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你三生三世》 第1章 “我是不乐意送阿狸入宫的。那个丫头心实性憨,就跟面捏的人儿似的,谁都能拆巴拆巴把她吃了。脑子又混,跟她说句话,她想半天才能琢磨出味儿来。”老太太倚在美人榻上,招了两个丫头来给她捶腿。病怏怏的教训儿子道,“不是我说,就是把她嫁到稍微复杂些的人家,你都未必能放心,怎么敢把她往宫里送?” 王坦不敢还嘴,只唯唯诺诺的垂着头,“不是送进宫去,只是跟着子扬去觐见。皇后请了很多内眷,都让带着女儿去,不是只阿狸一个的……” 老太太脸色就有些不好——可知孙女儿的木讷,根源就在这儿子身上,“你糊涂。皇后没事让这些半大丫头去干嘛?她自个儿没嫡女,庶女还少吗?巴巴的要见人家的?——她这是要相看儿媳妇!” 老太太病得久了,语调一重就有些粗喘。王坦忙上前给她捶背,顺着老太太的话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阿狸生得平凡,性子也木讷,有谢家、沈家的闺女在,显露不出她的山水来。” 老太太就摇了摇头,“生在我王家,哪怕她就是个泥胎木偶,皇后也要多相看两眼!何况……”老太太想起大孙女儿笑嫣嫣、红扑扑的脸蛋,语气里不觉间就有些护短,“阿狸有眼缘,生得讨长辈喜欢。她只是心眼实,不懂那些个黑心暗手,又不是真不知轻重。言谈虽有不及,却不乱说话。进退也得体,有大家风范。”老太太越说越觉得皇后居心叵测,“瞧,出身好,知进退,又容易拿捏——不选她选谁?” 王坦这下是真给弄糊涂了。老太太这到底看阿狸好呢,还是不好?是想让她选中呢,还是不想? 他心思不活络,口舌也不伶俐,猜不透母亲的心思,干脆就讷讷的附和着,“母亲说的是。” “是什么是?”谁知老太太又翻脸了,“她这个性子,中皇后的意没错。可是,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她能讨太子的喜欢吗?” 王坦噎住了——倒不是他不知道太子是什么人,而是如果说实话的话,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这位太子,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不着调。 他从小讨厌自己的乳母,几次向皇后告状不成,就偷偷吃了一把巴豆,想陷害人家,结果差点把自己拉死。 他七岁的时候嫌那些宫女太监跟着他烦人,就命令他们互相绑起来,大摇大摆溜出去玩,结果爬树时不小心掉进太液池里,因为没人跟着,差点把自己淹死。 他八岁的时候被立为太子,在这之前他把七八个师傅逼得痛哭流涕,主动请辞。虽读了三四年书,却还没把五经读顺。皇上命谢桓为太子太傅,教导他。结果他看上了谢桓的侄女儿谢涵,为了讨好美人,七天就把《诗》背透了。 他九岁的时候写诗给谢涵,想跟人家“私会”。谁知正碰上谢涵五岁大的儿子,于是泪奔而去。 那之后他倒是靠谱了不少。他本就天资聪颖,一旦肯在正事上用心,很快便乍露锋芒。虽仍时有抽风之举,但本朝风气原本就不拘小节,倒也没什么好苛责的。只是偶尔蹦出件事来,还是能让人吐血内伤。 ——他十二岁的时候,北燕遣使者来和谈。皇上在华林苑宴请使者,怕他胡闹,就没让他列席。他心生好奇,居然假扮成斟酒的宫女溜进去。恰逢使者在言谈间嘲笑我朝软弱,他把酒往地上一泼,起身侃侃而谈,把使者驳斥得哑口无言,颇让人扬眉吐气。若他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偏偏他又得意洋洋的瞟了北燕使者一眼,他生就的桃花媚眼,这一瞟就让人一个激灵。使者当即就看痴了,宴会还没结束,就求皇上把“美人”赐给自己。 ……=__= 若皇上还有其他的儿子,王坦都怀疑他能不能坐稳太子的位子。 想到日后要辅佐这么一位天子,王坦就觉得自己脑仁抽痛,有种辞官归隐的冲动。 他自己也有过年少荒唐的时候。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特别是太子那种跳脱胡来的,最排斥那些拘谨无趣的大家闺秀。阿狸在他跟前确实难以讨好。不但不讨好,说不定还会被他嫌弃厌憎。 不过就算这样,王坦也觉得老太太有些听风就是雨了。 “给太子选妃是件大事,定然要前前后后的考量。皇后也只是相看相看,到定下了还不知得几重筛选。只是去领个宴而已……母亲不必过于忧虑。” 老太太没好气的“嗯”了一声,又耳提面命,“还是要防着。咱家用不着走外戚的门路,没得把好好的闺女赔进去。下回若皇后再让带着闺女进宫,你就叫子扬领着阿萝去——你今日就该叫阿萝去。让皇后瞧见,八成要惦记上阿狸了……” 王坦唯唯诺诺的应着,也不敢点明说,皇后还真用不着惦记您孙女儿。 老太太自病后,说话就有些口无遮拦。既然不会传到外面去,王坦也就不指出来,让她心里不痛快。 不过,她那句“咱家用不着走外戚的门路”,倒是说到王坦心里去了。如今的世道,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骗人的,皇帝换了几代,何时少了王谢两家的富贵?“一朝天子一朝外戚”那才是实话,看看庾家的情形就知道,外戚是让皇帝拿来当枪使的,一旦把家底败光了,也就煊赫到头了。 比起让女儿嫁太子,王坦更希望让儿子尚公主。 可惜今上没有嫡出的公主。 如果王坦坐在他夫人郗子扬的位子上,就会知道,老太太那不是杞人之忧。 她们的女儿阿狸,闺名王琳的,确实叫皇后另眼相看了。 这事儿暂且搁下,咱们先说说阿狸这个人。 老太太说阿狸缺心眼儿,其实真没冤枉了她。 这倒不能怪王家教女无方,单纯是阿狸资质太差劲了——晋江穿越系宅斗宫斗司出过多少学员了,阿狸是还第一个要参加第二次补考的。 那些优秀学员,不管是穿成不受宠的庶女还是穿成被继母迫害的嫡女,都能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硬是一路钢丝走下来,把独木桥开拓成阳关道。那些平凡点的,有穿越女的运气加成,也能遇上个一心一意爱她们的好男人,渐渐把日子过宽拓了。就是运气差点,毕业考试翻船了,补考的时候也会因为重生一遭而幡然悔悟,先知先觉,轻松扭转上一辈子的惨烈盘面。 阿狸呢? ——阿狸觉得毕业考试实在太他妈难了。她第一辈子光学这个世界的语言就花去了足足两年时间,还时常说不利索。严重落后于她的原住民弟弟妹妹们,差点让她父母祖父母以为她是个傻子。在起跑线上就输给了别人。 但阿狸还是觉得,这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古代汉语这玩意,用繁体字写出来根本就是一门外语,再用古代音读出来他妈就是第二外语啊。偏偏这世上还没有自学教材,语法什么的全得自己归纳。她一个脑子里有既成母语的人,要不是沾了婴儿穿的光,两年都未必能学会。 因为她不爱多说话(阿狸泪目:是你们语速太快啦,人家脑子转不过来),写字总是一不小心就带出个四不像的别字来(阿狸泪奔:那是简体字好不好,简体字!),家里人都知道她资质不好(阿狸:t_t不用说这么直接啦),对她非常宽容。 于是时常就有这样的情形。 小弟弟摇摇晃晃的跑过来,“阿姊,吃米糕。” 小妹妹摇摇晃晃的跑过来,“阿姊,你先挑。” 小堂弟摇摇晃晃的跑过来,“阿姊,谁又欺负你了?” 大堂弟别别扭扭的蹭过来,“阿姊……我错了,我才是蠢妞儿!” 阿狸:t__t这是多么善良,多么和谐的一家子啊。耍心眼儿跟这帮小娃娃宅斗,缺不缺德啊。 ……丫头,宅斗的主题从来都不是兄弟姐妹内乱好不好? 咳咳,说多了。言归正传。 总之,第一辈子,阿狸因为语言问题,天生就慢了别人一步。 幸好她是婴儿穿,渐渐的话说溜了,字也不怎么写错了,家人终于集体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孩子只是笨一点,还是没残疾的。 ……=__= 然后家里就开始把她当正常孩子教导。 生在书香门第,女孩子也要知书达理,年少时都是跟男孩子一样要求的。 这个年代流行的文体是骈文,流行的口才是玄谈。说一个人有才华,不是指他能写就是指他能说。 于是阿狸就开始学骈文。在读了无数范文之后,阿狸终于肯承认是自己笨了——她写不出这种东西来……喵的,哪个正常现代人能写出通篇对偶还韵律整齐,并且把事说明白了的文章?! 幸好这个时代的诗歌还不怎么讲究格律,阿狸多少能诌出几句来。 然后是玄谈——阿爹跟叔叔对谈的时候,阿狸和弟弟妹妹们旁听。听了没几句,阿狸睁着眼睛睡着了。 实在太思辨了! 给你上一段玄谈的参考资料瞧瞧。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反正阿狸读了一遍就崩溃了,谁爱挑战就挑战去吧。 幸好阿狸是个女孩子,在读书和“辩论”上没才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阿爹阿娘也并没放在心上。反正才女的路走不通,咱就按部就班的学呗。 于是阿狸开始练习书法和刺绣——她学的很用心。因为她觉得穿越了一遭,怎么也得学点东西才不浪费。 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偏了=__= 丫头,你是来“斗”的,不是来留学的啊! 书法和刺绣都是很花功夫的,阿狸根本没心思琢磨怎么斗倒姨娘小妾。 ——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姨娘小妾好斗。 她阿娘是她阿爹的正妻,出身名门,很受家人尊重。两个人都挺喜欢歌舞,家里就蓄着歌姬舞姬。夫妻俩偶尔也一起饮酒赏舞,她阿爹多瞧了舞姬几眼,她阿娘就命人放下幛子挡起来。 阿爹就说:“打开打开,没跳完呢。” 阿娘就笑:“看个差不多就行了,你得给孩子做榜样。” ——他阿爹喜欢时不时把孩子们招到身边,问问功课啦,聊聊时局啦,甚至就是搞个家庭聚会,喝酒吟诗。他曾颇自得的说,“我一言一行可都是在教导孩子。”1 阿爹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败下阵来。 这就是家里最激烈的宅斗了…… 阿狸看多了穿越师姐们惊心动魄的经历,想想自己波澜不惊的人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到底穿到了多么奇葩的朝代啊?大家大户怎么能这么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有隐情,绝对有隐情! 心满意足的享用着阿狸孝敬的核桃酥酪的老太太:儿媳妇到底是别人的女儿,虽勤心尽孝,终究有一成生分。还是自己的孙女儿亲啊,吃个酥酪都记得我。 坐在旁边的阿狸:除了主母斗姬妾,究竟还有什么斗法来着? ……丫头,还有婆媳啊婆媳=__= 到头来阿狸还是没想出家里有什么阴阳怪气的地方。 眼看着书法已经摸到了门路,刺绣也小有所成了。阿狸终于有时间忙点别的。 王家的闺女,有书法这个看家本领,差不多就够了。看她到年纪了,阿狸娘就开始带着她,让她跟着学管家。 学了没多久之后—— “这孩子不错,”阿狸娘想,“这么快就上手了。” “管家挺容易的嘛。”阿狸想,“就是看看每天的进账、支出呗。还有些临时的应酬支出、人事安排。一点都不神秘嘛,反而还很琐碎。话说回来,管家权有啥好争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嘛!” 丫头……那是因为你上头有老爷太太老太太撑腰,不缺钱花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明面上的事倒是都应对得很好。”阿狸娘想,“这也要夸王家门风好,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阿狸:“传说中的假账呢?伺机搞破坏的奸细呢?争权夺利的管家婆呢?” 阿狸娘:“在人情世故上还是太天真了些……慢慢教吧,丫头还小呢。” 阿狸及笄之后—— 阿狸娘:“……算了,还是给她说个门风好的人家吧。谢家三小子挺不错的,谢太傅家门风比王家只好不差——不行,他家高门儿媳妇儿太多了,难免攀比……不过谢家三小子真的不错。嗯……阿狸的书法还是很拿得出手的,而且,谁家门第能高得过王家?就谢家三小子了!” 阿狸:“明天给阿琰他们做点云腿月饼吧,瞧他出去这趟累的,瘦了一大圈——要多做些,说不定他朋友会来。然后,老太太喜欢酥烂的东西……那就再做点秋梨冻吧,白天还听老太太说口燥呢。” 想这些事的时候,她正美滋滋的绣着嫁妆……但是很显然,她脑子里完全没有“出嫁”这一码子事。 =__=小日子过得太舒坦,她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是宫斗宅斗专业的了。 所以出嫁的时候,她其实是猝不及防的。 猝不及防的不止是她,还有她阿爹、阿娘和老太太。 这事儿说起来,还要怪阿狸爹。但要真怪他,又有些说不过去。 ——这个朝代,当官是要看品评的,品评是要看出身和名气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名气怎么来的?除了参加名流的聚会,吽住全场,闪瞎别人的钛合金狗眼外,最主要的途径,当然就是家里有名望的长辈提挈。所以名流们的口头禅往往是,“我家儿子/侄子/孙子/外甥怎么怎么好”。 这次也是这么开始的。但是说着说着,不知谁客气了一句,“哪里哪里,要说才思敏捷,我比我妹妹差远了。”然后就说他是怎么被他妹妹比下去的。 名流们忽然发现……这个好,这个还没比过。 儿子们早被夸烂了。真正的好家教,要靠女儿们的修养来检验的啊! =__=……于是一群人就开始互相攀比闺女、侄女、姐姐妹妹。 在这个未嫁少女各种闺名外传,才名远播,出嫁少妇各种鄙视丈夫、提刀砍小三,大龄贵妇各种婚外偷情、公然养面首的时代,名流们夸耀自家闺女简直毫无压力。 世家大族的闺女当然都是能拿得出手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群人说的天花乱坠,只王坦一个沉默不语。 ——没办法,他家及笄前后的姑娘,就阿狸一个。但是阿狸……她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事迹。 偏偏有人不会看眼色,竟然问王坦,你家闺女呢? 王坦抽他的心都有了,但这个时候他能认输吗?他认输阿狸可就当真嫁不出去啦! 他定了定神,开始吹捧他家阿狸: “我写的信,是大女儿誊抄的。”这是实话。 大部分人就明白了——哦,姑娘写得一笔好字。 “上回你说‘别致’的那个荷包,是大女儿做给我的。”这也是实话。 又有人明白——嗯,心思巧,手也巧。 “你们惦记上的点心,是大女儿为给老太太贺寿,亲自做的。”这还是实话。 剩下的人也明白了——呀,孙女儿好孝顺,居然能亲自下厨呢。 “平日里她也读读书,写写诗,只是陪弟弟们玩罢了。倒听她说,女儿当以贞静安顺为本分,不必以才华见长。”这一句就虚虚实实,正话反说了,“想来,她是没什么文彩华章的。” 所有的人就都明白了——哟,这能陪王琰写诗“玩”的,才华怎么会差(大雾!)。 更难得的是“贞静安顺”四个字。这四个字实在啊,在这个喧哗燥乱的年代,谁家不想娶这么个儿媳妇? 于是王家阿狸,闺名王琳的,就因为她阿爹一点虚荣心,出人意料的声名远播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天下第一名门司马家,也就是当今天子他家,出了个极度不靠谱的儿子。听说天下第二名门王家,有这么个靠谱的女儿闺中待嫁。想到王家丰厚的家底,一权衡琢磨,就拿定了八成主意。 皇帝很快召见王坦,“咱们结个亲家吧?” 王坦倒是想说不好,问题是他能说吗,“只怕小女配不上太子殿下。”求您再考虑考虑吧!我家闺女是只小白兔,你家儿子可是大灰狼啊。 皇帝以为他自谦呢,“诶~~爱卿的女儿,当然是最堪匹配的。”要的就是小白兔啊! 阿狸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太子订了亲。 没过多久就入主东宫,正式成了太子妃。 第2章 第一世,阿狸这个太子妃,当得挺糊涂。 但太子对她的态度,好像一直都挺明确的。 王坦觉得太子这个人不着调,倒是很中肯。太子不糊涂,该明白的事他比谁都明白。他也不蠢,想要办成的事他怎么着都能办成。事实上,满朝文武就没个不觉得他聪慧机敏的。但他就是不着调,爱剑走偏锋,爱出其不意,并且荣耻观与众不同。 给这个人当老婆,不是普通人能胜任得了的。 太端正的,理解不了他九曲十八绕的脑回路。太不端正的……混世魔王凑成双,那还了得! 算起来,阿狸其实挺合适的。太子很多惊世骇俗的举止,在阿狸看来反而很“好玩”。因为她没这个时代的人那么强的礼教感。但是本质上她又是个很端正的人,不会被太子,或者把太子拐带坏了。 所以两人还是很般配的。 可惜般配并不意味着就能处的好。 新婚夜里,太子对阿狸很客气,也很冷淡。当然阿狸也不热切就是了——没办法,头一回见,想热切也热切不起来啊。 这个年代虽然已经有了盖头,但那是穷人家仓促成亲时用的。正经拜堂时,新娘要拿着折扇遮面,还得自己遮。 阿狸举得胳膊都酸了。 好不容易喝下了合卺酒,屋子里只剩她跟太子两个人了,阿狸总算能把折扇收起来。 收了折扇,正对上太子好奇打量她的目光。 阿狸还来不及感叹,太子长得真是名不虚传,就看见他清亮的眼睛里有失望一闪而过,随即表情就有些勉强了。 ——阿狸生得其实不差,娇憨喜人,温婉可亲,一见之下就令人心生好感。但太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初恋可是谢涵。 阿狸是见过谢涵的。那时她还是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小丫头片子,谢涵带了儿子回谢家省亲,阿狸跟随母亲去做客。 谢家东山别筑多种青竹,剖以为瓦梁,在竹林中建成竹舍,令溪流从一旁的水涧流过。 清风穿林而过,竹叶清香迢递,水流清脆。在竹舍里烹茶、对弈、玄谈皆可,风雅又避暑。 彼时炎夏,阿狸去时,谢涵就坐在竹舍折屏后勾描团扇。远望之,纱衣流翠,乌发泄墨,肤色就如冰雪濯玉般皎洁。那淡泊沉静就沁进人心里去,令满山芳菲尽失了颜色。不止阿狸看呆了,连她阿娘都半晌没有出声。 后来王坦也想在后院给妻女弄这么个竹舍时,阿狸和阿狸娘就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谢涵,齐刷刷摇头,强烈鄙视阿狸爹——东施效颦?快别自取其辱了! 阿狸爹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至今也还莫名其妙。 ——谢涵其人,那是真的惊鸿一瞥,再无美人。 而阿狸呢?阿狸就是那种俗气的好看,舒服、亲切,却没有太子想要的惊艳。 但太子居然没失礼,短暂的失望之后,就试着跟阿狸聊聊天。两个人不熟嘛,聊的也无非是: “我听人叫你阿狸,是你小名吗?” “是。太子殿下……” “别叫这么生疏,咱们都成亲了。这样,我叫司马煜,你就叫我……煜郎?” 玉郎? 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那个……我可不可以也叫你的乳名?” “这,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太子还是很大方的,“我小名叫阿尨(读作芒)。” 阿狸就用手指在掌心写给他看,“是这个‘芒’吗?” 太子的面色有些微妙,“那个尨字,是……尤字加三个撇。你认得这个字……吗?” “……认得。” 尨,音芒,意思是多毛狗=__=。阿尨,翻译过来也就是——狗娃子。 别怀疑,这个时代再遍体风流的名门雅士,叫出乳名来也都这么囧。 “喂喂,你笑什么。乳名本来就要贱一些才好养活!何况,那个尨字,也是可以当‘庞’字来用的,也有高大的意思!” “没,我就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了——阿狸的狸,是狸猫的狸。我阿娘说,我阿爹本来是想叫我阿猫的……” “噗……” “你也别笑啊!” 新婚之夜就在这种轻松快乐的闲聊里过去了。 清晨的时候,丫鬟宫女们进去伺候,看到两个人安安稳稳的睡在被子里。床褥整齐,没半点杂乱。 阿狸听到动静,揉着眼睛坐起来,又回身推了推太子——两人居然是和衣而眠。 等着消息的大人物们就知道——坏了,这夫妻俩日后可有得磨了。 但是太子的脾气尽人皆知,他看不上了,你非逼着他喜欢,那他只会加倍的冷淡起来。 所以所有人就都奔着阿狸去了。 皇后不时差人给她赏赐,不是珠宝首饰就是绫罗绸缎,连胭脂水粉都记得她,反正打扮人的东西可着劲送。阿狸娘也趁着进宫觐见的机会,殷殷切切的教导她——该怎么勾引自己老公=__= 阿狸无语…… 说实话,她不着急,她真的不着急。太子虽然很好看,但他们才见第一面呢。何况两个人虚岁都才十五六岁,搁现代也是早恋啊。都还懵懵懂懂的,就要整出孩子来,也太摧残人了。 何况,就算她着急,她是勾引人的材料吗? 只听得昏昏欲睡。临了,貌似娇羞,实则无语的答:“……我记下了。” 把人应付走了,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所有这些,太子其实都知道。 但他就是不说话,因为他看着觉得很好玩儿。 他觉得阿狸这个人大智如愚,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替他吸引了所有的刀兵。谁都觉得她是火上眉毛了,结果她慢悠悠的把脑袋缩进壳里去了。你急啊急啊的在外边乱砍,她在壳里睡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照旧月明气清,岿然不动。 太子对此钦佩不已。 他觉得这个人有趣了,就不介意她跟自己住一块儿。不但时常观察她,还偶尔跟她分享一些事。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阿狸太投他的脾气了。她不但不啰嗦,懂得欣赏他,还不会像别人似的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和她开个玩笑,她也不会恼你不正经,知情知趣,偶尔还会主动配合。 跟她相处,简直太舒服了。 她怎么就是个女人呢? 而阿狸也觉得,太子这个人很有意思,不死板,容易相处……并且长得也好看——事实上是非常的好看。有这么个老公,就算摆家里看,也不吃亏啊。 两个人都对对方觉得满意了,这一场包办婚姻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他们越混越熟,越熟就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越觉得对方合自己的品味……太子就越不把阿狸当老婆看。 经常跟她通着腿呼呼睡一晚上,也没想要做点什么。 久而久之,太子宫里的美人们,就开始打小算盘了。 美人们做的倒不是太过分,也就是穿得稍微妖娆一点,有事无事的在太子跟前晃。再多也就是“不小心”瞧了太子一眼,“不小心”在他跟前摔了一跤……之类的。 太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饶有兴趣的看着——看阿狸怎么处置她们——根据太子在宫中浸淫多年的眼光,他知道这正是女人确立门风的时候。 阿狸会杀一儆百?一个不留?后发制人?贤惠大度?任由美人爬上他的床? 太子见多了宫斗,还是头一次这么期待。 可惜阿狸太迟钝,全没发现太子迫切围观的心态。 她压根就没意识到东宫美人们是在挖她的墙角,反而还琢磨着:哟,阿甲这发式真漂亮,明天我也试试。咦,阿乙这身混搭得也很巧嘛,腰带原来还可以这么绑啊。 ……=__= 太子都替她着急了! 于是某一天,他就故意多看了某个美人的纤纤皓腕一眼。 不几天,姑娘们的袖子普遍都短了一寸,恰到好处的把手腕露出来。手腕不那么纤巧的,也会在镯子上下功夫。 这些姑娘大都是近前端茶倒水的,抬手就露腕。改这么明显,太子就不信阿狸瞧不见。 事实证明,阿狸还真瞧见了——她觉着建邺城确实是越来越热了,再一算,可不是嘛,夏至快到了…… 太子就提前喝到了阿狸调制的解暑茶,那茶汤酸甜清凉,沁人心脾,着实美味。但是太子的心情,真是复杂得难以言表。 于是这一次,他“瞧上”了某个姑娘乌云似的的黑发。 ……大夏天的,太子宫里姑娘们的发髻却越梳越低,头发越披越黑长。 阿狸把发髻梳得高高的,露着脖子吹着凉风,研究着她的消暑吃食。心想,这个时代的姑娘们可真是耐热啊,头发披这么长,就不怕捂出痱子来吗。 美人们泪目:痱子都捂出来了啊,太子你怎么还是光看不下手! 太子:…… 引导着姑娘们把袖子、头发、耳珰,鞋子全部改造过一遍,同时分享了阿狸美味或者更美味的消暑饮食之后,太子终于抓狂了——阿猫你眼里没有我吧,你眼里绝对没有我! 阿狸捧着茶盏喝着桂香酸梅汤,舒坦得跟煮熟的汤圆似的:啊,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 太子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这回终于知道,阿狸是真的缺心眼。绝对弄不出什么精彩的好戏给他看的。 白瞎他那么多精妙的控场了! 不过他心里阿狸是自己人,虽然美人们打扮起来确实挺养眼的,但他也不可能任由阿狸懵懵懂懂的叫人欺负了。 “我喜欢纤瘦的美人。”眼看着有些人当着阿狸的面开始勾引他了,太子就若无其事的跟阿狸聊着。 阿狸点了点头,觉得这审美挺主流的。 ——她确实迟钝,但反射弧再长,闹腾这么久,也已经回过味来了。之所以不作回应,是因为她看得出来,司马煜是故意的——这位当年可没少折腾他身边的人。 “嗯。”她相当赞同的回答,“人瘦些确实显风流。” “腰身最好能一把握住,弱柳扶风,最惹人怜爱。听说赵飞燕是能作掌上舞的。”太子一脸遗憾并期待的说着,又打量了阿狸一番,“不过你还是算了,让我阿娘知道你才嫁过来就瘦了一圈,那就……那就太驳她的脸面了。” 想到皇后一脸迫切的盯着她肚子的模样,阿狸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她敢瘦,简直就是打婆婆的脸啊。 “对了,昨天给你送去的白玉糕,你吃着怎么样?”说到胖瘦,阿狸控制不住又转到吃上了。 “口感稍微软了些,味道很好。”太子也配合的换了话题,“我尝着里面有枣,谢涟不信,说加了枣不可能这么白腻,跟我打赌呢……” “那他输定了……” 家常闲聊,阿狸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她既不敢瘦下来,也不真觉得自己胖。 她一直没联想到太子的险恶居心。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发现,东宫一大票女人都开始节食……而且是不加节制的节食,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阿狸的心情很复杂。她觉得跟太子比起来,自己真是远未够班啊。 果然,等这些女人真的开始显露出“弱柳扶风”的姿态时—— “站都站不稳,”太子就一脸不以为然的说,“阿狸,你怎么单挑这种不堪用的伺候?要不是我亲眼看着,还以为你苛待下人呢。” 阿狸无语,“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是弱柳扶风,不是站不稳好不好! 太子一脸嫌弃,“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了?看着就不体面,触霉头。都换掉换掉!” 阿狸心想——等人都饿成这样了才说,狗娃,你太坏了! “……好。”但她还是顺水推舟了。 美人们哭哭啼啼的离开了东宫。阿狸觉得很心虚,赏下不少银子,权作遣散费。 等这波事料理完了,阿狸再回想下始末,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虽然迟钝,却不笨,知道太子花这些心思其实根本得不到半分好处,反而丢了不少艳福。他是为了护着谁,不言自明。 她觉得,他这个人虽然任性,跟个孩子似的胡来,并且经常不着调。但是他对人是用心的。 这是最难得的。 太子就这么敲开了阿狸的乌龟壳,进到她心里。 第3章 最开始的时候,阿狸对司马煜的感觉一直很懵懂。 名分上说,他是她的丈夫。但是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定亲时更是连她愿不愿意都没问过,这也算是丈夫吗? 当然,这不是司马煜的错——十有八九,给他定下阿狸时,也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这简直就像开礼包,人手一个,不能多领,还是非特殊情况不得更换的那种。开出自己喜欢的来,是赚了。开出不喜欢的来,你也得认了。 司马煜不也是入了洞房,才发现阿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吗。 阿狸一直不知道该把司马煜当她的什么人。爱人?好像不能算。路人?好像又太自欺。 这次的事之后,阿狸倒是稍微想明白了一些。 ——他是她的家人。 他会护着她,她也该向着他。这是一辈子的情分。在这情分面前,情情爱爱的分量,反而不是那么重了。 话又说回来。除去某些功利性的目的之后,不止司马煜没睡她的冲动,阿狸好像也没被他睡的冲动……她觉得目下的状况就挺好。他们彼此相知,互无猜忌,在一起怎么折腾都很开心。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层出不穷的新奇,分享不够的美食。一辈子都不会厌烦似的。 阿狸没谈过恋爱,不过她觉得再怎么谈恋爱,也不过如此吧。 太子也有意无意的保持着目下的状况。 东宫在台城外,太子一家跟皇帝皇后不住在一处。太子家臣自有一套班底,僚属不少,往来的权贵不少,结交的少年才俊们更不少。 跟太子最趣味相投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卫家的小公子,名叫卫琅,另一个就是阿狸娘瞧上的谢家三郎,谢涟。 卫琅其人,阿狸并不认识,倒是听过他的名号——别人家父亲在外无不一心夸耀儿子,唯有卫琅他爹,每每提到卫琅就恨不能哭出来。 往往某甲说,“子良姿容清朗,真是神仙中人。”某乙说,“气质清华,谈吐珠玉,确实不俗。” 卫琅爹就会说,“……咳咳,来,见见我大儿子。” ……这位绝对跟小儿子有仇啊! 有一回卫琅爹喝醉了,就拉着阿狸爹的手哭道:“日后我绝对会被那混小子连累,死了都没地方埋。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要帮我保着阿大啊。” 阿狸爹:=__=|||…… 回头阿狸爹跟阿狸娘提到这件事,阿狸娘就默默的把备选女婿名单里所有姓卫的都划掉了——这个时代有句话叫一言成谶,阿狸娘信这个。 阿狸觉得,能生生把自己阿爹逼成先知,卫琅实在太奇葩了。而有这么个先知爹,还能混得风生水起,人人赞誉,卫琅也真是个人才。 因着这件事,她记住了这个人。 至于谢涟,阿狸跟他太熟悉了,反而说不出什么丁卯。真正让她印象深刻的事,也只有一件。 那日阿狸跟着阿狸娘去谢家做客,谢涵起身迎客。谢涟正在竹舍里提笔习字,闻言探头出来,黑漆漆的眉眼沉静含笑,跟谢涵一脉相承的水清木华。 他将阿狸从脚到头打量一遍,便童言无忌的笑道:“这个妹妹真好看,阿姊,她是谁?” t__t……在谢涵面前夸赞她好看,阿狸一辈子都没那么荡漾过。 而且他完全不介意阿狸说话磕巴、反应慢,还剥了一只蜜桃给阿狸吃。实在太会做人了! 太子跟这两个人亲善,提到他们的次数便多。因为阿狸对这两个人都有些印象,有时就不太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直到某一次,谢涟去江北行猎,抓了几个胡人俘虏,一审问,居然问出来,前北燕现今的北秦名将慕容隽居然亲自在江北勘察地貌。 一个名将观察地形,显然是准备打仗了。换成常人,肯定全线戒严,赶紧回朝报信去。但太子三人组呢? ——卫琅二话没说,带上一队家兵就直奔慕容隽去了。太子和谢涟之所以没去,并不是因为他们谨慎些,而是因为——他们觉得等卫琅赶过去,慕容隽早就跑了! =__=|||……他们剥了俘虏的衣裳,找人连夜赶做了一批,弄来三百勇士,夜袭了北秦军营。 北秦兵在睡梦里被吵醒,混乱布防,出去一看只见三面火起,喊杀震天,却找不着敌人在哪里。只能跟着人胡跑,被趁乱掩杀,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幸而有慕容隽坐镇,用胡语喊话布阵,不答者杀,终于稳定了局面。 那个时候太子三人组已经带着人桃之夭夭。慕容隽不知深浅,没敢去追。后来知道自己放跑的是南朝太子和谢家三少,悔之晚矣。 慕容隽一代名将,当年凭一己之力保全北燕,中宗朝权臣桓步青率十万大军北伐,却被他用两万人打得丢盔卸甲。这一遭栽在三个娃娃手上,实在让人大跌眼镜。虽只是无关大局的一场小败,却被政敌借题发挥,从前线调离。 太子三人组呢? 皇帝在朝上大家褒赏,回头就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谢涟有个好伯父,太傅知道他喜欢弄兵,干脆保举他去兖州招募劲勇,组建新军。卫琅……皇帝本来想让卫琅跟谢涟一道去,但卫琅爹死活不答应,皇帝想想,卫家子嗣单薄,送人家去前线确实不厚道,也就算了。 皇帝处置这三个人的时候,阿狸就小心翼翼的龟缩在东宫等发落——那三百身衣服,是她带着人弄的。 ……=__= 这事倒也不复杂——那一次太子本来就是为了带阿狸散心,才去京口的。 太子跟谢涟两人定下了计划,三百精锐从京口守军拨过来就是,但胡铠却没有现成的,临时赶制来不及,太子就跟阿狸抱怨了几句。 手工活上,男人心思难比女人,阿狸仔细瞧了瞧,指着道:“这些地方改一改,就能有八分像。夜里视野本来就差,八分像也就蒙过去了。”然后她就带着人流水作业,愣是在天黑后改完了。 阿狸确实迟钝,打机锋的话她总要琢磨半天才回味过来,但是跟太子说话,哪怕他还没把事说全,阿狸也总能立刻明白他的打算。 就像这一回,太子只说仿制胡铠,阿狸就知道,他八成是想夜袭胡营。 问题是她完全没想要劝阻……反而觉得太子说得挺对的,这帮胡人太嚣张了,京口侨民也早想打回去。这时就是该出其不意给他们点颜色看。 当然——那个时候她没想到,太子是想亲自披挂上阵的。 但要说真没想到,她其实又明白,以司马煜的品性,这种事绝对当仁不让。她亲自帮他弄衣服,其实也是想在力所能及的事上,帮他做到后顾无忧。 阿狸白白瑟缩了一场,结果皇帝根本连提都没提她——当公公的,当然不可能拉下脸来教训儿媳妇。 皇后倒是把阿狸叫去了。那双跟太子像极了的凤眸半眯着,细细打量了阿狸半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算了,阿尨由来胡闹,你也未必劝得听他。你是个好孩子。我瞧着阿尨是真心喜欢你,我这里可把他交给你了。” 阿狸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皇后无缘无故冒出这么句话来,是什么意思。 阿狸娘进宫来看她,阿狸才知道,原来皇帝提醒皇后,该给太子选两个美貌温柔的良娣,好让他收收心了。结果皇后叫了太子去问,太子只给了一句话,“太聪明的阿狸应付不来,太蠢的我也瞧不上。您就别操心了。” 当然,阿狸娘不是来跟阿狸说这个的。 “我看太子是喜欢你的,你正该趁这个时候把太子的心拢住了。当紧要的是有个孩子——你跟太子成亲也大半年,眼看就要小一年了。太子体贴你,可你也不能总仗着太子喜欢。东宫迟早是要进人的,人一多,情就薄。”阿狸娘这么说的时候,也挺纠结,她不想把话说太透。话一说透了,难免寒心,可要不说透了,阿狸又总转不过弯来,“总有一天就靠不住了。若让别人生下长子来,日后难免是个麻烦。” ——阿狸这一次总算是听到了。 她只是沉默不语。 她觉得,就算他对司马煜是那种感情,也不该这么急功近利。他们之间的感情,值得耐心长久的经营。 这一次阿狸娘走后,阿狸就心事重重。 太子知道皇后才召见了阿狸娘。他觉得阿狸娘十有八九是为了袭营的事,教训阿狸来了。 这事因他而起,他也知道自己做得莽撞了。本来是想带阿狸出去玩的,结果给她惹来一连串的烦心事,他也挺过意不去的。 就特地去看阿狸。 时已隆冬,屋里点了薰笼,热气蒸腾,梅香沁人。因在家里,阿狸只穿了件素锦色的丝绵袄子,低低的盘着头发,倚在床上绣荷包。听了声音抬起头来,道:“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呃……听说阿姑来了。” 阿狸就垂了头,脸上发烫起来,“嗯。” 太子见她的情态,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拾起阿狸手上的针线。 “梅花?” “嗯。” “好漂亮,跟真的似的。上一回我在谢涟身上看见个荷包,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绣工还没这个好呢。” 阿狸见他斤斤计较的模样,不觉就笑起来,“你喜欢我就给你做一个,保证形制也比他的巧。” “呀,原来阿猫你还是挺在乎的我的嘛。” 阿狸抿着嘴笑,“傻。我不在乎你,还在乎谁啊。” 这话说得娇憨又亲昵,阿狸说完了,才觉出暧昧。脸上一红,便低了头掩饰。司马煜听着不觉也有些晕乎,他瞧着阿狸。见她头发乌黑如缎,白净的面孔上晕着红,宛若涂脂。眸光潋滟,长睫低垂,自有种醉人的干净。只觉得心口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种情愫很陌生。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看了阿狸半晌,最终还是讷讷的道:“我进宫去看阿婆,你要不要一起?” 江南春早。 腊梅开过了,天就渐渐暖和起来。二月里已杂花满树,草长莺飞。 东宫最终还是进了人。 那六个人穿了粉色春装,在灼灼桃花下一字排开。阿狸一眼望去,就瞧见了最中间站着的姑娘。她略微觉得无措。 那姑娘还不知阿狸来,正拈着一朵花逗弄花下的蝴蝶。那日月蝶扇动翅膀,绕着她蹁跹飞舞,最终停驻在葱白玉指上。她便弯了眉眼微笑起来,一瞬间春光遍洒,百花齐绽。 ——那是个不输给谢涵的绝色美人。 阿狸走上前去。 台城里太后恰在此刻传话到东宫,“听说东宫新来了几个姑娘,阿狸带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如是说。 阿狸犹豫了片刻,“你们都跟我着我来”,她最终还是这么说。 第4章 太后想瞧瞧东宫新进的美人们,阿狸便带着她们进了台城。 太后果然一眼就瞧见那姑娘,唤她上前,拉着手细细打量了一遍,又问了名字。便抬头对阿狸笑:“这丫头倒有你七八分的模样,跟你活像一家人呢。” 阿狸并不当真,“是阿婆你疼我,才这么说。” 太后就笑起来,“不信领去给你阿姑瞧瞧,她一准也这么说。 ……皇后果然也这么说。 阿狸无语——她有这姑娘七分的美貌,早在新婚夜里就把太子搞定了。 但是太后和皇后那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她们的眼光难有出错的时候。 阿狸将这些姑娘安置好了,晚饭是就跟司马煜提了一句。 司马煜不以为意的道:“你自己看着好就行了,这种事不用跟我说。” 阿狸:……她可以看着不好吗? “谢涟在京口招募了不少侨民,已经开始训练了。父皇想让我去督军,这趟大概要去很久。”司马煜又说。 阿狸心里便有些小小的失落,“什么时候去?” “也就这两三日吧。” “……我去给你准备行装。” “阿狸,”司马煜叫住了她.阿狸回过头去,司马煜目光却有些躲着她,好一会儿才道,“……等这趟回来我再带你出去玩。” “嗯。” 片刻后。 “阿狸,”司马煜又叫住了她,“要不干脆我带你一起去吧。” “……”阿狸有些不解了,“你跟父皇说了?” “呃……没敢。” 阿狸笑喷了。 送司马煜出行的时候,阿狸把新绣的荷包给他系上,“记得常捎信回来。” 于是这一干新进的美人,一个都没能见着司马煜。 那姑娘名叫左佳思,在这一行六个人里,出身最寒微,人缘也最糟糕。 不过阿狸觉得这不是她的错。 她实在是太漂亮了,往那边一站就把别人都比成了豆腐渣。都是一样的妙龄少女,谁愿意站在她旁边当豆腐渣啊? 阿狸承认,自己也有错。 她给这些姑娘们安排贴身婢女的时候,心里给虫蛀了一下,挑了个又懒又爱欺生的丫头给她。 阿狸没给人穿过小鞋,头一回做坏事,心虚得好几晚上没睡好觉。 所以瞧见那姑娘自个儿在后花园水池边唱着歌儿洗鞋子的时候,阿狸下意识就站住了脚。 然后她就瞧见有个丫头走到左佳思的后面,一把把她推了下去。 这位坏事做得干净利索,阿狸还没看清她模样,人就已经溜了。 阿狸看见左佳思在水池里挣扎,脑子一热,就跑出去,慌乱的拾了根树枝,拽着池边柳树就施援手过去,道:“快抓住我!” 左佳思瞧见是她,就顿了一顿。她犹豫的功夫又灌了好几口水,阿狸急着救人,眼看她要沉底了,一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二月早春,池水冰寒。阿狸跳进去腿就抽了筋,简直欲哭无泪。 池底淤泥深,她站立不稳,明明是要救人的,结果反而成了被救的。不过片刻功夫,已经一沉到底。 她挣扎间攀住什么东西,不管不顾的就抱住了。 一直到出水才看清,被她缠着的是左佳思。 两个人湿淋淋的在水池边打着哆嗦,阿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你明明能自己上来。” “……我腿抽筋了,不是故意赚你下来的,真的。”左佳思用力的保证着。 阿狸不得不承认,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呆瓜模样……确实挺眼熟的。 “算了,回去换身衣服吧。” 阿狸体质好,喝了一碗姜汤,洗了个热水澡,一觉醒来就又生龙活虎的了。 左佳思却发了一场寒,病倒在床。 这种谋害人命的事实在太恶劣了,阿狸不想姑息,彻头彻尾的查了一遍。 太子正在京口督军,阿狸也没有跟他说,只对皇后打了个招呼,就把人送交掖庭令论刑。 皇后只得太子一个宝贝儿子,哪里容得下他枕边有这种龌龊事?阿狸已经揪出真凶了,皇后又特地发了懿旨——连坐。将其余五个人也全部逐出去。 左佳思还病着,又是她将阿狸从水里捞出来。阿狸不忍心就这么把她赶走,便去看她。 皇后懿旨已经下发了,左佳思殿里宫女纷纷另谋出路。她病在床上,竟连个给她倒水的都没有。 然而左佳思生性豁达,竟然全部当一回事。 “她们不愿意理我,我又何必要死赖着她们?”这姑娘这么说,“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明明就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这姑娘天然呆、自得其乐的性子确实跟阿狸像极了,然而这份倔强却是阿狸没有的。 阿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她身边的人,从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到太子皇后太后,她都很喜欢。甚至连左佳思,自从她把她从水里拖出来,阿狸也喜欢。 阿狸心里挺不是滋味。 她身旁侍女嫌弃左佳思身上脏,上前帮忙时脸上都带着。左佳思病中敏感,受了她们的目光,心里羞恼,抬手就推开了。 阿狸也不忿,干脆亲自上前给左佳思喂药,替她更换了被褥,又命人烧热水来,帮着她洗了头。最后命厨房熬粥送过来。 阿狸端了粥给她,左佳思接了,低头抿着。一言不发,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下来。 阿狸吓了一跳,“烫着了?” 左佳思噗的就笑出来,“阿姊你好呆。” “喂!” 阿狸都亲自把手了,东宫的下人们自然不敢再欺负左佳思。总算肯好好照料她。 正是换季的时候,她这病好得也慢。阿狸暂留她在宫里边养病,无事时也去找她说说话。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脾气也投契,渐渐就成了莫逆。 阿狸也问她,出宫后有什么打算,左佳思迟疑了半晌,“阿姊不能把我留在身边吗?我什么都会做,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阿狸垂着头迟疑很久,才说,“苑市东有绣局,我可以送你去做个绣娘。或者我给你置办个铺子……” “阿姊不愿意留我下来?” 阿狸不说话。 并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左佳思太好看了,阿狸私心不想让太子见着她。 “阿姊不留我就算了。”左佳思把玩着手上的绦穗,倔强的说道。之后再也没开口。 三月中,太子终于要从京口回来。 他这一趟出的虽不远,却久。阿狸心里思念,从他回的前一晚上,就紧张得睡不安稳。 她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司马煜答应回来就带她出去玩的关系。 这个时候她大致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想要跟司马煜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希望他瞧上别的姑娘,总是心里惦念着他。他信里吐露一点动静,她就智商剧降的胡思乱想…… 阿狸觉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少女情怀”。 她大概恋爱了。 太子回京,自然要先去向皇帝复命。接着大概就要顺便探望一下皇后和太后,然后才回东宫去。 阿狸想着早看他一眼,一大早就去皇后宫里等着。 但她没有想到,司马煜向皇帝复命之后,鬼使神差的,先回了东宫。 他是想给阿狸个惊喜的。进了含光殿,见阿狸不在,便去后园寻她。 烟雨凌濛,薄雾轻笼,枝头杏花才开。 司马煜远远的望见阿狸正在树下踮着脚攀那一只白杏,漆黑的头发上尽是白露,衣服也有些打湿了,却恍若未觉。 一如既往的娇憨模样,全不把周遭一切放在心上。 他便笑着上前,抬手替她折了。 “阿狸”回过头来,司马煜才要笑她,对上那沾了雨水的面容,话便再不能出口。 金风玉露一相逢。 爱情这东西从来不讲究先来后到,种瓜得瓜。不是对的人,你经营一辈子也未必有结果。但如果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需惊鸿一瞥,便能缘定三生。 司马煜就这么遇着了左佳思。 彼时阿狸仍在显阳殿里羞涩的等待,捧一杯茶,望着漫天雨幕,想见锦绣花开。 司马煜兴冲冲的去了徽音殿。 原本想求皇后留下左佳思,见着阿狸,却不知怎么的就把话咽了下去。 阿狸瞧着他有心事,当着皇后的面却不好问。便垂头不语。 司马煜心里便有些慌,拽了拽她的衣袖,语气里竟有些讨好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皇后在一旁淡定喝茶。 阿狸脸上烧透了,却不好推开他:“阿娘在呢。” 皇后: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当我不在就行。 司马煜忙向皇后请安,小两口不腻歪皇后才着急呢,便不妨碍他们,笑道:“我这里不用伺候着,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结伴去看看太后,就回吧。” 太后比皇后还人精呢,自然更不留,只笑道:“行了,都回吧。赶明日天晴了,再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车辇里,司马煜眉飞色舞的说着京口督军的事,连“谢涟身上被人着了虱子”都讲出来,又说营里蹴鞠,输的人要穿着女人的衣服绕着钟山跑圈,结果卫琅被当成了真女人,被一群人狂追不止。 阿狸倒是知道,蹴鞠也是军营里的常规训练,只怕是常有的,便笑问:“你没输过吧?” “这,这个……他们都不敢赢我。” 阿狸就笑起来。 司马煜也嘿嘿笑了笑,“卫琅输多了不仗义,跟谢涟联手算计我——就输了一回。不过我比他们官大,就命令他们扮成丫鬟陪跑。也没吃亏。” 阿狸:=__=……将军大人们的威严啊! “这些新兵龙精虎猛的,荤素不忌。日后上了战场,可有的瞧了。谢涟这回是发家了。”太子神色中不无向往,又想起件阿狸肯定关心的事,赶紧告诉她,“对了……谢涟前日上表,想让王琰去给他当军司马,整肃军纪。下回去,说不定能看见王琰穿女人衣服狂奔呢。” 阿狸:=__=……想象不能啊! 阿狸太明白自家阿弟的品性了,那是真的端方君子,不可侵凌。如果这个世界上也有个“邻居家的小孩”,从不看动画打游戏,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完美得让你恨不得往他头上拍一坨泥,王琰绝对当之无愧。 不得不说,谢涟这军司马选的……真是太合适了! 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就有说不完的话,眼看着东宫在望,竟都有些失落。 司马煜握了阿狸的手,扶她下车。 阿狸指端沾了薄雾,越发的凉滑。司马煜攥住了,却觉得手心热得几乎要化掉。 那些雨水一时全落进耳中,心湖上涟漪一层层泛起,柔软的拍上心口。烟雨江南,兰叶葳蕤,就此氤成一笔水墨,印入了司马煜的脑海。 他最终还是没把左佳思的事,说出口。 第5章 阿狸就在司马煜回来的当夜,知道了他遇着左佳思的事。 司马煜不知道该怎么提,便命人把左佳思领到阿狸跟前。 阿狸听下人说完,脑子里便一直在发懵。虽然那人捎来的话也不过是,“殿下说,娘娘看着给她安排个位子。” 她懵懵懂懂的应下了,那人赶紧借故告退。 左佳思先是欢喜的,见阿狸神色不对,渐渐也沉默下来,清黑倔强的眼睛望着阿狸,问道:“阿姊不高兴?” 阿狸不明白,难道这个时候她应该高兴吗? 左佳思咬着嘴唇,眼睛里立刻便泛起水雾来。却不再说话。 阿狸依旧将左佳思安排在她原先住的殿里。 左佳思每日送一枝杏花过来,杏花谢了,终于再不往来。 司马煜这趟去京口,没赶上上汜节。名士相聚,曲水流觞,原也是一大盛事,错过了可惜。城里与他相熟的子弟便在东山补了流觞席,为他接风。 已是暮春,天气湿暖。到了午睡的时候,东宫几乎不闻人声。 司马煜不在,阿狸一个人闲极无聊,便去后园散心。路过左佳思院子,听到厢房里传来“咔咔”的声音。犹豫了片刻,还是进去查看。 ——左佳思在啃螃蟹。瞧见阿狸进来,一时失神,便让蟹壳在嘴上划了个口子。 阿狸愣了愣,见她就要哭出来,还是上前给她擦了。又默不作声的拾起剪子来,帮忙剥蟹。 三月河蟹才上,正是最瘦的时候。又是塘子里野生的泥蟹,原本就不肥。偌大的壳,统共没有多少肉,阿狸弄了半天,也才只挑出一碟子来。 就推给她,问道:“怎么吃这种东西?” 左佳思垂着头,“……饿了。” “饿了就让人做给你吃。” 左佳思依旧垂着头,“……我不想指使她们。” ——婢女们面上恭谨,心里却并不怎么瞧得起她。一来她出身寒微,而这最是个拼爹的时代。二来……也是酸葡萄心理,比美比不过,那就比德呗——恰恰左佳思曾受阿狸恩惠,却借机攀上了太子,正该鄙视。 左佳思自小在兄嫂身边长大,对别人的眼光尤其敏感。自然看得出来。便不肯额外生事,宁愿自己去池塘里钓螃蟹。 阿狸与她已无太多话说,枯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 左佳思拽住了阿狸的衣袖,“阿姊……阿姊是不是也这么想?我遇上了太子,阿姊便不喜欢我了。”她眼睛里漾着泪水望向阿狸,却强忍着不肯哭出来“可是我本来就是进来伺候太子的。为什么那个时候阿姊不怪我?” 阿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沉默不语。 左佳思见她不做声,终于松开了手,“我明白了。” 东宫里左佳思一人独宠。 司马煜来见阿狸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渐渐开始往她屋里送东西。 阿狸对着那些珍珠珊瑚,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司马煜对她样样都好,就是不爱她。她连心生怨怼的理由都没有。有时却又想,他们之间止于暧昧,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缘止于此,她还能认清自己的位子,不会生出什么贪婪的愿望来。 阿狸在感情上原本就迟钝,这一遭很快便又缩回自己的乌龟壳里去。 于是阿q一般自我安慰:就算是自由恋爱,也还有很多分分合合呢。就算是山盟海誓过,也还有移情别恋呢。就算是在一夫一妻的现代,也还有人偷偷包二奶呢——人情善变,爱情原本就是靠不住的东西。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勉强不得。他都不喜欢你了,你还非不准他爱别人,没这么霸道的。 她是疯了才会到古代来找什么真爱。是疯过头了,才会在三妻四妾的时代渴望一个太子跟她从一而终。 ……但是她不能骗自己的是,司马煜确实也会真爱上什么人。确实也会除了那一个人,谁也不爱。 她遇到了一个绝世好男人。可惜这个男人心里喜欢的,不是她。 左佳思封良娣之后,不可避免的又要跟阿狸碰面了。 她面色绷得很紧,连目光都是躲着阿狸的。 阿狸却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好。 她性子独,不亲人,又生性敏感。人缘糟糕到无以复加。除了太子,几乎没有谁喜欢她。当然,除了太子,她也不喜欢任何人。 皇后尤其看不惯她——阿狸是她精心挑选的儿媳妇,跟太子两个眼看着要情投意合了,结果横空杀出个伶仃孤女来,将太子给霸住了。她抱嫡孙的愿望眼见着就要泡汤了,自然对左佳思不假辞色。 太后虽然慈祥。然而终究是孙辈的媳妇儿,也不那么亲热。 阿狸……两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躲着对方。 不过左佳思也不以为意,仿佛只要能跟太子相守,她于愿已足。 然而太子也不能日日守着她。 这年八月,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北秦那有个姓苻的光明磊落的二货,靠不到100万氐人统治着1600万汉人,却发动了100多万大军,亲自来打汉人的大本营。 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一段,阿狸也不例外——穿越16年之后,她终于知道他妈这个架空时代居然真的是有历史原型的。不过很显然,因为她能干的前辈们,这个朝代已经跟它的“历史原型”脱节很远了。 太子再度前往京口坐镇。 临行前,他终于再一次进了阿狸房里。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时只是望着阿狸。 虽说国难当前,儿女情长靠边站,然而阿狸是知道的,这一战有惊无险,各种秋风扫落叶。所以并没有司马煜那么沉重的心情。 司马煜看了她半晌,仿佛万语千言都不待说,“上回说要带你出去玩,至今还没兑现。” 阿狸脑中嗡的一响。 她阿q了小半年才建起的心防,就这么轻易被推倒得不能再倒。 明明就不喜欢她,说这些话做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司马煜说。 阿狸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司马煜起身要走,阿狸一把拉住了他,“你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司马煜一时有些懵掉:“呃……其实这一次没那么凶险,你不要担心——对了,多陪陪阿娘和阿婆,替我宽解着。” 阿狸点头。 司马煜望着她的眼睛,心里莫名的有些慌,想了很久,才胡乱应付道,“呃,还有佳思……” 阿狸失望透顶了。 她大概一辈子都没那么蠢过,她想也许就是得不到才会牵肠挂肚。人性本贱嘛。 她踮起脚来,狠狠的把司马煜的头扣下来,咬上了他的嘴唇。 ——简直太二了,阿狸想。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潇洒的挥挥手,对司马煜说“我‘曾经’喜欢过你”了。她就是想要个潇洒的转身罢了。亲都亲过了,谁还稀罕啊! =__=……阿狸觉得,这是一个十六岁早恋兼暗恋的小姑娘,对爱情的正常幻想。 司马煜已经完全懵掉了。 他反应了好久还没想起来,阿狸是他老婆。她既不是卫琅,也不是谢涟。更不是随便什么狐朋狗友。她是阿狗的阿猫。 阿狸已经哭出来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一路保重。” 便将他推到了门外。 司马煜动身去了京口。 阿狸没给儿女情长绊住脚。这个时代,女人上不得前线,却并不意味着就无事可做。 皇后忙着召见贵妇人们,有丈夫儿子在前线的,当然要优加厚待。没有的,也要让她看看你如何的从容镇定,好帮她们平复不安,免得朝臣从内宅里先慌乱起来。不过,真的召见了便发现,这些贵妇人们……还真用不着别人做表率。 她们不是只会围观美男,提刀捉奸,寒碜丈夫,乱搞面首的——好吧,乱搞面首是特例啦。她们同样深明大义,临危不乱,还能率一群娘子军对抗暴乱。 ……当然,现在也还没到女人提刀上马的时候。 阿狸自然是要陪在婆婆身边的。 她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纵然皇后那边无事,她也会琢磨些其他东西。她都已经失恋了,再不找点有意义的事做,这辈子还能留下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觉得在这个时代普及护士知识——好像挺异想天开的。虽然她也可以当个绣娘、厨娘、教书先生……但总觉得更不现实。 她忙得脚不沾地,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对内宅关注的便少。 只是司马煜临走前也曾说让她照料左佳思,她便也记着让人定时去探问。 ——当不成恋人,她貌似也只能给他管家了。 这一仗打得比阿狸想象中更令人心焦。 幸而入了九月,前线终于开始有捷报传来。 司马煜的家书也跟着捷报一道送来。家书上并没有写些儿女情长的话,就是说这一个月如何如何忙,往往他才提笔就被杂事打断了,是以至今才写第一封信。而后便诉诉苦,说说乐子,报报平安。又说王琰也一切安好,让她不必忧心。 还好,他没有提到左佳思。 信的末尾他只惜墨如金的说了两个字。 “甚念”。 阿狸指端擦过那两个字,鼻端便又有些酸。她知道,他的“甚念”跟她的,是不一样的。 阿狸忙乱着,左佳思则安安静静的。 她本来就是这个性格。太子不在,阖宫上下能跟她说说话的,就只有太后。但太后哥哥是徐州刺史,也在前线呢,就没心情搭理她。皇后更是原本就看她不顺眼。 她最不爱贴人冷脸,加上皇后也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便不声不响的一个人窝着。 不声不响的人,等她真的出事的时候,便要平地炸一声雷。 左佳思病倒了。 她殿里丫头来回禀时,阿狸还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偶尔受凉罢了。等太医诊了脉,来说“只怕是不好了”时,阿狸手上茶盏便碎在了地上。 她一路上都没回过神来,身后丫头跟着一路小跑着,她让门槛绊折了屐齿,她们才追上来。 进屋听见左佳思的咳嗽声,望见她形销骨立歪在床上的模样,她眼睛里泪水立刻便涌了出来。 她心里真的很难过。 虽然知道她这一难过,日后十有八九要因为脑残、圣母被各种扣分各种踩,但她就是难过。 她没恨左佳思到让她去死的地步。 她只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想到左佳思把她从水池子里拖出来,无辜的眨着眼睛说“我腿抽筋”了的模样,她只是怀念两个人指天画地的说着各种没谱的八卦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光。她只是想着,什么时候起,她再不追着她喊“阿姊”,“阿姊”。 她早就该知道,左佳思的性格,便是觉得不好了,又怎么肯叫人看出来。 左佳思很快也看见了阿狸,先还倔强的起身跪拜,道:“殿下万安。”待阿狸泪水滴落到她手背上的时候,终于也忍不住哭了出来,“阿姊,你肯来见我了。” 阿狸道,“说什么呢,你想见我,什么时候不能?” 左佳思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阿狸只是想要把她治好。可是她的病情是耽误了,心里又郁积着,已经积重难返。 阿狸不知道该怎么对司马煜说。他走前特地嘱咐了,她却让左佳思病成这样。 她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该把实情告诉司马煜。跟皇后商量,皇后却不答应,说:“怎么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分神。” 但阿狸还是提笔给司马煜写信了。 她就问左佳思,有没有什么话捎给司马煜。 左佳思吃着她剥的橘子,先还好好的,阿狸一问,不知为什么就又发起脾气来,“为什么要跟他说?” 阿狸说“……他心里挂念你——出征前还特地把你托付给我。你要赶紧好起来,不然等他回来,看见你这样,也会难过。” 阿狸发誓,她说这话真的是想让左佳思开心的。 但是左佳思这一次连枕头都摔了。 她病中敏感,说了不少糊涂话,一遍遍重复着,“不用你可怜我。”一直到力竭昏了过去,也还喃喃说着,“你们互相喜欢,我呢,我怎么办。阿姊,我怎么办?” 那之后,她便再不肯见阿狸。 阿狸去看她时,她只怨怼的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住头。 第6章 左佳思病体愈发沉重,已近弥留。 阿狸不敢久拖,终于托人捎了信去。 她太了解司马煜,他是个重情的。若为了前线战事就不让他知道真相,对他未免太残忍。 信送过去第二天夜里,司马煜就从前线赶了回来。 虽然得了消息,司马煜赶回来的前一天,战局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扭转——谢涟率军度渡过了淝水。北秦军自乱阵脚,全线溃退,剩下的就是野火烧枯草一样的追击歼灭战了——但知道归知道,阿狸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 司马煜真的为了左佳思回来了。 他抛下了大军和皇命,放弃了即将收获的军功和荣耀,为了他心里爱的女人,披星戴月,从前线赶了回来。 她早知道他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却不曾想到他可以情笃至此。 他下了马,滴水未沾,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便直奔左佳思屋里去。 秋夜清凉,更深露重。阿狸想给他披一件衣服,却始终没有追上。 阿狸追进屋里去的时候,司马煜正仍站在床前,动也没动。 阿狸能想象他的震惊,左佳思病得脱了形,她一见之下都忍不住要落泪,何况是司马煜。 左佳思想是被吵到了,悠悠转醒,望着司马煜,几次眨了眼睛,却已找不准,便含糊问道:“谁在那里?” 阿狸眼睛里泪水就跟着滚落下来。她轻声道:“太子回来了。” 司马煜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攥住她的手,道:“阿青,我回来了。” 左佳思只是怔楞着,泪水不停的流出来。却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胡乱的挣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你又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我不稀罕,我谁都不稀罕……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 司马煜只是用力的抱住了她,“我要你,我喜欢你,阿青,阿青。” 他一遍遍叫着左佳思的名字,左佳思没了力气,一面哭,一面喘着,渐渐的哭声和喘息都听不见,就只剩有气无力的咳嗽。 司马煜亲着她的头发,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外间宫女送药进来,阿狸接了,捧上前去。 却听到左佳思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叫人害了。煜郎,我是叫人害的……你要替我报仇。” 阿狸手上一抖,药便从碗里晃出来,洒了满手。她烫得不行,却还是强捧住了。司马煜忙腾手接了。阿狸无措的望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很迟钝,缺心眼,不爱把人往坏里想。可她并不笨。 