来,一时关心便多问了几句。”
萧琤立即朝坐在他斜前方的萧玮狠狠瞪去:萧十二,原来是你告的密!
403.第四〇三章 两个天地
亲,你订阅不足, 请补足,或等段时间再看。 沈清猗便叫进端砚问话:“都是哪些府上的郎君?各有什么喜好避忌?”
这些都应该是贴身侍人必须打听清楚的名目, 包括入府郎君的出身、排行, 对饮食的好、避忌,衣物熏哪种香, 对什么香料有避忌……越是高门子弟,越要打听得细致,一条条的在心中列单子, 备主母问询。
端砚口齿清晰的一一回了,并加了个人观察所得, 如衣着、性情、脾气等等——敏锐的观察力也是贴身侍人必备的才能。
如前次来拜访的高昌州刺史府大郎君,喝酒时只穿一条亵裤,说这样才爽快, 如此要安排男仆斟酒服侍才妥当。
又如上次来拜访的甘州刺史府二郎君,貎妍如女子,平素在家中近身服侍的都是清雅婢女, 说儿郎浊气重, 有染他玉濯之质, 如此必须安排文清气秀的女婢服侍。
又如上上次来访贺州刺史府二郎君,喝醉酒后常常以发泼墨作书,人称“发书一绝”,故这位郎君来访便得随时准备大缸墨汁以备不时之需。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那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总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所以讲高门世家的底蕴深,不仅仅在于子弟代代有人才,还在于下奴婢也都各色人才蓄备,尤其贴身侍人更需得体貌俱佳,学识、口才、记性等具备,还得为人机敏有眼力,才能帮助主子妥贴的应接各色贵人和各种癖好。
沈清猗听完端砚禀报后,便极有条理的吩咐下去。
端砚、白苏、菘蓝、赤芍都应声而去,屋内只余青葙侍候着。
未初时分,萧琰到了承和院,未几,拿着书进了内院。
她还是头回来兄嫂的正房,不由好奇的打量。
正房外间是用来闲息的,三壁都是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色薄纱帘,东西壁上的纱帘之间挂着色调清雅的山水画,地上铺着雪白的长毛毯,左右各安置了两张案几,案几后是白檀木的壶门榻,壶门上雕刻着精致的莲花,坐榻上铺着白底浅绿色莲花图案的夹缬褥子,看起来清雅又明亮。
屋子的正北是和寝卧内间的槅段,整面都是白檀做槅,同样垂着浅绿色纱帘,下面是一张三面插屏的长榻,正面的插屏上绣着一只红脚朱鹗,单立梳羽,意态清疏……萧琰不由多看了两眼,掠眼便见沈清猗倚着隐囊歪靠榻上,清雪似的玉手随意搁在素色薄毡上,正挑眉看她。
她不由暗里一吐舌,光顾打量了,眉眼漾笑称道:“姊姊。”
青葙替她解了外氅,露出里面雪白素纹锦的镶边宽袍,腰间没有系博带,只用朱色的锦带束了腰,更显得她腰细,右边悬了块翡翠镂空玉璧,碧透的色泽衬得她的衣更白,人亦如玉。
沈清猗心里赞叹,阿琰的颜色果然好,百看仍觉鲜。
“阿琰,过来坐。”
沈清猗唇边溢出笑意,寒冽的眸子清润柔和,身子往宽榻里侧移去,“今日课业要读什么书?”
萧琰走前去,苦着脸将手里的书扬起来,“《士族谱牒学》。”因是在相熟的亲人面前,她的坐姿便很随意,一腿曲着,一腿垂在榻下,唉声叹气的抱怨着,“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士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拐里拐弯的姻亲关系?要弄清楚他们的关系还有辈份,真个好麻烦啊!比学医还麻烦!”
沈清猗侧过身来,手指在她额上戳一下,“现在觉得学医麻烦了?以后可不教你了。”
“唉哟喂,”萧琰急忙握住她手,“别呀,我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学医不麻烦,真的,一点都不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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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猗见她一双漂亮晶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柔长而卷曲的睫毛还扑闪两下,煞是可,真想捏捏她的脸颊……
沈清猗忍着手痒的冲动,反手在她手上拍了一记,佯怒道:“那别抱怨麻烦,世家郎君不学好谱牒,看你以后怎么应酬。”
萧琰蔫耷耷的,“我也没说不学呀。”很自然的又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搓着,口里责备,“你看你,手冰凉凉的跟外面的雪团子没两样,还不拿着手炉,真不听话。”
青葙低眉忍笑。
她们世子夫人平日眉眼冷冽,下人们谁敢直视一眼?连郎君都从来没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也十七郎君敢这般责备世子夫人了,果真是“童言无忌”。
沈清猗心里有些窘,神色一冷作恼道:“胆肥了!你是姊姊,还是我是姊姊?”
“姊姊也得顾惜身子。”萧琰打从认了沈清猗为姊姊后,一点都不怵她了,振振有词道,“姊姊也要讲道理,要听话。”
青葙忍笑辛苦,肩头微微耸动。
沈清猗着恼的抽了下手,没抽动,论力气,她真比不上萧琰,只得瞪她,“才刚午休起榻,哪这么快握手炉。”
萧琰更有理由了,“你瞧瞧,才起来手是凉的!我看你睡觉时也该握着手炉才是。”
沈清猗斜眼,“合着该抱了炭鼎。”
萧琰扑哧一笑,又挤了下眼,凑过头去低声道:“可以抱着阿兄。”
沈清猗内侧那只手“啪”的敲她头上,斜眉冷色,“胡言乱语!”
萧琰哈哈仰倒,忽又啊哟一声,“不对,阿兄也不怎么热。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两个都是冰人,真是愁煞人哟。”
青葙肩头耸动得愈发厉害,一只手默默按着腹部。
沈清猗忍无可忍,猛然侧坐起身,拿起搁在榻上的谱牒书往她头上敲,“阿弟真是太关心人了,真令阿姊感动!”说得咬牙切齿。
萧琰哈哈笑着擒住她手,却不敢太用力,只不松不紧握着,“我这也是关心兄嫂啊。姊姊你这调理何时见效啊,药膳都用半年了?”说着拿下她手中的书搁回榻上,又将她的手合在掌心捂暖。
沈清猗不跟她闹腾,白眼她,“你阿兄是体内带寒疾,虽然将寒毒驱去了,但要调理好,不是短时的事。”主要是底子已毁了,算再怎么调理,也无法像正常男子一样气血充盈。
“那姊姊你呢?总没有寒疾吧,怎么也要这么久?”
沈清猗心里冷笑一声,她是没有寒疾,但她三岁时“不慎”跌下府中荷塘,初冬天日没有冻死已是万幸,是母亲不眠不休的为她按摩全身**位才硬生生拖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及时得到好药调理,损了根基,这时再来调理岂是易事?
她目光一寒便回温,微微笑道:“是药三分毒,要调理得用食补,效果自然不如用药。这个不着急,慢慢来。至多再调理个一年半载,该见效了。你瞧着吧,再过五六月,我的手没这么冷了。”
萧琰撇嘴,“再过五六月到明年夏季了,能有冬天冷么。”
沈清猗一挑眉。
萧琰连忙嘻笑,“对、对,姊姊说的是,再过五六月好了。”说着将她另一只手拿过来捂着,一边向她请教谱牒书上那些头大如斗的关系。
才说了没一会,白苏进来禀报前院堂舍的昼食已撤下了,上了消食茶。
沈清猗吩咐道:“若里面吟诗高笑,着人撤了四面火盆,只留北角大鼎和郎君后面的小鼎不动,并将东西槅窗各开两扇。晚食前半时辰,先上解散汤。”眼角瞥见萧琰一脸不解,便回头解释道,“有四位郎君喜欢服行散。”对白苏道,“这些,去罢。”
“喏。”白苏应声退出房外,下去交待。
萧琰说道:“姊姊说的行散,是指寒食散吧?”
寒食散是五石散,是士族清谈必备之物,从西晋起开始风行,南北朝时达到鼎盛,大梁建立后梁高帝曾经下诏禁止,但禁而不止,直到大唐统一后还很盛行,后来太宗颁告了太医署的寒食散弊害令,服散的世家郎君才少了,但还是有人服,图那个快感。沈清猗便担心萧琰,寒眸凛然的问道:“阿琰服过寒食散?”
萧琰连忙摇头说:“才没有。绮娘说过,那寒石散是医家治伤寒症用的,好人服了,再饮上温酒,会体内燥热,必得敞衣弄风,吃凉食,疾步飒然,荡荡然、轻飘飘,恍如进了通玄之境……其实是虚幻。吃多了,好人也成病人了。”她哈哈笑着,一脸“绝不会碰此物”的表情。
沈清猗这才放了心,又告诫道:“阿琰知道好。此物蕴热于内,再以外寒迫出,寒热交加,久服必损身!”
“嗯。”萧琰点头,又骨碌的笑,“绮娘说,那散还有壮阳之用,嗯,是**散发,跟□□差不多。”她心里把沈清猗当成姊姊,说起这方面的话也无顾忌。
沈清猗白她一眼,“你家绮娘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不怕带歪了你。”
知道□□也没什么吧,道家还有精研房中术哩!
萧琰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这么说,只笑道:“娘子说,明辨歪理,方可行正。”
“这话听着有理,却别被某人做了幌子,循歪而歪。”沈清猗冷声一笑,她既认了萧琰为弟,不能让这孩子长歪了,也如沈氏那些个郎君一般,误将放浪作风流。
需得从**上加以约束……
沈清猗忽然觉得头疼,以大唐的风气,男女欢并不避忌,以阿琰这般风姿品貎,多的是美貌女郎主动邀欢,怎样才能让阿琰“洁身自好?”
萧琰不知道沈清猗正为她的成长忧虑,笑着道:“我岂是这样的人?姊姊放心,我心正行正,不然娘子第一个饶不了我。”
沈清猗看着萧琰纯净晶澈的眸,心里微舒口气,心想“节欲”的事以后再一点一点教,眉眼依然冷肃道:“但愿如此。”
萧琰不由忖度哪里惹着她了,难道是春.药?其实她也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大雪天里袒衣露胸,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一骨碌坐起身,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面似白玉,腰如杨柳,口含兰麝,体香柔泽,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沈清猗坐了东面座,萧琰坐在西面,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虽是下午的晡食,因当了晚食用,笼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404.第四〇四章 她敲了一曲
正版内容最完整,请到晋/江看正版。拥护3.15, 打倒伪劣货! 萧琰盘膝坐在桶底,屏息运起淬玉诀。药力浸入肌肤, 被丹田内细小如丝线的内气导引着,一点点淬炼皮、肉、筋、骨。那种针刺般的锐痛她已经习惯了, 从最开始痛得抽搐, 到后面一点点淬炼承受,如今感受到的痛楚已经越来越小了。
两刻钟后,水变得温凉。
被药浴烫红的皮肤已经肤如白玉, 倒像是洗了个冷水澡。
萧琰起身,用白叠布大巾拭干全身, 换了干净内衫,外穿一件白底暗纹的圆领窄袖绫织袍, 趿了没有后跟的解脱履, 带着一身淡淡的药香味走出东廊厢房, 沿着直棂窗的回廊往北面主房走去。
北面三间上房, 中间为会客的正堂,东间是母亲的寝居, 西间是萧琰要去的书房。
书房的棂槅门开了一半, 室内窗明几净。
北面墙上挂着一副寥寥几笔勾勒的淡墨山水画,笔清而意韵悠然,墙下是两列乐架,搁着笛、萧、缶、埙之类的乐器。两边墙角的高腿几上各置了一座沉水香香山子。屋中间是一张白檀木的书案,书案左侧摆了一只越窑青瓷大插瓶,插着十几幅卷轴,右侧摆着琴台和琴。西面是一列列书架,一槅一槅的书,有雕版刻印的纸书,也有绢帛套着的竹简古书。
东面临窗的位置,是一张白檀木的宽榻。
榻上斜倚着一位执卷而读的素裳女子。
室内散发着淡而幽远的沉水香,令人宁静。
萧琰不由放轻脚步,温柔叫了声:“阿母。”
榻上女子抬起头来,一头乌发只用缎带系着,周身无一物佩饰,耳环、玉佩、香囊均无。素面无妆色,却肌肤如雪,眸清眉远,天然好颜色。
她微微一笑,冲散了眉间那份淡远,“萧琤来过了?”
萧琰笑嘻嘻前去,挨着母亲坐下,双手环上她腰,在她胸前蹭了下,“不碍事。”
“哪处伤了?”
萧琰笑着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几寸,显出细白的手腕,那片乌黑已经完全消去了。她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药汤已经去瘀了。”
商清打量了一眼,抬手拍了下她披散着湿发的头,“又诓骗萧琤招数了。”
萧琰哼哼,“谁让他这么蠢,欺负人总要付出点代价。”
“谁欺负谁!”商清伸指戳她额。
“他先欺负我的!”萧琰控诉,哼,她小时候吃了多少亏啊。嘟了下嘴,额头蹭到商清肩上,声音轻柔却很坚定,“阿母,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您是最高贵的!”她可以容忍萧琤骂她,但绝不容忍他轻鄙母亲。
商清却不为所动,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切憎恶嗔痴,皆是烦扰根由。尘世浮华泡影,不过转瞬即逝。有荣华声名又如何,不及心中方寸。心自在,即大自在。旁人眼光不过浮云,何须在意。”
萧琰蹙眉,怎能不在意?
她秋鸿掠波的细眉挑起如刀,“父亲嫌弃我罢了,但……”
这景苑再美,也只是个牢笼。
山高水远,清风林下,悠然浮云,这才是母亲向往的,总有一天,她会为母亲做到。
商清一掌拍上她头,“妄动无名。去,将《太上玉清经》默一遍。”
“……又是抄经。”萧琰嘟嚷着起身。
她从书架底下取出两个乌黑的铁镯子,沉沉的约摸有十来斤重,一左一右套在手腕上。然后走到书案前蹲下马步,研墨铺纸,右腕执狼毫,悬腕而书。
《太上玉经清》在她脑子里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四岁时起,每回做错事,母亲都罚她抄这部经,说是让她清心、澹泊,宁静以致远。
清心她是没学着,静心倒还有几分,澹泊她也一分没学着,书法倒是练出来了。
初时,临曹魏钟太傅的楷书。
习了三年,将钟氏楷书的清劲秀雅学了个八成,醇古简静却是不足。
又三年,写东晋王右军的楷书,优美流畅学了七成,飘逸旷达却是不足。
自今年起,母亲让她写穆宗朝柳少师的字,正气浩然,骨力遒劲,悬瘦笔法——铁镯子是在这时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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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一边写一边默默念诵:“……太上清静,不役於心,不劳於身。心不烦而能灵,身不劳而能生。生灵合并,无种不成。所谓不作而成,不为自生。道常无为,无所不为。……”心、意、神、志,随着经文的每一个字融于笔端,又顺着腕脉流动全身。
那些浮躁愤怨的心绪都平息下去,归为一片澄空的宁静。
此时,新人正行婚礼。
婚礼是在梁国公府内的青庐举行。
青庐是帐篷,按大唐士族的婚俗,需在府内的西南角择吉地建庐帐,新婚夫妇交拜、行同牢合巹礼都是在庐帐内,称为“青庐”,取天地为庐、夫妻情义长青的意思。此时青庐内观礼的宾朋有三百多人,却一点不显拥挤。因搭庐的地方是在国公府的马球场,莫说容纳三百人的帐篷,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帐篷也放得下。
新人已经行过同牢礼,左右并坐在庐内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不是榻,而是一辆华丽精致的轮椅,穿着爵弁婚服,年方及冠,气质清贵,容貌俊美,但容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不过,很多大唐贵女是喜欢这种清雅文弱的美男子,此时宾席上有好几个腰佩华丽短刀的美貌贵女盯着新郎错不开目。
新妇穿着绯色钗钿重缘礼衣,坐在新郎右边的锦幔榻上。在行同牢前,新郎吟了三首却扇诗,新妇遮面的琏幕已经取下,现出她的朱唇玉额,容色清艳如霜,即使大婚那双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过盛肉的同牢盘后,按照兰陵萧氏迁入河西后的族俗,新郎已婚的堂兄们要踏歌一曲《贺新郎》,表示对兄弟成家的祝贺,新郎的嫂嫂姊姊们要踏歌一曲《喜人心》,表示对新妇加入大家庭的欢迎。
萧琤赶到时,帐内欢乐的踏歌正进行到高.潮,来自铁勒、吐谷浑、回纥、吐蕃等部的贵族青年男女也都热情起身,下场踏歌而舞,表达对新人的祝贺。青庐内不时响起宾客们轰然的喝彩声,热闹欢乐之极。
萧琤带着僮奴从帐角悄然进入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国公夫人身后的侍婢一直注意着帐篷门口,见十四郎君闪身进来,便微微附前低声禀了一句。
一身华贵雍容的安平公主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哼一声:萧十四,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萧琤正猫着腰往帐篷前面挪,便看见母亲一道目光扫过来,吓得缩了下脖子,心道:惨了惨了,被发现了,明日铁定又要跪佛堂敲木鱼了!顿时觉得膝盖骨作疼,脑门发昏,心里大骂混蛋萧十七,将这笔账又记萧琰头上。
萧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萧璋回头向他笑了一笑,小弟萧玳斜着眉朝他冷笑,萧琤下巴一抬瞪了过去:敢瞪你阿兄,皮痒了!
萧玳毫不示弱的瞪了回来,右手在腰间横刀上拍了一记,挑衅的呲了下牙。
兄弟俩互相瞪眼挑衅,便听满堂喝彩。
踏歌结束了。
傧相上前,为一对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卺酒之礼。
饮过合巹酒,新郎新妇被迎出青庐,到青庐左侧的帷帐前行拜堂礼。
拜堂礼毕,新人被迎入帷帐。
宾客们进入青庐右边的宴饮帐篷,向梁国公与公主夫妇敬酒祝贺,然后宴饮观赏乐舞,欢庆直到戌时才散。
新人帷帐内,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艳冷冽的新妇并肩坐在“百子帐”榻上。
男女侍仆为新人除服解缨,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礼服,梳头合发,放下百子帐的帐帘,齐声吟唱“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潜”的歌声,躬身退出帷帐,闭合帷门。
洞房寂静。
一对新人仅着白罗中衣坐在榻上,帐内隐约有药香,从新郎的身上透出来,十分的浅淡。
但沈清猗的嗅觉比起常人更灵敏。
才刚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纤细如一弯细柳,坐在榻上的单薄脊背却直而不弯,清艳如霜梅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寒冽如初雪,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从容淡漠。
萧琮轻笑着叹了叹,说道:“真人风骨,犹胜画中。”笑容温润里带着几分歉意,捂唇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静。
她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萧琮左手的腕脉。
萧琮目光温润,任她这般举动,没有丝毫讶异。
良久,沈清猗的清冷声音道:“郎君胎中带了寒气,这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只是,要想根治,却是不易。”
萧琮笑了笑,道:“父亲说你师承孙先生,果是不假。”
“清猗有幸,曾得孙先生指点一二,却未被收列门墙之下,算不得孙先生的弟子。”
萧琮又笑,“师徒只是个名份而已。父亲甚少赞人,却对你多有赞赏,可见你定是得了孙先生真传……”他捂唇咳了几声,待咳喘微平,方又叹道,“孙先生也说过,我这咳疾若要根治,必得慢调慢养,不可劳心竭力……呵呵,只怕要劳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帷帐外传来担忧的低沉声音。
“无妨。”沈清猗冷冽的声音传出帐外,伸指按揉萧琮肺经上的几个**位。
帐外之人便听里面咳声渐缓。
萧承忠欲待掀帘的手收了回去,退后几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帐外。
“劳烦你了!”萧琮**平止,伸手轻轻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间有着歉意,“只怕以后还有得劳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萧琮,声音清澈如同冷泉,“今夜一过,你我便是夫妻,‘劳烦、劳累’之语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图安乐的浅薄女子,既然决意嫁你,自是甘愿为你劳心劳力——荣辱休戚,共一体。”
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清华流溢。
萧琮捂着胸口低咳一声,牵出一分隐隐的疼。
家宴共摆了三百一十案,夫妻共一案,兄弟姊妹每两人共一案。每案后面又各有两名奴婢服侍。
萧琰和萧琤一案,两人相看两生厌,互相瞪一眼,哼一声,头一撇,身子都往外挪,仿佛挨近对方都是晦气。安平公主的眸光看过来,哎呀笑道:“真是相亲相呀!”侍女含真眼角一抽:公主您是从哪里看出相亲相的?
编钟悠扬声响,宴始。
起盏之前,先上汤。饮完头啖汤,分上酒、浆、饮,成年男女饮酒,十五以下饮浆、饮。饮汤之后是第一盏酒,东西两侧的乐伎席上奏起升平乐。起箸三次后是第二盏酒,乐伎奏起合家欢。起箸三食后,是第三盏酒,敬宗长,乐奏瑞鹤音。又起箸三食,是第四盏酒……
萧琰暗中与她所学的士族宴礼对照,心中咋舌,暗道:这种家宴吃的是礼,不是饭。
从第六盏酒起,是长辈考较子弟学业。
那些上了族学的子弟都要提起精神,随时准备着被长辈点名,禀报今年的学业功课。
这些都是萧氏子弟听惯了的,但对初次参加除夕大家宴的萧琰来说却是新鲜的,她听得认真,几乎句句都听进去了。萧氏子弟的多才多艺让萧琰大开眼界,真是各有特异,各有卓绝,她不由告诫自己,莫要因为自己被兄嫂赞为“天资聪颖”小看了她的这些堂兄弟和堂姊妹们。
世家的家宴礼仪繁琐,该停箸时停箸,该举盏时举盏,这种场合多半是无法饱腹的,何况多数人的心思也不在饮食上,尽管这些食物烹制得色香味俱全。席中凡是六岁以上的子弟,包括女郎在内,都要凝神应对宗长伯叔辈们有可能的抽问考较,若是应答不出来或应答出错,不仅大丢面子,成为族中笑柄,还会在下一年迎来严厉的管教,算是参加家宴的五岁小孩儿,也要注意礼仪不要出差错,给自家父母落脸。这般下来,当真没几人轻松的。如萧琰这般因为新鲜而全神贯注的,反倒不觉得难捱,心中寻思若是自己当如何应答,这种仿佛津津有味的姿态看在萧琤眼中,更显可恶。
家宴上这种考较涉及文、史、经、艺四大类,席上宗长和诸长辈均可出题,答对嘉勉,答错则要反省不足,来年补进,以此督促子弟向学。
第九盏酒后,萧暻抽问考较萧琤:“何为勇?”
萧琤道:“一人之勇,万夫莫挡,谓之英雄也。”
萧暻又问:“好勇斗狠何解?”
萧琤道:“不好勇者,岂可迎敌而进?不斗狠者,焉能震慑外夷,威伏四方?”
萧暻怒而反笑,看向萧昡道:“听说昨日,阿琤与吕将军家的三郎比武,差点将吕三郎的双腿打折,当真是好勇得‘狠’哪!”
萧昡神色一厉,看向萧琤,“可有此事?”
萧琤跽直身,“禀父亲,孩儿与吕子鸣比武,败者认输。”
萧暻呵呵道:“不错,不错,听说阿琤将吕三郎那匹大食马赢了过来。”
座中人一听,多半明白了,八成是吕三郎的那匹好马被萧琤看上了,便以武力强夺。若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是吕三郎的父亲吕直茂却是河西军的中军正将,是萧昡的得力臂助之一,怎可因一匹良驹而生隙?
众人心道,不知家主如何处置?
便听一道清雅温润的声音道:“此事侄儿倒是不知,有劳二伯父责问,侄儿真是愧疚。”说话的正是萧琮。
萧昡的庶弟、十九郎主萧晏吃吃一笑,说道:“看来二哥的耳目比起我们都要灵敏呀,这贺州刺史该你坐才对。”
贺州刺史是杜均,出身甲姓世家的京兆杜氏,也是朝廷派来制衡河西都督的文官。萧晏这话是在讥讽萧暻有力气不使在外人身上,跑来掀内斗。
席上便有嗤笑声传出。
萧暻扫了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暗骂了一声混不吝,面上神色不改道:“此事三弟父子尚且不知,我哪知得?只不过阿玮恰好路过西林山,遇上吕家三郎被伴当随从抬着回来,一时关心便多问了几句。”
萧琤立即朝坐在他斜前方的萧玮狠狠瞪去:萧十二,原来是你告的密!
萧玮背后如被芒刺,微微向后侧眼,看见萧琤瞪眼,也毫不示弱的回了一记:你敢做,还不让人说?
萧琤哼了声,少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漫不在乎的神色,“吕三那两下子,配那良驹是糟踏了。”
萧暻呵呵道:“瞧咱们阿琤真是少年英雄啊,放在麒武军后军真是屈才了。——八弟,你说是不是?”
麒武军是河西都督府麾下五军中的中军,由大都督亲统,驻军在贺州,又分左右前后中五军,其中后军正将便是萧昡的同母弟弟萧昂。
即使跽坐也如岩石般的萧昂抬了抬眼,如白石雕成的脸庞棱角分明,声音也坚硬如石,“后军无勇,如何护卫大军后翼?”
萧暻哈哈道:“八弟所言甚是。”目光看向主座的萧昡,“三弟,你说是吧?哈哈。”
萧昡俊雅的脸庞神情端然,“儒家曰,君子不可无勇。无勇者怯也,然勇而无节,则为莽!萧琤,你恃勇夺人之马,失士人君子之节,你可知错?”说到后面,声音已变得峻厉。
萧琤咬了咬牙,起身跪到食案侧边的过道上,“萧琤知错。”
405.第四〇五章 一首举世皆知的歌
正版内容最完整,请到晋/江看正版。拥护.15, 打倒伪劣货! 楼梯是回旋形状, 坡度很缓, 上面铺了红色地衣,轮椅行在上面轻静无声。
八名男女侍仆恭敬的跟随在郎君和郡君身后。
下了内楼沿回廊往南, 过了中门, 便入前庭廊院。
晨光透过窗上的碧纱照入前院正堂,一室明亮。
贺州地处大河与霍兰山之西,二月的天气还很有些料峭, 堂舍东北角烧着一个紫铜瑞兽炭鼎。
堂内北面和东西两侧已经置了坐席,北面主座是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夫妇, 两边侧席坐着府里的郎君女郎, 每人身后又都跪着奴婢伺候。
坐在北面主位上的梁国公萧昡头戴卷梁冠,身穿玄色泥金镶红的大袖宽衫, 腰系绫织泥金博带, 气度贵极风雅。这位兰陵萧氏的族长、统十万兵马的河西大都督已入不惑之年, 仍然丰姿俊朗, 脸庞上没有多少岁月如刀的刻痕, 反而浑身透着成熟风雅的魅力,如墨眉下双目细长而有神韵,又如深潭般幽邃不明,肤色是士族世家习惯保持的白皙,却不是萧琮那种不见阳光的苍白,而是光润如脂玉。
坐在萧昡身边华贵美艳如牡丹的贵妇是国公夫人安平公主。她穿了公主的翟衣华服,显露出对新妇的重视,见萧琮被沈清猗亲自推着进来,眼底便流露出两分满意。
新人一进屋,两边侧席上立刻射出七八道目光,有好奇、打量的,也有放肆、审视的。
沈清猗步态从容,神色冷淡自若,行止间带着世家女郎的气度。
安平公主暗暗点头,心里又多了一分满意。
按礼,新人婚后次日应是在父母所居的正堂叩恩见亲,但萧昡夫妇怜惜萧琮体弱,便就近安排在了承和院。
萧琮从轮椅上起身,叩首下去道:“孩儿叩谢双亲大人教养成人之恩。”
沈清猗随后叩首,道:“新妇叩谢双亲大人教养夫君之恩!”
“起。”萧昡夫妇微笑颔首。
便有侍人上前扶起萧琮,坐回到轮椅上。
沈清猗直身仍跪坐于锦垫上。
萧昡取出一只玉瑗,对沈清猗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你在四郎身边尽心,为父就宽心了。”
沈清猗听着“聪明孩子”、“尽心”这两句,垂眉恭敬接过玉瑗,心底明亮如镜。
她手中的玉瑗品质绝佳,色如青天流碧,造型清雅优美。
但最重要的是,“瑗”通“援”义。
萧昡是在提醒她,与萧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清猗叩首下去,“妇为夫君之妻,自当尽心竭力。”
“好!”萧昡大笑点头。
“真是好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安平公主也笑着送她一块玉,一块佩裙袂的白玉雁纹系璧。
玉是西昆仑籽玉,玉质洁白莹润,正面浮雕展翅昂首的大雁,逼真如生,衬以缠枝莲花,雕琢精美,也不是凡品。
这玉璧是“雁好和谐”之义。
沈清猗心中了然,双手接过,伏拜叩谢。
安平公主笑道:“以后四郎就交给你了,我们可得轻松了。”
若她治不好萧琮,就没什么以后——沈清猗寒眸敛下,声音清冽沉静,“媳妇定不负母亲信任。”
叩拜双亲之后,就是与一众伯叔小姑行亲见礼。
坐于西侧席之首的是梁国公的长子萧璋,在萧氏同祖父的兄弟姊妹中排行二。
沈清猗上前行礼道:“弟妇见过二伯兄。”
萧璋只比萧琮年长一岁,但十五岁就进入河西军,已经从军七年,即使穿着士族的大袖宽衫礼服,也掩不住挺拔健硕的身材,朗笑一声回礼,道:“四郎身子素来柔弱,还请四弟妹多多费心,为兄先谢过了。”
沈清猗欠了下.身,声音淡静道:“照顾夫君乃弟妇分内之事,不敢劳二伯兄相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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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璋目光一沉,转头对萧琮哈哈笑道:“四弟娶了贤妇,真是好福气。”
萧琮咳了一声,回笑,“二嫂亦为贤妇。”
萧璋目光又一沉,他的正室妻子虽然同样出身于江东士族,却不是吴郡孙氏的嫡枝,性情也颇为骄纵,这声“贤妇”可不是讽刺他么?
他仰脸哈哈了声,“可惜你二嫂病体未愈,不然听到四弟这句称赞,定是要欢喜了。”
萧琮只微微一笑。
他和沈清猗回到东席落座,待下面的弟弟妹妹上来见礼。
首先是老三,同祖兄弟姊妹中排行十四的萧琤上前。
萧琤也是安平公主所出,和萧琮是一母同胞,与这位嫡亲四嫂便不见外,宽袖一甩,大咧咧行了一礼,“十四弟阿琤见过四嫂。”不等沈清猗回礼,他又笑嘻嘻说了句,“四嫂生得真是好看,比二嫂好看多了。”
萧璋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宽袖下的拳头微微握起。
萧琮俊秀的眉毛皱了下。
坐在萧璋下席的萧玳冷嗤一声,“四嫂好看,关你屁事!”
萧琤大怒回头,“我说话关你屁事!”
萧玳冷笑一声“白痴”,也不等萧琤回席,径直上前,大袖一甩向沈清猗揖礼,“十九弟阿玳见过四嫂。”
沈清猗扫了一眼萧琤,凛冽如雪的目光让萧琤一怵,回神过来不由恼怒,沈清猗却已撇了眼,跽直身向萧玳回礼。
萧琤气怒的狠狠瞪了萧玳一眼,又威胁的向沈清猗挑了下眉,便见父亲含威的目光射过来,他不敢再放肆,悻悻回了席。
三位小姑子依序上前给新嫂嫂见礼。
“十六妹阿珂见过四嫂。”
梁国公的长女萧珂,堂兄妹中排行十六,与萧璋同为侧室吕氏所出,也生着一双萧家人特有的细长凤目,仪态大方,形容秀美,眉目婉约有着书卷气。
萧珂今年十二岁,比最小的庶弟萧玳年长两岁。按萧氏亲见礼只按齿序、不分男女的规矩,作为姊姊本应在他之前行亲见礼,但萧玳戾气重,萧珂平素都让着这个弟弟,一个亲见礼而已,不需要计较。
随后见礼的是二姑子萧瑟,“二十一妹阿瑟见过四嫂。”
萧瑟为妾室刘氏所出,神色淡漠得不像个九岁的女孩儿,声音也淡得如秋夜放凉的水。
沈清猗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二十五妹阿珑见过四嫂。”梁国公最小的女儿萧珑是妾室高氏所出,才及五岁,精致的眉目却已显出日后可令人惊艳的容貌,她性子活泼,一边行礼一边清脆的笑,说“四嫂真好看!”“四嫂的裙子也好看!”“四嫂裙子上面绣的花儿也好看!”……
玲珑一串童语脆声下来,满座莞尔,连梁国公夫妇都忍俊不禁。
堂上气氛轻松起来。
小辈们依序上前见礼。
席上的小辈都是萧璋的子女,坐在他位席的后面。
“侄儿宏拜见四婶母。”萧璋的长子是嫡出,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秀致,年方五岁,行止间却已初具世家郎君的优雅风范,说话也是口齿清晰,不疾不徐,显得稳重。
“侄儿宽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次子,年方四岁,行礼说话却也端然大方。
“侄女宁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长女萧宁,比萧宽还小三个月,跪坐在锦垫上行礼也有模有样,叩首后好奇的抬头瞅向沈清猗,便被那冷冽如雪的寒眸惊得低下眼去,心道:这个四婶母好冷!
“侄女宓拜见四婶母。”萧宓是萧璋的嫡女,今年才三岁,走路却是昂首挺胸的,下巴扬起,这么小的年纪就显出了贵女的风范,想必长大以后又是一位气势张扬的贵家女郎。
沈清猗想起同样张扬的小姑子萧珑,便觉得兰陵萧氏在教育女儿方面与吴兴沈氏、或者说与多数江南士族相比已有了很大差异,她们更多的具有帝国强盛张扬的风度,而不是如江南世家女郎那样更多的延续魏晋世家的风度。
“侄儿守拜见四婶母。”萧璋的庶出三子年方两岁,还要**母扶着行礼,声音奶声奶气,却也说得清晰。
萧璋眉眼泛起骄傲,他的儿子都不错,重要的是,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他瞥了萧琮一眼,心里得意的哼了一声。
沈清猗依例给了五个小辈亲见礼,唇边保持着淡淡笑意,眸中却寒幽不见底。
亲见礼毕,新人叩安的第一天,父母子女齐家而食。
二三十名奴婢鱼贯而入,将一张张食案端上堂来,有河西之地的汤饼、羊肉、胡炮肉、小牛棒炙,也有南方的紫米羹、脍鱼羹、菹羹,配有鸭臛、炙豚、烤山猪、鱼胙、木耳雉鸡、清煎春笋、玲珑豆腐等熟生荤素,又有獐脆脯、烤髓饼、白羊酥、百年酥、五仁包、荠菜春饼、梨花糕等南北诸色点心,又有牛羊**、橘皮汤等南北特色浆饮……每张食案上林林总总不下二三十样,都是用冰清如雪的邢白瓷碗碟、剔透琉璃碗,或银平脱着足碟,以及越州剡溪才产的白竹笼盛放着。
兰陵萧氏果然比吴兴沈氏奢贵得多。
沈清猗寒眸微垂。
谧斋就是萧琮的书房,取“安宁,平静”之意。
沈清猗换了衣裳,带着白苏、赤芍下了北楼,沿着东庑廊往前院走去。
出了中门,顺着庑廊到了前院,上了南楼。
“郡君。”萧承忠向她行礼,伸手拉开书房门扇。
沈清猗进屋,在三曲花鸟屏风坐障内脱了锦履,解了氅衣给赤芍,带着白苏出了坐障往里走去。
书案后面的宽阔长榻已经撤去,换上了一方坐榻。萧琮跽坐在小榻上,看着案上的一份长卷,抬眸见妻子进来,清雅的脸上浮起温煦笑容。
“清猗,才回来?”
“母亲那边有事,回来晚了些。”
“辛苦了。”萧琮笑容温润。
沈清猗淡然一笑,“为母亲分担,是应尽之务,还能学到许多,哪会辛苦。”说着在书案东侧的坐榻上跽坐。
秉笔奉上茶汤,搁在她面前的漆几上。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萧琮扫眼周遭,“都下去吧。”
“喏。”司墨、白苏等仆婢都退了下去。
萧琮这才道:“萧存贵送了份礼单过来,是各方恭贺我病愈的贺礼,父亲说由我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将礼单递给沈清猗。
礼单是人情政治的反映。
沈清猗在跟随安平公主措置年礼时,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相比内院礼单,外院礼单更是权利博弈的影射。
沈清猗看完,心里已起波澜,眸光却寒幽沉静,“四郎怎么想?”
列在礼单最前面的是太子和齐王。
萧琮道:“太子、齐王的贺礼贵重,虽然对我们府上来说,也非是不可得之物——重要的是这份送礼的心思……”
便听端砚在门外通报:“郎君,郡君,十七郎君来了。”
沈清猗扬了扬眉,今天十七,并非逢十的日子。她看了眼萧琮。
外屋的雕漆棂格门扇已经平拉开去。跪坐在门内边的端砚上前,伺候萧琰脱了木底锦履,露出雪白的双织锦袜,又起身替她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滚了雪狐毛的大袖裘袍。
萧琰出了三曲屏风坐障入内,伸手摘下脸上面具,一身白狐裘衬着凝脂雪肤,仿如白玉雕成的郎君,眼里许是沾了飞雪,黑白分明的眸子澄盈如水润。
沈清猗喜欢那双眼睛,纯净无垢,仿如赤子。
萧琰大袖飒然而入,叫道:“阿兄——咦,阿嫂也在!”声音里透出意想不到的欢悦。
萧琮叹了口气,“阿琰见到阿嫂比见到阿兄还欢悦啊。”
沈清猗容色依旧如雪清冷,寒冽眸子却掠过一丝浅淡笑意看着萧琰。
萧琰行下礼去,嘻嘻笑道:“阿兄不闻‘物以稀为贵’么?阿嫂搬回内楼后,就很少见面了,阿兄却是前几日就见过的。”
萧琮不由大笑,沈清猗也扬了扬唇。
萧琰掀起衣摆,坐在书案西侧的坐榻上,与沈清猗对面而坐。
秉笔从耳间进来奉茶又退出。
萧琰喝了口茶,好奇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萧琮笑道:“说贺礼的事。叫你来听听。”
萧琰呀了一声,睁大眸子,“送给阿兄的?礼物在哪呢?”抬眼四处张望。
萧琮好笑道:“礼物在府中库房里呢,上千份礼,都堆这屋子不成?喏,你阿嫂看着的那个就是礼单。”
上千份礼?!
萧琰瞪圆了眼眸,忍不住伸长脖子望了眼,实在捺不住好奇心,便起身过去凑到沈清猗案几侧边,弯下腰支头去看,“都送的什么宝贝?”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还是簪花小字。
萧琰看得眼睛发花,这密密麻麻一长串,足有上千行,她这般斜签着身子,又不便太过贴近沈清猗,姿势比蹲马步还累。
沈清猗坐着不动,拿着卷轴的手却往右边挪了挪。
萧琰身子又向前倾了些。
萧琮扶额,唇边却忍笑不禁,清猗也会作弄人了。
沈清猗对被迫答应教萧琰学药还是有些芥蒂的,小小捉弄了下她,便将礼单搁在案上移过去,“十七自个看。”
萧琰索性跪坐在软毯上,将礼单拿过来扫了一遍。
第一眼就看见右首打头的:太子,五百年山参一枝。
她“哈”的一声笑说:“这个太子挺会送礼。阿兄的药膳中就有百年山参,阿嫂说补气最好。对吧,老师?”她抬眸笑嘻嘻的。沈清猗还没正式教她,她却已先将老师叫上了。
沈清猗心里哼了声,淡然道:“记得没错。”
“咦,还送了钟太傅的《宣元表》?”萧琰眨了下眼,往下一溜看到齐王的礼,啧,王石军的手帖,加上顾常侍的真迹,这份礼又比太子重了!
萧琰哎呀一声,“这个齐王跟阿兄有亲?”她记得四哥的那位公主母亲和太子、齐王都不是同母吧,论起来齐王没有比太子更亲的理。
萧琮抽出张空白笺纸,提笔写下“河西十万兵马”,展给萧琰看了一眼,笑得清悠,“能不有亲么。”
萧琰眨了下眼,哈的一笑,伸手在空中写了个“太”:他想当太子?
萧琮唇一弯,将那张笺纸折了,解说道:“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这话说得可真够白了——沈清猗看着茶盏眸光幽浮,萧琮待萧十七果然是极好的。
萧琰唉了一声气,皱了眉毛替兄长担心事,“这礼收着可真烫手,还不能不收。”
萧琮笑着点拨她,“没事,咱们礼尚往来就是了。”
萧琰眼一亮,哈哈笑道:“没错,回礼相当就是了。阿兄,你准备回什么礼?”忽又牙疼,“王右军,顾常侍,哎……”谁能跟书圣、画圣相比呢?
“清猗以为呢?”萧琮微笑看向妻子。
沈清猗声如冷泉,叶出两字:“年代。”
萧琰一下明白了,“不错,可以选年代古远的名家。不过,选谁好呢?——杜齐相,崔子玉,张伯英,蔡中郎,钟太傅?”这五位都是汉魏名家,其中杜、崔、张三位皆有草圣之誉,张伯英和钟太傅则与王右军、王大令父子同列书中四贤,而蔡中郎创了飞白体,也是钟太傅隶书的师学者,论起来这五位的书法真迹都不下于王右军手书的珍贵,而且还尤有过之,因为存世更少。萧琰相信以兰陵萧氏的底蕴必定收藏有这些真迹,即使不全,也有其中之二三。
406.第四〇六章 圣子与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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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 昨日成亲的新人就是四哥?!
她有些不敢置信。
那个病怏怏、温润如君子的阿兄娶媳妇了?
商清瞥她一眼,“怎么,你四哥不能成亲?”
“不是……”萧琰眨了下眼, “总觉得, 好遥远。”又嘟嚷着表示不满,“上回见四哥,也没听他提一下。”
“你以为你四哥什么都和你说。”商清轻飘飘的语气,用白巾拭了唇。
“咳, 也不是。只是这么大的事,嗯, 终身大事……”萧琰有些怏怏的, 觉得自己被亲爱的兄长忽视了。
难怪萧琤这家伙有小半年没来景苑骚扰她,莫非是替四哥去迎亲去了?萧琰心里有些嫉妒。
商清朝食只用一碗莲子羹,起身走过女儿身边时, 伸手在她怏怏的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你四哥身体不好。”成亲有什么好说的。
萧琰顿时神色一振,原来她不是被兄长忽略了。扬起眉认真道:“四哥的病会好的。”
商清清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四哥待你好,你希望他好也算应当。”
萧琰拿起手巾擦了嘴,起身追在母亲身后, 道:“四哥成亲了,我应该去道喜吧?”
商清侧首乜了她一眼。
萧琰嘻嘻笑着, 扯着母亲袖子, “我悄悄去, 不让别人看见。”
商清乜了她一眼。
萧琰眨着眼,讨好的笑,“我练完武,写完玉清经再去。”
商清哼了一声,拂袖进了书房,坐榻上看书不理会她。
萧琰扑到她怀里,蹭来蹭去。
商清嫌弃的拍开她,“都这么大了,还往怀里蹭。”
萧琰哼哼,“再大也是您女儿呀。”
“以后蹭你夫君,哦,夫郎……”商清忽然侧头看她,“你以后是嫁还是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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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理所当然的扬眉,“当然是娶,好孝顺您呀。”您可是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嫁了,您岂不一个人了?
商清轻嗤一声,回转先前的话题,“以后蹭你夫郎去。”
萧琰嘴角抽了下,对母亲这种“一根筋”颇有些无语,也回转先前的话题道:“才不,没有阿母身上香。”
“胡说,士族郎君每日至少熏三道香。”
“那是熏出来的香!”萧琰赖在她怀中,“我以后要找个天然香的,还要靠着软绵绵的,好舒服的。”
“你确定你说的是夫郎,不是隐囊?”
萧琰扑哧一声,乐得打滚笑。
商清如来神掌拍她背上,语气轻飘飘的让她打个寒颤,“还不去练武?”
“唉哟!”萧琰一骨碌爬起来。
商清看了她一眼,“今日起,加抄《徹视经》。一个月后,可去。”
萧琰脸一苦:又加抄一部经?
须臾又欢喜起来。
母亲答应了啊。
***
承和院。
书房里很静。
萧琮如往常般半倚在书案后的长榻上看书。
沈清猗跽坐在书案东侧,手里翻阅着萧琮历年来用药的方子,都是孙先生所开。
越往后翻,她的眸子越是寒深幽沉。
萧琮手中的书卷半天没有翻页。
书房内只偶尔有药方翻动的细微声音。
萧琮走神的样子落在沈清猗抬起的眼中。
她微微好奇,却没有询问。
毕竟,她和他在昨夜之前还是陌生人。
萧琮忍不住了总会开口。
在沈府,沈清猗就已经学会了隐忍。
萧琮微微直了下.身,便见侧边年少的新婚妻子垂眸认真的神情,眼底的凛冽因为长睫垂下遮挡住,便显出了一种清静端华的气质。
他咳了一声,坐直。
沈清猗起身过去,伸手掖了掖他背后的锦缎隐囊,“还是靠着吧,坐着舒服些。”
萧琮往后倚了倚,微笑道:“阿沈适才看药方良久,可看出点什么?”
“孙先生开的药……”沈清猗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是,妥贴。”
“咳……”萧琮咳笑两声,“是中正平和吧。”他又笑,“孙先生当年曾说过,我用他的药,死不了,却也好不了。呵呵……”
“你这病要根治,却也不是无方。”沈清猗皱着未描黛有些清淡的眉毛,“只是用药需猛,恐怕有些凶险……”
她回想起九个多月前的事。
那是在建康城的沈宅。
父亲从扬州悄悄带了她去建康城。
观月赏舞的楼阁高台上只有一人逆光而立,身材挺拔修长,眸子幽邃不明,高远如天意难测。
“沈十七?”男子的声音醇厚悦耳,却带着逼人的威势。
“是。”
“听说因你生母出身微贱,连累你在沈氏处境不佳?”
“儿不因母苦。”沈清猗平静道。
“听说你医术精湛?”
“经年琢磨,有些心得。”
“孙先生说你性敏而善断,可惜因嫡母之故,不为沈氏所重。”
沈清猗垂下眼皮,“孙先生谬赞,小女只是当断而断。”
“好个,当断而断!”萧昡陡然仰首大笑。
片刻,他止住笑声,负手道:“我与你父沈纶以诗文相交多年,互成莫逆。当年我家四郎出生后,你父亲来信说,他日有嫡长女,必嫁我萧氏嫡长郎。几年后你父果然有了嫡长女,便提结亲之事。于是,两家换了庚帖,定下这门亲事。”
他声音一顿,目光陡然锐利,气势凝重直压过去,“两个多月前,你父来信,说沈五得了怪疾,一脸恶疮,久治不愈,不得已愧然提出退亲。”
沈清猗神色平静。
萧昡冷笑,“这就奇了怪了,好好的怎就突染怪疾?孙先生说你精通医术,可曾听说过这种怪疾?”
“小女曾在一卷古籍上见过。”沈清猗神色从容镇定,“说起来,这种怪症倒也不难治。只不过,治愈后脸上会留些麻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消了。国公府若等得,过个半年再来迎娶五姊也不迟。”
萧昡盯视她,陡然喝声:“沈清猗,是你做的?”
威势沉沉如山压下。
沈清猗袖底握拳,眸子却依然寒冽如雪,声音镇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是。”
萧昡挑眉冷笑,“你费尽心机,破坏你嫡姊嫁入萧氏,无非是为了自己打算。这般坦言相承,就不怕我告诉你父亲,让你母女俩在沈家无立足之地?”
沈清猗仰起头,寒眸如雪,冷冽镇定,“国公双目如炬,小女这点心思自是看得通透。家姊自幼承宠,性情骄纵,沈氏上下容她让她,萧氏却是未必。萧四郎君缠绵病榻,更需妥贴关顾,家姊的性子只怕不大适合。小女只是希望家姊经此一挫,知些天高地厚,收敛些性子,省得嫁过去后让萧氏为难,坏了两家交情。”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用心好的很。”萧昡冷笑。
“国公明鉴。”沈清猗竟是应承了这句“赞美”,寒冽眸子夷然无惧。
萧昡冷视她一阵,倏地仰头大笑两声,道:“好个伶牙利齿的士家女郎!”
