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上)》 第1章 :逃不掉了 中原之外相去万里,有群峰拔地而起,连绵聚合,高可摩云,峭拔如渊,名渊山。传说为所踞,凡人不得其径,终年雾气环绕,雪域之中别有洞天,唯飞鸟可窥胜景。渊山之外戈壁茫茫,黄沙绿洲之间小国林立,言语风俗各有不同,大异于中原,其中以北狄、沙勒、善若、休墨、卫渠、乌昌、遮兰等国为盛,国与国间或有商旅,或有婚姻,或有侵掠,或有战争,争歧暗斗从无间断,合称三十六国。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只能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带着挥之不去的腥气。 凶狠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下,他们的体力几乎耗尽,连最简单的站立都很难支撑。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强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教官任意践踏着生命,不允许一丁点儿的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笞。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会溃烂,足足能痛上十余日。 这是渊山深处的秘境,也是魔教的本营。要是死在这里,真成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已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他禁不住开始怀疑,真的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被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武林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卑微如蚁。 数日魔鬼般的训练之下,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这里崇敬的仅有一人,层层制辖之上,教王如神一般睥睨众生,至尊至威。 而他此刻所处的,不过是魔教筛选可用沙砾的训练场。不同的区域中,无数少年在隔断的栅栏里受训,其中不知多少是幼年即已在此,日复一日地承受击打,眼神中没有一丝人的感情,整日麻木而机械地搏杀,听凭号令,迅速攻击成为一种本能。 震慑四方、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紧了紧臂上裹伤的布条,一个冷峻少年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仅剩三名,与两百九十七个自小在战奴营训练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他们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地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才有资格正式成为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则跻身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老都不敢小视。 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仆服侍,拥有恣意享乐的权力及被教众尊崇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尽是来自于此。无须耕种劳作即能安乐富足,举目所见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数不胜数,像是极尽繁华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存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欢愉。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被驱策虐打,在臆想中全数忘却。比起杀场外的天堂,此间的残酷只能用地狱来形容。听着耳边对未来的憧憬,他合上眼沉息吐纳,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一地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满脸于思的塞外大汉缓缓踱步,行过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如同审视一把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面谒教王,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杀手。你们应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但这也意味着,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试试看,谁能活到最后。”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的时日不短,众人都清楚彼此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人。 他想起了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噬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练。 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使用从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如泉水般在训场横流。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可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少了大半,多年的训练让少年们长于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滑过,臂上又添了一道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睡意。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做声,对方比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压低的声音透着倦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向对方,“你想怎样?” 第2章 :决定是什么? “照现在的体力,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也差不多。” 虽惊异于对方的坦白,他仍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质疑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寻找可以合作的人,唯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等了半晌,没有回答,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了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对手的颈项,他能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肌肉蓦地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厮杀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彼此已有了些许默契。那个少年果然解决了对手,正扯下衣襟裹伤,脚步微微有些虚浮,看来受伤不轻。此人出招迅捷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第六日的黄昏,场中还剩下四人。 夕阳如血,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教官背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更改的规则。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对面的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配合大不相同,鹿死谁手并不难猜。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暇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对面二人目光尖锐,满是挑衅,已用上了攻心之术, “不算实力,伤势也比我们重得多。” 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唇,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生机是你们互相厮杀,看谁运气好,反正你们也只是暂时联手。”明白了同伴的心思,另一人配合道:“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两人都会死;互相厮杀反而会有一人存活。你们自己也明白如何抉择活下来的胜算大,不管谁赢,我们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原本陌生的人,并不会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理智分析局势后均是一清二楚。是命运捉弄吧,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狭路为仇。又是什么样的权力欲望,让那些人冷冷地旁观,只为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这两日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看着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已挖好了墓穴,早凋的生命将被一应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化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地被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了视线,身边的少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龇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觉得有些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地选择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哑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养伤时的待遇和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创伤药简直神效,也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角微勾。生死患难,又在同一间房养伤,两人已亲如兄弟。 他瞥了一眼,新衣材料的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第3章 :七杀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营。” “弑杀营?”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为他讲解: “魔教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掌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处置触犯教规者从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三十六国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营,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的总称。七杀为弑杀营精英,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营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细细琢磨,“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均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营也一样。”少年枕着手臂,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难以计数,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还以为你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你是哪一国人?”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一时竟看不出是哪一族。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这儿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被人捉过来的。” “谁捉的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怕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比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眼下内力被禁,功力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仿佛觉得伙伴戒备的神态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劝你死了这条心,渊山的防卫比你所见还要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儿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慈爱的母亲,亲厚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才,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指向其中一个少年。 第4章 :好小的人儿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营,而另一个……是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游戏般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地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 “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身边的同伴悄悄递来的眼色隐忧重重,他的手心丝丝沁汗。或许未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面。 “迦夜参见教王。”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掠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微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赏。”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教王轻笑一声,“七杀之中,唯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杀手,给你做影卫,可好?” “谢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淡淡的语气,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尽管随意,莫要再像上一个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光,无端叫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凝住的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是按捺住不耐。 他震惊地僵住,恐怕渊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竟是……年约十三岁的小女孩。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天穹碧蓝,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行入一处深苑。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进了一片花海。 灿然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斓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着一侧的偏厢。 他瞟了一眼,清音又响起。 “这儿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不懂的可以问我,但通常我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静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着点头。 “三天后我重新教你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二楼是我住的地方,未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低声问出了第一句。 第5章 :杀手 她没有回头。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仅有寥寥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房间,丝被轻软,桌几鲜亮,布置得极尽舒适。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致都显得惬意安然。 随手倒了一杯茶,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微烫,齿颊留香,竟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掌中的茶杯明澈若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无不雕琢,这还仅是七杀之一的景况,换了左右使或教王,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叩声,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地上前,麻利地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之余不忘殷勤恭维,倒叫他有些不习惯。未已,一个双鬟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想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儿便好。”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可口。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但请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间的主人。”婢女乖巧地接口。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已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中人?” “是。” “你对影卫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绿夷甜笑着应承,“影卫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唯有她无影卫?” 绿夷略微迟疑,“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道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了,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绿夷楚楚可怜地央求。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被杀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绿夷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道:“小姐为人冷清,素来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往来?”看再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绿夷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冰雪般的稚颜,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绿夷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 绿夷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上去都……”她微微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明白,来日方长。” 三天时间,他并未打听出多少细节。 下仆毕恭毕敬,但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窗棂上忽然传来声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两人奔至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桠,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状况,对其性情更是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说道:“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根骨上佳,仍无法想象一个豆蔻少女,如何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时便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沙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交纳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诸国,派遣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奉送大量金珠,并派亲子入教为人质才罢休。此役虽让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营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成功地刺杀了沙勒国重臣得以晋升。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曾失过手。” 他专注地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她的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赐给迦夜本就有监视之意。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营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语气平淡,“两日前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着昔日同伴毫无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闻,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配制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若逾期不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令人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即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约束,就算有机会逃离,也无人敢生异心。 两人沉默许久,殊影笑了笑,“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需要默契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七杀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 稍微犹豫了一会,九微又补充道:“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见对方颔首,殊影并不意外。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说完自己,他问起九微的境况。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九微甩甩头,轻捷地从树上跳下。 “这么快就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任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要接近一个有敌意的人,很难,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度过。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如何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查,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使役,各国语言,习俗……他从没想过当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教授的仅是纯粹的搏杀,反倒简单了。 她的话很少,只是点出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她也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七杀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会是怎样不堪。而他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里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逃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得迅速、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没有任务的时候,两人时常闲谈,九微总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给他,在这里他是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难道永远如此刻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做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弑杀营的少年们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那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耳边隐隐传来讥嘲,他懒得抬眼。不过纵然流言轻鄙,倒没有人敢当面向他挑衅。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杀手,他虽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当作未闻。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剑了。道理也就是如此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境地?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地笑了。 紫夙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皆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拢,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寂落。心,情不自禁地一跳。 “你是谁?” 问得很平常,声音却不普通,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娇,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眼中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般皎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流出无限风情。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反而微退了一步。仿佛不曾瞧见他的刻意回避,女郎附身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 “弑杀营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似要抚过他的脸,被不落痕迹地闪开。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手忽然定住,女郎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迦夜客套地略一点头。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风闻教王要赐你影卫,就是他吗?”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紫夙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此人为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紫夙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吧?” “随紫夙的意。”迦夜似乎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卫渠国,可真有此事?”紫夙懒懒地倚在花架子上,不知有意无意,娇躯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着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迦夜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的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自揣摩,更不敢有劳姐姐。有事待办,改日再叙。” 言毕朝殊影点点下颌,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指尖掐下一朵花,紫夙颇具玩味地微笑,口中道:“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一个身形从树后现出。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偎近女郎的身畔,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里却是说不出的狂热,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 磨蹭着香馥的肌肤,男子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又道:“你看上那小子了。” “只是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紫夙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千冥钳住丽人,淡淡道,“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女郎秋波一转,媚眼如丝。 千冥看着她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 “可有探出详情?”紫夙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柔媚的语声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莫是猜出了什么。”紫夙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主动请缨去卫渠?”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千冥嘉许地笑了笑,埋头轻咬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遮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千冥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思量什么,五指无意识地游弋,忽然抚上高耸的胸部重重拧了一把。 “都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低语,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郎哧哧娇笑,温顺地蜷伏着,指间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捏得粉碎,零星跌落在地。 蓦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惊喜和亲近同时涌上心头。 “昨日。”九微说着将手上拎的东西掷过来,“给你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做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地比画着,“那些箭冷飕飕地擦着我飞过去,屁股上差点多几个洞。” 想象着伙伴的狼狈样,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风吹过撩起了头发,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别人这样笑,我怕……” “怕什么?”他没听明白。 九微只一味地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好一会儿才道:“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斜着眼上下扫视着他,“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九微哼了两声,“那家伙太小了,完全不懂风情。若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大致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他一时啼笑皆非,只道:“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我得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 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了,“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正事,教中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难得放松。 “什么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殊影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卫渠国。”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这次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伙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闪过一抹狠色,“生死由命,只要成功了,我便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几成把握?”他按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要看运气。”瞥见朋友的神色,九微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的。况且现在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打住了话头,九微平平躺在地上,转了话题,“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九微叹了口气,“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缓缓开口。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而自己是中原人,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又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所需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整日无事可做,真是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竟依稀有些印象——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时,大概就是在这儿,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原本凶恶的下役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供他等候的时间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间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发着草叶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化去了炎夏的燥热。 忽然感到某种不详的气息,蓦然抬头,数丈外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无声地打量他,眼神十分奇异。他按住惊疑回视,无由地暗暗警惕。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瞬时脊背冒汗,低头行礼。 “见过长老,请恕属下失礼。” “你是……”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长老见谅。”他恭敬地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 “请恕属下愚昧。”见对方似要趋近,他咬咬牙,“请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头也不回地疾驰。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的,只有九微警告过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对方一刹那的踌躇……抛掉了魔影,纵马奔回司驷监,他强自镇定,交还健马,偕办完事务的仆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就这样躲过劫难。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此刻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已躲过的魔影。身边的仆役躬身行礼,“见过枭长老。” 他定定神,跟着道:“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下仆。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听长老教诲。”不用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故意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脱身只怕不易。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竟敢连本长老的话都不听了?” 枭长老阴阴地笑了笑,蓦然断喝,“滚!”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至极,慌乱地牵马逃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镇定下来,“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 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邪恶的目光中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跟着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她的影卫。” “教王也会改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给?”轻飘飘的话似乎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言明教王,殊影才好跟随。”他垂下眼,艰难地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枭长老弯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枭长老似乎并不意外,随手拆解攻击。他不怕两败俱伤,只求能冲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间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仿佛甚是疼惜和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对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抓住衣襟一声裂响,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一双枯瘦的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被一个男人……唇上已经咬出血,他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一如平常。 游移的手迟疑着离开了正抚摸的身躯。 “迦夜。”枭长老干笑一声,“我以为你知道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不曾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了,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过来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枭长老终于站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漆黑的额发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卫,乃教王亲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道:“长老哪里话,为区区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届时教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枭长老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目光阴狠,道:“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迦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走到殊影身边,黑发丝丝凉凉在他肩头拂过,身上突的一松,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女孩收手转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心里一时恨极。他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寂静良久,像是十分矛盾,“回去交代他们收拾行李,此次卫渠之行,你与我同去。”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纤影早已在门外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一一过目,巨细不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一番,确定无虞后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守卫认得迦夜,行礼如仪,仍是查验了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像要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在赶至补给点之前变成荒野中被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累累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非常人所能想象。 冷酷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中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水,处处了如指掌。坚忍的耐力超乎了想象,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当终于抵达进卫渠国前必经的最后一个小镇,饶是一路淡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之所,喧闹而嘈杂,见惯了各地客商的伙计眼力十足,恭敬地将他们迎入上房。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风尘。回到房间时,迦夜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转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喝,试图争取最后的主顾。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正蛮横地殴打摊主,粗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直至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开,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纠缠半晌,估计是掠夺了满意的财物后扬长而去,随之是摊主儿女的震天哭号。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他掷出的一颗血污的头颅滚了几下停在桌子边缘。女孩猝然睁开眼,未干的鲜血自桌边沥沥而落。暴凸的双眼怒瞪,像是难以置信已身首异处,正是方才凶恶至极的当街抢掠者。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 “那张床归你了,还能睡一个时辰。” 少年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良久,拎起头颅穿窗而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伙计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迦夜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规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毫不逊色。可是他没有忘,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催缴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无可奈何,为地方一霸。”迦夜平静地开口,以丝巾拭唇,“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这一死家道必然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她继续缓缓说道:“其妻妾本已不和,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得可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己似的下了结语。少年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拳头,手心冒汗,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少年的杀气,她叩了下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地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研判般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有些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第6章 :卫渠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她又问,语带三分淡嘲。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你是想说这个吗?”轻笑一声,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进攻性,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据他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事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你还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突然而来的凌厉气势逼得他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夺去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永远是个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事实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地开口道:“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所谓正直意气的君子。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又能背负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怜悯,“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中人被擒至渊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吗?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你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秘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他的脸色暗淡,颓然松开手,手心的血顺着指尖滑落。 “给你两条路。”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要么你就这样在魔教中混下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屋角的摆设一样活下去;要么做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仁慈。”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操控的木偶。 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沉静,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淡定,“别以为我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是利用也要对方心甘情愿。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那天……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才缓缓答道:“能闯过战奴营和淬锋营的人,不该以那种耻辱的方式死去。”那样的污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冷酷到极点,也有不可忍受的底线,她只是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道:“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杀的闪击,全身而退的预谋,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营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严重的是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营又有不同,影卫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佳的默契,最重要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力。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主人所下的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的任务。 卫渠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车宛国近日私下遣使暗会卫渠国主,密谋共抗魔教,此事沙勒也牵连在内。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的辛苦经营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势必大受影响。 弑杀营尚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会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惊,万一连横相抗后果不堪设想,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任务相当棘手。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明日我们入城,谒见卫渠国主。” 卫渠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一个小公主。 卫渠国主大喜,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灯火通明,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百姓对异地的来客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想来卫渠国王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即脸色大变,不自觉地发抖,颤颤地连声禀报给上级。放眼塞外,无人不知一双黑翼标记象征着渊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一旁侍立等候的数十名卫渠国人不明所以,看驿所长官以惊惧的神态恭请来客,只见那两名绝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地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卫渠国主年过三旬,客气而有礼,有些明显掩不住的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见状轻咳一声,国主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敝国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哪里的话,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地应对,言语间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敝国今年的岁贡可还满意?”国主谨慎地探询。 “本教与贵国一直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座前多多美言,敝国感激不尽。”手微抬,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大的宝石,闪亮耀眼。 迦夜淡淡地扫了一眼,点头致谢,“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行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脸上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逢贺庆之事,魔教也确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候…… “此前与各国往来俱是贵教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试探。 “不错。” “请恕小臣失礼,獍长老的下属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人所共知,魔教各部唯有恶名远播的杀手营是少年。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动,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地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便示意无妨,轻道:“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坦承二人是杀手,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不过……”她缓缓道出下半句,“来此确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地追问。 迦夜露出一抹淡笑,“原本我们领命前往车宛国,恰遇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身,是以遣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应尽的礼数。”她微叹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未料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卫渠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国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奢华,王侯之尊也不过如此。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诸国的分量可想而知。呈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尝了几口便放下玉箸,待他吃完立即吩咐:“殊影,去监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地思量了片刻,“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发现,看他和谁接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是。” 远处的灯火依旧璀璨,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卫渠国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他说服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军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尽由护卫充任,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地笑了笑,“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卫渠国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与重臣多有交结。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车宛国主病入膏肓,随时可能不治身亡。明日继续监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车宛国主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听到消息后,他惊愕了半晌,随即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苑。 迦夜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慢慢屈起,紧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美食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地和国主谈笑,似乎对这场宴会颇为满意。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人均松了一口气,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 眼看欢宴即将结束,殿外侍卫神色惊恐地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侧目。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着举杯敬酒,在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与卫渠永世交好,我教另备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对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呈贡?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子,小心地在殿前搁下。好奇心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连国主也不例外。箱盖一点点掀开,每掀开一点,众人的心便揪紧一分,及至打开,满座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地惊骇,甚至有人未及惊呼便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累累八颗鲜血淋淋的头颅,腥气直冲内殿,这一干人等哪见过这般场面,多是忍不住捂鼻欲呕。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交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车宛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卫渠之谊,恰逢国主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而一道白光掠过殿内。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一个男子的头颅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近的侍卫被洒了一身。尖叫瞬间响彻殿内,所有人慌乱退开,仿佛是躲避可怕的恶魔。 迦夜的双手自然垂落,全无半丝杀气,“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拨,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是本王……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犹如哽咽。 “哪里,我教与贵国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再说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离宴而去。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撄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静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势。 他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影。 凭一己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巧计诱出车宛密使栖身之处,当庭斩杀沙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卫渠君臣……这一刻,她表现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绝妙手段。 不得不承认,与她的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灭。 日色消失后的荒漠寒凉如水,她用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不知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收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 女孩爱惜地轻摩着短剑,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但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屑于非要争个所谓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经意地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要亲自检查行囊?”之所以要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她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了他一眼,“担心我在教中的处境?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别说换,即便是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竟全然不放在心上,反道,“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营以上的品级皆能畅行无阻,享受最殷勤的款待。园中搜罗了各国美人,从妩媚火辣的波斯丽人到妩媚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是塞外最为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头微皱,并不接话,转而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城府极深。”女孩面无表情地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呢?”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绝密情报。”似是想起了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在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地蜷进毯子,“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匆忙,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搁了几日。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洲,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草木繁盛,杨柳依依,离开渊山之后,还是首度在塞外看见如此丰沛的水草。连着几日的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渊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仿佛有所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迦夜微微皱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嗓音比寻常女子的音色略低。延至室内,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遮兰。” “遮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卫渠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快回渊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是否需要我协助?” “不用。”绯钦断然拒绝,“多谢好意,只是也请迦夜勿要小视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獍长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遮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教复命为好,教王对卫渠之事颇为惦记。” “绯钦……”迦夜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遮兰还是敦沙?” 敦沙介于塞外与中原之间,一入关即可脱离魔教掌控的地域。 空气忽然僵冷,不知何时,绯钦的手已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迦夜神色冷肃,语音轻淡,“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顿时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绯钦瞳孔微缩,“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然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绯钦斩钉截铁,心意已决,“纵死不悔。” 迦夜垂下眼睫,“理由?” “与你无关。”女郎冷冷地回绝,忽而又软下语气,“迦夜,你只需当成什么也没看见,我必感念终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我……”原本清冷坚定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可值得?” “值得。”绯钦咬了咬牙,“他就在中原等我,入了敦沙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 “我不让他来。”秀丽的脸白了白,“此次吉凶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 默然良久,女孩阖上眼,“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殊影点上烛火,温暖的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一室。烛光下她眉目低垂。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瓜……”女孩轻轻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只道:“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这里来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也值得吗?”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言语。 “此时叛教,塞外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迦夜喃喃自语,不无悯然,“但愿真能不悔。” 教中的气氛很诡异,一入山便觉得不对劲。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转过淬锋营的高墙,殊影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迦夜显然也看到了,默默绕过,径自行往大殿,一路所遇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里有毫不掩饰的炽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 迦夜客套地笑了一下。 倒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地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其项背的!”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他们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心病狂,居然煽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下不力,疏于警戒,致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千冥的笑容带着几分狡狯,“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营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敢问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营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想不到左使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千冥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侍奉,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千冥无趣地扬扬眉,不怀好意地轻笑,“教王谕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营白刃相见,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化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殊影极担心九微。 九微在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伙伴,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如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地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卫渠,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不搏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地抱肩说道,“至少目前为止,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怎么回事,为何死伤如此之重?” “坐下来听我说。”九微拍拍身边的草地,“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各国进贡的奇珍据为己有,又收取沙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但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教探问,结果惊动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 九微踢了踢草地上的突起处,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色的血渍。“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如迦夜,明哲保身借机远遁,避开冲突;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趁权力空虚更进一步;再有就是如绯钦,借教中内乱,无暇追缉叛教者,趁机逃亡。还有……”九微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眉间露出讽色,“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谋逆中不慎丢了自己的性命。”