她很清楚若左佳思被人害了,嫌疑最大的是谁。 司马煜也望着她。 阿狸忽然就难过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说“不是我”,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强忍了泪水,跪坐在一旁,轻声问道:“阿青,是谁害你?” 左佳思抓紧了司马煜的胸襟,目光明明是盲的,泪水却不断的滚下来,“你叫她出去……我不想见她。” 阿狸抬眼望着司马煜。她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但她还是用力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司马煜。泪盈于睫,视野已经花成了一片。 她总是迷迷糊糊的,每一次都是司马煜在一旁替她来来回回的折腾。她已经习惯了,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着司马煜替她说话。 但是这一回,他却说:“你先出去。” 阿狸起身。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哭出来,更不想让司马煜看见。 她每次看电视剧,听到里面男人气急败坏的揪着兄弟的领子追问:“妈的,你到底信这娘们儿还是信我。”就觉得这哥们儿是找抽来的。 但现在她明白这感觉了。 司马煜不信她。 出去之前,她听到左佳思哭着唤她“阿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为那两个字难受得心口都缩起来。 左佳思就在这一晚死去了。 司马煜并没有哭。 ——他在左佳思死去不久,便悲痛得昏了过去。反而是皇后闻讯回来,抱着他大哭,逼问阿狸为什么要把他叫回来。 阿狸已经连自我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麻木的站在一旁,听她教训。 还有左佳思的后事等她料理。 为左佳思更换敛衣时,阿狸望着她已再不会微笑的面容,迟钝的感到悲痛。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的经历失去和死亡。 司马煜病倒了。 前线捷报频传,江北失地接连被收复。 所有这些喜讯都没有冲淡失去左佳思的悲痛。司马煜这一病就过了冬月。 冬至过后,皇帝再一次知会皇后,挑了六个美人赏赐给东宫,想用新人帮司马煜忘记左佳思。 司马煜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第二年三月,太后又送了三个美人进来。 司马煜依旧不加理会。 人人都知道,太子不近女色,是因为对死去的良娣用情过深。 冬至过后,司马煜的身体终于调理过来。也多亏了阿狸的悉心照料。 两个人仿佛渐渐又回到了最初的光景。 但阿狸知道,司马煜心里一直记得左佳思那句,“替我报仇”——她心里又何尝是。她甚至连问司马煜一句,“是谁害了阿青”都不想。 展眼间春雨润物,杏花又开。 某一日司马煜忽然说:“东山草木清发,昆明湖沿岸春花开得也好,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阿狸就摇了摇头。 凌濛春雨里,乱花零落,红杏如烧。偏偏梢头有一枝白杏花俏俏的开着,阿狸便垫了脚去折。 司马煜先是望着。她压不住手,那花枝又弹上去,花瓣上存的露水便骤雨似的落了一霎价,阿狸忙抬了手去遮。有一朵花坠落下来,飘飘荡荡的,落在了她头发上。 司马煜微微的有些失神。他上前帮她把那花攀折在手里,却并不给阿狸。只漫不经心的挼着,说:“……那些人,我并不喜欢。” 阿狸垂了头不说话。 他走过来,略等了片刻。俯身亲了亲她的头发,才把那花递过来。 阿狸抬手去接,便被他攥住了手。 阿狸难过得要哭出来。 她知道他就在这杏林里遇到的左佳思。 她知道她与左佳思是有七八分像的。 她也是故意在这个时候垫了脚去攀着那枝白杏儿的。 这一切明明就是早算计好了的,为什么她还会这么难过。 司马煜勾起阿狸的下颌。望见她眼里滑下来的泪水,便用拇指帮她擦去。那眼泪却越擦便越多。他捧了她的脸,轻轻吻着,喃喃道:“别哭,阿狸。别哭。” 夜里司马煜宿在了阿狸房里。 灭了火烛,帐子里便悄寂无声。只有细碎的呼吸声间或可闻。 两个人端端正正的躺着,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 想想白日里的情形,各怀心事。 司马煜的手探到阿狸腰上时,阿狸赶紧攥住了。 司马煜没有动,却也没有收回去。只是静静的等着。那滚烫的触感隔了一层中衣,烫到皮肤上。 阿狸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便探进了衣服里,不轻不重的揉搓着,一点点向上。阿狸紧张得不能喘息,闭了眼睛不去想,那触感却越发的清晰了,连指端都可描摹。 阿狸咬住了嘴唇,抬手背遮了气息。却听到喘息越发的急促起来,便如雨落在耳边。她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却不去。待全身被烫人的气息笼住时,她才辨出,那是司马煜在她耳边。 她不安的退了退,却被扣住了肩膀。那东西就抵在下面,她不小心碰了,便再不敢乱动。 他挪开她的手,细碎的亲吻。下边缓慢的研磨着。阿狸背上蹭着床褥,却腾挪不开,她从来没被一个人这么包围住。只觉得无处可逃。 耳边传来司马煜低哑的声音,“阿狸。” 她才要应,下面便是一疼,声音一折就呻吟出来。 阿狸这一回才真的慌了。 她疼了不习惯喊出来,然而那缓慢却一下接一下的撞击让她连缓一刻都不行,便收不住声。她想捂住嘴,才发现手腕被按住了。 一点都不舒服,阿狸想,晋江都是骗人的!!! 她越疼便越紧张,想把那东西推出去,却越弄越疼。最后终于又哭出来,却又不能擦眼泪。 司马煜终于停了下来。片刻后又想往里推,却闷哼了一声,“阿狸,别害怕。”又俯身亲她。 阿狸说,“很疼,你出去……” “嗯,你先松一下。” “怎……怎么松?” “别害怕,乖,这里……圈住我。” “嗷!!!你骗人,你说出去的!!!” 到最后也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只是昏昏沉沉的缠住他,随波起伏。渐渐就连喘息都融在一起了。 一觉醒来,阿狸就后悔了。 她不该听她阿娘和皇后的话,她不该跟司马煜突破那条底线。 没有孩子又怎么样?他不喜欢她又怎么样?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但他们确实再不能像之前那样了。 有一些心思一旦明了了,有一些事一旦清楚了,就再也不能暧昧着。 人总是要长大的。 她就是他的妻子,不是管家,不是朋友,也不是红粉知己。 他们得有一个孩子。 日子还是要过的。 司马煜还在睡。阿狸瞧着他的面容,心情渐渐也平复下来。片刻后,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便又睡了过去。 司马煜最终还是没能带阿狸去东山游乐,去昆明湖赏花。 皇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两年功夫,便龙驭上宾。司马煜即位,阿狸也随即被立为皇后。 却接连七八年没能生下孩子来。 阿狸并不觉得奇怪。 虽然总是想着,自己该有个孩子,家里边也催着。但潜意识里,她其实是不想要的。 她对司马煜的感情很复杂。她知道自己是爱他的,但她并不真的敢与他有这么深的羁绊。 她就是个胆战心惊的赌徒,输狠了一次,便暗藏了筹码,免得把整个人整颗心都赔进去。 她一人独宠,却久无喜信。司马煜的堂兄堂弟们便怀了心思。有意无意的将小堂侄们往宫里送。 司马家先辈荒淫,网罗尽天下美人,基因那是没得挑的。小娃娃们粉雕玉砌的,一个赛一个的可爱讨喜。阿狸瞧着,真心眼馋。 眼看着王琰、谢涟,甚至那个比司马煜还不靠谱的卫琅都有儿子了,阿狸心里便越觉得愧疚。 身边亲信劝他,从这些小王子里选一个抱养。有皇后和王家支持,日后这孩子能继承皇位,又有亲情又有恩情,跟亲生的也相去不远了。 阿狸不做表态,却还是留了两个在宫里住着。 某一日她去游园,正瞧见司马煜手里捏了只青梅子,在逗弄堂侄。 二十七八的人了,就那么开着脚蹲在地上,还跟小时候那么坏心又调皮。手里青梅子变戏法似的左手有、右手无的倒来倒去。 小侄子走路还蹒跚,大点的那个也才三岁出头,都咯咯笑着追着他的手。半晌,小的那个终于猜对了,往前一扑就抢到手里。便研究着往嘴里送。 司马煜就在一旁瞧着,戳弄他,道:“叫阿爹。叫阿爹就给你好的。” 孩子虽小,却也知道阿爹是不能随便叫的。便护了青梅退了两步,黑瞳子瞧着司马煜。司马煜便静默下来,半晌,方勉强笑道:“不叫阿爹,梅子咬你哦。” 孩子以为他要去抢,赶紧填到嘴里去,立刻便被酸得连梅子带口水流了满地,眼泪都出来了。 司马煜便哈哈的笑了起来。 大些的孩子已经懂点事了,想来是家里教过了,见司马煜又有东西拿出来,马上叫着“阿爹,阿爹”便扑上来要抢。 阿狸眼睛里便有些酸。 春光晴好,万花流落。却再入不得她的眼。她逃一般的回了徽音殿里,只觉再无颜见司马煜。 她知道,他其实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的。 她将两个小堂侄送出宫去,称病拒驾。 自阿狸将两个孩子接来,太后也已经有些日子不爱见她。然而听说她病了,还是差人来瞧她。又劝她,庶子不也是要叫她娘的吗?都是一样的。或者就抱来自己养,也比别人的强。 阿狸只默不作声。 她既然装病不接驾,其实就是许了的。 美人捧了汤羹,羞涩的侯在式乾殿外。 她侯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露水起时,殿里终于有人出来接引,道:“进来吧。” 阿狸在显阳殿里,只觉心口被重重的一撞,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想,尼玛。不及格就不及格吧!这糊里糊涂的一辈子,终于要有个定论了。 她这一病,便再没好转。 她自己知命,只瞒着司马煜。司马煜又开始往她殿里送东西,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是等闲。 他就像个心怀愧疚的男人,每次出轨,都要想办法讨好老婆。阿狸看着那些东西,心境复杂难辨。也并不只是难受。 她想,她跟司马煜还是没缘的。 事实表明,司马煜的生育能力确实是没问题的。短短两个月,宫里便有人诊出身孕来。 等孩子出世后,司马煜将他抱来给阿狸。阿狸翻了襁褓瞧了瞧,略略有些惋惜。这孩子哪里都像,就是没有传到司马煜那双凤眼。 那凤眼微挑,俏皮看人的时候,仿佛能言,阿狸最是喜欢不过。 司马煜的意思,阿狸便不拒绝。她将那孩子养在身边。却也知道自己大约养不久。 家里差人送了药进来。 阿狸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女人月子里容易落下病根儿,只要一点手脚,便能让她日后死得不知不觉。 其实连太后也是默许的。 但阿狸还是当着风将那药洒了。 ——不用偿命就可以随便杀人吗?!阿娘怎么也糊涂了。阿狸想。 当她将那药撒尽的时候,自己的寿命便也如漏中沙尽。 她远远的望见司马煜在皑皑白雪中走过来,心里想,一世情尽,他们终于两不相欠。补考时可绝对再也不要遇着这个人了。 第7章 阿狸的第二世,是从七岁时开始的。 被轮番批斗了一个星期,各种前辈现身指出她考试时犯下的错误,阿狸只听得头昏脑胀。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眼前景物骤然放大。 那是一片纱帐似的青葱竹林,涧流泄玉,青石蜿蜒而上,远望可见一处竹楼。 竹楼前美人如玉,那纱衣当风,一如画中吴带;肤色皎洁,堪比明月映雪。正是谢家大女公子,谢涵。 阿狸就知道自己的补考开始了。 ——据说在这个时候,她犯了上辈子第一个错误,直接导致了后续一连串悲惨的命运。 所以要从这里重新来过。 阿狸很囧…… 她想,谁说重生就能先知先觉的,骗人! 她看侦探剧的时候,听到警察问:某月某日某时,你在哪里?而嫌疑人一本正经的想了想,说:我在哪里哪里时,她就忍不住想扒开屏幕爬进去掐编剧脖子——这人绝对就是凶手!不是凶手也有猫腻! 你倒是说说自己七岁那年夏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反正阿狸是想不起来的。 还是被揣进来的时候,有人说了句,就从七岁那年开始吧,阿狸才了然:哦,原来她是在七岁那年见着谢涵的啊…… =__=|||…… ——那些重生后就无所不知的人,肯定作弊啦!肯定带着日记本啦!肯定上辈子就知道自己会重生,特地背日记啦! 总之阿狸把记忆前前后后的搜刮了三遍,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在这里犯了什么错误。 她牵着她阿娘的手,还没从懵懂中回神,猛然就对上一双清黑的眼睛,连那格外黑长的睫毛都清楚可数,不由吓了一跳。 然后便见那黑瞳子里有笑意流出,小谢涟抬了头回问,“这个妹妹真可爱,阿姊,她是谁?” 喂喂!不是好看吗?!阿狸纠结——就走了这么一会儿神,未来就被改变了?难得有一件她印象深刻的事哟!难得她被夸一次好看啊! 谢涵笑道:“是王家阿狸妹妹。阿胡,带妹妹进屋来吧。” 阿狸娘就将阿狸的手交过去,谢涟自觉接了,又带着笑打量了阿狸一番,脆生生道:“阿狸妹妹。” 阿狸:t__t……怎么觉得他在占她便宜啊。 两个虚岁七八岁的小娃娃牵着手上了竹楼,楼前竹阶踩上去吱吱作响。最上面一阶略有些高,谢涟先上去了,便回头拉阿狸。 阿狸:=__=…… 丫鬟们捧了蜜桃过来,谢涟原本已经拿了一只要给她,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四面找了找。片刻后,笑道:“你等一等。” 然后便起身出门去,片刻后回来,手里就攥了一把石竹花。那花开得锦绣,红粉镶白,簇拥在一处,就像一掬晚霞。 往阿狸跟前一递,“给你!” 阿狸就怔了怔,抬手去接。 谢涵打眼瞟见,不觉笑起来,“多少好花,怎么非挑这么一把?” 谢涟道:“妹妹喜欢。” 他那句“妹妹喜欢”说得笃定。阿狸这才回神,见自己望着的,正是窗外一丛石竹花。 阿狸娘便眯了眼睛笑,问阿狸道:“喜欢吗?” 阿狸点头点,将花捧在怀里,从盘子里拾了只蜜桃递给谢涟。 谢涵便调笑她道:“那蜜桃可也是我家的。” 阿狸:t__t……原来美人是这么嘴利的吗? 阿狸欲哭无泪的在身上找了半天,终于翻出荷包来——往外倒了倒,t__t空的,怎么是空的?! 谢涵都要笑喷了。 她虽比阿狸娘矮了一辈,年岁却是相近的,两人也有些交情。便不怎么顾忌。又取笑阿狸道:“拿了我家的花,吃了我家的蜜桃,留下给我家当媳妇儿吧?” 阿狸:=__=|||欺负我小孩子不会算账啊! 阿狸娘只抿了嘴笑,就瞧着两个娃娃。 阿狸……阿狸其实是想说好的。但她望着谢涟漆黑带笑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眸。 ……这个人,是司马煜的好兄弟。 果然还是会别扭啊。 “要,要不然,这个给你吧。”阿狸最终还是没说出个好字,眼巴巴的把荷包赔给谢涟。 竹楼上女人们笑起来。谢涟弯了笑眼,接在手里,将剥好的蜜桃递给阿狸,“不吃可就亏啦。” 一屋子女人都笑趴了。 重生其实挺寂寞的。 大家都不认识你了,你却还记得他们。明明是相熟的朋友,却还要说着陌生的话。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令人难过的是,你最在乎的人,偏偏是这辈子必然要忘记的。 但阿狸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她不能再走太子线了。 她压根就不是司马煜喜欢的类型——这一件她重生多少回,都是不会变的。他定然还会遇上左佳思,便不是左佳思,也还会有比阿狸更合适的人。 阿狸知道自己最不会争。她是抢不过的。 但是上一辈子她和司马煜的亲事,可是皇帝定下的。看样子,给儿子娶王家的闺女,皇后也仔细权衡考量过。轻易也难以回避。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抢在皇帝开口前,把她跟谢涟的亲事敲定了。 毕竟上一辈子,她阿娘也仔细的考察过谢涟。她信她阿娘的眼光,绝对不会把她往火坑里推。 不过话又说回来,谢涟喜欢什么样的? 别再等嫁过去,才又被嫌弃。 可惜谢涟不是司马煜。 ……这个人相处倒是容易,知心却难。阿狸想要了解时,才发觉,谢涟其人,她居然从来都没看透过。 别的不说,王琰跟太子、卫琅那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上辈子王琰还是司马煜的小舅子,两个人也是信任多于亲近。可是在王琰,谢涟是知己、至交,在司马煜,谢涟同样是知己、至交。甚至在最胡闹的卫琅那边,谢涟也还是知己、至交。 他久在行伍,甚至寒门庶士、三教九流,就没有他处不来的朋友。但究竟他喜欢什么,竟真不曾有人说起过。 阿狸不无愧疚的想:上一世谢涟帮了司马煜和王琰多少忙,她竟从没认真想一想,谢涟需要的是什么。 这一遭,可要多用些心思,好好的与他相处。 她想通了,再看谢涟,那别扭终于消减下来。 小孩子轻易便玩得熟。 谢涟写字给阿狸看,阿狸便在一旁剥蜜桃,再用丝线豁成小块儿,盛在盘子里给他吃。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凑做堆,男娃灵秀,女娃乖巧。大人们在一旁看着,暗地里点头。 不觉天色向晚。阿狸娘终于起身告辞。 东山太半是谢家私苑,出了山门,还有长长一条谷路。阿狸娘见景色好,便不忙着上车。携了阿狸的手,慢慢的走。 此刻安静下来,鸟鸣山幽,阿狸望见竹荫间洒落的碎金似的阳光,心情稍觉平稳。 重生大半天了,她终于能好好的想一些事。 比如,该怎么抢在皇帝面前,把自己的亲事搞定了。 阿狸发现……好像这一件,她也完全使不上劲儿啊! 难道她该跟她阿爹阿娘说:赶紧到谢家提亲去! 太没谱了。 更不能越过媒妁去,先勾搭上谢涟——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在这个时代做人了。 当然办法也还是有的。不过……阿狸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她这辈子才七岁呢,就开始操心婚事了。总觉得这样的人生,很让人绝望啊。 阿狸正满腹心事。忽然便看见一只蓝尾巴喜鹊扑棱着翅膀向她冲过来。 阿狸惊了一跳,幸而那喜鹊飞到半途也惊了,费劲扇着翅膀腾起,才没撞下来。随即便听林子里簌簌响了一阵,阿狸还在好奇,里面便窜出个半大孩子来。 那孩子看到阿狸,就愣了一愣。 阿狸娘便把阿狸推到身后去。 这孩子虽看着野,一身清贵气却遮不住。凤眼微挑着,潋滟觑人,虽不过八九岁,已然有十分的灵动含情,会说话一般。 阿狸看着他眼熟,便从她阿娘裙后探了头出来张望。 两个人视线相交。那孩子就盯住了她,眼睛瞬也不瞬。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也不理会阿狸娘的戒备,就一本正经的问阿狸。 阿狸都快哭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认出来,这倒霉催的野孩子,居然就是司马煜! 幸而他问话的功夫,林子里又气喘吁吁钻出几个大人来。他回望了一眼,匆匆对阿狸道:“下次再叙,我得先走了。” 一面灵巧的闪身,眨眼就窜上几个台阶。 阿狸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移不开眼睛。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司马煜了。他小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简直是打她脸一般,司马煜忽然便停了下来。不放心的回过头,黑漆漆的凤眼半垂着,抿了嘴唇看着阿狸。 而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回身,三步并两步又跑了回来。 “我叫司马煜,你呢?” “我……”阿狸瞟见满山翠竹,看他不耐烦了,赶紧道,“我叫阿竹!” 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司马煜匆匆点了点头。 阿狸还懵着,他已经拽住阿狸的手腕,脑袋往前一凑,阿狸便觉得面颊上一湿,竟然被亲了一口。 几个扶着膝盖喘的下人也惊呆了。 阿狸捂着脸颊,指着司马煜,悲愤至极,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司马煜给她来这一招。 而司马煜盖完了戳,心满意足。头也不回的就往山上去了,身影很快便远远的消失在竹荫遮蔽的蜿蜒山路间。 阿狸娘这才俯身给阿狸擦脸,道:“别怕,不当紧。” 阿狸:呜呜呜……你怎么能这样啊! ——当小孩子的好处是,你可以尽情的宣泄。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阿狸此刻心里五味杂陈。连欢喜,竟然也是有的。正因为觉出了心里的欢喜,才怕得哭出来。 ——怎么躲都躲不过啊 阿狸娘面上却顾虑重重。再循山道望了一眼,便叹了口气。 ——阿狸认出来,靠得是记忆。阿狸娘却是一眼就从他衣服上数出了七样章纹,只怕还没有数全。略一联想,也就猜出了身份。 心想:太子果然就像传说中的一样不着调。哪有见面就啃一口的?瞧把阿狸给吓的。话说回来,阿狸不声不响的,心思转得倒也快。到底没把真名报上去。 阿狸依旧没弄明白上一世自己究竟在这里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这一世是不是改好了。 一直到回到家,才想起来——上一世她有在山路上碰到司马煜吗? 难道她上一世犯的错误是没拦住司马煜,让他见到了谢涵? 好吧……貌似这一回,她又没有拦住。 =__= ……阿狸没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被司马煜拐回到太子线上了。 第8章 阿狸不得不承认,重生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这辈子她不用再被语言问题拖累,繁体字读写起来完全没障碍,书法、刺绣也日益精进。虽然因为握不好笔或者插不准针,一时还达不到当年的水准,但也绝对进步惊人。 这一遭,阿狸终于是个能拿得出手的好孩子了! =__=|||…… 阿狸娘出门便常带着阿狸,一来是炫耀——不是总说你家孩子怎么怎么好吗?瞧,我大闺女可不比你家的差。二来也是想让阿狸见见世面——她日后不是跟这群人做妯娌,就是要做姑嫂的,早点熟悉她们的心性为人也好。 阿狸:…… 阿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误闯进玻璃花房的大肥猫,而别人都是俏生生的小花苗——大肥猫跟小花苗大眼对小眼,各自观察完毕,小花回头聚堆窃窃私语:她是只大猫诶。大猫……大猫回头,就她一个。 重生的寂寞感油然而生。 太不人道啦!让阿狸装装青春期少年还行,七八岁的小孩子,她哪里装得像啊! 阿狸压根就没尝试着融入这些小姑娘的社交小团体里。 她就是自备点心,搬个板凳捧杯水,坐在一旁看她们嬉闹,顺便帮忙瞧着别打起来或者走丢了。 =__=…… 不得不说——小姑娘们还是很省心很可爱的。 就是她未来的弟媳妇谢清如很难应付。 别人凑到一处就聊进来看了什么书,绣了什么花儿,再将荷包翻出来比比针脚,然后就笑闹着荡起秋千打起双陆来。她呢? 她回头瞧见阿狸在后头,就大姐头一样过来,关切道:“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 阿狸:“……我看你们玩挺好的。” 小姑娘皱皱眉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就道:“那我跟你一块儿看吧。” 阿狸:t__t……这种被大姐罩着的受排挤小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谢清如性子最闹腾,阿狸上辈子虽没领教过,却也听说过。 ——她阿弟王琰开窍晚,不爱把家事放在心上。谢清如嫁过来没几天,他就跟着个大和尚跑到剡县栖光寺去了,留书说是“访友、论道”。 他自个儿是真名士自风流了,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连阿狸娘都觉得对不住人家。 谢清如呢? 她不哭也不闹。百衲衣一穿,扮成个比丘尼,背上小包袱,悄悄的也跟去了栖光寺。王琰不是要跟大和尚玄谈,不是说他精微入理吗?谢清如用三丈青帏把自己一遮,就坐在山门前,请大和尚为她谈玄说道。 她去的时候巧,大和尚让王琰勾起了瘾头,穷极其理,无人能对,正寂寞呢。听说有高手下帖,也不论男女,就应战了。 两个人隔着三围青帐,从日出直说到日落,大和尚几次绝倒,最终无言以对,跪拜认输。 谢清如潇洒转身。王琰乖乖的跟着回了家,从此绝口不再言“道”,专心诗书与庶务。 其才情、性格强横至此。 但现在还是个好捏的软包子小姑娘呢。 她不紧不慢的跟阿狸聊着天,说说花、说说草,阿狸就请她吃点心。 小姑娘对没见过的东西还是有些戒心的,看看阿狸,再看看手上的蛋挞,片刻后,用手绢儿托着,轻轻咬了一小口。 就眨了眨眼睛。 阿狸就知道,还好,看来是喜欢的。 荡漾的想:这弟媳还是容易喂的。看来日后就算不能和她说诗书玄理,也是有话题的。 “好吃……软嫩香滑,”小姑娘说,“就是带一点膻味儿,能去了就更妙了。” “嗯,里面有羊奶呢,下次我用茶叶多煮会儿。” 小姑娘点点头,“……我还要再吃一个。” 谢清如性子大方,片刻功夫就跟阿狸对上话了。 阿狸娘跟贵妇人们说笑呢,远远的瞧见两个小姑娘友善,心里又给谢涟加了几分。 这边阿狸忽然想起来,“等我做好了,差人给你送去吧。” ——上回吃了谢涟的桃子,还没有还礼呢。虽然留下个荷包……但那可是旧的,太羞愧了。干脆蛋挞做黄桃味的,多送些去,就当回礼了。 阿狸黄桃蛋挞送去了东山,小姑娘一本正经的写了帖子答谢,送来一坛子鲊鱼。 那鱼……是谢涟钓的。 谢涟这点爱好阿狸还是知道的。上一世司马煜当太子时就经常找不到他,回头一问: ——干嘛去了? ——钓鱼呢。 ——我就不信你能钓一整天! ——没,傍晚就回了。对了,我让人做了三坛子鲊,分你一坛? ——别!上回送的还没吃完呢! 王琰、卫琅、司马煜,个个谈鱼色变,都是让谢涟的鲊鱼给送的。但阿狸吃着,味道还是很鲜美的嘛。再加一点甜酱就更好了。 一个整天钻研怎么钓鱼的少年将军……阿狸觉得,其实也挺可爱的。 一来二去,两边就有了交情。 王谢两家也算世交。虽近来颇有些龃龉,但那是司空那一支的事,影响不到王坦跟太傅的私交。 两家晚辈交好,阿狸娘和太傅夫人都乐见。于是便常接小姑娘去山庄或是别筑住几日。 阿狸到是没怎么见着谢涟。 ——听说因为太子近来频繁出入东山别筑的关系,太傅夫人勒令家里男丁,不管是才会走路的,还是已经娶妻生子的,未经太夫人准许,一律不得往内院里来。 至于太子何以爱往谢家跑,阿狸想,也许他又见着谢涵了吧。 这些都是命里的东西——但他就是喜欢那惊鸿一瞥,能有什么办法呢? 阿狸果然没有想错。 四月里,阿狸又去谢家,还没下马车呢,便听到外边有声音大叫,“你怎么可能是谢涵的儿子?” 阿狸听着那声音,心里就一哆嗦。偷偷把车帘掀了条小缝儿望出去,果然是司马煜。 这孩子特地将一头墨发挽成发髻,里面穿了白绣深衣,腰身扎得利索笔挺,外间套着青绣半臂,倒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看得出是用心打扮过的。 可惜他手里正抓了一大把金灿灿的棣棠花,悲愤至极的指着个小娃娃,“谢涵她怎么可能有儿子!她她她……” 要说起来,“淡定”那是谢家的家传美德——谢涟带着六万新兵蛋子对北秦八十七万大军发起总攻时,太傅谢桓还在跟人下棋了,下棋还赌别墅呢,赌别墅还赢了呢! 小孩子就用那双波澜不惊的黑葡萄大眼睛望着司马煜,“不要乱叫我阿娘名字。” 后边下仆们就擦着汗保证,“殿下,这真是大姑娘家的公子!” 司马煜泪奔而去。泪奔前还想拐那小孩子一拳。最终没下去手,只把棣棠花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一副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表情。 阿狸望着他因为失恋而格外悲愤萧条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果然,不管她轮回几次,司马煜喜欢的都不是她这一型。 阿狸在谢家住的倒是很舒服。 这一次太子终于不来乱跑了,阿狸就见着谢涟几回。或是在山溪旁垂钓,或是去拜见祖母、母亲回来。 虽还是个小孩子,谢涟却总是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便只笑着一点头,也能觉出不同来。 有时谢清如就与他打招呼,“阿兄,你那边可还有柳叶笺?” 他简简单单一个字,“有。”回头就命人将各色笺纸都送来一大沓,说是甲是你要的柳叶笺;乙是我用着好的,你也试试;丙是新出的桃花笺,看着还行。 阿狸:……那么丁戊己庚辛呢? 下人传话:怕两位小姐还缺别的,文房四宝就都挑了些。 阿狸:……还有他想不到的吗? 谢清如:他想不到,也有下人替他想到——一样的仆役,他屋里的也总是更殷勤些。 阿狸就想,谢涟这名将,也不是白当的。 在谢家做客,唯一不好的是,谢太傅比她阿爹还喜欢教导孩子。 王家传家的是书法,谢家传家的是华章。这也决定了两家教导孩子风格的差异。王坦说的大都是立身为人的道理,非常朴实,谢太傅呢? 他考你即兴创作啊! 阿狸:t__t……这种鸟飞过去,指而作赋,柳絮因风,感而作诗的日子,真是够了!她是客人诶,就不能照顾一下? 谢清如看她思绪艰难,也会替她掩过去。谢涟又寡言,除非被点名了,极少接茬。因此在低龄少年组里,阿狸还不算驽钝得太明显。 她把一家人的句子写下来,太傅瞧着她的字,抚须颔首而笑,不吝表扬——太傅不掩人美,这也是有口皆碑的。 有时也会下棋。 太傅特别喜欢与谢涟下棋,还爱随手从身上解下点什么来做彩头。 谢涟拈一枚棋子,凝眉思索的模样已经很有日后的风范。太傅则怡然谈笑,偶尔赢几次,偶尔也输几次。 某一日,太傅瞧见谢涟腰上挂着的荷包,表情就略有些精彩——那荷包用紫罗做成,透着梅香,男孩子带未免微妙。却不直说。片刻后,便摆好了棋盘,招了招羽扇,道:“阿胡,来下棋。” 这一次谢涟输得落花流水,棋到中盘已然颓态毕显,却并不放弃,愣是一字不让,将整盘都下完了。 太傅面带赞赏,却还是笑着指了指他身上的荷包,道:“那个,给我吧。” 谢涟微微愣了一愣,便望了阿狸一眼。 阿狸:0__0呃……看她干嘛? 谢涟跪坐着,就着接下荷包来,双手捧着奉上,微微一躬身,道:“是朋友所赠,请叔父收好,日后阿胡还是要赢回来的。” 太傅已然要将那荷包燎在火上了,闻言又收回来。细细审视着谢涟,见他毫不退缩,便笑道:“三日为期。” 谢涟略一沉思,道:“好。” 谢涟连着两天不见踪影。第三天回来,跟太傅下了一整夜的棋。 直至天明,也没有赢一盘。 太傅还是将荷包还给他——对着这个孩子的决心,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心里却已经谅解。 但谢涟摇了摇头,并没有接。伸个懒腰,安静的回房补觉去了。 第9章 东山紧临着昆明池,最是山明水秀。谢家私苑正占着最好的那一块儿。院子一大,人难免就想四处逛逛。何况阿狸出一趟门也不容易。 这一天谢清如睡着午觉,阿狸便带上个小丫鬟,打算四下参观参观。 来谢家东山别筑的,就没人不想游山逛水。太傅夫人听她一说便了然一笑,叫大女儿陪着,又挑了两个心腹妈妈替他们引路。 怕山上又有野狼什么的出没,还派了几队家丁四面驱赶戒备。 所以说,太傅夫人想得真心挺周全的。会出事,那完全是不可抗力。 一开始的时候,阿狸还挺悠哉的。路上遇见谢涟钓鱼,还托着腮帮子在一旁观摩了好一会儿。 这钓鱼有个特点。 垂钓的人怡然自得,完全觉不出时光来,但一旁看着的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再待就烦躁起来了。要是恰好你找钓鱼的人有事,简直恨不能往水里丢一挂炮竹,炸丫的。 当然,阿狸是个坐得住的。她天然呆的性格,也不容易觉得被冷落了。 可惜还有别人受不了。 原本就是大中午,正是暖风醺然的时候,二姑娘很快便开始打哈欠, 此地林荫浓密,湖水四面皆山,晴天洞开,远远飘来悠长欸乃的山歌。有种豁然明朗秀美。隐者可得其乐。二姑娘瞧见阿狸跟谢涟一站一坐、一怡然一专注,双双入定,竟跟这景色融到一处去了,不由就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俩可真是一对儿。 便对谢涟道:“阿胡,你陪着阿狸,我回去歇会儿。” 俩人都忙着看鱼,没回应。 二姑娘便嘱咐了两个老妈妈几句,离开了。 阿狸拈了花蕊逗鱼。谢涟垂钓的间隙望了一眼,见她自得其乐、娇憨可爱的模样,不觉会心一笑。便放下心来。 怕她无聊,又吩咐人给她取来一副钓具,问道:“会用吗?” 这个还不简单?阿狸果断点头,翻开坛子盖,看到蠕动的蚯蚓,又觉得发毛。坚决不肯伸手进去。 谢涟笑了笑,抓起来替她装上,道:“这个能吃的。” 阿狸:t__t……求你别说了! “真的。”谢涟眉梢眼角笑意盈盈,把鱼线往水中一甩,补充道,“鱼就最喜欢吃。” 阿狸:=__=……你故意的吧! 谢涟把鱼竿给阿狸,“浮子动时,就提上来。但也不能提得太急——鱼很狡猾,它不一定上来就咬,也会先试探一下。这个时候你就要比它沉得住气……” 未来的少年名将兴致勃勃的跟阿狸讲垂钓兵法,阿狸:……啊啊啊,将军,鱼咬钩了! ——很多时候,实力拼不过新手运。 阿狸一上手,迅速发现钓鱼实在太容易了,基本她一提一个准。有一回忘了装鱼饵,也迅速钓上一只螃蟹来。 谢涟笑盈盈的望着她。将军大人不妒不躁,觉得他喜欢的东西她也擅长,挺好的。 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的钓鱼。 午后风暖,一晌静寂。 谢涟钓得起兴,收了杆下意识往阿狸那边一望,只看到钓线入水,钓竿支在胡床上——阿狸并几个妈妈丫鬟,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狸只是一时好奇,又不是真心喜欢垂钓。 钓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看谢涟正专注着,便没吱声,悄悄的走了。 走到竹荫道上,就看到远远的有人来。那少年清贵,意气飞扬,一路过关斩将的气势,别人真再学不来——司马煜,他又出场了! 阿狸都要飙泪了。 几个丫鬟妈妈显然也认出他来了,忙跪下来迎接。 阿狸不知怎么的就心慌,总觉得这要再跟他碰面,这辈子又要赔进去了。因此不迎反躲,一路往竹荫里去了。 就听后面的问话,“谢涟呢?” 阿狸本是朝着石城湖那边去的,听他一问,赶紧折了个方向走。 又听司马煜道:“站住!叫你站住!” 阿狸拔腿飞奔。 司马煜瞧着那背影眼熟,见她躲,飞快便追了过去。 没几步就停下来。随即眨了眨眼,再眨一眨眼,喝住一个丫鬟,问:“那边,刚刚是不是有个人?” 林子深,便有些阴潮。丫鬟只望了一眼就觉得鸡皮疙瘩起来了。 “回殿下……并,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司马煜漆黑的睫毛半垂了,沉思片刻,“你去吧。” 到底还是走过去,仔细的四面望了望——没有人,真的没有人。 那惊鸿一瞥恍若回梦,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阿狸真的飙泪了。 她就跑了两步,便觉得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跟着躺倒下去。 那春草生得柔韧细密,倒伏在斜坡上,就像一道滑梯。阿狸几次试图拽住旁边的竹子,却都止不住去势。片刻功夫,就已经滑到了坡底。 倒是没怎么摔疼。 从下面望了望,竟然高得看不见坡顶。 竹子已经少了,巨树参天,四面都是不认识的草木,青色的、橙色的,上面的粘虫也一般鲜丽,看着便觉心惊。 树木深处阴森着,布谷鸟一声叠着一声的叫。 阿狸下意识就抱住手臂,打了个哆嗦。 她大声喊人,一重重回声交织在一起,越发显得清冷幽寂。阿狸心里悚然,又怕招来猛兽,喊了一会儿,便不敢再出声。 爬上去绝无可能。 阿狸仔细辨了辩方向,反而更觉得头晕。顺着山谷往下走,想要找到坡缓处,好绕上去。 上面很快便发现走丢了阿狸。 彼时谢涟还在石城湖边垂钓,司马煜正往湖畔去。 家丁四散去找,司马煜看他们走得匆忙,心里就觉得不妙,随手拉住一个,“出什么事了?” 下人也说不太清,只道是:“走丢了一个姑娘。” 司马煜脑中那女孩子的身影就一晃而过。他并不认识,却恍若故人。望见她黑瞳子里一脉柔光,心口便被撞了似的缩起来。小孩子想不得太多事,他只知道,他得找到她。 谢涟也很快听到了消息。 他并没有想太多,问清楚了状况,便从湖旁小屋里翻出匕首、火石,径自往山下去了。 ——谢涟自己其实也走丢过不少回。 他爱钓鱼,有水的地方边边角角都去探索。经常性的迷路。不过他胆大心细,仗着是自家院子,没有猛兽行走,便从不呼救。一个人做着标记,七拐八绕,总能找回去。 他性子也淡定。下人们说着山里怎么怎么可怕,他一身尘土刮痕从山里迷路回来,一旁经过,眼都不待斜一下的。 便从来都没人知道,他们家三公子又走丢了。 因为这些经历,除非是老猎户,东山这一代就没人比谢涟更熟悉的。 谢涟找到阿狸走丢的地方,仔细搜寻了一番,看到隐蔽处有一溜春草被压了辙痕,便稍微有谱了。 他是个稳重的,只是心中猜测,还不会吵得人尽皆知。只从旁找了条小路,攀着下去。 下了百十步,不留神就踩空了一脚。幸而不深,他手拽住崖边火棘,脚就几乎够到地了。 伤是没伤到,只是抬眼望了望,想再爬上去,也不容易。只好另外找路。 才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旁灌木新抽的两根枝条被人打成一个大大的蝴蝶扣。谢涟不由哑然失笑——留这种记号,看来没什么大碍。 他循着阿狸留下来的记号,一路找过去。一面感叹……这圈子绕的,真心路痴。 阿狸欲哭无泪。她觉得系统八成又抽了——就在刚刚,她又踩空了一脚,从坡上滑落了下去。 她已经连滑两回了,上面的记号都白做了! 万一因为饿死在山里,再不及格一回,她就没脸见人了。 阿狸觉得很委屈。 她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莫名其妙就很想哭。 她只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上一世司马煜曾经说过,要带她来东山踏春,去昆明池消夏。结果最终没能成行。 她其实还是想和司马煜一起来一次的,毕竟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 她觉得自己上辈子没及格,完全是自找的。因为她不小心喜欢上了司马煜——当你喜欢一个人时,就会忍不住求全责备,想要在爱情上圆满。如果那个人死活不肯爱你,你就会觉得人生乱七八糟的,好好的日子也能过瞎了。 好吧,司马煜不爱她。她不和他过了还不行? 偏偏他又要让她遇上。遇上了,平地里就让她落了两次山崖。 简直就是命里犯克。 犯克就犯克吧。阿狸想,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还是他? “阿狸。”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阿狸一个没憋住,眼睛里泪水哗的就流了下来。 赶紧胡乱抹了两把,回头答应,“我在这里。” 谢涟心情很复杂。 ——阿狸的脸很花。草汁土灰混在一起,看得出来摔了不少跤,眼泪一冲就一道白嫩嫩的小沟。再用手一擦……就和了泥。 这一带离山庄已经不近,家丁们没搜到这么远。阿狸在山石下边,得找绳子拉她上来。 可要去叫人,就势必得丢她一个人在这里等。 谢涟对上阿狸因为脸花而格外楚楚可怜的眼睛,叹了口气。 …… 阿狸目瞪口呆的望着谢涟,“你,你怎么也下来了?” 谢涟无奈的低头,阿狸跟着回头看过去,便瞧见匕首插着的地方,一条花蛇被切成两段,尾巴还在弯动。 谢涟拾起匕首来,归鞘。 “别害怕,我带你回去。”他说。 第10章 事到如今,阿狸实在没旁的话好说了。 谢涟比她大两岁,比司马煜大一岁。就算这样,他也才只有十岁。 阿狸……阿狸虽然看着是个小萝莉,人也呆得很。但她再呆,也已经通关一周目了……好吧,她bad ending了。 当然,人的心理年龄不是用加法算的。萝莉身体里待久了,身边混的都是各种三头身瓷娃娃,大人跟你说话都恨不能用“吃饭饭”、“睡觉觉”的语气,谁都苍老不起来的。 可……可就算这样,这个时候也不该是谢涟来安慰她啊t__t 阿狸惭愧至极。不好说出来,就暗地里给自己鼓劲儿。 ——一定要可靠起来,好好的把谢涟带回去。 她用力揉了揉脸,努力回忆着以前上过的野外生存课。 谢涵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忽然就见阿狸面色沉静起来,先前的委屈不安尽数洗去了,那双水瞳镇定下来,光芒越发的柔黑。 他一开始就喜欢这小姑娘的。见她不慌不乱,心里便又多了一份欣赏。 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也就说了出来,“这里离山庄远了些,可能会有猛兽出没。不能久留。你能走吗?” “能。” 谢涟把手递过去。阿狸略愣了片刻,就握住了。 他的手白净漂亮,手指尤其的长。掌心干燥,生了些茧子,微微的磨人。 谢涟又弯了眉眼对她笑,“跟好了,可别再踩空了。” 阿狸:t__t……太丢人啦! 谢涟一手用树枝拨开眼前的路障,另一手握了阿狸。 怕阿狸害怕,也偶尔跟她说句话,“前面不远就是河,河边石头多,空旷。咱们在那里生一堆火,野狼就不敢过来了。” “嗯。” “家里人都在找我们,看到了烟,很快就能找过来。” “……嗯。” ——如果当时他没有跳下来,需要找的就只有阿狸一个了。他愿意陪着她落难……阿狸想到这里,心里就越发惭愧起来。 “别怕,这蛇是能吃的。”“这虫子也是能吃的。”“这只是只大蝴蝶。”“那是一只野猫啦!” “骗人!” “哈哈哈,是骗你的啊。想不到你还挺敏锐的。” ……=__= 不过阿狸望着他虽然年少却已然可靠的背影,只觉得站在他身后,确实什么都不用怕的。 等等啊……这么想着的时候,阿狸又在心里泪流满面了——别弄反了,是“她”要保护“他”啊! 虽然听上去像是安慰她的话,但谢涟居然真的带着她走到了河边。 还没到汛期,河床大半都裸露出来。河岸上乱石铺地,果然没有多少草木。 两个人从山里走出来,就已经没了多少力气。瞧见河流蜿蜒,两边都望不见人烟,便决定先停下歇脚。 把路上拾到的枯枝堆起来,阿狸正研究着钻木取火,谢涟已经用火石生起火来,瞟见水里有鱼,随手用树枝一戳——戳中了! 阿狸:……这分明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小超人啊! 谢涟树枝上戳着鱼,笑眯眯的递给阿狸,“这个真的能吃哟。” 阿狸:……t__t,被小孩子调戏了! 不过也有阿狸调戏小孩子的时候。 她果断的把鱼在石头上摔死,借了谢涟的匕首刮鳞、剖肚,掏出鱼肠子、鱼鳔、鱼鳃…… 谢涟脸都青了,差点没吐出来。 阿狸:“……你家的鱼鲊也是这么做出来的啦!” 谢涟倒退三步,“君……君子远庖厨!” 不过烤熟了之后,他照吃不误。 阿狸:=__,= 谢涟:“酒肉穿肠过,别计较小节啦!” 阿狸看着他没心没肺大吃的模样,心情不觉就放松下来。她不由就想,真名士自风流,这话并不是说假的。 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有这样临危不乱,从容悲喜的气度,日后的人生,确实是难以想望的宏大。 两个人吃饱了鱼,一时连危机感都懈怠了。 阿狸在水边洗脸,谢涟就在火堆边削树皮。 阿狸:“多放点湿叶子,烟就起来了。你坐到那一边去——小心被熏到。” 谢涟从善如流。 阿狸洗好了脸,想洗一洗脖子,偷偷回头瞧了谢涟一眼,却发现他真在看她,脸上就一红,赶紧拢了领口。 =__=|||——实在没办法把这种孩子当纯粹的孩子看。 “对不起,没能把荷包赢回来。”他望着阿狸,漆黑的眼睛里映了阳光,墨金的颜色,湖光般粼粼。忽然就说。 阿狸:“嗯?” “——送我东西,我却给输掉了。” 阿狸忽然就想起当日谢太傅指而讨要的时候,谢涟望她的模样。终于明白过来——她就说谢涟怎么会带一只女孩子的荷包呢? 便笑了,“你送我的鱼,我也给吃掉了。” “呃……” 阿狸眯了眼睛对他笑,“送的是情谊,荷包用就用掉了。别这么小气。” 谢涟便也笑起来,显然也认可了,“……就是当着你的面输掉,难免就有些在意。” “——那我再给你绣一只。”阿狸说,她拨弄着河水,低垂了眼眸,那水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用力的睁大了,望着她。 “这一回可不要再输掉了。”她将水波搅乱了,对谢涟说道。 “嗯。”谢涟说,“我保证,一辈子都好好带着。” 远远的起了歌声。 两个人立刻便都绷紧了,向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便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小小的竹篓,踩在卵石上,一跳一跳的过来了。 那小姑娘腰上绦带系了蝶扣,细柳一般轻盈。虽小小年纪,已可以看出美貌来,气质也干净。眨着漆黑的眸子一本正经望着阿狸的模样,呆萌呆萌的。 阿狸和谢涟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就都有些怔愣。 ——她跟阿狸就如双生姐妹一般,竟有八九分像。 “你们是不是走丢了?”小姑娘不明所以的问。 谢涟见阿狸不做声,便挡在她前面,道:“是,你是哪里来的?” “我从那边的村里来。”小姑娘收了收背上的竹篓,侧着身子望阿狸。 阿狸回头去拨弄火堆。 她才提醒过谢涟,结果自己就站到了下风处,灰烟滚滚扑面,呛得她打了两个喷嚏,立刻泪眼汪汪。 “山里有好多大兵在搜人呢?是不是就找你们?” “是,他们人呢?” “我带你们去!”小姑娘自告奋勇,凑过去拉阿狸。 阿狸抹着眼泪一回头,又变成了一张大花脸。 “……快洗洗吧。” 阿狸随手用袖子擦了擦,“不要紧,赶紧找路吧。” 谢涟抿了抿嘴唇,饶有趣味,没有做声。 司马煜回宫央求了皇后,又找到皇帝,调来五百人搜山。 他跟着转了大半天,一群人提心吊胆,生怕再把太子弄丢了。瞧着山下有个小村子,好说歹说,终于让他留下来等消息。 村边一家小吏打扫出院子来,将他迎进去,小心伺候着。 主母虽不知他的身份,却也猜出是极富贵的,便悄悄喊了丫头来,问,“阿青呢?” “小姐一早就出门了。” “没个闺秀样!” 谢涟跟阿狸都没有想到,原来拐一个弯,山那边就有一个小村子。 两个人都讪讪的。 只小姑娘一个仍然自得其乐,拽了根竹枝甩着,唱起了山歌。那歌声清软婉转,歌词却很囧。 “阿青上山哟,采竹笋。采完竹笋哟,回山村。阿兄牵阿姊哟,身后跟……” 唱着便笑弯了腰。 阿狸:=__=|||……她究竟在乐什么! “阿兄阿姊,你们要不要吃竹笋?噗!” 谢涟:“好啊。” 小姑娘对上他清黑含笑的眸子,笑声就噎在喉咙里,脸上一点点红透了。却不服输,刻意的扭过头去,往前跑了两步,“才不给你吃!” 阿狸:…… 进了村子,司马煜早得到消息,急匆匆的就迎过来。 望见谢涟身后的里,心口又被撞了般跳起来。推开前边领路的人,便跑过去。 阿狸瞧见他就惊了一跳,见无处可去,立刻藏到了谢涟的身后。 谢涟微微不解,“怎么了,阿狸?” 阿狸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司马煜正经的心上人就在一边呢,她躲什么躲,有这么自作多情的吗? 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红了眼圈,“没……” 司马煜停住了脚步。 他细细的看着阿狸——她脸上花得像大猫,跟阿竹干净柔软的模样确实不像。可是…… 谢涟也瞧见了司马煜,想到这位太子的名声,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阿狸好歹也是王家的闺女,确实不该让人这么瞧的。 便悄悄的挡在阿狸面前。 他望见人群里多有自家的佃客,叫来一个,吩咐道:“烦劳去备一辆牛车。” 把阿狸推上牛车,谢涟自己与太子说了几句。 不管是阿狸走失的事,还是太子在外边的事,都是不好大肆宣扬的。两边都很默契,客套的说了几句话。太子收兵,谢涟回家。改日再叙。 望着牛车悠然起步,司马煜怅然若失。只觉得心里被凿空一块似的。 失去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叹了口气,一回头,就望见小姑娘眨了眼睛看他。 司马煜脑子里就一空,“阿……阿竹?” “啊?” 虽不知这少年来历。但谢家三公子,这村子里谁不知道?连谢三少都恭敬客气垂首回话的人,身份怎么会低了? 院子里小姑娘的嫂子手帕都要撕烂了,见她懵懂,一把推开门,道:“阿竹,你回来了?” 小姑娘就闭上了嘴。咬着嘴唇,垂头踢脚尖。 司马煜还是有些懵的,“你……你去谢家做客?”这家的状况,怎么都不像能在谢家门庭走动的。 “家院虽小,祖上却就是当官的。又替谢家管着佃客,偶尔也去与夫人们回话的。”嫂子推着她,对司马煜陪了笑,“夫人们都高看阿竹一眼。只是家里究竟没落了,委屈了这孩子……” 司马煜再瞧瞧,见小姑娘白净沉默,气质确实是寻常小家碧玉难比的清隽。就有几分信了。 便细细的打量着她。 没有那种心脏都缩起来了的感觉。 片刻后,略有些失望的垂下眼眸,“你回避。我与她说几句话。” 终于剩下两个人了,司马煜就有些懊恼,“那,那天……” 真是糟糕,他怎么就随便亲了呢?现在再说不是故意的——这这,姑娘家的名节都毁了! “要,要不……” “我叫阿青,”小姑娘打断他,抬了头对他笑。笑容便如那绚烂的金红色霞光,明媚耀眼,“我叫阿青,是父母亲取的名字,一辈子不改的。我不是阿竹。” “……” 她背篓抱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两块肥肥的笋子来,塞给司马煜,“这是阿竹,送给你!” 随即便了了心事一般,抱着空篓子,轻快的踮着脚,进屋去了。 司马煜把笋塞给一旁的黄门郎,“谢家丢了的姑娘,是哪个?” 第11章 便是太子,特地惊动了皇后、皇帝,出动了五百人去搜山,只为了找出一个走失的小姑娘来,也是要细细的说明理由的。 皇帝皇后宠这个儿子,却也没打算放任他胡来。司马煜回宫之后,皇帝就询问了跟着他去的黄门郎。 黄门郎便将当日的情形说了一遍,道是:“臣往太傅家问过,那姑娘是王长史家的大女公子。” 皇帝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王长史自然就是王坦。 自太傅之后,世人爱将王谢并称,然而当真论说起来,百世簪缨之家,还是没有谁能比得过王家。 王谢桓庾、周张朱陆这一等名门,除去被王坦堂叔爷爷说屠门就给灭族了的周家不论,其余多是一枝独秀,就好比说起谢家,人就记起太傅三兄弟,说起桓家,那就是桓步清祖孙,庾家自然是太后父兄……王家却是满门锦绣,从侄、族叔、堂兄弟济济一堂,令人不由就叹一句“珠玉当前”、“琳琅满目”——当然,有时别家有秀异才俊的时候,也爱拿王家作比,说是“王家数子,不及某家一儿”。但某家儿子早早的风流散尽,王家数子却连孙子都开始当朝辅政了。 这个王坦,就是当今王家小辈人里极出彩的一个。 在皇帝看来——是最出彩的一个。他给大将军桓净做掾属出身。入幕三个月,大将军就敢把机务全交他处置。别家子弟手持羽扇、塵尾,在水滨山间泛泛而谈的时候,他则安安静静的带一碗饭一块鲊鱼在府里处置庶务。一个夏天,文武官员上万人,他就已经都认识了。他一人坐镇,大将军府里的事务无不井然,最忙乱的时节也没出过差错。 你看他口舌木讷,为人也朴素,笔下却是锦绣华章。什么公文都是挥笔而成,秘书监都损减不了文字。 简直就是一人在手,公务不愁啊。 而且王坦性格好。埋头做事,从不理会蜚短流长。麻烦找到他头上,他最多一斜眼,用看白痴的眼神一瞟,该干嘛干嘛——这种人,这种人摆明了主公不罩着,他走路都能掉河里去! 又因为他出身好,有长才,庶务上少了他不行,所以大多数麻烦他其实都能轻易摆平,用不着主公出手。 实在没有比他更经济适用的了! 皇帝当王爷的时候就对他眼馋得紧,自登基后,更是常想着把他从桓净手里掏出来,给自己当丞相——当然,给自己当丞相未免年轻了些,给儿子当却不老不嫩,火候正好。 因此听黄门郎说到王坦闺女,皇帝略一沉思,便道,“给王坦放半天假,让他回家看看吧。” ——虽然没能把他从桓净手里掏出来,但桓净已经老了,想来也霸不了多久了。 回头皇帝就跟皇后提起,“王坦闺女多大了?” 皇后略一怔愣,“像是比阿尨小一岁。” “朕看王坦是个出息的,日后必是黑头公相。” 皇后心道,废话,就冲他姓王吧。 皇帝当然明白皇后的心情,就笑着上前亲她,“你别犯傻了。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先帝也并不是没有儿子的,继承大统的,却是他的庶弟,当今圣上。 皇后悚然一惊,就惊疑的望着皇帝。 皇帝便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事,朕一个人是做不得主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却只能为你做这些。朕心里,也不好受……” 皇后目光便软了下来。 两个人抵了额头,轻轻的厮磨着。少时夫妻,壮时相扶,老来相守。到如今她不体谅他,还有谁为他? “臣妾明白了。” “也不急,多看看。”皇帝就笑道,“阿尨也值得好的。” 阿狸是没想到的,自己在谢家迷了个路,竟然连皇后都要赏赐压惊。 上一辈子,皇后真心将她当亲女儿善待、维护,她心里也是将皇后当另一个阿娘看的。她独宠十年而无子,差一点就抱养了堂侄,皇后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阿狸原本就愧疚着。后来虽默许司马煜生下庶子来,但庶子当真生下来,她立马就甩掉司马煜回老家了…… ——她一直记得皇后那句话,“阿尨就交给你了。” 没能善始善终,她心虚。因此一见她阿娘收了皇后的东西,就惶恐起来。 她在山里丢了一回,说没受惊吓,那是骗人的。再加上皇后过问,心里立刻不堪重负。 她阿娘自然想不到一个八岁的娃子能有多难排解的心事,见她仄仄的,便笑问,“怎么,谁给我们大姑娘气受了?” 阿狸:“没有啦……” 她能说她觉得有负皇后所托吗?还是她能说赶紧把她嫁给谢三,免得夜长梦多? 只能心情抑郁的给谢涟绣荷包。 谢涟这种孩子最是一言九鼎的,阿狸毫不怀疑,他说要带一辈子,就会真的带一辈子——她总不能让未来的大将军一直带着小孩子的练手作吧?自然要从内而外的精工细作。 她比对着绣线的颜色,她阿娘就又说:“皇后那边赏了,阿娘是得进宫去谢的……只怕皇后要问起你来。” 阿狸扑地。在心里默默的吐了口血,又悄悄的擦干净。 “听人说,那天太子也去了?还带了五百羽林卫?”她阿娘又笑问。 阿狸不会说谎,挤了半天,才勉强道,“……女儿不认得,不敢乱说。” 她记得自己从牛车上掀了帘子张望,望见那少年张扬,少女娇憨,他们并肩而立,含笑相语。她不能不承认,司马煜与左佳思才是一对璧人。他们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 她早知道了左佳思家里的情形。回来后与母亲、祖母说了,就差人去换帖,与左佳思做一对金兰姐妹。想有王家的阿姊在,她的兄嫂该不敢再为难她了 自然,虽结了姐妹,阿狸却是不想再与她见面了的。 上辈子她的早逝让阿狸心疼,但两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原本就是难同室而居的。 这一辈子,她成全他们,然后便永不相见吧。 阿狸娘听她这么说,便微笑颔首,心道:看来闺女心里还是明白的。 这件事也不过是君上体恤臣下。自然有王坦感恩戴德——小儿女间的事,便心知肚明的揭过去吧。阿狸娘想。 ——并不是她对太子妃位不心动。实在是太子见面就啃阿狸一口,回头就去追谢涵,没几天又过问了沈云竹的往事,让她心有余悸。 就算那是太子,不靠谱到这种程度,阿狸娘也是不敢将女儿往里推的。 然而谁知道,这件事之后,太子竟忽然靠谱起来了。 听说近来跟着谢太傅读书学事,很有成长。跟在皇帝身边听政,偶尔问一句,答一句,也颇有眼光和见地。长进更是只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更难得的是不斗鸡走马,肯虚心听取。 至少在王坦看来,司马氏这一辈、乃至上一辈的少年里,都没有这么机敏又耐心的。 ——王坦阅人多,心眼最明、看人也最准。他觉着“可”了,那大约就是真的没错了。 因此望族们便不再拘着家里的子弟,准他们与太子一道读读书,蹴蹴鞠。 太子与谢太傅走得近,自然也与谢涟亲近。 他原本就是欣赏谢涟的,谢太傅也从不禁着谢涟跟他来往。都是一个年纪的少年,为人又都不拖泥带水,自然轻易就玩到一处。 自太子开始专心向学,两个人俨然有了同窗之谊。平日里一起说说学问,谈谈时事,更觉得投契。 然而两人都默契的不说到那天山林里,分头搜寻一个女孩子的事。 不过,阿狸倒是没想到,王琰也这么早就跟谢涟有了交情。 她就仔细回想着: 上一世——呃,上一世王琰也确实一早就有朋友了,不过这阿弟不爱厮混在内院里。时常为了求学,一出门就几个月小半年的,便很少说起他的朋友。阿狸只知道他那朋友爱吃云腿月饼,为此还特地—— 惊! 阿狸想起来了,他是随帖送了鲊鱼来,讨要月饼的! 不用问了,除了谢涟,还有谁这么爱送鲊鱼? ——原来上辈子她就给谢涟做了四五年云腿月饼。 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绣荷包的时候,阿狸就一直很囧。 而王琰还在说:“阿胡送了鲊鱼来,帖子里问起阿姊。阿姊,你要不要回帖,或是我代笔提一句?” 阿狸:“你代笔就行。回头我做两样点心,你带去和阿胡一起吃。” 王琰兴冲冲道:“多做些,太子和卫阿丑许也要一起。” 阿狸:……阿琰,你怎么跟这群狼混到一处去了! 卫阿丑也就是卫琅。 这娃从小就悲剧。 他出生在五月初五——这个时代有个说法,二月生的女孩、五月生的男儿都不吉利,前者克双亲,后者克全家。二月初二和五月初五就尤其的不吉利。按照习俗,这两天生的孩子都是不养的。要么溺死,要么就扔了。 但是竟是自己的儿子啊,溺死了他卫家可就只剩一棵独苗了!因此一家子围着一个男娃,都下不去手。 幸好这时,阿狸堂叔去卫家做客。见这阵仗就吓了一跳,问明了缘由,就哭笑不得。他不信邪,就说:“也许这孩子另有福分呢。孟尝君不也是恶月恶日里出生的?一样更出息。你要不放心,就把这孩子记给我,我不怕妨。” 人都信自己愿意信的。卫琅爹一听就感激不尽,忙说“有道理,有道理”。 结果第二天,阿狸堂叔出去玩,不留神摔了一跤,滚下半里山路去,栽倒水里差点没淹死。 ……让死理性派说,这纯属巧合。但那个时代的人不这么想啊。 卫琅爹满怀愧疚去看探望阿狸堂叔,阿狸堂叔鼻青脸肿的笑道:“凑巧而已,别放在心上。那孩子我可还是要的。” 卫琅爹都快哭出来了,“你快别说了!我就是掐死他,也不能把他给你!” 阿狸堂叔就无奈了,怕说不听,干脆道,“我那一跤已经把他晦气摔没了,你可别再犯糊涂。别人求儿子可都不得。” 卫琅爹没犯糊涂,他只是想了个糊涂法子来化解——他把卫琅序齿在闺女里,当女孩子来养。连名字都没取,就叫“六姑娘”。 卫琅生得漂亮,唇红齿白,两只眼睛清灵得能掬起一捧水来。傲娇一扭头的模样,看得人心脏都能梗住。家里阿姊们为了给他梳妆打扮,常争得打起来。卫琅爹一瞧——不行啊,这就是只妖孽啊。 这回终于肯给他取名了,名字取得也简单——你不是漂亮吗?好,就叫你六丑了!看你怎么得瑟。 卫琅……卫琅没意见。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一直到他七岁上,阿狸堂叔忽然想起他来,去找卫琅爹:“我不是在你家定下个小子吗?差不多到年纪了,让他跟着我读书吧。” 卫琅爹这才想起来——囧,忘了那是个儿子了!赶紧洗洗干净领出来。 领出来时不小心又给姊妹们瞧见,上前给他插了满头花。 阿狸堂叔对着这个插了满头花,傲娇得七拽八拽的孩子,无语了…… “还是先跟着我学剑吧。” 阿狸堂叔生怕他身上存了脂粉气,矫枉过正,带着他去山里苦修。两年之后把卫琅带回来,卫琅就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 前些天阿狸才赶上一件事。 沈家三姑娘沈云竹及笄,沈家在东山也有别墅,便在那里宴请宾客。大人们饮酒,孩子们也凑到一起去。 一群九岁、十岁的男孩子,玩得疯了,就学大人探险去。结果才出了山庄,林子里就冲出只野狼来。那狼扑得快,一群人没准备,连带十二三岁的都吓得扭头乱跑。也就谢涟还能保持镇定。卫琅呢?他眼中精光一亮,二话不说……兴冲冲的就拔剑迎上去了! 0__0……那逆流而下的情景,阿狸在山上园子里望见,当即就知道不好。 果然,谢涟见他没跑,立刻也拔剑迎了上去。王琰也跟着站住了!他年纪小,还没佩剑呢。从地上拾起跟大棍子来,摇摇晃晃的也冲上去了! 阿狸攥紧了帕子,在心里把佛祖、上帝、真主……连碧水大神都念了一遍。冷汗潸然。 一群姑娘挤在亭子里看,都屏气凝声。 幸好那狼原是一只惊狼,受了伤,正被猎户追捕。见他们冲上来,扭头便逃。等猎户赶来,便将狼围杀了。 因着这一件,阿狸总算能理解卫琅爹说“会被连累得死都没地埋”时的心情。 她真心不太乐意弟弟跟卫琅走太近。 ——王琰太端正了,虽看着不好亲近,也不太亲人。但他一旦认准了道理或者认准了什么人,便真的固守到底。是个最容易被弱小、被知交连累的人。 而卫琅发起疯来,却绝不会顾念到旁人的。他就该是只独狼。 阿狸望着王琰提到司马煜、卫琅、谢涟时与有荣焉的面容,便微微有些忧心。 第12章 主母、闺秀们大都有秘不外传的拿手好菜,却只偶尔孝敬舅姑或者家中祭祖时才做。平日里下厨是情趣,不下厨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是他们的丈夫,开口道“你去给我做两道菜”,那也是件很失礼的事——当家主母有当家主母的本份,怎么能让她去做下人的事? 当然,那些家里清贫的又另说了。 因此,谢涟、卫琅他们吃着王琰带来的点心,只觉着美味,却无人想到是王琰他阿姊亲手做的。 王琰又是个最不爱夸耀的,跟朋友一起吃点东西而已,还用特地强调“我可是拿难得的东西招待你们的”吗?自然更不会说。 王琰为人清风朗月,不往险恶里揣摩人心。却也能感觉出,司马煜与谢涟之间有些微妙。 倒不是说他们相处时阴阳怪气,而是说……他们有时过于刻意了。 司马煜在这群人里是年少的,也只比王琰大些罢了。又是当朝太子。因此大家对他都有意无意的相让,谁也不会刻意去压他一头。 他心思敏锐,自然感觉得到,便也懒得与人相争——反正纵然赢了也没意思。 而谢涟,他虽不是最年长的,却最淡泊大度,从不把输赢放在心上。遇上些事事非要压人一头的,他也只一笑置之,随意相让。 然而他资质确实好。譬如下棋,纵然他时常输给沈田子,别人也知道,他其实比沈田子高明许多,只是不争罢了——他可是能跟谢太傅这样的国手论输赢的。 这两个人怎么想,都是最不可能针锋相对起来的。 但事实上司马煜可以无视任何人,却非要和谢涟争高下。而谢涟随意输给任何人,对司马煜却从不相让。 ——他们几乎做每件事都要比个高下。读书要比,骑射要比、文采要比、见识要比,连投壶手谈钓鱼爬山都要比……也不是真的互相指着对方鼻子赌誓“输给你我就是孙子”,但总是默不作声的就对上了,然后一路憋着口气,不比出输赢来谁都不肯消停。仿佛退让一步就会被雷劈似的。 他们就像两个选手,带着从容的微笑,保持着优雅的仪态,用追命的速度狂奔而去,撞穿南墙,留下两路滚滚烟尘。 实在令身后一众看客无语凝噎。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谢家阿胡跟太子不睦,只怕不是件好事——日后这两人总是要有一个得势的,另一个大约就不妙了。 追随太子还是追随谢阿胡……这是个难题。 对此卫琅嗤之以鼻,淡定啃鹌鹑,“两个蠢货。一群白痴。” 王琰还小,有些事不懂,却能透过表象看实质。见司马煜和谢涟冒着雪在外面钓鱼,喷嚏都打七八个了,却死犟着谁都不肯先回来,就问卫琅,“太子和阿胡是不是赌了什么东西?” 卫琅就翻个白眼,“还能有什么?不是赌了女人,就是在抢女人。” “什么女人?”这个,王琰是真的不懂。 “就是祸水,红颜。让商纣亡了国的,让勾践复了仇的,让董卓吕布反了目的,让这两个蠢货不消停的。” 王琰一听就睁大了眼睛,又眨了眨,有些发懵——女人这么可怕,这还了得,“那该怎么办?” “好办!”卫琅把鹌鹑架子一丢,油乎乎的手揽过王琰脖子,“抢在他们前边找到那个女人,”他比了个手势,“咔嚓!解决掉。” 王琰:……=__= “就没有温和一点的办法?” 