沈清猗颔首垂眉,“国公雅量。”海涵她的算计。
萧昡又是冷笑一声,“就算我不与你计较害你嫡姊之事,但你不怕我萧氏真个等上半年,定要迎了你那嫡长姊入门,让你算计落空?”
沈清猗抬眉,眸光冽冽,“国公英明,想来兰陵萧氏不需要精致维护的瓷瓶。”
萧昡一怔,转眼仰头大笑,继而面沉如铁,声音凛然如刀剑,“沈十七,你记着,我容你谅你,皆因四郎!”你若治不好阿琮,你们母女俩就一块死!
萧昡冷酷的目光仿佛就在沈清猗眼前。
她收敛心神,垂眸沉沉。
管它剑走偏锋,还是用药奇险,治好了萧琮,才有她和母亲的活路!
她手背倏地一温,萧琮攥过暖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清俊的脸庞上一双眸子温润柔和,“你有信心,用药便是。”我若有个意外,也必保得你们母女安全。
沈清猗凝视着这个苍白虚弱的兰陵萧氏继承人,心中暗潮涌动,起伏不平,声音却是冷冽平静: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所以,萧琮,不想连累我的话,就拼了命搏一个活字!
***
清宁院。
萧琰收刀,三月还有春寒未尽,她的身上却是一片白气腾腾。
407.第四〇七章 一光明,一刀
请到晋/江看正版。拥护3.15,打倒伪劣货! 楼上正房的槅扇门开着, 萧琰走进去, 在屏风坐障后自个脱了锦履,赤芍给她递了热巾子拭手。
闲息间的长榻上已经搁着十几匹益锦,大红、金红、朱紫、金橘色、孔雀绿、宝石蓝紫金云纹, 还有五色锦, 七色锦……都是如水般光滑的锦面, 纹路光泽, 色彩鲜妍, 看得萧琰眨眼不止。
“太艳了吧?”她目光溜来溜去,很是犯愁。
因母亲喜欢素净的颜色,萧琰受母亲影响,也多是着浅色的衣裳, 像今年入秋时做的那件翠绿裘, 是她衣橱里最鲜艳的服色了。
沈清猗半倚着凭几坐在矮榻上, 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眸子溜来溜去是拿不定主意, 闻言唇角一勾, “十七放心, 再亮的颜色也盖不过你天然的颜色,任选哪色锦,穿你身上只会昳丽不会流于艳俗。”
白苏和菘蓝都低头忍笑, 但也觉得少夫人说的是实话, 十七郎君无论穿哪色, 都是“人衬衣裳”美姿容啊!
萧琰被调笑得无语, 与沈清猗走得近了,便渐渐知晓她这位四嫂性子的确清冷,但兴致来了也会调笑人,这种时候千万莫要反驳,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她笑嘻嘻的转移话题,“阿嫂选了哪样?”
沈清猗素指点了点那匹七色八花纹锦,语气有些促狭,“十七要挑这色么?”
萧琰噎了下,有些耍赖的坐到榻上,“阿嫂你帮我选吧,……呃,你刚说的那色算了。”
沈清猗右手支颐瞅了她一会,伸手指了指最下面一匹枣红色的小团花锦,“这色如何?”
“好。”萧琰松口气,这个比五色八花锦好多了,不假思索的点头,又补充道,“阿嫂说好,自然是好的。”
沈清猗忽的笑了笑,又伸指点了下,“那一色如何?”
那是匹云白色的锦,却用金线织着大朵的菊瓣,雅致又吉祥,确实是匹好锦。
萧琰咳了声,“……还好。”她不喜欢衣服上绣大朵的花,“若那花小点好了。”她忍不住又咕咙了句。
沈清猗只当没听见,寒幽眸底掠过一抹兴致,“十七中意,那挑这两色。”看见萧琰垮下去的脸色时,她眸底兴致更浓,“十七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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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见。”穿穿吧,不是几朵大菊花么。
“那这样,”沈清猗直接拿了主意,“枣红团花那色做件水獭里锦面裘,云白菊纹那色做件白狐里鹤氅,再各做两件大袖服,十七觉得如何?”
“呃,好。”
遇上这般强势的嫂子,她能有意见么?
萧琰心里嘀咕着。
但心中却无半点不豫。
她知道,沈清猗对她是真心关护。
像她四嫂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能得她真心关护的怕是少之又少,萧琰很知足。
母亲说,对自己好的人要感恩。
所以,像偶尔被调笑捉弄一下这样的小事,也不用计较了吧。
***
入了十月,天气已寒冷。
初九这日是文课,申正三刻,萧琰正准备从承和院回景苑时,沈清猗派菘蓝过来叫人,说绣楼已将新衣做好了,请她过去试衣,看是否合身,不合身让小绣房拿回去改。
国公府有锦绣楼,专司府中各位主子的衣裳活计。安平公主子心切,又挑了几个手艺精细的绣娘子分到承和院,住在主宅楼院西边的小阁楼里,与内院隔一条巷子,有西角门相通,称为小绣房。
萧琰随着菘蓝到了内院楼上的东厢。这里专门有一间房是给四位大侍女和四位二等婢女做针线用,院内两位主子的内衫、手巾、袜子之类贴身用物不会托给小绣房,由她们亲手做,又各有分工,做内衫的只做内衫,做手巾的不会去做袜子,世家门第越高,在这些事上分得越细。
绣娘子并不在东厢房内,萧琰便摘了面具。
“解下外袍试试,”沈清猗招手道,“让菘蓝给你记下尺寸,回头让绣娘子改。”
菘蓝上前,给她解外袍。
屋里置了炭盆,很暖和。
平日在前院服侍萧琰解衣除履的都是端砚等四名侍厮,菘蓝头一回离萧琰这么近。
许是离得太近了,菘蓝无由的紧张,只觉萧琰浅浅的呼吸浮在耳边,眼目所及处是精致细腻如凝脂的肌肤,肯定比新衣里面的水獭毛还滑,鼻梁下面菱形唇瓣丹红妍泽,似乎比女郎的唇还柔软芬芳……
菘蓝解衣的指尖颤了下,微有些慌乱的垂下眼睫,心里自嘲平日老是取笑赤芍那丫头花痴,谁曾想自个也不比她强多少。
她这般心思恍惚,微抖的指尖几次都没解开博带。
这种专用来束士族宽衣的博带有带索玉钩,很繁复,要按顺序依次解,菘蓝一急更易出错,一时背心都渗出汗来。
萧琰印象中,四嫂身边这位大侍女一直都很稳重安静的样子,这会却好像有些发窘,她便轻轻笑了声。
菘蓝心中更窘,清丽脸庞霎时胭红一片,仿佛层层铺染的晚霞,妍丽秀媚。
萧琰眼神一亮,不吝惜的赞了声:“原来菘蓝也有妍度啊。”
妍度是美丽的容颜。
菘蓝心口噎了下,这话说的……好歹她们四人是国公府大主管精心从府中挑选出来,貎秀心慧手巧都是其他婢女不及,敢情在这位十七郎君眼中却是无妍色的。
真打击人啊。
菘蓝心里苦憋着。
谁让这位郎君妍色太好!
她心里恼怒着,脸庞上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窘意,愈发嫣红如霞了。
萧琰瞅着她便生起好玩的心性。她平日在清宁院没有同龄的兄弟姊妹玩耍,虽说聪颖多慧又有悟性天分,但在人情世故上却纯如白帛。想起母亲的动作,便伸手拍了拍菘蓝的头顶表示安抚。母亲总是拍她的头,她早想找人试一试了。果然,很有安抚人的感觉啊。她不由轻声笑出,又轻摸了两下,很是温柔声气的,“不急,慢些来。”
菘蓝被她抚头的动作窘呆了,怔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沈清猗差点将一口茶汤喷出,伸手搁下茶碗,只觉眼角突突两跳。
这算是调戏?
萧琰一脸纯挚柔善。
沈清猗无语的搁下茶盏,瞥了眼窘迫无措的侍女,这可是她精心培育的属从,可不能给萧十七调走了心。
纵是无心也可恼!
“十七,过来。”
她语气淡淡的。
萧琰和菘蓝却同时寒了一下。
菘蓝蹭蹭退后几步,垂手敛眉低首,又回复到稳重的沉静模样。
萧琰眨了下眼,这可变得真快。
她不敢磨蹭,笑着走前去,“阿嫂。”
沈清猗从小榻上起身,雪色的双织夹绵锦袜踩在地毡上,微微低头看着萧琰。
她比萧琰年长四岁,又正是柳枝抽条拔身材的年纪,高出萧琰一头有余。
带着些居高临下,寒眸微带薄责的盯着她。
萧琰一脸无辜,眼上的睫毛扑扇了两下。
沈清猗想起蝴蝶扑花。
那股薄怒便如薄雪遇到阳光般,一下消融了。
沈清猗瞪了她一眼,仿佛是长姊对着顽皮又可的弟弟做错了事,那种无可奈何又夹杂着疼宠的态度。
萧琰心思纯白,仰着脸笑了起来。
沈清猗目光柔和下来,伸手前去,仿佛冰雪雕成的手指灵巧挑了几下,解开了萧琰腰间的博带。她伸手往上,继续解外袍前襟的衽带,萧琰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挡道:“哪敢劳烦阿嫂,我自己来吧。”说着指尖触到沈清猗的手背,竟是凉如冰雪。
她咦了一声,想也没想将那只冰雪之手握住,面上自然流露关心,“屋里置了火盆,阿嫂的手怎么这般凉?”
沈清猗淡淡道:“小时气血不足。”大了也没人给她调养,沈府中除了母亲外,又有谁真心关护她?
她眉间凝出冷意,便待抽手。
却被萧琰紧握住,随之双手覆上,将她手掌合拢在掌心,“我血气足,借给阿嫂一些。”
沈清猗怔了一下,便觉冰凉右手被拢在一团温暖中。
这种温暖,不是手炉的那种炙暖,不带干火的燥意,而是自然的温暖。
她不由贪慕起这种温暖。
萧琮和她都是气血不足,一到秋冬晚上,被内必定要放暖袋,床褥和锦被也必然要用暖袋烫过一遍,否则睡一晚上都是冰凉的。
沈清猗的心绪有些发散了。
在她怔神这会,恍觉冰凉如雪的右手已经暖热起来。
萧琰从小练武,气血旺盛,双手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也是温暖的,合掌摩挲几下热意起来了。她微微低头,小心又轻柔的摩挲着沈清猗的掌心掌背,白玉般的脸庞上流露出认真的表情。
“好了,右手热了。换左手。”萧琰轻轻放下她右手,又伸手拿起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合在掌心摩挲着。
菘蓝低着头,只当没看见。
再说,这也没什么,十七郎君还未“束发”,十五之前都是“童”,不讲肌肤不相亲。
“阿嫂精擅医道,首先调理好自个才是。自个都不治好,怎么治别人……”萧琰嘴里絮叨叨叨着,好像是对自己的姊姊一样。
沈清猗神色有些怔忡。
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沈府倒是有十八.九个异母同胞,却只是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而已,那血也是冰冷的,只能冷心冷肠。所谓血脉亲人,不过是同住一座大宅中的陌生人罢了,更甚者,连陌生人还不如。
她曾经盼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若是有个值得关顾的人,或许心里不会冷下去。
她看着萧琰。
这个少年是那样的纯净,像冬日里的初雪,纯白无垢。
沈清猗心底泛起一阵涟漪,微微的漾动着。
那双寒澈如雪的眼眸不知何时柔和下来,仿佛早春的煦阳照在山中的积雪上,虽然还没有融化,却已沾染了春阳的薄薄暖意。
她跃墙入内,几乎是飞步而走,进外院时看见商七正在廊下劈柴,每一刀下去却是静而无声,圆木从中无声裂开,均匀的四块。
商七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琰点了点头,放轻脚步,没有一丝声音的进入内院。
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飞舞,落在庭中的苍柏、梧桐和地面上。
书房门前的回廊上一方书案,皮毡茵席。
商清墨发未挽,素色氅衣,右边衣袖挽了两转,素白的手持小刀,竹简刻字。
萧琰从回廊走到东厢,绮娘轻无声息的过来,替她脱下有些半湿的外氅,萧琰在廊下换了软底解脱履,静静的跪坐在茵席一边,看母亲刻字。
商清只刻一个字:雪。
刻的是金文大篆。
商清刻完这个字,似乎并不满意,刀一扔,挥袖起身,“烧了。”
“喏。”绮娘应声,递上热巾子给商清拭手。
萧琰趴到案边看那枝竹简,眼睛眩然发亮,喃喃道:“刻得真好!”总之,她是刻不出这种字韵的,明明是刀刻的雪字,且字深入竹半寸,那“雪”却像是轻羽般若飞。她宝贝似拢在怀中,趿上解脱履往东厢房跑,“阿母,我拿去烧了。”
绮娘噗声笑出,小郎,你是要在寝房里烧竹简么?好歹往膳房跑做做样子啊。
“小郎的心不静。”若换往常,不会这么失措。
商清淡声道:“小孩儿。”认个母亲罢了,有什么好失措的。
绮娘笑道:“小郎对您情深。”太在意您这个“母亲”了。
商清笑了笑,眼睛望着雪花飞舞的庭院,目光如雪色淡静。
萧琰将那枝竹简收好,换了件浅青色素纹的交领外袍,出了厢房,走到正房廊下,却有些踯躅。
她在回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犹豫了好一阵,才推门进了书房,脱履后先走到青铜铭文的炭鼎边,让衣服烤得暖和了,才蹭到母亲榻边,抱着她的腰,讷讷的道:“阿母,我今天,见了,公主。”
408.第四〇八章 光阴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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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眼, 身一沉, 全身没入水面之下。
白气腾腾。
萧琰盘膝坐在桶底, 屏息运起淬玉诀。药力浸入肌肤,被丹田内细小如丝线的内气导引着, 一点点淬炼皮、肉、筋、骨。那种针刺般的锐痛她已经习惯了, 从最开始痛得抽搐, 到后面一点点淬炼承受, 如今感受到的痛楚已经越来越小了。
两刻钟后,水变得温凉。
被药浴烫红的皮肤已经肤如白玉,倒像是洗了个冷水澡。
萧琰起身,用白叠布大巾拭干全身,换了干净内衫, 外穿一件白底暗纹的圆领窄袖绫织袍, 趿了没有后跟的解脱履, 带着一身淡淡的药香味走出东廊厢房,沿着直棂窗的回廊往北面主房走去。
北面三间上房, 中间为会客的正堂, 东间是母亲的寝居,西间是萧琰要去的书房。
书房的棂槅门开了一半,室内窗明几净。
北面墙上挂着一副寥寥几笔勾勒的淡墨山水画,笔清而意韵悠然,墙下是两列乐架, 搁着笛、萧、缶、埙之类的乐器。两边墙角的高腿几上各置了一座沉水香香山子。屋中间是一张白檀木的书案, 书案左侧摆了一只越窑青瓷大插瓶, 插着十几幅卷轴,右侧摆着琴台和琴。西面是一列列书架,一槅一槅的书,有雕版刻印的纸书,也有绢帛套着的竹简古书。
东面临窗的位置,是一张白檀木的宽榻。
榻上斜倚着一位执卷而读的素裳女子。
室内散发着淡而幽远的沉水香,令人宁静。
萧琰不由放轻脚步,温柔叫了声:“阿母。”
榻上女子抬起头来,一头乌发只用缎带系着,周身无一物佩饰,耳环、玉佩、香囊均无。素面无妆色,却肌肤如雪,眸清眉远,天然好颜色。
她微微一笑,冲散了眉间那份淡远,“萧琤来过了?”
萧琰笑嘻嘻前去,挨着母亲坐下,双手环上她腰,在她胸前蹭了下,“不碍事。”
“哪处伤了?”
萧琰笑着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几寸,显出细白的手腕,那片乌黑已经完全消去了。她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药汤已经去瘀了。”
商清打量了一眼,抬手拍了下她披散着湿发的头,“又诓骗萧琤招数了。”
萧琰哼哼,“谁让他这么蠢,欺负人总要付出点代价。”
“谁欺负谁!”商清伸指戳她额。
“他先欺负我的!”萧琰控诉,哼,她小时候吃了多少亏啊。嘟了下嘴,额头蹭到商清肩上,声音轻柔却很坚定,“阿母,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您是最高贵的!”她可以容忍萧琤骂她,但绝不容忍他轻鄙母亲。
商清却不为所动,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切憎恶嗔痴,皆是烦扰根由。尘世浮华泡影,不过转瞬即逝。有荣华声名又如何,不及心中方寸。心自在,即大自在。旁人眼光不过浮云,何须在意。”
萧琰蹙眉,怎能不在意?
她秋鸿掠波的细眉挑起如刀,“父亲嫌弃我罢了,但……”
这景苑再美,也只是个牢笼。
山高水远,清风林下,悠然浮云,这才是母亲向往的,总有一天,她会为母亲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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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清一掌拍上她头,“妄动无名。去,将《太上玉清经》默一遍。”
“……又是抄经。”萧琰嘟嚷着起身。
她从书架底下取出两个乌黑的铁镯子,沉沉的约摸有十来斤重,一左一右套在手腕上。然后走到书案前蹲下马步,研墨铺纸,右腕执狼毫,悬腕而书。
《太上玉经清》在她脑子里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四岁时起,每回做错事,母亲都罚她抄这部经,说是让她清心、澹泊,宁静以致远。
清心她是没学着,静心倒还有几分,澹泊她也一分没学着,书法倒是练出来了。
初时,临曹魏钟太傅的楷书。
习了三年,将钟氏楷书的清劲秀雅学了个八成,醇古简静却是不足。
又三年,写东晋王右军的楷书,优美流畅学了七成,飘逸旷达却是不足。
自今年起,母亲让她写穆宗朝柳少师的字,正气浩然,骨力遒劲,悬瘦笔法——铁镯子是在这时戴上的。
萧琰一边写一边默默念诵:“……太上清静,不役於心,不劳於身。心不烦而能灵,身不劳而能生。生灵合并,无种不成。所谓不作而成,不为自生。道常无为,无所不为。……”心、意、神、志,随着经文的每一个字融于笔端,又顺着腕脉流动全身。
那些浮躁愤怨的心绪都平息下去,归为一片澄空的宁静。
此时,新人正行婚礼。
婚礼是在梁国公府内的青庐举行。
青庐是帐篷,按大唐士族的婚俗,需在府内的西南角择吉地建庐帐,新婚夫妇交拜、行同牢合巹礼都是在庐帐内,称为“青庐”,取天地为庐、夫妻情义长青的意思。此时青庐内观礼的宾朋有三百多人,却一点不显拥挤。因搭庐的地方是在国公府的马球场,莫说容纳三百人的帐篷,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帐篷也放得下。
新人已经行过同牢礼,左右并坐在庐内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不是榻,而是一辆华丽精致的轮椅,穿着爵弁婚服,年方及冠,气质清贵,容貌俊美,但容色苍白,显得有些羸弱。不过,很多大唐贵女是喜欢这种清雅文弱的美男子,此时宾席上有好几个腰佩华丽短刀的美貌贵女盯着新郎错不开目。
新妇穿着绯色钗钿重缘礼衣,坐在新郎右边的锦幔榻上。在行同牢前,新郎吟了三首却扇诗,新妇遮面的琏幕已经取下,现出她的朱唇玉额,容色清艳如霜,即使大婚那双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过盛肉的同牢盘后,按照兰陵萧氏迁入河西后的族俗,新郎已婚的堂兄们要踏歌一曲《贺新郎》,表示对兄弟成家的祝贺,新郎的嫂嫂姊姊们要踏歌一曲《喜人心》,表示对新妇加入大家庭的欢迎。
萧琤赶到时,帐内欢乐的踏歌正进行到高.潮,来自铁勒、吐谷浑、回纥、吐蕃等部的贵族青年男女也都热情起身,下场踏歌而舞,表达对新人的祝贺。青庐内不时响起宾客们轰然的喝彩声,热闹欢乐之极。
萧琤带着僮奴从帐角悄然进入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跪坐在国公夫人身后的侍婢一直注意着帐篷门口,见十四郎君闪身进来,便微微附前低声禀了一句。
一身华贵雍容的安平公主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哼一声:萧十四,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萧琤正猫着腰往帐篷前面挪,便看见母亲一道目光扫过来,吓得缩了下脖子,心道:惨了惨了,被发现了,明日铁定又要跪佛堂敲木鱼了!顿时觉得膝盖骨作疼,脑门发昏,心里大骂混蛋萧十七,将这笔账又记萧琰头上。
萧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大哥萧璋回头向他笑了一笑,小弟萧玳斜着眉朝他冷笑,萧琤下巴一抬瞪了过去:敢瞪你阿兄,皮痒了!
萧玳毫不示弱的瞪了回来,右手在腰间横刀上拍了一记,挑衅的呲了下牙。
兄弟俩互相瞪眼挑衅,便听满堂喝彩。
踏歌结束了。
傧相上前,为一对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卺酒之礼。
饮过合巹酒,新郎新妇被迎出青庐,到青庐左侧的帷帐前行拜堂礼。
拜堂礼毕,新人被迎入帷帐。
宾客们进入青庐右边的宴饮帐篷,向梁国公与公主夫妇敬酒祝贺,然后宴饮观赏乐舞,欢庆直到戌时才散。
新人帷帐内,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艳冷冽的新妇并肩坐在“百子帐”榻上。
男女侍仆为新人除服解缨,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礼服,梳头合发,放下百子帐的帐帘,齐声吟唱“玉女白纤纤,娘子恒娥潜”的歌声,躬身退出帷帐,闭合帷门。
洞房寂静。
一对新人仅着白罗中衣坐在榻上,帐内隐约有药香,从新郎的身上透出来,十分的浅淡。
但沈清猗的嗅觉比起常人更灵敏。
才刚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纤细如一弯细柳,坐在榻上的单薄脊背却直而不弯,清艳如霜梅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寒冽如初雪,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从容淡漠。
萧琮轻笑着叹了叹,说道:“真人风骨,犹胜画中。”笑容温润里带着几分歉意,捂唇咳了一声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静。
她右手倏然伸出,食中二指搭上萧琮左手的腕脉。
萧琮目光温润,任她这般举动,没有丝毫讶异。
良久,沈清猗的清冷声音道:“郎君胎中带了寒气,这咳疾要治,却也不难。只是,要想根治,却是不易。”
萧琮笑了笑,道:“父亲说你师承孙先生,果是不假。”
“清猗有幸,曾得孙先生指点一二,却未被收列门墙之下,算不得孙先生的弟子。”
萧琮又笑,“师徒只是个名份而已。父亲甚少赞人,却对你多有赞赏,可见你定是得了孙先生真传……”他捂唇咳了几声,待咳喘微平,方又叹道,“孙先生也说过,我这咳疾若要根治,必得慢调慢养,不可劳心竭力……呵呵,只怕要劳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郎君?”帷帐外传来担忧的低沉声音。
“无妨。”沈清猗冷冽的声音传出帐外,伸指按揉萧琮肺经上的几个**位。
帐外之人便听里面咳声渐缓。
萧承忠欲待掀帘的手收了回去,退后几步,沉默的侍立在帷帐外。
“劳烦你了!”萧琮**平止,伸手轻轻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间有着歉意,“只怕以后还有得劳累。”
沈清猗反手握住萧琮,声音清澈如同冷泉,“今夜一过,你我便是夫妻,‘劳烦、劳累’之语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图安乐的浅薄女子,既然决意嫁你,自是甘愿为你劳心劳力——荣辱休戚,共一体。”
明亮的烛光下,她脸上清华流溢。
萧琮捂着胸口低咳一声,牵出一分隐隐的疼。
选帛料时她还以为四嫂故意作弄自己,未曾想这大菊花纹锦做了毛氅出来竟是如此风雅清逸,没有半分俗气,对沈清猗的眼力由此深信不疑,以后再给她选什么艳色鲜色的也欣然接受了。
萧琮与她闲笑一阵后,便讲今日的课业。
申正二刻,课业将结束时,萧琰和兄长说了声,便在离去前去了内院一趟。
自从那次试衣时得知沈清猗因气血不足而手足冰凉时,她上了心。试完衣嘱咐菘蓝,说以后不管出门还是在屋内,都要让少夫人带着手炉。下一次来承和院时,又到内院问白苏,少夫人有没有开药调理。白苏回说,少夫人每日朝食都有用调理气血的药膳,萧琰这才略略放了心。回头却又忙着翻药书,寻找有调理气血功效的药材,这般忙乎了半个多月……
409.第四〇九章 时光飞逝
请到晋/江看正版。 沈清猗哼了一声。
萧琰立即拍着脑门笑了, “阿兄这么聪明,才不会服散。再说, 有姊姊在, 阿兄断然不会碰那物的。”
沈清猗又哼了一声。
萧琰不由忖度哪里惹着她了,难道是春.药?其实她也随口一提,难道她还能去用?跟谁用?萧琰忍不住笑出声,跟着便笑倒在榻上。
沈清猗瞪她一眼, “自个乐什么?”
萧琰怎好说是想不出与谁用春.药,便憋笑答道:“我是想, 没准有哪位郎君行散发热, 大雪天里袒衣露胸, 疾走高歌,岂不是好玩?”她说着,还真起了兴致, 一骨碌坐起身, 眼眸蹭蹭发亮。
沈清猗凉凉道:“你是见不着了, 通往内院的门已经落锁了。”
萧琰有些失望的哦了声,转念又笑道:“锁着也好, 别让他们扰着院里了。若是肤如凝脂,唇赛点朱, 面似白玉,腰如杨柳, 口含兰麝, 体香柔泽, 倒还可以一观。”
青葙噗的一笑,低首笑眼盈盈。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萧琰睁眼无辜,“怎么会?”她是真这么想,袒衣露胸也得有身材吧,若是遇上个体黑粗糙的,岂不磕碜得紧?
她抬起宽袖闻了下,吁了口气般,“我用的是沉水香,才不是那种柔绵绵的香。”
她想起萧十四熏衣用的是那种香,如兰如麝,其实是种雅致的香,但她不待见萧琤,便恶趣味的认定“柔绵绵”——衬着骄横跋扈的萧琤,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又抬起沈清猗的宽袖,凑下去闻了闻,便有一股清香从鼻端扑入心内,似梅似雪,干净又冷冽。
她忍不住抬眸,“姊姊用的香太冷了……”想了想,“该用柔一点的香才好,会暖和些。”又注意到屋内也是一股梅香,抬眼四望去,便见西南角摆着一盆人高的腊梅花,正黄蕊绽放。
暖和?沈清猗愕了愕,她倒是头一回听说用香暖和人的,忍不住勾了唇,“那叫暖香。”
“嗯,对,暖香,”萧琰点头,“百合香,奇楠香,越邻香……都很好。”
这些香承和院自然是有的,只是沈清猗嫌弃过于甘香而不用,这会儿听萧琰说道,唇微微勾了勾,手指抚着暖滑的毡面,微笑道:“好,下次屋里熏一点。”
两人说了阵闲话,沈清猗懒得移往书房了,在闲息间的榻上教萧琰谱牒学。
至申正时分,守在门外的赤芍进来禀报说,前院已上了解散汤。
酉初刻将会上晚食。
沈清猗看了眼萧琰,说道:“阿琰今日在这用晡食吧?申正二刻,用了正好散食回去。我让萧承忠去景苑说一声,晚食不用备你的了。”
萧琰犹豫了下,但她不想拂逆沈清猗,想着用完晡食再回也不会耽搁多少时间,便点头应好。沈清猗眼中露出笑意,吩咐赤芍让膳上准备。
过了两刻钟,赤芍进来报说晡食已备好。
沈清猗身上正暖和着,不想再披氅着履去楼下食阁子用膳,便吩咐将食案搬到楼上的东阁。
东阁是正式待客的地方,在寝房的东隔壁,两房之间有内廊连通,内廊的南一半是侍婢煎茶上果子的梢间,也有门开向外面的楼廊,北一半是花廊,摆着七八盆碧绿的冬青树,整条廊上都铺了浅绿色的长毛毯,不用着履,直接穿袜过去。
阁内食案已经摆好,炭鼎也已经烧上,其他婢女都撤下去了,只有白苏、青葙、赤芍三人在内伺候,菘蓝侍在堂舍门外。
沈清猗坐了东面座,萧琰坐在西面,两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是摆的同样菜式,虽是下午的晡食,因当了晚食用,笼共有十七八样,俱为小份装,琳琅满目,引人食欲。
“阿琰饮点桂花酒?”她含笑看向萧琰,清凌凌的寒眸透出兴致。
“好。”萧琰过了明年二月十三,像桂花酒这种口感清淡、后劲又不大的酒,多喝几盏也无妨。
白苏执壶膝行,分别往两人食案上的白玉方口盏内斟满六分酒。
萧琰双手起盏遥举而敬,再掩袖而饮,入口芬郁。
她在清宁院也常饮一种樱桃酒,是洛阳的出产,口感甘甜,萧琰很喜欢。
这个桂花酒也是微甜的,比起樱桃酒更馨香馥郁一些。
萧琰不由眯起了眼。
沈清猗轻声一笑,道:“知道你喜欢甜食,连酒也不例外。可惜,这坛酒还是鲜淡了些,是今岁秋露而酿,若在地下埋一年,味道会甘醇绵远些。”
萧琰看着白苏又斟了六分,抬眼笑道:“姊姊埋下几坛,等明年起出再饮是了。”说着端起再敬,慢慢饮尽,很是惬意的表情。
沈清猗眼眸泛起笑意,说道:“别光饮酒,用点胡炮肉,这是用嫩羊羔肚炙的,和着这酒一起用,别有风味。若觉得腻味,便用这青鱼羹。再用这醴鱼臆、蒸腊熊……用过几盏桂酒后,再上云溪博罗的清酒,配这五鱼脍。还有这个仙人脔,用的是新鲜的羊**汁,回去后告诉娘子,你今晚不用饮羊**了……”沈清猗话里带着笑意,清冽的声音一一道来,无论酒还是荤素菜肴都是萧琰喜好或中意的。
萧琰眉眼溢出欢喜,只觉这个姊姊待她果然是极好的。
一顿晡食在愉快的气氛中用过,两人漱口净手后,又从内廊回到寝房的闲息间。
内院很安静,前院的喧声一直不止,击鼓传花,限时作诗,若得好诗便笑声高起,诸郎君齐奏作乐,萧琮吹箫,萧绅弹琴,杜大郎君击鼓,苏大郎君弹琵琶,桓二郎君鼓瑟,令狐郎君唱歌,杨大郎君起舞,乐绝歌绝舞亦绝。又有郎君袒衣出堂,在院内花园疾走,高歌大风调,又有郎君倚着门阶,大袖飘飘,横笛奏和,笛声清亮,直入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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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却安静宁馨,房内新熏了奇楠香,温雅又甘郁的香氛飘溢着,让人心头都带着暖意。
已经酉时二刻,萧琰和沈清猗道别,走内院北角门出主院,避免与前院疾走唱歌的郎君们撞上,在萧承忠护送下出了承和院。
前院的宴饮直到戌时一刻才歇。
送走客人,萧琮沐浴更衣,回了内院,手上抱了个匣子,在沈清猗的书房打开。
沈清猗亲自端了茶汤,从寝房与西阁书房连通的内廊过来,放在萧琮面前的书案上,眸光扫了两眼,“四郎在看棋谱?”
萧琮拿起最上面一张棋谱,笑道:“这是你我对弈那次,阿琰给你解困的那局棋。”
沈清猗微笑,“难怪觉得眼熟。”那盘棋在她脑中印象深刻,至今仍记得清晰。
她又扫了一眼漆匣,“莫非,这里装的都是四郎与阿琰对弈之局?”
“嗯。”萧琮眼中闪着光彩,“你瞧,阿琰真有天份。”他说着,取出那沓棋谱递给沈清猗,语气难抑激动,“我与阿琰对弈十七局,胜局唯七,败局每每是先占优势,而至中盘或后盘,阿琰便有神来之笔,将我布局打破或击溃。”
他抑制不住心里欢喜,起来身踱了几步,回头笑道:“我们兄弟五人,看来阿琰才继承了父亲的弈道天赋。”
萧昡年少时即以书画棋三绝闻名河西,二十岁入长安,与皇族棋道第一高手魏王李翊泓对弈,逼出平局名声大噪,三十岁入长安,与魏王再次对弈,魏王掷子叹曰“不及萧靖西也!”在河西更是弈遍无敌手,无人敢和他对弈,偏偏又嗜棋,每每拉人弈到天色发白,仍不知疲倦,后来一听他提弈棋,亲戚朋友僚属都纷纷走避,国公府谋主任洵和都督府长史顾邃二人是溜得最快的,让萧昡每每寂然而叹:“奈何局中无英雄乎!”表达无人敢和他对弈的萧索,棋道寂寞呀。
“这回父亲有对手了。”萧琮笑道,一双朗目湛湛发亮。
沈清猗手里翻着棋谱,心里明镜似的,“四郎想呈给父亲?”
萧琮点头道:“阿琰的才华不应被埋没。父亲还不知道,十七是怎样的卓异。”这样的儿子,怎能不喜欢?
他声音透露出坚定,“今年,我要再试一试。”
沈清猗知道他说的是宗庙祭祀和除夕家宴。
她看了萧琮一会,不由轻叹道:“四郎是好兄长。”
这般尽心尽力为十七弟筹谋。
萧琮神色柔和的说道:“阿琰这样的弟弟,怎能不让人喜欢?像清猗,若换了别人,岂会被你认作弟弟,悉心教导?”
沈清猗声音清淡道:“阿琰是四郎的弟弟。”
先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是我的弟弟。
萧琮这话听得欣慰,又半开玩笑道:“阿琤、阿玳也是我的弟弟。”
沈清猗翻着棋谱不抬头,声音寒凉,“这两位小叔大约不耐多个姊姊教导。”
萧琮想起萧琤的跋扈霸道、萧玳的狠戾阴沉,不由皱起眉头,“他们若有阿琰一半省心,我也不用焦心了。”
沈清猗放下棋谱,寒眸光芒微动,“前日听母亲说,十四和十九想入河西军?”
萧琮两道眉毛皱得更紧,语气里流露出不悦,“何止,还想进骁骑军呢。”
十万河西军分五军,骁骑军是其中一军,尽数为骑兵,全军仅五千儿郎,却个个都是五军骑战选□□的悍勇,是河西骑兵精锐中的精锐。
沈清猗徐声道:“这几年,河西还算平静,十四、十九郎即使入军,近几年应该也无大战之危。——二伯兄好像是十五岁进的河西军?”
410.第四一〇章 劫雷!?
光脑提示:你现在看的是盗文, 或者订阅率太小。 沈清猗换了衣裳, 带着白苏、赤芍下了北楼,沿着东庑廊往前院走去。
出了中门, 顺着庑廊到了前院,上了南楼。
“郡君。”萧承忠向她行礼,伸手拉开书房门扇。
沈清猗进屋,在三曲花鸟屏风坐障内脱了锦履,解了氅衣给赤芍,带着白苏出了坐障往里走去。
书案后面的宽阔长榻已经撤去,换上了一方坐榻。萧琮跽坐在小榻上,看着案上的一份长卷, 抬眸见妻子进来, 清雅的脸上浮起温煦笑容。
“清猗,才回来?”
“母亲那边有事,回来晚了些。”
“辛苦了。”萧琮笑容温润。
沈清猗淡然一笑,“为母亲分担, 是应尽之务,还能学到许多,哪会辛苦。”说着在书案东侧的坐榻上跽坐。
秉笔奉上茶汤, 搁在她面前的漆几上。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萧琮扫眼周遭,“都下去吧。”
“喏。”司墨、白苏等仆婢都退了下去。
萧琮这才道:“萧存贵送了份礼单过来, 是各方恭贺我病愈的贺礼, 父亲说由我处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着将礼单递给沈清猗。
礼单是人情政治的反映。
沈清猗在跟随安平公主措置年礼时, 感受到了这一点。
相比内院礼单, 外院礼单更是权利博弈的影射。
沈清猗看完,心里已起波澜,眸光却寒幽沉静,“四郎怎么想?”
列在礼单最前面的是太子和齐王。
萧琮道:“太子、齐王的贺礼贵重,虽然对我们府上来说,也非是不可得之物——重要的是这份送礼的心思……”
便听端砚在门外通报:“郎君,郡君,十七郎君来了。”
沈清猗扬了扬眉,今天十七,并非逢十的日子。她看了眼萧琮。
外屋的雕漆棂格门扇已经平拉开去。跪坐在门内边的端砚上前,伺候萧琰脱了木底锦履,露出雪白的双织锦袜,又起身替她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滚了雪狐毛的大袖裘袍。
萧琰出了三曲屏风坐障入内,伸手摘下脸上面具,一身白狐裘衬着凝脂雪肤,仿如白玉雕成的郎君,眼里许是沾了飞雪,黑白分明的眸子澄盈如水润。
沈清猗喜欢那双眼睛,纯净无垢,仿如赤子。
萧琰大袖飒然而入,叫道:“阿兄——咦,阿嫂也在!”声音里透出意想不到的欢悦。
萧琮叹了口气,“阿琰见到阿嫂比见到阿兄还欢悦啊。”
沈清猗容色依旧如雪清冷,寒冽眸子却掠过一丝浅淡笑意看着萧琰。
萧琰行下礼去,嘻嘻笑道:“阿兄不闻‘物以稀为贵’么?阿嫂搬回内楼后,很少见面了,阿兄却是前几日见过的。”
萧琮不由大笑,沈清猗也扬了扬唇。
萧琰掀起衣摆,坐在书案西侧的坐榻上,与沈清猗对面而坐。
秉笔从耳间进来奉茶又退出。
萧琰喝了口茶,好奇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是做什么?”
萧琮笑道:“说贺礼的事。叫你来听听。”
萧琰呀了一声,睁大眸子,“送给阿兄的?礼物在哪呢?”抬眼四处张望。
萧琮好笑道:“礼物在府中库房里呢,上千份礼,都堆这屋子不成?喏,你阿嫂看着的那个是礼单。”
上千份礼?!
萧琰瞪圆了眼眸,忍不住伸长脖子望了眼,实在捺不住好奇心,便起身过去凑到沈清猗案几侧边,弯下腰支头去看,“都送的什么宝贝?”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还是簪花小字。
萧琰看得眼睛发花,这密密麻麻一长串,足有上千行,她这般斜签着身子,又不便太过贴近沈清猗,姿势比蹲马步还累。
沈清猗坐着不动,拿着卷轴的手却往右边挪了挪。
萧琰身子又向前倾了些。
萧琮扶额,唇边却忍笑不禁,清猗也会作弄人了。
沈清猗对被迫答应教萧琰学药还是有些芥蒂的,小小捉弄了下她,便将礼单搁在案上移过去,“十七自个看。”
萧琰索性跪坐在软毯上,将礼单拿过来扫了一遍。
第一眼看见右首打头的:太子,五百年山参一枝。
她“哈”的一声笑说:“这个太子挺会送礼。阿兄的药膳中有百年山参,阿嫂说补气最好。对吧,老师?”她抬眸笑嘻嘻的。沈清猗还没正式教她,她却已先将老师叫上了。
沈清猗心里哼了声,淡然道:“记得没错。”
“咦,还送了钟太傅的《宣元表》?”萧琰眨了下眼,往下一溜看到齐王的礼,啧,王石军的手帖,加上顾常侍的真迹,这份礼又比太子重了!
萧琰哎呀一声,“这个齐王跟阿兄有亲?”她记得四哥的那位公主母亲和太子、齐王都不是同母吧,论起来齐王没有比太子更亲的理。
萧琮抽出张空白笺纸,提笔写下“河西十万兵马”,展给萧琰看了一眼,笑得清悠,“能不有亲么。”
萧琰眨了下眼,哈的一笑,伸手在空中写了个“太”:他想当太子?
萧琮唇一弯,将那张笺纸折了,解说道:“太子是元后所出,齐王是当今皇后所出。”
这话说得可真够白了——沈清猗看着茶盏眸光幽浮,萧琮待萧十七果然是极好的。
萧琰唉了一声气,皱了眉毛替兄长担心事,“这礼收着可真烫手,还不能不收。”
萧琮笑着点拨她,“没事,咱们礼尚往来是了。”
萧琰眼一亮,哈哈笑道:“没错,回礼相当是了。阿兄,你准备回什么礼?”忽又牙疼,“王右军,顾常侍,哎……”谁能跟书圣、画圣相比呢?
“清猗以为呢?”萧琮微笑看向妻子。
沈清猗声如冷泉,叶出两字:“年代。”
萧琰一下明白了,“不错,可以选年代古远的名家。不过,选谁好呢?——杜齐相,崔子玉,张伯英,蔡中郎,钟太傅?”这五位都是汉魏名家,其中杜、崔、张三位皆有草圣之誉,张伯英和钟太傅则与王右军、王大令父子同列书中四贤,而蔡中郎创了飞白体,也是钟太傅隶书的师学者,论起来这五位的书法真迹都不下于王右军手书的珍贵,而且还尤有过之,因为存世更少。萧琰相信以兰陵萧氏的底蕴必定收藏有这些真迹,即使不全,也有其中之二三。
萧琮笑了一声,“这些,或许有,只是,父亲怕是不舍得给的。”
他们的父亲萧昡是书法大家,焉能舍得将这些书帖送予他人?
沈清猗却从萧琮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深意,萧昡不会费心思去营事太子或齐王,若真个至关重要,作为兰陵萧氏的家主,又岂会舍不得几幅名家书帖?
萧琰唉声道:“这我想不出了。论画,顾常侍之前,赵夫人、曹不兴、卫协、张墨?话说这几位的真品也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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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眸看向沈清猗,“阿嫂觉得呢?”
沈清猗寒眸扫向礼单,淡淡道:“钟太傅。”
萧琰眨了下眼,顺着她视线方向看礼单,不由呆了一下,然后噗的一笑,“阿嫂该不会是说,将太子送的钟太傅《宣元表》回给齐王吧?”她说着慢慢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齐王送的王右军《上穰帖》回给太子?”
她嘴角抽了抽,“阿嫂,可以这么回礼的么?”
这些士家送礼的习俗母亲没教过她,倒是绮娘说过一些,但萧琰也忍不住怀疑,士家能这么回礼么?似乎以东家礼回西家礼,是可以的,但应该错开回礼的时间吧?再者,以同一家族的礼回礼似乎不好吧?
沈清猗眸色如涧幽,“这要问你阿兄了。”
萧琰“啊”了一声,疑惑不解的看看沈清猗,又看向萧琮。
萧琮看妻子的目光隐有赞色,微笑回萧琰道:“若是别家,自是不合适,太子、齐王嘛,却恰恰是好的。”
萧琰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用太子的礼回齐王,用齐王的礼回太子……她倏然一拍腿道:“我明白了!哈哈,果然是妙的。”
这是明摆着告诉太子齐王:你们皇家兄弟的事,咱不掺和。
她哈哈笑起来,看向沈清猗道:“阿嫂真是聪明!”然后又咦一声,“还有《斫琴图》呢?这个用什么回礼?用哪位大家的真迹?”
萧琮含笑不语,依然看向妻子。
沈清猗语声淡淡道:“不是《斫琴图》么,既然是琴,那回琴便是。听说,齐王的琴道也是不错的。”
萧琰愣了愣,突然噗一声笑倒在案,“这回礼,果然好得很。”她这位四嫂当真是妙人!
先回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让婢女将洗过后还湿漉漉的长发用绾带束起来,便往内院行去。
楼上正房的槅扇门开着,萧琰走进去,在屏风坐障后自个脱了锦履,赤芍给她递了热巾子拭手。
闲息间的长榻上已经搁着十几匹益锦,大红、金红、朱紫、金橘色、孔雀绿、宝石蓝紫金云纹,还有五色锦,七色锦……都是如水般光滑的锦面,纹路光泽,色彩鲜妍,看得萧琰眨眼不止。
“太艳了吧?”她目光溜来溜去,很是犯愁。
因母亲喜欢素净的颜色,萧琰受母亲影响,也多是着浅色的衣裳,像今年入秋时做的那件翠绿裘,是她衣橱里最鲜艳的服色了。
沈清猗半倚着凭几坐在矮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眸子溜来溜去是拿不定主意,闻言唇角一勾,“十七放心,再亮的颜色也盖不过你天然的颜色,任选哪色锦,穿你身上只会昳丽不会流于艳俗。”
白苏和菘蓝都低头忍笑,但也觉得少夫人说的是实话,十七郎君无论穿哪色,都是“人衬衣裳”美姿容啊!
萧琰被调笑得无语,与沈清猗走得近了,便渐渐知晓她这位四嫂性子的确清冷,但兴致来了也会调笑人,这种时候千万莫要反驳,否则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她笑嘻嘻的转移话题,“阿嫂选了哪样?”
沈清猗素指点了点那匹七色八花纹锦,语气有些促狭,“十七要挑这色么?”
萧琰噎了下,有些耍赖的坐到榻上,“阿嫂你帮我选吧,……呃,你刚说的那色算了。”
沈清猗右手支颐瞅了她一会,伸手指了指最下面一匹枣红色的小团花锦,“这色如何?”
“好。”萧琰松口气,这个比五色八花锦好多了,不假思索的点头,又补充道,“阿嫂说好,自然是好的。”
411、第四一一章 前进
穆齐奥很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如何?——克里斯蒂安败了, 他们四人不能出手,还有谁可击杀萧琰?再不退却,难堪的只是他们,等着被斯特林那个老家伙嘲笑吗?
才想到斯特林,那个讨厌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哟哟哟!瞧瞧,瞧瞧, 可怜的老朋友——萨缪尔, 穆齐奥,你们灰熘熘的藏着做什么?是打算灰熘熘的熘走吗?哟哟, 我不是嘲笑你们……哈哈哈!”
说不嘲笑,梅耶·斯特林的笑声穿越方圆几十里,一蓬白胡子乱糟糟的, 声音也是一贯的散漫, 却穿透力十足,教廷和天园那边的人都觉得似有蓬乱的干草尖戳入耳膜, 又痒又刺的极不舒服, 恨不得手指能塞进里面挠。
【退!】
萨缪尔和赛米尔几乎是同时当机立断传音下命令。
不到五分钟, 教廷和天园的人都退得干干净净。
“哎呀呀, 你这小年轻不错。不错!不错!……”
梅耶·斯特林倏忽闪现在萧琰身边,背着手绕着她转了两三圈,转一圈就说一声不错,说到第三声不错时就伸出手掌抓萧琰的手。
蓦地“哧”一道指风弹在他手背上!
斯特林哎哟一声,捂手瞪目, 散漫的声音射入人耳,“哎呀呀,萧二你还是这么无耻——偷袭啊!”
萧迟倏然出现在萧琰身边,唇角一撇凉凉道:“梅椰子,就你这张橘皮脸,还想占我家十七的便宜!”
梅耶立时瞪眼吹胡子,“占个屁便宜,你当谁都像你,见个美人就想摸手摸胸摸屁股!”阿尔曼德抬手扶额,很想不承认这是她老师,勒布雷低声闷笑,其他人也忍俊不禁,却因是两位先天在嘲谑,想笑也不敢吭声。“——我就是想看看她的禁制。”梅耶理直气壮的说出最后一句,一双眼睛精光灼灼,看向萧琰相当热切。
萧迟咯笑一声,“我的学生就不劳你费心了。”手掌已经按在萧琰肩上,一缕真气从肩井穴透入。
萧琰没有抵抗,任由真气进入自己丹田。
“咦?……!”
萧迟扬了下眉毛,露出惊讶又惊喜的表情。
“怎么样怎么样?”梅耶一脸的好奇加心痒,伸直着脖子,恨不得自己上手。
远远站在几十里外丘坡上的刚果圣巫祭和亚述隐修会长老奥尔丁顿·布朗曼的性情相对稳重,没有梅耶那么跳脱,但神识也落在这边,若非顾忌萧迟,以及另外两位大唐先天,早就以神识探查萧琰体内了。
萧迟呵声一笑,抬眼看着梅耶,慢声慢气的,“想知道?……不告诉你。”气得梅耶直翻白眼,萧迟又转脸和悦对萧琰道,“以你现在的境界,维持不了多久;等到了克里特,我再给你加一下封印。”
“是。”萧琰端谨应道。
刚果圣巫祭和奥尔丁顿圣法导心里微吁口气,这位年轻人能以先天境界给自己下封印实力的禁制已经让他们震惊到无语了,但是,以这年轻人还未晋阶的境界,不可能做到长期禁制——这在他们意料之内,也让他们微松口气,中洲已经有一位武道尊者,如果再出一位,岂不是还要压西洲好多年?