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赏地看着他,有几分佩服,“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唯有他得利。” “没错,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推算着前后因果,殊影已霍然洞悉。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己,淬锋营全灭,弑杀营重创,千冥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执掌大权。” “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弑杀营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九微带着些许调侃地自嘲,“在千冥看来,我还只是小角色,想必不致从中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之一,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脸上并无沉重之色,却一派轻松自在。殊影却禁不住暗叹:“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卫渠国之行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肯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是胜券在握。”他想起大殿前那男子的志满意得。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难道她没有野心?” “谁知她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九微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叹道,“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无人不知千冥的心思,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不知如何说下去。迦夜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豆蔻少女,根本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千冥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相貌也确是教中数一数二的,无怪他垂涎三尺。” 想起迦夜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九微有些讶异。 “没……”也许此时仅仅是觉得她有些可怜。纵然恁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忍的强权压制。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忍不住调侃:“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什么流言?”他莫名其妙地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决意带你去卫渠?”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地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口。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地转过头,九微却是兴致高涨,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地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凑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了形,九微兀自笑得暧昧。 他张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好奇怪!” “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地探究。 “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的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不知道说什么好。 “据说还是在马场,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捂住九微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殊影又窘又怒地低声斥责:“你乱说什么,哪有的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佯怒道:“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叫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浑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强势相逼,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地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机会逃回中原吗?”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地笑笑,自问自答,“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粉蝶不知怎么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蜘蛛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忽然说这些?” “那日不是迦夜,是枭长老。”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他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我。”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什么刺激他有此改变,却不由得叹许,“这样,很好。” 千冥跪在地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强自低下头。玉座上的教王淡淡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着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地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道谕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千冥平乱运筹得当,功勋卓著,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迦夜出使卫渠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九微率弑杀营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纪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才,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贷。”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激起重重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听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俯身叩首道:“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俯首,“谨遵谕旨,教王重恩,属下愿赴汤蹈火。”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道:“紫夙谨遵教王谕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俯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殊影心底禁不住冷笑。枉费千冥机关算尽,到头竟是为旁人作嫁衣裳,其恼恨可想而知。他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之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地掣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唯有倚仗教王支持,故可保忠心无虞。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营,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教王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拨弄便将各人轻易操控于掌中。殿下所跪的四使虽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也不过是教王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罢了。 远望玉座上高深莫测的微笑,殊影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离间了教王、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搏,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树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早已惹教王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何其危险!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又需得付出多少代价!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残叶萧萧落下。 渊山中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大小诸国。 迦夜变得异常忙碌,纷至沓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以礼相待,并未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昔时留下的账册,务求在最短时期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无暇顾及。 新的宅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贝铃,静静垂在檐下,时而玎玲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摇曳生姿,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一池与时令格格不入的荷花入眼,两人都愣了。 “禀雪使,放眼渊山,唯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司掌宅邸的教吏不失时机地接口,“此殿为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始令荷花四时绽放,冬亦不凋,更添置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汽而致的阴寒之弊。”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迦夜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嗅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清风徐来,暗香盈袖,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殊影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岚烟,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水乡。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包括绿夷在内的几名侍女。偌大的殿内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帮着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迦夜的房间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地堆列,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星象地理、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榻,倒是更像书房了。 环顾房间,除了书籍,完全看不出主人的任何喜好,不过十余岁的少女,竟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迦夜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是否会因擅入她的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 迦夜并无不快的神色,只是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案前检视文卷,随口回道:“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你想问什么?”她茫然抬头。 “你都记得住?”他扬了下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凝思了片刻,她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递过来,道:“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塞外志》……他每翻一本,脸色就沉重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一个月看完,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练。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酌减的意思,“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是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的互相倾轧,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被所有人的眼睛盯着,日子只会比从前更难熬,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手中的笔顿了顿,“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平静无波地说下去,“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第7章 :四使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掰着指头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若你觉得方便也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任务。” “为何不动用弑杀营?”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营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为好。更何况……”迦夜的语声缓下来,忽而淡淡微笑,“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使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平步青云遂其志,但两人依然亲近如昔,只是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称得上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对九微而言,重整被清洗一空的淬锋营为当前最棘手的要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好在卫渠一事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敢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私下探听到的消息让殊影的心越来越沉。 因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以内线挑拨,九微根本难以收服弑杀营。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多次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违反教规的惩治往往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原有势力弹压不下,训练起自己的力量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四使之一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掣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营传出消息,有人正欲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其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与殊影擦肩而过,九微虽神色如常,却能被感觉出疲惫焦躁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徘徊数日,殊影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娇小的身影。 “何事?”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地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抽出来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声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的。此刻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凝神思索,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却是攸关生死的各国密报,这场面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地灼烧,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地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意外,“你不是很清楚吗,这一阵一直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 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又问道:“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无表情地点头,“说得不错,但扶植九微也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与千冥抗衡,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营,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如此?” “所以你希望我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己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只需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然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酌用词,“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营的支持,稳固魔教对三十六国的影响便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压制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掣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皆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眉目不动,她想轻描淡写地卸下包袱。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愿意。” 迦夜冷冷地回视,怒道:“让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开口道:“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服众?”弄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侃侃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耿耿忠心,加恩扶持。若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之人,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细思了半晌,他再度开口:“弑杀营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处置?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眸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抬手止住他的疑问,迦夜的神色冷下来,“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甚密。” 她点到即止,并未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仅自己与九微过从甚密会招来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乐见之局。如此皆须仰仗教王而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方能杜绝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我说得够多了,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对自身处境的权衡,对教王心机的把握……可谓精准犀利得可怕。 九微静默着听完一切。 “谢谢。”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似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这样直面的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培植自身亲信的三年。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塞外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齐施,谋策并举,甚至操控了某些小国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都运用得恰到好处。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结纳求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连教王也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身后的影卫都令人敬畏。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营,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大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的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而此时的九微,也已远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九微诚惶诚恐地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月使之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柄到手,九微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营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有异议。而后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担当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不少出色杀手在一番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折断的利刃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自此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魔教空前繁荣安定。 殊影风尘仆仆地赶回山中,踏入水殿,莫名地沉静下来。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幽然静谧,纱帘如雾,让他忽然从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躁动。 如今他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副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而她,永远是淡淡地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至今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愣。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迦夜蹙起眉。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多大年纪?”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心底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儿,渐渐笑起来,清眸流转,恍然了悟。 “我的样子,很像妖怪吧。”细指揉了揉额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自嘲。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仿佛一瞬间的变化仅是错觉,“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女孩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那的神情。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象,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四使之一,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儿家。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依教规敛装行礼的一瞬,其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地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童引入一处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居上位之人。女童引至门口便识相地退下。两个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地下拜,又连拉带推地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地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她并不回首,自顾自地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殊影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婉转地盈盈一笑,他才蓦然顿悟。 此女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分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待酒菜齐备屏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侧畔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一个男子轻捷地从窗口翻入,笑吟吟地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三年不曾对面交谈,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英气内敛,沉稳老练,又多了一股威势。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烟容识趣地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突然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不惜动用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只是为故友寒暄。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 “什么事?” “前阵教王十分宠爱北狄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地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那个女人很不简单。”在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的飞扬少年。 他飞快地搜索记忆,隐约记得那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言听计从,近来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她随意指使弑杀营,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仇人?” “北狄的左大臣。”九微笑得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难以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对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任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让人沉浸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北狄的事只怕她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北狄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并无挑剔之处。这次魔教擅杀北狄重臣,确实难以交代,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定要迦夜亲往。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九微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两个暗使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殊影心中不由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 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策,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此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九微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火辣辣地烫在胸口。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烈酒?” 他摇摇头,“我极少饮酒。” “你现在好歹也是教中人物,怎么连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若学她那样薄情寡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他抬手止住,“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拨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为好。” 被他瞪了一眼,九微笑嘻嘻地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顽劣少年,调侃道:“说起来烟容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胡说?你从不来媚园,不是因为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清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很不乐意。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眼下的模样,你受得了?那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 话音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地甩在九微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他低声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武功却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武功?” “谁知道呢,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道:“所以我说还是烟容好,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地一笑,带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诡秘,“连教王都宠幸过烟容,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迦夜的性子,我很难想象她如何能在教王身下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的笑意,九微思考了片刻,道:“她和你一样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地抬眼,九微肯定地点头,“你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相似?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她是混血,塞外民风开放,异族通婚并不鲜见。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沙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此女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教王以其幼女的性命相挟,以一日为期逼使就范,结果……” 他默默地听着,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结果。 九微叹息了一声,“不到一日,那女子便死了。” “死了?自尽吗?”教中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王怎可能出此纰漏。 “按说不可能自尽,服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人是被烛台刺入胸口而死。”九微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奇的是人就死在床上,完全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唯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她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一声不哭。看起来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九微摊摊手,“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一句。 “应该是,不过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正经一回,“想起来又如何自处,再说教王也容不得。” 殊影怔忡得无法言声,恍惚半晌,九微捶捶他的肩,安慰道:“别想了,她现在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的?”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住心神,他忽然想起此事不可能在教中随意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地笑了笑,“从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也曾听说此事。” “紫夙怎么会告诉你?”他狐疑地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窘道,“有些时候女人嘴不紧,比如床上……” 瞪了许久,他无言以对,只道:“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我清楚她的手段。”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只记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九微天南海北地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日苍白淡漠的脸,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蒙中有人笑盈盈地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人,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却着了魔似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殊影,九微低低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身冷冷地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容称是,九微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探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抚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的声音消失了,女子伸手替他脱去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殊影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地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抚上他的额,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默默地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涌入脑中,几乎要懊恼地咒骂: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安慰:“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的心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哪里的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更真实。或许这才是九微安排在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中映着淡淡朝晖。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殊影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上。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像恒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如此行为,心情多半是不好。待走近了,殊影才发现她裙摆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永远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没有躲开,任他擦拭。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润脂滑,竟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殊影将它在掌中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踏过凌乱花枝,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藉,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从,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地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在教中如此戒备。 “这次的时机不妙。” “什么意思?” “目前北狄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北狄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术在军中历练多年,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掌控,北狄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强行刺杀只怕折损过重,不宜硬来,所以我教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间谋划即可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淡问道:“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左大臣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观望的臣子认清形势。”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迦夜冷冷地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密报,左大臣与休墨国有联系,曾对北狄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休墨?数年前曾与北狄有过战事。” “他大概是被休墨收买刻意掣肘,甚至进言北狄国主削减军队,卸下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迦夜向来长于利用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诚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错过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左大臣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激起北狄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分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多得。”她淡淡地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如此看来,现在去北狄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她轻哼一声,“赤术很有可能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无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迦夜喃喃自语。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低声道:“不行,此时赤术一定防得很严,况且连杀重臣,激起北狄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打消教王的宠嬖,如何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北狄,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明日下山,先去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地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少有地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无奈道:“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 休墨本是北狄属国。多年前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北狄反目成仇,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卫渠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由殊影安排打点,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迦夜照例寡言,默默地骑马跟在身后,漫漫长路只闻铃儿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远了些。 一支远行的婚嫁队伍行过,狂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支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映入了黄昏的余晖,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人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是什么信念助她支撑下来?他实在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 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迦夜也不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烧得风都炙烫起来。 休墨与北狄的边境有一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建,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浑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绿洲中涌出的甘泉,不断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犷的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冒出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个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地看众人喧嚷。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地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地吞口水,忍不住扬声道:“各位大哥还是进村吧,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肉食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男人吗?”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连番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斜披大氅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招到身边,“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村怕扰了村子的安宁。” “这时节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我的小羊。”孩子嗫嚅着,“大人们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道,“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大人的警示挡不住孩子爱热闹的天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第8章 :清歌 “索普。”刚说完,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从黑沉沉的远方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是……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挑战,刺激而兴奋。 狼的叫声悠长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狼群往往随着狼嚎群袭而至,凶猛异常,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战栗。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越来越近的嗥叫。 突而响起极尖的一声狼嚎,领头的大汉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问。 “有人。”大汉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道:“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敢。”说着孩子涨红了脸,“娘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你娘说得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淡,“可我不能让兄弟们冒险去救不相干的人,是他们自己未在日落前赶到这里,怨不得谁。” 孩子憋得没了言语,呆呆地望着漆黑的远方。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脸色越来越凝重,紧声说道:“狼群乱了,遇上了硬茬儿,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青年的目光惊愕了一瞬,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地回答,“马正往这边来。” 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浮现了身影,一前一后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的环围中脱身而出,青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一只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群狼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的范围,狼群颓然轻呜,转了几圈,终于不甘心地散去。 蹄声趋近,在篝火不远处停下,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不禁喝彩,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地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寻常人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各位,实在是狼群追得太急。”少年上前按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的话,竟然能在狼群中行动自如,这般高明的身手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地凑上去,问道:“你们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轻声答道:“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我娘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情地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锭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地跑回去。 远处的另一人不曾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邀请,“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合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不必麻烦了。”少年颔首,客气而坚决地婉拒了,走到湖边升起了一堆火。老到娴熟地取火,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又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洗完脸,那个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旺盛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多,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笑语压住了。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正焦脆,众人开始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塞外汉子大快朵颐,纵情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地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他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却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吗?”索普脸红地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仅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呓语着,“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开口道谢:“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 “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吗?” “就我们二人。” “家人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横匪,这是要去哪儿?要不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相邀,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休墨寻亲,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沙。” 少年答得很流畅,反问道:“尊驾要去往何处?”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客气地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地凑近,问:“主上,没什么事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皆心知那边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带这么小一个女孩,不怕累赘吗?”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当初在卫渠殿上杀人的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地提醒,“说不定就是她。” 同伴仍认为不可能,反驳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北狄……”一抹阴狠的厉色浮现。 “那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已出发,值夜的人紧随其后,证实对方确往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如此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渊山上的来客,去休墨意欲何为?休墨实力远逊于北狄,迟早成为囊中物,纵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钳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机会。目前北狄上下对渊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魔教的绝好时机。昨夜的偶然相遇,究竟会带来什么?没有贸然打探摸不清来历的人,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个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青年心里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老练,不卑不亢地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暄,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休墨的一点心意,请务必相信我们此行之诚意。”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闻所未闻,不禁问道:“不知何事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道:“但愿不是如北狄国一般要取重臣性命。” 尖刻的语句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吧。” 迦夜淡淡微笑,对休墨的重臣了如指掌,并不意外此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北狄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振振有词道:“北狄胆敢来犯,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定已摸索出应对之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憋得通红,众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休墨国小,不比北狄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心。” “国相过谦了,休墨慷慨勇毅坚拒北狄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闻得流言,说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北狄此时入侵……” 迦夜所言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脸色。 “阁下这番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来嘲讽休墨?” “将军哪里的话,本教历来与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诚恳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便不疾不缓地开口。 “赐教倒不敢说。北狄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北狄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绝不会擅动刀兵,休墨可望安矣。”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休墨年年岁贡,愿意为敝国除此大患?” “两国交兵,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北狄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魔教以刺杀震慑四方,现在却说刺杀手段不够光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若要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对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儿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休墨大军集结,征伐北狄。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其中。 以灰色大氅裹住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行军数日,终于到了北狄休墨交界处。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的号令之声,月光照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谧。 唇畔呵出蒙蒙的白雾,幽冷的眸子星光般璀璨。他上前为她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寒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地回答:“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地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王者的乐趣之一。不管是之前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妄为,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无能者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嘴角泛起一抹淡嘲,“你说得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北狄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话语低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上,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月,死伤无数。 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赤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归来的狼干。未几,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不难理解,作为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狼干粗声粗气地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打仗就是打仗,不懂为何非要搞些阴谋诡计。”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掩盖住话中的不满。 狼干本性粗犷,意气行事,忍不住脱口而出:“这种下三烂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但眼下敌强我弱,请暂且忍耐。”她面不改色地应答。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休墨的名声丢尽了,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酌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狼干鄙薄地低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辩驳道:“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当马贼侵扰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北狄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你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风,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所为吗?” “那也不能就此证明是北狄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马贼所做的一切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将军就不曾怀疑过?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证据不便断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招,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地归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北狄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活动的地点?” “以你之见呢?”她不答反问。 “还是算了,那伙人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性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北狄人如出一辙,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看他的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给了他。” “你倒探得仔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那个年轻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肯定是北狄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强的阵容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休墨简直被搅得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 “哪里是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闻言错愕,“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探查了一番。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物,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塞外诸国,商客云集多是为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沙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却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蹶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休墨万无幸存之理。” “北狄与沙勒何时达成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地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次事件都与沙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休墨。” “以沙勒参与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能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若非我们上门献策鼓动,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也有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北狄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竟敢招惹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北狄。 谨慎地绕过双方大营,避过哨兵,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晴朗。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到不详,不停地喷鼻,浮躁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胆寒,他凝望了一阵,不由神色剧变。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打马狂奔,骏马四蹄腾空,拼尽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灾难来临前闯进一处被遗弃的废墟。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尘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洲,房屋还算坚固,一半埋在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大喘着粗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嘶吼起来,卷起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残垣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两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地等沙暴过去。 风一直刮,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干粮,两人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渐渐停息,天空湛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马死了一匹,又用掉了储备的水,不得不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只剩一匹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近在咫尺,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地挺直身子,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突然开口道:“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驱马行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路旁……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活人——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村民遇袭时的仓皇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着无情的屠杀。殊影牵马,迦夜随后,默默走在遍地狼藉中,脚下踢到了一面战旗,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北狄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地被战事牵累。休墨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是他们的罪,无法回避的罪愆赤裸裸地呈现,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呼呼喷鼻。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志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地对他们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地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这类丧失神志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恢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他的心一紧,剧烈地跳起来,待要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手举起来,蒙住了孩子的眼睛。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清亮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流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蔓蜿蜒,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 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渐渐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闭,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地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束手呆立。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地看着三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北狄骑兵的盔甲锃亮,日影中不容错辨,殊影悄悄握住剑柄。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地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藉的村庄。视线仍在跟随,两个人下马走近孩子,殊影在远处望着,松了口气。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会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纸上筹划,精密计量,以致鲜活的人命被夺走,平静的村落被毁。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权力,让无辜者鲜血横流,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日夜兼程地踏入北狄,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北狄的魔教暗探,交代了策动细节,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休墨破格出击又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宫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北狄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北狄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预谋,人们忘了王子过去的功勋,私下议论他让亲舅私通休墨,蓄谋夺嗣,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和。 