卫琅抬手就在他雪白的衣裳上拍了个油乎乎的手印子,眼睛里精光乱闪,杀气凿人,“那就只好我牺牲一下了。” “呃……”王琰下意识觉得不妙——事实上卫琅出主意,他就没有不倒霉的时候,还是不问的好。就赶紧说,“那就交给你了。” 卫琅抬眼远望,山高水长,天远流阔。想到兄弟即将重归于好,不由踌躇满志。 谢涟和司马煜用光了一整罐子蚯蚓,终于肯回亭子里。 他们俩倒是有个好处——较劲归较劲,却不汲汲营营。比完就比完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会情绪不忿。 坐下喝一口热茶,就着火炉烤烤手。说到江北新招募的兵勇,又跃跃欲试、惺惺相惜起来。 ——江南少有丰雪,这个冬天却反常,入了冬月就下了两场大的。 东山积雪成景,崖壁上兰叶凝冰,竹林里翠竹结玉,看着格外的清澈美好。山下湖水却没结冰,潋滟起波,薄烟笼罩,意境曼妙。又赶上梅花开放,正是朋友宴聚玩赏的时候。。 四个人在亭子里烤着鹌鹑,望见外面飞絮似的大雪化在湖波里,远处青山却渐渐白了头,一时心旷神怡。 仆人们把新钓上来的鱼腌渍好了,对半剖开,剃掉鱼刺送上来。 王琰见了鱼,终于想起件事来。就唤了小厮把月饼送进来,切开一分,“尝尝看。” 三个人都吃着美味。 卫琅跟谢涟、司马煜都不同,他是个喜形于色的。当即就说:“把你家厨子让给我吧,不给我就自己去绑。绑回家,专门给我做点心吃。” 王琰对卫琅也实在是没招了,“咳……这是我阿姊做的。” 司马煜和谢涟面色微动,都垂着头不说话,护着自己的,盯紧了对方漆盘里那一块。 卫琅却全不在意,一仰头,把剩下的都丢进嘴里,若有所思,“哦,你阿姊啊……” 起身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就要走。 “你去哪儿?” “提亲去。” “喂!!!” 小小的亭子里瞬间杀气爆棚,司马煜跟谢涟终于同仇敌忾。连王琰都有种想上手掐死卫琅的冲动——那可是他阿姊,卫琅你怎么敢这么随便?! 卫琅一贯说风就下雨的,还是头一回见他们反应这么激烈的。 对上司马煜和谢涟眼睛里烧透了也冷透了的火苗,略一疑惑,随即了然。 就哂笑出声。饶有趣味的坐回去。 “说说罢了。对了,吃了你阿姊这么久点心,还不曾回礼过,实在惭愧。” 司马煜与谢涟又意有所动。 “说到回礼。”卫琅就看了看司马煜和谢涟,刻意撩拨,“还是要收礼的喜欢才成,我这里再费心思也没用。你阿姊喜欢什么来着?” “不用费心了!”王琰真心怕了卫琅,“阿姊做给我吃的。是我自作主张拿来分,不用谢她。” ——你快别自作多情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嗯,我也是自作主张要谢你阿姊的。”比口舌,王琰也是家传的木讷,轻易就叫卫琅解套了。卫琅正对着王琰,眼角却挑着司马煜和谢涟,笑道,“我会自想办法,不必你来操心。” 王琰后悔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吃个点心,就给阿姊招惹了卫琅那个青头。 王琰毫不怀疑,卫琅说来绑人,就算是王琰阿姊他也未必不敢。这不是桩能大肆宣扬的事,王琰倒也有自己的办法。 去探望祖母时,他就闲扯着说到了江北来的流民,道是:“冬日里天寒,这些人里便有亡命之徒。听说推举了个叫陈恩的头目,连日里打家劫舍,专挑城郊的富户下手。已经有几家吃了亏。” 老太太就捻了捻佛珠,“好孩子,咱们家不比旁人。你不用怕。” 回头便在巷口加了两个铺子施粥。家里虽没什么大动静,却给每个公子身边都加了两个精壮的护卫。 王琰便知道老太太上了心,后闺里的戒备必然更森严了。 他自己也加了布置,专等卫琅自投罗网。 不曾想,卫琅没防备着,先把司马煜给拿住了。 望见司马煜嘴里叼着一把金灿灿的樱草花,利索翻墙进来,上前猛砸他窗子的时候,王琰无语的同时,又觉得很愤怒。 这就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天子…… 他怎么就能心安理得的不靠谱到这种程度。 ——不得不说,王琰虽然年少,三观却十分正直,已经有了良臣诤友的觉悟。 司马煜完全不顾虑王琰的心情,觉察到后边有人,看到是王琰,就松了口气,“赶紧的,帮我去把追兵引开。” “……”他怎么就能若无其事的把这么丢人的话说出来! 当然,王琰悲愤归悲愤,却也不可能真让司马煜把脸丢光,只能出去吩咐家丁们散开。 吩咐完了回来,就再控制不住,义正言辞,“殿下翻墙造访,是有什么要事?” “我来送礼……能不能让你阿姊出来一见?”司马煜好歹还知道这要求过分了些,就踯躅了一阵,“——她喜欢花吧?” “……” 王琰当然不可能真把阿狸叫出来。也不能真咬司马煜一口。 他怕司马煜发疯,再翻墙闯阿狸的闺房。只能答应把樱草花留下,替他转交。 总算把司马煜打发回去,眼见着他出门上了车,回去台城,王琰才松了口气。 王琰是个君子,答应了,自然就做到。回头就去找阿狸,将樱草花送过去。 已是隆冬。不知谁送了一枝红梅来,枝条细密如林,花开繁盛,一室馥郁。 阿狸正陪她阿娘说话,坐在下手。她身旁放着针线,手里还捏着一张帖子。信封就搁在针线笸箩里。 王琰低头一瞧,见信上字迹挥洒里又不乏秀丽,该是女孩子的手笔,左下落款是一个“谢”字。信封上搁着一枝红梅,花苞错落,只两三朵晶莹开放,十分的简洁风雅。相比之下,他手里那一大捧樱草花固然喜人,却未免俗艳。 两个人见王琰进来,就停了话头。 阿狸娘就笑道:“哟,阿琰也知道送花来了。” 王琰汗颜——他还真没想过,就含糊道,“是……朋友送的,觉得阿姊可能喜欢。” 阿狸弯了眼睛点头,上前把花接到手里。早有丫鬟送进注了清水的花瓶来,阿狸亲手插好了。 “这花能捧到手上,看着就喜人。”阿狸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就是太雅了,让她过得很有压力。 这捧樱草花多可亲,送这花的人,肯定也是个跟她一样的简单俗人。俗人多一点,世界才有滋味嘛。 王琰草木皆兵的等着卫琅发招,结果卫琅好像根本就忘了有这么回事似的,十分无辜并安分着。 王琰:……你玩儿我呢! 转眼就到了腊月。 过了腊日,家里就开始制备年货,几处庄子也送来供奉。阿狸娘就有些忙。 这一天阿狸正在给绣荷包,忽然又后院的老妈妈来报说:“外边有一对母女求见,说是……大姑娘的妹子。” 阿狸没开口,就已经有牙尖嘴利的丫头笑骂:“胡乱攀亲的多了。管他什么人,从外边进来的只管报给管家。找大姑娘算什么事?” 那老妈妈就有些羞臊的,一面应着告退,一面嘀咕,“我瞧着是有几分像的……” 阿狸心中一动,沉思了片刻,便道:“领进来吧。” 第13章 家里忙年,跟公子们自然不相干。莫不如说,大人们应酬更多,拘着孩子的时候就少,王琰他们反而更闲了些。 这一日天色晴好,难得的是没有风。 王琰种的水仙花也开了,莹白花瓣,鹅黄蕊盏,甜香四溢。十分悦目。 更重要的是——王琰想过个安稳年。卫琅总没动静,他心里挂着,不上不下的很难受。 所以他就借了个由头,给三个人下了帖子,说是上回谢涟请他们赏雪烤肉,也该他还宴了。就选了这么个小日子,请他们来看水仙,吃点心。点心自然还是他阿姊精心烤制的。 ——王琰已经想明白了,与其这么遍地撒网的等着卫琅不知从何而来的阴谋,还不如引狼入室,关门放狗。 至少这样一来,作案时间和地点是他能掌握的,剩下的就是跟卫琅见招拆招了。 谢涟他们很赏脸,一大早便齐聚一堂。司马煜最积极。他跟卫琅谢涟不一样,没有“世交”的便利,不是王家坐上常客。 太子的身份在,他光明正大来势必兴师动众。偷偷摸摸来——王家家丁又不认识他!上一次他还是翻墙进来的。进来就被家丁发现,做贼似的被追赶喊打。太艰难了。 所以这次能拿着帖子进来,司马煜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太子宫上下搜刮了一统,所有女孩子可能喜欢的东西,都打包带了进来。 他想着,都是在一个院子里,总归有机会见阿狸一眼的。 可惜他打错算盘了。 王琰根本就没让他们进内院,只将他们请进自己的书房。 ——王家是三进三出的庭院。自南入门,最前面一进是外厅。王家势盛,王坦又是将军府长史,庶务最忙,便是在家里也常有公务往来,外厅便用于接待这些人。 中间一进便是正堂,正堂正北六间房是正厅,王坦夫妻住这边。东边隔出一个院子,院子里多种青竹,青竹环伺着洗墨池,环境清幽,是少年郎们读书习字的地方。西边也隔出一处院子,多种红枫槭树,是客房。 再往里一进便是内闺,住着老太太、家中女公子们,并几个年少的公子。 因此司马煜进了东厢院子,望着后面一道锁得紧紧的角门,心情一面低落着,一面雀跃着——这回可只隔了一道墙啊。 他望了谢涟一眼,谢涟正在看王琰屋子里挂着的字,模样十分的淡泊寡欲。 ——他当然“寡欲”。反正他想见阿狸容易得很。不管是来拜见王家的姑婆,还是让七妹帮忙请阿狸去做客,都不过是兴之所至。 谁让他们是世交呢?谁让他近水楼台呢?谁让王谢是官配呢? 他才用不着走歪门邪道。 谢涟知道司马煜在暗恨。虽然这么想不厚道,但不可否认,谢涟此刻心情很好。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要夺你衣服时,虽不至于真砍他一刀,但心里总归是有这种冲动的。 谢涟一面观摩着王琰墙上的画,一面就想到阿狸送去的书帖那笔很拿得出手的字。 人说字如其人。阿狸为人娇憨可亲,那笔字却锦绣风流。想心里也有一段高山流水,也有一笔回风流雪。这样的姑娘是不俗的。做女儿时是闺秀,出了嫁便是嘉妇,该能与他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谢涟父亲早逝,一直跟在叔父身旁长大。虽叔父待他就如亲生,因他资质过人,有时比亲生还要看重,但谢涟心里却分得清。叔父是叔父,父亲是父亲。 他阿爹只留下一子一女。日后光耀门楣,传承香火,只能靠他一人。男子必要成家、立业,而后才可独立于世。 他第一次见阿狸时,就已经明白了这些。他也知道,他阿姊对阿狸说“留下给我家当媳妇儿”时,固然调侃,却也不是一句笑话。 只是—— 谢涟眼角余光瞄道司马煜,也略略有些心烦。 这个年纪、这般性情的少年,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不论什么东西,不论什么人,有人争抢时,都必得光明正大的赢取了,才是自己的。 王琰没开窍,当然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一腔心思都用来盯着卫琅了。 卫琅摸摸砚台,他就想——难道他要直接写信喊我阿姊出来? 卫琅翻翻书,他又想——不会在书里夹了什么了吧? 卫琅拨弄水仙花,他又想——喂!太子虽然不靠谱,好歹他那把樱草花是亲自带来的! 卫琅终于露出了百无聊赖的姿态,王琰才想他不会想麻痹我的戒心吧,就听卫琅抱怨,“不是请我们吃点心吗?” 王琰扑地。 仆人们端上点心来。十六盘,盘盘不同,各自摆成精巧的花样。大的只有四块,小的密密叠满盘。热的暄软甜香,凉的酥皮薄脆。白如玉,金黄如麦,浅碧如叶……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又有些不忍心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世家饮食上一贯穷工极巧,日费万钱仍觉得无处下箸的都有。这么多样点心却是头一回见。 卫琅都忍不住说:“我怎么就没这么个阿姊。” 这话说得很辛酸——小时候被阿姊们抢着梳妆抹胭脂的遭遇,实在太惨烈了。耳濡目染,直到如今,他穿戴女装、涂脂抹粉依旧手到擒来,毫无生疏。 对着这三个人惊叹的模样,王琰很想保持淡定谦虚,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小得意。 从盘子里夹起一样给卫琅,“尝尝看,这个是我阿姊拿手的。” 正说着,便见司马煜和谢涟同时抬起了头。目光追远。 王琰下意识跟着望出去,便见他阿姊带着个清秀水灵的小丫头,从角门那边过来。正说笑着往主院儿里去。 司马煜迅速起身。 谢涟拨弄着筷子,看似无意,却恰到好处的问道:“下棋吗?” 司马煜强停住了脚步——他不想认输,然而等一盘棋下完,人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就说:“射箭吧,十二支。” 谢涟点头起身。 王琰再一次纠结了——他很想去看司马煜和谢涟比试,但是没人看着卫琅这货,真的没问题吗? 卫琅对此恍若未觉,正十分感动的吃着点心。见谢涟和司马煜双双出门,王琰身子朝外,眼睛却死盯着他的模样,就了然一笑,“放心,我不乱跑。”他夹了块点心给王琰看,很满足的塞进嘴里——意思是,他忙得很。 王琰放心了。 他放心的太早了! 三个人出了门,卫琅探头出去确认一番,回头就将自己带来的画眉从笼子里掏了出来,拿钓线绑好。 ——他是说不出去,可没说不干旁的。 阿狸正带着左佳思一路往正院里去。 ——虽然下定决心不与左佳思相见,但当左佳思主动来找她时,阿狸却无法拒绝。 她知道以左佳思的性情,轻易不会求人。她肯主动上门,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她得帮她。 ——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尤其是她死了而你还活着时。尤其是你曾经很喜欢她时。 重生本身就是一件很虐的事。 阿狸心里其实还是希望能改变她和左佳思的结局的。 她总不能忘了当年那个目光殷切,喊她“阿姊”的小姑娘。 那姑娘外无父兄撑腰,内无亲信侍从,偏偏占据了司马煜一整颗心,别人夺都夺不去。就譬如赤子怀珠。整个东宫里,除了司马煜,她唯一亲近、依靠的就是阿狸。阿狸却不闻不问将她丢在一旁。这其实也就是任人宰割了。 而后那姑娘死了。她留下的那句“我是叫人害死的”,未尝不是觉悟之言。 这些道理,阿狸其实一开始就是懂的,毕竟她是晋江来的。但她懂归懂,却直到左佳思死去了,她才真正明白这道理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的开窍,于她,只是晚了一步。于左佳思,却是害了性命。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小姑娘还喊她“阿姊”的时光。 可是现在她又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世,阿狸不爱司马煜了。所以她们两个人,该不会再走到那一步吧。 阿狸不想酣畅淋漓报复,她只想扭转那结局。她只希望她们两个,都能姻缘得中,欢喜美满。都能有一个happy ending。 总之阿狸就是见了左佳思。 听说北朝来使,左佳思的兄长因为冲撞使者被关押了,便带左佳思去正院见她阿娘,看能否帮上一些忙。 左佳思心里牵挂着她阿兄,凭阿狸怎么宽解她,都笑不出来。 阿狸稍微有些烦闷。 阿狸知道,左佳思其实是个乐天派。她之所以自在不起来,是因为她有求于阿狸,只好礼下于人——她这种性情的姑娘,是不能求人的。 两个姑娘渐渐的就都不做声,各自低垂着头烦恼自己的心事。 冬日里悄寂,连鸟雀都不见。四下无声,反而更尴尬了。 两个姑娘同时开口:“你……” 又同时收声,一时对望着。 才要再说话,就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伴着婉转鸣叫。随即便见一只画眉拼命的扇动翅膀,飞在她们面前。 却怎么都不往前去。 不但不往前去,怎么还后退了? 两人不由就跟着望过去。 就见那只画眉鸟越是用力飞,就越往后去。越往后去,就越拼命扇翅膀。画眉鸟眼睛上有两道白眉,表情就比其他的鸟更丰富。阿狸就见它憋了劲。眉毛都炸起来了,眼睛都挤起来了。却只是飞不动。这要是个人,只怕都能哭出来。 阿狸就知道,大约是有人恶作剧,跟着望过去,便看到王琰书房窗子里,伸出一节钓竿来。 阿狸:……>__<|||这种事,谢涟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阿狸才要不理会,就见窗子那边探出半个身子来。那人才不过十一二岁,还是雌雄莫辩的时候。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和左佳思,那黑瞳子潋滟如波,深得可以掬一捧水出来。片刻后了然一笑,那笑容天生的年少轻狂,七分张扬,十分勾人。 他抬手一甩,收了线,从容将那只画眉握在了手里。 阿狸:……卫琅。 她下意识的就四下里张望,见司马煜没跟他一道,才悄悄的松了口气。 卫琅对着阿狸颔首,语调干脆:“我是阿琰的朋友,卫琅。承蒙照料,特来道谢。” 阿狸:……这娃果然就像传说中一样,从不失礼。 一面也笑道:“舍弟也承蒙照料。” 卫琅将画眉栓在鸟栖上,递过来,“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那画眉被他折腾这么一趟,扑棱的十分无力。 阿狸:……这娃果然也像传说中一样,无辜的残虐着。 阿狸上前将鸟栖接到手上,见窗边书桌上放着点心,随手拈起一块,碾碎了托着喂它。那画眉果然安静下来,低头啄食。 那是只绣眼画眉,虽生得平凡,却十分灵动,转动脑袋的模样无辜又喜人。左佳思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伸手来摸它。 画眉乖巧得很,被摸得很享受。 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安抚下来。 卫琅就在一旁瞧着,笑道:“它还没有名字,姑娘给取一个吧。” 阿狸:“呃……” “不如就从相熟的名字里取一个。”卫琅已经从容借口,“就叫阿琰?” 阿狸:喂…… 卫琅又一本正经的摇摇头:“不好,这一叫,王琰都不知该不该答应。那么叫阿胡?还是阿尨?” 阿狸:喂!你什么意思啊! 卫琅眼角余光瞄到外面,也不急着说话,就含笑等着。 “就叫……”结果阿狸才要说话,卫琅却立刻抢了。 “就叫阿丑吧。”他抬了眼睛望着阿狸,十分正经无辜的模样,“这名字讨喜。在下也很乐意把名字分给它。嗯——姑娘不嫌弃吧?” 阿狸:摔!她能说嫌弃吗? 左佳思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狸:“怎么了,阿青?” 左佳思道:“我笑这小东西,生得这么可爱,却要让人叫阿丑。” 卫琅先前忙着跟阿狸说话,到此刻才细细的打量左佳思。那双眼睛望过去,便再也不眨,渐渐就精光闪亮:“等你日后长成美人,就给我当老婆吧。”一面就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来,“这个给你当聘礼。” 阿狸:……这行动力,真不愧是她四堂叔教出来的。 司马煜和谢涟破门而入。 司马煜和谢涟适才就站在门外。 谢涟还好,司马煜很努力的克制才没闯门将卫琅掐死。 ——他那边才跟谢涟开始比试,就见卫琅拿了钓竿在钓阿狸。抓心挠肝的比完了,好不容易赢了,火急火燎的冲过来跟阿狸打招呼,就听到两个人在给画眉取名字。 他想知道,阿狸到底会选阿胡还是阿尨,只能强按捺住了,在外面等着,结果卫琅这货,他居然也敢插一脚!他以为阿丑那个名字真的很好听吗? 司马煜决定了,明天他就送一只猫来! 第14章 司马煜异常悲愤。 他连表白都没来得及,卫琅这就要下聘了! 他闯进屋里,看卫琅就要抓起人家姑娘的手,强把玉佩塞进去,立刻三两步冲上前,一把就夺了过来。然后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玉佩结实得很,在屋里弹了几弹都没有碎。铺地的青砖是吴郡所出,取最细腻的太湖泥烧制而成,敲之渊渊,有金石声。这一阵乱弹后,屋里满是余韵回响,别样寂静。 从卫琅下聘到司马煜闯进来,这太神展开了,谁都没反应过来,都一脸茫然的杵着。只司马煜一个人折腾。 司马煜摔了玉佩,便抬头看阿狸。 那双凤眼仿佛被水冲过,又隐约有火焰翻腾,漆黑、清亮,明光泫然。阿狸目光与他对上,竟一时辨不出,他眼睛里的是委屈还是愤怒。 她只是猝不及防——那少年初成,虽仍是稚嫩着,却依稀可见日后的轮廓。 阿狸瞧见他眸中倒影,一时脑中万籁俱寂,她仿佛又远远的瞧见司马煜在漫天飞雪里向她走过来。只觉心口被狠撞一下,目光便再不能逃开。 她下意识去拉左佳思,拉住了,才仿佛寻到足够坚定的理由一般。从那幻觉里回神来,垂眸避让到一旁。 司马煜还等着阿狸说什么,就见她一脸“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表情。一腔委屈霎时全部喷涌而出。 ——都是卫阿丑的错! 他回头狠瞪卫琅,卫琅莫名其妙被夺了聘礼,又摔又砸的,也在气头上呢,就翻了给白眼还他。 人这个时候是最禁不住挑衅的。司马煜扑上去就要揍他。 卫琅是能吃亏的人吗? 他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怕”字,又一向都是个脑中电光一闪,手上立刻就雷鸣万钧的行动派。自然抬手就还。司马煜从小到大,虽折腾过不少人,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还手的。疼的懵了一会儿,越发来劲。 两个人迅速就扭成一团。 阿狸:…… 王琰忙伸了手臂来推她,已经羞愧得无颜看她了。只是催,“阿姊,你不是要去见阿娘吗?赶紧去吧。这边有我和阿胡在呢。” 阿狸下意识便瞟谢涟一眼,见他见怪不怪,淡然旁观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无奈的好笑。 ——这三个人,是能一起穿着女装,被满营官兵绕着钟山狂追不舍的铁交情。 她倒不担心事情闹大了。 毕竟,司马煜他也不是旁的太子。 阿狸拉了左佳思的手,小声道:“咱们走吧。” 将出院子了,左佳思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回头去望,“他们不要紧吗?” 阿狸笑着摇了摇头“不要紧。” 自己人关起门来打架,当然不要紧。不过院子里也还有些外人。卫琅、司马煜都带了侍从。只是他们都受不得拘束,便不准这些人进屋伺候。此刻这些人听到书房里有动静,都迟疑的张望着,拿不准该不该进去看看。 ——让这些人看见,只怕又要生口舌是非。 阿狸便回头吩咐身后跟着的丫鬟,“天冷,让他们进屋去候着吧。上一桌酒菜,不要怠慢了。” 她身边的大丫头做事最麻利妥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便叫了王琰身边的小厮来。七说八劝的,将院子里的侍从尽数哄到厢房去歇着,又端上了煨得热热的糯米酒。 阿狸将院子里安排好了,再回头看一眼书房。 日光明耀,翠竹白雪掩着窗格。那些少年们的剪影不时映上去,鲜活又恣意。 阿狸望着,心里一时竟有些惆怅。 屋子里,谢涟看火候差不多了,就上前劝架。 卫琅是自己一身湿,就必然要把别人也拉下水的,见谢涟好整以暇的过来,可自己手上撕着司马煜的胳膊,脚下还要绊着他,实在腾不出来。不由恨得咬牙。 谢涟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他想保持淡定,但向卫琅耀武扬威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他就在一旁站着多看了一会儿。 ——这个孩子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心性还在。不然跟卫琅、司马煜两个也玩不到一处去。 四个人里,只有王琰一个人是真心着急。 “阿胡你架住阿丑,我拉着阿尨。”他见谢涟终于肯上前帮忙了,感动得都想去烧一炷高香。 这拉架也讲究技巧。不然两个人打得热火朝天呢,你忽然圈住了一个,这不是让他给人当活靶子吗?所以谢涟不动,王琰就只能磨破嘴皮子绕来绕去的跟这两个人讲道理。也就他心眼实诚,人又最小,三个人习惯性的让着他。不然他这么拉仇恨,打得上瘾的两个人很可能要一齐调转枪头,先把他处理了再说。 谢涟就默不作声的,从后面牢牢的架住了卫琅。王琰人小,费了些力气才拉住司马煜。 两个人上身被制住,脚下还在乱踢。卫琅就多挨了几脚。 他自然不仗义,就回头瞪谢涟,谢涟只不理他。 “人都走了。你们打给谁看,消停一会儿吧……”谢涟说。 卫琅踢不到司马煜,就转而踢谢涟。看谢涟胳膊就在眼前,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上去。 谢涟:^__^╬ 司马煜扭头一看,阿狸果然不在了,悲愤再一次喷薄而出。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人的,结果一句话都没说上,人就走了! ——都是卫阿丑的错!! 他立刻就扑上去掐卫琅,卫琅那边也成功激怒了谢涟。这一次是三个人的大混战。 王琰:……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挽挽袖子也冲上前,却被三个人一人推了一把,“别捣乱!” 王琰:t__t 谢涟和司马煜心里都积攒了意气,只是没有一个缺口发泄罢了。 这一回都丢掉世家子弟的矜持,连武艺修养一并忘掉。扯头发蹬脸,咬胳膊撕嘴的,简直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充分证明,酣畅淋漓这种感觉,是只属于市井小民的。 渐渐的,卫琅反而成了一旁打酱油的。 两个人打红了眼,专门往脸上招呼,各种借机泄愤。 ——竞争这种东西,尤其是情敌间的竞争,再光明正大,也是要滋生负面情绪的。 王琰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 他猜着卫琅要找事,却没想到连司马煜和谢涟也都是不安分的。 这孩子从小被他阿爹教导傻了,三观端正,世家荣誉感高于一切。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日后不论姿容、才情、见识还是品行,自己都将是世家子弟的楷模,便是谢涟也要排在后头。他只知道太子和谢家阿胡都卓尔不凡,便是卫琅这货,那坦荡恣情也令人钦羡。这三个都是少年中的翘楚,也都是他的知交挚友。 如今却像恼羞成怒的村头匹夫一般扭打撕咬……就差跟书上说的似的,“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了。 太幻灭了。 ——唐雎发飙,秦始皇也要乖乖的听着。 “够了你们!!!” 所有人都没料到,王琰也是会掀桌子的。司马煜才把谢涟按在地上,卫琅才从帮司马煜转而帮谢涟,谢涟才抬脚要把司马煜踢开,就都被王琰的气势吓住了。 “都站起来,像什么样子!” 三个人迅速起立,各自站好,看看对方衣衫不整的模样,差不多也能想见自己的情形,不由就有些脸红。 他们虽然打脸,却都没真下狠手,也都避开了会伤到的部位。只是难看些罢了,倒没鼻青脸肿的。 但真的是难看到家了! 王琰指卫琅,“一开始就是你在惹事,你不惹事能憋死吗?唯恐天下不乱!”卫琅下意识便要勾唇,王琰吼,“不是夸你!” 又一指谢涟,“你怎么也能跟着他胡闹?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谢涟面色不变,实则心里懊恼至极。 最后指司马煜,“你……你你你——”想到这个跟人厮打的头发乱成草窝,衣领子遢到肩膀的货,就是自己日后勤心侍奉的君主,王琰一时悲从中来,竟然说不出话了,“真够了你……t__t” 司马煜惊慌:喂,不是我把他弄哭的吧! 三个人一看王琰都快哭出来了,各自慌乱——怎么就能哭了呢?卫琅推司马煜,司马煜推谢涟,谢涟没人可推,赶紧回头举起一碟子点心,“呃……吃东西。” 王琰不过暂时喘口气罢了,又不是真要哭,立刻再度板正起来。扫视一眼。 卫琅发质好,常年漆黑油亮,略用手依顺就整整齐齐。勉强还能看过去。王琰便指了指他,吩咐:“我出去打水,你先帮他们两个把头发梳好了。” “呃……干什么?”卫琅不解。 “洗漱,更衣!”王琰痛心疾首,“你们这幅样子,还想让谁看见?!” 一时王琰果然出去打水了,卫琅看看司马煜再看看谢涟。嗤笑一声,也进屋去寻梳子。 剩下司马煜和谢涟两个人对面站着,默不作声。不知是谁先看了另一人一眼。片刻后,两个人脸上都冰消雪解,一面指着对方,一面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谢涟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啊,哈哈哈哈。” “你先去照照镜子在说!” 打也打了,踢也踢了,心里积攒的烦闷一时全消散干净。少年至交,仇不隔夜。这笑得就云开雪霁,毫无阴霾。 谢涟扶起桌子,司马煜就从地上拾起他摔了的那块玉佩。 其实卫琅有个习惯,看到漂亮姑娘,就习惯性的跟人订终身——当然,下聘还是头一回。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他的阿竹有多漂亮了。 司马煜想通了,一时竟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才不把卫琅的威胁放在心上——想想吧,那个姑娘会喜欢一个换上女装打扮打扮就比她还妩媚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标准的异装癖,用女人的东西比女人还熟,一眼就能看穿你的着衣尺寸,一闻就能分辨出你用的胭脂香粉…… 这么一深思,司马煜都要忧虑卫琅这辈子能不能找到乐意跟他过日子的女人了。 不由心情大好。 卫琅在里间听见这两个人的笑声,就伸了个懒腰——早该打一架了。 瞧,这不就好了吗? 至于聘礼的是,卫琅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左佳思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倒是阿狸,出了院子了,才忽然想起来——司马煜和卫琅为左佳思打架呢,自己居然就自作主张把她拖走了。是不是太喧宾夺主了? ——丫头已经被打击得忘了自己才是女主。不过话又说回来,混到让男主们为了女配打起来,她这女主做得也够失格的了。 阿狸就说:“刚刚的事……那块玉佩……”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问左佳思——难道要问,两个人你喜欢哪一个?只能词不达意的说,“就这么拉你走了,真不好意思。” 左佳思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见阿狸一脸尴尬的模样,忍不住就抿了唇,低声笑道:“……阿姊你好呆。” “阿姊你好呆”。这声音婉转入耳,忽的就与上一世的情形重叠到了一起。 阿狸脚下不由就停了。 她还是不能忘了两个人曾经有过的相知相惜的时光 左佳思低低的笑了一会儿,见阿狸还呆着,就解释道:“——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阿狸还在文艺着,就听到一道雷当空劈了下来,立刻就把她劈懵了。 左佳思垂了头,却不像是羞涩,反而是有些寂寥,“是父亲当年在时定下的。所以公子拿我取笑,阿姊拉我走,我反而该谢你。” 阿狸:“是哪里的人?如今多大了?人品怎么样?你见过吗?” 左佳思:……=__= “与我同县,只比我大两岁。人不错,我见过的。”她勉强笑了一笑,一一作答。 阿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略明白了什么,“是有其他的事?” 左佳思摇了摇头,没说话。 ——并不是她不想告诉阿狸,而是真心无法说出口。 当年左佳思的父亲还是县里的主簿,跟同县功曹友善,两家便约为婚姻,将左佳思许配给功曹的二公子。 左佳思父亲虽早逝,但她兄长身上也是有功名的。功曹家里大公子却是个白丁。前年功曹去世,家里就没落了。左佳思嫂子见左佳思出落得好,又得王谢两家青眼,便有些嫌弃人家。两家往来,就多有失礼。左佳思却没有旁的心思,反不如说她盼着早些嫁过去。 ——虽说长兄为父,但自兄长成了亲,她俨然已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抱怨的话听多了,就知道她做多少活,都只是吃白食的,临了还要连累兄嫂赔一副嫁妆。自然在家里住的不自在。 她自小跟那人一起长大,心里是中意的。每每嫂子说了辱人的话,她都忐忑难受。不能拿家里的东西,她便进山挖一筐竹笋,或是兜几条鱼亲自给他。 算是赔礼,也算是表白心迹。 他也曾说,“凭她怎么样,我要娶的是你”。是以这些年多少气都忍了下来,一直不曾退婚。 去年功曹家大公子得了功名,左佳思也将十岁了。这个时代,小姑娘十岁出头就嫁人很正常。左佳思便以为他们是熬出来了。 结果她兄长就出了事。 左佳思自然先想到去找他帮忙,上门时却听下人们各种冷嘲热讽。她只闷声不回应。 功曹家说帮不上忙,她也无话可说——冲撞使者,也许真心不是他们能帮上的。 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听到里面在议论,要跟她退婚,另选良家。 这个年头,退婚并不是什么大事——谢太傅跟王司空闹矛盾,王司空孙子不就把谢太傅的侄女儿给退婚了吗?谢太傅不也回头就让他闺女把女婿——也就是王司空另一个孙子——给休了吗? 婚姻不过是家族的附庸。就算他们动这心思,左佳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如果他们早一步说退婚,左佳思还能赞一声有骨气。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她就只觉得彻骨寒冷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她的嫂子也并不特别丑恶些。 但左佳思还是想,他们都是不对的,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嫂子听说功曹家不肯帮忙,又是各种哭骂。左佳思也无心去听。百般无奈,就想到了阿狸。便带了个老妈子,登门求救。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毕竟她跟阿狸也是萍水相逢。 但阿狸听了,却说:“未必能帮得上忙,但总要一试的。”大约又看出她的羞赧来,又说,“上一回你将我从深山里领出来,也该是我谢你的时候。” 左佳思心里一暖,便有些想哭。 她想,跟她一样想法的人,大概也还是有的。再看阿狸,就越发亲切起来。 这才将自己许了人家的事,对她说了出来。 阿狸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 她想,左佳思既然许了人家,后来怎么就进了东宫? 一直到见了她阿娘,左佳思把家里的事说完了。她才略略有些明白。 莫非上一世,左佳思兄长犯了事,没人帮忙化解,所以对方就退婚了? 她忍不住就又看了一眼左佳思。 左佳思说,那人不错,她见过——可那个人真的不错吗? 不过,究竟是选准未婚夫还是选司马煜,这说到底,都是左佳思自己的事。这一件,阿狸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 她便把心事暂且搁下了。 见她阿娘在思索,便拉了拉她阿娘的袖子,“上一回我在东山走丢,便是阿青将我领出来的。” 她有些时日不曾撒娇了,她阿娘就忍不住笑起来,将两个姑娘的头一并揉了揉,“阿娘知道,你不是还认了人家当妹子?只是这件事涉及朝政,阿娘真帮不上忙。也只能问问你父亲,至于成与不成……”她便望了望左佳思。 左佳思忙下拜,道:“阿青知命,不敢强求。夫人肯帮忙,阿青感激不尽。” 阿狸娘便点了点头,道:“你且先在府上住两日,也不必过于忧心。外边一有消息就告诉你——我看这件事,纵然不成,也伤不了性命的。” 第15章 当天晚上阿狸爹回家,阿狸娘就把左佳思兄长的事跟他提了一下。 “这件事牵扯到了外朝,我也没敢把话说满。”阿狸娘服侍他换衣服时,就说,“但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那些胡人夺了我们的故土,杀了我们的百姓。跟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如今他们敢来也就罢了,怎么敢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冲撞使者?这罪名好笑,是谁判的,我还真有心去见识见识。” 阿狸爹并没当一回事,也没有阿狸娘这么义愤填膺,只说:“明天我就去问,夫人且消消气。给捶捶肩,酸。” 阿狸娘就笑着捶了他一下,“去!谁是你家丫鬟啊?” “对,就是那边。”阿狸爹也不躲,就着抻了抻,“夫人妙手。” 阿狸娘当然不是真跟他计较。听他这么说,早笑起来,“跟我说句好听的话都这么难。真不知你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 已经仔细的给他按压起来。 阿狸爹也不答,闭目养神。片刻后,见阿狸娘情绪平复下来,才不紧不慢的说:“这次来的使者,也不全是胡人。” 阿狸娘便知道,他这是在说事了,就应着,“嗯。” 王坦一贯不爱长篇大论,这一次却像是有些慨叹,话便说的零星:“清河崔家,范阳卢家——都有子孙在北燕出仕。这一回,两家也遣了几个出息的小辈,跟着一道来。同为青齐豪门,当年祖上跟他们也是有来往的。但如今我看着这两家的少年,气象却跟咱们家的孩子大不相同——崔家那个叫崔琛的,才十三岁,也只比阿狸大两岁而已,就已经上过战场了。那双灰眼睛看人的模样,就像一只狼崽子……” “卢轩倒是一派文雅,谈吐也不凡……”他停顿的有些久。阿狸娘手上也早停了下来,正听他说着,一时却不知该怎么问。就见王坦摇了摇头,“心思藏的太深,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阿狸娘沉默了半天,才道:“崔卢两家怎么能为那些蛮夷效力?” 王坦道:“我们也不过是抛家弃土、南渡求生的侨民罢了。不能克复中原,令北土沦陷了六十年。有什么资格要他们守节?何况……胡人也早不是当年的胡人了。”又说,“这次来的那个慕容诀,工诗善赋,熟读经典,谈吐举止,跟我朝一等名门比起来,也不逊色。不独慕容氏,北秦的苻氏也任命了汉人的宰相。礼乐典制,一切都学的我朝。” “人心思安,以习为常。只怕日后北伐,再不能有四十年前的光景了……” 阿狸娘至此才明白他忧虑的是什么,心里不以为然。然而见王坦确实困倦了,便也没有多说,只顺了顺他的眉弯,道:“我看崔卢两家也未必是真心归附北燕,你不妨探探他们的口风。” 王坦笑着点点头,“夫人说的对。” 王家门庭若市,都是来找王坦帮忙的。但阿狸娘开口说事,却是他们成亲后头一回。 阿狸娘实在太能干,家中上下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当年王坦随大将军出征一年半,本以为这一次回去,家里该知道他不在有多寂寞了,结果回去一看,一切井井有条——就是王琰快要不认识他了。王坦十分郁闷。 他平日里也爱做些事讨好妻女,但阿狸娘太淡定、阿狸太迟钝,都没太大的反应,严重忽视他的存在感诉求。 上一回他想要给妻女建一座竹楼,难得阿狸娘和阿狸终于有反应了,却是齐刷刷强硬拒绝。 实在太伤自尊了。 这一次妻女竟然主动找他帮忙,王坦面色看着平淡,心里却立刻就沸腾了——终于能在老婆闺女面前表现表现了! 因此第二日一早就令人去问。不到中午,就已经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将左佳思的兄长放了出来。 这一件事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过了腊日,各家都要开始置办年货——这是开春前的第一等大事。 这个时代不流行分家,讲究“大族”,稍微差不多的门第,家里就有上百人口。像是王家这种家族,几千人也是有的。到了除夕,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儿,祭祖,吃团圆饭。若不提前把东西准备好了,光宴席一项就能忙死人。 因此腊月里,市集上到处都是赶着羊车、牛车往家搬东西的人。格外拥堵和热闹。 随慕容决来的几个少年都没见过南边的风物,就相约去闹市看看。 北边是流行骑马的。 这些士族能在胡人铁骑下保存家族和寄客,逼得胡人也不得不跟他们媾和,自然门风都极其彪悍。基本能走路的都会骑马。到了南边,他们也没改了这个习惯。 但是闹市,那是能骑马的地方吗?几个人在走了几步,就被堵住了。 还是崔琛。这少年横行惯了,见进不去,一扬鞭子,策马就冲上前。他骑术过人,一路俯仰,将两旁摊铺尽数掀翻了,韭薤蛋肉践踏了满地。人群受了惊吓,四处里乱逃。他冲到街头,回望这惨状,唇角微微一勾,只觉得等闲。见中央店铺前还停着辆牛车,觉得碍眼,就又骑马回去。 ——他该想想,南边人为什么爱乘牛车。 因为这东西稳啊! 牛的性子跟马一样吗?那是你越抽它越不爱动,抽狠了撂挑子踢你一边去,回头继续缓慢嚼草的存在啊。 崔琛狠抽了几下,那牛车只缓缓的蹭了蹭。他性子暴,见抽不动,上脚便踢,这回可惹恼了那头牛。牛只缓缓的回头,对着马肚子轻轻一拱—— 惊马了。 要不是崔琛骑术好,只怕真就要摔死。 左佳思的哥哥在铺子里选好了猪肉,一出门就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等在外面。那少年生的唇红齿白,灰色的眼睛却如狼崽一般阴狠。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少年便已扬鞭。 堂堂一个大人,当然不能让孩子给打了,左佳思的哥哥就还手。 他没注意到,崔琛不是一个人来的。卢轩彼时也跟着,却没有上前帮手,而是从容寻到市集里的小吏,将崔琛砸烂的东西尽数买下。 他姿容清隽,言行温雅,看着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少年。小吏不明白他的来头,也不敢跟他计较。 他出价又丰厚。不过片刻功夫,崔琛闯下的祸就被他摆平了。 随后,县吏带了人来。听说是崔、卢两家的公子,见他们生来富贵,谈吐举止也都不凡,便没敢多问。草率处置,就将左佳思的哥哥关了起来。 卢轩与崔琛也不替他辩解,带上一起来的人,仿佛没有过这么一回事似的,挥一挥衣袖,扬鞭而去。 左佳思的哥哥受的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如果是崔琛刻意颠倒黑白,陷害他泄愤也好说。但是从头到尾,崔琛都没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打一通泄愤,就甩手一丢。之后便是县吏在殷勤发挥。这件事就有些恶心了。 阿狸爹打从心里看不上崔琛的做派,对县吏的谄媚更深恶痛绝。但说到底,崔琛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罢了。真要借题发挥未免掉价。 何况作为将军府长史,也跟着桓净北伐过,王坦对这些豪门在地方上的势力最清楚不过。不管是胡人南下,还是汉人北伐,都不能不借助他们的影响。这些人还是尽量不要开罪。 因此阿狸爹只差人问责县吏,敲山震虎。 南北士族家风不同。南边的更重品评——谁家子弟德行如何,通过名士们的嘴,很快就能人尽皆知。北边则更重家世一些。 崔琛、卢轩乍到建邺,便已经从头到脚让南边人议论了一番。听他们说的有意思,便也多留意了一下。 崔琛当街纵马,跋扈打人的事,很快就通过士人圈子里的八卦,传回到崔琛自己的耳中。 那个时候他早把当日的事忘到脑后去了。饶有兴致的听人说完,便回头对卢轩吐槽,“一群长舌男。”随手将手上鞭子挥了一挥,就又上街玩儿去了。 他在青州城里便是人尽皆知的霸王,平日里最爱揣上弓箭,纵马狂奔。路上看到什么不顺眼——不论人畜——就张弓射一箭。城中吏民避之不及,特地做了一面鼓,看见他就狂敲鼓警告,大喊“周处来了”——根本就是把他当青州一害了。 崔氏对他也很头痛。 ——他自小修习骑射,就如曹子建笔下的幽并游侠儿,生得猿背蜂腰,矫捷勇悍。你看他年少妄为,他偏偏又极聪明,懂分寸,每每有过人的见解,能令大人也眼前一亮。 他轻易将城中青头少年驯服,组建起十八人骑兵队,自称飞虎将。去年冬天马贼劫掠青州,他愣是带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杀进贼群里,提贼子的人头回来。 这样一个孩子生在乱世里,注定是要被成就的。又是生在胡人肆虐的北方,更是日后保家兴族的不二人选。 崔家对他满怀期待。 ……但他实在太扰民了!在他懂事之前,得给他善多少后啊! 是以头痛。 这一次把他丢到南边来,一来是让他长见识,多历练,二来也未必没有让南边雍容儒风感化他一下的意思。 可惜,江东豪门显然没有替崔家教导孩子的觉悟。 阿狸爹将左佳思的兄长放出来,自然回头就对妻女说了。 阿狸娘很为左佳思的兄长鸣不平,“崔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肆意妄为的子弟。” 阿狸爹无话可说。 他其实觉得,就崔家生存的那个环境,这种性格的孩子反而更有出息——跟狼打交道,就算不能比他们还强悍,也绝对得有一份狠戾的野性在。若崔琛跟王琰似的,那才有问题。 自然,阿狸爹还是讨厌崔琛的性子。 因这回是帮阿狸办事,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阿狸就在一旁听。 作为一个通关一周目的人,阿狸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崔琛,也不可能不知道她阿爹的顾虑。 她心里为左佳思不平,却也不能做什么。 ——她在南朝见的俱是温雅少年,便是卫琅那个杀胚,平日里与人相处,也一贯谦逊有礼。你看门阀势大,显赫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有时废立皇帝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是像这样欺凌弱民的时候却少,在民间口碑也好。这都是做人基本的教养。 崔琛已经突破下限了。 阿狸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头一次对谁生出反感来。 左佳思哥哥的事解决了,她自然急着回去。 这件事在阿狸爹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左佳思家里却是再造之恩。 大恩不言谢。左佳思也只默默记在心里,临走前去正院,在外面磕了个头。 阿狸看着就有些惆怅。左佳思来了一趟,却只留了一个晚上。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熟到能说句知心话。以左佳思的性子,欠了这么大的人情,日后只怕再不能跟她姐妹相称。 她跟左佳思的姐妹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阿狸命人备下牛车,亲自送左佳思回去——知道左佳思有退婚之忧,她还是想为她撑一次腰的。 崔琛虽嘲笑南朝士子是“长舌男”,但他心里却也不想被这群长舌男看不起。 这一日便没有选在城里。只带了三五个随从去郊外山坡,追鹰逐兔。 丘陵坡缓,可纵情跑马。更难得的是便在冬日,也有青翠草木。崔琛游猎得很尽兴。 越过一道山坡,见坡下蜿蜒土路上,竟有一辆牛车缓慢摇摆着行进,崔琛眯了眼睛望着,心里便冷哼了一声。 ——自上次被牛惊了马,他是跟牛车扛上了。 他从背后抽出一支长箭,默不作声的瞄准了牛眼。 阿狸正在车里跟左佳思闲聊着。 她阿娘怕江南冬日湿寒,她受不住,特地翻了长绒狐裘给她穿上。她从小就比别人圆润,脸上婴儿肥还没褪去,皮肤白腻透红,这么一裹,更衬得粉雕玉琢,娇憨秀美。 一时无话可谈了,她心里尴尬。车厢厚软,暖得人额上沁汗。她便掀了车帘子向外望了望。 崔琛只眼角一瞥,便望见了阿狸。手里的弓弦就松了一松。 人说江南多美人。但其实在大迁徙之前,论说美貌,反而是齐地女子更胜一筹。岂不闻《诗》中所说,“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崔琛姊妹俱是一时难得的美女,他有眼界。但青齐一代民风悍勇,姑娘家便也盛放如夏花。纵马飞奔时,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焰,耀眼夺目。像这样烟雨小巷、持伞回眸的水样清柔,于崔琛而言还很陌生。 抢。 连想都不用想,崔琛性子里最缺的就是温吞和顾虑。 他手中长箭瞄准了牛车上的革带扣,松弦,箭便如飞虹贯去。 阿狸才放下车帘,就听到外间护卫骚乱起来,便掀了帘子去问。 还没及开口,就见坡上冲下一匹骏马,马上少年一身玄色劲服,矫捷清俊。一勒缰绳,马蹄便高高扬起。 骏马矫健的身姿轻松便从牛车上越过去,落地只听蹄声清脆。他拨转马头,恣意的拦在牛车前面,眯了那双狼崽一样的灰眼睛,不善的打量着。 护卫们自然立刻戒备起来,问道:“什么人?” 崔琛也不急着回答,只轻踏着马蹄,自顾自的看着。 阿狸对上他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觉得羞恼。立刻放下了车帘。见左佳思面色惴惴,就握了她的手,道:“别怕,就一个人。很快就能摆平。” 左佳思点了点头。 片刻后,便听到外间少年道:“车上是哪家小娘子?” 护卫们不答,已经暗暗握好身上长刀。 建邺城治安很好。 事实上整个江南,治安都不错。虽常有逃难而来的流民,却很少落草——一来江南安定,可以好好种地,不必杀人越货求生。二来他们离乡逃难,心里念的还是故土,仇恨都在胡人身上。 但这少年雪肤灰眼,颇有些异族风韵。看着年纪不大,那一支长箭却轻易凿入车辕,可见臂力与箭法。在这个时代,这样的美貌与勇悍是难让人心生好感的。 崔琛向来是不怕事情闹大的,当着姑娘的面,就更想表现——可惜北边民情跟南边不同,他并不知道南边姑娘爱的不是勇力,而是儒雅。 这误会大了。 他见侍卫不答,便把玩着鞭子,笑道:“你们不说,我可要抢了。” 东山一带,是谢家的地盘。 阿狸出门时,阿狸娘就让王琰给谢涟打了个招呼——毕竟是个小姑娘嘛,出门在外,总得有个放心的人照应着。 谢涟一路远远的护卫着,见路上停了下来,就知道不好。 第16章 崔琛虽然狂妄,却也不认为自己能以一敌六。 一声长长的口哨,便已经把自己带来的随从召唤过来。 王家的侍卫虽然骁勇,到底还是比不了在江北真刀真枪和胡人砍杀过来的崔家私兵。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冲乱。 犍牛虽然步稳,遇到这种阵仗也难免要躲闪。车上便摇晃起来。 阿狸是没见过崔琛的,此刻也在琢磨。听崔琛招了人来,越发的不明白——若是刻意埋伏着,难道不该一拥而上吗? 难道对方是一时兴起跑来劫道的?难道这辆牛车看着很肥羊,让人一见就心生贪念? 但这少年虽一身匪气,却也一身贵气,看着并不像是个劫财的。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并没慌乱起来,已经探身吩咐车夫,“问一下他的名号。” 她声音不大。然而小姑娘声音清脆,别样动听,混乱中也是能寻见的。崔琛自己已经听到。 他才要报名号,想了想却没有造次——这娃忽然想到,自己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呢。还是不要轻易留名号的好。 就示意随从住手。问阿狸道:“小娘子贵姓?芳名?年岁?” 阿狸:……你查户口呢?! 阿狸打着帘子,看了一下外间的情形。崔琛已经冲到车架前,她身边的护卫无一不被人压制着,驱到外围。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而已 她心里越发相信,这并不是山间野寇。只怕是谁家训练有素的私兵。 才要实言相告,对上崔琛那双不那么良善的灰眼睛,话里便留了七分,“……我叫阿竹,家兄是丹杨县尉。” 县尉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官,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眼看就要进丹杨县地界了,阿狸不信他不顾虑三分。 但崔琛只弯了眼睛一笑,就在马上,抱了手臂微微向后一仰,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妹妹?” 阿狸:t__t……果然撒谎是不对的,这不就被抓了现行吗? 她脸上一时红透了,简直想要一头撞死。 却没想到,北边士族常年跟胡人、贼寇打交道,尔虞我诈见多了。崔琛又是能把流氓收服成自己私兵的人,说起胡话来简直比喝汤还顺溜。阿狸只眼神一飘忽,他就能瞧出她哪句是在骗人。 此刻他见阿狸窘态,越发兴致勃勃。他觉得这姑娘就就像只兔子,生就一副让人忍不住欺负的模样。 丹杨毕竟是左佳思乡里,县尉跟她家里也是有往来的,她自然明白。就拉了拉阿狸的胳膊,小声道:“他骗你呢。” 阿狸:>皿<……好想咬他! 崔琛见她恍悟,便又笑起来,拿鞭子把车帘挑上去,道:“你说不说?” 阿狸:……说你妹! “说了你又不信。”她知道了崔琛是在试探她,自然要硬撑到底,便又说,“倒是阁下,还不曾通传姓名。” 崔琛沉思片刻,“我叫乌头。” 阿狸:你妹,我还叫茭白呢! 崔琛也没有多说话,很快便收手驱马。他手上鞭子才松开车帘,阿狸便见一匹枣红马烈焰般急袭而来。 崔琛回马避让。 阿狸耳边“铿”的一声刀剑相碰,眼前衣袂翻飞,瞬间两骑便错身而过。 阿狸再回神,牛车腾了几步,她面前便已换了骑士。 谢涟拉动缰绳,挡在阿狸前面。马上的少年身姿挺拔,迎着日光,背影高大而安稳。一瞬间竟令阿狸心生错觉。仿佛他不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已是可以依靠的成人。 谢涟与崔琛沉默对峙,各自打量着。 王家私兵虽拼不过崔家私兵,但拖延时间却是足够的。谢涟真要动手,两个人势必正面对上。 他们都瞧出对方来头不小,也都在权衡对方的斤两。 是谢涟先有动静。 他拉稳了缰绳,手上长刀并不归鞘。就着拱手为礼,道:“陈郡,谢涟。阁下何人,为何事来访?” 崔琛握了握手上刀柄。适才交锋,他手臂竟被震得发麻,兵器差一点就要脱手。他生来勇猛,与大人相比也不逊色分毫,还是头一回遇到势均力敌的同龄人。已经留了心。 “陈郡谢”三个字连在一处,如雷贯耳。谢家在中原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门大户,然而谢太傅是寰宇皆知的名臣,连崔琛的祖父也敬重不已。 何况这是在江左。王谢的地界上。 崔琛却不避让,从容还礼,道:“清河,崔琛。” ——这是个拼爹的年代,人人都爱把籍贯与姓氏挂在一起。但此刻郑重其事的报上出身,却是另一种交锋。 崔琛听谢涟问“为何事来访”,略一回想便记起,卢轩曾跟他说过,谢太傅在东山有别墅。他确实是近了别人家门了。 便不嚣张。 又见谢涟刻意挡了车上少女,便勾唇一笑,问道:“车上的,可是谢兄熟人?” 谢涟低头沉思。片刻后迎上崔琛的目光,坦然道:“未婚妻。” 阿狸面上霎时红透了,一时竟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她确实从一开始就在打谢涟的主意,然而此刻若说尘埃落定,反不如说越发的茫然了。 只匆匆落下帘子,便不再看。 谢涟都说到这一步了,崔琛再做纠缠就绝对是欺人太甚,故意与谢涟叫板了。 若是在北边,抢也就抢了。崔家总归能摆平。但这是在江左。 崔琛再看一眼牛车,见阿狸已放下了车帘,灰眼睛里边有些意味不明的光芒。勾唇一笑,拱手对谢涟道:“是个误会,改日再登门赔礼。” 说罢也不流连,回身便招呼人纵马离开。 谢涟见他走远了,才收起长刀。驱马回到牛车旁。 阿狸听到马蹄声,便抿了嘴唇,垂头不语。 外间好一会儿才传来谢涟的声音,“适才我若不这么说……” 阿狸只觉无比局促,忙打断他,道:“我明白。” 那边又断了声音。片刻后,才又听谢涟道:“你去哪里,我送你。” 谢涟一直护送着阿狸到了左佳思家里,又亲自送她回王家。 建邺美的是风景。青山绿水共为邻,柳暗花明又一村。那风景一重重的过,山障一重重的开,孤云独去,白日西落,众鸟高飞。 牛车悠然前行,少年骑马追随在一侧。别成画卷。 阿狸掀起车帘,探头望他,默然想着心事。谢涟目视着前方,漆黑的眸子里笑意渐深。片刻后侧脸回望阿狸。 两人目光对上,阿狸便垂下头去。谢涟唇角不觉勾起来。凝望了她片刻,才重新抬头望远。 谢涟腰间还挂着阿狸给他做的荷包。那荷包阿狸费了许多力气,因丝绸颜色鲜丽,她怕看着俗艳了,就用银线绞着白丝亲手编成如意囊身。两面各穿嵌四颗玉珠,再用银线穿缠成四只蝠纹。蝠纹攒着中央的圆形寿纹,寿字却是手绣而成,用的也是银线绞着白丝。那荷包玲珑凹凸,颜色清透,远看着便像白玉镂刻而成,近看也是金玉之质,摸上去才知是软的。 看着素淡简洁,阿狸却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做好。当寿礼送给谢涟,如今他也才带上不久。 今日跟崔琛过了一招,荷包还好好的,穿引荷包的络子却蹭坏了。 阿狸看着,便暗暗的记在心里,想着再打一条络子送他,就当今日的谢礼。 姑娘家出门,差点被人给抢走了,这不是可以大肆宣扬的事。 谢涟将阿狸送回家,也只说是路上碰到了,顺便护送一程。并不说遇到崔琛的事。 谢涟走了,阿狸才悄悄的跟她阿娘提了一下。 是在谢家地盘上遇到,阿狸又带足了侍卫。阿狸娘怎么想都是崔琛吃亏,便不放在心上,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下人们严守口风。 新年展眼便到。 吃岁饭、烧爆竹、贴窗纸、挂桃木……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藏钩猜枚,串门拜年。除了饭是凉的,其他一切都热闹喜庆。 东方也有创世传说。据说女娲在前六天分别造了鸡、狗、猪、羊、牛、马,在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初七又被称作“人日”。在这个时代,还是个很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要喝七宝羹,贴人胜,戴华胜。如果天朗气清,则预示着一年平安顺遂,贵族们还要登高赋诗。 而这一年的正月初七,正是个晴朗到不能再晴朗的日子。天无云、地无风,阳光普照,温暖和煦。 阿狸舒坦得都想在院子里摆张软榻,晒太阳睡午觉。 当然是不能睡的——这种日子,正是贵族公子、女公子们聚会交际,沟通感情的好时候。 皇帝陛下正选在这一天,于台城宴请群臣,破例准许没有功名的世家公子们列席,又请了北朝来使并崔卢两家的少年——自然是为了炫耀攀比一番。 皇后也请了贵妇人和女公子们在后宫宴饮。往年这种宴会,贵妇人都只带及笄前后的姑娘去,一来怕孩子小了,举止失礼,二来也让将出阁的姑娘跟皇后打个照面,日后好照应。但这一次皇后也不知有什么盘算,竟特地点名,将王琳、谢清如、沈棘子、庾秀、桓道怜几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也召来。 阿狸仔细琢磨了一下。谢、沈、庾、桓四个姑娘在圈子里都是知名的,不必说日后如何风光,就是现在也聪慧过人,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只她一个,除了“安娴”二字别无称道。 然后她脸上就白了一白——她虽然全方位的平庸,但是上辈子她可是正牌太子妃啊,必定也有什么地方入了皇后的眼。 皇后她恐怕是想给司马煜挑太子妃了! ——丫头难得敏锐了一回。 这些年阿狸没事就琢磨怎么才当不上太子妃,自然有一整套的方略。 她已经想明白了,见到皇后她就装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件事也不做。皇后问她话,她就假装听不懂。就不信她表现得这么蠢,皇后还能看上她。 ——丫头没意识到,对她来说,这根本就是本色演出啊。 跟着她阿娘进了台城,阿狸果然亦步亦趋。 但总有些心情是控制不住的。 阿狸随她阿娘踏上显阳殿前台阶,不由回望。便见城阔天高,残雪消融。檐角勾飞,殿宇一重邻着一重。 那亭台楼榭俱是当年模样,只有一围又一围的台城柳树,尚不盈一抱。 日后折柳之人,这一生已注定了将与她擦身而过。 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一切。 ——她单是知道昔年种柳的惆怅,却不知道此时此刻竟也会觉得,情何以堪。 阿狸随她阿娘进殿。见面时皇后就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 皇后毕竟给阿狸当过十几年婆婆,阿狸心里敬爱着她。这一相见,心里越发难受。只能将心情埋起来。噙着笑,垂头行礼。 皇后见她性子柔婉,红扑扑的脸也极是可爱讨喜,心里就有几分喜欢。 问道:“乳名叫什么?” “阿狸。” “哟,这名字可爱呢。多大了?” “十一。” “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只在家陪阿娘绣绣花。” “你家中诸父书法都是绝妙的,想来你字写的也不错吧?” “……不敢在娘娘面前夸耀。” ——这种提问根本就没法装傻啊。 不过阿狸觉得,自己答得泛泛,也绝对没什么亮点。是以心里很满意。 皇后看得更满意——这种过场,答话还不都是一个套路的?她要瞧的并不是谈吐,而是举止。看过了就想:真不愧是王坦的闺女,举止有度,谦恭有礼,而且毫不怯场。一看就是经得起世面,又不拿架子的人——你看庾家那闺女,眼高于顶,都骄纵成什么样子了的。沈家那个太清冷,又瘦弱,看着就不像能生养的。桓家的心思又太深,不像个孩子。谢家的……谢家的倒是哪里都好——然而未免太聪慧太漂亮了,太子只怕拿不住她。 只能说,婆婆挑媳妇,用的绝对不是男人挑女人的眼光。 这边阿狸随她阿娘入座。 另一侧,谢涟也已经在华林园里入座。 崔琛在对面望见他,灰眼睛一垂,便哼笑了一声。卢轩在一旁端起酒杯,低声提醒他:“收敛一二。” 崔琛随意点了下头,“我有数。” 卢轩便不再管。 殿后,司马煜、卫琅、王琰正凑在一处——卫琅也年满十三岁了,今天本来是能入席的,但他阿爹死活不准他上殿。 因为他阿爹太清楚了!别人再慷慨激昂,也不过是愤青罢了。卫琅看着不声不响,他却是个杀胚啊。 愤青跟杀胚有什么区别?愤青举着板凳破口大骂的时候,杀胚已经拎着菜刀上阵砍人了!这种有北边鲜卑人出席的场合,这种皇帝摆明了想要和平收场——可以压鲜卑人一头,但绝对不能明着打砸——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卫琅出场啊。 但是卫琅不这么觉得。他很明确的想要出场——他阿爹不让,他就想别的法子呗,这还不简单。 恰好,司马煜也让他阿爹禁足了。 为什么? 因为大年初一东宫僚属来朝贺,他在中舍人贾麟坐的毡子上放了一根针。 ——司马煜还没封太子时,贾麟曾教他读书。这个人性格刚直酷烈,司马煜当年没少被他罚着抄书,抄书时还得身正坐直,不抄完不许动。往往一罚就是两三个时辰。 这个时代的坐,可是跪坐。而那时司马煜才七八岁。不记恨他才有鬼了。不过司马煜也没怀什么坏心,就是想让贾麟出下丑,告诉他某些时候身正坐直是多摧残人的事。 结果事到临头他又觉得这也太小心眼了,又把毡子给换了。宫人们自然不知道那毡子有什么不妥,就随手放到一旁。 会见完臣属,司马煜有些累,随地一屁股坐下——嗷!!! 实在太丢人了,他也没好意思宣太医,自己偷偷拔下来。本来想瞒着人,结果夜里皇后宣他去用膳,让皇帝给看出苗头来。 本来皇帝以为是太子宫下人疏忽,但司马煜虽然从不喜欢这些替皇帝皇后看着他的人,却并没有让人背黑锅的习惯,就将原委说了出来。 皇帝听完,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就责令他禁闭反省。 因此这天的宴席,他是不能出席的。 第17章 至于王琰,这年头像王琰这么聪颖,还肯本分忠直做人的孩子实在太难得了。皇帝特地对王坦说:“王琰虽然年少,朕看着却比谁家的孩子都好。爱卿也带他来,让北边见识见识我朝簪缨世家的风范。” 王坦却没有张扬的习惯,立刻回奏,“皇上谬赞了。犬子年少不经事。一介顽童忝列国宴,只怕让北边嘲笑我国中无人。臣不敢领命。” 就给推辞了。 ——跟卫琅爹不同,王坦可一向都是儿子的楷模。王琰从来都觉得他阿爹是个完人,做什么都自有道理。就算他一时还不能理解他阿爹的道理,那也肯定是他见识有限,不是他阿爹判断失误。 但这一次他是真的郁闷到了——他好想出席啊!他阿爹究竟明不明白,这种南北名士同席而坐的盛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且他阿爹那是什么理由啊!连太子、谢涟、卫琅都能出席的场合,就算他被刷下来,也绝对不该因为他是“一介顽童”好不好? 顽童是那三个人才对……t__t 跟他们在一起他时刻都觉得任重而道远,必须随时帮这三个人把握好分寸和底线,判断好常识和禁忌,否则一不留神他们就会突破道德藩篱和君子操守向着无耻、无畏、无下限的深渊一去不返。他才是几个人里最成熟、最懂事、最会看场合的那个啊阿爹! 