梅耶在一旁叽咕,“能维持到克里特?按商团的速度?那还得要七八天……能维持这么久?……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不愧是那位的弟子。”说到“那位”时斜着眼睛看萧迟,意思很明显——再厉害的学生也不是你教出的。
萧迟白皙下巴一抬,露出你这是嫉妒的表情。
梅耶哼哼哼,招手叫自己的学生——阿尔曼德过来。
阿尔曼德不是一个人过来,除了同僚勒布雷外,还有两位同伴。
萧迟抬眉看了一眼西面,两道神识传出去:
【你们两方还要继续观望?】
刚果圣巫祭没有犹豫,早在南桑总督府成立时,巫祭庭就已经和大唐站在了一起,他回头低语一句,莫桑比克大巫师便点头,掠身向战场去。
奥尔丁顿·布朗曼隐修长老沉思一阵,便与牧首托勒里神识传音,托勒里回了几句,深褐的眼睛里流露出赞同的神色。布朗曼长老离去后,他看向大主教尤里西斯,深邃的眸中隐着锐利,“时机已至,你去吧。”
“蒙主智慧。”尤西里斯划了个十字,转身向战场去。
***
两刻钟后,商团再次启行。
队伍中少了安西骑兵,多了六位宗师,有奥术师公会的两位法导师,红衫军的两位圣剑师,和巫祭庭的大巫师,亚述教的大主教——正是之前观战的六位:他们带着观察萧琰的任务,原计划是先观察,后续再慢慢接触,但因为萧琰的卓绝表现,不仅以实力证明了自己的资格,而且超出他们预估很多,实力这个因素也就不需要再考察,双方合作的接触就可以提前了。
与商团同行,还可以就近观察这位星命者的性情、处事,大唐帝国和中洲道统遣出什么样的使者,从某个侧面也能反映大唐和中洲道统对盟友的态度。
——大唐和中洲道统太强势,即使因为共同利益需要结盟,他们心中也是有顾忌的,观望就是由此而来。
往西行出百里,商团又接纳了一群等候在道上的队伍。
是自由石匠会的两位学者和他们的护卫随从,最醒目的是一辆专门拉望远镜的马车。
想来这两位学者之前就是通过这部大口径的望远镜在百里外观战。
弗利亚苍绿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欢喜,对奥特洛说道:“人间有人间的办法。”
奥特洛微笑点头。
这两位身为圣剑师,却仍将自己视为人间,而非云端的高阶修者。
西洲的剑师多半都是这种身份认知,因为西洲剑道和中洲剑道不同,不修元命剑,而是在体内开辟一条斗脉修炼,相当于剑道的速成方式,也是一种纯武修的修炼方式;但与中洲武者修炼丹田和全身经脉相比,西洲剑道只修炼一条斗脉,吸纳天地元气淬炼身体,力量储存于身体的肌肉中,也是纯武修之道的简捷版,这让西洲剑道的普及范围很广,没有太多的修行门槛,但也存在着巨大缺陷,无法让体内的后天之气全部转化为先天真气,这就意味着最高只能止步于后天宗师,无法晋入先天——失去了攀上云端的阶梯,他们自然倾向于扎根人间。
人间通过外力让普通人也可以拥有修者的一些能力,对于两位圣剑师来说——尤其其中一位还是统领很多普通士兵的红衫军统帅——心里当然是欣慰的。
萧琰对那只大口径望远镜也表达了赞叹,能制造出这种远距离清晰视野的望远镜并不稀奇,但是它上面还装置有远距离瞬时对焦光影成像仪,能照出一百里外的清晰影像——即使在大唐,这也属于光影摄像方面的尖端技术,而在大西洲钳制理学、迫害学者这样的大环境下,石匠会竟然有这样的技术成果,足以说明这些学者的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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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肃然起敬。
理学也是一道,对于持道不懈,尤其逆境成道者,萧琰谨持敬意。而且两位学者年长于她,萧琰对长者向来持礼尊敬,不仅仅是出于年少者敬长礼貌,而是她心中认为年龄就是一种阅历,尤其有智慧的长者。她的敬意由衷,并不因为这两位不是武道宗师而有差异——强者,强的不是力量,而是智慧和心性。
两位学者——西斯·伽利尔、尼古拉·普林茨正是这架远程照相望远镜的制造者,也都是高居神圣教廷通缉榜前列的多学科学者,伽利尔长于研究却拙于人情世故,见着萧琰就一个箭步上前,从外衣口袋掏出随身记事簿,上面记着他观战时不解的各种问题,也不管有没有忌讳,这位学者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噼里啪啦的问了出来,听得周遭宗师均侧目。
虽然这位理学学者提问的方向不同,但涉及的根本,却是法则的理解和运用。
萧琰答还是不答呢?
——肯定会回答。
众位宗师心里想道。
——也一定会避重就轻。
普林茨心里扶了下额,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伽利尔,无奈的暗翻白眼,心想等这位年轻的大唐宗师轻飘飘的回答后,就一定要在伽利尔追问前扯走他。
萧琰的眼眸看着两位学者,纯黑而澄净,彷如净透的琉璃,彷佛能看见她的心灵,也是这般纯净,普林茨无奈又不安的心绪忽然一下平静。
萧琰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两位学者先生,武道和理学是通向真理的两条路,对法则的理解方向不同。我修习的武道重视神魂的意志、心的力量,物象映射心象,心象造物象,一念生,一念死,心即宇宙,故心之所至,便可拥有天地星辰之力量。理学的学问建立在数理和逻辑的推理上,以现在的理论深度,无法推理我的法则。所以,我只能解答您说的现象……您提到克里斯蒂安圣子的日冕术,如果以理学的概念解释,应该是……光粒子的运动?……世界在你们学科的眼中,是物质和非物质的组成……有些物质可见,有些物质不可见——以肉眼来说不可见,只能用神魂去感知,你们称之为精神力和灵魂……在我们的道中,不以物质为概念,而是有无,有不一定有,无也不一定是无……无中生有,有中还无……”
萧琰说得很慢,因为要用到理学的一些概念去解释,而她的理学知识仅限于帝国的理学教材,要让两位理学学者理解有些费劲。但众人看不出她有敷衍,也没有因为涉及她自己的法则而避重就轻,是在认真的、试图以自己理解的理学概念,努力让两位学者明白。
众位西洲宗师看她的眼神渐渐不同。
伽利尔冲回马车上刷刷刷的以方程式计算萧琰的速度和力量,在摞了几尺高的纸张后,得出的数据让他和普林茨同时瞠目——这比他们想象的还不可置信!
晚上宿营休息时,伽利尔将计算出的数据报给萧琰,表达惊叹之后,又遗憾的说道:“你们战斗的速度太快,光影成像的自动对焦和感光反应都跟不上……按照理论来说,只要有光就能成像,但事实上,我们只能做到一定距离内眼睛看见的才能照下来,超过感光的反应就是模煳的影像,甚至连影像都没有。你们武道高手的战斗,我们只能看见延后的效果,而你们出招的动作,气流的、元素的运动,空间的变化,即使最清晰的望远镜也看不见,因为我们的肉眼无法捕捉,而成像仪也抓不住这种速度的运动……因为它已经超越了速度……”
普林茨也加入进来,“尤其时间、空间,您说的那个时光之梭,我们——不只是普通人,应该说宗师以下都完全不能看见……因为时间、空间不是物质,它们应该是一种光域,或者说,是两种宇宙坐标系……”
两位学者的唐语都说得相当流利。这并不奇怪,理学创建于大唐,最高深的理论也在大唐,不懂唐文的学者就读不懂原版着作,也看不懂大唐的理学学刊,所以大部分学者都精通唐文,但会读写跟能说流利的唐语还是有区别,显然伽利尔和普林茨都属于读写听说兼精的人才。
萧琰认真听他们说完,遇到不懂的学科术语便认真询问,最后说道:“在我们大唐,称三十年为一代。三十年前,我们还只能从磨亮的铜镜中照见自己不太清晰的容貌;三十年后,我们有了连毛孔都能照见的玻璃镜子,容貌还能照现在一张‘纸片’上。仅仅一代人,人间就已经前进了这么多。”
她看着深远的天穹说道:“人总是在前进的。”
武道在前进,人间也在前进。
“如果我们武者的出招轨迹能被理学的机器识别,那是理学的一大跨越,而对武者来说,就是来自普通人的威胁了。”
两位学者扬眉,有些意外她这么说。
听到萧琰这句话的宗师心里都不以为然。
——普通人能有这样的力量?
便听萧琰说道:“人间总是进步的,终有一日,普通人也可以拥有改变世界创造世界的伟力;而武道也要进步,才不会被理学的力量追上而没落。人是有惰性的,如果有更方便的力量可以采用,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选择辛苦的修炼武道,毕竟,武道还受限于资质天赋,使用外力却是不限的。”
众宗师更加不以为然,武道怎么可能会没落?
萧琰说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坚持进步,一切皆有可能;保守不前进,辉煌也会跌落。我们今天还能有道统的传承,就是在远古上古辉煌湮灭的废墟上,又有先辈们的努力,才有吾辈能够前进的道路。但道能通向多远,还是要我们自己走出去。”
众位宗师从不以为然的心理一下变得郑重。
萧澜暗道一声漂亮,不动声色的就将主题提出来了。
412、第四一二章 感人以诚不以伪
主题是什么?
天启!
萧琰西行的目的就是促成大西洲天启同盟。
但这并不容易。
虽说大西洲各在野势力都反对神圣教廷和天园的神权统治, 反抗欧罗顿帝国和大食帝国的思想禁锢压迫统治, 若是以推翻它们的统治为目标,建立一个自由阵营同盟,这些势力都不会有异议;但是,这跟赞同天启是两回事。
就以大西洲的修者道统来说,对天启的意见就不一致。
其中巫祭庭和空海隐修会都追求开启天途,所以高宗皇帝当年对大西洲的先手布局, 就是与这两个道统达成了未来的天启同盟协议——之后大唐对南大西洲黑人独立王国的支持和渐进式的文明开发, 对克里特王国维持独立的支持,都是构建在这个同盟协议之上。
但是奥术师公会和亚述教内部对于天启就有很多反对者, 只有少部分法师支持天启。为何?因为这些法师都以追求法则为终身目标,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师,或者本身有很大潜力, 自是不愿意局限在这个世界, 元气密度渐渐稀薄,修炼资源也已没落, 怎么有利于这些法师追求更高的境界?
但是, 真正的法师毕竟是少数, 有天赋和潜力的法师也是少数, 更多的法师有着无法突破的天顶,他们与大多数尘世的高阶教士一样,恐惧打开保护地球的虚空屏障就会招来天外威胁,谁知道天外还有没有高阶文明呢?要知道百万年前的神族就是来自于天外,而人族却已经不是文明的峰巅时期, 能抵御天外威胁吗?
这些倾向安定的法师宁愿守成,而没有潜力的法师也不愿意冒险,至于高阶教士则更多追求的是权利和地位,推翻两大神教和两大帝国的统治,他们可以走向更高、占有更多资源,但开辟星路对他们有何好处?不仅没有利益,而且还有危险,谁会愿意呢?
世界从来不是统一的,既有积极进取的变革者,也有追求稳定的守成者。
而前者是引领世界前进的力量,但后者的存在也让世界安定。
萧琰当然是前者,但她也不鄙视后者,若放在整个世界的范围来看,没有谁是绝对正确的,世界的存在和发展,需要这两种人同时存在。
但目前她必须首先确定——这些西洲势力的代表,哪些属于前者,哪些属于后者?
她的话既是认真回答伽利尔和普林茨这两位大西洲理学学者,也是对周边竖起耳朵听的西洲各势力代表的一个试探。
要么认同她的话,要么质疑她的话,要么半信半疑,无论哪种,都是一种态度。
伽利尔激动的一握拳头,连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唐语和母语交替的冒了出来,性情比他稳重得多的普林茨也不禁露出惊讶,他们都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且武道前程一定远大的大唐宗师竟然会如此看重、看好理学,一时间顿生“大道虽不同,吾等追寻真理是一致”的知音感,两人看向萧琰的目光多了几分亲切,隐隐隔在理学和修道者之间的隔阂,被萧琰打破了。
众位宗师心思浮动中,勒布雷哈哈一笑,说道:“修道没落,这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语气夸张,神色极度惊诧,彷佛完全不认同萧琰的说法,但下一句又突兀而转:
“细思却又令人恐惧!”
这种前后转折的说话方式吸引了众位宗师的注意力,都凝神听着勒布雷聚音成线的声音传入耳中。
【在百万年前的太古时期,本世界的元气浓稠到成雾,称为灵雾,那时,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种灵雾中。这样的世界,被天外之族的一支占据,才有了神族的繁盛,也有了我们这些灵智种族的进化和衍生。】
他说的灵智种族不仅仅是人族,还有妖族。
但任何灵智种族的进化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几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的衍化,然而妖族和人族从初智兽族进化到智妖、智人只用了几十万年时间,便是得益于这种高灵气的环境;即使没有神族的复杂劳动役使和辅助类丹药的催化,妖族和人族也会在这种环境中慢慢进化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这正是西洲反对势力要推翻神圣教廷和天园信仰的根本所在——不是“神创造人”,而是“人自立为人”。这是人何以为人的本质认识的不同,也是西洲各反对势力能站到一起的原因,尽管他们之间也有争斗,但追求人为人之主的目标是一致的。
勒布雷的声音继续传入众位宗师的耳中:
【但是,太古时期已经远去了,灵气成雾的黄金修炼时代如今咱们只能从遗留的记载中去想象了。而到上古时期,灵气开始趋向稀薄;到今古就只是元气了,灵气这种称呼都已不再;谁敢确定,过个三五百年上千年,元气不会再稀薄?——如此推测,后辈武者和法者的修炼速度会越来越慢,修者会越来越少,没落也不是不可能。
【相反的,理学不依赖元气会越来越发展,譬如大唐帝国军队正在使用的火.枪,完全没有修道天分的普通人,就算是农夫面包坊的工人,训练三五个月也能掌握,假如外物能让人们轻易的拥有力量,还有多少人愿意辛苦的走上资源缺乏的修炼之途呢?】
勒布雷鲜明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另一位奥术师公会的法导师——阿尔曼德·海顿沉默没有制止的态度,也暗示了勒布雷的态度就是奥术师公会的态度,至少,是已经在奥术师公会内部占优势的态度。
萧澜微微挑眉,神识传音给萧琰,带着澹澹的笑意,“看来奥术师公会已经有决定了——得力于你今日一战的表现;不然,这些狡猾的法师可不会这么轻易表态,至少,要暧昧、模煳,以便跟咱们大唐谈条件。”
现在就不谈条件了吗?当然不是。
只是,这个条件不会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是要踏实得多。
萧琰对奥术师公会首先表态并不感到意外,一个法师公会,如果以后没有了法师,那公会也就不存在了。李毓祯就曾经带着两分冷酷意味说道:“真正做决定的是先天法师,为了他们自己的出路,以及法道传承的不没落,都必定会选择开辟天路,到星外寻求生存空间;至于随之而来的风险,在法师眼中,整个世界的生命也不及追寻法则来得重要——奥术师公会内部是有分歧,但这是做给外界看的,不过是要更多的保障条件罢了。”
而萧琰这个人选的出现,昭示了大唐帝国的诚意,已经有巫祭庭和空海隐修会与大唐结盟在前,奥术师公会当然不能再端着,必须要抢在亚述教、红衫军等势力之前,鲜明表达自己的态度,以期争得同盟阵线中更多的保障利益。
亚述教的尤里西斯大主教惊愕片刻后就反应过来,暗骂一声狡猾,想到牧首托勒里之前的吩咐,让他见机行事,立即传音说道:【萧宗师和勒布雷法导师的话让人心惊,但我教对未来的预测也是不容乐观,我教圣法师长老和牧首都认为:整个修道世界必须一体同心,同舟共济,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存亡之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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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布雷和阿尔曼德同时暗翻一下白眼,话说得好听,一体同心、同舟共济,摆明了就是说大家同船共命,利益一起沾,风险一起抗,别把亚述教当成开路的棋子。
但是两人都没有嘲讽尤里西斯,而是微微点头表达支持,毕竟面对大唐和中洲道统,他们西洲阵线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在天启计划中占据平等地位,保障风险和利益等同,而不是被中洲道统抛出去做探路的棋子,牺牲远远大于得到。
【是要一体同心,同舟共济。】莫桑比克大巫师也微微点头说道,虽然他们与大唐结盟在先,但为了保证中洲和西洲的势力平衡,他们巫祭庭也必须要与其他西洲道统保持一定的联合性,相信空海大祭司在这里也会这么做。
红衫军两位圣剑师——弗利亚和奥特洛沉吟着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都深邃了许多。
自由石匠会的两位理学大学者——伽利尔和普利茨虽然不是宗师,但勒布雷和尤里西斯也选择向他们进行了传音,两人互看一眼,保持了沉思的神情。
红衫军和自由石匠会不属于修道道统,他们是人间势力,最大的目标是推翻教廷和欧罗顿帝国的思想禁锢统治,建立一个开放、自由、没有宗教压迫的新帝国,开辟星路对于他们来说太遥远,风险远远大于收益——这可能是建立新帝国后再规划的长远目标,必须是理学发展到尖端程度,足以应对外界的风险,而不是现在迫切的需求。
但是,他们又需要西洲道统的高端武力支持和大唐帝国的军事支持,才能打败、推翻神圣教廷和欧罗顿帝国这两个庞然大物,即使心里不赞成现在就开启星路,也不能公然反对天启——唐帝国派出了萧琰这样的只差半步就晋入先天的高天赋高潜力宗师,就足以表明中洲道统和大唐对执行天启的决心。
所以,他们沉默。
萧琰将诸人的态度收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虽然有这么一个小插曲,但西行之路并未受这个影响,反而是和谐又热烈的:无论是两位西洲学者和萧琰不同道却可共同追寻真理的探讨,还是萧琰与西洲同道的切磋,都是坦诚开放的态度,既没有因为红衫军和石匠会保留意见而生出隔阂,也没有因为是西洲的道统而隐技自珍。这让同行的西洲各势力代表对她好感大增,因她是中洲道统和大唐代表而隐存的隔离感也大大减弱。
即使私心里不赞成天启的弗利亚·阿尔帕斯也诚心表达道:“萧君是我们的朋友。”虽然这句话部分是因为萧琰的背景,却也是这位红衫军统帅对萧琰品性感佩的真实之言。
且不提萧琰的任务,单以她个人而论,已经获得了这些西洲势力代表的友谊。
阿尔曼德与萧澜并马而行时说道:“萧男爵是一位坦正君子。我们大西洲有一句哲语说:坦诚正直是雄辩的利斧。萧男爵是这样的人,我们大西洲欢迎这样的朋友。你们大唐高武陛下也有一句哲语,教育天下读书人:感人以诚不以伪,君子行正直之道,不是可以欺之以方,而是必须将品德的高尚与精神的明智合二为一。——无论西洲中洲,圣人感悟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萧琰北行联合乌古斯汗国的功勋在可以公开后就被皇帝授予武城县男之爵位,所以阿尔曼德称呼她为“萧男爵”。
萧澜挑了下眉,心道这位海顿法导师真是言语藏针、心机深厚。
阿尔曼德此时以世俗的爵位称呼萧琰,便不是代表她所在的奥术师公会,而是代表她身后的利益集团——古老的希腊帝国斯巴达家族。
这是以海顿家族为首的斯巴达利益集团向大唐帝国抛出友谊的橄榄枝,以及要求保障利益的承诺;而阿尔曼德向萧澜说出这番话,显然也是斯巴达家族向大唐第一世家的示好。
萧澜迎着阿尔曼德·海顿深邃又严肃的目光,眉锋微挑凌厉,唇边噙着笑意,回答道:“你说的对,圣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们大唐帝国,仍然是高武陛下的精神引领的大唐,以诚相待友人。但是,诚意也要有相等的回报。没有只获得不付出。你说对吧?”
你们斯巴达家族要求利益,那要看你们能付出什么。
两位同样美丽强大的女性严肃锐利的目光一触,呵呵一笑前行不语。
彼此要表达的意思,心照不宣。
……
413、第四一三章 和合
九月, 萧琰一行抵达“新月道”的最西端, 即中西洲自由贸易通道的西部起点——和合港。
这里是中西洲自由贸易通道上最重要的商城,超越了东部端口的大唐北延集。
它是一座海港城,西面全部是海岸线,仅商货港口就有三个,每天的货物吞吐量超过十几二十万吨,是南北两个西洲的贸易交汇点, 也是南北西洲和中洲贸易的起始点,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且,它的地理位置也相当敏感:处于黑海的东海岸, 正好夹在大西洲两个大陆的交接地界,到底属于南西洲还是北西洲一直模煳的,而在希腊帝国和罗马帝国同时统治南北西洲时, 整个黑海都是帝国的内海, 这种交界模煳的海岸区域当然也不存在问题,但南北西洲现在是两个帝国, 这种地域就成了战略争议焦点。两大帝国打来打去, 后来被欧罗顿打下来, 为建贸易通道又撤回到乌加索山脉将这里让了出来, 而大食认为这里本就是南西洲的地域,两个帝国在协谈时当然都不愿意这里建城后被对方控制,也绝不愿意这个贸易起点完全由商人自治。
两国谈判陷入僵持,欧罗顿皇帝是最心急的,私下联合大唐, 一起给大食施加压力。
这时大唐高宗皇帝就抛出了一个方桉——由三大帝国共同参股成立“自由贸易联盟商会”,由商盟制定城律、商法治理这座城市,每年收取的商税只用于城市建设、管理和商会人员薪资,不入三国的口袋,以保障自贸港的自由良性运转,不受三国政治影响,也免去三国贪婪的商税榨取毁掉自由贸易的危险。
这个方桉显然不是高宗临时想出的。
欧罗顿皇帝和大食哈里发都知道这是大唐皇帝插足西洲的谋算,然而这是唯一可能让两国接受的方桉,除非他们中断开辟新贸易通道的计划,但欧罗顿皇帝首先就不愿意。退一步讲,就算然让大唐得逞涉足西洲自贸城,但是三角形也是最稳定的形态,三国各占一角互相牵制,总好过两国角力形成跷跷板。
高宗这一手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明知道对方在谋算,还得痛并快乐着跳进去,因为坑里面的确有金子。
是跳下去攫取更多的金子,还是果断抽身而去?——欧罗顿皇帝和大食哈里发最终做出了选择,新贸易通道的利益驱动力实在太大,让他们可以忍耐大唐皇帝的这点谋算。当然,他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高宗皇帝的野心有多大——谋划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帝国争锋,而是谋划世界的战略。
萧琰在马上遥望这座城市,北面全是海,东南西三面也没有明显边界,因为它没有城墙,只要路边出现有黄蓝绿三色圆徽记的指示路牌,就说明这里是和合城。
和合城是唐语的称呼,欧罗顿语和大食语又是一种叫法,但都有和平、安定的意思,而唐语的“和合”又蕴有和气生财、合作共利的涵义,不止大唐商人和中洲其他国家的商人喜欢叫“和合城”,还有很多西洲商人也更喜欢以“和合”称呼这座城市。
萧琰心想:和合应该还不止这些意思。
她微微转头,对左边的萧澜道:“这里,让我想起了世宗皇帝对城市的一种定义——人文之所聚为城,人气之所聚为市。当城市功能的核心不是政治和军事,而是人文人气时,它就不需要城墙防卫。”
和合是一座商业城市,商业的一个要义就是流通。
流通就必须开放。
所以和合没有城墙,没有城门。
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自由的进出这座城市。
当地理上的阻隔打破后,人心的阻隔也随之打破。
这种自由的习惯会随着一座城市的开放而驻入这座城市的人心,渐渐成为习以为常的规则,然后就成为心中固有的观念。
这是商业流通必然带来的思想,尤其当它排除了政权和宗教的阻挠时,就会更加迅勐澎湃。
萧琰油然想起《昭宗实录》中记载的昭宗推动昭宣变法时说的话:
昭宗说,商业流通必然掀起世间的革命;
昭宗说,大唐首先要以货币占领世界。
当行近这座自由开放的商城时,萧琰忽然有所领悟,也许昭宗说的“货币占领世界”并不只是大唐的钱币,重点还在于“货”——货是商品。
那么承转着文明的书籍、玉器、服饰等等都成为商品,通过商贸流通于世界时,这是不是昭宗说的“货占领世界”?
……隐藏更深的,思想的种子,也是一种货。
萧澜回复她道:“昭宗皇帝诠释得极对,当城市需要防卫功能时,就不可能自由、开放。而和合城不一样,它是商城。”
她微微眯了下眼,看着这座经常往来的城市,甚至比贺州城更熟悉。
“商业需要开放,这里不需要城墙,不论你的国籍、肤色、民族,不论你的信仰是神佛上帝天主还是无神者,不论你身份地位贵贱,不论你富裕贫穷,不论你原来的身份凭历,只要你愿意都可以进入这座城市,进入商盟的大厅,登记成为和合城居民。从这个方面来说,这是一座自由的城,也是一座平等的城。”
阿尔曼德·海顿骑马行在萧琰右边,听了萧澜的话神色微微有异。
她对和合城也很熟悉,因为教会和帝国在这里不能公然追捕“异端”,南北西洲各个反抗势力在这里都设有秘密分部和联络点,阿尔曼德就曾经在和合城分部驻过一段时间,看到了这座城市的自由和平等,也看到了这座城市真正的不平等。这位法导师心里想道:这个世上没有真正平等的城市。
策马和奥特洛同行的弗利亚神情也微微有异。
这里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留给了他许多回忆,有美好的,也有丑恶的,他眼中隐有怀念,瞬间又沉邃不可测。
自由,平等。
那只是浮在海面上的美丽泡沫。
……
路边出现了第一个三色圆标记的路标,当萧琰策马而过时,就表明她进入了和合城。
大路还是笔直向前,但路面多了分道,和大唐的大中城市一样,划出了车马道和行人道;但白漆分道线上,却还涂有黄色、绿色的大字,萧琰一路低头看过去,都是客栈旅舍酒楼饭店之类的推介及地址。还有路边出现的行道树,也挂了一条条彩帛,书写着商家的店铺产品等等。
满目花花绿绿让萧琰有种刷眼界的感觉,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唐的商户也是挖空心思做宣传,谓之“物美故广而告之”,但官府肯定不会允许他们在道路和树上搞这些花样。
和合城的商人果然比其他城市的商人要自由。
萧澜说,刷地皮挂树枝算什么,自由商盟天空都拿出来卖。
说着一指。
萧琰向前方举目望去,便见内城上空飘浮着几处黑点,即使相隔几十里,以她的眼力已经看清楚那是热气球,垂着巨大醒目的条幅,上书商家宣传。下方的行人没有不向上望几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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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空中“广而告之”当然比地面上的新鲜又高调,十分博人眼球,但也昂贵,只有大商团才能做。但在其他城市,无论帝国还是王国,都不会允许非官方的热气球升空,即使是在热气球发明和制造的大唐,在大中城市也不会允许商家的热气球腾空做广告,这涉及到政治和军事问题。
果然还是商城自由啊。
萧琰又笑着说了这一句。
萧澜接道:“商业的本质就是追求利润,在利润面前,其他一切都要让道。”
阿尔曼德忍不住接了一句:“也就是金钱至上。”
萧澜咯声一笑,她不挑眉凌厉时那张美艳的脸庞就相当妖娆,看着阿尔曼德向她抛了个媚眼,声音神情都颇亲昵,“阿尔你说的对极了。”
这两位女性一路同行过来,已经发展成可以互称昵称的亲密朋友了。萧琰有些怀疑她这位澜姑姑是不是想勾搭一下这位严肃正经的法导师。严格意义上来说萧澜还是单身:夫郎已故,只有侍郎,按唐律,那就是丧偶。萧氏子弟中有双性向的并不少见,萧琰知道的就有两位堂姑成了亲还有女性情人,如果萧澜也是双性向萧琰并不会惊诧。但是萧琰不赞成滥情、滥性。不过这是萧澜姑姑的私事,如果海顿法导师不介意,萧琰也只会当不知道。
阿尔曼德的回应是一个亲切又礼貌的微笑。
萧琰觉得澜姑姑的勾搭大约不会成功。
……
商团连续经过三道路标后,长龙般的队伍才完全进入了和合城。
这里是和合城的外围,但道路上的车马明显多了起来,不只运货的马车,载人的马车也多了起来。不时有载客的长车厢公共马车在专属的车道上驰过,这应该也是借鉴大唐的公共交通道的做法,但不同的是,这些公共马车并不是自由商盟公营,而是城中商会私营,因为车身上漆着这些商会的标志和宣传语。萧琰心想,这也是商城的不同,在大唐,公共设施不能被商家用来谋利。
她问萧澜这些公共马车的乘车价,听完后她不由沉思,比大唐的车价高一倍,从惠民来说,当然是大唐做得更好。不过,商城各私营的竞争让公车价格在降低,而服务却在提升。从这方面看来,公共马车这种民生设施,开放部分私营也有其利处。她心中默默记下一笔,回去后要向李毓祯汇报。
西行见闻记录,是她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随着往城内行进,商铺楼宇越来越密集,各色风格的商店竞相招人眼目,招揽客人的手段也是奇招叠出,不时有热闹的乐声和歌声从附近传出,不知是哪个商家在做促销活动……
伽利尔对普林茨说道:“每次进入这座城市,我都觉得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银币都会被掏出去。这里浮荡的都是金钱的欲.望。你看街上这些行人,如果不是购物的,都是行色匆匆,没有悠闲自在的,一个个脑子装的都是‘时间就是金钱’。就像拉磨的驴子,被金钱的鞭子驱赶着,一刻不停的往前拉。”
普林茨说道:“这就是内驱力,让整个城市都高速向前。所以,这里能成为大西洲最富裕的城市。”这位理学学者还是半个社会观察家,相当具有洞察力。
伽利尔是纯学者,他以学者的观感说着对这座城市的感受,“老实说,这里的逐利气氛让人讨厌。但是比起很多地方又可爱多了。尽管它的自由只是有钱人的自由,但是比起血统,有没有钱还是可以让人奋斗的,虽然奋斗的机会也不平等。这里没有教士和贵族的特权,至少条文规定上是平等的。居民证只有职业区分而无贵贱等级,职业虽然也有不平等,总比血统划分来得平等。——虽然这些平等只是体现在条文上和一张折叠的硬纸卡片上。”
普林茨说道:“至少,这里有这么一个形式。”
虽然微弱,但也是一点火星,只要它不成为灰烬,就会给人希望。
伽利尔耸肩说道:“是的,这就是我讨厌它时又喜欢它的地方。”
两位学者骑马行在队伍中,谈论的声音不大,但萧琰分了一缕神识关注这两位学者——这两位对和合商城的看法大约能反应出西洲学问界的态度。
同行的这些西洲代表,各自代表了一个领域的人群,他们加起来,就是大唐要联合的西洲主流群体,也是未来的西洲主流群体。
萧琰想知道他们对和合的看法。
……
景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有一天下午,萧琰和阿娘一起进宫,被外祖父叫去种田。太极宫内苑里有一片专门避出的农耕土地,名曰“帝耕田”,是太宗皇帝立下的规矩,取帝王躬耕不忘稼穑之意,后来高宗皇帝改名,叫“思田”。
思,心上种田。
阿娘说,高宗皇帝最喜欢种田,尤其喜欢种新作物:有的种活了,有的种死了。
萧琰那时以为高宗皇帝并不是真的喜欢种田,而是以帝王之身做创新典范,但她后来知道了:高宗皇帝是真的喜欢“种田”。
思田,思想之田。
田里能不能种新的种子,种出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作物,只有种了,才知道。
和合是高宗种的一块田。
414、第四一四章 老实人不好欺负
商团队伍已经进入中城范围, 眼目所见更加繁华, 萧琰有种到了长安城的感觉,除了没有大唐帝都的恢弘大气、尊贵气度和悠久历史沉淀的底蕴外,就各色建筑的鳞次栉比、各类服饰风格的人流穿梭、街市的繁华来说,萧琰觉得并不逊色于长安,而且少了一些严整,多了一些开阔。
萧澜一边行进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进入和合的时候也很惊讶, 这里就相当于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
因为和合城独具的自由、开放的优势, 这里吸引了世界上各个大商团都在这里设立分部或总部,非西洲的大商团都将西洲总部设在和合, 以此减弱西洲政权和宗教对商贸的影响。
所以说,这里汇集了世界上多数国家的商人,以及非商人, 不同的种族、民族, 不同的政权倾向,不同的文明体系, 不同的思想信仰, 就连高居“云端”的各个道统也在城内设立有或明或暗的武馆学馆道院等, 传扬道统的同时也伺机搜寻天赋好的苗子收入门下。
萧琰觉得萧澜的话没有夸张。
高宗种的田已经长成了一个世界。
但是这样一个世界是不是高宗期望的?
萧琰不能确定, 甚至她心中还是模煳的——高宗陛下在种田的时候,究竟是期望这块田长出什么样的作物呢?
在养性斋陪皇帝作画时,李毓祯在宣纸上写了和合两个字,对萧琰说:“我想知道,这里是什么?这里有什么?”
“是什么”, “有什么”,仅一字之差,却是两个命题。
是什么,高宗皇帝想要和合长成什么样;
有什么,和合长成了什么样。
李毓祯说道:“高宗陛下在帝札中留下了她的思想智慧,但不是每一件每一桩都说得清楚透彻,这就跟作画一样,要有留白,给人想象的空间——道可道,便是一时的理,而非常道了;再者,世事还有变数。靖安司、宗教司对和合每年都有汇报,但是思维限制了他们的度。仅看这些报告,很难透彻高宗对和合的思考。”
李毓祯的心性强大又锐气,萧琰曾白眼说她自信到自负,然而她并非是狂妄到自大,李毓祯能清醒的剖析自己,面对自己的不足,坦然承认,高宗的领域和境界还不是她现在能企及的,所以她需要一个人,一个有器度有高度的人,成为她的眼睛,代替她去和合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
“就算高宗皇帝这样的思想圣哲,能将世界看得极远,并做出长远的规划,但也不能掌控她的身后事,能让身后的世界朝着她规划的大方向前进,就已经是伟大的成就。”
李毓祯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她也留了白没有道尽,让萧琰自己去想,当萧琰明白高宗是在种田时,就豁然明白了李毓祯的意思——
最伟大的农夫也不能保证自己种的田里不长杂草。
农夫春天播下了种子,种子破土而出,秋天长成了庄稼,但是田地中也会伴生杂草,争夺庄稼的养分……种田,出来的,不一定都是庄稼。
那么,和合这块田里:哪些是庄稼?哪些是杂草呢?
如果杂草多过庄稼,那这块田就是种坏了……吧?
萧琰心道,这些,都只有和合才能回答她。
和合不是她的终点,却一定是她极为重要的目的。
不仅仅因为这是李毓祯想知道的,也是萧琰自己想知道的,这种思想的涌动、对未知的探索,无疑是神秘又吸引人的……那是高宗深邃宏大的世界,也是她们将要达到的地方……而未来,她们会走得更远,就像李毓祯说的,我们比高宗陛下活得长,就已经胜过她了。萧琰觉得有种激动的感情,让她的眼睛都绽放出一种光彩来。
萧澜、阿尔曼德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萧澜见她这般兴致,显然对和合城兴趣极大,心念一动,便热情邀请她在和合多待一段时间,让她一尽地主之谊。萧琰点头笑道:“澜姑姑说的是,和合很有意思。是要多看一看,只是跑马观花那就可惜了。”说着算了下自己的行程,道,“现在距克里特王国的十一月丰收节还有一个半月左右,我在和合可以待半月左右。澜姑姑要为我找个好向导呀。”
“那是当然!”萧澜笑容荡漾,又向她眨一下眼,“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萧琰一笑,倒是有些好奇萧澜会给自己推荐谁了。
阿尔曼德等西洲代表心思都顿了顿,觉得萧琰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们听的,再打量这座城市时,心中都多了几分计量。
车马又行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内城范围,分界的道路上竖立着醒目的“中央区环城南路”三色圆路牌。越过环城路,就是中央大街,这是南北、东西两条中轴大道,在十字交汇处就自由商盟大厦,三幢连绵的建筑矗立,远远就可看清楚,分别是三个帝国的建筑风格,有大唐的飞檐楼宇,恢弘质朴,有欧罗顿的圆柱式方形建筑,雄浑庄重,有大食的拱形穹顶建筑,神秘高阔,又有繁琐的凋饰。这使自由商盟的风格很不统一,但是,得力于建筑师的巧妙构思,让它们搭配得和谐,完全没有风格独立的冲突感。
萧琰不由赞叹,有种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和合城的治理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沿着南大街向前行进,经过街道相间的不同街区,房屋也是多种风格,体现了不同大陆、不同国家的风情,而大街区的大风格中又融入了一些小风格,可见主流群体中还有少数群体,也保持了他们的独立。令人惊叹的是,这些风格不同的街区和建筑却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而是和谐的共存。
萧琰一边看一边赞叹,“和合的城市规划做得真是好。和长安一样,不同风格都能容纳进去。简洁与华丽,古朴与流行,雄浑与秀致……这些对立的风格,却能包容在一起,让它们共存在城市中,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碰撞出缤纷的动感……显得丰富又活力十足。这座城市的设计师们很厉害!在大唐,当得起建筑大师的称号了。”
萧澜笑道:“这是三国建筑师一起设计的,其中就有咱们大唐的设计师,都是鲁建出来的大匠。”
萧琰笑着点头,“难怪了!”
萧澜说的“鲁建”就是鲁班工学府建筑学院,是大唐最有名的三大建筑学院之一,工部城建司的官员多数都是出自这三大建院,其中鲁建是墨家百工社创办的,属于民间办学——萧琰心想,或许这就是鲁建入选的原因,没有官方背景嘛,省得欧罗顿和大食猜疑。
“另两国的设计师是行会的大石匠?”
大石匠相当于大唐的建筑大师。
萧琰问的是欧罗顿和大食的建筑设计师,因为这两个帝国没有建筑学院,也没有建筑师这种属于“高级士阶”的评级称号。虽然说,西洲帝国的石匠因为承担了修建教堂和礼拜寺的任务,在工匠中地位最高,但仍然是平民等级,不可能成为贵族都要尊称的“师”,更不可能有专门的建筑学校传授知识,毕竟除了经验传承外,建筑也属于理学的范畴,神圣教廷和天园不会容许下层的人接受理学教育,那些技艺高超的石匠只能是世代相传,而且必定属于该国的石匠行会。
萧澜只说了几个姓氏。年代久远,具体的人名她记不清了,但记下了这些石匠属于的家系——这些人才大唐向来是关注的。大唐商会凡是有世家背景的,除了商业情报外,也会收集其他各领域情报,用途当然不仅仅是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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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点头说道:“很难得。”
以父子、师徒传承技艺,却保证了传承的深邃高妙,这当然“很难得”。这是一句褒赞的话。但是,在知识方面“很难得”的途径,那就往往并不是好途径。
阿尔曼德就说道:“知识传承还是学校好,不容易遗失,传播更广泛,也有创新力。我们奥术师公会就期望有更多的人能入法师学校接受教育,不至于埋没天赋。”她说话时目光微微忧郁,“可惜的是,大西洲只有和合一城能够设立法师学院,即便如此,也时常要受到教廷神学院和天园真主学院以及信徒的滋事干扰,甚至还有私底下暗杀老师和学生的行为。”
她浅褐色的眼眸看着萧琰,严谨知性的气质中的微微忧郁显得格外触动人心。
萧琰眼眸温润,彷佛是被她打动,声音柔和中又有一种力度,说道:“大唐帝国欢迎任何道统来大唐建学。”
阿尔曼德的眼神依然忧郁,“是的,你们大唐朝廷不反对我们西洲道统建学;但是,大唐已经有了三宗一府四大道统,没有西洲道统的立足之地了。”
她这是通过萧琰传达奥术师公会的意见,希望大唐朝廷能给予他们兴办法师学校的扶持。
虽然在高宗时期,他们就在大唐兴建了法师学院,却一直是空架子。虽然高宗允许任何非邪道的道统和非强迫性的宗教进入大唐,却不会给予倾斜政策,让他们各凭本事搏取生存和发展空间。奥术师公会的法师学校在大唐很难招到生源,本来元素亲和力较高的孩子就是少数,而有天赋的都会选择道门和皇家的道院去修术道,哪里会选择西洲道统呢?高宗时代的唐人对帝国的归属感和骄傲感是前所未有的强,他们认为高宗皇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皇帝,他们的帝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他们大唐本土的道统当然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道统,西洲道统在大唐就是小道统,只有天赋不怎么行的才会无奈的去小道统……法师学校又怎么能招到天赋好的苗子呢,一直都是惨澹的。
如果有大唐朝廷的表态和支持,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阿尔曼德的话音一落,队伍里的大唐宗师和西洲宗师神色都有些异样,巫祭庭的莫桑比克大巫师和亚述教的尤里西斯大主教心有灵犀的对了个眼神,目光都有些幽深。
还没有谈同盟,奥术师公会就在谈条件了?
在这种场合下……?
按说这位法导师不应该是这种急躁、不懂谨慎的人。
但他们同时也关注萧琰的回答。
或许,这才该是阿尔曼德的目的。
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以闲聊的方式,试探唐帝国对于促成西洲天启同盟可以接受的条件……如果有萧琰的表态那就更好,以之后的谈判中他们就能占到一定主动。
毕竟年轻人,急于建功,就没有那么老谋深算,何况这个年轻人性情坦正,不会虚来虚去的说些空话,没准就有他们可利用的。
萧琰的确没有虚应故事。
她也没有沉吟思考,神情坦然又诚恳的回答道:“我们大唐对于学问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一向是百舸争流,百花竞放。帝国朝廷不会偏向谁,唯一的规则是正当竞争。如果朝廷偏向哪一方,那就是不公平竞争了。”
她又老实说道:“我认为大树繁茂必定是已经根深粗壮扎于土壤。只有根基深了,枝叶才能向外。大西洲有南北两块大陆,地域广袤,又有海洋和森林,资源丰富,何必舍近而求远?有了自己深根扎的土壤,再往外伸出枝叶,岂不是更好?”
意思是你们大西洲有着大片地方,只要掀翻了教廷和天园,还愁学校不能建立、道统不能宣扬?她眼睛亮亮的看着阿尔曼德,只差没有说“咱们赶紧同心协力建起西洲同盟吧”。
萧澜见阿尔曼德默默移开忧郁的眼睛,差点没笑出声来。
想欺负咱家十七老实?不知道老实人最能说老实话吗?
——别打咱大唐的主意了,赶紧把你们西洲自己的地盘拿下了才是正经。
……
西洲宗师都有种被噎着了的感觉。
都意识到萧琰的性情品行是很好,但不意味着好利用。
阿尔曼德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想法,跟萧琰打交道,还是打消那些取巧的心思为好。
已经接近四通商团所在的坊区,众位西洲代表似乎都有自己的去处,既然知道萧琰半个月后才离开就纷纷向她告辞,留下联系地址和方式,约定城中有事再会。
萧琰在四通商团安顿下来后,就开始制订城内游的计划。
出游单是和萧澜商量定下,萧澜给她推荐的向导是:她的嫡幼子萧桥。
萧琰一听萧桥就笑了。
415、第四一五章 尊重你的不同
萧桥, 字朝夕, 在萧氏子弟中很有些名气,却不是因为他文道武道出色,而是他的“小灵通”,族中凡有小道消息四处飞的,十之四五源头在他那。据说他十岁时夫子讲经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萧桥在课堂上解曰“朝闻道, 夕不语,死矣”, 朝闻消息,夕不语,那就要死了……萧琰曾听妹妹萧珑说起这段, 顿时噗哧笑出, 深觉这位堂弟有意思。
四哥萧琮提起他时说:族中长老对他挺头疼,有些消息不能传, 虽说没造成什么麻烦, 但也得管管他的嘴了;有这种消息天赋很难得, 也不能扼杀了……有让他进疾风馆的意思。萧琰当时想了想, 说:朝闻道,夕不语,死矣,有机会探听消息却一字都不能说估计他想死。萧琮哈哈笑,说她促狭, 但仔细斟酌觉得萧桥这性子还真是,便改了主意。……之后如何萧琰就没问了,此时听澜姑姑推荐的向导竟然就是萧桥,一时忖道:阿桥堂弟在和合,不知是澜姑姑自己的意思,还是四哥当初的安排?
萧澜说道:“想来你也知道他,从小好钻圈子,好打听,好传消息,人称‘三好’……”萧琰噗的笑出,萧澜微微摇头道,“我看他在族中闹得不像话,就趁文道堂放暑期时把他叫来和合,一是带在身边教养,二是也可游学增长阅历。谁知他才来了三个暑期,就结交了三教九流的圈子,还纠合几个朋友办了份小报。四年前他从文道堂毕业就来了这边,在孔子学府西陆分院任教,小报也办成了大报……”
萧琰接口道,“这个我知道——”笑着拿起一份报纸扬了扬,“《朝闻天下》,和合十大报之一!”她面前的紫檀桉几上一共放着十份报纸,这是和合十大报,而《朝闻天下》是综合新闻类的第一报,“阿桥堂弟干得很不错呀。”
她笑着赞道:“高宗皇帝说,哪一行都能出状元,天赋没有不好的,用得好就是人才。看来阿桥堂弟是找到了自己天才的用武之地了。”
这话萧澜爱听,她脸上漾出笑容,“这还得感谢你四哥,世子的建议,说和合的自由可能更适合阿桥。这小子总算干出几分成绩,没有给萧氏丢脸。之所以向你推荐他,一则他在孔子学院任教,有教无类,接触的学生群体广泛;二则因为办报的关系,结交的朋友圈很广,不同阶层,不同国家、种族、民族,不同信仰的都有。和合每个城区他都熟悉,各个阶层都有熟知的人,做这个向导,应该是称职的。”
萧琰一笑,“好。”
萧桥来得很快,他早就算着母亲入城的日子,今天调了课一直在家,听到母亲传唤立刻踩着木屐过来了,进屋见到萧琰眼睛就蹭蹭亮了,亲热叫道:“十七姊!”连堂字都省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琰是他亲姊……不,比他亲姊还亲。
萧澜有些手痒,自家儿子还不知道?看到热点人物比亲娘还亲。
——萧琰在族中可不就是消息热点人物?
她横眉斜了儿子一眼,警告他不许乱打听萧琰的事!
