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升职记2:公主上嫁记(上)》 第1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1) 阳春三月,花开得娇,叶展得嫩,又有暖风拂柳,彩蝶戏蕊,正是一片大好春光。 我坐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下,心思却早已是随着那春风越过了高高的宫墙。这样的时节最应该去外面走一走的,看看青的山,绿的水,还有那泛舟湖上的娇俏少女。一山一水,一舟一人,入目之处皆是风景。 对面,永康郡主不紧不慢地拍打着美人扇,柔声说道:“要我说右翎卫将军薛扬最好,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当得上是少年英雄!你说是不是,小姑姑?” 我应付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兴平公主闻言撇了撇嘴角,道:“不过是一介武夫,我倒觉得还是新晋的翰林院学士柳文原更好,俊眉秀目,温文尔雅,那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玉树兰芝。你说是不是,小姑姑?” 我又点头,“嗯,言之有理,有理。” 静乐郡主一听却又不同意了,扯着我的衣袖叫道:“小姨,小姨,你别听她们两个的,这都是以貌取人的主,我爹早就说了,坐言起行,顶天立地,这样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就比如吏部的那个范如是,虽貌不出众,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我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不由又点了点头,“嗯,倒是也对,也对。” 谁也不想得罪的下场就是谁都得罪了,这几个人团团围住了我,这个拽着我叫“小姑姑”,那个扯着我喊“小姨”,七嘴八舌地指责我没有立场。 兴平公主义愤填膺地说道:“小姑姑,这可是给你挑驸马,你自己都没个准主意,瞅着哪个都觉得好,还叫咱们怎么帮你?” 永康郡主不计前嫌地在一旁帮腔,“小姑姑太花心了,做人不该这般三心二意!” 静乐郡主忙着点头,“就是,就是!” 刚刚还吵成一团的几个人,竟然这么快就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想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女人就是立场最不坚定的物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年纪比我小不多少,辈分上却足足低了一辈的公主、郡主们,那原本就被太阳晒得有些晕乎的脑袋,更大更沉了。 锁香站在一旁给我猛使眼色。 我心神领会,忙用手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娇弱无力地叫道:“哎呀,头好晕啊。” 话未说完,锁香就已经很熟练地站到了准确位置,于是我放心地一翻双眼,一下子“晕”倒在了锁香的怀里。 锁香立刻十分配合地高声急呼道:“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啊,公主晕倒了,快把公主扶到阴凉处躺一趟!” 一阵慌乱之后,我被人抬进了望梅轩,安置在软榻之上。就听得锁香轻声安慰跟过来的几个公主、郡主,道:“请各位公主、郡主不用惊慌,我们公主这是旧疾了,静一静,躺一躺也就好了,不要紧的。” 我继续装着晕,心中大为欣慰,暗道锁香这丫头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永康、静乐几个像是被我这模样吓住了,又低声询问了锁香几句,嘱咐她好好照看我,这才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偷偷地睁开了眼,看锁香那里已是关上了门,忍不住长长地吐了口气,骨碌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身来,叫道:“快给我倒杯水来喝吧,要渴死我了!” 锁香赶紧倒了杯茶水来,见我一口气喝了整整一杯,忍不住抿着嘴偷笑道:“公主总是不记得改,要是叫玮元长公主看到您这样喝茶,少不得又要教育您的。” 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杯给扔了,连忙斥责锁香道:“乌鸦嘴!乌鸦嘴!小孩子快别乱说话,赶紧呸几口!” 玮元长公主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大姐。照母亲的话说,她这个大女儿小时候也是个可爱讨喜的孩子,可自从嫁了人就大变了个样,恨不得把自己当公主道德楷模、行为准则,走哪都要端着公主的范儿,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了。 玮元长公主见了我往往都是用同一句话开头:“你自小不在宫里,都被母后和父亲给惯坏了,哪里还有个公主的样子……” 接下来三句话里,得有两句半是挑不是,这隔谁身上都受不了! 所以我就一直就很怵这位大姐。 可没想着怕什么来什么,锁香这里还没来得及呸几口,就听得外面有人传道:“玮元长公主到。” 我忍不住哀嚎一声,赶紧闭上眼睛又往榻上倒去装死,人才刚躺下,玮元长公主那里就已是进了房门,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会晕了呢?你们这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都该拖出去打板子!” 我舍不得锁香她们无辜受罚,只得睁开了眼,做出十分虚弱的样子,轻声呼道:“大姐,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在日头下坐得久了。” 玮元长公主这才缓了脸上神色,在床榻边上坐下了,又轻轻地执起我的手来,十分关切地问道:“葩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可需要叫太医来?” 我的闺名单字一个“葩”字。 葩,花也,谓花之丽采美盛,也可以引申为华美。大夏的国姓为“齐”,而我是先朝圣武皇帝最小的公主。 所以,我叫齐葩。 我自己觉得这个名字还好,只是母亲很不喜欢,也从来不肯叫我这个名字。 母亲生我时已是三十九岁高龄,虽生产还算顺利,可毕竟年纪不饶人,诞下我之后就因劳累过度昏睡了过去。待她再醒过来时,父亲已抱了我站在床前,喜滋滋、美颠颠地与她说道:“芃芃,这是咱们的小女儿葩儿,奇葩逸丽,淑质艳光,你瞧瞧她长得多俊!” 在我前面还有俩个姐姐,一个叫做齐葳,一个叫齐芊,都是取草木茂盛之意,到了我这里,父亲终于觉得光有茂盛的草木不够了,得有朵华美的花了。 据说母亲当时只低声念了两遍我的名字,然后双眼一翻就……又昏过去了。 母亲每每提起这事,都觉得对我不起,总是满怀愧疚说道:“女儿啊,都怨母亲,当时怎么也该等着给你起好名字再睡的,谁想到一觉醒来你这名字就已经定下了呢。你父亲为了母亲牺牲颇多,母亲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所以就只能委屈你了。” 我其实不大理解母亲为什么不喜这个名字,不过我却明白母亲所说的父亲的“牺牲”。 要说起我的父亲圣武皇帝来,那也是位奇人。 父亲单名一个“晟”字,自幼丧母,少年时被立为太子,虽不得皇帝喜欢,却仍是得以顺利继位登基,然后短短几年之内,平云西,定北漠,最终一统天下。 他是一位心志坚韧、手段强悍的帝王。同时,他又是一位痴情的丈夫。他独宠母亲一人,为其散尽后宫,最后又因母亲的一句话而假死退位。 母亲说:“只要你为皇帝,我为皇后,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的平等,我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毫无顾忌地爱上一个帝王。” 就这样一句话,父亲便在他四十岁那年假死退位,将皇位传给了我的皇兄,然后换了一个身份回到已成了太后的母亲身边。他本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却不曾想母亲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一个惊喜便是我。 母亲怀我时还是皇后,生我的时候却已经成了太后。 父亲为了她弃了皇位,抛却了万里江山,甘愿无名无分地陪着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人间痴情,到此也就算是极致了吧! 他们两个的爱情终于圆满了,可却给我的大皇兄带来了诸多麻烦。 身为太后非要长住阜平行宫倒也罢了,时不时地要跑出去游山玩水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父亲情深意重双宿双飞也能理解,但是……你们能不能低调一点? 要知道圣武皇帝那是已经“死”了的啊!牌位是都摆进太庙去了的啊!本该寡居的太后身边竟然常年伴着一名壮年男子,同寝同食,你叫文武百官与百姓大众们情何以堪? 早些年的时候,还有言官上折子暗示太后不守妇道,应该注意点影响,大皇兄看了以后自感满肚子的苦处无处倒,赌气般地批了八个字:孝顺孝顺,以顺为先。 自那以后,几乎全天下都知道当朝太后豢养面首这事了,甚至还有传言说我其实并不是圣武皇帝的遗腹子,而是张太后与面首私通所生。 因为这事,父亲也深感对我不起,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教养,带着我住在阜平行宫,带着我游山玩水,带着我各处闲逛……直到前些日子,我已满十六岁,不得不考虑婚姻大事了,他这才带着母亲与我回了盛都,立志要给我选个最可意的驸马。 第2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2) 父亲一向是个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说要给我选给最可意的,那就一定得是个最“可意”的人才成。 可惜他却没说是选个我最“可意”的,还是选个他最“可意”的。 于是到了今日,这驸马选拔赛都已经进行了快有三月之久,眼瞅着都要搞成全国青年英才展览会了,父亲那里竟还没挑着一个最“可意”的。 简单一句话:凡是我看不上的,他也看不上;凡是我瞧上的,他更瞧不上! 据说,大皇兄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若不是我那几个侄儿都还实在太小,挑不起江山这负担子,大皇兄早就学父亲那样假死退位,撂挑子不干了。 我思绪飘得太远,精神头难免就有些不够用。 玮元长公主还对着我嘘寒问暖,见我听得不甚专心,便又要开始给我上公主思想品德教育课。我一看要坏事,赶紧在前头就截住了她的话,叫道:“哎呀,大姐,我都差点忘了,我昨日应了母亲今天要过去陪她用午膳的,这会子怕是要晚了,我得赶紧过去。” 我一面说着,一面从榻上爬了下来,连看都不敢多看玮元长公主一眼,带着锁香紧着往外走。 玮元长公主跟在后面,恨铁不成钢地喊:“慢着点走,注意公主的仪态!” 我只装没听到,一溜小跑地往母亲宫里赶。 玮元长公主在后面追着我不放,可她讲究的是行不动裙,铁定不能追上我,于是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我远远落在了后面。 母亲宫中尚未传膳,赵王妃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抹泪,对着母亲抱怨赵王为老不尊。 见我进门,赵王妃立时收了泪,一脸笑地拉着我细看,又对母亲说道:“娘娘,还是小公主相貌性子最随了您,臣妾瞧着,竟和娘娘年轻的时候有九分的像!” 母亲不以为意地笑笑,叫我坐在一边歇口气,又吩咐人给我倒些温水来喝。 赵王妃转回头去,调整了一下表情,眨眼间那眼泪就又下来了,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哭诉道:“他那个老东西,我不过是一晚上没叫他进门,他就找个狐狸精来气我,还说什么要纳妾!” 母亲劝她:“你和赵王这么多年夫妻,儿子孙子都一大帮了,年少时他不曾沾花惹草,到老了又怎么会纳妾呢,不过就是故意气气你罢了。” 赵王妃用帕子抹着眼泪,恨恨说道:“我看他就是想要气死了我好娶新的,哼!我偏不叫他如意,娘娘,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母亲一副头大模样,偷偷地给我使眼色。 我与母亲向来心有灵犀,见状忙问道:“母亲,午膳都备好了吗?刚才遇到父亲,他说一会儿要过来用膳。” 赵王妃曾是母亲的贴身侍女,不知怎地得罪过父亲,听说当年父亲还曾下旨要赐死她,多亏了母亲拼力救护,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不过从那以后,赵王妃就十分惧怕父亲了。 果然,她一听说父亲要来,赶紧收了眼泪从椅上起身,说道:“臣妾忽然记起来家里还有事,得先告辞了,改日再过来给娘娘问安。” 说完就火燎屁股一般地走了。 我瞧得惊愕,忍不住问母亲:“她怎地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笑之间转换地如此自然顺畅呢?” 母亲叹了口气,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这是她自小的本事,现如今功力愈发地炉火纯青了。” 我与母亲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头,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母亲便又问我道:“可挑着满意的人了?” 我摇了摇头,“够俊美的不够英武,够英武的不够文雅,够文雅的却又多了点酸气。唉!怎么挑都没有一个能够叫父亲瞧着顺眼的。” 母亲啧啧了两声,“这般挑剔,你父亲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才能入了父亲的眼。 我十分担忧地问母亲:“母亲,我不会嫁不出去吧?” 母亲笑了笑,安慰我道:“不会的,你年纪又不大,反正也不着急,就慢慢挑吧。” 正说着,有宫女进来禀报说玮元长公主到了。我吓得忙闭上了嘴,寻了个借口就往后殿走,不曾想下台阶的时候太慌张了些,不小心踩到了裙子,一下子往前栽了去,然后便只觉得眼前一黑,人瞬时就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迷离恍惚间就瞧得四周一片慌乱之象,许多的宫女、内侍进进出出地乱作一团,又见一高冠男子,走到床前与我说道:“你合该有一段姻缘在此,我才提你魂魄过来,待遇到四个西去的和尚,便是那缘灭之时,你方算是了结了这段公案。” 他话说完,又倏地化作了一匹恶狼,迎面向我扑了过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噌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了身,几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忙围上前来,又有人回身叫道:“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我意识到刚才只是梦境,心中稍稍安定,可没等着身上的冷汗下去,紧接着又发现不对劲了……这些宫女,竟然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不但人长得面生,就连身上的衣裙也都有几分怪异,分明不是我朝之人! 正疑惑着,一个女官模样的女子分开众人,从后挤上前来,关切问我道:“公主总算醒了,此刻觉得如何,可是好些了?” 我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发现挺疼,忙又收了手,也不敢回答她的话,只安静地坐着,以不变应万变。 母亲曾说过,不管遇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能慌张,越慌越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她这话我记得很清楚,所以,虽然眼下这事情远超出我的认知,我还是尽量地保持了镇定。 那女官瞧着我,眼中担忧之色欲浓,忙着人去请国王和王后娘娘,又叫人再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公主。 片刻功夫之后,那国王和王后娘娘以及太医便前后脚地赶到了,我仔细地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这回才算是死了心。 完了,这一跤跌的啊,这是把我的魂魄摔到哪里来了? 那国王瞧着也就四五十岁的模样,虽长得不如父亲好,可眼中流露的舐犊之情却也着实深重,坐在床边仔细地问我感觉如何,见我总是不肯说话,面上便又挂上了忧虑之色,转头去问太医:“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变成哑巴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着说着,眼圈竟然都红了。 太医刚给我诊过了脉,见状紧忙答道:“陛下莫忧,公主娘娘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跌倒的时候撞到了头,许是会有些迷茫懵懂之感,待养上些时日便就好了。” 我一听太医给我搭台阶,也就忙顺着往下爬,一手扶了额头,轻呼道:“我头好晕啊。” 众人听了忙又吓得慌了神,那王后娘娘连声吩咐宫女扶我躺下,眼中含着热泪,轻声埋怨道:“你这丫头,性子这样倔,你父王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就堵这个气?快些将身体养好,父王与母后都应允你自己挑选驸马,还不成吗?” 我一听顿觉头大,怎么又是选驸马?这驸马怎么都选到这里来了? 那国王也劝慰了我几句,又交代好宫女们好好伺候着,这才带着王后与随从们走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个梦境,又理了理思路,借着嫌乱把殿内伺候的宫女们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十三四岁,面相憨厚的宫女伺候,开始不露痕迹地套她的话。 套话这种事情最忌心急,慢慢来才能不引人怀疑,直到头上青肿的大包消了个干净,我才总算是搞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与处境。 我现在所处的国家是宝象国,当今国王无子,只生了三位公主,自己这副身体就是国王的第三个女儿,乳名叫做百花羞。 这位三公主现今二八年华,也到了选驸马的年纪,因着驸马这事和父王耍小性子,一个不小心却跌了一跤,脑袋撞到廊柱上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就已是换成了我的魂魄了。 如此算来,那百花羞的魂魄是去了我的肉身上了? 不知父亲和母亲是否察觉,又会怎样待那一个“齐葩”? 同时,我也有些好奇,既然是磕晕了才换得魂,那若是再磕一回,是不是又能再换回去? 想这事时,我正手扶着殿外的廊柱,几次想把脑袋磕上去,可终究下不了那个狠心。好容易有一次咬了牙,还没等着脑袋碰到廊柱呢,就有宫女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放声哭求道:“公主啊,您可不能想不开啊,陛下不是都答应了叫您自己挑选驸马了吗?” 我十分无语,默默站了片刻,终不想落个为了男人寻死的名声,只得缓缓松开了手。 第3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3) 那国王听到我这位三公主又要“寻死”的消息,吓得忙亲自带着人给我抱了一大抱国中青年才俊的画像来,一张张展开了叫我选,道:“丫头,挑吧,可着心意地挑,瞧着喜欢的就都先挑出来,待过了中秋,父王把他们都召到宫中来给你相看!” 我愣怔了片刻,忽地想起梦中那人说的话来,他既说我有段姻缘在此,可是应在了这上面?想到这,我忙仔细地把那些画像都扒拉了一遍,却也没见到有什么和尚道士之流的,便忍不住问道:“父王,这里面为何没有和尚?” 国王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王后也捏着帕子哭:“女儿啊,那和尚可是佛门弟子,怎么能入选这些画像呢,就是长得再好咱们也不能嫁,佛祖会怪罪的啊!” 她这里哭哭啼啼,那边的国王也悠悠醒来,叫道:“女儿啊,这些里面既没有合意的,我们就再另外选些人来,只要不是和尚,怎么都好说,反正也不着急,你慢慢挑!” 我听着这话就觉得有些耳熟,那时母亲貌似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的,紧接着我就摔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现如今听到这国王也如此说,我心里忽就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果然,八月十五那日晚上,国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会。我这个冒牌的三公主也跟着去凑热闹,可人还没到了席上,忽一阵疾风袭来,脑袋昏沉间,就觉得有个结实有力的臂膀一把揽住了我的腰,随即身子一轻,似腾云驾雾一般,恍惚惚地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待再清醒过来,人已是在荒山野岭之间,面前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黑暗中仔细看去,就见他蓝面青发,一双金睛闪闪,正低头看我呢。 我脑子嗡地一炸,也不知道是不是吓过了劲,竟是没昏死过去,而是脱口而出道:“老天爷啊,真丑!” 那男人瞅着我,像是一时也愣了。 多年之后,他还对我这一句话耿耿于怀,埋怨我道:“你这女人,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那个,真真可恨!” 彼时,我早已经修炼得皮厚心黑,瞎话张口就来,闻言想也不想地说道:“我那时被吓傻了,说得不是真心话。” 他不信,又追问道:“当真不是真心话?” 我信誓旦旦:“当真不是!” 我这话还真不算是骗他,因为这一次见他,我心里真想说的话是:我擦啊!这人怎么能丑成这样? 第一次见面,我被他这一副雄奇的相貌吓得傻了,就呆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他。 他也似意外于我的表现,一双吊睛大眼眨了眨,粗声粗气地说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我手脚俱软,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身来,转头见四下里都是黑乎乎的,唯有树影绰绰,哪里还能找到路径。稍作思量之后,抬脚就往地势低的方向走,谁知脚下刚迈了两步,那人就在身后说道:“错了方向了!” 我只得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他。 他没再说话,迈开大长腿往另外一条小路上走去,待走得几步,发觉我并没有跟上,便又停了下来,淡淡说道:“这林中野兽众多,你若是被它们叼了去,可别怨我。” 这威胁极为有效,我立刻消了那些逃跑的小心思,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走不一会儿,前面天空便渐渐透出亮光来,借着光线看去,这才瞧清了四周藤攀葛绕,柏翠松青,竟是身在一片松林之中。 那男人还在前面走着,他背后似是长了眼,只要我脚下稍稍一慢,他就会停下步子,也不转身,只站在原地等我。待我跟上了,他就又会继续前行。林中虽然幽暗,可渐渐地却也能看清了他的背影,甚是高大魁梧,一身淡黄色衣袍,衬着他那头青发,怎么瞧都叫人身上发冷。 待他走到光亮处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脚下,倒是也有影子。 我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黄泉路上的引路使者就好,母亲说过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人还活着,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松林内草深路小,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方向,竟由东折向了南,渐渐地便能听到水流之声,又行得片刻就出了林子。 此时日头已经老高,我抬眼一看,却是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是一道宽余数十丈的山涧,山涧中河流跳跃欢腾,水流击在岩壁上扬起阵阵水雾,还隔了许远,就有水汽借着风迎面扑来。山涧上横跨了一座石桥,桥上砌了白玉栏杆,隔着丈余便点了一盏长明灯,直通向山涧那侧。 过去不远,一座高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两边侧峰杂树数千棵,郁郁青青,无边无际,不时有飞禽在林中或出或入,做队而飞。 真可谓是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 这景色本已是极盛,更妙的是那主峰似是被刀斧劈过,露出一块高有百丈的峭壁来,一座金顶宝塔镶嵌其中,塔门处正是一个山洞的入口。洞门外,竟还有走兽来往成行,悠闲自在。 我一时瞧得出神,暗想那神仙洞府所在,也不过如此吧。 “对这地方可还满意?”那男人忽地出声问道。 他停下了脚步,扭回头看我。 昨夜里虽是已和他打过了照面,可此刻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我竟是又差点吓晕了过去。 青面獠牙也就罢了,偏两边脸颊上都是乱蓬蓬的鬓毛,鼻子也不是人鼻,好似鹦嘴一般往外拱着。再往上看,就是昨夜里已经看清楚的一双大眼,瞳孔还是金色的,日头下也能闪闪发出光来。 我的母亲大人啊!这哪里还是个人啊?这分明就是个妖怪啊! 这还不如是个鬼呢!就算是阴阳分隔,人鬼殊途,可好歹之前还算是个同类不是?多少也得有点共同语言。现如今给我整了这么一个妖怪出来,可叫我怎么和他沟通啊?而且,这到底是个什么妖?吃素的还是吃荤的? 我这里正暗自胡思乱想,叫苦不迭,那妖怪却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我有一世姻缘,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你先往到处转上一转,看看这地方可还满意。” 我一双腿早就软得在打筛子了,哪里还能有劲去各处转,又听得他说与自己有一世姻缘,脑子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一世姻缘,一世姻缘…… 那妖怪冷眼看了我片刻,也不管我,径自转身踏上石桥过了山涧,往石塔里去了。 他前脚刚走,我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和这样的妖怪有一世姻缘?我这是几世未做好事,才得这般报应? 黄袍妖怪进了石塔就再没出来,我坐在石桥这头,等到腿不软手也不抖的时候,日头已是到了正头顶了。强烈的阳光总是能激发人的勇气,我抬头望了望山涧那侧的“人间仙境”,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幽深昏暗的黑松林,心里开始琢磨如果此刻偷偷逃走的话,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大。 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自己眼下根本没能力走出那片黑松林。再想那妖怪明明可以直接把我摄入洞府,却故意在林外就丢下了我,叫我跟着他一路走过那黑漆可怖的林子,分明就是存了警示我的心。 唉!现实总是叫人心灰意冷!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打着裙子上的灰土,一面偷偷打量山涧那侧的情形,却瞥见桥头的草丛中似有红影闪了闪。 正怀疑自己眼花时,就见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少女笑嘻嘻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摆着腰肢上了石桥,还离着老远,就夸张地冲着我甩了一下帕子,捏着嗓子娇笑道:“哎呀,公主娘娘怎么还在这呢,可叫奴家好找啊!” 我本是被毒日头晒得冒汗,愣被她这声笑激了一个寒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好继续装哑巴,就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她。 这少女长得倒是极好,一张小巧柔和的瓜子脸,其上面皮白净,五官精致,笑靥如花,尤其是那双含笑上扬的桃花眼,眸光滟潋,顾盼生姿,天生一股风流。 眨眼功夫少女就到了眼前,她将双手叠放在身前,曲膝向我福了一福,满脸堆笑地说道:“公主娘娘万福,奴家叫红袖,是大王派来专门伺候公主娘娘的。” 大王?就是刚才那黄袍妖怪? 我用手偷偷指了指石塔内,试探地问她:“你家大王可是刚进里面的那位?” 红袖忙点头,“就是,就是,大王正在洞府里歇息呢,特叫奴家过来请公主。” 第4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4) 我听了这话,双腿就不由得颤了颤,又将这红袖上下打量了一番,稍稍犹豫了下,用手半掩住了口,小声问她道:“你也是被……呃……抢来的?” 红袖怔了一怔,摇头道,“不是。” 难不成还是心甘情愿的?正惊愕呢,果然就又听得红袖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奴家是心甘情愿追随大王的。大王姿容绝世,奴家一见倾心,心甘情愿为奴为婢,只求能长伴大王身边。” 我顿时哑口无言,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红袖,见她不像是在做戏,便就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问道:“这是几?” 红袖面带不解地看着我,“二啊。” 很好,眼神既然没有问题,那就是审美观的问题了。 我心中暗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如果能知道这少女家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没准就对我日后逃走会大有好处。我略一沉吟,只得又换了个问法,“那你是怎么来到这……大王身边的?” 红袖眼睛微微上翻,似是认真回想了一番,答道:“那一日奴家正趴在草丛里晒太阳……” 这样一个青春少女,竟然会趴在草丛里晒太阳? 我实在奇怪,忍不住插嘴问道:“趴在草丛里?” 红袖想了一想,又改口道:“哦,也算是卧吧。那一日奴家卧在草丛里晒太阳,当然顺便也想逮只兔子解解馋,正好赶上大王在旁边经过,看到奴家,就问奴家愿不愿意跟着他。奴家当时被大王的姿容所震,自然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大王就叫奴家先去人间学一学做人的规矩。奴家就去了宝象国里,学了足足半个月,昨儿才回这碗子山的。” 我人虽还站着,可两条腿却已是有些止不住地颤了起来,“难道你也……不是人?” 红袖听了,娇笑着冲我甩了下香喷喷的帕子,掩嘴笑道:“哎呀,公主可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奴家不是人呢,奴家是只狐狸精呢!” 我身子晃过来又晃过去,一连晃了几晃,终还是没有倒下。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我的神经可真是强悍无比啊! 红袖又问道:“公主还有什么话要问嘛?”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红袖便上前来搀住了我的胳膊,一边扶着我往石桥上走,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公主,那咱们赶紧回洞府吧,大王还等着公主用饭呢!” 红袖脚下迈得极快,连扶带拖地把我扯进了石塔,进去石门一看,才知里面是个可容千人的大厅堂,四下里又有无数通道,也不知各自通向何处。 红袖拖着我走进了其中一条,通道幽深曲折,脚下修得倒是十分平整,头顶石壁上镶嵌着许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洒落下来,将洞内照得一片光明。 就这样往里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转过一个弯之后,光线骤亮,眼前豁然开朗。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下来,就见四下里郁郁葱葱鸟语花香,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小桥流水一一俱全…… 我只当石洞通往的会是阴森的洞府,谁知道竟是连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公主,咱们这座山叫碗子山,洞府叫波月洞,刚才走得那石洞另有道路通向洞府内,可大王嫌洞内阴暗,平日里饮食起居都是在这谷中。”红袖一面解释着,一面扶着我上了游廊,绕至一处厅堂内,笑嘻嘻地说道:“大王一直等着公主,公主快些过去吧。” 我一抬眼,果然就见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正坐在几案旁边自斟自饮呢! 那样一张脸,青天白日地看过去,更叫人觉得阴森恐怖。我本能地转身想跑,却一把被红袖拦下了,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果盘出来,塞进我手里,低声说道:“快些给大王送过去吧。” 我低头看看那一盘子瓜果梨桃,又看红袖,真诚地问她:“这位大仙,你确定你家大王会吃这个?” 就那样的獠牙,如果不是用来啃肉的话,难道还是用来做装饰的吗? 红袖点头,“大王平日里只吃这个的!” 很好,既是个素食的妖怪,那也就说明他不会因一时恼火就生嚼了我。我一颗心往胸口落了落,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倒退了回来,侧过头低声问红袖说道:“你可是真心觉得你家大王姿容绝世?” “真正的姿容绝世!”红袖答道。 “貌美无双?” “绝对的貌美无双!” 就这样被红袖催眠了几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终于堆上了微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将果盘端到了那妖怪面前。 黄袍怪没说话,只撩起眼皮淡淡瞥了我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盘子丢到他脸上去。 我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地说道:“大王,请用些果品吧。” 黄袍怪从果盘里捡了一颗桃子出来,却没吃,只拿在手中一抛一接地玩着,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不怕我?” 我努力地把他这张脸想象成三堂兄那妖孽的模样,后来觉得难度实在太大,只得放弃了,陪着小心地答道:“不怕。” 黄袍怪扯了扯唇角,露出那闪着寒光的獠牙,又追问道:“果真不怕?” 我一时便有些拿不住他是个什么想法,又怕他恼我不诚实,便试探地回道:“初见之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的。” 黄袍怪一笑,忽地伸出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缓缓逼近了,轻声问:“就只一点点么?” 我那颗小心脏都要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只用手指小心地比划着,“比一点点还多了那么一小丢丢。” 黄袍怪却是仍不满意,“嗯?” 他的面孔离我极近,已是能气息相闻,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生怕自己这一口气憋不住了,下一刻就会吓瘫下去,只好与他商量道:“那您说……该怕多少?” 他未答,竟是忽地咧嘴嘲弄地笑笑,把那颗桃子往果盘中一丢,就这么起身走了。 这反映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傻眼了。 红袖一路追着将黄袍怪送到了廊下,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回来后就对我说道:“公主,大王交待了,您在谷中可随意走动,不过若是要出这波月洞,却要奴家跟着才行。” 于是,我就这样在这波月洞里住了下来,每日里三饱一个倒,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少了点外,倒是和以前的生活没太大差别。 红袖说黄袍怪也是住在这谷中的,只是轻易不肯露面。有两次我还真在山谷中远远看到过他的身影,可还不等我转身呢,他倒是先避开了。 就这样混过了几天,我心神渐定,胆子也逐渐地大了起来,便开始思量着逃跑这件事来。 