当然王琰很快意识到,他都需要跟这三个人攀比“懂事”了,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苗头。于是悚然而惊,终于肯承认他阿爹见微知著。 但他还是好想见一见北方名士的风采啊! 所以当卫琅去找他的时候,他一面自我暗示——他得看着卫琅这货,免得他胡来——一面纠结并喜悦的迅速跟来了。 然后他很快明白,自己这个决定多么的及时,否则南方名士的脸绝对一次性就被这俩货给丢光了! ——卫琅想扮成宫女混进去,而司马煜立刻就表示他也要一起。 在王琰震惊并且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商量好了个中细节,兴致勃勃的开始操作了。 王琰简直想敲开卫琅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核桃吗? 还有太子——他怎么就能这么毫无抗拒感就跟上去了? 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眼看卫琅都在指点司马煜扑粉擦胭脂、描眉贴花黄的细节了,王琰终于忍无可忍,把粉盒一把夺过来,隔窗丢出去。 这不是寻常小事。 太子是国之储君,卫琅拐带着他行旁门左道,本身就是弄臣作为。何况是令太子优伶般涂脂抹粉,做妇人装扮? 平常的事王琰能忍,毕竟只是朋友间玩闹,无伤国体。但这一回,这两个人实在胡闹过头了——尤其是卫琅,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不止会让司马煜在朝臣、外使跟前颜面全失,一旦传扬出去,还极有可能给自己埋下杀身之患——皇上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人跟在太子的身边? 王琰愤慨的、严厉的瞪着卫琅。卫琅本来没当一回事,对上他的眼睛,立刻就沉默下来。 但王琰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这话若明着说出来,一来会离间卫琅和司马煜的感情,二来就是他弹压卫琅了。 王琰很清楚,从身份上说,司马煜是他们日后的主君。但在感情上,他们四个是朋友。这两方面司马煜和卫琅分不清,谢涟能分清却不会特地提点,剩下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得替他们把握住,而不是借机排挤卫琅。 他只转向司马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太子殿下。这次盛会,殿下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出席。殿下要出席,就必然要比任何人都更光明正大。请殿下深思。” - 显阳殿里,皇后跟贵妇人们聊得正兴起。 阿狸坐在下首,见皇后的目光不时含笑望过来,只觉得胆战心惊。 谢清如正和沈棘子闲聊。阿狸寻了个空隙,对谢清如道:“我有些醉酒,出去走走。若有人问起来,帮我搪塞一二。” 谢清如见她面色绯红,眼睛里也水漾漾的,确实是带了酒意,便道:“让人跟你一道,记得早去早回。” 阿狸答,“好。”一面起身。 一旁伺候宴席的宫女自然也跟了上来。 还是寒冬,江南虽有经年不凋的草木,然而这个时节入目多的也是萧条景象,反而更令人感伤。阿狸在檐下望了一会儿,总不能遣怀,便对宫女道:“烦劳姐姐带路,哪里有近水处,我去醒醒酒。” 皇后早吩咐过,宫女便从之如流,道:“殿东有流玉亭,女公子随奴婢来。” 流玉亭里流的是温泉,这个时节也还有活水。亭中幽寂温暖,三面环绕峭壁,壁上有兰草垂下,抬手可掇。一滚又一滚的水雾从入流处腾起来,很有些人间幻境的意味。 阿狸就在亭中坐下来。 一时闲极无聊,从荷包里翻出未打完的络子,就着编织起来。 旧地重游,她心里总是有些恍惚。 望见潭中滚动的碧水,一时就想起跟司马煜笑闹时被他和衣拉下去的情形。也是在冬日里。外间大雪扯絮般纷落,这峭壁拱卫的一汪潭水里却滚热如盛夏,自成世界。那世界里只有她和司马煜两个人。她衣衫湿透,热水顺着发梢迷了眼睛,抬手去揉。司马煜便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声音低沉着,便如从梦里传来,“阿狸……” 阿狸手上便停了下来。 望见潭中通碧,并无一人,不由暗笑自己当断不断。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司马煜还是个倒霉催偏又爱折腾的小屁孩,正当无忧无虑的年华。 这个时候想必正扮成宫女,挑着一双凤眼,自得其乐的在席间看热闹吧。 ……真再没有人比他更胡闹了。 - 承乾殿里酒席也正当酣畅。 舞袖如云,觥筹交错。名士们赋诗唱咏,文章绚烂。 使者也不吝言辞,大肆吹捧皇帝龙行虎步,英武非常。又说江南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再说自己适逢盛会,幸甚至哉。 皇帝微笑颔首,并不如何回应。 这时他身旁侍中悄悄上前奏禀,“太子中舍人刘霆求见。” 皇帝才沉吟片刻,还是先问,“太子又怎么了?” 那个“又”字念得无奈,却又有些期待。 侍中道:“仍在东宫。听说陛下举宴,太子命人撰文庆贺,特地遣中舍人进呈。” 皇帝脸上就浮现出笑意来,低声道:“拿来朕看看。” ——皇帝是想,太子也该长大了。他很觉得这儿子是让自己给宠坏了。他生母早亡,自小便在太后宫里讨生活,处处小心,事事算计。跟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抬一抬眼皮就知道眼前人怀的是什么心思。想要算计什么人时,前途后路都顾虑得一清二楚,隐忍着几年不发的情形也经历过。但太子做的又是什么事? 他并不指望太子能跟自己一样深沉隐忍——他自己也是迫于无奈,很知道其中酸楚。这些年苦心经营,为的就是给儿子铺平道路。 不过太子也该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所以他就借着贾麟一事发了脾气。指望着他能反省,改一改作风。 也不是真不让司马煜出席。 书卷呈上来,皇帝翻开一看——构架中规中矩:先是浮比虚辞,夸赞盛会。继而表示自己之前做了错事,如今已深刻反省。最后再说不能参与盛会,他很遗憾并沉痛,恳请父皇开恩,就放他出来看看吧。 皇帝失笑。 他还以为司马煜会走歪门邪道私下混进来,看来是知道收敛了。 便问道:“谁给他出的主意?” 中舍人便有些汗颜——太子没让人近前——便搪塞道,“王长史家的长公子与卫中书家的二公子在殿里。” 皇帝颔首,不再说话。 早有人对太傅耳语一番,太傅抬头望座上,见皇帝果然在看东宫呈上来的书卷。便规劝道,“逢此盛会,储君不在,难免令人惶恐。” 皇帝微微一动。抬眼看看坐席上的琅琊王、会稽王、海陵王,默然无声。片刻后,吩咐侍从:“让太子过来吧……路上别忘了先去看看太后。” 谢涟望见上边的动静,只安静的啜了口薄酒。 从开宴,崔琛那双狼崽一般的灰眼睛,就没有离开他身上。谢涟只做不知道,彻底无视。 坐他一旁的沈田子已经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悄悄侧身跟谢涟搭话,“对面那个灰眼睛,长得像胡人的,是谁?” 谢涟道:“是清河崔家的嫡子。” 沈田子越发别扭,“就是那个崔琛吗?我听说他母亲是个鲜卑人。他从小就跟野狼厮混,十二三岁就杀过人。那眼神果然不良善之辈能有的。” 谢涟低头抿酒,克制笑意,“看着凶恶,却未必禁打。” 沈田子不以为然,“我是不会跟这种人打交道的。” 一巡酒尽,歌舞换了新曲,宫女们也流云般上前,给客人们更换杯盏。 两个人的话便中断了。 谢涟接了酒,扫了对面一眼。忽然觉得卢轩座前斟酒的宫女背影有些面熟。 ——那宫女斟了酒并没急着退到席后,反而捧起酒杯,奉给卢轩。那双手白净修长,指端并不曾娇媚翘起,却别有一种白玉般的清颀。姿态也娴雅大方。 受风气影响,本朝女子常有风流之举,对男人明目张胆的欣赏,最不扭捏。想当年檀郎出行,大姑娘小媳妇们手拉着手将他拦住了,肆意围观。人聚得多时,有挤不上前的,也要投一枚木桃过去,聊表寸心。是以才有掷果盈车。这宫女不过奉一杯酒给他,也不算什么。 但谢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搭。那宫女起身避让到卢轩身后,他便看见那双低垂着的,幽潭般清冷流波的眼睛。 谢涟“噗”的就喷了。 沈田子:“怎么了?” 谢涟扶了额头,“……有些醉酒,我出去透透风。有人问起我,请沈兄帮忙搪塞一二。” 沈田子道:“好说。” 那边卢轩已经从宫女手里接了酒,啜饮一口。 他生得儒雅,出身又清贵,从来都不缺艳遇。但这宫女美貌令人难以自持,他也小有些心荡神移。 崔琛扫那宫女一眼——没兴趣。又看谢涟,见谢涟起身离席,便也低声对卢轩道:“我出去走走。” 卢轩叮嘱,“出门在外,不要生事。” 崔琛笑而不答,已经悄悄退席,跟着谢涟逶迤而去。 第18章 阿狸望着潭中碧水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将东西收拾进荷包里,起身回去。 从流玉亭出来,穿过一个花园、一道高墙,便是一条宫道。道路往南去是皇帝住式乾殿,往北去可达华林园,往东通着太后宫,西边正临着的就皇后住的显阳殿。 入宫觐见,不论拜见皇后还是太后,这条道都是必经的。因此常遇着什么人,阿狸也没当一回事。 直到前边引路的宫女停下脚步,行礼道:“太子殿下金安。”阿狸才猛然回过神来。 也不抬头,就着屈膝行礼。避让到一侧。 那边却久久没有动静。 阿狸是带了些酒意的,又在温泉边熏蒸了大半日,脸上烧得厉害。屈膝久了,便觉得有些虚软。 悄悄的抬头去看,却正让司马煜捉到了眼神,赶紧再垂下头去。 若久之后,司马煜才咳了一声,道:“你……你起来吧。” 阿狸跟着宫女道过谢,避开他目光逼视,悄悄后退了一步。 司马煜迟迟不肯离开,阿狸只觉度日如年,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让他看得入神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这个年岁上,她跟左佳思在模样上是难分辨的。 她压根没想到,司马煜比她还不知所措呢——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一句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阿狸搭讪,又不会太唐突的话来。 此刻看到阿狸面色沁红,像细雨打上新杏儿般的鲜嫩又娇羞的模样,脑子里就更糊成一团。往常多少伶牙俐齿,此刻竟都歇下了。 只结结巴巴道:“你,你也来了啊。” 阿狸回话:“……是。” 声音蜜丝般噙在唇间,似有似无的清甜,司马煜忍不住就要凑上来听。 阿狸不着痕迹的退避一步,道,“皇后娘娘宴上。殿下若无其他吩咐,阿狸告退了。” 司马煜此刻才觉出唐突来。见皇后身边亲近的宫女还站在一旁,此刻虽恭敬着,过后却显然会跟皇后碎嘴的。另一边王琰也瞪得眼睛要喷火了,看着就要扑上来跟他动手,就有些讪讪的。 原本都要伸手拉阿狸了,此刻也只好收回去,道:“呃……常来玩。” 众人:……你以为是串门那! 阿狸松了口气,行礼道:“是。”又道,“殿下万安。” 才回身要走,就听到玉石落地的脆响,叮叮咚咚滚落在她脚边——是司马煜腰间鸣玉断了绦穗。 司马煜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巧合,一时狂喜。眼巴巴望着阿狸。心里头一回觉得东宫那些拙手笨脚的蠢材还是很可爱的,简直都想撒钱赏赐了。 阿狸眼角却斜也不斜,便避让开——司马煜身边跟着人呢,自然会替他料理妥帖。她一个外臣之女,避嫌还来不及,怎么能殷勤贴上前? 司马煜悲愤了。 他心里很委屈。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下意识觉得,阿狸会帮他做这些。仿佛已经得她照料了一辈子,万事贴心。此刻却被她冷落了。 又好像也不是头一回被她冷落。 他身后侍从们早殷勤凑上前帮他整理,司马煜心中烦闷,挥手道:“一边去!”就指着阿狸,道,“你回来。” 阿狸停了脚步。司马煜从侍从们手里夺过鸣玉,递过去。眼望着她,命令道:“你来系。” 一旁宫女见太子又在胡闹了,忙要帮阿狸解围,阿狸却已经默不作声的垂首上前,将鸣玉接在手里。 她面色如常,丝毫没有面对太子之威的惶恐,也并没有被呼喝的委屈。只侧身跪坐着替他收拾,便如长姐待弟般安然,又像贵妇烹茶般娴雅。 鸣玉上陶穗已开了结扣,一时修不好。阿狸便从荷包里取出自己新编织的,比了比颜色,替他换上。那十指翻勾,就像花丝绽放般秀美,片刻之后便已收拾完毕。 随即又起身避让到一侧,“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司马煜却恍若在梦,只觉被阿狸碰过的地方火灼一般的疼。却不敢动一下。才不过片刻功夫,已经站得腿都僵掉了。听阿狸出声,才透一口气。 “……已,已经没有了。” 阿狸行礼,也不做声,便带上宫女,从容离开了。 司马煜一时只觉得鸟鸣花绽,阳春早来。轻飘飘的都能飞起来。连身后王琰咬人的眼神也不在意了。 他飘飘然往华林园里去,故意将鸣玉晃得清脆作响。那绦穗飞得乱了,他又怕弄坏,赶紧小心的用手抚平。 才过了显阳殿,忽见草木后闪出来一个人,雪肤灰眼,身量较一般的孩子更高一些。望见司马煜也不害怕,竟不闪不避直视着他。 司马煜身后侍卫自然上前护卫,喝问道:“什么人?” “崔琛,适才从华林园宴上出来,如厕迷了路。”崔琛从容作答,仍是望着司马煜,饶有趣味,“对面的是谁?” 便有人告诉他是太子。 崔琛灰眸子立刻便眯了起来,竟笑出来。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灰眸子原本就看着阴鸷些,他又笑得不善,越发别有居心的模样。司马煜便不喜欢。 然而知道是北边门阀子弟,也不失礼。已经将雀跃的心思敛起来,沉稳安然,与他寒暄。又敲打道:“这路迷得也太远了些。” 崔琛也不以为意,“是南边宫苑精巧,草木楼阁交映生辉,令人眼花缭乱。不觉就离得远了。” 两人各自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这人跟自己不是一路的。话懒得说了,姿态却越发友好亲善,一道往华林园里去。 远远的听到华林园中丝竹声响,崔琛才忽然冒出一句,“适才那姑娘,看着像是谢涟兄的未婚妻。” 司马煜手指节嘎嘣作响,脚步急停。片刻后再度迈开,笑道:“崔兄认错了。” 崔琛打哈哈,“是认错了。”又指着树梢腾起的麻雀,笑道,“下边的人要倒霉了。” 片刻后便见树下站着的侍从嗅了嗅衣袖,远远的把头扭开,“该死的雀子,淋了我一身鸟粪。” 谢涟早知道崔琛跟着他,故意七拐八绕。江南园林错落成景,往往一个转身就变了风光,不比江北院落大开大合豪阔平整。崔琛只片刻就跟丢了,再回头就已经迷了路。 谢涟就在高处停步,吃着果子看笑话,还悠闲的喝了一壶清茶。 崔琛却也没刻意找他,绕了一会儿不见人影,便循着太阳,往南边去了。 谢涟也由他去。 此刻他吃完了果子,正闲坐在假山石上,远远的望见司马煜领了崔琛进来,也不着急。只听着席间丝竹,噙了片树叶,随意吹响。 那声音先是嘲哳,继而圆转。渐渐和上了调子,悠扬远去 一时间长风流水,天高云涌。少年衣袂当风,自在高远,盛景华宴俱落凡尘,再不入眼。 就让崔琛、卫琅去闹吧。谢涟怡然的想,他才不惹这些无聊的麻烦。 ——卫琅还真就闹起来了! 当然这也不怪卫琅……因为慕容诀喝醉了。 说起来,慕容诀在北燕也是个风云人物。他是鲜卑皇孙,名将慕容隽的侄子,也是燕皇的叔叔。从小拜名士刘仲达为师,熟读汉人典制,能诗善赋,举止很有名士之风。交游也广,在青齐士族里口碑相当好。当时一说要派人出使江东,他就知道使者非自己莫属。 但他有个缺点,虽然他自己认为这是名士风流——他嗜酒。 就有人上表说他行止放诞,醉酒误事,不宜担任使节。 慕容诀对南朝风尚仰慕已久,早想一睹为快。见有人敢拦他的路,大怒。换成普通人,这个时候肯定该发誓戒酒了。他偏不。反而直接拖着弹劾他的人到燕皇跟前去,命人取来一石酒,当面就开始喝。一石酒喝光,他脸色都没变一变,思维敏锐,谈吐清晰。轻蔑的瞟人一眼,问道:“不醉酒,何来误事?” 燕皇终于放心的让慕容诀来了。 慕容诀确实是有不醉传说的——但他此刻尚不知道,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止拐走了司马家一个皇帝,还给江东带来了蒸馏酒。 把二锅头当啤酒来喝,可想而知,慕容诀醉成什么样子了。 但因为他从来都没醉过,便没人知道他发起酒疯来是什么样子,北燕使团毫无准备。 就看到慕容诀神清气明的上前给司马煜祝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殿下神慧圣智,不拘凡俗,奈何天性不靠谱,不能自明本真。日后必求其所不欲,失其所真爱。只怕一生不得畅怀!” 司马煜:……神棍去死! 满座震惊,才要有人出来打圆场,慕容诀却已经对司马煜失去兴趣,端了酒杯兴高采烈的冲着谢太傅去,“太傅雅人深致,神识沉稳,是庙堂之器,足以安镇社稷。可惜太傅人在庙堂,心,大约不在家国之间吧?但你回不去了!可怜,可叹,了此一生!” 谢桓但笑不语。 慕容诀批判完了太傅,又奔桓净去。风卷残云般在席间绕了一圈,明褒暗贬再算命,瞬间将在座诸人得罪了个遍。 连崔琛与卢轩都没有放过。说崔琛“心性不定,必然马失前蹄”,说卢轩“内宠太多,只怕后院不宁”。 简直就是故意砸场。 文人说酸话,听着雅致含蓄,实则刻薄得不能再刻薄,刻薄里还有丝丝缕缕的恶毒。满座人都恨不能拿酒泼死他,只他自己兴奋得满面红光。 一时他在席间绕足了一圈,又回到司马煜跟前。才要总结陈词,就望见了王琰。 王琰泰然处之。 慕容诀盯了王琰老半天,渐渐就露出不忿的表情来,问道:“这位是?” ——他还算有一线神明,没算卦算到皇帝头上来。皇帝看热闹也觉得挺尽兴的,觉得他虽然神棍,倒也真有几分犀利。就很赏脸,道:“这位是王江亭的大公子”又挑眉一笑,道,“——就是你说生不逢时,劳碌终生,替人作嫁的那个。” 慕容诀就“嗤”的笑了一声,“真是个没得挑剔的孩子,命也好,求仁得仁。可惜是王笃的孙子——乱臣贼子之后罢了。” 满座的人都白了脸色,立时噤声——王笃其实是王琰的堂叔爷爷,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笃是南渡之后第一个乱臣贼子。当年造反追着皇帝打,逼得皇帝带了百官反去朝见他。若不是死得早,只怕就要改朝换代。比桓步青还要明目张胆。虽琅琊王氏没有受他的牵连,照旧加官进爵,然而提起这桩公案,还是只能任人评说。 王琰又是个尤其忠直的,立刻面红耳赤,只觉无立身之地。 慕容诀见踩到了王琰,志得意满,总结道:“连乱臣贼子之后,也能立于朝堂。皇帝陛下真是胸怀宽广,用人不拘。江南也当真名士济济。” ——王笃和桓步青是乱臣贼子没错。琅琊王氏与谯国桓氏至今仍是当轴秉权的名门也没错。现实就这么坑皇帝,皇帝都不开口,朝臣敢说什么?是以虽被慕容诀奚落了,却满座鸦雀无声。 只皇帝一人悠然喝酒。 卫琅……卫琅其实觉得,看傻逼骂傻逼也挺好玩的。 但是欺负谁都没关系,欺负到王琰头上,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尤其他提到了王笃,还骂王琰是乱臣贼子之后——卫琅这一辈子最敬重的不是别人,是阿狸四堂叔。不巧,阿狸四叔才是正牌的乱臣贼子之后,是王笃的曾孙,也是王笃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他当即就从手边抄起一个西瓜大的鸡首壶,丢过去,人也要跳出来。还好司马煜有先见之明,已经命侍卫看住他。那壶也被险险的拦下了。 司马煜望一眼他阿爹。他阿爹面容沉稳,不动声色。 望一眼谢太傅。谢太傅垂眸不语,同样不动声色。 司马煜就端了酒杯、酒壶,起身走到慕容诀面前,一边斟酒,一边对他说,“中原人有三句话,第一句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国难之时,凡我子孙不论出身贵贱、德才高下,必保家卫国,一致对敌。王笃、桓步青都是我朝名将,当年抵御胡人,铲除叛乱,都立下功勋,为世人信重。是以才能执掌权柄,号令朝野。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略停了一停,望着慕容诀,眸中流过轻蔑,“第二句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当王笃、桓步青手握大权时,不思驱除胡虏、光复中原,反而谋其私利,犯上作乱,便已成了乱臣贼子。是以身死名裂,累及身后。这一点,也绝不姑息。”他再停了一停,语调放缓,“第三句,说的是个故事——‘昔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生为人子,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肯为国为君尽忠者,何必追问出身?吾皇素来胸怀宽广,用人不拘。”再含了笑,将杯中酒递给慕容诀,“想你慕容氏族中,是没有乱臣贼子的。话说回来,慕容氏此次来使,听说是因为慕容隽叛逃?” 慕容诀立刻酒醒了大半。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不由惊慌无措。 他是来议和的啊!这下可真醉酒误事了。 然而望见满座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不善眼神,就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将酒饮下,忙装得更醉。告了罪,一步三摇的归座。 卫琅早就忍过头了。见慕容诀走到座前,就势往他身上一扑。仿佛被人拽了一把,摔得是仪态万千。手里酒壶就势砸在他脸上。 慕容诀被砸得头昏眼花,好半晌回过神来,已经摔在地上。就见一眸光潋滟的小宫女拢着领口躺在他身下,泫然欲泣。慕容诀剩下的那半酒也惊醒了,忙要解释。那小姑娘已经一拳捣在他鼻子上。 所有人都没料到是这么个发展,等终于有人上前帮忙时,慕容诀鼻血长流。 司马煜早令人七手八脚将卫琅拖走。卫琅被人拖着还“悲愤”的踢了慕容诀一脚,慕容诀当众出丑,偏偏又百口莫辩,只觉得无脸见人。 也不辩解,只推说身体不适,草草告辞,便带人落荒而逃。 卢轩崔琛也跟着起身告退。 崔琛看了一场大戏。此刻望一眼谢涟的坐席——依旧是空的。再望一眼司马煜,见他面容依旧沉静谦逊着,灰眸子便微微的眯了起来。 第19章 所有这些,阿狸当然都不知道。 她只是满怀心事回到显阳殿里。怕被人瞧出来,便低垂了头,悄悄的归席。 所幸皇后在上位,坐的是床榻。那床榻三面立着折屏,太傅夫人和阿狸娘又正在榻前陪皇后说话,视野受限,便不怎么注意到这边。 此刻歌舞已毕,殿里只几个女乐错落坐着吹笛,乐师手持红牙板在一旁打着拍子。 闺秀们与邻座低声说笑着。只谢清如没凑热闹。小姑娘正歪着头听女乐们吹奏。白葱似的手指弯着搭在嘴唇上,黑瞳子里一片明光,透彻干净。 见阿狸进来,便点头作礼。 阿狸回礼。才想喝口水,却见杯子里的是羊酪。便又放下。谢清如已经看见,低声对阿狸道:“皇后娘娘听说阿姊醉酒,特地命人端来的。又说到这是北边的东西,当年金贵着。如今南边人更爱茶茗,许我们没吃过,便每人赏了一杯——夫人已经代阿姊谢过了。” 阿狸是不冷落人的,听她这么说,便先将羊酪饮尽了。 谢清如:“怎么样?” 阿狸:“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其实新鲜羊酪跟酸奶差不多,只更稠一些。 “我尝着也是。羊奶易得,只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做。阿姊你会不会做?” 阿狸:…… 吃货狸很快就被引开了心思,已经开始考虑在这个没有恒温机的情况下,怎么做酸奶。吃货谢也期待的等着,见她点头,立刻开口问方子。 同座的几个闺秀们眼神有意无意的飘到她们身上,心情复杂,却无人露出异样来。 这边宴会也没持续太久,华林园那边的骚动很快便传过来。已经有宫人上前跟皇后耳语。 这一宴太子难得表现得靠谱又出风头。皇后听宫人说完,脸上便已带了笑。 然而也不能太得意了。看天色不早,便叫上庾夫人,道是“去太后那边伺候”。 显阳殿里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几个小姑娘跟着自家阿娘,三三两两的出宫去。 候在外间的婢女们上前给女公子们穿戴披风。谢清如拨开兜帽上的长绒,跟阿狸讨话,“上元节灯会,阿姊去不去?” 阿狸望一眼她阿娘,她阿娘慈祥微笑。便咽了咽唾沫,凑过去,小声道:“……等我求过阿婆。” 司马煜正忙着给卫琅善后。 而皇帝也有他烦心的事——慕容诀又提到王笃,王家人心不自安。他还得想办法安抚。虽儿子在宴席上说过一番话,也还是得他亲自表态才算数。 皇后也没闲着,正让亲信宫女帮她参详着,看今日来的闺秀哪个最好。 “奴婢看着,王家的女公子最好,柔顺亲人。”皇后身边大宫女就低声回话。又将流玉亭前的事对皇后讲了,道是,“奴婢当时真怕她端起架子来,把小事说大了。若损了太子殿下的脸面,传扬出去岂不又是一段闲话?不想她竟能放下身段来,悄无声息就将这事揭过了。又不邀宠献媚。” 皇后一面微笑点头,一面又道:“阿尨做事也太孟浪了些,别吓着人家姑娘才好。”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儿子做事一向都不按规矩。作出这种事她毫不意外。要真说让她惊讶的,反而是华林园里儿子义正言辞的表现。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儿子不靠谱的时候真恨不能一巴掌拍回去重新生,但突然间他竟肯按自己期待的长了,又要吓一跳——孩子别是病了吧。 恰太子身边也有人来回话,皇后就转而问道:“华林园里太子说的那番话,是谁教的?” 太子身边常侍忙道:“满座人都吓蒙了,哪里能教话?是太子殿下急智。 皇后很欣慰。但还是疑惑:“那他给陛下写信认错,又是谁教的?” ——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阿尨他确实有那个聪明劲说这一番话,但正因为聪明,他反而不会老老实实跟皇帝认错。 果然,常侍也说:“小人也只在外边听了两句——是王长史家公子劝谏说,太子殿下该光明正大赴宴。随即殿下便命人起草奏表——其余的,小人便不知道了。” 皇后便沉默了片刻,“……王琳与王琰两个,似乎是姐弟?” 下人们回“是”。皇后便笑着点了点头,“皇上说的不错,王坦家果然好家教——各家的赏赐发下去了没?”宫女回正要送,皇后便道,“给王琳加一份七宝珠串,一对凤尾罗香囊。” 王家,阿狸娘也在跟阿狸爹说话,“皇后问了阿狸的八字。” 阿狸爹正喝茶呢,猝不及防就给呛了——掀桌啊!男人给你们劳力尽忠、战战兢兢还不够吗!!怎么连闺女也要赔进去!!! 见阿狸娘殷切望着,就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没说别的吗?” “只问了八字。旁的一句都没提,我也不好多问。” “那就不要紧。”阿狸爹道,“太子还小呢,皇后也只是问一问——何况,太后那边不发话,谁问都不算。你就当没这么回事。” 阿狸娘一向都信他的,便松口气。 结果一口气还没松完呢,宫里边人胜节的赏赐便颁下来。竟是皇后身边大长秋亲自来的。阿狸娘听着除了人胜节例行的赏赐,竟还有七宝珠串与凤尾香囊,心里就有些疑惑。大长秋既然来了,自然不怕多送一份人情,也特地笑着说:“这两样是皇后特别赏给女公子的。” 阿狸娘再看一眼阿狸爹。 阿狸爹:……她说的真不算! 皇后话不明说,姿态却做到了。 哪怕阿狸爹说的有理,阿狸娘也明白,太子正式指婚前,她闺女是不能嫁出去了。 是以阿狸第二日来请安时,阿狸娘的心情就很复杂。 ——她真心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 难道要说:闺女,你日后可能要当太子妃,心里得有点准备? 这万一闺女心里就此认定了太子,结果太子妃却指定了别人,让她情何以堪?就算真的没跑,到聘问也还得三五年呢。闺女小小年纪,就存了这么大的心事,可不得压抑坏了? 阿狸娘思索再三,觉得还是不要让阿狸知道的好。只能自己更加严厉的教导,为最糟的事态做好打算。 还在正月里,阿狸娘也不想太约束阿狸。上元节那天,还是架不住她撒娇恳求,准她出去看灯。 这个时代,灯节其实也算不上灯节。在南边,正月十五的正事还是祭祀——这一天当家主母要祭蚕神。只是富贵人家的主母虽偶尔也捻针,农桑一类事却不必过问,便不怎么当一回事。反而是礼佛崇道的人家,常在这一天点灯祈福,赏月游玩。 点灯也是要花钱的。普通人家不过点三两盏,也弄不出什么花哨来。真正可以玩赏的上元灯,还在乌衣巷里。正是王谢两家家门口。 阿狸娘也确实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拘着阿狸。 江南富庶安定,百姓也有闲暇游乐。每逢节庆必倾巢而出,连大姑娘小媳妇也悉心打扮了,结伴游玩。热闹的街道、水滨常常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摩肩接踵。 江北却连保命都艰难。胡人与汉人攻伐多年,彼此都积攒了仇恨。夜里若敢衣裳鲜亮的出行,保不齐就被当成胡人,拖到草木丛里掐死了。汉人若聚堆,胡人也必然纵马扬鞭驱散,生怕汉人密谋反抗。 青齐一代在慕容鲜卑治下。慕容氏汉化很深。深到什么程度呢?北秦曾有贵族叛逃到北燕,谈及故国,该人涕泣连连,说自从皇帝任用汉人为相,在朝上都不准说氐语了!实在欺人太甚。又说,慕容氏立国半百,还是在汉人的孔孟之乡立国,也没见下令不准说鲜卑语的。这才是英雄所为啊。而燕皇则面色尴尬的告诉他——慕容氏之所以没下这么个政令,实在是因为,慕容氏的官话从一开始就是汉语啊!虽然慕容鲜卑黄头发白皮肤高鼻子,怎么装都装不像汉人,但大家都在努力自觉的说汉语、穿汉服、读汉人的书啊! 但就算在慕容鲜卑治下,胡汉之间依旧不能不心存芥蒂。其他地方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盛景绝难见到。 是以江北来的少年们看外面欢腾,也忍不住心痒。纷纷乔装出行,跟着凑热闹去。 崔琛先是跟卢轩一道。卢轩看尽江南的富庶安乐,心中一时怅然,就随口对崔琛道:“中原沦为胡地,此处反而像是中原了。不知青州徐州南渡的侨民,在这里住着,是否还会思念故土。若他们回去,见到故乡如今的样子,是否还会念念不忘。” 第20章 崔琛才没他那么纤细的性子,张口就道:“胡人也罢,汉人也罢,草民都跟牛羊一样。天下安定时,耕织奉养,繁衍生息,谁管皇帝是谁来当?天下大乱时,仓皇四逃,能安居处便能寄身,谁问是胡地还是汉地?开口问的,都是执鞭放牧的人。这些人就更简单了——英雄逐鹿,成王败寇。不是胡人一统了汉人,就是汉人一统了胡人。到那个时候,要么成为一家,要么死光一家,就更没什么好分彼此的了。” 卢轩笑着摇摇头,知道他素来如此,也不以为忤,也不试图教导。看秦淮河岸酒旗招展,浓酒笙歌,美人如玉,已将惆怅抛开,道:“我去喝酒,你呢?” “逛街。” 两个人就在朱雀桥边分道,各自寻欢去。 没了卢轩在一旁败兴,崔琛也难得少年心性了一回。左手挥着小摊上买来的山寨版麈尾,右手攥着冰糖葫芦,脑袋右边还扣着个饕餮面具,优哉游哉的在街上晃荡。 看谁不顺眼,就把塵尾往胳膊上一搭,叼着冰糖葫芦,拉弹弓射人脊梁。射完了面具一拉,换个地方继续玩。 热闹凑得很是尽兴。 不知不觉便到了秦淮河南畔。看到前面小摊上有萱草麦秸编织的精巧小玩意,又凑过去挑选。 挑来挑去,就选了一只草蝉。挂在衣扣上,左右一瞧。草蝉精巧生动,寓意也好,可堪把玩。就随手丢下几枚铜板。 小贩目瞪口呆,还是没忍住,叫住他,“这位小哥……” 崔琛挑着眼睛瞪回去——别惹我。 小贩擦擦额上的汗,倍觉尴尬,“小哥看着不像本地人……这东西大约小哥没见过。它……它是用萱草编的,萱草又叫宜男,因此这蝉——也叫宜男蝉。” 小贩:该明白了吧少年! 崔琛眯眼点头:宜男。不错,不错,讲头也很好。 小贩见他越发得意,实在无奈了,“这宜男蝉……是孕妇才带的。” ——是给孕妇求子用的啊少年! 崔琛:-皿-!!! 崔琛砸完了摊子,心情还是不爽快。留一个私兵善后,便扬长而去。 走到灯火阑珊处,便见前面墙下一棵歪脖子柳树。月上柳梢,清风徐来。树下站着个小姑娘,穿戴白狐绒披风,锦衣绣鞋。手里捉一枝梅花玩,像是在等什么人。 小姑娘面色粉嫩,眉目柔婉,娇憨可亲。正是王家阿狸。 崔琛就勾唇一笑。先前被煞到的兴致立刻再度鼓满。 谢涟的未婚妻?在骗我试试! 崔琛将脸上面具一拉,便绕到阿狸身后,跳出来。 阿狸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具,吓得手里梅花立时便敲过去。 崔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含着笑,将面具缓缓的推上去。少年生得好相貌,英俊风流,五官深邃。那双灰眼睛天生带了七分邪气,正好勾人。嘴里说的也是调戏的话,“小娘子在等谁?” 阿狸:……世上怎么有这种熊孩子! 实在忍无可忍了。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阿狸问。 崔琛诚实摇头。已经做了手势,招呼随从准备马车麻袋,过来绑人。 阿狸不紧不慢的给他普及,“这里是秦淮河。当年东吴大帝孙权将秣陵改名建业,迁都至此地。军队就驻扎在这里。彼时孙权手下劲旅穿黑衣,因此这里也被称为乌衣营。后来这条巷子,就被叫做乌衣巷。” 崔琛点头,“嗯。这又怎么样?” 阿狸:“——就没人告诉你,乌衣巷是我家家门口吗?!” 她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就都有人冲出来。来的却不是崔琛的人。 他们每人手里一根护院棒,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照着崔琛就砸下来。崔琛没带刀兵,再勇猛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就已经被人拿下了。 阿狸早已经趁着崔琛躲闪时挣脱开,见崔琛被人反扭着胳膊压制住了,才不紧不慢的踱回来。 其实拿住了崔琛,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他。 ——丫头从小到大就没欺负过人。 但是崔琛实在太恶劣了,若无人管教,长大后必然欺良霸善,无法无天。像是左佳思哥哥那样的受害者,还不知道有多少。 偏偏他又生在世家,不比一般的市井流氓。日后必然手握重权,掌控生杀。是非教导好了不可的。 阿狸回想了半天电视剧和小说,脑子里终于一闪:对了,掌嘴打脸,这个最欺负人了。 她抬手就要扇崔琛一巴掌。结果抬了半天没扇下去。 ……t__t打人实在太难了! 崔琛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亏,眸光如火,死瞪着阿狸。恨不能咬她一口。 明明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的,阿狸竟被他瞪得心虚,好像自己真仗势欺人了一般。 她确实不擅长说道理,但她更不擅长动手,干脆也不勉强了。就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现在可以扇你巴掌,也可以随便踩你的脸。我之所以不踩,不是因为我怕了你。” 气势啊丫头,气势! “是因为我没有你那么……那么混蛋!让我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人,我下不去手。但是你必须知道,杀人者任恒杀之,欺人者人恒欺之。你再这么混蛋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比你还混蛋,比你还有权势的人,来扇你巴掌,踩你的脸,把你曾经对人做过的事悉数对你做一遍!” ——她在说什么?! 崔琛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正一心三用——一面琢磨怎么脱身,一面决心一脱身就十倍报复回去,一面狠瞪着阿狸听她说话。 但阿狸话里毫无重点,以至于他根本就寻不出破绽。这丫头究竟想告诉他什么?是说如果他像她一样不够混蛋,那么就算再有权势,也只能被人欺负?还是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混蛋、更有权势,才不会被人欺负? 阿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跟崔琛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还在义正言辞的给他上课,“仗势欺人谁都会,算不上本事。扶助弱小,保护自己治下百姓,平治乱世,才是真正有本事、有担当的作为。你以为你的权势是谁给的?恰恰是你欺负的那些弱民。如果没有他们的奉养,你以为自己还算什么人物?你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在败坏家族的声誉和根基。” 而崔琛也在腹诽:如果没有崔家在乱世里给他们庇护,所谓“弱民”怎么可能争相依附?崔家跟“弱民”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真正使崔家立于江北,给他们权势的,是他们城外坚壁,营中猛士。百姓给他们的是粮食,而不是权势。只要他们有兵有城,就不缺百姓。 “你自以为英豪,欺负的却全都是无法反抗你的人。若江北尽是些能任你欺凌的也就罢了。偏偏还真的有人能夺你的故土,杀你的父祖,凌虐你治下的子民。你敢换个对象欺负下吗?” 崔琛还真没有不敢。青齐豪族从来没有真心怕过胡人,反而是渡江的这些,当年仓皇逃难,如今安逸龟缩。有本事打回去啊! 他此刻简直都想笑——这丫头得对乱世有多无知,才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么天真的话? 而阿狸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差不多也说完了,就总结陈词,“总之,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为了让你记住今天的事——”阿狸一咬牙,手指一伸,“啪”的扇了崔琛一下。 虽然一点都没觉得疼,但崔琛眼里火苗已经再次腾起来。 几乎就要挣扎着扇回来。 阿狸无所谓,“你尽管瞪。只是你也该记住,你欺负的那些人,也跟你此刻是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想法。你自己掂量着看,是否能受得起。” 卢轩在酒楼上远远望见崔琛往乌衣巷去,就踌躇了片刻。 略想了想,还是怕他太过跋扈,招惹了王谢两家,便远远的跟去。 崔琛属猫,走夜路如鱼得水,卢轩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才追上。一追上就见崔琛被人制住了。 卢轩难办啊。 他不出面,万一对方下手没轻重,真伤了崔琛怎么办?可他若露面,崔琛丢了脸,只怕连他一并迁怒。 权衡了片刻,见那边阿狸扇了崔琛一巴掌,终于没办法再当没看见了。 就叫来随从,吩咐两句,命他去说。 阿狸也正琢磨着该怎么处置崔琛。 就这么放了,未免雷声大雨点小。可若不放了,那才真是烫手山芋。 恰在这个时候,卢轩派的人来了,道是:“舍弟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看在世交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改日必与舍弟登门拜谢。” 阿狸接了卢轩的名帖,道:“这个面子倒不能不给。” 命人放过崔琛。 崔琛站起来,垂着眸子拍了拍身上尘灰。 将走前,那熔金一样烧腾的灰眸子阴鸷的望向阿狸,“我叫崔琛,清河崔琛。” 阿狸:……你姓崔了不起啊!我可是刚刚才扇了你一巴掌! “清河崔家怎么可能有这种没教养的子弟?”阿狸回敬,“名门是这么好冒充的吗?” 崔琛却已经不耐烦的打断她,“我是不是冒充,你心里清楚。记住这个名字,今日所赐,日后必十倍奉还!” 阿狸只觉得好笑,已经懒得跟他废话,“日后就日后吧,随时奉陪。” 崔琛压抑着怒气远远的离开。 寻到无人处,抽出鞭子,连踢带打在一棵柳树上发泄了一番。 一旁有人听到动静,过来问讯,恰触到崔琛的霉头,被一脚踢倒。 崔琛举鞭才要抽打,对上那人惊惧的眼神,脸上被阿狸打过的地方,竟呼呼的疼了起来。先前被他逐条批驳过的、阿狸说过的话,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在脑中回响起来。 他压抑住了怒气,把鞭子一收,转身大步离开了。 第21章 乌衣巷口,谢涟悄无声息的将崔琛的亲兵打发掉。 他看阿狸犹豫着该怎么处置崔琛,正想上前去帮她解围。见那边卢轩的人到了,便又退回去。 ——在阿狸自家门口,自然用不着他去救美。若他真跳出去了,反而会让人各种脑补。因此能不露面,还是尽量不要露面的好。 这一夜阿狸的表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平日里看着多娇憨柔顺的小姑娘,对上崔琛这种混世魔王却半点都不退缩,偏偏敢跟他硬抗硬。已经将崔琛制住了,还要一本正经跟他说道理的模样,也真的相当可爱。 ——其实谢涟也想评一句“可敬”,但……还是可爱多些。尤其是崔琛摆明了一张“少跟我废话”,偏偏又不得不听着的脸时,她的固执就显得尤其的不合时宜的可爱着。 那本该气势凛然的一巴掌,她扇起来也娇憨无辜。谢涟觉得,若自己是崔琛,被她那么扫一下,只怕会忍不住出言调侃。 罪过罪过。 眼看着崔琛走远了,王家护院们也各自散开,阿狸却依旧在柳树下站着,谢涟就稍微有些犹豫。 明月皎洁,落辉如霜。阿狸身姿聘婷,娴静站立,便如月下美人悄然绽放。 江南冬日也是湿寒的,呼气成白。她微微的拢起手来,将兜帽拉上。白绒毛贴上面颊,她便用手指勾了一勾。那漆黑的眼瞳映了明月,越发清澈了。 她是在等什么人。 谢涟思忖了片刻,还是从拐角那边走了出来。 阿狸正在想,谢涟今日也未必会出来,自己是不是不该再等了。便见青黑色袍裾如水蜿蜒,福寿银丝荷包垂落在一侧——是谢涟停在了她面前。 阿狸竟有些尴尬,不觉就红了脸,抬头结结巴巴道:“你也来看灯啊……” 谢涟便知道她是在等他,心里那点微妙的不甘立时散去了。一时只觉清风朗月无边。他微微低头,眉眼弯弯的看着阿狸,“……来赏明月。” 阿狸立刻看天上,“嗯,今晚月亮真好。” 谢涟望着她的面庞,笑着点了点头:“确实皎洁明澈,不染纤尘。”见阿狸不明就里的赞同着,便含笑避开眼神,问道:“想去哪里走走,我护送。” 阿狸想了想,“你带没带钓竿?” “呃……这个时候带钓竿,不相宜吧?” “那我就放心啦。”阿狸笑起来,“咱们去河边吧。” “喂喂——”谢涟一面抗议着,也跟着笑起来,“我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吗?” 两个人并排往河岸去。 江南水路纵横交织。白墙黑瓦的屋头,便有小桥流水的景致。不过一个拐角,出了巷子,便是玉带一样的拱桥。 桥畔并没有什么灯,寂静无人,只远远的可望见秦淮河畔招展的酒旗并姑娘们探身出来挥舞的手帕。那笙歌如丝,袅袅绕绕的飘过来,似有若无。 桥下水清,映着明月。鹤影掠过,便银镜似的破碎了。 有石阶通着下边渡船。谢涟先下去,踢落了石子,入水咕咚一声响,回音清远。阿狸跟着。石阶生苔,她便揽了披风与裙子,摇摇晃晃的下。谢涟探手过来,阿狸连忙握住了,这才站稳。觉出他手心发烫,下意识便要抽回去。 谢涟却没觉出唐突,将她扶下来才松了手。解披风铺在石头上,示意她过来坐,“这边最好。” 阿狸坐过去,果然那边最开阔,没有石桥与房屋遮挡,月光洒落,天水交映,便如雪霁云开,明澈如镜。就笑道:“真是好月色。” 谢涟却不以为然,道:“在城里也就这样了。真的好月亮还要到山上去看。若山上再有一泓天潭,那才真叫绝妙——寒月清辉,万里明澈。夜半时沆瀣初生,烟云涌动。人坐在那山水之间,连心胸都开阔了,一时间便能凡尘尽忘。” 阿狸听他说着,便心生向往,“你说的,真是谪仙才能见到的景致。” 谢涟便回望着她笑,语调一时也放柔了,“……日后我带你去看。” 那个“日后”,阿狸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两家主母纵容他们往来,其实也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日后”。 青梅竹马的年岁上,也许并不真的明白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在懵懵懂懂之间,那份情怀便已然滋生了。 他并不把她当外人。 这一些,阿狸也都觉察得到。 她从荷包里取出绦穗递过去。 谢涟还不明白。 阿狸便道:“给你的,配在荷包上。” 这就是私相授受了。谢涟脸上一时竟也有些发热,然而他本就是洒脱不拘的人,和阿狸之间也一贯光风霁月,没什么好避人耳目的,便坦然去接。 碰到了阿狸的手指,觉出那冰凉柔软来,却不由就停了一停。 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双手他已经握住过不止一次了。 便又望向阿狸。 阿狸眸光明澈,映着满月,干净得像是一泓清水。 谢涟将绦穗握在了手里,依旧对着阿狸,“我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阿狸抿了唇,笑道:“要记得带我去山上看万里明月。” 谢涟心里便有柔软温暖的情愫蔓延开来。那感觉便像春夜潮水般静默而汹涌的来,顷刻便将一整颗心都填满了。 他凝视着阿狸,一时竟有想抱着她亲一亲的冲动。 自然是不能这么轻薄的。 便又笑道:“这个容易。你就没别的愿望吗?得黄金百两,不如季布一诺——我答应的事,定然会做到的。” 阿狸:t__t……就是这样,才不敢随便跟你要三要四啊! 然而难得少年自我推销了,也不好太冷落人。阿狸还是仔细的想了想,“现在确实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要不然,等我想起来再说?”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谢涟说话不爱引经据典,随口一个故事便趣味盎然,还不用费脑子就能听懂。 阿狸嘴笨,他说的便多,总能轻易将阿狸逗乐了。阿狸笑时,他便弯了眉眼望她。时间流逝得飞快。 地上起了凉风,天迅速便阴寒起来,连月色也暗淡了许多。隐隐有云朵堆聚起来。 谢涟望了望天,道:“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时候不早,阿狸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呆久了,总是不好的,便又说,“我送你回去吧。” 阿狸就有些惆怅,“以后怕是不能再这么出来了。” 她虽然迟钝,却并不蠢笨。前些日子她阿娘已经命人收拾外院的屋子——其实早几年她阿娘便说过,该让阿琰搬出去了。只是老太太宠大孙子,总舍不得,才一年年拖到今天。看来如今她阿娘是下定了决心了。 王琰搬出去不过是第一步。她毕竟也大了,日后男女大防少不得就要严厉起来,像今日这般与谢涟相见,她阿娘便再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谢家小住也再无可能了。 所幸这个时代对女人的约束从根本上就少,上山礼佛或是跟着她阿娘出门交际,当不会受太大限制。还不至于被当笼中鸟一样关起来。 只是下一次见到谢涟,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谢涟听她这么说,又想到她在柳树下安静等待的模样,就有些意动。 一句:“我就让叔父来提亲”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一者他尚不明了阿狸的心意。二者他和司马煜在这件事上还有默契,不比出输赢来,谁都不能做这一步打算。 就笑道:“你若在家里闷得慌了,就给七妹写信。想来我婶娘的面子,你阿娘总会给的。呃……别说是我教你的。我日后还要上门的。” 阿狸“噗”的就笑了出来。 又说:“阿琰太年少了些,时常气盛,还托你多看顾。” 谢涟笑道:“应该的。” 他这么说,总是比别人更让人放心些。 谢涟依旧将阿狸送到柳树下。 一直望见阿狸牵着小丫头的手,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才将绦穗取出来看着。 那穗子他攥了一晚上,这么冷的夜里,竟也微微有些汗湿了。 他并不讲究装饰,也比不出好坏。只是这么看着,心里便如被暖洋洋的日头照到了一般,无比的妥帖安稳。 才要收起来,背上便已经给拍了一下。 谢涟就稍稍有些头痛了,“阿丑?” 果然是卫琅,吊儿郎当的绕到他跟前去,伸手便要夺了那穗子去看。 谢涟一把握住了,晃过去——笑话,什么东西到了卫琅手里,还能再拿回来的?旁的也就罢了,这个是不会让他碰的。 卫琅也不再去抢。他手上原本就满满的,左边泥猴,右边糖猴,头上除了饕餮面具,比崔琛还多叩了个猪头面具。此刻正将最后一个糖葫芦塞进嘴里去。也实在抢的力不从心。 含含糊糊的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手上攥的东西别让第二个人看见。” 谢涟就有些好奇,“怎么?” 卫琅用糖猴指了指,“同心结尽千千缕——你说怎么?” 谢涟一时就有些发懵。他知道阿狸不可能私下馈赠他这种东西。只怕她也只是觉得好看,并不真明白这是什么——也只有卫琅这种从小长在闺阁里,被一群长姊百般荼毒的人,才会知道这种东西。 然而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 自然是不会让卫琅看出来的。 卫琅再伸手去指的时候,谢涟早已经将东西收进了怀里,一本正经的道:“你看错了。” 卫琅:……再提醒你我就是猪! “好吧,我看错了!总之你小心收好,别让王琰看见,不然有你烦的!” 谢涟也不与他争辩,只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会没灯看?” 谁都知道,花里胡哨的东西,卫家从来不落人后。他那些阿姊生来就都是美人,又爱打扮。随便在头上插根荆条,额上贴朵黄花就能风靡全城,引得万人效仿。永远走在时尚前沿。 上元灯也总是他家的最精致巧妙。 卫琅那种穿女装都力求完美、不露破绽的性格,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卫琅眼睛闪了闪,就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跟太子一道出来的——我不是他伴读嘛。” 谢涟:……=__= “太子殿下呢?” 卫琅眯了眼睛,微微地仰起头来,“你自己猜啊?” ——太子来还礼了。 人日那天阿狸不是送了他一根穗子吗。太子觉得,古人说的很对,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来二往,阿狸知道了他的品性,就不会再对他心存偏见了。 收了人家的礼却不来还,成何体统!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是该来见阿狸的! 可惜当日他忙着帮卫琅善后、听他阿爹训诫,实在抽不出空来。 等他终于有些闲暇了,忽然发现,阿狸家他进不去了——也不是进不去,而是他一出现,阿狸家里就会一本正经的出迎,恭恭敬敬的把他奉为上宾,仔细招待,招待完毕,再恭敬送回。他根本就没机会溜进内院去。 太子对这一招太熟了!当年他想出去玩儿时,他殿里宫女太监们就是这么一刻不落的看着他的。 但是他不可能用对付宫女太监的手段来对付阿狸一家子。 好不容易想到,上元节这天,阿狸可能会出门,便守株待兔来了。 他照旧带了一把金灿灿的樱花草。 路上遇到卖泥塑的小摊贩,看到摊子上泥老虎做得憨态可掬,拍一下屁股还会汪汪的叫,大感新奇,便抱了两个来,想送给阿狸解闷玩。 他怕再让王家下人看见了,便只等在偏门外边。装出路人看灯的模样来。 此刻已经徘徊了小一个时辰。 天阴欲雪,乌云蔽月。初初等着时的兴奋期待已经平息下去,却依旧寻不见阿狸的踪影,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渗。 只是心里固执的觉得,他是能碰上阿狸的,便拖延着不肯离开。 他确实是碰上了阿狸,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阿狸进了巷子,一眼便望见他在游荡。她心中百般滋味杂陈,却并不想再纠缠不休。便绕到另一边的角门进去。此刻已经回到闺楼上。 从楼上望,可看见巷子里的灯火,偶尔有一些角度,也可以看见他望过来的面孔。 阿狸便不点灯,只靠在阁楼窗边,微微开一条小缝看着他。 其实他现在还是个孩子——阿狸想——他跟她所认识的司马煜完全不同,人胜节那天她便已经知道了。此刻她心里微微酸楚的感觉,只是一种移情。 但她还是安安静静的躲着,在还能看他的时候,再多看他一眼。 司马煜的脚步停了下来。 月亮已经完全被遮住了。 只是一会儿功夫。雪花先是一片片,继而纷纷扬扬,漫天漫地的飘落下来——这一年江南孟春开始返暖的时候,居然又下起雪来。 整个建邺城的天空都是白蒙蒙的大雪。秦淮河畔的笙歌笑雨像是顷刻间都消失了,万籁俱寂。 只他一个人,怀里捧着一束樱草花,两只泥老虎,傻乎乎的等着一个未必会出现的人。 他靠着角门前的台阶坐下来,看雪花化在樱草花上。 他捧着那两只泥老虎,不知道说给谁听,“这个是老虎,是不是很可爱?而且只要拍一下这里,就会叫。” 然后他拍了拍老虎的屁股,拍一下,它便汪的叫一声。 这个雪夜里,只剩这么一种声音。 他的说话声便也越发的低了下来,“……这一只是你,这一只是我。” 巷子口已经有宫车驶进来,是有人来接司马煜回去了。他安静的待了一会儿,等泥老虎空腔里回响的声音散了,终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和灰尘,起身离开。 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墙的那一边。 司马煜上了马车,远远的驶过了朱雀桥。阿狸才从闺楼上下来,推开角门,拾起他留下的花和泥老虎来。 这种泥老虎是北边传过来的东西,阿狸在来这个世界之前便玩过。 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根本就不像一只老虎,反而更像一只傻乎乎的大狗,连叫起来都是“汪汪”的。 阿狸拍了两下,听着那叫声,不觉就将它抱进了怀里。 她叹了口气。白雾凝成,大雪悄无声息的落下来。一夜未停。 很多时候人都是骗不了自己的。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心永远都知道答案。 第22章 过了上元节,皇帝终于再一次接见北边来使。 ——慕容氏此行的目的,是想邀南边共同出兵北秦。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年慕容氏奉“勤王”之命从龙城南下,到北燕立国之前一直都受着册封,名义上还是臣属。然而自从慕容氏称帝,就在“胡人”外又多了一个“乱臣贼子”标签。他们占据的又恰恰是重中之重的广大河洛、青齐一代,自然就成了北伐的重点关照对象。 两次。北伐大军与慕容氏,或者说慕容隽交锋了两次,两次皆功败垂成。就此丧失了打回中原的最好时机。这段往事至今也还是皇帝心中之痛。 想第二次北伐时,慕容氏畏惧北伐军势煊赫,还与北秦联手对抗。如今才过了几年,就又要与南边联手打北秦了。 看着反复无常,却也不失为识时务之举。 ——北边混战多年,如今局势终于渐渐明朗。风水只在慕容鲜卑与氐人苻氏之间流转。慕容鲜卑占据河洛、青州,文风雍容,富强安定。氐人占据八百里秦川,能征善战,渐入佳境。早些年是慕容氏压着苻氏,但自从两家相继换了皇帝和宰辅后,强弱便开始逆转。 苻氏如今的皇帝,不可谓不英明神武。旁的都不必说,单看他如何对待自己的丞相,便知道这个人是能让人效死命的。 而慕容氏如今的宰辅——好吧,有慕容隽在,北燕其他人就都默默无名。不过,他居然能在四面强敌虎伺、无一日不征战的乱世里,将慕容隽逼得叛逃投敌——甚至不是逼死——也真奇葩得让人惊叹了。 慕容隽去了北秦,便是北燕不主动去找北秦的麻烦,北秦也势必会趁势讨伐北燕。这一战总归是免不了的。 拉上南边一起打,好歹能壮壮胆儿不是? 恰逢太傅带了谢涟,卫琅和王琰也都在,皇帝命太子旁听议事,司马煜就将三个人一道带在身后。 几个重臣议论完了,皇帝就问太子怎么看。 皇帝问的时候,王琰就想,若是自己,该怎么回答。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理所当然要打——便是慕容氏不打,也迟早要北伐的,有这么个好机会,怎么能放过。 随即就听太子语调凝重,“能打,自然是要打的……否则等北秦吞并了河洛与青州一代,就更难驱逐了。” 却像是有诸多顾虑。王琰就知道自己还有没想到的事,便凝神细听。 太子与谢涟一样,都不看好北燕。虽听到朝臣中有人说,可驱狼斗虎,让北燕和北秦互相消耗,也并不以为然——这世上从来没有打了胜仗、抢到人和地,没变强反而被削弱的事。北秦只会滚雪球一般,越战越强。他们读过的史书也无不印证这个道理。 这就是一件王琰没想到的事。 随即便说到了第二件——但是他们不能打。因为拿不出兵来。 这一件,太子知道,谢涟知道,王琰却从来都没听过——桓步青的第二次北伐令江南元气大伤。江南经营了数十年的、久经沙场的荆州兵与骁勇善战北府兵,被他一次消耗了个干净。已经在没有能独当一面的兵力。纵然这次掏光家底,与慕容氏合并击溃了北秦,也必定无力守住八百里秦川。最终不过是为人作嫁。 经历过两次功败垂成的北伐,如今江南雄心未泯,却已力有不逮。纵然有眼前这样好的机会,却不能伸手握住。 只能眼看着北秦滚雪球。自己则慢慢的一点点经营、积累,已应对最艰难的局面。 所谓最艰难的局面,便是第三件王琰没有想到的事了。 “今年年中,最迟明年初,北边必然要有一战。”北燕为渊驱鱼,自毁长城,北秦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北边大局将定。”十有八九就是北秦吞了北燕。 “到那时,北秦势必将全力对付江南……也许三五年,也许七八年之后,江南便再不能偏安了。不是打回去,就是被人打过来。与其虚耗兵力和北燕伐秦,还是该想一想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谢涟与司马煜两个眸光一时转深,有火苗暗暗的跳动起来。手上竟微微的有些发抖了。 王琰望着他们两个的神色,不觉抿住了嘴唇。 少年们也都到了该一心向学的年纪,再不能四处乱跑。 司马煜和谢涟之间的战火,不知何时又悄然打响了。 这两个人彼此竞争,目无他人,心无旁骛。就像撒蹄狂奔的骏马,一日千里,不知疲倦。等众人觉察到的时候,便已经被他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都是一样的孩子,偶尔比他们差一点没关系,谁都有长有短嘛。总是比他们差一大截,那就太伤自尊了!旁人尤可,毕竟离得远。王琰却就在一旁亲眼看着。为了不比他们落后太多,也只好跟着拼命。 于是阿狸就时常见到这样的情形。 大半夜了,阿琰还在读书…… 大半夜了,阿琰还在习字…… 大半夜了,阿琰还在…… 阿狸终于忍无可忍,“阿琰,睡觉去!” ——王琰一向都是刻苦的,可也没刻苦到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他才十岁出头的年纪,这已经不是上进,是自残了。 王琰:“zzzz……” 阿狸:=__=…… 给他搭件衣裳,叫来小厮一追问,小厮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还是后来阿狸爹跟阿狸娘说起那日议事,阿狸望见王琰的神色,才终于有些明白。 她先还以为卫琅最不着调,爱惹麻烦,谁知反而是司马煜和谢涟更能让人鸡飞狗跳。 只是少年的攀比心却磋磨不得。阿狸知道,王琰这边她是轻易不能劝告了。反正个中关窍,自然有他们阿爹提点,比她这半吊子阿姊可靠谱多了。 只是她忽然又想起上一世的那些年,谢涟与卫琅征伐在北,司马煜王琰支撑在南。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原来这些事早在这么久远之前,就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发展着了。司马煜已经参与其中——谢涟大概也没有置身其外。他们已经鼓足了力气,想要在不久的未来有一份作为。 只有她还懵懂着,憧憬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情。 他们所关心的事根本就不在一个次元里。 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去做,司马煜都无法爱上她吗? 她也不觉就失神了。 慕容诀在江南待到二月中。 南边言辞含糊,看着像是要出兵的,却迟迟不见真动静。慕容诀也不是蠢人,很快就明白,自己此行目的怕是达不到了。 国事往来,从来都没有将心比心的诚恳。 北燕是想借着江南一腔热血,以为自己让点名利出来——比如再自称一回“藩属”什么的——便能轻易鼓动南边跟自己结盟,共同讨伐北秦。当然,南边既然要“北伐”、“光复”,自然就要出重兵、打头阵。最妙的局势是他们打,自己坐收渔利。最不济也能解了北秦对自己的威逼之势。 南边当然也有自己的盘算。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出兵,却不介意让北燕认为自己会出兵,最好再给他们挂上个“讨逆先锋”的名号,让他们跟北秦拼命去。 慕容诀深解其中真味。看明白了南边的盘算,也就不多逗留。只上表慷慨陈词,嘲弄南边鼠目寸光,懦弱偏安。随即便挥挥衣袖,翩然而去。 皇帝对着那篇可称文辞绚烂的表奏,面色不动——他早过了会被这种言辞挑衅的年纪。只随手递给身旁侍奉的儿子,道:“你瞧瞧。” 司马煜表示,“占不到便宜就破口大骂,真是难看。” 皇帝笑喷。旋即又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看一眼洛水与邙山。” ——慕容氏且不说他。崔琛卢轩与他们的祖辈也已不同。他们不曾经历过流离丧乱,对于司马氏没有忠顺之心,对于胡人也没有切肤之恨。他们只站在暧昧的立场上,权衡明确的利益。 日后北伐,只怕再不能见到当年南北一心、同仇敌忾的局面了。 司马煜与卫琅他们仿佛一夕之间都长大了。 这次崔卢两家来的少年着实给了他们不少刺激。一样的年纪里,他们还惦记着掏鸟窝,踩猫尾巴呢,人家就已经提刀上马杀人了。 坐在一起时他们脸面、言辞上再怎么逞强,都不能掩盖住心里的挫败感——在崔琛、卢轩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淬炼过的刀剑一般杀伐决断的气质面前,他们就像吹着鼻涕泡的顽童。 攀比心从来都是发奋的最直接动力。 皇帝连带朝臣们很快便发现,太子性子沉稳下来,不再玩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把戏。议政的时候能耐心听着,闲散时也肯做一些往常被他嗤之以鼻的应酬。 王坦的感受最直观——司马煜终于不再三天两头爬他家院墙了! 太子的懂事让皇后觉得很欣慰。 当父母的总是心急,儿子能爬了就催着他跑,会写字了就觉得他能中状元,懂事了就盘算着给他娶媳妇儿,媳妇儿还没定下呢就开始想孙子了。 尤其皇后生太子时已经不年轻了,跟她一般年纪的贵妇人,谁还没抱孙子? 于是就抽空跟皇帝提了一句,“是不是该给阿尨把亲事定下了?” 皇帝道:“也不用着急,阿尨正是上进的时候。太早知人事,容易磨损志气。” 皇后就笑道:“你我当年不是也这个岁数成的亲?却不见磨损陛下的志气——想来是臣妾当年不够温柔,不能叫陛下沉湎。” 皇帝就捉了她的手,目光柔缓的望着她,道:“……阿尨和朕当年,不一样。” 若司马煜有皇帝当年一半凶险,他就不会是今日这种跳脱胡来的性情。皇后自然也明白,便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是臣妾心急了。” 皇后这边不着急,自然也就有办法让阿狸娘着急。 逢命妇朝觐,皇后便常与阿狸娘多说一句话。有什么赏赐,偶尔也特地给阿狸添减更换。看着随意为之,也不给什么许诺,却是在时不时的提点阿狸娘——你家闺女我还没忘呢。 阿狸娘:我可不可以装傻啊摔! 