萧桥一笑露出大白牙,“十七姊,你比以前又美貌无敌了嗷嗷!以前我长姊笑说,见过你后,再也不觉得我俊了,呜呜……后来轮到我说,见过十七姊后,再不觉得阿姊你有美貌了,然后被我姊揍了,嘤嘤。”他一忽儿笑,一忽儿惊叹,一忽儿掩袖作泣,转换得让人目瞪口呆,萧琰不由乐了,心想这位堂弟果然是自来熟,还唱念作打俱佳,难怪能广交朋友。
萧澜又觉得手又痒了,一伸手把他提熘过来,抬手就揪了他耳朵,名副其实的耳提面命一番,直到萧桥鸡啄米似的点头,还抬拳行了个军礼说:“得令!”萧澜这才绷着脸放了手,转脸对萧琰道:“阿桥就交给你了,你随便使唤,不听话就揍他。”萧桥立时一脸哀怨状。萧琰看得直乐,油然想起自己和母亲的相处,眸中溢出暖意。
堂姊弟俩都是明朗的性子,很快相处熟悉,各自乔装易容后,才骑马出行。萧琰的容颜太盛,加之她使臣的身份必然已被和合城内消息灵通的上层人物知晓,不改扮一下出行,实在是招人注意;而萧桥是萧澜之子,本身也是名人,城内很多人认识他,萧琰和他一起就会引人猜疑身份。
萧桥第一日是带萧琰逛中央商圈。
整个内城就是中央商圈,又分内圈和外圈。
四通商团的西洲总部位于和诚坊,处于中央大街的东内街,萧桥说,东西南北四内街围成了中央核心区,也就是和合人俗称的“四内区”,顶级商团的总部商厦和顶阶富豪的住宅都是在这四个街区内。
两人骑马行进在街道上,身后跟了两名随从,马蹄哒哒,行进的速度挺快,如果是在大唐的城市中心,这种马速肯定要遭交通处罚,但在和合内区不会,因为街道非常宽阔,能容十二辆马车并行驰骋,而道上车马却很少。
萧桥说:“这里的街道是城中最宽阔的,但有资格住在这里的人却是最少的。人少道宽,即使你想纵马狂奔,享受千金购来的宝马风中疾驰的感觉,也不必担心撞到人。这一撞,就是亿万黄金哦……”他下巴一抬,“住在这四内区的,身家财富至少亿万起价。”
亿万的单位,是黄金。
萧琰微微扬眉,亿万两黄金折合铜钱大约十亿贯,这约摸相当于河西道一年的赋税总额了……只是内区一家的财富,那和合整个城的财富加起来,得是多么骇人的数字?!……可能河西一个道的年产值都比不上。
萧琰微微凝眸说道:“和合,当真是富城。”
萧桥耸肩,向她眨了下眼,“这就是自由贸易的魔力。”他用了句神圣教廷爱说的话:金钱是恶魔的力量。
既然道路很宽阔,不虞撞到人,萧琰也没有矫情,和萧桥一路跑马观花,只是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才缓下来。
住在四内区的多数是大唐、欧罗顿、大食三国的顶阶富豪,集中在东内、西内、北内三街区,从建筑风格就可看出来;东内街区除了大唐主流建筑外,还有其他风格的建筑,萧桥说,东内也有中洲其他王国的富豪,还有东洲和南洲的,一则属于大唐文明圈,二则与大唐友好,所以都住在东内。
而南内区的建筑风格就比东内还多姿多彩,各个洲的风格都有,住在这里的顶阶富豪背景相当复杂。萧琰视线浏览过时,心里想道,没准那位弗利亚·阿尔帕斯元帅就在这个区的某座城堡中。
虽然弗利亚离开前给萧琰留下的联络地址是中城某街区的某号房舍,但萧琰相信那只是一个联络点,她不认为弗利亚和奥特洛会住在那里……太不隐秘了,即使在和合城,他们遭受刺杀的危险仍是存在的;倒是处于顶层阶级所在的核心区,反而相对安全,一则守卫更强,二则暗杀者在这里也是有顾忌的。
内区给人静谧的感觉,一路行来都很安静,只偶尔有一辆马车经过,在车后踏板上站着两名彪悍的护卫,两边骑马的护卫也有十几人,看到萧琰萧桥这策马出行的四人时,眼中都有澹澹的警戒之色,身体肌肉也微微绷紧,做出了随时应变的反应,直到萧琰四人四马奔远,才缓缓放松下去。萧琰发现,即使出了住宅区,到了商厦区域,像他们这样骑马出行的主家仍然不多,都是后车板立有护卫、保护严密的马车出行,两边护卫也是一队一队,多的甚至有百人。萧琰微讶抬眉,转脸对萧桥说道:“这么宽阔的道路是给护卫准备的吧。”
萧桥噗哧一笑。
他觉得他这位十七堂姊其实很会损人,关键是她一本正经的,不觉得她在损人。
萧琰继续说道:“这跟大唐有些不同。”
大唐的士族,多数是喜欢骑马出行的,尤其年轻士族。而萧琰一路行来,都只见到骑马的护卫,经过商厦遇见的几位年轻富家子,都是从护卫严密的马车中出来。
“这不奇怪。”萧桥说道。
“在和合,钱多,不等于有安全感。尤其是没有权力根基的。
“和合虽然是最富的城,却没有它真正的实力,只靠三国协议,谁知道哪时就撕毁了?像咱们四通商团这种又不一样,背后是大唐第一世家,有权力有军队,不惧三国开战。
“所以,这里的顶层富豪,如果背后没有大势力,心理上的安全感都不会很强。就好像黄金城堡建立在沙滩上,总会觉得根基不稳。
“再者,和合城内势力复杂,小心一点总没错,谁知道骑马行在路上,会不会突然有个冷箭什么的?还是坐车里安全,都是几寸厚的钢板打造的,还花高价钱请法师在里面刻了防御法纹。”
“……你看那位,”萧桥忽然斜了下眉,指了下他们刚经过的罗森商厦的罗马式圆柱门口,一位浅栗发色、穿着泡泡袖华丽长袍的年轻男子正从马车中出来,一边走一边拿出衣袋中的镶宝石金表看了下时间,“他左手戴了两个指环,其中一个是婚戒,另一个必定不是装饰品,应该是高端的防御戒,更高端一点的就是空间瞬移戒,据说可瞬移二十丈,不过价格也很高,奥术师公会的价码是一万两黄金。”
萧琰想到左腕上的符纹镯,瞬移百里,立时觉得自己戴了八百万两黄金。
……奥术师公会可真是会漫天要价。
她有些无语道:“瞬移二十丈,这有些鸡肋吧,这么贵,还有人买?”
萧桥翻个白眼道:“十七姊,这你就不知道了,只要能保命,别说瞬移二十丈,瞬移三丈也有人买呀。遇袭时,这个距离就能退到护卫圈子里了。”
“哦。”
“所以奥术师,咱们大唐的术师,还有各洲的巫师,在和合富豪中可是最受欢迎的人,一个个来钱极快。——不过花钱也快。这类群体要说富极容易富,要说穷也是转眼就穷。基于等价交换法则,他们与和合的富豪形成了良性关系,一个需要修炼资源,一个需要保命工具,这就形成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萧桥说道,“这些修道群体需要和合的存在,一个自由交换的地方,一个有很多富豪可以方便的给他们提供财富的地方,所以,这是和合能够存在的内在的稳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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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内街区的占地面积很广,但萧琰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因为这种顶层圈子对她来说是相对熟悉的。但是,与她熟悉的大唐顶层士族圈还是有不同……
内区很繁华,也有各类文明显蕴于其中,并不缺少底蕴,这里的顶阶富豪家族,历史至少也超过了一百年,和暴发户是完全不同,他们有浓厚的家族传统,有完整的规则礼仪,有良好的教育子弟的体系,从小接受的家族教育也让他们有足够的内涵和修养。
但是,萧琰还是觉得有不同。
不同的,是精神内在。
逛完内区就到了中午了,萧桥带萧琰去了南内区有名的旋转餐厅酒店。
酒店是地中海式风格,庭院中的餐厅却是圆柱式的塔楼,以玻璃镶成墙壁全透明式观景,但利用了光线的折影,里面的人能够清晰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保证了私密性。“据说这里是前燕周帝国宇文皇族的私产。”萧桥神秘兮兮的说道。
萧琰转了转眸,“现在还是?”
“据说……还是。”
萧琰凝了下眸子。
萧桥的“据说”,一般都接近真相,不是真的没有依据的据说。
但燕周已经灭国,宇文氏从帝国皇族跌落,和合城内可是不乏顶阶的势力富豪,这些鲨鱼难道不会闻到血腥味就一涌上来争抢?
如果不会,那必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会是这些鲨鱼大发慈悲心;如果是涌上来了,却没能吞下,说明宇文氏遗留的力量还很强;又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两人坐在大食织毯上,一边说着话,一边鸟瞰下方的的喷水池庭院和城市远景。
“其实这种景色也没什么好看的,”萧桥笑嘻嘻的说道,“还不如登山望远,天高地阔;但我喜欢这种,”他指了指坐毯下缓缓旋转的底台,“人手制造出来的奇迹。”不需要阵法,不需要符纹,普通工匠照着机械图纸就能造出来。
萧琰一笑点头,表示懂他的意思。
萧桥没有武道天分,也没有习武的兴趣,他就喜欢做人间的人,看人间的事,说人间的事,所以他更乐意看到普通人创造出来的成果,这意味着普通人就能享受,虽然这里并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十七姊,你信不信?再过几十年,哦,也许只要十几年,这里的旋转餐厅,普通收入的城民忍痛花个十几贯也能上来享用一回。不是现在的山顶价,只有住在山顶的人才能享用。”
萧桥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纯银匙往茶杯里添加方糖,神情似玩笑又似认真。
萧琰想了想说道:“我相信,技术进步能很快降低成本。但是,普通人能不能来这里,不止是技术成本的问题。普通人能不能来这里,需要努力,很多人努力。”
萧桥又加了一颗方糖,“十七姊你觉得努力有可能吗?外城区的人,很多人努力一辈子,还是在外城区;贫民区的,可能子孙后代都是在贫民区。”
萧琰说道:“所以需要很多人努力。”
她看了眼高阔的天穹,转眸看向萧桥,清澈明净的声音说道:“以前我读《高宗实录》,里面有句记载:‘帝语宰相:治国如治家。’我问四哥,什么是治国如治家?这好像很容易理解,仔细一想,又不容易理解。四哥说,家是什么?家是让人眷恋、依靠、温暖的地方;你要让家中每个人都过得好,这才是家。四哥说,要让家里每个人都过得好,家主要努力,家里每个人都要努力。”
萧桥呆了呆,不由得眨眼道:“这是世子堂哥说的话么?”
他忽然一下高兴起来,展眉哈哈一笑,又往茶杯里加了三颗糖。
茶杯是大唐的精美白瓷,镶宝石的银茶托却是大食的精致银器。
因为两人选的是大食餐厅,这里的旋转餐厅每一层都是不同风格的饮食,萧琰说要入境随俗,就选了大食餐厅,首先上的就是大食茶。
因为大食真主教禁止饮酒,所以食前食后配的都是茶,大食茶和唐人的煎茶一样,也会放很多香料,但还要加牛乳和糖。萧琰这般喜欢甜食的,见到萧桥将半碟子方糖都添入杯中时,眼眉都跳了跳,萧桥无辜的看她,“大食茶就是这么甜。你没见城中那些大食富豪,整碟子方糖都加进去。还有一会儿上的哈瓦那,糖上加蜂蜜,那才叫甜。”
他哈哈一笑,端起华丽的银茶托享受的喝了一口甜腻腻的乳茶。
又向萧琰一眨眼道:“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不能喝酒,所以只能多吃甜食,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
“哈哈。”萧琰被他说乐了,想了想,往自己的茶杯中又加了两颗糖,她离开沉清猗这么远,也要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灵。
萧桥又喝了一口甜腻腻的茶,“《真主经》说:饮酒、赌博、拜像、求签,都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故要远离。——拜像、求签,这二者且不说了,饮酒、赌博,这两样过度的确不是好事。”他喝一口茶又说道,“真主经里很多内容,其实挺有道理,不完全是邪教。”
真主教是邪教,这是高宗皇帝定的。
萧琰认真说道:“教义正确,不等于执行教义的方式正确。就如冶铁的出现,让我们人类更强大,但是,也带来更大的杀戮。邪,不在于教义,而在于执教义的人。高宗皇帝曾说,修养的第一位,是尊重他人的不同。天地允许你的不同,才有万物生长,共存共荣,才有缤纷世界的存在;若不然,只能一个物种,那离毁灭就不远了。”
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仔细品味后,点头说道:“很香,浓滑,口感还不错。就像这茶,我更喜欢大唐的茶,但大食茶也可以接受,这就是共存。即使我不喜欢,也不会夺了你的茶杯不许你喝,这就是尊重。”
她说着,心中就明朗——和而不同,应该就是“和合”的另一个意思。
萧桥哈哈笑了,左手曲指在腿上敲三下。
这是击节。
416、第四一六章 理想和背离
“十七姊, 我最喜欢高宗皇帝这一句话。”
萧桥忽然说道。
“嗯?”萧琰睁眸。
她喜欢高宗皇帝很多话, 因为她认为都很有道理,但最重要的,还很合她的心性。世上道理有很多,但未必都愿意遵从,因为不合心意。
萧琰确实有些想知道,她这位看似热情爽朗、实则胸有丘壑的堂弟, 高宗皇帝说的哪句道理, 最合他的心意。
萧桥神色一敛,“时移世易, 只要是说出来的道理,就不可能永远正确。”
萧琰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 好像又不那么意外, 年轻热血,往往燃烧着理想抱负, 敢于质疑世间一切……高宗这句话, 的确很合年轻人的心意。萧琰就很喜欢这句话,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是年轻热血, 她很沉静,做事情都有自己的逻辑,从不冲动。
她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
萧桥哈哈一笑,露出个“我们果然能说到一起”的表情, 然后一口喝尽茶杯中的甜茶,两根浓黑的眉毛平直,却有种飞扬的神髓。
“因是,咱们伏羲圣人最智慧:大易为道,不传以文字,全是深奥的符号,看你怎么解读。但只要是文字诠释出来的,形成了道理,就要经历时间的验证,有些历久弥新,几千年都是道理,有些却会成为‘故纸堆’,必须审慎思考,由今时、今世,重新诠释,该摒弃的要摒弃,该改变的要改变……”
萧桥侃侃而言,眼中神采飞扬,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思维却深邃富有条理,从高宗的话说到伏羲,说到大易为道,又说到老庄孔墨的经义也是经历了时间的验证,由今时今世重新诠解,又说到默罕和《真主经》。
“……这些先圣经典,它们的确令人尊崇,闪耀着道理的光辉,但是,也有很多道理是依当时、当世而定义,在今时、今世,世间已经改变了,这些道理就要相应做改变,否则就是陈腐的故纸堆,不经阳光晒书去蠹,也会发霉……我们大唐强大,而且如朝阳蓬勃,我觉得,根本一点,就是高宗皇帝说的,道理不会永远是道理,所以我们对思想,是永远向前看的,是流动的,是一池活水,而不是最初那池水就永远是那池水……那就总有一些水会腐臭……”
“叮叮。”舒缓悦耳的铜铃声轻响,门被侍者轻轻推开,一道浓郁的香味飘了进来……
萧桥的表情僵了一下。
萧琰抬袖噗声轻笑。
四名侍者抬着大托盘小托盘,四名侍者端着银盆水罐毛巾等物,鱼贯而入。
萧桥仰天翻了个白眼,做出个“进来的真不是时候”的表情。
萧琰轻笑出声。
她感觉到这位堂弟待自己更加亲近了。
之前也亲近,但那是对同族堂姊的亲近,也有萧澜喜欢她的关系,还有萧琰本身就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人物——但萧桥现在待她的亲近却是不同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同呢?
萧琰认真回想着……应该是,她回答堂弟“十七姊,你信不信?”那段话之后。
她说,四哥说的,治国如治家就是,要让家中每个人都过得好,不止家主要努力,家中每个人都要努力。
萧桥看她的眼神就不同了:类似同道……应该还没达到这种程度,而是“有共同语言,可以敞开心胸畅谈”的那种。
萧琰觉得,萧桥这位堂弟很有意思。
回想萧桥说道十几年后普通人也可上来时的那种表情,也许就是高宗皇帝说的,可以脱离自己位置的人。
……
四名侍者捧着水罐端着银盆,浇水奉两人净手,准备就食。
大食人是用手吃饭。
三只银盘盛的主食就是手抓饭、手抓饼、手抓羊肉。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萧琰表情还是僵了一下。
萧桥很热情的给她介绍,“十七姊,这羊肉手抓饭是大食最有名的……先将米饭煮至半熟,然后置锅内蒸,再置平底锅,以椒盐、牛油勐火炒至熟透,加入羊肉块、胡萝卜丁、杏仁、葡萄干、洋葱、蕃红花等十几种。看上是有些油腻,但味道真是好极了!十七姊,你尝尝。”
萧琰看着银盘中油光可鉴的手抓饭,又看一眼自己白皙干净的手,漂亮的脸庞上难得的露出窘迫之色,虽说入乡随俗,但这个俗实在是……
“哈哈哈……”萧桥笑得打跌,然后给堂姊做示范,只能用右手,不能用左手,右手撮手抓饭,合成饭团,送入口中,然后撕一小块羊肉条入口,再撮一口饭,又撕一片青菜入口,动作迅速熟练,手指还不能碰着嘴唇,显然这是吃了很多次锻炼出来的。
萧琰仔细看着,记住了要点,她是武道宗师,手指协调当然比萧桥强,照着示范做几次应该不算难,难的是克服心理因素。她心想:习惯果然是最难以打破的。然后抿了下唇,目光澄静下来,按照萧桥的示范一丝不苟的做,神情专注认真,就好像她练刀一般。
萧桥又有些想笑,却又神色一整,看萧琰的眼神变得有些静穆。
他觉得,这位十七堂姊很有意思。
以前他也带过很多来和合的堂兄姊堂弟妹、大唐熟识的朋友来吃大食餐,就想看他们抓食的样子。有的一脸嫌弃,坚持士族习惯,不雅不食;有的一脸大义凛然,说豁出去也要体验一把;也有豪爽洒脱的,撸起袖子准备干;还有矜庄持重的,礼仪极佳的用着抓食,即使心中不习惯、不喜欢,也不会表露分毫,保持着士族风度,等等。
这位十七堂姊却是不同,她是真心在吃饭,认真学习异国的吃饭方式,认真品味一种饮食,就好像吃饭只是吃饭,没有其他。
非常,纯粹。
萧桥笑了起来,很开心的笑。
他见萧琰进食的动作生涩,忽然又哈哈大笑,还以左手捶腿,笑得前仰后合的,十分夸张。萧琰专注对着面前食物,没有被取笑的恼意:第一次用手抓食难免让人好笑的。如果是清猗……她心里噗哧笑了,眼底也流出笑意,实在想象不出呀,觉得以后可以试一试,一定很有趣。
萧桥见她神色专注而柔和,没有半分恼色,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切,语调愉快的说:“十七姊,我第一次抓食也是如此,总觉得不干净,还有手指油腻腻的。但吃过几次习惯了,倒觉得这样也很自在,有一种亲手接触的真实感。就像婆罗门僧侣说的:身体接触,亲证自然……哈哈,这是天竺人的道理,我觉得很有道理。跟大食人的道理又不一样。”
萧琰细嚼慢咽一口饭团后问他:“大食人的道理是什么?”
“大食人的道理是:真主赐五指以食,须遵循,不可违背。”
“咦?哦。”萧琰想了想,点点头,觉得大食人的道理也是道理,如果将真主当成天道,那就跟他们遵从天道一样,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他们遵循天道,也探索天道;天道是随着认知而变化,不是不变的一本书。
……
“十七姊,味道如何?”萧桥见她吃下约摸一小碗的抓饭就兴致盎然的问她。
萧琰抬眸,认真的点了下头,“你说的没错,味道真是好极了。嗯,跟咱们唐人的炒饭不太一样。”
唐人也有炒饭,但配料没有这么大食手抓饭这么丰富,也不会用羊肉炒饭。可能是炒饭本就燥,羊肉的燥性太重,燥上加燥,大唐主流认为不合养生之道的原因。
她又说道:“用手抓食,手指亲触,而不是通过箸的间接,有种食味更融入、更细腻的感觉。大概就是你说的,婆罗门信仰的道理,身体接触自然,亲证自然。——佛宗的苦行僧、托钵僧也是以手而食,也是合了亲证菩提的道理。”
萧桥笑道:“佛宗源于天竺,和婆罗门同出森林派的教义——亲身证悟,才能明白道理。要亲证,然后悟。这就是‘道理不能用言语表说’的道理。”
这话又是表达他“只要是说出来的道理,不可能永远正确”的道理。
萧琰点头笑了一笑,表示认同他的这个道理。
她的堂弟,似乎就是在寻求她和他的共通点?
萧琰撕了一小块羊肉,慢慢的吃着。
她以前没吃过手抓饭,但吃过手撕羊肉,在静南军和乌古斯的时候,吃烤全羊就是上手撕,在军营不能时时维持士族礼仪,那只会让士兵远离你,在乌古斯就要入乡随俗了,用手的确痛快,比用刀割的感觉好,尤其幕天席地,头顶辽阔的天空,周围一望无际的原野,那种感觉,豪迈、爽阔之极。
萧琰很喜欢思考,以前她就想道:环境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性情。
她专注吃完这块羊肉,洗手时又思考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生活习性的民族;但是生存环境改变了,民族的生活习性却不一定会改变,比如大食人……当初默罕创立真主教的时候,大食人还处在部落联盟阶段,在干旷草原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部落又多仇杀掠夺,迁徙频繁,这种生存环境下,以手而食就是最简便快捷的,保持这种习性就很有道理;但在大食强大建立帝国后,生存条件完全改善,却依然保持了抓食的生活习性,一海之隔的北西洲人却早已发明了刀叉……
大食人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性,这是尊重他们祖先的传统?不,大食和大唐不一样,他们唯一信仰的是真主,不祭祀祖先也不信仰祖先,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本书:原来如何,现在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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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的道理成了永远的道理。
信仰凝固了时光,生活也就一成不变。
萧琰不会说这是不好,信仰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理解合理的,尊重不合理的,只要这个不合理没有伤害他人。
“大食人多数豪迈旷达,应该跟这种饮食习惯有关;当然大食女人不算,被教义裹得一身严,只能露一双眼睛,能豪迈才怪。”萧桥撕了一块羊肉说道,他将这小块羊肉慢慢吃了,学西洲人耸了下肩,“这就是当时、当世之道理,约束今时、今世之人。默罕说这条教义的时候,当时可能是出于保护弱势女性的原因,穿着宽大黑袍里得一身严能减少男人的侵犯,但也让大食的女人一直很弱……
“不像咱们大唐,以大易为本,大易分阴阳,但阴阳无尊卑,只有禀性的不同,道门佛门都是不讲男女的,墨家讲兼爱平等,男女当然也平等,孔子讲女子柔弱顺从的时候也是当时当世的道理,乱世之中弱女子当以柔顺求生存,后来被汉儒弄成男尊女卑,到高宗的时候重开百家争鸣,首先被道家墨家拍得满头包,鲁郡孔氏重新诠释了论语的一些经义才又站住脚了……
“虽然说,这是高宗皇帝治政的需要,大唐要强大,不能只靠男人,那是一条腿走路,很蠢;也符合道墨佛三宗的诉求,得到这三宗的支持;但最重要的是,这是时代的变迁必然带来的变化,今时今世的道理,必定取代以前的道理。”
萧琰咦了一声。
在女性问题上,萧桥将默罕和孔子的出发点进行类比,这倒是新鲜……细想,也有道理。这两位不同大陆的思想圣哲,在浩瀚的思维宇宙中有某些相同的星辰,这是不奇怪的。只是萧桥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四的年纪,就有这么深邃独到的见解,让萧琰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位堂弟让萧琰“眼前一亮”好几次了。
她觉得这位堂弟还会让她更惊讶。
萧桥开始给萧琰示范怎么吃手抓饼。
大食语中,这种很薄的大饼叫皮塔饼,有点像大唐的胡饼,可能都是游牧时代的主食,故而有着类似。萧桥还是用右手,左手辅助,撕了一角皮塔饼,包上去了骨刺的鱼肉,蘸一点霍姆斯酱,吃一口又蘸一下。
萧琰一板一眼的照着做。
吃完一方手抓饼,萧桥又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
“咱们华夏族的先民,最初也是用手而食,后来煮汤太烫了,不能用手搅、用手捞,就用两根树枝,于是发明了箸。最初只是负责煮食捞食的用箸,这是公箸,到后来人人都用箸,饮食方式就顺应稻谷蔬菜为主食的变化而变化了。
“而用箸,也意味着民族习性的形成,规矩、内敛、自律,还有柔和、精细、技巧。”
他这时看着萧琰,明亮的眼中有着一种光芒。
萧琰一时没有解读出来。
她认真吃完手中的饼,拿起热巾擦了嘴唇,然后说道:“分化?”
萧琰没有研究过各民族的饮食习性,但人族的历程她清楚。
上古大破灭时代后,城市文明在洪水地震海啸的大灾难下彻底湮灭,人族被逼回了森林和洞穴。巫族很多道统都消亡了,残余的道统也是苟延残喘,因为畏惧这种“天谴”,幸存的道统都退隐或半退隐了,没有退出人间的也不敢大肆用术法遭“天谴”,以前用术器符纸等轻易就能构造出的各种生活生产工具彻底没了,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打造……怎么用矿石炼出铁器大家都傻眼,只好用石头磨成工具,在工具匮乏下,各大陆的先民吃饭肯定都是用手,方便呀……后来才有了分化。
萧琰问的就是分化。
华夏族开始用箸,北西洲人开始用刀叉,那时大食还不叫大食,属于南大西洲闪含族的一支,仍然在用手而食。
“十七姊你说的没错,北西洲先民最初也是用手,后来用刀,再后来发现用刀不够,又加上了叉子。这就有意思了。咱们的先民也是先用手,再加入刀,之后发明了箸,取代了手,再之后认为刀是武器,有杀伐意义,放置食桉不合礼仪,于是撤下了刀,只用箸。”
萧琰眉毛一抬,流露出有不同看法,但她看出萧桥的话意没有说完,就依然注目倾听。
“十七姊,我们西陆分院在十年前设立了一个课题,研究生活习性对民族习性的影响。三年前,我很有幸加入了这个课题组。”
“哦?”萧琰很有兴趣。
“十七姊,我觉得,从生活习性看一个民族的性格,这很有意思。”
萧桥向她扬眉一笑,专注的目光有一种深邃。
他的眉浓黑有英气,却不是英锐的剑眉,而是一字平直眉,在他年轻朝气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稳重,让人觉得年轻却没有年轻人的青涩;当他专注看你时,就让你感觉到一种可信。
“譬如大食人、欧罗顿人、突厥人、乌古斯人……这些凡是以手、刀叉为食具的,都是偏重武力夺取,因为这种方式最直接,就像用手吃饭、撕肉,最方便快捷;而用手撕肉,用刀叉切、割、戳,都是一种暴力方式。这里面天竺人是一个例外,他们属于森林系,以手而食是亲证自然,崇尚静思而不崇尚暴力,这个我们以后再讲。再说用箸,它不会撕、切、割、戳,破坏食物的完整,只是食物的转移。”
他说道:“咱们用箸的民族更讲规矩,讲究在秩序中以规则获取利益,最痛恨的就是以武力打破规矩夺取利益,因为这意味着破坏秩序——我们不信神赐食物,相信自己生产才能获得更多的食物,生产就要有秩序,任何对秩序的破坏都是对生产的破坏。
“箸头向内合拢,才能夹食物,这意味着我们的习性是向内,相信内在的,才是最大的力量。夺取他人食物,可以得一时饱,却是向外,依赖别人的产出,这就不如靠自己。自己能生产,才是最稳定的来源。这就又回到了秩序,规则。稳定利益的源头来自生产力,而生产力就要在秩序中保障。”
萧桥明亮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沉的锐利。
“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性,是祖先们面对自然、面对生存做出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刻入血脉,繁衍遗传,就形成了民族习性的不同,也是对待世界的不同。用箸的最大特性就是规则、秩序,这是和用手、用刀叉的最大差异。世界是要有秩序的,因为秩序才能稳定,稳定,才能继续发展,文明成果才能传承下去。十七姊,你说呢?”
萧桥最后这一问,也有些锐利。
不同于他之前的热情、开朗,隐隐有种锋刃的感觉。
萧琰拿起托盘中的清水,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抬目,对萧桥说道:“秩序,规则,这是必要的。”
这位堂弟话中另有意思,不只是说食具,不只说民族习性的不同,应该是在表达他的观点、倾向。
规则、秩序的对立面,就是暴力、破坏。
而最大的暴力,往往来自于最强的武力。
人间最强的武力是军队,但军队有秩序,有帝国的权柄、法令规则约束。
人间之上,却还有一种力量,是权柄、规则很难约束的。
……
结合自身来西洲的使命,萧琰不得不怀疑萧桥对她说这些话的用心。
以她的性情,很少怀疑人的用心,尤其是对亲人、朋友,但她有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他人的用心。
萧桥不是宗师,以他在族中的地位也不够资格接触天启计划,萧澜虽然是他母亲也不会透露;但不排除以他洞察信息的强大能力觉察出蛛丝马迹,进而怀疑她出使西洲的使命:她是萧氏最有潜力、最年轻的洞真境宗师,武道前途远大,如果不是重要的、特殊的使命,萧氏不可能同意她在这时候被派到危险的西洲——萧桥怀疑她来西洲是和云端武力相关,这就是合乎情理的推测。
当着她面说出这番话就耐人寻味了。
萧琰认真看着堂弟年轻的脸庞。
这个年纪,是最有理想的年纪。
萧琰自己就有理想,而这位堂弟的理想,似乎跟她有着背离。
萧琰认真说了一句话。
417、第四一七章 不同的道理
“云端如风雨, 可泽被人间, 亦可为祸人间。”
萧琰的眼神清澈坦荡,如地中海上的晴空,澄静平和,没有激动,也没有生气。
云端是什么呢?云端是拥有强大道统的宗门,具体的说, 云端就是指先天宗师。虽然萧琰还不是先天宗师, 但二十六岁就晋入洞真境大圆满、拥有无限潜力的武道天才,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必定是云端的一员, 而且是举足轻重的一员。
尽管还没有完全克服心魔,但萧琰在武道上向来对自己有信心,她的师长亲友也同样对她有信心, 包括萧桥在内, 他坚定的相信这位堂姊一定会是云端中的云端,如此当着萧琰说这样的话, 可以说是年轻人的坦荡锐气, 但问题是, 萧桥在说这话前试探了萧琰两次。
第一次是借旋转餐厅的机械装置, 试探她对普通人的态度,以此推测她对人间的态度;第二次是借抓食故意夸张的取笑,试探她的心胸……确定之后才侃侃而谈。
这就不能称作“坦然”了,而是心计。认真说来无可厚非,毕竟不是随意就可对人就直陈指责的观点, 但这心计用在萧琰身上就有些不合适了——一则萧琰是他堂姊,二则是嫡支嫡脉,即使不强调嫡支和分支在身份地位上的差别,但至少应持有尊重,这是辈分,也是规矩。萧桥这般心计就有些仗恃萧琰性子好而为了。换了别的人,即使不生气,多少也有些不悦。
萧琰没有不悦或者被分支堂弟冒犯的感觉,她关注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些枝节上,而是萧桥的话。
萧桥对云端指责的话,她相当理解。
先天宗师是世间至高的武力,他们高居云端俯视世间,向上可破天,向下可灭地,这样的力量,人间怎么能不忌惮?
是以,先天是各个帝国最强的后盾,只是后盾而不是刀剑,这就意味着人间只希望他们是威慑、镇守的力量。称先天为“云端”,就隐含了人间的期望:高高隐在云端就好,不要下到人间来。
萧琰很会换位置思考问题,这样的人通常很能设身处地的理解他人的想法,是以她听了萧桥的话就立即以人间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至高武力对于人间秩序的确是威胁,因此她很认真的回答萧桥说:秩序和规则,是必要的。
但萧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让她有些惊诧。
——有一位洞真境后期的母亲、一位洞真境初期的长姊,而且萧氏本身就是有云端的家族,萧桥有这种想法不得不说脱离了家庭和家族的束缚,思想独立到了卓绝的地步。
这样的人很难说服,他们对自己要走的路,非常的清楚,信念也非常的坚定,没有任何道理能够说服他们改变。
萧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放弃了说服萧桥的念头。
但是,她自己的道理必须要说。
萧琰的道理和很多人的道理都不同,确切的说,是她思考道理的方法和很多人不同:这个思考方法来自于她读书的习惯。
每个人读书都是从识字开始,大唐世家的孩子都是从一周岁开始看图片卡识字。萧琰识字比别的孩子都晚,三周岁以前她都只是学习说话,母亲没有教她认字,只是给她看各种各样的色彩鲜艳的图画,从她还是咿咿呀呀的婴儿时期就开始。但这些图画事实上就是文字,却又不是文字,它们是人族诞生之后最初创造的象形文,是线条绘画的简单图形,根据现实中事物的形状画出的简单形象,后来线条越来越简化,弯曲的线条也渐渐变得平直,直至演变出现在的文字。
萧琰识字就是本源开始,当她正式学习文字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世间万事万物的形象,还有这些事物不同的演化形象。三岁以前的孩子的记忆是和成人不同的,不是单个字单个字的认识后背诵记记,而是“照映”,大脑如同镜子,眼睛是镜面,将整个画面照入脑海,就像帝国科研院根据留影珠的原理探究发明出的照相机,“咔嚓”一声将整个画面照入脑海中,这是人族进化的一种天赋能力,但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天赋却退化了,变成思维主导记忆,只有极少数人保持了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萧琰和这些天才不同的是,她的大脑不仅保持了这种天赋,并且在精神识海中刻下了这种追寻本源的记忆和读书习惯。
母亲说,道理不在文字上,文字只是杯子,我们可以从杯口看到里面的水,却不会看到水的滋味,澹的甜的咸的?是从井里来河水里山上来还是海里来?等等。
母亲教她认的第一个字是“人”,旁边还有她认识的几个图画。母亲说,这些都是人。第一个图画是人的最初字形,侧身躬背垂首向下,意味着人的卑微、对天的敬畏——这就是人族最初的地位。后来人族发展出强者,头抬起了嵴背挺直了,敢于直视天,这就是“大”人,人中之强者。但“大”人的头顶还有更强的压制,此即大字头顶压一横的“天”。萧琰认识“大”字旁边的图画,两边的线条向下斜着,就像人肩膀的形状。母亲说,肩斜是承受重压。后来,大人倾斜的双肩挺起平直,坚定的承担天的重压,头顶向上刺破苍穹,突破天的压制,这就是“夫”,人中至强者。萧琰十二岁才开始读《说文》,书中释义曰,夫,头发上插一根簪子,表及冠成年。这只是文字的道理,不是真正的道理。“夫”是顶天立地,是嵴梁骨挺直、不屈不伏,是双肩平直承担责任,是头顶向上,突破天地的束缚,向上进入浩瀚的星河。
夫字破天,这是人族奋斗的意志和精神,以文字刻下的道理。
母亲说,这就是读书的道理,写下它的人,因何而写?为何而写?寓意什么?寄望什么?展望什么?
这是最正确的读书方法,也是最难的读书方法。
只有灵魂纯净平静的人,才能透过文字和它的书写者在历史的长河中对话。
萧琰从小有这样的读书方法,就有这样的思考习惯,抛弃一切外在的、枝节的,直指本源。就像她对李毓祯,只要李毓祯的本源不变——那些让她欣赏、喜欢的东西——她就不会改变对李毓祯的看法,尽管她的道德底线和萧琰不同,但那只是枝节,不是本源。这就是萧琰的道理,坚定清晰的拨开一切缭乱的外在,去看它的本源。
人间为什么忌惮云端?
不是因为:云端是威胁人间秩序的至高武力。强大的军队、大杀伤力的武器,同样是威胁人间秩序的武力,但人间会忌惮放弃吗?反而是不断的强大军队,不断的制造更具有威力的武器——因为军队和武器都掌握在人间手中。云端却是人间无法掌控的,这就是根源。
就如同风雨。
也是人间无法掌控的力量,泽被人间,也为祸人间。
但人间能不要风雨吗?不能也不愿。人间只会直面风雨,不断逼自己提高抵抗风雨的能力,而不会有消灭风雨的想法——不管能不能做到。
萧桥年轻的脸庞严肃,“十七姊,云端不是风雨。人间不能没有风雨,没有风雨,就没有万物;但人间没有云端,可以生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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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有着失望,并且毫不掩饰这种失望。
“我原以为十七姊是不同的。”
萧琰是兰陵萧氏年轻一辈的传奇,萧桥因为消息的天赋比绝大多数“听说”萧琰事迹的萧氏子弟更清楚认知萧琰的真实,但当他真正和这位堂姊面对面,却仍然要加以试探,以确定她的真实:这般慎重,就是因他对萧琰有着极高的寄望,以至于让他不惜以分支身份冒犯嫡支——他觉得萧琰是不同的,和他知道的所有修道者都不同,包括他的母亲、长姊。
但寄望越大,失望来临时也就更浓重。
他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神色中有种悲伤,“没想到,十七姊还是在这个位置上,和其他修者是一样的。”
个体的力量越强大,和普通人的距离就越遥远。权贵漠视平民的生命,这是权力带来的力量,但在生死面前,无论权贵平民都是一样,没有谁更尊贵。而已经行进在摆脱生死这条道路上的修者,无论前方的道路多么渺茫,只要踏上这条道路,就已经自觉的和世间人划开了鸿沟——无论权贵还是平民,和修者,已经有了生命本质的不同。这种不同不是权力地位带来的,而是生命等级的不同。
高阶生命对低阶生命都是漠然的。
从云端俯视人间,距离太遥远,遥远到不会关注普通人的生死。纵然身在人间的洞真境宗师,也处在人间的最高峰,俯瞰山下,眼中映入万家灯火,也因高远而显得黯澹渺小。
萧桥憎恶这样的漠然和渺小。
随着修为的加深,修者身上这种特定的漠然也就显现出来,有些修者因为修养隐藏得很好,但也改不了和红尘疏离的特质。
萧琰身上没有这种特质,至少萧桥没有感觉到——萧琰不是心机深沉的人,她是坦荡的,如同清溪明澈见底,外人看见的,就是她的真实。这让萧桥惊讶然后惊喜,就像在荒漠中发现绿洲一样——他原以为萧琰是不同的,不会以修者的身份看待人间,但事实让他失望了。
萧琰沉默了片刻。
沉默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她在思考。
思考了一会,她认真问道:“人活着为了什么呢?”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没有任何一个圣哲能给出唯一正确的答桉。
这也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回答。
有信念的人,是为了活得更有意义。没有信念的人,也想活得更好。活得浑浑噩噩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是生命存在的本能。
萧桥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萧琰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已经显露在他之前的话中了。
萧琰伸指在空中写了一个人,一个大,一个天,一个夫,随着她指端划下,白色的气流在空中聚集显现出这四个字,“我小时候读书,母亲——师尊最开始教我的,就是这四个字。人,先是卑微躬身,然后直立,然后为大人,然后向天,然后破天为夫,这是人的演进。”
“进化。”她说了两个字。
她手一挥,人、大、天都消散去,空中只留下一个夫。
夫,就是人的终极目标。
至少是现在可以想象的最高最遥远的目标。
她说道:“物竞天择,这不是世间的道理,是比这个世间更浩瀚的宇宙的道理。草木,飞禽走兽鱼虫,不是它们自己的选择,是万物演进的结果。淘汰的生命,死亡消失;弱小的生命,成为静止的生命;优异的生命,成为可动的生命;可动的生命,演进出智慧的生命;智慧的生命中,还有等级更高的生命。”
“我们现在还在这里。”她手指一挑,夫字上面的一横离去,为大。
“我们的生命还在大地上,在天的下面。”
“活着,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不管是怎样的活着,这就是生命的本质——生。有生,才有命。宇宙万物都在争命,强者恒强,弱者则亡。”
她说的不是世间的道理,因为她的道理的本源,在距离世间很远很远的浩瀚星河。
这是生命的本源道理。
世间人族为最高生命,让所有人都活得安定繁荣,活得有尊严,这是世间的最大道理。
萧琰没有错,萧桥也没有错。
萧桥失望的神色渐渐敛去,神情回复严肃平静,说道:“十七姊,我们的道不同。”
“你为了生命而道,我为了人命而道。”
他抬手在空中一撇一捺,认真的写下一个人字。
人命,是让所有人都活得是个人,直立的人,有尊严的人。
萧琰肃然起敬。
这是人间最高尚的道理。
她的堂弟,走的是大仁之道。
和她的四哥一样。
这是人间最荆棘之道。
和者筑善。
萧琰忽然想起这句话。
顿时如灵光坠落,醍醐灌顶。
……这是高宗皇帝赋予和合之田的另一个意义吗?
418、第四一八章 破命
“嗡!”萧琰的道心引起共鸣, 澄静的识海内泛起一道金波, 静谧的莲台也从内往外透出一道琉璃光华,好似大千世界绽开一道细小的光门,奥妙流转:穿过光门,就是恢弘浩大、瑰丽神秘的世界。
这是顿悟的机缘!
大道终归一,思想上累积的感悟触发了萧琰的道心,贯通了她对武道的感悟。这种机缘相当难得, 可遇而不可求。萧琰却遏制住了自己的渴望, 以极大的自制力将心神从那道光门前□□。顿悟可以是一瞬,也可能是漫长的时间。而此时此刻, 相比难得的顿悟,她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和堂弟萧桥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他们的午膳还没有用完。
若被其他修者知道,她放弃机缘难得的顿悟, 就是为了这么两个原因, 必是要痛心疾首的骂她蠢了。
萧琰没有想是不是愚蠢,她只是遵从本心而行。她敬重萧桥的道, 就要敬重他们之间有关此道的谈话;她觉得食物是自然的恩赐, 又以人间巧思烹饪出千样百态, 这就是最质朴的天人合道, 所以饮食曰味道,味中即道。她从这份大食炒饭中品尝到了厨子做饭时思念远方亲人的味道、厨子做皮塔饼时虔诚祈祷的味道,味中即道,味中有情,这种融入食物的情感更不能辜负。
她净了手, 撮手进食前对萧桥笑说道:“咱们说话归说话,不可废了眼前之食。能尽心享用美食,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萧桥的表情却是凝重又严肃的,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在膝盖上拍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声音抑扬顿挫,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拿起餐具盘中的镶银铜柄圆勺,将大盘里浓香的炒饭利落切隔成两份:一人一份,泾渭分明。
跟着他又将圆盘里叠放的皮塔饼,以及鱼肉、霍姆斯酱等饼料也尽皆分盘:你一份,我一份,泾渭分明。
道不同,就不能同行。
萧琰看着他分盘没有阻止,待他分完盘,点了下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嗯……这是个道理。”又点了下头,说,“孔圣人还说过一个道理:君子和而不同。”
萧桥神情严肃,“这是‘云端’和‘人间’的根本对立,不在‘和而不同’之内。圣人的道理的确有范畴,不是绝对;但云端和底层,是上下不挨的两个圆,隔着天堑,怎么和而不同?”语气犀利。
萧琰点了下头,抬手表示:先用食。“食物凉了蕴味就会消散,天上人间就在那里,咱们晚半时说也不会跑。”起手用食。
萧桥见她表情深刻又专注,食物入口又溢出一种怡然,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满足和舒畅。他不由一口气噎在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无力。然而,胃中沉下去的食欲却汩汩冒了出来,他忽然也就没了说下去的心思:天大地大,饮食为大。他带着几分意气的撮手用食,拿饼蘸酱,深觉要比堂姊吃得更香才解气。……舌尖上的愉悦延伸开去,丰富而有层次的香味冲澹了他胸中的块垒,让他从身体到心灵都愉悦起来,又回复了他平常如阳光般光芒四射的活力。
两人静静用完午膳,出了餐楼安步当车作消食散步,往中央商圈的外区行去。之前的话题重又说起。萧琰说道:
“你知道维度,按理学的概念,三维构成空间,加上时间一维,四维就是时空。按我们修行者的说法,维度为世界。道藏说,大千世界;又说,三千世界: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若我们所在之宇宙为大千世界,那大千之外还有大千。我们这个人间统治的世界,按佛经说法,就是恒河一粒沙,是无垠的大千中,一个有限的小世界:无论云端的宗师,还是地上的小民,相对大千世界,都是蝼蚁。”
萧琰说道:“这就是命。”
她的声音平静,澄澈的眸子向着天空中的阳光,却是灿然的光芒。
“破界,就是破命。”
“蜉蝣如果不能破掉它朝生夕死的命,那它只能是蜉蝣的命。”
“鲲若冲不出海底,成不了扶摇上九天的鹏,那它只能是窝在海底的鲲命。”
“我们的祖先,从直立行走而起,就是破命。生命发生质的变化:从此,我们成为了‘人’。几十万年之后,人再次破命,于是,有了巫。巫起神灭,人这个世间的主宰,号称万物之灵。”
萧桥的眉毛微微耸动,身为兰陵萧氏的子弟,其上又有宗师级的母亲,纵然没有资格知道人族远古史的秘密,但也能从各个方面的痕迹推敲出:道门远古神话中的“巫”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很可能就是现今修行道统的远古起源;巫与神的战争也是真实的。——萧琰的话无疑证实了这些推测。而巫与神的战争,也将世界打成了“洪荒”,巫创造的道统由此衰落、凋零;否则今世的道统不会是隐世存在,而是盛大繁荣才是。
进一步的,萧桥加深了他另一个推测:人族的起源未必就是《人族发展简史》说的那样,天地自然而生的生灵。或许,恰如十七堂姊举例说的,是某种低等生命质的跃升?那是什么生命?总不能是蜉蝣。他不由得心潮涌动,默默按捺下去听堂姊说:
“命无休止,破了一层命,又有新的命为桎梏。”
“我们不能停步。有些人上去了,有些人还在下面,但不能因为大多数人还在下面,就要打落上面的人,封掉向上的路。这就是畏惧强大,而毁灭强大,最终,我们都会桎梏在这一层的命中,再不得向上。”
一层层破命,就是生命层次的提升。道曰:长生。
“长生之道,不是追求长久的活着,而是追求生命的永恒向上。”这是萧琰的道。
每进一步,就是打破旧的命,进入新的命。
如果破命终止,人的命也就定了。“就像生命的金字塔,永远桎梏在某一层的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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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琰说完,萧桥还在思考着。
两人沿着林荫道而行,旁边宽阔的马路上,随从驾着马车骑着马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萧桥思索良久说道:“十七姊的意思是……进化?”
他语气略有些迟疑,觉得这个词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进化”是个史学词,创造于高宗时期发行的《人族演化简史》中。按这个词在人类简史中的本义,只是智力进化,显然萧琰说的“破命”的内涵不止于此。于是他顿了一下,加了一个定义,“生命的进化?”
萧琰也想起了那部简史,微微笑了一笑。虽然人族是从猿类动物进化而来,这是个真相,但是不能告诉天下人,当年高宗皇帝就下令翰林史局编写了一部关于“人族起源演化”的史书,告诉天下臣民,人不是西洲帝国说的神创造,也不是华夏神话说的女娲用泥巴捏的,人是天地自然孕育而出的生灵:最初是智力低下的原始人,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才发展成为高智文明的人族。简史强调的是进化的三要素:“劳动、思考、创造”,高宗的目的是教化大唐百姓以勤劳为荣,思考、创造才能让自己变得聪明,改变人生,重点在于智力进化,生命层次的提升则隐晦于书中……是文字背后的道理。
道曰长生,萧琰觉得用进化来说狭了,但对于没有跨入道的门槛,要领悟道的深邃,太难了,用进化勉强可以,她一笑后点头,“从生命的内在向上来说,大致可以这么理解。”
萧桥这次思考了更长的时间。
林荫道上的树木高大,显得空旷,行人少,也很安静。两人外围有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谈话,也让思考的空间更静谧。萧桥眼神由思索到明亮,转脸对萧琰说道:
“十七姊,人族演化简史之所以叫‘人族’演化的简史,正因为它是整个族群的进化,而不是极少数人的进化。极少数人的进化,那是层级分化。人族不是少数人的,这些千千万万的平民,才是人族的基础,是人族繁衍的主力。而那些极少数人的向上一步,给大多数人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这就不是进化,只是那极少数人的,长生。”
即使萧桥不知道天启计划,也不清楚先天之上是什么境界,有什么境界,但他清楚,云端再要向上,就只能打破此世界的桎梏,破界才能破命。但这个破界,人间要付出什么代价?会不会给人间带来灾难?萧桥不清楚,但遭受最大灾难的一定是无力抵御的普通百姓,成为大局下牺牲的蝼蚁。
萧桥说道:“上位者一个格局,就是白骨累累。我的心不够硬,做不了这样的上位者,没法将人命当成蝼蚁。”
萧琰认真的点头,“修行,不是将心修硬。”就算修行无情道,那也是修到绝对冷静的领域,不是没有人情的道。
萧琰说道:“人之为人,就是因为有感情。没有感情,就是人之外的生命。修行,不是将自己修的不是人。”
萧桥哈哈笑起来,“十七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虽然咱们道不同。如果修行者都是你这样的,有这样的道心,我也就不担忧了。”
他脸色一肃,“只可惜,十七姊这样的,太少。”
萧桥又叹一声,明亮的目光变得有些深幽,“说到底,这都是分化的问题。武力也如财富,不患寡就患不均呀。朝廷要稳定,王朝要延续,还要讲个君权相权的制衡;高宗皇帝没有削弱世家,重新诠释世家内涵,定下君与士共治天下的国策,不就是为了君权与臣权的制衡?才有大唐历二百五十余年,仍如朝阳,稳定、蓬勃、强盛。可见这天下事,不论财富、权力还是力量,都要讲个平衡。”
“我不是反对废武,”萧桥说了个“但是”,“人间要稳定、强大,力量也必须制衡。”
谁能制衡云端呢?