只是逃跑这活,实在是太难做了! 我人生的前十六年在大夏国做齐葩公主,移魂到这宝象国之后,又做了月余的百花公主,两辈子加在一起光学着怎么做公主了,哪里学过逃跑这事! 波月洞好出,山涧也好过,最难的却是那一眼看不到头的黑松林,且不说里面会有猛兽伤人,就是都扫清了叫我一个人走,都未必能走得出去。 思量来思量去,身边能用的也就只有红袖一个,我虽有点怵她是只狐狸所幻,可她好歹看起来与凡人无异,面对她的时候,心里的压力也就少了许多。 母亲曾说过,要用一个人,要么能拿捏住她,要么能笼络住她。 我自认没那个道行去拿捏住一只狐狸精,能做的也就是去笼络她了。可眼下无权无势也无钱,想要笼络住一只狐狸精谈何容易啊,百般思量之后,只剩下攻心这条道了。 谁知这条道走得却是艰难无比! 我与她谈人生,她的人生只开始于见到黄袍怪的那一日。 我与她谈理想,她的理想是能够陪在黄袍怪身畔,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几句话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是人,她是狐,我们之间的代沟又宽又深,若是注上水,想必都能赛龙舟了。 还不如……放弃吧! 又过得几日,黄袍怪终于重又出现,还是那一身淡黄色衣袍,还是那一张青面獠牙。不过,许是见得次数多了,我倒是觉得不像初见时那样恐怖了,只是真心觉得他丑! 实在是太丑了! 黄袍怪瞧着像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说道:“过几日便是九月初九,也算是黄道吉日,咱们两人便选那一日拜堂成亲吧。” 说实话,我没想着他会来和自己说这事,我原以为自从被他抢来的那一日起身份就已经定下了,没想着他竟然还要举行这么一个婚礼仪式。 难怪之前他并不来纠缠,原来只是在等着礼成之后好名正言顺。 这倒是一个遵教守礼的妖怪!可喜可贺! 第5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5) “好。”我轻轻点头,明明心如擂鼓,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停了停,又问他道:“可会有双方亲友前来祝贺观礼?” 许是这个问题叫黄袍怪十分意外,他就挑了挑他那又浓又黑又宽又杂乱的眉毛,金睛闪闪地看我。 挑眉毛这个动作,我那三堂兄也时常做,不过他人长得极好看,真正的剑眉星目,鼻直口正。那斜飞入鬓剑眉微微挑起时,就好似化作了一个钩子,能将女人的魂都勾了过去。 明明是同样的一个小动作,可眼下这黄袍怪做起来……唉,我实在是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母亲说过的,这世界上最难接受的不过就是现实。 黄袍怪仍在看着我,问:“你想有亲友来观礼?” 我琢磨着如果能有亲友来,没准就能将百花公主被困在这的消息带出去。宝象国再小,保不齐会有法术高强的道人和尚之类的,然后来收了这妖怪,救我回朝。 就比如梦中那人所说的,能了我这一世姻缘的……四个和尚。 我心里一面打着小算盘,一面柔声说道:“嫁人毕竟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如果可以,自然盼着能有父母亲友在此,祝我顺遂,愿我安好。” 黄袍怪终于放平了那双浓眉,静静地看着我,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将你父母请过来观礼。” 我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若不是他还站在我面前,真想去掐一把大腿看看疼不疼。 黄袍怪淡淡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从这日之后,山谷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似是凭空里冒出了许多仆人来,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很快,谷中各处就有了喜庆的味道。 红袖也欢天喜地帮我帮我准备婚礼喜服,好像要出嫁的是她一般,全无半点拈酸吃醋的意思。我看入眼中不由更是感叹,这妖和人果真不同,别的暂且不说,只这份胸怀就叫人自叹弗如。 若是三堂兄的那些女人们都有这个胸怀,赵王府里估计得和谐不少。 古人云: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这事本来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要有“三书六礼”的。 可我是被黄袍怪抢来的,他没聘礼,我无嫁妆,于是便一切从简,只需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就够了。 九月初七那天,就觉谷中的人忽地多了起来。 我由狐狸精红袖陪着,坐在谷中最高的那个观景亭里,一面吃着瓜果梨桃,一面透过那雕花窗棂往外看热闹。 红袖指着一个穿褐色衣衫,长得有些干瘦的男子与我说道:“那是个枣树精,别看他长得不济,结的枣子却可好吃了,皮薄肉厚,又大又甜,奴家以前还常去树底下捡枣子吃呢。不过后来他道行越高,就越发吝啬起来,一茬果子挂好多年,轻易不肯掉一个下来。” 红袖小嘴巴巴地讲得利索。 我看看远处那个干瘦的男子,再看看手里那颗只才咬了一口的大红枣,就怎么也下不了嘴了,只得扔了手中的枣子,从盘子里换了一颗蜜桃出来。 就又听红袖叫道:“哎,哎,公主,您瞧那个,溪边那个穿得粉嫩嫩的女子,她就是号称碗子山第一美女的桃花仙。” 我这里刚要去啃那桃子,听了这话将半张的嘴又缓缓合上了,犹豫了一下,将桃子也放下了。 “那边瞎忙活的细高挑水蛇腰的男人,是个柳仙,哦,其实就是条蛇精,刚渡了五百年的大劫,听说前几日那阵子雷就是劈他的,差点叫雷公给劈成了烧火棍子!” “桥上的那个,是个白仙。白仙,公主您知道是什么吧?就是刺猬,他性子最是死板倔强了。哎呦!那边那个算起来倒和公主您是同族……” 我心中一喜,忙问:“哪个?” 红袖指向东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花墙下站的那位高个夫人,她是东边白虎岭的白骨夫人,眼下虽然是具僵尸,可几百年之前倒也是个美人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 红袖又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两个是谁啊,倒是从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精怪。” 这里竟然还能有她也不认识的人?我颇为惊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就见有一对中年夫妇,面上带着迷惑与诧异,十分无辜地站在群妖之间,甚是瞩目。 我不由默了一默,说道:“那是我的父王和母后。” 红袖既惊愕又尴尬地看我半晌,突然蹿了起来,叫道:“哎呀!奴家这就去迎陛下与娘娘过来。” 她口中说着,人已是出了观景亭,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宝象国的国王与王后两人带了过来。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夫妇俩先惊后喜,紧接着就又哭了,这个喊“我的儿”,那个叫“我的心肝”,齐齐地围了上前来。 此情此景,我也赶紧做出了一副亲人相见眼泪汪汪的模样。 王后抹着泪问我道:“百花羞啊,你怎么会到了此处?自从那一日你突然不见了,宫里都乱了套,你父王……” “母后,”我忙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很好,您和父王先不要着急,我叫红袖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那王后瞅着也是有心机的,闻言立刻不说话了,还偷偷扯了那国王一把,两人都擦着眼角坐下了。 我不动声色地支了红袖出去泡茶,待她出去了,这才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问宝象国国王道:“父王,您和母后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宝象国国王面现迷惑之色,“我与你母后正在殿里坐着说话,只觉得一阵头晕,待再清醒过来,就到了此处了。百花羞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立时回答他的话,反而有意试探道:“父王,你可记得那日我挑选驸马画像时的事?” 宝象国国王一愣,眼圈立刻又有些泛红,与王后两人互看了一眼,这才十分为难地问她道:“百花羞啊,难道你非要寻个佛门子弟吗?菩萨会怪罪的啊!” 得!有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可见这两位不是妖精变幻了来骗我的。 我满怀激动,立刻上前紧握住了他二人的手,小声而急切地说道:“你们先听女儿说,这里是碗子山波月洞,只知道是在咱们宝象国之东,离着都城有多远就不知道了。女儿是被这洞里的妖怪使了妖法摄来的,父王与母后来此也是他的手段,想叫你们来参加女儿与他的婚礼。父王与母后不用害怕,只装作赞成我与他的婚事,事后他必然会放你们回去,到时候请父王一定要发兵前来救女儿出此妖谷!” 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又加上心里紧张,待说完了,别说嘴唇有些哆嗦,就连两条腿都有些发颤。 我来这波月洞半个多月,每日里与妖精朝夕相处,连自己都麻木了,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了,可直到了此刻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是恐惧的。 宝象国国王与王后均是一脸惊色,正欲说话呢,外面已是传来了红袖的脚步声。 要说还是王后娘娘反应快,立刻掩下了脸上的惊恐之意,转而换上欣慰之色,发自肺腑般地叹息道:“女儿啊,父王和母后一直盼着你嫁个良人,不管他的身份,也不论他的出身,只要他能宠你疼你,这便足够了。现如今真遇到了这般的人物,也算是你的造化,我和你父王也就放心了。” 说着说着,竟就喜极而泣了。 宝象国国王也跟着教育我道:“百花羞,以后嫁了人,再不可像在宫中时那般任性了,丈夫便是妻子的天,你要好好侍奉他才是。” 见他两人这般上道,我暗自大松了口气,含泪点了点头,应道:“女儿知道了,只是以后不能常在父王母后身边侍奉,望父王母后多保重身体。” 正说着,红袖推门进来,笑嘻嘻地给他二人倒了茶捧上来,道:“陛下和王后娘娘都放宽心,我们大王待公主好着呢。我们大王说了,今日里只是先把两位请来与公主见个面,一会儿就把两位送回宝象国去,待明后日再接两位过来。大王还说了,就算以后成了亲,若想见面也是极容易的,陛下和王后娘娘快别悲伤了。” 黄袍怪今日就要送宝象国国王与王后回去,然后明日再去接了过来?我略一思量,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一国之主若是失踪几天,必然会引的国中大乱,所以他也只能不怕麻烦地把人接过来再送回去地折腾。 第6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6) 想通了此处,我不由得心中暗喜,便赶紧说道:“父王,您和母后出来也有阵子功夫了,若是宫人们发现您与母后都不在宫中,少不得要生乱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待将朝中事情安排妥当,明日再早些过来吧。” 那国王明白了我的暗示,点头道:“也好,父王回去处理一下政事,待明日再与你母后过来。” 我忙又转头要红袖去找黄袍怪,请他赶紧把宝象国国王与王后送回宫去。 红袖又紧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便过来请国王与王后跟着她走。我送着他们出观景阁,刚下了游廊,红袖便说道:“公主就在这停步吧,奴家送陛下与王后出去。” 没法子,我只得停下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抓住了王后娘娘的手,红着眼圈叫了一声:“母后。” 王后暗中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语带双关地说道:“百花羞,你安心等着,明日母后和你父王再来。” 宝象国国王也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闪出豪情万丈,仿佛只等回朝之后就点战将带大军,杀来这碗子山救公主回朝。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松了手,看着国王与王后二人的身影随着红袖渐渐远去。然后就心情忐忑,望眼欲穿地盼着。 第二日傍晚,宝象国的国王与王后果然又来了。 可惜,没有战将,没有大军。 那两人依旧是被红袖领了过来,依旧是满脸的迷惑与诧异,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夫妇两先惊后喜,紧接着就又哭了,这个喊“我的儿”,那个叫“我的心肝”,齐齐地围了上前来。 我都看得傻愣了,这是怎么了,这都第二回见面了,怎么情绪还会如此激动? 王后抹着泪问我道:“百花羞啊,你怎么会到了此处?自从那一日你突然不见了,宫里都乱了套,你父王……” 等等!这情景,还有这话都好耳熟啊。 正惊愕着,红袖把我扯到了一边,低声解释道:“公主莫要奇怪,陛下与王后娘娘已经不记得昨日的事情了。” 我听得心中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又听得她继续说道:“大王说若陛下与王后娘娘记得此间的事情,怕是不妥,不如索性就消了他们二人的这段记忆,这样既全了公主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也不会给日后惹麻烦。” 很好,很好,好一个奸诈狡猾的黄袍怪啊! 我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没仰倒过去。 红袖又说道:“公主和陛下与王后说说话,奴家去给你们泡茶。” 说完就很懂事地避了出去,可我却全没了说话的力气。反正不管说了什么也是记不住的,还废这个劲做什么? 那边国王与王后还眼巴巴地瞅着她,没法子,我只好强自打起精神来,把昨日里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只盼着万一黄袍怪做事不利索,能有个遗漏的一言半语被他二人记住了,也算幸事。 国王与王后两人又信誓旦旦地走了。 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天刚一黑,他们两个又被黄袍怪施法摄了来,依旧同前两天一般模样,都是丝毫不记得之前来过这里的事情。 也亏得我知道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白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方手帕,又趁着红袖不在身边的时候,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了“百花羞在东方碗子山波月洞”等十二个血字,正好写满了一张手帕,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相当的震撼。 我顾不上和他二人细细解释,只趁着没人注意,将手帕塞到王后的袖口里,低声嘱咐道:“贴身藏好!”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鼓乐齐奏,红袖带着侍女从外面进来,催促道:“公主,吉时就要到了,请上轿吧。” 话音刚落,一群分不出是人是妖的侍女就围了上来,也不管宝象国国王与王后愿不愿意,簇拥着他们就出去了。紧接着,我这里就被人盖上了红盖头,扶出了门,扶上了轿。一路上吹吹打打,也不知道在这山谷中绕了多远,花轿终于停了下来,落了地。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过之后,轿帘被人从外面缓缓掀起,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了进来,展开了擎在我的面前,就听得黄袍怪淡定从容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到了,出来吧。” 我愣怔了片刻,这才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因着害怕,之前从未敢仔细观察过这黄袍怪,自然没细看过他的手。这会儿才意外地发现,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皮肤细腻,指节修长有力,竟是和那张脸的风格全然不同。 我稳了稳心神,弯身迈出了轿子,由他牵着往前走去。 盖头很大,几乎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只能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到那随着他的步伐而翻飞的红色袍角。 还好,今天总算是没再穿他那一身黄袍,不过,那脸和手是一个风格就好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一路被黄袍怪领进了喜堂,随着傧相的礼赞声,四周终于缓缓地安静了下来,就听得傧相高声叫道:“一拜天地!” 我心中忽地慌乱起来,不管日后能不能获救,今日这场婚礼都是躲不过去的了。 想当初还在大夏朝时,父亲将满朝的青年才俊都堆在一起由着我选,那才真叫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后来到了这宝象国,国家小了些,候选驸马们的水平也普遍不如之前,可好歹也都是挑出来的优秀人物。 眼下可好,只有这么一个半人半妖的,选都没得选了。 唉!相亲挑驸马这事怎么竟和割韭菜一样,都是一茬不如一茬啊! 黄袍怪已是跪下了一条腿,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他握着我的手稍稍紧了一下。感到手上隐隐有些痛,我这才有些慌乱地跟着他跪了下去。 拜完天地便是拜高堂,这一回却是我跪下去了,黄袍怪又不肯跪了。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他们两个受不得我的跪拜,你自己拜就是了。” 他这话激得我起了一肚子气,一国之君竟然受不得你一个妖怪的跪拜,倒真对得起你那张大青脸! 我没再理会黄袍怪,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认认真真地给座上的宝象国国王与王后磕了头。他两位是这百花羞的生身父母,不管是为了不知魂在何处的百花羞,还是为了这些时日他们对我的疼爱,这个头都理当磕。 待我起了身,傧相又是高声叫道:“夫妻对拜。” 我转过身与黄袍怪相对而立,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就见他一撩袍角冲着我跪了下来。我心中一动,微微侧身,不露痕迹地避过了与他正相对的方向,这才缓缓地跪了下去,膝盖还不及触地,又故意将身子往旁边一偏,顺势栽倒在了地上。 因被盖头挡着,看不到堂上的情形,不过只听声音便知道四周有些混乱。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犯虚,不知是该自己爬起来还是继续装晕。正犹豫着呢,面上的盖头忽地被人一把撩开了,黄袍怪一张青色大脸出现在头顶上方,面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我惊得一时连装晕都忘了,只睁着眼睛怔怔地看他,脑子里想的竟然是他这脸亏得不是绿色的,不然配着这身大红的礼服,那该是多么经典的搭配啊。 黄袍怪又问:“可还能行礼?” 行礼?自然是不能行了!这礼若是行了,名分上就真成了妖怪之妻了。 我避而不答,又使出自己的那手绝招,口中轻轻地嘤咛了一声,虚弱地说道:“我头好晕……” 第7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7) 话没说完,身边的王后就接口道:“定是百花羞也受不得大仙的跪拜,这才晕倒的。”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我却忍不住心中暗赞:好个王后,不愧是宫中混了这么多年的,不但有眼力、有心计,就连嘴上都不肯吃半点亏的。黄袍怪啊黄袍怪,你刚才不还说百花羞的父母受不得你的跪拜么,那我这个百花羞也是凡人一个,自然也受不得啊! 我有心点头顺着王后的口风说话,可一对上黄袍怪那双大眼,就立刻没了胆量,只好十分怂包地闭上嘴。 黄袍怪眉头微微敛起,直起身来沉默看我。 喜堂上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 红袖忙上前连拉带拖地将我扶了起来,嘻嘻哈哈地说道:“大王和公主夫妻一体,什么受得受不得的,奴家看到了,刚才是公主不小心压到了裙角,没事,没事,快些行礼吧。” 说着连盖头也不给我盖,和旁边一个侍女架着我向着黄袍怪跪了下去。 黄袍怪面上不见喜怒,一张大嘴微微抿着,也复又一撩袍角跪下来。 傧相连忙高声叫道:“夫妻对拜——” 我这回没了熊胆,很识时务地磕下头去,还不及起身,突听得门外有一女子娇声喝道:“且慢!” 我下意识地随着众人看去,就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拨开观礼的人群走上前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盯着黄袍怪说道:“奎哥哥,你不能娶她。” 她这样一句话,说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暗道:好姑娘,你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只是,你怎么才来啊! 黄袍怪转过身看那女子,面容清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呀,这还用问嘛?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能喊出这句话来的,自然是来抢婚的了。我偷偷地撇了撇嘴,垂了眼帘装木头人。谁知那女子却不肯放过我,她上前两步,芊芊玉指离我的鼻尖不过尺把远,眼睛看向的却是黄袍怪,冷然说道:“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百花羞,你不能娶她!” 她这般一针见血,反而是吓了我一跳。 黄袍怪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那个女子。 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当日苏合姐姐在奈何桥上苦等了三日不见你来,伤心欲绝,说自此以后与你恩断义绝,永世不见。我亲眼看着她喝了孟婆汤,魂魄入了另外一个轮回,这个百花羞分明是不知从哪里来得孤魂野鬼!”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喜堂之上一片静寂,众人目光刷地一下子齐聚到我的身上。我眼瞧着身侧的红袖松开了手,不漏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步。 我很惊讶,成精的狐狸难道不比孤魂野鬼更厉害吗?你还怕个什么劲呢? 黄袍怪一直沉默,不辨喜怒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微微眯了眯他那双吊睛大眼,问我:“你不是百花羞?” 讲实话,我内心真是矛盾啊!承认自己不是百花羞吧,不外乎两个下场:一是这黄袍怪大发善心把我给放了;二是他大发雷霆把我给生吃了。 虽说都是“大发”,不过这发的东西实在是差太多了。 而咬死了自己就是百花羞,下场倒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嫁给这黄袍怪,和他了这一世的姻缘。 这真是太难抉择了! 我这人一紧张就爱眨眼睛,不受控制地连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能结结巴巴地问他道:“你你——你说呢?” 黄袍怪没说话,只轻轻挑了下眉梢。这表情要是由面容俊俏的男子做起来,想来应该是极风流的,可出现在他这张大脸上,却看得我生不如死。我忍不住闭了闭眼,咬牙说道:“她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百花羞。” 死就死吧,也总比一天到头对着这样一张脸的好! 喜堂上先是一静,瞬间后就如水落油锅,炸开了花。 唯有黄袍怪面容镇定依旧,他看我两眼,又问道:“那你是谁?” 这个问题着实难答,一个说不清楚,我反倒真成了那女子口中的“苏合姐姐”,因着这黄袍怪失约不至,一怒之前另投轮回,却不想十六年后却被个多管闲事的高冠男子提了魂魄到此,来履那“一世姻缘”之约。 黄袍怪还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不只是他,整个喜堂上的人或妖都在等着我的回答。 关键时刻,我又有些怂了,再想起母亲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就勉强地笑了笑,又小心地瞥了那不远处的白衣女子一眼,这才委屈说道:“这位姑娘既说我是孤魂野鬼,那我就是孤魂野鬼吧。” 这句话一落,喜堂上众人均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听得那粉嫩嫩桃花仙小声和身旁的白骨夫人说道:“看看,明摆着来搅局的,不就是欺负人家公主性子柔弱嘛!换老娘早就大耳掴子抽过去了,老娘拜堂的时候你都敢来闹,活腻歪了你!” 不想白骨夫人倒是个厚道人,闻言忙低声劝道:“打不得,打不得!俗话讲打人不打脸,就算真是来闹事的,直接杀了也就算了,千万别打脸,伤了和气怪不好的。” 黄袍怪浓眉微扬,又看我两眼,嘴角忽向着耳根子扯了一扯,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淡淡吩咐那傧相道:“继续吧。” “夫妻对拜”都拜完了,再继续下去也就只能是“送入洞房”了。 头上复又被遮上了红盖头,红袖和另一个侍女从两边架住我,脚不沾地的往堂下走。要说还是母女连心,我这里眼看就要被拖出去的时候,身后的王后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嗓子出来:“百花羞!” 任谁听见这么一声呼唤,也会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停下脚步,强行挣脱了红袖等人,回身往王后的方向望去,本想着嘱咐一句“如若方便别忘了替我找一找那四个西去的和尚”,可一想便是现在嘱咐了,这王国与王后也不能记住,索性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只盼着那十二字的血书能被王后带回去吧! 念头这样一转,话到嘴边我又强行咽了下去,只道:“罢了,罢了。” 说完,随着红袖她们出了喜堂。 那新房离着喜堂虽不远,道路却是曲折,我这里顶着盖头被人扶持着一路行来,七转八转地人都转糊涂了,这才坐到了喜床上,然后不等那晕乎劲过去呢,一直遮眼的盖头就被人揭了下去。 抬头,入目的毫不意外地是黄袍怪那张青脸,丑得真是极具特色,每每看都能看出几分新意来。 事到如今,是被生吞还是被活剥全都由不得自己了。 好好地活下去,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甚至再回到父亲母后身边。这便就是支撑着我在这里熬下去的唯一念头。 母亲说过,既然决定要活下去,那就要好好地活下去,至于能不能活得好,呃……那个再另说。 母亲还说过,女孩子有两个时候最能打动人,要么笑得灿若春花,要么哭得梨花带雨。 瞧着眼下这光景,哭哭啼啼是不大合适的,那就只能先笑上一笑了。这样想着,我便努力扯起了嘴角,向着黄袍怪笑了一笑。 黄袍怪表情明显着愣了一下,手就停在半空之中,还扯着那顶红盖头,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我,不言不语。 这是,没想到我会笑得如此灿烂? 他还在怔怔看我,我这唇角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笑容便不觉更僵了些。 倒是黄袍怪先恢复过来,将手中盖头随意往旁边一丢,又淡淡瞥了我一眼,竟然连句话都没说,便就转身出去了,自此一夜再未回来。 前半夜我是提心吊胆,后半夜这才渐渐心安,又因折腾了一日太过疲惫,不知不觉中就昏睡了过去。 第8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1) 第二日醒来时,外面天色早已大亮。 我脑子尚有些晕沉,一时未辨出自己是在哪里,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来人”,就瞧着眼前一道火星子窜过,下一刻,红袖便就站到了床前,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公主娘娘,您可算是醒啦,这都快到晌午了,奴家肚子都饿得直叫呢!” 我一个没忍住,问她道:“你刚才在哪里?怎来得这样快?” 红袖眨了眨她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奴家就在您床脚那卧着呢啊!” “床脚那卧着?”我问。 “是呀。”红袖点头,抬起玉手往床脚处一指,“就那,奴家在那做了个窝。” 我坐起身来,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狐狸窝虽没见着,狐狸毛倒是瞧见了几根……我默了一默,转头看向红袖,很是真诚地与她说道:“打个商量,以后做窝能稍稍换个地方吗?比如,呃……比如……床脚下,我这人睡相不大好,怕夜里再踢到了你。” 红袖以手掩口,咯咯直笑,“公主娘娘莫要嫌弃奴家,昨夜里是大王酒醉得厉害没能回来,奴家这才给您来守夜。日后,自然是大王夜夜与您同床共枕,奴家能跟您睡几回呀,公主娘娘要踢也是踢大王,踢不到奴家身上。” 我眼前闪过黄袍怪那张青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忙就握住了红袖的手,真心实意地与她说道:“还请继续在我床脚上做窝吧,毛绒绒的小动物最可爱了。” “奴家也愿意呢!”红袖抿着嘴直笑,又道:“那样就可以夜夜陪伴大王了。” 她一脸“少女怀春,满心向往”的模样,我这辈子头一次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你是真心想亲近你家大王?不是在说笑话?” 红袖敛了笑,颇有些不悦地瞪我一眼,“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大王天神一般的人物,俊美无双,无人能比,谁人不想亲近?” 黄袍怪俊美无双、无人能比? 想我堂堂奇葩公主,跟在母后身边一十六载,什么样的俊男美女不曾瞧见过?别的暂且不说,就我亲爹圣武皇帝,那就是大夏朝有名的美男子,更别提赵王府里我那位长得祸国殃民,走到哪都能惹下情债的三堂兄! 就黄袍怪这模样还天神一般的人物,你当我眼瞎么? 我无意与红袖争论,只以手扶额默了一默,决定换一个话题,“呃,你家大王昨夜里一直不曾回来?” 红袖许是会错了意,闻言忙道:“公主莫怪咱家大王,昨夜里谷中宾客众多,又都是为了贺大王喜事而来,大王少不得要陪着多饮几杯,醉了也属正常。” “喝醉了?”我又问。 “绝对地都喝醉了!”红袖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就咱们大王还算好的呢,您是没瞧着那些人。柳仙和白仙拼酒,逼得白仙连衫子都脱了!枣树精醉得更厉害,直抱着桃花仙喊着要与她接个枝,也好等来年结一茬大果,气得桃花仙拔剑要杀他,足足追了他大半个山谷,最后还是白骨夫人出面说和,这才了了此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我听得颇有些无语,想了一想,又问红袖道:“那我父王和母后呢?可曾被妥善送回朝去了?” “回去啦,回去啦!” “谁人送的?”我又问。 红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大王醉酒之前就送陛下和王后娘娘回去了,回来后才和人饮得酒,公主放心就好啦!” 确定宝象国国王和王后已经安全还朝,我心中这才稍定,既然如此,想必那写了血字的帕子也已被王后带了回去,待王后醒来,便是不记得昨夜之事,只瞧见那帕子,想来也会仔细查访询问的。 我得救之日可盼矣! 这般一想,顿时觉得外面天色都亮了不少!待由红袖伺候着穿好衣衫,又吃过些饭食,我便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与红袖说道:“我吃得多了些,要出去消一消食,你可要跟着我?” 红袖眼神还盯在盘子里那只烧鸡上,可怜巴巴地说道:“奴家还饿着肚子呢!” “那我自己先出去转上一转,你吃完饭后再来寻我就是了。” 我说完便就转身朝屋外走,就听得红袖在后叫道:“公主可莫要出那波月洞,只在谷中转转就是了。” “不出去,不出去!”我口中答着,脚下却不停歇,出了门胡乱寻了条路,只往谷中转去。 实话讲,我还真就打算着在这山谷里转上一转,不求别的,只求先熟悉了此处的地形,万一日后宝象国大军来救,我便是做不得内应,也能有个暂时藏身之地,省得大军还未打进来呢,我这里却先叫众妖给生吃了。 山谷内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半点不显秋之萧瑟,风光倒是极好。唯一不好便是道路太绕,明明瞧着我昨日待过的那个观景台就在眼前不远,可转悠了半天,它竟然还是在“眼前不远”!也幸亏我早年曾跟着父亲母后各处跑过,练就了一双好腿脚,这才没累趴在半道上。 只这一路行来,“惊喜”实在连连。 先是一不留意在小径上踩到了条青蛇,我这里尚未惊叫出声,那条蛇却先从地上弹了起来,再落地便就变成了个青衣男子。他本向着我怒目而视,待看清我的模样,态度顿时大变,连连向我作揖赔礼,只道:“不小心惊扰公主,抱歉抱歉!” 我惊得转身便跑,没几步,又一脚踢飞了个带刺的“白球”,就听得蛇妖在后面大声疾呼道:“公主小心,那是醉大发了的白仙。” 我顾不上脚痛,只慌乱向那“白球”施了一礼,道歉道:“意外,意外,纯属意外。” 说完,也不敢去看那仍还原形着的白仙,匆匆择了条小路,狼狈而走。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等我心神稍定,早已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本要去的高亭连看都已看不到了。隐约听得耳边有流水之声,想来此处离溪流必然不远,又因刚才踢到了刺猬,脚尖还在隐隐作痛,我索性也不再去找什么高亭,只沿着小路往溪流处找去。 果然,走不多远便就瞧见了潺潺溪水,那溪不宽,水却是极为清澈,望之可一眼见底。更妙的是溪边还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青石,可坐可卧,倒是个戏水的好地方。 我瘸着腿脚走过去,拣了块干净平整的青石坐下来,除下鞋袜细细检查脚上伤处。也幸好今日想着要在谷中多转一转,特意穿了便于行走的软靴,比绣花鞋厚实不少,靴面虽被那刺猬的尖刺扎穿了,脚趾尖上却只落了几个小小的红点,不曾见血。 我这才放了心,干脆把另只脚上的鞋袜也除下,两只脚都放入了溪水中。溪水微凉,激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可那脚上的痛感却也消散了许多,我忍不住轻舒了口气出来,一边泡着脚,一面抬头去瞧四下里的景物。 不想这一瞧,却是又惊了我一跳。 就在离我几丈远之处,一块大如磨盘的青石上,竟是卧着一个人,远远望去,除却衣衫边角偶尔随风稍稍轻摆,那人竟是动也不动一下,好似睡死了一般。 难不成,这又是某一只醉了酒的妖怪? 我一时好奇心起,提了裙角悄悄涉水过去。刚一靠近,便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想来又是个醉倒在此处的妖怪,待到近处,瞧清那人模样,却叫我颇感意外,就见他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竟是个颇有姿容的青年男子! 红袖曾说过,一般妖怪醉了酒大都会显露原形,便是道行高深的能保持人样,也多少要露出些破绽来。 我迟疑片刻,特意绕到那人身后瞧了瞧,不见尾巴,再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前来看,一张俊面棱角分明,颇具阳刚之气,其上五官鲜明深刻,如若描画,就连两只耳朵也丝毫不见异样,瞧不出半点妖气。 如此看来,这竟是个人了,真是稀罕! 我这里正惊讶着,不想他却突然睁开了眼。 他这一睁眼,我才发觉这人长得实在是好,尤其是那双修眉俊目,实难描画,便是与我那祸国殃民的三堂兄比起来,也几乎毫不逊色。我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言语,直等他挑了挑眉梢,这才意识到与他距离太近,忙就往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问他道:“你醒啦?” 话一出口才觉出傻,当真是句废话,他都睁开眼了,若不是醒,难不成还是梦游不成? 那人未答,撑着手臂从青石上缓缓坐起身来,微微皱了皱眉头,也不理会我,只抬了手去捏两侧额角。 “您也是昨日来谷中观礼的宾客?”我又问。 他闻言动作一顿,先转头瞥了一眼水中倒影,这才抬眼看我,目光从头一直打量到我踩在溪水中的双脚。 