可惜阿狸娘装傻,也还得有人愿意陪她一起装傻才行。 贵妇人们谁不是耳聪目明的?自然看得明白皇后的意思。王家闺女多,阿狸也不是顶好的,何必非要跟太子抢? 于是,阿狸娘眼看着妯娌家被说亲的踏破了门槛,阿狸几个堂姊妹个个都攥着一把少年郎挑挑拣拣。别家跟阿狸同龄的姑娘们也一个个敲定了婚事,只阿狸乏人问津。 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狸就该嫁不出去呢! 然而要说真耽误了阿狸的姻缘,倒也不至于。王坦摆明了就是黑头公相的前程,他家闺女的行情自然一路看涨。日后就算当不上太子妃,也绝对不愁嫁。 阿狸娘只是惋惜——谢三郎也是个抢手的孩子,只怕等阿狸能另行择嫁时,这东床也归了别家。 六月里,北边果然打了起来。北秦发六万精兵讨伐北燕,而北燕聚集了三十万大军以逸待劳,将与北秦决一胜负。 江南士族间熙熙攘攘的婚配季也沉寂下来。所有的人都在观望着北边的局势,也在观望着朝中应对。 八月里,大将军桓净病故。太傅谢桓领尚书事,左卫将军王揆迁中书令,二人共掌朝政。王坦也从桓净幕府入朝,任左卫将军,兼本州大中正。 谢家大郎谢冰也在太傅保举下外镇,出任兖州太守。建邺城最抢手的谢三郎则在闺中少女们羞涩的期待与遥望中,远远的离开了京师温柔富贵之地,随兄长去了风尚悍勇的江北。 第23章 十月里,北边战事初定。 慕容氏那个奇葩宰辅果然在坐拥六倍于敌的大军和以逸待劳的主场优势之下,被一击而溃。这一役之后,北燕兵败如山倒。燕皇见势不可守,仓皇率部众北逃回龙城故地。没来得及逃走的宗室与大臣被北秦大军俘获,押解到长安。 北燕四十余年的经营,就此毁于一旦。 至于江北士族,他们依旧牢牢扎根在故土上——反正北边胡人的皇朝从来都是割韭菜似的一茬去了一茬生,他们早习以为常。正朔在江南,新的旧的胡人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无所谓效忠与眷恋。反正你不犯我我也不折腾你,你若犯我我折腾不死你。乌堡门一关,该种地的种地,该练兵的练兵。坚壁之内,自称体系。而坚壁之外,胡人甲还得提防着胡人乙,也实在不敢招惹他们。 这么大的一场变故,崔卢两家不置一词,不出一兵。两边胡人两相杀伐完毕,崔氏一门官复原职,额外奉送齐郡太守一职。 这就是胡人与江北高门的交际现状。 此时北边也也已入冬。 青齐一带跟江南不同,冬日并无入骨的阴寒,冷得凛冽又嚣张。疾风催折枯草,秃枝寒峭指天,连城头旗帜也常冻得不翻。 崔琛游猎回来,纵马入城。身后亲兵用板车推着堆叠的狼尸,车辕上滴血成冰。他就在那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里推开酒囊塞子,饮一口清酒,吩咐道:“谁报说狼群袭人的,让他带着被袭的那个来领狼肉。” 一人领命而去,其余的将狼尸抬下来整理。崔琛瞧了一眼,见当中一只狼毛皮如雪,不觉就起了兴致。驱马过去,酒囊一翻,清酒便泠泠的落上狼眼,将周遭毛皮染的血污冲掉了。 冬日新换的兽毛密而长,当风翻转。崔琛不由就想起当日阿狸身上穿的白狐裘,又想起上元节夜里受辱。难得竟没觉得愤恨,反而有些好笑。 他随意抬手指了指,道:“这一只的毛皮我要了。其余的你们分吧。” 便驱马离开。 这一年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就从年头到了年尾。 杂事一言难尽。 自从太子坐稳了东宫,谢涟去了江北,卫琅跟着阿狸四叔游历蜀地,王琰的书房就冷清起来。他虽然也有些待不住,奈何年纪实在太小,家中人都不放心他出去跑。他也只好安心的留在家里读书、习字,心急火燎的等着长大。 十月里,北燕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谢涟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照着他的惯例,同来的自然还有一坛子鱼。 王琰早憋坏了,回到书房便兴冲冲的拆开谢涟的信。 封内有两张信笺,各自折叠着。王琰就略有些疑惑。也先不急着展开,翻转着看了下。就见薄的那张上用小楷签着:“王琳亲启”。 王琰:……眼花了,绝对是他眼花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先将这一张放在一旁,将确定是写给自己的那一张展开来看 信上先说两个月不见,十分想念。前几日建邺来人,说到他和卫琅的现状,所以写信探问。 王琰就松了口气,还好,谢涟还是很正常的。 信上又说北固山景与长江水景——四六成句,回环相对,用的是时下流行的标准骈文体。文词也不负谢家绮丽之名,十分的华美。王琰读着只觉高山排挞,大江扑面而来,几可听见那滂沱之声。不觉就入了迷,越发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他意犹未尽读下去。见谢涟写到明年春天的胜景,望能与他同看时,脱口就要说“好啊”——然后就见信后“又及”二字。 ——谢涟用“顺手帮我个忙”的笔调写道:“烦劳转交”。 王琰扑地。 这娃娃还没开窍,但架不住聪慧。他立刻就很微妙的想到了八个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阿姊是那陈仓,他就是那栈道。 王琰知道自己该义正词严的驳回去。 ——这可是私相授受。而且谢涟还很不厚道的把他也拖了进去。如果他转交了,就是同谋。帮着外人坏他阿姊的名声。 但这件事谢涟做得也太光明正大了些。虽有不妥,却并不龌龊。毕竟谢涟是让他转交,而不是让旁人。 何况,只是因为男女有别就连封信也不能通,王琰对这规矩相当的不以为然。他心里,谢涟光风霁月,他阿姊霁月光风。两个都不是庸俗之人,又是幼时相识,难道就因为这狗屁规矩,连些干干净净的交情也不能有了? 是以王琰很纠结。 纠结到吐血,终于决心做一回坏人。并不是不信任谢涟,实在是——那可是他亲阿姊啊! 还是得他把一下关。若有逾越,只得他和谢涟闹翻。该不叫姑娘家知道的,也别入了他阿姊的耳目。 于是王琰就把信拆开了。 信上只用日常白话写着:“八月初十至京口,长兄述职,余混迹侨民之间,今两月尔。北地风尚朴素,民亦刚健。不见建邺奢靡柔媚之事。余每日读书、跑马,间或踏山蹈水,耕种亦习得其法。遂不得闲。入十月,连遇阴雨,无事可为,故以垂纶为乐。蓑衣独钓,足以终日。北固山下鱼肥,一钓可得四五十枚,辄有收获之喜。故思:鱼米鱼米,谓鱼乃钓池中所种之米耶?余当勤勉!今奉‘米’一坛——自是钓池上之所种也!” 王琰再度扑地。 这种“偶有所获,洋洋得意”的笔调是怎么回事啊!他阿姊跟谢涟原来这么相熟了吗? 当然,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朋友之间互相问候——或者说吃货间交流心得的书信,没什么不妥。 王琰于是将信折好,送去给他阿姊看。 阿狸收到信也很囧——她真没想到,谢涟就这么光明正大给她写信来了,这个时代原来开放到这种程度了吗? 就望向王琰。 王琰面色泛红,主动认错:“呃……我拆看过了。” 阿狸:…… “是我小人之心了。阿姊生气,只管罚我。只是日后阿胡若还敢写……我,我大概还会拆。” 阿狸于是放心了——看来她还没跟社会脱节,这个时代非亲非故的男女之间,确实是不好随意通信的。 虽说被人拆看信件着实郁闷,然而想想阿琰的处境,竟也只能说:“呃,真是……为难你了。” 阿狸很想说,若下回谢涟来信,你直接退回去就行。 但那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古代闺秀的生活真心枯燥。这个时代对女人已是极少约束的了,然而日常交际中还是有不少不成文的规矩。想要像男人般出门游历,更是不能。平日里的消遣更是匮乏,小说没得看,四部看不懂。阿狸又不爱打双陆、下围棋、占花签,这好不容易收到封信……实在舍不得退回去啊。 阿狸将信展开来,仔细的读。不由便会心一笑。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涟说到自己在江北度日时,那句“遂不得闲”,很有种游子寄与家妇,说“身边只有男同事”的微妙含蓄感。 阿狸倒也没往深了去想——实在是这信太有谢涟的风格,她读着,几乎就可以想见谢涟清隽里带些狡黠的笑意。这样的谢涟,哪来这么多婉转心肠? 因谢涟送了鲊鱼来,阿狸便也备一些蜜饯,让王琰当回礼送去。 ——这娃从来都忘不了礼节。 京口离得近,往来不过一日。 从此谢涟便三五不时的来信。也不是每回都给阿狸捎,更多的是与王琰探讨学问,交流心得。然而十天半月里,也必有一封是给阿狸的。 王琰先还拆看。后来见说的都是日常琐事,便如朋友闲聊一般,并无逾矩。习以为常,也就不再揣摩谢涟用心。只按时转交。 他还是个孩子,便不明白,谢涟这样的君子,正是在平淡琐碎之处才见真情。当他汹涌澎湃时,就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阿狸与谢涟之间,就这么细水长流的往来着。 她心知谢涟是良配。只是每每回到房里,看到案头摆放的泥老虎。心头那些小儿女间的情事便如巨石般沉重起来,令她不能深思。 有时她拍着泥老虎的屁股,听它汪汪的叫起来。那叫声里仿佛杂了一丝委屈。听得久了,她脑中就全是司马煜在飞雪中望着她的模样。 然而前尘往事如烟,终有一日会消散吧。 ——人活着,再向后看,也总是要往前走的。 这一年夏天,阿狸娘就开始教阿狸管家。 阿狸能觉出不同来——上一回她也只是在一旁看着,看了小半年,她阿娘才将一些裁断之类的事交给她。这一回,她阿娘却凡事都要问一问她的想法,无事也要跟她说教三分。 初时阿狸只觉得,许是她这一回表现得好,她阿娘对她期待高,管束就多。 等江北局势明确起来,她阿娘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跟她说起皇帝家事来。这时候,阿狸才懵懵懂懂的觉出不妙。 她阿娘不会无缘无故议论皇家八卦。只怕是觉察了什么,正在未雨绸缪。以她阿娘的淡定,都开始做准备了,那这事基本就是靠谱的。 然而上一回,她是在十五岁那年秋天跟司马煜订的亲,十六岁那年春天出嫁。再怎么说,她现在都还不到十二岁呢,皇后和她阿娘不至于吧! 虽这么安慰着自己,阿狸却也渐渐有些慌乱了。 她觉得真要这样,那她也太倒霉了。简直就像个刚得到绝世秘籍的毛头小子,以为很快能练成神功,咸鱼翻身了。结果才出山洞就遇上魔教教主,被一剑ko。她这二周目人生就像一本层层铺垫的小说,眼看就要渐入佳境,高潮迭起了,结果从天而降一颗陨石——全灭烂尾了。 没这么玩弄人的! 阿狸心中郁郁,却也知道这事问她阿娘没用。又不是她阿娘能做得了主的。 是以腊月里再收到谢涟的信时,她终于觉得不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些。她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在订亲之前,她不能让谢涟滋生出什么暧昧的情愫来,否则万一有所变故,就是她害了他。可是若不跟谢涟滋生出点什么来,谢涟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跟她订亲? 阿狸很吐血。 这个时候,朝中也有新的变动。 ——虽早料到这一年江北将有战事,却无人料到北燕如此不济,只撑了短短四个月。 因太后的兄长庾明守徐州,正在前线,常与江北胡人打交道,皇帝便宣他入朝述职,细说北边的局势。 太后两个兄长都是一时之秀。长兄庾林,次兄庾明。当年先皇猝然驾崩,太子年幼。是庾林力主,说国家有难,外有强敌,不宜幼主临朝。最终拥立了当今皇帝即位。彼时庾林朝中辅政,庾明戍守在北。也是当时人望。后来庾林受后宫牵连,自请外镇。太后便一直希望庾明能回朝。 而如今庾明真的回来了。 太后心中欢喜,便常将家中女眷召进宫里说话。 庾明几个孙女里,庾秀生得最好,知书达理。又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太后便将她留在宫里,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这一年元日,阿狸娘入宫朝觐,皇后终于不再问起阿狸。元日的赏赐,多得一份的也换成了庾秀。 似乎是去岁华林苑里,司马煜的应答令庾秀很是倾心。而太后也觉得太子对她孝顺亲近,也开始懂事了,确实可以托付。便有意将这两人凑成一双。 等京中贵妇人们议论,而庾夫人默认时,阿狸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24章 庾秀可能会成为太子妃的消息传到阿狸耳中,已经是昭明十七年初夏。 这个庾秀,阿狸自然是知道的。 小姑娘很不错,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做事有气度,也有气派。为人稍有些争强,事事不落人下。一群人玩时,远望最显眼、近看最端架的那个必是她。连听笑话的时候都很注意仪态。一群人前仰后合的时候,她只微微弯了眼睛,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安坐,忍不住时就拿帕子遮一下嘴。也常起身离席,行至无人处,才锤着柱子笑到岔气。 阿狸觉得她实在是别具一格的可爱着,一直很喜欢。 一周目里她嫁给了会稽王。 这个会稽王则很令阿狸厌恶。当年阿狸和司马煜无子,朝中颇有些嗣君立长,会稽王贤能,可为皇太弟的声音——阿狸觉得这提议很恶心人。会稽王就比司马煜小一个月,凭什么觉得司马煜活不过他?而且彼时司马煜还不到三十呢,正当壮年,谁说他日后就一定没儿子了? 后来会稽王又把小儿子送进宫里,令庾秀郁郁成疾,每每见到阿狸便含怨带怒,严重损伤了妯娌间的友好关系。 正是以他为例的一干人等上窜下跳,才让“无子”成为阿狸心中痼疾,最终令她喘不过气来。 阿狸觉得,若庾秀跟司马煜成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说归说。真想到那样的姻缘了,她心里却又酸堵抑郁起来。 ——人性真的很贱。吃着一个,想着一锅。恨不能所有跟你有过一段的,自始至终都放不下你。哪怕他娶了老婆,心头最爱也只能是你。 凭什么啊?! 阿狸狠狠的鄙视自己的难过。 回房后,见泥老虎依旧立在案头,张牙舞爪的模样不凶恶却可爱着。忍不住便要去拍它的屁股。 她拍一下,它便委屈的叫一声。 初夏晌午热而不燥,树荫已成,蝉鸣未起,最是幽静。那泥腔里的回声便清晰悠长。 外间日头越明,屋里落影便越浓。风暖暖的熏人,该是午睡正酣的时候。墙上铜镜倒影如水,漾漾的晃动。槐香散了满地。 最后一声落下去,阿狸终于不再去拍。她捧着泥老虎,跟它对望着,很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终于将它包好了,放入箱底。 她想,她居然还在关注司马煜的私事,为他而纠结,真是太不道德了。 八月里,谢涟的来信持续了近一年之后,阿狸终于提笔给他写了第一封回信。 吃货的回信自然还是离不开吃。 “七月半斋僧,无他。唯忆寺中梅花包子。归来仿做,以莲蓉、栗子为馅儿,沥以米酒、醪糟。既成,甘甜芳醇,令人解颐。连吃五枚,烦忧尽忘。夜来积食,辗转反侧。忽忆薛家集绿豆汤消食,来日可以一验。” 不两日,谢涟回信。 “已验,不灵。只合少食一枚。呜呼!” 王琰泪目:你们俩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阿狸放下了心结,走钢丝一般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她跟谢涟的关系。 谢涟说说钓鱼,她便回信说说包子点心。要说暧昧,也还不至于,只不过在家常琐碎中缠绕那么一份似有似无的、彼此心知肚明的牵念。 这是青梅竹马间才能有的心意相通。像是知己,也像是家人。 阿狸觉得这也就够了。 真要让她甜蜜浓稠,或是锥心刻骨的跟谢涟谈一场恋爱,她反而做不到。 想来谢涟对她,也是一样的。 庾秀将入主东宫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然而一直到这年冬天也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司马煜这一年很忙。 九月里,皇帝令太子参议国事。虽然听的多,说的少,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一旁当摆设,但让他站在那里就是一种表态。皇帝是想一点点将太子的门面填充实在了,自然也不会再放任他闲散胡来。司马煜自己也用心,该做足的功课都做足了,殿前问答回回都有板有眼。 朝政之外,他还要修习礼乐、骑射、书数。日程都是按刻来安排的,自然没精力去想些其余的事。 偶有节庆,他也常往王坦家跑。他已经想明白了,王坦那是油盐不进,王琰事事以他阿爹为榜样,想走偏锋见阿狸,是不可能的了。 所幸现在谢涟在京口呢,自然也见不着阿狸,不会走到他前边儿去。 他现在就想扭转自己在王坦心中那鲜明的“不着调”的印象,向他展示自己的有点,让他明白自己很靠谱,可以放心的把闺女托付给自己。 他也挺想见阿狸的,便也常往皇后宫里跑——这两年,皇后常接阿狸进宫说话,只是每次阿狸走了才让他知道。显然是故意的。 不过偶遇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眼看到了年底,他闲了些,就跑得更勤快。到了确定会有朝臣之女进宫的节庆里,还会好好打扮打扮,以备不期之遇。 但是居然一次都没见着阿狸,反而好巧不巧的接连遇见庾秀。 司马煜一开始也没当一回事。然而类似的巧合越来越多。太后寿诞那天宫中颁赏,赏给庾秀的东西居然跟他是一样的,反而是公主们低了一等。 司马煜就有些上心了。 隔日便绑拐来了皇后身边的小黄门,威逼利诱,终于问了出来——庾秀只怕会成为他的太子妃。 司马煜很悲愤——他就说,怎么这几个月他阿娘不接阿狸来了。 倒也没在多问什么,只威胁小黄门,“不准告诉我阿娘和阿婆,不然我在你肠子上打麻花扣!” 他虽然年纪不大,该知道的事却门儿清。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他阿娘和阿婆之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毫无芥蒂。 他平日里对太后比对她阿娘更亲些,虽然也有太后慈祥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为了弥合太后和他父母间的关系。 ——他多替他阿爹向太后尽孝,他阿爹略偏心她阿娘时,太后心里也不会太不舒服。太后对他多亲近一分时,爱屋及乌,看他阿娘也会更顺眼些。 而母子之间自有一份天性在,反不用这么斤斤两两的计较——他阿娘可从来没有为他更亲太后而抱怨过一句。 但在太子妃人选一事,司马煜却不能拿来讨太后的欢心。 一来,他有中意的人选了,为什么要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姑娘?二来,就算没有阿狸,他也不能娶太后娘家的人——庾家本来就是煊赫的士族,若再有外戚的名分,日后必然又能秉掌权柄。而他阿娘家世凋零,无人撑腰,到时在宫里只怕要受婆婆、媳妇两边的欺负。他可不认为,以庾家跟她阿娘间的恩怨,得势后会真的放过他阿娘。 司马煜肯定,他阿娘中意的还是阿狸。只是她不能开口说。 司马煜自己更不能说。 至于他阿爹——庾秀跟在太后身边都一年了,他阿爹都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沉思着,不动声色。 这两年冬天天寒,江南接连下雪。 梅花开时,太后请司马煜和几个年长的公主去赏雪、赏花。庾秀在侧。 司马煜去时,几个宫女正在院子里烤鹿肉。他进去才陪太后说了几句话,便问到下面飘来的香气。 他在太后跟前一贯是不拘束的,只说,“我去烤两块肥嫩的鹿腩给阿婆吃。” 太后笑道:“只怕是你自己嘴馋!去吧,仔细别烫了手。” 司马煜嘿嘿一笑,太后已经吩咐:“给太子戴上披风……这带长绒的不行,让火星燎到了伤人。我记得有件肃青色的,他上回忘在这里的。” 冬日天冷,人容易手僵,下人们穿戴得便有些笨拙,公主们便七手八脚上来帮忙。司马煜眼角瞟一眼庾秀。见她眼望着这边,手里袖炉都已经放下了,却仍矜持着没有起身帮忙,唇角就抿了抿。司马煜下去玩得开心,公主们也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便有些羡慕。不一刻,长宜公主便说,“孙女儿去给阿尨搭把手。” 太后自然是准的。不过片刻功夫,一群公主都凑过去,指指点点的帮着司马煜烤起肉来。 庾秀只拿眼望着,已有些坐不住,分明是艳羡的。太后便笑道:“你也去给他们帮忙吧。” 庾秀抿了抿唇,却坐得越发安稳了,小声道:“太闹腾了,我不去。”太后笑道:“你也太端庄了些。” ——是太傲气了。司马煜想,这样的人好——这样放不下身段的人,最懂得知难而退了。 用过午饭,庾秀出宫,几个公主起身相送。司马煜便也借机告辞。 出了太后宫门,长宜公主便有意无意的提起来,“太后礼佛。腊八节姐姐们备下礼品了吗?” 司马煜道:“听说太后想在鸡鸣寺修金身罗汉塔。”立刻便有公主打断他,“小祖宗!” 几个人往院里张望一眼,再看看庾秀,就有些尴尬。 庾秀只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是与自己有关了,矜持着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的记下了。 元日朝贺,庾秀果然没有入宫。 太后问起来,庾夫人只说,“丫头病了。” 第25章 庾秀不是病了,她是闹别扭了。 公主们那一日的眼神总是让她心里梗着。回家之后,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鸡鸣寺一探究竟。 高僧们跟名士往来密切,世家贵妇们也常以礼佛之名出入佛寺。庾秀对寺庙并不陌生。便去央求她阿娘,带她去鸡鸣寺看看。 她阿娘沉寂了半晌,只让她坐下,不声不响的剥了个橘子给她吃。 她阿娘要直接说不行,庾秀还自在些。这么不紧不慢的思索着,摆明了有长话要说的姿态,庾秀反而不安起来了。 就想,这鸡鸣寺里,果然有什么猫腻。 少女情窦初开,自然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拼劲。与司马煜相关的事,她恨不能每一件都知道透彻了才好。虽忐忑着,却还是亲手给她阿娘斟一杯茶,端正的坐好。 果然,她阿娘喝一口茶,便望着她,道,“有一件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当今皇上并不是太后亲生。他生母早逝,从小在太后膝下养大。读书、教养,都靠着太后看顾。连亲事也是太后替他定下的。当年他娶的,也就是当今皇后。 皇后出身并不算寒微——南渡之前,她家虽没出什么高官名士,却也世代仕宦。可惜传到她这一辈上,就已经没了能当家的男人——所谓士族,以“仕”为先。再高的门第,三代没人当官,也只能任人欺负。 家境所迫,皇后自小帮着祖母料理生计。她处事稳妥,在乡间素来都有明理、干练的美名。生得又美貌。因此太后给皇帝订这么一门亲,并不算很亏待他。只是他想从皇后家里得到什么助力,也是不能了。 太后给他定这么一门亲,含义不言自明。皇帝也没什么野心,跟皇后恩爱相守,平淡度日。 太后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孝景皇帝。孝景皇帝早崩。膝下没有子女。庾林与司空王钦便扶立了孝康皇帝,孝康皇帝整日跟道士厮混,丹药吃多了,不两年就不明不白的仙逝了。 孝康皇帝是有儿子的。皇位却并没有传下去。 当中的曲折也难以一言道尽——孝康皇帝对庾林和王钦都很厌恶,死得又猝然,没留下什么遗诏。他一死,朝中该谁主政,庾林和王钦相持不下。就有人说,可令孝康皇后的父亲入朝。庾林则说该让庾明入朝。最后又改口,说国有外敌,不宜幼主当政。就拥立了当今皇上。长者在位,自然不用再争执辅政人选。 于是当今皇上就即位了。 看着公平,但皇帝无妻族、母族支持,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该仰仗谁不言自明。朝臣也都看得明白。庾林很快便总览朝政。 皇帝和皇后成亲十年,只生过一个公主,还夭折了。因此议立皇后的时候,就有人说,庾林的女儿端庄贤淑,可以为后。 皇帝没替皇后说一句话。 不久之后,皇后便上表自请退避,离宫修道去了。 庾秀的从姑入了宫,被立为皇后。皇帝对她说不上多宠爱,却很尊重。甚至她吃醋,埋怨皇帝内宠太多,皇帝也容忍了,此后只独宿在她宫里。 但这位庾皇后却并不知足。 “她是让情爱迷了心窍。”庾夫人就对庾秀说,“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容易做出自寻死路,连累家人的糊涂事。” 皇帝当年确实没有替皇后说过一句话,但有件事却不说自明——他不是不能生,如今后宫不就接二连三有人有孕吗?他能生,却肯担不能生的名声,十年而无子。就足见他对皇后的情分了。 庾皇后很敏锐,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皇帝心里藏着的这份情。也许是因为夜深梦迷时一句不经意的呢喃,也许是偶见旧物是一瞬流露出的柔软,也许是一些下人口中的似真似假的流言。 她先还能忍着,等自己终于也怀上身孕后,便决心将这份情从皇帝心里拔除。 她打定了主意,便趁着皇帝外巡,将皇后接进宫里。故作贤惠,还将她带到太后座前,说愿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太后知道这侄女儿是犯糊涂了,也很头痛。但人都接来了,已无可挽回,只能私下里训诫她,“你若还顾念皇上,就别让人在你手里受了委屈。” 庾皇后不以为然。她对付过多少妃嫔了,何尝露出过半点马脚?何况皇后已是个弃妇。皇上对她不能忘情,不过是因为愧疚。愧疚消了,情也就淡了。 她做足了姿态,却放任下人欺负皇后。跟亲信唱着双簧,数九寒天逼皇后穿单衣凿冰取鱼,在她坐的毡子里放满碎尖的石砾。伙食也粗滥着,有一顿没一顿。唯独衣裳和住处光鲜,首饰也没少赏下去。外边看来是真的无可指责。 皇后也一直隐忍着。 然而戏也有演不下去的时候。 她接了皇后来,自然也就见着了当年王府里的旧人。便更清楚皇帝当初是怎么对皇后的。 还知道,当年皇后移居,皇帝截断了小指给她做信物,说:“五年之内,我不来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一个人得心痛愧疚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鲜血淋漓的自残着立誓。 而皇后却将那手指推回去,说:“不曾听说休妻还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断绝,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挂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长命百岁。” 庾皇后能想见他们夫妻当日如何缱绻别离,嫉妒得夜不能眠。折磨别人反而让自己动了胎气。 皇后给她喂安胎药的时候,她终于没克制住,一抬手便将药汁泼了她满脸。 皇帝偏偏就在那一日回来。 回来听说庾皇后将皇后接进了宫里,不及更衣便急步赶过去。去了见皇后脸上烫得红肿,面色立刻便沉郁起来。攥住了她的手,再看到那手上瘦的筋节嶙峋,肿的地方都是冻伤,眼睛便起了血丝。 庾皇后上前想要解释。皇帝只一抬手,便将她扇到一边去。 谁都没有料到,皇帝的情绪爆发得这么猝然,这么不计后果。 外间跪着请命的百官,庾皇后在太后那里哭诉。皇帝只将式乾殿门一关,便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在里面守着他的发妻。 两个人沉默相对,不觉便泪流满面。 皇帝只说:“是天命不叫我忘了你。你既然来了,便不要再走了。” 没多久,式乾殿里便送出了废后诏。朝臣沸腾,皇帝却不肯露面。 “你姑姑是想,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她撒一下娇,再告诉皇上她怀孕了,什么事还揭不过?皇上只会更怜惜她。不想皇上竟连让她分辨一句的机会也不给——若她不是这么天真,等孩子生下来再闹,这件事的结果也就另说了。” 庾夫人的语气就有些沉。她的出身,她所嫁的人家,都已极尽富贵了。可是想到那所谓的“结果”,也不由有些绷紧,讳莫如深。 庾皇后的孩子根本没有生下来。 她胎象本来就不稳,摔了那一跤,情绪又汹涌。她怀孕的消息才公布出去,就小产了。 庾家强把消息压下去。 皇帝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庾家本来还想再扛一扛,此刻却心虚了。朝中大士族并不止庾家一家,皇帝在位四年,也着实提拔了不少人。皇帝真摆出了鱼死网破的姿态,任谁都得思量思量。 太后亲自出面调停。 没人知道太后在式乾殿里跟皇帝聊了些什么。但最终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庾皇后小产,太后下诏命她出宫静养。 皇帝终于再度临朝。 不久之后,庾皇后被废。庾林主动请求外镇,不再居朝中主政。皇帝再三挽留不成,终于答应。 皇帝侍奉太后如初,对庾家恩赏优渥。 这件事也就这么兵不血刃的解决了。 庾夫人说得平淡,庾秀却能相见其中凶险。这场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较量,刀光剑影都在暗处,潮流涌动,随时可能喷薄。那个时候便是明面上的流血了。 之所以能够平和的解决,是因为庾家牺牲了庾皇后,并且主动退让。 庾林是有这样的好名声的。但庾秀生在世家大族,所交往的也都是世家大族,她很清楚士族趋利的本性。 为了忠君牺牲小我什么的,全是扯淡。庾秀活这么大,亲见亲闻——她兄长慷慨激昂说起国事,她父亲从来都淡漠清晰的反嘲,“何预尔身”——关你们什么事啊?久而久之,她的哥哥们就都明白了——司马家归司马家,庾家归庾家。 只怕当日牺牲庾皇后,也是做足了权衡的。 庾家当年明知皇上有了发妻,却还是硬将自己女儿送进入。等到庾皇后需要人保着了,却没有保她的魄力。 说到底,一个闺女的存亡跟整个家族的繁盛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庾秀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鸡鸣寺……” “你姑姑被废之后,一直在那里修行。” ——这就是了。被废的皇后,大约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庾秀不由自主就联想到自己身上去。 她从没听家人或者太后提起过这个姑姑,所以才会对司马煜有些小女儿情怀。在父母问起她中意的儿郎时说,“太子最佳”。 ——她的眼里,司马煜纵情、恣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正是她最艳羡的活法。但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 她还记得自己躲着人笑到岔气时,他就坐在树上好奇的看着她。在她倍觉丢人,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时,说:“你笑起来也很可爱嘛。”她以为他会将这事当笑话说给人听,他却像个君子般替她遮掩了。 她无知,她小女儿心态,她对太子怦然心动。但她的父母和太后会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过节吗?为什么都没人提点她。 此刻再想到她居然无知的等了一整年,就越发觉得是自取其辱。 庾秀死活都不肯再嫁给司马煜了。 然而也不是谁家都跟阿狸爹一个想法。尤其是太子的妻族日后摆明了能执掌权柄时,能争的还是想争一争。 庾秀先是闹别扭,后来就真的抑郁成疾了。 她久不入宫,太后猜到了原委,终于也替她说了句话,“这丫头是知进退的。”她阿翁庾明也对她父母说,“比你们都聪明。” 她父母知道此事不可为了,终于不再逼她。 转眼就是昭明十九年的秋天。阿狸过了十四岁生日。谢涟在京口也待满了三年。 他当年跟着兄长去京口,一来为了历练,二来也有避开建邺城络绎不绝的说媒人的意思——拒绝一两桩亲事,人家知道你是在挑。拒绝八桩十桩,还没挑出中意的来,那就是在得罪人了。 如今他已年满十六。早先观望着的人家,闺女也都大了,纷纷开始另觅东床。 太傅赞赏他的见识和志向,却也忧虑他的亲事。终于提笔信心给他,大道理也不用多说,只道是他父亲当年将他嘱托给自己,如今谢涟已长大成人,他很欣慰。只等见到谢涟成家立业,便能给兄长交代。若谢涟有中意的姑娘,他便替他说和。如谢涟没有中意的姑娘,他便为他寻觅良家。 谢涟收到信,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终于动身返回了建邺。 阿狸娘终于送了一口气——这人终于回来了,阿狸的亲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谢涟不在建邺,固然避开了说媒人,却难把握京中局势。他并不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万事俱备,只要他开口,阿狸就是他的。 第26章 八月底阿狸跟谢涟通了最后一次信,九月初谢涟便回到建邺。回来正赶上重阳佳节,菊酒之日,名士们在东山登高聚会。联络感情,顺便也提挈小儿辈。 谢家宝树初长成,太傅自然要趁这一天,将谢涟引介给朝堂名流。 阿狸在闺中,无缘得见谢涟的风采,却也有些佳话传进来,可以一听。知道谢涟露面便不凡,沉敏条畅,很得一众名士的青眼,心里也挺替他高兴的。 阿狸娘却替阿狸着急——谢涟这回可不是“得青眼”这么简单。如今建邺城传得沸沸扬扬——芝兰玉树生于华庭。这少年是百世难遇的人物,生在了百世簪缨的人家。天地十分的灵秀,倒有七分都应在了他的身上。等他日后长成,还不知是怎样的风流蕴藉。 这样的东床,手快有,手慢无。得赶紧下手去抢了。 因此这一日阿狸娘就跟阿狸爹说,“是不是该给谢家透个风了?” ……阿狸爹就是太淡定了。当初皇后那么明摆这瞧上他家闺女了,他都没放在心上。谢家什么都没说呢,他那里能想到? 他眼里,阿狸还是那个坐在他腿上,睁着漆黑的大眼睛懵懂的望着他的小丫头呢。 这些年来提亲的又少,他就压根没意识到,阿狸也已经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透什么风?” 阿狸娘略微有些无语,“咱们家姑娘的亲事!” 阿狸爹愣了片刻,立时想到了谢涟——呃,确实是个好女婿,得给丫头留着。丫头……可不是,丫头也十四了! 但提到阿狸的亲事,他随即又想起件事来,“卫家二小子过两日也该回来了。” 阿狸娘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关卫家什么事了?” 阿狸爹就把原委说给她听,“卫家二小子跟十四郎亲善。”阿狸四叔在族里序齿排第十四,“十四没闺女,就想从宗族里挑个年纪合适的嫁给他。临行前跟我透过风,我也答应了——卫琅我验看过,很不错。他又敬重十四,娶了王家的闺女,必定视若珍宝。阿狸跟了他,不会受委屈。” 这一辈子卫琅爹没说过“会被连累得死了都没地方埋”这种话,阿狸娘一时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只能说,“年纪合适的宗族女也不只有阿狸一个。给阿狸挑,我看谢胡比卫丑好。” 阿狸爹自然更挑不出谢涟的毛病。但阿狸四叔虽没有明说,却显然是看中了阿狸的。阿狸爹也不想失信于他。 就说,“谢涟虽然好,却未必适合阿狸。” “那就让阿狸自己挑。”阿狸娘道,“好歹是丫头自己的亲事。我们看着再好,也比不过她自己喜欢。” 阿狸爹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若只为了不失信阿狸四叔,就非把阿狸嫁给卫琅。真误了阿狸一辈子,那可就造孽了。只怕到时候阿狸娘也会跟自己没完。 就说,“这事我筹划筹划。” 阿狸爹不迂腐。 阿狸娘比他大两岁。当年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时,便瞧上了阿狸娘。 阿狸娘的父亲是朝中名臣,爱提挈晚辈,座上客最多。因跟王家交好,也常有王家子孙来访。阿狸爹言辞木讷,不是个出彩的,回回都被别人比下去,却回回都要去露面。 王家子弟号称“琳琅满目”,郗太尉也想从王家挑个女婿,但看看这个好,看看那个也好,就拿不定主意。某一日宴席上,见座上都是才俊少年,便玩笑着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道:“我家有个闺女,性情沉稳,人才出挑。我想给她选个好女婿。你们谁敢坐这里,我就把闺女嫁他。” 别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呢,王坦已经唯恐慢一步的扒拉着抢上去,一屁股坐定了。再不起身。 郗太尉就懵掉了,“呃……你——” 王坦一本正经的自报家门,“学生王坦,就是您要挑的那个人!” 1 郗太尉,“你太小,我闺女比你还大两岁。” 王坦抢到了老婆,正激动得气血翻涌呢,一时说话竟流利了,“学生听说,有才不再年长,有志不再年高。学生虽然年少,却腹有诗书,胸有丘壑,行有准则,可以托付终身!” 郗太尉真被他逗乐了。再回想一番,这孩子别的不说,却真的有一股子肯做事的韧性,是他人所不及的——就说他冲上来抢座位的那种当机立断吧。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考查了他小半年,终于将闺女许给了他。 所以说,阿狸娘就是阿狸爹努力争取来的。 阿狸爹觉得,既然要让阿狸挑,也别太小家子气。不妨就效仿下泰山大人,将自己看着可靠的,又还没有婚配的少年都请来。 若闺女真挑到了像自己这么可靠的好女婿,让他倒着去提亲,也没什么不可以。 因此阿狸爹就在自己家设了宴席。将名帖广发给他平日里看中的少年们。 王坦素来都是有名望的,也素来都是不怎么爱交游的。 谁都知道,这人是朝中少有的几个亲自平理庶务的重臣,别人养一群幕僚,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的能耐。与之相应的,养幕僚的往往有闲暇乐山乐水,跟名士、少年们交游宴饮。王坦门前来往的却尽是朝臣,说的都是国事。除了上巳一类节庆,或是太傅有邀约,其他交际场合他都是少出席的。 这一回却请一群少年才俊相聚,实在令得到邀约的人受宠若惊。 再想想,王家有女待字闺中。这次表现好了,说不定会被选为东床快婿。跟琅琊王家结亲,纵然算不上荣耀,也绝对门楣光彩。 就更加跃跃欲试了。 一时间满城议论的竟都是这次宴请。拿到王坦请帖的人眉飞色舞,没拿到也想尽办法弄一张。 卫琅回来,遇见的就是这么一件盛事。 谢涟和卫琅,自然是最早拿到请帖的人。 谢涟心知肚明,这一回的宴会八成就是在聘问前,让阿狸看一看女婿。便也不说什么,只默默筹备。 卫琅虽没心知肚明,但他聪明。一眼就看破了——只怕有人挡谢涟的路,王坦是这次挑女婿来了。就颇有些幸灾乐祸,很想到谢涟跟前去刺激一番。 ——谢涟连人家的同心结都收到了,到头还没搞定人家阿爹。实在太搞笑了。 ……这娃猜了一圈儿,也没想到挡谢涟路的是他自己。 司马煜自然是还没收到请帖的。 这娃也够聪明,知道王坦十有八九是想相女婿。但他严重觉得,自己也该收到邀请。 他这些年里费了多少力气讨好王坦,王琰那边也没少下功夫。父兄(弟)都搞定了,起码也该给一次机会,让他跟谢涟公平竞争吧。 是以这孩子眼巴巴的等着。每每王琰一动,他就死盯过去,生怕错过了王琰从怀里掏出请帖的时机。 他也打听过了,王坦请的都是十五六岁、未婚配,出身名门,跟王家有交情的子弟——司马煜觉得每一条自己都符合。他要拿不到请帖,就没人能拿到了! 倒计时十天,八天,五天。 司马煜有些坐不住了,就制造了个机会跟王坦偶遇,笑盈盈的上前跟他打招呼。旁敲侧击,“听说中正大人朔日那天请客?不知什么样的才俊可成为大人座上嘉宾。小王很是向往。” 王坦貌似惶恐,“劳殿下过问了。” 司马煜很满意。他觉得王坦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于是自信满满的回去等着。 倒计时五天,三天……一天。 司马煜:…… 他总算明白了,人根本一开始就没考虑他! 九月三十,王琰在乌衣巷宅子里大宴宾客。 阿狸娘一早便将她召到正屋里去,给她理了理衣襟,仔细吩咐道,“一会儿外间开宴,你就在屋里看着。看中了哪个,就跟阿娘说,阿娘替你参详。” 阿狸: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呃……“喜欢哪个,随便挑”?! 她阿爹阿娘真太开明了t__t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可以自己做主,她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忽然觉出她阿娘审视她的目光,阿狸脸上就有些红,“阿狸知道了。” 阿狸娘还是中意谢涟的,就又笑着试探她,“你心里可有什么谱没有?” 阿狸想了想——如果连跟她阿娘都不能说句心里话,这活得也就太没意思了。就说,“女儿心里……向往的,”她就顿了顿,一时竟有些迷茫,“——是谢太傅那样的人物。” ……她终究还是无法说出,“我喜欢谢涟”。 阿狸娘却已经放心了,笑道,“那么,你可就要看仔细了。” 外间已经到了不少人。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一时所有嘈杂忽的都压下来,竟至静默无声。 这么多人时,这种压抑的寂静令人不安。阿狸微微有些胸闷。心里跳的急促,只觉血气上涌。 阿狸娘起身去外面看了看,片刻后回来,差人送话,“先去看看老太太,稍后叫你时再过来。” 阿狸忙起身出去透风。 江南秋天来得总是不徐不疾。草不凋,叶不落,天暖而长,风也润而缓。已是十月深秋了,还觉不出太多寒意来。 这一日天稍稍的有些凉,风里潜着水汽。满院子菊花开,清淡的香化在水汽里,很是沁人。 阿狸出门喘了口气,胸闷的感觉终于消解了。 她挥一挥手,就吩咐身后的丫头,或是在正院等消息,或是去前边伺候着,或是回房里取东西。 最后只带一个贴身伺候的,往西侧王琰的书房里去。才穿过一道角门,便见屋前一颗桂花树下立着个人。虽只是个背影,已然超逸出尘。那刀裁般利落挺拔的气质,令人移不开眼睛。 阿狸一时竟也看呆了。 那人大约觉出有人在看他,便回过头来。见是阿狸,已经弯了眉眼笑起来。那双眼睛便如星辰般明灿。阿狸心口便是一跳。 ——这少年从小便风神秀彻,在江北磨砺了两年,越发的俊朗逼人了。 第27章 谢涟身上有一种别样可靠的气质,只是站在他身边都能被感染了一般,喧嚣散尽,尘埃落定。 每次看到他,阿狸心里总会觉得安稳而沉静。 已经不由自主的微笑回应。 浓稠的水汽凝成,洗墨池边竹叶润湿,有水露滴答滴答滚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细如游丝,在风里微微斜着。 阿狸便回头对身后丫鬟道:“去取伞来。” 丫头领命离开。阿狸才往桂花树下去。 谢涟一直望着她走过来,像是在细细的打量她的模样。 自从那年上元节后,他们便再没有见过。 这几年里,阿狸模样确实变了很多。当年她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小丫头,娇软粉嫩。如今却已经秀竹般抽开了,个字拔得比一般江南姑娘更高些。因穿的不厚实,便有些显瘦。 下巴也已有了形状,婴儿肥倒也没全褪去,依旧看得出圆润来,温和可亲。 少女肤色自然比孩童时更白嫩,透着红,越发显得娇羞。眉眼就如画儿一般清而秀。 这画儿一般的少女就在斜风细雨中袅袅的走过来。秋尽江南,那景色便如氤氲古墨,一点点化开、模糊了。水汽朦胧中,只这少女清晰宛然。正是他展信时心中所想的模样。 ——这就是他日后要娶的姑娘。 谢涟是故意等在这里,然而此刻真的见着了,竟也有种不期而遇的怦然心动。 阿狸走了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他看得专注,眸子清黑,仿佛水洗过一般,分明有种悠长的情愫在其中。竟不能跟他对视,不觉就垂下头去,“你怎么来了?” 谢涟见她羞赧,便移开目光,笑了起来,道,“我想着,在这里大概能遇见你。不料来得晚,你已经过去了。正惋惜着——”他又笑着望向阿狸,“……你竟又回来了。” 只能说,缘分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阿狸听他说是刻意等在这儿的,便有些脸热,解释道,“我阿娘忽然便要我去看……” 解释了一半又觉得不妥——这么说,就好像是她阿娘故意让她遇着谢涟似的,忙又把话题岔开了,“怎么没见着阿琰?” 谢涟笑道,“我没让他知道,偷偷过来的。” 阿狸:……=__=|||这娃也变坏了. 雨下得大了些,沥沥淅淅。 这个秋天反常的温暖,已将入十月了,桂树枝头竟又有几枝嫩黄花米开放。正在雨里摇曳着。 树冠浸透了水汽,沉甸甸的。枝头有鸟儿飞起来,树叶便再含不住,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洒落下来。谢涟反应快,已经抬了袖子替她挡着。 阿狸呆,还没回过神呢。只觉得谢涟忽然便靠得近了。少年暖烘烘的体热笼罩过来,带了些干燥的馨香,令人面红心慌。 阿狸不由就抬头看他。 这些年谢涟名义上是在京口,实则借机去了江北不少地方。北边不比江南温润,又多有胡人和战乱。千里荒村,少见人烟,只怕一路上没少风餐露宿。谢涟脸上已带了痕迹。 他晒得黑了些,皮肤也不比江南贵养的少年们白细。他生得清雅,此时面容上更多了一份少见的坚毅,你说不上他更像个书生还是个将军。那双眼睛也黑得更纯粹、更深沉,比寻常少年多藏了许多东西,也更少疑惑和动摇。 在江南,多的是十六岁便已加冠的少年。可谢涟比他们都更有故事,更令人觉得可以信赖、依靠。 你已经不能再将他当一个孩子看。 只怕少有姑娘能够抗拒这样一个少年。 谢涟觉出她打量的目光,眼睛不由自主便追过来。两个人目光擦到了,片刻的缠绕,又忙忙避开。靠得太近,自然就生出暧昧来。两人心口都重重的跳着,从耳根开始泛红。 那雨落完,各自也淋了满身的桂花。就都退了一步。 先前在说什么都忘尽了,一时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觉清香盈满,却辨不出是桂香,还是彼此身上散发出的衣香。 还是谢涟先打破沉寂,“雨大了,去那边檐下避一避吧。” 阿狸道,“好。” 两个人便立在檐下。隔了一重稀疏的水帘,望着院子里漫天的细雨。细雨润洗着草木,洗墨池里涟漪一重叠着一重。就像谁拨动了琴弦,你能从这雨中听出一首又一首的曲调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谢涟才说道:“我这次回来,便不会再出去了。” 阿狸道:“嗯。” 谢涟说:“明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叔父便会为我加冠。那时你也该及笄了吧。” 阿狸道:“……是。” 谢涟又说:“世叔这一次摆宴,请的都是世家才俊。想来谢涟在这些人里,容貌、才学、家世,都不是最出挑的。日后也未必是最富贵的。然而世妹若要挑选佳婿,谢涟自认正是其人。”他略停了一停,黑眸子望向阿狸,不闪不避,“我比他们都好。”他说,“也会比他们都更一心一意的对你好。” 这两句保证做得无凭无据。可是从这个人口里说出来,便像高山大川为证一般,比什么都更可瞻望,更能信赖。 阿狸知道,他是能做到的。可是越是知道,便越茫然无措。 她想,她是配不上这保证的。就好像有一样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汲汲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你伸手,便能拿到。可是你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伸手。因为你身无分文,你拿不出足以交换它的东西。你急的想要哭,可又束手无策。 明明就是非常非常想要的东西。明明是绝对绝对会珍惜的东西。 可是她该拿什么去换? 阿狸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听雨沥沥淅淅的落。 谢涟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便又望向庭院,语气里一时带了些失落,却依旧不含动摇,“——记得要选我。” 阿狸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嗯……” 谢涟便笑着叹了口气。 那边丫头已经远远的擎着伞过来了。 想来宴席也要开了。谢涟便要向阿狸告辞。 望过去,见阿狸满眼都是泪水,鼻头都红了。不觉就有些怔愣。一时竟也结巴了,忙解释道,“我……我会让你喜欢的。你别哭。也许你一时还辨不清,可是等你大些……你会喜欢我的。” 阿狸抽噎着,“……我,我也会比任何人都,都更一心一意的对你好。” ——所以,他的表白,她也是能接受的吧。 谢涟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他绷紧的肩膀就这么骤然松了下来。心里面积压、克制着的心情也如烟云消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想要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却未免孟浪。待要替她揩去泪水,也难免唐突。 他从小便被教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个时候却从心底里欢喜得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又想到了什么,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枝造型简雅的嵌珠梅花银簪。 “在江北的时候,跟一个老匠人同行,从他那里学的。手艺粗拙,做了十几枚,只这一枚能看。” 阿狸也忘了哭,直直的望着他。 谢涟目光柔软的望着她,含了笑,低声道:“络子的回礼。” 阿狸脸上一红,便将簪子接了。 谢涟又道,“擦擦眼泪,别让人看见了。” 他一时又面不改色的望远,仿佛只是跟阿狸偶然遇上,一道避雨。 阿狸垂着头,唇边也不觉挂了笑。偷偷将簪子笼在袖子里。 第28章 外间已经开席,却无半点觥筹之声。只王坦一人不紧不慢的说着祝酒词。 阿狸娘从屋里望了望。 外间少年们大都是见过世面的,倒不会因为一点意外就失态。大都从容坦荡的举杯聆听,只偶有几个带出点心事来,目光往一旁一飘,却也很快便镇定的收回来。 阿狸娘就叹了口气,知道今日是见不到争先踊跃的场面了。 就又望向谢涟。 少年姿态挺拔,如出鞘之剑铮铮有声,仿佛能在月光下凝起暗紫霜华。便在人群里,也能一眼就拣出来。 此刻他听王坦说话,双眸就如寒星般清亮,专注从容,意气风发,并不藏山隐水。 阿狸娘忍不住微笑颔首。 目光再飘到另一侧去,不由就揉了揉额头。 ——太子站在那里。 这少年在模样上是比谢涟美貌的。因谢涟晒黑了些,便把他衬得更白净。此刻站在那里,虽谦逊却也藏不住清贵,便如一枝凌雪绽放的白梅,皎洁光耀。那双凤眼也尤其的漆黑明亮,天生便带了神采,灵动含情。 气质也好,清透、贵气。正是时下少女们最心仪的模样。 阿狸娘就微微有些担忧——阿狸她要是个颜控可怎么办? 不过又想了想,自己闺女才不是个这么浅薄的人。这太子不靠谱的事,阿狸知道的还少吗?她要是瞧上了太子,阿狸娘就该反省自家家教了。 便微微松了口气,问一旁侍女,“郎君怎么说?” 侍女道:“大人说,‘无妨,不必管他’。” 意思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但阿狸娘知道,太子不请自来,不惜冒名顶替,显然就是瞧上了他家阿狸。这些少年心知肚明,便真对王家女公子有意,只怕也没人愿意跟太子争女人。 阿狸这次能挑的,也没几个了。 阿狸娘点了点头,道:“唤阿狸来吧。” 阿狸片刻后便回来了。 早先问过侍女,侍女却也不知道前边出了什么状况。阿狸也没太往心里记挂——反正她阿爹阿娘在呢,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 她刚与谢涟说完了话,手里攥着那只银簪子,面上烧得厉害。唇角不自觉就扬起来。心里也想不了太多的事。 进去见过她阿娘。她阿娘看她脸上藏不住的小女儿情态,只以为要挑郎君了,她心中羞怯。便笑起来,招了招手,道:“别拘礼了,快过来吧。” ——这种“男人随你挑”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纵然人已经选好了,也还是忍不住想开开眼界,看看那些往日里难得一见的才俊。阿狸便不扭捏,抿着唇上前去看。 阿狸抬手将竹帘拨开条缝。 阿狸娘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阿狸动一下。 心中疑惑,便也凑上去望了一眼。 外间已经祝酒三轮,此刻少年们正跟彼此相熟的人寒暄。从这边望过去,正对着谢涟,沈田子在一旁不紧不慢和他说了句什么,谢涟目光便望向一侧。阿狸娘跟着看过去,便瞧见他对司马煜举了举酒杯,司马煜点头还礼。 少年间显然是有默契的,阿狸娘却读不懂他们眸子里的话。才要再看,便见两个人目光同时瞟过来,并不停留便各自移开。 只这么一眼之后,谢涟含笑垂眸,司马煜上前和王坦说话。 阿狸手上立刻便松开了。 阿狸娘见她出神,知道她瞧见了。便低声笑问道,“可有哪个看着与旁人不同?” 阿狸怔愣了片刻,才道:“女儿有些胸闷……想出去透一透。” 阿狸娘就有些不明白她的心思,却还是道,“那就去透一透吧——早去早回。” 外间还落着雨,到门口便觉得潮气侵人。 雨不大,却铺天盖地。沥沥淅淅,不闻旁的声音。屋前石榴树早上见时还好,此刻却落了满地的黄叶,枝头已经稀疏了。湖石上兰草却还生得葳蕤,越发被雨冲洗得油绿。 阿狸扶着廊柱望着庭院里的雨水。风携着水汽袭过来,令人头脑清明。 人总是不经意间就忘了故知。然而当你刻意的时候,想忘的人却怎么也忘不掉。 决绝容易,不爱容易,甚至恨也容易。唯有忘与放最难。 哪怕你以为自己忘记了、放下了,可是茫茫人海中,你总是一眼便能将他寻见。你就该知道,他依旧是不同的。 只需要一眼,那些在埋藏中模糊了的东西便瞬间再度清晰起来。 可是那些东西,也只有你一个人记得。 阿狸也曾经想过,她为什么不能拼一次?他还没有爱上左佳思不是?她知道未来的种种,简直就是照着攻略在通关不是?是他非要一次一次的在关键时候跑到她跟前来,令她前功尽弃的不是? 他简直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笨狗,让人忍不住就想踹他一脚,套个项圈刻上名字锁起来。 最冲动的时候……哪怕粉身碎骨,也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如何的思慕着他,爱恋着他。然后强迫他也想起来,将他的思慕与喜欢争抢过来。 然而时间久了也就释然了。 他就是这么一只弃犬,哪怕套上项圈养熟了,他心里也总是要记挂旧主儿的。 何况这不是恋爱养成。他不是谁手下一成不变的数据流,只要你答对了所有问题,好感度就能嗖嗖的往上升。 她很笨,她玩不转他。 她只想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有一个专心喜欢她的人,然后她用一辈子,全心全意的去对他好。 就这么简单而已。 阿狸叹了口气。心中意气渐渐平复下来。 决绝二字,纵然再难,也是要做到的。 她不能叫谢涟无辜步上自己的后尘。 如今她终于见了司马煜最后一面,他跟记忆中简直一模一样,连眼神都不稍变一些。已了却了心愿。前尘种种,大约也就这么结束了。 阿狸将手里的簪子用帕子包好了,放进荷包里,贴身带着。 然后回了屋里。 席上众人都带了些酒意,先前拘谨也终于放开了,此刻终于稍稍热闹起来。 阿狸娘已确认了谢涟最好,却也没松懈了心思——家里还有个阿萝呢,虽才不过五六岁……但总也会长到十五六岁不是? 阿狸娘就听着这些人的谈吐,看看各自的家教。琢磨着该给二姑娘挑个什么样的女婿。 瞧见阿狸进来,也不急着问她,只低声关切,“身上可还难受?” 阿狸道:“已经好了,本就不碍的。” “再过来看一看?” 阿狸=__=|||,“……再看看,也行。” 阿狸娘就抿了唇,“哟……这瞧着,已经有中意的了?” “……” “害什么羞啊。”阿狸娘笑道,“当年你父亲……”说了一半又抿了唇,笑着掐断了话头,“谁家姑娘没挑过?这是大事,切要看着满意了。” 阿狸点了点头,阿狸娘瞧她羞涩的模样,越觉得好笑,一面拉她在一旁坐下,一面又忍不住道,“瞧上了谁,跟阿娘说说。” 竹帘就在阿狸爹后边,阿狸娘声音虽低,他凝神细听,却也能听个隐约。 当爹的也在着急呢。 ——王坦就是太正派了。这要换在平常,太子上前行礼说,“学生河内马明”,王坦喷不死他。只是他若点明了司马煜的身份,今日给阿狸挑郎君的宴会,就别想继续了。下次想要再这么弄一回,也断无可能。是以忍了下来,只与司马煜虚与委蛇。 但君臣名分就在那里。司马煜上前跟他说话,他每每就要站起来。待要恭敬,这厮偏又是“马明”。待要从容,怠慢了太子,日后可就是个话头啊! 王坦踹他出去的心早就有了。偏偏司马煜不看眼色,时不时就堆着笑上前跟他套近乎。 折腾人呢这是! 此刻听说阿狸已经有看中的了,王坦就松了口气。 只等阿狸说出来,就散了宴会,留重点人物继续观察。 所有人的人都留意着王坦呢。 王坦这一凝神,司马煜和谢涟就都上了心。旁人有心细的也关注着,有不露痕迹的也自便着。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司马煜还是有些坐不住。 ——他与谢涟比了多少年,只是没个胜负。如今终于大了,便明白,任他再好呢,意中人瞧不上,赢了又怎么样? 能叫阿狸说喜欢,或是叫阿狸爹答应把闺女嫁他,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赢了。就把决胜局放在了这次宴会上。 司马煜不是个愿赌不能服输的人。阿狸于他,是心上人。谢涟于他,却也是好兄弟。他不想因这件事与谢涟决裂,不死不休。 是以这一次的胜负,也将是最终的胜负。他认。 ——他其实也隐约觉出,阿狸和谢涟之间从小到大的情谊,是他插不进去的。但是不努力就放手,他不能甘心。 他跟阿狸见面的机会少。只能抓住仅有的几次拼了命的表现,这回更是连着衣细节都找卫琅请教过了。他其实还想在阿狸决定前,跟她见见面,说说话。 他不敢说自己比谢涟好。但谢涟能做到的他一定也都能做到。谢涟做不到的,他也会努力做到。 但他甚至连这些都没办法说给阿狸知道,就要面临一场裁决。 他终于起身走到王坦面前。 但外边的消息来的比他更快,是皇帝的圣旨送了进来,传召王坦入宫,商议国事。 送走了王坦,乌衣巷里宴席也该散了。 阿狸陪着她阿娘回房,阿狸娘便又问,“看着谁好?先跟阿娘说了,回头在告诉你阿爹。” 阿狸听着细雨润润的落在伞上,望远处桂树嘉茂,亭亭如盖。不觉抿唇,“阿爹右手第二座上的,最沉敏俊朗。女儿觉得……很好。” 阿狸娘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已经笑道,“等阿娘和你阿爹商量……不会叫你失望。” 司马煜急匆匆的寻找着王琰。 卫琅也在朱雀桥边找到了谢涟。 少年正坐在桥栏上,淋着细雨,望远山如画。漆黑的眸子染了薄酒,柔得水光一般 江南烟雨朦胧,这一桥、一人、一流水,再有一柄钓竿,便可写尽舒惬二字。 卫琅见他这般恣意,不觉就皱了眉头,“你很舒服啊。就这么势在必得?” 谢涟笑着回头望他,“有什么不妥吗?” “大大的不妥。”卫琅就在桥栏边俯身,“——你先前离席时,就已经打点清楚了吧。” 谢涟抿了嘴唇,笑而不语。 “不厚道。”卫琅就说,“你就不觉得不公平?” 谢涟弯了眉眼,轻声道:“原本就不是讲求公平的事。” 卫琅就点了点头,“你自己明白就好——愿赌服输,可不要再生嫌隙了。你们两个也折腾了有些年数了。” 谢涟就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望了望卫琅。 虽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却还是很快便从桥栏上下来,“先走一步。” “怎么这么急?我才回来呢。” “迟则生变。”谢涟依旧克制不住笑意,“还是早定下为妙。” 第29章 阿狸陪着她阿娘在屋里说话,议论的自然就是今日宴会上少年们的表现。 阿狸倒也不多说什么,只不时应一声,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埋头做绣活。 不多时,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太子还在府上游荡。 ——司马煜来王府次数实在太多,下人们都认得他。谁敢逐客?也只能来请夫人的主意了。 阿狸娘听着,就有些烦忧,道:“这位祖宗还真是折腾,你说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当娘的跟当少年少女们的不同,不会去想些喜欢不喜欢、竞争不竞争的琐事,只是觉得太子不走正路——若真喜欢阿狸,一早禀明了皇上和皇后就是。当初皇后明显属意阿狸,太子开口,断没不成的事。拖到如今,可见他没提过。若是不喜欢阿狸,更不该这么落人闲话,这个时候在府上晃荡。 知道的,说他不靠谱,随心所欲。不知道的,还指不定以为阿狸跟他有什么私情呢。 就皱了眉头,道:“他不是说自己叫马明吗?就只跟他说,宴会已经散了,主人也不在府里——请他改日来访。” 来禀报的仆役就有些为难,道:“小人也这么说过,但殿下不肯走……小人也不敢勉强。” 阿狸娘想想也是这么个理。 王坦不在府上,她还真拿捏不准这件事的分寸。看了看阿狸,便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阿狸依旧埋着头,“既在家里,便是客。就将他请到兰雪堂,令阿琰陪着说话。或是他倦了,自己告辞。或是等父亲回来。” 阿狸娘也是这么想,再没别的法子了。便吩咐,“就照小娘子说的办吧。” 阿狸照旧埋头刺绣。 阿狸娘说得够多,却试探不出她更多心思来。不由就暗叹,这闺女大了,果真开始藏心事了。 就说:“阿娘虽喜欢谢阿胡,却也不是非让你嫁他不可——你父亲还瞧上卫阿丑了呢。婚姻是终身大事,你不用勉强,就跟阿娘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真中意阿胡。” 阿狸这才停了手上针线——她稍微有些懵,这怎么又牵扯上卫琅了? 却也没计较,只是笑道,“女儿真看上阿胡了……阿娘非逼我说出来啊。” 阿狸娘就笑喷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这么说,阿娘也就放心了。看你不做声,还以为你……”瞟见阿狸手上绣活,又转了话头,“你对太子,是怎么想的?” 阿狸:“太子,国之储贰,日后的皇帝呗。” 阿狸娘道:“那太子妃,自然也就是日后的皇后了。” 阿狸点了点头。 阿狸娘道:“也不是谁都能对这富贵淡然以对的。” 阿狸不由就抬头望她阿娘,她阿娘也望着她,“在天家,兄弟、叔侄间是最不能相互倚重的——当年八王之乱,便可见端倪。唯有夫妻、母子之间,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母舅、妻舅家里人,才是天子可以倚重的亲眷……所以,若王家能有一个太子妃,日后你的父亲、弟弟、叔侄,必然能得倚重,令王家繁盛。而有王家为你撑腰,便是天子,也不能不善待于你。这也是件互利的婚事,不会委屈了你。” 阿狸屏息不语。她阿娘又接着说,“所以,你若真看上太子了……” 阿狸忙摇头,“女儿没有。” 阿狸娘再看一眼她手上的绣品,就又叹了口气。阿狸忙垂头,便见丝绸上绣线缭乱,已不能看了。干脆就将绣品丢到一旁。 “就是心里有些乱。”阿狸说,“……阿娘出嫁前,心里就没有忐忑过?” 阿狸想到当初的事,忍不住笑起来。眸光越发温和,语气也轻柔起来,道:“乱过。不过我知道,你阿爹日后会对我好。便他对我不好,我也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也就释然了。可没乱成你这个样子。” “但是……就算不怕,也终究是辜负了。情分断了,就再找不回来了。” 她阿娘就审视着阿狸,眼睛里一点点溢出笑来。摇了摇头,道,“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阿狸:……=__= “这种事,阿娘一句半句也跟你说不明白。