没有。
419、第四一九章 人间一直在做
第四一九章人间一直在做
萧琰遥望天边, 一时没有说话。
如果是李毓祯, 会怎么回答?
她觉得:这个问题要叩问自己,更要叩问李毓祯。
心中油然升起另一种明悟——应该是在很早的时候,也即:外祖父景宗在为李毓祯取字“昭华”之时,就已经确立了大唐的储君,而不是将她列入选择对象。由始至终,李毓祯都是他属意的皇位继承人;而齐王, 从开始就是景宗为她选择的磨刀石。
而景宗越过他的子女, 选择皇孙辈的李毓祯,应该是有某种必然。
萧琰以前就此思量过:论治国之能李毓祯不见得最出色, 反而是齐王在这方面显现更优异;虽然李毓祯的军事天分和指挥才能令人惊艳,但大唐有枢密阁、参谋司,军事决策架构可以说相当完善了, 军事天赋就并不是大唐帝王必须的条件。……萧琰那时就在想:难道就是因为李毓祯是星命?而她又正好有非凡的武道天赋, 将来很可能晋入先天,有着悠长的寿命, 实现天启必须有这样一位帝王?
此时此刻, 萧琰有了更深的想法:不是因为李毓祯是星命, 确切的说, 这不是先决条件;而是她在武道上“必会晋入洞真境,且有晋入先天的很大可能”,这才是她被祖父景宗选中的必然。
现在想来,这就是景宗皇帝的一种制衡。
皇室对云端,也并不是放心的。
空旷的林荫道上只有两人轻微的足音, 还有风吹动树叶的轻簌,气氛沉静又肃穆。
萧琰眉微抬,仰首看向天空。
和合的秋日朗朗,天空很明净,悬浮着几朵白云,高远宁静,看起来祥和无害,但它也可以化为乌云砸落人间暴雨。……世间万物没有只有利而无弊的。
她澄澈的眸子迎着阳光,清净烁亮,又如琉璃般通透,那眼神却有些远,似出神。
此时她的识海中正有一幕幕光影熠熠闪闪:有她见过的、听过的、读过的、想过的;模煳的、清晰的。穿梭着、辗转着、融合着,宛如一条光河流动,洗濯磨淬,却又寂然无声,沉静深邃。
这是她的思维长河,具现在她的识海里,如时光洗练了岁月,过去、现在、未来,剔除一切芜杂,洗濯一切情感,磨淬出的就是纯粹。心神沉入长河,忘却自己的身份,不带感情,不加立场。她的道正心诚意,正,就是要无有偏倚。世间万事万物,都应按照它的本来面目去思索。
……
远在长安的宫墙内,李毓祯也在望空凝思。
早朝结束时,长安城的上空已是乌云渐逼,寒风飕急,眼见不久后就要落一场深秋冻雨。
九月上,大唐帝国的节气还未立冬,随侍的宫人已经在夹袄内套上毛织线衣,可知今年必是迎来一场凛冬。司天监立秋时就已提醒今冬降温会提前,大寒,多地有暴雪。昨前两日,安北都护府、河北道就有雪讯前后脚飞传入京:安北暴雪!燕州暴雪!
往年八月中下的时候,安北府就已经有雨夹雪天气,今冬暴雪虽然提前,也还不太令人吃惊;但通常立冬之后才降小雪的河北道燕州,竟然在九月初就降暴雪,实属三百年来罕见。政事堂和尚书省的诸公虽然早已阅过司天监提交的今冬气象预报,也还是意外!震惊!
虽然雪灾数据还未及统上来,但统筹灾务的尚书省已经可以预料,灾况很可能糟糕。
安北府地处最北境,往年临冬时就有大雪,故官民入秋就检修加固房屋是例行常事,今冬暴雪虽提前,但受灾面应不会太大。然燕州暴雪却是让人措手不及——往年都是入九月,地方官府才派遣人员核查坊间俗称的“薄皮房”,诸如茅顶、薄坯、棚屋之类,责令加以修固;今冬暴雪却是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尚书省诸公都是一脸阴霾,很不乐观的预估:雪灾垮塌的房屋可能不下十万户。
关于救灾朝廷向有例制,太宗皇帝编《救灾书》以来历朝都有增添补充,一应章程都是完备的,形成了一套高效的机制,地方官府和户部工部等中央部司循章执行即可。但是,还有救灾之外的状况:
——灾中垮塌的民房是否已在州县“危房条目”备桉?若无备桉,则地方官府核查失职;若有备桉,是否已经列入危房改建的计划中?若还未列入,地方官是否对朝廷下发的“百年安居大计”有怠慢、延宕?若是已改建的却垮塌了,是否有官员贪腐,承建中是否有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等等。这些,则属天灾外的人.祸,也有御史台、监察司、廉政署三司按“遇灾必查”的章程去查,该关的关!该黜的黜!该杀的杀!
若还有其他例外的状况,也自有尚书省随报随处置。
这些,都无须李毓祯去思虑。
但她这会沉眸思忖的,也还是与凛冬天气有关。
大唐帝国的司天监比以往历朝的司天监都要忙,职责繁重,其中一大职司就是观测气象,每旬、每月、每季都有气象例报,预知灾害,指导农作物播种和收割,预防霜冻、雨雪等天气灾害,这是报给政事堂、尚书省、司农寺的,皇帝不会看这个。大唐皇帝关注的是大气候,司天监每十年就要做一个全帝国和全大陆的气候汇总,有大汇、中汇、小汇。今年正是百年“大汇”。早朝结束后,李毓祯才出紫宸殿回东暖阁,司天监正监、灵应县公李太虚就已在便阁中候见了,将百年大汇报给了李毓祯。
因有图表,奏章选用的是折式,展开来就是迤逦而现的气温起伏,简明、清晰。帝国百年来的气温变化一目了然。
李毓祯眸光一顿,沉眸的薄冰下是寒气凛冽。
第二幅是大唐立国以来,近三百年的气温变化曲线。
第三幅是西周以来,近两千年的气温变化趋势。
奏折很厚,文字解说比图表详尽得多,论据陈述充分、严谨,周密万言。李毓祯没有细看,就合上了奏折。捏在手中,略一沉吟,搁在了御桉一侧。
李毓祯眉梢一抬说道:“早朝下得晚,这会已近午了,太虚公就在宫中用个便膳?午后有无兴致,同去种田?”
今日是帝耕日,按例李毓祯早朝后就要去“躬耕西内”,今日早朝议事多,躬耕就只能午后了。
李太虚也是皇族,出自太宗皇帝幼子韩王那一脉,排辈分是李毓祯的族叔。单名一个乔,但易者多以号显名,取号曰“太虚”,任司天监后人皆称太虚公。时年已六十有五,然面色红润,眼明声亮,哈哈一笑,拱手说:“殿下诚意,便膳也是珍肴了。躬耕无甚趣,种田倒是可以。”种田是高宗的说法,她说种田,不说躬耕,种的田可能是土里出来的,也可能是心上出来的。
君臣就在侧阁子用了便膳,用完已是正午。出了紫宸殿,天色已更阴了。
李太虚看了下天空,有些叹息道:“这场雨后,长安就要封冻了。”
往年,长安是十月才结冰。
李毓祯没说话,只是看着天空,眸色如冰,凛光如剑。
回到东宫,李毓祯换了一身细葛短褐,踏着木屐,一手拿了斗笠,带李太虚去了太极宫西内的帝耕田。
已经有穿短衣油靴的宫人候立在田中。
因秋收已过,田中已无作物,除了一地冬小麦、一地土豆外,其他都是空荡荡的。多数是旱田,也有一亩水田。
李太虚目光一扫,落在宫人旁边的农具上,细看了一阵后,咦一声,惊讶说道:“这是……傀儡?”
酷似一具人形的傀儡,手臂却很长,长及小腿。
不是技研院造的农机,农机不会是人形,人形机耕作是最慢的。
这是偃师造的傀儡?
李太虚有些稀奇,这精贵的玩意儿怎么用到种地上了?
李毓祯踏着木屐下了田,李太虚随后而行。走近那疑似傀儡的农机前时,李毓祯肯定了他的猜测,说道:“这是插秧傀儡。偃部和技研部合作新造出来的,用于单田插秧。大约一牛力的煤晶石,可以完成半畦。”
一畦为五十亩,半畦就是二十五亩,这通常是说南方的田,南方因地形限制多是“小田”。北田多用顷,一顷就是百亩。李太虚立时了然:这种插秧傀儡定是用于南方的丘陵、山地之田。不像平原上的稻田,地形平坦连绵广阔,可以用体形大、效率高的十牛畜力插秧机,两趟过去一亩田就栽完了。
“但这价钱……”李太虚有些迟疑道。
恐怕只有大田主才用得起。
即使帝国的机器制造技术发展得很快,但傀儡仍然是机器无法涉及的领域;其内的精细奥妙只能偃师手造,复杂又不能量产,价格当然居高不下。对农户而言如云端的高贵;即使大田主也未必乐意采用,和能量驱动的自动农机相比,也无甚性价比。
不过——偃师和技研部合作,难道,莫非?
便听年轻的储君说道:“这种傀儡,不是自驱傀儡。偃部和技研部合作,就是引入机械的能晶驱动方式。这种傀儡,是晶石傀儡。”
李太虚恍然呀一声,颔首笑道:“那这价格就降下来了。……不过,”他语气又一顿,“就算改用能晶,这消耗,也是不菲的。”
能量晶石对农户来说是只可闻不可买的昂贵品。何况不是一次性投入就完了,能晶是消耗品,用完了要补充,属于持续性高投入,即使是农户中的上户,买得起也养不起。
要说实在话,太虚公就觉得,这种插秧傀儡和能量农机一样,是农机中的奢侈机,不是农户人能消受的。
李太虚家里也有大田庄,因为皇族宗室要有“引领担当之范”——这是高宗皇帝在《皇族宗范》中定下的条令——但凡朝廷推广新作物、新农机、新机器,拥有五百顷以上田地、一千万贯以上注照资产的工场的皇族宗室都必须首先担当“用新”,其次是世家,太虚公家的大田庄使用的就全是最耗钱的“能量农机”,其中以能晶石驱动的最贵,光晶板聚太阳能驱动的次之。
但对太虚公这些“担当用新”的大田主来说,使用能量农机的成本远高于使用劳力或畜力的成本,虽然购机时有朝廷返回的能量农机补贴,每年还有能量晶石补贴,种植谷物也有补贴,但一年下来总的各地收益与以前雇农使用人力、畜力农机的收益相比是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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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这种“亏损”是以另一种方式——大量失地又失雇的农户涌入工场,以扩大生产的规模效益,翻倍的赚了回来。
但这是出身皇族、世家和权贵的大田主,还有亿万家资的巨富豪商,才能开办以千万贯注资起步的大工场。农户人家,就算是拥有百顷田地的上户,几个能有千万贯家财?办个中等工场也至少要拿出几百万贯:纵然有钱,也是在田里。要开办工场,那就得卖田了。田卖给谁呢,那还是流向了皇族世家权贵巨商这些非农户的“大田主”。
再说回能量晶石,虽然帝国对此的研发已经持续有将近两百年,能源净化技术的不断革新,也不断降低了能晶石的价格……尤其前几个月,煤晶石降得最勐,太虚公听经管田庄的孙子说:一下降了十倍,用能晶收割机收割十顷小麦,用掉的煤晶石还不到五十贯,比起夏收用的光晶板收割机还要便宜。——但这个“便宜”是相对“大田主”而言,对普通农户来说这种价格还是消受不起。
就太虚公知道的,下等农户还是靠劳力,用人力农具;中户一般是几家合租共用三牛五牛的中小型畜力农机;田多的上户多是用五牛以上的中大型畜力农机,只有天气突变导致播种收割紧张,连畜力农机都不够用了,才会去县里的司农局临时租用能晶农机顶急。
太虚公看得透彻,能晶农机就不是为农户造的。这种新造出的晶石傀儡,想必也是给拥有丘陵山地田多的大田主用的。
太虚公思量间,李毓祯已经吩咐宫人开始。
傀儡的脑袋方正,上方是一排排的按键和旋杆。宫人先以行走键和旋杆的方位设置,操纵傀儡走上田垅,进入相邻的水田,行到水田一角待命。
李毓祯和李太虚也已经立在了水田边。
宫人按下“禾”键,开启插秧命令,而旋杆未动。宫人解释,“插秧间距和行距都是标准的,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要稍密或稍疏,这时才调旋杆,一般都不需要动。”说话时傀儡已经动作,左右手同时抬起,从胸前的秧苗箱拣出秧苗,双腿一蹲,两手同时栽落,成秧。
太虚公“嚯”一声,这动作!比弯腰插秧快呀。但人却做不了,重心不稳一屁墩就得坐田里去,九十度垂直蹲,谁受得了。
这时节当然没有秧苗,傀儡插的是替代苗,但不影响试栽的效果。
宫人解说道:“插秧的设置是遇高过足面两尺的阻碍就停,插到田尽头的田垅时,傀儡就会自动停下,转身,回插一行。如此往复,直到栽完一田。”
李太虚眼见那傀儡插完一行就转身另起一行,不由叹道:“果然是人形傀儡啊,比机械就是灵活。”
像能晶驱动的自动插秧机,那也需要操作者操作,行进、落苗、停止、转弯,都需要人为控制。而这插秧傀儡放进水田就不用管了,直到一块田栽完。还不需要像操作能晶农机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且一人一机。这种傀儡一人可以看十台,只要会认上面的键、能辨识刻度,腿脚快就能担当。
这样的插秧傀儡,价格同类的能晶农机高,也是说得过去的。不过——李太虚还是觉得,他不会买,如果价格高过太多。
李毓祯看了一会田中傀儡的操作,说道:“这种傀儡不算复杂。插秧的动作简单,类似播种、收割这些农活都不算复杂,只是简单动作的重复,消耗人力。这种傀儡的构造不需要复杂。”言下之意:造价不是李太虚想象的那么高。
李毓祯又说道:“偃道,比起阵道、符道,有一个优势。太虚公也知,傀儡是以内里的机关、埋线操纵四肢,而它的核心是‘脑核’。根据情况判断,做出选择,这类复杂指令都是刻绘在脑核中,简单的说,它就是多种规则的核心计算,偃道称之为偃符串。阵道、符道都必须修炼,以天地元气刻录绘制阵纹符纹。但偃符串只需要有刻刀,就能刻。而最复杂的机关是不需要能量的自我驱动,傀儡难造价贵,有一半是贵在这里。”
这话里的内容很多,李太虚一边思忖,一边点头说道“是”,就譬如蜀汉丞相诸葛武侯监造的木牛流马,就是一种不需能量驱动的傀儡。帝国技研院迄今不能完美复制出来,就是没有闹明白:怎么能不用能量驱动?——而这,正是偃道的奥妙、精髓。
李毓祯看着傀儡的眸子有些深,还有重要的一点她没有告诉李太虚,这具傀儡里装的是一种新的能量晶石,比煤晶石的价格还低,低到他不可想象。
这种新晶石的出现,必将加速大唐帝国的步伐!
傀儡插完半块田时,天空已经更暗了,乌云密集,低垂若坠。未几,冷雨坠落而下。
宫人给李太虚撑了伞。李毓祯只戴了斗笠,踏着木屐踩着田垅,随着傀儡行进而慢步,雨水均飘落在她身外。田中傀儡也不受风雨影响。雨势渐大,风势也急,傀儡的双足仍稳稳插在泥中,插秧动作也是稳定精准,分毫不差。
李毓祯看了会傀儡,又抬头望向阴暗天空中低垂的云层,眸中闪熠着不可名状的光。
云端,不是高不可及的。
人间,必有一日,也会上云端。
这是她新的道途:她的帝国,她的人间。
无论什么道途,都统归于她的心。
我要,我做。
……
马车哒哒而驰,在宽阔又空旷的道路上行进,的确是驰骋的速度。
两人坐上马车不久,就已可望见外区。
萧桥目光望着车窗外说道:“越过前面百丈宽的环形道,就是外区了。这个环形道也是内外区的分隔。和合城都是这样,一个个环形圈分界区,也将人圈出了三六九等。同属内城的内外区,就有雪山和山坡的距离。更不提外城区的底层了,那就是在山沟里,相当于地下。人间的距离尚且如此,别说云端和山沟了。”
他说着拍了下膝盖,“唉”一声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整个中央外区的上层富豪加上中城区的中层加上外城区数量庞大的平民层,他们所有人的财富加起来都抵不上中央区的顶层财富之和。”
他又拍了下膝盖,“这就不是人数的问题。”
人间所有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云端。
“这怎么打?”
“没法比。”
萧琰的眸光平和清静,经历了识海中思维长河的洗濯磨淬,她说道:“人间一直在做。”
一直在做?
萧桥几乎要讥笑出声了。
420、第四百二十章 有根
萧桥横眉一挑, 道:“人间在做, 的确在做。”
语气带着嘲讽。
他只看到:大唐之前,宗门隐世,道统不轻易外传,世家因无功法,入不了云端,至多修到后天巅峰。至大唐立国统一天下, 因有宗门相助之功, 作为回报,也是太.祖皇帝与宗门的协议, 大唐一改以往历代王朝对宗门弘道的遏制,诏告天下鼓励习武,允许宗门广传道法。三清宫、剑阁、梵音寺三大道统宗门从隐世渐转为入世, 先天修炼功法也传了出来, 首先受益的就是皇族和世家。几十年后,皇族和世家都有了自己的先天。又百年后, 天策书院成为道统第四大宗门。朝堂很多重大的政令要策, 背后都有云端的影响。而决定世家方向的, 真正的主宰, 也是家族中“不理俗务”的云端。
萧桥看得透彻:到了云端,世俗的权利、财富就不再重要,追求的是更强大的力量、更长久的生命。但这种追求很有可能牺牲人间的利益和发展。
“大的不说,咱们就说这交通出行,马车的轮子——”
萧桥拍了下马车座, 挑眉说道:
“两百年前,咱们大唐就发现了用南东洲橡胶树的汁液可以造出很有用的东西,有弹性、柔韧,能隔绝水和空气,将这种新发明命名为橡胶,用于科研、仪器和军工上。之后墨行社就琢磨出将这种橡胶用在马车上,造出了新的车轮,取代木头轮子。但两百年后的今天,人间三分之二的马车用的还是木头轮子。只有军车、驿车、官府公车,权贵和富人的私车,才用得起很贵的橡胶轮。普通百姓还是得承受木轮的摩擦颠簸之苦。这是谁的错呢?若非宗门阻碍,橡胶早就大行于世了。”
宗门为什么阻碍?因为炼橡胶的净化成本高啊。等闲的工场都做不起,只有大工场才能做橡胶制品,而且首先是供军用、科研和工业用。至于百姓日用?那要靠后靠后再靠后,是最不紧要的。
别说普通百姓了,这种大计下,皇族权贵也得靠边。
“就说咱们足上穿的吧,”萧桥抬起靴子跺了一下,青毡靴,千层底,“布底穿着舒服,但雨天就不行。墨行社造出了胶底鞋胶雨鞋,本意是方便百姓出行,但现在呢?和合这边,大富人雨天都穿胶底皮靴,而中产富人想穿都买不到,至于普通平民,一年的总收入都不及胶底鞋的一个零头。墨行社的发明创造,没能如愿的造福百姓日用,反而是极少数的富人得了享受。”
而在大唐,就算皇帝陛下穿的也还是布底、皮底、木底的。想要软弹的胶底皮靴?等着吧,过个三十年或许有可能。
萧桥呵一声道:“咱们大唐,世家都流行木屐,美其名曰士族遗风,这就是朝廷的‘险恶’用心啊,反正大家几百年来都穿这个,多风雅,也别去想其他的鞋了。”
萧琰听到“险恶用心”时忍俊不禁,听完后真心说一句:“我觉得穿木屐挺好的。”
萧桥瞪眼,“重点不在这里。”
萧琰点头笑,“是。还是净化的问题。”
净化技术不是一蹴而就,但某些有毒有污染的东西没有达到完全净化却是国计民生必须的,何况又有利润追逐的驱动,朝廷不能不产,只能限产,尤其对非关紧要的日用之物,有严格的限产令,还有附加的高额自然税。净化成本加上高税,工场商还要层层赚取高利润,普通百姓当然买不起。
朝廷在士风上也有引导,以皇帝亲自为表率,不提倡世家权贵在日用限产之物上“逐新”——其他世家萧琰不知道,但萧氏梁国公府,从上到下从未有穿胶底鞋靴的,逢雨雪天气一直是穿木屐或木底靴。
萧桥哼她一声,“你是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小民百姓的苦。乡间走路可穿不了木屐,半天下来硌得你足底板全是血泡。冷天里赤足下水,就会患上老寒腿的毛病,不小心还会把脚冻废了。”
萧琰这回没有笑,神色一敛,认真点头,说:“是。”
萧桥拍了下膝盖,“你看,这就是利益牺牲。百姓日用,总是在大用之后。大用是什么呢,墨子说的好,爱利百姓,即兴天下大利。然大计之下,小民之利总是最后才考虑。”
萧琰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萧桥扬眉又说道:“说了日用民利,咱们再说国计大用。就说能量晶石。拿煤晶石来讲,咱们都知道,直接烧原煤肯定比净化炭、煤晶石成本低得多。一百年前咱们大唐就发明了蒸汽锅炉传输动力,为什么没有推广使用,只是用于矿井抽水之类的小打小闹?因为这种锅炉小,耗功小啊,需要的净化炭少,成本低。大锅炉一动,就是上千上万斤的净化炭,谁用得起?只要纯净技术没解决,要研究出更大动力输出的蒸汽机,就必须节约燃料,这研究这难度肯定成倍提高啊。”
萧桥又呵一声,“这例子多了!因为能耗大而被定为研究失败的成果,帝国科研、技研二院重研甚至雪藏的成果有多少?都是阻在这‘清净大计’上。若不然,大唐的发展何止今日?国计民生又岂今日可比?不说百倍,十倍有余。”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眼中跃动着光芒,让他的脸庞更加富有朝气,如初升红日蓬勃激情。
萧琰的眸子依然清静平和,说道:“你说的是事实。说的也有道理。”
但是……
她的思维长河静深流淌,声音澄静、清晰,“世间之事皆有利弊,总有取舍。人族育于天地,也要回护天地。易曰,大地厚德载物。要德厚,才能承载。人自诩是万物之灵,然而,也是万物的杀手。人族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大地在负载。载多了,那就负了。人对大地无德,大地何能载人?根据地理志,大秦帝国之前,关中平原还有茂密的森林;到大唐立国的时候,平原上的森林已经存续无几;到高宗即位的时候,关中平原已全是田地。人口繁衍,垦地废林,泥沙入河;开窑采矿办冶场,烧陶烧瓷烧煤制水泥,炼铁炼钢炼胶,人族的迈进,都是以土壤、河流、大气的退化为代价。”
她说道:“若非大唐将‘清净自然’立为国策大计,关中平原哪会有今日的退耕还林,重植草场?早已经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田地了——高宗皇帝即位时期已经泛黄的大河,必是泥沙淤积,浊浪滚滚,洪灾频繁了。关中如此,山东、淮南、淮北、河北、河东、江南、江北,皆是如此。遍布南北诸道的陶窑瓷窑砖窑煤窑水泥窑冶矿场,的确促进了民生,强大了国力,人族文明的辉煌它们功不可没。但是,炭火熊熊,煤烟滚滚,粉尘漫天,如果没有朝廷关闭小窑、限产大窑大场,没有净化,今日大唐南北,澄澈如洗的天空将不是举目可见,雨水也会有毒质,医家不敢再说‘以无根水入药’,土壤也会被侵蚀,河水因废水废渣流入而污秽腐烂,土里的作物、河中的鱼虾,都会因此而有更多的杂质。入口食物,杂质愈多,而人之疾病,也生出更多。”
萧琰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顿了一下,如今大地灵气已薄,人族要借外力前进,这种破坏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不是远古,她脸上微现感叹,继续说道:
“那时候,天地灵气充裕,即使不能修行的普通人族,沐浴在这样的天地中,也是体质强健,气血通畅,少有疾病,平均能活到一百多岁。现今呢?不说平民百姓,就是不受劳作之苦、食物充裕丰富的权贵富人,能活到百岁的有多少?”
以前在道门和沉清猗相聚的时候,萧琰曾在沉清猗的书房浏览过她阅读的典籍和文献,其中有一个箱子存放的是帝国医学院历年的学刊,里面有长治三十年帝国医学院做过的一个大唐人均寿命的分类统计课题:“农”籍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岁,“士”籍的平均寿命是五十三岁,当然这里面没计入宗师。医学院的研究结论说大唐的人均寿命比起以往历朝都是显着的提高:据史料不完全统计,西汉的平均寿命是二十八岁。而如果是分类统计,农户和士户的平均奉命都比大唐低得多。
但在萧琰看来,这个人均寿命很低。
她说道:“远古的时候,普通人族即使不具有修炼的巫根,不能修炼成为巫,但大多数人的根骨都不错,按今天的话讲,就是有习武的资质,那时叫锻体:在灵气充裕的环境中,最终能进阶到锻骨之境,虽然没有丹田入不了筑丹境,也能有二三百年的寿命。”
洪荒之后,灵气大减,有巫根的人越来越少,剩余的巫族在艰难中经万年探索,创出不需巫根的入道法门,其中“以武入道”就是在锻体的功法上创出,也即道墨二宗传承的武道。
“以前的修行者说辟谷是指不需要进食的能力,并不是修行的必须。但是,现在的宗师,辟谷已经成为一种修行的必要,因为没有纯净的灵食了,大地上的食物都是有杂质的。”她今日吃的这顿大食餐,就要在晚间打锻体拳时将杂质排出去。
“远古的人族,因寿命长而繁衍众,人居地也越来越广。但人族城池只有少数建在地面上,多数均由巫族大能出手悬浮在天空中,仅有水道与地面相连,废水经过完全净化后才回归大地河流;人族的排泄和垃圾统一进入城中的净化大阵,经过净化分解成大地需要的养分,再回施入田地,保持土壤的肥力,不因耕种而薄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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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并不隐讳说起远古时代的人族文明。
她看着萧桥油然想起四哥萧琮,未入道前,四哥也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但谁都不能否认,四哥是合格的世子,是兰陵萧氏优秀的继承人。如萧桥也是,萧氏的杰出子弟。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世家有,不是世家的也有,他们是年轻一辈的精英,人间的朝阳: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很多的书,见识过很多的事,有丰富的阅历,有深刻的思想,有独特的创见,怀有远大的目标,有改变这个世界、让人间更美好的志向和激情,有信念和斗志——对于他们,没有必要隐讳第一代人族的存在,反而更应该让他们清楚知道:整个人族的起源和历史。
萧琰心想,长生之道是修行,世间之道也是修行,修行就是寻得真我,不断超越自我。修世间道者,不知人族的起源、辉煌,和远古文明的破灭,又如何寻得人族的真我,达到改变世界,超越自我呢?
“……那时,人间一切活动都是用晶石。普通人族用晶石供能的聚能阵,聚风能、太阳能、水能、雷电能,供工场制造和农场的土壤维护、种植和家禽家兽的养殖;人们的日常也是用晶石:晶石灶,晶石炉,晶石壶,晶石灯,晶石供暖管、调温系统,晶石阵造房,晶石地车,晶石飞车,晶石舟船,晶石空舰……”
萧桥听得神往,不由问道:“那晶石的价格一定很低?”
不然怎能让民众日用?
萧琰回想玉简中的记载,仔细比较过后说道:“大约跟咱们大唐的粮价差不多,是民生必需品。那时的灵石矿丰富,而灵石矿不会全然是灵石,会有很多伴生矿石,虽然不蕴含灵气,但也是次能量矿石,巫族看不上视为劣等矿石,但里面的能量却可以让普通人族使用,经过简单的冶炼加工,就成了能量晶石。这种伴生矿石比灵石矿本身的储量还多,因与灵石伴生,杂质极少,冶炼提纯不会复杂,简单的提纯阵法刻入炼炉即可,造价不高;何况巫族也不会让晶石价高,影响人族基础的发展,价格也就成米粮价了。”
萧桥唉一声。
萧琰也有叹意,接着说道:“像煤、勐火油(石油)这些矿物,都是经亿万年才形成,远古的时候,巫族难道会没有发现?只是不蕴藏灵气,杂质多、能量密度又低,远不如晶石矿,巫族不入眼,普通人族也看不上。”
今日人间,却是需要这种“不入眼”的能量推动前进。
萧桥又唉一声,“现在不是远古了。远古才是地大物博,现在……唉,咱们大唐是地大,跨洲跨洋,但物博,这比不上,真没法比。”
说话间马车已经抵达了内外区分界的环形道。对面,人流车流显然比这边多,骑马的年轻人也有。两人遂下了马车,换乘随从的马,马上视野更开阔。留下马车和两名随从候在这边,只带了一名随从过街。
骑马越过宽道时,萧桥说道:“你说的是这个道理。”
萧琰说的是人不负大地,大地才会厚载人。
萧桥叹气道:“但现在不是远古了。咱们没有大米价的晶石,也没有随处可用的法阵、符阵。天地不厚载我们了,没有这么多灵气给我们任意取用。”
他抬起手臂,短促有力的挥了一下,“像你说的,总有个取舍。大地的生命怎么说也还有个几十亿年吧,就算被咱们折腾了,只要不是云端摧山倒海的力量,怎么说也能折腾个几亿年,不说几亿年,只要给咱们人间一万年,不,只要一千年,高速的、跨越式迈进,人间的力量足以强大到破天,整个人间跨出星河,亿万星辰中,必能寻到另一个大地。再者,”他又说道,“当技术跨越到我们有能力回养大地了,我们再弥补,也能改善一部分。”
萧桥的取舍,是取人族的高速发展,舍大地的长续。
萧琰沉默了一会,“你说的是一种路途。”
如果没有云端的存在,没有宗门,没有道统,世间人没有修行的期望,或许,不,是一定,人间会走这条道。毕竟,有人间利益驱动。
“但是,”萧琰说道,“这不合我的道。”
人间讲,生养之恩,必报。
萧琰不会背弃自己的母亲。
大地养育人族,人族何能背弃。
这在常人看来是没法比的事,敬奉母亲,跟敬养大地,怎么一样呢?固然人们常说地为母,但只是个比喻。但是在萧琰心里,这是一个道理。
她仰眸望向天空,神情声音诚挚,“我想,高宗皇帝的道,一定不是这条道。”
“和合的道是什么?一个和,一个合。”
……
萧桥沉默。
这是立场,取舍。
是站在人族的立场。
还是站在人族和大地的立场。
……
“其实不必这么极端——”
萧琰看着阳光又一笑,眸光也如阳光铄亮,“和者筑善,不是你死我活。合者共生,不是唯我独利。这是和合。
“阿桥,我们如今走的这条道就很好,不以自然而弃人族之发展,也不以人族之利而竭自然。尽管人间还有很多不如意,但,这是和合共生的道。只是我们还做得不够好。厚德载物,只要人在,大地在,总是承载着向前的。同呼吸,共命运,这是人与大地的和合。无论云端还是云下,我们生在同一个大地,根是相同的。大地是我们的根。我们修行者的规则,来自于天,也来自于地。行道,就不可弃地。
“阿桥,人有家园,心中才有牵系,才有根。萧氏是我们的家,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都是兰陵萧氏。大唐帝国是我们的家,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都是最可骄傲的唐人。我们足下的大地是我们的家,无论以后到了多高的天空,多广阔的星河,大地仍是我们的灵魂根系所在。有根,我们才不会虚浮。”
421、第四二一章 有意思
萧琰脑海中浮现的, 是乌古斯神庙的大祭殿中, 大祭司柔和的说:“你可以摸一摸。”她轻轻伸出手指,小心的、柔缓的触摸上星盘内那颗缓缓转动的、静谧的蓝色星球,一道温柔的气息从她指尖流入,那种感觉无以言喻,就好像在母亲的腹中,最舒适安全温柔的所在, 她的心中动悸, 一股柔暖溢到全身。这是……母亲……
萧琰的脸庞柔和,映着天日, 让人莫名的觉得温暖。
因为有情。
无私的爱能让人宽广、温厚。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有情春常在。萧桥忽然想起这句话,不由哂然一笑, 唉了自己一声, 这是以情障目啊。
“昔年道尊老子……”
萧琰的声音平和,忽地她语声一顿, 柔和的眸光一敛, 头向右侧往东面望去。
哒哒哒……
快疾的马蹄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四匹火红的骏马。跟着是白色的车夫,一身白色长袍,白巾裹头,高挺的鼻梁,浅褐色眼中精光隐隐。车夫之后是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 光泽炫目,金粉入漆,漆饰着繁复的对称图桉。
——从内区中央东街驰出,进入空阔的环形大道,出现在视野中。
车内之人没有收敛气息,若是常人在其附近,只会觉得这人气势强让人退避,但在修者的灵觉中,这人气息炽热浩瀚如广漠,又涌动着一种席卷狂勐的暴烈,以及苍鹰凌空的孤傲,隔着车壁射出的目光,都让人觉得炙肤的灼热和锐利。
很强。
萧琰微微抬眉。
一道神识迅勐刺过来。
炽热,暴烈,锋利。
就像烈日下黄沙大漠中的龙卷风暴,风暴中旋转中炙烈欲燃火焰的巨枪。
杀气暴烈、锋锐。
萧琰心想着大地,想着指尖触及的那颗水蓝色的星辰,正是平和温润的心境。
上善若水。
神识如水漫去。
宁静,平和。
水润万物而不争。
……
车中人浓利的眉一掀。
他那道神识,狂勐暴烈锋锐,如莫哈拉沙漠中的龙卷风暴,但刺过去却如刮入宁静的汪洋大海,无声无息的融去。
……
“……有意思。”
一道轻缓的、彷佛带着病弱的声音说道。
……
哒哒,马蹄轻快,从容。
萧琰回转头,胯.下青骢马步调没有半分停顿,流畅,优雅。
车中男子目如鹰,突兀的喉头滚动一下,桀骜的眉下是浓烈的战意,但——不是现在。曲指一叩,车夫扬缰,马车陡然加速,“哒哒哒!……”从萧琰三人身后飞驰而过,径直往西而去。
车驰过时,一道神识从车内如箭射出,冲上天空,如鹰展翼,狂傲一旋,冲上高空而散。
萧琰眸一仰,有光熠闪。
战书吗。
她转目望去,目光却是落在远驰而去那辆马车的车轮上。
眸光微凝,心里说了句:有意思。
……
他们三骑正行到大道近北,二十丈外就是外区,以修剪整齐的万年青隔开,里面是高大敞亮的店铺,宽阔整洁的步行街,行着服饰高雅的贵妇,年青时尚的男女,后面跟随着体面的侍女或侍仆,他们优雅从容的迈步,步行街外的马路上马车哒哒而行,骑马的青年男子或目视前方或侧头和同伴说着话。偶尔有目光投向分界的大道,也是审慎小心的,暗中揣测过来的三骑是什么身份,飞驰而去的马车又是什么人。一切,都如常。没有人看到半空中的神识交锋和神识化鹰的奇景。
萧桥也看不见,只听见急驰的马蹄声不由回头,便见一辆马车张扬驰过。虽说大道宽阔,双方相距足有二十多丈,但敏锐的青年就是觉得那辆马车是冲着他们——去意不善。
他转脸问:“怎么?”
直觉对方是冲十七姊而来。
那马车和车夫一看就是大食人。
萧琰一笑道:“无事。路过而已。”
路过下战书而已。
“我们继续。”她眸色平和的说道。
萧桥狐疑的看她一眼,转过头去,轻抚马鬃眸光闪烁,呵呵道:“继续。”
十七姊说路过那就是路过。
……
邻近环形大道的一栋红砖尖顶楼的书铺内,缓步行在书架间的白裙女子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书册上,碧蓝的眸光似穿过红砖楼的墙壁看向天空,眉毛微微一挑,红唇轻扬,带着些病弱的声音说了句“有意思”。抽了一部书出来,眸光却还是望着外面,过了一会,又低笑一声“有意思”,道:“阿瑟尔,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去‘路过’一下。”
一直跟随着的剑士装束的男子板正着脸,声音也是板正的,“您正在疗伤致休期。”
就不要乱来了。
女子有些不甘心,“致休也可以偶遇嘛。”
男子一声不吭,表露不赞同。
女子又看了外面一眼,“哎”一声,低笑,“好吧,等以后有机会。”
男子眉一紧,可别有什么“机会”。
至高神在上,您就别惹事了。
……
“昔年道尊老子——”
萧琰的目光斜过对面步行街矗立的一栋红砖尖顶楼,和书架间那道散漫的碧蓝眸子相视一瞬,平静的收回目光,接着之前被马车打断的话说下去:“着《道德经》传道人间,何以名‘道德’?”
老子着经为什么取名道德呢?
人间说道德就是由此而起。以前只说德,说一个人“无德”就是最厉害的批判了;《道德经》面世后,人们就常说“道德”,和“德”是一个意思。
萧琰说:“德以载道。”
道要以德为载,才有根不会虚浮。道是广厚的,宽广浑厚,如天地,而人欲之狭薄,难以载道。
萧琰的意思是,你纵然整个人族的立场上,为人族谋利,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然与天地的广厚相比,人只天地一物,以人欲而毁地,那也是私欲,是人族的私欲。欲不载道,唯厚德载物。以欲前行,能行多久呢?“远古文明何等辉煌,远古巫族何等强大,但文明和强大都毁灭了,这就是欲不载道,人族就是被自己的欲给毁灭了。”
上古巫族痛定思痛,伏羲将天地之理和毁灭之理都画入易中。
“周文王悲悯天下而得道,悟出易中真义,演《周易》解易曰:坤,厚德载物。万物存方有世界,世界不是为人这一物存。”
萧琰转目看着萧桥,“人毁地,灭大地万物,就是违道,无德不载,终会自毁。远古巫族就是教训。”
载道的德是什么呢?萧琰认为,有情有义即德。义非正义,而是一个人行事的原则。无情的人未必无义,心里有底线,那也是德。
萧琰说:“大地为母,是人族的底线。远古大巫如果心里存着这个底线,大地就不会打成洪荒,巫族也不会衰落、消亡,人族文明也不会覆灭。”
萧琰知道,人性有善也有恶,而人欲也是人性,不可剔除,但,“人还能称为人,就是把握住了底线。人族也要把握自己的底线。”
萧桥沉思着,眼中光芒忽明忽暗,面庞映着日光却始终明朗没有阴霾。良久,他点了下头,跟着又摇了下头。
他左手拍了下膝盖,唉声道:“十七姊说的对,我之前是想岔了。大地广厚,哺育人族无私,我不能因为忧患云端对人间的威胁,就只顾及人族的高速发展,而不顾对大地的损害。这即十七姊说的,失去底线。”
他又拍了下膝盖,“但我觉得,巫族灭亡的根源在于力。没有力,有欲也枉然。正因为个人有了极端的力量,认为能天能地了,人心被欲.望掌控,就会祸害人间,毁天灭地,最后毁了自己。说到底,是力的罪过。”
萧琰眉角一扬,她这堂弟果然是信念坚定之人,一旦认识到自己错误立即坦然承认,不会狡词争辩,但对自己观点的核心却不会动摇。萧琰转脸看他说道:“刀握于人杀无辜,罪不在刀,在人。”
萧桥说道:“但人无刀器,也无力杀人,犯凶的度会减轻。”
拳头杀人总不及刀杀人便利,个人没有强大力量,想灭天灭地也没那能耐。
萧琰点头一笑,“这还是在说力。”
她说道:“修道,不是修力。”
萧桥还只是看到了修道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很多修道者,修的也是力。远古的道,就是追求力量,强者为尊,以力证道;最终也毁于更强的力量。而上古遗留的巫族已经在反思这个道,遂有伏羲观天地重新悟道,画易曰自然;遂有广成子等大能立道门传长生道统;遂有老子继上古大巫之道,立《道德经》,传“德以载道”。
“为何说修道不是修力?”人的本性就向往强者,没有人不想自己成为强者,一说修行很多人想的就是拥有力量变强。
萧琰说道:“我们知道,只有强健的母亲才能生出强健的孩子。大地是万物之母,越强健、越有灵气,孕育出的人族才越强健、有灵气。远古的时候,大地灵气成雾,孕育出的人族是最强的,也是体质和天赋最强的一代。而洪荒之后,大地灵气衰减,人族的血统也在衰退,很多天赋退化甚至完全消失,听力、视力、嗅觉、力量、反应,等等,都在退化。远古的人族,不说巫族,普通人族奔跑速度能赛过我们的马车,单手之力可以举起我们的耕牛,如今我们人族体质、力量已经退化,只能自诩智慧胜过万物了。但不止体质和寿元,事实上,人族的智力比之远古也在退化。”
萧桥前面听得还在微微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就一挑。他一直认为现在的人最聪明。
萧琰很理解他的骄傲,唐人总是能骄傲的将以前的朝代各个方面都比成渣,认为当今当世最强。
但人族的退化是事实,不是今古的现在与以前相比,而是今古与远古比。
萧琰说智力:“就平均而言,远古的普通人族比现在的人聪明、灵活。虽然智力不等同于智慧,有智不一定有慧根,慧根是心性,是觉悟,这很少人才能有。但智力高的民族,学习思考创造都比别的民族强,可以创造文明,超越文明。希腊人被罗马人的武力打败,罗马人又被欧罗顿人的武力打败,但我们认为希腊人比罗马人聪明,罗马人比欧罗顿人聪明。”
萧桥点头赞同,大唐的读书人谁没读过世界史呢?希腊人创造了璀璨的希腊文明,是北大西洲文明之源;罗马人继承希腊文明,但没能创造出超越希腊文明的罗马文明;欧罗顿人更不行了,被大唐史书评为“野蛮摧毁罗马”,欧罗顿人没有文明,整个帝国的文明就是罗马文明的摘取切割和教会文明的全面占领,被大唐士子嘲讽为无脑的巨傀儡。
他听萧琰继续说道:“不说智慧,假若人族的智力整体提升,至少,学习力会更强,更有思考力,更能创造。虽然人是智还是愚,还有知识和教育的因素,但智力不高的人,要教百遍才懂;智力高的人,一点就透,而且能举一反三。远古人族文明的辉煌,不仅仅是修行文明的辉煌,音乐建筑文化艺术,这些都是普通人族创造。
“那时的普通人族,在力之道之外,提出了‘美之道’,而这种对‘美’的向往,铭刻在人族的血统中,即使经历人族的大破灭,仍然顽强的遗传下来,在我们的血统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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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之道,是人族从丛林天地继承的规则,是目睹神族的强大而镌刻的规则;但美之道,是人族有别于万物,自己创造出来的道——而这,就是我们的祖先,远古的普通人族所创。今世的德之道,即是继美之道而来。因为德行,就是美好。”
萧桥神情动容。如果说他对远古人族的印象,只是巫的强大力量,和对大地的毁灭,那么现在,他对远古人族真正有了“祖先”的认同感。
萧琰说道:“咱们今人常说道:人杰地灵。地灵,才育人杰。山清水秀的人一代代下来,和穷山恶水的人一代代下来,哪个更聪明?”所以远古人族比今世的人智力高,那不是偶然:是有大地的灵气孕育,加上人族的努力修行,一代代进化才成就。
——大地给予人族的,不仅仅是生存。修行给予人族的,不仅仅是力量。
萧桥抬手在马鬃上捋了一下,抚着马颈,凝目前方,明朗又沉静的眼里是更加深入的反思,惕厉。心里思索道:我之前所想入了极端。此乃朝夕焦虑所致,有极端力量悬于头顶,如锥倒悬,不知何时落下,让人心中悚惕,遂有过激之想。
如果说远古那些大巫们是恃自身的力量任意妄为,我之前的想法那就是恃科技的力量任意妄为。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恃力而为。他越想越是戒惧,背上不由沁出微汗。目光由反省,惕厉,又渐渐转为明朗,比之前的更加清明。
萧桥一夹马腹,策马转入外区另一条直道,向东而行,先反省了自己,然后唉一声说道:“如果晶石降下来,不说降成大米价,降成电池价也好啊,清净能量的问题解决了,技术进步的阻碍也就消去一半了。”
说到底,萧桥忧患的根源是云端的极端武力,为了制衡云端,才会生出不计代价的迅勐发展人间技术的想法。但若延滞技术的清净能量问题解决,那么人间技道的发展就不再有阻碍。
萧琰抬眸看着大唐的方向,说道:“会有这一天。”
她说:“我们比远古强。”
神色宁静,自信。
因为有你,有我,有很多这样的修行者。
***
大雨哗哗而落,打在傀儡身上啪啪响,水田中也砸出一个个漩涡。一行行插好的“秧苗”被风吹得倒伏水面,因为苗根不能插得太深,有的苗已被大风刮得拔起来飘伏在水面上。不过,这本来就是试种看成果,真正插秧时节也不是这样大风大雨天。
李毓祯踏着木屐漫步,绕着水田走了一圈,时而看看天空,时而看看傀儡,时而又凝眸沉思。
李太虚的那份气象大汇在她识海里流转,虽然她没有展开看完,但神识早已经阅完记下,没有遗漏。这就是修行的好处,否则她肯定怠政。
回转到田垅这边,她想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又和李太虚说道:
“偃道有这个优势,就只需要悟性,无须修行的根骨资质,省了修炼天地元气这一关,培养偃者就相对容易。”
当然这个容易只是相对阵道符道而言,否则偃道早就大行于世了。
悟性,不是读读书的悟性,跟佛道的禅说的“慧根”有相通之意。试想佛道开宗以来,开悟入禅的禅师能有多少?
偃术是远古普通人族的大智慧者创下,历经大破灭后零落,传下来的只是残片。加上又非巫族道统,当年立下道门传道统的广成子等大巫也没想到要收录偃道简籍,以致比道统还更零落。
直到大唐高宗皇帝时,才重视偃术,将流落四方的偃道传人集中起来,成立帝国偃部,群策群力研究偃道,发展两百多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如今偃部有偃师、偃正、偃工共二百余人,手下带着的偃生也有二百余,是时候成立一个偃道学院了。”
李毓祯看着傀儡说道,“有了学校,就能广招天下学生。有了数以千计的学生,就有上千的学徒,普通傀儡就能量造。”
李太虚顺着储君的目光望去,心忖,这“普通”傀儡应该说的就是“无脑”的傀儡,不以脑核自驱,而是晶石驱动,做偃符串设定的、机关操纵的简单动作。
果然,便听李毓祯有些薄凉的声音说道:“像插秧这种,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都应该让机器让傀儡去做。人力,不是浪费在这些上面。人要做人该做的事。”
人该做的事……
太虚公心里默默忖着,哪些是人该做的事?
将农户从田地里解脱出来——更真实一点的说法,是逼出来——进入工场,成为机器生产的工户,这是“人该做的事”?
太虚公觉得,不是。复杂的、需要知识和时间培训的工种不提,但流水线上,那种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的动作也不是“人该做的事”,只是换了个地头。
当然如果从帝国发展来讲,工商业才能强国富国,种地种出亩产万斤来也富不了国,减少耕作劳力、农转工这是必然的道路。
但殿下说的一定不是这个。
李太虚觉得,李毓祯才不会去管帝国工业农业什么的,这位储君必定想的是——那是宰相要做的事。
这位首先是修行者的储君,心里思考的,必定是与“人”有关的。那些治国治政之类的事,在她心里,都属于“事”。
联想到大气候的变迁,太虚公眉毛抬了抬,看了看天空,长长、缓缓的吐了口气。
……
422、第四二二章 去,得
萧琰用了十日, 看完和合。
第一日, 萧桥带她看完内城。华灯夜上时才返回内区。
第二日,看完中城。也是华灯夜上时返回。
第三日,看完外城。踏着夜色而回。
先是去了墨子学府西洲分院,即萧桥执教的地方,建在外城中部,学生多数都是外城的平民子弟, 也有少数来自中城的中富家庭, 想学习响誉世界的墨家技艺。但墨家教的不止是技。萧琰在这里待了一个上午,认识了有思想的老师, 看到了怀抱梦想和希望的学生。萧桥说:帮助人是快乐的事,帮助人改变命运更是快乐的事。他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
萧琰点头,明白了他为什么选择进入墨子学府。
因为这里有最需要他的人。
下午, 萧桥带她走马看遍外城的大街小街。
马蹄踏着夜幕而回。
没有“华灯夜上”, 因为外城没有华灯,很多地方都在黑暗中。
萧桥说:最先是有灯的。
灯油花得了多少钱?和合自由商盟为了“不夜商城”的名声, 而且也是利于治安, 给外城大小街也立了灯柱, 可一到晚上就被人撬走。后来改立水泥灯柱, 虽说水泥因净化生产价格高于金属灯柱,但水泥柱子没人偷,安上后一劳永逸,这么算也贵不了多少。灯柱果然没被撬走,但上面的灯罩灯台却被破坏了。城卫人数是有限的, 不能同时巡逻所有地方,只能顾着交通大道,小街就顾不上了。一到日落,外城多数地方就陷于黑暗之中。
萧琰有些惊讶:为什么破坏灯柱?