第9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2) 我暗道这人虽长得好,性子却是有些不讨喜,就他这看人的眼神,不管是有意无意,日后都少不得要挨人揍的。也亏得我现在身后没得依仗,脾气不得不好,若我还是大夏朝的公主,若我父亲母亲还在,我也非得好好教一教他怎么做人不可。 我这里正腹诽着,就见他那里略略点了点头,淡淡答道:“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里还敢随意去得罪人。思及此,我便朝他笑了一笑,试探着问道:“您也是我家大王的道友么?昨日里在喜堂上怎不曾见到您?” 他唇角微勾,答道:“昨日里我来得晚,未能赶上观礼。” 难怪,难怪,难怪没看到过这人,原来是到得晚了。 就听得他又问道:“姑娘是……” “奴家是谷中的婢女。”我忙答道。 “撒谎。”他缓缓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身上有生人气,可不是这谷中的精怪。” 我心中暗惊,莫不是自己料错了,他才不是什么人,而是个道行高深的妖怪?我这里正惊疑不定,就见他又是勾唇一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你是随着公主来的人类侍女。” 这才正是不知怎么下房,底下就有人给搭梯子! 我怔了一怔,随即就又大喜,忙点头应道:“不错,不错!奴家正是在公主身边伺候的,说自己是这谷中的婢女,也不为错。” 他略略点头,不置可否。 我又做出一副天真模样,问他道:“您呢?我瞧着您和其他大仙不同呢。” 他微微扬眉,不答反问:“怎地不同?” 我故意歪了头,努力眨巴着眼睛以示自己天真烂漫,一边比划着,一边答道:“他们醉了酒,不是露了尾巴,就是变了耳朵,可就保持不住人形啦。可您看您,只不过脱了外袍而已。” 他也笑笑,“也许只是我道行更深一些。”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我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细瞧过了,也未能瞧出什么端倪来。许是因为他面貌太好,我一时也忘记了害怕,大着胆子问他道:“不知您是……”我本想直接问他是个什么妖,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好,便就改了口,“您是修哪一行的?” “修哪一行?”他愣了一愣,正经答道:“我是修仙之人。” 重点落到了最后那个“人”上,如此说来还是人嘛! 这认知叫我对他顿生亲近之感,又因溪水沁凉,寒意刺骨,我索性提着裙角也爬到了那青石上,就在他身边坐下来,与他套着近乎,“不知您仙府在哪处灵山妙岛,是在这碗子山之东啊,还是之西啊?” 他转头瞥我一眼,简介答道:“之西。” 我不由一喜,“西?那西边不就是我们宝象国嘛!想不到您还是我们宝象国人氏?” “算不得。只是在宝象国修行而已。” 管他到底是不是宝象国人氏,只要他对这一带熟悉,那就够了! 我瞧他言语上还算随和,胆子不觉又大了些,“仙家既然在我们宝象国修行,那也算是和我们宝象国有缘呢。” 他似笑非笑,应和道:“有缘。” “奴家自幼长在京城,见识浅薄,若不是此次随我们公主前来,都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多的得道仙家!”说到此处,我有意停了停,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这才又继续说下去,“您可莫要笑话奴家,奴家以前连这碗子山听都未曾听过,便是现在,也只知这碗子山是在我们宝象国之东,都不知道距离多远呢!” “不算远,三百余里。”他说道。 上道!这人太上道了!简直就是答到我心里去了。 我忍住欣喜,又继续问道:“您可也会腾云驾雾的法术?” 他点头,“会些。” “奴家当初也是腾云驾雾地过来的呢!不过,可惜奴家太过胆小,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一下,不曾见识到这一路的风光。” “风光还算不错,往西出了黑松林便是一路坦途,有官道直通宝象国京城,快马加鞭,一日便到。”他说道。 妙!妙!妙!如此说来,便是没有大军来救,只要我能设法出了那黑松林,也能回到那宝象国去! 我简直喜不自禁,若不是顾忌着眼前这人,怕是都要得意忘形。 他神色却是淡然,漫不经心地瞥我一眼,忽又问道:“你出来玩耍这半天,你家公主不会寻你么?” 这话却是一下子提醒了我,我抬头看天,不知不觉中日头竟是已经有些偏西。“公主”自然不会找寻我的,怕的是,红袖前来找我。到时若被她喊破我的身份,我之前编的那些瞎话就全白费了。 我笑笑,急忙顺坡下来,“不瞒您说,奴家还真是瞒着我们公主偷偷跑出来玩耍,我这就回去,还请大仙您千万不要和人说在这里见过我,可好?” 不想这人却是极好讲话,向我淡淡一笑,应道:“好。” 得他这样一句话,我多少放下些心来,急忙返身回到我之前坐的地方,拾起鞋袜胡乱套上,又向他挥了挥手作别,沿着之前来的小路往山上跑了去。才刚刚离开溪边,果就听到红袖从远处唤我,我不好应声,只寻声过去。 “哎呀!公主娘娘,可是叫奴家好找。”红袖一见到我,大松了口气,一面用帕子抹着汗,一面忍不住埋怨,“您怎到这边来了?这要是有个磕磕碰碰地,大王必要责罚奴家的呀!” 我解释道:“迷路了,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此处来了。” 此处离着溪边不远,我生怕红袖再与那白衣男子见面,忙就推着她往来路走,不想她却是眼见,一眼就看到了我沾湿了的裙角,惊道:“您去溪边了?怎地裙子还湿了?” “刚在溪边站了站,无事,无事。” 瞧着红袖还要再追问,我赶紧又换了个话题,问她道:“刚才那烧鸡好吃吗?” “好吃!”红袖一听这个,顿时忘了我裙角的事,眼睛都快要放出光来,连连点头道:“可比奴家之前吃的好吃多了!” “哦?你以前怎么吃?” “去了毛,生吃。” “……” 倒是种有创意的吃法。 我默了一默,见红袖走得几步,还要回头去看那溪边,忙就又硬着头皮与她聊下去,“你们谷里的人都这般吃鸡吗?” “不啊。”红袖答道,“柳仙喜欢带着毛整个吞下去。” “……” 喜好独特!有个性!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那溪边渐远,我心中这才渐渐放松下来,便是连脚步都轻松许多,只随着红袖绕那曲曲折折的山路,心中暗暗记着四下里的景物。又走得好一会儿,石阶小路这才渐渐宽阔平整起来,又转过一个竹林,一抬头,住所赫然就在眼前。 纵是我腿脚灵便,走了这大半日山路也少不得觉得疲乏。红袖许是也瞧出我脚步沉重,一进屋便吩咐头顶上长了撮红毛的小丫头去给我打热水来,道:“公主用热水泡一泡脚吧,解乏。” 那红毛小丫头也不知是个什么妖,脚下甚是利索,片刻功夫就端了大大一盆热水来,放下之后又道:“刚才红袖姐姐不在的时候,大王身边的人过来传信,说是大王晚上要宴请宾客,请红袖姐姐帮着公主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大王要公主出席的。” 我这里刚要把脚放进脚盆中,闻言惊得差点一脚踹翻了那盆。 “我也要去?”我只盼着是自己听错了话,忙就又问了一遍。 “要去的。”红毛丫头答道,“大王特意交代了的,说众宾客不是谷中的臣属便是近处的友邻,公主总是要认上一认的。” 红袖听了,在一旁帮腔道:“大王说得没错,公主您莫要羞涩,日后您就是咱们波月洞的女主人了,这人情来往之事都需您来操持呢,哪能个个都不认识!” 我怔怔地坐着,一颗心直往下沉去。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去跟那白衣人搭话,这下可好,吧啦吧啦闲扯了那么多,等晚上面对面一站,岂不是一切都要露馅? 哎呀,不知现在我装病可还来得及! 第10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3) 这样动着心思,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来,直等泡完了脚起身的时候,我才故意晃了一晃,忙用手扶额,低低地“哎呦”了一声。 红袖正指派小丫头去倒水,闻声转头向我看过来,问道:“怎地了?公主?” “头有些晕沉,许是刚才在山间吹了风。”我特意拿出了公主的娇柔做派,手揉着额头,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 红袖见状有些慌乱,忙就扶了我在床上躺了,又念叨道:“公主这身子也忒娇弱,吹一吹风便就这样,看来还是我们这些带毛的更皮实些,谁不是在荒野里跑着长大的,莫说吹风,便是雨打也不当回事。” “是我从小被养得娇了些,身上又没长毛。”我装得有气无力,又道:“还请劳烦你去和大王说一声,我眼下这个情形,晚上怕是无法出去应酬了。” 红袖就又叫了那个红毛丫头过来,派她去向黄袍怪请示,那丫头腿脚真是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就回转,带回来了黄袍怪的答复:去,必须得去!便是病得爬不起身来,也要叫人抬了去! 我面上一派委屈,肚子里却在骂街。 便是红袖听了也面露微讶,许是想不到她家大王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红袖转过身来,颇有些为难地看我,“公主娘娘,您看……” “大王既有了吩咐,那就去吧。”装娇弱既然没用,我索性也不再装了,干脆利落地从床上爬起身来,抬脚往那梳妆台前走,又道:“我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免得丢了你家大王的脸!” 红袖闻言就要上前帮忙,我忙斥退了她,“不用,我自己来。” 母亲有句话讲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母亲还有一句话讲得更好:你若不要我好过,你就也别想好过了! 高挽青丝,梳一个孔雀开屏髻! 再上一个“酒晕妆”,先在面上敷一层厚厚的白粉,再往两颊抹上浓浓的胭脂,如酒晕然,尽量使面颊显得丰满圆润。 画一双桂叶眉,点一点樱桃口。 再来花钿、面靥、斜红……等我把梳妆台上有的东西样样不落地招呼到自己脸上,一张脸画下来,等我回过头去,屋里的一众侍女早已经是惊得目瞪口呆,木人一般。 红袖用手托了下巴,这才能把自己嘴巴缓缓合上,迟疑道:“公主娘娘,您这妆……” “怎么?不好看吗?”我反问。 我左右打量镜中的自己,越看越是满意,眼下这个模样,便是我亲娘来了,都未必能认得出我,更别提那个只见了一面,说了几句闲话的白衣人了! “好好好看,”红袖笑得很是勉强,停了一停,才又小心说道:“就是,呃……香粉厚了点,胭脂浓了点,眉毛短粗了点,嘴巴忒……啊忒……忒夸张了点。这个妆容,大王瞧到怕是会有点意外……” 岂止是会意外! 想当年,母后曾照着图册画过这样一个妆容,特意去给父亲惊喜。父亲那样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人,初见母亲妆容,愣是吓得扔了手中茶盏。我就不信,他黄袍怪还能比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强了! 意外?吓死你才好哩! 因存了这样的心思,我的胆气顿时壮了起来,又指挥着红袖帮我换了一身华贵无比的衣裙,不等侍女来传,便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那大厅赴宴。 天色傍黑,时间尚早,大厅里宾客寥寥,黄袍怪到的却早,已经高坐于主位之上,正在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我本是挺胸抬头来的,可一见他那嘴脸、那獠牙,气势顿时就散了一半,只觉得双腿发软,似是连身体都要撑不住了。 恰逢黄袍怪抬头,远远地一眼就看到了我,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明显着一顿,片刻后,这才慢慢地放下了手中酒盏,一双金睛大眼,只盯着我看。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我脑海里不知怎么地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后背上也随着起了一层白毛汗,几欲转身就逃。 莫名地,黄袍怪忽地扯了下唇角,又抬起手来,向着门口勾了勾手指。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红袖。 红袖这一次倒是知情识趣,不等我问便就说道:“是叫您呢,没错。” 眼下这情形,不管是伸脖子还是缩脖子,怕是都躲不过这一刀了。我挺了挺腰杆,淡定从容地走上前去,直到台阶前这才停下身来,向着黄袍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大王。” 黄袍怪默默看我几眼,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打扮?” “妾这是盛装。”我答得镇定。 “盛装?”台上黄袍怪似是嗤笑了一声,又问:“是为我这宴会特意准备的盛装吧?” 我眼珠子转了一转,这才慢声细语地答道:“妾以后便要依附大王而生,大王是妾的主宰,妾是大王的脸面,大王有宴,妾自然是要竭力打扮,盛装出席。” 就瞧着黄袍怪的大嘴往旁侧咧了一咧,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这脸面可是够大的。” 哎呦,这话可不好接!我笑了笑,没敢言声。 黄袍怪也跟着扯扯嘴角,复又低下头去饮酒,红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用手指偷偷地杵了杵我,又向着黄袍怪那里抬抬下巴,暗示我过去侍酒。 俗话讲,听人劝吃饱饭。 我咬咬牙,上前在黄袍怪身侧跪坐下来,执了酒壶,等他刚放下酒盏,便就连忙抬手凑过去给他斟酒。 黄袍怪斜眼瞧我一眼,没说话,直接把酒盏丢到了桌案上。酒盏虽未倒,那酒却是洒了大半出来。 我就觉得吧,他这人貌似也不怎么待见我的,只是不知道为何还要把我掳来,难不成也是受那劳什子“一世姻缘”所困,也是被逼无奈不成?如若真是这般,只要我们两个好好商量,没准就能高高兴兴的“一拍两散,各自逍遥”! 这样一想,我精神头顿时提起来了,一时也顾不上黄袍怪嘴脸可怖,正要凑过去和他套一套近乎,不料还未张口,突听得厅外有人大声叫嚷道:“大王!您给咱们评个理,是这厮欺人太甚,还是我白某得理不饶人!” 吵嚷声很快就到了门口,就见一灰衣人揪着一青衣男子衣领,连拽带拉地把他往大厅里扯。其后,还跟了桃花仙、白骨夫人等不少人,这个嘴上喊着“白仙君快松手”,那个高声劝着“柳君莫要恼”,咋呼得虽厉害,却没一个肯上前来帮手的,只跟在后面瞧着热闹。 那灰衣人手上抓得死紧,愤愤控诉:“他灌我酒哄我脱衣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趁我酒醉狠踢我一脚?” 青衣人面上颇为无奈,只道:“真不是在下踢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不是你,你好好的又为何会瘸了脚?”灰衣人明明一脸怒意,偏左眼上重重一圈乌青,平添了几分滑稽,“有种你就把脚上鞋袜脱下来给大伙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冤枉了你!” 听到这,我这才明白过来,顿觉得心中发虚,下意识地把脚往裙下藏了藏。不料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引得了黄袍怪注意。他斜眼瞥我,淡淡问道:“怎么了?” “啊?”我一惊,待反应过来,忙笑道:“没事,没事。” 黄袍怪没说话,只挑了挑眉梢,显然不信。 厅上,灰衣的白仙还在揪扯着柳仙不放,嚷嚷着叫他脱鞋验一验伤处,到底是不是他踢的一看便知。而那柳仙只道自己冤枉,却也死活不肯脱下鞋袜自证清白。其余妖等,尽都笑嘻嘻地围在四周,唯恐天下不乱,你一言我一语,极尽煽风点火之能。 我在妖群中仔细找了一圈,倒是不见之前在溪边见的那个“修道之人”,心中不觉稍定,谁知这心还不曾落稳,就听得白仙在台下忽地高声叫道:“请大王给我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子,也跟着齐齐地往高台处看了过来,就听得那桃花仙失声惊叫了一声,道:“哎呀妈呀!大王身边那是个什么妖怪?怎地长成——” 她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似是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我偷偷地往下瞄了一眼,果然正好瞧见白骨夫人往回收手。 就听得白骨夫人慢条斯理说道:“是你自个眼花了,大王身边坐着的是昨儿刚娶的新夫人,哪里来的什么妖怪。” “哈?”桃花仙的表情由惊讶转为僵滞,却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娇笑道:“可不是眼花了吗!哈,我就说昨儿被你们灌太多了些,直到现在都还头晕眼花呢,看什么都能看出重影来。” 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扶了扶额头,嘤咛了一声,十分娇弱地往白骨夫人身上倚靠了去。 第11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4) 这戏演得倒是认真,可毕竟谁也不傻,场面一时很是有些尴尬,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这会儿身旁的黄袍怪突然开了口,问那台下的白仙与柳仙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妖这才俱都回神,借机只作刚才什么的都没看到,把视线重又放到那白仙与柳仙两个身上。唯独柳仙目光多在我脸上停了片刻,最后深深地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说道:“算了,算是我踢的,总行了吧?” 好个柳仙,这一番做作,明摆着是想要我知道他是在替我顶锅,要我记他个恩情! 柳仙既认下这事,事情到了这里本该是能了结了,谁知那白仙却难得一遇的耿直货色,愣是梗着脖子叫道:“什么叫算是你踢的?是你踢的就是你踢的,不是你踢得也别冤枉你,你把鞋袜脱下来一看便知!” 有那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枣树精,跟着在一旁帮腔道:“脱了脱了,又不是大姑娘,也没叫你脱裤子,一双鞋袜有个什么大不了,脱了叫白仙君看个清楚!” 既有人带头,立刻便有相应,刚才娇弱着的桃花仙眨眼就又精神了起来,竟掳了袖子要上前帮忙,嘴里笑道:“来来!你们摁住了柳少君,我来扒他鞋袜!哎?他是那一只脚瘸来着?可莫要扒错了!” 大厅上顿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我又是心惊,又是心慌,觉得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与其最后叫人查到我身上来,还不如提前跟黄袍怪通个气,是好是坏,也能叫他有个准备。于是,趁着下面正乱,我就偷偷地扯了扯黄袍怪的衣袖,轻声说道:“那个,那个……” 他转过头来看我,浓眉斜挑,目含微诧。 我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先向他讨好地笑笑,这才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白仙那一脚是我踢的。” 黄袍怪未动,只斜眼瞪看我。 我咬了咬牙,又道:“呃……还有,还有柳仙那腿,可能也是被我踩瘸的。我先不小心踩了他一脚,心里一慌,就又把白仙给踢飞了。” 黄袍怪仍是动也不动,只盯着我看,那双金睛大眼似是又大了一圈。 我不由更是忐忑,生怕这厮一怒之下再张开血盆大口生嚼了我,忙不动声色地往后闪了闪身体,又抬臂挡在身前,用衣袖半遮住头脸,仅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打量着他,轻声试探道:“大王?” 他这才有了反应,将视线从我脸上收回去,转过头去看台下众妖,低声喝道:“够了。” 那声音不大,不料却是极为管用,只这么两个字吐出去,刚还沸水一般的大厅仿佛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黄袍怪瞥一眼那白仙与柳仙,端起桌案上的酒盏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才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是本王昨日醉了酒,不小心踢到了白珂,便是柳少君的脚,也是本王踩的。” 此话一出,莫说底下众妖个个面露惊讶,便是我也一时愣住了。哎呦!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黄袍怪要替我顶缸不成? 就听得黄袍怪又问白仙道:“白珂,怎样?可还须得本王向你道歉?” 白珂忙一敛之前的咄咄逼人,忙恭敬低头,回道:“属下不敢。” 黄袍怪又转而看向青衣的柳少君,“少君,你呢?” 那叫柳少君的蛇妖倒是从容很多,微微笑了笑,敛手答道:“属下亦不敢。” 黄袍怪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你们嘴上虽说着不敢,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想。也罢,既然是本王的错处,补偿了你们便是。”说话间,他手掌一翻,指间便就多了两粒红彤彤的丹药出来,向着白珂与柳少君弹了过去。 两人俱都抬手接了药,白珂面上还有些怔忪,那柳少君却已是笑嘻嘻地向着黄袍怪行下礼去,道:“多谢大王赐药。” 黄袍怪低低地嗤笑一声,随手将酒盏往案上一掷,站起身来,也不管厅中众妖,竟就拂袖而走,直到门口处才身形稍顿,回过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道:“你过来。” 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座位上爬起来,一时也顾不上脚麻,提着裙子从后追了出去。等我追上时,黄袍怪人已经是走上了回廊,他身高步长,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有心问一问这样撂下一屋子的宾客甩袖子走人是否不大妥当,可终究是没胆,只好老实地闭上了嘴。 天色早已经黑透,回廊里不知何时已挂满了红灯笼,夜风拂过,那灯笼便就左右轻轻地摆动起来,幽幽红光落在前面黄袍怪身上,越发显得他模样骇人。我刚才本已忘记了他的丑陋,此刻瞧到,却又不由心惊,不自觉地便就慢下了步子。 黄袍怪察觉到,皱着眉回头看我,没头没脑地问道:“已感到腿麻了?” 他不问还好,这样一问,我忽觉得右边这侧腿脚确实有些不大对劲,非但脚上似是没什么知觉,就连右侧整条小腿都是木木,而且那麻滞似是还在不停地往上走着,不过才片刻的功夫,竟就已过了膝盖,连抬脚都费劲了。 我顿时有些慌了,抬头去看黄袍怪,颤声道:“右边这腿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黄袍怪看我两眼,忽地返身走了回来,也不说话,只弯腰两手一抄,把我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 我差点惊叫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挣扎,却突然又反应过来他这是好意帮我,忙就把抵在他胸口的双手由“推”变成了“抓”,紧紧握住他的衣襟,掩饰地说道:“小心!千万别摔了我!” 黄袍怪没说话,只闷闷地冷哼了一声,只迈开大步往前行去。 两人离得太近,尤其他那张青色巨脸,几乎就在眼前,莫说嘴边的獠牙,便是那脸颊上乱糟糟的鬃毛似乎都能看得根根分明。哎呀,同样都是妖怪,人柳少君英俊潇洒,白珂端正持重,就连那枣树精都长了个精明强干的模样,怎地就他长得这般丑陋,而且还能丑得这般与众不同! 我想闭目不看,却又怕他发现后会恼羞成怒,左右思量一番,那惊惧之心终战胜了羞耻之心,索性一咬牙,只做娇怯不胜的模样,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片刻后,黄袍怪的声音从我头顶处淡淡响起:“你把我衣服蹭脏了。” 我一愣,抬起头定睛瞅了瞅他身前,见我刚才埋首之处果然又是香粉又是胭脂,红红白白的蹭在他那黄衣上,甚是瞩目。 “这个……呃……这个……”我老脸发红,一连吭哧了半晌,这才赔笑说道:“意外,纯属意外。” 黄袍怪没说什么,只嘴角微微咧了一咧,露出个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的笑来。 我就琢磨着吧,这厮估计是瞧到了我的笑话,心里不知怎么讥诮嘲弄哩。想当年母亲没少教导过我,说即便是女子也该心胸开阔,有气有量,更别说我还是一大国公主。我何必再跟他一妖怪斤斤计较,便是让他三分又能如何? 这样一劝自己,倒是也不觉得他那嘴边上的冷笑有多刺目了,待目光落到他那尖尖的獠牙上,心思不觉又有点发飘,暗道红袖说他们妖怪醉了酒多会现出原形,瞧着这黄袍怪的嘴脸,哪里还用得到醉酒,分明就是还没进化周全,留着几分原形的模样呢。 这厮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才会长成这样一幅嘴脸? 不知怎地,之前梦境的最后一幕忽在眼前闪了一闪,想到那只向我扑来的恶狼,我心中一动,这厮莫不会是只……狼妖吧? 我一时也忘记了害怕,只暗暗打量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几分狼的影子来。只可惜狼我真是见得少,更不曾仔细观察过它们的模样,也不知和狗长得像与不像,父亲当年喜好打猎,行宫里倒是养了不少猎犬,人不都说狼犬一家吗?许得长得有些像的地方吧。 “你看什么?”黄袍怪突然问道。 “看你到底是狼是狗。”我想得入神,全无防备,顺口就把心中所想答了出来,待话出口这才猛然惊醒,赫然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把我抱进了卧房,正低着头垂目看我。 眼瞧着黄袍怪的浓眉就缓缓竖了起来,带着额侧青筋都在隐隐跳动,一双金睛大眼先是圆瞪,随后却又慢慢眯起,目光里压着无形的怒火,稳稳落在我的脸上。 完了!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只觉头皮发紧,正思量着如何进行补救,他那里却已是抬手将我往床榻上一丢,二话不说,低下身来扒我的鞋袜。我一时未反应过来,还当他是要辱我,想也不想地就抬脚往他身上踹去,怒道:“一句话就翻脸,还是不是大丈夫?” 黄袍怪头也不抬,冷声回道:“不是。” 第12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5) 这话噎得我差点仰倒过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他。就这么一愣神,他已是将我右脚鞋袜尽数除下,却未再有别的举动,手握着我脚踝,只盯着我脚看。我察觉到他模样有异,赶紧停了挣扎,也抬身去看我那只脚。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我几乎失声惊叫,不知何时起,那只脚早已肿胀异常,青黑之色从脚尖聚起,沿着脉络直往上蔓延而去,染过了脚踝,直没入裤脚之中。 “就是踢白仙那一脚的缘故?”我颤声问道。 黄袍怪没有答我,微微抿嘴,仔细看了看我的脚尖,便就抬手将我外裙往上一掀,又来撕我的裤管。 纵是知道他此刻并无恶意,可我也难免有些尴尬,连忙去挡他的手,叫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可惜了一条裤子,切莫撕破了!” 黄袍怪抬头撩我一眼,理也不理。只听得“刺啦”一声,我那裤管便就直接被撕到了大腿处,几乎整条腿都光溜溜地露了出来。 这情形着实尴尬,我一时都不知道该去捂腿还是捂脸,愣愣僵得片刻,最终觉得捂哪里都太过小家子气,还不如装得从容些,反倒能少点尴尬,于是便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问他道:“白仙的刺怎地这般厉害?我下午看时还只是几个红点呢!” “这是妖毒。”黄袍怪冷声说道,顺手将我身上披帛扯了下来以作绳索,在我大腿上紧紧系了一圈,“白珂有千年道行,他的妖毒又怎是你这肉体凡胎可受得住的。” “这么厉害?”我惊道,又觉奇怪:“可当时只是扎了几个血点,都不怎么痛的。” “这便是厉害之处。”黄袍怪这才抬眼看我,又道:“妖毒会沿着血脉而行,初时无感,稍后也不过是感觉麻痹,可一旦侵入心肺,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我忙又低头看一眼腿上,瞧那黑气竟是已经漫过了膝盖,直侵向大腿,且并无停住的意思,不觉更是慌了,忙问道:“那怎么办?白仙那里可有解药?总不能我无意踢了他一脚,就要赔他一条性命吧?” 黄袍怪淡淡答道:“用不着向他要解药,这毒我便能解。”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顿是一松,忍不住用手拍了拍胸口,又后怕道:“幸亏我人老实,早早地就向你招认了,不然一旦毒气入了心肺,就只能等死了,后悔药都没得吃。” 黄袍怪却是冷冷地哼笑了一声,道:“你以为白珂与柳少君两个为何要闹这一场?” 难不成他俩还是故意为之?我正琢磨黄袍怪这话里的意思,却听得他又突然说道:“闭眼!” 我闻言一愣,非但没闭上眼,反而还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警惕地瞪着他:“你干嘛?” 黄袍怪忽从一旁扯了床薄被来,扬手把我兜头一蒙,冷声道:“疗毒。” 我正往下扯头顶的被子,闻言动作一停,有意激他,嗤笑道:“怎么?还看不得吗?” 黄袍怪淡淡答道:“看不得。” “为何?”我又问。 他先是一默,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答道:“因为我会现了本相。” “就能知道是狼是狗了?” 这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竟叫我一时不知如何去接,心道难怪他不许我看,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又想如若现在与他计较,怕是只会惹他羞怒,还不如我先假作顺从,等他现了本相之后,再偷偷地瞄上一眼…… 我这里念头刚这样一转,不料他那里竟似已瞧破了我的心思,又沉声说道:“你若偷看,后果严重。” “当真?”我忍不住问道。 “当真。”他答道,停了一停,又问:“怎样?你可还要偷看?” 我干笑两声,也不管他信与不信,只假笑道:“你看看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了吧?我就是顺口问问,本来也没想着要偷看的!” 黄袍怪哼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因头上还蒙着被子,我也瞧不到外面的情形,心中正好奇着,忽发觉外面光芒大盛,似是他取了什么耀目的宝贝出来,便是隔着一层薄被,都隐隐有不能直视之感。 那光芒初始离得我极近,似乎就在我身前,然后才慢慢地往远处移了去,随之,我那本已麻木无感的右腿也渐渐地有了知觉,先是麻痹,后是痛痒,越往下走,那感觉越强,待那光芒移到我脚尖处时,之前被刺扎到的几处简直是痛痒难忍。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外面光芒这才倏地弱了下去,明暗忽然变化,叫我眼睛顿觉不适,唯有那脚尖上的痛痒越发地清晰起来,就似有几根钢针在我脚上来回刮蹭,一阵强似一阵,直叫人痛不欲生。 我本一直咬着牙苦苦忍耐,到此刻终于忍不住闷吭出声。 “很痛?”黄袍怪忽地问我道。 “啊?”我不愿被他瞧低,吸了两口凉气,故作轻松地大笑两声,应道:“不痛,就是有点麻痒而已,哈?” 黄袍怪轻声嗤笑,又道:“既然不痛,那你叫什么?” “酥麻得痛快!”我依旧嘴硬,话音刚落,他似是用手指触了一下我那脚尖,我便再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一面用力往后缩着脚,一面用手大力捶打着床板,嚎叫道:“痛痛痛!痛死我了!” “忍着!”他道,依旧紧紧握住我的脚踝,无论我如何挣扎都不肯松开,过得好一会儿,我才觉得痛痒之感渐弱。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出他另只手似是一直在揉捏我的脚尖,由上而下地,顺着经脉往下逼毒。 如此情形,顿叫我脑子里乱成一团,竟一时不知是羞是怕。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一亮,头上薄被已是被黄袍怪揭了去,他手上还握着我的脚踝,正抬眼看着我,问道:“耳朵聋了?” 我一愣,“呃?” 黄袍怪又问道:“我问你可还觉得痛。” 我不觉有些尴尬,连忙坐直了身体,借机将脚从他掌中抽了出来,用外裙遮了腿,答他道:“不痛了,一点也不痛了!” 那脚尖确是不痛了,已是完全恢复了本来颜色。 黄袍怪这才起身站起,淡淡说道:“便是不痛了,也要休养两日方得痊愈。这两日你好生在屋里待着,不要乱跑。” 我哪里敢说别的,连忙点头应下。 他也未再多言,只瞧了我一眼,便就转身出去了。 过得片刻,红袖从外偷偷摸摸地进来,瞧到我还坐在床上,竟似吓了一大跳的模样,几步窜上前来,伸手便来扶我,嘴上也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哎呀呀,公主须得躺下好好歇着才好,怎地就坐起来了呢?快躺下,辛苦了这半晌,身子必然劳累得狠了。” 她掀了被子就要扶我躺下,我忙伸手止住了她,坐在那里继续解之前黄袍怪缚在我大腿上的披帛,道:“等一下,我先把这个解下来,不然一会儿腿就要勒麻了。” 红袖看到我身上的衣裙,又是夸张地“哎呦”了一声,笑道:“怎么还把这破衣服又穿上了呢!要我说啊,您这脸皮也忒太薄了些,您和大王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做点什么不是应该的啊,哪里用得到这般啊!” 我听得有些糊涂,问:“你什么意思?” 红袖先是一愣,随即便就又掏出帕子掩口而笑,抛了一个大大地媚眼给我,“哎呦,这有什么好瞒着的啊?不就是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嘛,奴家又不是没见过。再说啦,奴家是您的贴身侍女,这事瞒着谁也不该瞒着奴家呀!”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总算是明白了些,气得差点没吐口鲜血出来。 红袖那里却还当我是羞涩,挥着帕子撩了撩我,又笑道:“行啦,您快别强撑着了,大王刚才在外面都交代奴家了,叫我伺候着您好好歇下呢。” 其实吧,我倒不是一个羞涩的人,可这事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我忍着脾气,很是真诚地与红袖解释道:“你真是误会了。刚才吧,是我腿突然麻痹了,不得行动,你家大王才抱着我进来的,顺便呢,又给我疗了疗伤。我们之间呢,什么都没有发生。” 红袖面露惊讶,好一会儿才又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颇为无奈,挥挥手道:“算了。” 红袖脸上笑眯眯地,扶我在床上躺下了,又弯下腰来替我掖被角,继续念叨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哎?对了,您可要热水来净身?您稍等等,奴家这就叫她们烧热水。不是奴家夸口,奴家可是在你们宝象国里见识过的,知道该怎么伺候——” 我终忍耐不住脾气,高声喝道:“闭嘴!” 红袖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就有些不忿,道:“这好好地说着话,公主娘娘怎么突然就恼了?” 对着这么一只四六不懂的狐狸精,我还真没法和她较真置气。 第13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6) 我叹一口气,撑起身来看她,无奈道:“红袖,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得信任你们家大王的能力啊!你们大王就算真对我做了点什么,这功夫也太短了,是不是?万一以后传扬出去,你叫你家大王面子往哪里放?你也是在我们宝象国见识过的,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男人嘛,不管什么样的,都好面子,对吧?所以吧,这事呢,只能是我和你们家大王什么也没做,懂了?” 红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不停地眨呀眨呀,突然间恍然大悟,“哦,原来——” “对!就是这么回事!”我忙截住她后面的话,又道:“乖!你现在出去歇着,嘴一定要闭严了,什么话也不要和别人说,万一有好事儿的人,哦不,有好事儿的妖向你打听,你就咬死说是我扭到了脚,大王这才抱我回来休息,懂?” “懂了!”红袖用力点头。 “这事关乎你家大王的颜面,明白?” “明白!”红袖一脸郑重。 我不觉大松了一口气,暗道还是母亲说得对,这人吧,说不应的时候就得哄,哄不转的时候就只能骗了。我正得意间,一抬眼,却见那黄袍怪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就站在帷帐那边沉着脸看我,不知已站了多久,更不知把我那混话听去了多少! 背地里说人坏话不叫事,背地里说人坏话却叫人一字不漏地听了去才叫事儿! 红袖许是发现了我面色有异,诧异地回头去看,待看到黄袍怪站在那里也是惊了一跳,一下子从床头蹦到了床尾,失声叫道:“唉呀娘啊,我的大王!” 她这一叫不要紧,黄袍怪的面色又黑了几分。 