你只要记得要‘拿得起、稳得住、放得下’,也就够了。其他的——”见阿狸洗耳恭听头,她阿娘便又接着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计算的,感情也是一样——你听人说真情无价,也不要尽信。情之一字,固然不能按斤按两的去称,却也是有‘价’的。所谓买不到,也不过是你付出的‘价’不对罢了。或是付错了,或是不够。” 阿狸再点头。 “既然有价,自然就是可以换的。可以从无到有,也可能会从有到无。端看你是怎么经营的。人性健忘。不去经营,不肯付出,哪来得天长地久的情分?” 阿狸等她阿娘说该怎么经营,她阿娘却又转了话头,“——不过这一件,阿娘倒不替你担心。” 阿狸是个最可人疼的,也是个最会疼人的。没公主病。这倒不是阿狸娘自夸。 “既然有价,也就有值得,有不值得。经营到了极处,还是不能以心换心,那就没什么好勉强的了。真被辜负了,也是他不值得。没什么好留恋的。” 阿狸就有些迟疑,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问,“可若还是喜欢……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阿娘笑起来,“只能贱贱的倒贴上去呗。你最好别——阿娘养你这么大,也是巴心巴肝的疼。让别人糟践了,可怜了阿爹阿娘在你身上的用心。” 阿狸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她阿娘就捧了她的脸,揉搓两下,“别患得患失的,不像个大家闺秀——有爹娘给你撑腰呢。日后就算不行,也没什么好怕的。记住了吗?” 阿狸垂着眸子吃吃的笑,“记住啦。” “话又说回来,阿娘看谢涟不是个冷情的。你也得有数。” 阿狸点了点头。将针线收起来,道:“时候不早了,阿娘歇着吧。” 她阿娘也说,“去吧。你也好好想想阿娘的话。” 阿狸便收拾了东西,往后院里去。 外间天依旧阴着,雨却将停了,只细如丝线的飘着。落地无声。 绕过西边书房,见屋里亮起了灯,已可望见王琰临窗读书的剪影,阿狸便有些疑惑。吩咐身旁丫头去问一问。 自己则撑了伞,只在假山石下等着。 天色已经有些暗沉,远处树荫房屋都漆黑着,近处地上却有些反明,只色彩越发的浓艳了。 细雨中菊花浓墨重彩,画上去的一般。水珠滚在上面,令人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拨。 阿狸才俯身,眼前便递过来一大把黄灿灿的雏菊花、 阿狸慢慢的抬头,看清是司马煜同样忐忑专注的望着她,便猛的退了一步,伞也丢了。一时惊慌着。 司马煜忙往后退了退,眼巴巴望着她,道:“这个……给你的。” 阿狸不接,侧身避让着垂下头去,行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司马煜道:“不用拘礼。” 手上的野菊花又往前递了递,见阿狸又要退,忙收回来,道:“我不逾越!你,你不要再躲了。我只来问几句话。” 阿狸默不作声,几乎要背对着他了。 司马煜就有些沮丧,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微微往前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阿狸摇了摇头。 司马煜肩膀便微微松下来,脸上带了些喜色,悄悄的往前靠了一步,“那么,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觉得我还不错?” 阿狸脑子里只剩嗡嗡的响声了,她气息有些不接,却还是屏住了,说,“殿下尊贵,我不敢议论。” “非要你议论呢?” “……殿下圣智天成,自然是好的。” 司马煜就静了一会儿。勉强也接受了这个回答,又问,“那么……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阿狸已经一团乱了。 “只敢敬畏,不敢有私心喜爱。” “如果非让你喜欢呢?” “殿下!”阿狸有些透不过气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便走。司马煜一个错步便拦在了她面前。抬了右手臂,阻住她的去路。那双黑漆漆的凤眼便在暗夜里也有水色,专注的凝望着她,倔强的问:“如果非让你喜欢呢?” 那细雨只静默的飘着,落在脸上也只是一丝一丝的凉。 混乱到了极点,反而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这一世她与司马煜也不过才见过三次。司马煜对她能有什么真心实意的喜欢?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兴致罢了。但阿狸不同,她毕竟曾经为了这一遭心情,赔上了一辈子。 终究还是意气难平,仰了头望回去,开口问道,“殿下喜欢什么,心里真的清楚吗?” 那声音虽细弱,却也清晰。 司马煜点头,“自然是清楚的。” 阿狸道:“可是殿下为什么会喜欢?” 司马煜眸子里依旧没有半分疑惑,“就是喜欢。看到便喜欢了。” “那么若殿下日后看到了别人,再喜欢了呢?” 阿狸心酸,眼睛里已经泛红。 司马煜有些怔愣。于他而言,这只是飘渺的、不可预知的,以至于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某种可能。如果阿狸只是要一个保证,他愿意给她。也一定会做到。 可是阿狸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那仿佛是她曾经经历的过去一般,那么沉痛,那么真切,那么畏惧,并且不曾痊愈。 他一时脑中空白,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本能的想要上前,想要将她抱在怀里。连心也抽紧着,跟着疼了起来。 他上前时,阿狸便已经摇了头。 她想要的,其实也并不是司马煜的回答。 “……殿下命我说喜欢,我不敢不从。殿下命我喜欢,却不是我想遵从,便能做到的。”她垂了睫毛,平静的说,“匹夫不可夺志,人心不是这么容易便能改的。” 司马煜脑中便嗡的一响。 阿狸草草行过礼,便揽着裙子,飞快的跑走了。 她绕过角门,将门用力的关紧了。才蹲坐下来,抱住了膝盖。 却没有真的哭出来。 她只是那么坐着,任雨水将身上一点点侵透了,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 入了夜,阿狸爹终于从宫里回来。司马煜也回了台城。 而谢涟也见到了谢太傅。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是谢太傅打断了谢涟将出口的话,主动招呼他来下棋。 两个人对面端坐,灯花噼啪作响。棋子落在榧木盘上,有金石之声。 谢涟急着下完,落子得极快,布阵却很妥帖。眉眼清亮,全无烦忧。 他是那种做什么都能很快投入的人,轻易动摇不了他的心志,谢太傅自认将他教导得很好。这孩子也一贯懂事,令人放心。 棋到中盘,太傅终于开口,“今日阿羌在宫里拟了一份圣旨。” 阿羌是谢家二公子谢沧,比谢涟大了足足一轮,正在朝中任中书舍人。拟定圣旨也算他的本职。 谢涟专注在棋盘上,也没太用心,只随口道:“嗯。” 太傅拈着棋子,“‘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中正王坦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1”他顿了一顿,“——太子妃,终于是花落王家了。” 谢涟依旧道一声,“嗯。” 太傅便放下心来,不再说什么。 然而在某一个时刻,谢涟手上棋子忽然便不再落下来。他仿佛此刻才终于听明白叔父说的是什么,动也不动的坐在哪里。烛火跳跃,他身后暗影疯长疯消。 太傅便有些疑惑的望着他,道:“怎么不下了。” 谢涟手上棋子静静的落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面色都没有稍变。只是端坐着,眼睛里的明亮的光芒却一点点散开,混乱起来。 太傅中盘逆转——谢涟后半盘棋下得简直不忍卒睹,仿佛只是为落子而落子。却始终没有提前认输。 等最后一颗棋子落完了,他才终于直身行礼,道:“阿胡先退下了。” 那声音里半分神采都没有。 太傅就默默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什么道理都明白的,并不多说。 只点了点头。 又问,“你先前有话要跟我说?” “已经……没有了。”谢涟这么说。 他什么道理都明白。就是因为什么道理都明白,这个时候才连一点情绪都不能发泄出来。 只能沉默着,生生的任那些不能出口的心事,将心口刀剑一样戳刺锯割。 第30章 阿狸一夜没能成眠。听着雨打梧桐,点点滴滴。 清晨起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还稍有些阴,地上落满了残叶。江南秋尽,天气骤然凉了下来。草木未凋,却也有了萧瑟的景象。 风里沁凉,阿狸便披了件绣面斗篷,倚楼望远。 她烦乱了一个晚上,此刻心境也已经平复下来。 ——圣旨指婚,又是给太子指婚,由不得她来反悔。除非她死了,这辈子都只能是司马煜的人——就算她死了,也只能是司马煜的死人——牌匾入谁家宗庙,姓名进谁家宗谱,在这个时代都是有讲究的。 王琳,小字阿狸的,已经注定跟谢涟无缘了。 早知是这个结果,她当初招惹谢涟做什么呢?竟是无辜将他牵扯近来。 还有司马煜,她昨日才跟他说——此心不可移,她没法喜欢上她——结果当晚就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心里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阿狸都说不上,这桩亲事里到底是谁更倒霉一些。 但这就是个包办婚姻的时代,她再努力,到头来该嫁给谁,都轮不到她来选。 自然也轮不到司马煜和谢涟来选。 她在风里吹得久了些,早饭也没有吃下去。下午便觉得仄仄的,到了夜里就发起热来。 一病就是大半个月。 冬天来得快。各房里已经点起了熏笼。 眼看就要是腊日,阿狸又被选为太子妃,王家的这个冬天,显然要过得与众不同。腊日团聚那天,连远在巴蜀戍守的族叔也赶了回来。家中忙年更甚,自然比往年更多些琐事。 只阿狸一个人无事。 如今外间的交际应酬,她阿娘已不带她去。因她那一病,家里人也不想再给她压力,比起一周目里的对她的管束,这一回反而是放纵安抚的居多。 嫁妆之类自然也不用她来操心。 倒是嫁衣,她其实早已经绣好了。只是太子妃有太子妃的定制,她也注定穿不上自己绣的了。 阿狸也不想叫她阿娘忧心,便也不肯闲下来。无事时便常在书房里泡着,琢磨竹简上那些她不认识的篆字打发时间。偶尔也寻一些祖上传下来的字帖临摹。 这一日午后,她在书房里临帖,察觉到的时候,天已经阴下来。 屋里里光线昏暗,连书上的字都蒙了尘一般。光阴原本就是宁静的,此刻连香也焚完了,便越发有种凝滞的古旧感。 阿狸坐在一幢又一幢的书架之间,四周悄寂无声,除了她没有一个活物。一时仿佛连她也成了那没翻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 想想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原由,阿狸竟觉得,她这么想其实也没错。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去点灯。 将手上拓本放回橱格的时候,她便望见书橱的另一侧,有人探手过来取书。 两人的手几乎要碰上的时候,都同时停了下来。 阿狸抬头,便看到谢涟隔了一立书橱,正在另一侧静静的望着她。 他整个人一直都是静静的——事实上阿狸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喧闹烦躁的时候。古人说君子温润如玉,谢涟便是那玉,温润而坚毅。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人可以倚靠,有他在,你什么都不必忧心。如果连他也没有办法了,那你更不必烦忧,只需认命就可以了。 但是这一次谢涟望她的眼神里,却有洪流在缓慢而晦暗的涌动。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一些情谊就在这不经意间滋生出来。只不过君子端方,约之以礼,不稍有逾越。那感情就如水一样细缓流长,没有澎湃汹涌的迹象。但谁说这感情就不深厚了呢? 却忽然就被截住。心知肚明的良缘,就在那一句话之间,成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私情。便如水流无处舒缓,只能一点点漫溢上来。 便是谢涟这样少年,也微微有些透不过气来。 此刻忽然间就见到了阿狸,有一些心情便要破堤而出。 阿狸垂下头去,避开了谢涟的目光。 谢涟深深的望着她,并没有回避。 阿狸就站在那里。默默的等着。她想,其实这一次,她也可以交给他来决定。 或者说只能交给他来决定——谢涟原本可以不被牵扯进来。 她这一生和谢涟的一生是不对等的。她不及格可以补考,可以一次一次读档重来——尽管她并不乐意。谢涟的一生,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生。所以有些事她可以努力,另一些事她却不能争取,只能成全。 这很矫情。但她想不出更安心的做法。 很久之后,谢涟才开口道:“屋里没有点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眼睛里那些将起未起的东西,已经平复下来。连声音里也不带半分异样,依旧是少时他们说笑时用的,随意又亲人的语气。 这也才是谢涟。 阿狸就低声答道,“我来得早,先前还没这么暗。” 谢涟点了点头,又解释说:“我来找王琰借书——他前日让我来自取的。” 阿狸说:“嗯。” 两个人一时又安静下来。谢涟取下了架上的书,阿狸也把手上拓本放回去。隔了一个架子,谁都没有先动一步。 这个时候两人共处一室,无疑是不妥的。 令人不能喘息的静默里,两个人同时开口,“你……” 阿狸闭上了嘴,谢涟等了一会儿,便接着说,“外间在下雪——雨雪交加。地上看着像积雪,踩下去却全是冰水。不好走路的。” 阿狸便细细的听,果然有雨雪打在窗棱上,闷闷的噼啪声。 但她还是说,“我该回去了。” 谢涟沉寂着。 阿狸就从他身旁过道里走过。 有那么一瞬间,谢涟就想探出手去拉住她。那一瞬间无限的长,他连阿狸与他错身时空气里落在她肩侧的光尘都数得清。但那一瞬间又那么短。只是一个错神,阿狸便已经走了过去。 这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开口,“明日便是十五。”他用声音截住她的去路,“我曾说会带你去山上赏月。你还愿意去吗?” 阿狸的脚步便如约停了下来,她回过身,就那么望着谢涟,“你要我去,我便去。” 她很清楚若谢涟真给她邀约,那意味着什么。 而谢涟也很清楚,阿狸给他的许诺,意味着什么。 聘则为妻奔是妾。 只要他开口,她便能舍弃太子妃的尊位和王家对她的庇护,却连谢涟正妻的名分也得不到。 这是将性命、荣辱一并交托,这分量比她之前应允“我选你”,来得更为沉重。 此刻谢涟的脑海中并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一山一水。他记得在很久之前某一个宁静熨帖的午后,她曾那么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看她垂钓,因她在,看惯了的风景也新鲜有趣起来。他也曾幻想某一个清冷澄澈的月夜,云海在山腰间翻涌,露水凝聚在青草上,她依旧站在他的身边,只是偶尔相视一笑,便有十分的圆满无缺。 他们是可以寻一处去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安然度日的。那时尊卑名分都无所谓。 但是下一刻,谢涟便知道,这个许诺他是不能应的。 他爱那悠游与闲适,但他心中并无隐逸的志向。早在他幼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就已注定将担负谢家这一脉的荣耀与富贵。他定然是要做一番事业的。 为了阿狸而放弃这责任,他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等他后悔时,他可以再出山,但阿狸又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她甚至得不到家人的庇护。因为是她先抛弃了。她就只是个任由揉捏的、背负着淫奔污名的孤女罢了。 只怕她也是要懊悔的。 王家嫡女的身份,在他们两个人的相守和相爱之间,是必不可少的。 这虽然残酷且功利,却是最无遮掩的真相。 也果然如阿狸所料,谢涟这一遭终于坦然的回过身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柔和的正面望着她,这一次他们之间毫无阻拦,目光可以直达眼底。无可隐瞒。 谢涟说:“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能带你去,我很抱歉。” 阿狸眼睛里便有泪水聚集起来——谢涟确实是一个端方君子。他们只是无缘罢了。他只记得是自己先向阿狸示好,却不提是阿狸先赠他荷包,才有日后种种。 她克制着眼泪,只轻声答道,“回信的时候,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局。答应了却要失信于你,我也……很对不起。” 她说的是那日桂花树下的约定。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阿狸行过礼,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阿狸出去久了,谢涟才走到她先前站着的地方,将她之前放下的拓本取下来。 拓本上放着一只梅花簪,古朴简雅,正是他先前送她的那一支。 她终究是退还给他了。 阿狸从里间出来。外间有一扇观水窗,冬日里也是不封上的,就冷得厉害。书房里伺候的丫鬟这种天气是不当值的。 因这扇窗,屋里并不是那么暗,可以望见外边泛白的天色。雨雪果然下得大,就那么大团大团的落下来。跌在地上也只是沉闷的一声。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连窗边翠竹也被压得弯了腰。枝叶连成一片。 阿狸并没有等人来接,便从一旁箧篓里取了伞,走进冰天雪地里。 这一刻,她才终于放下了心头重负。 她与谢涟之间,也就这么结束了。 第31章 春回江南。又到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候。 谢涟加冠礼之后不久,阿狸也终于出嫁了。 一周目里,阿狸让司马煜爱左佳思,又生下庶子一事,令读者评审忍无可忍。最终被判定不及格,提前出局,读档重来。 这一回她中途换了男主,把谢涟这样的少年都给炮灰了,本以为十有八九那边又要群情激奋,判定她提前出局了,结果却只是不痛不痒的病了一回。病好之后,照样要出嫁。 阿狸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她在换男主前,才明言拒绝了司马煜。命题老师的恶趣味先放下不提,估计评审读者也很想看,她怎么来应对这一次的危局。 但是很可惜,阿狸什么办法都没有。 她很了解司马煜,被她拒绝之后,发狠回去求他阿爹赐婚,断阿狸的后路,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只怕是皇帝得知王坦选女婿,而他儿子太子司马煜居然巴巴的跑过去让人挑时,气的差点没吐一口老血。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王坦挑剔他儿子之前,先挑剔了王坦的闺女。 ——一周目里,她皇帝公公被逼急了时,确实是有这么份狠劲儿的。 尤其是牵扯到他儿子时。 不过阿狸估计,司马煜大概也没机会求他阿爹收回成命,只怕他一回去就被他阿爹庭训一番,深刻反省去了。 阿狸自己的倒霉,倒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煜应该不会对她挟怨报复——她太了解他了,他虽然不靠谱,爱走歪路,且倒霉的,价值观也岌岌可危。但他的人生观、道德观却端正如磐石,不可逆折,不可歪曲。 一周目里她就知道,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男人。既不会太闷,也不会太坏。纵然他不爱你,你也无需担心他害你、负你,令人欺负你。如果他爱你,那你真是捡到宝了。 但司马煜也太倒霉了。他心里“妻”之一字何其的贵重。那是伉俪、鹣鲽,得成比目、顾作鸳鸯,与夫之一字相齐的,比翼才能双飞的另一半。 居然就要被一个宣称不会爱上他的女人占了。 连阿狸自己都在想,他究竟会怎么面对她。 而无论他怎么对她,她只怕都没辙。总不能到她阿娘或是皇后跟前哭诉去吧? 她很想对司马煜说一句对不起——但这句对不起又从何说起呢?纵然她什么都记得,他们这辈子,却原本只是路人对路人。 但司马煜居然什么状况也没有出。 新婚夜里,交拜礼成,便送进新房。先前一套一套的繁琐礼程终于走完。新房里红烛喜帐,暖情亲人,规整肃穆的大婚气氛便一消而散了。 礼官与喜娘进来,先抬上一只乳猪,所谓“共牢而食”,从此两人便是一家,日后享祭,共受同一份香火。再进上一对卺瓢,合卺而饮,从此夫妻便是一体,同甘共苦,相亲而不相离。 老祖宗们在爱程序,不厌其繁琐。 每行这些礼节时,阿狸便觉得有个慈祥老者,在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导你。他们努力的让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美好的含义,以将那些美德点点滴滴渗透进每个角落,好万事传承。 是以虽常觉得繁缛,她却从不存嘲笑之心。 饮完合卺酒,外见宾客便可进新房来恭贺新人。 公主们早就等着闹房戏妇了。 此刻早欢腾着鱼贯而入。 阿狸一周目里经历过这阵仗,然而到底已经久远了,当时心里多的又是新嫁妇的忐忑,便记不太清。 闹房本来就是为了锻炼新媳妇儿的耐性。若在民间,各种污言秽语、乃至打骂欺负都会有。贵族间虽没这么放肆,却也比往日少很多规矩。而新妇既不能还嘴,也不能还手。只能安坐着,以扇遮面,端庄的听,新郎被命令当众对媳妇儿做什么,她都不能回敬。 在南边闹妇还好些,到了北边换成打新郎,就有不少人手上把控不住轻重,酿出惨案来。听说北边连皇子娶妻时也挨过打,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即位后报复,没少闹出故事来。 这么想想,还是南边文雅些的好。 阿狸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只按规矩坐好了。听一旁嬉闹。 闹到兴起,长宜公主作势来捶打她,司马煜就忙不迭的抬手来挡,原本没打算真落下去的拳头,就真敲了他一下。反而令公主大不好意思,调笑道:“姐妹们出嫁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护着。果真有了媳妇儿就不同了。谁还没被闹过啊!看把你心疼的。” 一群人哄笑起来,令阿狸也不由脸热。 她不明白司马煜的心境,便挪开条缝儿,偷偷从扇后望他。 司马煜已经起身了,也原样调笑公主道,“没不让碰,可也没不让挡啊。我是舍命陪君子了,”干脆一展手臂,就挡在阿狸身前,一横,“阿姊只管打吧。驸马欺负你,你就欺负阿弟吧!” 长宜公主笑喷了。看时辰也不早,便不再闹他,只笑道:“等明日到了阿娘跟前,看你再得意。”已经招呼其余的姐妹们,一拥着出去了。 先前的珠翠攒动,纱衣翻飞的嬉闹景象消散了,屋子里迅速便寂静下来。 只剩阿狸和司马煜两个人。 两个人便各自在床的一侧坐着。 绕床锦屏十二牒,牒牒绣着的都是恩爱喜庆的图案。百子图最多。 洞房花烛夜,原本就是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红烛噼啪的烧着。 已是仲春,天气开始转暖。先前又被人簇拥着闹腾了一阵,阿狸便觉得有些热。她放下了折扇,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水。 司马煜眼角偷偷的飘过来,见她鬓边发丝已经浸湿了,打着微卷沾在耳侧。皮肤透着汗意,粉嫩细腻。便想抬手去拂一拂。 阿狸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侧头来望。她微微垂着头,像是窥探,却又并不避开他的注视,那目光便从下而上的柔婉着。侧颜姣好秀美,别样动人。 那双眼睛干净得就想是一汪水。 她怎么能这么淡然无辜? 司马煜就想起那一日,她垂了眸子,睫毛下含着水汽,对他说“殿下命我喜欢,却不是我想遵从,就能做到的”时的模样。那时她眼睛里有些东西被挖出又埋下,就像一朵花的开放和凋零。 而她此刻看他,淡然得就仿佛在看一片兀自舒卷的云。 司马煜的心口就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愤懑,难过了起来。 他说:“不是我求阿爹下旨的。” 阿狸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的眼睛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司马煜越发觉得愤懑。他就是有种感觉,所有他能解释的东西,其实她都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其实在等待新婚的日子,他想过很多。 阿狸才说不喜欢他,回头他阿爹就下旨了。怎么看都有些依仗权势,欺良霸善的恶棍意味。 但是他没做就是没做。用不着觉得心虚。 而且事情已成定局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放眼长远才是明智做法。 他觉得阿狸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她不明白,他也能跟她说明白了。 他认为自己是个完美的夫君人选。模样好、性情好,人品好,家世也好,而且对她心仪已久。且他的喜欢比任何人都要纯粹。他没有令她厌恶的理由。 就算阿狸一时还没喜欢上他也不要紧——因为王家防御实在太严密了,他们都没怎么见几次面。谁能凭短短的几面就喜欢上另一个人?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就算阿狸非说“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紧,她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就是不行? 何况他们都成亲了,日后必然朝夕相见。所谓日久生情,总有一天就喜欢了啊。 他想明白了,就仔细雕琢着言辞,考虑该怎么跟她说。他甚至都写下来,一遍遍的背熟了。 ——可是此刻全忘了。 因为他对上阿狸的眼神,忽然就意识到,阿狸根本就不要他的解释和道理。 她就像个罪证确凿的囚犯,已经放弃了挣扎和辩解,只是认命的等待一个判决。甚至对这个判决还保留了一份微妙的好奇和旁观。 他忽然便控制不住愤懑和委屈。他想,她怎么能这样? ——不给他一个过程,便要盖上鉴定章。不听他说,便已然认定。 但如果因为这愤懑就放弃努力,那他就不是司马煜了。 他已经将自己背熟的说辞丢掉了。因为他忽然明白,就算他说出来,阿狸可能会一时感动,但她终究还是不会太当真的。 他攥紧了手指。猛的便站起来。 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扶住了阿狸的肩膀。 他忽然便起身,阿狸以为他是十有八九是要去睡书房了。谁知他忽然便以一个暧昧危险的姿势俯压下来。一时惊得连呼吸也屏住了。便越发清楚的察觉到他湿热的气息如何压抑着缭在她面孔上。 “我喜欢你。”他说。 阿狸耳中便是一声雷鸣。一时连思绪都混乱了。她眼睛里控制不住水汽弥漫,便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对司马煜其实一直都没能忘情——她也想干脆,也想决绝,可是有些感情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切不断也忘不掉,几番纠缠,生生死死。明知不可为,你不停的挖坑想要深埋,却总也不能断绝。 所谓初恋,也不能再纠结含蓄、绵长不绝了。 她没想到,其实只要他这么一句话,便能轻易将她掩埋掉的前尘悉数炸出来。 司马煜没有强迫她再抬头,只是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是头发。才俯下身来,在她耳畔道,“什么时候喜欢我了……记得跟我说。” 阿狸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便不出声,只是胡乱点头。 司马煜就着那个姿势停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阿狸的回答,还是稍微有些失望。 便又不服气的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才站起身。 有些干巴巴的说,“……你不用紧张,我,我去睡书房。” 阿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司马煜起身将走时,她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然后便手忙脚乱的松开手,腾挪着退了一下。 司马煜眉眼就这么弯了起来,那双凤眸潋滟着,波光晴柔。 见阿狸似有躲避了,才又挺了挺胸膛。声调轻柔的,道:“是我顾虑不周了……新婚夜里把你一个人丢下,是有些不像话。” 他瞟见她眸中混乱的水光,终于不再是看一片舒卷着远去的白云的目光了。心里那几乎就要熄灭的希望,再一次茂密繁芜的生长起来。 两个人和衣躺下。 新婚夜里不做事,也就只能盖着被子纯聊天了。 司马煜便说,“你叫阿狸,是哪两个字?” 阿狸说,“是狸猫的狸。” 司马煜便说,“正好,我叫阿尨,就是‘无使尨也吠’的尨。跟你刚好凑一对。” 片刻后又说,“呃,我,我没有轻薄的意思。” ——他引的句子,好巧不巧正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男欢女爱之作。 他拘谨成这个样子,阿狸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一时便松懈下来。 司马煜却没有笑。 他只悄悄的望着阿狸的侧颜。清透的烛火隔了一道绣屏落在她脸上,映得那清秀的面容越发柔美了。她似乎也想望他,却克制着,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这个人是他的新婚妻子。 他手上虚握了握,终于还是悄悄的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躲闪,他便大胆的握住了。 那手那么柔软,握住了便让人心中一荡。 他不松手,她僵硬了片刻,便也回握住了他。 两个人便这么手拉着手,像孩子一样,安稳的睡了过去。 梁燕衔泥新筑巢,他们之间来日方长。那个时候,司马煜是如此的相信着。 第32章 这一回,两家的大人们得到的消息还是——小夫妻俩和衣而眠了。 但彼此间的感受,跟一周目里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后跟皇帝太明白他们儿子了。他都一本正经的伪造请帖,巴巴的跑到王坦府上给人家挑女婿凑数了,那十有八九就错不了了。 ——他看上了人家闺女,正在以一种虽然不靠谱,但很诚挚很努力的方式,追求人家。 作为一个太子,这实在是太掉价了。你说你手上的特权干嘛用的啊?你还跟人公平竞争,不知道人家是世交吗世交!熟的只怕连护院的狗见了都不会叫,那叫一个近水楼台,触手可及。天生就跟你不在一个起跑线上。所以你看上了就赶紧下手,先据为己有再说啊!这才是帝王的公平明不明白! 当然,皇后跟皇帝也不能直接就这么跟太子说。 因为他们对于司马煜和谢涟、王琰、卫琅的私交还是很欣慰的。对太子对待世家的方式,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妥——这个朝代就是这样的。你要记得自己生在帝王家,但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君主。否则有你被人打脸围观的时候。 所以皇帝就只能抢先一步,替儿子做了。 反正这儿媳妇也是一早就挑好了的。这些年要不是为了照顾太后老人家的情绪,早就铁板钉钉了。 连太子都明确喜欢了,那自然就要成全他。 但一直到这个时候,皇帝和皇后才意识到——他们忽视了王坦闺女的意愿。 而王坦这闺女,明显是很有别的意愿的。而他们这儿子,也明显是不想违逆她的意愿的。 皇帝有些恼怒了。 “给阿尨挑两个美人。”某一天,他就这么对皇后说。 皇后:……=__= “要挑你自己挑,我是不去做这个坏人的。”皇后简直哭笑不得,“孩子才成亲呢,总要磨合一二。王坦那闺女我看过,温顺得不能再温顺,也体贴得不能再体贴。我是瞧上了。日后能与阿尨情意投合,那可当真是段良缘。” 皇帝皱眉,“没见过不疼儿子疼媳妇的。” 皇后就笑着用新梅子堵他的嘴,“我这才是疼儿子呢。你那就是给添乱!再等等,我看这两个孩子有戏。” ——说真的。皇后嫁给皇帝时,他才十四,模样没长开性子又低沉,便不那么英俊神武,反而有些灰头土脸的落魄。她一开始是没瞧上的,只出于一个妻子的本份和姑娘家天性的慈爱对他好。最初的夫妻敦伦,她也是有阴影的。还是日后处久了,渐渐被这庶出皇子落魄之后的可靠与温柔所吸引,才悄悄的爱上了。 她确实觉得自己儿子哪里都好,瞎了眼的才瞧不上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就他那跳脱性子,不靠谱的名声,不接触就先喜欢上他了,那才真是眼界、家教有问题。倒也不能全怪阿狸。 “也要敲打敲打。”皇帝还是有些不悦,就说。 皇后笑道:“我省得。” 于是阿狸娘再度入宫探望阿狸了。 这一回,教的就不是该怎么勾引丈夫了。而是——要过一辈子的良人,又是一朝的太子,闺女你今日拿捏人家,日后是要吃亏的。 何况,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惦记也不是你的。不要再为难自己,令阿爹阿娘为你心疼。 阿狸:…… 阿狸一腔的心事,只是说不出来。 她没有为难自己,真的。她就是已经想明白了——二周目里她都换男主了,这死旗早竖起来了。十有八九又要死去活来,剩下的这些时间里,何必再折曲自己的心意? 司马煜是真喜欢她也罢,假喜欢她也罢。反正她心里明白,自己是真喜欢他的。她要把一周目里的遗憾,全部都回避掉。 她就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认认真真的跟他谈一场恋爱。 此刻她就是还有一桩心事,幸而她阿娘来了,便直接托付了。 “阿娘可还记得左家阿青?” “跟你生得极像的那个?”阿狸娘自然记忆深刻——王坦没太深的门第之见,在中正位子上,也破格选议了不少寒门嘉士。这些年家门也有些寒士来往。但左佳思家里无疑是走得最近的。 每逢节庆,小姑娘都记得送一份手礼来。不拘多贵重,却也看得出心思灵巧。 阿狸娘也差人去探望过她——都说是越发出落了,气质清华,光艳耀人。虽没明说,阿狸娘也听得出来——姑娘在外貌上已将阿狸远远甩开了。 就皱了皱眉头。闺女惦念着这么个人,只怕不妙。 就试探道,“你想让她来陪你几天?”这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阿狸就摇了摇头,道:“以前知道,她家中兄嫂对她不好。心里挂念着,所以想再问一句。” 阿狸娘就笑道:“傻啊。有你看护着,她兄嫂哪里敢?小姑娘过得很好。” 阿狸又道:“她之前许了人家,听说彼此有些龃龉。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阿狸娘就上了心,道“……阿娘回去差人问问。” 阿狸点了点头,又说:“她还小呢,没嫁人也可再等两年。那边若还是悔婚了,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阿狸一时深思飘远,竟有些不甘和懊悔,却也无奈,只说,“她生得跟女儿像,性子又讨喜。阿娘若喜欢,也不妨常来往着。” 阿狸娘答应下来,道:“有你的情分在呢,阿娘记下了。” 阿狸点了点头。 母女两个又说了些琐事,却也不当久留。不多时,阿狸娘便要回去。临行前,貌似无意提道:“谢家三郎谢涟前些日子也定了亲——定的是桓家女公子,你也认识的,闺名桓道怜的。你与那姑娘也算闺中知交,谢涟又是太子的密友,该备一份好礼,向他们道贺。” 轻声说完了,就带了些审视,细细的打量着阿狸。 阿狸并没露出异色来,只轻轻的笑道:“女儿记下了。” ——不管她是没旁的心思,还是有不动声色的功夫,两者有其一,便不会生出事故来。 阿狸娘便将一颗心放回去,笑道:“不用再送了。” 已过了初夏,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连着小半个月没有见过日头,只是绵绵细雨飘着。所有的东西都是湿漉漉的,连写一张字,都几日不能干。 这样的天气,虽养人,却也腻人。 阿狸闲来无事,依旧是研究下一季的饮食,偶尔也捻针——她这温吞的性子,刺绣这种磨人的事再适合不过。她做出来的绣品比宫里绣坊的都不差。日后有什么万一,靠一手绣活,也够养活自己的了。书法虽比不得家里的先辈,却也可以一观的。至少用来题扇还是能卖出去的。 阿狸胡乱琢磨着,外面司马煜已经回来。 却也没惊扰她,只轻轻绕在她身后看着。见阿狸手上满吞吞的,看那神情,心思早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司马煜不能明白她有什么不安,就直接从后面抱住了她。蹭了蹭她的鬓角。 窗外雨声细细,露水润湿了草木花叶,望出去便是一派新鲜繁茂的景象。此刻嗅着他衣上的馨香,竟也不觉得这雨烦闷了。 阿狸就笑着晃了晃,道:“回来了也不吱一声。” “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现在看到了?” “嗯。然后又在想,你在想什么?” 阿狸:……你好忙啊。 “今日阿娘来过了。” “嗯。” “要我别拿捏你,否则日后是要吃亏的。” 司马煜:……说到心坎儿里去了! “就,就算你非要拿捏我,日后我也不会让你吃亏。”就信誓旦旦的保证,“不过不拿捏我,有额外的好处。” “嗯,说来听听。” “呃……反正就是有好处!” 阿狸就笑着侧头戳他的眉心,“你就敷衍我吧。” 司马煜被戳得很荡漾,见她手上活计精致,便抽来看,道:“回回来都看到你在刺绣,是绣局里送来的不好?让你也做这些事。” 阿狸就说:“倒不是不好,只是到底还是自己做的合心意些。”也不跟他多说,已经将针线放下了,道,“梅雨一来,人身上就粘哒哒的,你去换身干爽衣裳吧。我煮了莲叶羹,一会儿来吃。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商量呢。” 要商量的,自然是谢涟的新婚。 太子新婚与别人不同,亲迎礼上,他是不能屈尊的。按着惯例,令卫琅和谢涟任迎亲使,他只在东宫宫门外率东宫僚属等待,再将新娘迎进东宫交拜。 旁人的婚礼也就罢了,卫琅与谢涟是当日的迎亲使,身份与旁人不同。这两个人的婚事,他是必然要有所表示的。 司马煜见阿狸坦然,就有些懊悔自己的小心思。既然阿狸说了,他也就不再藏掩着,道:“惯例的赏赐自然少不了……谢涟的婚事,我是想亲自去的。又怕太傅那边礼节繁多,反而喧宾夺主。”就小声对阿狸道,“但去还是要去的,八成要微服。你要不要一起?” 阿狸垂着眸子摇头,“我就不去了。” 司马煜想到,阿狸确实是他从谢涟手里硬抢来的,带到人跟前去难免炫耀,勃发的兴致就被从天而降一块板砖砸瘪了。讷讷的道,“确实……不太好去。不过难得有这么个机会,阿爹阿娘定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趁机出去走走?” 阿狸望着外面的雨,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去东山、去昆明湖看看。如果你能带我去,”她望向司马煜,眸中一时柔光满溢,“那就再圆满不过了。” 司马煜心里就像被锥了一针似的,一时便莫名其妙的抽痛起来。脑中有些什么混乱着,却分辨不出。已经攥紧了她的手,“我带你去。” 谢涟与桓道怜的亲事就定在这一年八月中秋,天气微凉的时候。 桓道怜等了谢涟三年。 这姑娘在一众闺秀里最是个沉稳有主意的,一早便认定了谢涟。却也知道谢家属意阿狸,便从来也不说,只默默的等着。 当日皇后瞧上了阿狸,有多少人趁机登门去给谢涟说亲? 桓道怜是桓净老来所得,桓净最心疼着她。彼时他已知天命将近,想趁自己还能主事,将这门亲事定下了。桓道怜却只是摇头。 这件事到底就扔下了。 偏偏她跟谢涟最是有缘。那些沉不住气的,自然都没有说成。反而是她,三年孝满,正赶上阿狸嫁给了太子。太傅夫人重新给谢涟寻觅姻缘,立刻就想到了桓道怜。 这姑娘纯孝柔顺,性子温婉沉默,又有主意。年纪也正合适。且自桓净死后,两家修好,也正该有这么一门亲。 因此反而是谢家登门求娶。 桓道怜虽不声不响,却什么都看得明白,听得明白。 知道谢涟跟阿狸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看谢清如跟阿狸相处的情形就知道——要说谢涟没存别的心思,她傻了都不会信。 已经在思量婚后该如何相处。 东山的景致,说到底还是孟春草木清发、花树绚烂,天气又不冷不热的时候最好。然而中秋也可。 火棘子一簇簇的缀在枝叶间,比最绚烂热烈的花也不差太多。又有绿竹浓荫,幽谷鸟鸣,总是可以一看的。 交拜礼后,司马煜也没进新房闹腾。看着谢涟入新房和新娘子喝合卺酒去了,便匆匆离开婚宴,到东山寻阿狸。 卫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刚好也想折腾着玩儿了,就跟着他一道。再有司马煜与阿狸身边几个贴身护卫的,一行人便在东山下绿水桃花渡寻了个摆渡人,上船游水去。 去时天气正好,摆渡人唉乃一声,便唱起小调子。天高云阔,绿水青山,孤舟一片,众鸟高飞。实在又惬意又诗情。 阿狸坐在船舷上垂钓,钓了鱼,就着借船上炊釜炖一锅鱼汤,不紧不慢的拿扇子扇火,看那一缕青烟袅袅的升上去。 司马煜先是跟前跟后的殷勤相陪,终于黏糊得卫琅看不过去了,一条鱼砸过来。司马煜恼怒,翻翻袖子上前。两个人都试图把对方推下水去未果,便进船舱里去下棋决胜负,输的主动跳下去游到岸边滚蛋,免得在这里碍眼——或者当灯泡。 阿狸看着就想笑。也不理他们,只兀自垂钓。 不一刻,天上堆了云,水里也起了风,有些清腥的气味。 阿狸就道:“是不是该往回去了?” 船夫道,“还不急,老头我有数。小娘子你坐稳了,小心别叫鱼拖下去就好。这泛水看雨,可是谢太傅都爱的。最好的景致呢。” 阿狸太明白谢太傅的偶像效应了——自北朝来使后,皇帝就一直筹备着练兵,奈何缺钱。国库里倒是屯了些布,却都是些卖不出去的粗布。找王坦想办法,王坦就说,这个好办,还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回头就从国库里挑几匹布,给朝中名士每人做了一套粗布单衣——谢太傅美姿容,拥趸众多,自然要重点照顾。太傅明白他的意思,只一笑,也不说破。新衣做成,穿好了,便持一柄蒲扇去街上溜达一圈……回头不止国库里粗布高价脱销了,连太傅手里的蒲扇都卖得满天飞。1 早两年你去看看,街上走的,说不穿一身粗布衣,都要被人笑。 若说建邺城女人帮是卫家姐妹们引导风尚,太傅一挥手的风仪,可是全国都要为之倾倒。 就笑着点点头,“那就听您的意思,见识见识。只是小娘子胆小……” 船夫笑道,“明白明白,定然不会吓着小娘子。” 一时天上滚墨似的翻起乌云,山色霎时便沉郁苍翠起来。水里浪渐渐大了,随云际一道翻涌,船便如苇叶般在水中浮荡。山水接合处已遍布分明,只觉浑然一色,果然越发壮阔沉美了。 老丈人安稳摇橹,那风姿并不减山间傲骨的隐士。船身贴着水面,顺势东西。虽起伏颠簸,却又像跟白浪合而为一了一样稳妥。 船舱里,卫琅与司马煜下棋,任风雨飘摇,面色都不稍变。 侍卫们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声音里都带了颤,道:“殿下,是不是该往回走了?” 司马煜道:“去问艄公。他懂天色和水性。” 侍卫们摇摇晃晃出仓去问。 艄公回头对阿狸笑道,“两个公子倒都是人物,沉得住,是有前途的。” 阿狸只笑笑。 ——其实还有一个更沉得住的。太子三人组,今日终究还是缺了一角。 侍卫们既然已经来说了,老人家也不再勉强,便摆舵靠岸,道:“小娘子也进舱去吧。” 阿狸从善如流。 忽然有看到身后钓竿将落进水里了。便抬手去拾起。 只一握住,便觉得手上有一股力道,竟是拽着她便往水里去了。她一时心知不好,忙要松手,却已是晚了。 第33章 司马煜听到外边阿狸的呼声,手上棋子便猛的按到棋盘上,人已经就着起身,冲出舱外去。 便见外面阿狸已经落水了,正在白浪间沉浮。阿狸挣扎着探出手来,想要把住船舷,司马煜忙伸手去拉她,艄公也试图把船靠过去。然而一阵风来,反而推着越发远去了。 阿狸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拖动,沉入了水中。 司马煜胡乱撤下外衣,后边艄公在向他喊什么,他也没有听明白,已经跟着跳了下去。 风雨晦暗,水浪翻滚得浑浊。想要在水中稳住并不容易。 阿狸是通水性的,然而脚踝被钓线缠住了,那一头有鱼带着往水里钻,她竟是全无反抗的力气,被拖着便下去了。 只能屏住了呼吸。水已经灌满了耳朵,四面全是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她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却也已经将窒息了。 自从炮灰了谢涟,她就知道这一辈子差不多要交代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并且是以这样的形式。上一次也不过是一痛就结束了,这一回连死法都升级了。评委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她就是觉得难过,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 她想,自己才刚刚跟司马煜一起好好的过日子。才只有这么短的时间而已,就又要失去了。 她喜欢他。她不能骗自己。她还想要活下去,跟他白头到老。 怎么会这么难过?明明都重来一次了,怎么会犯那么多错?喜欢就去争取好了,逃避什么呢? 竟辜负了这么多时光。 她的意识渐渐的混沌了。归于黑暗之前,望见司马煜俯身下来,头发在水中便如荇藻一样飘摇。 司马煜转眼就消失在浊浪见,卫琅没拉住他,几乎都要发疯了。 这种天气下水救人,不把命搭进去已经万幸了,怎么可能成功?司马煜他脑袋进水了吗? 他回身推着跟司马煜一道过来的两个侍卫,“下水!游回去!去禀报太傅和谢涟,让他们立刻来人搜救!” 侍卫也早已经没主意了,此刻得了命令,不及分辨,便脱了外衣扎到水里去。 卫琅已经去威胁艄公,“划过去,给我划过去!” 艄公也在努力掌舵,“那边的,船上有撑杆,过来帮忙!” 谢家子女多,同辈的亲眷也多。闹房便比别家更热闹些。此刻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涟轻易洞房了,纷纷围绕着新媳妇儿笑闹。 桓道怜也是个稳妥的,只是以扇遮面,笑而不语,任旁人怎么逗弄。 最多从扇后偷偷瞧谢涟一眼,眼波流转间,道不尽的娇羞、忐忑与期待。更引来越多的调笑打趣。 谢涟自己也被层出不穷的刁难着。光是烧春就已经灌下三大盏了。一时一群人起哄逼他亲亲新娘子,他面色略有些尴尬,倒也不能过于推拒,已经被簇拥着上前。 他上前去,桓道怜便也大大方方的将扇子稍稍下移,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姿态上虽是大方从容的,然而到底是新嫁娘。先前还敢偷瞧,谢涟靠过去时,反而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睫毛。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温柔的水光,脸颊上也烧的透红了。 这风情干净又动人,连起哄的都不好意思再戏弄她了。见谢涟也停住脚步,便纷纷闭上嘴等着。 谢涟却久没有回应,只是居高望着折扇后新妇长睫之下那一片明光。 谢清如在一旁看着他。 这姑娘聪慧,跟阿狸又走得近,多少知道谢涟和阿狸彼此中意。然而阿狸定亲的时候,并没见谢涟有什么异样。她想想便也觉得,不过是些小儿女间没出口的情谊,虽难免怅然,却也不至于沉痛,便放下心来。 后来东宫命谢涟、卫琅前去王家迎亲,她又觉得东宫欺人太甚——这媳妇儿可是从他家抢捞去的,怎么能这么无耻?还要她三哥去迎! 再想想,能替太子迎亲的人选,少年一辈里,除了谢涟,还有谁当得起?看谢涟自己也默然接受了,就又放下心来。 然而此刻谢涟清黑眼眸里带了些酒意,不知为什么,那专注凝视的目光忽然就令她觉得心疼。她竟恍然有种错觉——谢涟已有些不堪重负了。 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若他在此刻把控不住,日桓道怜这新妇也难做了。 但那错觉也只是一晃而过。谢涟眼睛里的分明就是珍而重之。 长久的凝视之后,他终于靠近了一步,轻声道:“唐突娘子了……”便合了眼睛,缓缓俯身下去。 众人屏息。却就在这个时候,外间仆役匆忙闯进来。 谢涟反应快,已闻声起身,将新嫁娘护在了背后。仆役风火般上前,急促的跟谢涟耳语两句。 谢涟的肩膀便紧绷起来,甚至不及道一声告辞,已经转身出青庐去,“人马船只可都备好了?” “正准备着……” 仆役一路回禀。只是片刻间两人便已经远去,连声音也不闻了。 外间乱了一阵子。屋里的人也跟着有些慌张,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谢家长嫂顾菀不明所以,忙差人出去探问。又怕冷落了新嫁娘,便过来安抚。桓道怜却已经移开折扇,不待旁人来替谢涟开脱,便吩咐身旁陪嫁的侍女,“赶紧。去让德茗多带人跟上谢郎,听谢郎的差遣。” 吩咐完了,对上顾菀的目光,才带些赧然的神色,垂下头来。扇子也顺势放在一旁了。 顾菀便上前拉了她的手,对众人笑道:“瞧你们乱的,有太傅在和三叔,能出什么事?反而要新嫁娘照看你们。” 见屋里人平静下来了,才笑着拉拉谢清如,“过来,陪你三嫂说会儿话。我先去阿姑那边探问。” 谢清如知道当下要紧的是不能乱跑,便点头道,“只管去。有我和三嫂在呢。” 江上风浪越发的汹涌。暴雨如注,江心已经有了卷流。又是横穿水流而行,船几次差点被浪打翻。 谢家很快便带着人过来,几十条船一同搜救。 却只是找不到司马煜和阿狸的踪迹。 还是老艄公道,“只怕已经被水流卷下去了。这种天气水里难找,不妨分一些人沿着河岸搜寻。” 谢涟便分了人给卫琅带着,在岸上搜寻,自己则领了大船,一点一点在水里篦过去。 。 司马煜抱住了阿狸,唇瓣用力贴上她的,度气过去。 阿狸迷糊间回不过神来,只是本能的吮吸。待耳边咕咕的水声再次清晰起来,才猛然回神,用力推开司马煜。 水里一切动作都变得无比慢,短暂的水鸣声过去,周围忽然变得无比的安静。只力道沉重,明明想立刻将他推出水面去,却只是眼看着他拽住了她的手腕,跟着一道被拖了下来。 下面水流还算平缓,阿狸能稳住身体。便用力的摇头,指着自己的脚踝。想告诉他,她已经挣不开了。 司马煜却越发深潜下来,试图将吊线从她脚上解开。 ——麻线缠乱了,便是白日里在陆面上,也是一时解不开的,何况是在水中? 司马煜便俯身下去咬,水泡便如葡萄一般从他唇边升上来。 阿狸眼睛里全是泪水,却已经不再试图将他推开了。 只是跟着俯身下去,一起来解。 解不开,怎么也解不开。 阿狸胸口憋闷得要炸开了一半。窒息到了极限,脚下控制不住便去蹬水。司马煜又要度气过来,阿狸用力将他一把扇开。 司马煜便解了她的腰带令她握住一头。阿狸点了点头。他才拽着另一头上浮,想先去换一口气。那条鱼却忽然又乱窜起来。 明明眼看着阿狸握住了腰带,司马煜却不能放心,回头便又拽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次鱼却是往上面去的。他紧紧的将阿狸抱住了,死不松开。被拖着又行了一段。 已近江面,两个人终于能换一口气。 江流却急促起来,才露面,便被卷着冲走。带着两个人跑,那条鱼似乎终于力竭了,再没有挣一下。 两个人被水流卷着,浮浮沉沉。幸而这一回终于能不时换一口气。 水流越急促处,江面越是狭窄,两岸乱石也多。两个人早已耗尽了力气,除了抱紧怀里的人,再无旁的意识。只在后背装上石头时,才有短暂的清明。 大雨依旧铺天盖地的落着。 最后一个浪涌来,两个人终于被冲上了河岸。 阿狸受伤轻一些,先清醒过来。 司马煜依旧拉着她的手腕。 她起身去抱他,却踉跄了一下。就看到拖她下水的那条鱼也已经被冲上岸,鳃盖开合着,显然还没死。粗粗的望一眼,有小半个人那么长。 阿狸拖着麻绳用力的拽一把。脚上能动了,便先不去理它。待扑到司马煜身上,摸到他的脉搏,眼睛里才一酸。 将他翻过身来靠在膝盖上,拍出喉咙里的水来。不叫雨水再堵住他的口鼻,才回身将那条鱼拽着远离的水里,用石块将吊线砸断。 她身上发虚,抖得厉害。草草查看一翻,见司马煜身上没动了筋骨的伤口。才勉力将他搀起来,打量着先去哪边躲一会儿雨。 幸好司马煜很快也转醒过来。 江边不远就有一处木屋子。 里面也只有简陋的床板和锅釜,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东山这边有几处是大士族的私苑。虽为私苑,却也并非不许附近百姓来渔猎,只是讲究“斧斤以时入山林”。其他的时节会安排人守林。这里似乎就是守林人的住处了。 知道这里不是无人来往的荒野,也就放心了。 阿狸四下里翻找,终于哆哆嗦嗦的摸出火石来。 可惜这东西她没用过……砸了几下都砸在指甲上,手上虽冷得发麻,却还是疼得要飙泪。 司马煜便伸手来要。 阿狸说:“你躺着。”他为了护着阿狸,让石头撞的不轻,虽手脚没事,却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肋骨。 司马煜只安静的把火生起来,然后便湿漉漉的将阿狸抱住了。 第34章 阿狸先还没觉得,正在想着怎么赶紧生起火来把鱼肉料理料理,两人补充下能量。 但忽然被司马煜抱住了,胸口传来他沉闷的心跳声,眼泪就莫名其妙飚了出来。 她忍了两下没忍住,终于嚎啕大哭,“你……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先前的镇定麻利全部消失不见,她只是语无伦次的锤着这个人。想到他一系列找死行径,想到当时心脏悬停的感觉,就恨得说不出话来,“跳下来干什么啊,万一死了……怎么办……” 说到“死”字,好容易攒下的一点力气终于都用光了,只是缩在他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起来。 司马煜没料到她反应这么激烈。抱住她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看到这个人活着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就抱紧了。被她捶打时,虽然轻得跟挠痒痒似的,但他还是觉得手足无措,正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才能既安抚她又能让自己看上帅气些。可是等阿狸那么伤心那么委屈的在他怀里哭时,趁机增加好感度的那点小心思,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他只是老老实实抱着她,笨拙的安抚,“已经好了。不是没事吗?别哭,别哭。” “以,以后不准再这么干了!” “好好,都听你的。”过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头,“明明是你先……”说着便有些小小的泛酸,低声抱怨,“能被鱼钓下去,你得……”得呆到什么程度啊。 ……偏偏又是在谢涟新婚这天。 阿狸:呃…… “是好大一条鱼。”就赶紧把鱼抱过来,“这才只是靠近尾巴的一轮,就这么粗。” ——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险。入了夜,又不容易找到食物,阿狸就用石头从那条鱼身上砸下一大轮肉来抱着。命都差点交代给它,砸得自然毫不留情。因为急着离开,也没多余的力气,血溅在脸上都不去管,简直跟变态杀人狂似的。这么暗雨惊风的夜里,司马煜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哆嗦。 偏偏此刻她巴巴望着的黑眼睛又这么干净和无害,司马煜就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是很大,难怪能把你钓下去。” “我钓鱼运气一直都很好。”阿狸就得意的炫耀,“在……呃,头一次钓的时候,没放鱼饵,都钓上这么大一只螃蟹来。” “嗯,真厉害。”她殷勤的解释着,司马煜也有些小小的自得。到底还是没忘形,看她右脚不那么灵便,便伸手揭开湿漉漉的裙边。看到她脚踝上的青紫,那点沾沾自喜一时全沉了下来。 就按着她浮肿的脚背,轻声问:“疼不疼?” 阿狸点点头,又忙说,“还有知觉就不要紧,养两天就好了。多亏裙边叠在这里,没绑死了。” 司马煜心里自责,已经沉默起来。只将她的脚抱在怀里,替她揉搓着。 阿狸就小小声商量,“呃……我先炖上鱼汤好不好?好饿啊。” 虽还在中秋,夜里却已经泛凉。又是这么风雨交加的天气,就比往常更冷些。这木屋子没整修,也只勉强遮风避雨。两个人身上湿漉漉的,力气又在水里耗尽了,在这里待一夜,非冻病了不可。还是得补充点能量的。 “我来炖。”司马煜自告奋勇。 “……可是你炖的不好吃。” 司马煜:……你好多毛病啊摔! 但是当阿狸用盐调味,就炖出一锅入口即化香气馥郁的鲜美鱼羹时,他还是叹为观止了。 两个人就着同一只木碗,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外间大雨瓢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化不掉的漆黑。整个世界宛若虚空,就只剩这么一方小小的木屋。 木屋里柴火噼啪的烧着。早先的时候还有些浓烟,此刻则只有明亮温暖的火苗。那橘色的火光在彼此漆黑的眼睛里跳跃着,染成一片暖橘色的明光。那明光柔柔的,平添许多温情。 一时间连那雨声也去得远了。 此刻吃得饱了,这样的独处难免就让人想入非非。凝神间,仿佛接下来有怎样的发展,都是水到渠成的。 阿狸脸上烧得厉害,忍不住就抱着膝盖垂下头去。 原不想打破这尴尬的寂静。结果鼻子一痒,就“啊啾”打了个喷嚏出来。 司马煜:…… 他摸了摸阿狸的手臂,果然一片冰凉——他下水时把衣裙都解了,身上就剩一条裤子。只是天生火气旺,并不觉得冷。看阿狸身上衣衫湿的透透的,就说,“衣服脱了,我给你烤一烤。” 阿狸:…… 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她解去外衣,递给司马煜。司马煜一时有些呆住,忘了去接。阿狸就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就见里面穿的帕腹也湿了,正紧贴在胸口上。脸上立时便烧透了。她本来就不以柔弱见长,此刻胸前勾描得越发饱满,上身玲珑曲线毕现无遗。忙用手臂去遮,偏手臂和肩膀赤_裸着,白嫩丰润,越显风情。 只一把将外衣丢到司马煜脸上去。就背过了身去。 司马煜欲盖弥彰的咳嗽两声,好一会儿才从那白润的蝴蝶骨上移开目光。红着脸用树枝将衣服托好了,在火上烤着。 阿狸那边又打了两个喷嚏。 司马煜忍不住就笑出来,道:“阿狸……” 阿狸回头,水汽泫然的瞪他。司马煜装没看见,拍了拍自己膝盖,笑道:“过来这边坐。我身上暖,又靠火。” 阿狸:…… 坐就坐啊,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人便贴着坐下了。 司马煜给她烤着衣服。他上身裸着,却热烘烘的。阿狸冷得厉害,忍不住就把手臂贴上他的手臂,往他怀里靠了靠。 司马煜闷声笑起来。阿狸脸上就是一红,忙挪开,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贴紧点儿。你身上凉得跟冰坨似的。” “你就不觉得冷?” 他笑了笑,“不觉得。冬日里练完剑,我都直接用冷水冲澡的。这点小风小雨,吹不倒我。” 阿狸就囧了,“也,也不用特地洗冷水澡吧。” 司马煜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坦率承认了,“当日看谢涟洗,就觉得,他能忍的我也能。后来习惯了,不用冷水反而别扭。” 也还是少年时的攀比心态。 阿狸就笑道,“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年冬天阿琰忽然也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澡,结果发起烧来,把我阿娘心疼得不行。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吃苦有什么好比的啊。” 她说道得坦然。司马煜不由就想,自己的心思也太小家子气了。就笑起来,“呃……其实也不只是吃苦,还是很有好处的。不信你摸摸我胳膊——”他就用力鼓起肌肉来炫耀。 少年体态颀长均匀,肌肉隆起线条也漂亮,肌理分明,却并没有粗莽的贲张感。连力道看上去都是温文含蓄的,摸上去则硬梆梆的。不论是美还是力,都值得称道。 阿狸就伸手捏了捏,“嗯,摸完了。” “是不是很结实?” 他就像个努力讨好心爱姑娘的少年,眉眼晶亮的炫耀他项饰上的虎牙和鹰羽。 “……”阿狸就如他所料的笑起来,“嗯,很结实,跟石头似的。”但还是忍不住要恶作剧,“能用来敲核桃吗?” “呃……这,这个大概不能。不过可以帮你敲,敲一百个都没问题。”他得意起来,说得眉飞色舞,“你要觉得不过瘾,我还能捏核桃,两个放在一起。”就着用手比了比,“一把就能捏开哟。” 阿狸笑得绝倒,“嗯嗯,你好厉害啊。” 她头发蹭到他下巴上,痒痒的。还仰起头来望他,黑眼睛灿若星辰。已经没了先前的拘谨。 司马煜眼睛里飞扬的光采就沉寂下来,变得像夜空一样幽深。他忍不住往前倾身,与她更紧密的贴合,蹭到她的耳边,“嗯……那么,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阿狸还没从先前的说笑中回转过来,只懵懂的回望着他。 这懵懂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的动作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在撒娇,可是他的声音低沉着。那震颤从他的胸口传递过来,令她跟着发抖。 她的胳膊贴着他的胳膊,腿贴着他的腿。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整个人都在他的臂弯里,他沉闷厚重的心跳仿佛与她的叠在一起。当他低头蹭着她的脖颈,湿热的鼻息缭绕在耳鬓时,什么也不必说明,便有种贴合无隙的暧昧感。 这个姿势本身就满含了占有和属于的意味。 阿狸就有些不安稳。 这是二周目里。他不记得,所以整个人都有种不经意的无邪。可是她记得。 她不做声。 司马煜便收了收手臂,将她困住了,才又说,“你上回问我,若我再遇到旁人,是不是还会喜欢上。”他顿了顿,道,“我从没想过旁人,所以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总觉得好像喜欢了一辈子那么久。所以这辈子一遇见,就再不能移开眼睛。这感觉,和看到旁人,是不同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阿狸默然不语——她觉得这个答案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她阿娘说的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天长地久。