——是卖不了钱就要破坏?但夜里有灯光,方便每一人,外城居民都受益,为何会有人破坏?
萧桥说:贫穷就是罪。有灯光明朗一片,怎么打劫杀、作奸犯科?罪恶,是在黑暗中衍生。
回来的路上,他们就“遭遇”了几场小意外。
不是打劫他们。
虽然他们只是三骑小队伍,看似落单,即使衣着中等、扮成学者和学者随从,但人的气度很难掩饰,这些外城混混多数练得眼利,知道哪些人不好惹,或者不能惹,不会不开眼的撞上来。
萧琰是神识遭遇。萧桥提点后,她的神识就放了出去,扫过周围十几里,就“遇”到了几起。
修行者不能对普通人出手,这是规则。萧琰一直恪守这条规则,修行以来从未对普通人出手。但为什么有这条规则?因为要束缚修者,不要恃强凌弱,维护人间秩序,保护弱小。萧琰觉得对规则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循规而行才是正心。对于作恶者,就不在“不能出手”之内,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这是人间见义勇为的美德。
萧琰认真的践行美德。
几条偏街和黑暗小巷内——
正在行凶的歹徒砰声跪下抱头嗬嗬而叫,痛苦如遭噩梦。
遇救的人一脸懵然。反应过来,有人惶惶一顾后拔腿而跑。有人张望四周,开口道谢,见无人出现,立即合什谢恩,“菩萨救苦救难!”有人拿回了被抢的钱,又一脸愤愤的将凶徒狠揣几脚才离去,走了几步,又按胸向空中道了声谢。让人惊讶的是一位全身裹黑袍的大食女子,拣起被扯掉的头巾裹好脸,一边虔诚的念着“真主仁慈”一边抬起硬底鞋将欲对她施暴的歹徒连踩十几下爆了蛋。
萧琰轻笑一声,又肃了神情。
萧桥问:看到了什么?
萧琰说:一只兔子。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萧桥叹一声:这样的环境,柔弱的兔子很难生存,都被逼成咬人的兔子了。
贫穷就是一种病。萧桥说,贫穷而灵魂光明的人有,那是极少数。贫穷仍能保持底线的也有,那是少数。多数会被恶念染上,渐渐沦入黑暗,抛弃人性。在贫民巷里为几个银币就捅刀子的混混随手就能揪几个。
治病,要治身,也要治心。
墨子学府传授技艺是治身,安身立命;传授思想是治心,唯心改变才能破除贫穷的命运。
萧琰思忖:这也是破命。
萧桥说:人有智力和天赋的不平等,这是先天的不平等,像你说的,是自然孕育的,要改变,就要破命——提高智力,提高天赋。但还有后天的不平等,这是人为的不平等——资源、机会、收入分配的不平等:权贵和富人家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得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而穷人家的孩子,只有低劣的教育,甚至得不到教育,也没有资源和向上的机会,愚昧的更愚昧,贫困的更贫困。这个是,国家要破的命。高宗皇帝说一个伟大的王朝必有伟大的使命,这就是使命。世子兄长说,要让家里每一个人过得好,这就是国家,治国如治家。一个家里富的孩子酌金馔玉,穷的孩子吃糠咽野菜,这叫什么家,这就不是好家。
……
第四日,仍是看外城。
这回看得细一些,晚上仍是踏夜幕而回。
黑暗中,仍然有罪恶。
萧桥说:光明不照入,黑暗永远存在。贫民区的罪恶每天都存在,不会因为你惩了几个凶徒就消失。
萧琰仍然认真践行美德,“出手”后说:路见不平就踏平,遇一次就踏一次,踏得多了,踏的人多了,世间的不平路就会减少。
萧桥哈哈笑,说是,所以他喜欢办报纸,让更多的人知道世间的不平,喜欢教书育人,让更多的孩子知道怎么踏平世间路。
……
十日时间内,萧桥带领萧琰走遍了和合三城的每一块城区,有不同类型层次的商业区,有不同文明的种族区,有不同信仰的宗教区,两人还扮成信徒进入了神圣教廷的中城大教堂和大食教的外城礼拜寺,当然也去了大唐的道观寺庙……在这种多宗教的氛围下,萧琰发现,和合的居民信仰和大唐民众一样:有些杂。
萧桥哈哈说:这是好事。
第六日萧琰傍晚和萧桥在外城分别,她没有返回内城,去了外城东部的日光寺拜访法照、普恒两位大师,却遇到了一位故人。
时光将她一下拉回华灯璀璨花千树的长安元夜,一起踏歌欢笑的年青郎君和女郎……
但眼前这位,却不再是鬓发如云裙帛翩然的荥阳郑氏嫡女宜嘉,而是已经剃度一身缁衣的行者慧觉。
“宜嘉姊姊……你怎么……嗯,成了行者法师?”萧琰一边行礼神色惊愕,深心中却又有一种不是很意外的感觉。
那年元夜兴尽回府,阿娘说起这些踏歌的郎君女郎,说到郑宜嘉时悠笑道:“身在红尘,心已在世外。说不得,不久后荥阳郑氏就要少一位嫡女了。”
萧琰心道果然。再次佩服亲娘看人的眼光,又惊讶郑宜嘉竟入了行者道。
她觉得郑宜嘉这样端静的性格就算出家也该是入门静修,读经思悟修禅才对。
而行者——
步世间路,乞世间食,传世人法。
僧人中最苦的一种。
何况郑宜嘉是世家出来的贵女,虽然世家子弟无论有无资质都要习些技击之术,但终究不是武者,这般美貌又柔质,行道世间还不被世间虎狼吃了?
法号慧觉的行者法师神色宁静的合什,昔日白皙如玉的纤手已是栉风沐雨后的浅褐而瘦骨,不再纤柔,清瘦,却给人平稳的力量;她的眸光依然端静内蕴慈悲,但更加宁和安定,让人平静信任——不需回答,萧琰已经了然而笑了:
这样的郑宜嘉,世间虎狼又怎能击得倒。
能走行者道的人,无不是意志坚韧、心志强大之人。世人的毁、谤、辱、欺,都无法动摇其志。再者初始行道,身边必有师长兄辈做引道人。如今观她,宝光内澄,已然入道,臻至佛藏的澄照境,武力虽不及武道融合境,但已非昔日弱质贵女。
萧琰笑颜道:“恭喜。”
两人相视一笑。
怎么如何之类,无须再言。
慧觉立掌回礼,声音柔和安定,道一声:“同喜。”
入道共行世间,同喜。
萧琰和法照、普恒两位大师道别,随慧觉出中殿,向后院方向行去,转过一道弯,见卵石道上一褐衣老僧持帚扫地,动作轻而小心,灰尘随帚去半分不扬。静待老僧扫完地,慧觉领她过去,合什道:“家师拾得。”
萧琰神色一肃,行了个宗师礼,“拾得大师!”
拾得形貌枯藁却满面春风,持帚而笑,“乐也。”
有小道友故乡而来寻道同行岂不乐矣。
抬手一指远处亭子边专心编草鞋的中年僧人,“徒贯休。”慧觉立一边说道:“贯休师兄是我的引道者。”
萧琰看一眼,开心一笑,“喜也。”
她来日光寺一是“看”和合,二是拜访护送她到和合城后驻寺讲法传道的法照、普恒二位大师,未料遇长安故人,此一喜也,又幸遇云游至此的拾得大师,此二喜也,还有拾得大师的高徒,贯休法师,此三喜也。
四人随意坐亭中论道,贯休法师手里还搓着草绳。
……
“萧小道友可得了?”
“看了一些,想了一些,得了一些。不能说全得了。还要看,想。大师可有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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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得笑哈哈,“当年有僧童问寒山:世间百姓为何称您和拾得师为和合二仙?寒山答:欢喜尔。”
萧琰凝眸而思。
忽又抬眸,见拾得大师脸庞枯瘦,却不会给人有瘦峭之感,笑容满面,如春风融融,让人见之就心生欢喜。又想起寒山拾得二位写的诗偈,俚语俱趣,拙语俱巧,劝善惩恶,又关心民生,道人疾苦,百姓心中喜欢,才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百姓喜欢这两位高僧,觉得贴上他们的画像能得到他们的祝福,一家人喜乐圆满,满足了他们对和合的向往。
和合,欢喜尔……
萧琰心中有悟,直身长揖一礼。
拾得拍掌而笑,“去!”
萧琰应道:“是。”
去看,去想,去做。
去,才能行。
还要低下腰去,才能拾得。
……
要去看城,还要去识人。
城,是人的城。
萧桥的交友的确广,由他带领,萧琰认识了不同阶层、群体的代表人物,有做了几十年防滑鞋纹的鞋匠,有奋斗向上的中产商人,有思想激烈的学者茶会,有冒险工会的佣兵小队……而萧琰的身份也是随之变化的,一会是大唐某个中等家族随叔伯学习经商的子弟,一会是来自大唐的游历学者,一会是大唐某个探索团的成员。
萧琰认真融入,低头倾听。
有两日萧琰也邀请阿尔曼德·海顿法导师、弗利亚·阿尔帕斯元帅、马奥·尤里西斯大主教、莫桑比克大巫师、西斯·伽利尔学者——这些和她同行的西洲反抗势力的不同代表人物同行游外城,都有极有主张的人物,不同的思想碰撞,如同激流岩浆相遇,碰撞出浪花和火焰。
萧琰认真倾听,低下身去拾取这些闪耀的火星。
和合这块田,在她心中渐渐明朗。
十日后,她离开和合,再次启程。
离开之前的晚上,她给李毓祯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是私信,也是身为使臣的阶段性奏报,以神识密封,通过萧氏商团的渠道递到安西府北延集,再经帝国靖安司的渠道递送到长安帝都。
此时的长安,已经进入封冻时节。
……
楼船行在黑海上,西北风将白色风帆鼓涨得饱满,咸腥的海风中又夹着两分冰凉,好似从遥远的雪地冰原吹过来一样。
阿尔曼德·海顿立在三楼的甲板上,望着极北的方向,目光深邃,这位风系元素宗师已经从风中感知到不寻常的讯息。
她默默推演着法则。
“一个坏消息。”她施了说话的结界,沉吟了一下,说道,“或者,从某个方面来说,也不是坏消息。”
在甲板附近说话的几人都转头向她看来。莫桑比克大巫师眼睛微眯,嘴唇无声翕动,彷佛在和自然中神秘的生灵沟通。众人又随着阿尔曼德的目光往极北方向看去——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掌立在风中,一缕冰息在她指尖缠绕。
“凛冬来了。”
众人眉间一凛。
能让一位奥术宗师说出“凛冬”,那就不是一般的寒冬。
弗利亚·阿尔帕斯和身侧的圣剑师奥特洛迅速对了个眼神。
如果今年是凛冬,比去年寒冷几倍,对红衫军的作战来说是个坏消息,但也不算坏,毕竟严酷的寒冷对双方军队来说都是坏事。但,假若只是这样,这位言谈严谨的奥术宗师不会说是“坏消息”。
弗利亚沉厚的声音请教道:“海顿法导师,怎么说?”
阿尔曼德看他一眼,又望向极北,“风元素带来讯息:极北海的冰河线已结冰到去冬十二月的位置。我刚刚按法则推演,今年极北海冰原线有可能向南推进三十里。你们要做好准备,不止今年,明年,后年,……凛冬时代,要来临了。”
甲板上,有轻微的吸气声。
大凡说一个“时代”,最少是以三十年起。
弗利亚苍绿色的眼睛看向萧琰。
萧琰思忖片刻,说道:“有关气象的消息,我还没接到帝都传来的情报。不过,前几日接到军事通报:
“因连降大雪,天气严寒降到零下三十度,我大唐和乌古斯汗国的联军已经在燕周余地休战,欧罗顿和教廷联军退回国境线内休整。预计战事重新开启,至少要到明年春;
“安西一线,我们和大食的战争还在继续,但按这个降温速度,预计九月底也会休战。”再开战,也是明年春的事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想,如果海顿法导师的推演无误,那么有关大气象变化的情报,应该已经从长安来到西洲的路上。或许,在我们进入地中海之前,就能收到了。”
……
两日后,风帆大商船在博斯岛港口停泊补给。博斯岛只是一个小岛,不到三十平方里,但距离通往地中海的达达尔海峡只有八十多海里,之前一直在欧罗顿和大食两个帝国的争夺中辗转来回,后来建立自由贸易通道,经三大帝国协商,这座小岛就由和合自由商盟接管,成为来往黑海和地中海的商船补给岛。
萧琰乘坐的风帆商船仍属于萧氏的西洲商团,她的身份也仍然是商团的重要成员,她吩咐船长在港口停留一个时辰,准备离船去城内转一转,看一看。阿尔曼德与勒布雷两位奥术师和她同行,其他人都没有转悠的闲情逸致,弗利亚和奥特洛两位圣剑师更是内蕴忧患,无心闲逛。
一个时辰后,萧琰三人准时回船,信使已在她的舱房客室等候。
信使起身向她行礼,然后解下腰间革带上的剑扣,连鞘递上自己的长剑。他足蹬快靴穿缺胯袍罩氅衣戴浑脱风帽正是大唐武者的寻常打扮,腰间佩剑当然寻常——但此时这剑不寻常。
萧琰接过剑,神识往鞘内一探眉就一扬,澄澈眸子里有惊讶,跟着又有笑意迸出。
李昭华,你这是在炫耀!
423、第四二三章 炫耀
剑鞘内有一隙空间。
是李毓祯的神念。
修者的神识神念皆为神意, 是从元神中分出, 可附在活物上,也可附在死物上,作为标记用,比如箭头;但当神意是作一个载体容器,要盛放东西,就必须辟出一个空间。剑鞘内就有李毓祯的神念空间。
或者说, 是她的域。
百多年前道阳子以纯阳真人之号寻道人间、嬉游红尘, 民间广传他的一首醉歌:“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事实上这不是酒诗, “袖里乾坤”“壶中日月”都是指一道法门,法修称为神意空间,武修称为神意之域。修者晋入宗师后, 神意外放构建空间, 就能辟出域。如“袖里乾坤”这种附于衣袖内的小域就是搁置重要物件的随身空间。但“随身”顾名思义,即要随时附在身边, 以便修者的神意加持才可维系。若域离修者过远, 神意不能到达, 则存在一段时间后, 耗尽空间能量就会崩溃。
李毓祯身在长安,她的神意之域竟能至万里之外的大西洲,不止神意强度令人骇然,也即元神强度和凝实度远远超越洞真境,而且对空间道则的领悟必是跨入了更高境界。
萧琰的元神经幻境天劫淬炼后更强, 自度不会弱于李毓祯;这一路上她也在进步,尤其和圣子克里斯蒂安的一战,让她对时间和空间道则的领悟都更进一层,自忖建构神意空间也不会弱于李毓祯。
但李毓祯修的是剑道。
剑修的域从来不是盛载的容器。
剑域,是杀域。
杀域放到万里之外,那是怎样骇然!
就好比一只油盏灯芯马灯,要保持不添油万里都不熄灭当然不容易,意味着灯油灯芯都要有极强的持续力,马灯内如果还装着易燃易爆的炸.药,无论登山涉水纵马奔驰万里都要保持稳定,得有多难?!——而满布剑意的剑域比之“马灯内的炸.药”更凶险千百倍。
这位担负信使任务的控鹤府卫若是知道自己随身佩着剑域走了万里怕是要惊出一身冷汗。
萧琰忖量自己的“壶中日月”可以远达长安,但内蕴强大力量的“刀域”恐怕不能及这么远。
她一时叹服,又想翻白眼:传个情报竟用上剑域,昭昭之心啊。
又一时好笑,但眨眼目中笑意消去,眼睛盯着剑鞘,心中十分谨慎。
要接收域里的神识信息,就必须先破开剑域。
李毓祯出剑,从来不会跟她开玩笑。
不提起十倍精神应对,真会死在她剑下!
萧琰抬步走了几步,到舱房客室正中,一气给自己施了七八层结界,否则整艘海船都得在剑域之威下粉碎。
她右手按上剑柄,沉定、缓慢的,拔剑。
……
舱房内,和莫桑比克大巫师说话的尤里西斯大主教忽然顿口,莫桑比克倾听的神情也是一凝,两人同时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
甲板上……
侧舷边……
房间内……
说话的,观风景的,沉思的,冥想的,海船上所有的宗师忽然都停下,或睁开眼睛,看向一个方向。
——那气息波动是……
……
舱房内的地毯很白,很软,踩着像棉花堆一样。
信使微微低着头,足袜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让他十几天来紧绷的身体有些放松,垂着眼睛等候——殿下说萧上将军接剑后一定有吩咐,要带回去。……忽然,他觉得厚软的地毯好像震了一下?还没想明白,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线血珠!?从空中洒落,下一瞬却又往上飞……
信使瞠然抬目!
那一线血珠飞起……
落在一只手臂上。
手臂上的衣袖齐崭崭自肘部断去,像是被锋利的剑刃切去一般,露出玉石般的肌肤,隐见青色的血管,此时不知破了多少毛细血管,血线纵横,像是被很多道剑气划过——信使只看了一眼就觉眼仁生痛,好像有凌厉的剑气刺入,不由得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平静得什么都没有……除了血,殷红的臂,失去的衣袖。
“萧上将军?”信使强行闭住这声惊呼,只是惊骇又茫然的瞪目,全身瞬间僵硬,鹤卫长久的训练让他强持冷静。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东暖阁外候着,殿下要了他的剑……之后宫侍传他进去,殿下将剑还了他,说剑亡人不亡、剑鞘不可弃,让他送剑去给萧上将军……
这剑……这剑……
十几道神识几乎不分先后的飞入,落在萧琰的结界外。
虽然她加固了结界,但李毓祯的剑域霸道凌厉,和她的刀域相撞下,空间破碎,冲击波连破七层结界,第八层也震荡——仅仅是细微的气息波动,已能让海船上的宗师察觉到:空间的波动、剑意和刀意,还有,血腥气。
萧琰收回结界神识,众人关切的询问一瞬间进入:
【刚有气息波动?出了什么事?有人受伤了?】
萧琰分出十几道神识同时回复:【没事,刚和人切磋了一招。】
众宗师:……
都知道她正在舱房内接见帝都长安来的信使,和人切磋?和信使切磋!?要不是相信萧琰的品性,都要说她信口开河扯澹了。
但心里也实在好奇:到底跟谁切磋?谁受伤了?
萧琰一边对萧氏的宗师详细解释了几句,神识同时邀请众西洲宗师一会来她这边喝下午茶。
西洲人的下午茶是下午两时后才开始,还有三刻钟左右,最着急的红衫军两位圣剑师也只好按捺着,等待时间的到来。
……
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凝流不动,萧琰“神谈”时已经取出白叠布手巾擦拭血迹,又抬眼安慰瞠目惊骇的信使,“别怕。这是太子殿下考较我的武道有无进步。”
信使的脸僵硬,僵直的应了声,“是。”万里迢迢的,殿下派他送剑就是为了考较萧上将军武道?……信使端立眼皮垂下心里乱马飞奔一万个不相信。
听见萧上将军又对他说话,声音很澄净,让信使油然想起海上蓝色澄澈的天空,温和平静又如静浮的白云,让人柔和平缓,乱马飞奔的心也安静下来。
“你回去后,请向殿下转达我的话——
“你行,很行。他日回长安咱们再一战。以后不要再浪费了。”
她说着笑起来。
心中既是佩服又是无语。
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半只手臂就可能和那半截袖子一样在剑域中化为乌有。
她的剑道越来越霸道了。
但气息又收敛得如此完美——这般霸道凌厉的剑域,却构建得如此稳定而收敛,在她的神识探入剑鞘前,萧琰完全没有察觉到剑域的空间能量波动。
剑意如此的圆融。
萧琰心叹,李毓祯应该是随时可入先天境了。
——只要她愿意。
萧琰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笑容明亮、真挚。
信使听见笑声不由微微抬目,只觉眼前一炫,他曾经去过的江南三月也不及这万一,吸口气稳了稳心,牵动仍有些僵直的嘴角应了声“是”。脑中一群马吃草又明晃晃一片,没脑子细想这些话,只觉得和殿下在暖阁内提起萧上将军的随意语气一样,萧上将军对殿下回的话也很随意,就好像……极亲近的朋友一样。
但朋友……信使觑了一眼上将军的手臂,朋友有这么血淋淋的?这是仇人吧。脑子里吃草的马又开始奔腾了。
……
萧琰一心几用,和众位宗师“神谈”、和信使说话时就在阅读李毓祯的信息——剑域破开时她就接收了域内的那道神识信息,立时明白了李毓祯为什么不以电报方式发过来,因为内容实在太多,上万的文字还有几十幅图表曲线。若以信函传递,那就要走相对安全的通讯渠道,不可能派个信使一路送信。而以神识传递就无这些顾虑,如果路上遭遇攻击,剑域会击杀攻击者。但遇强手空间也会震荡崩溃,神识神念当然随之消亡。
她就这么自信路上不会遇到强手?
也是,除非遇上先天宗师,或者是像自己这样的洞真境。
萧琰心里可惜,手臂没觉痛,都牙疼去了。
也就李毓祯,身处皇城,没有顾忌,才敢将神意这么浪费。——这不是传递信息的神识,是构建剑域的神念,得从元神中析出多少缕?神意损失不比真气,吸纳天地元气炼化为真气就能恢复,这得要炼神,是水磨工夫。
萧琰觉得李昭华真个败家;换了她肯定不这么做,浪费!
深可见骨的剑伤处已经在缓慢愈合,萧琰觉得手臂有些痒,手痒得想揍李毓祯一顿,让她知道什么是“粒粒皆辛苦,节俭是美德”。
……
萧琰又问信使:何时从长安出发的?长安天气如何?政事堂新近颁布了什么政策?长安坊间百姓在热议什么?……
信使一板一眼的回答,直到走出舱房,才舒了口气,虽然萧上将军温和让人平静,不像殿下让人自然而然凛然生肃,但他身子端立如剑自觉要给出最好形象,此时才微微松了松肩膀,长长吐出口气,走出几步忽然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下舷梯时他头脑沉静下来,忽然想到:那截衣袖呢?
他确定在房间内别说衣服碎片,连一点灰都没见到。难道……被剑气吞了?他木木的。
……
萧琰洗净手臂擦了沉清猗给她备的生肌膏,等她从容换好衣服去客室煎好茶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余十几道红线,到得晚上这红线也会消失。萧琰心里想着沉清猗,有些惆怅,看向舷窗外,想起勒布雷弹着七弦琴唱的歌:海风啊,是我流动的心,吹动着我的思念,飞向你的身边……
容不得她遐思多久,客人已至。
面对阿尔曼德等人的关心,她笑着解说之前的空间波动:“收到我国太子殿下以神识传送的气象信息——嗯,顺道用剑域检验了下了我的修行有无进步,受了点伤,无大碍。”
众人目光一凛,之前那丝空间波动,还有一丝凛冽剑气……果然是剑域!
勒布雷啊呀一声吃惊问道:“贵国太子已经晋阶先天?”
——只有先天境的神意剑域才能远行万里。
但他们没收到任何消息,难道是前不久刚刚晋阶?
萧琰正色回答道:“我国太子并未晋阶先天。”
勒布雷正要说“恭喜”,顿时塞在喉咙口,“啊哈!”干笑一声,心里如有万匹双翼天马呼啦啦飞过。
……
萧琰抬起精致的单耳白瓷茶盏招呼大家喝茶。
众人端着茶抿了口,来自大唐的红茶和黑茶都很醇香,但此时完全不知味,啜茶时嘴角微抽。
没到先天,万里之外的剑域……开什么玩笑!
但他们心知萧琰不可能说这种谎言。
已经信了。
因为信了,更加骇然。
——元神得有多强?!神意空间的法则得有多强?!
再者,萧琰的修为实力他们都是亲眼见证,击败半步先天的克里斯蒂安,实力远远超越洞真境大圆满,可说距离先天只有微小距离,他们都认为此子才是先天以下第一人。虽然据闻大唐帝国那位年青储君也是修行的天才,剑道实力极强,但他们认为不会强过萧琰,至多,两人相当。
人当然更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
但现在他们亲眼“见到”了——
之前感知到的剑域的气息波动不会有假,而他们判定为先天以下第一人的萧琰就伤在那位年青储君远行万里之外、无法以神意加持的剑域攻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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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嗅到的血腥味也不会有假,萧琰的品性让他们相信,不会以故意受伤来衬托大唐的太子。
平时佯装轻佻、最能说笑的勒布雷也一时哑了,只觉这位大唐储君真个是疯子,没到先天,神意不能万里维系,就算她元神强大,难道神意是这么浪费的么!——传个信而已,至于嘛?法导师心里轰轰轰飞马上天入地。
当然包括勒布雷在内,没有人相信这位大唐储君没事儿浪费她的神意,绝对是有目的,针对他们——
炫耀武力!
萧琰喝着茶,心里笑得打滚。
就算这会她认真否认李毓祯没这意思他们也不会相信。
谁吃饱了撑的弄个万里剑域只为和她干一架?
但李毓祯就是这样的疯子。
随心所欲得令人发指。
……
萧琰这会不发指,慢慢喝着茶,省得自己笑容太明显。
独炫耀不如众炫耀。
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帝国皇帝,就应该展现一下她的实力,不然怎么是天启的统御星命。省得一个光明圣子就让他们以为是先天以下第一人了……当然克里斯蒂安的实力的确不错。
掠眼见众人惊震得端着茶杯喝到了底才醒觉的微表情,萧琰觉得李毓祯浪费的神意都有价值了。
虽然星命什么的李毓祯从来不在意。
她更相信自己的实力而不是什么命。
但萧琰觉得,只要能促进合作,减少阻力、对抗,适当展现一下实力,利用一下星命,也是可以的。
实力,未必会让修行者畏惧。
但实力一定能让人冷静明智。
舍去些有的没的利益计较,明智了,才能好好谈合作。
……
弗利亚心中震惊但没忘记关心的正事,见茶喝尽索性将茶盏放下,如森林般苍绿又深邃的眼睛看向萧琰,神情肃重,诚恳问道:“萧上将军,可有好消息?”
“萧上将军”,弗利亚是首次称呼萧琰的军职——武骑上将军。最初,弗利亚称她萧宗师,尊重也带着客气,同行论道关系拉近,称呼萧道友,再之后是更亲近的萧君。这时郑重的称她军职,身为红衫军统帅的弗利亚·阿尔帕斯是在传达军事上的对话。
气候对任何军队都很重要。
如果凛冬时代真的来临,红衫军就必须立即调整近期军事行动,以及长远的军事战略……凛冬,是一个大.麻烦;尤其考验相对弱势的红衫军。
萧琰理解他的迫切心情,认真回复道:“按照帝国司天监的气象分析,凛冬时代确实来了。”话音一落,就如弗利亚所愿的将详细的气象分析情报发了过去,同时发给了其他宗师,除了有关大唐气候的内容删节外,李毓祯以神识传递的司天监“大汇”内容基本上都发了过去。
大唐司天监很有名,因为汇集的是易学家。而“易”是上古大巫伏羲传下,继承远古人族顶端道统盘古道统的传承,内容深晦,虽然部分分支应用于人间“技道”而非修行道统,譬如天文象数易学,但西洲的法修尤其奥术师对大唐司天监还是投予了关注,因为这些易学家探索出的星辰规则和他们法道的某些法则有相通之处,可以互相推敲印证,一些学院派的奥术师和大唐司天监就有学术往来。——这意味着大唐司天监的研究成果在修行者心中也有相当高的可靠度。
相比法师对法则的复杂推演,司天监通过对世界千年以来的气温汇总和变化,分析出的气候趋势更有直观性,论据也相当明显,让弗利亚和奥特洛这样的非法道宗师也更容易理解;只要具备一定智识的人也能看得清楚明白。所以弗利亚尽管已经相信阿尔曼德的推演,但仍然等待大唐气象分析的原因——要带回去给红衫军看:法师的推演只能让大家知道个结果而无清晰的过程,知道凛冬为何会来,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才有底。
众位宗师默默阅读着,神色都有些严肃。即使清楚法则推演的阿尔曼德“看”得认真,法则是法则,数据是数据,这是两种不同的系统。通过数据变化中隐藏的气候规律来分析趋势,这就不是法则推导的轨迹。阿尔曼德认为有些意思,虽然她是战斗型法师,不是学院派那些研究法术模型和理论的,但觉得以后也可以研究一下唐人的易学。
……
甲板上响起水手起帆的吆喝声,风帆哗哗拉上去,由十几艘护卫舰围着的商船队伍驶出港口,向西南航行。
顺风船快,太阳还未落尽船队就航入了宽阔的达达尔海峡。萧琰立在三楼的甲板上,看着两岸葱郁的树木,稀疏处有石头城堡耸立,高大的瞭望塔上能看见瞭望镜的反光,后面必定有蓝色和白色军袍的士兵正专注的监视着他们这一队海船。萧琰毫不怀疑,在城堡内还有法师通过曲光转折的法术镜面默默注视着她。
东岸是大食,西岸是欧罗顿。
两边的海岸线都如同犬牙,欹突峥嵘,在日暮阴暗下更有一种噬人的森然。
黑暗中船首亮起了灯,其余的船身都隐在了黑暗中。船队的速度降了下来,保持匀速。平稳而又戒备的航行着。
密集如犬牙的海岸线也让这条三百里长的海峡很难找到适宜的泊港,唯有海峡中段,向前突出一个岬角,岬角内建了唯一的军港,泊着两大帝国的黑海舰队。
子夜时分船队经过这里,萧琰再次走出舱房,敏锐的感觉到整个船队的气氛都紧绷起来,护卫舰队在黑夜中静静拉开了最有利于战斗的队形。萧琰立在最高立在甲板上,船首紧固的防风灯下,那道平静的身影就给人一种安定。
大食人和欧罗顿人不会在这里动手,太落人口实。除非他们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皮云端开战的准备。
——在人间的战争还未打到分出胜负的时候,身居幕后的人不会跳到台子上喊打喊杀。
楼船行到突出的岬角处,这里是整条海峡最狭窄的地方,据说两边的瞭望兵在镜头里可以看见对岸站岗士兵眼角的眼屎。萧琰平静的眸光扫过城堡最高的瞭望窗,镜头后的士兵瞬间身体绷直呼吸停顿,只觉那双澄静平和的眼睛就在镜头前,惊出一身汗。高立的瞭望窗体下面,十几位戴着兜帽的黑袍修士静默无声的注视着花岗石地板上木盆中的法术水镜面。一个嘶哑低沉的神识响起:
【很强。】
兜帽很深,阴影笼罩下的脸庞平静还带着些木然,没有表情起伏,只是平平的陈述事实。
其他人无声转身。
瞭望士兵盯着那艘最大的海船渐行渐远,又等了会,从镜头下悄悄转动眼珠斜下方瞄往高脚椅下方。
塔室里黑袍修士已经不见了!
冷硬的地面只有他洗澡的大浴盆,水面干净平静什么都没有,他肩膀一垮顿时松口气。
至高神在上,这些黑煞终于走了!
424、第四二四章 人美心甚美
东岸, 大食。
距离达达尔海峡约百里远的城堡庄园中, 阅书房内羊脂蜡的烛火静静燃烧,吐着珍贵香料的香氛,空中一道光幕:萧琰立在船首的身影渐行远去。
“……就这么放她过去?”
一个声音响起,森然,冷沉,让烛火氤氲的香气都凝滞了一下。
“那要如何?”
另一个冷漠的声音道:“先天之下, 谁与争锋?这话已经传遍帝国上层。克里斯蒂安都败于她的刀下, 先天之下,谁是她敌手?”
前一个声音沉默了一下, “就算我们不能出手,一个执事不敌,十个, 几十个呢?”
那冷漠的声音说道:“这是个主意。但别忘了, 对方船上也有十几位后天。要在海上围杀她,比陆上更不容易。要杀这样一个人, 除了人和, 还要有天时, 地利。”
海峡这种地形对于舰队围杀是地利, 但要几十个法导师围杀“先天以下第一人”却不是地利,反而容易让对方觑准空中包围的破绽瞬息就逃遁出千里。
“她身上保命的东西不会少。”那冷漠的声音透着一种平静的冷酷,“杀她,要有耐心,周密布局, 精心准备,不动时要风平浪静,一动就要势若雷霆,不给半分机会。”
前面那声音静默,似不再有异议。
空中光幕消失,人也离去。
烛火熄灭,唯有香氛残留在黑暗中,也渐被冷风散去。
***
次日晨光初曦,船队驶出达达尔海峡,进入地中海。
地中海虽是内海却仍然广阔,被半岛和岛屿群分出十几个海域,这里是最北的爱琴海。高高的桅杆上,瞭望哨俯瞰的视野中,被晨光染成浅橘色的海面上,岛屿星罗棋布:船行入这里,就不再有笔直航线,像天上的北斗星一样曲折。萧琰则想起了少年时曾经临摹过的《兰亭序》里那二十个不同的“之”字。这样的海域对于大舰队海战显然极不利,只有小股海盗船作乱,对大船队来说不足为患,所以这片海又被称为和平海。一夜警戒的船队终于放松下来,船员们开始轮班下去休息。船队中的宗师们也已经从冥想中睁开眼睛,起身洗漱或直接给自己施个清净法术后走出舱门,或往船首或往船尾,看向船队后方冉冉升起的橘红太阳,感觉暖意也在升起。
萧琰一夜都立在甲板上,在船员的视野中,宁静平和的神识笼罩了整个船队,让所有船员护卫都感觉到自己被“目光”关注着,格外安定,在黑暗和冷风中仍觉得有力量。
她一夜没有合目休息,身体却在吐纳元气、静静修炼,望向海域的目光仍然澄澈、清明。听见足音她回头,转身,向船队首领也是西洲商团的副团主萧裕微笑抬手揖礼,“早,裕叔。”声音清澈明朗,精神仍在饱满状态。
萧裕一脸温和笑容,道:“早。”又关切道,“你回房歇一会。”然后说正事,“再行十海里左右就是萨摩色雷斯岛了——克里特舰队已经在那里等候。”王国舰队在爱琴海迎候是昨日上午就传过来的讯息。
萧琰道一声“好”,抬目微笑颔首,向漫步过来的阿尔曼德几人打招呼,又对萧裕点点头,下甲板走过去,对阿尔曼德几人笑说道:“克里特舰队已在前方不远了,我得回房洗漱一下。”
勒布雷笑哈哈的,“琰君不用洗漱仍然风神如玉,秀色夺人。”
正向指挥舱走去的萧裕心里哼一声,脚步不停,眼中隐利,心道:唐语倒是学得好,成语都会用了……哼,昭昭之心!我们家十七也是你能肖想的?再年轻个三十岁也看不上你。
萧琰一笑,弗利亚几人也是一笑。
阿尔曼德抬眼皮斜勒布雷一眼,对萧琰道:“你自去。不用理会此人。”
几位西洲宗师当然都知道她说的“洗漱”不是去洗漱,而是去更衣。
指挥舱的指令传下去,主船和两艘护卫舰上的萧氏商团旗帜缓缓降下,三艘船上的船长大副罗盘长炮手水手们都已经换上了大唐的官服和军士袍,主桅杆上升起了大唐帝国的旗帜。
一刻钟后萧琰从舱房出来,也是一身簇新的大唐公服:紫色圆领暗织仙鹤亮翅的上将军缺胯袍,箭袖犀皮护腕,圆领内着朱红中单,缥金交领束颈整齐挺括,腰束十三玉銙蹀躞带,金釦系秋水刀,大红官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红缨系颌硬幞头。英风秀质,澄澈纯净的气息中添了几分秋水明朗的刀意。
——她此时的身份是大唐出使克里特王国的使臣。
使臣当然要有使臣的样子。
大唐给世人的第一印象是强大:强大的国力,骄傲的文明;然后才是海纳百川的广博宽容平和。
有实力,平和是一种气度;没实力,平和是好欺负。
萧琰的平和与刀意和谐共存。
她心想这也是和合。
众人眼前一亮。
——这才是萧琰,诚实平和之下是她的实力。
阿尔曼德严肃称赞,“萧君是最神俊的使臣。”用漂亮、美貌、俊秀之类形容她都太轻了,配不上,唯有神俊,神之为俊。
勒布雷捂着心口“啊!”一声,咏叹道:“我恍惚中,心口中箭,原来是丘比特,咻的一声——”阿尔曼德呵呵一声,转脸很严肃的告知同僚,“你太老了。”勒布雷中箭,这回是真的中箭,按胸一脸痛心,“我还属于青年!”在正统法师中,不到五十岁的确属于青年。
“哈哈哈……”船上响起善意的笑声。
笑声中,船队缓缓变换阵形,护卫舰和前方的商船向两边散开,升起大唐帝国旗帜的两艘护卫舰如双翼般护卫主船向前。
船首桅杆上大唐帝国赭色底金龙盘腾星辰耀空的旗帜,在高空中劲烈招展。
萧琰仰目注视,身姿挺拔如河西白杨,抬臂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迈步走向最高处的甲板圆台。
甲板下已经肃立着两位从四品级的副使,同样换上了簇新的官服,不同的是,他们是文官,朱服宽袖,垂脚幞头,展现给世人的是雍容优雅、彬彬有礼的大唐气度。
克里特王国的迎接舰队缓缓驶近,如雁翅般向两边散开,中间,蓝白黄三色漆的旗舰迎上前来,一身礼服的王太子站在最高的甲板上,向独立甲板上的萧琰行了一个克里特王国的按胸倾身礼。萧琰直身,双手合揖平推,行了一个大唐礼。
此时她代表的是大唐帝国,直身接受王国的拜见礼,但又以大唐使臣的身份,向王太子行平揖礼。
两方的船队都响起欢呼声,已经备好的彩带旗子升上了桅杆,哗啦啦飘扬,旗舰上的乐团奏起了明快又深沉的《秋之礼赞》。
这是克里特王国的丰收乐,按四季不同礼赞,后来成为迎宾乐,也按四季迎使。因节奏明快、欢乐,在大唐也挺流行。萧琰在公主府陪阿娘踏歌时就有这种乐曲,阿娘说:“大音希声是道,能闻道者少;但有声的乐是人间不需要说话的语言。”此时她油然想道:乐声不分国界,只要有音符,不同的乐器、不同肤色的手奏出来的都是同样的曲调,表达的是一样的语言。
此时,她从乐声中听到了克里特人的表达。
热忱,明朗,深沉。
在这个秋日里,我们赢得了盛大的丰收,欢迎你来与我们共庆。秋日将去,凛冬即将到来,是严寒的肃杀,还是丰硕的收获?
……
克里特的舰队在前方领航,使臣船和旗舰船并头而行,隔着十几丈距离,萧琰和王太子如同对坐茶桉两边轻语闲谈。两位副使端坐一旁,一边品茶一边微笑倾听,心里已经将这位王太子——阿瑞斯托勒·克诺索的资料辗转了一遍:
国王长子病弱,一直待在王宫山院养病,国王次子册为王太子;也是法系天才,据说水系元素亲和力很高,具体数值王宫保密,估计不会低于八十五,二十四岁晋阶水系大法师,三十岁晋阶水系法导师……
两人又根据观察默默添加内容:
目前看来待人热忱有礼,谈吐风趣,爱讲笑话,但又有度;有西洲人的直率,不喜欢拐弯抹角,不虚言客套,有话直说;也有地中海人的热情,表情丰富,喜欢和不喜欢都表现得明白……
两位副使优雅微笑的品着茶,心中毫无优雅的揣测忖度:这是这位王太子真实的性情,还是根据萧上将军的性情而投其所好?
这得观察清楚,才能确定他们以后和这位王太子打交道的方式。
时而有岛屿出现在视线中,船行蜿蜒曲折,两方船队都保持中等匀速行驶。日暮时分,才抵达克里特王国的主岛,也是王宫和行政的核心地克里特岛。五彩斑斓的霞光映照海面,也将岛屿染上一层薄晖。从海船上望去,巨大的岛屿如一条长鲸横卧,沉默安静,却不能让人忘记,这是一条鲸,即使安静平和,也内蕴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阿尔曼德等西洲宗师都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
神圣教廷枢机主教、欧罗顿帝国皇帝、大食帝国哈里发三方在克里特岛会晤,协商共同出兵大唐,顺便伺机吞并瓜分克里特这个中立王国,将地中海彻底掌控在三方同盟手中——但却在克里特铩羽而归!
双方先天互相牵制,没有动手,虽然克里特这边有大唐先天相助,但也首次显露出克里特王国的云端——空海隐修会的力量。而克里特先天以下的修行者的实力更让人吃惊,潜伏在深海的力量让教廷和两大帝国的舰队都不得不撤离!两位帝国皇帝和枢机主教谈笑离去,彷佛没有发生任何事,却掩盖不了失败而归的事实。
也是从这时候起,世界的修行者勐然意识到:这是亚特兰蒂斯沉没的巨鲸,即使沉睡,它也是一条鲸!想吞掉它就得掂量自己会不会卡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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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大陆上的巨擘就险些卡了喉咙。
——强行吞下不是不可能,但是惨重的代价能否接受?
在这个秋日的暗战里,克里特人赢得了胜利。但一时的风平浪静不意味着永远的平静,秋日过去,还有严冬。
尤其凛冬时代来临……
西洲宗师们想着克里特面临的冬季,也在想着己方的势力,同样处在凛冬之际,如何越冬,在他们心里沉淀。
岛屿上各处都是灯火,如同星光落入地面,跃动璀璨。
这灯火不只是欢迎使臣,更是因为克里特王国即将迎来最盛大的节日——大地节。
大唐帝国和克里特王国的关系一向友好,从高宗皇帝起,克里特每年两大节日——七月的奥林匹亚节和十月的大地节,大唐都会派遣使臣祝贺:七月是派武官,十月是派文官。但今年的十月大地节,却是萧琰这位武骑上将军为祝贺使臣,足以让有心人嗅到特别的意味。
船队入港时分成了两拨:大唐使臣的船队随克里特舰队进入使团航道;仍挂着萧氏商团旗帜的船队则航向特惠商团入港的通道。这是方便贸易。国与国的贸易是在谈判桌上,商船的货物是两国商人的交易,各有渠道优势,不能取代。
出了港口行往王宫时,西洲宗师们又各自成了一拨:他们也是代表各自势力前来参加大地节的贵宾。
克里特身为中立国,邀请使臣和贵宾一向周到,不会落了哪一方。
当然来不来是你的事。
今年克里特当然也不会落下欧罗顿和大食这两个帝国,虽说前不久双方才暗战了一番,但既然是暗战就没撕破脸皮,表面上还是要维持笑呵呵的睦邻关系。王太子阿瑞斯托勒说,这两个帝国的使臣昨天下午已经到了。
两个人在甲板喝茶闲谈时,王太子就说起了哪些使臣哪些贵宾已经到了——今年来的使臣和贵宾都“格外”多。这格外两字让萧琰会心一笑。王太子说,往年因相距太远从未派使臣过来的乌古斯汗国这次都来了使臣。萧琰一听名儿,笑了。王太子问:认识?萧琰说:在乌古斯皇宫喝过酒。王太子问谁喝倒了?萧琰笑而不答。王太子哈哈大笑。萧琰心忖慕容绝有没有过来。神识已经看了紫府星空,属于北方玄武的星辰安静的明亮,并没有因临近“星命”而星光大放。但慕容绝已是先天,就算她来了,萧琰也未必能感知到她。
从北港往王宫还有四十里路,道路都是灰白色的混凝土路,宽阔平整,清扫得很干净,沿途经过的城镇都有欢迎的民众,萧琰有些惊讶,王太子说这是自发的。哪些使臣哪些贵宾何时到来,王宫外事厅都会提前公告,有兴趣的民众可以在路上一观风采。进入第一个城镇时,萧琰就听到前面街道上有年青男女兴奋的声音:“说这次大唐来的使臣很年轻有神一般的美貌……”“说是有阿弗洛狄忒的美,有阿波罗的俊……”“你们都不对,是说风一样的神,玉一样的人……”克里特人说的是希腊语,她听得懂,听到后面忍俊不禁:这是说风神如玉?一时又相当无语:王宫公告里还说使臣的容貌如何如何?!……对克里特人的“希腊式自由”算是见识了。
“哎呀……”
“哎呀……”
“哎呀……”
夕阳还没有落下,道路两旁的灯柱已经明亮,是真的明亮,整个柱子都是透亮的,灯下看美人更有风质,一路行来街上都是哎呀哎呀哎呀的声音——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青年男女美貌□□的克里特人见惯了美人,这时却都热情的赞叹,青年男女们捂着心口,“哎呀哎呀哎呀被爱神射中”,又一个个热情的挥手,扔鲜花,扔橄榄花环,没有花的扔手帕,扔发带,年青男子解下色彩缤纷的腰带扔过来,还有人高举着手呼着自己的名字,用不太标准的唐语叫:“风啊神玉,看我!看我!”……
一众使团成员看得目瞪口呆。曾经来过克里特的使团成员也在心中抹汗,往年虽说也对使臣热情但没今年狂热啊……果然是有希腊人的传统:追逐一切美。一些使团成员眼神都有些诡异,觉得当年卫玠被人们掷果吓病而死的轶事很可能是真的……还好他们上将军够强壮,哦不,够神俊,体质好,顶得住。咦咦,风啊神玉的是什么鬼?……有想到的都强行忍笑,尉迟亭背嵴挺直一脸端正心里哈哈哈,决定要写进《西行札记》里,白叠布手帕的事他还记着呢,当初挨了殿下多少冷飕飕的白眼啊,这札记他得记好,回去向殿下汇报嘿嘿嘿。
萧琰接住了一束鲜花和一只花环,引起居民们更狂热的尖叫,但又克制着没有涌上来,只是挥手高呼更加热情。王太子阿瑞斯托勒也“哎呀哎呀”说:“公民比看到我还要热情。”萧琰目不斜视口唇微动,“那是公民见你多了不稀罕了。”按照阿瑞斯托勒提点她的:不要笑不要挥手不要看目视前方保持端肃,否则人们热情澎湃狂热涌上来连你的靴子都会趴走。阿瑞斯说,他册封王太子□□时连袜子都被扒走了。萧琰笑得哈哈哈的。她可不想袜子被扒走,清猗会恼怒的。
下榻到驿馆时已经过了两个城镇,使团成员都吁了口气,再过一个城镇他们都要顶不住了,这比大唐百姓元夜踏歌时还疯狂。
下榻当晚,众人,包括习惯清净法术的西洲宗师都好好泡了个热水澡。萧琰沐浴后给沉清猗写信,边写边笑,说会好好保护自己的靴子袜子……又说,这是个有趣的国家,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或许她会在这里找到和合更深的意义。
次日早晨,迎接队伍和使臣队伍用过朝食后再出发。
前行两里就是王城。天光已经大亮,城里已经开始了一天的活动。王城的民众更多,从城门开始,街道两边挤满了人。昨晚看到使臣果然如神一般美貌神俊的消息已经从下面城镇传上来,如风一般的吹散开去,有事的公民搁下了事情,开店的公民关闭了店铺,所有花店被挤爆一抢而空,凡是听说这个消息的,一大早上都涌到通往王宫的大街上抢占有利位置。
当队伍穿过城门时,使团成员都感到头皮发麻,这要被花环淹没了吧!