数日之间,继位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轻抿着茶,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地指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国王重责王子的期待。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位。”他并不愉快地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目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逃亡中原,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总是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所谓的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事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也是真,然而这些真事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地模糊,足以毁掉一个即将继承王位的人。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下,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厌倦,轻声道:“明日我们谒见北狄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其被杀的损失自然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北狄的首选。 友好的大门,再度打开,只是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伴在北狄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小王子不过八岁,懵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可供教王将强大的北狄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得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内侍走出,稍后即可回转渊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些。 廊前几人步履匆匆,忽然在看见迦夜的一瞬定住。 “你……”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地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男子喃喃地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原来……如此……” 殊影心头剧震,谁会想到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迦夜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地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地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北狄,想来一路辛苦。”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这辛苦只为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北狄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忙退开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十六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地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停了许久,迦夜语速极慢地回道:“那是村里唯一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因怒而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那孩子是北狄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欲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含威胁,冷冷地看着他。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只留下众人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也知道靠一个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开口道,“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带回渊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子?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偶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深深地叹息,不知到底算不算运气,竟然三度遇上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你无关。” “说得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那是因她之前所做的林林总总而生的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一下吧,明日回教。” “北狄王的宴请安排及重臣会面怎么办?”他似乎并不意外。 “推了。”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附和道:“肯定会安排杀手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较为稳妥,不出十日,北狄王自会夺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再拖延。”迦夜垂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渊山。” “太冒险了。” “势在必行。” “为何?”迦夜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这次的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仍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去为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死间落入教王手中一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射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四壁是坚硬的巨石砌成,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旺,插着几根粗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殊影眨了眨眼,本来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额角抽痛,连带身子也沉重无比。他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扎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响声。 他大口喘息,努力回忆着种种细节,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北狄国主的侧妃,忽然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安静的花厅。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待腾身欲起已来不及,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口,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削金石……”连连斩了几剑,徒劳无功,迦夜恨恨地低咒:“好一个可恶的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赤术已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咯咯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话来,“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地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糠筛,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已瘫软地上。 第9章 :入彀 百余年前的北狄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执掌兵权且膂力过人。国主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秘密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待其回朝后将之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多年因空置无用,传闻此室已被废弃拆解,谁也想不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此等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无伦次地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寂静的室内,只闻内侍的抽泣。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道:“赤术,我知道你在听,你想报复尽管来,要杀要剐我都接着。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别让我小瞧了你们北狄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静得可怕。没过多久,咝咝的声音如无形的溪流延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待超出龟息法的极限,两人眼神渐渐涣散起来,然后便是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过来了,先确定了自己的处境: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气血不畅,素白的脸变得嫣红了,乍看倒像是小女儿的羞态,其实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他脸上竟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拨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感觉可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有些沙哑,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语气忽而一转,透出几分阴鸷。 “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赤术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地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卫渠一役荣升四使之列,数年来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几,赤术委实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心里疑惑却没再言语。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吼道:“当年你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也有今天?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阁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卫渠,却……”男人狠狠地咬住了牙,殿前的一幕有如噩梦,无日或忘。 “难得请到尊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地探问,“把你的头呈给教主?出师未捷身先死,贵教教王想必也会稍感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开始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你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吗?” “恕我愚昧。”赤术看似很有耐心,“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路可言?” 她低低地喘了几口气,继续引导他,“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沙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真相,洗脱冤屈,北狄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以致气息不稳,时而夹杂着轻喘,但惊心动魄的王权更替被她说得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有了些憷意。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为解气,尽管重重鞭笞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北狄,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绝杀敕令。” “好心计,好辞令。”赤术颔首赞赏,颇有讶色,“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见地,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以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北狄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倘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可惜。”挑起秀小的下颌,赤术观察她的脸,粗糙的指肚轻轻划过粉颊,停在柔嫩的唇边。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怒意,“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赤术倒未发怒,反而认同地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留你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你点惩罚。”赤术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里仍泛着清光,寒意凛人。伸指一弹,清亮的剑音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个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地自额际划过。 “能让殿下消气,刻个记号又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怕?如此姣好的容颜就这么毁了,甚是可惜。”他这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竟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也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令,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篆刻,殿下若要惩处,我应首当其冲,也甘愿承受,请勿对一介女流动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已近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赤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狠狠落足踩住他的右手腕,几乎听见骨头的裂响,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脸色苍白,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为,我该怎么赏你?”话音未落,剑尖丁零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他的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呛咳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了,他是我的影卫,凡事听命于我,不过傀儡而已,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吗?”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家伙倒是挺爱惜,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又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见殊影无力阻拦,倒是微微放下了心,道:“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只要能平息殿下的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是如此。”赤术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地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北狄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唯求速死。”他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放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另作考虑。” 那一阕歌让他迷失了心神,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地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久久难忘。 “迦夜只会杀人,殿下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赤术挑起眉,字字如雷。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觉得累,干脆垂下眼,不再言语。 赤术的怒火被激起,再不留情,一鞭接一鞭地抽下来。十余鞭之后,白衣被抽得烂碎,渐渐浸出鲜血。迦夜一声不吭,他便抽得更凶。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制地轻颤,痛得冷汗滚湿了衣襟。 “……殿下……”趁着鞭打的间隙,她出言轻唤。 赤术停下手,冷酷无情地道:“求饶了?” 迦夜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铁索勒得太紧……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断气了。” 静窒了半晌,赤术忽然笑起来,“好,如你所愿。” “殿下!”沙瓦那不甚赞同,“此女狡诈阴毒,莫要中了诡计。” “你不是说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吊起来稳妥。” 赤术一摆手,“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她下来。” 铁链叮当作响,机关转动,她被缓缓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她腰臂的铁索。尽管痛楚依旧,呼吸倒是慢慢顺畅起来,她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赤术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辣,为虎作伥,以你的才智做一国夫人又有何难?!” “阴险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咝咝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殿下你……” “我又如何?” “与沙勒合谋骗休墨国民遍植石榴,人为制造灾患;遣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魔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休墨而为王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沙瓦那怒喝,提起她的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脆响过后,半边脸颊瞬时麻木,雪白的肌肤浮出深红的指印,脸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迦夜舔了舔流血的嘴角,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我杀人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人却是因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难道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杀的人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得好。”赤术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待你能从沙瓦那手中撑过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赤术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她是你的了。”微一迟疑,又附在耳畔低语,“留下她的命,我还有用。” “多谢殿下。”沙瓦那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赤术扫了一眼地上的迦夜,转身出室,并无报复的快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分神思索,连密室门都忘了关。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室内静得可怕,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脸,俯瞰着这个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小小身子。 “你还有什么话说?” 迦夜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使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沙瓦那啧啧道,又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伺候她。” 几名侍卫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的邪恶。 “我们倒是想,端看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沙瓦那无耻地调侃。 “脸蛋好就行,还没玩过这么标致的妞。”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地打量,仿佛地上的人已全然赤裸。 “这可是渊山上的雪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转瞬又被色欲占满。 “殿下难道还会让她活着出去吗?”众人哄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撕扯迦夜的衣服。 沙瓦那抱臂冷眼旁观,“等等,她身上可都是血。你们不嫌脏?” “大人的意思……”听出话中别有深意,一个侍卫止住了猴急的同伴。 “雪使一身是血,何不弄桶盐水先给她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又得去半条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阴鸷地开口道:“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事。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紧紧蜷伏在地面,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她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痉挛,大口大口吸气,待痛到极处却没有了半点声响,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上,小脸惨白如霜。 沙瓦那一脚踩住她,残忍而快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迦夜只作未闻,沙瓦那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她像虾米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周围的侍卫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没命了。” 沙瓦那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她嘴角沁出血丝,笑笑,“现在轮到列位享用了,务必尽兴才好。”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裂的声音,几双黝黑的手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她吃力地蠕动,徒劳地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雪白的胴体迅速裸露,单薄的肩,柔软的腰,微微隆起的胸,幼细而纤长的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刺激了禽兽的欲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在柔滑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咬痕,肆意蹂躏着光裸的身体,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迦夜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虽然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沙瓦那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一幕。 粗壮的男子围拢着一个瘦小的身子,有人从背后揉弄,有人伏在胸前,还有人拨开双腿试图进一步侵犯,小小的密室里充斥着粗喘之声。自眼睁睁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中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欲夺人而噬,却碍于穴道受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沙瓦那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正得意着,却看原本充满恨意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沙瓦那回过头,粗喘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女孩费力地拨开肮脏的手,推开伏在胸前的头颅,那些色欲熏心的侍卫无声无息地软倒。她艰难地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地剁下去,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溅。 赤裸的人,纤小的手,用尽了力气砍下去,侍卫们恐惧至极,如砧板上的肉,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自己的身体。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体上涌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沙瓦那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手脚已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落,悄无声息。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女孩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鬼,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她扯下布幔裹住身体,吃力地爬近墙角受制的人,拔下穿过手掌钉在地上的短剑,又取下头上的发簪,看似普通的发簪竟是中空的,她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少年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从沙瓦那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少年。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彻底的绝望袭上沙瓦那的脸。 清丽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沙瓦那此生最后听见的审判,一剑劈过,干脆利落。 头颅滚落到地上,迦夜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跪倒。不等触地,就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转瞬奔出了一地血腥的密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只知仍身处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怀里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温度也越来越低,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迦夜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 依着她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深潭。他在潭边停下,迦夜蓦然挣下来,蹒跚着走近水边。 “迦夜!” “闪开!” 她厉声呵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推来他拦阻的手臂,吼道:“你给我滚远点儿!” 他怔住了,见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瘦弱的身子,累累伤口再度渗出鲜血,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地清洗,一遍又一遍。明亮的月夜,莹白如玉的身体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媚而诡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他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她上岸。 “滚开!”她用力挣扎,他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潭水,疯狂地撕扯中,她使尽力气扇过一掌,“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脸上,他本可以躲开,却生生受了一记,仍紧紧抱住怀里瘦小的身子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钝钝地割。 迦夜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咬啮而致的淤紫。他轻轻地给她上药,昏迷中她才会呻吟出声,唇已被她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间的密宅,她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除了上药,他全然无能,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险境,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床边的人静静凝望着沉睡的迦夜,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地颤抖,难以遏制心底无尽的耻辱和刻骨的心疼。 迦夜的额头很烫。 被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来,像被噩梦魇住,昏沉中身子仍在翻动。他不停地更换冰冷的布巾敷在她的额上,双手轻轻压住她的手脚免她自伤。 她低低地呻吟,口齿不清地呢喃,痛到极点。漫长的昏迷中,偶尔她会睁开眼,看着他替她一点点拭汗,看似醒过来,蒙的目光却又不似清醒的样子,迷茫地看着他,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确定了是梦中的人,她变得格外温驯,软软依进他怀里,婴儿般抓着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黑黑的眸子湿润氤氲,像是随时会哭出来,是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醒来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影暗淡,一切温暖而舒适,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塞外特有的花纹。案上的一盆热水冒着白雾温着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净布,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光下恍如莹玉。 迦夜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背抵着坚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双手揽在腰上压住自己的细臂,小心地躲过了伤口。 他正在沉睡,俊美的脸上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深邃的眼紧闭,再度睁开的时候,又是坚冷如石,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他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而晦涩,这是她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她愿见的结果。必须要快些行动了,不然他……再也回不去,他和她不同,他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但……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因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只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后,她默默盘算许久,“三天内我们启程回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的固执为何。 “骑马也无碍,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极可能遭遇拦堵追杀。”躲在这里的几天里,赤术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盘查过数次。 她细细地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 “无妨,恢复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地笑了笑,“再说,不是还有你呢。” 他沉默不语,既担心无法护她周全,又牵挂她的伤势,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长途跋涉绝非理智之举。 “你确定?”他明白,却没有再坚持。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走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她强行牵出,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 “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他一言不发。 她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在他的伤口上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随口道:“用不着自责。”她垂着头,只见浓密的睫毛如扇影,“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赤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打。再说我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那一巴掌是我迁怒于你,……对不起。” 淡漠的话到这里,他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个……”这个有着稚弱身子的女孩,却要回护他。 “别被我的身子迷惑了。”她了然轻笑,微微一叹,“我已经十七岁,早已成年。”阅尽沧桑,看淡生死,她早已不是个孩童。 “魔教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女人也不会受人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放下他的手,冷冷地吩咐:“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教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不是轻松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了一声,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隐痛。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冒充,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如何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果然有进步。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镇定地道。 真是精密的安排,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想来无碍。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而刺目。静静地望着阵列如山的骑兵,少年翻腕拔剑,似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由侧方攻击的,被她用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已应付不过来,她的剑又太短,并不适宜马战,只能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内。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瞬间夺过又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藉。 几番混战,动作已牵动了肋伤,有几次她险些没躲过突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蝇聚集。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顺势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她的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撒蹄急奔,仿佛也知道此刻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她手心紧握,咬牙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在森森众骑中腾挪。 周围实在围得太密,马片刻便被困在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地乱奔,马背上的骑士都被甩了下去,阵列大乱,踩踏无数。待他腾出空来,只见马的眼中流出汩汩鲜血,被齐刷刷地打瞎了眼,狂躁地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闪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隐痛泛上来不可自抑,目光模糊起来,耳际只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说话,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马车中,温软的丝绵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腰上被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小伤口均被细心地上过药。车中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旁边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轻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探进来的脸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裹扎一下,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把水递到唇边,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回到渊山了。”他温言安慰。 “你伤得重不重?”一袭黑衣下她一时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了。”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北狄国土,应该安全了。” “赤术恐怕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轻言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铁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压力,依然杀不了两人,其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时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再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地怔住,瞠目以对。落井下石、赶尽杀绝向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此后怕是难在北狄立足。 感觉到了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本想寻机亲手杀了他,如此算是便宜他了。” 看着他眉间的恨意,她默然无语。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真是……不习惯。 他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这意外的一幕微微骚动,不敢置信地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势抱回。小小的身体偎在他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首次在侍从前显得羸弱不堪,她有点不自在,直到落在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地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低嘱,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不曾有暇处理伤口,已有些支撑不住,他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地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地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 他猛地松下防备,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说着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 好容易脱下衣服,九微又啧啧摇头,“伤成这样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殊影默不作声地任其清洗伤口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着,嘴也没闲着。 “怎么回事,这回迦夜失策了?她也受了伤?” “嗯。” “听说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得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 九微叹气,拿他没辙,复又庆幸道:“幸亏你还有点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伤口剧痛分了心,一时没听懂。 “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简直想凿他,“差两天就发作了,你再不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服用的赤丸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含下,怔怔出神,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把服解药的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不计危险地硬闯,日夜兼程地驱驰,是为了……他? “……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明白你的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迦夜也无计可施。”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解药,除掉这个麻烦,一劳永逸。”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碰上了什么人物?” 第10章 :夜宴 他叹了口气,简要地说明了事情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招,好个迦夜,缜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托天之幸? 他不觉得,若不是坚定的隐忍,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秘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不想动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照上窗棂,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起身洗漱,刚收拾停当,门外传来声响。 “进来。” 探身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猜也差不多了。”一少年当先走入,身后数人鱼贯而入——赤雕、玄鸢、银鹄、碧隼、墨鹞、蓝鸮,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亲手锻造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他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利落地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她只是一个有距离的首领,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殊影接触频频,私下里要随意得多。 “您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要沉稳一些。 他点点头,问道:“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负责探查,消息最为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死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北狄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的禀报,大怒,下令将雅丽丝剁为肉糜,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不由得皱眉。 “今日一早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非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赞赏。”碧隼笑道,“估计赏赐也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例行封赏。”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要是我们跟去就好了,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色冷得吓人。” “她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回来?” “这个……” 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转移。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得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 “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的样子有点奇怪?”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与人如此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于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哧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无语。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如迦夜那样高深莫测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细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一见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访,还望见谅。” “多谢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相当意外,仅那一次踏足媚园,后来再未会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让他有些诧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开口道:“我们待得够久了,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您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地应和,慢吞吞地一个接一个磨蹭着退出去,但可以确定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他打的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倒茶待客总不会错,他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柔嫩的玉手抚在掌上,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倒上两杯清茶,又拿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不必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应,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他碍于客套不便强行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他开口便收回了手。 “公子可觉得好些?” 疲惫之感确实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好多了。” 烟容轻浅一笑,秀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暗暗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容下拜,笑意盈盈地离去。 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眉目清冷,雪衣素颜,容貌尚稚,却已能慑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拂动,恍如谪仙。转瞬行至眼前,少女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看过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烟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躬身行礼道:“烟容见过雪使。”只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为何却有种威迫感,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注视着远去的丽影,迦夜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银鹄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这可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而出:“老大惨了。” 没有任何六人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极少走出房间,多数时候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也毫无异样。六人高涨的好奇心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殊影却开始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足不出户实在奇怪,去看她又无甚特别,只是一本一本地翻书,大堆的书散落案几床榻,随意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偶尔深夜时会在花径旁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回房,留下一地落花。 谁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唯一不同往常的是,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第一次听说时,他以为是误传,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他们密谈了很久,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地附在迦夜耳畔,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和赤裸裸的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他的呼吸拂动,却没有他预想中的闪避,面无表情。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攥紧的手,谁都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殊影还未道出心底话,看见千冥意味深长地笑笑,心情极佳,扬长而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迦夜一寸寸展开手掌,默然垂睫,凝视掌心。每次有要事筹划,她总是这样,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屏退了下属,他低声问。 “看他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回答。 “他不是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要付出什么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态会让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但是别无选择。”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想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千冥一直耿耿于怀、垂涎日久的,只有她。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几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算是吧。”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美,“我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地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赌注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能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她不肯吐露半分,冷漠地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完成的任务。这样一来,一年有大半时间殊影都要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他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对迦夜一改昔时的针对贬抑,在教王决策时每每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却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正渐渐转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私下有传言说,她已成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所虏,迥异于常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是为了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殊影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见的现实,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众看待他的眼光却已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给他,每次回山复命之后,不过数日又有任务落下,全无空余。两人当面时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任务之外的任何事,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因他的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地去媚园的清嘉阁,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好像全不在意。这个女子,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甚至连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天都没出来。” “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一旁的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赶上了女人的那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六人的七嘴八舌,他开口询问:“今天有什么异常的事吗?”迦夜从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也不禁纳闷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犹豫着,还是开口道:“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赏赐?” “不知道,装在一个檀木箱子里。”碧隼说着,随手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六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在门外迟疑了半晌,敲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顿时明白了赤雕头上的青痕从何而来——以迦夜的手法,猝不及防之下,受点伤不足为奇。 靠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玉器珍玩碎了不少,一地狼藉,如被洗劫。迦夜就坐在一堆狼藉中抱膝发呆。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她无力地回应,“什么事?” 屋内的凌乱比他所预料的更严重,他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的木匣。 “教王赐的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一脚踢翻了木匣。 整套绿宝石首饰跟着一袭精致的女服滚落出来,在灰暗的屋里熠熠生辉。上好的冰蚕丝丝滑而柔软,绿宝石剔透晶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链……件件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面无表情,黑眸中隐隐有种狠狠的绝望。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教王例来所赐均是随意的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细致齐全,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撩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间冷色依然。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比她们所得的更要优厚。”黑眸映着幽冷的碧光,仿佛正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她二人当年不过是小小七杀,我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咔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只顾喃喃自语,低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即便身子毁成这样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拦着赤术?让他毁了这张脸多好,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利刃自颊上掠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召幸憎恨难休,烦躁失控。他定定地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迦夜恨恨地,紧咬着牙,像是诅咒,“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再起这个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机会远走,却为何要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的是粗重的喘息。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的轻响交织,一双赤裸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地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男子利落地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味中。许久,她慵懒地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地垂落,媚眼流转,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兴致很高。”男子半坐起来,轻浮地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是。”她懒懒地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浓眉一挑,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终于连声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捺住惊讶,问:“我只听说教王赏了她东西,还有这事?” “那个老不死的就喜欢玩这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里可随意尽兴的玩物,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没兴趣。”男子垂下眼,双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娇笑,对这暗里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对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大概是有点猜忌吧。”玉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结实的胸肌,“这一年迦夜很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怪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柔媚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稳居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俯身大笑,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却视而不见,仿若随意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地讥讽,“愚蠢!” “怎么说?” “你们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小看了迦夜。” 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浑身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继续道:“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中了。”说完冷哼一声,艳丽的面容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上什么好处,只怕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了。”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已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却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吗?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正因为得不到,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地在雪肌上咬了两口,“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由着他抚弄,带着看戏的轻谩,“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地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万一迦夜失势,你把他弄过来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我手下如何,必让你妥帖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我才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地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九微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无恼意。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倒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迦夜究竟会如何应付。 渊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数里,宛如天上的星辰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绚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叮当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地按级别落座,偌大的厅堂竟无一人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随着轻妙的乐声飞旋,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矍铄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地俯视众人,宛若神。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神经略为松弛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脸色阴沉晦暗,只是不停地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纵然对方视若无睹也丝毫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地啜饮,白莹莹的玉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的一举一动,唇抿得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情不错,与四使笑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没有开过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此时不知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教王含着淡笑,随意道:“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薄了?” “回教王,迦夜怎敢?”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愧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闻言,舒开长眉,“既是赏赐与你,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如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上桌角,叮当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浑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这一方最高的阶上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小身子。 “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又吐出,“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了。 冰冷的眸子泛着寒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状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匐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异常清晰。 “迦夜出身寒微,能有如今所成全凭教王栽培,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右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习,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俱裂而亡。迦夜自惭,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迦夜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鉴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心。”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里潜藏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象,唯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父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此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得解脱。此蛊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交出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教王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教王微一颔首,近侍便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既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无须再辞。”教王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瞬间冰凉,她缓缓地抬起头。 不远处,少年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有一点点放松。 第11章 :绝路 “你练的真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不久前的凌乱像从未出现过。迦夜燃起了香炉,袅袅的烟雾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真假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不重要,若以后没什么异常,他就不会再提。” 他看向她的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战马身上烙的印章。”她了然地自嘲。 