我在“装傻”和“装死”之间几次摇摆,最终还是选择了装傻,努力扯出一个干笑来,很是镇定问他道:“您这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黄袍怪未答,忽扬手往我这里扔了个东西过来,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接,待接到手里才发现是个小小的荷包,端口处已用丝绦系死,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就听得黄袍怪冷声说道:“日后再在谷里乱跑,莫忘了把这个带在身上,省得再不知中了什么毒回来。” 说完,再不看我一眼,直接转身走了。 红袖好事儿,赶紧凑过来看那荷包,又拿过去仔细瞧了瞧,笑道:“哎呦,这可是个宝贝,大王真是有心!” “怎么说?”我奇道。 红袖笑道:“这上面有大王的气息,您只要把这个佩戴在身上,日后再在谷中行走的时候,莫说寻常的虎豹狼虫不敢近您的身,便是有些道行的,都会惧着大王的威势,对您忌惮几分呢。” 倒想不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荷包竟有这般用处,我有些惊讶,也拿过它来仔细翻看,“真这般有用?” “那是当然!”红袖一脸骄傲,似是生怕我不信,又道:“公主您长在深宫,自然不懂这些。这都是我们山里的论道。说简单了,就跟撒几泡尿圈个地盘一个道理。” 我刚把那荷包放到鼻下,正想着闻一闻黄袍怪到底是什么气息,听到红袖这话,想也不想就把那荷包丢了出去。 红袖一愣,赶紧捡了回来,有些埋怨地说道:“您这是干嘛?” “一时手滑,没拿住。”我干笑了笑,瞧着红袖面露疑惑,又赶紧补充道:“这是大王所赠,需得好好保管,你先替我收起来,等我需要的时候咱们再拿出来。” 要说红袖到底单纯些,竟就真信了我这话,特意寻了个锦盒出来,把那荷包珍之重之地放了进去。 我终于大松了口气,仰倒在床上,可人刚躺下,却不由心中一动,便又要红袖去把那荷包拿出来,道:“我琢磨着,既是大王赠的,还是时刻挂在身上更好些,你说呢?” 红袖毫不怀疑,忙就点头:“正是,正是。” 她便又欢天喜地的将那荷包给我取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给我佩在了腰间。 此后一连两日,黄袍怪都未出现,而我没敢出门乱跑,只老老实实地待在房中,遵着他的吩咐好好休养,直到第三日头上,这才敢又去谷中转悠。 红袖那里早就憋得疯了,刚出宅院便就跑没了踪影。过不一会儿,我就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叼着只兔子从前头跑了来。那狐狸直到我近前才停下,将口中兔子一丢,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化作了一个少女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是红袖是谁! 我瞧得目瞪口呆,红袖那里却是一派自然,先侧头往一旁连“呸”了几口,吐了几撮兔毛出来,这才从地上拾起了死兔,拎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与我说道:“公主,咱们晚上吃兔子吧,这回儿兔子正肥呢!” 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她:“这不会是什么兔仙吧?” 红袖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公主您真会说笑话,那就那么容易都成仙啊,奴家修了三百多年,也才学会些幻术,能变个人模样出来!”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走得几步,又忍不住问她道:“你家大王修了多少年了?” “哎呦!这可不知道!”红袖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把手中的兔子提高,左右打量着,吞了吐口水,这才继续说道:“只知道咱们大王道行深不可测,别的暂且不说,就白仙白珂,他道行都满了千年了,见了咱们大王都是服服帖帖的呢。” 说来也是凑巧,这边刚说到白仙,那边就在山腰凉亭中瞧到了他,他与青衣柳仙两人相对而坐,像是正在对弈。白珂先瞧到了我们,弹了颗棋子到柳少君身上,柳少君这才回头,连忙也跟着白珂站起身来,远远地向着我行了个礼。 我回了礼却不敢上前,只扯了红袖往另一条路上去了,直到走出去老远,这才敢问她道:“怎地他们两个还在谷里?” 红袖奇道:“为何他们两个要不在谷里?” “他们两个不是前来观礼的宾客吗?这婚礼都结束了,为何不走?”我又问。 “哦,是这么回事!白仙和柳仙两个呢,本就是住在这谷中的……” 第14章 悲催的婚后生活(7) 红袖是个话唠,只要开了闸口就会说个不停。不大会儿功夫,我便从她嘴里知道了众妖的来历:白骨夫人是东边白虎岭的,那桃花仙就住在谷外南坡上,枣树精离她不远,也是长在碗子山的,至于其他什么别的妖啊怪的,也都远远近近附近山头河涧里的。 我不由又想起了那个醉倒在溪边青石上的修仙之人,便就试探着问红袖道:“你可记得婚礼当日有个来晚的,呃……白衣仙人?” 红袖眨了眨大眼睛,点头应道:“记得,” 我迟疑了一下,又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呃。”红袖说话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又斜着眼瞄了瞄我,这才摇头道:“奴家也不知道。” 我就瞧着这丫头说得不像是实话,可这事却不好追问,否则怕是要引起她的怀疑。我想了一想,只得又换了个问法,问道:“那他现在可还在谷中?” “不在啦,不在啦!”红袖忙道,又似怕我不信,补充道:“公主放心,咱们大王不喜他,一早就叫他走了,奴家亲眼看到的!” 虽不知道红袖为何说要我放心,不过听说那人已走,我却是真是松了口气。管他是个什么人物,只要已不在谷中,那便就少了好多麻烦,起码不用再怕与他碰面,被他识穿了我的身份去。 我终能放下心来,只等着能偷个机会,偷偷溜出这山谷,出波月洞,过那黑松林,然后再找到官道,一路快马加鞭地逃回宝象国去。每每想到这个,我都难耐激动,手不由自主地去摸那佩在腰间的荷包。 待我与红袖在谷中一连厮混了几日,我终将谷中地形摸了个大概,红袖也逮了不少的野鸡和兔子之后,这天夜里,我趁着红袖熟睡,忙就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穿了轻便的衣裳与软底皮靴,蹑手蹑脚地出了屋,一路避着人,直往波月洞而去。 因是第一次做这般的事,难免处处小心,脚下就慢了些,待好容易穿过波月洞,外面天色已是蒙蒙亮了。我回头看一眼洞口,又下意识地摁了摁腰间的荷包,撒腿便就往那石桥跑,不料还未到跟前,却一眼看到石桥正中竟立了一人。 我惊了一跳,忙就刹住了脚步,再仔细瞧那人两眼,顿时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就见那人穿一身淡黄色衣袍,膀大腰圆,青面獠牙,不是黄袍怪是谁! 他就站在桥上,负手淡定看我。 我已是吓得脑袋发蒙,四肢发软,唯独心脏跳得极其有劲,只怕一张嘴就能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这会子,就是装梦游也晚了! 我强笑了笑,一面装模作样地活动着四肢,一面上前与他打招呼道:“早啊,您这也是起来晨练?” 就瞧着黄袍怪的表情似是僵了一僵,反问道:“公主这是出来晨练?” “嗯,晨练,晨练!”我忙道,又抬起条腿搭上桥栏,用力往下压了压,“你看好久都不活动了,身子就都僵住了!” 黄袍怪瞧了我几眼,轻声嗤笑,道:“公主起得真够早的。” 我硬着头皮,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一天之计在于晨嘛!” “还要再练一会儿?”黄袍怪又问。 “不了,不了!”我忙从桥栏上撤下了腿,“这都跑了一身的汗了,该回去洗洗吃早饭了!” 黄袍怪看看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提步往洞口走了去。 我也垂了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又回了山谷。 待回到住处,红袖那里才刚刚睡醒,睁眼瞧见我从外面进来,很是吓了一跳,忙从床脚上跳了下来,道:“哎呦,我的公主娘娘,您这一大早的是做什么去了?瞧瞧这一头的汗,这是……累的?” 有三分是累的,有七分却是吓出来的。 我瞥她一眼,懒得与她周旋,只换下了衣服爬回到床上去补觉,也不由暗暗寻思,到底是哪一处出了纰漏,怎地就在石桥上遇到了黄袍怪? 母亲曾说过,不论做什么事都要有毅力,屡败屡战方显精神! 一次出逃不成,我很是老实了几天,然后,就又尝试了一次。 这一次,我跑得更远了些,不仅出了波月洞,过了白玉桥,更是累死累活穿过了整个黑松林,看到了林子外宽阔的驿道,还有那依旧一身黄袍的黄袍怪! 他这一回是站在道边,依旧是一脸淡定,不紧不慢问我道:“公主还是出来晨练么?” 若再说是出来晨练,这未免跑得有点太远了点。 我干笑了笑,答道:“晨练时看到林子里有蘑菇,就想采些回去,不料却走迷了路,不知不觉竟就走到这里来了。多亏了能遇见大王,不然妾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黄袍怪笑笑,未说什么,只又把我领了回去。 这一次许是因为跑得太远,足足累得我两日爬不起床来。待到第三日头上,我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荷包从腰间扯下来,狠狠地砸进了箱子底,从此彻底绝了自己逃走的心,只盼着宝象国那边能派人前来搭救我出去。 谁知这一盼便是月余过去,竟是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莫说不曾等到大军,便是不小心走迷了路落入谷中的行人都不曾见着一个! 头些时日,我还劝自己说要有耐心,这里离宝象国好歹三百多里,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便是朝中着人打听,一时半刻打听不到也是有可能的,就是打听到了,调兵遣将也需要个功夫不是? 就这样自己开解着自己,等到天气渐寒,还是听不到半点动静时,我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这些时日黄袍怪都不曾前来纠缠过我,莫说同寝,便是见面都少,有时在谷中不小心遇到了,他也会远远就避开,如同婚前并无两样。 再后来,便是遇都遇不着了。 据红袖说,她家大王已闭关修炼去了,要有些日子才能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小心观察我的面色,似是怕我有所不喜。哪里知道我这里高兴得都想去拜佛,只求佛祖保佑黄袍怪能闭上三五年的关,也好叫我得顺利逃脱。 第15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1) 十月底的时候,天空里飘下了第一片雪花,那雪越下越大,竟足足落了两日才肯停歇,谷中各处已尽是白茫茫一片。 待天色放晴,我照旧去谷中转悠,发现谷里的各种小妖突然就少了许多,就连日日在亭中下棋的白珂与柳少君两个,都不见了踪影。我心生诧异,问身边红袖道:“白仙与柳仙怎么不见了?难不成还去冬眠了?” “这回您还真猜对了!”红袖倒是神采奕奕,在雪地里来回地撒着欢,笑嘻嘻地答道:“这是天性,便是修再多年,真修成了天上的神仙,怕是也改不掉的。” 说完,前头有只兔子跑过,红袖便再顾不上理我,只去追那兔子去了。 还真是天性难改!我不由摇头感叹,忽地心中一动,暗道这个时候黄袍怪在闭关,谷中大半妖怪都去冬眠,如若朝中大军此刻能趁虚而入,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啊,可惜! 我当时不过随意一想,不料还真有与我想到一处去的,就在当天夜里,谷中突然生变!我被红袖从睡梦中摇醒,人还糊涂着就被套上了衣裙,她拽着我往外跑,从后门而出,径直钻入了屋后的那片竹林。 夜空中黑云翻滚,鬼哭狼嚎,我瞧得心惊胆战,颤声问红袖道:“怎么了这是?闹天了?是要刮风还是下雨?” “有对头来寻仇了!大王不在眼前,咱们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红袖面色凝重,左右看了又看,这才又拉着我往竹林深处跑。 我一听有敌来犯,只道是宝象国的救兵终于到了,心中不觉大喜,哪里还肯跟她逃走,忙假作脚下一软,口中惊叫了一声,人就势往地上摔去。 红袖忙回头来看我,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以手抚腿,可怜巴巴地答道:“脚崴到了。” 红袖闻言面色更急,“这可怎么办?那老妖抓到了公主,一定会生吞了你的,我到时候可如何向大王交代啊!” 我听得一怔,忙问道:“什么老妖?” 红袖遥指半空中翻滚的黑云,答道:“就是来的这位啊,当初可是咱们大王把他从碗子山赶跑的,他带人回来便是寻仇,公主是大王新娶的夫人,他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一口生吞了您都是好的!哎呦!这可如何是好?” 我去!原来这来的根本不是宝象国的人,而是那黄袍怪的死对头! 我顿时急了,再顾不得装脚痛,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还不赶紧逃命!” 红袖倒是听话,也不怀疑我那脚为何突然就又没事了,只一把扯了我,拽着就往山中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给我补这老妖的来历。 原来,这老妖才是这碗子山的旧主,残暴蛮横,霸道异常,不管是山精还是妖怪,俱都受他奴役欺压。还是多亏了黄袍怪将老妖打败赶跑,众妖这才得以脱离苦海,也是因此,白珂与柳少君等妖俱都感念黄袍怪大恩,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 当初那老妖带伤逃去了别处,蛰伏许久之后,终于寻了这么个机会,趁着黄袍怪闭关,卷土重来,杀入谷中。 红袖话痨病又犯了,嘴上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我这里累得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得一把扯住红袖,气喘吁吁地问她道:“咱们两个这是往哪里逃?你家大王去哪里闭关了?仇人都寻上门了,他还不出关吗?” 红袖用力拽起我,说道:“大王就在这附近闭关,柳少君已经去报信了,只是一来一回怕是还要有些功夫,以白珂的功力,根本就挡不住那老妖多大一会儿,咱们得先出谷躲一躲,也好等大王来救。” 我咬了咬牙,跟着她继续前行,小路换小路,也不知荆棘丛中转了几个来回,竟就出了那山谷,到了黑松林中。直到这时,红袖才放开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道:“这里应是安全了,老妖便是来找咱们,一时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扶着树身只顾倒气,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头去看来处,见谷中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响成一片,不觉也是心惊后怕,“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怎地如此厉害?” “不知。”红袖摇头,脸上也是有惊惧之色,又道:“从没有人知道这老妖的来路,都说他有数千年的道行,这片黑松林便是他当初所植。之前他在碗子山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吃人,咱们被逼得没办法,不得不受他驱遣,下山去捉那活人回来给他享用。” 我打了个寒颤,吓得立刻松了手,再不敢去扶身旁那树。 红袖瞧了,便就安慰我道:“公主莫怕,他再厉害,也不是咱们大王的敌手。” “真的?”我不禁问道。 红袖答道:“那是自然,当初就是咱们大王把他打跑的,这老妖到了咱们大王手下,就只有求死的份!” “未必见得。”我却仍提心吊胆,疑道:“如你所说,这老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那你家大王当时为何不直接把他打死,只是赶跑了他?可见并不像你说得那样简单,你家大王便是等敌得过那老妖,怕是也不会轻松。而且……” 而且这次老妖还是寻了许多帮手,有备而来,心中必有几分的把握才会这般打杀回来。 红袖一听这个,似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叫道:“那是大王宅心仁厚!” 我不愿与她争执,索性就闭了嘴,暗道如若真如你所说,你家大王对着个无恶不作的老妖宅心仁厚,那他不是傻就是蠢了! 红袖也不再话唠,只抬头盯着山谷的方向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喊杀声非但不见减小,反而越发大了起来。我难抑心慌,忍不住叫了红袖一声,道:“这情形不大对劲,你家大王早该出了关了,怎么形势还未扭转?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话音未落,但见谷中突然冲起一颗刺目的光球,伴随着刺耳的尖利呼啸,径直往东方窜去。 “不好,那是白珂,他这是往白虎岭去了,不是求救就是逃命!”红袖惊道,似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身体伏倒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去听了一听,面色倏地大变,抬头与我说道:“有追兵找过来了!” 她拉了我继续往密林中钻去,跑不一会儿,却又松开了我,急声道:“这样不是办法,公主你先往前跑,寻个地方躲起来,我在这里等一等,想法引开他们。”说完便就往前用力推了我一把,喝道:“快跑!” 我稍一迟疑,看红袖一眼,心里道了一句“对不住了”,撩起裙角拼命地往前跑。谁知才刚跑出几步,就听得红袖又在后面叫道:“公主先等一等!” 她几步追上来,双手捧着我的脸细看,又道:“平日里不曾仔细瞧过,也不知公主长得什么模样,我得仔细瞧一瞧,才好变作您的模样糊弄糊弄他们!” 我闻言差点仰倒,不可思议地问她道:“你每日里都和我在一起,竟不记得我的模样?” 红袖一脸理所当然,答道:“哎呀,公主,难道你认我们狐狸就能那样容易?看哪个不是一身毛?这不是一个道理嘛,你们人类在我们狐狸眼中,长得也都差不多一个样子的!” 我无语,只得站在那里叫她打量。她认真看了看我的模样,又比了比身高,这才掐了个诀,摇身一变幻做了我的模样。 可惜到底是道行浅点,那狐狸尾巴一时没能藏好,就在裙角下露了出来。 红袖扯了裙子去遮尾巴,几次都没能盖好,索性也不再遮掩了,只道:“哎呀,算了,就先这样吧!公主你赶紧逃命吧,我去引开追兵!” 瞧她这般为我,我不觉也有些动容,上前大力抱了抱她,叮嘱道:“你多保重!” 后面追兵已是隐约可见,再不能有片刻耽搁,更何况都到这个时候了,时间就是生命,千万别再“你你我我”的客气来客气去了,还是能跑一个是一个吧! 我放开红袖,正欲转身继续往前跑,不想我这里尚未迈步,红袖却先撒开脚丫子往旁侧跑了,一边跑一边向着后面挥舞着手中的帕子,高声叫道:“公主在这边,快来追呀!” 我脚下一软,差点再次栽倒在地上。 就瞅着后来追来的十多个小妖似是顿了一顿,然后当头的胳膊两侧一挥,追兵立刻分作了两队,只三两个向着红袖追去,更多的反倒是冲着我这边来了。我叫苦不迭,再顾不上什么,急忙转身向着林子深处逃命。 再往前走,黑松林内树高林密,藤攀葛绕,步步难行,我才不过挣了三五十步出去,已是摔倒了两回,身上衣裙也因被树枝勾拽牵扯,多有破损。而后面追兵却是越追越近,眼瞅着就要到了身后。 第16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2) 越是惊慌,越是腿软,我这里才刚刚爬起来,就再一次被根藤蔓绊倒在了地上。这一回,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慌乱中,就听得小妖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身后响起:“这个有生人味,一定就是那个公主了!” 我回头,眼见着七八个长得各具特色的小妖从后追上来,将我团团围住。当头的那个看嘴脸许是个虎妖,白森森的四颗钢牙就杵在嘴外,恶狠狠地盯我一眼,点头确认道:“这个就该是了!小的们,拿了她回去向老君请功!” 有小妖应声就要上前来抓我,我急中生智,忙就叫道:“你们抓错了!我只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不是公主!” 小妖们一愣,俱都回头去看那虎妖。 虎妖上前来细看了看我,粗声问道:“你不是公主?那为何腰间带着那怪的法宝?” 我听得一愣,忙低头看去,待看到腰间系着的荷包,顿时气得差点没晕死过去。我勒个大擦,就刚才那般情况紧急,红袖竟还能不忘了把这荷包从箱底翻出来,给我系上,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那虎妖还在盯着我,逼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公主?” “真不是!”我瞎话想也不用想,张口就来,又故意哭哭啼啼做出惊恐失措的模样,道:“是红袖姐姐硬要我戴的,说是要掩护公主逃走,红袖姐姐拉着我往这边跑,故意吸引你们的注意,那边早有人护着公主往反处逃了。” 我这话说得真切,众妖显然是信了,就有小妖问那虎妖道:“看来是真追错了,大哥,怎么办?” 虎妖用手摩挲着下巴,神色也是有些为难,骂道:“真他娘的背运,就这么弄个假的回去,非但不能向老君请功,怕是还要被人说咱们兄弟无能。” “就是,就是!”我忙应和,又道:“诸位大仙还是把我给放了吧!我们公主脚小腿软,先跑不远,诸位大仙这会子回头再去抓我们公主,没准还来得及。” 虎妖缓缓点头,“说得有理。” 旁边一小妖瞅瞅我,又问道:“那这个怎么办?放了?” 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那虎妖,只盼着他大手一挥把我放了。就眼瞧那虎妖瞥我一眼,大手果然挥了一挥,十分爽快地说道:“放什么放啊,瞅着也是细皮嫩肉的,兄弟们分着吃了吧!” 有小妖却是迟疑,“她身上有那怪的法宝。” “不妨事!”虎妖指着我腰间的荷包,又与那些小妖解释道:“这荷包上虽有那怪的法力加持,可你们瞅它此刻色泽这般暗淡,足见那怪已是自身难保,这东西眼下没什么作用,也就能吓一吓那些寻常的虎豹虫蛇,耐咱们不得!” 我听到这里,再顾不上许多,猛地向那小妖扬了一把泥土,爬起来就往前跑去。脚下才刚迈出去两步,就听得身后有劲风袭来,下一刻就是刀剑入肉发出的钝响,我本能地闭眼,双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过去。 完了!这回可是真完了!我暗叹,辛苦熬了这许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得个这么个下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头撞死在宝象国的廊柱上呢,没准此刻反而回了父母身边,也不用受这些罪。 我趴在地上哀怨悔恨,等得片刻不觉身上疼痛,反而听到小妖们频频发出惨叫,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偷偷地睁开了条眼缝往身后瞄去,就见黄袍怪不知何时竟是到了,正挥舞着一柄钢刀,把那几个小妖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又惊又喜,一时竟觉得黄袍怪简直如同天神下凡,金光笼罩,威风凛凛,便是平日望而生畏的那张青脸,此刻看来也不觉有丝毫丑陋,反而瞧出粗犷与英武的味道来! 小妖们到了黄袍怪手下,个个不堪一击,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又有三四个小妖倒了下去。 虎妖瞧出势头不对,忙往后跳了一跳,躲在众妖之后振臂高呼道:“兄弟们,大伙立功的时候到了!只要打杀了这妖王,回去老君必有重赏!大伙上啊!”这般喊着,自己却是不露痕迹地往后撤去,趁着众人不备,转身就溜。 我正好瞧到,忙向着黄袍怪喊道:“有人要跑!” 黄袍怪刚刚砍杀了最后一个小妖,闻言瞥了一眼虎妖逃窜的方向,却没追击,只提着刀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我正瞧得奇怪,就见黄袍怪忽地喷出口血来,然后身子晃了两晃,直直地往后砸了去。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时也是吓得慌了,急声叫他道:“黄袍怪!黄袍怪!你怎么了?” 好一会儿,黄袍怪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向我,问道:“你叫我什么?” 我一怔,反应过来,忙就改口道:“黄袍郎!我叫你黄袍郎!”看着他面色依旧不好看,便又向他讨好地笑了笑,描补道:“总觉得叫大王怪生分的,您说是不是?” 黄袍怪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搭理我,只用手撑着地,试图站起身来。 我瞧他起得费力,忙上前去扶他,又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黄袍怪未答,默了一默,却是低声说道:“这里很不安全,你先随我离开这里。” 眼下这个时候,不知哪里又会冒出些妖兵妖将来,我要想活命,还真是要先依仗着他。我也没说废话,只用力扶住他,问道:“咱们要去哪里?” “此处往北,有一深涧。”黄袍怪回答,“那里位置隐蔽,又有雾气笼罩,可以藏住我的气息,暂时不叫仇敌寻到。”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走,瞧他似是受伤颇重,又忍不住问道:“你打不过那老妖?” “那不是什么老妖,千年前也算是个修仙问道之人,却因心志不坚而坠入了邪道,在此成魔,刚才已被我打死了。”他淡淡说道。 我听了却是奇怪,“既然死了,我们为何还要躲?” 黄袍怪脚下顿了顿,颇为无奈的看我一眼,“他这次还带了许多爪牙过来,我此刻身上有伤,无法护得你周全。” 这话叫人听得着实感动,可转念一想,若不是他将我掳来此处,我又怎么受这些苦楚?我嘴唇动了动,就又紧紧闭上了,暗道虽然眼下不得不与他同舟共济,但却万万不能被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哄了去! 两人再无说话,只相互扶持着一同往北。 黑松林内林密难行,走起来已是十分吃力,谁知出了黑松林却又是些崎岖山路,脚下尽是碎石杂草,更为艰难。初时,黄袍怪只需我搀扶着即可,可走到后面,不知是力气耗尽还是伤势复发,竟是将大半身体的分量都倚靠在了我的身上。 又行得片刻,我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石,双腿一软,人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黄袍怪之前全靠着我来支撑,我既倒下,他自然也站立不住,山一般的身躯向我砸过来,把我顿时就拍平在了地上。 我被他砸得闷吭了一声,一时连呼吸都是困难,苦中作乐道:“泰山之重,不过如此。” 身后的黄袍怪默了一默,竟然也闷笑出声。他以手撑地,奋力从我背上翻了下去,却也是无力起身,只仰面躺在那里,静得片刻,忽地说道:“你自己逃吧,从这里一直往西去,就能找到去宝象国的道路。” 这真是个不错的建议,我一时颇为心动,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荷包。黄袍怪既伤,此物虽已不能震慑众妖,可有它在,起码可以不惧林中的毒虫猛兽。只要运气好,逃回宝象国也并非不可能。 可将他一个重伤濒死之人留给后面追来的仇敌,我又有些那么不忍心,更别说他刚刚还救了我。我坐到那里真是犹豫了许久,这才抿了抿唇,自己先从地上爬了起来,又伸手去拽黄袍怪,道:“别说废话了,还是省点力气逃命吧!” 他似是有些意外,颇为惊讶地看向我,问道:“你不走?” 我没理会他,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才将他从地上拖起,重又架上肩头,一步一挪地往北而去。 又行一段,总算是能听到淙淙水声,想来离那山涧已是不远了。 我早已是累得苦不堪言,强撑着走了一段路,便就再无力气,只得暂停了下来,将黄袍怪安置在涧边一块山石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旁,试探着与他商量道:“你看看,咱们也算是共经生死,不算是外人了,对吧?我看你伤得也挺重,维持着这般模样必定辛苦,不如就先现出本相来,你说可好?” 黄袍怪不言,只微侧着头斜睨我。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忙又解释道:“没别的意思,绝对没别的意思。” 他那里却是明摆着不信,仍是拿眼斜我。 第17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3) 我实在是累得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道:“实说了吧,我实在是没得力气拖你了,你要不要变回本相试试,看看分量会不会变轻一点,也许我就能背得动你。不然,山崖这般陡峭,咱们怕是爬下不去的。” 黄袍怪怔了怔,竟问我道:“你想要背我下去?” 这话问得奇怪,就他现在这模样,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忍不住瞪他,道:“你现在法术尽失,既腾不得云又驾不得雾,我不背着你下去,难不成要同你一起跳下去?” 许是他此刻模样太过虚弱,不像往日那般可怖,我胆气不知不觉中就壮了不少,又瞧他只望着我不说话,便就有些不耐烦起来,道:“你本相到底是什么,就这般见不得人?” 他那里却仍是不语,静静看我片刻,却是忽地轻笑起来。 我这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中又有些恼,便就伸出脚去踢了踢他腿,没好气地问道:“哎?你笑什么?给句痛快话,变还是不变吧?” 黄袍怪笑而不答,直到我这里快要恼了,他这才止住笑,说道:“不能变。不过,却也不用你背我,你且等我缓一缓力气,我自有办法下去。” 他这般说完,便就不再看我,只盘膝坐在那里,闭目调息。 我默默坐了一会儿,瞧他仍不理我,干脆自己爬起来去附近查看地形,只想着找一处和缓处爬下山崖。谁知那山崖壁立千仞,处处陡峭,莫说背着黄袍怪,便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爬下去。 正想着再往远处转转,就听得黄袍怪在后面淡淡说道:“回来,那边危险。” 我犹豫了下,乖乖地走了回来。他已从山石上站起身来,看模样似是恢复了不少。 黄袍怪看我一眼,径直往崖边走去,拨开长在崖边的两丛茂密杂草,纵身跃了下去,我瞧得一惊,不仅惊呼失声,忙就奔到崖边去看,就见那山涧间烟雾笼罩,深不见底,哪里还能看得到黄袍怪身影! 难道这就是他下去的办法?若无法力在身,这般跳下去与寻死何异?难不成我之前料得错了,那黄袍怪压根不是什么狼妖或者狗怪,而是长着翅膀的什么动物?可这嘴脸着实不像啊! 我正惊疑不定,就听得黄袍怪的声音忽从崖下不远处响起,“百花羞,你也跳下来。” 我一愣,忙抓紧了崖边杂草,探身往下看去,就见距崖边三两丈的地方,斜刺里长了株山枣树出来,其根部所在竟有一处凹陷深入岩壁,竟似是个山洞的洞口。洞口外侧仅露出尺余宽的边缘,其上又长有杂草,若不细瞧,还真看不出其内另有乾坤。 黄袍怪就站在那里,手扶着山枣树,微微向外仰着身,仰起头看我,另只手擎高了伸向我,道:“下来,我接着你。” 瞧他好端端地活着,我不觉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是哭是笑,愣愣瞅了他片刻,这才笑了起来,又忍不住骂道:“妈的!我还以为你长了翅膀飞走了呢!” 黄袍怪闻言,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一看他那模样,不觉有些心虚,忙就岔开话题,问他道:“我就这样跳下去吗?你接不住我怎么办?” 他从容答道:“跳吧,我能接住你。” “真的?”我仍是有些迟疑,又问道:“你身上不是有伤吗?万一失了手,那我岂不是要跌下崖去摔个粉身碎骨?” “我接得住你,你才有多少分量。”他道。 “确定吗?”我又问。 他终不耐烦起来,竟收回了手,只望着我,冷声问道:“你到底跳不跳?你若不跳,我就自己走了。” “跳跳跳!”我忙道,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壮胆,可才抬了只脚起来,一眼瞄到那深不见底的涧底,好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就又泄了,忙就又放下了脚,可怜巴巴地看着黄袍怪,“我还是不敢。” 黄袍怪闻言,说道:“那你就在上面待着吧,一会儿被他们寻到这里,可莫要再说自己是什么公主的婢女,千万要实话实说,自认了公主。” 我不由奇怪,问道:“为何?” 黄袍怪轻扯嘴角,向我笑了一笑,答道:“若认了公主,必然会被他们带回谷中交差,说不定能多活一会儿。再者,随那魔头前来的鹿妖是个爱讲究的,吃人之前必要先将其洗涮干净,再抹上细盐,上屉蒸熟了才肯食用。” 他话说得不紧不慢,分明是有意吓我,偏我听了还真的打了个寒颤,起了满满一身鸡皮疙瘩。“你骗人!”我忙叫道,“鹿难道不该是吃素的吗?” “既成精怪,饮食全凭口味,哪里还管什么荤素。”他神色淡淡,又道:“你莫忘了,红袖还是只狐狸呢,不也照常吃瓜果梨桃?” 此言却是不虚,红袖至今还念念不忘枣树精结的又大又甜的红枣呢!这般看来,鹿妖喜食人肉,也不足为奇了。不管是被生吃还是蒸煮,若真是落得个这样下场,还不如直接跳下崖去,便是摔死了,也能落得个干净利索。 这样想着,我咬了咬牙,再不犹豫,大喊一声“我跳啦”,然后便就闭目往黄袍怪身上跳了下去。耳边有疾风刮过,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但觉得双肋下一紧,我再睁眼时,人已是落入他的怀中。 黄袍怪重伤未愈,被我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踏到了树根上,这才稳住了身形。我瞄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涧,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颈,惊声叫道:“别松手!英雄!千万别松手!” 他倒是没有松手,单臂扣住我的腰肢,另只手扶了扶旁侧的山枣树,拖抱着我进入崖壁的石洞内。待脚踏上坚实的地面,我这颗心才落回原处,忙从黄袍怪怀里挣脱出来,手直抚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吓死我了,差点小命就没了。” 黄袍怪许是刚才用过了力气,此刻瞧着神色有些萎靡,轻靠在石壁上,淡淡瞥我一眼,问道:“你这般怕死?” “世人谁不怕死?”我反问他道,又因刚刚经历过惊险,心神难免懈怠,话不经心便就出了口,“我若不怕死,被你掳来那天便就直接自尽了,哪里还会活到现在!” 黄袍怪沉默下来,我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低下了头,也跟着默了下来。 过的片刻,就听得黄袍怪淡淡说道:“走吧。” 言毕,他率先转身往山洞里走去。 那山洞斜着往下,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处,我哪里敢一个人落在外面,忙就在后追了过去,紧紧跟在黄袍怪身后,恨不得能拉住他的衣角才觉安心。前面一段路还有些许从洞口照进来的微弱光线,越往深处去,那光线越暗,待再转过一个弯,四下里就一下子陷入了漆黑之中,再看不到半点事物。 我本能地停住了脚,伸手去划拉旁侧的岩壁,试图寻些安慰,谁知手还未摸到岩壁,却被另只手给握住了。我怔了一怔,才意识到这是黄袍怪的手,就听得他淡淡说道:“我牵着你。” 有他牵引着,自然是比我自己划拉着岩壁往前摸的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就只“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黄袍怪没有应答,只牵着我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待又走了二三十步,这才又出声提醒道:“前面有石阶,小心脚下。” 我忙伸出脚尖往前探了探,果然就在前面触到了平整的石阶,一级级的盘旋着往下而去,走得许久也不见到头,竟似一直往地心里去了。我越走越觉惊讶,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着人凿出来的吗?” “不是。”黄袍怪答道,“我来之时便有这条暗道,直通往山涧底部。” 我不禁感叹道:“也不知是何方的神圣,竟能凿出这样一条路来,也是能耐。不过,还是做得有些不足,你说对吧?” 黄袍怪漫不经心地应我一声,又问我道:“哪里不足?” “没得光亮啊。”我伸了另只手去摸身侧石壁,又道:“若是要做到最好,就该在这石壁上嵌些夜明珠,也好给路人照个光亮,就跟那波月洞里的石道一般。” 不想黄袍怪却是说道:“能造出这样一条石阶的人,又何须什么光亮照路。” “难道他们都能夜间视物?”我不禁问道。 “不然你以为呢?”黄袍怪反问我,又道:“你以为我现在也是如你一般摸着石壁走路的?” 我被他说得面色一红,讪讪地把另只手放了下来,解释道:“我母亲曾经教给过我,若是在山洞中迷了路,就用手摸着同一侧石壁,绝不要离开,就这样一直往前走,最后定能走得出来。” “还有这种说法?”黄袍怪问道。 “有!当然有!我母亲懂得很多的。”我忙道。 第18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4) 黄袍怪那里似是默然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围突然又一下子静了下来。黑暗之中,视觉受限,听觉与触觉反而异常灵敏起来,尤其是与黄袍怪交握的那只手。