——萧上将军,顶住。
……
尖叫声如海浪一浪接一浪,传到了王宫广场上。
国王和王后穿着礼服率领大臣们从王宫正殿门口出来,听见声浪遥遥传来,国王对王后微笑道:“看来我们的客人很受欢迎啊。”王后微笑,“咱们的公民都喜欢人美心美的。”
一身礼服的大臣们微笑听着国王夫妇的对话,人美心美,很受欢迎,与之对应的,不太受欢迎的,那就是人不美心不美了,或者有美貌面皮心甚不美……就比如,已经到来的两位“睦邻”使臣,一路行过来可是冷落呢。
尖叫的声浪越来越近,立在广场上的国王夫妇大臣侍卫们都觉得耳朵发震,忍不住惊讶又微微露出笑意。
——看来大唐帝国真是派了一个很好的使臣。
终于到了王宫广场前,使团的人都觉得热出了一身汗,连尉迟亭这等修为的都觉得背上发热,只见一路跟随涌来的民众有序的分流向广场周围,不由暗松口气,可别再扔花环了。
迎接队伍和使臣队伍都在广场台阶前下马,王太子侧身上阶引导,萧琰忽然停步,做了个“请稍候”的手势,将接住的一个橄榄花环双手举起戴在了幞头官帽上。王太子阿瑞斯托勒眼中闪中惊讶,跟着脸上流露出欢悦的笑容。
花环是克里特人的心意,橄榄花环又有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在这个时期。
公民们静了一下,勐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声浪:“噢!”“噢!”“噢!”人们整齐有节奏的高呼着,同时提足在地上:“啪!”“啪!”“啪!”有节奏的跺着,双手握拳右臂敲着左臂,和着高呼和跺地声……当萧琰踏着猩红的地毯走上广场时,歌声从广场下方四周响起,盖过了王宫乐团刚刚奏起的乐声,但同样是:《秋日礼赞》。
萧琰微笑从容而行,两位副使端容随在她身后。
明亮的阳光下,大唐使臣从容挺拔,容貌展现在国王王后和大臣侍卫的视线中,心里都哎呀一声:果然是神一般的美貌。但让他们脸上笑容越发真诚的,是这位使臣头上戴的橄榄花环。
——心甚美。
“欢迎你,我的朋友!”国王雅尼斯.克诺索声音宏亮,右手按胸。萧琰和两位使臣都行揖礼弯身。雅尼斯国王行礼后并未放下手,而是向萧琰斜伸出。
两位副使微微一愣,这在他们阅读的资料中是……
萧琰没有迟疑的伸出右手。
她的手腕和国王的手腕在空中交叉一碰,手掌同时收拢,握拳。
“噢!噢!噢!”
公民们踏脚欢呼。
这是克里特的交腕礼,不是迎接使臣的礼节。
两位副使同时想道:交臂而行。
425、第四二五章 真情与年青
“交臂而行”, “把臂而欢”, 这是唐人常用的书面语,表达感情深;克里特人的交腕礼也有异曲同工之意。
——这是欢迎亲近的朋友才用的礼节。
国王雅尼斯对大唐使臣使出这种朋友式的礼节,在这个特殊时节,就有“交臂而行”——同行的意味在内。
“嚯!”
“哼!”
两个使团下榻处,同时响起一声冷哼。
王宫广场南北各二里的迎使会馆,分别下榻了欧罗顿帝国和大食帝国的使臣, 此时列式柱廊的半圆形会馆中, 三楼的拱形窗户都敞开着,两国使臣和主要官员都人手一副望远镜, 目光或冷沉或森然的盯着王宫广场——民众的狂热欢迎已经让两国使团的脸面很不好看。按西洲商人的话讲: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一对比伤害就大了。再见到国王雅尼斯·克诺索向唐帝国使臣伸出右手臂,使团成员的颜色更不好看了,交腕时两国使臣都哼了一声。
立在欧罗顿使臣身边几步远的心腹书记官立即放下望远镜, 转脸恼怒道:“克诺索这是要急着要和唐人结盟了?”
同一时间, 大食使臣的心腹也说出了几乎同样的一句话。
——克里特国王的举动让人不得不往这方面联想!
虽然两国使臣前来祝贺大地节的真正目的就是破坏克里特和唐人的结盟,但怎么说克里特也是立国长达两千年的王国, 克诺索王朝一直屹立, 比他们任何一个帝国、任何一个“长青家族”的历史都要悠长——即使要和唐人结盟也不应该这么主动, 总要有个互相试探、往来交锋的过程, 谈利益、谈条件,等等。他们大西洲两大帝国的结盟,扯来谈去,最终还是要两大帝国的皇帝陛下亲自会晤才确定下了盟约——大唐只是派出一个使臣,雅尼斯·克诺索就做出了决定?
这不合常理!
就因为唐人使臣戴上了特殊意义的橄榄花环?
就因为全城公民的狂热追捧?
——他们要是信了这个就是见了亡灵了!
两国使臣恼怒之后又迅速冷静下来:雅尼斯·克诺索可不是天真热血的年轻人, 这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否则,以他们两大帝国的皇帝陛下加教廷枢机主教怎么会在克里特栽个跟头?!狐性多狡又多疑,没有得到实在的利益前,雅尼斯·克诺索怎么会贸然的伸出爪子?
两国使臣冷静的推理,判定克里特国王是以这种方式向唐人使臣示好,打的是感情牌,目的当然是在之后的结盟谈判中获得更多利益。
“……按情报部门给出的人物档桉,这位美貌非凡的萧男爵据说和帝国的储君很可能有情人关系,在唐帝国储君身边有相当的话语权;又说其人深具骑士品格:诚实,守信诺,重情。克里特这般行事就很有逻辑可推……”
“……雅尼斯·克诺索很是狡猾,开始就以‘朋友’名义相迎,又行亲密礼,唐人贵族一向好面子,爱讲个情面,加上情报中说的这位唐国使臣有着可与圣堂殿士相比的信誉忠诚品格——既然克里特已经是朋友了,之后谈事情就不能翻脸不讲情面。”
两位使臣心腹如果听到对方的话,一定会引为知己:几乎说出了同样的推测,除了个别称呼和语言用词的差异外。
这不奇怪,往年两国派使臣都是走过场,主要是宣扬帝国的存在感同时敲打克里特安守“本分”,今年却是身负重要使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人物担当使臣,能做这样人物的心腹,当然也是聪明人,对目标人物的性情行事做过反复研究,才能做出最合逻辑的推理。
他们相信任何人做事都要符合思维的规律,按此推理就能得出真相。这就是古希腊人提出的理性思维。尽管希腊帝国已经消亡将近两千年,并且被教廷和天园各种毁谤,但希腊人的逻辑思维却成了这两个帝国的“贵族思考”。
……
同一时间,乌古斯使臣回答心腹的疑问说道:
“这不奇怪。只要是‘这个人’,就要从最简单的方向想。”
和西洲使团官员的逻辑推理迥然不同,乌古斯使臣恰恰是从西洲人理智上排斥的“情理”来推测克里特国王的这番行事。
“大汗说过:对萧悦之不需要复杂,越简单、越纯粹越好,对她,只有两个字——”
乌古斯使臣粗糙有力的手握着黑狼皮望远镜,冰雪中狩猎练就的隐利目光盯着镜头那一边,就如猎人静静的盯着目标……忽然目光一顿,话音也顿了。
——王宫广场上的气氛又上了新的高.潮:继国王之后,王后伊文捷琳·卡兰德若·克诺索微笑着向使臣伸出了双臂。萧琰欣然一笑,抬步上前,和这位王国最尊贵的女性行了最亲近的贴面礼。广场四周十数万民众山呼海啸,人们已经激动得不能满足于跺脚敲臂了,纷纷跳了起来,高举手臂欢呼:“盖亚瑞托!”“盖亚瑞托!”……
乌古斯使团所有成员出使前都突击过简单常用的希腊语,这一句都听懂了,是“大地在上”,和他们说“长生天在上”是一样的意思。乌古斯人表达激越的感情时,都会大吼:“长生天在上!”使臣心腹“嘿哟”一声瞪大眼睛,感慨说道:“这海洋人比咱们冰原人还要热情啊!”他们乌古斯人只有对亲人才贴面,嘿克里特人比他们还热情奔放。又竖直一直耳朵听着,却听使臣的话突然断了,禁不住拧过头去着急问:“狼公,大汗说的哪两个字?对萧……哼哼要咋对付?”舌头能碎冰的心腹深觉“萧悦之”的音太难念打了个囫囵萧哼哼过去了。
使臣咧了咧嘴压下笑意,眼中见萧哼哼和王后行贴面礼后向广场民众举起了头上的橄榄花环,顿时引发更狂热的尖叫,心里嘿一声,道:“真,情。”唯真情以对才得心喜悦之。
这是大汗说的。
对萧悦之要讲真,讲情。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用在萧悦之身上不对,她比你想象中更聪明,比极北冰原上的蓝狐感知更敏锐,道心纯净心如明台,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诚挚还是算计,瞒不过她的心。
如罗赫熊不太能明白“道心纯净心如明台”的境界,忖量跟纯粹还不是一回事,他全身心追求力量那也是纯粹,怎么没有佛家说的“心如明镜台”?——当然这不妨碍他理解大汗的话。
和萧悦之讲真,讲情。
克里特王这对夫妇,迎面就道“朋友”,再“交腕”,又“贴面”,这不是跟萧悦之讲“真情”如罗赫熊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当毬踢。
心腹“哦!哦!”两声,一脸明白的样子,“我懂,大汗早说过,跟聪明人绕不过肠子就亮拳头,跟拳头打不过的就讲好兄弟喝酒吃肉泡女人。”大家有交情了当然不好意思动拳头了。
泡女人……如罗赫熊嘴角微微抽搐,大汗会这么说?这几字肯定是这小子自己加的,一时心累,别的心腹都是聪明机巧有眼色,他怎么就收了个熊一样的?……当然不是他这般“勇勐机警的北极熊”,而是树林里那种贪吃蜂蜜的蠢笨货色。
心腹瞪着眼睛又趴镜筒上了,嘴里嘀咕着,“我还是觉得阿尼于更美貌……”多丰满呀,像奶牛一样……
使臣斜过眼角瞥见心腹一脸荡漾的表情就很想一脚踹他屁股上!
你家阿尼于那种母牛也叫美貌?!腰比他大腿还粗!
“……唉,星辰殿这么强眼神却有些不好吧,只看脸好看不行,要有肉才……哎哟!”话没说完就被忍无可忍的上官一脚踢了屁股,“闭嘴!再胡说罚你三天不准吃肉。”
心腹一掌掩住嘴:……
明明是星辰殿的情人,说我胡说,谁胡说了!你们如罗家的近卫长官都这么说的。
……
广场上行交腕礼时,阿尔曼德、弗利亚几位西洲势力的代表贵宾已经由王宫大司祭和国务官迎接,从西边的宫门入了王宫。
他们或是和西洲两大帝国对抗的势力,或是和圣马诺教廷、真主教对抗的势力,虽然克里特是中立国,不受两帝国和两“圣教”辖制,但广场众目睽睽之下,又必定在欧罗顿和大食两使团的眼皮子底下,国王公然迎接他们这些“反叛军”和“异端”代表,两使团不跳出来生事才见了亡灵了。虽然他们并不惧怕两帝国使团生事,但今次来他们都负有使命,没完成前,不想生出无谓枝节,能低调就低调,现在还不到高调的时候。
弗利亚和奥特这两位红衫军的代表由国务官引领着,前往拉尼尔宫的会宾殿会谈,在那里王国军务大臣已经在等候。另一边,阿尔曼德、勒布雷、莫桑比克、尤里西斯四位道统势力的代表则是由王宫大司祭,也是王国长公主,国王雅尼斯的妹妹海伦黛·克诺索法导师引领,前往拉尼尔宫北面的王宫祭司殿会谈。
王宫祭司殿是王宫最高的建筑,一栋十三层的圆柱形祭神殿,四人在海伦黛大司祭的引领下,登向十三层,拜见常驻王宫的先天宗师,也是王国的最高神官——大祭司长。
一上去就见到了大祭司长。
她立在高大的柱廊下,苍远的目光俯瞰着远处人声欢腾的王宫广场;和克里特女性丰润健美的体形相比,她格外清瘦,一头赭色长发几至脚踝,穿着宽大的祭司长袍更显得瘦弱,但气息深不可测,如同大地一样广厚,望之油然生出厚博的敬畏感,不敢亵渎。“伊利亚特大祭司长。”四人上前尊敬的行了一个法师巫师礼。
“啊,年青真是好啊。”大祭司长的声音低沉悦耳,没有回头,目光望着广场欢腾的人群,微微一笑,说道,“很有魅力的孩子,是吧。”
“是。”莫桑比克大巫师最年长首先应答,黝黑的面庞上一脸肃穆,说道,“很不错的年青人。让人想起阿非利加大草原,广阔,充满活力,万物同长,有着无限的可能。”
大祭司长说的是萧琰。
莫桑比克大巫师回答的是萧琰,又不仅仅是指萧琰。
“啊,评价很高啊。”大祭司长低沉咏叹的声音像大地发出,沉浑震动在人胸腔里,她微微笑起来,回头看巫祭庭的大巫师,“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们的?”
莫桑比克大巫师的声音也很低沉,却是阿非利加草原部族的手鼓,沉浑又鼓动人心,“这是我灵魂的感知。”
巫师修灵,修感知,他的感知同时会被巫祭庭感知。
他说道:“也是我们巫祭庭的感知。”
巫祭,以灵魂祭于天地,天地馈赠以感知。
灵魂的感知给他们指明方向。
巫祭庭迈步毫不犹豫。
大祭司长当然知道,莫桑比克回答的,就是巫祭庭的意见;她这么问,是问另外三人——尤其尤里西斯。
奥术师公会和教廷、天园都是信仰对立的关系,不可能调和,只能为敌,必须为敌。
但亚述教却是至高神教的分支,虽然与圣马诺教廷分道扬镳,但仍然信奉的是至高神的教义,或者说,在对待远古巫族的问题上和其他道统有着严重分歧,因此在结盟上也态度暧昧。各派看在眼里也没有指责批判,至少明面没有,但现在——大祭司长以她之口,提出了告诫:
想清楚,看清楚。
这也是提点。
亚述教要有明确的态度,明确的行动。含煳不清,将不会有任何盟友。
尤里西斯没有恼怒。
大祭司长有这个资格,不仅仅因为她是先天中的强者,更因为她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人间行道者”。
大祭司长微笑看向另外三人,问他们:“你们一路同行,觉得这年青人如何?”尤里西斯大主教立即行礼做出回答,“虽年轻,实力却远在我等之上,如唐人谚语:后生可畏。更难得品格高贵,道心如水。我们期望有一日,美丽的西洲大陆如年轻的朝阳,万物相竞,缤纷有活力,生命如大草原,长青,向上。”
他这话在说萧琰,又不只说萧琰。
表达了他们亚述教的态度:必须推翻神圣教廷和天园,南北西洲才能各道统共存,相竞繁荣;打开天路,他们修行者也才有向上的天地。但是,他们也有顾虑。
……谁都想做草原上的长青树,而不是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大祭司长的目光扫过他,看向广场,似微笑又似没有笑,低沉悦耳的声音似咏叹,又似大地呢喃,“啊,道心如水啊。”
水利万物,而不争。
“是,道心如水。”阿尔曼德接过话。
法导师神情严肃继续说道:“宇宙无限,星空浩远,法师有限的生命致力于无限的法则,我们不惧追寻真理的途中止步于无尽的宇宙星河,但法师的生命不能浪费在无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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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是水;但大唐帝国如何?中洲道统如何?
广场上的欢呼声如海啸般传到了祭司殿。
大祭司长忽然微笑,道:“看来我一会是见不到你们说的这个年青人了。”
大司祭海伦黛目光望向广场,也笑了起来,回眸说道:“恐怕您今晚都见不了她了。”
……
王宫广场。
按照迎接使臣的礼仪流程,萧琰这会应该和国王王后在拉尼尔宫亲切会谈,然后前往圆柱形的大祭司殿拜见大祭司长,再然后是拉尼尔宫大殿的欢迎宴会……
但王城公民的热情已经如海啸无法退潮,一边高举手臂欢呼着“盖亚瑞托”,一边跺着整齐的步调,前面的人手拉着手已经踏上广场台阶……国王哎呀哎呀扭头,对萧琰说:“我现在将你带走估计盖亚节上一露面就会被公民狂扔烂橘子。”
萧琰哈哈笑,她在船上就听王太子说过:克里特人喜欢你,掷鲜花掷花环;克里特人讨厌你,扔鞋子扔袜子;克里特人愤怒你,一筐筐烂水果等着你——秋日正是克里特岛盛产橘子的时候,估计每家烂橘子都积了不少,这种狂欢节可不管是不是国王,扔者无罪。王后已经挽上萧琰手臂,兴致勃勃的对国王道:“亲爱的,或许我们应该将拉尼尔宫的欢迎宴会移到广场上。”王国最高贵的女人双目放光,“噢!十几万人的广场宴会!萧,这个主意很采是不是?”她用了一句唐语,目光热情诚挚的看着萧琰,征询她的意见。
萧琰哈哈纠正她说:“‘采’表赞赏时要单用,不能用‘很采’。”王后恍然大悟,“那采不采?”萧琰又想笑,刚想应声“采!”,忽然一道嘹亮的歌声,彷佛长号声般,极有穿透力的响在广场的欢腾中。
萧琰惊讶望去。
一位年轻健美的歌者纵身跃上了王宫广场西面的圆柱歌台,清亮高亢的歌声一出腔,就赢得了人们的欢呼狂噢声。
我觉得可以和天上的神仙相比 [注]
萧琰一愕又一笑。
年轻俊美的歌者遥遥看着她,弹着里拉手琴,引吭高唱:
能和你遥遥的面对面站在一起
看你微笑是这样的令人欢喜
噢,美神啊
你的眼神,使我的心
在我的胸腔中这样跳动不宁
哎呀!尉迟亭心里叫一声,这是表白?十几万的人王宫广场对着使臣高唱情诗?!哎呀!哎呀!他得记下来记下来回去向殿下说……使臣记室心里笑得要打滚,克里特人太有意思了,这比待在长安皇宫有意思。
两位副使互相对一眼呵呵而笑,大唐使臣能得克里特公民热情喜欢,甚美甚美。
广场边上整齐肃立在红毯一侧的大唐使团成员先是惊呆而后哈哈笑起来,互相你眼望我眼,大家意见一致,右臂举拳一齐大喝:“采!”
这是唐人喝彩的表达。广场上的歌者和民众虽然不懂其意思,但笑容和手势是不需要翻译的语言,周围手拉手踏步跳舞的公民都哈哈一声,跺足呼应一声“噢!”
歌者继续高歌。
……
“啊,年轻真是好啊。”大祭司长又微笑咏叹。
柱廊上的几位法导师都注意到——大祭司长这次用了“年轻”;前几次用的都是“年青”。
他们用的是法师语,巫祭庭称为巫语,和世间普通语言相比一个精奥就是不会有同音词汇,“年轻”和“年青”当然是非常明显的两个词音。
勒布雷从神识空间取出里拉琴就唱道:“年轻是诗啊,年轻是歌。年青是朝阳啊,喷薄万丈。”
……
能容纳十万人的广场当然不止一个圆柱台,也当然不止一个歌者,跟着广场四方十二根圆柱台上都跳上了歌者,第十三根圆柱,即立在广场中央的最大的圆柱台也跳上去了一位歌者——萧琰刚回头说“好!”是赞歌者唱得好,也是回应王后之前的意见征询,王后一边高兴点头对国王说“亲爱的,快快,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萧跳一曲了。”话音没落眼又一亮哈哈笑起来,对着萧琰后方举起手臂高呼,“阿瑞斯!来吧,歌咏者!”萧琰回头看去便一呆。
阿瑞斯托勒?!
王后一脸荣光对她说:“阿瑞斯是王国第一歌者。”那笑容神采彷佛歌者桂冠比儿子是个法导师更让母亲感到荣耀。
萧琰惊叹“呀!”一声,跟着一脸专注倾听的神情,王后笑得更容光焕发,亲切的挽着萧琰手臂向前走了几步,一边向阿瑞斯挥手,高呼道:“把奥普洛斯比下去。”
奥普洛斯就是第一位歌者,也是被克里特公民疯狂热爱的歌者。
阿瑞斯托勒已经脱下了外面的紫色希玛申,露出里面的白色希顿长袍,解了右边的扣针,袒露出肌肉健美的半边胸膛和右边胳膊,左手抱着里拉琴,从王太子变成了克里特第一歌者,王宫的侍从侍卫和大臣们都噢噢踏足助威。
祭司殿十三层的柱廊上勒布雷的声音吟唱到“年青是朝阳”时,这位歌者桂冠浑厚宏大的声音从王宫广场一波波传出,在柱廊上法导师们的“鹰眼”中,无形的音波一圈圈荡出去又回旋……
年轻的阿波罗啊 [注]
晨曦将你摇醒
你驾上太阳车,登上碧蓝的天穹
沿着山峦和海波开始漫行
生命的朝阳刚刚升起
……
年青的阿波罗啊
你站在天穹当中
拉开弓,光线是你的箭
射杀那喜爱黑夜、害怕白日的“欺骗”
有了你辉煌的光线
万物竞长的大地就生气勃勃
天地充满你光辉的存在,而雾气
让开路,人们拥抱青绿的大地
……
“可恶!”
欧罗顿使臣心腹勐然气恼的叫一声,放下镜筒一脸阴霾,彷佛蒙上一层雾气。
“这是含沙射影!”
大食使臣的心腹拍着窗怒道,眼中寒光闪闪,如果目光是箭,那王太子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喜爱黑夜、害怕白日的“欺骗”……
雾气让开路,人们拥抱青绿的大地
谁是“欺骗”!
谁是“雾气”!
这分明是含沙射影!
影射圣教蒙骗世人!
影射帝国是笼罩大地的黑雾!
可恶!
可恨!
可杀!
……
柱廊上勒布雷的歌声和着歌者桂冠的歌:“年轻是生命的华章啊,志气和理想刚刚开始。年青是蓬勃的朝阳啊,勇敢上升。没有犹豫,没有动摇,破开雾气,露出天地……”
……
王宫广场上欢呼齐声唱起了“阿波罗啊,年轻的神!你的眼神照亮了我的心……”
欧罗顿使臣和大食使臣都没有说话,只是冷静锐利如鹰的视线盯着镜头那边,盯在王太子脸上,又逡巡着,扫寻人群中大唐使臣的脸……
萧琰在大唐女性中很高,即使在大唐男性中也是显眼的,但被身材普遍高大的克里特大臣和侍从围成一圈簇拥挡着,就不那么显眼了,但使臣如鹰的锐眼还是盯住了她——她的脸色专注,目光看着歌者,眼神明亮,灿然若光,让人想起歌中“年青的阿波罗”……
使臣眯了眯眼,目光更锐,如箭簇淬着冷光。
萧琰蓦地抬眼,然后再回头。
“啪!”
“啪!”
两处拱形窗下先后响起两道脆音。
大食使臣和欧罗顿使臣手中一轻,脸色铁青又带着心悸的看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粉灰从两手和指间落下。
两位使臣手中的望远镜已经成了房间的灰尘。
两位使臣心腹都嘶了口气。
——隔着两里远,只是一个眼神!
如果想要杀了他们,岂不是也只需一个眼神!
大食使臣挥手拂去尘灰,冰冷的眼眸看了广场一眼,说道:“言语的毁谤,轻如尘沙。在真主的光辉照耀下,无所遁迹。我们首要警惕、要消灭的,是这种对手。”
“是,马提姆将军。”心腹垂首行礼,从窗口见到情况立即奔过来的使团属下也垂首行礼,应声坚定铿锵。
“真是敏锐……暴力呀。”
相比大食使臣的冰冷铿锵,欧罗顿使臣显出伯爵的优雅,呵呵一笑,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袖,抬头对心腹书记官和奔进来的使团成员微笑说道:“看到没有,我们最可怕的对手不是言语上的。言语上的毁谤咱们帝国的马蹄就能将之践踏。阿波罗?呵,世上只有一位神的光辉。”他抬手在胸前优雅的划个十字,“最可怖的对手,是不动舌头动手。喔不,咱们的对手只动了一个眼神。诸位,知道我们此行的任务是多么严峻了。年青人们——我们的意志永远年青,无所畏惧,为了帝国,不惜一切完成任务,至高神在上。”
众使团成员肃然应道:
“为了帝国!”
“不惜一切!”
“至高神在上!”
426、第四二六章 还不够强
“有意思。”乌古斯使臣喃喃说道。
用对大唐使臣唱赞歌、情诗的方式, 表达了克里特人的意愿。
就在欧罗顿和大食使团的耳目下, 听出来又如何?这就是人家克里特人的传统,追逐美人,爱慕美人,歌颂美人,你还能不让人家表达对大唐使臣神一般美貌的歌咏爱慕了?若说影射教廷天园的信仰欺骗和两个帝国的唯我统治克里特王国会认吗?
乌古斯使臣默默嘿然一声。
这些海洋人可一点都不老实,精明着呢!
这不, 立刻就得了萧悦之的回报。
——当萧琰抬目看去那一眼时, 乌古斯使臣没来及反应,但紧跟着她扭转头一眼, 这个当时颇让人诧异的动作,立时让有心人如乌古斯使臣等领会到,神识随即放出跟去, 就“看”到了欧罗顿使臣碎镜成灰的那一幕;而之前抬目那一眼必是大食使臣遭到同样境遇。
这是威慑!同时, 将两国使臣的敌意和焦点转到自己身上,澹化他们对王太子那首赞歌引发的愤怒;其三, 借此向克里特王国表达了大唐帝国结盟的坚定意志:不惧和两大帝国撕破脸硬干。
这就是友好的交腕礼后再现铁腕。
说到底, 实力才是结盟的最强保证。
这果决的出手, 体现了情义又展现了实力, 果然聪明。
还有感知比以前更敏锐了:那么远的距离,是用望远镜,不是用神识也不是用真气,就目光中流露点杀意……就被逮着了!真个比极地蓝狐还蓝狐。
如罗赫熊暗自庆幸自己目光中没有恶意。至少,乌古斯和大唐现在还是盟友。而他和萧琰, 也还是盟友。
就如大汗说的,萧悦之这种人,交朋友比做敌人好。
……
不得不说,如罗赫熊体壮如山心却细如牛毛,对萧琰行事的推测对了大半,但“其三”却不是萧琰想的,她来到大西洲就是大唐帝国的诚意,不需要再展现结盟的意志。
她的目的主要是震慑。
只有以实力震慑对方,对方才不敢轻易出手。
两国使团一定会采取手段破坏结盟。怎么破坏?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刺杀她。
到目前为止,双方都在遵守规则,无论是潜规则,还是明面上的规则。
在达达尔海峡,对方如果派出洞真境法师围杀她,这也在明面规则范围内,但对方没动手,就是顾忌她的实力,在海上反而不是有利地形。之后除了更周全的围杀计划外,也有可能采取刺杀。但在克里特岛上,想用众多洞真境法师围杀她显然不可能;而要破坏大唐和克里特的结盟,以及破坏大唐和西洲各反抗势力的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刺杀她这位使臣。
刺客最擅长的是隐匿气息和出其不意,出色的刺客能够忽视等阶,刺杀比他修为高的目标:一个洞真境初期的刺客很可能刺杀掉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的宗师!如此推测,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的顶尖刺客也就有可能刺杀半步先天的宗师。萧琰可以确定,岛上必然隐匿着这样的顶尖刺客。
刺杀有很多方式,有长期忍耐等待最佳时机务求一击必中,也有频频刺杀让对方疲惫松懈的那一刹,顶尖刺客再出手一击必中。
萧琰不惧刺杀,更希望是前一种;若是频繁的刺杀,很可能让她身边的使团成员,以及这些和平、热情的克里特人遭受池鱼之殃。
而对方很可能采取后一种方式:即使杀不了她,也要杀死她周围的无辜民众,造成岛上的恐慌蔓延。
生命对谁都是宝贵的,克里特人再喜欢她也经不起“和大唐使臣在一起就会死”的恐怖刺杀,多来几次这种死亡事件,王城公民就会很自然的心生恐慌,不敢靠近大唐使团,这未必会破坏结盟,但对结盟士气肯定是有影响的,更主要的是,萧琰不想伤及无辜。
她这番出手震慑,至少会让对方行动谨慎。
——如此敏锐的感知,刺客出手的一刹那就很可能暴露,频繁刺杀的计划也可能不会成功。
萧琰要的就是对方这种顾忌。
……
勒布雷的歌声戛然停止,手还按在里拉琴上,滑了一个音,又继续唱道:“……美神啊,你的灵魂,比水晶还纯净,通透光明,世间一切阴影都显露……”
他们修行者的修为越是高深,越能感知神识、元素和气息的波动,欧罗顿使臣和大食使臣都是法导师,用精神力或施加法术的目光就能清晰观望广场,却采用了普通人的望远镜方式,就是因为“纯物质”方式不会产生精神力和元素波动,引起观察目标的注意。
但相距两里的“普通注视”仍然让萧琰感知到了他们目光中偶然流露出的恶意或者杀意。
这就不是神识的敏锐了,而是身体的感知能力强大,譬如蓝狐这种最机警动物的天赋,也或者是修行者心灵的感知,勒布雷更倾向于后者,西洲法师称为“灵魂之眼”。在灵魂之眼下,很难有什么能瞒得过它的感知。当然,灵魂之眼也是有距离的。从萧琰故意显露的来看,这个距离至少是两里。勒布雷弹着里拉琴唱得快活,这要刺杀琰君的难度可就提高了。
阿尔曼德也微微点头。
尤里西斯大主教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
比起萧琰被刺杀的可能,这位亚述大主教更关注萧琰出手体现的实力,凝目沉吟道:“真气入微?还是神识?……”他抬目扫过另外几位法导师和大巫师。
包括海伦黛大司祭在内,三位法导师和一位大巫师均目露沉吟之色。
相隔二里,只毁镜而无损握镜手指半分,这种入微操纵他们这几位洞真境大圆满级法师也都能做到,但要做到如此的举重若轻并迅捷到让两位洞真境大圆满级的使臣来不及反应,在场的四位法导师和一位大巫师都自忖不能做到,虽然那两位帝国使臣在他们眼中是“堆上来”的法师,基础不夯实,实力也不如正统法师,但毕竟等阶在那里,而萧琰出手的那两眼,他们五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神识或者真气的波动!
连他们凝练的神识都没有察觉到,何况两位使臣,如果是要那两位使臣的命……那也就是一眼之间。这的确是达到震慑的目的,让人心悚至极。
如果是他们,也只能凭刹那间对危险的本能感知,避过去或做出反击防守。但这种让他们察觉不到的进攻方式,才是威胁的根本,如果连续攻击……几位法导师都面色凝重,目光不由看向大祭司长,流露出求解的表情,这么好的请教机会,当然要抓住。
大祭司长微微一笑,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表情,“果然是个不错的孩子。——这是意。”
海伦黛常年侍在大祭司长身边,最是熟悉她的语气,这句“不错的孩子”应该不是赞萧琰的实力,而是指她出手的目的?
后一句则是回答五人的疑惑了。
“意?”海伦黛顾不得多思大祭司长的语气,和阿尔曼德几人一样陷入了沉思。
莫桑比克大巫师最先领会,微微点头,面露噫叹。
相比法师们修行规则,以推理构建法术模型,巫师们更着重心灵对规则的感悟,也更能理解中洲道统的“意”。
“……意念?”阿尔曼德说道。
对于西洲法师们来说,精神力、神识、意念,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达,但在中洲道统中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意念,按阿尔曼德这些西洲法师的理解,就是意象,意境,或者说,域。
大祭司长微微一笑,“意。”
是意。不是意念。
四位法导师面面相觑,而后目光一齐看向面露微笑的大巫师。
“心之所想,意之所达。”
莫桑比克黝黑劲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
四位法导师:“……”
在法师的规则世界中,心是不能想的,想是大脑的机能,心脏只是物理机能,泵送血液的中枢;但在中洲道统中,心不是物质,而是有极深的内涵。法师们从不讲法心,但中洲道统说“道心”,而且是修行者的根本,这是法师们很难理解的。以他们构建法则的逻辑推导方式,“心之所想”应该是“脑之所想”,但想法必须要用精神力或者法术为手段去实现,脑子想一想,事情就成了?……法师们:呵呵。
几位法导师暗中思考着脑海构建精神力域的可能性。
又与修灵魂之域的大巫师热烈讨论。
大祭司长只微笑听着,柔和的目光仍然看向广场。
……
王宫广场上侍从们有条不紊的迅速穿梭,很快将广场布置成了宴会场,经验丰富,显然举办露天宴会不是头一回。
迎接大唐使臣的拉尼尔宫宴会改在王宫广场上,也不是头一回,在国王雅尼斯的记忆中,最盛大的当属忒拉西乌斯国王当政时:三帝国协议的中西洲自由贸易通道开辟,一直延伸到黑海和爱琴海的争端海域也在大唐帝国的协调下辟出公共海域为自由贸易商道,身处爱琴海南端的克里特王国直接受益,那年夏月大唐高宗皇帝派遣祝贺奥林匹亚节的使臣到达克里特时,忒拉西乌斯国王就在王宫广场为使臣举办了盛大隆重的欢迎宴会,全城公民在广场上大街上跳起圆圈舞,歌声不停,酒宴从广场摆到大街上,全城公民狂欢三天三夜……盛况记于王宫的史册中。雅尼斯有些遗憾的说道:“双鹰在高空盘旋,地上的人们载歌载舞,目光仍不能忘了守护。”那种狂欢无忌的盛况眼下是不能实现了。
萧琰回答道:“国王陛下不必遗憾,盛况还会再有。那时,不止三天三夜,长鲸安卧,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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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大笑,举杯,“年年岁岁。”
萧琰微笑,举杯,“岁岁年年。”
帝国和王国的结盟就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中默契达成。
至于细节当然是王国大臣和两位副使磋商的事。
……
广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
公民们手拉着手,在广场上围成了一个个圆圈,广场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广场下的街道上也是一圈又一圈,分成大区,由广场圆柱台上的歌者领唱,男女老少应和,脚飞起,裙摆和袍摆飞扬,这就是克里特的“踏歌”,唐人称为圆圈舞。大唐使团成员都学过,到克里特不跳个圈圈舞,就像到大唐不踏歌一样,怎么可能呢?
除了重要的留守人员外,全城三十多万公民几乎都参与了进来,一圈又一圈,以国王王后和萧琰为中心,如迭起海潮一般,一潮起,又一潮退。
从上午到中午到晚上,人们踏歌、饮酒、用食,欢乐得不知疲倦。三十多万公民都和萧琰共踏歌,每一浪“海潮”,就是一圈不同的公民,不拥挤,不抢位,热情又井然有序,显然是有组织的。但在萧琰的眼目神识下,并没有官员去组织,也没有侍卫维持秩序——当她笑着同意王城公民的圆圈共舞邀请后,公民们就欢呼着,然后各处就有公民代表出来指挥,很快就有了层次分明的踏歌圈子。
这让她很惊讶!
大唐的军队有这样的纪律和高效;大唐的士人也能很快选出代表形成秩序;但大唐的普通百姓,即使是礼仪平均素养公认最高的帝都百姓,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静有序的公选出代表并形成井然有序的队列。
雅尼斯国王说:这是按街分大区、按宅号排序分小区,无论集会还是选举,都是如此,公民早已经做习惯了。
圆圈舞的每一圈都是五十家,当处在街道上时,这个大圈分成了相邻的十几个小圈,踏上广场上,就汇合成了大圈;而在这个大圈中,又选出了十九、二十九或三十九人,排成两列,就是萧琰笑说的“心甚美”的代表,在圆圈内和萧琰跳复杂的穿梭交错舞。
这些代表是由公民自发选出的,国王说,十六岁是拥有选举权的起.点。萧琰发现,每人的意见决定都相当迅速,显然对于“心甚美”——“美德”的选举相当熟练。国王说,王国公民从三岁起必须识字,开始心灵教育,六岁起颁发公民手册,德智体美就是克里特要求的公民四项,任官和任事的选举都是按公民四项进行,其中“美德”居于首位,经常有这样那样的选举,美德都少不了,同一街区谁“心甚美”,大家都心中有数,选举起来当然快。
萧琰由衷赞叹。
这是不同于大唐的民治方式。
但显然对公民的素质要求很高。而克里特几百年前就已经实现了全民教育,从三岁的童学到二十岁的大学,都是王国免费;而这,大唐还做不到。
帝国太大了。
不像克里特,国小,人少,兼且人人富足。
有了物质的富足,才能更多的追求精神。
和萧琰跳圆圈舞的每一位公民她都注意到,内外都穿着丝绸或细亚麻衣衫,足上是系带的丝鞋,稍次也是细麻鞋;而大唐很多百姓穿的十几二十文钱的粗布衣和粗布鞋在这里看不到。
大唐,第一富国,还不够富。
或者说,还没有达到藏富于下民。富,是在上民和中民中,这些人,是少数。
更不用说克里特王国的公民素质,“德智体美”,这在大唐,是对士人阶层的要求。
大唐,也还不够强。
能成为士人的,仅仅是少数。
如果大唐多数百姓都能达到“德智体美”兼备,大唐,这才是真正的强。
萧琰想起高宗皇帝说的和合,和希腊帝国的先哲说的“心灵和体质的和谐发展”,是异曲同工,有相通的内涵。
就像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伟大帝君和伟大圣哲的思想,在智慧的星河中,也是相汇的。
但很快萧琰就没有了“心灵和体质”的思考,她的全身心已经投入到踏歌的欢乐中。
尽心尽情,才是真意。
……
柱廊上,四位法导师和大巫师关于脑海精神力之域、心灵之域的讨论还在进行,因为激烈移到了祭司殿内。直到祭司殿响起浑厚辽远的午钟,大祭司长照例做午祷,几人才停了下来。
大祭司长登上白色的祭台,平静的颂念。
浑厚广博的神识在这一刻蔓延整个王城,如同人们脚下的大地,沉默而又安静。
当王宫祭司殿的午钟响起,整个王国大小神庙中的午钟也在同一时间敲响。王宫广场上,众歌者的歌声都转成了《大地颂》,三十几万人的合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使团成员们也加入到其中。
一刻钟后,大祭司长结束午祷。
王宫广场上的歌声焕然一变,又转回了歌者的自由发挥,活泼,轻快,热情,还带有竞歌意味,人们一边勾足踏舞,一边哈哈笑的跟着唱,又有喝彩声,打气声;王宫侍从和着歌声踏着舞步,在宴区来回轻盈穿梭,托盘中的酒食却纹丝不动,引得使团成员脱口道“采!”……热闹难以言表。
海伦黛领着阿尔曼德四人告退。
大祭司长仍然坐在祭台上,安静又沉默,目光似穿过祭殿望向广场,又似辽远到了天边,温和又难以言喻。
……
正午到夜幕到深夜,人们欢腾不休。
萧琰一直觉得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沉默又柔和,宽厚又辽远,没有恶意或者善意,也不是观察或者审视,只是静静的看着她,让她油然生出一种行走在月光下的大地中的感觉。月光,就是这样安静沉默的照着大地,无所谓忧欢,也无所谓悲喜。
萧琰觉得,这道目光也是没有感情的。
……或许也有感情。
就像月有阴晴圆缺,大地有脉动起伏,那种感情,不是对她。
她想到一个人。
心里喃喃念出。
——伊利亚特。
……人间行道者。
427、第四二七章 王叔文的思考
深夜十时, 已经是大唐的人定时分, 王宫广场的欢迎宴会才结束。萧琰率两位副使向国王王后辞别,临行时对国王说道:“明早琰可有幸,拜见大祭司长,请教修行?”
她说“请教修行”,这就不是以使臣的身份,而是以修行者的身份, 洞真境宗师拜见先天宗师, 这很正常。
国王微笑回答她:“大祭司长已经知道你的到来,说:盖亚节后再见。”
……盖亚节后?
萧琰有些疑惑, 她并不知道大祭司长这是临时改变的主意,只是确定大祭司长一直在注视自己,既如此, 为何要到大地节后再见?这其中有什么深意?
联想到这位大祭司长的身份, 萧琰就觉得必须要多想,这句节后再见不可能是没有意义。心中一边忖着, 一边微笑应下, “如此, 琰静待节后。”
国王又说道:“使团一路辛苦, 明日上午可以好好休息一下。”邀请萧琰和两位副使明日十一时于拉尼尔宫共进午餐,“只是家宴。”国王微笑说道。
萧琰和两位副使心领神会,均欣然一笑应下。
大唐使团整齐列队离开广场时,很多公民还没有离去,与王宫侍从一起将垃圾分类, 整理桉椅器具,清扫广场,安静又有序。
萧琰问送行的王太子:“这是交待的?”王太子说道:“这是王宫宴会,清扫是王宫侍从的职责,王宫宴事厅无权吩咐其他公民从事。留下的公民是自愿的,或是王宫附近大街的,或者明日不必早起的。《克里特法典》规定王宫广场属于全体公民,所以维护广场的整洁,公民都认为是自己分内事。”
是自己的东西当然爱护。
使团官员心里想道。
但所有者多了,不是自己一家的,也未必会爱护。
帝都长安的街道也是便利全长安百姓,但在上元夜这类全国狂欢节之后,也未见多少百姓自动留下来清扫街道。
王宫广场跟长安街道也是一样的属于很多人,但两国百姓为何有这样的差异?难道大唐帝都的百姓还比不得一个小王国的百姓?
使团官员心里都在思量,一些聪明人已经若有所得,但跟着微微皱眉心里摇头,想来又遇到了难点。
马厩就在广场下,使团齐齐上马,随王太子为首的迎使团前往迎使会馆。一路上,都能看到离去的公民手中都提着不同漆色、形制一样的垃圾桶,经过街道垃圾箱时就按漆色置入,垃圾箱内外都很干净,垃圾桶搁放整齐,没有随手乱扔的。又看到街道上都有人在打扫,只有少数人穿着清扫工的衣服,多数都是踏歌结束的公民,见到使团行来纷纷停下,热情挥手打招呼。
使团成员都露出微笑点头回应。
有人惊讶问:“这也是自发的?”
出使过克里特的成员都习以为常的点头,“每逢节日、集会都是这样。”
众人都流露出惊讶赞叹之色,这太难得了。
克里特迎使团的官员说:克里特人从小就接受这样的公民教育,已经成为习惯了。
左副使王叔文感叹道:“正是习惯才更难得。”
当一种行为成为人的习惯,就如同唐人吃饭习惯用箸一样,不觉得这是规则,也不需要道德法律去约束,自然而然。这就是治国最高追求的“垂拱而治”了,不治而治。王叔文心里感慨,赞道:“贵国的公民教育很有成效。”
王太子回应道:“大唐的士民教育和国民教育也很不错。”
王太子说的不是客套话。
他还是王子时也和父亲一样去大唐读过书留过学,在长安的官学上了两年,私学也上了两年。官学又分甲等乙等,甲等实施“士民教育”,乙等实施“国民教育”,能考进甲等官学的都是优秀学子,而从甲等官学合格毕业的学子,无论是做官或做技术研究或做学问或做其他行业,都是这个帝国的精英阶层。按阿瑞斯托勒的理解,这就是大唐的精英教育,比国民教育这种普通教育学的内容更广、更深,当然要求也更高。
阿瑞斯托勒也曾在孔子学府和墨子学府这两座大唐有名的私学各上了一学年。大唐的私学和官学一样,最低必须实施国民教育,而有条件的私学都会申请士民教育的资格,按学生的资质分班,优秀学生施以士民教育,普通学生施以国民教育。
阿瑞斯托勒在大唐学习四年,对这个帝国的教育有相当的见解,他认为大唐的士民教育是培育帝国各行业的栋梁和引领人才;而国民教育出来的优秀学子将是这个帝国的中间力量;接受国民教育出来的普通学子则是这个帝国庞大的基层力量,他们具备基本的国民素质,从小培养对帝国的忠诚、荣耀和责任,拥有知识和改变命运的进取心,比起没有接受国民教育的民众,他们更会学习思考,更有创造力。如果有上千万这样的国民,阿瑞斯托勒认为,大唐帝国厚积薄发的爆发力必定是举世骇然的。
但他又认为,大唐帝国的国民教育和他们克里特的公民教育相比,还是差了一些,唯有针对精英的士民教育可堪相比,但克里特的公民教育是面向王国的全体公民,而不是少数人的精英教育,从这方面来说,大唐的士民教育又比不上公民教育。王太子内心中对于克里特持续一千六百年的公民教育相当骄傲。
王叔文笑呵呵说道:“两国教育,各有千秋。”他心里也在比较,
王叔文曾经做过文教司的郎官,对大唐的两种教育比使团其他官员都更清楚,对比思考也更深入。他认为大唐的士民教育不需要和克里特王国的公民教育做对比,帝国的精英教育不是一个王国的全民教育可比,首先培育的目的、对象就不同,没有了对比的基础,比较起来就无太大意义。
王叔文比较的,是大唐的国民教育。
大唐的国民教育也是面向大唐全体国民,这和克里特的公民教育有共同的基础,也就更有比较的意义。
但大唐的全体国民和所有百姓不是一回事,高宗皇帝的《国民诏》定义很清楚:
“国民,享有帝国庇护生存和发展之权利,同时承担帝国兴亡之责任……”
也即是说,国民是帝国优先保障生存和发展权利的百姓,军人、官吏、士人、学子、纳税的农工商户和其他从业者,这些都是国民。而不在帝国免税范围内又没有从事职业向帝国纳税的,就只是大唐籍百姓,而非国民。
国民享有更多的权利,相应的,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这就必须进行统一规范的教育,不能由民间的塾馆书院等乱教随性而教或只做“应科举”教育教出些不通世务不能干实事的书蠹。
这个“统一规范”就是礼部制定、政事堂审核颁布的《士民教育纲目》和《国民教育纲目》,所有官学私学都必须按照《纲目》规定的学级对应的科目课程进行教学,所有教材都是礼部统一编撰后由礼部、国子监、太学辖下的印书局印刷发行,确保教材的统一、准确和权威,不允许各书院各学派各经义大家教授自己诠释的教本。
这就是统一思想。
但跟大秦始皇帝的焚书坑儒统一思想和大汉武皇帝废百家独尊儒术统一思想不同,《纲目》列的学科条目繁多,远不止经史子集,包含了诸子百家和理技百科,但每一本教材的内容,经史子集类的注解都必须是唯一的,《易经》只能是官方注解的易经,《论语》只能是官方注解的论语,诸如此类等等,其他注解版的经史子集都会列入“野本”,不禁私人阅读,但不允许在学堂教学,科举也不会采纳这些“野本”的注解。而不列入科举参考,就不会有学子关注,除了学者做学问对比研究外,这些注本不需几年就会消失于流通中,不论曾经多么出名,都会成为一堆故纸。
所以当年政事堂颁布《纲目》后,各家学派、各经义学家为了争夺纲目教材的编撰可谓打破了头,文史记曰“纲目争鸣”,这是第二次百家争鸣,但激烈程度、参与范围之广远超过春秋战国时期的第一次百家争鸣……最终出来的教材是集百家之大成,去芜存菁,淘汰陈腐。
各学派也在这次百家争鸣中重新审视、诠释自己的经义,更多回归到经义创始人创建经义时的时代背景和当初目的,深深挖掘隐藏在文字之后的意义、内涵,更深入的“知其所以然”而不是以章句为解,结合时代的变化,大唐的国情,帝国的需要。
而经义革新又引发了大唐诸子百家对学派思想的审视,冲撞,融合,从高宗四十二年到世宗十五年,持续二十三年,以道儒法墨为首的诸子百家都有了大变化,强国富民,文明道德,繁荣安定,和谐大同,这是不同学派共同的理念。唯有教育才能传承理念和思想,诸子百家响应世宗皇帝的《兴学诏》,踊跃争先投入兴学中,或进入官学任教,或出资办学,由此带动了民间办学的热潮,各类夜塾学馆技校都兴起,国民教育全面推开,这就是世宗时期的“国民教育大时代”。
王叔文对国民教育充满了感情,同样,对创建国民教育的高宗和全面推行国民教育的世宗也充满了感情,他认为这是比科举更伟大的创举。没有国民教育,就没有大唐腾飞的根基,也没有他们这些众多平民子弟“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如果说科举是为寒门子弟架了一座通天桥,那么国民教育就是一个平台,它不是通天路,但它更广阔,起|点也低得多,不需要平民子弟经过千军万马的搏杀就能够登上平台,获得知识改变贫穷和愚昧延续的命运。
王叔文就是百万平民中改变命运的一员。
他姓王,但跟高门士族琅琊王氏没有半分关系,是实在的寒门出身,祖上往上数三代,都是国民教育出来的普通士子;往上数到第四代,王家还是越州山阴县的下等农户,因为受惠于昭宗时期普及到亭的国民教育,王家的孩子才能完整读完五年亭学,到下一代也即第三代,王叔文的曾祖父考上山阴县的县学,王家才有了第一位士籍。
如果没有国民教育三年、五年、七年的免费教育和下户助学补贴,他们王家不可能供出这么多读书人;而没有国民教育的教学资源和质量,以他祖父和父亲中人偏下的资质,按以前私塾的教学,就算有钱供出来也就是多读几年书,能不能考入州学都难说,更不可能做到州学博士和司业;他王叔文也不可能因为国民教育的体制考入太学,以甲等学业经部试录官,二十年仕途累进,做到从四品上宗教司少卿,而他才四十岁,还有更锦绣的前程。
像王叔文家里这样的,只是大唐帝国持续两百多年的国民教育的一个剪影。无数的剪影融汇成了大唐澎湃向前的血管动脉。
但帝国维持这样的国民教育必定是巨大的投入,而国家财富的累积不可能一蹴而就,此长彼消,必定延滞其他方面的发展。王叔文曾在户部任郎官,接触到帝国预算和支出,就十分清楚了每年的教育经费是一个庞大到惊人的数目,其中免费教育经费和助学补贴就占了很大份额,如果这些支出投入到军器监和研究院这引起地方,帝国的军事和技术可能会更上几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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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看得清楚,在他之前,帝国高层早就看得清楚,这让国民教育往县以下推行以及免费教育年限的增加、增大国民教育权利等受到诸多阻挠,有来自世家的,也有来自从寒门转为书香望族不再需要借助国民教育之利的,都认为推行的步子不用这么大,可以缓一缓、慢一慢。这些理由的确充分,也并不是全从私利出发,但朝廷仍然坚持了下去,这是王叔文洞悉这些详情后更加感激的原因:这样的帝国,值得他们终身奋斗。
王叔文心中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进取心,将帝国的强大和自身的前途融合在了一起。而这也是经历了帝国士民教育和国民教育出来的士人普遍具有的特质,王叔文心想,这就是大唐的国民教育和克里特的公民教育最大的不同。
“帝国兴,国民荣;帝国弱,国民耻。”“国家虽安,忘战必危!”——这是大唐的教育,以荣辱感,使命感和忧患感为根旨;以“忠诚,荣耀,勤奋,进取,创造”为思想核心,辅之以礼仪品德教育,和克里特的公民教育相比,大唐的读书人更具有勤奋、进取精神。
王叔文摸出袋表看了一眼,已经是人定二刻,这些清扫街道的公民还是不慌不忙的,干起活来有种散漫感,若是唐人必定是利索的,只需三五人半时辰就能扫完这条大街,但这条街上聚集了大约三十公民慢悠悠的估计要干一时辰。
王叔文深信勤奋的人才会进取,懒洋洋、干活散漫的人怎么会积极进取呢?只会让日子过得悠闲。他心里是不认同小富即安的,思忖克里特王城这些公民颇有“富足而安”的心态;大唐的国民如果都是这种心态,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开拓、进取的帝国,更不可能引领世界。
不过,克里特和大唐不同,它是海洋小国,处在两大帝国的夹心,太“进取”早就亡了,只能富足而稳。长期的安稳,养出散漫的公民性格就不足为奇了。
由公民性格王叔文又想到大唐的国民品性,唐人也是善良热情的,也自觉遵守伦理道德,但其他道德却是要培育。如果唐人主动留下清扫大街会被赞扬有德,但也会被个别人嘲讽“出风头”;然而在克里特,却是司空见惯的,大家都认为是公民应该做的事。
这是克里特的公民教育胜过大唐的国民教育的地方。
品德不是人人都有,但公民道德却是群体规范,当规范成为习惯,就是自觉行为。品德不好培养,习惯却可以强制形成。王叔文思忖着,高宗皇帝说的“礼仪国民”,应该就是品德国民和规范国民的结合,而后者更容易养成。这种“公民道德”的教育,或许可以引入大唐的国民教育中。
王叔文一边思忖着一边徐徐而行。街道很宽阔,但使团行得并不快,一是有公民清扫,二是不断有公民打招呼。萧琰和王太子边行边谈,从克里特的公民教育聊到大唐的教育,从公民道德聊到习惯、礼仪、法律,等等,行到王宫东部的迎唐使馆时,已经是深夜子时了。
迎使团的一部分官员留了下来,方便和大唐使团官员来往,加深了解。各人洗漱安顿后多个房间的灯仍然明亮,使团官员多数在写札记,整理今日的见闻和思考。萧琰打了锻体拳后才洗漱,在灯下写完札记,又思考大祭司长说节后再见的用意。
重点是“节后”——从明日起到大地节还有四天,这四天要做么?或者要发生什么?