宴会上的一番推辞,使得她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她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散落下来,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更好,又多了一个理由搪塞千冥。” 片刻之后,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歌声响起,像是一首童谣。简单优美,一遍一遍重复,曲调忽高忽低,如孩子般的清音。 他靠着门扉默默地听,忽然间胸间酸涩难当。 夜宴的波澜悄然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迦夜却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异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年一度的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贡品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儿还会有工夫理会那些流言飞语。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地叹服,对身边的少年说道,“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拒绝的理由,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有动她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教王能换得更多。现在教王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暗地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她比我想的更骄傲。”九微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像是自言自语,“她到底在谋算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制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争权夺利,总得有个缘由吧。” 九微又开始半真半假地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做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结成同盟,一定会大做文章,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找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些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确实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就是个残忍犀利,毫不留情地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冷血地利用他铲除异己,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之座,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所做的一切,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她简直像个圣人。对下属休言打骂,大声呵斥都从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地剖析原委,依教规发落,从不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 她只需手腕稍稍柔和,足可让人心悦诚服地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样的脑筋。不是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可谓谙熟,却从不曾示好笼络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 “她对我和六翼很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某一处,极慢地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她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他诧异地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任何消息?”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不是我,是迦夜。”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和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 “我真好奇什么人能让她在意,该不是死人吧?”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反驳,却越想越觉得或许真是如此。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连自己的近侍都隔绝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志不清,但她放纵自己坦露出的脆弱,若对方是活人还真难以想象。 “也许你说得对。”他不得不承认。 “殊影。”斟酌再三,九微还是开口相劝,“别对她动心。我知道你对她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况且她又对教王撒谎说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异常,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明知她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起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叹道:“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笫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现在只希望能活着回中原。” 殊影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连日的疲倦让眼角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善若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刺杀通常由九微麾下的弑杀营完成。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是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重,“你心底也要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说。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着看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此时离教恐生意外。” 只怕教王早算计好了,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得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这次也算借机给我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交代此行的要害环节。 “善若国主性阴鸷,擅权谋,城府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算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接口道。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善若国主的近侍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塞外诸国,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要什么东西但说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道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殊影小心探明了善若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遁入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完成了。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善若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地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善若王一并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是阻碍。不知怎的,泪流满面的娇颜像是忽然刺痛了他的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国师奔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被惊动的大批侍卫。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逃得快,只怕已被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密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的她,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地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然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木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至少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倒不如逃走,虽然赤丸在身,至少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句句入耳,他不自觉地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浮现在眼前,心中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利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地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一人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涩涩地闭上了眼。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听他汇报此行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听完一切,她淡漠地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许久的寂静之后,她问:“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为什么还要回来?” 什么下场?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运气好或许能留条命,终身为奴;运气不好会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被抛尸野外。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尊者的享乐一般,超乎常人所想。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般的灰暗。 “我的命是你的。” 看不见迦夜神色如何,只听得她冷冷地吩咐:“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转为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靠在石壁上。一只硕大的老鼠啃着腐烂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的血渍上忙忙碌碌地爬过。 耳中不时传来被拷打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也看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死前的绝望时光。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已全然认命。 “殊影。”熟悉的脸庞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轻答:“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只听一声落地的闷响,一匣上好的伤药被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其实彼此心里都晓得开脱有多无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有心思担心她?”九微登时气结,真想狠狠地揍他,怒道,“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 “是我罪有应得。”他神色惨淡地苦笑,“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手。”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地低咒,“别说求情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不再言语,沉默地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挫其锋芒,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点就成功了,就因为善若国的公主?”九微不解,“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公主……”喉头有点涩涩的,他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长得有点像与我定亲的女子。”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那个江南女子?”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无奈地叹道:“唉……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善若国主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还未至绝境,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况且善若国师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道:“你放心,我会相机行事,你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只余尾音,“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十天并不长,对殊影来说却像是十年。 六翼暗里来看过他,捎来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他是在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说,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处理案卷情报,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他似乎私下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殊影的性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她像是全然撇清,漠不关心。九微失望之极。 他听了这些,只是沉默。跟随她这么些年,也懂了一些。九微关心情切,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会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是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掌控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只要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所在。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挺立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他却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仍是满满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门外传来狱卒的脚步声,沉重的牢门豁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责在影卫,主张用重刑以正教威;紫夙不阴不阳地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对影卫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削其权以惩其过;九微建言由弑杀营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之波。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道:“为何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应答:“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乌昌,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倒像是自知有愧,心虚地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刑律一类教务何须亲至,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教王漫不经心地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角一撩。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地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殊影讶然,他跪在阶下,深深低下的眼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本以为已成定局,早已淡然,可心还是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和蔼地垂下眼,问道。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乌昌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她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规。”她似是无关痛痒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质问道:“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随身影卫栽培不易,迦夜不觉可惜?” “迦夜虽觉可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善若国警戒异常,弑杀营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营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心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无碍弑杀营的精英锋锐执行任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自己的手下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将话锋挑转。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大谬不然。” “月使说的是,不然雪使怎么急急赶去乌昌,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出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善若王之重任,教王自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不禁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开口,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惭无德无能,致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问,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谢罪。” 玉座上的王者扬了扬眉,“你要如何谢罪?”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处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如何能服属下之心?” 清音一顿,她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此去乌昌,离善若国不远,办完事务可顺手易行。迦夜若取了国主性命,既免了弑杀营受殊影牵累,又可堵悠悠众口,将刺杀失利的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语声如泠泠玉石娓娓而陈,这下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一副不可思议之状。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仿佛停滞了,玉座上的王者眯起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你也失手,又当如何?”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地垂首,“万一侥幸成功,日前的失利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戒,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 教王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你既有此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况且你所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为善若国的小公主,素来备受宠爱,率性娇纵。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地轻哄。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的。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愈加泛滥无际。 她想起来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一时竟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却那样可怕。 为什么他没有刺下去?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每次心中有这样的猜测,总不自觉地红了脸,第一次看见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莫名泛起的情愫在心间萦绕不去,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地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萦。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时常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他的消息,又担心他被擒。 渊山魔头的手下,父王衔恨已久。假如真的捉到断不会轻饶,即使是溺爱如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只跟他两个人静静对望。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愈加俏丽动人。一旁伺候梳妆的侍女正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长发上比画,悉心使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犹不忘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渊山上的优昙花也要逊色呢!到底是善若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您倾倒。” 今日的晚宴,是善若立国百年之庆。善若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魔教的袭杀,塞外各国皆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善若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 华丽的紫衣辉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和风拂过娇花,明眸秋波,天真妩媚,连善若王都呆了。 莎琳抿唇而笑,轻巧地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他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莎琳长大了,美得让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又道,“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取笑呢,谁都知道姐姐才是塞外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沙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变得滚烫,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女儿微避地转头,善若王托起俏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撒娇地笑,引得善若王也笑起来,伸手替她扶正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饮。此次所到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善若王的文治武功,极口称颂公主的娇美出众,令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地坐在父亲身侧,轻含微笑。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却一个也到不了心头。宴会长得让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了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地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春雨润物,如蚕食桑叶,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厅堂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极尽淋漓挥洒。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昂扬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致,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持槌相和,一色短打,英爽利落。 鼓声在一片屏气凝神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槌,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要从胸腔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看来所有人都被这鼓声吸引。 善若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这是哪里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昌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内廷献艺。”侍长抑不住得意之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装啜酒,嘴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善若王唇角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涎色,“果真如此?传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之故,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银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獠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赏!” “多谢国主厚赐。”众人齐齐伏下头叩谢。 “你们是乌昌人?” 善若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昌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昌语回答。 问答数句之后,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善若王又问起来,颇感兴趣。 “回国主,传艺的师父说鼓艺乃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能击出如此鼓声的人是什么模样。” 童子踌躇了片刻,伸出手摘下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色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诱惑心神。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偌大的宴会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地扯着纱巾一角。 什么善若国第一美人,都是虚伪的奉承!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每个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与内廷侍长低声耳语了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将数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那么美吗?”莎琳不悦地嘟起嘴。 “怎及得上善若最尊贵的公主呢!”侍女含笑卸下公主颈间的珠链。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她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妖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侍女失笑,用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善若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第12章 :心澜 善若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尽管保养得法,冗长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那个女孩,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现于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可保安全。” 善若王无声地笑了笑,挥挥手,侍者都退了下去。 移步走入寝殿内室,奢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浓的情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暧昧地呓语着,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别发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密闭的牢门在锁链声中打开,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善若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没事了!” 成功了?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和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刺杀成功了。” 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没事了。”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岂是一个谢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地摆手,“少废话,看你这狼狈样,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待够,我还当紫夙打点得不错呢。” 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已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一定是九微托嘱紫夙之故。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他不怀好意地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跟你说什么了?”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些?”九微压根儿不信,笑得极暧昧。 看着对方的诡异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地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磨蹭许久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了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棉纱,他心中一紧。 “雪使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敛容垂首道。 “她可在房中?” “雪使方才在沐浴,此刻大概已卧床休息了。”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看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摇曳,明灭不定。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小小的身子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取过了托盘,雪白的臂上印着鲜红的守宫砂,更令人震惊的却是满身青紫,咬痕、掐痕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他一瞬间明白了,却不敢,也不愿相信。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地冲过锦屏闯入了水雾氤氲的室内,本能地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费力地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雾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以胸前最为惊心。 听见脚步声,她猝然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锤,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心中满是怔忡,却不敢言语。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他神志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黑发犹在滴水,零落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下去休息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如何刺杀成功?”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抚弄着长发,脸白得近乎透明,“是色杀。善若王性疑难测,唯好幼女。” “你……从来不用色杀的。” “总有第一次。”她面无表情地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膛,他无法再开口,只是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地照办,一丝丝香气晕散开来,又抬手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听着脚步声渐去,她小心地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杀了善若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接下来仍不能有丝毫懈怠,积压的事务太多,休息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蒙中,有人接近床边,挨得越来越近……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察觉,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还是放松了警戒,她的头忽然变得昏昏然,一寸寸地挪开了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回来做什么?”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了。” “背上的伤自己不易包扎,我给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地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地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小心地为她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肯定要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弱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善若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分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弛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闭武功,他无法想象有多艰险。 “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志。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幼嫩的肌肤上,触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地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地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气质,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了。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拨弄着人的际遇,弹指间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压为伏首驱策的影奴。冷酷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对他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被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邃的眼眸映着光,刹那间两人都迷失了。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地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上,接过茶杯,一不留神喝得急了,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她的背,平抑急促的气息。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溢满温柔。 她不自觉地点头。 “可还要再睡会儿?”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却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儿拿给你看,亟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为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曾这般主动决定一切。不等她说话,他取过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舒适地侧卧,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让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事务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笔迹实在不堪入目,她自嘲地笑笑。 “你只是练得少。”他没有笑。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的好字了。”她调侃着,感觉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地继续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地垂下手中的笺纸,“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善若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甚至胜过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俊颜不自在地撇开,却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地提醒道:“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问:“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酌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预想,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险恶的境地,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的一贯风格。 望着淡漠的素颜,他的脸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到底什么原因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却紧握大权,并非阴暗嗜杀的人却不离杀戮征掠,并非冷漠无情的人却心如铁石,他确实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有某种莫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到底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想要的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失无踪,冷定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细致的指尖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她继续道,“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他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地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黑瞳睁得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却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两人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地喘息,像是险些窒息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一直没呼吸?” 他差点儿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对世情人心了如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此刻软软依在枕上,胸膛急促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威严。 “你……你……”她口结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斥责,脸却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地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执掌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塞外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划,抛却了一切顾虑,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地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只为她。 他执掌了一应对外事务,她腾出手巩固自己的地位,以更隐蔽的方式逐步扩张权力,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扶助有加。 他再不去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都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虽心下歉疚,他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唯一能拨动心弦的,唯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眼看着她受辱,她又因他而再次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堪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意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内心的渴望,占满了他的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日月星辰般遥远,天涯相隔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然彻底陷落。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又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不曾察觉,径自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她并不意外,放松地倚入他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卫渠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只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绝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详细致,灭门确实是最干脆的,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得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地完成了任务,她找不出半点可挑剔之处。 只是……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地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如此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地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地笑着,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脸沉静冷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挑,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沙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地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眼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卫渠之事,陷北狄之误,无一不有沙勒的影子。早知沙勒王不过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不得不佩服沙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却不知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 “当年沙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遣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沙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常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沙勒,五年后被送入渊山。” 男子默不作声,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默默无闻,本不足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童仆遁逃无踪,月使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想是失主加上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子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沙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个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区区一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不足为怪。”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地接口道:“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此事,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僵冷的空气凝定,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便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但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莞尔,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多虑。” “越说越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她清冷的眼,一线灵光闪过,他不敢置信地试探,“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地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夜,静如死。 整座渊山都在深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旋即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地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膛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离体迸落地面,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丹田。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闻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雪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了。观察了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他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他执住欲抽回的纤手,他以舌尖轻舔,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放开。 全身的衣物均已汗透,他费力地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纤腰,尽可能给她一些温度。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蜷在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觉出曲线,黑暗中发际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她轻扇的长睫,雪白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他的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一度以为解禁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这一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极轻地笑了一声,迦夜疲倦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殊影,你听好,对外我会宣称你去卫渠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把其余四人带上,一路小心行事。十二月前必须赶到敦沙,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会告知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时日。” “什么任务?” “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嘱托,又交代得如此含糊,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事,难以窥见。 “是要杀人?” 她模糊地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她的腰,他没来由地心慌,问,“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沙,你自会明白。”她仍是避而不答。 什么任务需要冒着被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仍问:“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反问:“你可曾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善若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她斩钉截铁地阻断了探问,他的心霎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经信过谁?”他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地挺直,“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淮衣呢?” “你怎么知道淮衣?”她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心中的戒意。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你昏迷时提到过这个名字。”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而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心中有诸多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都刻入心底。 “他也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我希望你的运气比他好。”随着那轻柔的触感,冰凉的手指离开了脸庞。他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他,看天光一点点变亮。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充盈肢体的功力更胜从前,可轻易完成任何一招过去因内力受制而一度迟滞的剑式,远非同日而语。他暗自度量,约莫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那晚之后,迦夜绝口不提淮衣,稍一言及便被打断,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那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邀他相聚,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不提正事。听他说要去敦沙,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托,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地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几番来去也激起了他的意气,喝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难忍,九微的话语已听不真切,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志登时清醒。 他顿了顿,艰涩地吐出很久不曾说出的姓名,“云书,我本姓谢。” “虽我从不曾问及,但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反光亮夺人,“你也从来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却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包容对方的秘密。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箸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竟生生裂开来。 “好曲子!”他脱口而赞。 似是触发了真性情,九微大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吧。” “等我回来再与你畅饮。”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来媚园,我不会去找你吗?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两人相视而笑,九微好不容易正经一会儿,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定过亲。” “好多年前的事了。”记忆被时光消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残宣。 “若你回到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不知是安慰,还是暗示。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算是上等的姿色吧,家里定下的。” “一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气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地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你还真是只喜欢大家闺秀,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都称得上圣女了。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殊影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犹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呃——”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地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倒了一地东西。 九微扶着腰爬起来,龇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要事商谈。” 身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俯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渊山深处的销魂乡无声开场。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地收拾一片杂乱的房间,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地看纤丽佳人收拾残局,九微忽然道:“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半晌才回答:“许是烟容蒲柳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一眼忧郁的佳人,九微懒懒地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未必是容貌的缘故。”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潜在心底的心结,“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为她?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你们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作答,她接着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辞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嘲谑地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碰她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种地位,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看似老到地摇头,“她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让男人不惜代价想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我觉得他更傻了点儿。” 这样也好,否则他日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地挑起烟容的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他不会要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第13章 :自由 卫渠的事进行得极为顺利,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再无敢拂逆教王旨意者。照说自己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更不必带上四翼,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此,他开始猜测敦沙之行到底为何。一路快马,提前数日抵达敦沙,心里一直惦记她的反常举动,始终放心下不。 敦沙是塞外要隘,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百姓。任何能想象到的奢华享受都能在这里遂愿,是边塞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迦夜的交代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俯首,谦卑地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人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沙勒人。 沙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沙勒人转达,若非确认接头方式无误,便要怀疑真伪了。 沙勒人恭敬地垂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边塞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沙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之所。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一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 他喝住正要离开的接应者,那男子微微一愣,随后从容地上前掀开箱盖,不像有诈。 耀眼的宝光霎时盈满密室。 箱内被整整齐齐地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他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情景,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纸上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渊山。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求之不得的解药如今真的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早已按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盯着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让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要赶出来,何必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用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下属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被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未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殊影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如何到手?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自己真带着四人远走,教王怎么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一向滴水不漏,绝不会自掘陷阱,除非…… “雪使如此行事,难道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耳畔的两人正猜议揣度,他却早已心乱如麻——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的不惧教王?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无须畏惧。 为什么要他们必须十二月之前赶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莫不是教中生变,会再生叛乱?迦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真要参与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最得力的精锐?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应对那么艰险的局面,那……还会有谁? 殊影脑中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与九微的密室相谈,被她解开的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沙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疑问瞬时浮出,九微必定知情! 迦夜、千冥、九微……或许还有紫夙——四使联手弑上! 胸间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断。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 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做赌注,到底想要什么? 她说她会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的……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四岁……以后? 眉眼一挑,霎时觉出了异常——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却清楚记得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 碧隼耐不住了,探问道,“难道真的依照雪使的命令离开塞外?”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 银鹄犹豫不决。 教中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象,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异心,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定然搜遍塞外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扣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塞外,不再参与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决定去留。” “只要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不管你们如何隐藏变换,均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出一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沙,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立即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只能听天由命,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该说的都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 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自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活法。 “也不知如今教中怎样了……”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要去中原?” “老大说得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考虑金珠的分量。 “为什么要留下赤雕、玄鸢,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地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若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地反驳,“动动你的脑子,卫渠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刚才的话题。 “分开,还是一起走?”蓝鸮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行程来,“还是一起得好,兄弟们在一起也热闹。” 银鹄此时已经清点了所有的金银珠宝,不禁咋舌,“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自己的家底全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殊影。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地想尽早动身。 “入中原……”碧隼业已神游。 “老大,你觉得去哪里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静下来。 四双眼睛等待回答,他微一迟疑,道:“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之地,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是因为赤丸的蛊毒吗?不是服了解药了吗?”一言激起无比错愕,四人七嘴八舌地问。 “我不要金珠,这箱东西你们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很好。”他做了个手势令四人安静,“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起走?” “留在敦沙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这时候分开。” 劝说良久,他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你们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看出你们的来历,凡事谨慎些。”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不敢再劝,眼睁睁地看他走出客栈。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最是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看来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告知,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个家伙的后知后觉。 “你说得真难听。”银鹄不客气地推他一把,“那叫有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地下了结论。 “是麻烦!”