说来奇怪,我明明记得婚礼当日他将我从轿中牵出时,那手修长有力,绝不是此刻这般粗糙模样,而且,貌似手背上还长了毛…… 我不自觉地去摸他的手背,想要再次确认一下,就觉得黄袍怪手掌似是僵了一下,然后问我道:“你做什么?” 这般被人抓个正着,情形实在尴尬,我轻咳了两声,忙就解释道:“掌心有汗,差点滑脱了手。”说完不等他反应,又赶紧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说你之前来过这里?” 黄袍怪简直惜字如金,只答了一个字出来,“是。” “什么时候?”我又问,“瞧着刚才那洞口的杂草,不像是有人来过的啊。” 黄袍怪默了片刻,这才淡淡答道:“十六年前。” 我愣了愣,更是奇怪,“十六年前?” “是。”黄袍怪停了一停,又重复道:“就是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婴孩呢!要说这世事也是奇妙,十六年对于你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于我却都是小半辈子了。”我笑道,又好奇他为何十六年前会来此处,忍不住又问道:“听红袖说你来这碗子山没多久啊,怎么地十六年前会来此处?” 黄袍怪不答,只是沉默。 我这才察觉到他似是不想谈论此事,不觉有些尴尬,只好又换过了一个话题,“这石阶还要走多久?” “养伤。”黄袍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顿了顿,又道:“我来此处养伤。” 我愣了下,这才明白过来他回答的是我上一个问题。 十六年前来这里竟是养伤?难怪之前他在黑松林里说此处能够隐藏他的气息,原来是他之前就曾来过这里。现在想来,他当年应该也是受伤颇重,又有强敌追击,这才寻了这么个可以隐藏自己气息的地方养伤。 我暗自琢磨着这些,也不再去寻黄袍怪闲聊,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觉得两腿酸软难行之际,就听得他忽地轻声说道:“到了。” 果然,待再转过一个弯,前面石阶上就渐渐有了光亮。又行得几步,石阶终于到头,逆着光线往前看去,隐约可见山洞出口。在黑暗中摸索了这半天,突然见到光亮,我不觉又惊又喜,忙就松开了黄袍怪,往前跑了几步去看外面情形。 洞口也是开在一个极隐蔽处,往下走不了几步便是崖底,湍急的河水就在不远处流过,水声阵阵,雾气缭绕。抬头往上看,山涧间云遮雾绕,只从上淡淡透过些光亮来,却望不见崖上半点风光。 只要能解决了吃用问题,倒真是个极佳的藏身之所! 我回头去看黄袍怪,问道:“你在这里养伤,吃些什么?” 他并未随我下到崖底来,仍就立在洞口处,手扶石壁,缓缓打量着四处景物,听闻我问,这才似是回神,答道:“水里有鱼虾,崖壁两侧也长着些野果。” “就吃这些?”我惊道。这些东西吃上两三日尚可,若是吃久了,岂不是要变成了野人?再者说了,如若长久无盐,人岂不是都要失了力气? 黄袍怪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道:“旁边石室里储藏的有粮食,还有些日常用品。” 刚才只顾着往洞外跑,倒是没注意里面还有石室。我忙又跑进了山洞里,果然就见靠近洞口的地方另有通道连接着别处,走进去,是相通着的几个石室,有大有小,各有所用,又各自有通气口通往石洞外面,甚为精巧。 我越看越是惊叹,待到最后,不禁回头问黄袍怪道:“你不会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不算很久,十五年而已。”他淡淡答道。 我听得惊住,十五年?那得是多重的伤才需要养这多年!忽然间,我就想明白了之前的疑问,当初黄袍怪只是将那魔头打伤赶走,却未斩草除根的,恐怕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十五年,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又问道。 黄袍怪看我一眼,像是突然没了与我谈话的兴致,只转身扶着墙往那最里面的一间石室走,简短交代道:“我伤势颇重,须得闭关疗伤,这几日你自己老实呆在外面,只许在这附近转悠,不得走远了。” 我一听他这是几日都不打算管我了,忙就追在后面问道:“附近是指多远?可有个范围?还有,这崖底可有什么凶禽猛兽?我须得都防备些什么?” 黄袍怪在石室门口停下,回过身来默默看我,突然问我道:“你不怕我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确是没了恐惧之心,脸还是那张青脸,獠牙还是森森的獠牙,明明他相貌没有半点变化,但看入我眼中却已觉得稀松平常,全无了之前的厌恶畏惧。 他那里还在安静看我,等着我的答复。 我不由讪讪而笑,掩饰道:“你看看你说的,我以前也不曾怕你啊。” 黄袍怪大嘴微勾,露出些许讥诮来,反问我道:“真的?” “呃,实话说,之前是有那么一点点怕的。”我秉承着母亲曾教导的“大事上要说小瞎话,小事上要说大瞎话”的原则,又伸出手来掐着个指尖比划给黄袍怪看,道:“就这么一点点,当初也是这样和你说的嘛。” 黄袍怪笑笑不语,转身进了石室,也不知他起动了什么机关,门上突然“轰隆隆”落下一块石板来,将那门口封得严严实实。 好嘛,白问了那么多,他竟一句也没答我。 我有些不甘心,真有心上去踹上那石门两脚解气,却又觉得这行径太过小家子气,便就强行忍住了,只恨恨瞪了石门一眼,转身出了石洞。 山涧中终年雾气笼罩,见不到阳光,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时辰,只凭着腹中饥饿的程度判断,此时应早已是过了午时了。我自昨夜里被红袖从睡梦中摇醒,几乎一直是在逃命,此前担着惊受着怕尚不觉如何,待到此时精神稍松,顿觉出饥寒交迫来。 我忙去了那个放置炊具米粮的石室,把碍事的裙角塞入腰间,两只衣袖俱都高高挽起,找了火镰出来生灶火,又用瓦罐从河边打来清水,将锅灶碗筷等都一一洗过了,这才开始给自己淘米做饭。 想当初,我也是跟着父亲母亲各处跑过的,虽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遇到个什么情况,烧火做饭也是会的,只不过,有些技艺不精罢了。生火我会,可惜灶火烧不大好,淘米做饭也懂得步骤,这火候却掌握得不大好,生熟全凭嘴尝。 就这样在灶前忙活了许久,一锅白米粥才煮好,只可惜水添得多了些,粥有些稀。不过这也不算事,粥稀了,那就捞干的吃嘛! 等我把那一碗白米粥端到桌上,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正想端起碗来吃,却忽又想到了那关在石室里的黄袍怪来。 之前也没问个清楚,他闭关是否还需要吃喝…… 又想,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精怪,受了这样严重的伤,都得需要吃些东西来补充体力的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粥碗端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黄袍怪闭关的石室外,侧耳贴在门上听了一听,见里面没得半点动静,心里不觉也有些打鼓,举手轻轻地扣了扣那石门,小心地问道:“你要吃些东西吗?” 石室内一片寂静,没得半点反应,我又怕高声叫嚷会打扰到黄袍怪,想了想,便就将那粥碗放到了门外地上,这才离开。 第二日我再过去看时,那碗还蹲在地上,似是动也不曾被动过。我将那碗拿走,换了新煮的粥放到哪里,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了碗白水。如此这般,每日更换,待到第十日头上,我放的饮食仍是不曾被他动过,料想着他这些日子都会是不吃不喝了。 倒是曾经听人说过,修仙的人修到一定境界,是可以不用吃喝了的,想来黄袍怪已是到了这个境界了。方便倒是方便,只是没得美食享用,这人生得少了多少乐趣啊! 想这些事时,我正端着碗倚靠在灶台旁,吸溜着碗里寡淡无味的白粥,偶尔,伸出筷子去沾一沾碟子里的咸盐提味。不是不想吃菜,是没得菜吃,连个咸菜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了。河里倒是有鱼有虾,可惜天寒水凉根本下不得水,我也就有站在河边瞅两眼解解馋的本事,哪里还抓的到鱼虾! 第19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5) 时节已经入冬,山谷中住着时还不觉如何,到此处才觉出寒冷来。充作卧房的石室根本无法住人,躺在那石床上跟躺在冰上没什么区别。无奈之下,我索性就住在了这灶台旁,学着红袖的习惯,用柴草和被褥在灶台旁做了个窝…… 哎!这辈子,我都没过得这样委屈过! 就这样混了足有月余,眼瞅着就要熬不下去的时候,这日早上醒来,却发现黄袍怪闭关的那间石室的门竟然被打开了,就连我前一天放在他门外的白粥与清水也都不见了! 我几乎喜极而泣,忙冲进石室去找黄袍怪,发现没他,便就又转身往洞外跑。前几日刚又下过了一场雪,洞外早已是天寒地冻,我跑得匆忙,下洞口的时候都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疼痛,只赶紧爬起来去寻黄袍怪。 不想,左右都已经找遍,却仍找不见他的身影。我先是觉得失望,待到后面却又隐隐不安起来,那厮莫不是抛下我一个人走掉了吧?如若真是这样,他也太不讲究了,亏我还在这里苦熬了这么久等他! 我念念叨叨地继续往前找,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待绕过一处石壁之后,忽就瞧到了河边竟站着一人!就见那人身穿红衣,背影挺拔修长,一头黑发散落在身后,红的衣,黑的发,再配上天地间皑皑白雪,一眼看去,仿若画作。 独居多日猛地见着个大活人,我不觉大喜,忙就往河边跑了过去,待到近处,却又猛地醒悟过来,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一个耳光。这般的背影,绝不是那个高达粗壮,青面獠牙的黄袍怪能有的啊! 这山涧幽深隐蔽,两侧山崖壁立千仞,湿滑难行,除非是从那条暗道中下来,否则一般人等绝无法下到此处。此人是谁,为何会在此处,怎地又穿成这般模样? 此人,是敌是友?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瞧着那人还在,并不是我眼花产生的幻觉,忙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谁知,我这里才刚刚退了一步,却似惊动了他,竟就回头向我看了过来。这一照面,我不觉怔住,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是当初去谷中观礼的宾客,我曾在溪边见过的那个“修道之人”! 他立在那里静静看我,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打了个转,唇角便就微微勾了下,露出些许笑意来。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换谁窝在灶台边上睡个把月,那模样都不会好了。我抬手顺了顺鬓边的乱发,不出意外地摘下根干草来。 那人唇边的笑意就又更深了些。 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可恨,白瞎了他长得这副好模样!就这般恨恨想着,我面上却是带了微笑,整了整衣裙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与他行了一礼,细声慢语地问道:“不知仙君为何在此,可有看到我家大王?” 他又看我两眼,这才答道:“他已经走了,留我在这里照看你几日。” 我不觉惊讶,失口道:“走了?什么时候?” “就你窝在灶边睡觉的时候。”他答,又停了停,才又继续说道:“说是看你睡得香甜,便就没有叫醒你。” 他唇边带笑,言谈举止中分明带了几分调侃之意。 上一次见他时,我还信誓旦旦地称自己是公主身边的小侍女,这一回再见,我就成了那被掳来的公主,黄袍怪的夫人了! 还偏偏是眼下这般狼狈模样! 这事着实叫人尴尬,也怨不得他笑了。我清了清嗓子,决定换个严肃点的话题,“不知仙君怎么称呼?” 他似是想了想,这才答道:“我姓李,单字一个雄字,公主唤我李雄即可。” 李雄?这名字配黄袍怪那样的糙汉倒是不错,与这人却有些不搭。 我点了点头,却也没直接称呼他的姓名,只客气地叫了他一声李仙君,又问道:“您可知道我家大王做什么去了?又要留我在此处住多久?” 李雄答道:“那魔头虽然被打死了,但还有些爪牙落在谷中,他回去清扫了。待谷中事务处理完毕,许是就会来接公主回去了。” 我不想黄袍怪竟是这样心急,又有些担心他身上伤势,也不知是否已经痊愈,想当初我可是亲眼看到他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上,连个小小虎妖都不敢去追的。 正思量间,不知那李雄何时竟走到了我的近前,低声问我道:“公主很担心他?”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问道:“谁?” “黄袍大王。”他垂目看我,又重复道:“你很担心那怪物吗?” 虽不知他问这话的目的,可只从他对黄袍怪的称呼来看,这事里透着古怪!我瞧出有几分不对,心中起疑,便就强自笑了笑,道:“您这话问得奇怪,我是他娶来的妻子,怎会不担心他的安危?” 李雄轻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讥诮,“可据我所知,公主可是他从宝象国抢来的,就这般心甘情愿与他一个鄙陋妖怪配成夫妻?”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有意试探我,那便就是与黄袍怪有仇了。 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披风,这才问道:“不知仙君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未答,转身缓步往石洞方向走去。我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犹豫了下,只得在后跟了过去。待转过前面那处石壁,寒风一下子就小了许多,又走得一段,石洞口已经在望,他忽地说道:“你之前不是一心想要回宝象国去吗?” 我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道:“仙君何以见得?” 李雄回身看我,淡淡道:“你那日在溪边骗我说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又打听去宝象国的道路,难道不是想要逃走?” 这种事被抓了现行都还要狡辩几分呢,岂能轻易认下! 我忙道:“仙君误会了,那日隐瞒身份只是因我当时形容狼狈,怕得仙君笑话,这才撒了个小谎。至于仙君所说什么打听去宝象国的道路,更是无稽之谈,明明是听到仙君也是宝象国人,以为见到了同乡,一时欢喜说多了几句,不想却惹了仙君误会。” 李雄扯了扯唇角,手掌一翻,不知从哪里变了张帕子出来,又问道:“那这帕子如何解释?” 我一怔,定睛一瞧,待看到帕子上的血字,顿时惊得差点没晕死过去。那不是别物,正是大婚那日,我偷塞在宝象国王后袖中的十二字血书。难怪宝象国那边一直没有发兵来救,原来这帕子竟是没能被王后带回去! 可又怎么会落到了这人手中? 我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只瞧着他,不敢言语。 “那日黄袍大王有事,是托在下送得令尊令堂回朝。此物从令堂袖中落出,想来该是公主写得吧?”李雄淡淡解释,指尖轻轻一捻,那掌心突然腾了火苗出来,片刻功夫便就将那帕子焚烧干净。他抬眼,仍看向我,再一次问道:“公主真的不想逃走?” 事到如今,我若再硬撑着说“不想”,怕是他绝不肯信的。可你既是黄袍怪的朋友,我怎敢和你说这实话!而且我就算说“想”,你就能送我回去吗? 我略一沉吟,抬脸向他笑了笑,道:“不瞒仙君,写这血帕之时,确是一心想要逃走的。那时突然离家,自然是极想念父母的,若说不想回去,那是违心之言。只是……” 他眉梢轻挑,又问:“可是有什么顾虑?” 我故意低头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向他浅浅一笑,这才继续说道:“我虽是被黄袍郎掳至谷中,但这些时日以来,他对我也算尊重,从不曾有过什么冒犯。这一次更是多亏了他相救我才得活命。俗话讲‘知恩图报’,我虽不能报答他什么,可他带伤回谷,我免不得要心存挂念,怎么也要再见他一面,确定他平安无事,才好再说回乡之事。”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大都还是喜欢和有情有义的人打交道。我这一番话说出来,不管李雄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怕是都不好寻到我的破绽。 果然,他微微动容,深深看了我两眼,这才说道:“我本来想如果公主决意离开,我便相助一二。可既然公主如此挂念黄袍大王,那我就陪着公主在此等着他回来,只望公主莫要后悔才是。” 我真没料到他会说要助我离开,顿时怔了一怔。 他见状,便就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公主现在就后悔了?” 后悔!绝对是后悔了! 可瞧到他这副模样,我却又不想承认,也怕他是故意拿话来试探我,便就眨了眨眼睛,道:“倒不是反悔,只是突然想起件要紧事来,需得问一问仙君。” “什么事?”他问道。 我十分严肃地看着他,郑重问道:“咱们晚上吃些什么?” 第20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6) 就瞧着李雄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似是深吸了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问我道:“公主想吃些什么?” 想吃些什么?在我吃了一个月的盐水拌饭之后,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想吃的东西! “吃什么都能有吗?”我试探着问。 李雄淡淡一笑,答道:“凤肝龙胆有些难找,其余的倒都好说,便是你想吃人肉,我也能出去给你抓个鲜嫩的来。” “不用,不用,哪里敢吃这些东西!”我忙摆手,向他讨好地笑了笑,十分客气地与他商量道:“随便能有些菜肴吃食就好,我自己吃盐拌饭也就算了,怎好叫仙人您也跟着吃这个呢,您说是不是?” 他似是怔了怔,突然问道:“你一直在吃盐拌饭?” 这不是废话么!我倒是想吃别的,可也得能吃得到啊!我心里明明在骂街,面上却是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声道:“也不都是盐拌饭,有的时候,也喝稀粥就盐水的。” 李雄没再说什么,只微微垂目,手上掐了个指决向着地面轻叩了两下,就瞧着他点的那处地面似变成了水面一般,竟荡起圈圈波纹来。紧接着,一个二尺来高的灰衣小人从波纹中心慢慢爬了出来,向着李雄跪倒叩拜。 我吓得一跳,又见那小人长得尖头小脑细眉豆目,忍不住问李雄道:“这是什么?耗子精吗?” 不想那小人竟似能听懂人言,面上顿现恼怒之色,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向着我怒目而视,“吱吱”尖叫了几声,与跳脚骂街一般无二。 李雄面色微沉,手掌向下隔空虚压了压,那小人马上就又跪倒在地上,低垂了头,露出十分惶恐的模样,连连向着李雄磕头。李雄脸色这才稍缓,收回了手,吩咐那地精去寻些菜蔬和鱼肉来给我。 那地精“吱吱”叫了两声,又向他磕了个头,然后便就跳进土中不见了。 我在一旁看得惊奇,上前用脚尖轻轻探了探小人消失的地面,瞧着与别处并无两样,不由回头问李雄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此处的土地公公吗?” 李雄摇头,解释道:“此物叫地精,乃是山间土地灵气聚集而成,对本地风土最为熟悉,只要这山间有的东西,你管它要,它必能替你寻到。” 我这才明白了些,又忍不住好奇刚才那地精的反应,问道:“这地精不会人语?” “听得懂,却不会说。”李雄答道。 “那刚才他向我蹦脚尖叫,又是那般神情,可是在骂我?”我又问。 李雄斜了我一眼,反问道:“怎么?你还想知道它在骂你什么不成?” 许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好,言行举止与凡人无异,又从不曾对我露出凶恶嘴脸,我对他的畏惧之心也就少得有些可怜,闻言便答道:“不过有些好奇罢了,而且只有知道了它都说了些什么,下次见它我才好骂回去呀。” “你竟还想骂回去?”李雄愕然瞪我片刻,转身便就又往山洞口走。 我瞧出他似是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言,只默默在后跟着。山洞前有个斜坡,因前几日下了雪,积雪又冻成冰,走起来颇有些湿滑,眼瞧着李雄气呼呼地往前走,我忙好心提醒道:“坡道很滑,仙君小心别摔了,我都在那摔了好几个跟头了。” 他已是踏上了那斜坡,闻言身形一顿,在那站了一站,却慢慢转过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他是要牵我上坡,暗道这样瞧着他心地倒是也不坏,与黄袍怪比起来,两人面貌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脾气却是有些像的,也算是稀奇。 因我自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言行举止受她影响颇大,又从不曾被宫中那些教导嬷嬷们“荼毒”过,对男女之防便就也不像他人那般着重,见李雄好意来牵我,忙就道了一声谢,把手搭了上去。 他没说话,只牵住了我的手,转过身一步步慢慢往坡上走。 我琢磨着日后怕是要有求于他,有意与他缓和关系,便就没话找话地说道:“其实就是你不告诉我,就看那地精的表情,它能骂我些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 “嗯?”李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回头看我。 我又道:“能骂什么啊,无非就是:你才是耗子精呢!你们全家都是耗子精!” 后面两句我故意捏细了嗓音,又学着那地精的模样,在地上跺了跺脚,然后笑着问李雄道:“对吧?我没猜错吧?换我,我也这样骂。” 李雄瞪大了眼,直愣愣看我,片刻后才突然甩开了我的手,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我也没料到他竟会是这样反应,一时也是有些发傻,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也不由暗骂了一声,心道这人和黄袍怪还真是有些像,一言不合就甩袖而走,风度气度全不讲究。幼稚!真是幼稚! 平时我自己上下坡道时,都是撑着根木棍来防滑的,可刚才他伸手拉我,我也就忘了木棍这事,此刻他甩手走了,把我自个撂半道上,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叫我如何办? 我站在原处不敢动弹,大叫道:“仙君,您倒是先拉我上去!” 李雄已经走进了山洞,声音从洞内冷冷飘了出来,“你这般本事,还是自己爬上来吧!” 妈的!我暗自咬牙,试探着往上迈了一步,脚底一滑,差点就趴在了那里。我吓得忙就停住,左右想了一想,索性转身坐倒在地上,顺着那斜坡滑了下去。之前用作拐棍的两根木棍就在坡底放着,我俱都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撑着,这才费劲地爬上了那斜坡。 李雄已是占了最大的那间石室,我在门口偷偷往内瞧了一眼,见他已在石床闭目打坐,便就没敢出声,只蹑手蹑脚地绕过门口,往深处黄袍怪闭关疗伤的那间石室走去。 我总觉得此事哪里透着些古怪,黄袍怪走得奇怪,而李雄又来得太突然,更别提李雄言语间对黄袍怪的不屑与轻视,这实不像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那石室内还是我之前来过的模样,只是刚才忙着找黄袍怪,只匆匆转了一圈便就出去了,不曾仔细看过。我就想着,如果黄袍怪真的遭了什么不测,此处应是会留下些痕迹的,比如溅到隐蔽处的血点,又或是留在某一处的打斗过的痕迹。 石室不大,里面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凳,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物件。我爬上爬下仔细找了半天,倒是在石床上找到了几处血迹,不过那血迹颜色沉暗,瞧着有些时日了,绝不是新近才有。 许是黄袍怪在此打坐疗伤时自己吐出来的? 我见寻不到什么可疑之处,又怕被那李雄发觉,不敢久留,忙就又悄默默地出去了。人刚到山洞口处,正好迎面撞到那地精从外进来,它一手抱着些新鲜果蔬,另只手里竟还拎着一条肥嫩的河鱼! 说来惭愧,我一瞧到这些吃食,顿时将黄袍怪的安危抛到了九霄之外,只上前去接那地精手里东西,笑道:“多谢了!这个时节还能寻到这些果蔬,也算是你的能耐!” 那地精对我还有些记仇,表情不大友善,嘴里也哼哼唧唧的,朝天翻了我一个老大的白眼,这才把东西交到我的手里。它自己则跳到了别处,看着像若无其事的模样,却用眼角余光一直偷偷瞄我。 这会儿我还真没心思搭理它,只提着那些东西往那间充作厨房的石室走,一心想给自己做顿可口的饭菜出来,也好打一打牙祭。 可惜,想法很好,实现起来却是不大妙。 第21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7) 烧火煮白饭已是我最高的厨艺水平,若是再叫我炒菜烧鱼,那真是有点为难我了。我这里忙活了许久,也就只把那果蔬摘好洗净,等再面对那条还活蹦乱跳的鱼时,真就作了难,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那地精一直没走,就躲在门口偷偷瞧着我,看到我的窘态,竟还捂着嘴“吱吱”偷笑了两声。它这一笑倒是提醒了我,我忙回身,向它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叫道:“哎!你过来!” 那地精闻言却往后退了一大步,满脸戒备地看着我。 我冲它友善地笑笑,哄它道:“乖,过来。你帮我把这鱼收拾了,咱们一起做饭给李仙君吃,好不好?他可正饿着肚子等着吃饭呢!” 那地精歪着头看了看我,又犹豫了片刻,这才贴着墙边蹭了过来,从水盆里提了鱼出来,转身就往外跑。过不一会儿,它便又提着那鱼跑了回来,竟是已在河边把那鱼宰杀洗净。我不觉大喜,索性再接再厉,又柔声与它说道:“你可会烧菜?不如你来烧菜,我来给你烧火啊!” 那地精傲娇地别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我笑笑,转身过去作势在灶前忙活,又状似无意地说道:“也不怪你不会,你这般山野中长大的,又怎会做这些人间的饭食。” 话音未落,那地精就窜了过来,从我手上夺去了锅铲,径直跳上灶台,指着那灶下向我“吱吱”了两声。 “你要我烧火,你来烧菜?”我问。 它鼻孔朝天,傲慢地点了点头。 我肚中暗笑,赶紧就在灶前蹲下去,老老实实地做个烧火丫头。那地精就站在灶台上掌灶,双手握着锅铲,动作大开大合,把锅铲挥舞得那叫一个气势非凡! 两个人这般通力合作,忙碌了好半晌,终于整了桌有菜有鱼的饭食出来。我忙又盛了两碗剩饭出来往桌上一摆,自己坐在桌边长舒了口气,叹道:“吃吧!” 谁知那地精却不上桌,从灶台上跳下来之后,迈着两条短腿就往外跑。我愣了一愣,这才突然想起来旁边石室里还有个李雄呢,竟是把他忘得死死的了!果不其然,片刻功夫,那地精就扯着李雄的衣角,将他拽了过来,蹦跳着冲着他比划,又一个劲地把他往桌边推。 幸亏我反应快,赶紧就从桌边站起来,低眉顺目地说道:“仙君快请上座,就等着您开饭呢。” 李雄扫了一眼桌上饭菜,又瞥我一眼,这才在对面坐下了,端起饭碗来。 我又去看那站在桌边的,一脸谄媚的看着李雄的地精,琢磨着是不是要再给它添上一碗饭。可惜剩饭不大够了,给人家端个半碗上来貌似不大好。要不,我吃半碗,把整碗的让给那地精?正犹豫着,就听得对面李雄忽然淡淡说道:“坐下吃吧,地精以天地灵气为食,不吃这些饭食的。” 我一听大喜,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把自己的饭碗也端起来了,嘴里虽还客气着,手上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从面前菜碟中夹了一大筷菜蔬放入自己碗中,闷头吃了起来。等我这里吃了一通,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才见李雄仍还端着碗动也不动,不觉愣了一愣,忽地反应过来,“哦,您吃素,对吧?” 我忙把面前的菜碟和他前头的鱼盘换了一换,十分爽快地说道:“那您吃菜,我吃鱼,我不忌口。” 说着,就给自己夹了一大筷鱼肉。 不想李雄那里还是不肯下筷,静静看我片刻,忽地弯唇轻笑起来。 我被他笑得摸不到头脑,奇道:“又怎么了?” 李雄微笑着摇了摇头,只轻声说道:“没事,吃吧。”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在笑我吃相难看。 吃了一个多月的白饭拌咸盐,乍一见蔬菜荤腥,我这吃相的确是太过急切,失了仪态。不过,他这般明晃晃地嘲笑人,却也不算君子所为。 我抿了抿唇角,垂下眼去,默默地端起饭碗来吃饭。谁知还未曾下筷,就听得那地精在一旁“吱吱”低叫了几声。待我瞧过去,正好接到它的两颗白眼,见我瞧它,竟还伸出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两下,又吐了吐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本就被李雄笑得一肚子火气,此刻又被地精挑衅,那火气不免就直往脑门子窜。可因着这个就翻脸实在有点太小气,我便笑了笑,用筷子指着那地精,问李雄道:“仙君说它是天地间灵气凝聚所成?” 李雄瞥我一眼,点头:“是。” 旁边地精闻言,也随之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就跟长成形的人参一般,取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我问得仔细。 李雄目露狐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是。” 那地精的胸脯便又挺高了两分。 我笑笑,又天真无邪地问道:“哎呀,那它可不可以吃?怎么吃?好不好吃?” 李雄闻言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地精。 那地精也怔了怔,下一刻,便就“嗖”地一下子往后窜了三尺出去,躲在门外,手扒着门框,脸上满是惊恐与戒备,防贼一样地看看我,然后又可怜巴巴地去瞅李雄。 李雄不觉轻笑,向那地精招了招手示意它回来,又向我说道:“你现在是肉体凡胎,吃不得它。” 我本来也没打算吃这个小东西,只不过是瞧它狗仗人势的模样,拿它逗乐子罢了。我笑了笑没说话,只又低下头去默默吃饭。突然间,一双筷子夹了块鱼腹肉放到了我的碗中,我愣了一愣,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李雄。 李雄那里刚刚收回筷子,看神情似是也有些尴尬,低垂下眼帘,默默地往嘴里扒着白饭。 母亲曾经说过:男人都是极现实的动物,他肯对你示好,必然是有缘由的。 这李雄屡次三番向我示好,又是为什么?我们两个论交情算不上有,论恩情就更别提,他却先是冒着得罪黄袍怪的风险说可以助我回宝象国,现在,又这般暧昧地给我夹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心生疑虑,对他顿生戒备之心,时不时地就要偷瞥他一眼。而他却恰恰与我相反,自从给我夹了那一筷子鱼肉之后,就一直垂着眼帘,都没撩起眼皮看过我一眼。这顿饭吃完,两个人再没说话,连桌边的地精都没再聒噪,安静得出奇。 饭后,李雄也没再和我说什么话,只起身回了石室去打坐。 这一去,便就是一整夜毫无声息。我曾偷偷跑到他门口巴望了一眼,瞧他盘膝坐在石床上动也不动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打坐,还是就那样睡着了。更令人奇怪的是,灯火下看来,他面上竟有些苍白虚弱之态,瞧着也跟黄袍怪那般有伤在身。 当然,与黄袍怪的情况也不尽相同,黄袍那张青脸上是看不出来苍白不苍白的,顶多是青色深点还是浅点的区别。 此后一连十余日,除了偶尔在饭桌上能见到李雄之外,其余时间,他都是在石室内打坐,若不是他长相与黄袍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使灯光再昏暗,我再眼花,也无法把这两个认成一个,否则,我真怀疑这厮就是黄袍怪所变。 那地精倒是每日里按时给我送来新鲜的果蔬,或是河里的鱼虾,有时候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鸟蛋。慢慢的,我俩倒是混熟了,他的厨艺日渐精进,而我烧火的本事也越发纯熟,两人在灶台前配合得一天比一天默契。 天气更加寒冷,我没得李雄穿着单衣睡石床的本事,依旧是窝在灶台旁安身。灶台前有我用碳条划下的日期记号,就在腊月初七那天,从早上直到过了午间,李雄都不曾出现过一次。 地精先去找的他,过不一会儿就低垂着头跑回来了,一脸的失落与沮丧。我心生奇怪,忍不住也跑去石室看了一眼,却见那里已经是人去室空。 第22章 眼瞎?那就瞎吧(1) 竟是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我深吸了口气,把到了嘴边的粗话强行压回去,换成了唇边一个大大的微笑,赞道:“不错,真是有个性!” 也就在当天下午,久别的红袖突然出现在崖底。 我当时正站在河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地精如何破冰捉鱼,红袖尖叫着从洞口直冲下来,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扳过我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然后冒出一句话来:“哎呀,公主娘娘!您可是胖了不少!” 久别重逢的喜悦就被她一句话砸了个粉碎,我默默地看着红袖,心里盘算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她一脚踢进地精凿出的冰窟窿里去! 不料红袖却一眼瞧见了冰面上的地精,面容先是一怔,随即便是大喜,惊呼道:“妈呀!地精!”嘴里这般喊着,推开我就往冰面上冲。得亏我手疾眼快,从后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问道:“你做什么?” 那地精也已看到红袖,愣了一愣之后也是面色骤变,赶紧跳起来想要遁地而逃,待一头撞到冰面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河上,忙就又撒开了小短腿往对面岸上跑。 “地精啊!那是地精啊!是活生生的地精啊!”红袖见地精要跑,急得词不达意,狐狸尾巴都显露出来了,连连跺脚,“公主你快松手!千万莫要它跑了!” 我就是死死揪着她不肯松手,道:“我知道那是地精,我问你捉它做什么?” “当然是吃啊!”红袖大叫,使劲地往河面上挣,“那东西大补!” 就这么一会儿的耽搁,地精已是跑到了河对岸,钻入地下不见。 “啊啊啊!跑掉了!跑掉了!”红袖急得捶胸顿足,愣愣地看了片刻这才不得不死心,回过身来欲哭无泪地看我,控诉道:“公主娘娘,你把地精放跑了!那是地精啊,吃了可以长百年功力,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机缘啊!” 我笑笑,伸出手去摸了摸红袖头顶,安抚道:“既是机缘,那等下次有缘再遇好了。” “不可能!”红袖蹲坐在了地上,满脸的沮丧,嘟囔道:“那东西滑头得很,偏又胆小如鼠,又天生对妖气敏感,轻易不会在咱们这些人近前露面,怎么可能再遇到!” 听她这样一说,貌似我还真有点对不起她。 可若是对得起她了,那就又有点太对不起地精了。 我也是左右为难,站在那里默默看得红袖片刻,便也在她身边蹲下了,换了个话题问她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红袖闻言,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叫道:“哎呀!关顾着吃了,差点把要紧事忘记了,大王派奴家来接公主娘娘回谷呢!” “回谷?谷中安全了?”我问。 “安全了,安全了。”红袖伸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扶着我往回走,又细细说道:“那日夜里,咱们大王就把那老妖杀掉了,只剩下了些鹿妖那帮子虾兵蟹将在咱们谷里,趁着大王不在逞一逞威风。等到大王归来,鹿妖他们连打都不敢打,就吓得四散逃跑了。现如今,谷中已是清扫完毕,大王特命奴家来接您回去呢!” 我一直安静听着,直等红袖把话讲完,这才突然问她道:“你们大王是哪一天回谷里的?” 红袖松开了我,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数了半天,面上却是露出了羞赧之色,吭吭哧哧地与我商量道:“奴家不怎么记日子,大王回去总有那么十来天了吧,要不,您自己算算是哪一天?” 这回答叫我颇为无语。 不过,这般算来黄袍怪应是从这里离开后就直接回了谷中,那李雄倒是没有说谎。可他今日又为何不告而别?难道是提前知道了黄袍怪今日要接我回谷,这才一早悄悄走掉,特意避开红袖? 这黄袍怪与李雄到底又是个什么关系? 我心中许多疑惑寻不到答案,暗暗思量了片刻,又问红袖道:“你可知道你家大王朋友里有没有一个叫李雄的人?” “人?”红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嗯,人。”我点头,待话说出来,自己又没信心,便就又改口道:“应该是人。” “男人?”红袖又问。 “应该是男人。”我答。 红袖瞪大了眼,“长得好看吗?” 我觉得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便就点了点头,答她道:“很好看。” 