感情都是要经营的。经营到了,便能长久。经营不好,便没人来挖墙脚,情分也迟早淡薄了。 司马煜为了她跳进这风浪里,便已经足以证明他此刻的真心。在此刻,这也就够了。 司马煜又说:“我保证,你若不喜欢,我就再不看旁人一眼。你若还不放心,回去我便对阿爹阿娘说,东宫里再不进旁人了,可好?” 阿狸忙摇头,“不用。” 司马煜若真跟皇帝皇后说了,她固然得到了保障,但她要这种尚方宝剑一样的保证做什么?相爱相守才不是这么一回事。 何况司马煜真说出来,皇帝皇后心里,只怕会很不是滋味。 司马煜也就含笑望着着他,“那,那就不说。等阿爹阿娘给我时,我不要就是了。” 阿狸就点了点头。 司马煜就又低声问道,“那现在,你能不能回答我了?” 阿狸:…… “我有些困了。” 司马煜就沉寂了片刻,有些不甘心的亲了亲她的耳垂,却还是说,“……就这么睡吧。” 阿狸就倚在他的肩膀上。 火苗噼啪的烧着,他的臂弯很暖和,很舒服。阿狸靠在他肩膀上,望着他的侧脸。 “衣服应该已经干了。”她说。 司马煜便闷不作声的收回来。摸了摸,确实已经干了,就给她搭在前面,“睡吧。” 阿狸依旧只是望着他。 司马煜渐渐就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便瓢过来又躲开,飘过来再躲开,飘过来……再也躲不开。两个人彼此凝望着。外间雨声越远,偶尔的兽鸣声也低下去,连火苗的噼啪声也不闻了。只有彼此漆黑的眼眸,柔软明亮的橘色眸光,和那光芒里自己的身影。 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互相拥抱着接吻了。 湿的和干的衣服脱去。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嵌合在一起。就像那江水再一次漫溢上来,温热柔软的含住每一个细胞,浮浮沉沉,汹涌激荡,绵延不绝。呼吸粗重着,却像窒息般渴求彼此的气息,唇舌互相吮吸着,脑中烟火绚烂绽放。 天将明的时候,司马煜望着怀里沉睡的阿狸,思维混乱的叹了口气。 ……她只是嘴硬吧。他想,嗯,绝对就是嘴硬。有什么好嘴硬的啊! 阿狸梦里翻了个身,面孔贴上他的胸口,听到他沉沉的心跳。不觉微笑,用力圈住了他的肩膀。 司马煜便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外间雨停,晨鸟欢鸣。 搜寻了一夜,卫琅终于望见了山间小屋,看到烟囱口升起的白烟。 “是那边吗?”他问道。他身旁带路的少女脸上还有倦容,然而容颜明耀,超然脱俗。她立刻便松了口气,已经抬脚往那边跑,“嗯,这边是浅滩。他们如果在这附近上岸,肯定会到那边木屋里避雨——我特地把烟筒漆成朱色的,一眼就望见了。我去看看。” 卫琅想了想,还是拦住了身后侍卫们,道:“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第35章 司马煜落水的事早通过太傅上报给皇帝和皇后。 天下着暴雨,又有风,水浪翻涌。搜救的人尚且难行,何况是落水的?便少有人存什么希望。 也只卫琅和谢涟咬紧了牙,死不松口,从水上、陆上一寸一寸的翻找。 卫琅在下游看到村子,便强征了十余村民来带路。 夜里忽然数千卫兵围村,皮靴践踏着路面,滚雷一样的声音。火把映着雨夜,将天都要烧透,着实扰民。除了来迎接的里正和村老,家家都把门闭得死紧。生怕招惹了什么祸端。 还是卫琅路过左家,左佳思从屋里望见,看他眼熟,才向她阿兄问了一句。他阿兄只说要人带路搜山,左佳思便想起当日阿狸丢在东山里,也是这样的阵仗。 虽觉着不会这么巧,但救人总是最要紧的。别看她是个女孩子,素日里却将东山当自家后院,此时比寻常男人更合用些。也就不顾避讳,换了蓑衣跟着跑出来了。 一个姑娘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急公好义的心,卫琅也十分感激,便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带路。 小姑娘确实靠谱,听卫琅描述,便知道他们是在哪里落水的。略一分析,就知道若被冲到岸上,会在什么地方,然后就带着来了。 在路上看到被人拦腰砸断的半条大鱼和半截钓线,卫琅绷了一整夜的脸有有些抽,已经揉着额头笑起来——这个人人,真是福大命大。 此刻看到烟囱里的白烟,简直都想立刻把司马煜揪过来暴打一通,别打晕了就行,留口气好让他知道知道疼。 就吩咐人立刻让太医跟上来,自己则跟着左佳思上前确认。 ——他记得前夜司马煜跳船是脱了衣服。让太多人看到太子衣衫不整的模样,总归是不好的。 到了木屋前,卫琅敲了敲门。左佳思却已经趴在窗口。 她一眼就望见了阿狸,立刻叫到:“阿姊!” 司马煜敏锐,听到声音已经望过去。就见一个小姑娘正趴在窗边望着,跟他对上眼神,目光就呆住了,仿佛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随即那张脸从白到红,红得几乎要沸腾了。 然后小姑娘兔子一样一乍,立刻便逃了。 司马煜低头看了看……他就套了条裤子,半裸着。确实有碍观瞻。 然后又看到他怀里正抱着老婆,就嘿嘿笑起来。 再然后才迟钝的意识到——啊,这是在外面。他跟阿狸不是在度蜜月,是在落难。 阿狸也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眼神迷离,脸颊泛红,却十分准确的抬头在司马煜嘴唇上“啾”了一下,“早上好。” 司马煜:……他这算是被调戏了吗? “早……上好。” 外间天色将明未明,空中已经泛白,山脊树荫间却还沉着黑。当窗便是横斜的枝桠,枝头有鸟在清叫。正是最让人犯困的时候。 阿狸此刻浑身都在疼,就翻了个身想再眯会儿。 司马煜便推了推她,“有人来了。把衣服穿好。” 阿狸还在半梦半醒间,“哦。” 然后就听到外边两下敲门声,卫琅的声音传进来,“可以进去吗?” 阿狸瞬间惊醒,跟司马煜一起吼,“不行!”/“先别!” 卫琅:-__,-|||中气很足嘛你们。 到此刻,他才放下了全部心事。已经回头吩咐人送一身衣服过来,又分别差人去通知谢涟和谢太傅那边。 吩咐完了,便要向左佳思道谢,却瞧见左佳思正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红着脸,头上几乎有蒸汽冒出来,就觉得有些不妙“你……没看到吧?” 左佳思面薄,越发慌乱,“没!什么也没看到!” 卫琅就眯了眼睛,用眼角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早先没心思管旁的,还不觉得。此刻却不由就赞叹,这姑娘确实是少见的绝色。 送进东宫里去,难免要另起风波——卫琅算半个王家人,不管是从阿狸四叔那边论,还是单讲他和王琰的私交,他都不能让阿狸在司马煜那里吃亏。 他生性最放达,是个最不计较门第的。反正小姑娘这模样,他也算赚到了。 就说:“毕竟是为了帮我找人,若有哪里冒犯了小娘子,自然该有补偿。小娘子若不嫌弃……我在东山有别业一座,方塘半亩。每到春来,草木蔓发,石壁垂兰,清溪流泠,那景色是极好的。” 左佳思以为他要割爱相赠,才要说,“真没看见。何况那是我阿姊,不用你补偿。”就听卫琅满嘴乱跑,“我年方十七,容止正如姑娘所见。家世清白,品论中上,尚未娶妻,人也是极好的。正在为别业寻觅女主人,小娘子……” 左佳思不为所动,果断拦截,“我真没看见。” 卫琅便弯了眉眼,温雅微笑。正是时下最标准的翩翩美少年,其人如玉,合当掷果盈车。这还是他头一次放电被无视。 只勾眼一望,意味深长道,“这样就好。” 谢涟很快便赶过来。 夜里水中浪急,他一遍遍排查,几次遇上险情,还落了一回水。幸而拉住了船上缆绳,没有被水冲走。 他心里受的是两面的煎熬,比旁人更要焦虑不安。然而在这样凶险的夜里指挥船队,却最要沉稳冷静。也只有这少年的心志才经得起这样的砥砺。 紧绷了一夜。听卫琅那边传来消息,一瞬间的狂喜之后,他几乎立刻便要垮掉。 却还是迅速登岸,向那边赶过去。 两岸远山连绵而去,一水流长东逝。不觉便到了天亮时候,朝日升起。 谢涟勒住了马缰。 他远远望见漫山遍野的侍卫跪迎太子。而司马煜托着阿狸的手,扶她上了牛车。她在晨光中对她的丈夫微笑,两人眸光相交,便已心意相通。各自错开时,眼波潋滟含情,只在不言之间。 他想,他们两情相许。 这是很好的。 这就最好不过了。 身后有人探问。谢涟只拨转了马头,已经扬鞭,道是:“殿下累了,圣上也惦记着,先回台城最要紧,不急在此刻去觐见。” 然而谢涟却也不能立刻回府,太傅那边坐镇,要他护送太子回去。谢涟自当其劳,没有理由推辞。 他也不多言。 还是进了太极殿,听人通禀说谢涟也在外面,司马煜才知道。想起他昨日新婚,只怕没来得及洞房便赶来搜救他和阿狸,心下便十分愧疚不安。忙让他先回府歇着。 谢涟才得脱身。 东山去台城不远,谢涟回到家时,日头还没暖起来。 昨夜去得急,什么也没说明白。想必家里人也陪着熬了一夜,天明时得到消息才去睡。此刻家里便寂静得很。只几个小丫头在外间打水、洒扫。 谢涟只去正院里探问一声,没有进屋打扰。便回了自己院子了。 他并没有忘记,前一夜是他和桓道怜新婚。 站在新房外面时,他一时竟有些无措。心里自然是愧疚的,却不知该怎么解释。 晨光入室,空气里光尘缓缓的落,寂静无声。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门进去。 ——屋里他的新妇依旧身着吉服,正靠着床屏小憩。新妇发饰反复,她已卸去大半珠翠步摇。妆容却依旧是干净整洁的,连发丝也不稍乱一根。只眼下黑影还在,想必也是操劳了一夜。 此刻听到门声便惊醒过来,看见是他。脸上便自然含笑,揉了揉眼睛站起来,道:“你回来啦……你歇一歇,我去为你备些吃的。” 却不说她前夜的操劳与委屈。 谢涟就这么不经思索的握住了她的手,道:“不用,我不饿。你……一道歇一歇。晚些时候还要拜舅姑,看新妇。会很累。” 她眸光便化开了,水一样晴柔。轻声道:“嗯……” 已经从容帮谢涟解去外衣、佩饰。安放好了。又接下帷帐,打开床屏。 屋里光线便昏昧起来。 两个人上床躺下。她目光柔柔的望着谢涟,谢涟怔愣了片刻,便侧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道:“睡吧。” 桓道怜醒来的时候,谢涟已经起床,正背对着她在桌前摆弄什么。 那是谢涟一直带在身上的荷包,不知钩碰了什么,已经被划破了,里面香料洒尽,只残留浅淡的兰若芬芳。为他解下来时,桓道怜便验看过。那荷包极尽精巧,她也只能勉强辨出经纬线来,却不知玲珑凸起的花纹是怎么编织成的。只怕是修不好了。 谢涟一遍遍拆解着。 他曾答应阿狸要带一辈子。却终于还是就这么轻易的弄坏了。 他不能想象,当日她是怎么在灯下耐心编织这千丝万缕,想要织成怎样美好的姻缘。 但也许就是过于用心,过于完美了。所以一朝坏掉,便再没有旁人能够修补。 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他终于还是失去了。 第36章 人一旦有了想望,日子过得也就积极起来。 从东山回来,阿狸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本她来以为嫁给司马煜之后她一直在好好的跟他过日子,这个时候却发现,她之前根本就是得过且过,抱的是多活一天赚一天的心思。 现在她却在努力筹划,怎么弥补之前谢涟的事给评委留下的糟糕印象,免得被他们中途判她出局。 因为她还想要无尽的时光,跟司马煜相守到老,认认真真过完这一辈子。 ——就算不及格了也可以不停的死去活来,但人的心脏没有这么坚韧。一遍遍看着最喜欢的人把自己彻底忘掉,装作不解世事的模样跟他从头再来。就像那衔泥的梁燕一点点重新把破掉的旧巢筑好。但就算筑好了,两个人幸福到极点,最后也还是会因为重生被抹除掉一切。这实在是太虐心了。 阿狸已不想再经历一遍。 两个人回来之后,洗澡更衣见太医之类自不必说,居然还要请人驱傩辟邪、祷告祈福。真是百般折腾。 听说过几天皇帝还有带司马煜去太庙还愿。 外边唱祷时,阿狸和司马煜就披着头发,各穿这一身能当风翻飞的白色长袍并坐屋里。袍裾铺开,像倒扣了两朵喇叭花。 屋里新打扫过,才用艾草蘸水洒扫过。日头从透明的窗纸外面照进来,光尘浮动。 一时外边折腾完了,又要焚香献祭。惊得枝头鸟雀扑棱棱高飞起来。阿狸和司马煜对视一眼,忍不住就同时低声笑出来。 阿狸就问:“阿公传你明日去觐见?” 司马煜就说:“是。阿娘也要见你吧?” 阿狸摇了摇头,“阿姑没特地说——不过已经‘压下惊’了。”她还是忍不住笑,“明日我肯定要去拜见的。” 司马煜就握了她的手,抚摸着,安慰道“别怕,我阿娘脾气最好了。你装得可怜点,她肯定反过来安慰你。” 阿狸笑喷。 皇后脾气确实很好,慈祥可亲,最容易相处不过。但话又说回来,她身上有种很厉害的气质。仿佛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心思都看得穿,已经通透成了佛爷。就算她任你翻腾,那也只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她疼你。并不是因为她管束不了你,或是被你瞒过了。 她是个真正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什么妖魔鬼怪都镇得住。阿狸从来都不在她面前装。她只需要本色演出就好。 反倒是皇帝。大概是不常接触的关系,阿狸从来都不明白这个人的心思。 他简直深不可测,喜怒无常。也只有皇后这样的人才能理解他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心思、每一句话。阿狸从来都把他当高高在上的天神,远远的供起来。 就这样也还总是莫名其妙的让他不痛快,动不动就要挥手给东宫添女人。 阿狸娘倒是曾经跟阿狸提过,皇帝固然欣赏他阿爹,但是本朝的皇帝多在世家手里受过大委屈——远的不说,就说阿狸叔爷爷,当年真是不依不饶的追着中宗皇帝打。简直就跟教训自家儿子似的。而皇帝他又是庶出,母家门第不显,少年时也没因此少受委屈。初当皇帝时,甚至连立发妻为皇后都不能。被迫停妻再娶,立了个世家女,偏偏又是个跋扈嚣张的。也难怪他心里有阴影。 因此,一旦把阿狸给了他儿子,皇帝心里对阿狸家忌讳的那一面就影子似的凸显出来了。是以才会不自觉的给阿狸添不痛快。 但后来阿狸自己也想过。她觉得本质上,皇帝心里还是希望她跟司马煜好的——如若不然,他只需要给司马煜挑个有些门第的太子良娣,就够阿狸吃一壶的。 阿狸就叮嘱司马煜:“我这里没事。倒是你,阿公明日说什么,你只听着就好,可千万不要回嘴。” 司马煜笑道:“知道。那是我阿爹,我比你会应付,你别担心。” 阿狸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她不用担心皇帝教训司马煜。但是会不会教训她就难说了。这次她祸闯得太大,差点连累得司马煜把命给丢了,皇帝必定看她极度不顺眼,十有八九又要给她上眼药。 她怎么偏偏就得罪了最不好惹的人?阿狸简直想去撞墙。 “呃……话说,如果想讨好阿公,送他些什么比较好……” 司马煜:……=__= “你讨好我就行了!阿爹那边有我替你顶着。”他看上去十分可靠的样子。 “你?”阿狸觉得悬——皇帝真要教训阿狸,司马煜绝对顶不住,不被一道收拾就不错了,“算了,我还是讨好阿姑吧。” 但阿狸没有想到,实际情况跟她猜测的完全相反。 ——阿狸在显阳殿前被拦下了。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说:“娘娘今日身上不舒服,请太子妃回吧。” 阿狸忙问:“可请太医看过了?太医怎么说?” 大宫女只道:“看过了,说是忧思过甚,精力不济。”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不过是不想见她的托词。 阿狸便有些怔愣,却还是说:“那么请娘娘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请安。” 大宫女就说:“娘娘说明日太子妃也不用来,后日也不用来。” 阿狸这才慌了。 她从来都不怕长辈打骂,最怕的就是不见你,不说话。只要肯见面、肯开口,总会有办法沟通解释,消除误解,慢慢修补回来。但把门一关不相往来,这事情就难办了。 看来皇后这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一个教训了。 阿狸想了好一会儿,也只能说,“请转告娘娘:阿狸知错了,娘娘多保重身子,不要跟阿狸置气。等大后日,阿狸再来领娘娘教诲。” 大宫女:…… 阿狸走出了显阳殿地界,她身后贴身侍女才痛心疾首道:“适才娘娘该跪下请罪。皇后娘娘气消了,自然就让娘娘进去了!这么一拖,只怕皇后娘娘意气难平了。” 阿狸:q__q……她怎么就没想到! 当然她没想到也是正常的。她两辈子从小到大就都没遇到过需要跪下来请罪的事故,没这种意识。 她也只是想着,回头就煮了补品亲自送来。一次不行送两次、三次。说是等大后日,估计用不了那么久皇后就被她磨得没了脾气,那个时候再恳切认错,皇后也就肯跟她说话了。 这也是应该的…… 在皇后那里吃了闭门羹,阿狸就回味过来了——毕竟司马煜为了她差点淹死了。是个当娘的都受不了,想磋磨她一二,让她记忆深刻引以为戒,皇后这已经是温和的手段了。 但万一皇后期待的真是让她跪下来请罪——阿狸掩面——她这转身就走了,只怕皇后已经气恼得风中凌乱了。 阿狸战战兢兢的回去做了点心补汤,提着又去了显阳殿。 皇后正风中凌乱呢,回头就听宫女来禀报:太子妃又来了。立刻更凌乱了。 利落的就发话:不见! 阿狸身边侍女猜得没错,皇后确实等着阿狸跪下来请罪呢——当然阿尨心上的就是这孩子,又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还带着寒气,皇后也没打算真让她跪坏了。跪个一刻半刻钟的,受点教训就行了。她再让把人叫进来,苦口婆心说一说她这当娘亲的那夜里受得煎熬,再好好的把阿尨托付给她。就算感动不了她,至少也能让她知道,阿尨宠她不是无边无际的。她最好别恃宠而骄,拿捏阿尨。 若这个时候阿尨再得了消息,来显阳殿来给她解围,还能帮阿尨加分,促进小夫妻俩的感情。 ……简直一举数得。 结果阿狸居然转身就走了! 这世家教导出来的闺女,真是从来都不管世情薄,人情恶。半点畏惧之心都没有啊。 皇后气还没消,回头宫女又进来了。手里还提着个漆盒,道是:太子妃送来的,说秋日进服可补气去火,已请太医看过了。娘娘吃口点心消消气,回头再教训她,教训不解气就……就多教训一会儿。 皇后:…… 皇后又坚持了一会儿。 等阿狸找借口送了第三样点心时,终于也坚持不下去了,“算了,让她进来吧。” 后面的就是阿狸说的了——只要肯见面,肯沟通,就没有消除不了的误会,过不去的槛儿。 皇后没帮儿子加上分。自己这边反而给阿狸加了不少分。 实在是这孩子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太乖巧了! 皇后这边有惊无险。皇帝那里却连惊都没有。 风平浪静的就把事情揭过了。只象征性的问了司马煜几句话,便没有再提。 甚至连要给东宫选美人的事,都彻底的放下了。还赏下不少温补药材。 但阿狸还是吃了苦头。 第二日她便来了月信。她一辈子就没这么疼过,疼得跟刀绞似的,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 太医来看过,自然还是那天夜里寒气侵体,落了症状。要小心调理着。又说这次落水伤了根本。受孕是能的,但只怕坐不住胎。要好生温养进补着,一两年里,把身体调养好了,才能生养。 阿狸这才忽然想起来,上辈子她就是载在了无子上面。 原本没挂在心上,这一次却忽然就成了心事。她想,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为司马煜生下嫡子了。但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没有底气起来。 也只能安慰自己——没这么倒霉吧。哪有不能生孩子的穿越女主啊,呵呵。 第37章 司马煜全没察觉到阿狸的心事。 他能感觉到阿狸对他的不同,只觉得大半心事都消解了。 这孩子从小顺风顺水,唯一求而不得的也就只有阿狸。先前把阿狸抢到手,虽嘴上犟,说自己没什么对不起谢涟的,但潜意识里还是愧疚的。如今老婆跟自己知心知意,谢涟也新娶了美人,蒹葭玉树、琴瑟和谐,羡煞旁人,于是就连一丁点儿不如意都没了。 已经这么圆满了,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跟自己过不去。 一时间长风万里,海阔天空,意气风发,故态复萌。 日子过得无比舒坦。 皇帝虽了不惑之年,自觉得身体还行,能再帮儿子撑几年,也就由着他折腾。 阿狸跟了他两辈子,则早就习惯了他的折腾。跟着他上房揭瓦,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光景。如果童话里那句“从此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与现实相关照,阿狸觉得也无非如此了。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醒来望见他在身边酣眠,纯然无梦,连眉梢眼角都写着“心满意足”,就会忍不住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究竟能持续多久。 昭明二十一年春,北燕被北秦吞并的第五个年头,北秦出了件大事——秦帝所倚重的汉人丞相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留下遗言:司马氏虽偏安一隅,却是华夏正统,君明臣贤,上下相和,不可以图之。唯鲜卑与羌人,与秦有灭国之恨,是心腹大患,宜速翦除之。 可惜他活着的时候在这两件事上就没拗过秦帝,死后自然更不能。 秦帝这个人,你说他二也行,说他光明磊落也行。总之这个人虽投生成胡人,却有一颗汉心,还是汉人圣贤的心。连汉人的皇帝都没尽信的儒圣那套,他几尽完美的去实践了。至少在他这个时候,世上寻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德化一方、海纳百川的君王。 你不能让一个有汉心的胡人只做胡人的皇帝,他迟早是要夺汉人的正统,当汉人的皇帝的。 六月里,从荆州到徐州,大大小小的遭遇战接二连三。于是人人都知道,北秦开始试探了。 皇帝有心让司马煜代他去前线巡守,敦促防务。这些天便把他留在身边,替自己处置政务,也面授机宜。 司马家骨子有些东西是不改的。 有一些责任,无论谁是未来的君王,都必须要面对。 一为驱除北虏、克服神州,二为拨乱反正、强本弱枝。 如今两件都还远着。所谓驱除北虏,目下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国祚,别让胡人吞并了。而所谓强本弱枝,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打压世家,巩固皇权。将天下十三州的军政收到自己手里。这一件,就连王谢两家也承认势在必行,但就连皇帝自己都知道实不能为。至于为何“不能为”,也是祖宗上欠下来的债。 司马煜有他自己的想法,也只是不说罢了。 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曾经问过太子舍人,司马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太子舍人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讲当年内乱未歇,外患又起。匈奴、羌、羯三胡席天卷地而来,围困洛阳。孝庄皇帝携二子弃城而逃,死于乱兵之手,晋祚将尽。孝庄皇后王明慧临朝称制,力挽狂澜,孤军独守,将三胡力阻在洛水以北。孝庄皇后知洛阳不可守,遂命琅琊王南下江左,另立根基。后三年,鲜卑、氐二胡倒戈相向,洛阳城破,孝庄皇后以身殉国。而琅琊王也在江左称帝,薪火相传,延续基业。是以才有当今天下。 司马煜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他从中道讲起,就知道恐怕祖上当年夺天下时,做了不光彩的事。反而上了心。 这几天日日在前朝跑,忽然就又想起这一段来。便拿来问太傅。彼时谢桓和王坦正一面下棋,一面也商议些无边无际的事。 听司马煜问,彼此相视,就各自点一下头。随即便在棋盘指画上,从当年天下三分,曹魏受禅说起,细细的讲到文帝、武帝父子如何逼迫,从孤儿寡母手里夺取了皇位。 司马煜坐在榻上听,听完了就把头埋进隐囊里,一言不发。1 既然皇位是这么夺来的,被人原样夺去也不过是咎由自取。当年司马氏篡位时,想必没料到有这么一天,也会有别的世家把持政权,对他家孤儿寡母存效尤之心。 自然,如今还没到这种地步,但司马煜几乎可以料想,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当年世家与司马家同殿为臣,也就说不上敬畏和忠心。叛乱、废立时自然也不存太多忌讳,不过是各谋自家私利罢了。本朝乱政早已埋下根源,一时半刻是整治不好的。要么从长计议,要么就只能另谋他路——太傅和王坦跟他说这些的目的,司马煜倒也领会到了。 司马煜沮丧了一阵子,就又说:“跟我讲讲后来的事吧。” 太傅便又讲起当年贾后乱政,孝庄帝时为太子,为自保而韬光养晦,故作昏庸。奈何贾后依旧不放过他,意图诬陷他谋反。孝庄皇帝先发制人,诛杀贾后、赵王一党,将其罪状传示天下。不久之后,惠帝退位。孝庄皇帝即位。可惜天下已然大乱,孝庄皇帝无力回天。胡人杀到洛阳,他便要弃城南下。 这一段,司马煜已听太子舍人说过。然而太傅说时,他还是静静的听着。太傅说的很细致,短短数月间的事,比之前十年说得更久。 待他说完孝庄皇后以身殉国后,便再一次停下来,久久不语。 司马煜便知道,当年他问开国,太子舍人却从孝庄皇后说起,其实也没有错。从这位皇后力阻五胡,血荐轩辕之日起,江山才真正姓了司马。 ——纵然帝位来之不正,但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只要在这位子上一天,司马氏就是唯一的正朔。驱除北胡、光复中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其他一切事,都要排在后面。 就问:“孝庄皇后的陵寝在何处?” 王坦道:“在洛阳邙山。当年臣随大将军打回洛阳,祭扫皇陵,见孝庄贞皇后陵寝依旧。不过,邙山陵寝只是一座衣冠冢。” “这也是一桩奇闻,”说到这一节,连太傅也忍不住要八卦一二,“当年慕容宏攻入洛阳,孝庄皇后便在他面前自刎身亡。慕容宏被先皇后气节折服,以帝王之礼厚葬,停灵一月。下葬时,先皇后棺椁中有五彩异光,状如凤凰,腾空而去。慕容泓开棺验看,里面只有衣冠。先皇后遗体已不知所踪了。” 太傅说的煞有其事,司马煜就有些不解,“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傅便道:“臣初时也是不信的,然而先皇后自刎、下葬时都有人亲见。若说是百姓憧憬,编造了也就罢了。然而慕容氏那边也这么说,只怕是有几分真的。” 这也不过是一段闲话,但司马煜不知为何就是想追究。 自然是追究不出结果的。 便说:“后来呢?” 太傅便又跟他说中宗皇帝如何筚路蓝缕,在江东开创基业。说到中宗皇帝,自然又不能不提及中宗皇后。 中宗皇帝是个很平庸懦弱的人,若不是他的父亲带着两个哥哥死在乱兵之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救世。他虽简朴勤恳,时刻不忘孝庄皇后遗命,但他资质已经摆在那里了。他不是那块料。即位不过两年,大权就落进王笃手里。王笃作乱,他镇压不住,几无还手之力。 这个时候,中宗皇后站了出来。 这是个有大智大勇的女人,王笃驻兵石头城,满朝惶惧,她就敢只身前往敌营探听虚实。让阿狸来说,她根本就是系统给中宗皇帝开的外挂。她在王笃威势最盛的时候,开始借中宗皇帝之手发布诏令。提拔新秀,拉拢江左土著,部署讨逆,将王笃部众分化瓦解……奇迹般的转败为胜,平定了叛乱。 随后十年,中宗朝诏令事无大小,皆出自她手。她与桓步青一内一外,铸就中兴盛世。桓步青初次北伐,势如破竹的打到平城,将黄河以南故土悉数收复,眼看便要告成时,锦屏山崩、砥柱倾颓——中宗皇后死了。 桓步青仓促回兵,成就了慕容隽的威名,第一次北伐失利。 两年之后,中宗皇帝驾崩。又三年,司马煜的祖父,孝穆皇帝即位。 再之后的事,司马煜听了不知多少遍。只是这一回,他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中宗皇帝崩,到祖父即位,中间三年,太傅怎么不说?” 谢桓和王坦对视一眼,面色就都有些微妙,“这三年,倒也不是不能说。”但从何说起,就有些不好办了,“中宗皇帝无子……” 司马煜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诸王争位?” “这个倒是没有……”谢桓笑道,“中宗皇帝执意扶立孝贞皇后独女即位。孝贞皇后去世之后,中宗皇帝退位,其后五年……女帝临朝。” 也难怪讳莫如深。不过前后二十余年间都是女人在力挽狂澜,是个人都要疑惑,司马家男人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出个女皇帝,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只是连太傅都不肯据实以告了,只怕当年他祖父的皇位,得来的更不光彩了。 司马煜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了。 到底还是问了,“姑婆是怎么退位的?” 太傅和王坦都低头喝茶,半晌,才又问:“殿下信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之事?” 司马煜:……怎么他家女人就跟鬼神这么有缘? “与孝庄皇后一样?” “相去不远。”谢桓道,“大军逼宫,围得水泄不通。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公主还在殿上,下一刻便满殿霞光。等诸王进殿觐见时,宝座上只留一纸诏书。人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当年臣还年幼,但此事是亲眼所见。” 第38章 太傅说他“亲眼所见”,此事十有八九就是靠谱的了。 司马煜听了一下午先辈创业守成的艰难,到最后记住的,反而是三个女人猝死或者神隐。他自己也觉得实在太不应该了。 但八卦就是比正史更引人入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忙完一天的事,司马煜回到东宫。 阿狸正当窗写字,窗外翠竹二三,光色秀明。她自己也穿了身绿纱衣。纱衣袖广,怕染了墨,便用左手揽着。皓腕半露,玉笔微悬,那姿容娴雅,与世无争,说是幽兰暗香,姣花照水也不为过。跟风沙砥砺出的肃杀和强势半点不沾边。 司马煜就有些心荡神怡。想到他祖上那些喋血搏命却不得善终的奇女子,就觉得庆幸——万一他也像孝庄皇帝那么卑怯,或是像孝贞皇帝那么庸弱,只怕阿狸也不得不强势起来。 或者该说,阿狸这样懵懂的性子,反而是对他的褒奖? 他须得更勤勉些才行。 心里就越发柔软起来。从后面圈住了阿狸,看过来,问道:“在做什么?” 阿狸习惯了他打招呼的方式,靠进他怀里去。悠然收了笔,把纸吹干了给他看,“菜谱^^我想把我会做的点心、菜式全记下来,传示于人。若能有所助益,也是一桩善举。” 便笑眯眯看着他,像是在等表扬。 司马煜:…… 好吧,他实在想象不出阿狸强势的模样。万一他真的卑怯庸弱,遇上了强敌,只怕阿狸也会跟只被圈养的兔子似的落进别人手里,被扒皮放血炖一锅肉——大概就连奋力挣扎时,也亮不出能咬人的利齿来。 就问:“怎么忽然想到要写‘菜谱’?” 阿狸略有些尴尬,就低头收拾纸笔,道:“是桓娘要的。”司马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桓娘说的是谢涟老婆。 阿狸倒也没有扭捏太久,已经接着说下去,“今日太傅夫人带了孙媳妇进宫喝茶,桓娘与我也是故交,便来东宫说了会儿话。”说着又笑起来,“吃了我的点心,就问方子。我恰好想起来,当年也有好些人管我要,可见我做的东西是好吃的。” 司马煜忙点头,想说谢涟卫琅都爱吃,又赶紧咽下去,道:“嗯,我就最喜欢吃。” 阿狸洋洋得意道:“所以我就想,横竖闲来无事,干脆把我会的都写出来,也攒个集子,让喜欢吃的人都能看到——别人的是文集,我的就是菜集。那时我也是有著作的了。” 司马煜立刻也兴致高涨起来,“那我就出个吃菜集,跟你的刚好凑一套。” 连外间宫女也跟着笑起来。 司马煜看阿狸忍俊不禁,不由就又说起谢涟,“阿胡娶了个好妻子,仅次于你。” 阿狸忽略“仅次于你”四个字,也跟着点头。 她能看出桓道怜的姿态来。她管阿狸要点心方子,根本不是自己吃着好——她是在迎合谢涟的品味。 这姑娘心里门儿清。她并不急于改变谢涟,而是细水长流的一点点渗透进谢涟的生命里,将她不曾参与的过往悉数替换了。终有一日,当谢涟回想往事,就会发现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已模糊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里,都写满了桓道怜的身影。 这份心思和耐性,看似卑微琐碎。却又最深切醇厚,是一个姑娘最纯粹的爱情。 世事浮华,人情浮躁,这样的感情在晋江已经难得一见了。纵然有,付与一个也许并不爱她的男人,大概也要被骂一声“贱”。 但这世上有人因被爱而爱,也有人因爱而爱。相较而言,难道不是后者更弥足珍贵吗? 谢涟得妻如此,也是他的福分。 阿狸去给司马煜端了杂食来。司马煜挑拣了一会儿,都喜欢,干脆把盘子接了,边吃便说,“谢涟成亲才多久,他身上行头就都换了,连以前从不离身的荷包都解了。打点得无比妥帖。连阿丑都要笑他,说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此人有主’四个大字。” 阿狸笑道:“你自己还不一样。” 司马煜:“嘿嘿。阿丑就是嫉妒,他是个没人要的。前些天喝醉了,还对阿琰说,没女人肯跟他,他就凑合着跟阿琰过一辈子得了。你猜阿琰怎么说?” 阿狸:=__=|||……卫丑你个妖孽!我阿弟可是有女人要的! “……怎么说?” 司马煜就做出一派正直凛然,又偷偷藏些得意,挑着眉眼斜觑的模样。鲜活生动,惟妙惟肖,“别拉上我,我跟你可不一样。” 阿狸笑喷——能寒碜卫琅,她阿弟也长进了。 “刚好提到这一节了。”笑了一会儿,就说道,“今日我阿娘和太傅夫人来,其实也是有别的事的。”司马煜凝神听,阿狸便说,“我阿爹去谢家给阿琰提亲了,定的是七娘子谢清如——两个人亲事就在明年春天。” 司马煜点了点头,笑道,“难怪王琰一派春风得意。” 这门亲事来得其实并不突然,只怕从阿狸被选为太子妃的那天起,两家就默默的定下了。 ——世家的联姻从来都如此。重要的是姓氏,而非人选。只要门当户对了,感情之类,反而在其次。当然,般配如王琰和谢清如的,上天玉成良缘,门第反像是锦上添花了。 这么想着,司马煜一时竟有些疑惑。 其实司马家说到底也与这些世家一样,他的妻子重要的也是出身,人品、性情、样貌之类反而在其次。 他不由就想,若他之前没见过阿狸,骤然娶了她,会怎样。 一时就有些走火入魔。脑海中竟有些分辨不清的往事,似真,似幻。仿佛经历过,又仿佛没有经历过。 他原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一面恍惚着,一面就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莫不是白天鬼神的事听多了,被魇住了? 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就望见漫天的飞雪,飞雪中,显阳殿前倒下去的身影,竟然变成了阿狸。他抱紧了阿狸,等她醒来。但怀抱里阿狸忽然化作五色的异光,不可挽留的消散了。 他手臂便抱空了,身上一突,惊醒过来。 眼前阿狸倚着隐囊,正在检看针线,一面闲话着。面容柔和,似浸了光。 “这次出巡,阿公有没有说让你何事动身?我是陪你一道去,还是留在东宫?” 司马煜恍惚了一会儿,忍不住就摸了摸阿狸。手按在她腿上了,便透过纱衣,觉出了肌理的温热。顺着便摸到了胸口,就势便俯身去亲她的脖子。 那触感是实实在在的。 阿狸脸上就红透了。推了他一把没推开,便有些恼,“跟你说正事呢!” “自然是跟我一道去。”司马煜低语道,“误不了阿琰的婚期。” 外间宫女们进屋落帐,又悄悄的带上门出去了。 阿狸手上还拿着绣圈,身上衣带已经被解开,襦衣推上去,袖子一时竟然挣不开。脚踝也被裙子套住了。简直就像砧板上的鱼。 天还没全黑下去,彼此的面容都看得清。他好整以暇,她身上却已经袒裸了。肌肤丰润白腻,随呼吸起伏着。因挣不开,面上还带着羞恼。嘴唇被咬得鲜红,眼睛里蒙了水汽,几乎就要滚落下来,“给我解开。” 司马煜也是头一回白日宣淫,没见过这艳景,竟有些心虚,“……其实这样也停方便的。” 阿狸抬脚踢他,被裙子缠住了,蹦得越发像一条鱼,“我不方便啊!” 刚过话还说得好好的,这转折也太快了吧,根本就没气氛没情趣啊。还有——凭什么他要穿着衣服啊! “我说真的。”司马煜覆压下来,像一片乌云般将她整个人都盖住。他的瞳色深得就像一片海,嘴唇热得要将人化掉了,声音就辗转在她耳边,风暴一样,“阿狸,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我不丢下你,你也不能丢下我。”身上的感觉已经被撩拨起来——是对的人时,这种事一向都很容易。而这种时候,要答应什么事也很容易。 “好。”阿狸说。 结果阿狸没能跟司马煜西去。 这一年入秋的时候,阿狸毫无征兆的病倒了。直到八月中秋,病情才见起色。 但这个时候司马煜行程将近,已等不到她养好身体。只能切切叮咛,“别乱跑,别乱吃东西,安分的养好身体,等我回来。一个人寂寞了,就常去看看阿娘。阿娘照料不到时,只管将阿姑宣来……”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干脆就让阿姑进宫陪你住吧。” “可别!”阿狸赶紧打断他,“我阿娘还得照料我阿爹呢。先想你自己的事。” 其实司马煜那边,阿狸前前后后也帮他打理得差不多了。唯一没安排好的,也只是贴身照料他的人——这要陪司马煜出去的女人,潜规则默认,是可以照料到床上去的。 阿狸信司马煜,信他是真的喜欢自己。但这个时代没有丈夫为妻子守身的说法,司马煜心里未必有这种自觉。 纠结了很久,还是拽着他的衣带,开口:“如果真能在你脸上绣我的名字就好了……” 司马煜:呃…… 他其实不太明白阿狸是什么意思。 阿狸这一次是真的扭捏了,但是有些事就这样,你不说他未必去想——就算是心有灵犀,也还得“点”一“点”才能通呢——她必然得说的。 就小声道,“不能日夜守着了……就绣上名字,让人人就都知道是我的。就不敢乱抢了。” 司马煜:…… 他总算听明白了。笑得几乎绝倒,“你乱想什么呢。没人跟你乱抢——何况她们抢,我就看得上吗?你就放宽了心养病,我回来前把肉给我养回来。抱着硌人。” “你嫌弃啊?” “呃……小娘子肥瘦皆宜。” “你挑猪肉呢!” 九月初一,司马煜代天子出巡,勘察防务,敦促备战。他这一路去得并不张扬,只带东宫十余幕僚并谢涟、卫琅二人,自京口往西,安安静静一路探看。 到了京口,在行宫小住,翻开行囊,见里面有本书,便翻开来看。 流风回雪的一笔字,除了王家人,别人再写不来。却是阿狸写成的菜谱,扉页抄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当他是水牛啊! 司马煜先是囧然,继而笑喷,再后来摩挲着纸上字迹,绵绵相思。 阿狸说写菜谱时,他只以为是玩笑。如今看来,至少在行动力上,他的妻子是不比先皇后们差的。 司马煜便提起笔来,开始对着菜谱,写他的“吃菜集”。 第39章 有些事你说是命中注定也行,说是必然也可。 总之,尽管这一次没有阿狸跟着,司马煜一行人还是在襄阳遇上了慕容隽。 卫琅个杀胚再度带上一队私兵就杀过去了,追到汉江北面秦军大营附近,大摇大摆的侦查了一圈,确定人真的已经回营并且确实不打算派兵出来灭了他这十几个人,才略带惋惜的撤兵回去。 其实不是慕容隽不想灭了他。此人打了一辈子仗,素来都以稳重和后发制人见长。他见过嚣张跋扈的,却没见过卫琅这么嚣张跋扈的——就十几个人追到人家大营前,徘徊不去,分明就是在诱他出战。慕容隽想了想,此人不是来找死的,就是后面有大军待援。 在看这些人行止有素,不露怯意,也不冒进,总也诱不进弓箭射程里。就知道这里面有人才,人才自然不会是来送死的,越发确定是后者了。 反正就十几个人而已,他也不放在眼里。一面等着斥候回来,一面就进帐吃了一碗羊酪。 羊酪才吃完,裨将就来报,说是附近十里没有大军迹象,要不要出去宰了那些砸碎? 慕容隽不动声色,只说:“反正是砸碎,想宰就去宰了吧。别去的太远。” 裨将暗带鄙视——自慕容隽来了之后,就没表现出跟一代名将相匹配的干练和气概来,反而多显露出老态和怯懦,他难免就觉得慕容隽成名侥幸,已经存了轻视的心思。再想想,慕容隽可不就是老了吗?且他是从北燕叛逃来的,北燕都被灭国了,他能不怯懦吗? 越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末将就去会一会。” 裨将带人马出营追卫琅去了。慕容隽看了看天,算了算日子——十月二十九,风自上来。晚上会是个劫营的好日子。 从裨将来报,说没有大军待援时,慕容隽就觉得,外面不管是谁带兵来的,此人都后生可畏。可惜年轻人就是血气太盛了,谋算不老,就容易让人看透。 若换一个情景,今晚这少年敢来劫营,慕容隽定然要他的命,不叫他有时日长成。 但是……关他什么事?北秦不是他的故国,氐人反是他的仇敌。 他这几日在前线勘察,已经觉出来,南边士兵悍勇,训练有素,又有勇将、智将,早不是十年前可比的了。不说丞相死后,秦人法令废弛,骄奢淫逸,就是他们最令行如山、悍勇善战的时候,也未必能打赢。何况内患重重,实在不宜轻易大军远征。秦帝这次根本就是自取灭亡。慕容隽虽敬重这个人,却也不打算替他卖命。从被调到前线那日,就在想着怎么回后方去。 小败被责,自请老迈而退,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于是慕容隽进账又盛了一碗羊酪。 ——茶茗虽好,也不过是酪奴。在南边待久了,慕容隽已经有些想念家乡的羊炙和羌煮了。 卫琅见有人来追,便放慢了速度,不远不近的钓着。诱他们一路跟过来。他特地选的好马,打不过,总是能逃的。 三百人,砍他们十五人是够。但是敢追着他们过河,就有些托大了——司马煜和谢涟身旁精壮护卫,少的时候也有五百人。何况襄阳是重镇,守将从不敢懈怠了。 一阵砍杀。 虽然没把慕容隽赚来,卫琅觉得自己也算不虚此行。 阵前折了副将,这本身就是一场大败。慕容隽还没打算做到这一步,听说裨将追远了,就派人带三千人马出营去救。 救回来的时候,裨将已经丢盔卸甲,狼狈不堪。慕容隽不轻不重斥责两句,又进账歇着去了。 裨将羞愤不已,见慕容隽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越发愤恨。 司马煜这边退兵回营。士兵们清点战果,三个人就在江边渡口木板栈桥上商议事宜。 风吹芦苇似雪,衣袂翻飞,烈烈有声。江流去远,天阔云低,两岸不辨人影,是个容易发旷古幽思的时候和地点。 当然,三个都是俗人,没什么感慨好发,打算说的都是劫营杀人的事。 谢涟已跟司马煜商议过了,便不做声,只席地一坐,钓线一抛,听他们两个人说。 卫琅当然十分赞同去劫营。他今天去时已经特别留心看过了,哪里适合埋伏,哪里能杀进去,他大概有谱。 再讨论一下衣着和信号,觉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去跟守将说。 临走前,看谢涟已经入定了,两个人就忍不住凑过去,“能钓到吗?” 浮子就在这个时候跳了一跳,谢涟扬手收杆,鱼出水时他就忍不住勾了唇角。待收上来,就亮给卫琅和司马煜看。 居然是一条白鳞团头鲂。 ——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肉鲜汁浓,蒸煮烧焖皆好,江南少年无不知晓此鱼的鲜美。连司马煜看了眼睛都亮了一亮。 卫琅已经去翻鱼篓,见里面已经有四五条鱼,一水闪银的白鳞,肥满鲜活。立刻就道,“开小灶,开小灶。” 谢涟钓来的鱼,从来都只有送不出去,就没有舍不得的。这一次却将鱼篓一收,“开什么小灶。”笑道,“我打算做成鲊送回去。” 卫琅和司马煜就对视一眼,十分不满的觑着谢涟——这也太失态了,吝啬这么几条鱼,真是谢涟吗? 千里送鱼,他跟桓娘什么时候这么情深了? 谢涟也不理他们,慢悠悠收了渔具,“时候不早,晚上不是还有事吗?都回去歇着吧。” 已经一人当先。荷锄般扛着鱼竿,拎着鱼篓走了。 还是司马煜骤然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忙跟上去,“上次给桓娘请太医,是,是不是……” 谢涟脚步就顿了一顿。一时也有些走神,说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茫然。却并没有太纠结,便笑道:“是。到今日已经四个月了。” 卫琅:……靠!快手啊! 司马煜已经转到谢涟前面去拦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是什么症状?是不是乏力,困倦,总是莫名其妙就发热。不怎么爱吃东西?” 谢涟: =__=|||……又不是他怀孕,他怎么会知道啊! 还是卫琅开口,“怀孕又不是生病,你说什么呢。” “会不会是先兆?”司马煜还不死心,“……我也要写家书问一问,顺便帮你捎去吧。” 卫琅就油然而生一种寂寞感,想到这两人都走到当爹那一步了,连王琰那呆子都定亲了,就越发寂寞。 他决定,这次回去,再没人答应嫁他,他就抢一个来娶。 夜里劫营,慕容隽虽有所准备,却还是被司马煜三个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待他将局面稳定下来,司马煜三人早已见好就收,干净利落的带兵撤离。便此刻他去追,其实也未必追得上。 不由就感慨,南边的少年,确实是英雄了得。 等他知道,来劫营的是南朝太子并谢桓家三郎时,他已经远远的离开了襄阳——并且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来了。 司马煜的家书送回来时,阿狸正在吃药。 其实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根本就不是药石能治好的——是系统,它在提醒她,她的卷面分已经不及格了。除非有什么逆转性的加分情节,不然就要被判出局了。 但阿狸还是一滴都不剩的将药都喝下去。 她还不想放弃。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有希望的。 她想和司马煜白头偕老。她不明白,为什么司马煜就不行,他们明明互相喜欢。难道只是因为她炮灰了谢涟,就无论她和司马煜怎样和美相爱,都无法挽回了吗? 她展开司马煜的信。看他言辞谆谆,说他如何劫营,如何获胜,如何英姿勃发,想到他站在城头当风摆造型的模样,忍不住就笑起来。 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们才都这么年少。才相携走了起步,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被否定了?真该让评委们也穿越一次试试,看他们还敢不敢随口说谁渣谁不配谁该死?他们信口论断的时候,就不会想一想?他们看着是一场戏,可是在某一个时空,对某一些人而言,这可能就是他们所经所历、有血有肉的生活。 还有命题老师,也太没主见了吧——她们可是她教出来的,就算评委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就不能对学生心软一点,偷偷放一次水? 怎么能这样啊…… 阿狸捧着信纸,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来。 信的后面,司马煜又在叮咛,不要乱跑,不要乱想,要多吃、多睡、多开心,多想想他。是不是再叫太医来看看,她是不是怀孕了才不舒服。听说谢涟老婆怀孕也是这种症状。 (谢涟:……你别胡说!) 阿狸泪水没流完,就又笑喷了。 笑完了,就望着窗外青竹,看细雨零零飘落,若烟笼雾蒙,心境也一点点沉郁起来。 腊月里,司马煜巡守归来。 阿狸病情仍吊在那里,不好也不坏。她不欲叫司马煜看出来,言笑如常,连太医也不经常宣了。 但真实的状况,还是不经意间一点一滴表露出来。 司马煜正当最美好的年华,他不曾经历过生离死别——人在十六七的年纪里,都是不考虑这些事的。也只在死别猝然降临时,才知道原来它离自己这么近——他只知道阿狸身上不舒服,需要好好的调养着。却没想过这病可能是治不好的。 腊月里事少,他却也不怎么往外跑了。 有时就对着阿狸的菜谱写他的“吃菜集”,每写完一篇就读给阿狸听。遇到阿狸没做给他吃过的,就说:“等你好了,记得做给我吃。” 这孩子文采真心不行,但俏皮话倒是不少,每每让阿狸笑得前仰后合。 有时就让阿狸坐在他怀里,两个人共披一件斗篷,只露出两颗脑袋来看雪,一边说话,一边摇啊摇。 外间白雪茫茫,红梅怒放,屋宇楼阁层叠起伏,曲折缦回,在雪天里那金彩朱砂一点点洗尽了,渐渐变做飞白染墨一副素淡画卷;屋里熏笼里热气迎面扑来,茶茗飘起白雾,杯盏旁搁了一枝黄灿灿的樱草花。司马煜说得口感,就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去端茶水,问阿狸一句,便先就这喂她一口,再将剩下的饮尽了。 有时他手持书卷,阿狸就从后面抱住他,伸手探进他衣服里去。司马煜就放下书,反过来挠她痒痒,闹着闹着,十有八九就到了床上。阿狸求饶了,他便得意洋洋的起身。阿狸就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长睫低垂,眸光潋滟,吐气如兰,“……别走。”纵然他一直觉得阿狸那句“怀了孕就好了”是在取笑他,但当阿狸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时,他就相信,她很快会好起来。 阿狸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起来。 第二年四月,暮春孟夏之交,荼蘼花灿,小荷才露的时候,桓道怜临盆。 因比预产早了十天,谢家还没准备周全。 恰赶上谢清如归宁。谢家宴客谢媒,司马煜带着阿狸微服来。忽然间喜事传来,一时就忙乱起来。谢涟这么沉静的人,直接就提着酒壶跑了。 司马煜和阿狸面面相觑,各自忍笑不语。 从中午等到霞光漫天时,产房才传来消息。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一家子人互相拱手道贺,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连太傅见人都是乐呵呵的。 谢涟一直没回来,王琰要陪谢清如。只司马煜和卫琅是外人,便也不久留。阿狸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谢涟守在桓道怜的床边。 灯火暖得就想谢涟的目光。他正抱着孩子给桓道怜瞧。 桓道怜拨弄着,忍不住俯身亲了亲,问道:“可取了名字? 谢涟道:“大字叫炜,你觉得呢。” 桓道怜便喃喃念道:“彤管有炜……”点了点头,“光辉灿烂,是个好名字。”又说道,“你会好好待他吧。” 谢涟笑望她一眼,带点责怪,却全无严厉。 桓道怜却并不回应,依旧是淡淡的模样,道:“该给我写一封休书了。” 谢涟这次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却并没有立刻驳斥了,而是将孩子交给乳母,安放好了,才安静的在桓道怜身边坐下,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桓道怜望进谢涟的眼睛里,带些叹息,带些难过,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柔着:“我自七岁时遇见你,到如今也十一年了。我很早之前——在知道自己要嫁你之前,就一直仰慕你。想着能与你相守此生于愿已足,再不敢多求。结果我还是错了——谢郎,人总是不知足的。自嫁给你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若得不到,我这一生都不能畅意,也许终会反伤到你。可是,你注定不会给我那么多。还不如我早早抽身离去,免教日后伤情。” 谢涟沉默着,烛火明暗,跃动在眼睛里。 许久之后,才将手覆在桓道怜手上,凝视着,道:“说说看,也许我能给呢?” 桓道怜笑着摇摇头,“不可能,你心里还有旁人,我觉察得到。我想着,你不能娶她,许是门第不当?如今你也有了子嗣,该可以抬她入门了。我不想和别人分抢,更不忍你一生苦恋不得,不如离去。” 谢涟不语。她便从枕下檀盒来打开——那里面放这一枚同心结,一直银丝福寿荷包,完好如新。 “你一直藏着的东西。”桓道怜说,“荷包我已找匠人修好了——真是精巧的活计,我是赶不上的。好好收着,既然是这么珍惜的东西,就别再弄坏了。” 谢涟就将东西攥在手里,片刻后,起身丢进了火盆里。 “是我的错,”他说,“不该留着,教你胡思乱想。” 桓道怜就垂着头,唇边还带着笑,已低声啜泣起来,“那是我做的……”但是谢涟的心意,却已经向她证明了。 “什么?” “都是我做的,好难的工,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的……被你给烧了。” 谢涟:…… 他忙回身去救,桓道怜就从后面抱住了他,“……我再做新的给你,记得要戴。” “嗯。”谢涟忍不住笑着叹气,回身抱住她,“开口就能说明白的事,花这么大的心思。都是当娘的人了,真弄不明白你。” 没到东宫,阿狸已撑不住,当夜就发起高热来。几乎不省人事。 挣扎着又活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司马煜还守在她的床边。 看阿狸醒过来,便用力的攥住了她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狸张了张嘴,司马煜忙附耳去听。 阿狸说的是:“能不能不要孩子了?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就我们两个人过,好不好?”但是在司马煜回答之前,她就已经先摆过头去,“我乱说的。” 她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了——大概无子和专情,就是她的考题。 然而司马煜是独子,她怎么能让他无后?她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为了赌题,骗他一个承诺?她死旗立得稳稳的了,何必将他下半辈子也拖下去? 她喝了一口水,对司马煜说:“你上来躺下,抱抱我。” 她的声音里有留存不逝的时光。 那最美丽的年华,也在这个夜里,永远的停留。阿狸终究还是,再一次将他独自丢下了。 第40章 番外·不如不见(一) 阿狸爆发了。一被拽回来,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回收,她就先发了一串脑波给评委,“到底怎么样你们才满意啊……” 她是真的被伤到了。想到司马煜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叫着她的名字,最后压抑着,仿佛声音都被夺去了一般哭出来的时候,他的痛楚就那么砸进了她的胸口。 喘不过气来,痛彻肺腑。 她怎么就能这么丢下他?明明答应过,一辈子都不分开。 但是她的质问马上被一连串的脑波给淹没了。 “谢涟线能走出太子结局来,你才是要怎样!” “好吧,其实这也算一个结局。但是明明是谢涟线,你居然让谢涟爱上了别人,还把你给放下了!太失望了!” “而且都开启崔琛支线了,居然没有后续发展?” “卫琅支线里还让他对左小三产生好感!” “这么多美男靠谱男你怎么偏偏就选了个渣男?!” “都二周目了还没用成这样你真是够了,你前后加起来都40多了!” 再温顺的猫,被惹急了也是会挠人的。 “是不是全世界都爱我,都为我一辈子守身如玉,终身不娶,你们才满意啊!” “想的美,你配吗?又矫情又脑残!攥着司马招惹谢涟,把人当备胎,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临走前还要给人泼一身脏水。你委屈,小谢才是真委屈!” 阿狸:…… 阿狸没敢喊回去,只在心里偷偷的画圈圈诅咒她们也读穿越系,最好每一个男配都爱她们,爱得至死不渝痴心不悔,对不起哪一个都让她们重生一回。不万人迷不及格,玛丽苏了加倍不及格,不停的重修重修再重修。算了……重修三次也就够了,做人不能太狠毒。 阿狸仄仄的飘到监考室,她第一人称视角记录的数据要一个月之后才能收回,她就一遍遍的重放着第三视角的监考记录。在每一个司马煜出场的情景里停留下来。 全息投影有完美的还原度,这个世界是这么的逼真。她能感觉到他的悲喜,可是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却无法触摸到他。 重新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错过了这么多次。常常他在墙的那一面抱一捧捧黄灿灿的花搬梯子爬树翻墙的时候,她就在墙的这一面荡秋千发呆晒太阳。 她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原来他那么喜欢黄灿灿的颜色。那颜色又是那么的鲜丽,只要一眼就能望见,只要望见就能从心底里明快起来。 这么鲜丽的颜色,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看到。 “重生一次,评委的期待度都会变高。所以虽然是补考,要求却比一周目还难。”已经暑假了,阿狸室友居然还在,“老师看你被评委骂,心里也很难过,你别恨她。其实要通过考试还是有些诀窍的。” “她就是个后妈学院毕业的。”阿狸实在不想再提这个人了。 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命题老师就能顶住评委压力,强力扭转剧情给个happy ending,一次、最多两次就让及格了?就她心灵尤其脆弱些? 真是太过分了,后妈! “你个一考过的,是不会明白我的忧伤的……”阿狸把头埋进膝盖里。 “其实我也奇了怪了,你抽到的明明是最简单的考题,简单到说是开外挂都没人有意见,你怎么就能连着两次不及格?我还真有些好奇。”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啊……” “所以我就决定了。”室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下次补考,我会申请跟你一起穿。就不信你还能不及格。” “……我就怕你把我衬托得更没用,一开场就出局了。” “放心放心啦,来,让我们检讨下你这次为什么没及格。” 优等生的思维果然跟阿狸不一样。 被她一疏导,阿狸都蒙了。 “你把爱情看得太重了,所以评委也跟着你关注爱情。谁都知道,爱情这东西是最难讨好的。因为有‘求全之毁’,除非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不然一点瑕疵都会让人骂得狗血喷头。” “第一世的时候,左佳思都已经成功夺爱了,为什么评委还能继续等下去?因为当时你对司马感情还很懵懂,评委就对你有别的期待——她们在等你晋职成太后。如果你一力收养一个孩子,把他扶持上皇位,你会发现一个更大的世界。” “那个时候你得天独厚,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有可靠的家族后盾,有能把握朝局的父亲,有个有年轻有为的弟弟。唯一能与你家抗衡的谢涟,既是你的青梅竹马,又是你的姻亲,说不定还暗恋过你。他不可能背叛你。而你所处的时机,是淝水战胜,北秦崩溃,北边群雄征战,无力于你抗衡的时候。你和谢涟可能会成为比孝贞皇后和桓步青更传奇的搭档——你和谢涟能重新统一天下,缔造一个新王朝。” 阿狸打断她的慷慨激昂,“可是这不就是阿尨在做的吗?而且你为什么非要设定阿尨比我早……早死啊。” 室友忍不住敲她的头,“所以我一周目通关而你连补考都挂掉了!” 阿狸:……这是什么道理啊!难道就因为阿尨不爱她,她就要干掉他? 不可能下的去手吧! “我只是说明你人生的一个可能啦。”室友赶紧安抚她,“不是说非这样做才能及格——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考场上,不是出过孝庄皇后和孝贞皇后的答卷吗?孝贞皇后在那里的女儿都当上女皇了。你那边根本就是个大有可为的考场。” “但是她们的人生真的圆满吗?” “从评委的角度,自然是圆满的——慕容泓对孝庄皇后那叫一个虐恋情深,她在他面前自刎活活把他给虐疯了……” “等等啊,评委怎么就让她及格了?根据模考经验,她敢虐痴情男配绝对会被骂死啊!” “谁说慕容是男配了?孝贞皇帝才是渣男配。慕容是男主,而且是个侵略者大反派,追求不成就灭她的国,杀她的百姓,大兵逼宫只为了得到她的人。这种人就该给他个利索的自刎结局才荡气回肠。悲剧结局还让评委都爱死的,有史以来也就孝庄皇后独一份了。” 阿狸吐血扑地…… “……孝贞皇后呢?” “她也完美攻略了中宗皇帝和桓步青啊。中宗皇帝为了她都能扶持女儿即位。桓步青野心勃勃又手握重权,却愣是在她女儿都被拐回来之后才谋反。生生把最好的时机给错过了。” 阿狸:有这两位前辈珠玉在前,她能及格才是奇迹吧! “第二世你已经钻了牛角尖,居然以为自己不及格是因为老公不爱你。于是,评委原本广阔的眼界就被你拖着进了小胡同里。” “你在一开始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嫁给谢涟,安分的过一辈子……你说你都这么明确了,评委还能说什么?那就谢涟线吧。结果呢?” 阿狸:……她走到太子线上去了。 好吧,也不怪评委恨得要骂她。任是谁心理预期被这么大反差的逆推了,都会反弹一下的吧。 “看你表情就知道你又想歪了。”室友十分无奈的望着她,“并不是说嫁给司马,就是走到司马线上去了。真是那样的话,你早就不及格了?” 阿狸混乱了。 “可,可是我都嫁给他了……”她做不出背叛婚姻的事。 “这并不妨碍你跟谢涟日后携手并进统一天下……” “喂!不是又绕回去了吗!”难道她及格的唯一方向就是干掉司马煜,接手他的责任和权力? “总之,你可以成就谢涟一世功业,而谢涟心底最重的位子也一直留给你。这种遥遥相望,节之以礼,互相成全的爱情,不也很美好吗。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小家子气?” 阿狸:……这种爱情究竟哪里美好了?走这条路她首先要背叛的就是她的丈夫、谢涟的好兄弟啊。那么她不但在婚姻上炮灰了谢涟,还在感情上炮灰了司马煜和桓道怜。直接造成了四个人的婚姻不幸。这才是穷折腾吧。 何况那种爱情再怎么美好,她心里真正喜欢的,也始终都是司马煜。 错的并不是阿狸对司马煜的优柔寡断,而是她对爱情的执念。她不该为了逃避情伤就选一个人当目标。 幸好谢涟是个敢于担当,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她还没毁了他的友情和人生。 她唯一毁掉的,只是司马煜的爱情。 “然后是第三世你要面对的问题。” “第一个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角色设定,本身就有一个难点,无子。” “然后,穿越系评委不成文的规矩——一次出轨,永不原谅。所以你的男主必须干干净净,忠贞不渝。” “也就是说,最基本的一点,你要找到一个男人,就算你无子,他也依旧不负于你,并且敢于为此对抗他的父母——和稀泥都不行。你知道,如果他母亲让你受了委屈,而他不立刻还回去,旗帜鲜明的维护你,就会有评委当他是愚孝,判他出局。你觉得,自己该如何打破这个困境?” “我的意见是,司马是最不合适的人选——他父母双全,又是太子。你自己应该也明白。” “谢涟也是独子,并且从小寄人篱下,对血脉应该比别人敏感些。但是凭他的豁达,大概就算心里遗憾,最后也还是会接受过继。算是次一等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卫琅——外在不拘于物,肆意张扬。本心澄净坚定,有情有义。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男主。