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疾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甘心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是担心和牵挂,竟无一丝狂喜。 七年受制,日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循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奔向危机四起的渊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九微也要他走。他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仍是抑不住焦灼的心,恨不得即日回转。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炙烤着胸膛。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仍是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心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残留着不甘。检视伤处,却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同赤雕死法如出一辙。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愈发瘆人。 远处高楼猝然响起洪亮的钟声,仅仅半声就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祥。 层层叠叠的楼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弑杀营、战奴营倾巢而出,遍地是残肢断臂。正殿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皆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眼神掠出没多远,一场厮杀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放下了一半。 “九微!”眼见九微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珠,身上数处受创,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又回来做什么?”乍见来人,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解药已经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斥骂,“那么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内力袭至,九微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九微紫涨着脸,他倒有些幸灾乐祸。转念想起那个最担心的人,又开口问道:“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地攻击,成功地给对方添了一道血口,这才得空回答,“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对付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渊山的人,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但久战不下,隐约开始显出焦躁。 “联手?”他盯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夙仇,时隔多年,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中已与之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眸中掠过一抹狠辣。 须臾,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靠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里一如既往地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乱盖的。” “你还顶得住吗?”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了。” “怕没那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要杀教王,难度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人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一手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啰唆,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正有此意。”九微坦白道出,“谁知道这次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殊影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冲回来,枉费我们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儿?”其实一早就想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积存不多,那些金银珠宝必然有九微的份儿。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觉得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路上做兄弟了。” 一路尸体越来越多,几乎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厉呼啸,刺得人几欲抬手掩耳。 内殿的场景更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溅污了,甚至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路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两方精锐俱已消亡殆尽,偌大的殿堂仅余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如恶魔。 千冥被教王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内力推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教王放开千冥回身自保。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地击杀眼前的魔头。 最重容貌的紫夙此刻也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地诅咒。 “魔头,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依然挺立,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招式依旧杀意凛凛,眼红如血,视之令人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他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倏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功力看起来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但也显出疲惫之意。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苦撑。 一分神,迦夜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身抓住顺手带入怀中,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消减冲力,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觉出不对,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捏断。 “你……还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因剧痛而显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 明知境地危险,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受伤,又被他揽在怀里,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多话,千冥、紫夙已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偕攻,绝招频出,教王纵是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这样的扑袭,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接连受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反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犹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分心,迦夜无声无息地潜至身后,寒光乍闪,利落地斩下了魔头的左臂,代价是被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转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教王,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赤手截住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殊影抄起掉落在地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一世的魔头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地走向末路。 室内死寂,唯有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便带走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很快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看着,没有人再动手。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不过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教王面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位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不忘快意地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是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的。”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殊影怀里,冷冷地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忽然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沫,“……你们……”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的确是为了野心,可迦夜不是,你从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会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说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卧在殊影怀中的娇弱身子,“如今你该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么?” 连千冥、紫夙也禁不住泛起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你可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混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这是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五岁的孩子不足为虑,竟然敢将它赐给我?”仿佛是从心底迸出的话,苍白的脸上印着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小瞧了我娘,当她不过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也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哑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是你逼我杀了他,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冰冷的眼注视着抽搐的将死之躯,像看一堆破碎的腐肉,“你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吗?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狠心弑上,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却狠如恶咒。 迦夜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与汝偕亡,今日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在狼藉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地盯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的轻响。 他默默看着,上前扶住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发颤。 良久,终于疲倦地合上双眼。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剑尖吞吐着寒芒,寒意森森让人发毛,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仍似是梦境一般恍惚,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自己胸口,他嘱咐道,“刚接好骨头,至少要休养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哑,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弭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只是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牵起嘴角倦倦地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心头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可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迦夜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善若王的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系,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你若未失手,他会在事后向善若国师密告你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教。” “教王要杀我?”他愣了半晌,“是为……” “为我。”她轻轻地闭上眼,“若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营,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挟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迁怒于迦夜处处掣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拉拢千冥。好算计!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可见还是有情分在。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想到,他上次失了手,这次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她极轻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濒临死境,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亲信重用,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若非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他素来谋虑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事后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止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顺口问道:“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爽快地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国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蛇,他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地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我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哪国人?” “她是那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叙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漾起一丝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唱到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哄我,给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不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那时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秘术。” “秘术?”想来十分诡异。 “‘锁魂’之术,能让人忘记一些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地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上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地听,心底却波澜翻涌,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继续说下去,“娘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与秘术有关。幸好他明是赐剑实是试探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抚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有着纤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要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禁不住想触摸上去。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她很疼你。”他的心变得极软,甚至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炫目,美得不可思议。 一笑,花开。 他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恰巧那一瞬伤口被压痛,险些…… 那一笑,真好看。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王病重,由四使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表面的均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三月之后,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须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地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冷冷开口道:“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分之想,唯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待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的面纱,利害的纷争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开口道:“时辰已晚,毋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你该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地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她的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嫉妒,“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只能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他肆意轻侮。半晌,她用力抽回手,冷冷道:“今晚,我会去找你。”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搓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充斥着眼眸,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搓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她手中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地,一动不动。 许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象牙梳细细整理,重又绾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脂盒,吸了几口气都不知从何下手,烦乱地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空寂的房间添了几许生气。 “不要去。”他揽住她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愈现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刻出言支持,多数袖手观望,难免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了教王,我已不在乎其他。”长睫微颤,迦夜的声音清冷,如冰斩雪,“他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忍。” “或者我们离开,不卷入这场是非,可好?”知她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尽管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事成之后才开口要她履行约定。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期待猝然脱口,他一时屏息,“或者放弃权位,我们离开渊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扉,立时见了血,上了霜,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她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出室,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着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一直不曾变过,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了,每一分都如水火相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一定又紧咬着唇;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不屑一顾的疏冷。 那一抹孤绝的冷色,刺得他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弃之而去,找不出任何坚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有人能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黑夜长得没了尽头,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脏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没有着外衣,淋得透湿的中衣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地搭在脸颊,水珠自小巧的脸颊滚落,素颜微寒,喉头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和他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他垂首看着紧搂的细臂,背心渐渐浸湿,觉不出是冷是热。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 “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交代了一下,“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凝视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看似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骨。 迦夜默不作声地取出两个玉坛,细细地擦拭每一根骨骸,一一小心放入。 “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淮衣。”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要滴血验骨,很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整理好了遗骸,她顺服地任他上药包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轻浅一笑,似一朵冰做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满天的繁星闪烁,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地踏出水殿,穿过水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推开门,孤零零站着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懒洋洋地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上好的马,所以……”她有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双臂用力地环住她,“坐稳了。” 低沉的男声响在耳边,抖缰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他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渊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间的星星都失了光辉。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地赞叹。他收紧了双臂,忽然间胸中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长发,难以自制地激动。 “我们,回去。” 第14章 :江南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红娇绿竞芳华的好时节。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往来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织细物,还有爱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估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喃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旖旎春香。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江南,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迦夜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发上滴落的水。 “这里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了。”初到大漠之时,雪峰、落日也曾令他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吗?” “还好。” 她不会懂。离家多年,近乡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牵挂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他的手一顿,她径自说下去,“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耗在一起,尽早分开吧。” “你想去哪儿?”寂静良久,身后的手又开始拭着黑发。 “我?”她拈起一根掉落的发丝,细细在指尖盘绕,“我只是来这里看看风景,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她冷静地回绝,“离开了渊山你已自由,无须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还是轻哼一声,“怕你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布巾换成了牙梳,他徐徐梳着青丝,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吗?想杀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就算你怨恨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你觉得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她接过梳子慢慢地绾起乌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可不会傻到认为你会感激我。”她嘲讽地笑笑,语气淡漠,“不过是互相利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回来?”深邃的眼神像在探测什么。 “你想听什么?”迦夜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王,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千冥的挟制令我恶心,不想应承他,自然只有离开渊山,与你同行……仅仅是顺路而已。” 她的笑冷淡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的。” “听起来真是真无情。”男子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上窗台,环住了她,“原来这七年,你对我不过是利用而已。” “那又怎样,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试图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以弱者的姿态面对他,她用真力震开环着的双臂,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他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中真假。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无所谓地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静了片刻,他走近,按住她的手,眼神奇异,“怕和我一起的时日久了,再也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着挑衅,蕴含着少有的飞扬夺目的神采,紧紧盯着她的眼。她愣了愣,脑中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他。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脸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绝地一手拉起她,语气是从未见过的欢快,“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带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她轻轻探额,想不通那一瞬自己为何失神。 头顶被轻弹了一下,他笑吟吟地望着她,“走路观景,江南的地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调侃的语气让她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离开渊山以后他越来越强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角色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她的掌控,以他为最。这种感觉并不舒服,看来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犹豫,她抬起头观赏街景,听他指点江南风物,享受着与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须臾便被吸引。 时近上巳,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分外艳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迦夜会喜欢这些小玩意,见她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他立刻过去买下,塞在她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里,她一时竟恍惚了。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玩儿?”看她一动不动,他扯了扯纸鸢,“这种蝴蝶鸢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么给你换一个?” 她下意识地攥紧,脱口拒绝道:“不用,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迦夜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手中的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她真的把纸鸢放飞了,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迷幻。 想来是头一遭放纸鸢,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纸鸢在空中盘旋,翻着筋斗。她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极是稚嫩可爱,身边已有些少年公子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他忙走上前,替她扯着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急急攀升,跌跌撞撞地飞上了半空,骨架确实稍软,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紧张地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从未见她为消遣之事这般慌张,他不禁失笑,手中帮她按着,以免她紧张之下太用力,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她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三月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过纤小的手,拥着她退开几步,避过险些缠上的线。 “我上次放得要比这个高。”她闷闷地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放纸鸢是江南习俗,想来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声地引了引线,鲜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渐渐开心起来,欢悦地大叫:“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孩子气的欢呼突然停止,迦夜冷冷地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美丽的黄衣少女柔媚地笑,走上前来安慰道:“好可惜呀小妹妹,风把线吹断了。”言语亲切,眼睛却望着女孩身后的男子,面颊微红。 他垂下眼,只看怀里的人。 那一枚隐蔽的青蜂针,迅捷地打断了线,既瞒不过他,更瞒不了迦夜。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落入河中,随水流去。 黄衣少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又道:“姐姐替你再买一个,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无声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会引起风波。 站在少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舍妹的游戏之举。”青年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此时已拦在黄衣少女身前,“请容在下赔礼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请恕唐突,舍妹只是见两位人品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迦夜忽然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本是意外,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 素来知道迦夜凌厉,却罕见她这般讥讽,若非看到对面的人脸红到脖颈无地自容,险些笑出来。 “你!”少女嗔怨地瞪着她,想不到一介稚女这般厉害。 “小姐真该庆幸有个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转身就走,懒得再说一句。殊影的目光在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随而去。 抛下兄妹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要不要再给你买一个?”默默走了一程,他轻声询问。 迦夜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开口,半讽半戏,“祸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无话可说。 “那两个怕是世家子弟,看来出身不错。”迦夜懒懒地开口,步子慢了些,“你以前也是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魔教。”他自嘲道,“我已受过惩罚。” 怒气渐渐平下来,她淡扫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 “你是如何惹了教王?” “当时年少气盛,看他们折辱一个落败的武林中人,手法过于残忍。”他淡淡地道。时过境迁,看来心中早已不再纠结,也不再回避,“结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庐的少年,有剑试天下的雄心,却遇上了最强的魔头。 “你运气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会撞上修蛇。” “现在知道人外有人了。”他嘴角浅笑,颇有深意,“他们也不过是轻率无知。” “你担心什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讥讽,“怕我去杀了她?我还没那么闲,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与我何干?” 纵横塞外多年,迦夜却并不嗜杀,但说不准会给点教训。不过那两人衣饰鲜亮,谈吐有度,必非寻常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猜得倒也不错,有一刻我还真动了杀意。”她低声轻喃,眉间怅然,“恃宠而骄,纵容无端,真个讨厌,我不过是放个纸鸢,总是这般……”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他的眼中怜惜无限,奇迹般化掉了她眼中的抑郁。 “江南有趣的东西很多,以后带你一一赏玩。”自然地牵起小手,温柔一笑,“饿不饿?尝尝江南菜如何?” 暮色渐浓,街市小摊的上方挑着一盏盏风灯,依旧喧嚷如潮。 “晚上也这么热闹?”她甚觉新奇。楼船画舫的纱灯映在湖面,清风徐来,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所在,加之上巳节将至,所以很热闹。”他带着她在人流中穿行,时而询问可有喜欢的东西,她一直摇头。 “为什么很多人看我们?”在塞外无人敢对她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脚打量自己。 “衣服。”他扫了一眼,道出缘由所在,“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式样。”利落的常服是塞外的款式,在江南却显得格格不入。 不喜欢招来异样的目光,但定做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恼地蹙眉,一时茫然。他笑而不语,拉着她向另一条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贸极盛。她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铺,除了定做也有现成的服饰售卖,听着耳边妇人喋喋不休地夸赞,她极力抑制塞住对方嘴巴的冲动。 “这是预备给郡王府的小郡主裁制的华服,可算姑娘来得巧…… “姑娘的模样多可人,这衣服竟像是天成的…… “说起来我们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宫里都出了名的…… “再过几年必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并试试……” 她试了几件,终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内室,一贯的骄傲不容许她对一个无知妇人动用武功,何况对方除了啰唆些,态度是极亲切的。 虽在外间,仍能大概听到内室的声音,见她逃也似的出来,难得一见的狼狈,俊颜忍不住笑意。 水袖轻罗的纱衣,淡绿色的春衫衬着雪色肌肤,益发显出纤腰不堪一握,弱不胜衣,一种冰清剔透的明净,教人可怜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声夸赞。 那样的目光……她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耳根微微发烫,身后跟出来的妇人打破了尴尬,“姑娘怎么跑出来了,还有几件上好的衣服都未试过。” “这几件就好。”大嗓门惊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过剩的热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这般容貌添个百件也不算多的……”妇人又开始唾沫横飞地兜售。他笑着挡在她身前,截断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多谢,她试过的都包起来。” 妇人待要再说,几粒黄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时打住了话头,连声应道:“姑娘稍等。” 迦夜抬脚要走,妇人赶紧拦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送姑娘一条时下风行的链坠,这般精致的衣物岂能没有饰物相衬。姑娘若系上,必然更添风姿。” 看势容不得拒绝,迦夜咬了咬唇由她拾掇,眉间的不耐快要藏不住。在塞外纵横多年,向来说一不二,哪有应付这生意人的经验,又不便发作,只盼能早一刻离开。 走出店铺,足链一路脆响,感觉到他在身后低笑,她忍了又忍终忍不住,俯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过去。 足链制作得相当精巧,细带上缀着密密的银铃,稍微一动便有清脆的声响,小巧可爱,确与她这一身极衬。 他将她抱至扶栏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好,链子在纤细的踝上有点松,他耐心地打结收拢。 见她要说什么,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着吧。” 她伏在枕上,凝视着手中的银链。 第一次戴这种累赘的饰物,并不喜欢,叮当作响的银铃更是与习性相忌。若是以往,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东西落于身上,为什么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烦乱地丢开饰物,转向另一侧。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划过双腿,她蓦然蜷曲起来,再没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从沉睡中醒来,室内一片静谧,心却跳得很快,无由地不安。 找不出任何异常,他起身倒了一杯冷茶,耳畔传入一丝细微的铃声,几如错觉,闭目屏息凝神细听,忽闻得隔室坠地之声,他霍然张目,抓起剑冲了过去。 室内一片黑暗。 没有别人,迦夜蜷在地上缩成一团,一时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显出异样。 她缩得很小,双手紧紧环抱着身体,指尖陷进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红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脸白得发青,绷得像一条被刺穿身体的鱼。细齿死死咬住唇,痛得几乎昏过去,却没有喊出声音。 “怎么了?是哪里痛?”他环住娇躯用力扯开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肌肤冰得让人发慌,所触之处尽是冷汗。 刚一掰开她又蜷起来,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地喘息,咬破的鲜血从嘴角渗出,险些痉挛。 “我带你去看大夫。”刚抱出几步,她用力推开他,从怀中滚落下来,撞得一声闷哼。 “迦夜!” 臂肘浮出一块青痕,她费力地摇头,“……我……没事……”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抖如落叶,她再忍不过,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蓦然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所有动作都来自上半身,双腿一动不动。 撕开裤管,幼细的腿令人惊骇,青色的经脉暴出,像无数条小蛇蜿蜒,触手烫热,肤色透紫,如暗地隐伏的熔岩,能感觉到手下的肌理颤缩,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着她痛苦到极点的脸,他心悸而慌乱。 “……不用大夫……忍忍……就好……”她艰难地挤出声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没有离开,紧紧抱着她,防止她再次自伤。 漫漫长夜,难熬的折磨,她辗转挣扎,始终不曾喊过痛。 待剧痛终于平息,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筋疲力尽。 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他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缓下来。 迦夜的腿恢复如初,血管经脉都隐入了肌肤之下,仍是莹白如玉,纤细秀致,全无发作时的狰狞。汗水把秀发印在了脸上,他替她拨开,迦夜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一夜凌迟般的痛苦过去,她憔悴了许多,嘴唇都干裂了。 闭目半晌,她勉强轻声开口道:“出去,让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榻,锦褥丝被俱被汗浸得潮湿,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声走动。他唤人送来了一桶热水,试了试水温,小心地将迦夜放入,冰冷的身体被热水浸润,脸色逐渐缓过来,有些血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几至透明,他背过身听着水声。 “若是洗好了,唤我一声。” 或许恢复了些力气,迦夜的答话不那么断续了。 良久,听得水声哗响,继而是扑通一声,他顾不得尴尬,忙趋近察看。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边,腿脚仍不灵便,迦夜狼狈地摔在地上,懊丧而气恼,一时顾不得襟口微开,呈露出曲线完美的锁骨,如丝般柔滑的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 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头偏至一边,“把湿衣服脱下来。” 她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依言脱下湿淋淋的衣物,扯起被子覆住身体,疲倦不可遏制地袭来,再听不见清沉的话语,迅速进入了无梦的深眠。 醒的时候,抓伤的臂膀已被上过药,散架般的身体仿佛重新拼凑了一遍,夜间的衰弱无影无踪。 他扶起她,喂着温好的粥,眼神里却藏不住担忧。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睡的时候,他请过大夫来看,却完全诊不出所以然。 “不过是旧伤复发。”香糯的粥滑入喉间唤起了她的饥饿感,他却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进食,慢一点。”将调羹拨弄了半天,他才喂了下一口,“我不记得你有这种毛病。” 想取过他手中的碗,刚一动却发现身无寸缕,立即缩了回去,也许是羞窘的神态过于明显,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你别急着动。”他轻柔地又喂了一匙,继续追问,“怎样的旧伤?” “练功时留下的。” “以前没发作过?”他下定决心不让她再敷衍过去。 她顿了顿,说得极不情愿。 “我练的当然不是摩罗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给我的秘术。” “说详细一点。”浓黑的眼睛盯着她,不容回避。 或许是昨夜所致的柔弱,又或是他罕见的坚持,她稍稍滑下去一点,勉强开始解释。 “我并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有今天的身手全因所学秘术独特。这门功法练的时候不容易,且行功奇特,短时间即可凌驾于常人之上,异常轻灵迅捷,弊处便是会给经脉造成相当大的负担。 “一旦练至顶峰,功法便会反噬,隔一段时间会经脉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不是没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多久会发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昨天是第一次。” 照这样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习至巅峰,必是为了对付教王。 “距离下次间隔多久?”他坚持要问。 她干脆侧过了头。 他尽力按捺住情绪,“会反复发作到什么时候?” 她没有看他,淡淡的语气,好像无所谓,“到我死。” “你怎么会练这种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声搁下了碗。 眉尖微蹙,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她漠然吩咐:“把我的衣服拿来。” “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男子眼神复杂。 “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无波。 他脸色铁青看了她许久,扭头走出房间。片刻,隔间猛然传出桌椅倒地的巨响,没多久他又走回来,所有的行装、衣物都被他提了进来。 “做什么?”无视他难看的脸色,她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人独处?”幽暗的眸子迎视着她,“从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间房。” “用不着!”她冷冷地拒绝,“我可以照顾自己。” “若你知道什么是好,就别再多话。”他走近床边,神色严肃,并非虚妄,“要么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气息瞬间冰冷下来,黑瞳寒意凛人。 “别逼我将你视为敌人。”探出一只细臂按住榻边,凌厉的内力盈散,冻结了室内的空气。 “你知道我是关心你。” “我的事,与你无关。”她一字一顿,坚冷如冰,“别妄作主张。” 对峙半晌,他伸手替她将滑落的被子扯上来,语气放缓,甚至隐着几分请求。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叹息着低喃,“你救过我多次,我一次也没有忘。” 她的神色始终僵冷,任由他裹住身体。 “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为什么怕?”他端详着她的眉目,道出潜藏的疑惑,“你怕与人接近,更怕别人对你好,为什么?”每次只要气氛稍稍柔和,她就会冰冷生硬地拉开距离。 “你从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点,你……累不累?” 低沉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如有魔力般侵蚀着看似坚强的意志。 她垂睫,没有说话。 “我不会碰你,我只是担心你下一次发作又伤了自己。”拉过她的手,指尖轻摩着青紫的牙痕,他深深地叹息,“能不能,试着信任我?” 寂静了许久,他感觉到怀中僵硬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柔软。 “我饿了。” 枕边多了个人,极不习惯,她勉强忍住翻身的欲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 很想痛骂自己自找难过,认真地考虑把身边的人踢下去后果会如何,为什么没有坚持分道扬镳?莫名的牵扯越来越麻烦,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欢。 怎么竟妥协了? 虽然他在身侧相当守礼,她还是…… 防卫范围被人侵入的感觉萦绕不去,折腾到天明,才抗不过倦意渐渐睡去。也许还是该……离他远一点…… 呼吸平稳后,身侧的人静静睁开眼,望着她睡梦中仍轻蹙的眉。 目光滑过粉嫩的脸、垂落的睫、小巧柔润的唇。 微笑无声绽放。 此后他异常温柔。 几次想提都没机会开口,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及底线,细致安排她的生活,尽可能周到,让她无话可说。 至于共寝,她更无言推托。 往往是抗不过疲倦睡去,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偎进了他的怀里,反复思量过后,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确实已经愿意靠近他。 自幼练功让体质转为阴寒,即使是夏夜也温度极低,习惯了肢体冰冷的感觉,身边有了热源,竟会不自觉地挨过去。 他对此知趣地不置一词,没有任何轻薄或是过分的举止,只是搂着她。 她……继续在他怀里醒来。 他的体温,很暖。她已逐渐习惯了身畔的男子气息,偶尔会错觉自己不那么孤独。 或许,暂时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之夜,华灯齐放,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语人声。 繁花千树,灯火万家,酒肆画舫尽是倚红偎翠,执红牙拍板的妙龄少女清歌隐隐,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间。文人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罗绮竞秀,如春日群芳斗艳。 酒香飘市,舞榭不息,整条街市望过去,竟似白日一般通明。 迦夜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兴趣不大,就着摊子看了看月下宝光流转的玉石环佩,望了一眼就撒开手,倒是对竹哨水鸟之类颇为喜欢,随买随玩,没多久又扔下,此时手边捉过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这个倒有点像我杀善若王时戴过的。”细白的指尖划了划黑黝黝的面具,“原来江南也有。” 孩子气的嘴微微翘起,黑亮的眼闪闪发光,说的却是与这容貌迥异的事。她说完笑笑,遮上面具,轻快地在人群里穿行。黑发雪肤,纤腰秀项,行止轻灵而无声,可怖的面具戴在这般身形上,反像是独属于夜的鬼魅精灵。 抛下钱币给摊主,他盯着前方的人紧紧跟上去,拥挤的街市让他跟得很吃力,前头隐隐出现了几个面貌猥琐、形迹可疑的人,其中一个正向迦夜走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人群蓦地散开,成了一个大圈子。迦夜静静地立在一旁,一个地痞模样的人捧着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杀猪一般惨号。想是见她衣饰华贵又无随侍,动了偷窃之意,没想到落入高人之手。 周围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看她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号。几个同伙瞬时围上来,气咻咻地叫嚷,张狂地在她面前污言秽语,想趁势把暗窃转为恐吓勒索。路过的行者不明所以,指指点点地猜议,多数对娇弱的女孩抱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 他不知该同情还是庆幸,那个混混痛得脸色青白,绝不是伪装,右手一定是折了。若在塞外,迦夜会直接用剑,她不喜欢直接与人接触,剑是最好的武器,倘若这几个正无耻叫嚣的地痞再挨近一点…… 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地痞接连翻倒,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众人连影子都未看清,他已利落地解决了争端。围观的人群鼓噪起来,为这英雄救美的老套戏码激动不已,大声喝彩。 “你还好吗?”他象征性地问了问迦夜,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受伤害。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的嫌恶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声吸引,转身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比起街市上的人潮如织,连袂成云,湖边总算略略清静,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若有若无的曲乐别有一番意趣。 “可否上船看看?”远望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迦夜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还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更不能去了。”他只瞥了一眼,转身回答。 “怎么了?” “她们……”略有些尴尬,他语声微顿,“与媚园里差不多。” 迦夜半晌没有做声。 “说起媚园……”她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烟容吗?” “烟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回道,“九微自会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联手,千冥必然落败,下一任教王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九微的处境。至于烟容,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也曾在清嘉阁留宿,怎么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迦夜淡淡扫了他一眼,听不出异样。 他脑中立时昏眩,未想过迦夜居然知晓此事,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见他说不出话,迦夜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九微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分之想,你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并非易与之辈,却甘心被她施用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 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迦夜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告诉他,九微的弱点在于沙勒,掐住沙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千冥分得很清楚。何况在他看来,一旦成为教王,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开始担心他了?”迦夜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悦而促狭。她伸手摘下面具,眉眼间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沙勒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得知沙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过数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拿不到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戏谑的淡笑,他不知该喜该怒。 “我不过是戏弄你。”迦夜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狡黠道,“你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听出他的不悦,她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千冥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能便宜了他!” “你对九微也没好感。” “说得对,但九微不像千冥那么贪心,成为教王后必然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将手伸到中原,你便可以乐得逍遥。”男子没好气地道。 假如千冥执掌大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使尽手段入中原探查。迦夜虽不至于畏惧,却会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 迦夜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九微、千冥嗜权,紫夙贪色重利,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还想要什么?”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几分微倦的慵懒,轻道,“我只想看看这里的景致,和我印象中的……有什么不同。” 他心一动,正要探问,忽觉侧方有人。 “云书!” 多年不曾听过的名字猝然被唤起,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当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羽觞!” 眼前这个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此刻满脸的不可思议,掩不住的惊喜错愕,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觞,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两家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江湖,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不平事,横刀立马快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却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七年,再见恍如隔世,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他不答反问:“你何时来了江南?” “一个月前。”好友继续追问,“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感慨,险些冲口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去了塞外,才回来。”无声地吸了吸气,才问出口,“你可知我家中如何?” 看出他的犹疑和保留,宋羽觞疑惑不已。 “塞外?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不对,遂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憔悴了不少。年前我去拜望时还提起你。听说伯母近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宋羽觞不禁感慨。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只要你回去,伯母定会百病全消,康健如昔。”宋羽觞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语。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还真不敢认。这么久音讯全无,忽然跑去塞外也就罢了,居然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你大哥也来了杭州,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乐坏了。”宋羽觞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问。 “大哥也在杭州?你们怎么会一起?” 宋羽觞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言语中满是调侃,“说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七年前你是为什么来的杭州,可还记得?” 怎可能忘记,他只默然不语。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去见定过亲而从未谋面的白家大小姐,结果突然失踪,生死不明,遍寻不至。”宋羽觞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似难以启齿,“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后世伯说不能再误了女儿家的青春,亲自上门退了婚……” “这次我代表宋家与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贺喜,三日后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怎不令人叹息。 “如今他被白老爷子留在府中待作上宾,我这就带你去。”宋羽觞是个急性子,想到哪里便要迫不及待地行动。 “别……”他避过了朋友的拉扯,“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白家?” “那我们换个地方谈,我帮你叫人出来。”宋羽觞顿了一顿,“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纤小身影早已不见踪影。 只剩细柳迎风,轻歌隐隐。 第15章 :花毒 “你要走?”还是印证了预感,她还是要走的。 房中的人摩挲着玉坛,莹白的脸上有种凝定的沉思,东西均已归置整齐,简单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来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别了。”她既无留恋也无惋惜,口气宛如是一次如常的出行。 “为什么?” 迦夜浮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不觉得名门谢家的公子同魔教中人来往多有不便?” 静寂了半晌,男子神色复杂。 “你何时知道我姓谢?” “那一次征北狄,归途时力战马队,你用了左手剑。”她大方地提供答案,“我才发现你真正的实力远不止平日所展现,剑招也相当特别。我回去后翻了翻有关中原武林的秘录,很像是谢家的独门剑法。” “无怪当年敢强出头。虽在塞外,我也知谢家训持极严,英才辈出,非到一定火候不许踏足江湖。你十五岁即能外出,修为不问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见,继续道,“听说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觉察出你的功力,他死在你剑下的时候一定很惊讶。” 笑了笑,她稍带嘲谑地说下去,“如今你既是自由之身,自当爱惜名声,我还是尽早回避为好。” “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尽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资料获取比你方便而已。”避过他的视线,她用软布束好玉坛,提起,终究有些不放心,“中原人对魔教多有敌视,隐藏起这七年的一切对你会更有利。想来不会再见了,你好自为之。” “如果我说不想你走呢?”他微移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怕身败名裂?”她诧异地扬眉,“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冒风险。” 他的双眼晦暗难解,“你呢?为何这般为我着想,急不可待地离开?” 她闻言愣了下,又笑起来,语气又是讥讽,“谢公子大概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想你出身名门正派,往来皆是江湖侠士,泄露了行踪多有不便而已。”一语拉开了距离,冷淡的声调不无挖苦,“如今论门派实力我自然无法与谢家相提并论,尽早回避也省得将来彼此难堪。” “你很怕我把你当好人?”他走近,俯身看她的脸。 她无动于衷地绕开,“别用那种恶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别走。”他展颜一笑,竟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反正你又无须顾忌我的处境。” “我有什么理由和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搅在一起?”她难以理解地反诘。 “理由很多。”他眼神明亮,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比如能探知中原武林的秘闻,又可以有人打点行程,放心游乐,无须挂虑琐事,我会给你介绍各处最好的风景。”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他略一思索,似笑非笑,“或许能寻机报复。毕竟我受你奴役那么多年。”俊美的笑颜略带调侃,“你怕吗?” “不错的激将法,可惜找错了人。”她不为所动地转身。 他伸手拦住她,转了个话题,“假如你有想找的人,也许我能帮忙。” 她停住脚,问:“你想说什么?” “离开江南的时候你才几岁,应该还有亲人,不想知道他们过得怎样?”观察着她的反应,他的声音轻而柔和,“有没有想过去找他们?” 他的话如一滴露珠坠入了幽暗的死水,丝毫波澜不起。 “自作聪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若我想过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我唯一的亲人已死了十多年,眼下唯一的愿望是找个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无他。” 漠然的面孔下,隐藏着某些难以触及的情绪,像冰封下的寒潭。他每欲探知,总会遇到冰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我和你是两种人。”雪颔轻仰,她直视他的眼,“对你来说,回忆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力量;对我来说,却是初始即已抛却的过往,别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断我的想法。” 冷硬的话语如冰珠迸散,瞬间划下了鸿沟。 静默的空气蔓延,他极低地叹息,轻声低语着,像是在请求大人宽恕的孩童。 “对不起,我无意……怎样你才肯多留些时日,哪怕为了风景? “我知道你不喜欢如今这种改变,尽管你从没把我当奴隶。 “我不会违逆你的意志,也不会再多问,你尽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抬手握住细腕,冰凉的肌肤细致柔滑,他柔和地恳求,“或者,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就当是报答你曾经救过我?”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视线,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你都在魔教?”谢家的长兄谢曲衡听完弟弟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说得出话。年近三十的男子,有种沉稳安定的气质,正直刚毅,屡屡代表谢家处理对外的事务。 “嗯。” “最后还杀了教王?”未曾想过挚友七年间跌宕如此,宋羽觞抑不住好奇,张口追问。 “是四使合力,还搭上了全部精锐,我仅是一介影奴。” “难怪你失踪得那么彻底,翻遍中原也找不着。”谢曲衡深深叹息,“既然你数日前已抵江南,为何不尽早回家?” “我……”他犹豫了片刻,“只是想回来看看,不打算留在家。” “为什么!?”宋羽觞诧然脱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你。” “你们猜猜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根本数不过来,不回去还好,不然反而会连累家门名声。” 俊颜不无涩意,阴谋暗间,杀伐倥偬,再不复年少时的纯粹。 “你不说谁知道。” 宋羽觞不以为然。 “三弟。”谢家的长子开口,关切中有一抹微责,“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踪后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当年你被魔教教王掳至渊山,本是身不由己,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负重,何须多想。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难道谢家还护不了你?流言非议管他作甚?身为人子,勿让双亲担忧才是要紧的。” “大哥教训的是。”他的嗓子有点哽咽,简短地答了一句。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傻话,爹一直很看重你,说你是兄弟几个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强的,得悉你无恙不知会多高兴。” 来自至亲的回护劝慰,他无言以对,唯有应是。 “后天白家小姐婚庆之喜,你随我一同去吧,也给白老爷子致个歉。虽说是天意,到底还是耽误了人家的女儿。” “我去怕有些尴尬。” 谢曲衡想了想,点头称是,“那待吉日过后再择期登门。” “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宋羽觞插口,贼贼地偷笑,“不然旁人还以为云书是逃婚,这回来得未免太巧。” 说到这一点,谢曲衡颇为赞同,附和道:“除了自家人,此事仅能让白老太爷一人知晓,对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说你前些年大病一场,被带至塞外寻觅良医,治了数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连家人都不知晓?” 