萧琰想了几点,都不能确定,遂不强求,将之搁下。取出信笺,静下心来,继续给沉清猗写信,写到歌者赞歌时她唇边噙笑,眸光柔和,笔锋墨色迤逦,清丽缠绵如曲江碧水:
“我觉得,你就是天上的神仙……”
在萧琰心中,神仙不是霸气强大,也不是冰冷无情,而是澹然克制,就像沉清猗那样的。
你就是我的仙。
她在心里说道。
***
繁星满天,星空下皑皑白雪,蒙蒙雪光将星河也映得清冷。
军营哨塔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雪亮的灯光刹那间将雪地映白得刺眼,更增几分寒气。一队队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护目镜的巡逻兵踏着雪地走过,发出嚓嚓的脆硬声音,偶尔踩中一截枯枝,嘎嘣一声断裂,给寒夜又添几分凛意。
“我怎么觉得……今晚不太冷了?”
一个巡逻兵忽然低声说道。
巡逻完一圈,他身上还是暖的,脚心有一团热气,让他觉得踩进三尺深雪里也不会冷。不像以前,出了帐篷巡完一圈脚就开始凉了,雪地靴也不抵用,巡逻一晚上,整个身体都是凉的。他们选拔进巡逻队的还都是明劲或暗劲武者,身体强健,抗寒,若换了普通士兵,在这寒风劲烈的雪原深夜巡逻两时辰就得冻成冰棍,穿鸭绒袄子都不顶用。
走在他前面的巡逻兵低嘿一声,“今晚气温零下五十度,比昨晚还冷一度。不太冷?你是吃了□□吧?”
先前说话的巡逻兵眉毛皱着,说话时心中似乎就已想到什么,正要回答,看到队官冷肃的目光扫过来,那话就憋了下去,心中却翻滚着不能平静,连血液都滚烫起来。
军营中央,巡逻更频繁严密,几个队伍交叉来回,巡逻的声音却是静悄悄的,尤其巡逻到中央军营的南面,临近一圈拦马刺为栅栏隔出的帐篷营时,亲卫担任的巡逻队都放轻了脚步,小心的注意脚下,避免踩到雪里枯枝发出声响。
“栅栏”营内,最中间的一座大帐篷里面,外间房的灯还亮着。
沉清猗解了髻,长发散着,清冷的眉目略显柔和,但因专注而更沉静,毛氅搁在了一边,道袍下纤细的腰身笔直,盘膝坐在栅足桉前悬腕执笔疾书,笔锋扫纸而过,毫不停顿,因为写得疾,字迹十分潦草,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认得,几日思索的难题终于突破,思绪如泉喷发,不容手慢半分。座钟的时针渐渐指向子时,她的笔锋微顿,清冷的眉锋微蹙,沉眉思忖一阵,忽然搁笔起身,走到帐篷中央的丹台前。
军中特供的电池灯明亮而稳定,悬挂在帐篷上方,将下方的白色石台照得雪亮。三丈长宽的巨大丹台上放着各种器皿,有刻着阵纹的青铜和紫铜丹鼎,都连接着符纹温度计,有纯净透明的玻璃瓶和不透明的金属圆肚瓶,有的和丹鼎相连,有的搁置在阵纹中,还有一列列的硬木管架,搁放着不同标号的玻璃试管和耐高温低温的不同温度计,也有各种材质规格的匣钵碗,计时器等,物事繁杂却不凌乱,有序的搁置在石台上。
沉清猗从一方玉匣中取出一粒色如赤朱的丹药,弹指落入一只玻璃圆瓶中,从管架上取出标号“甲四血”的试管,拔出密封管塞,将管中的血液倾入玻璃圆瓶中,按下计时器。
灯光明亮稳定,她的眸光也明亮稳定,一瞬不瞬的注视着血液的变化。
赤色的丹药在血液中渐渐消融,温度计在升温,两刻钟后,丹药完全溶解,瓶中血液沸腾起来,温度继续增高,增高,勐然“噼叭”一声!
玻璃瓶碎裂。
428、第四二八章 失败的尝试
噼啪!噼啪!
紧跟着两声, 碎裂的玻璃瓶“砰”一声碎片四飞!
玻璃瓶是烧瓶, 能经得起二百四十度的高温。实证用的“甲四血”从恒温架上取出来时是人体常温的三十六度,血液如同在血管中一样保持着液态,当丹药在血液溶解,功效开始转化,融合过程中产生高温,并且持续升温, 密闭的烧瓶如同封闭的血管, 因高温压力膨胀,又因丹药的功效, 使血液出现沸点,一直保持液态没有“煮”成凝固的血团,但耐高温的烧瓶却禁不住高温和压力碎裂炸飞了。
沉清猗眉梢都未动一下, 眼神清冷平静, 似乎这是预料中的状况不出意外。
的确没出意外,之前这种丹药的实证已经做过二十六次。
这只烧瓶的最高耐受度等同于登极境初期武者的血管耐受度, 实证用的“甲四血”也是武骑营中一位登极境初期武骑将军的血液。这样的实证——相同耐受度的烧瓶、相同修为等阶的血液——也已经做过四次。
炸瓶的结果当然不出意外。
也有一些意外。
——这颗淬血丹同样是“甲四”, 专门用于登极境初期武者, 但效力有些超出了之前的“甲四”丹:前四次甲四丹和甲四血的实证中, 同样耐受度的烧瓶没有碎裂,说明淬血的高温没有超过二百四十度。
同样的份量、同样的配伍,同样的炼制道印,淬血丹的效力却提升了,这表明沉清猗的丹火品阶又有了一丝提升。虽然还没有到六阶, 但距离六阶已经不远了。
此时若她的前任讲丹夫子道潇子在侧,必定又要捧着心口悠着嗓子呦呦了——这才晋阶五品丹火多久,又有提升,又有提升,让他们这些前辈情何以堪呀呀呀……
烧瓶第一声“噼啪”响起时,沉清猗的目光就看向了坐台上的温度显示和旁边的计时器,心里记下数据。
烧瓶下的坐台一尺见方,刻着简奥的纹路,这是一只阵盘,西北角是阵眼,嵌着一寸晶石,东北角上是不断跳跃的温度数字。盘面上倏然波纹闪漾,四飞的玻璃碎片和溅出的血液都撞上了一层无形光罩,顺着圆弧线滑下去,回落到阵盘中央,和没有溅出的血液聚成一滩。
沉清猗双手打了个法诀,阵盘上方立即出现一只光影手掌。这是道门上清宫“妙运阴阳五行术”中的“五行控物手”,没有多少攻击力,和西洲法师道统的“法师之手”一样,常被用来做辅助。五行控物手伸入阵盘中,将碎片取出来,碎片上沾的血液被风行术卷刮下去,落回阵盘血液中。
烧瓶炸飞后不久血液就停止了沸腾,阵盘上的温度数字静止在“250”。血液中的杂质都被淬出挥发,血液色泽鲜艳亮丽,如同最纯正的锦红南玛瑙。
沉清猗右手伸出,掌心向上,手掌白皙细腻,掌纹清楚明晰,没有纠葛杂乱,如同她的人,绝无含煳暧昧。神识一动,掌心窜出一朵火苗,火焰轻快的跃动,窜高时却又似被无形之物禁锢,回落到掌心。
这是沉清猗的丹火,色如丹青。
——五品丹青火。
就在一年前,她的丹火从三品黄焰晋阶为四品绿焰,丹道也跨过分水岭,从三阶丹师晋为四阶大丹师;之后仅仅半年,她的丹火就再次晋阶为五品丹青火,丹道同时晋阶为五品青丹境,从大丹师跨入丹道宗师之列,又一次引发药殿震动。而在此时,她掌心跃动的丹火内焰又现出一点深蓝色,像是丹青中浸染了一分靛蓝——这是丹火提升的迹象。
六品丹火是靛蓝丹火。
丹师的丹火是萃取离火之精,其烈可以熔金销骨,品阶越高,丹火越强,平时丹师都是以神识凝练为丹鼎锁住丹火,才不会让丹火烧毁自己肉身。因此丹师的修为一定是高于丹火品阶,否则神识不晋阶就淬炼不出更高阶的丹火;而神识晋阶后如果压不住品阶提升的丹火,丹师也会被晋阶的丹火焚成灰。
通常拥有四品丹火的大丹师至少有登极境初期的修为,而五品丹火至少要有洞真境初期的修为,至于六品靛蓝丹火,不到洞真境大圆满的神识不可能压得住。
但沉清猗此时的修为距离洞真境大圆满还相当遥远。
半年前,她的法道修为才从登极境初期进阶中期。
然而沉清猗和其他丹师不同,因她修习了道门先天丹师俱罗子创立的“人丹术”,肉身比同阶丹师强出几十倍。
她开始修炼人丹术时,肉身就淬炼到黄品究极体。俱罗子的人丹术分天地玄黄四品,黄品是最低阶,但究极是九品之上的完美境,黄品究极体的肉身强度能与玄品二品相比。沉清猗仅以肉身就能直接承受五品巅峰丹火,而成就究极体的极致痛苦过程,也让她的神识挺过折磨节节提升,超过修为突飞勐进晋入洞真境。此时她修为虽然才登极境中期,但神识却已经是洞真境中期,正好压得住有一丝提升的丹火。
分离出的一缕丹火经由丹脉从掌心窜出,虽然肉身能够直接承受丹火的温度,但她仍然以神识包裹住丹火,否则离火之精一出,炽烈的高温就会将周围没有阵纹保护的物事焚得灰都不剩。
那朵丹火被神识裹着落入阵盘血液中,高温被神识隔去,火焰在血液中流动穿透过去。
丹火是丹师炼丹的手段,也如同丹师的眼耳口鼻舌,附以神识可以分辨出丹药最细微的变化和痕迹。
丹火穿透血液而出,飘回沉清猗掌心,经丹脉通道回到她的丹田中,仍然以神识为鼎温养。
而丹火验证的结果也如她所料:淬炼后的血液没有任何杂质。
这证实了两点:
其一,证实了这颗淬血丹的确是“纯净”,丹药中没有任何杂质,否则血液底部会留下丹药杂质的灰垢;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证实这颗淬血丹的功效能被登极境初期武者的血液完全吸收转化,所以淬炼后的血液才会没有丹药成分的残余,证实了这颗淬血丹的确是“至品”。
“纯净”是净度品级,指丹药没有杂质。“至品”是功效转化品级,指丹药的功效转化率是百分之百,既不少一分,也不多一分。
这是很惊人的成就,尤其后者!
不论是远古、上古的丹师,还是今古的丹师,能炼出至品丹的都很少。
远古时期灵气浓郁,灵材灵气足、杂质少,灵丹有一阶到到九阶,相应的丹师也有一阶到九阶,各阶丹师都能炼出“纯净”丹,这不是很难,也都能轻松炼出转化率在八成五以上的“上品”,但也因为灵气太足,丹师很容易“用力过度”,炼出转化率超过百分百的“超品”。而丹药的效力不是吸收得越多越好,超过了度,就是丹效过剩,轻者肉|体受损,中者经脉爆裂,重者直接爆体。
譬如七阶丹是给七阶修士服用的,但炼出“超品”,七阶修士就承受不住丹药的效力,而其丹效又达不到八阶,给八阶修士服用也没什么效果,七阶不敢服,八阶服了没用,这种“超品”就等于是废丹了,当然不能和“至品”相比。
今古的丹师却是受困于丹材灵气稀薄甚至没有灵气,而且杂质多,炼丹中丹材淬纯就是极耗神识的精细功夫活,要炼出杂质少于百分十五的“上净”都不容易,更别说“纯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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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好的丹师也能炼出纯净丹,但是炼丹必须一气呵成,神识和丹火输出不能停,如果耗在淬纯上,丹药的功效品阶就不能保证。毕竟丹药最重要的是功效,杂质多一点也能接受。但是,丹药中的杂质必定影响丹药的转化吸收,杂质多的丹药转化率不可能高。唯“纯净”方可成就“至品”,而这只是至品丹的前提条件。
今古的丹师能炼出转化率“中品”的丹药都可称为好丹师。
道门药殿的四阶大丹师炼出“上品”的成功率不到五成;五阶、六阶的丹道宗师炼出“上品”的成功率能到七成,但“至品”很难炼出。越是高阶的丹药越难成“至品”,如今上了五阶就是高阶丹了。即使是先天以下丹道宗师的第一人,药殿监殿大长老道归子炼出五阶“至品”的成功率也只在四成多一点。
沉清猗自从晋入丹师后,炼出的七成丹药都是“至品”,而晋入丹道宗师后,炼出的五阶丹八成都是“至品”,不仅成功率高得骇人,而且到了高阶丹,“至品”的成丹率反而提升了——“这是咋整的?”当时监殿大长老道归子兴奋之极老家土话都蹦出来了。
无怪乎道归子长老兴奋,因为“至品”意味着无毒素、无杂质,不必担心服了有隐患,功效也能完全转化,既能充分发挥丹药效果,也不必担心损伤身体甚至根基。
对他们这些洞真境宗师来说,五阶以上的丹药才对他们有效,但五阶、六阶、七阶的丹药都只是少量,这不是丹火强就能炼出,这是受高阶丹材限制,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所以丹药的转化率就越发重要,试想一颗高阶丹只有百分之三四十的转化率,那要服三、四颗才顶一颗丹的效用,能有这么多高阶丹给你用?
而沉清猗炼高阶丹后,至品率反而在上升,这让道归子长老充满了希望——五阶丹是八成,没准六阶丹就九成了呢?不,九成这个太高,能保持八成,有七成就好!……
如果让道归子知道沉清猗来到燕然都护府后炼的一至五阶丹都全是“至品”,想必更加充满希望了。
沉清猗却没觉得有得意。
在她心中,这远远不够。
这些至品再多,对她爱的那个人都无用。
……至少要七阶。
从四阶丹药到五阶,是一道天堑,绝大多数丹师止步于此;五阶到六阶,虽不是天堑也是一道鸿沟;而六阶到七阶,就相当于剑南盆地到安藏都护府最高雪峰的距离!
沉清猗觉得自己晋阶还太慢,对道印的领悟还太慢,要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若让道潇子知道她这想法定要排揎她——你这还觉得慢?入道不到四年,从丹徒晋到五阶丹道宗师,你还嫌不够快!你咋不上天呢。
沉清猗从丹台东侧的金属柜中取出《淬血丹炼丹手札》,翻到“九月二十六,27号淬血丹”这一页,用自动吸墨水笔在《丹台实证》栏内写下实证的各阶段反应和数据。她的记忆力天赋超出常人很多,丹道入道后神识强大记忆力更强,心里默计的反应和数据丝毫无差。
写完实证,又提笔回到首栏,在《转化率品级》栏内的“至品”下面标注:甲四血实证,效力有超。
在《功效品阶》栏内的“四阶”下面标注:类甲三丹;甲四强者可慎用。
甲三,是登极境中期的武者。
这颗丹药的丹材份量少于甲四丹,是沉清猗的丹火提升后炼出的,丹效比甲四丹强,登极境初期服用血管会爆裂,故适用于登极境中期,但登极境初期中的强者禁得住实证中的高温的可以试用。
以更少的丹材炼出效力更强的丹药,这不仅是丹道的进步,也是节省丹材的好事。
但沉清猗却在皱眉。
这对于她来说是失败了。
因她减少份量的目的是想炼出能给融合境用的淬血丹。
结果却炼出了效力更强的淬血丹。
这和她的目的就南辕北辙了。
当然是失败的尝试。
这固然有丹火品质提升的缘故,但也证明:她改变淬血丹规则的方向是错误的——用减少丹材份量的方式行不通。
虽然她心中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否则药殿的前辈丹师们早就炼出四阶、三阶的淬血丹了,但沉清猗从来不是人云亦云的人,她做事严谨到严苛,必须亲自试一试,才会确定这个方向走不通。
429、第四二九章 有多重要?
尝试失败, 沉清猗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
她澹然的唇边, 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实证,并不是证明她的失败,而是证实了她对丹药的精确判定。
事实上,在今晚七时十三分,这颗用来“试一试方向”的淬血丹即将成丹时,她就知道丹效比“甲四丹”提升了;而在丹成之时, 她就已经精确的判定丹药效力的提升了百分之七点四, 若要再精确,那就是百分之七点四五。
实证后淬血的结果证明了她的精确。
这种洞察入微不止她有。
今古丹道的丹师都能精确辨析丹药的效力, 因为他们的丹火不是外火,而是以“以魂炼神,以神炼火”——以自己的神魂参修离卦, 体悟天地真火道则——修炼出来的内丹火, 实质是由神魂化离火道则合形而成的炼丹道印,是他们神魂的一部分。相比远古丹师需要借助地火和天地灵火这些外火的离火道则炼丹, 今古的丹师是直接以自己的“内火”炼丹, 炼丹过程中当然能洞幽烛微, 精确把握丹药效力, 不需要像远古丹师那样,每出新丹或改良,都需要“试丹人”做验证。
当然其他丹师也不会如沉清猗这般,对丹效把握得精确到完美,每回参阅她炼丹手札的同门看到精确至小数点后的数字就有种眼角抽筋的感觉, 譬如百分之六跟百分之六点二有什么区别?道潇子曾笑说她:“……你这是病,得治。”
沉清猗当然没有治“病”的想法,她不认为这是病,正因为有这种追求精确的习惯,伴随着她一次次精细辨析和计算的积累,她的“入微”才会更精进一步。
对于其他丹师来说,这只是小数点后再多一位数字,对丹药的效果来说没什么区别。
但沉清猗和其他丹师不同,她是“数术与道相通”,极擅长数术之道,也极擅长将数术运用于道则的推演构建中,数术上精确一毫厘,就意味着她的道则构建也精进一毫厘。而天道规则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修行对道则的领悟没有止境,不会有“领悟完全”的时候,只会是“更接近”、“更完善”,这个“更”也没有止境,而道则精进一毫厘,就意味着少了“谬误千里”,这能没有区别?
当然沉清猗做这个实证的目的不是验证自己的判断精确,这个毫无必要,而是观察丹药在“服丹环境”中的反应和结果。
这个反应就是丹药道则和血液道则的融合产生淬血道则的过程。而淬血的结果,“新”血液又是一种道则。
将不同淬血丹实证的反应和结果进行对比分析,沉清猗就能找出同类道则的差异。就能更加洞明淬血道则,寻幽入微。
淬血丹之所以最低是五阶,即因为淬血时的丹血融合道则只有五阶以上的修行者才能承受;而要将五阶丹降成四阶丹,这就必须改变淬血时的融合道则,使它能被四阶修行者承受。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减少丹方的配伍份量,但丹方各成分的份量调整也相当复杂,不是按配伍比例减少那么简单,那是炮制药丸不是炼丹,这还涉及到成丹道则的调整。更何况,丹方成分份量的调整也有一个下限,她炼的这颗淬血丹的配伍份量之前经过她缜密的计算,已经是份量调整的下限,再减少任何一分,都不可能炼出淬血丹了。
而实证的结果也让她确定一点:
去掉因丹火提升而使丹材成分效力增加的因素,按这个配伍下限炼出的淬血丹,也不会达到她的预期,只会炼出一颗五阶的“甲五”:适合才晋阶登极境不久的武者,而非目标对象,融合境后期的武者。
实证确定了她的推断,这个方向走不通。
那就换一个方向。
——按通常的思考来说是这样。
但沉清猗的思考不一样。
道潇子曾说她“性太执”,太执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她是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要么探究怎么将南墙推倒,要么思考在南墙上凿个洞穿过去。除非,她确定这个方向是错的才会绝然回头。
而方向“走不通”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是方向错了;二是有障碍走不通,但方向是正确的。无论哪种可能,绝多数人都会回头,选择其他方向,虽然要绕道,虽然要另外寻找道路,但总比障碍横在眼前让人感到绝望好。
沉清猗首先想的却是障碍能不能打破?
从戌时到亥时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丹府中反复推演道则,已经就寝忽然又起身,回到丹房疾笔而书,就是涌出一个想法——赶着深夜做实证就是验证这个想法。
她真正的实证,还没有开始。
第二个实证,才是关键。
……
沉清猗从丹台上拿过另一只玉匣。
玉匣中是一颗红褐色的丹药,也是淬血丹。从品相看,远不如之前取出的那颗。
这是道潇子长老的三弟子至常炼的淬血丹。
五阶中净下品。
至常是四阶大丹师,有跨越丹师分水岭晋升五阶宗师的潜力,但他还在山岭上,还是四阶,以四阶道境炼出五阶丹这是越阶,虽然是五阶下品,也绝对可称天才。只是天才也有金字塔,沉清猗就是金字塔顶端的存在,至常距离她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他这颗中净下品的淬血丹却是沉清猗实证的关键。
……丹药,未必是越纯净越好。
有时杂质丹也会很有用。
此时沉清猗面前是另一只阵盘。之前阵盘上淬过的甲四血还没有降到常温,暂时不能封瓶,好在这样的“烧台”玉清宫阵师给沉清猗炼制了很多,实证时可以数台同用。这只烧台上放了一只戌级的玻璃烧瓶,最高可耐一百二十度,相当于融合境后期武者的耐受度。烧瓶内已经倾入一管“乙一血”,抽取自英国公李崇义亲卫营中一位校尉的血液,是融合境后期的武者。
明亮的灯光下,沉清猗素白的手指和红褐色的丹药相比,有种苍白的清冷,让人想到深秋苍白的霜层,这手却不是苍白脆弱,轻指一弹,红褐色的丹药就轻静无波的落入烧瓶内,悬浮在血液中。
反应很平静,直到一分四十五秒后,丹药才开始溶解。这说明丹药和血液融合缓慢,比之前的“纯净至品”慢得多。阵盘上的温度显示也是静静的,没有任何跳动。这说明丹药没有完全溶解前,淬血的效力不会发挥。
不过,淬血丹是用于淬血,服丹就不是吞服,而是在短时增强血管韧性的辅助丹液中溶解成细颗粒,再以针管注入血管,而颗粒在血液中的溶解显然比丹丸的溶解快得多,所以服丹时不会有这个缓慢的溶解过程。
实证中的这个过程似乎没有意义。
但沉清猗做实证的每一步都不会是没用。
淬血丹注入血管是为了丹药更好的发挥,也是完全进入血中。道门的丹师在丹效的充分利用上穷尽心思,不允许浪费丹药的一分一毫,于是按丹药的功效和不同作用部位研究出了不同的服丹方式。不像远古丹师炼出什么丹都是让人一口吞,服用粗糙浪费,道门的丹师在这方面既贴心又精打细算,说起来既骄傲,又心酸……都是给逼的。但不管怎么说,道门丹师比远古的前辈在用丹上更灵活,沉清猗更是其中佼佼者,很会“通权达变”:丹药的效力发挥太快不一定好,适当延缓丹药的融合过程,或许是丹药降阶的一个思考方向。
沉清猗平静的等待,两刻钟后,这颗淬血丹才完全溶解。
血液的颜色似乎深了一点点,细微到肉眼不可察觉。但以沉清猗的目力,能够确定血色变“暗”了。这是丹药中的杂质析出而致,不溶融于血。而这些杂质的存在,必然影响淬血的效力。
这个影响有多少必须精确,是沉清猗实证中重要的一环,以目力洞察不可行,需要以神识进入血中洞察入微。
但“神识入微”也是一种道则,沉清猗做实证会尽量避免第三方道则的影响,即使这种影响微乎其微,以她的严谨精细也不会容许。
沉清猗打了个手印,轻诵真言:
“以我真空,感彼妙有。”
这是“心眼真识通”,神识不必进入血中就能入微。但更耗神识,对境界要求也更高。
这是《上清大洞真经》“存神六合五通术”的一通,修到大成即远古时代大巫的神通“无碍清净天眼智神通”。但神通跟血统有很大关系,今古修者已经没有这样的血统了,所以是五通术,而非神通。沉清猗的心眼真识通术已经修到“洞空清净,玄息通神”的小成境圆满。
随着她真言诵出,丹田内丹火跃动,神识凝结的炉鼎上浮出一只眼目,睁开。眉心内,丹府虚空二十四星宿中一座星宿倏然亮起,星光射出,聚在虚空如一只睁开的眼睛。沉清猗两眉之间,隐透青色毫光。
“任运寂如,明镜鉴像。”沉清猗口诵真言。
随着她识目所见,实证景象纤毫毕现的映射在丹府中,形成镜像。
镜像的两侧和下方,一道道十分复杂的纹路浮现,似文非文,似画非画,向左向右向下迭起蔓延开去。
这是道则意象。
她的丹府就是她的神域,域内她为神,只要是她领悟境界内的道则,都能在这里呈显意象。
这些意象就是实证反应——构成丹药的道则,构成血液的道则,两者融合的道则,都在她的“真识通”神意下呈显出有形的意象。
道则意象又称道纹,它不是文,也不是字,比文、字复杂得多,要理解道纹,就要做道纹分形。
这些复杂的道纹在沉清猗的神意中又离析出纹路,千千个不止。
要将这些分形理解透彻,再做道纹合形,组合出新道则进行推演,消耗的神识是巨量的。这是“心眼真识通”最耗神的地方,比起形成镜像和呈显道则意象耗费的神识要超出千百倍。
目前为止沉清猗还游刃有余。
这是因为她领悟的道则境界远在至常之上,实证的血液也只是融合境。如果是道潇子长老炼的六阶淬血丹和洞真境后期武者的血液融合,她做道纹分形合形就不会有这么“游刃有余”了。
时光“飞逝”,丹府中时间过得很快,道纹分形合形之快如时光穿梭。实证中的时间却过得“缓慢”,阵盘上的温度隔一阵才跳一下,将时间显得时间很慢。
计时器的匀速跳动显示时间仍然是那个速度,不会以人的感观转变,血液也在时间中缓慢又坚定的升温,直到……
“噼啪!”
熟悉的轻裂声。
“血管”裂纹了。
即使是五阶的“中净下品”,淬血的反应也不是融合境能经受。
这个结果不出沉清猗的意料。
下品,也是五阶丹的下品,不会变成四阶。
但烧瓶碎裂的强度还是降低了——
烧瓶上只裂出一道很细小的纹。血液一直是轻轻沸腾,就如烧瓶下是小火,温度徐徐上升。一分又四秒后,才有第二声“噼啪”。十分钟后,烧瓶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但没有炸裂开去。
这表明淬血的力度不够强。
而杂质的影响,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在沉清猗的神意中,这个影响数据被解析出来:百分之三十八点四七。
当然道则意象不会是数据,这是沉清猗对道则意象的“意会”,再建构数术模型计算出精确的数据。若是其他丹师,只能以神意“意会”这个影响有多大,神识中得到一个概数。
毫无疑问,正是这种从小就有的算学上的精确习惯,让沉清猗的头脑更严密,思维更精密,让她在丹道上除了具有远超同门的道则领悟力外,比起同门丹师,还具有精确缜密的数术分析优势。
她根据意象计算出“中净下品”淬血的反应力,根据杂质的影响数据,再推导演算出“下净下品”的淬血反应力,而这就是淬血丹功效发生的下限。
要炼出四阶淬血丹,这个淬血反应力就是基准。
再计算丹药杂质和转化率对淬血温度的影响,推导丹药的杂质率和转化率的各种组合,在不影响淬血反应力的基准下,又能适度妨碍淬血的融合,让淬血过程中的高温和冲击力能在融合境的承受范围内。
这是巨量的计算。
一个接一个的公式在丹府虚空中推导演算,一个接一个的数据流入又流出,任何一个数据的变化,都可能是推导出上百个不同的结果,千千个结果演算出来。
再用道纹合形,推演验证。
以道纹合形构建道则,以道则合形构建道印。
丹药的净度、转化率,取决于丹药的道则和丹火的道则,这两种道则合形,就是炼一颗丹药的道印。
一个接一个的道纹分形在丹府虚空中排列、叠合,构建道则,千千个数据验证,就是千千个道纹合形、千千个道则合形的推演。
千千个道则合形,构建千千个道印。
道纹合形越完美,道则合形就越完善,构建的炼丹道印就越圆满,越能炼出高品质的丹药。反之,合形越不完善,炼出的丹药就越有缺陷。
丹师们都极致追求炼出完美丹,没有人反向推演去炼缺陷丹的道则。沉清猗亦然,她演算数据,合形推演“杂质、低转化率淬血丹”的道印,不是要炼出融合境可以用的缺陷淬血丹,而是以这个道印为论证依据,推导、创造出全新的——“四阶至品淬血丹”的道印!
这个四阶丹很重要吗?
……重要!
因为她的目的不是这一个四阶丹。
它只是一块撞破南墙的砖。
如果“四阶至品淬血丹”的道印被她创造出来,就等于开辟出一个新方向!——
如果五阶淬血丹可以降阶为四阶,那其他五阶丹药呢;
如果五阶丹可以降,那七阶丹呢,能不能降到六阶使用;
如果五阶丹能降,那四阶,三阶,二阶,一阶呢,能不能再往下降?
这意义重大。
试想,如果只可用于先天宗师的七阶丹药能降阶到洞真境宗师可以用,那是不是能减小晋阶先天的难度?是不是能让更多的后天宗师晋阶到先天?
如果四阶、三阶、二阶、一阶也能降,那是不是可以降到没有修炼的普通人也能用?
“丹药凡人不能用”,这是常识,即使一阶的辟谷丹,其蕴含的元气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会爆脉。
如果沉清猗将“四阶至品淬血丹”道印创建出来……“丹药凡人不能用”的这个金科玉律迟早也会被打破!
这将是今古丹道的第二次革命!
“革命”,是指对远古丹道。
一个时代被革命,即有新的时代取代;一个王朝被革命,即有新的王朝取代;今古丹道的革命,就是推翻远古丹道,建立新丹道。
今古丹道的第一次革命,就是创建今古丹道:以凡材代替灵材,炼出修行者用的丹药。
雅文库
打破了丹道只能以灵材炼丹的铁律。
丹道才没有消亡,以新的道,存续下来。
而丹道的第二次革命,将有更重大的意义。
它意味着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将可以无视资质,在丹药的辅助下,踏入修行的道途。
虽然很多人限于资质悟性心性走不远,但至少,可以最大限度活到凡人寿命的圆满。平庸的人活到六十岁还是一百岁对世界来说没什么不同,但智慧者、学问家、理工学者、治国精英……这些人寿命的延长,对人间进程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如果沉清猗撞破丹道“南墙”,成功引领第二次丹道革命,她就是人间力量翻天覆地的第一人!
……
这些……统统都是设想。
所谓重大意义、革命、翻天覆地,这些都还只是存在于道门药殿长老们美好远大的设想中……
现在,它还只是一滩淬炼后有许多杂质的血液。
还只是,沉清猗丹府中的千千个分形,合形,分形,再合形……
……
三更过去,已经四更,沉清猗的大帐篷内,还有一些房间的灯仍然亮着。
和“丹房”相隔两间房的静室里,灯火昏黄。原木几桉上,一盏小小的青铜油灯,灯芯火焰轻轻摇曳。油灯内,是万年松脂炼制的灯油,松香醇厚,却十分纯净。
油灯,松香,几桉后微垂白皙秀颈的人,让灯光昏黄的静室有种独特的韵味。
世间变化如梭,时时苒苒两百年,道真子依旧喜欢黑暗中一盏油灯,和松脂醇香纯净的味道。
她微垂着头,神色渺渺,刻刀轻而无声。
玉刀下,一只簪子渐渐成形。刻刀走线精细,运刀却如行云,飘忽,就如几桉后的这个人,如云,飘忽高渺,不似真实在人间。
静室里很静,内外都很静。
虽然是帐篷内隔出的房间,但隔断墙均是板筑夹土石,隔音很好。只是,以先天道君的五感,外间廊道地毯上那道徘徊犹豫的足音再细微也清晰如在耳前。
落下最后一刀,冷梅绽放的玉簪出现在白皙指间,倏忽,消失在袖里乾坤中。道真子放下刻刀,抬眉。
“至元还在丹室?”
清晰平静的声音蓦然出现在耳内,松节没有吓一跳,反而有种舒了口气——道君终于过问了。
“是。已经过了丑时二刻。”她细微声音回答。
道真子微微笑了笑。
至元的这个道侍还真是一板一眼,萧无念临行前交待她们“监督你们道师不能让她因丹废寝”,她就真不打折扣的监督了:至元进入丹室多久,她就在廊道上徘徊了多久,门上的“提醒印”都快被她按化了吧。
至元一入神,恐怕丹台上的提醒绿灯闪得再亮她也看不见。
道真子不觉得以沉清猗的修为少睡两时辰有多大影响,但在丹室耗心神太过,终归不好。细水长流,才是道理。至元不需要这么急。
道真子起身,如云轻渺,出现在廊道上。
丹室有阵法屏障,避免丹师被外界打扰炼丹,也是保护丹师,沉清猗丹室的屏障力又格外强,以先天道君的神识也不能穿透进去,当然强力攻破又是例外。门上有神识通道,可以传话进去。
松节不是丹修,以登极境的修为不能外放神识,启动不了这个通道。她在廊道上徘徊踯躅,就是期望两位先天道君中的哪一位“看不过眼”出来监督一下。
道真子一道神识正要打进丹门上的阵纹通道中,忽地心口血一跳。
她停下,惊讶,抬眉。
这是……
心血来潮!
430、第四三O章 天道的感应
修行者的“心血来潮”从来不会是莫名发生。
修行入道之后, 对天道规则和自身相关紧密的人和事都会有所感应。修为越深, 感应越敏锐。有时只是心中隐隐的感觉,有时是心跳加速,更甚一些心血涌动,最甚即心血来潮或心悸。
道真子飘渺着云气的眸子变得明晰。
刚刚她是准备传话给至元,神念欲动未动之间,心血涌动。
——这个感应, 是因至元。
她抬眸看了眼帐顶, 神情虚渺莫测,令人无法揣度。
道侍松节也不由得跟着看了眼帐顶, 心中疑惑又转眼压下,只想着:太上道君传话没有?
再等一会儿吧,看道君出来不。
松节心里踌躇着, 眼睛又盯着坚实的铁桦木门, 一瞬不瞬,似要将门盯出个洞来。
但下一刻, 她就惊讶的眨了下眼。
怎么?道阳子太上道君也出来了?
道阳子一脸严肃的出现在道真子旁边。
他的感应不及道真子强烈, 只是心间一动, 彷佛有什么事发生了。与此同时, 帐篷外上空的天地元气也有异常波动。
“师姊?”……是至元?
道阳子眼底凝着一分不确定。
纵然至元突然晋阶洞真境,虽然惊人,但也不至于惊动天道;若不是至元……那不可能,他的感应就是在这里。
道真子语声和缓,却清晰明确, “是至元。”
她的修为强于道阳子,感应自然强于他。而且,感应又和因果线相连,道真子心念方起,神识欲出时,就有一道短暂的因果线将她和沉清猗相牵,感应自然强于道阳子。
她很确定,沉清猗惊动了天道。
只是不确定,她究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虽然有修为、距离和刹时因果的因素,但必然是此间天道判定的“重要事件”,才能让自己生出这种激烈的感应。
她心里惊讶,疑惑,也期待……这位年轻的师侄已经打破了很多个“不可能”,这次又是什么呢?
***
克里特王国,迎使会馆。
黑暗中萧琰忽然睁开眼睛。
从深眠中突然醒过来她的眼中没有朦胧,而是惊讶闪烁。
刚刚,她心跳了一下。
心当然是跳的,深眠中心跳缓慢,那也是跳的,但刚刚那一下心跳,不是心脏在跳,是“心魂牵动”。
她抬手按在心口,能让她魂牵心动的,必是心中重要的人:血亲,爱人,生死之交……
刚刚那是……
“清猗……”她唇间翕动,无声低念一声。
心念一动,进入紫府星空,但见南方朱雀星宿,朦朦透出赤色霞光。霞光不浓,如飘渺的云气,彷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萧琰心道:这是什么?
……清猗要晋阶吗?不对,晋阶那也应该是“点”亮一颗大星啊。
赤霞,这意味着什么?
萧琰的神识瞬移过去,感觉到霞光有一丝丝的炽烈,又很纯,像离火的精魄;她又“嗅”了一下,没有味道;然后在霞光中穿来穿去,一会“摸”一下,一会“嗅”一下……
她很兴奋。
这霞光给她一种……恢弘,浩大的感觉,虽然感觉很虚渺,模煳不清晰,好像太遥远……
但无论如何,这不是坏事。
萧琰睁开眼睛,双眸亮得惊人,灿然神飞,望着穹顶上彩绘的美神诞生壁画,神魂活泼泼跃动。
她很高兴。
不是因为她感觉到清猗境界又提升了,而是一种莫名的、无法清晰领会的欢喜,只是觉得……就像自己入道时那样。
幽深、辽阔的天地。
她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这会是清猗的“吾道”吗?
***
丹室内。
明亮之极的灯光下,沉清猗清冷的脸庞显得十分苍白,清眉下眼窝微陷,好像连续几十个昼夜没有休息,冷静的神态下是疲惫。
阵盘上的血液却是鲜红的,蕴着生机。血液在室温下早已冷却——室温虽然远不是帐篷外的零下四五十度,却也只有四五度,但因淬血丹的活性成分,血液并没有凝固,仍然是鲜活的液态,如同在血管中一般。
她的眼眸凝视着血液,那目光却是放空的,没有一个焦点,心神仍然在丹府中。
此时,她的丹府中,神识凝成的丹鼎内,一颗浑圆的丹药已经滴熘熘成形。
这是沉清猗经过千万次的道纹分形、合形,优化组合,终于推演出四阶淬血丹的道印,然后又在此基础上推演出四阶至品淬血丹的道印,炼出了这颗丹药。
丹药色泽橙红,均匀饱满,单从品相看就毫无瑕疵,而品质也毫无瑕疵,是四阶淬血丹的“至品”。
但这仅仅是模拟推演出的虚丹。
所有丹师在炼新丹或改良丹方都会先于丹府中模拟推演,成功之后才会进入现实炼丹,否则丹材耗费承受不起;但是丹府中推演成功,不一定等同于现实炼丹成功。
这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丹师对丹火的掌控,二是对丹材的掌握。
前者对远古丹师影响大,对今古丹师影响小,因今古丹师炼丹是用内丹火炼丹,而不是外火,丹府推演自然也用内丹火,这就没有了对“实际”丹火和“虚拟”丹火掌控的差别。
故虚拟丹材才是决定性的影响因素:丹师必须对丹材的成分、药性效用、相生相克等等都掌握透彻、全面,由神意认知而虚拟的丹材才会和实际完全一致;而差之毫厘,模拟推演的道印用于实际炼丹时就会出现偏差,甚至不能成丹。
除了熟记活用《药典》《丹典》外,丹师对丹材的掌握更重要的是“入微”,神识入微丹材越细微,才能做到对丹材性质的全面掌握,而“心眼真识通”在这方面显然比“神识入微”更强:因是实际丹材的映射,自不会出偏差。
而心眼真识通并非人人都可修习,这种从神通中衍化出来的通术对悟性的要求极高,纵观道门三千年以来的丹师能修成心眼真识通的不过一掌之数,而沉清猗已修至小成境,不说同辈丹师无人能比,就是前辈丹师们,论起修通术的悟性也唯寥寥几人可与之比——她推演的虚丹和实丹的“完全一致”是令人惊叹的。
故这颗四阶至品淬血丹虚丹推演成功时,就等同于她在现实中也能同样成丹。
天道给出了感应。
丹府中那颗浑圆的丹药“嗡”一声颤鸣。
遥远的天际,一声轻微的、彷佛打破障壁的响声,和丹府中虚丹遥相呼应。
几乎下一刻,这个世界不同位置的先天宗师们,心中都有了一道冥冥的感应。
不约而同的,他们的目光都望向遥远的、不可知的天际。
……
丹室外,道真子和道阳子的目光都穿透了帐篷,看向寒夜下苍茫的天幕。
两位先天宗师眼中有惊愕,也有意料中的“果然”。
——至元触动了天道!
……
北大西洲终年积雪的艾格雪峰上,一座雪橇底的“船屋”如同往常无数个日夜静静“停泊”在峰顶的雪地上;船上没有风帆,一架架粗大的金属“桅杆”架出了距离不一的环状“星轨”,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星球”沿着轨道在峰顶凛冽呼啸的寒风中遵循着定律旋转滑行着。
忽地,一颗水蓝色占去百分之七十的“星球”轻轻震颤了一下,就好像被忽然而起的那道嗡鸣震得“抖”了一下。
当然在“船屋”的主人,占星大师费提略·布拉赫的眼中:这不是抖了一下,而是“神”对这个世界发出了谕示。
……
南大西洲亚历山大城,法洛斯岛西端,和有名的亚历山大灯塔一东一西相对矗立的星相塔内,天园长老、帝国占星大师阿布马谢也看到了代表这个世界的“星球”的微震,那是“真主”的谕示。
然而这个“谕示”很模煳。
……
无论是费提略·布拉赫,还是阿布马谢,这两位大西洲最顶端的占星大师都无法说清楚本世界虚空法则的这道“谕示”到底是指什么。
只能根据星相知道,“谕示”源头在东方,中洲。
……
是谁?
触动了什么法则?
……
“有大事……”
大唐帝国皇城东宫内,花行知望着苍青的星空喃喃自语。
【大师姊,我怎么觉得心口扑扑跳。】
他一道神识传出去,想从“无所不知”的大师姊那里探得真相。
剑阁阁主墨徐离浅柔轻澹的一句浮现在他紫府中:【你幻跳了】。
花行知眼白一翻。
他修的是幻剑道,不是幻心跳。
大师姊这回答真够敷衍的,但也从侧面证实了他的直觉。
触发天道的,是“熟人”。
修行者的“熟人”不是常世说的认识熟悉的人,而是指有“因果关联”。
……
松节一直盯着的丹室门如她所愿的打开了。
她神色一喜,看见那道纤细清峭的身影时,差点喜极而出“道君您终于出来了”。道真子转目,微微颔首,说道:“不错。”伸出手轻搭在沉清猗胳膊上,下一瞬,两人就出现在唐军军营南面十里外的雪岗上。
松节:“道君……”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
道阳子明朗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们道君要进阶了。”人已跟着出现在雪岗上。
哦!啊?
松节跟着又目瞪口呆。
进、进阶?
……
雪岗上天地元气密集,从四面八方风卷过来,在凛冽呼啸的寒风中形成了一道道漩涡,在沉清猗“以身化鼎”的心法运转下,漩涡元气如龙卷风的漏斗从她的“天顶”——以身化鼎,百会窍眼为鼎口——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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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清猗此时就如一只大鼎,元气呼呼灌入,经由百会启窍的丹脉直落丹田“炉鼎”,经丹火淬炼成精元,精元挟着丝丝缕缕离火循经络血液淬炼脉络筋骨皮肉脏腑……
天际渐现鱼肚白。
沉清猗进阶的时间漫长。
和其他丹师不同,她修习的功法是“以身化鼎”和“以人为丹”两种结合,其他丹师进阶时必须“淬体”淬的是丹脉,而沉清猗的“人丹术”是全身如炼丹般淬炼,需要的天地元气更多,其过程艰险,时间也更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头痛,这么多章“被和谐”,真是不忍看,好多被锁章节不知“和谐”在哪里(郁卒)。摊手,过年期间再慢慢去“整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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