红袖一时不言,只斜着眼睛睃我,过得片刻,忽然向我甩了下帕子,一脸夸张地叫道:“哎呀,公主,您现在可是有妇之夫,怎能还打听别的男人呢?这若传扬出去,您的名声可就毁了啊!名声啊!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啊!” 我惊住了,愣愣看着红袖,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我到底做什么了,我名声就全毁了? 再说了,你一个狐狸精,你还讲究什么名声? 红袖那里又甩了甩帕子,十分好心地安慰我道:“不过您放心,奴家不会和人说的。”说着,还特意凑近了我,神秘兮兮地说道:“谁也不告诉,就是大王那里,也不告诉!” “先等等!”我忙叫道,先深吸了口气,这才又继续说道:“我只问你,你知道李雄这个人吗?” 红袖满脸的懵懂,摇了摇头,“不认识。” 妈的,你都不认识,你还和我说这么多! 我盯了红袖半晌,这才把那口到了嗓子眼的心头血又咽了下去,只心平气和地与她说道:“算了,当我没问。” 说罢再不理会红袖,独自进了山洞。 红袖似是也察觉到我有点恼了她,忙从后追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要是实在想找那李雄,奴家就帮您打听打听……” “快打住吧!”我忙道,“好意心领了,实在劳烦不起您。” 红袖不说话,只眨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看我。瞧她这般模样,我又不觉心软,再想起那夜她变作我的模样去引开追兵,心里那点火气不知不觉也就散了,反而问她道:“还没问你,那夜你如何逃脱的?” 说到这个,红袖精神一振,忙就给我讲起那天夜里的事来。 原来,那日她高声喊了一句“公主在这边”之后撒腿就跑,足跑了十来里地出去,才发现自己身后只两个追兵,竟还是兔子精和野雉精。红袖先是有点发愣,紧接着就又感到深深的侮辱。 兔子和鸡啊,那都是狐狸日常捕食的猎物啊,她堂堂一狐狸精,竟然被这两小妖追了这老远…… 红袖顿时恼羞了,想也不想地转过身,向着那兔子精和野雉精扑了过去。 那两个小妖本来追红袖追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瞧见此情形也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明白过来,转身就跑! 就这样,“追”与“逃”的双方换了角色,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与追击。 我听得无语,又忍不住问红袖道:“最后呢?” 红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瓣,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答道:“最后兔子跑赢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了过来,不由替那倒霉的野雉精默了一默。 两人这般闲谈着,一起爬那似是总也爬不到头暗道石阶。我体力算好,也在中间歇了好几次,累得要死要活,最后简直就是红袖拖着我在爬。最后一次歇脚的时候,我问身边同样气喘吁吁的红袖:“你好歹也是个修炼了几百年的,身上又没伤,怎就不能施个法术,叫咱俩直接从崖底飞上去?” 红袖正用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闻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帕子,道:“唉,公主您不知道,这山涧甚是古怪,像是被人设了结界,若非天界的神君仙人,纵你修得万年道行,摔下去也是个死,更别说飞上来了。想也甭想!” 她叹一口气,重又过来扶我,“我一小妖,您一凡人,咱们两个还是老老实实地爬这石阶吧,白珂和柳少君两个,还在崖上等着咱们呢!” 我也没得办法,只能认命地站起身来,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白珂与柳少君两个果真就在崖边等着,许是因为冬天还没过去,两人瞧着都有些懒洋洋的,先用绳索将我从山洞口提了上去,又请我上了一顶轿子。也不知他两个施了什么法术,我坐在轿内,只觉得轿子飘飘摇摇,如同顺风而行一般,直往前飞去。再落地时,人已是到了谷中。 红袖先扶我回了住所,指挥着一众小妖精给我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这便就架着我往外走,道:“公主快些,大王还在庆功宴上等着您呢!” 估计妖精们也讲究个雅兴,这一次庆功宴没设在室内,而是在半山腰的那块露天平台上,四下里梅林环绕,暗香浮动,甚是雅致。我人离着还老远,便瞧着那边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待走到近处一瞧,好么,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群妖乱舞。 第23章 眼瞎?那就瞎吧(2) 许多小妖已是喝得半醉,莫说耳朵尾巴,连嘴脸都现出来了。 那几位大妖怪倒是还好些,最起码人形还在。 娇滴滴的桃花仙一脚踏在案上,两侧袖子直挽到肩头,正与旁边的枣树精划拳喝酒,争得是脸红脖子粗。还是白骨夫人最为庄重些,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就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若不细看那只变成了枯骨的手,倒是与常人无异。 再抬头往上看,就见黄袍怪斜靠在高高的石座上,依旧是那身黄袍,依旧是那张靛青脸庞和白森森的獠牙。他单手擎着酒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深沉,那双金晶大眼里,露不出丝毫的喜怒来。 母亲说得没错,人总是习惯性的去美化记忆里的人和事。许是因为之前他曾在妖兵手下救我性命,再加上这许多时日都不曾着他的面,在我的记忆里,黄袍怪的面貌也就被美化了不少,现如今再一见,才发觉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丑…… 哎呀呀,记忆果然是会骗人的! 红袖在前给我开道,不时地拨开当道的小妖,嘱咐我:“公主小心点,千万别磕了碰了。啊!抬脚,快抬脚!蝎子精在那趴着呢!” 我忙听话地抬高了脚,小心翼翼地迈过那只巴掌大小的蝎子,走得是提心吊胆,步步小心,好容易这才走到黄袍怪近前,正要抬脚上台阶,却又被人从后一把扽住了。 香气扑鼻而来,桃花仙醉醺醺地从后贴过来,一手揽住我的肩,另只手举了酒杯往我嘴边凑,嘻嘻笑道:“小枣树不顶事,来,公主,还是咱们两个喝吧。” 我努力回头,果然见枣树精已经被桃花仙放倒了,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就在这寒冬腊月天里,后背上竟神奇般地冒了绿芽出来。 红袖惊了一跳,忙上前来将桃花仙从我身上扒了下去,又哄她道:“仙子,仙子,我们家公主也不顶事,还是咱们俩个喝吧!” 桃花仙醉眼迷离,紧贴到红袖面前瞅了瞅,这才认出她来,娇笑道:“哎呦,是我们可爱的小狐狸。”她说着打了个酒嗝,神态一转,瞬间又豪爽起来,把酒杯往红袖手里一塞,叫道:“来!咱们不醉不休!谁耍赖谁就是个王八!” 话音刚落,就听得角落里有人含混叫道:“谁在叫我?” 我一怔,寻声去看,却找不见人影,正纳闷呢,红袖那里一面应承着桃花仙,一面抽出空来拍了拍我肩膀,很是淡定说道:“公主莫找了,那是桌案底下的王八精。” 她又挥了挥手,示意我快走,“大王还等着您呢。” 我抬头,见黄袍怪果然正静静看我,目光里竟是带了难掩的笑意。 不知怎地,我忽觉得面上有些发烫,低头掩饰了一下,提这裙子几步窜上了台阶。高台上只有一张石座,甚是宽大,黄袍怪往一旁挪了挪,让了半拉出来给我,又递给我一杯酒,这才淡淡问我道:“不曾见过这样场面?” 纵我做了十六年大夏朝的公主,这般群魔乱舞的场面也是不曾见过的。我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真没见过这许多妖怪凑在一起。” 黄袍怪笑笑,独自饮了口酒,看向台下闹成一团的各式妖精们,轻声说道:“他们不过是更随性洒脱一些罢了。” “与人相比?”我问。 黄袍怪瞥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止人。” 不止人?那还有什么?我诧异地转头去看他,黄袍怪的目光却只落在底下的群妖身上,面容平和。 我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就越觉得他这副凶恶丑陋的面貌下似是藏着另外一个骄傲敏感的灵魂,与他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在看什么?”他头也不回,淡淡问道。 只有极为矫情的人,才会问出这般明知故问的问题。 想当年父亲也常这般矫情,母亲的回答则全凭心情。她若高兴,便就会说“看你长得好呀”,父亲每每听了,面虽然还冷着,可那唇角上弯的弧度却会泄露他的心情。而万一碰上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直接回答:“我在看猪。” 我左右思量了一下,这两个回答貌似都不好与黄袍怪说,若回答前一个,他必然觉得我在拿他取笑,而回答后一个,怕是他会揍我…… 再者想起父亲母亲,思乡之情不觉骤浓,我低头沉吟了一下,正经与他说道:“不知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有些事情想与您说一说。” 黄袍怪手上捏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眼默了一下,这才问我道:“什么事情?” 我答道:“有关那一世姻缘的事情。” 他动作似是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淡淡问道:“一世姻缘?” 我肯与红袖回谷,便已是存了孤注一掷的心,到了此刻更无退缩之理。我郑重点头,“确是一世姻缘之事,当初您将我从宝象国带出时,便听你说到过这‘一世姻缘’,不知——” 话未说完,桃花仙忽从台下高声喊了一声“大王!”,飞身就往我这里扑了过来。我吓得一跳,下意识地往黄袍怪身后躲,黄袍怪反手掩住我,另只手抬起往外轻轻一挥,那桃花仙未及近身,便就又顺着原路飞了回去,正正地砸在了红袖身上。 近前的几人都被这变故惊得呆住,反倒是那飞来又飞去的桃花仙最为从容,一把抱住了红袖,吃吃笑着,含混叫道:“大王,奴家倾慕您呢!” 红袖那里许是也醉得大了,将桃花仙紧紧拥住,十分动情地回应道:“大王,奴家也倾慕您!” 在场的妖精,凡是还没醉倒的,闻言都抬头去看黄袍怪,目光古怪。黄袍怪却在看我,面上难掩尴尬之色。 我绷着面孔,轻咳了两声,道:“她们两个都喝醉了,大王莫要在意。”说完,瞧着黄袍怪还在看我,想了一想,便就又加了一句,“我们都相信您是清白的。” 底下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众人都再忍耐不住,齐齐哄笑起来。除却红袖与桃花仙两个还在相拥着互述衷肠,底下已是笑成了一片。黄袍怪恼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张青脸上,神情甚是有些尴尬,最后也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作罢,继续喝酒。 经这一打岔,倒把我之前要说的事打断了。我这里酝酿了一下情绪,正欲再说,不想黄袍怪那里却是突然从石座上站起,也没说什么,只慢慢地往台阶下走去。 他这是要走,还是要去茅厕方便一下? 我一时很是矛盾,不知自己是否要跟上。正迟疑着,却见黄袍怪在台阶下停了一停,回身瞧了我一眼。我这才顿时明了,忙就也跟着下了台阶,从后追了过去。 他也不说话,只在前默然而行,踏着雪一步步往梅林深处而去,直走出去老远,身后的喧闹声俱都要听不见了,这才停住步子,负手站在一棵梅树下,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梅花出神。 此处月明风清,又有暗香浮动,确是个吟诗做赋的好地方。我这里都做好他下一句就要出口成诗的准备了,不料他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与你前世有‘一世姻缘’之约,所以才会将你从宝象国摄到此处,履这‘一世之约’。” 这种前尘往事最是掰扯不清,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与其追究那个,不如另辟蹊径。 我笑了笑,装模作样地说道:“君子重诺,固然是好事,可若困守承诺,不知变通,则就过于迂腐了,您说是不是?再者,人既肯重生,喝那孟婆汤,过那奈何桥,便就表示着愿与前世一刀两断,不论恩怨情仇,都该齐齐抛却才是。若人人还念前世之因,求前世之果,这世道岂不是要大乱?” 黄袍怪回过头默默看我,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说重点。” 我噎了一噎,索性豁了出去,直言道:“这‘一世之约’哪怕真有,也不过就是上辈子的一个约定。约定嘛,还不能改了?” 这一回估计黄袍怪是听懂了,低垂了眼帘,轻声问道:“你是说要我毁约?” “这话说得不对!”我忙道,瞧着黄袍怪抬眼看我,忙就又向他讨好地笑了笑,解释道:“若是你单方面不守承诺,那是叫毁约,可若是咱们两个当事人好说好商量,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叫解约。” 黄袍怪扯了扯唇角,轻声嗤笑,嘲道:“你是没了前世记忆,才会这般说话,就怕日后你记起往事,又会怨我不守约定了。” 第24章 眼瞎?那就瞎吧(3) “不会!绝对不会!”我生怕他不信,赶紧又举起手来,发誓道:“我以人格作保,日后便是想起前尘往事,也绝不会怨你失信。你想想呀,你已经来找我履那‘一世之约’了,是我自己拒绝的,就算日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也只能埋怨自己,没得嘴去说你呀!对吧?” 黄袍怪不语,只定定看我,就在我被他看得发毛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一笑,问我道:“你可已有心上之人?” 我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活在两朝,选了两拨驸马了,不论是在大夏还是宝象国,都没挑着一个心上之人呢! 他笑笑,又问:“既无心上人,为何不愿嫁我?我现在虽在山野,可只要我想,不论是高位厚禄还是富贵荣华,都是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不论在哪里,你跟着我都不会受委屈,又为何不肯与我做成夫妻,只是因为我面貌丑陋?” 哎呀!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讲实话,我真的是嫌你长得太丑啊!可这话就是再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只得以攻为守,对他的话避而不答,反问他道:“您觉得自己面貌丑陋?” 这句话果然是把黄袍怪给问住了,他只轻轻一哂,没有作答。 我又再接再厉,壮胆说道:“今日既已把话说到这里,不如你我皆都摒除成见,坦诚相待。你说我不肯与你做夫妻是嫌弃你面貌丑陋,而你呢?你把我掳至谷中已百日有余,你我二人连堂都拜过了,你却从不与我同室而居,便是日常也是能避则避,这又是因何缘故?你是嫌弃我面貌丑陋不堪入眼,还是说……你压根也对我无感,甚至有些厌烦,与我成亲不过是信守承诺,不得不为?” 黄袍怪唇角缓缓放平,默默看我片刻,忽地问我道:“你这可是在埋怨我婚后不曾亲近于你?” 我愣了一愣,差点没当场骂出脏话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真听不懂人话吗? 我这里正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不料他那里却是忽又迈步上前,欺身往我这里凑了过来。我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谁知身后却正好有梅枝阻挡,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往后仰了过去。 他长臂一伸,一把揽住我的腰肢,不等我挣扎,另只手已是遮住了我的眼,问道:“我若长得好,你是不是就不会是这般了?” 我挣脱不得不得,不得不镇定面对,从容答道:“这和长得好坏没关系。” “真的?”他低问,“你真是这般想的?” 那声音极近,简直就要贴到了我的面上,呼吸间,彼此气息可闻。说来也是邪门,也不知为何,我的慌乱竟多于恼怒,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似是都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如若我长得这般呢?”他又问。 遮我眼的那只手突然拿开了,我抬眼看去,就见面前哪里还有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眼前站的,分明是那个剑眉朗目俊美无匹的李雄啊! 这反差实在太大,我一时都惊得傻住了,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微微侧头,眯了眼,慢慢地往我眼前欺压了过来,越贴越近……我想也未想,抬手就往他脸颊上抽了过去。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他脸被我扇得偏向了一侧,愣了愣后,脸顿时有些黑了。 讲实话,我自己也有点懵,瞧他这般,忙就干笑了两声,道:“失手!真的是失手了!我本来只是想把你推开,一紧张,动作就有些变形了,还望原谅。”瞧着他面色依旧不好,我思量了一思量,便又与他商量道:“你若不信,要不,咱们再重来一遍?” 眼前这“李雄”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手臂放开了我的腰肢,又往后退了一步,道:“当初若我以这副模样掳你过来,你是否——”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干脆答道:“都一样!” 没错,我见着长得好看的是喜欢多瞧两眼,但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不能说你只要长得好,犯法就不是犯法了!哦,我被你莫名其妙掳到这山中,合着只要看到你容貌俊美,就能欢天喜地的跟你过日子了? 我是贪好美色了点,但不是缺心眼,好吗? “李雄”斜睨我,看神情明摆着是不信我的话。 我觉得他可能是山里呆久了,理解能力有些差,于是就给他举了个例子,问他道:“刚才我打你的那一巴掌,疼吗?” 提到刚才那一巴掌,“李雄”面色不善,默然不语。 我又笑了笑,道:“按你的道理应该不疼,毕竟,我长得也挺好看的。对吧?” 他听了似是有些惊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转身往来路走去。瞧他竟然要走,我忙又追上前去,叫道:“哎?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他头也不回地问我。 我一面紧追着他的步伐,一面答道:“咱们那一世姻缘啊!你看,反正咱们两个谁也不待见谁,不如好说好商量,就此一拍两散,如何?你送我宝象国重新择婿,你呢也另觅佳偶,我们两个各自去找自己的姻缘!” 说着,又拿身边现有的实例来劝他,道:“你看看啊,远的暂且不提,只说这近处的,不论是桃花仙还是红袖,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性子有性子,她们又都对你这般倾慕,你娶个哪个不是比娶我强?就是平日里说话,也有个共同语言,是不是?” 他不理我,只是大步向前。 我追得气喘吁吁,不觉有些恼了,抢上前两步拦在了他的面前,道:“是大丈夫吗?是大丈夫就给个痛快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不行。”他也答得爽快,顿了一顿,又道:“纵然我们互不喜欢,这一世之约也解不得。” 我却有些不懂,“为何?” 他又看我两眼,这才答道:“因为我有誓言在先,这一世如若违约,将受天雷之罚。” “天雷之罚?”我忽记起红袖之前说的柳仙前阵子刚过了五百年大劫,挨了一个天雷,差点被劈成了烧火棍子。也不知这“李雄”说的天雷,和柳仙受得天雷是否一样,又要挨上几个。 我不禁又问他道:“这惩罚很重?” 待话说出了,才觉得自己此问是多此一举,这惩罚既然能拿来立誓,受起来必然不会轻松。 果然,“李雄”闻言只是笑笑,反问我道:“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道道劈顶,你说呢?” 事情确实有些难办,纵我再心黑皮厚,也不好对他说出“为了我的终身幸福,你就咬咬牙,受了这天雷之罚吧”这话。 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默然相对片刻,不知怎地,竟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他不再说话,重又迈步往回走,只这一次步子却慢了不少。 我默默跟在他的身侧,只觉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我核算了这许多时日,甚至都放弃了趁乱逃走,不过是想借着与黄袍怪的患难之情,两人能好说好商量地把这婚姻解除,也好免除后患。谁知白白算计半天,却落得个这样结果,一时也是无言。 就这样走得片刻,我瞧黄袍怪依旧还维持着“李雄”模样,心里忽有些烦躁,没好气地说道:“行了,快变回来吧。” 黄袍怪微微一愣,斜眼瞄我,“嗯?” 许是已经见过他重伤虚弱的模样,不知不觉中我对他竟没了畏惧,道:“变回你原来的模样吧,这模样再好,也是别人长的。而且,这大晚上的叫人瞧到了也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他有什么私情呢!” 黄袍怪默了一默,忽地问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模样?”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和我也没关系。”我百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有心讨好于他,又道:“再说了,就他那模样,一看便是处处留情的风流种子。我瞧着,还不如你的长相顺眼呢,起码丑得叫人踏实!” 黄袍怪闻言,神色一时颇有些古怪,问我道:“你真这样认为?” 我昧着良心,郑重地点了点头。 人都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话果然没错,黄袍怪盯得我片刻,突然哑然失笑。那笑意先从他唇边泛起,一路向上蔓延,直深入到深不见底眼眸中去,恍若春光乍泄,一时压得身后梅花都失去了颜色。 我脑子里忽又冒出他刚才问我的那句话:当初若我以这副模样掳你过来,你是否…… 我是否会被他美色所惑,一时头脑发热没了原则? 没准,真没准! 这念头起得怪异,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忙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答案抛出脑外,再次与他说道:“你赶紧变回去吧!” 第25章 眼瞎?那就瞎吧(4) 黄袍怪没说什么,只又看了我两眼,转身默默往前走去。仿佛就是一眨眼间,等他再回首看我时,已是恢复成那个青面獠牙的黄袍怪了。我暗暗松了口气,心跳也觉平稳很多,在后跟了过去。 走不得一会儿,我却又忍不住问他道:“你和那李雄是什么关系?” 他两个虽相貌有天壤之别,性格脾气却有几分相似,加之李雄能知道黄袍怪的藏身之地,按理说两人应该算是挚友。不过,从两人对待彼此的态度,瞧着好像又没那么亲近。他两个的关系,一时还真叫我疑惑。 黄袍怪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答道:“朋友。” “好朋友?”我又问,瞧他回头瞥我,生怕他又起疑,忙就撇清道:“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咱就不说。” 黄袍怪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他没再说话。 我不觉也沉默下来,随着他从梅林中缓步穿过,待回到宴上,才发现这宴席比之前我们离开时更热闹了几分。 红袖也被桃花仙灌醉,两人正相对着互叙衷肠,枣树精背后发的枝芽长势喜人,已是窜了有一人来高,眼瞅着再长下去就能开花结果了。还是白骨夫人那里安静如昔,只不过此刻除了脑袋还留着人样,身躯都已变成了枯骨,骨感异常。 幸好白珂与柳少君来得晚,酒也喝得比旁人少许多,眼下还保持着三分清醒,正指挥着一众小妖往外抬人,时不时地,还要掀开桌案在犄角旮旯里找上一找,生怕再落下了哪个。 我与黄袍怪不约而同地在场边停下,两人默默站得片刻,黄袍怪便转头与我说道:“我送你回去。” 红袖那里眼瞅着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得点头,转身随着他离了那宴席,往山下的住所走。山间道路崎岖,虽有灯火照明,走起来却依旧有些不便,再加上我白天刚爬了一个高高的山崖,早已经是筋疲力尽,生生抗到此时,身体便有些受不住了。 下一处颇为陡峭的台阶时,黄袍怪在前走得几步,瞧我没能跟上,停下来回身看我两眼,忽就又返身回来,在我身前站定,淡淡说道:“上来。”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他不动地方,只又重复道:“上来,我背你。” 我怎好意思叫他背我,见他挡在那里不动,忙伸了手去推他,不想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尚来不及反应,他反手就势向上一提,已将我整个人轻松拎起,负到了背后。 这般情形,若是再挣扎,怕是反而会更加尴尬,我索性用双手攀住他的肩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偷一偷懒,辛苦你一趟了。” 黄袍怪未说话,只背了我,默默行路。 他身形极为高大健壮,便是负起我也不见有何负担。我前头还有些担心那台阶太过陡峭,怕他再摔了我,后来见他走路甚稳,那颗心便就也放了下去。这精神稍一松弛,那股子困乏劲却是上来了,不知不觉中,人就趴在了他的背上,昏昏欲睡。 “别睡。”他突然说道。 我含混地“嗯”了一声,却觉得脑袋似是又沉了几分,仿佛脖子都要撑不住了,只得靠在了他的肩头。 就又听得他问道:“说说,你现在想什么呢?” 我脑子已是有些转不动,听得他问,便就下意识地答道:“想家。” 他步子似是顿了一顿,轻声问道:“很想家?” “嗯。”我点点头,眼皮子也越来越沉,又喃喃说道:“想我父亲和母亲,我突然就这么不见了,他们一定会找我的。可惜……怕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黄袍怪,我和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百花羞,我叫齐葩,奇葩逸丽,淑质艳光,我是大夏朝圣武皇帝最小的公主……” 恍恍惚惚间,连自己也不知道又念叨了些什么,就听得黄袍怪轻声说道:“我帮你去找。” 我也不清楚他要帮我找什么,可听了这话,心里只觉得欢喜无限,将头脸在他肩上蹭了一蹭,正欲找个更舒适的位置继续睡时,却忽听得身下的黄袍怪冷喝道:“出来!” 这一声顿时把我从昏沉中惊醒过来,睁开眼,就见前面草木丛中蓝光一闪,紧接着,一条黑影从那里窜了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竟变成了一只斑斓花猫,乖乖地趴伏在地上,“喵喵”叫着,瞧着甚是可怜。 “是只小猫!”我忍不住叫道,“先别伤它!” 黄袍怪却低低冷笑了一声,问我道:“你看它,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我睡意全无,闻言从他背后挣脱下来,正要走到近前去细看,却又被他一把拦住,掩在了身后。 他向我微微摇头,道:“不要过去,就在这里看吧。” 我便缩在他的身后,只探了头出去细看那地上的花猫。那花猫体型不大,身上有斑斓虎纹,瞧着胖头胖脑的,就蹲坐在那里,不时地向我“喵喵”叫上几声,又抬起爪来去舔自己的爪子,憨态可掬,极为喜人。 来了这谷中这许多日子,各式小妖丑的俊的我都基本上见齐全了,还真没见过这样一只可爱的大花猫。 “不曾见过啊。”我有些诧异,抬头去看黄袍怪,又问道:“这是咱们谷里的吗?” 黄袍怪垂目看我,唇边却是泛起些笑意,道:“不记得了?他可是吵着要生吃了你呢!” 吵着要生吃了我的?我愣了一下,转头再去看那花猫,它也正在看我,双目圆瞪,竟是露出了十分紧张的模样。我心中忽地灵光一闪,指着它失声叫道:“啊!它它它……就是那只虎妖!” 话音一落,那花猫面色倏地大变,转身就逃,就见黄袍怪指尖似是弹了个什么东西出去,一道亮光正正地钉在了那猫尾巴上,花猫惨叫一声,挣扎了几下不得逃脱,忙就又转回身来跪伏在地上,向着我们连连磕头,口中竟是发出人声来:“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听声音,竟真的是那夜里追杀我的“虎妖”! 我有些纳闷,问黄袍怪道:“它到底是只什么,之前不是虎妖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一只大花猫了?” 黄袍怪还未回答,那花猫自己先抢着答道:“不是老虎,不是老虎,小的就是只小花猫!因皮毛长得与老虎有几分相似,这才假作老虎虚张声势,不过是怕被人欺负罢了。求公主饶我性命!” 想之前他做追兵大哥时那般威风凛凛,此刻却又如此可怜巴巴,我不禁失笑,抬眼去看黄袍怪,问他道:“怎么办?” 黄袍怪答得寻常,道:“应是白珂他们清扫谷中时遗漏下的,叫白珂过来清理了便是。” 那猫妖闻言又是一声惨叫,泪涕横流地哭求道:“小的是受那老妖胁迫,这才进谷的啊,也就是跟着咋呼咋呼,不曾犯过半点杀孽呀,求大王开恩,就饶过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幼崽,全都指着小的活命啊!” 我听他这般胡喊,既觉好笑,又有几分不忍,轻轻拽了一下黄袍怪的衣袖,低声道:“它也没真伤了我,不如就饶过它这一回吧。你看看,不过是只小猫,在这山中挣扎活命,也挺可怜的。” 黄袍怪面色微沉,漠然不语。 我瞧他这般,便就使出了对付皇兄他们的必杀之技,扯着他衣袖轻轻摇了两摇,软声求道:“嗯?好不好嘛?” 黄袍怪低头看我,眼中竟似有些不自在,又低声问我道:“你喜欢这猫?” 他这话问得有歧义,我若只简单回答“喜欢”,没准就叫他误会了。我想了一想,这才笑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我以前家中也养有这样一只花猫,眼下瞧见它,倒叫我想起之前那只来。” 黄袍怪又看我两眼,道:“既然这样,就在谷中也养一只算了。” 他说着,抬手向那花猫随意一挥,金光过处,那花猫脖颈处便就多了一个金色项圈与铃铛。 那猫妖大惊,忙抬爪去扯那项圈,不料那项圈却是却扯却紧,片刻后已是勒得它白眼直翻,喘不过气来。那妖急忙重又趴伏到地上,向着黄袍怪连连叩首,口中喵喵而叫,已是无法发出人声来。 我瞧得目瞪口呆,愣愣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 黄袍怪却是咧嘴一笑,“杀它你不忍心,放了它又太过轻饶,不如就将它养在你身边。你若闷了,也可以逗一逗它,解解闷子。” 我把一只猫妖养在身边解闷逗乐子?我这心得多大,才能做出这般事来!我不觉愕然,看着黄袍怪说不出话来,他却是望着我轻笑,似是猜到我的心思,又道:“放心,只要这项圈铃铛在,它就与普通花猫无异。” 第26章 眼瞎?那就瞎吧(5) 我默了一默,提醒他道:“它是只公猫,又通人性,养在我身边怕是不大方便吧?” 黄袍怪也是一怔,浓眉挑了一挑,与我商量道:“要不,就先给它去了势?” 我还未答,那花猫却是先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泪眼汪汪地看我,喵喵叫个不停。我一时颇觉无语,见黄袍怪不似与我开玩笑,只得说道:“还是算了吧,就先把它养在谷中,没事捉个老鼠之类的,也就够了。” 黄袍怪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好。” 我松了口气,再去看那花猫,瞧它竟也是抬爪护胸,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不禁失笑。抬眼间,却见黄袍怪正含笑看我,不知怎地,我忽觉得面上有些发烫,颇有些不自在地移过了视线,解释道:“这花猫瞧着挺逗乐的。” 黄袍怪也应和道:“是。” 此处离我住所已是不远,他未再说背我,只负手在前缓步慢行,直把我送至寝处廊外,这才停下脚步,道:“你自己早些歇着吧。” 我点了点头,正欲转身进房,却又被他唤住。 他看我两眼,这才说道:“把我之前给你的那个荷包带在身上。” 我犹记得红袖说过的撒尿圈地盘那事,心里颇有些阴影,听他要我佩戴那荷包,尴尬地笑了一笑,道:“不,不用吧。” “带上。”他神色却是郑重,又道:“谷中虽已是清扫过了,但不免会再有刚才之事发生,若是你一人遇到,会有危险。” 他所言不差,今晚若是我一人遇到那猫妖,确是会有危险。他这般好意,我实在不好拒绝,纵是有些不情愿,也只得点头应下,“好。” 黄袍怪这才满意离去。 红袖醉酒未归,卧房里只两个看守屋子的小妖,我也不用她们帮忙,自己简单洗漱之后,便就爬上了床榻。多日不睡温床软榻,这一躺下去只觉骨软筋酥,四肢通泰,叫人忍不住叹息出声,世间俗事皆都被抛至脑后,不过片刻功夫,便就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再醒来时,外面竟已是金乌西坠,彩霞满天。 屋外廊下,红袖正指挥着小妖们往屋里收被子,一派忙乱景象。正热闹间,院中忽又传来一声尖利的猫叫,紧接着,就听得红袖拔高了声调训人,“一撮毛你消停点,你去踩那猫尾巴干嘛!” “是这死猫先来惹我!”那叫做“一撮毛”的十分委屈地给自己辩解,“红袖姐姐你瞅瞅,它把我裙子都给挠破了。” “活该!谁叫你是只老鼠精!”红袖笑骂,又道:“它闻到你身上的老鼠味了,不去挠你挠谁?” 院子里其余小妖也俱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叫道:“一撮毛你也就是欺负欺负这猫,柳少君每次见了你都还直眼,恨不能一口吞了你呢,咋不见你敢去踩他?” 一撮毛恨恨“呸”了一声,伶牙俐齿地反击道:“说的好像柳少君不想吃你一样!你不就是比我多长了两翅膀吗?你等着,等我哪天把你毛都拔了,光溜溜地送给柳少君去享用,也好圆了你的心愿。” 众妖又是哄笑。 那长翅膀的小妖不知是被众人笑臊了,还是被一撮毛说恼了,满院子地追打一撮毛,一时间,真真的鸡飞狗跳。 我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体味着这份喧闹,心中竟也不觉厌烦,反倒听得津津有味。忽又想“习惯成自然”这话真是可怕,我来这谷中尚不足四个月,竟已经对这里各式的妖怪见怪不怪,竟开始觉得黄袍怪的嘴脸不过是粗糙了些,也算普通。 吓!真是可怕! 红袖不知何时进了屋,瞧见我睡醒了,忙就扭腰摆胯地走上前来,夸张地叫道:“哎呦,公主娘娘您可是醒了!你若再不醒,咱们就得遵着大王的嘱咐,去外头寻个郎中来给您瞧瞧了。” 我愣了一愣,问道:“你们大王来过?” “岂止是来过,都来过好几趟呢!”红袖掩着嘴笑,又道:“瞧着您睡得香甜,都没许奴家喊您。对了,大王还说您今日醒了怕是会腿疼,特意嘱咐奴家给您好好揉一揉,再扶您下床走动走动呢。” 昨日爬了那么多台阶,我现在岂止是腿疼,简直就是浑身酸痛,动一动都觉得困难。要不然怎会醒了还一直躺在床上,不是不想动,是真心动不了啊! 红袖遵着黄袍怪的嘱咐,上前来给我按摩揉捏。我咬紧了牙,这才忍下了痛叫。不料红袖那里听我没出动静,还当是自己摁得不到位,手上就又加了两分力气,又询问我道:“公主觉得这劲道可还受用?若是嫌奴家手劲小,您说话。” 我死死地咬着被褥不敢松口,只怕自己这一张嘴,出来的那就得是惨叫连连! 好容易挨过了那第一遭酸痛,红袖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要从头按起,吓得我忙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高声叫道:“慢着!” 红袖被我惊了一跳,“怎么了?公主!瞧您这一脑门子汗!这是热的?” 我深吸了好几口凉气,这才能勉强说道:“没事,你辛苦了,不用再摁了,扶我起来走一走吧。” “奴家不累。”红袖道,似是生怕我不信,又强调道:“奴家一点也不累,您要不信,奴家还能再加三分手劲呢。” 她一说这话,吓得我双手抱住了她胳膊,“不用,真不用了!扶我起来走走,溜达溜达就好了。” 红袖将信将疑,把我从床上扶了下来,瞧我动作僵硬迟缓,又笑道:“您现在这个样子,倒是和白骨夫人醉酒时有几分相似,不怪是同类哩。” “是么?”我早已习惯了她这般口无遮拦,闻言只应承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白骨夫人他们酒都醒了?” “早醒了!今儿一早就各自回了洞府了。”红袖答道。 我不由有些惊讶,“都回去了?竟这般着急?” 红袖道:“他们在咱们谷里也待了有些日子了,谁家里还没点事啊!枣树精三舅母家的小儿子要聘闺女,一直催着他回去呢。前几天雪大,白骨夫人洞府后门都被大雪给埋了,须得找人清理。还有桃花仙,随身带的胭脂水粉早用完了,又嫌咱们谷里的不合心意……” 红袖说起闲话来就没个完,我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打断她的话,问道:“哎?你们大王之前送我的那个荷包呢?” 一说这个,红袖顿时忘了柳少君隔壁家二大妈的大侄子正在闹休妻这事,颠颠地把那装荷包的锦盒抱了出来,从中取出荷包小心翼翼地给我系在了腰间,又道:“瞅瞅奴家这猪脑子,差点就把这要紧事给忘了!大王临出谷前还嘱咐过奴家,要盯着您带上这荷包呢。” 