宋羽觞摇头,指出荒谬之处。 “就说是急病。” “那也不对,好歹也会捎个信,怎至于音讯断绝?” “练功突然走火入魔,动弹不得?”摸了半天脑门,谢曲衡尽量让理由合乎逻辑些。 “家传之学练到走火入魔?这也太……恐怕谢世伯第一个过不去。” “被仇人追杀,坠崖失忆如何?”又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借口,谢家老大对说谎一事向来力不从心。 “能逼到云书走投无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号,该说是谁?”宋羽觞忍俊不禁,轻而易举地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带去人迹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伪装潜入敌对世家刺探?” “……” 看着耿直的兄长绞尽脑汁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说辞替自己开脱,涨红了脸与宋羽觞争议,一股暖意在心间盘绕。 回家,真好。可她呢? 与一干武学世家的青年子弟闲谈会友,滋味熟悉又生疏。在座的每一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皆因到白家致贺到此。三日前与兄长拜望过后,白老爷子极力挽留,派长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辈的多多亲近往来。 历练七年,沉潜内敛了许多,再不复年少轻狂,多是听着坐中高谈阔论,极少插话。只是白家长子一意尽地主之谊,存心结纳交好,无形中使他备受注目,想低调亦不易。 不过比起迦夜,应该还算轻松。 他已将迦夜介绍给众人认识,因迦夜一名在中原显得有些怪异,便取“夜”音,向众人介绍为叶姑娘,省得许多麻烦。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爷子极为热情,不容拒绝地力邀两人入府居住。如今他被留在花厅会友,而迦夜……身处一群江南名门闺秀之中,于雅亭中闲聚怡情。 这些名门淑媛大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会些拳脚功夫,有些还有侠女之名,英姿飒爽芳名远播,迦夜坐于其中,如一个天真稚弱的少女,格外惹眼。 “……与谢公子并不熟,自敦沙同行顺路…… “……家人过世,略有薄产,仰慕此地风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谢公子仅是好心,过几日…… “……各位姐姐说笑……未想过其他……” 凌乱的女声穿过长窗飘入,听得出她始终是谈话的中心。众女仿佛皆对这位与谢三公子同行的娇客极感兴趣,不断地围着发问,从身世经历至日常喜好均被询了个遍。对她来说,随意编些谎话搪塞这群女人,不费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侠女”中间,她沉静地回答,貌似温顺,一副好脾气,只是……他约略能感觉出隐藏的不耐,估计心神压根不在这聒噪的谈话上。 无怪她觉得无趣,以她的性情,去敷衍一帮骄矜自负的世家小姐着实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时只能暗地祈祷迦夜的耐力足够,不至于拂袖而去。 迦夜身边的一位美丽少女看不下去了,微嗔道:“各位好姐姐连珠似的问,也得让叶姑娘歇一歇才是。” 众女相顾失笑,场面稍显冷落。 “还不是白大小姐出嫁了,姐妹们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觉就成了话痨。” “下一个出阁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 “不知怎样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一位!” “说起来倒真是郎才女貌呢。” 七嘴八舌的调侃令美丽的少女晕红了颊,娇嗔地打断,“各位姐姐净拿凤歌取笑,看着姐姐嫁了就欺负我吗?” “谁敢欺负白家二小姐?怕只有将来的姑爷啦。”手帕交的姐妹戏言调笑。 “说哪里的话,白家和谢家也算门当户对,谢三公子又知礼谦让,怕是凤歌压着人家也说不定。”闲闲的戏语指名道姓,点破了隐秘的心思。 “坏姐姐,再说笑小心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恼地扑过去,众女争相躲让,打闹成一团。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这擒拿手该对付未来的相公才是,怎么倒来针对我了?” 说着爆起了一阵娇笑,引得厅内的男子纷纷望过去,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笑颜如花,一派活泼动人的佳人佳景。 “说了半天嘴都干了,妹妹要是给摘串枇杷,准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说话的是白家二小姐的密友,存心逗引着让白凤歌一展身手。 “白家还能少了待客的鲜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声就是。”二小姐白凤歌随口便待嘱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亲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侧一株高大的枇杷树,“就那串最大的,也让我看看凤歌的燕穿林练到了第几层。” 白凤歌笑吟吟地站起身,也是存心逞技,在栏上借力一点,真如一只灵巧的燕子飞了起来,在树梢一掠如乳燕回巢,优美地穿回了亭内,指尖拎着一串黄亮的枇杷,气息分毫不乱,从容地掠了掠秀发,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满堂喝彩。 美人如玉,身法轻妙,厅内的男子皆在赞叹。他看着迦夜半笑不笑地随众鼓掌,忍不住也笑起来,这种花架子的功夫纯属卖弄,迦夜想必是当了戏看。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位叶姑娘是敦沙人?” 这个版本在数日内被解说了无数遍,他转回视线,礼貌应是。 “当日不知是云书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请见谅。”谦和的笑容十分真挚,一如初见时一般得体。 白昆玉,白凤歌,早前打断纸鸢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访时仍在山中学艺不曾见过,却在回返江南后意外邂逅。那一场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轻描淡写地揭过,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显。 “叶姑娘可会武功?”白昆玉隐隐感觉那个年幼的女孩并不简单。尽管凤歌的暗器手法相当隐蔽,但出手的一刹对方已望了过来,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没打算彻底掩饰,含糊其辞地带过。 迦夜的外形不会教人过多提防,除了步履轻灵,看来一如寻常豆蔻少女,清丽的相貌教人极易生出好感,加上善于察言观色,她若想隐藏什么轻而易举,绝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怜,既然云书携她一路同行,总不好再任其四处漂泊,将来打算如何安置?” “眼下还未想过。” 觉察出对方的试探,他含笑而答,“应该是随我一起走。” “叶姑娘性情温雅,小妹颇喜欢与她亲近,三公子与她年龄悬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将她留在白家,凤歌也多个姐妹。”一阵香风袭来,适才大出风头的白凤歌走近,微笑着接口,盈盈秋波蕴着点点情意,投在谢云书身上。 “多谢二小姐好意,我答应携她同行,自当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扰白府。”不动声色地回绝,平和得有些刻意的客气。 “叶姑娘稚龄年少,怎忍心让她风雨飘零,辗转跋涉。况且谢夫人家事繁忙,云书又无姐妹,不懂女儿家琐事,未必能妥帖尽善。”白昆玉随着妹妹起的话头说下去,“白家虽不及谢家,却也衣食富余,定当她自家小姐一般照应,绝不让云书挂心。” “三公子若放心不下,不妨常来探望。”白凤歌温婉而热情,“姐姐出嫁后我正觉得有些寂寞,有叶姑娘相陪再好不过。” “她疏懒任性又不谙中原人情世故,换了陌生的环境难以适应,实在不敢劳烦。”他岂会不懂其间曲折的真意? “云书说哪里的话,莫非是担心我们招待不周,委屈了叶姑娘?”白昆玉笑道。 “我看叶姑娘举止言谈,倒像是出身大家,是极懂礼有分寸的人,哪像三公子说的那般。”白凤歌轻嗔,晕生双颊,“难道真让哥哥说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吗?” 这对兄妹言语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觞见状,从旁帮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云书是怕叶姑娘不愿,毕竟事关叶姑娘生活起居,纵然是云书也不能仓促代为决定。” 宋羽觞也曾私下问起她的来历,谢云书仅说是魔教中人,曾与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余的半点不肯透露,任是谢家大哥与他好奇万分,始终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痒难耐,极欲探知。不过终究是好兄弟,当前见云书疲于应付白家兄妹,还是默契地出言相助。 “一点小事教二位费心了,家母历来遗憾没有女儿,如今云书无恙归家,又带回一位小娇客,不知会多高兴。”谢曲衡也代为解释,兼以致谢,“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何须言谢,多礼反是见外了。” “你们说的可是与谢三公子同行的小姐,是哪位?”听得这厢谈话,一位青年男子探过头好奇问道。顺着宋羽觞指的方向看了半天,咂咂嘴,不无惋叹,“再过五年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太小,我还以为三公子带回了意中人呢。” 无心快语令白凤歌一僵,下意识地望向谢云书,但见俊美无俦的男子并无不悦,也未反驳,竟似默认了一般。 “兄台谬言了,叶姑娘身量未足年岁尚小,怎可拿来说笑。”白昆玉淡淡斥责。 对方不服气,争道:“看她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形貌,再等几年定是国色天香,未必逊于白府的两位小姐。换了我,甘愿静待其成,怎算是谬言!” “别将三公子与你这等色鬼相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凤歌亦出言轻责,“谁似你这般连小妹妹也不放过,拿来说嘴。” “英雄美人,说说有何不可?”青年不以为然地打趣,“佳人难得,虽然谢三公子错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还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闺中,不然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要扼腕叹息了。” “休要乱说,我哪及得上家姐。”当着意中人被戏说,白家小姐俏脸瞬时通红,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面上浅笑,见谢云书仿若未闻,倒是时时不落痕迹地留意着窗外伊人,心下不由一怔:父亲的心愿若想达成,看来有些困难。 此时,三弟的神色同样入了谢曲衡的眼,他微微皱起眉。 “这几日感觉如何?” “无聊。” 迦夜拧了布巾拭面,沁湿的眉睫越发黑亮,衬得肌肤冰雪般明净。 “就这样?”他并不意外,含笑看着她。 白了他一眼,她走出房间坐在廊畔欣赏暮色,似是心情不错。 房外正对着花苑,白大小姐爱花,家中搜罗各地的珍奇名花,多数正值开放之季,异色缤纷,斜阳下美不胜收。 “你行情不错。这些日子围着我的小姐都在打听你,谢家三公子真个炙手可热。” 瞥了一眼跟出来的男子,她粲然一笑,皓齿如玉。 “你如何对答?”他扬扬眉,颇有兴致地问。 “还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无所知。”她轻易推得一干二净,“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语间轻谑,“我以为近几年是朝夕相处,已无距离。”近日更可算同榻而眠,当然,这一点他绝不敢在这时候提。 “那时你可不是谢云书。”她一语撇脱,垂目注视从圆门里跑进来的孩子。 小男孩约莫三四岁,肥白可爱,衣饰精致,藕一般的短臂上带着金钏,一见即知出身富贵人家,笑嘻嘻地十分讨喜,见廊下有人也不怕,仰着小脑袋望向她。 “抱抱。”小人儿扯着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圆溜溜的眼睛满是亲近之意。 迦夜哪儿见过这场面,只是看着,也不伸手。 他瞧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却不甘心,小手推着他,口里嚷嚷:“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乱挥扑着要过去——小小年纪已知亲近美女。 他闷笑出声,看迦夜退避,反倒恶作剧地把孩子塞过去,“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无可退,猝不及防地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无措,一掌撸下孩子扔回他怀里。 刚摸到纱衣便扑了个空,男孩大哭起来,胖胖的手脚乱扭,执拗地要姐姐抱,涨得小脸通红。他抱着轻哄,怎么也止不住声嘶力竭地号啕,花间的小鸟吓得四处飞散,一时乱得人直想逃跑。 哭了半天,迦夜终忍不住,无可奈何地接过去,胳膊僵硬地悬在半空,宛如拎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别哭了。”她没好气地轻斥。 小人儿转瞬破涕为笑,变化之快让人叹为观止,努力探着手要摸她的脸,见她不理,手短又够不到,便挣扎着要下地。刚一放在地上,拔开短腿在花苑中乱穿,也不顾是何等辛苦才养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满把的花,讨好地奉上来。 “姐姐……花,抱抱。” 迦夜的脸色实在难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无奈尴尬。他一忍再忍,终忍不住大笑,乐见她这样左右为难。她挫败地叹了口气,任男孩攀上膝盖偎近她,拿着硬塞过来的花哭笑不得,勉强忍着不自在。 终于如愿以偿,男孩开始倒还老实,扯着花瓣,时而塞一把到嘴里,不一会儿就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动了动,仿佛想止住他,又忍住了。 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男孩探进她细白的脖颈磨蹭,似嗅到了什么。 “姐姐好香。” 确定了香气的来源,小人儿努力直起身来嘟着嘴扑近,眼看要贴上粉颊,迦夜身子蓦然觉得一轻,小人儿已经被一旁观望的男子一把拎开。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地悬在空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拖离了软玉温香的怀里,再次大哭。 这次谢云书可一点儿都不同情,任小人儿在空中乱挥,冷着脸不理,转身提出了圆门。听着哭声越来越小,不一会儿见他两手空空转回,想是交给路过的丫鬟抱去了。 “谁家的孩子?” “白老太爷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花,他取下一朵,待她将衣服拍干净,递给她。娇柔的花瓣如兰舒展,清香随晚风飘散,正是迦夜在渊山常摘的一种,他尝过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过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你与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交,还不错。”他不解其意。 “劝白家把这花拔了吧,有毒。”她垂睫望着掌心的花,指尖又扯下一片随手把玩。 他惊疑地盯着她,怔了片刻,问:“有毒?” 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倒也不是什么剧毒,久服才会显现。” “会怎样?” “成人沾了无妨。”她漫不经心地又嗅了嗅花香,“但对孩子有效,时间久了会停止生长,终身如孩童。” 他静了半晌,忽然止住她拂弄花朵的纤细小手。 “你不是经脉受损!” “当然不是。”腕间传来痛楚,她却任他握着,神色不变,“那不过是糊弄教王的说辞,我长年食花才会如此。” “你明知有毒,为何还……”灵犀一闪,蕴着怒意的话语突然顿住,心头已明白了八分。 “你猜得不错,是我心甘情愿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后尘。”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匀美的侧颜柔似静月,“可惜找到这种古籍残卷里所录的花需时良久,不然该更显小些,可以省很多麻烦。” “不嫌费事就让白家铲了它,不提也无妨,反正与我无关。”她偏过头,小小的身子凭栏轻晃,无端生出孤弱无依之感。 她言辞轻松,毫不在意,他却难以平抑乍然听闻的惊骇,明知后果如此,却一年年以身就毒,究竟靠的什么意念?每一瓣咽下去,就断绝一分正常的可能,永远维持着孩子似的样貌,背负着妖异的流言…… “迦夜。”他静了许久,软软开口。 “嗯?” “难道今后永远这般了?” “应该是,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她好像不甚看重,“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你……一点都不在乎?” “总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直承,“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为何这副表情?和你又没关系。”手指略带戏谑地划过他的脸,她疑惑地问,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将唇贴上冰冷的掌心,他的声音很涩。 “我在想……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我认为值得。”心神有点恍惚,手心温软的触感令她陌生,不知为何,她丝毫没有抽回的意思,只是呓语着,“哪怕是赔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话到最后变得模糊,她觉出他的哽咽,诧异地凝望他。 天已经全黑,背着月光,看不清俊脸的神色。 他似乎……很难过? 数日后,新嫁的白家长女白璎络回门省亲。 上上下下喜气热闹,连带暂留的宾客亦活跃起来。不少仰慕已久的江湖侠少对白璎络出嫁甚是遗憾,企盼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进步极快,加之棋风缜密不易中伏,不似寻常新手,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长长的睫毛闪动,认真地盯着棋盘,单手支颐,小脸秀气而稚意十足,纤弱可爱,令她困扰真是一种罪过。细细地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泠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他回过神收拾棋子,迦夜不许人让棋,这是她输的第四局了。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他似随意地开口。 “迦夜。” “嗯?” “过几日去扬州可好?” 悬空的手停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问:“去扬州做什么?”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照扬州,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确实是个好地方,我保证。” “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扬州谢。” “你还听说了什么?” “据说到扬州的武林人士均会去谢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清颜水波不兴,“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么?” “要不只去看看风景?” “风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他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她不为所动。 “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为那群女人还没皮厚到围住你盘东问西。”她冷冷地瞥过一眼,“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与你同行。” “你很后悔?”他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她一味埋头棋局中。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地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她蹙起眉谨慎地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便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他撒下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输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游历他方,不回扬州。” “你这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他勾起唇,笑吟吟地看她,“我已答应让你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盘。 两个时辰后。 “你使诈。”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他心情却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齿像在嘲笑她的恼意。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她直接挑明不满。 “兵者诡道。”他痛快地承认,“这可是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于蓝。”她面无表情地挖苦。 “尚求更进一步。”他一脸找打地谦虚。 险些气结,她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多年后,一对曾经约定共结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白璎络。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柳眉凤目,唇若红菱,玲珑有致的身段高挑动人,行止间无限风情。 新婚燕尔,本该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谢曲衡,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他。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他而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盛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他的一刻失了心,丢了魂。 骑着白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扬,耀眼夺目。对长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暗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真的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深沉,却更加引人注目。那双暗黑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看他随谢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如一枚利刺扎入心底。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如今已是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纵然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他一时愕然。 “要是永远不再回来多好。”白家长女泪如雨落,一改温驯自制的性情,“永远不见,我……”语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鬟、婆子此时方醒悟过来,匆匆忙忙地赶上去,还不忘薄责地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让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 何时起,那一抹清浅的甜意逝去无踪,面容都淡薄得不复记忆,心头萦绕的,早已是另外一个身影。 看到她的泪,不是不歉疚的,听闻她觅得佳偶依礼嫁娶,花开花落,他以为与他再不相关。若不是猝然撞破,谁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独自坐在花树下,他试着回忆多年前的印象,最终还是放弃。 纤小的身影渐渐走近,打量他的神色。 “还好?” “嗯?” “听那群女人说了。”如此荡气回肠的重逢被一传再传,白府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他一时失笑,略微的伤感烟消云散。 “你是来安慰我?” “我可不会。”她不客气地抛过一坛酒,“难过你就多喝点。”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开封泥饮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弥散,熏人欲醉,她略退了一步,避开扑鼻而来的香气。 “江南的酒太软,和塞外烈酒不同。” “也有厉害的,你没喝过。”他搁下酒坛,“有些入口香甜绵软,后劲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别是女儿红,若是陈了十几年的,饮前还得兑新酒,下次我带你去尝尝。”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 “忘了你不喜欢饮酒。” “不是……”她没再说下去,推开棋盘坐上了石桌,纤足轻晃,神色有些怅然。 “谢谢你的好意。”他弹了弹酒坛,心底是高兴的。 “你真不在乎?”她好奇地问道,“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见过她一次。”他确实已无郁色,“注定无缘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开。” “怎么说?” “扬州谢家的三公子,家世出类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强,又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好姻缘。可惜祸从天降错过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余恨,徒留两情依依……”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没好气地打断她的揶揄。 她耸耸肩,神色中不掩幸灾乐祸,“那群女人们都这么说,还有不少为你们掬了一把热泪,说是赶得上话本传奇了。” “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一时恨得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可是你带我来的。”她不忘提醒谁才是罪魁。 “我以为你是来劝慰我的。” “其实我是来嘲笑你的。” 忽然发觉斗嘴的滑稽,两人同时笑起来。 “迦夜。” “嗯?” “唱首歌吧。”他的声音低下来,温柔地请求,“你在北狄边境唱过的那首,我很想听。” 静了半晌。 清澈透明的歌声在树丛间响起,穿越了花繁叶密的枝丫,在澄蓝的天空下飘散。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后仰,望着变幻的云彩,吟唱着神秘难解的歌谣。 歌声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抚慰着一切哀伤,直入心底。 阳光落在迦夜的额角,像镀上了一层金芒,细嫩的脸颊也有了微红,如一个鲜美诱人的春桃,教人顿生爱悦之念。 歌声缓缓消失,当最后一个音符湮灭,她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视了许久,探手拉住细腕用力一带,纤小的身子跌进胸膛,重重地落入怀中,连带身后的大树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间被拉入他的怀中,她有点恼火地抬起头。 “你做什么?” 纷飞的花雨落满一身,犹如细雪,一时忘了还生着气,她愣愣地仰望,黑眸映着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蕴着无数星芒。 “真美。” 喃喃的叹息响在耳畔,还来不及应答,温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甘甜的酒气盈散齿间,她的意识有点模糊,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颈。 他强势地在唇上辗转,肆意索取着甜美,幽暗的眸子仿佛隐着火,熟悉的气息让她莫名地安心,连带着也燥热起来,益发昏然。 吻越来越深,纠缠难分,呼吸逐渐紊乱,抚在她颈后的手很烫,健臂慢慢收紧,连体般贴在一起,仿若忘了世间的一切。 直到一声惊叫划破了静谧。 抬眼望去,白凤歌在苑门边惊愕地看着两人,玉手掩住唇。 “二小姐有事?”他松开了迦夜,客套地询问,并无半分被撞见的窘迫难堪,倒显得对方的惊惶失态有些可笑。 “三公子,叶姑娘……你们……你……”美丽的眸子浮上了泪意,困惑而不解。纤小的女孩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样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过来。 “白小姐有何指教?”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惊过后迅速镇定下来,只是藏不住酸涩,眼眶微微发红,想了半天才勉强道出来意。 “外厅的许多朋友商议着去灵隐寺上香游春,我想叶姑娘初来,或许想去看看……” “多谢二小姐好意。”他看向迦夜。 “我对礼佛进香没什么兴趣。” “那里景致不错,除了大殿仍有不少可供赏玩之处。”他出言劝说,“风和日暖,出去走走也好。” 迦夜想了想,点了下头,无视一旁复杂的泪眸,他携起她的手。 数十丈外的小楼上,谢曲衡与宋羽觞对望一眼,均是一脸惊骇。 身处一堆闹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间,气氛极是怪异。 长兄随着他的话题泛泛闲谈,左右不离;白凤歌被一群闺中好友簇拥,偶尔投来一瞥,掩不住幽怨难过;白昆玉时而投注这方,时而留意迦夜,仿佛在思索什么;宋羽觞偶尔看他,间或不忘注目前来进香的各色丽人。 迦夜倒是空闲,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尽自个儿的兴趣游赏着景色。走马观花地扫了一遍,果然未进佛殿,她径直绕向后山,撇下一帮热闹爱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愿。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后山却是静了许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浓的绿色中错落着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尔传来佛鼓诵经之声,极有平静心境之效。她专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静,鸟鸣啾啾,在林间互相应和,声声清脆动听,山道的石径上爬满了绿苔,合抱粗的巨木参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偶尔瞥见残旧的佛像立在道边,她冷笑一声只作未见,信步往更幽深之处寻去,未走多远,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江南春雨如烟,并不甚急,却也沾得衣襟洇湿。迟疑了片刻,身后传来人语,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来之人。 快走两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头顶,挡住了绵绵雨丝。 “前方不远有个棋亭,且去避一避吧。”俊目隐含笑意,也不顾旁人的眼光,护着她沿路行去,留下后方纷杂的心思不一而足。 白凤歌由兄长护着,咬咬唇跟了上去;谢曲衡拧了眉头,又不便说什么;宋羽觞看着两人背影,极是不解地随在其后。 转过山道弯折处,一角飞檐入目,恰恰坐落于险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从崖上垂泻,扬起阵阵水雾,飞瀑如烟。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与一个青年正在对弈。 一个青衣小仆垂手侍立,不时续上香茗。 “抱歉扰了诸位雅兴,山雨忽来,前后无遮雨之处,不得已在此暂避,还望见谅。” 正对弈的二人抬起头来,心里俱是一声喝彩。 男子清俊非凡,女孩容颜似玉,虽被雨淋湿,仍然掩不住光华。 男子着黑衣,明明是低调的深色,反成了冷峻卓然。 女子穿白衣,原该是不染的纯净,却无端带出了冰俏之清丽。 若非是年纪有别,真是一对璧人。 “公子说哪里的话,此亭亦非在下所有,何须客气,请速速进来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举手揖让,老僧默然不语,白眉下的双眼静静打量着女孩。 一行人鱼贯而入,小亭顿时拥挤起来。 春雨渐渐急了,银链般从檐边挂落下来。迦夜立在亭边,时而伸手去接一接,白细的手沾上了水珠,玉一般好看。谢云书立在一旁也不制止,偶尔替她挡一挡溅落的水。 众人无事,宋羽觞凑近棋局,看两人对弈,也不顾观棋不语的规矩,评头论足。谢曲衡转过了头,与白昆玉一道打量着对弈者,心下暗自估量二人来历。 白凤歌怔怔地望着谢云书,一时竟痴了。 对弈的老僧须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呷着茶,等待对方应对。 下棋的青年锦衣玉服,优雅自若,举止矜贵,手上的扳指莹润如脂。 江南本是卧虎藏龙之地,下棋的两个也必非寻常人物。不过迦夜漠不关心,他也只当路遇。 “大师果然厉害,棋到此处,我也唯有束手认栽了。”下了不多时,青年投子认输,朗笑称服,全无败局后的郁色。 “阿弥陀佛。”老僧双手合十,“公子杀着凌厉,锐不可当,唯一可叹之处便是失之轻率躁进,否则老衲万无取胜之机。” “确有此弊,大师慧眼如炬,所言极是。”青年从仆人手中取过湿巾拭手。 “刚不可久,强极必衰,生杀有度,始成天道。”雪白的长眉几乎覆住了眼,老僧的应答隐有禅意,“成魔成佛,皆在一念之间。” “何者为魔,何者为佛?”宋羽觞笑嘻嘻地反驳,“要我说佛魔本一家。” 拿了佛祖笑谑,这话有些不恭,白昆玉轻责无礼,老僧却不以为意。 “这位公子所说倒也不错。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也是这个意思。”末了,老僧抬起眉,目光投向亭前,“这位姑娘以为如何?” 迦夜正神游物外,忽然听得对她发问,微愕地回头。 “老衲请问姑娘,可曾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直视着她,语音沉厚。 德高望重的老僧突然质问这般年幼的女孩,不说旁人,连对弈的青年都现出讶色。 迦夜愣了愣,黑眸渐渐冷下来,止住了身边的谢云书,缓缓走上前。 “大师此言何意?” “老衲并无他意,只是奉劝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山瀑奔流。她微一沉吟,踱了几步,走近,问道:“我们可曾见过?” “数年前,老衲曾有幸忝为卫渠国公主弥月大宴之宾。” “大师好记性,难怪意有所指,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恍然而悟,迦夜轻轻击掌,眸子却瞬间凝成了冰。 “叶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凤歌嗫嚅着问出口,张望着场中数人。 谢云书一无表情,紧盯着老僧。 对弈的青年也颇为意外,兴味地扬眉,觉得甚是有趣。 宋羽觞与白昆玉不解其意,诧异地望着迦夜,又看谢云书。 谢曲衡眉头一蹙,往前凑了一步,看似无意地挡在弟弟身前。 “久处幽暗之室,不辨日月之光;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兰麝之香。以姑娘之明见,当知是非曲直……” 尚未说完,迦夜弹了弹手指,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她的年纪,这个举动相当无礼,却无人开言,眉间渐浓的煞意压过了稚色,隐隐透出邪气的森寒。 “大师究竟想如何?”她毫无笑意地打趣,“要我出家当尼姑是绝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偶尔来敝寺听文讲经,时日一长,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她意兴阑珊地把玩着黑白棋子,“大师虽留了颜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棋子从她指间落下,砸在棋盘上啪啪轻响,“实在是过虑了。” “年纪大了难免想得太多。”她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带着明显的戏谑轻嘲,“明明弈事已了,大师却以为犹在局中?” “姑娘是指?”白眉一弯,老僧犹疑着。 “我已无心入局,何必以己心度我,世事与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但若是……” “但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请恕我无礼。”她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大师觉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弥陀佛,愿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老僧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如若有雅兴弈棋,老衲必然焚香以待。” “多谢。”迦夜淡淡一笑,第一次执礼相待。 “山雨既停,不敢再扰,请两位继续。” “大师为何对此女这般在意?”仆人续上了热茶,又摆开一局。 落了数子,老僧才慢慢出言。 “此女子在塞外可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不知为何来了江南。” “翻云覆雨?大师说笑了,以她的年纪……” “五年前我在塞外见她时,已是这般模样。”长眉被热茶一熏,挂上了水雾,与烟云弥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说她五年不曾变过?” “应该不止五年。” “怎么可能?她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摇了摇头,看似无意细说,“我本担心她在中原横生事端,眼下看来似无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无须多问,还是各自相安无事为好。” “大师未免过虑,江南与塞外万里之隔,她再厉害又能怎样?” “世子莫要动争斗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内心,老和尚出言劝告,“她虽有来历,到底形如稚女,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消了此意。” “她到底有多大?”终是按不住好奇。 “这个吗……”老僧微笑起来,“怕是只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声落子响在了山间。 第16章 :乱云 “她究竟是什么人?”谢曲衡严肃地质问,“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教教徒,否则玄智禅师不至有那般言语。” “玄智禅师?” 数十年前便已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身兼少林派数种绝学,喜云游四方,多年来行踪飘忽,罕见其人,甚至有传言说已圆寂于某处。如今居然在灵隐寺偶遇,还识出了迦夜…… “不会错,白昆玉去查过。和他对弈的人也不简单,至今尚未探出是何来历。” 以白家在杭州的势力都查不出,自是有来头的人物了。 “还有那天她的神态……”谢曲衡说不清该如何描述,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可怕的杀气,言辞之际满是睥睨一切的傲意,迥异于平日所见。能有那般凌厉的气势,绝不会是庸常之辈。 “我本以为她不过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带至江南。我见你,你……就算谢家不计较她的出身,你们的年纪也……咳……” 虽隐隐觉出两人的牵绊比想象中要深,却未料想竟至于此。 大哥也看见了?难怪这几日神态异常,看着谢曲衡尴尬难言的模样,他倒笑了。 “迦夜早已不是孩子了,她不过比我小两岁。” “怎么可能?她的容貌明明尚在稚龄。”不出所料地难以置信。 “因为……某些特殊缘故,她不会长大了,心性阅历却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又展颜一笑,“大哥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谢曲衡诧然自语,只觉诡秘难解,“她的真名叫迦夜?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渊山执塞外三十六国事务的雪使,曾是我的主人。”无意再隐瞒兄长,他终于道出实情。 谢曲衡骇然变色,蓦地站起,“她就是驱你为奴的人?!” “嗯。” “这种人留她做甚?还带至江南……”谢曲衡怒意勃发,出言责难,“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这个祸害带到谢家。居然还对她多方回护,你莫非失心疯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看见她和玄智禅师说话的神态,狂妄放肆,嚣张无忌,哪一点可取?她是怎样蛊惑了你,连大哥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无数次,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比起谢曲衡的愤怒,他异常平静,无声坚持着,“她是个好女子,若说不配,也是我配不上她。” 虽然心狠手辣、反掌无情,她仍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知你这些年受尽折磨,竟连心都被奴役了吗?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见弟弟一味替那个魔女辩解,谢曲衡难过之极,叹道,“老三,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只是沉默,过往的种种,那样复杂的纠缠,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迦夜于他早已脱离了单纯的臣属关系,纵然是至亲也无法理解。 “她已退出魔教,来江南也仅是观物赏景,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大哥无须担心。”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愣了一下,瞥见谢曲衡的神色立时顿悟,几乎想笑。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 他没说下去,谢曲衡已大略猜到,颇感意外,“你说她还是……魔教不是……” “中原对魔教并不了解,传言大多离奇偏颇,通通指为淫魔妖邪一类。其实不过是与门派相类似的组织,不同的唯有等级森严、刑罚酷厉、手段诡秘而已。她也绝非大哥所想的那样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实力才有如此高的地位。” 再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少女,是如何统辖塞外各国。谢云书简要地说了说,让大哥约略了解一点。虽是简述,等说完天也黑了。 不曾提得太细,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够让谢曲衡心惊。那一层层血腥的杀戮甄选,一次次夺命的王廷刺袭,一场场翻天覆地的逆谋策乱,远远超出了常人所想。 “她本是江南人,阴差阳错流落至塞外,处心积虑只为复仇。待杀了教王便再无留恋,抛却权位跟我远走……” 谢曲衡听完无语,良久才开口道:“或许是大哥想错了。纵然她对你有恩,还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不敢自认还是谢家人。或许在你眼里我还是一如往昔,可在我心底自知与迦夜无甚分别。” “所以你自甘堕落,不与名门闺秀来往,专与这等魔女厮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点累,说了许久大哥仍不明白。他并未看低自己,大哥却瞧低了迦夜。 “我喜欢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也不为谢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如此大辱?”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本想只私下回扬州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扬镳,你仍是人人称羡的谢家三公子,过去种种身不由己,爹绝不会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让他无言以对。 纵然家人寄望,经历过的却不能抹去,他已不愿再粉饰虚辞,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扮演一个完美如斯的谢家子。曾经奉为圭臬的种种,早在七年里轰然崩塌,再也回不去了。 推开门,迦夜独坐桌前,与自己对弈,无聊地拎着棋子,黑白云子在指间泛着幽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从背后揽住娇躯。 她斜着眼睛瞟着他,“我可不记得和你有约。”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松开她在对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残局,一只冰凉的手拂过眉间。 “你瞧着有点倦。” “还好。” “因为我?” 他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唇上。 “你在关心我?” “你自找的。”她想用力抽回手。 他握住不放,进一步揽住了纤腰,“说得对,你可以开始嘲笑我了。” 她已渐渐习惯他这样的举动,听之任之,“真该杀了那个老家伙!” “你说那个僧人吗?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嗯。”若非并无一击必杀的把握,她怎会留下隐患,如今只能回避,“不过他没认出你,明日我离开便是。” “迦夜。”他将小小的身子抱至膝上,“你答应过一起去扬州。” “你还要我去?”她安静地蜷在他的臂间,“我已经让你头疼了吧?” “无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嘘,别说话。”他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她侧耳听了听,“为什么?外面又没有人。” “因为我想吻你。” 话音未落,他触上柔软微冷的唇。 “三哥!” 一个少年飞扑入谢云书怀里,抱得死紧。 “青岚!”他十分意外地看着幼弟,“你怎会来杭州?” 见到七年不见的兄长,谢青岚眼睛都红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飞鸽传书说你回来了,我求爹准我来接你们。” “爹让你出来的?你通过试炼了?”他把青岚拉开一点,上下打量,当年还仅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少年,不复旧时记忆。 “一个月前刚过,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刚爬起来就磨着父亲来接你,幸亏娘说情。”谢曲衡拍了下青岚的脑袋,满脸疼爱的微笑。 “娘身子可好?” “一听说你无恙归来,立时好了许多,现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扬州。” 他沉默了一下,谢青岚急急开口道:“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说了,爹只说回来就好。”眼珠转了转,少年附在耳边小声道:“我见爹看信时手都抖了,把那几张短笺瞧了很多遍。” 向来喜怒无色、波澜不惊的父亲…… “三哥,你不知道家里人有多高兴!过去的几年,娘每天总要在你房间里呆好久,出来眼泪汪汪,谁劝都没用,现在总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爹可有什么吩咐?” 谢青岚挠了挠头,鬼头鬼脑地看了看窗外。 “周围没人,你说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严父的性情纵然是闻得佳音,也断不会激动到放青岚赶过来专门接他的地步,等上十余日自能与大哥回转,岂会多此一举? 谢曲衡狐疑地接过青岚递来的密信,展开细阅。 “真有暗嘱?怎不用飞鸽传书?” “爹说事关重大,横竖我要过来,就一并带着了。”青岚笑嘻嘻地表功,“再说我来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举两得。” 阅毕,谢曲衡将信交给他。 入眼熟悉的字迹,心猛然一跳,按捺着读下去,一目十行地扫过,疑惑地询问:“这个南郡王世子是什么来头?” “南郡王是皇帝数年前册封的异姓王之一,圣眷正隆,权势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避让三分。本来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意挟其地位一统江南武林,近些年已经被他铲平了不少帮派。谢家也无端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行事手段如何?”本以为中原一派宁静,怎知出了这样的人物。 “称得上狠辣阴毒,被他灭掉的帮派首领多是举家覆灭,老幼不留。官府归为江湖仇杀,武林人士又不便与他正面冲突,屡屡有寻仇的,迄今无人能得手。他以名利地位相诱,收揽了一帮高手为虎作伥,实力不容小视。”谢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的架势倒是想学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哪像他这般小人行径。”谢青岚插口,极是不屑。 谢曲衡颔首认同,冷笑一声,“我瞧他确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谢家而代之,好与北君王府比肩,可惜他没那么容易如愿。” “可与他交过手?” “暗里也曾交过手,双方均有折损,不是泛泛之辈。”谢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对谢家早有图谋,爹信里说他近期有异动,私下计量暗举,必定是冲着扬州而来。” 又是一场风波将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耳畔听得孩子的嬉闹,下意识地移近窗前。 暮春将至,园内落花无数。 重重花叶间,娇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虽有些不耐却未曾躲闪,由着孩子撒娇,三两只蝴蝶在身边飞舞,映着微红的晚霞,如一幅绝美的画。 黑眸不经意望过来,很快转往别处,仿似有些狼狈。 那一刻,滞重的心忽然轻松起来。 夏夜中庭,新月如眉。 “你是谁?”少年睁大了眼睛,口气不善。 瞪着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谢云书。后者正替她剔着樱桃,新鲜的樱桃去了核,置在细瓷碗内推过去,她懒懒地吃上几粒,眉尖因酸甜而轻蹙。 享用的与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却很不顺眼。 谢曲衡倒也罢了,已能做到视若无睹,谢青岚却是年少气盛,看不惯心中崇拜的三哥竟要伺候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丫头。 “他是谁?” 迦夜瞟了瞟青岚,懒洋洋地问。 “五弟青岚。” “你家兄弟真多。” 本是不带恶意的话,听来却令人不悦,青岚按捺不住了。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让三哥伺候你,你自己没手吗?”火气十足的声音响在庭内,在这宁静的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摆了摆手,示意谢云书停手,“你别弄了,真闹人。” 这慢吞吞的语气满含轻视,险些气炸了青岚的肺,他哪儿受得了一再被无视,又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凤歌姐坐这儿?” “他还真有点像你刚上山的时候,好在你没他啰唆。”又扫了一眼,她继续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青岚,坐下。”谢云书含笑看了看涨红脸的弟弟,取过湿巾擦拭着指尖。 “不得对叶姑娘无礼。”谢曲衡假意呵斥了一声。 迦夜兴味大减地想转身离开,被谢云书拉住了手腕,“再坐一会儿,夜色正好。” 迦夜望了一圈,细纱宫灯高挑,映着花影重重晚风细细,确实不错,不过…… 她摇了摇头,“太吵了。” “你——”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将滔滔涌出的怒焰。 “青岚,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想知道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不然自己先回房。”静默了片刻,直到少年闷闷地点点头,谢云书才松开手,装作没看见弟弟委屈的眼神。 谢曲衡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迦夜无所谓地坦然落座。 半晌,谢青岚才重重地坐下来,狠狠地盯着她。 “我讨厌你。” 迦夜翻着书,倚着廊柱半打着盹,像是没听到。 “你听见没?!”少年的声音大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迦夜叹了口气,卷起书准备换个地方。 少年不依不饶地挡在前方,“我在跟你说话。” “说什么?” 少年语塞,想了半天还是那一句:“我讨厌你!” “……” “你最好离我三哥远一点。” “……” “你根本配不上他,只有璎络姐和凤歌姐那样的名门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趁早识趣地离开,休想攀上谢家的门!” “……” 见他绞尽脑汁地苦思,半天说不出下文,她扬了扬眉,终于没词了,很好。 迦夜转身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总有办法绕回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少年愣了半天,腾身追上来。 “听见了,你还想怎样?”她的眼睛微微下瞟,见一个胖胖的小人儿从门边探出头,露着几颗牙嘻嘻欲笑,瞬时暗叫不妙。 见她似乎心虚了,谢青岚略为得意,终于有了一点成就感。 “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离开。那样我就放你一马,不把你的来历宣扬出去,不然你连白家的门都出不了!魔教中人可是武林公敌,就算年纪再小……” “我起先还觉得你们有点像,现在我收回前言。” 迦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耐心所剩无几,“你比我想的要蠢得多,偶尔也该用用脑子,否则我要怀疑离了谢家你还能活多久。” 干脆利落地说完这番话,她一手捞起扑至裙边的小鬼塞进他怀里,“既然那么喜欢白家,这个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张扬什么悉听尊便,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人已从眼前消失,连去向都没看清。青岚愣了好一会,望向怀里多出来的男孩,大眼小眼对瞪了半天,白胖的小人儿张开嘴。 “我要香姐姐,我讨厌你,哇……” “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伏在榻上的女孩头也没抬,埋首于一把竹制的算筹。 “家里有些事。”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发,“应该用不了几天。” “很棘手吧?” “你怎么知道?” “能让令尊出动三个儿子,会是小事?”美丽的唇边有抹轻嘲,“你回来得可真是巧。” 他无声地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我们五兄弟,大哥性情刚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长辈带至山间学习医术,听说已略有小成;四弟随着膝下无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岚了。” “我失踪后,娘膝下唯有青岚尚小,能逗她展颜,爹心里不忍,也就放松了管束。他虽然过了试炼获许出门,性情却仍是个孩子,言语有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答。 “爹放他出来大概是想让他历练一番,但此次麻烦重重,我和大哥商量,还是让青岚留在白家。若他再对你不恭,薄惩无妨。他不小了,也该知道分寸。”顶着谢家的头衔让旁人多加容让,加以年少心高,骄纵而不自知,绝非好事。 “他若是真能让我生气,也算本事。”无聊地拨弄着算筹,那个无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她的心头,“何况我也没义务替你教训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指尖轻抚嫩白的脸。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没死在渊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话。” “不至于。” 把散落的长发拨到一边,迦夜转了个话题,“我口渴了,替我剥几粒樱桃。”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端过素碗,执起樱桃虚空一划,光滑的果实宛如刀切般绽开了小口,细小的核掉出来,只余细嫩多汁的果肉。 迦夜懒懒地倚在榻上,细品着嘴里的樱果,如一只等待喂食的猫。 “要去几日?” “十五日左右。” “二十日你若还不回来,我便不等了。”周边的景致已赏玩得差不多,渐渐有些乏味了。 他想了一想,“帮我看着点青岚,莫要让他闯了祸。” 她轻哼了一声,“我讨厌做奶妈。” “下不为例。”他眉目含笑。 鲜红的樱果坠在唇上,被细白的牙齿咬入,落至舌尖,娇嫩而诱人。 “樱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尝尝好了。”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拈过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了一下!她瞪着近在咫尺的俊脸。 “确实不错。”他别有深意地笑谑,片刻又俯下了头。 谢青岚刚一踏出,恰好看见一抹身影走入了隔院,暗地里皱了皱眉——那个厚颜的女人竟然仍未离开,外出了一阵又晃在他眼前。若非三哥和大哥数次叮嘱,真想把她丢出去,或是干脆告诉白家她的出身来历,想必那时她就该哭着求饶了。 大哥说她竟比自己还大,见她仗着年幼的模样招摇撞骗实在厌恶,神色永远是一种疏离淡漠的倨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弄不懂三哥何以处处顺着她,还对她那般温柔。凤歌姐背地里黯然伤心,连带他都觉得愧疚,险些要将所知的和盘托出。 若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应该已娶了白璎络,虽然无缘错过,幸好还有白凤歌,他很希望有这样一个三嫂,家世良好又美丽优雅,知书达理,相信爹和白老太爷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没有那个妖女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每每见卓然出色的兄长对一个魔教妖女容让回护,屈情下意,那般优秀的人竟被迷惑至此,教人气闷得难以忍受。 听到在白家暂住的江湖人士和家丁侍女的私下议论,不避讳地在近处对她指桑骂槐,刻薄嘲讽兼而有之,心下便有说不出的快意。可惜种种讥骂对那厚颜无耻的妖女来说却如东风过耳,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顾自己出门寻乐,甚至还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数日。等三哥回来他一定重重告一状,最好能将她羞辱一顿赶出去。 相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女儿家惹人怜惜。 青岚想起数日前在茶楼救下的佳人,不自觉地带出了笑。那样娇柔似水的女孩,被恶霸欺凌时梨花带雨的凄然,在他出手相助后不胜羞怯地致谢,得白家收容后伶俐体贴的模样,都是万般可爱,让人从心底疼惜。可惜爹治家甚严,不然…… 玉面一红,他快步向厨苑走去。 迦夜刚卸下肩上的包袱,侍女就送来了一盘鲜果和一壶温茶。 想是碍于谢云书的面子,白家的奴婢对她虽然目光轻鄙,礼数上还是周到的。 他离开有一阵了,料想事情该办得差不多,过两日便到了二十天,再不回来她也无心再等。以他过去数年的历练,纵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迟早要分道,这个时机倒好,不算有背诺言。 思索了半晌,她倒了一杯茶,轻轻喝下一口。 笔直的官道上,几骑健马四蹄腾空地飞驰,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浆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须歇一歇,马受不了。”第三骑上的人扬声勒马,一声长厮,骏马缓下了速度,马腿不停地发颤。 连日的疾奔让人也有些疲惫,停下来的人按捺不住焦急之色。 “说不定对方还未动手,兴许我们能抢在前头。”宋羽觞往宽处想。 “假如我们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属实,怕是来不及。”谢曲衡眉头深锁。 “临行之前我托迦夜照看青岚,他不会有事。”谢云书出言宽慰,心下也不无忧色。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没想到这次密谋针对的不是谢家,而是要拔掉杭州的白家,以南郡王世子的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有雪使在,公子尽可放心。”率先勒马的人跟着劝了一句,转过头又对着同伴私下嘀咕,“如果她真会管这档子闲事的话。” “我看难,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者闻言,不乐观地耸耸肩,“能护着老大的弟弟已经算很给面子,还能指望她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没想到老大还真有来头。” “更没想到他能勾了雪使一起回来。”说动冰山一样冷的人,抛却了四使之位飘然远遁,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竟然还杀了教王!” “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 两人窃窃私语,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惋惜之色。 宋羽觞耳朵伸得老长,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出口探问。 “银鹄!碧隼!”一声低喝传来。 “在。”两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多吃点,一会还要赶路。”谢云书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少说废话。” “霜儿!”寻到娇弱的身形,谢青岚放轻了声音唤道。 楚楚怜人的秀颜转过,隐约有些慌张,忙答:“谢公子。” “你在做什么?”谢青岚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冒昧,吓着了佳人。 “小婢在准备银耳汤,正准备送到谢公子房里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气,自己过来取了。”少年笑嘻嘻地调侃,“要怎么谢我?” 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小婢的命是谢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这样啊,那你替我把银耳汤喝了。”谢青岚促狭地逗弄。 明媚的眼睛闪过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从小就不爱甜食,你替我喝了就是帮了大忙。”比了一个请托的手势,女孩不禁掩口笑起来。 “那可不成,我是个婢女,哪能喝了给主子做的汤。”霜儿娇怯一笑,“再说这是我专为谢公子炖的。” “专为我炖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弃就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带上了几分幽怨。 “既然是霜儿专为我备的,味道一定好,那可得尝尝。”谢青岚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里递去,女孩笑吟吟地看着。 猝然一声裂响,少年手中的碗刹那粉碎,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两人。 厨房门口,迦夜静静站着,黑幽幽的目光盯着一脸惊愕的少女。 “你干什么?!”谢青岚愣了半晌,一股怒气蹿上来,怒喝出声。 没见她动,人已到了身前,青岚本能地探手阻击,腕上一紧如有铁箍,半边肩臂立时酸麻,身子一轻,便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强站稳了,再看,她已和霜儿动上了手。 霜儿竟是会武功的。 方才娇怯无比的少女,动起手来却阴狠凌厉,招招透着杀气。可惜遇错了对手,没几下便被迦夜制住,精确无误地掐住了要穴,显然落手不轻,霜儿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 “妖女,放手!”怔了半天,见不得自己救回来的人儿受苦,冲过来大吼。一枚石子倏地弹出,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血口,也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还想救人?”迦夜目露讥嘲之色,“也不看看自己还剩多少真气。” 谢青岚闻言一愕,暗中提气,丹田中竟是空空荡荡,真气几欲散尽。 “你做了什么手脚?”少年一时惊骇莫名,看了看霜儿,又看了看她,一个隐约的念头模糊浮现,心下却不肯相信。 “蠢材。”迦夜对他道出了两个字,黑瞳盯着手中的女子,“谁派你来的?” 霜儿不开口,眉间蓦然掠过一抹狠绝,迦夜重重地掴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打得她脸一歪,唇角立时溢出血来。 谢青岚不忍,正要开口,迦夜抬手卸脱了霜儿的下巴,一颗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她瞥了一眼,浮出冷笑。 “死士,还真是调教得不错,让我更好奇了。”随手替她合上颌骨,“你主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俏丽的脸竟有些扭曲,泛起从未显露的怨毒,狠狠地道,“主人自会替我报仇。” “你真不说,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迦夜倒也不恼,指间略微用力,看对方的脸渐渐发青,“处心积虑用了这么久的毒,不就是为了今天。” “忍得住痛你尽可不说。”她冷冷望向一旁呆怔的少年,“你若看不下去,就给我滚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是要害我,可你用刑……”震惊和恐慌交织,满是敌意的娇容令他无法置信,怎么也恨不下去。 “你以为她只是想害你?”冰冷的脸透出不屑的冷笑,“你何须她费如此心机,单为杀你,十个谢青岚都死了,还用得着千金难买的泪断肠?” “你怎知是泪断肠?你到底是谁?”霜儿咬牙挤出话来,一脸的不甘。 “我该夸你运气太好还是太差?若我不曾出门,你下手第一天就被发现了;若非我今日回来,你便可功成身退,享尽荣华了。”淡淡的话中寒意凛人,冷眼瞧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既是死间,就让我瞧瞧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盯着地上瘫软成一团泥般的霜儿,青岚的汗一滴滴渗出来。比起片刻前的惨哼更令人心悸,听到“泪断肠”三个字险些让他站不住脚。 泪断肠,无色无迹,混入水中瞬息不见,却会在数次服用后蚀掉练武者的内力,不知不觉变成废人一个,无论怎样的高手中毒后皆会成为砧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一场可笑的英雄救美,不过是别人觑准他的弱点设下的圈套,真正的目的是借他进入白家,将毒混入白家水井。 白家对下人的出入甚严,轻易不招外人,无隙可乘。对谢家五公子带回来的却又不同,白昆玉存心交好,又未曾提防暗中算计,始酿今日之祸。 南郡王世子,霜儿的主人,精心策划了一切,只为拔掉谢家最紧密的同盟,杭州的龙头——白家。 外厢忽然吵闹起来,似来了很多人,喝骂之声频频响起,尖叫惨号不时传来。 “来得可真快。”迦夜皱了皱眉,一手定住了欲返身冲出去的他。 “放开!”谢青岚目眦尽裂,自责与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现在你武功尽失,要出去送死吗?”迦夜讥嘲,探出金针刺入他数处要穴。喧嚷之声越来越大,他愤怒欲狂地挣扎,丹田竟恢复了些许真气。 迦夜收回了金针,仍扣住他的腕脉,“暂时压一下,没解药还是不行。” “放开我!”屡挣不动,谢青岚怒吼出来。 “少说废话!”迦夜置若罔闻,眉目无波,“我只答应照看你。”也就是说,白家人的死活与她无关。 “万一白家有什么不测,我宁可和他们一起死。”谢青岚咬牙切齿,几欲暴跳,“你这妖女怎么会懂,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救我!” “可惜我答应了谢云书。”任性的小鬼着实讨厌,她懒得再跟他多话,运指点了几处穴道,丢到墙角,任他恶狠狠地怒瞪,自顾自地换到较为隐蔽的角落观察外面的动静。 待嘈杂声小下去,她出去拖了几个人回来拷问,很快探出了大致情形。 泪断肠很有效,世子没遇到什么有威胁的反抗。唯一因应酬在外而中毒略浅的白昆玉,在见到压在老父亲和妹妹颈上的钢刀时,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挨了一刀后与家人一同被拖至白家练武场。 不过死了几个门内弟子和随侍护卫,白家主要成员暂时无事,能无事多久就不太清楚了。此次南郡王世子亲临,精锐尽出,一意在江南杀鸡儆猴,照过往的行事手段来看,结局堪忧。 她悄无声息地窥视了一圈。 来的人确实不少,趁着夜色明火执仗,完全不避人。熊熊的火把将宽大的习武场照得通亮。场中一片静谧,白家老小全坐在沙地上,白老爷子已狼狈不堪,胡子上都沾上了血。一儿一女环在身边,一群妻妾抖抖索索地躲在身后,白家在杭州威名远播,无人敢小视,哪见过这般可怕的场面,胆小的女人们已涕泪交流,低泣不止。 “实在是失礼。”一身贵气的青年优雅颔首,仿佛甚是歉意,“下人手粗,让各位夫人受惊了。” “萧世成。”三个字从齿间迸出,犹如三块钢锭砸在地上。 “初次谋面白老爷子即一眼认出,萧某不胜荣幸。”南郡王世子好整以暇地微笑。 “你我素无冤仇,先是下毒暗害,后又率众袭家,肆意砍杀无辜,所作所为可配得上你的身份?” “在下今日只是江湖人。”萧世成从容以对,“白老爷子自然清楚江湖上的规矩——成王败寇。” “使人下毒算什么英雄!”白凤歌怒骂,“想来那日棋亭中你就认出了我们,处心积虑陷害。” “白家声名在外,实力不容小觑,不用此计岂不枉折手下性命?二小姐当知兵不厌诈之理。”萧世成一脸胜券在握者的大度,“棋亭纯属偶遇,我依约与玄智大师对弈,是你们自己撞上来。” “阁下今日意欲何为?”白昆玉捂着臂伤,隐隐有些焦躁。也怪不得他,情势糟糕至此,多半已无耐心。 “我与白家并无过节。”萧世成踱了几步,言若有憾,“扬州谢家才是我心腹之患,而白老爷子坚拒我的好意,执意与谢家同盟,萧某无奈才出此下策。”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一群人,“除谢先去白,事总要一件一件做,白公子觉得可是此理?” “卑鄙小人!”白凤歌出言唾骂,明眸满是不屑。 “到底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已是砧上之肉尚能全无惧色,实在令人佩服。”萧世成轻轻击掌,不无赞赏,“贵府人丁兴旺门徒众多,一朝尽灭我也深觉惋惜。”说着话锋一转,“若是白老爷子能保证从此效忠南郡王府,与谢家势不两立,助我成就一统江南的武林大业,我立时解缚,以长者事之。” 静了半晌,白老爷子大笑起来,声如金石,须发花白,虎气犹存。 “白某岂是背信弃义之人!”铿锵有力的话语掷地,犹是豪气不减,“莫说我与谢家几十年的交情,即无此因,也不会在利刃前弯腰,葬送白某一世名声。你狼子野心谁人不知,今日灭我白家,来日必有报应,不过早晚而已。白某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 “白老爷子,您可知今日之乱皆因谢家五公子引狼入室,我才有机可乘。”萧世成负手而立,轻漫地挑拨。 老人哼了一声,“小辈无知,哪敌得过歹人算计,老夫死便死矣,绝不怪罪世侄。” “老爷子不顾惜自己就罢了,难道儿女也不顾了?这孩子才四岁吧?”他顺手提起白家幼子,如拎着一个酒坛,随时可能抛出。 “禽兽!”场中一阵惊呼,白昆玉与白凤歌皆露惶急之态,盯着摇摇晃晃的幼弟。男孩倒没哭,费力地仰头看,小嘴扁扁的,极是不喜眼下的姿势。 老人被激红了眼,“反正白家已无生机,你何须故作姿态,给个痛快便是。” “好!” 萧世成一顿,唇角隐隐一笑,残忍尽露。 小小的身子立时撞向摆在场侧的石碾,眼看惨状难免,半途飞扑出一个身影接住了孩子,堪堪止住了惨剧。 迦夜无奈地默叹了一声,看来下手太轻,那家伙居然冲破禁制找过来了。 立在场中的少年紧紧抱着险些丧命的小人儿,年轻的脸上怒发欲狂。 正是谢青岚。 “谢五公子。”萧世成并不意外,扬眉揶揄道,“终于肯出来了?我正猜你要羞羞答答地躲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回答,把孩子往院角推了推,小人儿似是知道不妙,乖乖地躲在墙角。 “要说还是逃走比较明智。”对方一副同情者的无耻模样,“凭你一人救得了谁?据密报说你也中了泪断肠,还剩下几成功力?” “世侄不必顾及我们,能脱身尽量走,走得一个算一个,将来有机会再替我白家报仇雪恨。”白家人隐约浮现的希望被白老爷子的一番话瞬间浇熄,老人精于世故,已知获救无望,急忙扬声劝诫。 谢青岚拔剑而立,眉目愠怒,显然有必死的决心。 “别摆那种架势。”萧世成只觉好笑,不遗余力地打击,“瞪我做什么,祸首是你。谢五公子学人英雄救美,却引入了覆家灭族的祸水,这笔账该算在你头上才对。说起来还真该致谢,若无你的幼稚,我的计划执行起来也没这么容易。” 剑一般笔直的身形开始发抖,像被无形的力道摧折。 “你以为走江湖是小孩子过家家,容得你快意行侠纵情游戏?若是江南武林尽是你这等角色,我也不必费尽心机了。”萧世成刻薄地讥嘲,扬手掠过白家众人,“看见没有,这些人命都系在你身上,害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住口!”谢青岚嘶声大吼。 萧世成的话很有效,涉世不深的少年被山一般的负疚感逼得已近崩溃,用力握住剑,骨节白得泛青。 “拔出你的剑。”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迸出。 “对你,还轮不到我动手。”萧世成视之如螳臂当车,轻蔑地看着他,“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如猫捉老鼠般戏弄他,有种稳操胜券的快意,“你若能依次胜过我手下的五人,我就放了白家上下,如何?” “这是你说的。”少年的眼睛一亮。 “当然,以我南郡王府的名义保证。”男子笑吟吟地指着他,“你尽可一显身手,好让我看看谢家子弟到底功力如何。” 白凤歌屏住了呼吸,白昆玉却和父亲一起垂下了头。 以一敌五,不过是个残忍的游戏。或许对萧世成而言,摧折谢青岚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随着击掌之声,从萧世成身后站出了第一名随从。 出战 时间在静静推移,习武场仿佛凝固了一般。 跳跃翻滚的人猝然弹开,看来是分出了胜负,另一人再没有爬起来。 凝视着场中摇摇欲坠的少年,萧世成点头赞赏,“不错,中了泪断肠仍有这等身手,不愧是扬州谢家的儿子。”不等对方的急喘平复,他无情喝令。 “第二轮,上!” 第二人的攻势更强,而谢青岚本就不多的真气在拼过第一轮后仅剩了苦撑,渐渐连撑下去都难,转眼添了数处血口。白家众人已知势去,不忍再看,都低下了头。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何况你顶多算流箭。”萧世成恶毒地嘲讽。少年左支右绌,势如危卵,更显出了对手的游刃有余。 “废了他的手筋,留下一条命。”游戏接近尾声,萧世成扬声吩咐,“我要看看谢家老儿瞧见成了废人的儿子有何反应。” 对答间剑芒如水,正对战之人顺势抹上了谢青岚的右臂,不无得意,打算利索地结束一场毫无悬念的拼斗。剑锋割破衣料的一刹,身体蓦然刺痛,登时软下了手,不可置信地望着胸口的剑柄。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攻防的二人之间突然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迦夜皓腕轻振,已将谢青岚隔在了身后,对阵的男子无力软倒,不知何时一把短剑没入胸膛,瞬间丢了性命。 猝变忽来,所有人都惊住了。 “叶姑娘……”白凤歌惊愕不已。 白昆玉也愣住了,白老太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少女,更是惊异。 迦夜若无其事地上前,从死者身上拔出剑轻轻一挥,一溜血珠从刃上迸散,剑身清澄如水,不染分毫血色。 “是你。”良久,萧世成缓缓开口,“密报说你离开了白家。” “你的密报没错,一个时辰前我刚回来。”女孩点点头,似是也觉遗憾,“真是不巧。” “我本不想与你敌对。”男子谨慎地看着她,喜怒莫测,“玄智大师劝过我。” “那老和尚?”她笑了笑,不无嘲谑,“看来他肯陪着下棋的也不尽是正人君子。” “佛心慈悲,欲度魔劫。”萧世成也笑了,转为赤裸裸地逼视,“我很好奇,怎么看你也不像能在塞外翻云覆雨。” “他夸大其词了。” “你想插手?”他很客气地问。 “我答应过照看他,总不能让你废了。”她看似并不情愿。 “你和谢家有交情?” “素无往来。” “能否退一步?”男子彬彬有礼,“我会当你不曾出现。” 她瞟了眼地上被她灭掉的人,萧世成识趣地表态,“我可以不计较。” “不行,我不能让他有事。”女孩想了一会儿,懊恼地叹了口气,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尸体,“你说过战胜五人即放过白家,这就算其中之一吧。” 男子眼瞳收缩,细刺般尖厉,盯着垂手而立的少女。 谢青岚醒过神,“妖女,你……”一句话未出,被一股大力一掀,转眼撞向一丈外的土墙,像条鱼一样滑下地,四肢麻木。 “小孩子不要插嘴。”迦夜神色淡然,顺手拎起挨近身边的小人儿甩入少年怀中,挟带而来的内力砸得他险些背过气去。 若不是情势如此危急…… 萧世成已经笑不可遏,身后的随从也多在低低闷笑。 除了那不满四岁的小人儿,此时场中瞧来最小的便是这盈盈而立的少女,身量尚不及男子肩头,却一本正经地斥责远远高过她的少年,着实怪异无比。 “笑完了?可以开始了。” 看着迦夜出手,就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所有人呆呆地望着那个鬼魅似的身影,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中时隐时现,乍现于不可思议的角度,剑风凌厉奇诡,数招内逼得对手回身自保,又过了十余招,鲜血飞溅出来,一记利落的闪击切断了对方的喉咙。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在沙地上浸开,犹如黑色的暗影。 女孩立在稍远处,雪衣拂动裙裾微扬,似轻巧地摘了一朵花,双手笼在袖中,全不像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咽喉。 “下一个是谁?”长长的睫毛微抬,素颜冷静如水。 夜色中,五匹健马飞掠而过,驰入杭州城。 萧世成确实有手腕,带来的随从也非寻常之人,放在别处必是一方豪强,却甘心做了他的手下。第三个上阵的明显强了许多,但仍敌不过她,短剑瞬间三次透入胸膛,任是强横勇武也只得颓然伏倒。 迦夜未能全身而退,小臂被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而出,浸湿了半幅衣袖。她索性撕下了外袖,细白的牙齿咬住布头,勒住伤口。 “蓝鸮,你上!” 听着萧世成急促地吩咐,她不仅错愕地抬起头。 南郡王世子身后,一人从暗影中踏出,脸色尴尬而狼狈,局促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迦夜侧头看了半天,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角。 “你要和我动手?” 喉间响了几声,少年鼻尖冒汗,蓦地跪下去。 “属下不敢!” 场中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萧世成自然也不例外,待回过神来,怒道:“蓝鸮!” 少年苦着脸,却不敢起身。 “属下不知雪……主上何时到了江南,未能相迎,尚请恕罪。”顿了顿,终是咬牙低喊,“墨鹞,你这个家伙,滚出来。” 又一个黑影冲过来跪倒,伏地低呼:“墨鹞参见主上。” 顾不得身后目光如刀,两人俱是大汗淋漓,头都不敢抬。 静了良久,清冷的话音响起。 “当日我既放了你们,之后再无主仆之属,你们也不用叫我主上。”她莫名地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你们改换门庭如此之快,那一箱金珠怎会恁般不经耗用?” “主上恕罪,我们本是游玩度日,碰巧遇到世子招纳,一时觉得好玩便入了南郡王府,并非是为钱财效命。”墨鹞心下暗悔,这般窘迫的场面确实始料未及。 “敢情多年杀伐,倒是过不惯清净日子了。”迦夜点点头,语带轻讽,“世子果然高明,这么快收得你们服服帖帖。” “属下不敢。”两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头皮发寒。 “他们是你的手下?” 萧世成脸色铁青。 “现在是你的。”她轻嘲道,手里继续绑着手臂,直到确定不碍事。 “难道银鹄、碧隼也是?”日前还庆幸一次招揽了四名高手,此刻却成了闹剧。 “能一下收了他们四个,你手段不错。”虽是为了寻求刺激,但能让四翼应承效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她颇为嘉许地赞了一句,听在萧世成耳中却是讽刺。 “我不得不怀疑这些是否是你的精心安排,只为看一场笑话。” “若真如此,你没机会迫我出手硬拼。”冷冷的声音不无自嘲,“这或许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事。”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瞥过跪得笔直的两人,萧世成仍按不住怒火,话语带上了怒意,“你们想清楚了,还是决意跟着旧主?” 蓝鸮、墨鹞默不作声。 迦夜不以为然,“别逼他们和我动手,那可不是个好主意。” “以你之见呢?”他怒极反笑。 她微一沉吟,“你们起来站一边去,不许插手,等事情了结再决定跟着谁。” 清冷的话语猝然入耳,两人不敢相信,怔怔地抬起头。 “快去!” 清音一喝,两人本能地起身退至一边,摆定姿势作壁上观。 萧世成面如寒冰。 “你倒是体恤下属。”他皮笑肉不笑,怒意中已动了杀念,“怎不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驱使有什么意思。”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蓝鸮就算认输了,请下一位吧。” “恭喜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胜一场。”萧世成讥道。 “多仗世子成全。”仿佛听不出讽刺,她平静地微笑。 算来当属最后一位对手,实力远远超出了同侪。迦夜战了很久,诱得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从背后刺穿了脏腑。她也多了几处轻伤,脸色发白,额际微微见汗,连番对阵耗了不少力气,她也显得相当吃力。 眼见获胜,白家的人皆露出了喜色。 “的确是好身手,真想不出你小小年纪是如何练成的。”萧世成没放过她的一举一动,“玄智大师说你的外貌不曾变过,你到底年方几何?” “与你无关。”她稳了稳呼吸,收剑入袖。 “莫非你已是个老太婆?”他有些恶意地推测,锐利的目光上下逡巡。 “或许你猜对了。” “你到底受谁之托,谢三公子?”萧世成大方起来,“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可以加倍。” “条件是带谢青岚回去,完好无损。”她淡然笑笑,应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你不插手白家的事。” “你休想带我走,我宁可和白家死在一起,绝不忍辱偷生。”谢青岚直着嗓子喊出来,“要是我们都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三哥交代……”压抑许久,青岚赌气似的滔滔不绝,怀里的男孩被猝响的喊声吓了一跳,蹬着腿想挣脱下来。 “你可听见了?”她有点可惜地叹气,忽然提高了声调,吩咐道,“墨鹞,让他闭嘴。” “是。” 片刻之后,别说出声,谢青岚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只能怒瞪着她。 “主上为什么非要死扛白家的破事儿,把这小子打晕了带走不就得了。”蓝鸮走过来嘀咕,索性连孩子的穴道也一并点了,免得小人儿哭闹。 “她从不招惹这种麻烦事的。” “我也想不通,这家伙讨厌得紧,被人救了还一脸嚣张,像上辈子欠他的一样。”墨鹞不解地摇头,重重地踹了一脚。 “五战已过,世子是否愿意如约放人?”场中的人没有理会这边的聒噪,神情自若地问道。 佯装思量了一下,萧世成全无愧意地摇头。 “抱歉,姑娘仅过了四战,暂时难以践约。” “哦?” “姑娘所杀的第一人纯是为了救谢五公子,怎能算得上正式一战?”他面不改色地解释,“所以还要再过一关,萧某方能放人。” 白家众人为之气结,不少门下弟子喝骂出来,粗言秽语蜂拥而至,看守的人连踢带打也止不住。 “那下一战的对手是?”她有礼地询问。 萧世成静了静,露齿一笑,锐气而自负。 “姑娘莫急,正是在下。” 迦夜也笑了,轻柔地抚额看他,像看着指尖一只淘气的蝴蝶。 “你真没让我失望。” “你赢不了我。” “你很自信。” “你的身法我已了如指掌,确如鬼魅,且经验十足杀招凌厉,极难对付,但你内息不强无法持久,加上屡战之下已显疲惫,不会是我的对手。” “你的确占上风。”她颔首承认。 “你若肯跟随于我,定然以上宾相待,何必坚持必败之战?” “多谢抬爱。” “你……” “请。” 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月下犹如舞蹈。 进退攻防,利刃翻飞,明明是凶险无比,却赏心悦目。 白影轻灵如梦,进退全无声息,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险险掠过要害。萧世成虽为世子,功夫不容小觑,看破了迦夜的弱点,凭深厚的内力相迫,以静制动,渐渐占了上风。 时间飞快逝去,虚耗过损的征兆逐步显现,又过了一会,白衣上绽出了点点深红,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满是惊心的不祥。 她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场边,他步步逼,剑法愈加凌厉,眼看间不容发,纤影宛如被一阵夜风吹起,全不着力地凌空翻躲,萧世成探身扬击,半空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脱手的短剑划了一道长弧扎入了沙地,半截剑身在夜风中反射着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迦夜被剑势逼到极处,铤而走险,竟合身扑了上去,萧世成长剑一振,千重剑影忽而化为直刺,登时变成对着剑尖冲了过去。一阵惊呼之后,利剑穿透了小小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雪亮的剑身沾着鲜血,直没至柄。 场中静得可怕,只听得大滴鲜血坠落。 迦夜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紧紧咬着唇。 两人贴得很近,从旁看倒像一对情侣紧身相偎。 她仰着头,有点费力地凝视上方的脸,那张脸表情复杂,低头看着她。 许久,他露出一丝苦笑。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抚在他的颈上。 冰凉柔腻,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多情。 随着他的血脉微微起伏,让他丧失了所有力量。 “你输了。” 黑亮的眼瞳静静看着他,话音很轻,却坚定地宣告了他的失败。 血,自剑上滴落,穿透了秀窄的肩。 “杀人,不一定要靠剑。”她扯扯唇角,淡漠地笑,“有时我也用手。” “你真狠。”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这个女人牺牲了半边肩臂,换得了贴近身侧的机会。 “不狠一点怎么赢你?”她平静地笑笑,仿佛剑是刺在别人身上,“我已是强弩之末。” “值得吗?”萧世成实在难以理解,“像你这样的身手,何必替不相干人的卖命?” “我也想问你。”她的额上冒出虚汗,神色仍然冷定。 “什么?” “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素颜毫无血色,白如霜雪,按在颈上的手也越来越冷,萧世成低头看着苍白微颤却又坚定如冰的人儿,一时失了神。 “请世子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可好?” “否则就杀了我?”萧世成再笑不出来,“你可知杀死郡王世子的后果?” “我确实不清楚,要不试试?”黑眸刹那间杀意流转,散发着夺人神魄的煞气,“反正无论结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静,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墨鹞清了清嗓子,劝道:“世子,劝您不要冒险,我们主上……不知杀过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蓝鸮在一旁点头。 颈间暗伏杀机的手不容再犹豫,他苦笑着开口。 “我以南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白谢两家动手。如背此言,天人共弃,行了吗?”肃杀的声音传遍了白府,在场均为人证。 “今日率众退出,绝不再动兵戈,如违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宁,家族门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迦夜浅笑着补充,“既然世子诚意如此,誓言再毒一点也无妨。” 萧世成从未被人如此要挟,眼中如要冒出火来,迦夜指下内力一透,他瞬时喘不过气,脸越来越青,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照着说了一遍。 刚说完,急如擂鼓的马蹄声传入耳际,不出片刻,五道人影掠了进来,看见场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谢云书张口待唤,声音都哑了,慢慢走近,剑尖坠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洼血泊,红得刺人眼目。 “来得真是时候。”迦夜低声抱怨,抑住颤抖,一分分松开手指。 “请世子松手。”直到她提醒,萧世成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剑柄,半条臂膀都被她的冷汗浸透了。 赶来的男子把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及长剑弄痛了他。 “拔出来吧,我避过了要害。” 小小的身子依在怀里,在他耳畔轻语,忍不住发颤。 “忍着点,咬住我的肩膀。” 盯着那柄长得可怕的剑,他哑着嗓子提醒,脸比受伤的人更白。 双手搭上剑身,随着一声铮然脆响,精钢长剑断成了两截,指缘被利刃划破,流出了一缕鲜血。 仅是这样的震动已让她痛得险些晕过去,细齿深深切入肩头,谢云书干脆利落地抽掉断剑,血迅速涌出,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开,他撕袖为巾紧紧缚住,勉强控制住了伤情。 众人无声地看着这一幕,萧世成先回过了神。 “姑娘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白家众人皆怒瞪着他。 他咳了咳,无视愤然的目光,继续道:“我会依约退出白家,但泪断肠若无解药……” “你这恶贼还想怎样?”白老太爷痛斥,恨不能食其血肉,“带上你的人滚出白家!” “若无解药,三日后功力散尽形如废人,终身不复。”恢复了镇定,萧世成回问,“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诸东流,白老爷子不觉得遗憾吗?” 谢曲衡与宋羽觞拔剑踏了上去,萧世成的亲随立即簇拥在世子身边横剑以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局面再度紧张起来。 “如果谢三公子肯把叶姑娘交给我,在下自当奉上解药。”南郡王世子终于道出了交换条件。 相当有诱惑力的条件。尽管几人及时赶至,实力对比仍然悬殊,即使萧世成不再以白府众人性命相挟,从他手中硬夺解药仍是困难重重,此役南郡王府精锐尽出,绝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空气僵滞如死。 谢曲衡眼中微一迟疑,回望三弟。 谢云书没有抬头,探臂护住了怀中的人,左手已执住了剑,银鹄、碧隼站在身后,只待他一声令下。 迦夜忽然笑起来,牵动了伤处,痛得脸发青。 谢云书轻柔地揽紧,尽量减少她的痛感。 “叶姑娘不必担心。”萧世成看她的目光相当复杂,“我一定妥为善待,绝不让姑娘有半分不适。” 她还是笑,笑得太厉害了,以致痛得许久才能说话。 “你还有什么筹码谈条件?”丝丝吸着冷气,她嘲谑地讥讽,未受伤的手勉力探出,指际拎着一个精巧的玉瓶,看起来十分眼熟。 萧世成随即摸向怀里,空空如也,“你……你什么时候……” 终究是南郡王世子,瞬间便想通了,他又换了问题,问:“你怎知我身上有解药?” 迦夜轻笑,素手一抛,玉瓶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蓝鸮手中。 蓝鸮接过去,立刻拔开瓶塞放在白老太爷鼻端,一嗅便解了毒。人群骚动起来,玉瓶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主上让我们站开的时候就问过了,那时我已告知解药在世子身上。”墨鹞释疑,站在一旁随时警惕,防止抢夺。 “我们跟随主上数年,仅凭手势即可传递消息。” 蓝鸮补充,转而走至谢云书身后。 “……好……好……” 萧世成死死盯着苍白如落花的清颜,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 “萧某输得心服口服。” 一重一重的设计,竟全无踪迹可寻,硬是不知不觉坠入了这个女子的圈套。 她什么也没再说,软软地偎在身畔人怀中,笑容嘲谑味儿十足。付出这般代价,怎可能仅为了无用一诺?! 谢云书极轻地抱着她,小心地避开伤口。待转眼望向萧世成,眼神已是冷酷如冰,“世子最好赶回南郡看看,或许会出乎意料。” 萧世成青了脸。 南郡是他的本营所在,此次精锐尽出,南郡空巢无凭,乍听之下不得不心惊,“谢公子去了南郡?”密报仅探出他们离开了扬州,却未能察明去向。 “恰好途经。”俊颜冷冷一笑,宛如刀锋掠过,“听说那一带的九门三派不满世子前些时日的倒施逆行,誓约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说完,谢云书抱着怀中的女孩径自而去。 领悟过来的白老太爷与儿子对视,又看了看谢曲衡、宋羽觞,霍然绽出笑意。 “萧世成,你也有今天!” 老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爆出大笑,一扫先前的屈辱。 萧世成紧紧咬牙,在这春日的夜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17章 :责惩 “对不起。”他喂下一勺药,低低开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让你伤这么重。”请托之初,并未想过事情会这般严重,既庆幸她的承担,又痛见她的伤处,内疚得难以自处。 迦夜想了想,淡淡一笑,“好在你没把我交出去换解药。” 盯着失血过多的脸,他咽下了怒气,道:“我怎么会那么做?!”纵然白家与谢家相交多年,纵然这场横祸可能导致青岚一蹶不振,他也不会把她当交换的筹码,“你到现在仍不肯信我。” “那对我来说太奢侈。”迦夜对他的不悦无动于衷,“况且事关至亲,就算你答应了也不奇怪。” “你觉得我终会背叛你?” “无所谓,你自己斟酌后果即可。”她轻吁一口气,按了按肩,“这就当我奴役你多年的代价,以后再不相欠。” “你何时亏欠过我?一直是我欠你太多。”心潮起伏,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没看他,只是缓缓咽下苦涩的药汁。 “当年的你与现在可是相去甚远。” 不用回忆她也记得,那个正直而坚持、骄傲而自律的明媚少年,世家子弟中的完美公子。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执行的任务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静坦然地道出事实,“是我让你变成了一个杀人者。” “你说过罪愆皆由杀人者自己背负,为什么又要替我开脱?” 迦夜不再说话。 “你不也是受教王的指令,为什么不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他轻轻抚着她的脸,不容逃避地追问。 沉默对峙良久,迦夜撇开眼,“你我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面对紧紧的追问,她又转成一贯的疏离。 “你的出身、教养、家人、朋友,在他们眼中,你和过去无甚分别,轻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过是场意外。忘了那七年的一切,你仍是人人称道的谢家公子。” “你又如何?”他凝望着淡漠无波的黑眸,想看透她的心。 “我?”虚弱的身体有些疲惫,迦夜微倦地道,“我自幼在污秽中打滚,那些阴谋、算计、冷血、残忍早就融进骨子里,将来也是如此,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这一次轮到他沉默。 “当初你不曾选择逃避,尽力生存下来,这很好。”她审视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现在你尽可以做回自己,做回一个清白干净的好人,你有这样的机会。”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与我无关,那是你自己争取的。” “你希望我忘了这七年?” “如果你够聪明,该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最好。” “也许我比你预计的更笨。”他牵过小手,柔软白皙,令人心动。 迦夜抽回手,话音冷淡,“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指什么?” “没什么。”肩膀开始疼起来,她往下滑了滑,疲倦地闭上眼,不打算再开口。 “迦夜。” 一动不动,她似已睡着。 “迦夜?” 指尖轻触着她的脸,仍然全无动静。 “迦夜……” 每每吐出这个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处的呢喃。他低叹,轻柔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浓密的睫颤了颤,没有睁开。 一个又一个吻烙上清秀的眉,闭合的眼,挺起的鼻,粉嫩的颊……缠绵在微凉的唇,苦涩的药味唤起了疼惜,越发温柔至极。 清冷的香气令心神摇曳,着魔似的难以停止。 她再无法漠视,长睫猝然睁开。 他不让她躲避,灵巧地捕捉,慢慢诱她陷落沉醉。 由被动到情不自禁,苍白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细指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渐渐蒙。 不知何时,他的唇已吻上小巧的耳,轻尝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垂,让她像一朵被风吹过的莲花般轻颤,又落在纤白的颈,印证是否像无数次想象中那般柔滑,细致的锁骨诱人的凹陷,他烙下一个个印记。黑发如水披散,修长的手在发间穿梭,恣意撩拨着她的底线…… 放肆的手指顺着衣襟不安分地滑入,他忽然不动了,头埋在凉丝丝的秀发中,许久才抬起来,幽暗的眸子含着笑。 “对不起,我忘了。” 低头看了看半开的襟口,她蓦然烫红了颊。他的指尖搭在层层绷带上,掌心覆住了柔软如鸽子似的胸口。 隔着亵衣,隆起的温润酥软几乎让他丧失了理智。 那一刻,倔强冷漠的素颜褪去了层层防卫,无力地任他放纵,柔弱而无措,美得教人不忍释手。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时候又拉开距离,置身事外的疏淡,重重戒备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绝任何探索,随时可能转身远逝,唯有情动的一刻,方能约略窥见真实。 恁般别扭的人儿。 想起迷梦惊破后迦夜说不出话的羞窘,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颜从未有过的和悦与欣然,仿似当年的明媚少年。 至少在谢青岚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头,见三哥奇怪的表情,强调道,“那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谢曲衡叹了一声,对这个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责,“你可知错在哪里?” “青岚不该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还有呢?” 反思了半晌,谢青岚摇摇头。 “以你自省,该当如何惩处?” 少年迟疑不决,久久不敢搭腔。 白家并未对他过于谴责,轻易原谅了这场失误。白昆玉只道己身不察,揽过了大半责任,反是对他的愧疚多有劝慰。 “回谢家,入刑堂领二十杖,重修德训,与初学弟子一同受训持诫,三年不准外出。”谢云书替他作了决定,青岚闻言色变。 “三哥!” 谢曲衡也皱了皱眉,微有犹豫,“会不会重了点儿?”青岚自幼受娇宠,如此之重的责罚从未领过,尤其是贬为初学弟子,更是添了一层羞辱。 谢云书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轻笑了一声,“你认为自己只错了一处?” “青岚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仰起头,声音也硬起来。 “未能明辨是非,贸然出手妄解市井纠纷,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决定,擅自将敌人死间带入白家,此其二。 “时有过往,却对敌人行止一无所察,全无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恶不明,确知其为死间后仍心慈手软,缺乏决断,此其四。 “未察形势,冲动无谋,轻易被敌攻心致愠,此其五。 “言辞无礼,对救困之人恶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宽己责人,对自身之过放纵,全无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种种,你还有什么理由辩称惩处过重,没让你入山禁足十年已算轻的。”一声比一声严厉,说到最后谢云书已面如寒冰。 谢曲衡沉默了。 谢青岚终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里,第六条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还有脸争辩?”谢云书倒也不恼,冷冷道,“我问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后果如何?” 谢青岚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气难平。 谢云书收入眼底,又道:“我再问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家弟子,依你看白老爷子将如何惩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头。 “引来举家倾族的大祸,纵然是亲子,白家也绝不会轻饶。如今白家不提,不过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谢家的朋友消弭此祸,惊而无险,你敢说白家人心底对你无怨? “这件事若传出去,江湖上即便不说谢家教子无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也会笑白家仰谢家鼻息,泼天大祸都忍过了不提,颜面何存?!届时白谢两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该当何种罪罚?” 谢青岚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护不忍苛责,却不该成为你无知轻狂的理由,你要尚有一线理智,就该回去躬身自省,学着收敛,莫要仗着家世张扬放任,目空一切,以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无余子。” 谢青岚张了张口,无法出声。一句句毫不留情地斥责如鞭子打在心头,羞惭自愧如山一般沉重,压得稚嫩少年险些窒息。 谢曲衡到底不忍,吩咐道:“你先下去好好想想,过些时日回扬州再由爹亲自裁断。” “别再惯着小弟,他不是个孩子了。”谢云书目送弟弟单薄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恻然,“爹既放他出来,就是要他尝点苦头,不然将来何以行事。” “他才十七岁。”长兄如父,谢曲衡看着幼弟长大,见他意气消沉,心里很是心疼。 “我十五岁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魔教,不希望他重蹈覆辙。”谢云书怎会不懂大哥的心情,“敌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放他一马。” “这次多亏了叶姑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谢曲衡余悸犹存,青岚遭人利用,万一萧世成得手,谢家真要无地自容。 “她伤得可重?”其实心下是知道答案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可见。 “嗯。”眼中掠过一抹歉疚,声音轻了些,“她很少受这么重的伤。” “我以为她顶多会救青岚,没想到……” “若是白家灭了,青岚也就毁了。”萧世成蓄意借此事打击谢家的声誉,一举数得。一旦成为连累盟友的罪魁,种种风言风语足以让尚未成人的少年再无出头之日。 “她既答应照看,就不会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幸好,唉……”谢曲衡没再说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听说近日有些流言,关于叶姑娘的。”宋羽觞从门口闪入,终日东游西荡消息灵通,此刻眉间隐着好奇,无疑是来探听第一手资料。 “什么流言?”近日一直在榻边不离左右,谢云书头一遭听说,心里霎时一沉,该不会…… “传闻说她与雪衣女有些因缘,极可能有师徒之谊。” “根据?”无头绪的话让谢云书茫然,“还有,雪衣女是什么人?” “她的剑。” 宋羽觞比了比剑长,“在月下泛清光,剑芒透白,与当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样。” 迦夜的剑? “雪衣女是当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喜着白衣,身法轻捷异常鬼魅,没人见过她的脸。在江湖上昙花一现,杀过几个将军,说不上是正是邪。”宋羽觞说起来头头是道,“叶姑娘来自塞外,与中原相去万里,按理应该不会是一路,可是那把剑确实有些蹊跷。” “消息传出去了?” “嗯,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在猜测她的来历。”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铩羽而归,又是从未露面的稚龄少女,怎不令人揣测?宋羽觞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点,雪衣女行事诡秘,弄不好会有仇家上门。” 隐约有些莫名的不祥预感,他微微蹙起眉。 那一柄奇特的短剑,迦夜不离身的家传,究竟是何来历? 夏日的夜晚,风带着花香水气,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 温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风,裹住了重伤初愈的人。 “可喜欢这两岸景致?” 她点点头,偎进他怀里,雪白的素颜被岸边光影迷离的宫灯映照,带上了些许颜色。 “夜里有另一番风情。” 白凤歌及随身侍女由宋羽觞、谢曲衡陪着,也在不远处赏景。 白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风景如画,始终郁郁。宋羽觞频频张望,对这一方的情形极是关注,看架势,若不是碍于尴尬,必定早凑过来了。自那日后谢青岚一直闭门不出,即使上了回扬州的船,仍是不露面,谢曲衡劝了数次,知他情绪低落,便也听之任之。 四翼在船的另一头,围坐在一处,时而低声谈笑,时而嬉戏打闹。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丝微笑,“说来真巧,居然与他们在江南遇上。”本以为一别之后相见无期。 “托天之幸,挑动众派围攻南郡王府的事顺利了许多。” “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祸上身。”挑了一颗葡萄填入口中,冰镇后的酸甜让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是如此打算。”他低下头,指尖轻巧地打结,在她的衣带上缀了一块玉牌。 “这是什么?”温润细腻的质地,繁复精致的雕工,想来价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凑近亲了亲粉颊,“很合你的气质。” “谢家的东西?”她拎在手中转了转,很是意外。 “我的东西。”他纠正道,“谢家人各一块,当年我留在了家里。” “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回过家。” “青岚替我带来的。”他引着她的指尖探过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云纹,青岚则是风纹。” “这玉牌有什么用处?” “凭此牌可在江南数大门派畅行无阻,也能从各地银号调配银两。”看来作用必不只此而已,她犹豫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不要。” “戴着就好,就当是个饰物。”他轻哄,拉开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会有妨碍,真要不便你再还我就是。” “说不定明日就丢了。”玉牌坠在腰间,她实在不喜,随口嘀咕。 “丢了也无妨。”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给你。” 像是被套上了,她扁扁嘴,恹恹地倚进软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可是传自令堂?” “她留下了心法口诀,还有该知道的一应细节,都让我背了很多遍。”素颜凄恻,想是开始怀念,静静地看着水中明灭的波光。 “包括修习的代价?” “所有一切,她告诫过我不要练至顶峰。” “你没听。”平静的声音微带责备。 “没别的选择。要活下来,杀死教王,必须有足够的功力。”她不以为意,掀开衣袖呈露出纤细的腕,“这样柔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够,做七杀都很勉强。” 纵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他不曾冒死赶回,还是差点丧命。孩子似的身形可能避过贪婪的视线,却也令体力较常人逊色很多。 “你想和他同归于尽?”他望着如星水眸,那里竟没有一点后怕。 “真能如此也不错。”她承认,纤指弹落了裙摆上的柳絮,“已是我预料中最好的一种。” “为什么不逃走?”他极轻地低询,“你娘并不希望你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她低下头,河水轻拍船身,连带船体随波起伏,神志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她的每次异常都是因为那个人,并不难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亮的眼睛雾蒙蒙的,仿佛笼了一层迷离薄烟,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有点像。”说着说着,她开始发呆,“是个很好的人……” 他轻轻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只有他救过我。”她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回忆,“就像你和九微,从淬锋营里杀出来时,我险些丧命,他替我挡了一剑。我成了七杀,他碍于中原人的来历,做了我的影卫,一直照顾我,再后来……”像被什么惊破,她忽然中断了梦呓般的回想。 凝望着她的脸,他放弃了探问。 远处楼船上的歌声遥遥传来,哀婉而伤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凄怨悱恻。 蓦然闪过了一线念头,他冲口而出:“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很像,你才……”这个想法一旦泛起,心宛如被箍紧般难受,竟无比害怕她开口承认。 微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复又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样想回中原,这里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语像在心底埋藏了许久,“所以我来替他看看,若能去换他多好,反正……”反正不会有人等她。记忆中的江南山水依旧,不见眷恋,只剩惆怅,仿佛走入一个早已失去的梦,更清醒地明白,再也回不去。 素颜一时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拥紧了她。虽然柔软的身子就在怀中,却像随时可能消失,无由地盈满了不安。什么都不重要,哪怕她只是透过他去补偿另一个人,种种的因由仅是歉疚,他也不在乎,初时的窒闷忽然无足轻重,反而生出了庆幸,幸亏和他很像。 那条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经有一个人给她如斯温暖,赢得她全心信赖,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块柔软之地。 他能与他相像,真是一种幸运。 “星夜行船,谢三公子和叶姑娘真是好兴致。” 突兀的话音划破了宁静。 数十丈外,一艘豪华的楼船灯火通明,缓缓行近,华服男子凭栏而立,距离虽远,话语却似在耳边一般。 对视一眼,谢云书松开佳人,起身拱手。 “一别月余,不知世子何时来了扬州?”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萧世成。曾经剑拔弩张,见了面却仍是客客气气寒暄有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莫逆之交。 高大的楼船歌乐不休热闹非凡,无数丽人簇拥笑语,莺声不断,仿佛一个水上温柔乡。这边的几人也走了过来,白凤歌恨怨重重地盯着他,对着月余前差点儿毁家灭门的仇人,无论如何伪装不起来。 宋羽觞暗地留意船上的种种,谢曲衡身影如山,场面上拱了拱手,实则全神戒备。 萧世成浅笑回礼,身后一群珠光鲜亮的美人好奇地探身,盯着谢氏兄弟与宋羽觞,叽叽喳喳个不停,混杂着各地的方言口音,看来不乏异地胭脂,想必是南郡王从四方搜罗而来。 “托谢三公子之福,好容易处理完南郡琐事,陪家父至扬州办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缘。” 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切齿几回。 迦夜掩住一缕笑意,懒懒倚在软椅上,没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没了影踪,定然是不想尴尬躲进了船舱,大概正从门缝窥探。 泛泛闲谈了几句,萧世成对着迦夜点点头,“叶姑娘的伤势可好?看似好了许多。” 她皮笑肉不笑,“请世子恕我体弱未能见礼,近日天热,伤处屡屡反复,总不大好。” “是萧某之过,改日送上灵药为姑娘补补身子。”男子展颜一笑,竟似真有愧意。 “多谢好意,不敢劳世子挂怀。”她牵了牵嘴角,一看即知是假意敷衍。 “左右几位也是去扬州,可否赏些薄面同舟共游?人多也热闹。”萧世成微笑致意,身边的丽人听了雀跃不已,毫不忸怩地抛过妩媚秋波,大胆言语邀约。 “世子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怎奈身子虚乏消受不起,不敢败了世子游兴。”不咸不淡地说着套话,迦夜心下好笑。毫无热情的推托顿时惹得众美人娇嗔不快,嘴上不说,频频的白眼煞是明显,及至扫到临近的男子,又转成了爱悦。 谢云书对众多火热的目光视而不见,立在她身边守护,神色淡淡。 “既是如此,待至扬州萧某再寻机宴请,届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世子客气了,到扬州自然由谢家做东。”谢曲衡言辞隐带锋芒,“怎敢让世子劳神。” “有缘扬州再会。” 萧世成对着谢曲衡拱手,笑着扫了一眼迦夜,转首令船夫开船。奢华富丽的楼船渐渐远去,谢云书低头看了看,迦夜没事人儿一般拨弄着冰块,方才一切似全不放在心上。 “萧世成似对叶姑娘甚有兴趣。”宋羽觞忍不住道了出来,留意她的反应。 “宋公子似对那些美人更有兴趣。”她侧手支颐,不冷不热地轻讽。 讨了个没趣,宋羽觞窘了窘,谢云书敛住笑意,只作未闻。 四翼从船舱中钻出来,对着远去的帆影嘀咕议论。 “还好躲得快。” “看见了又如何,横竖是得罪他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 春风十里扬州路,船入曲柳轻回的运河,映入眼帘的是两岸的古寺塔影。水乡小桥弯弯悬空,细如羊肠的小道连着绿杉竹荫下的农舍,来往行船如梭,渔舟上的鱼鹰轻鸣,时而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溅起一片水花。 人声越来越热闹,树影连绵,夏阳初透,行人皆着轻薄的丝衣。船驶入城,顺着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热闹处,谢云书扶着她上岸,笔直走入城中最豪华的客栈。 闻讯而来的管事一脸精明之色,迅速将两人迎入内室,恭敬地单膝跪地。 “属下见过三少。”沉毅的话音隐约有些颤抖,谢云书扶起他,同样感慨,“李叔何必多礼,一别数年,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牵挂着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内子时常陪着落泪。”身为管事,一向沉稳,罕有感情外露的时候,见到自小看大的少爷平安归来,终忍不住激动,“现在可好了,三少平安无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李叔忧心了。”谢云书点了点头,伸手引过身后的人,“这是叶姑娘,在这里暂歇一段时日,她身子不好,可能要李叔多费心了。” “三少说哪里的话,姑娘是贵客,自当小心侍奉,怎敢有半点疏忽?”和气微笑间已将娇小的女孩打量个仔细。一眼瞥见她裙上系的玉佩,暗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少爷打算让叶姑娘住……” “夏初苑。”谢云书接口,“景致可还依旧?” “怎敢让少爷失望,这两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从前更美了。”李叔笑答,不敢有半分懈怠,亲自将两人引至苑前才知趣地退下去。 “当真不跟我回家?” “嗯。” 他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穿过重重垂帘,踏上一座曲桥。 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长桥两侧开着大朵荷花,青圆的荷叶重重叠叠覆住了水面,花枝轻摆,随风起伏,让人瞬时热意全消。 长桥直入水苑,小巧玲珑的水阁陈设优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见生爱,檐下垂着极细的虾须帘,细若纤毫丝丝缠绕,如淡烟悬空,从窗内望去仿佛雾里看花,更增迷离意韵。 “这是谢家的产业?”轻轻抚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点意外。 “外人不知。”他挑起了帘子,阵阵荷香透入,无须熏笼已雅致怡人,“要不要叫银鹄、碧隼来陪你?” “省了吧,一个人还落得清净。”她不客气地驳了回去。明知拗不过,他仍放不下心,尽管那次旧伤发作过后再未重现,到底…… “回去吧,船还在等你。”她淡然一笑,对他的担心视而不见,“依约来了扬州即算守信,别再想着支配我。” “我很快来看你。”他无奈地蹙了蹙眉,“伤刚好不要乱走,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李叔。” 亲眼看乖巧的婢女送来了清茶果盘,又出去细嘱了管事,他回望了一眼水苑,玉一般的人儿懒懒倚在栏边,仅能窥见半边如墨乌发。 迦夜似乎有心事。 事隔多年,复见旧时门墙,却生怯意。 谢青岚悄悄站到了身侧,抢先上去拍门。 “开门!三哥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在深宅大院前回荡。 没敲两下,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家仆护院整齐地排在两侧,迎接着远行而归的游子。一位柔弱的美妇人在丫鬟侍女的围绕中盈盈而立,泪光点点,注视着久别的爱子。 妇人颤抖的手摸着他的肩臂,似要确定眼前的真实,谢云书眼睛立刻红了,屈膝跪倒在地,“娘!云书不孝……”再也开不得口,只剩呜咽。 妇人搂着他痛哭,似在梦中一般,不敢置信,青岚在一旁低声劝慰。谢曲衡满面泪水,宋羽觞恻然观望,白凤歌在一旁也是泪光盈盈。哭了半晌,身边的侍女亲眷劝了好一阵,谢夫人终于收住眼泪,拉着云书的手至厅内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倦意渐生,谢云书才退了出来。 青岚或许是想通了,不复数日的沉默,恢复了顽皮爱闹的本性。 “三哥今日回来,听说娘整夜都没睡好,现在总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书房等你,大哥先去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少年突然皱出一张苦瓜脸,“爹对我的处罚与三哥定的一样,难怪大哥一直说三哥最了解爹。” 见幼弟垂头丧气着脸,他不禁轻笑,“你没抱怨?” “我罪有应得。”青岚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没酿成大祸已经算走运了,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几天气消了就好了。”他温言安慰。 “我这就要去入刑堂领二十杖,估计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记得来看我。”想到受刑之痛,青岚咧了咧嘴,不无惨色,手不自觉地摸向后背。 谢云书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塞给他。 “这药很管用,叫人帮你敷上会好得快些。” 谢青岚感动地眨了眨眼,“谢谢三哥,我以为你不再管我了……”一边接过药,一边抹着眼睛假哭,看得谢云书好气又好笑。 “我怎么会不管你?” “全是我害叶姑娘受伤,你那么疼她,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气。”青岚边说边观察兄长的脸色,“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但她确有嚣张的实力,人是怪了点,三哥看中的应该不会错,我已当多了一个古怪的嫂子,就算别人说三哥恋童我也……”一看谢云书表情不对,立马打住话头闪得老远。 “不说了,三哥别怪我胡言乱语,爹在书房等你过去呢。” 目送弟弟的背影,谢云书意外惊觉——这小子,轻功学得不错。 屋里陈设清雅,备有琴台书案,仿佛随时待人落笔勾描窗外的美景。比起渊山,夏初苑的荷花更盛。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雅逸情致。 水殿那一池青荷,总有格格不入的错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绚丽肆意的铺陈,开得无边无际。 夜色深浓,长桥上的纱灯点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夜境中更有一种不真切的美。白日的炎热散去,屏退了随侍的婢女,她松下长发在廊外戏水,时而有小鱼把玉足当成了雪藕,游戏着碰啄。 她怔怔地望着大朵的荷花发呆,离开了渊山,日子闲得发虚,无怪四翼不肯安分。十余年处心积虑步步慎谋,忽然入了烟色迷离的水乡,被当成孩子般呵护照料,极不适应。 扬州……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总想起许多不该想的,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磕绊牵扯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结,接下来往哪里去? 要不要寻去南越,看看母亲死前犹念念不忘的故土? 从未踏足且仅剩焦土的故园,实在勾不起多少兴趣。 不知此生还有多久,怎么打发都无妨,她下意识地咬着指甲,盘算下一个目的地。长桥另一头,男子静静凝视,俊颜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在想什么?”伴着温朗的语声,在她身边坐下,墙外刚刚响过了三更的梆子。 “没什么。”她懒懒掠了一把散落的长发,无甚情绪起伏,“这么晚来做什么?” “白日比较忙。”不在意她的冷淡,他打开提来的纸包,“尝尝看,翡翠烧卖和银丝卷,扬州一绝。” 拈起犹带热气的点心,她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谢家厨房做的?手艺不错。” 见她入口,他亦凑上来啃了一下,不过是落在纤白的长颈。迦夜缩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险些掉落。 “别闹。”她羞恼地低斥。 他伸手揽住了细瘦的肩,“迦夜。” “嗯。” “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没必要。”怀里的身子僵了僵,她放下了点心,声音硬起来。 “是不屑,还是不想?” “随你怎么猜。” “你怕麻烦?”静了片刻,他揽紧了怀里挣扎的人儿。 “你不怕?”她没好气地反诘。 “我不怕!” 坚定沉稳的回答有如承诺,她别过了头,只当未闻。 “你不信?” “现在说这些不过是麻烦还未出现。”她冷笑一声,“别把话说得太满。” “你总是这样想。”他低低叹息。 “我怎么想与你有何相干?” “你真不懂?”他望着她的眼,黑白分明,似春雪般懵懂,也如冰潭般无情。 “劝你省点力气,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她垂下睫,第一次点破他的心思。 “为什么?” “不值得。”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轻易激起他的怒意,“你说清楚!”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话语中不带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发寒,“出了魔教即是泾渭分明,本就不应搅在一起。” “你真这么想?”低沉的声音满是愠怒。 她挣开他的束缚,站起身,“你是个好人,可惜我不是适合你的那种女人,仅是因为多年相处而一时迷惑,或者……”不理腕间越来越重的压力,她嘲谑一笑,“被我驱使多年,打算彻底征服一逞快意?不管是出自何种意图,纠缠下去没好处,这点你心里明白。” 胸口的怒气越来越膨胀,眼见她要道出更绝情的话语,他狠狠捉住她,重重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愤意的言辞。 为什么不肯放?明知未来麻烦无数,隐忧重重,却仍是不想放手。 费尽心机拉住随时要转身离去的人,宁愿背负着父兄的责备、家世名声的负累,一意留住怀里的娇颜。 可她却只是退——一次次推开他,用冰冷的话语回绝他的亲近,一味将他推回七年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对,唯有他一人执拗,像极了毫无意义的任性。 他简直忍不住生恨。 或许是被怒气慑住,她放弃了推避,任由他紧拥。 星影西移,他将她轻轻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来,双手环着纤腰不放,谁也没有说话。 一轮残月印在虾须帘上,晕着朦胧的淡黄,像一弯欲滴的泪。 直到天色透白,他松开手臂,望了轻合的双瞳半晌,出门自去了。 她静静睁开眼,翻过身,细白的指尖摸索着余温犹存的席面,无声咬住了唇。 扬州最负盛名的醉仙楼,照例是宾客满盈,三楼却清净闲适,只坐着少数几个贵客。 几个巨大的冰桶散发着寒气,驱走了暑热,冰好的瓜果点心列在盘中,水润鲜嫩,诱人伸指。 四翼望着街景品头论足,白凤歌与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鹦鹉,谢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觞轻摇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老大去哪里接主上?这么久还没过来。”蓝鸮耐不住性子。 “快了。”墨鹞估了下时间。 “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谢家?”碧隼问出纠结多时的疑惑。 “谁猜得出她怎么想,越来越古怪了。”蓝鸮耸耸肩,看来是放弃了猜测,“至少以前还有脉络可寻。” “你觉得很怪?我倒觉得她现在比较正常了。”墨鹞反驳,“不像以前,没一点女人味。” “这么说倒也是,她有正常过吗?”银鹄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面面相觑,皆摇头,心有戚戚焉。 “你们说的是叶姑娘?为什么都怕她,她过去对你们很凶?”宋羽觞挤入了他们的行列。 “凶倒是不凶。”蓝鸮诚实答道。 “手段残忍?”宋羽觞锲而不舍。 “还好。”墨鹞出言否定。 “你们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没有。”碧隼挠挠头,“她早就放我们自由了。” “那你们的畏惧所为何来?”宋羽觞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对那个冷淡女孩的敬畏超乎寻常。按说他们该是谢云书的手下,却更怕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碧隼好心地答了一句。 “她是什么人?”宋羽觞从善如流地问。 碧隼哑然,眼睛瞟向银鹄,同伴会意,微笑着问:“说起来我们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谢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的过去?” “这个我当然清楚,毕竟相交多年。” 宋羽觞十分知趣,大方地提供四翼欲知的云书的过往。双方热切地交换各路消息,皆大欢喜。 谢曲衡在一旁好笑地摇头。 谢云书携着迦夜踏入,看见的正是这一派亲密无间的融洽,不觉稍稍诧异。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地抿了一下唇。 四翼瞥见两人,旋即立起身,讪讪地心虚。 谢云书一笑,引着众人落座。 机灵的店小伙招呼着上菜,隔壁的伶人弹起了琵琶,丝竹入耳,娇柔婉转,歌声清扬,尽是缠绵的意韵。 菜式是极精致的,色泽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腻,鲜嫩适口。似这般咸中微甜的味道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不觉较往日多下了几筷。 迦夜饮食起居本是相当挑剔。长期处于高位,起居无不雕琢精细,平日享用的虽然随意,却都是上好的。不过她极能忍耐,出行时饮食粗淡,着布衣粗棉,数日不眠不休皆是寻常,从不因之抱怨。即使来了江南,诸多不合意的也不着片语,唯有极亲近的人才能觉出一二。 白凤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浅笑着搭腔,迦夜淡淡回应,气氛还算融洽。四翼与她同桌,拘谨而不自在,全无先前的笑谑,几乎不开口。只剩谢氏兄弟和宋羽觞谈些江湖所见,场面略显冷淡。 白凤歌夹了一筷狮子头给迦夜,温言婉笑。 “太瘦了对身子不好,叶姑娘该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一旁的谢云书顺手替她接了过去。 “多谢白小姐好意,她素来不喜荤食。”俊颜露出默契的笑,显得再自然不过。 樱唇忽然发白,白凤歌勉强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见小姐神色幽怨,不禁暗自不平。 谢曲衡默叹一声,扯开了话题,努力化解僵滞的气氛。 迦夜仿如不觉,略略喝了一点汤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远处饮茶。 她一离席,四翼心思一松,又开始与宋羽觞交头接耳。谢云书浅浅地与白凤歌攀谈了几句,毕竟是谢曲衡秉持父亲的授意请至扬州,不好冷落了客人。 “数日赏玩,白小姐可还适应此地风物?” “扬州风景绝佳,凤歌所见处处皆是美景,哪会不喜。”白凤歌盈盈一笑,矜持文雅。 连日游玩俱是众人一起,其间谢云书多是陪着迦夜,少有近谈,难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镇定,仍是晕红了脸,低头羞道:“多赖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机缘。” “家母近日时常夸赞,说白小姐温雅可人,一解膝下无女的遗憾,真是希望能常住谢家才好。”谢曲衡颇有深意地接口。 谢云书瞥了一眼对面,迦夜倚在楼另一侧栏边,捧着一杯香茗看花,数盆盛放的兰花色泽缤纷,绚烂而招摇。 “白小姐若有空暇,尽可多留些时日,扬州有不少好去处。”他竟开口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时皆侧着头望过去。 白凤歌有些意外,盈盈的眸子亮了起来,“多谢三公子,如不嫌麻烦,倒是想请三公子指点些好去处。” “这有何难,让云书陪着四处走走即是,也可尝尝街巷名点。”谢曲衡大喜,立时替三弟包揽起来。 “若是三公子方便,那就劳驾了。”期待的丽容略带羞意。 谢云书眼神闪动,倏然浅浅一笑,“分内之事,自当尽力。” 远处的女孩俯身摘下一片朽叶,在指尖转了转,随风一送,干黄的叶片飘然翻落,旋转着坠下高高的楼台。 一骑快马踏着落叶在楼前停住。 骑者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入醉仙楼。 “南郡王世子下属请见谢家两位公子、叶姑娘、宋少侠及白小姐。”听得楼下传报,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众多目光盯着来人,那汉子大方地当胸抱拳道:“世子令在下前来送柬邀客,诚意相请,请诸位务必赏脸光临十日后的琼花宴。”随话语一同附上制作精美的金柬。席中数人暗地交换眼色,俱有些惊讶。 迦夜翻了翻亮晃晃的柬书,没什么兴趣,随口推托:“承蒙抬爱,近日旧伤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辞谢了吧。” 来使似已料到,立时躬身致意,“来前世子另嘱,叶姑娘的伤是他一手所致,时时心下愧疚,请姑娘务必赏脸以当面致歉。”不等她开口回绝,又取出一物双手置上,“此物为千年雪参,聊表寸意,若能略补玉体,也算稍平世子心头之憾,请姑娘万勿推辞。” 众人惊疑不定,猜不出萧世成到底是何用意。 千年雪参本属珍物,萧世成却送给害他功亏一篑的对手,又婉言相请,究竟所为何来?难道真是为了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致歉”。 “东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连这帖子一并带回去吧。”迦夜眼都没抬,指尖一弹,将金柬送了过去。 未料她回绝得如此干脆,来者窘了一下,再度相劝:“叶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琼花宴上,除了世子,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与姑娘重逢相会。” “我可不记得江南有什么故人。” “这位故人自塞外而来,曾与姑娘有一面之缘。”感受到无形的杀气,来者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对姑娘风采印象极深,多年无日或忘。” “姓甚名谁?”谢云书冷声质问,笑容早已不见。 “一见便知。”来者鼻尖微微见汗,强令自己挺直了背。 “我现在就想知道。”谢云书踏前一步,未拔剑已煞气凌人。 “谢家何等声名,三公子必不至于对传信之人以武相袭,在下深信。”来者面上变色,再退了一步。 以家门名誉相挟,谢云书不得不犹疑。 僵滞了片刻,迦夜起身一动,金柬又回到了纤白的细指中。 “回去告诉萧世成,我很期待。” 第18章 :汉广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地蜷着身子,正翻看一本医书,额间碎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头,又专注于医书。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将书抛到一边,慵懒地伏在软枕素席上,身上丝被凌乱。 他刚待伸手撩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被她打得微微生疼。 迦夜没做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你在生气?”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的异常。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话题,“萧世成的宴请,你如何打算?”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又问:“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局?” “或许是,若真有故人,也是惊喜。”她不耐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历,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按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曾稍离,“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群起而攻之。” “说得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唯一的人证,单凭萧世成的一面之词,起不了大风浪。 “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酌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他不可思议地质问,凝视着镜中的清颜,“这算不算关心保护?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要怎样?随我到南郡王行宫去杀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三少以为自己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吗?”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她停了停,又说下去,“这次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你谢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样讨名门闺秀的欢喜,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却透出真意,细指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他双手撑住镜台,无形将她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安排自己?” 她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别人,也该对自己公平点。”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强行塞给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地拒绝更增他的怒火,“你说过,出了渊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这些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她也动了气,“你在渊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一切吗?!现在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么?”扣住她细巧的下颌,望入她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所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的了。”长睫颤了颤,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他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别再说让我忘了这七年,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当从来未曾遇见你。九微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到的?” 雪色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她紧紧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努力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为什么放纵我吻你?为什么又一再推开我?”修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她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道:“那……不过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他紧紧把螓首按在怀里,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娇软的身体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了年轻而炽热的心。 “这是去哪儿?”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问对面的人。 俊颜冷静,声调也有点冷,还是开口回她道:“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她的问题,他侧过头看车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开口,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辘辘声。 看着身边的人双眼暗沉,飞扬的眉微蹙,唇角分明更显执拗,这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不觉生出歉意。再看自己的掌心,凌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手掌,短而弱的命纹几乎找不出。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早些年曾偶尔看过相书,如此掌纹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硬的质感熟悉亲切。多年生死之战,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它是她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她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除掉无由的软弱。 马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宅邸的侧门。 男子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他大方地牵着她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青竹碧枝。林荫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地将水色山石连成一体,雅致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他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他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她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地询问。 “这是哪儿?”她瞪着他,反问。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间再不见冷意。 她的脸寒起来,拔腿转身。 谢云书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扬州城就这里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挣开,已被他抓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着,我去把书取过来。”他轻声诱哄,口气软软的,“没别的意思,我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被握得极紧,她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温和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偏苑小径入府,你尽可放心。” 若不是为了医书,她定然不管不顾地避开。 此时独自坐在房中,她勉强按捺住焦躁,四处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绿竹森森,一室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她随手抽出一卷,画上是江南山色,雾气朦胧的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阕《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向往。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冷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对她而言,迷路本是不可能的事,而在这曲折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误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的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连着的极小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 “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循着来时的印象继续找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不曾仔细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的反手一撑避了过去,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地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数个回合之后,她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她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化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衣衫裂了老长的一道口子。 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却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躲得更深些,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昏沉中有声音在耳边喧嚷,有人惊叫,有人推搡,她很想睁开眼睛,可身子全无半分力气,疼痛侵蚀了理智。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深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地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能得到满足,让她天真地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所有的警戒,她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的医童。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 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得诧异,“你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涉猎,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抽出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含笑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递给他,问道:“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吗?”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词,看来你真喜欢了。”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谢景泽难得在家,他这才有机会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大致形容了一下。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我曾听人提过塞外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追问:“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毒也错过了成长期,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 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跃跃欲试,“要不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我说三哥到哪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连声地叫唤,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叶姑娘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刚刚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么会出事?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又交代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两人冲了出去。 眼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着急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鬟在房外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带来了刺激和谈资,这些平日无聊的人岂能放过。见谢云书赶至,众人自觉闪开了一路。他无暇去听手帕后的低议,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开她的裤脚,莹白如玉的小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赶紧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地请着各路婶姨先行回避,又推开了丫鬟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快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地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矩,“怎么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秘,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正乖乖地伏在主人脚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像立了大功一般。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眼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切了好一阵脉,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道:“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了,此刻心底极是懊悔。 迦夜脸色仍是苍白,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子。”谢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看你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在这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连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地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谢夫人碎语唠叨。 “二哥可诊出是何原因?”谢云书担心是她旧伤又犯。 谢景泽微一踌躇,不知从何而说。 谢夫人出言催促,“景泽还不快说,我看叶姑娘疼得紧,别是什么要紧的病。” 谢景泽咳了咳,有些尴尬,把一旁拉长耳朵的小弟撵出了门外,才转头对母亲和三弟讲出原因,“叶姑娘的腹痛倒不是什么大碍,她是……”吞吐了半天,声音压得很低,“天癸将至。” 愣了半天,谢云书不自觉地红了脸。 “会不会弄错了?就算癸水初来也不至于疼成那般模样。”谢夫人疑惑不解。 “这与她练的功夫有关。”谢景泽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练的哪一路,但确是极阴寒的一种,她双十之龄才癸水初至,定然是由此所致,发作起来也比寻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气冰寒,越是运功痛得越厉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补充道,“青岚说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过她,还动上了手,大概错不了。” “可有办法让她的痛减轻些?”约略明白了大致情形,谢夫人问道。 谢景泽点点头,“我这就写张活血止痛的药方,另外得小心别让她受寒,她身子太虚要多留意,不然极易落下毛病。” “这还用你说,我一会儿就去叮嘱她,这孩子的娘亲不在身边,我自会代为关照。”谢夫人嗔怨地转向谢云书,“说来也得怪她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般可人的女孩练劳什子邪门武功?” 母亲的话让他愣了一下,轻道:“她的双亲早过世了,大约五岁的时候。” 谢夫人怔了怔,心疼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说着红了眼圈,“我去和她说说话,景泽写完药方叮嘱下人赶快煎了送进来,书儿吩咐厨房做碗姜片红糖汤。” 见母亲去了邻室,谢景泽一边摊开笔墨龙飞凤舞地写药方,一边和弟弟交代,“适才探脉发现她确实中了毒,时日甚久,大概就是你提过的玉鸢萝花。此花过于罕见,具体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细诊,不然没有把握。” “有劳二哥。”谢云书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谢景泽皱了皱眉,惑而不解,“她的经脉有些异常。” “二哥是指什么?”一颗心又提起来,他盯着苦思的人。 “还是与她练的功夫有关,她全身经脉相当脆弱,与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凭真气撑着。” 他心里一寒,赶紧把迦夜的旧伤定期发作及有关秘术的一切悉数道了出来。 谢景泽默然良久,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照你的说法,这种功夫很危险,短期耗损经脉以求速成,长远必酿祸患,后果不堪设想。明知下场难测,她怎会鲁莽至此?不说旁的,单这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续发作必然日趋严重。”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想问最关键的,“有没有调治的方法?” “方才我诊到一半被她震开了,必须察看受损到何种程度才能把握。”谢景泽顿了顿,不无犹豫,“目前来看,真要补救,至少得先废了她的武功。” 对她而言,废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只怕比死还要可怕。 迦夜的性情那般骄傲,断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她受得了吗?他倚在门边心事重重。 谢夫人正在轻言细语地叮嘱女儿家该注意的点点滴滴,迦夜难得的温顺,不知是痛是羞,黑眸柔软,看上去真如一个乖顺听话的小女孩,又苍白得惹人怜爱。 这样年幼的外貌,身体却是千疮百孔,全仗饮鸩止渴般的苦撑。他没资格苛责她的轻率自伤,也不敢去想争得如今的自由她付出了多少代价,远比他的七年更长,更多,更沉重。 丫鬟送来一个温好的手炉,谢夫人亲自替她放入怀中,将丝被掖好。见他在门边痴望,了然一笑,领着丫鬟出去了,还顺手揪走了窗边探头探脑的青岚。 望着他走近,迦夜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竟不敢对视,知道自己红了脸,越发羞得无地自容。本以为是练功造成的内腑受创,却未想到是这个缘故,得知的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宁可忍着不动,也好过在人前出丑。 “可还疼得厉害?”清朗的男声很轻很柔,温热的手抚上额际,服过汤药又拥着暖炉,温度趋近正常,不再冰得吓人。 迦夜的体质总是偏冷,他这时才明白是气血极虚、阴寒入骨的后果,原因当然还是她所练的独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务必得多方留意。”他压下心绪劝说,“以前又受了那么多伤,我让二哥给你开些方子好好调养。” 黑亮的眼睛终于瞄过来,羞红渐渐淡去,“已经好多了,明日我就回客栈。” “别说傻话,还得喝好几天的药。” “本想现在就让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我现在又动不了,没人带又很难走出谢家的迷阵,只有等明天。” “在谢家就让你那么难受?”她是多么容易激起他的怒气。 长睫闪了闪,她又蜷得紧了些,“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错。 “多谢提醒,这一点不劳你费心。”迦夜忽然湮去了一切表情,只剩下一片漠然。 后悔已来不及了,不如直接面对,“你一定要如此倔强,让自己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不好。”她丢开暖炉,坐起身随手绾了发,气息冷得让人无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门道谢了。” “你现在就要走?忘了还在病中?”他一时气结,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动,指尖拂过,逼得他不得不缩手。 “别再逞强,一会儿你会痛得更厉害。”他尽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此时根本不能再动真气。” “那又怎样?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无波,“你肯带我出去自然好,即便不肯,我早晚也能寻到路径。” 