我不由一怔,奇道:“你家大王出谷了?可知是做什么去?” “倒没说去做什么,只说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还交代白珂他们要好生守着山门呢。”红袖答道。 我心中不免诧异,暗道这黄袍怪倒还挺忙,也不知有什么要事,非得赶在这时节出门,甚至连归期都不能确定,瞧起来真是有几分奇怪。 黄袍怪不在,谷中全靠白珂与柳少君两个操持日常,不巧他两个都有冬眠的习性,每日里昏昏沉沉的,常常和人说着话就能睡了过去。 红袖去寻他们问年节里的安排,回来就向我抱怨道:“不是奴家说,大王不在谷中,这谷里的事务就该公主接过来管才是,白珂与柳少君那两个,实在不是管事的料,这都眼瞅着就要过年了,给各处洞府的年礼都还没准备呢!” 我听了也是惊奇,不禁问道:“你们妖怪之间也要送年礼吗?” “妖怪怎么了?妖怪也有个亲朋好友,有个人情往来啊!”红袖很是不满,又道:“您没听说过那句老话吗?” “哪句老话?”我问道。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默了一默,竟是无言以对。 红袖又絮絮叨叨地抱怨白珂与柳少君两个不成事,正说着呢,一撮毛却是满面喜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公主,公主,大王回谷了,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真的?”红袖惊喜问道,又回头看我,催道:“公主快些起来,咱们赶紧去门口迎着大王呀!” 许是受她们两个影响,我心里竟也觉得有些喜悦,被红袖从床上拽了下来,胡乱裹了个斗篷便往门外跑。两人刚到院门处,果然就见黄袍怪从路那头匆匆过来,抬头看到我,神情先是一怔,随即那嘴角便就往上扯开了去。 他直走到我面前才停下,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瞧着我微笑。 我本就有点不自在,再被他这样笑着,莫名有些恼,不禁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快别笑了,那嘴角都要扯到耳朵根去了!” 第27章 眼瞎?那就瞎吧(6) 红袖在后“噗嗤”一声便笑出了声来。 黄袍怪面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又看了看我,便就移开了视线,淡淡说道:“外面冷,进屋去吧。” 我还未说话,红袖那里已是爽快地应了一声,回身就往院子里跑,早早地打起了帘子候着,待把我两个让进屋后,又道:“公主与大王先坐着,奴家去看着她们煮茶!” 说完,便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与黄袍怪相对默坐了半晌,那茶都没能等了来,我觉得实在尴尬,正想着起身出去看看,不料却被黄袍怪叫住了。他抬眼看向我,正色道:“你坐下,我有事要与你说。” 他神色郑重,瞧得我心里颇有些忐忑,重又坐好了,问道:“什么事?” 黄袍怪问道:“你那夜伏在我肩上,曾说你不是百花羞,而是大夏圣武皇帝的小公主,可还记得?” 天啊!我还说过这话?我不觉心中一突,“什么?” 他定睛看我,沉声道:“你说你叫奇葩,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的奇葩,是被人摄魂到宝象国,成了百花羞。” 听闻他说出这个来,我便知道这真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梦话了。他还默然看我,我抬眼瞥瞥他,一时也猜不透他究竟怀着什么心思,是因为我不是百花羞而就此放了我,还是会因错抓了人恼羞而…… 我勉强笑笑,道:“梦里说的话,哪里能做数。” 他看我两眼,默了一默,才道:“我去找过了,四大部洲,哪处都没有一个大夏国,也无在位的圣武皇帝。” “你去各处都找过了?”我一时也忘记了所有顾虑,只又追问道:“都没有一个大夏?” “没有。”黄袍怪缓缓摇头,又道:“我找了十余日,当今世界四大部洲,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赡部洲与北俱芦洲各有国家无数,却都无大夏,与你所说风土相近的在南瞻部洲倒是有着一个,国号却为大唐,也无什么圣武皇帝,更无公主奇葩。” 若是这世上都无一个大夏朝,那我又是从何而来?若无公主齐葩,那我又是谁?我的父母手足,至亲好友,之前的十六年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难不成都是虚幻?我怔怔而坐,半晌不得回神。 “百花羞。”黄袍怪轻声唤我。 我抬眼,心中尚存一丝奢望,又道:“这个世界没有,那其他世界呢?你法术这般高强,不过十余日就能转过了四大部洲无数国家,可能去其他世界?佛家不是还有什么三千世界之说?也许我大夏就是在其他世界呢!” “佛家确有三千大千世界之说,此世界外另有无数世界,也各有四大部洲、九山八海,也许其中一处便有你说的国家。不过,”黄袍怪声音平和,隐含歉意,又道:“彼非我能力所及之处。” “可有人能做到?”我急切追问。 他想了一想,道:“许是要佛陀之力才可达成。” 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光亮终于熄灭,我无力地跌坐在榻上,喃喃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么?” 以前在宝象国时候,是“我总能找到法子回家去”这个念头支持着我在那里撑下去。待到后来,我被黄袍怪摄到此处,那念头便就又变成了“我要想法逃到宝象国去,然后再想法子回家”,所以不管多么艰难,我都要熬下去。 现如今却才发现,那个“家”我可能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抱歉。”黄袍怪说道。 他能为我的一句梦呓找遍这世界的四大部洲,已是我万万没想到之事,又哪里对我有半点亏欠。纵是我再蛮横无理,也不能拿此事怨他。我抬头,勉强向他笑笑,“这又不干你的事,你说什么抱歉,应是我向你说谢谢才是。” 黄袍怪不语,只是静静看我。 我微笑着强撑片刻,终觉太过辛苦,索性也不再讲什么仪态,只扑倒在桌案上,将头埋在臂间,闷声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须臾,便听得衣料摩擦之声,黄袍怪未发一言,只起身出去了。 我趴在桌上,越想越是绝望,待到后来,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我幼时性格刚强,最不喜流泪哭泣,凡事宁可流血,也不流泪。也是因此,母亲唯恐我刚强易折,自小教导我说人既内刚就要外柔,把我教的是撒娇使软无一不会,那眼泪更是说来就来,毫不含糊。 可像今日这般绝望大哭,却还是头一遭。 那眼泪一波波的来,哭一阵歇一阵,我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双目干涩难耐了,这才坐起身来给自己倒水喝。待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温水下去,不想一抬头,却见黄袍怪就负手站在门外廊下,静静地望着院内的一树梅花出神,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怔了一怔,忽觉得有些羞惭,生怕他回过身来看到我此刻眼红鼻肿的模样,忙就抬袖遮住了头脸,闷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他并未回头,只答道:“你刚才只要我出去,并不曾叫我离开。” 我不想他竟会和我扣这字眼,忍不住有些恼羞,“那我现在叫你走,可以了吗?” 他默了一默,再未说什么,迈步下了台阶,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瞧得愣愣的,真是半点摸不到这人的心思,不觉又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来——撒娇使软最怕遇到那种凡事较真的人,你这里不过是对他说两句狠话,耍一耍小脾气,他那里竟然就当真了。 比如,你说:“你去死吧!” 然后一转头,就见他真吊死在你家房后面了…… 黄袍怪这里都走得不见影了,那去沏茶的红袖才端着个茶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痛心疾首地叫道:“哎呀!公主怎没把大王留住?”紧接着,她又看到我的模样,惊得差点把手中茶盘都扔了,失声叫道:“哎呦!奴家那个亲娘老子喔!公主您这嘴脸……这是打成这样的?!” 妈的,我真想弄死这只饶舌的狐狸精! 此后一连几天,黄袍怪再未出现,而我因受打击太大,也一直无精打采,每日里只趴在窗前的软榻上昏昏欲睡。 红袖初时以为是我与黄袍怪闹气的缘故,捏着帕子很是耐心地劝了我几句,后来瞧我依旧提不起精神,觉越睡越多,便就又担忧起来,道:“公主莫不是被白珂他们传染了,也要冬眠?可您这冬眠得有点晚啊!而且,白珂他们冬眠都不吃东西的,我看您这一日三餐都没落下过啊!” 我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纠正她:“我们人类没有冬眠之说,那叫猫冬。” “那您这就叫猫冬了?”她有问。 第28章 眼瞎?那就瞎吧(7) 我连翻她白眼的力气都懒得使,只淡淡说道:“我也不是猫冬,我这是心情烦闷。” 红袖瞪大了眼睛,“心烦?” “嗯,不仅心烦,还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我道。 红袖闻言撇了撇嘴角,很是瞧不上地说道:“要奴家说啊,你们人类就是矫情,累死了也就活个百八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还烦,你哪来那么多烦心事啊?只要想开了,什么不是身外事啊?先好好活着呗,人可是活一天少一天,走了青春没少年的!” 她这一番说得颇有道理,叫我一时犹如醍醐灌顶。我此刻虽人在异乡,可毕竟身体康健,衣食无忧,便是此生都不能再见父母亲人,权当自己和亲远嫁了也就是了,何必又要在此自怨自艾,郁郁不乐? 若是父母知道我此时模样,定要骂我软弱无用,不是齐家儿女! 心念至此,我不由感叹道:“你说得没错,我确该珍惜时光,不能辜负了这青春韶华!” “可不是嘛!”红袖点头,又道:“您眼下正青春貌美,又嫁了大王这般丰神俊朗器宇轩昂的男子,若都还觉得了无生趣,等以后满脸褶子,没人疼没人爱了,那还不得去寻死啊?您哪,就是爱矫情——” “等等,先等等。”我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你给你家大王用个‘器宇轩昂’也就算了,‘丰神俊朗’这个词吧,和你家大王实在不搭……” 话音未落,不想那边黄袍怪却已是进了门。 背后里说人坏话,却被人听个正着,这情景实在要不得! 我打了个磕巴,赶紧把话又往回转,只作尚未看到黄袍怪的模样,继续盯着红袖,十分严肃地与她讨论道:“还是‘丰神飘洒’用在大王身上比较合适,你说呢?丰神俊朗被人用得太多了,俗!” 红袖迟疑,问:“丰神飘洒?” “不错!”我郑重点头,“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唯有这般才能形容出你家大王风姿。” 红袖咂摸了一咂摸,抚掌笑道:“果然还是公主会夸人,妙极!妙极!” 我笑笑,自谦道:“主要还是你家大王人才出众。” 我这般称赞黄袍怪,红袖似是受用无比,用帕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又投桃报李地捧我道:“要说还是公主您有福气,能嫁咱们大王这神仙般的人物,您是不知,这碗子山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羡慕您呢!” 我有心再和她一唱一和地说下去,可脸皮毕竟还不足够厚实,几次张口,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只得一抬眼,装作刚刚发现黄袍怪的模样,以手掩口,失声惊道:“大王?” 红袖回头看到黄袍怪,也是惊了一跳,赶紧从榻前圆凳上站了起来,低头敛目,小心地瞥瞥我,又去偷瞄黄袍怪,小声说道:“奴家去沏茶。” 说完,便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按红袖以往的风格,估摸着只要黄袍怪不走,她这茶怕是沏不回来了。 我从软榻上下来,向前迎了黄袍怪几步,屈膝行了一礼,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偷偷打量他的面色。 他神色如常,也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看我一眼,淡淡说道:“别整日闷在房里,出去和我走走。” 他特意来寻我竟是为着这个?我不免稍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刚才下了决心要坦然面对新的人生,那不论是回宝象国,还是就留在这谷中,可都不能与他搞僵了关系。 我点点头,爽快应道:“好!你等我换件衣服!” 他闻言转身出门,就立在外面等我,我简单穿戴了一番,裹了斗篷出去,向他笑道:“走吧!” 屋外雪后初霁,阳光甚好,偶尔有微风吹过,拂下树梢的星星浮雪,落到人脸上,沁凉清爽。住所附近的积雪皆已被打扫干净,再往远处走,待绕过院落,山间蜿蜒的石径上却仍是盖着厚厚的积雪。 我跟着黄袍怪踏雪而行,初时还觉得有趣,走不得一会儿,却觉出辛苦来,脚下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他停下身来,回头看我,默默把手向我递了过来。 我忙就摆了摆手,笑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他却不言,只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回过身去,拉扯着我继续向上。既已这般,若是再强行挣脱,未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我笑了一笑,索性回握住他的大掌,真的借上了几分力气。 两人又行得一会儿,便到了山腰一处平台,他忽唤了我一声“百花羞”,没头没脑地说道:“留在这谷中吧。” “嗯?”我听得一怔,抬眼看他。 他头也不回,只又淡淡说道:“你既无法回去原来世界,不如就留在此间,我与你守过这一世,也不算是违了誓言。” 哎呦,这人好生傲娇!明明是他瞧上了我,想要留下我共度一生,却摆出如此姿态,说得好似自己多么委屈,不得妥协一般。我暗自冷哼一声,面上却是做出迟疑之色,瞧了瞧他,道:“可万一我并不是与你相约之人,岂不是要害你毁约,日后受那天雷之苦?” 黄袍怪默然,过得片刻,才又说道:“我已守约前来,也找到了公主百花羞,至于这百花羞到底是不是本尊,其内灵魂又是哪一个,我又不是司命,如何辨得清楚?怎能算我毁约呢?” 真是看不出,他这样一个模样老实的糙汉子,竟也能说出这般奸诈狡猾的话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许是久得不到我的回复,黄袍怪回头淡淡瞥我。我愣愣看他那张粗狂朴实、豪放不羁的脸,半晌不得言声。 “嗯?”他轻轻扬眉,又问道:“可好?” 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自己眼花,我竟然从他那粗眉大眼中看出了几分风流之意,比那李雄更甚,比我那三堂兄还要勾人心魄,于是便神使鬼差般地点了点头,应他道:“好。” 他向我笑了一笑,这才又转了身,牵着我往山下走。 我一直魂不守舍,直到又走出二里地去,这才猛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应了他什么。 天爷啊!我到底是怎么说出来那一个“好”字的? 他是一个妖怪啊!纵然他妖品还算不错,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还曾为我一句梦话就不辞辛苦地跑遍四大部洲去寻那个大夏国……纵他有千般万般的好,可他也是一个妖怪啊,而且还是一个丑得如此与众不同的妖怪! 我是鬼迷了心窍了吗,竟然应了他与他相守一世?别的暂且不说,万一日后两人生下孩儿来,哪怕只随得他一分半毫,那也得丑成什么模样啊! 我停住脚步,怔怔叫他道:“黄袍怪……” “嗯?”他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我眼瞎了。”我伸出手去,在面前虚虚划拉了两下,又道:“瞎得彻底。” 黄袍怪先是微怔,随即却又莞尔,轻声道:“没事,我牵着你。” 第29章 呦!“正主”来了(1) 说完,他就真的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回到了住所之外。他未再进去,只在院门外便停下了脚步,又看我两眼,这才说道:“你进去吧,一会天色暗下来,外面就该冷了。” 我心里还有些乱糟糟的,闻言只点了点头,便就转身进了院门。这才走了没有几步,眼前红影一闪,红袖已是扑倒了我的面前,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地叫道:“哎呀!公主你怎就这么把大王给放走了?” 这天都黑了,不放走他,难不成还要让进来吃晚饭不成? 果然就听得红袖又说道:“便是不能留大王在此吃饭,也要好好告个别才是,哪能就这样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啊!” 我颇为无语,问她道:“你刚才在哪里藏着呢?” “就门后。”红袖随手指了指院门后,然后就又说道:“哎呀,公主别打岔,奴家在哪藏着不是重点,重点是公主您今儿这事做得不对,不合规矩。俗话讲得好,送客到门外,情要留三分,身要软,声要娇,手中帕子摇一摇。”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亲身示范,从腰里抽了帕子出来,半倚着廊柱,向着门外虚挥了挥,娇滴滴地喊道:“大王,您慢走,明儿再来啊~~” 我不知黄袍怪看到我若如红袖这般会是什么反应,不过,我瞧着红袖这样,却是差点吐血,真想掐着她的脖子问一句:“红袖,你这规矩到底特么是从宝象国什么地方学来的?!” 我不想理会她,只大步往里走。 红袖又过来拦我,叫道:“哎?公主,要不咱们明儿寻个借口,把大王再请过来吧,比如,您装个小病,奴家就去请大王前来探病。奴家再给准备些美酒,您劝着大王喝了,喝到正好的时候,您两个就……” 我忙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不用费心了。” “怎么能叫费心呢?这是奴家的分内事呀!”红袖一脸“你太见外了”的表情,随即就又笑了,向我虚甩了下帕子,“您别害臊,男女那档子事儿嘛!” “真不用!”我赶紧说道,又怕红袖不听,忙道:“不用你这般忙活,你家大王明儿自己就会来。” 红袖揉着帕子,问我:“真的?” “真的。”我答。 果然,第二天上午,日头还未上多高,黄袍怪就又来了。 天气更暖,我正坐在廊下,看几个小妖拿着根孔雀翎子逗那叫“虎大王”的花猫,一撮毛跟被流氓撵一般从外面跑了进来,语无伦次地叫道:“来了,公主,来了,公主!” 我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红袖却是从地上蹦了起来,问道:“哎呀!可是大王过来了?” “对对对!”一撮毛紧着点头,“就是大王,大王往咱们这边来了!” “快走,快走!”红袖叫道,紧着催那几个小妖,“大家快走,咱们给大王和公主腾地儿!” 话音一落,眼见着那几个小妖就化作了几道火光,“刺溜”“刺溜”的四散奔逃,不过眨眼功夫,廊下就剩下我与那“虎大王”面面相觑了。 那“虎大王”不是别个,就是那晚被黄袍怪抓住并用项圈铃铛困住妖力的花猫,只因着长了一身老虎般的皮毛,额头上又有一个大大的“王”字,便就被人起了个“虎大王”的名,当做普通花猫养了起来。 我不由感叹:“万万想不到,你倒是个与她们不一样的。走吧,咱们两个去迎接那黄袍怪!” 话才说完,“虎大王”目露惊悚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转身,毫不迟疑地窜上了房顶,往屋后跑了。 廊下,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边黄袍怪的身影已经进了院门,我不得不自己起身迎了过去,先与他打了个招呼,又客气问道:“咱们是出去走走,还是您进屋坐坐?” 黄袍怪看我两眼,答道:“进去坐坐吧。” 说完,便就自己率先进了屋。 我落后几步,从后跟了进去,见他已在案前坐了,只得在他对面坐下来,直接提了案上温着的水壶给他倒了杯白水,实话实说道:“茶是不要指望了,便是叫了红袖去沏茶,怕是也要等到晌午才能喝到,您讲究一下,喝点白水吧。” 黄袍怪没说什么,拿了水杯起来,不紧不慢地饮了口白水,然后就把杯子放下了,微微垂了眼,依旧沉默。 两个人这般沉默相对,偏又是这样的关系,实在是叫人尴尬,我左右看了一看,忽看到摆在窗前用来解闷的棋盘,忙建议道:“这样坐着也是无趣,不如对弈一局?” 待话出口,我却顿又后悔:哎呀,黄袍怪这般粗糙的妖怪,怕是只会舞枪弄棒,不会下什么围棋的!这般问到他的短处,实在不好! 不料,他抬眼瞥了瞥我,却是淡淡应道:“好。” 难不成,还是我看走了眼? 我颇有些意外,随着黄袍怪起身换到窗前去下棋。初时,我心有疑虑,又见他布局平平,不免有些束手束脚,生怕赢得太过叫他难堪,等后来再察觉出此人是深藏不露,绵里藏针,想要再放开拳脚时,已是晚了。 他抬眼看我,似笑非笑,问道:“可要再来一局?” 我不是那被人言词一激便就火上房之人,闻言只向他咧嘴笑了一笑,“不了,已是甘拜下风。” 他笑笑,不紧不慢地收整着棋盘,又似闲谈般问我道:“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最近还是以前?”我随口问道。 他答道:“以前。” 以前的我长在宫外,也算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许多脾性都随了她,闺中女子喜好的那些文雅玩意多半不会,倒是上树掏鸟下河捉鱼的事情没少做过,也难怪大姐玮元公主每次见了我都忍不住摇头叹气,恨不得将我关在房中从头教起。 记起以前的事,我不觉微笑,道:“以前最喜出去游山玩水。” 黄袍怪默了一默,这才说道:“此世间甚乱,我又不方便各处行走,陪你出去游山玩水怕是不大可能。不过,近处也有不少游玩之地,待年后春暖花开,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看。” 他别的话我没大往心里去,倒是注意到他说自己不方便各处行走,忍不住问道:“你的伤还未好利索?” 他垂了垂眼帘,道:“伤已无碍。” 既然伤已无碍,那就是还有别的事不方便他去各处去了。可之前他不是才刚跑遍了四大部洲吗?那不成只是蒙我? 他似猜到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解释道:“并不曾欺瞒你,我独自出门与携你出游,大有不同。” 我闻言更是诧异,正欲再问,那自黄袍怪一来便就不见踪影的红袖却是突然从外面进来了,规规矩矩地向着黄袍怪行了一礼,恭声说道:“大王,柳少君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大王。” 黄袍怪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不想红袖却是不动地方,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他说自己有些不方便进来,还请大王移步。” 莫说是我,便是黄袍怪也轻轻挑了下眉毛,似是有些惊讶,先转头看了看我,这才起身出门。等他前脚一走,我忙招手示意红袖过来,低声问她道:“柳少君是怎么了?为何说不方便进来?” 不想红袖也是一脸奇怪,摇头道:“奴家也不清楚,瞧着他也不像是被人打过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进来,非要请大王出去说话。也不知有什么话,非得要背着人说!” 听红袖这般说,我心里更是好奇,抬眼瞧了瞧红袖,低声问道:“你胆子可大?” 红袖一听这个就笑了,道:“瞧您问的,奴家可是野地里长的玩意,荒坟岗子里滚大的!” “那好。”我满意点头,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去偷偷跟着你家大王,看看柳少君跟他说些什么事!” 红袖一怔,随即就又换了副嘴脸,十分真诚地说道:“公主,奴家虽是野地里长的玩意,可天生胆小!” 我愣了一愣,差点没仰倒过去,看红袖半晌,也真心实意地与她说道:“红袖,回头我把虎大王脖子里项圈解下来,送给你吧。” 红袖讪讪笑了下,“奴家哪用得着那个啊,是吧?” 正说着,一撮毛却是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叫道:“红袖姐姐,我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我忙问。 一撮毛听我问起,赶紧答道:“刚红袖姐姐叫我偷偷溜去白珂那里看看情况,我刚看到了!就是上次来闹事的那个白衣女子,这回身边还带着一个更标致的小娘子,比桃花仙还娇,天仙一般的人物!我亲眼瞧着白珂领着那两个人往大王住处去了!” 第30章 呦!“正主”来了(2) 红袖紧着给一撮毛打眼色,可那一撮毛却没觉察到,小嘴噼里啪啦地,直待一口气把话都说出来了,这才发现红袖那里一个劲地挤着眼睛,愣了一愣后,问道:“红袖姐姐,你眼皮怎么了?抽筋了啊?” “我抽你奶奶的嘴!”红袖气得破口大骂,“你这嘴怎恁快?回头我非叫织娘给你缝起来不可!” 一撮毛被吓得傻了,怯怯地看看我,又去看红袖,眼泪汪汪的,一时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忙安抚地拍拍她,柔声道:“没事,你红袖姐姐眼皮抽筋正难受呢,你莫惹她,先出去玩吧。” 一撮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屋中只剩下我与红袖两个,红袖立刻就又变了脸,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堆着笑与我说道:“奴家也是跟一撮毛闹着玩呢,公主千万莫多想,您坐着等等,奴家先偷偷去大王那里探听个消息,回来再跟您禀报。” 我淡淡一笑,道:“不用了,你这天生胆小的。” 红袖笑得讪讪,“天生胆是小些,不过后来荒山野岭地跑多了,胆子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了。” 我问她道:“可是那个在喜堂上说我不是百花羞的姑娘又来了?” 上次拜堂时,我光顾着害怕黄袍怪了,倒是没怎么注意那个女子,只记得她是叫黄袍怪“奎哥哥”的,瞧着倒像是旧相识。 “这听着一撮毛的意思,就是那女人来了!”红袖说着,偷偷瞥我一眼,又道:“公主娘娘您放心,咱家大王上次既把那女人随意打发了,这次必定也不会听她那些闲言碎语,她别说带个小娘来,她就是把她老娘都带来,也不顶用!” 别说,我还真好奇她这次带个小娘子过来做什么! 她上次可是来喜堂上拦婚的,就指着我的鼻子尖,信誓旦旦地与黄袍怪说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根本就不是百花羞!她还说什么来着?说她那苏合姐姐在奈何桥上苦等黄袍怪三日不到,一气之前另投了别的轮回。 这么说来,黄袍怪口中那与他有“一世之约”的女子是叫苏合了? 我打量了红袖几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猜着吧,她这回带来的小娘子,许就是她上次说的那个苏合姐姐的转世之人。” “不能吧?”红袖明显着怔了一下,忙道:“公主快别瞎猜了,您和咱们大王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您俩天地也拜过了,洞房也入过了,那女人再说什么也晚啦!” 我笑而不语,这事可不像红袖说得这般简单! 黄袍怪能在那山涧中一住十五年,除了疗伤,怕是还有要等那苏合转世的“百花羞”长大成人的缘故。他与那苏合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牵扯,才会许下这“一世之约”,黄袍怪更是因此立下重誓。若那白衣女子真的带了“苏合”找来,别说我与他现在还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便是我已为他生儿育女,怕也不足为绊。 幸好,幸好!幸好我与那黄袍怪还是有名无实! 虽这般想着,不知为何,心里却总有些不痛快,他这里刚说了要我与他相守一世,转头便就与别人相亲相爱去了,实在是叫人恼火。想来也是奇怪,他都丑成这般模样了,竟还有人对他念念不忘,也倒算是神奇。 一时间,我心思百转,只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红袖那里竟是罕见的正经,好声劝我道:“公主千万莫多想,有什么疑问,等过会儿大王回来,您直接问他便是,不管有什么事,说开了也就好了。” 她所言倒也不差,有些事还是须得向黄袍怪问清明白,说开了才好。若白衣女子带来的真是那“苏合”转世,他两个自去守那一世之约,而我则回宝象国继续做我的“百花羞”,选我的驸马。 这般一想,我倒是舒心了许多,也不再要红袖去偷听什么壁角,只等着黄袍怪回来。不料,这一等就等了三天,黄袍怪那里莫说回来,便是连一言半语都不曾叫人捎来。 纵是我性子再好,此刻也不觉有些恼了。 红袖许是瞧出了我面色不佳,忙上前来劝,道:“公主,稳住!一定要稳住!便是那小妖精攀上大王,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您是大,她是小,您是正室,她是侧室。累死她,也越不过您去!” 狗屁的正室侧室啊!我好好一个公主,为何要和人共夫争大小?再者说了,若黄袍怪长得跟李雄那般,我便是豁出脸皮去争上一争,好歹也算是有个图头,可就黄袍怪这模样,你说我犯得着和人去争吗? 别的公主嫁人那叫下嫁,我嫁黄袍怪那就得叫跳崖! 气到深处,我反倒是笑了,慢声细语地与红袖说道:“你家大王许是一时忙忘了,又或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红袖紧着点头,应和道:“就是,就是。” 我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来,慢步往外走,“既然这般,不如咱们就去瞧瞧他去,顺便也看看那白衣女子到底是谁,又带了什么人过来。” 黄袍怪住得离我并不算太远,我虽未去过,却也是早就打探清楚了的,出了院门先往缓坡下走,过一条阔而浅的清溪后,再沿着石径蜿蜒往上,待再绕过一道石壁,便可瞧到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一方小院,那便是黄袍怪日常起居之处。 与我的居处相比,此院不免显得有些简陋,不过胜在环境雅致。据红袖说这院前院后种得都是花木果树,一年四季都见花开。这话倒是不假,沿着山路一道行来,光是梅林我就看到了两处。此时正值隆冬,梅花开得正盛,红袖每次遇到,都想着将我拉进去赏一赏梅。 待她再一次在前面拦下我,我不得不与她说道:“你不用这般拦我,我又不是去找你家大王吵架。再说一撮毛腿脚最是利索,这会子怕早就赶到你家大王那里通了风报了信了,咱们真没必要再在此地浪费时间。” 红袖掩饰地甩了甩帕子,讪讪笑道:“瞧公主说的这叫什么话!奴家是真心实意想要您去瞧一瞧那树梅花,您不知道,自从那梅花精跟人私奔了之后,那梅树都枯了好多年了,不想今年却又盛开,真是稀罕呢。” 我笑笑,不理会她,从她身边绕过了,继续往山上走。 红袖忙又从后追了上来,却不敢再拦我,只在旁不停念叨:“公主凡事要看开点,咱们大王这样的人物,早晚免不得又这些花啊草啊,猫啊狗的缠上来。您看着顺眼呢,就多瞧几眼,要是不喜呢,就别去搭理,您可是大王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得有容人之量,您说是不是?再说了,姐妹多了,凑在一块儿也热闹嘛!要奴婢说啊,就是桃花仙和白骨夫人她们,也可以一起招过来嘛,别的不说,就桃花仙每年结的桃子,那叫一个水灵蜜甜!” 我不禁停下步子,问她:“那枣树精咱们还招不招?你不是说他结的枣子又大又甜吗?” 红袖脸上顿现矛盾之色,手上将帕子好一番撕扯,这才道:“那得看大王的喜好了,奴家瞅着,大王不像是个好男风的,您瞅瞅柳少君那模样可不差,小腰又细又软,可也没见着大王对他另眼相待。” 正说着,就远远瞧见柳少君从院门外迎了过来,整衣向我行礼,笑模笑样地说道:“这大冷天的,公主怎么过来了?” 我向着他欠身还礼,不动声色地笑道:“红袖说这附近的梅花开得最好,非要拉着我过来赏梅,刚转到前面那片林子的时候,远远瞧到这院子,忽又想起几日未见着你家大王了,就顺便过来看看他。” 柳少君闻言,便就拿眼去瞄我身后的红袖。 红袖立刻就从后面跳了起来,叫道:“我的公主娘娘!奴家什么时候——” “你刚才说的呀。”我截断她的话,笑了一笑,又道:“自从梅花精跟人私奔之后,前面那片梅树都枯了好多年了,今年才忽又大开,也是稀罕呢!” 红袖愣了一愣,问我道:“奴家真这么说的?” 我点头,“确是这般说的。” 红袖偷偷瞥了一眼柳少君,嘿嘿干笑了两声,才道:“是挺稀罕的,哈?” 柳少君微笑点头,又与我说道:“公主初来谷中尚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稀罕的地方多了,何只这梅林一处。就在这附近不远,还有几处人间难见的好景,不如在下陪着公主过去瞧上一瞧,可好?” 红袖忙着应道:“好呀,好呀!公主咱们去瞧瞧吧!” 见他们两个这般拦我,我越发肯定黄袍怪那里确有不想叫我知道的事情。我耐心耗尽,已是懒得再与他们两个做戏,索性直言道:“我不想看什么好景,让开,我要见黄袍怪。” 第31章 呦!“正主”来了(3) 柳少君与红袖两个俱都怔了下,红袖那里先“哎呦”了一声,惊声叫道:“公主,您叫咱们大王什么?” “黄袍怪,我叫你家大王黄袍怪。”我答,又反问她:“怎么?你们还想吃了我?” “公主说笑了。”柳少君许是看出我已动怒,忙伸手拉了红袖一把,又解释道:“不是在下拦着不让您见大王,而是大王这几日出谷办事,此前刚刚回来,一路风尘难免疲惫,不如您先回去,待大王稍作休息之后,再前去探望您,可好?” “不好。”我答得干脆,又冷哼一声,道:“他既旅途疲惫,才更该我去看他。” 说完,再也不理会他们两个,只径直往那院内走。 那柳少君欲要拦我,却又不好自己上手,忙就给着红袖打眼色。红袖略一迟疑,赶紧从后抱住了我的腰,劝道:“公主,冷静!冷静!” 她虽看着瘦弱,可那力气实在不小,就这般从后拖着我,竟叫我往前再迈不得一步。这般一闹,我那骨子里的狠劲也上来了,反手环住红袖腰腹,自己身子往下一压,使了个巧劲把她往上掀去。 红袖只顾得上“哎呦”了一声,人就被我从背上掀翻了过去,四脚朝天地拍到了地上。 柳少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瞅瞅我,再去看看红袖,然后再抬头瞅瞅我,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拍拍手掌,恨恨道:“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我倒看看谁还敢拦我!” 红袖刚要爬起来,闻言就又立刻躺倒在了地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又喊:“哎呦,奴家的小腰一定摔断了,可是爬不起来了!” 一面喊着,一面还向我挤了挤眼睛,往着门内歪了歪嘴。 好姑娘,算你还有点眼力! 我也向她笑笑,抬腿直接从她身上迈过去,冲过院门,一路横冲直撞了进去。那院子不大,却处处设景,我没能在前院找见人,便又直往后面而去,待刚绕到小石桥前,还未瞧见黄袍怪,却一眼瞅到了立在桥上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形瘦削高挑,外罩一件大红披风,也不知是何织就,光辉夺目,更称得那面庞如雪似玉,其上修眉俊目,清冽纯净,别有一股风流。她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不发一言,未动一步,却已是极为引人瞩目,叫人一眼看去,再不忍移开眼光。 她似是已被我的脚步惊扰,美目轻抬,秋水般的眸子往我这里望了一望,面上神色却无甚变化,只微微低头,向着桥栏退了一步,让开了桥面。 美人,绝对的美人!纵是我随着母亲各处行走多年,也算见遍了各式的美人尤物,可这等样的人才,却也是罕见。也难怪黄袍怪三日不见踪影,便换做是我,对着这样的美人,怕是也要多瞅上几日的。 柳少君他们不知何时从后追了上来,红袖瞧到那女子模样,一时也是呆了,怔怔道:“毁大发了!这是从哪找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玩意来啊?这换谁都得稀罕,便是咱们大王,这回怕是也要着了她们的道了!” 她说着,又伸手过来拉我,“公主,听奴家一句劝,敌人太过强大,与之正面交锋实属不智,不若先回去,待从长计议!” 我本也是看得出神,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一把甩开了红袖的手,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桥上走。待到那女子身边时,我便有些迈不动步子了,索性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叹道:“你长得可真好!” 她闻言一怔,这才抬眼看我,目含诧异。 我又忍不住问道:“你可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苏合?” 她又看我两眼,垂下眼去,轻声道:“奴原叫海棠,半月前被素衣仙子买下,给奴更名为苏合。” “不是更名,是姐姐原本就该叫苏合!”女子清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寻声看去,就见之前那大闹喜堂的白衣女子从那边屋檐下走出,快步往这边而来。就在她身后,黄袍怪也缓步下了台阶,抬眼看了看我,从后跟了过来。 那叫素衣的女子步伐极快,眨眼间就到了桥上,把海棠往身后一拦,横眉怒目地对着我,娇声喝道:“你们敢欺负我苏合姐姐?” 