他气极,心疼,又无计可施。 她什么都能忍,怎样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完全不在乎伤人伤己,却教身旁的人痛彻心扉。 踏出房门,左右辨了下方向,她径直往右边的月门行去,没几步就被人堵住了。谢夫人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行过来,惊讶得见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在面前微窘地驻足,爱子又气又怒,跟在后头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静止片刻,柔弱的妇人蔼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这孩子起来做什么?缺啥叫书儿帮你吩咐就是了。身子还虚着呢,瞧这手又冰了不是,厨房给你炖了温补的鸡汤,快回去躺着喝了,别让我放心不下。” “谢谢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许多,实在不敢叨扰……”温热柔软的手紧握着,她不便挣开,磕磕巴巴的拒绝轻易被谢夫人关切又嗔怪的埋怨打断。 “你年纪太小不懂,这女儿家的病说起来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别嫌我唠叨,起码得歇上好几日,谢家的床又没长钉子,怎么就硬是要走呢?再这样我可要责怪你了。”妇人一边轻柔地絮叨,一边拉着她回房间。迦夜不好运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又不容分说地被按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从头到尾没有半分插嘴的余地。 “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就是仗着自己练了些功夫以为熬得住,犟着不肯好生休养,让长辈看了就心疼。汤是厨房照我惯用的方法炖的,加了些药材,比寻常的更要滋补,可得多喝点。” 谢夫人自不待说,两个伶俐的小丫鬟也在一旁帮腔,三个女人围成一团,将她数落得狼狈不堪,好容易逮着了话缝,没出声就被喂了满口鸡汤。 谢云书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先前的怒气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怕迦夜恼羞成怒,几乎要大笑出来。原来迦夜也是有克星的,慈爱的母亲正是克制她的绝佳人选,鸡汤他也被母亲强逼着喝过,虽然营养,味道着实不佳,向来不喜荤的迦夜要喝下那么大一碗…… 果然,未过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来求援的目光,他还以同情而无能为力的眼神,差点儿笑出来,忍得是相当辛苦。 被一群女人包围得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她原本不知,直到谢夫人善意体贴地亲问起居。白日时常在她身边闲谈,做些针线活,夜里遣贴身丫鬟来照料起居,她休息的房间连带着成了谢家女眷的往来之地。 谢夫人的重视徒然彰显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目光往来不绝,每日唯一的消遣即是看谢家众多的姑嫂姨婆来来去去,用无止境的耐心回应各类重复来重复去的问题,从没觉得这么累。 出身来历、学艺经过、相遇缘由、个人感情、怎样入府、何种病情、交游喜好……当然,这些皆是因着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牌,果然是个麻烦。 这玉牌唯属谢家男子所有,连妻子都不能随便给,拜此物所赐,她才没被视为奸细丢进谢家刑堂。一直当他是暂时寄放,未想过这东西的重要,难怪白凤歌看到它的时候,眼神幽怨至斯。 “你在听什么?”谢云书在弟弟身后问,青岚回头讪讪地笑了。 “二哥,三哥。”低叫一声,做了个鬼脸,“我在听她们说话,叶姑娘好惨,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问。” “今天有谁?娘也在?”谢景泽偷觑了一眼,忽然有点尴尬。 “是大嫂、二嫂,还有白姑娘。”谢青岚如实报告。 “好像气色不错。”谢景泽不自在地岔开话题。 “有吗?我倒觉得她表情有点怪。”谢青岚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她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谢青岚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她喝得快要吐了。” 三人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同样是母亲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赂侍儿帮我倒了。”说起来青岚洋洋得意,“可惜这招叶姑娘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她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谢云书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二哥。 谢景泽较为实际,“娘手上还有一堆进补汤的方子。” 三人同时默然。 谢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温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谢景泽的妻子出身武林世家,与白家两位小姐皆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此次白凤歌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今日过来闲谈,既是凑热闹,也有替白凤歌一探虚实、打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二嫂苏锦容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头。 “听说叶姑娘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苏锦容仍直直问了出来。 “确实如此。”迦夜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苏锦容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谢夫人仁厚。”迦夜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大嫂在一旁轻扯,苏锦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迦夜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谢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叶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地转过话头。 “叶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不肯就此放过,苏锦容挑起另一个话题。 “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虚衔。”迦夜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着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一介女子要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苏锦容目光闪烁,语意深晦,“尤其像叶姑娘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魔教中人并非善男信女。”迦夜落落大方地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么想起与云书一起至江南游玩?”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叶姑娘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谢景泽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满是歉意地看着三弟。 青岚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洞悉对方的潜意,迦夜似笑非笑。 “叶姑娘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设宴之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萧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对叶姑娘甚有好感,那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珍品,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分了,青岚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谢云书一掌捂住,眼色沉沉地摇了摇头。谢景泽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迦夜没事人一般拂了拂衣襟,“江湖纷乱,哪分得清敌友,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姑娘吗?换了凤歌是绝不会给他脸面的。”白凤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摆设的。 “白小姐是白道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谢夫人的随身丫鬟又端来了参汤,她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地诘问,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迦夜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尽管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毋庸置疑的,素白的脸透出了粉色,吹弹可破,嫩若婴儿,引出由衷地感叹道:“叶姑娘生得真美,再长上几岁必然是倾国倾城,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没什么憾色,一旁的苏锦容闻言接口。 “大嫂担心得不无道理,将来婚嫁确是个难题,不说夫婿,生子怕也多有困难,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做婚嫁之想。”迦夜接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来,“风霜多年仇怨无数,隔日殒命也属寻常,从未臆想过有此福分。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实属浪费,还是多多关心白小姐为上,若能成妯娌之亲定是阖府上下之喜。” 座中人岂会听不出讽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僵住了。 谢景泽趁机命路过的丫鬟唤妻子出来。 谢云书忽然放开弟弟快步走出,远远至偏院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青岚追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道:“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讥带讽,更对白家小姐隐然失望。不提其他,怎么说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来的,莫说感激,连句帮衬的话也没有,只是一味沉默冷观,未免令人齿冷。懵懂少年,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也不过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那女孩冷归冷,却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俊颜归于常态,拍了拍弟弟的肩道:“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青岚仍有些担忧。 “你不懂。”谢云书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她那是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在听。” 她?是指二嫂?还是……青岚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那些话是拒绝吗?竟有人会拒绝这般优秀的三哥?甚至还暗示他娶白凤歌? 谢云书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被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从头到尾她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静,门无声地动了动,迦夜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纤白的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长的身形不发一语地走近,路过守夜的丫鬟顺手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回答,趋近深深吻住粉唇,双臂将她箍入怀中,紧得透不过气。迦夜想推开,被他勒得死紧,重重的一记落在腰际,他哼也没哼一声。纤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再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渐渐昏然。 执拗的眼神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地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轻挑,极细的带子无声而断,最后一丝遮蔽也滑落,露出了幼蕾般的胸,掌心触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间响起了呻吟般的低叹。 她蓦然恢复了神志,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体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过玉葱般的指,舌尖轻舔手心。她无法抑制地轻颤,陌生的悸动迷乱而无措。 他却没有更进一步地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细看她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方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她拉上了衣襟,温柔地把娇躯放回床上。 “你……”她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粲然一笑,俊美得几乎让她停住呼吸。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她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地提醒她方才所经历的荒唐。她怔怔地呆了半天,脸颊一阵阵烫红。 第19章 :故人 借着赴宴的机会,她得以从困了近十日的谢家脱身。 谢夫人殷殷叮咛了好一阵才放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她只能回以微笑。谢云书扶着她上了马车,随之而行的还有一堆谢夫人硬塞过来的滋补药材。她随手拨了下,表情有点复杂。 “回头我让李叔派人熬给你喝。”俊颜噙着笑意,不出意外,立时见她摇头。 “不必,这些天我已喝得够多。”想起来犹有余悸。 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粉脸,滑嫩的触感令人不忍释手,“效果不错,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迦夜史无前例地翻了个白眼,“你弟弟都不肯喝。” 他闷笑出声,自然而然地揽住了纤腰,“娘确实太热情了。” 马车在石板路面驶过,车厢震动频频,她略微放松了一些,头倚在他怀里,轻声道:“你有一个好母亲。” 清丽的脸庞有些伤感,他温柔地看着她,“嗯。” “我娘也很好。”她轻轻低喃,开始了恍惚地回忆,“只是走得太早了,假如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四岁以前是什么样?” 迦夜微眨了眨眼,绽出几许稚气的笑,“很调皮,爱玩,缠着人不放,又任性胡闹。大人们拿我没办法,我一笑他们就不忍心说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说我最会骗人,眼泪像流水似的。” “你爱哭?”完全难以想象,他深觉不可思议。 “曾经是,因为哭很有效。”她的声音低下去,无意识地拨弄他的手指。 “我从没见过你哭。” “……我忘了。”做梦般迷离的眼神淡去了,他不想这样,俯身吻了吻长睫。 “你以前最喜欢什么?” 她想了半天,黑眸像汪着水,格外诱人怜爱。 “我常赖在娘怀里躲懒,不肯学东西,好多师父对着我叹气,看他们摇头晃脑就觉得有趣。” 可以想见她童稚时的无赖,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青岚还淘。” “反正爹也不会打我。”她笑得微微得意,“他比娘还心软。” “很宠你?” “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有一次我把他最心爱的和阗汉玉耳杯打碎了,爹一点也不生气,只担心我是不是划伤了。” 和阗汉玉耳杯? “或许是东西太多,一个耳杯算不了什么。”他不着痕迹地回应。 “才不是,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是珍品,可那个耳杯是我见过玉色最好的,连渊山上也未必……”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迦夜忙收住了口。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她推开他跳下车,隐约懊恼自己的失言。 尽管话未说完,谢云书已猜出了未尽之意。 渊山上都无出其右的汉玉名器,这样的家世,怎会让母女二人流落塞外? 既然童年受尽宠爱,迦夜为何从未想过重寻旧宅? 东风万物竞芳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琼花之美,举世皆知,隋炀帝三下江南,敕开运河,尽为看花而来。 扬州独一无二的名花,数百年声名远扬。花期常在四五月间,南郡王行宫建于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气,开得比别处要迟,才有了夏日赏琼花的机会。 树高数丈,如雪般的玉花缀满枝丫,璀璨晶莹。香气清馨,望之如雪衣仙子临凡,花大若玉盆,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环,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蕊,轻风过处花枝摇曳,翩然有冰雪之姿。 萧世成玉冠华服,一身富贵气,谈笑风生,举止得体,全无在白家时的威煞,恰如一个风流自赏的侯门公子。 南郡王长期沉湎于酒色,身材肥胖面容松弛,仅在宴初露面,未多久即回了寝殿,对宾客的一应招呼全交给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来客多是官场中人,时时可闻官面上的虚礼套话,萧世成游刃有余地应对,若有机会世袭勋爵,必定比其父更为高明。 迦夜没有去赏花最佳、人多拥挤的无双亭,只挑了一处清静的地方坐下,默默望着灯火下的玉树琼花,谢云书则静静地看着她。 一袭淡色轻罗,乌发素颜,幽丽而清婉,随着夏日的凉风衣袂轻扬,似琼花幻成的玉人儿,美得极不真切。 刚走过来的萧世成也呆了呆,随即从身后侍从的盘中拈起一朵琼花送至身前,“如此歌宴,姑娘偏偏落于灯火阑珊处,想是我招待不周了。” 迦夜伸手接过,纤指莹白如玉,竟似与花同色。 琼花在掌上洁白馨香,比她的脸犹要大上许多,她不出声地笑了笑,“好花。” “比不上姑娘的如花美色。”恭维的话虽轻佻,却也出自本心,萧世成赞了一句,“难怪谢三公子片刻不离。”话里透着讽意,不过对二人全无作用,只当没听见。 “多谢世子盛情,花已看过,若无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告退。”谢云书已打算告退,提醒此行重点。 “是我疏忽,竟忘了赏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见姑娘一面。”萧世成故作顿悟状,示意身后的随从。没多久,一个人影从玲珑错落的宫苑山道行来,看身法并无多高的武功,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目,貌似塞外少年,全无印象,两人交换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并未留意二人,对萧世成恭敬地行礼,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索普,你可认得那位姑娘?” 少年这才抬头看过来,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动起来。 不管迦夜设想过什么局面,都不曾料到眼前的情形。少年忽然双膝落地,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满怀真诚地感激,毫不掩饰倾慕之意。 “我以为今生再见不着仙女姑娘,请容索普致谢。”少年嘴里的北狄语提醒了被遗忘的记忆,谢云书迅速想起了血泪中满面狼藉的那个孩子。 迦夜退了一步,怔怔地,僵了一瞬。 “我不记得……” 少年绽出带泪的笑,“多亏仙女姑娘如迦陵鸟一般的歌声救了我,我一直记得姑娘的脸,美得像渊山上的优昙花。” 少年的眼诚实而真挚,盈满了谢意,谢云书却开始头疼。 萧世成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显是相当满意。 迦夜深吸一口气,垂下长睫细细看自己的掌心,慢道:“果然是一场惊喜,除了他,应该还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请出来?” 静了片刻,萧世成朗笑扬声,“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请赤术王子。” 随着话声踏出来的人高大而英挺,换了汉地衣着仍有种藏不住的英悍之气,正是当年结怨颇深的北狄大王子。 细致匀美的颈项皓白如苇,迦夜微微抬起了头,一想到身畔的人又更添了一层烦忧。 赤术先开口了,深目闪亮。 “想不到能和雪使在江南相见,实在是有缘。” “殿下何时来了中原?”她实在懒得扯出笑容。 “全是拜雪使所赐。”赤术一笑,雪白的牙齿如狼,“当日雪使的妙计令父王震怒,一气之下将我送入中原做了质子,才有今日之会。” 从一国储君转为质子,心气高傲的赤术心中的恨怨可想而知。 她双手拢在袖中,话语仍是淡淡,“你何时见到我?” “世子来扬州的楼船上,我恰巧也在。”赤术仿佛甚是愉快,“雪使容颜数年未改,莫非真是索普所言的仙女?” 少年已在赤术的命令下退至远处,迦夜瞥了一眼。 “没想到你真收养了他。” “毕竟是我的同族。”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她厌恶这种感激,宁愿面对仇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梦。”赤术意味深长地笑笑,眼神微妙,“再说,那时候的你,看来确实如天女一般。” 清扬婉转的歌,如梦似幻的人,错认的何止是索普,一度他也把魔女误作了仙子。 迦夜叹了口气,转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萧世成。 “人我都见过了,世子意欲何为?” “萧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雪使留在南郡王府做客,必然以上宾之礼厚待。” “这是要挟?” “是邀请。”萧世成含笑以对,看来志在必得。 “若我拒绝呢?” “魔教在中原的名声雪使不会不知,届时中原武林同道若败了雪使的游兴,岂不大煞风景?” “你以为能难住我?”黑眸静若幽潭。 “纵然雪使身手超凡无惧风浪,谢三公子却大不相同。”萧世成背负双手,抛出了杀手锏,“谢家公子曾沦为魔教四使之影卫,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轰动武林。尤其是——”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暧昧一笑,“离了渊山仍与魔教牵扯不清,甚至将雪使请到了家里,一旦传扬出去,执江南白道牛耳的谢家必将声名扫地。雪使为救谢青岚不惜舍身相护,又怎会忍心坐视谢家陷入大难。” 谢云书没表情,迦夜却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来历,还这般煞费苦心,实在让迦夜惭愧。”她一根根瞧过手指,仿佛在研究隐藏的脉络,“想驭使我,知道会有怎样的代价?”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萧世成的笑容收了收,身边的侍卫警惕起来。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迦夜的笑冷若玄冰,带着三分煞气,“杀南郡王会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权势还剩下几成?” “你不敢这么做。”萧世成脸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杀一方王侯,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敌。” 迦夜冷冷一笑,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塞外能让我亲自出手的必是一国至尊权臣。我舍了半边肩臂即可杀你,取南郡王的性命又有何难! “你以为我会在乎中原人的围攻?还记得我对玄智说过的话吗?我本无心江湖事,但若有人执意不肯放,就别怪我辣手无情。”桀骜凌厉的气势逼人而来,场中人无不变色。 “你所仗的权势熏天,我所恃的不过性命一条,不妨试试,看谁输不起。”说的是极狠的话,语音却平静无波。 萧世成的目光闪烁不定,静寂的一角与宫苑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送来了琼花的清香。 对峙良久,萧世成忽而一笑,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世子模样,“如此良夜,尽说些煞风景的话,确是我的不是,请叶姑娘勿怪。” “哪里的话。”迦夜也笑了,杀气退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随风飘落的雪羽,点尘不惊。 “我此来江南,但求平静度日,还望世子成全。”这话倒是真的。 望着两人的背影,萧世成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对了,她果然不可收服。” 赤术神色有些复杂,“离了渊山,她仍是雪使。” “她真这么厉害?”萧世成不甘心地自语,虽然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见识过了。”想了想,赤术不无自嘲,“当年她身中青珈散仍从密室逃了出去,还杀了我六名亲随,至今仍想不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许是件好事,她承诺不会再插手谢家的事。” “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再有机会。”萧世成冷道,“恢复南郡的势力起码要五年。” “此番失手纯属造化弄人。”原本在塞外的魔星居然牵扯进来,确实是时运不济。 “谢云书,算你好命!” “世子不打算宣扬?” “她说对了,我赌不起。”萧世成竟浮出一丝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无奈,“再说,若彻底激怒了谢家只会更糟,眼下还不是时候。” “世子英明。”不知为何,赤术暗里松了一口气。 萧世成默然片刻,问:“她和谢云书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单纯的主奴。”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案,自顾自地寻思,“以谢云书的脾气,自甘居于人下,一言不发,也算异事。” 迦夜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宫苑,彩绘富丽的回廊侧面来了一位紫衣丽人,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侍奴。发上金饰琳琅,步摇颤颤轻晃,行过处处生香。双方错身而过,未出几步丽人蓦然回首,直直盯着已出月门的人。 呆愣了片刻,提裙飞快地穿越回廊花径,匆匆奔上了临近的角楼,气喘吁吁地望着踏上山道的身影。 黑衣俊貌的男子几乎融入了夜色,与纤小的素衣女孩并肩而行,高挑的宫灯下,女孩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男子面上闪过微笑,冷峻的气质瞬时柔下来。 丽人久久凝望,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两人的踪影,玉手紧紧捏住了罗帕,压住了心底的一声惊喊,无法抑制的爱恨呼啸而来,清泪如珠滑落了粉颊。 “公主,公主!”身后的侍奴赶了上来,不知所措地看主人痛哭,冲花了浓浓的眼妆,斗胆催促,“王爷还等着公主过去,再晚怕要发火了。” 被唤作公主的女子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妆容,顺着回廊来到宫苑深处,堂皇奢华的寝殿正中置着一张大床,点着塞外秘制的合欢香,几具雪白的女体如蛇纠缠不休,淫靡的气息充斥满室。 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地用力一拉,她软软地跌倒在床边,戴着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地撕掉了半边衣裙,按上了酥软的胸。 “来这么晚,越来越不听话了,还想摆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鲁地捏弄,她忍痛挤出一个媚笑,“王爷错怪了,莎琳听说王爷传唤,一时欢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没想到反误了时辰让王爷久等。” 男子略微放轻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样,反正……”随着一声裂帛轻响,最后一点衣物离开了身体,玲珑的曲线在灯下诱人血脉贲张,粗喘越来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软妩媚的身体。肆意的律动打翻了置在床边的银杯,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无声地渗入雪白的纹理,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渍。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厅,谢曲衡正与一名青年客气地交谈,闻言侧过头来。 “三弟,这位是玉隋玉公子,刚从北方来。” 一位青衫俊貌、气度从容的年轻公子朝他拱了拱手,温文地微笑,“久闻谢三公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温泉漱玉般的声音极是悦耳,闻之如沐春风。 似是知他疑惑,谢曲衡从旁解释道:“玉公子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辈引见而来,到江南熟悉风物人情。” 玉隋浅浅一笑,“恰好听闻谢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结纳,便冒昧请见了。” “玉公子抬举了,云书在外漂泊多年,哪里谈得上英名一说,要教公子失望了。”这般上门交好的并不鲜见,但人品气质如此出众的却是独一无二。大哥通常会帮他挡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见的前辈声名赫赫,他不由得留了心。 “三公子过谦了,纵然玉某对江湖所知甚少,也听过两位只身重挫南郡势力之壮举。” “那不过是传闻,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爱。”谢曲衡谦虚道。 “此举大快人心,口耳相传皆是赞誉,在下佩服之极。” “谬赞了。”冷眼旁观,只觉眼前之人神秘莫测,观其容貌气度绝非庸常,形态又不似江湖客,倒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由得探问,“玉公子是哪里人?家中做何营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经营,些许生意不值一提。”对方含笑而答,仪态风流,“对侠士英风素来是心向往之,谢兄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进了谢家即是朋友,玉公子何必客气。” “三弟带玉公子四处逛逛,赏赏江南风光。”见他要推托,谢曲衡咳了一声,“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玉公子来历甚深,还是不满他整日陪着迦夜?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 迦夜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南郡王世子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时间,她早已远离扬州,何用父亲这般设计。 两三天的相处,疑窦越来越深。 玉隋行止用度皆是平平,来江南的马车却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骏骑;穿的是随处可见的青衫,仪态气度却胜王孙公子,谦和温雅,言辞进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宽厚,亲随却极是恭谨,对答之间敬若神明。 西京哪有玉姓世家有这等人物,连大哥都不知晓。 此刻坐在茶楼品茗闲谈,泛泛的话题天南海北,应答相当巧妙,又颇具见解,印象又深了一层。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则是无上之喜,若是敌…… 正思索间,喧闹的街头,一个不容错辨的纤影引住了他的目光。 隔得极远,迦夜持着一把团扇细看,又挑选着摊子上的其他纹样,仿佛犹豫不定,指尖碰了碰摊上悬的各色银铃,抬起的皓腕明净如玉。 三天未见,思念已是难以遏制。他随口向对面的人告了罪,顾不得失礼狂奔而出。 “我觉得这柄桃花扇不错。” 听见熟悉的声音,女孩往后仰了下,头顶上一张俊颜正对着她微笑,心情忽然好起来,接过他递来的扇子,细纱扇面上绘着满屏灿烂灼人的娇红,有一种俗世的热闹。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净,配这把就好。”他热情地推荐。 “这把不好?”她执的另一柄绘着貂蝉,别有一番月下美人的风情。 他瞥了一眼,凑近她耳畔,“没有你美。” 不知是因耳边的热气,还是赞美的太过裸露,她的腮立时有点绯红。 他笑了笑,示意摊主取下一串银铃,“喜欢这个吗?” “我只看看。”她执着扇晃了晃,果然与她今天所穿的浅碧相衬。 “上次是佩足上的,这一种是手链。”她忍下了不惯由他系上。正说着,街面忽然跑来一只雪白长毛的小狗,东嗅西嗅极是可爱,脖子上赫然也系着一串银铃,一路轻响十分招摇。 迦夜看了看小狗,又瞪着手上的银铃,再看看他。 他忍不住笑出声,替她解了下来放回摊子上。迦夜咬了咬唇,尴尬又不便发作,转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这几日有点忙,我明日陪你坐画舫去瘦西湖游玩可好?” 她没做声地点了点头,径自去了。 望着浅碧的丝裙没入人群,线条优美的唇不自觉地上扬。 不远处的人群中,来自西京的玉公子凝视着没入人群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十里瘦西湖,六朝以来即为风景胜地。沿途画舫行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谢云书从旁指点传说掌故,评叙六朝人物风流,如数家珍。迦夜听得兴致盎然,两人在舫内猜枚耍闹,下棋观景,俱是快意无边。至二十四桥边已是暮色四合,湖内的行船渐渐聚拢来,皆在二十四桥畔的吹箫亭下暂歇。 迦夜有些诧异,“他们在等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谢云书揽着她从画舫里出来,立在船头若有所待。 吹箫亭临近水边桥畔,小巧而趣致。 月明如霜,清光笼罩了一天一地,波荡月影,画舫轻摇。静等一炷香的时辰,十余名乐女鱼贯行出,梳双鬟望仙髻,着淡红榴花裙,长袂如云似雾,步履缥缈似仙,一时万籁俱静,只闻水声轻响。 须臾,箫声起。 箫声清扬,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脱了缠绵,只余疏朗。和着天上月华如洗,画舫灯影如梦,水面波光粼粼,仿如银河坠地,清辉满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见得特别出色,但衬着此景此情,无复能有过者。 乐声结束良久,迦夜才回过神,轻倚着身畔的人吁了一口气。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传言着实不虚。” “每逢晴夜月圆即有此奏,你若喜欢,下次再来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爱而愉悦。 乐声既停,桥下的行船各自缓缓散去,不可避免地行经二十四桥边的红楼花坊,明媚娇俏的花界女子倚栏顾盼,发现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唤。及至两人所乘的画舫游过,竟是满楼红袖招展,花颜笑影,莺莺燕燕,场面蔚为可观。 谢云书瞟了一眼,携着她就要进舱,迦夜望着胭脂粉黛软语轻唤,笑不可遏,不忘戏谑地调侃,“除掉谢家公子的名号,你仍是风头极盛,看这阵仗只怕没银子人家也愿意倒贴。” 谢云书还未回话,一旁传来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泼了过来,谢云书搂着迦夜足下微移,躲开了忽袭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恶作剧的可不正是宋羽觞。 两人心无旁骛,竟没发现跟在后面的画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觞身后暗笑。数日来,这几个家伙跟着宋羽觞四处乱晃,极少留在谢家,不知怎么混来了瘦西湖,与宋羽觞沆瀣一气。 “云书美人在怀,哪里还看得进闲花野草?叶姑娘真是未见他当年胜况。”丢下木桶,宋羽觞扯开折扇呼啦啦地扇风,颇有翻陈年旧史的兴致,“那时我和他从二十四桥上过,他一骑白马不知赢取了多少芳心,还有闺秀在桥上苦候,只盼能瞧他一眼,祸害相思无数,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债,数都数不完……” 最后几句说得颇为费力,必须不停地左挪右闪,一旁的果盘被谢云书当了暗器,飞袭而至的葡萄、冰梨让宋羽觞狼狈不堪,脚下一滑,几乎坠入湖里,赶紧告饶。 “云书住手,我再不说了,绝不让叶姑娘知道你过去的风流往事,更不说当年我们一起看花魁,哎哟……咚……砰!” 分心的结果是倒霉地踩到了落下的香梨滑跌,刚待撑起,肘上又中了一枚葡萄,这声痛呼绝对货真价实。 四翼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迦夜的脸冷冷一横,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见少年们畏缩噤声,迦夜明眸微闪,身形一动掠了过去。 银鹄手脚地被丢进了湖面,不等回神墨鹞也落了下去,接下来是蓝鸮。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非凡,打水之声不绝。碧隼看了看在水里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纤影,乖乖认命,自己跳了下去。 一旁的宋羽觞张大了嘴,半晌才从怔忡中恢复,捧腹狂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直到两人的行船驶出老远,四翼才从水里攀上船,湿淋淋的,好不狼狈。 “没想到……”墨鹞傻傻地望着船影。 “雪使她……”银鹄一脸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碧隼拧着衣服,咋舌摇头。 “变了。”蓝鸮吐了一口水,说出四人共同的感慨。 宋羽觞还在一旁狂笑,听起来甚为刺耳,四人对视一眼,俱是阴恻恻地一笑。 扑通一声! 美景如诗的瘦西湖又多了一个载沉载浮的人。 唯一不合衬的,是传出的叫喊:“救命……我不会游泳……咕噜噜噜……” “太过分了。” 宋羽觞攀在刚进门的谢云书肩上哀怨地控诉,“你居然放任那四个浑小子把我丢进湖里,明知我不谙水性,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们混得不错。”谢云书用一根手指推开对方的额,避免口水喷到自己脸上。 宋羽觞颇有些愤愤,“那几个家伙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都不是相与之辈,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只负责督导,其余的很少管束。”谢云书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们让着你点?” 宋羽觞很想点头,终拉不下老脸,咬牙切齿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几个小鬼。” 谢云书不甚看好地提醒,“渊山出来的没一个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觞暂时把麻烦甩到脑后,四顾无人,贼兮兮地开始探询,“先不说这个,你真打算娶叶姑娘?” 谢云书愣了一下,“现在说这些太早。” “你不是正在努力?”看对方回避,宋羽觞很不满意,“少装了,你看她的眼神腻死人了,傻子才瞧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不在乎她永远这副模样?你们站一起虽然好看,可年纪确实差别太大,过十年恐怕会被当成父女。” 调笑的话里有几分正经,谢云书没做声。 “还有子嗣也是问题,不是我说,她那身子一旦有孕八成会难产,到时候若有什么万一……咳咳,再说她的出身来历肯定过不了世伯那一关,不然也不会请白家小姐来扬州。况且世伯到现在都没见叶姑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还想说什么?” “还有……”宋羽觞没听出冷意,真个又想了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刚性情又冷,不喜与人接近,极易得罪人,和这种女人在一起非常累。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兄弟一场我不想你日后难受,趁来得及你赶紧放弃,不然麻烦会……” “来不及了。” 冷冷的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宋羽觞一时错愕,“你说什么?” 第20章 :陈影 “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谢云书回眸望了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制不了,放不了手。你说得对,她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进谢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她宁可狠心割舍。”说着,谢云书笑了笑,遗憾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她这样的女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 宋羽觞看着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地嘀咕。 “你不会懂。”一说起她,谢云书的神色极温柔,“若不是这样的性情,她不可能在渊山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必需。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器,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看见她不合时宜时的格格不入,却不懂她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她说得这么好,简直像被蛊惑了一般。”听着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觞微微动容。 “听说她出身魔教,你们就认定她是用了什么秘术邪法迷惑了我。”谢云书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说明她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她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翼说你们在渊山就开始勾搭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她平时不笑,而是……” 宋羽觞抓了抓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形容。 “她是喜欢的。”谢云书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她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她不够喜欢。” 宋羽觞终于理直气壮。 “她不想我后悔。”谢云书微一迟疑,“或者说,她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 宋羽觞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她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吗?”他没生气,平静地反问。 “对,别人都成了凡俗。”宋羽觞没好气地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你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好运。”看他装模作样地仰天长叹,谢云书好笑地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觞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谢夫人自酿的春酒是扬州一绝,可惜因着身骨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谢家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谢云书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梦!”双肩一震,抖下了对方的手,又迅速被亲热地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一场,也该值了。”宋羽觞涎着脸要求。 对这种厚颜无耻的人,谢云书只回了一个字。 “滚。” 二十天后是谢家龙头谢震川的六十寿辰。执掌江南武林多年,威名赫赫备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远道而来的宾客陆续登门,井然有序的谢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装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谢夫人出面款待,连日来颇感疲累。谢震川心疼爱妻,命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妻子过于操劳。如此一来,谢云书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的安排,白凤歌被谢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时常安排与谢云书一同出面待客,连日应酬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璧人。 当年谢白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谢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双入对,及至这位稚龄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种种传言更是招人垂目。白家恢复元气之际闭门谢客,又在谢云书请托之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更是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芳容之心。 不想此来唯见谢白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来客也多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遭到善意的垂询,久而久之,谢云书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青岚了,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青岚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多了不少玩伴。除了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时间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令父亲另眼相看的玉隋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谢府,指名要住春泽苑。李叔来报时他微生暗疑,春泽苑紧邻夏初苑,这位玉公子所选难道仅仅是巧合?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远离了迦夜的居所。尽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会在见到迦夜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她承诺,不窥探她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即使拥着她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她就会转身而去。害怕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迦夜越来越焦躁,他也日渐忧郁。 细心的母亲发现了爱子的异常,叫过来探问:“书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对儿子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 “没,只是有点累。”他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确实烦躁,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书儿不会轻易被这些琐事绊住。”谢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由,“因为叶姑娘?” 他已倦于掩饰,只能沉默。 谢夫人了然一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我知道叶姑娘是个好女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道,“虽说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泽在,谢家也不缺进补的东西,慢慢调养就是了。只要你喜欢,娘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比谁都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出身魔教的妻子,怎么掂量迦夜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三少夫人的人选。 迦夜也清楚,所以想都没想过入主谢家,她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侵犯。 “娘,如果我离开谢家……” 话一出口,谢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地守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谢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和叶姑娘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怄气,也不要轻易提离家之事,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不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叶姑娘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她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她说,让娘来说。我见她聪慧有礼,一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当然懂。就是因为太清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 她睡觉总是蜷着,纵然在怀里也是背对,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只能靠时间来解开。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青岚精神十足,笑嘻嘻地跑近。身后一位同龄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沈家的沈淮扬,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谢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七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沈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谢世兄,我与青岚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内混迹共处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宋羽觞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的最佳场合。 寒暄了几句他便待离开,青岚拉着不放,鬼鬼祟祟地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叶姑娘?” 他没说话,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青岚立刻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谢云书这才满意地松手,青岚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青岚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岚无赖地眨眼,“你劝爹他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说说情。”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我也不说。”青岚大喜,立时大义凛然地承诺,颇有点一言九鼎的气概。 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谢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一个女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青岚!” 喝声惊得青岚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地笑,一面拖着沈淮扬一溜烟地跑远,其心虚显而易见。 今夜出来得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正摊了一床的竹枝绵纸,皱着眉头摸索拼缀,跳动的烛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丽色。 “在做什么?”见她苦恼得头发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爱怜地轻笑,替她用丝绦松松绾起。 “上次买的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可怎么总也糊不出来。”比了比手中的篾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他走上去细看,顿时失笑,“你把篾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等上天就散了,鸢形也不对。”抬手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一步,尽量做得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绵纸,翻覆之间,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她的眼前。 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斓得似乎要凌空翩翩飞舞。 迦夜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稚气的笑,一脸无比单纯的欣喜。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她的牵引时而跳跃翻飞,这时真的是一个容易取悦的天真孩童。 “你真厉害,一会儿就做好了。”她高兴得脸微红,犹如绯色的晚霞,鲜少见她如此欢欣,连带他也心情极好。 “你喜欢?” “嗯。”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上研究,兴致盎然。 “为什么想起来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 “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我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 “令尊给你做的?” 她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长时间才弄好,飞起来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脸笑了笑,很是怀念,“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后来呢?”他爱看她这样笑,黑眸像盛满了光,一闪一闪。 听到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后来线断了,纸鸢没了。” 他后悔失言,探手轻轻摩挲着黑发,“现在又回来了。” “嗯。”她又笑起来,“谢谢你。” 他一时愣住。 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几度生死并肩,从未听过的三个字,居然用一个纸鸢就换到了。 清晨,身边的人悄然离去,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 走前还吻了吻她的颊,她懒懒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区别的。 近日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极隐蔽,但瞒不了她。 警告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她懒得去查,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渊山,她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隐患,势必彻查清楚了才罢休。但到了这里,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他知道,一定又要怒了。 想起刚刚离开的人,心中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抱过案上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娘,你希望留在哪里?发了好一阵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几乎把扬州逛了个遍。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了又让侍女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她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虽少,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人在看她,她没转头,自顾自地边吃边听,没多久碟子就空了。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她终于抬眼瞧了瞧对面——一个极温雅的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着看她。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她默默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她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定已到了深功内蕴的地步。 “姑娘不妨尝尝,此处千层油糕可称一绝,必不会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丢下两个字,她径自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明对方的来意,也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从那日之后,但凡出门,总会遇到此人。全无异样举止,有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意儿。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她转身而去并不在意,只是持久不变地微笑。 她不问,他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就这么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她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很有趣,便出钱租了一叶空舟。划船比想象中要难,却也难不倒她,渐渐行到了湖心。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碧色无边,远远传来采莲女的轻歌,水声桨声混为一体,头顶一片晴空万里,益加心旷神怡。 在层层叠叠的花叶间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茎秆高过人头,隔绝尘世般的清静。她垂手捞了几株野菱,玩了一会儿荷花,剥出碧圆的莲子,并不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糅合的苦涩。日光晒得刺眼,随手摘了一方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蒙中忽觉有人渐渐挨近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比起那个人,俱是长身俊貌的出众,只是那个人气质偏冷,此人沉静如水。 此人递过来一个提篮,温和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头。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都不会是我。”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她看得出,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她决定就此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她扯了一角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又扯了一片自己斟上。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轻道,“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来此,你必定是认错了。”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我也不能确定,或许真是错了。” “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她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可否有个不情之请?”对方适时开口。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话语平常,像是借把扇子来瞧,空气却突然冷下来。 迦夜黑眸如墨,全没了笑意,抿唇道:“杀了我便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男子略带歉意。 “我的剑不是你要找的。” “为何这么肯定?”对方仍是温和地笑,“你并不知道我要找什么。” “你也无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剑。” “你说得对。”男子叹息,“离别太久,许多事都很难确定。” “放弃吧,或许会轻松一点。” “难道比绝望好?”他又在透过她像是看什么人,“纵然人非,物件不变,所以我想看看是不是。” “你坚持要动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算了,也许确是我认错。” 她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地道别,“但愿不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寸光?”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摇桨的手停了一瞬,话音平平送出,“你找错人了。” 踏出房门,青岚紧张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青岚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而失望。 “不过……”他慢吞吞地开口,笑着看弟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间可免例行修习。” “真的?”青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扑上来热情过度地抱着云书不放,“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谢云书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青岚爽脆地应是,不一会儿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又在想什么?”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沈淮扬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 青岚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谢青岚哪里顾得上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落下,最后竟然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正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看神色却又不像,只见沈淮扬安静地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流转,年纪似与沈淮扬相当,竟是个异族美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女子的娇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扬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人成了情场上的呆子。 这家伙来扬州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谈,郁闷在青岚心中挥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后,她未再出门。 再过几日萧世成即离开扬州,她给自己的时间也大约相当,想来不再有机会遇见,不管那个人是谁。她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 “叶姑娘,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北狄王室的徽记。 她略一思量,吩咐道:“请客人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着的果然是赤术。 “殿下有何见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开口。 赤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北狄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随意坐着也仿佛蓄势待发。 “毕竟我到江南乃是拜雪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赤术含笑而对,目光奇特。在这般眼神笼罩之下,会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迦夜无效,她讥讽道:“原来殿下离了北狄这么悠闲。” “雪使离了渊山不也一样?”赤术微笑着替她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好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他北狄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居中原,大不易。”赤术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宠,炙手可热,或许能送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皆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会儿,“你倒是王侯之材。”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确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使一赞,赤术深感荣幸。” “怎么不借萧世成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使的人,目前我还没找到。”赤术的神色说不出是憾是叹,“再说我现在的处境也不容自找麻烦。” “你很聪明。”她盯了对方一眼,“很好奇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赤术语带双关,“萧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走错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以为从南郡王处着手,打通朝廷一关即可回北狄?”她不出声地一笑,“你带的金珠可填得平他们的胃口?” “确实不够。”赤术急切地盯着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根筷子,沾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北狄一国之力,由北狄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北狄王当年贬你为质,无非是以为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休墨,你自己不能回塞外,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动休墨主帅狼干与国相之间的矛盾。狼干为外戚姻亲一系,性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诬其无能怯战,致使休墨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北狄退兵言和……” 赤术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干定然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需静待休墨廷争传入北狄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她懒懒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金珠。” 赤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想来已在盘算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难解,“你为何肯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她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北狄之后,二十年不得对休墨动兵。” “这又是为何?”赤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纤影。 “你只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休墨照样有办法让北狄强盛起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赤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渊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北狄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愣了一瞬,重又绽出笑脸,“赤术必不违信。”道出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着北狄人起誓的习俗,十分郑重。 迦夜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赤术举杯答谢,思虑了半晌,终忍不住问:“你不恨我?” 迦夜一时不解,“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刑,又纵容手下……”尽管不明密室里的细节,那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掉的侍卫半身赤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她好像并不在意,“我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赤术看着那张清丽与煞气并存的雪色素颜,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计划,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原来一心想着回塞外再设法洗刷污名,却未想到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术有些意外,“何事?” 善若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虽然皆来自塞外,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趣泛泛,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赤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也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门来,男子生出一点好奇,世故地耍了个花枪,“公主何必多礼,若赤术力所能及,定当效力。” 莎琳双手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着,低声道:“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请殿下杀了她。” 赤术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你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过行宫。”莎琳说的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复仇良机。”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兀自计划着,“我已探听出她在扬州城的住处,只需躲开她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请恕赤术无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竟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王爷,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萧世成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一旦被其知晓,不是沦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铲除,既然为质,便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负如花美貌却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宠爱过一些时日后即受冷落,在王府时时受各色美人倾轧,不是没理由的。 他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她?是她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她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至此,你就不恨她吗?!”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她。”赤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语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会比她更彻底,更残忍。”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强,我佩服她,而你……”他藏住叹息,不想留余地,“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当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乐。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曾备受娇宠的公主永远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