我怔了下,身后的红袖却已是从后面跳了起来,掐着腰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公主欺负你苏合姐姐了?” 那边,黄袍怪也已到了桥头,正在拿眼瞥我,目光沉沉,看不出个喜怒来。 我忙一把摁住了红袖,顺势又往后退了一小步,手扶上桥栏,娇怯怯地问素衣道:“姑娘这是哪里话?我瞧着你这苏合姐姐人才出众,心生欢喜,这才凑上前来说了两句话,怎能说‘欺负’二字?若非姑娘说这也叫欺负,那我向苏合姐姐道歉便是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努力酝酿情绪,待到话说完,眼里总算是蕴上了点泪,这才抬眼往黄袍怪身上瞧了一瞧,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大王”,然后便就垂目不语了。 “你!你!”素衣那点功力显然连红袖都比不上,被我这样一出戏,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怒极之下,只回头对着黄袍怪叫道:“奎哥哥!此刻人都在眼前,咱们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吧!苏合姐姐我费尽千辛万苦,终已找到。你不肯信我,自己也亲自去查过了,知道我所言并无半点虚假,也该知道苏合姐姐为你吃了多少苦。你现在便就当着苏合姐姐的面说一句,你可还要与她守那一世之约?” 这话一出,众人的视线便就都落到了黄袍怪身上。 黄袍怪默然不语,看了看那海棠,又来看我。 那素衣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我的身上,面色一时更冷,又逼问黄袍怪道:“怎么?你要为了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弃苏合姐姐于不顾吗?奎哥哥!你都忘了当初苏合姐姐都为你做过什么,而你又应了她什么吗?” 黄袍怪缓缓垂目,依旧不言。 他这般态度,实在叫我心寒,一颗心终慢慢沉了下去。我强自压下心中不快,弯唇笑了一笑,道:“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 “公主莫怕!”红袖忽地大声打断我的话,从后挺身而出,直面着素衣的怒气,丝毫不让,“可不是咱们大王不守一世之约,是你这苏合姐姐先行毁约,另投了其他轮回,这才害得咱们大王误把公主寻了来。这堂也拜了,亲也成了,生米都熬成黏糊饭了,还能怎样?你还想怎样?” 那素衣一时被红袖噎住,气得俏脸发白,又指着红袖连声道:“你!你!你!” 就见红袖那里深吸了口气,突然间又变了脸,挥着帕子轻轻地打了一下素衣,满脸堆笑地说道:“所以要奴家说啊,大伙都别着急,有事好商量嘛!这一世之约呢,大王自然不会辜负苏合姑娘,可我们公主呢,也不能就此抛了,对吧?谷中这样大,有多少人住不下呢,姐姐妹妹地凑在一起才热闹。放心!我们公主是个大度人,莫说苏合姑娘,就是素衣仙子您,她也容得下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在后伸手去扒拉红袖,叫她道:“哎?红袖,红袖?” 红袖抽空回头瞅我,笑道:“公主别着急,奴家瞧着素衣仙子也是个明白人,咱们把话说开了也就是了。” 她说着,又转头回去握起素衣与那海棠两人的手,继续哄道:“要奴家说还论什么大小啊,只要脾气合得来,姐姐妹妹地混着叫呗。” 海棠秀眉微皱,紧抿着唇瓣没有言声。 素衣那里却已是傻眼,就这样呆愣愣地瞅着红袖,一张脸上时红时白,也不知是恼是羞。 我瞄一眼黄袍怪那黑得如同锅底一般的大脸,又好心地去拽红袖,提醒她道:“红袖,你先停一停,听听你家大王怎么说。” 红袖听到我提黄袍怪,这才停住了嘴,抬头瞧了黄袍怪一眼,吓得顿时扔开了素衣的手,“嗖”地一下子就躲到了我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小声央求道:“公主救我,奴家可是一心一意为了公主。” 她是不是一心一意为我,我已无心追究,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尽早了结这场闹剧。 我拍拍红袖的手,先叫了柳少君带她下去,这才又抬眼去看黄袍怪,正色道:“我今日前来,并非是要闹事,而是听闻苏合姑娘已经找到,特意来问一问黄袍大王,何时可送我回朝?” 此话一出,那几人俱都是一愣,黄袍怪只是抬眼定定看我,素衣那里却已是忍不住问道:“你竟肯离开?” 第32章 呦!“正主”来了(4) 我不由笑了一笑,道:“素衣仙子,我本就是宝象国公主,若不是被黄袍大王误当做苏合姑娘摄到这里来,此刻怕是早已在国内选好了驸马,下嫁成婚了。不瞒姑娘说,我在这谷中待了四月有余,一心想要还家,便是黄袍大王,也是因着那一世之约才留我在这谷中,我们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素衣似是仍有些不信,歪头打量了我两眼,又回头去看黄袍怪,问道:“奎哥哥,她说的可是真话?你们果真是有名无实?” 黄袍怪未答,只是默默看我,半晌之后,才问我道:“你想回去?” 我向他笑了一笑,应道:“是。” 黄袍怪又道:“可你之前已应了我,要与我在此厮守。” “那是你我皆都误会我便是苏合姑娘转世。”我答得从容,转眼看了看那俏立在旁的海棠,又与黄袍怪继续说道:“既然这是误会,那所说所应的自然不能再作数。” “不再作数……”黄袍怪低声重复,面上神色难辨,过得许久,才忽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道:“公主所言有理。” 我能瞧出来他心里不高兴,其实我自己也不大痛快,可与他有约的苏合既来,我若是再多做纠缠,又或是表露恋恋不舍之态,未免叫人瞧低。 此事本就无解,要么,他负了苏合之约,要么,他就与我一拍两散,总不能真如红袖所说,我与那苏合皆都留下,让黄袍怪坐享齐人之福。且不说人家苏合愿不愿意,就是我这里也万万行不通。 我抬眼直视黄袍怪,问道:“不知大王何时可以送我返家?” 黄袍怪垂了眼帘,淡淡答道:“公主先回去,待我把此处的事情处理完毕,便送公主返家。”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便就只应了一声“好”,转身离开。 柳少君与红袖皆立在门外等候,正不知在谈些什么,瞧我出了院门,红袖忙就迎上前来,急切问道:“怎样?可是定下大小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红袖的话,差点仰倒过去,道:“哪来什么大小!之前是你家大王认错了人,眼下既然搞清了,当然是哪来的往哪去,我自回我的宝象国,那苏合留下来与你家大王做夫人。” 红袖瞪大了眼愕然看我,又忍不住痛声埋怨:“哎呦我的公主,你怎么这般没用啊!奴家也是瞧错了人,竟还觉得你是个厉害的,没想到竟然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怎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啊,她现正在风头上,您让一让她也就是了,何必争这一时的长短!” 我颇为哭笑不得,也与她说不通此事,只裹了裹披风,抬脚往回走。 红袖“哎”了一声,还要再追,不料却被柳少君一把拽住,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就瞧着他往红袖头上一拍,红袖便往一旁滚倒,待几个跟头过后,竟是现了本相,变成了一只红毛狐狸。 那狐狸向着柳少君伏低了身躯,呲牙低吼,显然是极为恼怒,片刻后,瞧着恐吓不见作用,便就又换嘴脸,窜上前去四肢紧紧抱住柳少君裤脚,连那一丛尾巴都缠了上来,就是不肯松开。 我瞧着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正欲继续往山下走,却听得柳少君出声唤我,又道:“公主请缓步!” 母亲曾教导过我,但凡不到生死关头,人情都要留上一线。这柳少君虽是个蛇妖,和毕竟与我无冤无仇,总是心里再不欢喜,也犯不着对着人家甩脸子。我闻言停住脚步,回身看他,客气问道:“柳君还有何事?” 柳少君腿上犹带着已变作狐狸的红袖,一瘸一拐地追了过来,道:“大王这几日没有去见公主,只因不在谷中,并非是陪着海棠姑娘。”他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不瞒公主,那日素衣仙子带着海棠姑娘忽至谷中,称她才是苏合转世,大王独坐一夜,第二日便带着属下一同去了海棠姑娘家乡查访此事,今日方回。” 我听得好奇心起,不由问道:“素衣仙子凭什么断定海棠姑娘就是苏合转世,她可有何凭证?” 柳少君答道:“据素衣仙子所说,苏合当日在奈何桥上等待大王,曾摘了桥边几朵彼岸花拿在手中把玩,并与素衣仙子玩笑说投胎时也该带朵彼岸花在身上,也好方便日后相认。这海棠姑娘,掌心便有一朵红色胎记,正是彼岸花模样。” 他说着,又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而且,若属下没有猜错的话,海棠姑娘与苏合面貌应是极为相似。” 我愣了一愣,难怪黄袍怪见到海棠后会独坐一夜,想是内心也是极为震惊的。不过,我却还有些不解,又问道:“既然已确定海棠便是苏合转世,那为何还要去她家乡查访?你们又查了些什么?” “一是大王对素衣仙子所言仍有怀疑,二是……”柳少君看我两眼,才又说道:“据素衣仙子所说,苏合这一世活得极苦。海棠自幼丧母,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十三岁时其父又病逝,族人非但不肯伸手相帮,还抢夺了海棠父亲仅留下来的一点薄产,并把海棠卖入了娼家。” 我听得愕然,“竟还有这样的族人?” 柳少君点头,继续说道:“那娼家养了海棠三年,只为卖个高价,若不是素衣仙子及时寻到,已是将海棠卖给高官做妾了。此事皆由素衣仙子所说,大王一时并不肯信,这才带着属下前去查访。” “结果如何?”我忍不住问道。 “句句属实。”柳少君轻声答道,看了看我,才又小心问道:“不知公主是否知道,那苏合全因与大王定下了姻缘之约,这才转世投胎,而大王因事耽误,令其误会大王失约,一怒之下转投他世,经历种种苦难。” 这转世之事,素衣曾在喜堂上提及过,虽是只言片语,却也能叫人猜到个大概。 我缓缓点头,就听柳少君又继续说道:“大王虽不从肯说,可属下也能看出他对海棠遭遇心存内疚,所以,纵是大王对海棠并无半点爱恋,此时此刻,怕是也无法对她说出违约之言,还请公主体谅。” 事情至此,不过是造化弄人。 我垂目沉默,直到红袖伸爪扯我披风,这才回神,便就向着柳少君笑了一笑,道:“此事我已明了,多谢柳君直言相告。” 我与他告别,自回了住所,独自于窗前默默而坐。待到晚间,红袖这才出现,端了大盘的饭食过来给我,一反平日里的嘻哈无状,只柔声劝我道:“公主过来吃些东西,不管怎样,自个身体都是最重要的。” 这话却是叫我想起母亲,当年她便是经常这般对我说,又道不论是何难事,只要人活着,总有解决之法。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换到桌前去吃饭,待从红袖手中接过碗来,才惊觉她已是恢复了人形,不由笑问她道:“柳少君撤了法术了?” 红袖愤愤冷哼一声,“他敢不撤!他再不撤法术,我就把他柜中的衣服件件咬破,叫他过年都没衣服穿。” “也不怕累着牙!”我失笑,又忍不住出言指点她,“你别自己去,叫一撮毛偷偷去,还省得她磨牙了呢。也不要件件都咬,只捡那好的,他过年会穿的,寻着不起眼的地方嗑几个窟窿。” 红袖听得先瞪大了眼,又用帕子掩着口偷笑,道:“哎呀,公主,你真是太坏了。” 这般与她说笑着,胃口不知不觉中就好了许多,待我再把碗递给她帮我添饭时,红袖却是没动,只看着我,道:“哎呀,公主,奴家一个没注意到,你怎这么能吃?” 我愣了一愣,问道:“怎了?” 红袖揉着帕子,满腹的纠结,“不是奴家说,这个时候,您便是装,也要装出几分茶饭不思的模样来啊。您自己想想,大王若是知道您晚饭一口没吃,心里多少会内疚怜惜。可若是他知道了您这里回来吃喝不落,一碗碗的白饭吃起来没够,他又该怎么想?” 我不觉愣了,奇道:“咦?你这丫头,刚不是你劝我说自个身体最重要吗?” “那劝人不都那么劝嘛!奴家劝您,那是尽本分,您也不能一劝就吃这么多啊。”红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看了看旁边温着的白饭,又看看桌上摆着的菜碟,咬了咬牙,非但没给我添饭,还把菜碟一一往食盒中收,道:“行了!您吃得也不少了,就这样吧!” 我一瞧她把饭菜都收起来了,不由也急了,“哎?我这还没吃饱呢!” “吃什么饱啊!大晚上的少吃点吧,反正也饿不死!”红袖说着,毫不留情地收起了最后一叠糕点,起身拎着食盒出去了。 第33章 呦!“正主”来了(5) 若是平日里,晚上少吃些也无妨,可我今日里又是过沟又是爬山的,来回折腾这么一趟,肚子里早就是饿透了的,只才半碗饭,怎么可能顶过漫漫长夜!果然,前半夜的时候睡不着,待到后半夜好容易有些迷糊了,却又被饿精神了。 红袖窝在我床脚处睡得正香,不过她那里正一心等着我绝食来惹黄袍怪怜惜呢,指望着她去给我拿吃的是不大可能了。求人不如求己,我索性自己爬了起来,把屋子都翻遍了,这才从橱柜里翻出半匣子剩点心来。 我这里刚拿了一块点心,就听得红袖在床脚处含糊问道:“公主,怎地起来了?” “起夜,我起夜!你睡你的!”我忙道,生怕再惊动了红袖,忙抱着点心匣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内室,抹黑来到外间,盘腿坐到了临窗的软榻上,一口温水就一口点心,偷摸地吃了起来。 正吃得尽兴时,忽听得窗外隐约有箫声响起,我暗暗吃了一惊,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将那窗子偷偷开了个缝隙,小心往外看去。此刻天上月色颇明,又有地上积雪相映,四下里皆都清晰可见,就远远瞧着院角那梅花树下站了个人影,一身红衣,修长挺拔,不是别个,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雄。 那箫声清幽缥缈,隐含哀愁,我不过听得片刻,便就平添了几分伤感,索性将窗子推开,将手中半块栗子糕用力向他掷了过去。栗子糕离他还差老远便就落到了地上,不过那动静却已是惊动了他,他停下吹奏,抬眼望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迟疑了片刻,这才走了过来,在我窗前站定,却不说话,只垂目看我。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同在崖底同住了那么多日子,朝夕相对时虽对他百般防备,此时再见,却只觉亲切。我手扒着窗台,身子探了大半出去,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李仙君,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却跑到我的院子里来吹箫,是何用意?” 李雄默了片刻,方道:“听闻你——” “嘘!嘘!”他声音虽不算大,却也并未刻意压低,在这静夜中听来便颇为惊人,吓得我忙伸手去掩他的口,又低声叫道:“小声点!小声点说话!红袖就在屋里睡着呢,千万莫要惊动了她!” 他先是怔了一怔,随即便就失笑,将我手从他唇上拿开,轻声问道:“你怕什么?” 吓!你说我怕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他既对我装傻,我便也不与他说正经话,咧嘴笑了一笑,答道:“我不怕什么,只是红袖睡眠不好,这好容易才睡着了,咱们就不要再吵她了,你说是不是?” 李雄扬了扬眉梢,这才应道:“好。” 我又问道:“你刚才说听闻我什么了?” 李雄敛了脸上笑意,看我两眼,轻声道:“听闻你要离开。” 呦!他整日不见踪影,不想耳目倒是挺灵。 我颇有些意外,瞧他正打量我,忙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道:“没错,不是谣言,我是要离开此处了,估计也就是这一二天的事情吧。” “为何?”他问。 我笑了一笑,反问道:“你都听闻我要离开了,难道不曾听闻那真的苏合转世寻来了?” “便是那苏合转世寻来了,你也一样可以留在谷中,只要……”他说着顿了下,垂了垂眼帘,才又继续说道:“只要那黄袍怪是真心喜欢你。” 黄袍怪是不是真心我不敢确定,不过,他既能邀我与他在此间相守一世,想必的确是有些喜欢我的。 我闻言也不觉沉默下来,想了一想,才答李雄道:“这事一言半语难以说清,总之是苏合转世寻来了,黄袍怪不能对她失信,我呢,则不想留在此处掺和这事,索性就与黄袍怪一拍两散,各寻欢喜去!” “各寻欢喜……”李雄喃喃,忽地问我道:“你对他可有半分情谊?” 他这话问得我愣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同时又觉此人真是奇怪,大半夜的跑来我这里吹箫,竟是询问我与黄袍怪的八卦事。我笑了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嘲道:“真看不出来,你这人倒是个热心肠,没准与红袖能成知己。” 许是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之意,他只盯着我,再一次问道:“你对他可是有情?哪怕只得半分。” 他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实在惹我生疑,我忽想起那夜黄袍怪也曾变作他的模样来试探我,心中顿生警惕,问道:“你不会就是黄袍怪变的吧?” 李雄被我问得愣了一愣,这才摇头道:“不是。” “真不是?”我仔细打量他,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些破绽来,“那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只问我与他的事情?” 他忽地笑笑,反问我道:“难道他曾假扮过我?” 这话把我问住,黄袍怪的确是假扮过他,可那情景实在不好向人描述,总不能与李雄说当时黄袍怪变作你的样子来诱惑我。李雄仍在看我,我心中忽地灵机一动,想起个辨别真假的法子来,便就与他说道:“你可还记得我俩住在崖底时,第一顿饭吃的什么?” “一些果蔬,河鱼,还有一碗白饭”他弯唇轻笑,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剩的,你本是盛了给地精吃的,瞧我过去,这才假意让给了我。” 那白饭的确是前一顿剩下的,而且还不大够,我老脸微热,又道:“你既然说起地精,不如就召它出来给我瞧瞧,怎样?” 李雄转过身去,面朝着廊外,手上掐了个决,向着地上轻叩两下。就见如在崖底那次一般,他所点的那处地面荡出圈圈波纹来,紧接着,一个二尺来高的灰衣小人从波纹中心慢慢爬了出来,正是那在崖底与我烧火做饭的地精! 地精先是向着李雄跪倒叩拜,抬眼间看到我,却是愣了一愣,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我“吱吱”乱叫。 我笑眯眯地看它,又向它挥手打着招呼。 地精蹦了两下,忽地用力吸了吸鼻子,似是嗅到了什么气味,面色一变,立刻就钻入土中不见了。 我看得愕然,问李雄道:“它怎么跑了?” “此间妖气过重,它怕被妖物捉到。”李雄淡淡答道,又回身看我,问:“这回可是信我不是黄袍怪所变了?” 我笑笑,点头:“信了。” “那你可能告诉我,你对他是否也有些喜欢了?”他又问。 我真是被他的执着打倒,无奈问道:“你真这么想知道?” 他缓缓点头,“想知道。” 我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关心我与黄袍怪的事情,不过,他身份特殊,既不算这谷中的人,也不是外面凡人,再加上又经常消失不见,倒是个聊天的好对象。我回头看了看内室方向,见红袖那边并无动静,这才与李雄说道:“行,你等着我,我出去与你说!” 我回身去穿了外衣,想悄悄出门,却又怕开门声惊动红袖,索性就又回了窗前,直接越窗而出。李雄看得愣怔,直到我出声叫他,这才赶紧伸手来接我,又问道:“冷不冷?” 我内里穿得单薄,乍一出来,颇觉寒冷,忙在地上蹦了两下,这才笑道:“不冷。” 他看我两眼,却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披上。” “不用!”我忙推辞,不想他态度却强硬,直接将那斗篷裹到了我的肩上。我只得笑着道谢,又道:“走,离这远一点,我们慢慢聊,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雪夜清凉,两人缓步下了台阶,我四下里看了一看,瞧到了院角那几树梅花,旁边有桌有凳,倒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不由笑道:“就去你刚才站的地方吧。” 李雄未言,只默默陪着我往那边走。 我想了一想,道:“上次你走得匆忙,也没顾得上问你,你与那黄袍怪到底是什么关系?至交好友,还是沾亲带故?” 李雄默了片刻,反问我道:“你觉得呢?” 我算是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都会再把问题丢还给我。我笑笑,有意说道:“叫我说,你们既非好友,又非亲戚,说是仇敌,反而更像些。” 他微微挑眉,看我两眼,也不觉失笑,道:“虽不是亲友,却也不是仇敌,如果非要定下一个,那便就是故人吧。” “故人……”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由笑道:“这倒是个好称呼,既可有仇,也可有恩。” 李雄也是微笑,点头道:“不错。” 我顺着他这“故人”二字,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道:“既是故人,那可知他与苏合到底有何纠缠?又因何许下一世姻缘之约?” 不想李雄却是警觉,闻言瞥我一眼,反问道:“你想知道?” 第34章 呦!“正主”来了(6) 瞧瞧,他这反映就说明他不想答我这个问题。可越是这般,我心中反而越是好奇他们几人前世的纠缠,索性大方点头,答道:“很想知道。”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梅树旁,我随便选了个石凳坐下,抬头看他,见他仍是立在那里垂目不语,便就直言道:“虽不知你为何深夜至此,又为何关注我与黄袍怪的事情,不过,你既然想他人与你实话实说,那就须得自己先敞开心扉才行。” 他抬眼看我,默然不语。 我想了一想,又与他讨价还价道:“不如这样,你答我一题,便可问我一句,只要你无虚言,我也必定句句实话,可好?” 李雄又看我两眼,这才淡淡说道:“苏合曾与黄袍怪有恩,为着报恩,黄袍怪应下了她的‘一世之约’,却在赴约之时因事耽搁,误了约期。待他再赶到奈何桥,苏合已是投胎,追之不及。无奈之下,他只得占了此山,将苏合的转世之人摄来此处,以圆盟约。” 我忽地说道:“他不是因事耽搁,而是当时身受重伤,无法赴约。” 李雄闻言惊讶,诧异看我。 我笑了一笑,又道:“那崖底便是黄袍怪养伤之处,他十六年前到此,正是苏合投胎之时,又在崖底一住十五年,除了伤重难愈之外,怕更是为了等苏合转世成人。” 李雄默了一默,才低声叹道:“你竟都猜到了。” 只要把前因后果略一联系,这事并不难猜,我只是不懂那苏合到底对黄袍怪有何恩情,能叫他许下一世之约。我还当一谈报恩便就喜好以身相许的只有俗世女子,又或是那瞧中书生美貌的女鬼狐女,不想黄袍怪一个大妖怪竟也有这般爱好,倒是难得! 没准,他也是瞧中了人家苏合美貌,却打着报恩的旗号,又做出种种姿态,好似人家姑娘求着他一般。真个脸大!也得亏长了那么一副丑模样,但凡他再长得好些,还不知要多祸害多少好女子! 思及此处,我心中竟有无名火生,低低冷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丑人多作怪!明明是占便宜的事情,却非说是报恩,好不要脸!” 李雄那里面色一时颇有些古怪,呐呐道:“他其实并不喜苏合,何来占便宜之说?” “不占便宜,只为着报恩嘛!”我冷笑,又道:“那报恩的法子多了去了,怎地就非要以身相报?” 李雄看我,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是那苏合提出来的。” “苏合提出来的?”我不觉惊讶,万万想不到竟是这般情形,不禁又问道:“竟是苏合挟恩求报,要黄袍怪以身相许?她竟也眼瞎么?” 李雄噎了一噎,似是颇有些无语,道:“许是吧。” 过得片刻,他忽又问我道:“你呢?” “我什么?”我反问。 他淡淡横了我一眼,“你问我的话,我已答了,可我问你的话,你却还未回答。” 他几次三番问我对黄袍怪是否有情,越是这般,我越不愿答他,于是便就笑了一笑,瞎话张口就来,“就黄袍怪长得那个模样,但凡长点眼睛的人,都瞧不上他,我好歹也是个公主——” “实话!”他忽地打断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又道:“我未与你说半句假话,也不想听什么假话,你若骗我,不如不答。” 他就那般盯着我看,眸光中有难言的执拗,只又重复道:“我想要听实话。” 我默了一默,叹一口气,答他道:“我也眼瞎。” 他仍怔怔看我,过的片刻,才有笑意从那眼中缓缓荡开来,一刹那间,万树花开。 我好久才能回神,颇觉有些尴尬,忙就又问他:“你这是为黄袍怪打探消息来了?” 否则,为何非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对黄袍怪是否有情,与他何干? 不料他却是摇头,含笑道:“不是。” 我不觉挑眉,真的是糊涂了,瞧他并无解释的意思,只得嘲弄地笑了笑,又道:“看来你也是如红袖一般,天生的热心肠!” 他那里仍是微笑不语,我却被他笑得有几分恼羞起来,便激他道:“你高兴个什么劲?我又不是对你有情!瞧瞧你这长相,比黄袍怪好了不知多少倍,又与我同住崖底多日,对我也算照顾有加,偏我对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生了情愫。你自己不觉失败吗?我若是你,才没得闲心管别人闲事,早就寻块豆腐去撞死了。” 李雄竟丝毫不恼,只笑着问我道:“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黄袍怪什么?说来我自己竟也没有答案,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半晌,却也只能恨恨答道:“什么也不喜欢,只怨自己眼瞎。” 李雄依旧笑而不语,我自己却忽生烦恼,从那石凳上站了起来,气道:“不聊了,回去睡觉!你也早些点走吧,小心被人看到,还以为你我二人有什么私情,到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话正说着,不料院墙那边忽传来一阵热闹。我寻声看去,就见一鼠一猫,一前一后,从墙东头直追到墙西头,那灰鼠慌乱之中一头撞到了墙根,眼见着无路可逃,在地上连滚几圈,化作了个人形,直往我们这边奔了过来。 我认出那只老鼠是小丫鬟一撮毛,正欲上前替她去拦后面追来的虎大王,不料她却径直从我身边跑过,直扑向李雄脚边,口中仓皇大叫道:“大王救命!” 我闻声不由一怔,面前刚急急刹住脚步的虎大王也是面上一惊,往我身后瞧了一眼,猫脸顿时大变,“喵”地一声惊叫,再顾不上去追一撮毛,只夹着尾巴,转身就跑。 我这才愣愣回身,看一眼那僵立在原处的李雄,又去看伏在他脚边的一撮毛,问她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一撮毛还双手护头,有些瑟瑟发抖,闻言先探出头来看了看我身后,瞧着虎大王已走,这才长吐了口气,以手拍胸,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吓死了,出来上个茅厕,竟就遇到了死对头,也是倒霉!” 她嘟囔着,抬眼看我,许是瞧我面色实在难看,又是一惊,忙就叫道:“哎呦,公主!” 说来也是稀奇,在我这院子里,从红袖那算起,就没几个小妖是正常的,一撮毛这般一惊一乍的都得算是个好的,对她这反应,我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盯着她问道:“你刚才叫谁救命?” “百花羞,”李雄突然出声叫我,“你刚听错了——” “你闭嘴!”我喝断他的话,“又没问你!” 一撮毛似是真被吓着了,立刻远离了李雄脚边,抬头看看我,又去偷瞄李雄的脸色。 “说话啊。”我又低头看她,继续逼问道:“你刚才喊的什么?大王救命是吗?” 一撮毛看看李雄,又来看我,吓得眼里都含上了泪,怯怯答道:“公公主,我刚被虎大王吓麻爪了,早不记得自己喊了什么。” 正说着,却听得远处房门响,就见红袖披着衣服从内出来,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埋怨道:“这大晚上的不睡觉,谁在这折腾呢?也不怕惊扰了公主。哎呦!大王!您怎么来了?” 她这一声“大王”叫出来,李雄面色不觉又是一黑,却也叫我终于能确定这“李雄”的身份,难怪他这般在意我是否对黄袍怪有情,原来他竟就是那黄袍怪所变!我“嘿嘿”冷笑两声,道:“你家大王梦游,一不小心就走到咱们这院子里来了,千万莫要叫醒他,省得吓破了胆!” 我说着,提步便往回走,待走过了黄袍怪身边,才忽记起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斗篷,便就解了下来,用力掷还给他,恨恨道:“还你!” 黄袍怪一把拽住我手腕,叫道:“百花羞。” 我一想被他戏弄了这么久,便就一肚子火气,忍不住愤怒叫道:“放手!” 黄袍怪那里却不肯松手,只道:“百花羞,你再听我几句话。” “我听你什么话?”我回过头去,抬眼看他,冷笑道:“等着你再多骗我一会儿?亏我之前还纳闷,一个黄袍怪闭关进去,怎地出来就变成了李雄,原来竟是我自己傻,把你的话句句当真!” 我用力拽回胳膊,刚一转身,却差点和赶过来的红袖迎面撞在一起。红袖“哎呦”了一声,忙就扶住了我,装模作样地叫道:“公主您小心,你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身子骨正虚着,若要再撞一下,可是受不住!” 老子才不会为了这人一天不吃东西!老子想得开,一顿饭都没落下过! 第35章 呦!“正主”来了(7) 我此刻正在气头上,连红袖也不由迁怒,怒道:“亏我还这般信任你,你竟与你家大王一起来骗我!他到底是哪一日回谷的?你是真算不清数,还是故意欺骗我?” 想当初我已是怀疑了李雄的身份,全因红袖说黄袍怪回到谷中的时间比李雄离开之日早了十多天,我这才没去深究,否则怕是早就已辨出黄袍怪与李雄乃是一个人所变,不会再受他今日的戏弄! 红袖被我问得一时愣住,结巴道:“公公主,这是说的哪和哪?奴家怎听不明白?” 我嘿嘿冷笑两声,一把推开她,只沉着脸往前走,径直回我卧房。紧接着,便听得身后门响,有脚步声从外而入,我回头,见果然是黄袍怪从后跟了进来。我不理会他,甩掉脚上鞋子,径直迈到了床上,这才在脸上挤了笑出来,不阴不阳地与黄袍怪道:“大王,妾身这里困乏了要睡觉,还劳烦您出去!” 他立在那里不动,只是看我。 我越发恼怒,自小的骄纵脾气上来,一时不管不顾,直接用被子蒙了头,闷声道:“滚出去!” 不料他非但没滚,在走上前来,在我床边坐下了。过的片刻,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被子,低声道:“百花羞,我不是故意骗你。” 我蒙着被子装死,他停了停,便就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该还记得,我第一次以此面貌见你是在溪边,那是醉酒后法术失控,这才一时露了本貌。第二次在崖底,是我伤重体弱,加之需得使用分身之术回谷中清扫仇敌,无法长时间维持黄袍怪的面貌,都非故意变化相貌戏弄于你。” 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红袖也并非与我合伙骗你,在众人眼中,我确是早已回谷,你不曾察觉,只因我留了肉身在崖底假作打坐。” 难怪那“李雄”也要日日打坐,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我却又听出不对劲来,忍不住一把掀了被子,问他道:“合着你这模样才是你本来相貌?” 黄袍怪怔了一怔,点头道:“是。” “你那青面獠牙的模样是自己有意变化出来的?”我又问,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忽又记起红袖她们可是一直觉得自家大王是俊美不凡的,心中忽地一动,不禁又问道:“你那模样是不是特意给我看的?红袖他们看见的,一直是你这副嘴脸?” 黄袍怪面露尴尬,瞧我两眼,这才又点头:“是,我只对你施了个障眼法。” “你有病吧?”我实在忍不住,说了刻薄话出来,“还是觉得吓唬我特有成就感?难怪她们一直说你相貌好,我还当是她们美丑不分呢,原来竟只我一个人是睁眼瞎!” 我怒气冲顶,怕是再多看他一眼,就要忍不住扑过去咬他几口,于是便就又去拿被蒙头。不想那被子却被黄袍怪一把拽住,就听他说道:“你先莫气,听我说几句。” “好啊,你说,我洗耳恭听!” 他又看看我,这才说道:“我并不是故意以那副嘴脸吓你,而是,我之前误以为你是苏合转世。” “这么说来,是有意吓人家苏合了?”我冷笑问道。 “也不是吓她。”黄袍怪摇头,轻轻抿了抿唇角,方淡淡说道:“当初,她便是贪我相貌,这才逼我许下一世姻缘与她。我虽来赴约,却是心有不甘,这才故意以那相貌见她。不曾想,这其中竟有了许多变故,与你生了误会。” 我听得怔住,一时也忘记了生气,坐起身来,只问他道:“苏合贪你美色?” 许是我问得太过直接,黄袍怪面色微赧,抿唇不语。他本就长得好,又露出这般模样,瞧着竟甚是诱人,叫我也不觉看得失神,直到他伸手弹了我脑门一下,这才“哎呦”一声,回过神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一时讪讪无言。 他也似略有恼羞,垂目沉默不语。 两人这般默对片刻,还是我先出声打破了静寂,问他道:“那苏合到底对你有什么恩情,须得你要以身相报?” 黄袍怪默了一默,这才答道:“过去之事,我不想再言。只是告诉你,我虽应下她一世之约,却没打算以身相报,只想着大不了在这谷中守她一世罢了,也不能算我违誓。” 难怪他对我使障眼法,叫我看他那般丑陋,原来竟是一早存着这样的心思。 他又瞥我,似是瞧破我的心思,唇角微勾,又道:“不想却遇见个眼瞎的,竟不嫌我丑。” “谁说我不嫌你丑?”我反问他,气得拿眼横他,又道:“只不过没得法子,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还得时刻担心被你吃了,不得不做睁眼瞎罢了!” 黄袍怪却仍是微笑,又不紧不慢地问我道:“那日我旧伤复发,你又为何不逃?你当时身上带着荷包,根本不惧寻常猛兽,只需把我往山里一丢,自己逃走便是,为何又不辞辛苦地把我往山涧拖?” 我立刻反驳道:“我那是怕自己跑迷了路,在山里丢了性命!这荒山野岭的,我又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不傍着你些,哪里活得下去!” 黄袍怪又问:“那你在崖底为何日日与我送饭送水?就摆在我的门外,当我不知吗?” 我被他问得噎了一噎,觉得这事得与他掰扯清楚,我是有些喜欢他没错,却是在他不辞辛苦为我跑遍四大部洲之后,而不是之前。我瞪大眼睛认真看他,道:“做人别这么自信成么?我与你送饭送水,那是我心地善良,当然也是怕你万一死在崖底,我独自一人无法上去,怎就成了我喜欢你的凭证了?” 黄袍怪笑笑,“那后来呢?我假作李雄,说送你离开,你为何不走?” “那是我怕其中有诈!我心思缜密,天生警醒!” “既这样警醒,为何会安心在我背上睡着?” “我,我累的!” “我离开十余日,你为何跑到门口迎我?” “那是我……我愿意!” 我终被他问住,不由恼羞起来,恨恨问他道:“还有完没完?这般婆婆妈妈,可是大丈夫?” 黄袍怪闻言只是微笑,轻声道:“百花羞,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个头啊! 我怒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正想扑过去咬他几口解恨,可待看到他眉目含笑的模样,却忽又怔住,不知怎地就想到了苏合,她想必也是爱极他这容貌的,这才会挟恩求他一世姻缘,不惧艰辛,转世投胎。 突然之间,我心中涌起了莫名悲凉,说不清道不明的,愣愣看得他片刻,没头没脑地说道:“苏合也喜欢你。” 黄袍怪怔了一怔,脸上的笑意也随之缓缓散去了。 苏合不仅喜欢他,而且还对他有恩,与他定下了姻缘之约,并且找了来……我一想起这些来就觉得头大如斗,捎带瞧着黄袍怪都不顺眼,又重新躺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了头,挥手示意他离开,有气无力地说道:“走吧,走吧,现在说什么也是自寻烦恼,不如就此撒手,反倒都好受些。” 黄袍怪不语,却也不肯离开,过得好久,才突然说道:“我受了那天雷便就是了。” 他曾与苏合立下誓言,如若违约,将受天雷之罚。我这人世世良善,没遭过雷劈,不知道这天雷劈顶受起来是个什么罪过,不过却知这于妖精们来说便是天劫,柳少君修了足足五百年,只才挨了一道雷,就差点丢了性命。 黄袍怪却要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道道劈顶。 又没真到了情深不渝、生死不悔的地步,何必受这罪呢? 我蒙着脸,无声苦笑,却道:“没得必要。我自小从不肯与人争东西,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决不强求。你既然与苏合许下了约定,就该守约,言而无信,不是大丈夫作为。” 黄袍怪那里默然不语。 我便就又深吸了口气,轻松说道:“苏合貌美,你与她朝夕相对,自可日久生情。而我虽回不去家乡,这宝象国公主的身份,却也能保我衣食无忧。莫多想了,等过了年,便送我回去吧!” 黄袍怪沉默良久,才轻声说道:“可我二人已经拜堂成亲。” “成亲也可以和离嘛!更别说我们这有名无实的。”我强笑道,顿了一顿,才又能继续说下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瞧瞧,说得多好!” 黄袍怪再无他言。 过得许久,我闷得头晕脑胀,不得不撩开被子透气,才发觉他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也不知他走时是否与红袖交代了什么,红袖竟没进来聒噪,只悄摸地走进房内,窝在我床脚上重新睡了。便是到了第二日,红袖与一撮毛两个都绝口不提黄袍怪,仿佛昨夜种种经历不过是我的梦一场。 实在稀奇,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