考虑一下吧。” …… 在三周目开始之前,阿狸终于还是回去看了司马煜一眼——只是一只游魂而已,连入梦都不能。也只是看看罢了。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秋天,正是淝水会战的时候。 他金盔鳞甲,目光坚毅又冰冷,仿佛在燃烧什么一般厮杀着。阿狸从背后轻轻的抱住了他——一瞬间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他回过头的时候阿狸几乎以为他看到了她。但是他的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茫然的搜索着。 她看到他嘴唇颤抖,轻轻跟着念出来,那两个字是,“阿狸”。 她摸了摸他的脸,凑过去亲吻,对他说,“对不起。” 阿狸的三周目,还是从七岁那年,与谢涟的东山相会开始了。 第41章 阿狸已经谁也不想再招惹了。 一个不能生孩子,还不许他跟别人生孩子的女人,不管嫁给哪个古代男人,都是坑人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说句不好听的,娶老婆对他们来说,最根本的作用也不过就是“传宗接代”。其余一切都只是附加的好处。 阿狸还以为自己抽到了最简单的考题。 实际上她抽到的根本就是最没人性的考题。 ——在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的前提下,她还要谋求忠贞不二的爱情,究竟得有多恨人家才做得出来。 因此在见到谢涟之后,她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谢涟拉着她上了竹楼,挑了最大的蜜桃给她。清泉一样的眼睛便眨也不眨的望着她,眸子里依稀带一些疑惑和好奇。 阿狸被他看得难过,便垂下头去。 净了手,把蜜桃剥干净了,用丝线豁成块儿,再推给谢涟。 之后便安静端坐着,望着外面。 风自上来,吹过竹楼,东山竹海如有海浪涌起,沉默厚密的声响久久不歇。 谢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喜欢那竹林?” 阿狸摇了摇头,谢涟便又去拉她的手。阿狸躲了一下,谢涟便不再勉强,只温和解释着,“我带你去碧声阁,那边高,临着山谷,看竹子最好。风吹竹响,满山流翠。” 阿狸低声道:“我有些怕高。” 阿狸娘见了阿狸的应对,便叹了口气——这孩子难得出一次门,处事就不够圆转。平日里话说的虽不怎么利索,却是最讨喜的一个,今日则处处拧着来。 且那眼神落落寡欢,看着竟比大人还要心事重重。阿狸娘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想逼她。 她带阿狸来东山,不过是听说谢涵归宁,顺路前来探望故交。也并不是什么正经的拜访。 阿狸那边不自在,她便不久留。 阿狸见她阿娘起身告辞,才如释重负。 闷声向谢涟行过礼,便站到她阿娘身后去。 谢涟难有心情沉郁的时候,这一日却有种满满的怅惘不得疏解。阿狸跟着她阿娘下了竹楼,他才想起什么一般,去案上翻出一把新描的竹骨雪光缎折扇,追上去递给阿狸,笑道:“这个有竹又有风。送给你。” 这礼轻而雅,送的分明是情谊。阿狸再拧,也没这般不识趣,便道谢领受。 谢涟见她将扇子收好了。心中怅惘稍解,便如清风拂面,冰雪消融般,自然而然笑了起来。 送阿狸母女出了山门,谢涵见谢涟还在望着,便有些好笑,道:“看什么这么入神?” 谢涟道:“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 谢涵便沉默下来。 ——阿狸满月时,他们阿娘确实曾带着去观礼。谢涟虽小,却一本正经,还抱着阿狸说了两句吉祥话,逗乐了一屋子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阿娘调笑“阿胡喜欢,抱回家给你当媳妇儿可好”,而谢涟也就认认真真的说“好”。然而他们父母早亡,谢涟还不解世事便先接连守了六年孝,这话便再无人提起。 今日她省亲回来,见阿狸娘特地带了阿狸过来,也有些上心。 只是她远嫁这些年,对京中状况却把握不准了。而阿弟也早不是小孩子,美玉一样的资质已显露出来,太傅对他分明就是当日后门楣柱梁看待的。谢涟的亲事她便不好轻易发话。 何况阿狸分明短于应对。其余资质,年纪还小,也看不出来。 就笑道,“你还真见过,却未必记得。” 谢涟轻声笑道:“那也不要紧。” ——她收了他的扇子,日后必然是要还礼的。只要不断了来往,总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阿狸跟着她阿娘走在蜿蜒青石路上。 她几次停住脚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灌木丛,总觉得会有一个人猝不及防的从那里面窜出来。凤眸微挑,在瞧见她的时候顿一顿脚步。 但是一直到上了车,她都没有遇见这么个人。 这也很正常——这一回她们离开得太早了。司马煜还没有翻上山来。 所谓邂逅,早一刻晚一刻都是要错过的。所谓缘分,不在早晚,只在赶上了那个对的时候。 回到家还不到未时。阿狸略略的洗去尘灰,便着手做正事。 都过第三遍了,阿狸记性再不好,脑子里也天然有一本日记。哪一天对应哪一件事未必清楚,但到了那场景下,后面会发生什么自然而然就浮现在脑海里。 对阿狸而言,这已经是全无惊喜的人生。如果是在玩avg游戏,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都“skip”掉,直接跳到关键选项前。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游戏里的人,外面有一个特顽固的玩家,为了收集cg和结局,不停的让她读档重来。你说她究竟想收到哪一张cg啊? 当然想归想,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这一日阿狸其实并不是特地跟着她阿娘去谢家拜访的。端午归宁,她阿娘带着她在外祖父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路上,顺道去谢家坐坐而已。 她外祖父最疼女儿的,见带着阿狸,没少送见面礼。各房舅舅、舅母也多有馈赠。二舅舅与他父亲同在大将军幕府,跟桓净征战多年,手上稀罕东西最多,出手也最大方。阿狸满当当带回一车东西。 而二周目里她愣是带着这么多财物,却茫然无知的把自己的荷包解给谢涟。难怪当时她阿娘要笑她。 阿狸换好了衣服,先挑出给谢涵、谢涟的还礼,以备明日送去。这才去见她阿婆。 老太太似乎是在会客。 外间紫藤花廊下大丫鬟玉珠正在烹茶,几个小丫头环绕着她追问说笑,似乎是抢着要送茶进去。见阿狸进来,才红着脸吐了吐舌头,各自归位。 阿狸才进屋,就听人笑道:“老太太才要差人去请小娘子,展眼这就到了。早跟您说小娘子回来第一件事,必是来看您。” 老太太只笑着对阿狸招招手。 阿狸明明想笑,但看到阿婆的柔柔的眼角,心里的委屈便全泛上来。想到二周目里遭的罪,简直想扑进她阿婆怀里大哭一场。 蹭过去,被老太太按着脑袋揉了揉,眼睛越发酸。 却听老太太道:“别愣着啊,去见见你四叔。” ——其实不怪阿狸没瞧见。实在是阿狸四叔这人太规矩了,回回来见老太太都不上座。明明知道老太太心疼他,他也不亲近,只在下首端端正正的跪坐着,恭听教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领庭训呢。 阿狸忙上前行礼,才说完话,就瞧见她四叔身后站出个竹竿儿也似的的少年。要不是那模样生得太美好,难寻其匹,单看这规矩温雅、不徐不疾的样子,阿狸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便听她阿婆补充道:“见过你卫家阿兄。” 阿狸心中瞬间一万头神兽奔涌而过,将之前诗一样的委屈忧伤践踏成一扬遮天蔽日的灰尘。 偏她阿婆年纪大了,喜欢的就是漂亮孩子。更兼卫琅是阿狸四叔领来给她看的,又听他说了许多见闻逸事,先就对这孩子存了好感。此刻见卫琅跟阿狸站在一块儿,粉雕玉砌,就是一对水灵灵的璧人,心下便有十分满意。叮嘱阿狸道,“他刚随你四叔游历回来,虽小小年纪,却见多识广。你要多讨教。” 阿狸:…… 她就想,为什么回回都要重生在这一天。原来这一天就是所谓的命运之日,直接决定她日后攻略的是谁——当然,这也许只是正常的相遇罢了。但是室友那句“卫琅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男主”不偏不倚在这一刻响起来,如雷翻滚回声不绝。 太他妈瞧不起人了。阿狸想。除了司马煜的好兄弟就是司马煜的好兄弟,她三辈子就只能当个专啃窝边草专摘邻家杏儿的讨债女吗?司马煜究竟欠她多少钱啊?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意识到卫琅在打量她,似有在意。阿狸便觉身上疲乏瞬间加重了十倍。 卫琅何等冰雪聪明,立刻看了出来,便笑道:“适才给阿婆的方子,姊妹们也喝得。可再添一味玫瑰花,用来煮水沐浴,最疏解困乏。阿婆若用着不够,我明日再送一料来。” 他一口一个阿婆,叫的比阿狸还甜。老太太子孙大都跟王坦似的,木讷少言,便看出她有乏困之症,也只会默默的请疾医。虽正直也有正直的可爱,到底还是不招人疼。哪个像卫琅?又能送养颜解乏的方子,说起话来又比女孩儿还贴心。 越发喜欢得不得了,就说:“花茶也就罢了——明日你再来,我叫她们给你做点心吃。你今日来得不巧,丫头出门去了,都没让你吃到好的。” 卫琅眉眼晶亮的笑。大家一样的黑眼睛,他也要黑得与众不同、黑的潋滟流光,“还有更好吃的点心?那说什么都要再来拜会了。”又特特的望阿狸一眼,笑得十分无辜纯良,“明日也要烦扰妹妹了。” 阿狸嘴角默默的抽搐……她怎么就忘了,这杀胚还是个妇女之友!只要是女的,下到八岁上到八十他一概通杀。不通杀他还不算完。 幸好这只是他家教使然,并非真存了什么心思。论说玲珑心窍,他反而是最迟钝的一个。连着两辈子都是谢涟王琰他们一个个成亲当爹了,他才胡乱着急起来,研究谁能跟他组队生娃。 此刻他也无非是因为阿狸四叔,所以待阿狸特别些。 阿狸考虑清楚了这一点,也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在某种意义上,卫琅跟王琰是一样的,他们把她当姊妹来待。 于是就没偷偷的往卫琅的点心里撒巴豆。 自吃了阿狸的点心,卫琅便三天两头找借口上门拜访。王琰没哥哥,又正当四五岁上仰慕父兄的时候,便日日顶着一双大眼睛跟着他跑。 卫琅也和别的大孩子不同,从不嫌他小,反而十分有担当的事事带着他。 要说卫琅不靠谱,你还真挑不出他不靠谱的事迹。何况又是阿狸四叔这样的真名士带出来的,小小年纪便言谈不俗,胆识过人。人前看着最是稳妥。连阿狸娘看过也觉得很放心。 于是王琰在还不怎么知事的年纪上,就又跟这只狼混上了。 阿狸一直拙于交际。带她出去了两回,阿狸娘便不再勉强。自家女儿自然是样样看着都好,然而言辞笨拙却是阿狸娘都不能不承认的。想到她幼时的木讷,虽替她惋惜,却也不那么难受了。 只越发勤恳的教导她。然而越是教导,就越觉得,除了言谈,他们闺女真是哪一样拿出去都是拔尖儿的。但姑娘再好,不让人看出来,又有什么用? 阿狸娘叹息时,阿狸爹就不以为意,“木讷怎么了?我不是一样娶了个这么玲珑的夫人?” 阿狸娘:……女人跟男人能一样吗?!若她也能纳一群小郎君,环肥燕瘦,伶俐机敏,看王坦还敢不敢以木讷为荣。 赌气到头,也就笑出来,“若阿狸能遇着个人,就像你我一样,便好了。” “咱们的闺女,自然是有福的。” 阿狸娘也没辙了,只能指望阿狸再大些,就能言辞敏捷起来。 年后,卫琅被选为太子侍读。再到王家来时,便是和谢涟一道的了。 然而司马煜一直没有跟他们一道。 “昨日太子也要一起来。”有一回卫琅就跟王琰说起来,“不知怎么的,出了台城,忽然就头晕恶心起来。是以我们都没来成。” 王琰听过这位太子很多传闻,唯一的印象就是——肆意妄为。你简直想象不出一个太子能不靠谱到这种程度。便不接话。 反倒是卫琅自己,话说完便和谢涟一起沉思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也不止是昨日,还有之前很多次,每每司马煜说要来王家,便临时生出许多事故来。 那事故都不像是偶然,反而有些像是司马煜自己抗拒着,不肯来。 然而他既然抗拒着,为什么回回说起来,却都这么积极主动的想跟着一道来? 第42章 这是昭明十五年的初春,司马煜十一岁。 外间正下着雪。 卫琅和谢涟都去了王琰家,只剩司马煜一个人,他觉得十分无聊。就裹了条长斗篷,一个人烤着熏笼看雪。 其实不止卫琅觉察出不对头,司马煜也隐约感觉到了,他好像和王家犯克。每每提起来就要头痛耳鸣,令人烦不胜烦。 他是那种越不让他碰的东西,他就越要一探究竟的人,早不知多少次筹划着去王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每每启程,身上便加倍不舒服起来。有时难过得仿佛连心脏都被人捏住了一样,喘不过气。只得作罢。命太医来瞧,太医只说他气血旺盛,十分的健壮,没什么不妥。 司马煜越发的不解。 其实他并不怕冷,这些年大冬天冲冷水澡早就练出来了。此刻裹了斗篷也是因为有宫人怕他冻着,特地翻出来的。他平日里最烦这些人在身边绕,这一回却莫名其妙就接了过来。 此刻捂出了一身汗。然而望着外间茫茫飞雪,心里便也有些东西被什么积雪覆盖住一般。一时竟动也不想动。 抬手端了茶水来喝,端到半途便停下来。目光寻了一遍,却不知自己在寻些什么。茶汤饮在口中,索然寡味。便随手丢开了。 枯坐了片刻,干脆把斗篷帽子拉上,起身大步往雪地里去。 白雪飘絮,天阴而低,四面楼宇都被覆压着生生矮阔了一层。极目而望,只见一片茫茫景象。 司马煜一路踩着地上未留辙印的雪地,往显阳殿里去。这条路是他从小走熟了的。 进了台城,临近显阳殿外,有一条流水。因源头是一道温泉,越在这种酷寒时候,越腾着白雾。雪花化在那白雾上。万物一色素白,唯水流碧绿如玉,两侧迎春枯藤上雪花半积半化,青石生露。曲水通幽处,往里草木山石掩映的便是显阳殿东流玉亭。往前过一座拱桥,出一道院门后,则是一条南北通透的坦途。也是台城里主道。 司马煜就在这里停了脚步。 有来打水的宫女说笑着走出来,看到司马煜在,忙噤声,跪下来见礼。 司马煜望着她们,恍惚了一阵。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默然转身便走了。 他离得远了,两个小宫女才互相打趣着起身。 “那眼神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殿下看上你了。” 另一个便笑着去打她,“胡说什么呢?水要凉了,再不送上去,小心罚你。” 然而这位太子每到显阳殿里来,眼睛总在宫女身上找什么。他也到了知人事的时候,殿中宫女存心思的并不少。只无人琢磨出他的喜好来罢了。 两人各自拢了拢钗环,才款步往殿里去。 司马煜冒雪前行。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然而究竟少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茫然若失的心绪便像白雪纷扬,不停的飘落下来。 从阿婆处出来,阿狸便在回廊下看雪。 这已经是三周目她读档之后第三个年头。她生日就在大年初一元日那天,借着这个年头正是十岁。 这两日她阿娘已经开始为她寻思婆家,虽不说什么,心里大概也已经有一本明账,只待验看。阿狸能觉得出来,这一回她阿娘看上的也还是谢涟。 会看上谢涟这孩子真是再正常不过。一来,两家往来密切,又都是一等一的名门,见识过一等一的人才,谢涟究竟有多灵秀,她阿娘早看在眼里。二来,谢涟待她,也有意无意与别人区别开。别的不说,就只讲阿狸的生日。因是各家忙年的时候,连她阿爹阿娘都不特地为她庆生,谢涟却回回都记得在年礼之外另为她备下一份寿礼。礼品算不上贵重,却相当雅致得体。 不是亲戚家的同辈,更不是十分交好的密友。这一份心意便很是难得。也不怪阿狸娘看他格外顺眼些。 阿狸在龟壳里缩了三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再祸害的就是谢涟。是以这些年谢涟的示好她都客套淡漠的回应。 然而谢涟在人际上天生就有一种才能。当他想与你结交时,肯与不肯就不是你说得算了。 自那年送给阿狸一柄竹扇之后,两个人的往来虽淡泊,却也一直没有中断。每每阿狸以为要告一段落时,谢涟都有本事接续起来。他选的时机正好,要么是年礼,要么是顺便捎给你的手信,要么是寿礼,要么是贺礼——总能挑出那么一两个光明正大的明目。 偏偏王家家教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有来必有往,既不能礼下于人,也不能失礼于人。而这一遭跟当年谢涟去兖州那一次不同,不是私相授受,也不曾避人耳目。是以阿狸也不得不继续回礼。 谢涟在分寸上把握得十分得体。淡泊而长远,是君子之交的气度。然而他回回都记着你,本身就是对你另眼相看。他不明说,那留白处却意味深长。你说是世交亲厚固然也可以,却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阿狸可以装嫩,推脱年幼,故作不知。然而这借口总有不能用的那一天。 回廊上紫藤藤蔓虬曲,枯枝从廊上探下来,枝头挑了白雪,雪下有毛茸茸的新芽生成。 庭院里奇石嶙峋。石间兰草花树尽被白雪覆盖,玲珑晶莹如琼花千树,却半点颜色也寻不见。 雪越下越大。 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翻上兜帽来带着,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江南寒风也不割面,只风里水汽一点点将寒意沁进来。在外面待久了,面上便如淡扫了胭脂,白净脂肤下透出鲜嫩的粉色来。眼睛也沾水般干净。 谢涟一走进老太太院子,就望见阿狸站在那里。红梅一样馥郁浓烈的颜色,却冰雪般剔透淡漠。 见他进来,远远的行一个礼,点一下头。宛若云行水流。谢涟心跳竟就慢了半拍,一瞬间连白雪也馨香曼妙起来。 他停了脚步,手探了探心口,略有些不解。片刻之后,才对阿狸点头还礼。 阿狸便不再看他,依旧望着院中流风回雪,舞动在半空。 老太太是不喜欢谢家人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司空王钦家与谢太傅坏过两门亲,且是谢太傅先令女儿弃夫的。王钦家和王坦家同宗,老太太当然向着自家人,便不怎么爱搭理谢桓。 只是谢涟这少年真心俊朗清雅,老太太也不是个迁怒于小辈的,对谢涟一向还算慈祥。 谢涟到王家来也从不忘来老太太屋里拜见。 只是像卫琅那般,进去便跟老太太聊得欢声笑语天花乱坠,俨如忘年之交,也不可能。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出来。 出来时阿狸还站在哪里。谢涟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 显阳殿里,皇后正跟几个小姑、闺女说话。 司马煜晃悠进去,见一群姑姑姐姐,先懵了一阵子。 旁人还好,长宜公主是养在皇后跟前的,从小看着他长大,便无太多避讳。见他仄仄的模样,先笑起来,“大正月的,你又闹腾谁去了?” 司马煜:……=__= 跟姑姑阿姊们打过招呼,对长宜公主做个鬼脸,便蹭到皇后那里去。 皇后当着公主们的面,从来不偏爱司马煜。母女姑嫂间话着家常,对司马煜的乱入表示十分嫌弃,“不是说今日要出去玩儿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司马煜道:“身上不舒服,没去成。”眼睛滴溜溜望了皇后一会儿,道,“阿娘,我有事求你。” 皇后:…… “就说你哪回来不是有事求我吧。”自己也笑起来,“说吧,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这回是件好事,我保证。”也不待皇后说,就先拉了个胡床过来坐下,“我想让王坦的儿子给我当伴读。” ——既然他去不了王家,那干脆就让王家人来见他好了。 他一说倒是勾起皇后的心事来,皇后一时就没答话。只问长宜公主,“你夫家跟王坦家是有来往的?” 长宜公主笑道:“是。别的我不敢说,王坦家这儿子却是极好的。虽年少,却样样都不落人后,最难得的是心思纯净,正直明理。” 皇后就点了点头,“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想必家教也是好的。” “想来是不差的。”长宜公主听皇后有意探问,便接着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姊妹,大的十岁,名叫王琳;小的才满周岁,尚未取名。小的且不论,大的却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究竟人品怎么样,也不好论断——书法、绣活倒是极出众。去年我夫家祖母庆生,她跟着王夫人露了一面,”一面想着,就笑道,“模样也很周正,就是不爱说话。听说从小就是个讷于言辞的。” 皇后道:“这不是个毛病。伶俐有伶俐的好处,文静也有文静的好处。” 长宜公主笑着点头。 倒是一旁坐的静安长公主皱了眉头,道:“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那个王琳,可是那一日在堂下跟个小子玩草编的?” 一屋子人都望向长宜公主。长宜公主十分尴尬,然而静安长公主是她姑母,她却不好十分辩驳,只能答:“是她。另一个却不是什么小子,是敬叔家的老七,名叫沈蒜子。”又说,“借着这个年,也才只四岁。” 静安长公主越发轻蔑道,“原来是家奴子。” 沈敬是庶子,母家卑微。虽人才十分出众,却总被人嘲做沈家奴——这个时代就是这么不把庶子当人看,实在是因为嫡妻娘家不好惹。 静安公主自恃是庾太后所出,明知皇帝自己就是庶出,还这么说,其实是在故意放地图炮。 便有人打圆场,笑着转移话题,“这小娘子倒是孩子心性。” 长宜公主道:“也不是——小孩子听了冷言冷语,偷偷在堂下哭呢。一屋子人都围着沈田子转,也没谁去管他。王琳见了,便编了只草蝈蝈儿给他,逗了他一会儿。” 静安公主又道:“跟个家奴子混在一处,到底还是有失身份。” 这次连长宜公主也有些恼,便不理她,只对皇后道,“我瞧着她对沈蒜子笑的模样,真是好看。” 平日里都是司马煜和稀泥,这一回他却比谁都呆,竟像神游去了似的。 皇后便也笑道:“这姑娘倒是副软心肠。” 才又端起杯子,拨了拨茶梗,对司马煜道:“我会寻个时候跟你阿爹说。只是一件,人家孩子与你不同,等来了,可不许欺负他。” 长宜公主偷偷拽了司马煜两回,他才回过神来。忙道,“这个当然。” 皇后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众人便也不久坐,纷纷起身告辞。 司马煜叫住长宜公主,“阿姊找我要的字帖已经寻到了。稍等片刻,我令人取来。”长宜公主只好留步。 不多时,司马煜应付完了皇后的问话,火急火燎的追过来。 长宜公主就笑道:“字帖呢?拿来。” 司马煜不以为意,道:“我那边有的,阿姊随便挑。” 长宜公主哭笑不得,“你还真大方——说吧,有什么事?” 司马煜道:“那个……”他心口又抽疼起来,连脑中都有些昏黑,却强忍住了,硬逼着自己说出口来,“王琳……你再跟我说说。” 第43章 番外·不如不见(二) 夜色渐深,桓娘也有些撑不住。谢涟便让她早睡,自己坐在一旁陪着。 先是谢清如归宁,继而桓娘分娩。司马煜又带着阿狸来凑热闹,护卫那边也要多费神,是以这一整日谢涟也没怎么得闲。此刻身上已经乏倦了。只是新为人父的喜悦还没有褪去,一时便没有睡意。 桓娘却心疼他,也催着他回去睡。 谢涟只低声道:“不急,我等你睡了再回。” 桓娘面上便有些羞涩,笑道:“你这么一说,越让我欢喜得睡不着了。”还是道,“早些回去歇着。我屋里有守夜的呢。” 谢涟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动。 桓娘又想起什么事,从枕下翻出个小漆盒来,交给谢涟,“收好了,回去后再看。” 谢涟接过来,又随手放在一边,道:“记下来。你睡吧,累了一天。” 桓娘闭上眼睛,唇边还噙着笑。然而此刻放下了所有心事,身上又乏倦至极,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睡熟了。 谢涟又陪了她一会儿,听她鼻息平稳了,才将手抽出来,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起身熄了灯。 回到书房里,将桓娘给的盒子打开来。 里面放的果然是阿狸送给他的荷包和绦穗。 桓娘终究还是将东西完好的还给他,令他回来后再看,其实也就是不再干涉的意思了。 究竟是丢是留,一切随谢涟的心意。 谢涟在灯下细细的看着,手指抚过每一条纹路。很长时间都没有旁的动作。 其实那个时候,桓娘将荷包和绦穗送到他手里,谢涟就知道,那不是阿狸做给他的。 自己带了七八年的东西,也曾无数遍摩挲过。每一条纹路,每一段花织擦过手指的感觉,他都记得清晰如新。何况新银线的色彩与纹理,和戴久了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不解,桓娘明明是想逼他烧掉,却为何要用假的。谢涟也曾请匠人修过,他知道便是假的,做那么只荷包要花多少心思。 但是此刻一个人静默下来,心里却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也许桓娘不是在逼他,她心里确实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是这女人的心思怎么可以这么纠缠和柔软?她只想着若自己真要离开,也要悄无声息的将阿狸留给他的印记替换掉。反而谢涟真将那荷包烧毁了,她却会将真的荷包还给他,默许他在心里保留那么一处地方。 她其实并没打算将他的过去连根刨除。 只是一点丝线般缠绕难解的小心思罢了。 谢涟从来都没有放下阿狸,他也并没想过要放下。人心最难掌控,可顺导而不可逆折。谢涟不勉强别人,也从不勉强自己。 他不说思念,也不说遗忘。只是在某个角落里,阿狸还是王家闺中的阿狸,不曾出嫁,不会变老。她站在那一年深秋远香阁外桂花树下,细雨如丝,木樨如米,散落在她发间肩上。 他也一直都清楚,桓娘才是他的发妻。她少年时嫁他,为他生儿育女,和他相伴白头。他敬她爱她,一生不相辜负,不相离弃。他对她是真心的。 他一直以为两边互不相干,但也许他错了。连桓娘都能觉察出,他心中还有旁人。 有些时候,人能骗过的也只有自己。 谢涟从书橱上取下一只镶锁的盒子,打开来,里面一封一封全部都是信。他看也不看。将漆盒放进去,再度锁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些东西毁去。 他吹灭了灯,上床睡觉。 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面敲响了更鼓。仿佛没过去多久,又仿佛过去了很久,忽然有人来惊慌的来敲他的门。 谢涟披衣下去时,外间守夜的小厮已经起身开门,大概美梦被扰,十分的不爽快,问道,“什么事啊大半夜的来扰人?” “太子妃薨了!”外面的人道。 小厮这才紧张起来,忙进屋来寻谢涟。一回头便差点撞到谢涟身上。 谢涟脑中只有嗡的一片响声,他其实已经听到了,却还是要不死心的再问一句,“你说什么?” “从咱们府上回去,太子妃便忽然病急……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妃已经……” “胡说!”谢涟用力的将他推到一边去,推门大踏步出去,“备马,我要去东宫!” 外间一片漆黑,夜凉如水。天上寥寥几颗星子,星光也清得要流下来。 马蹄声踏破寂静,守门的郎将听是谢涟,便不阻拦。太子妃薨逝,台城与东宫的旨意接连出入。太子妃的家人已经入宫。郎将知道谢涟与东宫素来亲厚,以为他大约也是奉旨来的。 谢涟下了马,一路直入。 东宫里一片哭声。到处都是白幡,招魂的宫人正站在墙头挑一件衣服招展,唱着魂兮归来。 夜里露重,这一路跑来身上衣服浸透了露水,谢涟膝盖上便有些沉,几乎挪不动脚步。 到了寝殿,司马煜正坐在外面。面容遮掩在身上的黑暗中,感觉不到半分生机,卫琅陪他在一旁坐着。伺候的人都忐忑的守在他身边不远处。他们才将司马煜从太子妃身上扒下来。在最初的痛哭之后,他便像失了魂魄一般木然无声,死气沉沉。皇后正在殿里主持着,怕他是魇着了,强令人将他送出来,谁知到了院外他便将人全部推开,一个人守在门外。 司马煜抬头看见谢涟时,沉黑的眼睛才微微的动了一下。 谢涟只望他一眼,便往殿里去。 司马煜猛然抽出长剑便向他挥去。 谢涟心里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便在这一刻汹涌的爆发出来。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激荡的愤恨。眼前向他挥剑的人身上所附加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他只知道这个人是司马煜,是他的挚友、兄弟,但他强抢了他的妻子。那姑娘他喜欢了十年,等了十年,她已经要嫁给他了,却被这个人抢了。可是他抢了她却又不珍惜她,她才那么年轻,甚至不到双十年华。她还不曾见过浩瀚的云海,澄澈的明月。便已经死去了。 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把她抢回来。为什么他会容许她嫁给旁人。为什么她会这么早早的死去。 谢涟拔出一旁侍卫身上的佩刀,耳边全是风声,他不顾一切的砍了过去。 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和火花响在寂静的暗夜里。他们脑中想不了其他,眼中看不见其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眼前的人挥砍,像是想将他碎尸万段。胸膛里仿佛有一只失偶嘶喊的野兽,在替他们愤怒和沉痛。 这一场决斗粗莽、蠢笨,连他们平日里一半的水准都达不到。却是真的拼上性命的砍杀。 连卫琅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这种全凭怒火和不甘的挥砍迅速消耗透支着他们的体力。这一场搏杀没有持续太久。 剑笨重而坚韧,刀轻薄而凌厉。司马煜最后一挥将谢涟手中长刀当中砍断,但谢涟用刀柄将他砸翻在地上,反夺了长剑刺进他颈边的白石里。石板迸裂。两个人赤红的眼睛对上,维持着绝杀的姿势,粗喘着,半晌没有动。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较量。也是唯一一次公平的较量。 而司马煜输了。 司马煜心中只有一片空茫。这一次比试他告诉自己死也不能输,结果也还是输了。 确实是他从谢涟手里,将阿狸强抢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拼尽性命去守着,也是守不住的。 她在谢涟新婚时溺水,他跟着她跳下去。他们在卷流凶险的河道里起伏挣命,司马煜将她护在怀里。那时他抱住的便是自己脑中、心里唯一想要的,便是死也不肯松开手。 但是现在他该怎么办?她死了,他再用力的抱紧,抱紧,抱紧,她也不能再回来。他再那么的喜欢,那么的想要这个人,她也不是他的,她也不肯留给他。 可是既然注定不是他的,又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让他得到。 ……还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相见。 如果再遇到也还是要喜欢上,便不如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见。 他只怕再遇上,自己还会拼进一切,将她抢回来。然后再无可挽回的,看她逝去。 许久之后,谢涟放开了司马煜,沉默的在他身旁跪下去。 刀剑相向,犯上不轨的罪名他已经担当了。但谢涟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波澜。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在他心里分量,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 侍卫们上前将谢涟押住带下去。 将出门时,司马煜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长剑从石缝里拔出来。 那金石相擦的“铿”的一声响,令所有人心头一颤。侍卫们不觉就停住脚步。 司马煜就这么摇摇晃晃的走到谢涟的面前,将剑平举起来,凌厉带风的挥砍下去。 店内宫女都惊慌的闭上眼睛,但热血喷涌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传出来。 谢涟头上发冠连同发髻被当中削断。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还是卫琅先回过神来,道:“以发代首,殿下已亲自处刑了!放开放开。” 司马煜又挥了挥手,声音干哑,“回去听候发落吧。” 卫琅推着谢涟出了门。司马煜才丢掉剑,直直往后倒下去。 谢涟回到家里,去太傅夫人那里回了话,听说桓娘等了小半夜消息,便先去了她屋里。 姑嫂们怕桓娘忧虑,都守在她屋里,陪着说话宽解。听说谢涟回来了,才纷纷告辞。 天色已有些泛白。桓娘毕竟才生产过,替谢涟忧心了半夜,此刻也一副倦容,苍白憔悴。望见谢涟,只低低的叫了一声,“谢郎……” 谢涟沉沉的应了一声,扶着她躺好了,才道,“不当紧,不要忧心。” 桓道怜手指攀到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睛,道:“哭吧。” 谢涟道:“有什么好哭的啊。倒是你,听婶母说你要下床。才生产过,不要命了吗?” 桓道怜依旧只是说:“我错了,谢郎。你哭吧。不要憋在心里……别这样,”她眼睛里已经滚落下泪水来,“别这样……哭出来啊!” 谢涟只将她抱在怀里安抚着。到她哭累了,沉沉睡过去,谢涟也没有发出一声悲音。 谢涟回到书房里,静静的坐着。外间晨鸟鸣叫,继而阳光透窗,光尘浮动。 许久之后,他才将那只上锁的箱子取出来。 因桓娘在月子里,虽要进四月了,各屋里都还生着火。 谢涟将箱子打开,把里面一封封叠好的信取出来。每一封他都能记诵。那是当年在兖州时,阿狸写给他的回信。 谢涟将信一封封的丢到熏笼里面。 火苗舔上来,便如一直翩飞的蝴蝶。瞬间燃烧成烬。阿狸的音容便在那余火里一点点浮现出来。 “七月半斋僧,无他。唯忆寺中梅花包子……”“九月授衣,天微寒。架上画眉换羽,乃知……”“晨起无事,折红梅二三枝……”“春至江南……” 一声声交叠着,响在谢涟耳中。先是声声可辨,继而交杂成一片,渐渐又稀疏清晰起来。 谢涟将最后一封也投进了火里。 远香阁外桂花树下,细雨如丝,木樨如米。那婷婷而立的姑娘终于渐行渐远,不再回眸。 第44章 谢涟走到阿狸身后。 他一向从容,这一回却有些词穷,总觉得开口便会唐突了她。 却是阿狸先说话,“前些日子收到世兄送的笔筒,十分喜爱。在这里谢过了。” 谢涟道:“是上回去丹徒县瞧见的。说是用竹根雕成,却不是南边的技艺。看着别致便带回来,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喜欢就好。” 阿狸便点了点头,道:“劳世兄记着。” 她道完谢便又望着飞雪,谢涟则望着她。她眸光干净,波澜不起——虽没什么不妥,谢涟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协调——她目光里的干净并不是十岁少女不经世事的纯净,反而更像是阅尽千帆后,尘埃落尽的平和。虽也很好,却有些了无生趣的模样,令人难过。 谢涟不由就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阿狸摩挲着手上袖炉,垂了眼眸,很长时间没有做声。在谢涟几乎以为她不会答话了的时候,才开口道:“大前年桓娘庆生,世兄可曾去过?” 谢涟略一回想,便点了点头——彼时他已出了孝。而桓净宠爱小女儿,几乎年年都为她庆生。他不会无故缺席。 阿狸便道:“我也去了。依稀记得世兄自镂窗外走过,几位夫人交口夸赞。” 谢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阿狸说的也不无道理。世家交际就这么大的圈子,偶尔哪次无意中瞟见了,都是很平常的事。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并不奇怪。 过于纠缠便是一种轻浮,谢涟便不好多问。只笑道:“想来是了。” 阿狸依旧垂着头,就这么侧对着谢涟,蜻蜓点水般行礼,道:“时候不早,我便不作陪了。世兄还请自便。” 不待谢涟挽留,便再点头致意。逶迤下了石阶,走进茫茫飞雪中。 谢涟见她没带雨伞,忙去檐下篱笆边寻到自己的伞。然而才追了两步,阿狸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便跟到她身后,将一柄竹骨伞撑开来,替她遮了雪。阿狸扶了小丫头的手臂,将她一道拉在伞下,头也不曾回一下,便消失在湖石的那一边。 卫琅那边也闹腾够了,就跑来向老太太辞行,想顺便讨一杯热羊奶喝。 他在山里跑惯了,再大的雪也只等闲。此刻头上还蒸着汗,热气腾腾的。远远望见阿狸裹得严严实实的走过来,一张脸让兜帽上长绒衬着,只有巴掌大小,还冷得连鼻尖都泛红了,就有些叹为观止。心想,体质差成这样,可怎么得了。看来以后得多花心思,带着她锻炼了。 他这一年也十二岁了。如果说早些年还只知道好玩,戏弄阿狸时什么也不懂,那么现在改懂的不该懂的就已经都懂了。 他很清楚,阿狸四叔想把阿狸许配给他——卫琅自己倒不觉得阿狸有什么。只是恩师如父,甚至论起亲近和敬重来,阿狸四叔还排在他阿爹前边儿。卫琅自己也想过,他日后一定要讨一个王家闺女当老婆,好跟他师父亲上加亲。既然阿狸是他师父中意的,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她了呗。 不过卫琅也有心事。 ——以他卫家熏陶出来的眼光看,阿狸日后在模样上真没太大的前途,顶多也就是看着顺眼,肯定没法把他阿姊们比下去——说真的,卫琅对此还是比较介意的。别看他阿姊们在外面一个比一个温婉知性,回到家却一个比一个挑剔刻薄。媳妇儿不在美貌上彻底压他们一头,他被取笑也就罢了,只怕媳妇儿自己少不了气受。 不过后来他又想了想,没关系啊,美貌比不上,咱比力气。谁敢唧唧歪歪,一拳砸扁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挑剔。 想到一只母猩猩脚踩众花,在他家称王称霸的情景,卫琅就有种微妙的愉悦感。对阿狸的没前途的相貌反而无比期待起来。 当然,王家闺女行情太好,何况还是王坦的闺女,何况阿狸模样虽比不过他阿姊们但比别人还是不差的。不是他想娶就能娶到。卫琅不想让他师父丢脸,是以有事没事儿就往王家跑。小舅子肯定是要收服的,岳父跟前也得表现着,老太太早就倒戈了——就是岳母比较难讨好,幸而对他印象似乎还不错,有争取的余地。 到最后,卫琅发现唯一难摆平的,好像就是老婆自己了。 卫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狸给他的感觉。 ——他就没见过这么苦大仇深的姑娘! 你说她爹疼娘爱,兄友弟恭,顶上也没什么阿姊从小把她当布娃娃玩儿,她究竟有什么好愁的啊! 明明就是睡觉都能笑醒的完美人生。 卫琅实在怕她把自己愁坏了,因此总是有事没事找她麻烦。若老太太房里碰上,她越不爱说话他便越要想法设法让老太太留下她说话,她越不爱跟他打交道他就越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往她屋里送,常常文雅微笑着给她使绊子说重话,怎么能惹人生气怎么来。被鄙视了也百折不挠顽强不屈的找她麻烦。 阿狸从一开始毫无反应,到现在也开始有些无可奈何了。 而且卫琅发现,阿狸好像明白他的好意,心里是领情的——虽然这些许剥夺了他的乐趣,但卫琅还是觉得很欣慰——不愧是要当他老婆的人,聪明敏锐,不错不错。 卫琅觉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差不多是时候把老婆定下了。 他想了想,自己阿爹面子可能不太够。阿狸娘一句“孩子太小”,就能轻易驳回去。还是得阿狸四叔亲自保媒。他差不多也该向阿狸四叔提个醒儿了——既然有这份心就趁早不趁晚。否则以后提亲的多了,还得跟人争,多麻烦。 ——这娃完全没想过阿狸愿不愿意。反正他都愿意了不是。 他上前跟阿狸打招呼。 一如既往的礼节周到,温文尔雅,“妹妹刚从老太太那里来?” 阿狸道:“是。阿婆还醒着,阿兄快去吧。” ——这句“阿兄”是卫琅自己争取来的。都这么熟了,还世兄世兄的叫,那就太刻意了。 卫琅道:“嗯。”却把话截开,仿佛顺便问一句似的,“看你有心事,是谁欺负你了?” 阿狸:……呃,这话从何说起啊? 卫琅那双眼睛不着痕迹的垂了垂,睫毛掩去一道杀机,比着她的眼睛,虚揩了揩,笑道,“一脸难过极了却不知怎么哭的样子——难过些什么?说出来,我替你处置。” 阿狸:=__=|||……什么处置啊,你根本就是去砍人吧阿丑! “你想多了!” “哦——”这个哦字拖了长长的尾音,“没事就好。下着雪呢,赶紧去去吧。” 阿狸:=__=|||喂喂,一脸提刀砍人去的模样……怎么可能安心走啊! “真没人欺负我。” “嗯,我知道了。”温文尔雅。 “我没骗你。” “你怎么了?我有说你骗我吗?”装傻装傻,“赶紧回去,鞋都湿了。我看阿婆去了。” 阿狸:>皿<!!!好想咬他! 反正从老太太院里到远香阁就这么点路,真有人欺负了阿狸,卫琅一路找去肯定能遇上。也不着急。 寻到老太太院子里,没遇上旁人,倒是看到谢涟在紫藤长廊下边看雪。 一脸茫然若失的模样。 卫琅就有些无语——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啊! 阿狸是个小姑娘也就罢了,谢涟一个比他还没心没肺的人,谁能欺负到他?难道是老太太发脾气了? 才要走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停住脚步,咬着手指想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抬起头,就有了些危机感——阿狸也许不是被欺负了,而是跟谢涟相互欺负了。大概也不是欺负,而是一种很微妙的……喜欢? 说真的,卫琅还没开窍。 纵然他觉得自己该娶阿狸,但实质上他对阿狸的偏袒根本就是兄长对妹妹的保护。如果结婚不限定男女,让他娶王琰他都未必有什么意见。 他对男女之情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他家中六个阿姊的穷折腾。但他的阿姊和姐夫们显然跟阿狸和谢涟不同,他没办法把两边联系到一起去。 他十余年的生命里,被阿姊们当女孩儿打扮了足足六七年,都没有产生此刻这么强烈的错乱感。 不过他这种杀胚惯常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处置。 因此他只是错乱了一小会儿就决定——反正就一个姑娘,自然是谁抢到了归谁。 他心里,抢老婆和抢糖果之间,尚没有十分明确的区别。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卫琅这么性急的。 阿狸四叔听卫琅说完了,就忍着笑让卫琅坐下来,不紧不慢的给他倒了杯茶。喝茶喝到卫琅都要暴躁了,才笑问道:“你心里喜欢阿狸吗?” 卫琅:…… “当然是喜欢的。”卫琅说。这不是废话嘛,不喜欢干嘛娶回家不是找罪受嘛。他可是有六个姐姐的人,实在太知道女人的杀伤力了。 阿狸四叔就说:“其实王家又不是只有阿狸一个姑娘。我瞧着阿棠也很好,让你娶她,你觉得怎么样?” 卫琅就有些发懵,“呃……不是一直都是阿狸吗?” “你只说好与不好。” 卫琅想了想——自然是不好的,这个阿棠他都没见过,哪里有阿狸这么熟。 但他忽然又觉得,其实也有好处。至少他就用不着和谢涟抢了——虽然如果真是从谢涟手里抢来的一定更令人得意些,但是不知怎么的,卫琅想到那日阿狸和谢涟的表情,就有些不想抢。 这孩子虽然还不明白什么叫“夺人所爱”,却已经有了与之相应的敏锐。 阿狸四叔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啊,就是太急性子了。其实有什么好着急得,慢慢的认清自己的心再动手,不是更稳更准吗?这世上也有些东西,历久弥醇。手快了,反而要错失一辈子。” 第45章 卫琅不太明白阿狸四叔的话。 他太有反面经验了——真正历久弥醇的东西,到了好时候肯定有一群人抢,绝对轮不到他。还不如在不那么好的时候先抢到手,然后慢慢的养到好时候。 ——这孩子并不是真的偏爱养成系,而是从小到大轮到他手里,什么好东西都早就叫人挑走了。 所以看到喜欢的,他总是先想到扑上去抢。但实际上他能抢到的东西很少,所以抢到了他就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抢不到反而是正常,倒没什么好郁卒的。 虽然现在的卫琅已经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少年,手上已不缺什么好东西。但童年的阴影总是要如影随形的纠缠人一辈子,是以卫琅至今也还改不了性急和悭吝的坏毛病。 是的,悭吝。 大多数人看到的都是卫琅的美貌和教养,少部分人在美貌的表皮之下看到一个杀胚,却几乎没人知道,在杀胚的背后,卫琅还是悭吝鬼。他的悭吝在财物上的表现是恋旧,在人际上的表现则是护短。当然,前提是这物、这人得是他的。一日是他的,终生都是他的。他护着的都是巴心巴肝的护着,且要护一辈子。 你看他眉眼斜飞、敛滟如波,动静生香、颦笑醉人,容止谈吐真温雅得不能再温雅,是个如玉一样的美少年,简直天上才有,人间难寻。但在本质上,卫琅就是个风风火火杀过去,小心翼翼捧回来,缝缝补补过日子,死咬不放护着短的不入流。 这个不入流的悭吝鬼虽然不明白阿狸四叔的道理,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就算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也得好好琢磨琢磨。 是以娶阿狸这件事他就暂且放下了。 卫琅觉得自己是认得清自己的心的。阿狸确实是他见过的姑娘里他最亲近的一个,虽然性格闷了点,但总体上他还是喜欢的。 所以他目下努力的方向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喜欢阿狸,等待那“历久弥醇”的滋味。 我们必须要说,在感情上,卫琅是个理论派。 理论派的特点是,看问题清楚透彻,分析指导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但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哪怕杀了他,他也体会不出喜欢一个姑娘和维护一个兄弟究竟有什么区别。 简而言之,卫琅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不喜欢阿狸,但他不知道自己不喜欢阿狸,偏偏他明白该怎么表现得像是自己喜欢阿狸。 人都是很容易自作多情的。何况阿狸是个重生的穿越女——谁都知道,穿越和重生是玛丽苏两大重灾区,那魅力加成简直无视世界观和逻辑。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她的考场,她的任务就是实现一段完美的爱情。 阿狸开始感到不安。 这不安从三月上巳节开始萌生,到五月初五卫琅生日时到达极点。 上巳节不止有曲水流觞,还有水滨踏青,歌舞游乐。再古一些,这原本就是男女私定终身乃至淫奔野合的日子。在这个时代这一习俗虽然已经基本消失了,但是姑娘们在水边渔纤手,濯素足,嬉闹玩耍时,有男子捧了白茅前来搭讪,大多数人还是会心领神会的笑一笑,不予苛责。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也是一年之春江南最热闹的节日。后妃公主、高门大户的女眷们也纷纷出门踏青。当然,敢出来就不怕人看,何况出来本身就是为了给人看看,这些朱门里的男女究竟有怎样的风仪。是以水滨湖畔到处都是名士淑媛,四下里环佩叮咚、绮罗灿然,暗香涌动。 阿狸家也在城外水滨设了青帐。名士们自去修禊,女人们便在水边折花谈笑,也看四面里放歌踏舞。 阿狸的体质很吸引萝莉正太,她家中还没到社交年纪的弟弟妹妹个个都爱黏着她玩。别的淑媛们都和贵妇人们坐在一起,独阿狸身边围着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地上铺了毡毯,她就坐在那毯子上,给这个编只兔子,给那个编只蝈蝈儿。也不说话,只噙着笑,眉眼弯弯,拿草编兔子拱拱萝莉的小鼻子,四面便是一片“阿姊我要大老虎”的清脆童声。 风清水澈,阳光明丽,这姑娘眼眸比水还清澈,笑容比阳光还要暖人。自有少年偏爱这清汤寡水,那七分的容貌看在眼里,也有了十分的动人。 最先来跟阿狸搭话的,是沈家的沈田子。 阿狸对沈田子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这孩子很悲催。 因为门第相当,又都是小辈里的翘楚,所以他从小就被拿来和谢涟比。十五六岁上两个人还连璧并称。但谢涟的灵秀乃是天成,凡人再努力也有极限,不过两三年间,谢涟就远远将沈田子抛在后头。本来沈田子也不坏,奈何人人都习惯拿他跟谢涟比。比来比去他就成了虚有其名。这还没到头——偏偏不几年后王琰也长成了,人又拿他跟王琰比,骤然发现,这才是能跟谢涟比肩的风流少年啊! ——总结他的前半生,根本就是被谢涟踩下去,又让王琰踩着上位。 换个人心里早膈应死了。然而舆论喧嚣,沈田子却始终不动如山。本本分分的做他的良辅铮臣,一步一个脚印。 阿狸一直觉得,这人性格很像她阿爹——务真务实,走自己的路让白痴议论去吧。 沈田子走过来。 阿狸一开始没注意,只以为他在流觞宴上待乏了,过来吹吹风。见沈田子望过来,便礼节性的对他点了点头。 沈田子又走过去。 不一会儿,他攥着一大把灯芯草回来。在阿狸编完了小老虎,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的说要“小鹿”、“小鸟”、“小虾米”的时候,他上前把那捧灯芯草递了过来。 “用这个编吧。”他瞧了瞧阿狸的鞋子,“水边危险。” ——所以说这娃太实诚了!阿狸不习惯差遣人,草编用的灯芯草都是自己薅来的,此刻刚刚要用完了。 阿狸就接了草,道:“却之不恭,多谢世兄了。” 沈田子淡定点点头,道,“不用。上一回我家中十弟也劳你照看了。” 阿狸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编草蝈蝈哄沈蒜子笑也只是母性本能。都小一年了,哪里还记得——但还是不懂装懂,微笑道,“小事而已。” 沈田子又淡定点头。他其实就是看阿狸顺眼,见她草要用完了给她送新的来的。没别的事了,也就告辞走了。 阿狸照旧没放在心上——上巳节少年少女互赠花草,含蓄搭话多正常啊,一茬一茬的,不算什么。 但沈田子前脚才走,后脚卫琅就圈了一大捧各种杂草过来,豪迈的往毡毯上一放。 阿狸:……阿丑你又闹哪样啊! 卫琅十分严肃的瞧着她,“这些够不够用?” 阿狸:“够……” 够是够,但你看人家沈田子,清一色的灯芯草,草梗软,折不断,不割手,天生就是拿来做草编的。你这什么大杂烩啊!啊,居然还有水芹菜,这东西能吃它就能编吗? 卫琅全没看出阿狸纠结但不忍心纠缠的心情。见她点头,就将沈田子送来的草一把抓起来,“我用这些跟你换。” 阿狸:…… 说真的,她其实一直觉得卫琅隐性弯来着——你看他两辈子了,就没找个能跟他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仔细想想,这妖孽跟沈田子那实诚娃其实也很……微妙的有cp感啊。 于是僵硬的点了点头。 卫琅拿了沈田子送来的灯芯草,打了个结,胡乱团成一团。才回头宣告什么一般,霸道的对阿狸说,“不够用就管我要,今天不准乱收别人的东西。” 阿狸目瞪口呆。见卫琅一脸说不上是傲娇还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心里就过电一般乱颤——他不是玩真的吧! 这根本就是道明寺对杉菜啊! 她猛然想起,室友阿波说会申请跟她一起穿越——她不会是穿成什么奇怪的角色,给卫琅洗脑了吧? 这可真的,一点都不可笑。 阿狸闭门谢客了。 换一个人她大概能用考试的心态来面对——她真的非常想及格。已经受够了。再继续在这个世上徘徊下去,就算大脑能受得了,心也受不了。 但唯有涉及到司马煜的人,不行。这世上她最不能招惹的,一个是谢涟,另一个就是卫琅。 阿狸也已经快要抑郁到极点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简直四面楚歌——设定就是这样的,她这辈子注定了就逃不出这三个人的圈子。你看着她一周目其实就攻略了一个人。但是她的人生不是按“周目”来活的,对她来说这根本就是np啊np。道德负疚感太沉重了。 抑郁到都要产生自残倾向时,阿狸忽然顿悟了——她为什么非要按着设定走?因为她是王琳。琅琊王家的闺秀,注定不是嫁太子,就要嫁豪门。 但如果她不是呢? 阿狸豁然开朗了,她这么乖干嘛啊。人生就是用来折腾的,设定就是用来突破的,考试就是用来杀rp的。 第46章 但是人就是这样,一时大脑发热豪情万丈,等开始思考怎么实施时就会被现实不停的泼冷水。 阿狸想要离家出走。但是她算了算,等她长大到出门不会被人贩子抓了卖掉时,她应该就已经嫁人了。 万恶的包办婚姻。万恶的早婚早育。 不过这也不要紧,没有谁规定嫁人之后她就不能离家出走。反正比起最后be了死在司马煜面前,还不如在相爱之前她先悄悄的消失掉。 ——是的,司马煜。尽管不得不承认,但除非阿狸先把自己的名声败坏到没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她,不然她十有八九还是要嫁给司马煜。 因为设定就是这么来的,司马煜他就是表•;男主。 虽然攻克他很困难,但想不嫁给他只怕更困难。 虽然也可能有人抢在皇帝皇后面前,先一纸婚约把阿狸定下来。不过二周目里她跟谢涟间情势都已经那么明显了,谢涟都没那么早提亲。阿狸觉得,就她三周目里的消极处事来看,应该更不会有人着急。 离家出走之后的事也很关键——在这个农耕时代的乱世里,一个女人独自求生活没那么容易。 她还是得想办法找到阿波,看她那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反正阿波穿来就是为了帮她,这么好的作弊条件,不用白不用。 阿狸想明白了,心情也就放松下来了。 虽然说到底她的“想明白”根本没改变半毛钱的现实,但人嘛,就这样,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压抑到了极点,很容易就会转向另一个极端——得过且过穷乐呵。 于是,自五月端午卫琅生日,被他在自家庭院里截住,一脸认真的说“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不要躲着我”之后,阿狸终于再度恢复本性,从一个抑郁症宅女变回了天然呆吃货。 卫琅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吧。阿狸是打定主意无视他了。她就不信,这厮真能忽然转性成情圣了。 。 皇后私下里打探清楚了王琰的人品,很快就寻了寻了个时候,将司马煜求他的事跟皇帝说了。 对皇帝来说,这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他就是稍微有些奇怪——“阿尨怎么忽然想起王琰来?” 王坦确实声望著于朝野。因桓净在朝中掌权,他虽只是大将军府的掾属,却也位低言重,是能主事的。但说到跟东宫的往来,那就疏远了。尤其司马煜还年少,尚未与政。 司马煜居然知道主动结交王坦的儿子,皇帝想想他素来的胡来,就油然而生一种欣慰感——也许儿子的不靠谱只是一种伪装?无数史书告诉人们,那些在坑爹的现实面前懂得装蠢、装混、装疯卖傻隐藏狡诈本性的皇帝,无一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儿子看来还是很有前途的,也许他只是是大智若愚,不是真蠢? 皇帝脑补得简直要子控了。 但皇后一句轻笑立刻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十有八九是看上王琰阿姊了。”就将从长宜公主那套出来的话向皇帝一说,“这边才求过我,那边就拉着长宜打听人家阿姊。” 皇帝:……他就知道! 但还是关切了一句,“姑娘怎么样?” 皇后想了想:“听长宜说着,是相当贞静温婉。然而如今的姑娘,有七分好,风评便能传十里。何况又是王家的闺女?这么藏着掖着不露面,倒令我疑惑了。” 皇帝就说,“王坦素来不爱张扬。” 皇后点了点头,“也就先瞧着吧。阿尨这性子,还真得挑个稳得住的姑娘,好好给他磨一磨。” 皇帝心有戚戚,忽然想起些什么,又道:“这些日子城里胡人多,你提点着阿尨,尽量少出门乱晃,出去时记得多带人。” 皇后自己也听说了,北秦和北燕近来局势都不安稳,逃难到南边来的汉人不少,也有胡人夹杂其中。只是侨民大都聚集在兖州、徐州一带,倒是没听过有进了建邺的。 却也不多问,只说:“我记下了。” 皇后记下了,也得司马煜肯听。 入了秋,徐州一代就传来消息。说是北燕遣使者带了国书来议和。领头的是燕皇的叔叔,名叫慕容决的。又有崔卢郑几家高门子弟随同。刺史庾明上书请示,准不准他们过江。 南边对胡人从来都是不妥协的。但皇帝是这么个心理——你好歹得知道仇敌是人是鬼吧?皇帝自己已经是南渡第三代了,从小没受过胡乱,还真不知道胡人权贵是什么修养学识。他很想见见这些使者。 连皇帝都好奇,就更不用说司马煜了。 因此使团一到建邺,司马煜就想尽办法往驿馆跑。 跟他一道抓耳挠腮的还有一个卫琅。 谢涟虽然看着淡漠,但司马煜跟卫琅胡闹的时候,他不但不阻止,反而默不作声的提供方便——这孩子闷骚。看着一本正经,骨子里却贼坏贼坏的。 可惜三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又不想明亮出身份来,谁会让他们轻易出入国宾馆级别的驿馆? 被侍卫拎着衣领提溜出去时,三个人或沉思或乱蹦或虚张声势,真是十分的精彩。 恰逢卢轩和崔琛从驿馆出来,准备去集市上见识。两人一面交谈着,一面整备马鞍。听到动静就顺道斜斜瞟了一眼——也只瞟了这么一眼,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但凡孩子,哪怕只大一岁,也会觉得自己是跟其他小屁孩不同层次的成熟人士。何况崔琛是上战场杀过人的,他可不会看到几个年纪仿佛的毛头,就平生亲切感。他压根没把三个人放在心上。 而司马煜三人也望见了崔琛。那连轻蔑都不屑给的淡漠眼神在三个人心里狠戳了一下。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望着骑在马上渐渐行远的崔琛。 尽管不想承认,但那灰眼少年身上有一种慑人的气质,说不上是什么气质——具体来说就是他的个子看上去好像更高,背看上去好像更挺,肩看上去好像更宽,他翻身上马的动作简直帅爆了。 当然这三个人在本质上都不是会仰望同龄人的谦逊少年——这一刻,少年们同仇敌忾了。 三个人连眼神交流都不用,很快便上了牛车,一指前面,“跟上去。” 遇上好把式,牛车也能健步如飞。崔琛他们骑马观花,走得也不快,就这么一前一后。虽没追上,倒也没跟丢。 因腊日临近,到处都是卖年货的小摊铺。江南人闲,连喊价讲价都不急不躁。悠悠然挑着东西。集市热闹,倒也说不上喧嚣。 崔琛敏锐,不多久就注意到了,“后面有牛车跟着我们。” 卢轩道:“我们初来乍到,能惹上什么仇家?估计只是顺路。他乡为客,不要生事。” 崔琛眯了眯眼睛,还是觉得不爽。见旁边深巷道路坑洼,仗着自己骑术好,一拨马头就拐了进去。 这娃虽年少,却比谁都霸道。只要他在,谁说了算就毫无疑问。卢轩无奈,也只好招呼人跟着他。 阿狸才从左佳思家里回来,特地赶到集市上来。 这半年里她没少到处跑——实在是这个年代信息闭塞,要找人只能靠眼见耳闻。幸好阿波是跟着她穿越过来的,应该不会穿成跟她不相干的人。所以阿狸便将周围她认识的人家都探听了一番。穿越也是有讲究的,最紧要一点,你不能顶了活人的位置,所以阿狸只需对比着,上辈子这个时候谁家没这么个人——不管是没生出来还是已经去世了——这一辈子却有了,那十有八九就是阿波穿来的。 她找了一圈,最后就剩左佳思家里。 结果左佳思身边好像也没多出来什么人。 阿青跟她也是两辈子的姐妹了,都已经认识了,也就不怕顺便再拉她一把。阿狸记得,上辈子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左佳思哥哥遭了难。一问,日子正对——左佳思哥哥赶了牛车,进城置办年货来了。忙带了人赶过来。 到了就见鸡飞蛋打,一雪肤少年扬鞭纵马,正脾气火爆的践踏东西。那马蹄几次差点就踢到人脸上去,四面到处是抱头躲闪的人群。不多时,整条街纷纷闭门锁户,没门户可避的也都躲在木桶、桌椅后。只留那少年恣意跑马,和马蹄下一地狼藉。 不是崔琛,又是哪个? 上一回只是听闻,此刻亲见崔琛的嚣张跋扈,居然是讶异多过气愤。阿狸三辈子的人生如此贫乏,她从未见过有人对人命漠视到此种地步。 他就像个挥舞着玩具,追打猫狗取乐的顽童。 阿狸略略掀开车帘,命车夫唤家丁来,吩咐道,“把人全带上,”她瞟了崔琛一眼,“去教训教训他,小的那个拖下来打屁股,大的那个……别打脸就行。” 家丁略有些犹豫——士族最是惜羽,讲究名声。大士族的家丁,仗势欺人是大忌。 何况,这怎么听着像醉汉打儿子啊……还打屁股。 阿狸道:“有我担着呢……我瞧着那骑马的像是胡人,虽是个孩子,也太欺负人了。” 家丁瞧瞧——还真是!一腔热血立刻被引爆了。 阿狸见他带人去了,又对车上陪她出行的大丫鬟珠翠道,“去找署丞,就说今日集上东西,咱们家全买了——”阿狸出门时就把零花全带上了,此刻全部交出来,“若不够,稍后让府上送来。” 第47章 牛车进不了巷子里,司马煜他们绕了一段远路才追上崔琛。 三人才下了车,就见崔琛在闹市跑马,一路掀翻摊铺,挥鞭打人,简直就跟恶霸强盗似的。 孩子三观都十分端正,立刻就蹙了眉头。 虽然司马煜自己也时常胡闹,但他的闹跟崔琛不是一个性质。最起码他有底线,讲分寸,不扰民。而且人都是有地域情绪的,自己闹时哪怕翻了天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若外人来欺负你治下良民,哪怕只动了一手指头,你也想翻倍讨回来。 卫琅已经回头翻板砖了,司马煜却拉住了他,“先看市署丞怎么处置。” 生气归生气,这孩子还是知道尸祝不越樽俎而代庖的道理的。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懂得自矜身份。 卫琅可不是当朝太子。只是司马煜拉他了,他还是略顾忌了一下——就从怀里掏出条三角巾来,把脸那么一遮。 司马煜/谢涟:做贼呢你!为什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卫琅拾了板砖就要冲出去,终于谢涟也看不过去,抬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给我也来一条。” 司马煜:聚堆做贼啊你们?! 瞬间也扑上去撕扯,“不带上我,你们俩谁也别想去!” 谢涟和卫琅齐心按住他:“你是太子啊怎么能街斗?你留下来照应。不然一会儿官兵来了,我们跑不掉,脸就丢大了!” 司马煜:……你们也知道丢脸啊喂! 三个人正内讧着,就见十余个人卷了袖子迎上前去。 是大人,穿着整齐,看着就训练有素,三人以为是市署丞那边有动静了,忙齐刷刷挤到一旁去观望。 市署管理集市,既有文吏管理秤斗度量器物以保证交易公平,也有武吏巡视以免有人寻衅滋事。崔琛这么打砸,正是他们该出面的时候。虽然不能亲自上前扇崔琛嘴巴稍微有点令人失望,但是官方出头,保护商贩小民,更有理有据有立场,三个人都明白。是以也十分期待。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到官兵义正言辞的喝止,崔琛不肯就范,于是官兵英勇拿人的正剧。结果一群人冲上去,立时就武艺娴熟、配合默契的用草绳将崔琛和卢轩分头薅下马来。 司马煜心情十分复杂:……虽然很帅没错,但对手是个小屁孩,你们会不会太认真了! 然后就看到当头的一个把崔琛往膝盖上一按,而崔琛也矫健的一个鲤鱼打挺——可惜没挺起来,因为那人拉住了他裤子,一扯,崔琛就露出了半片屁股…… 崔琛懵了。 其实也不怪这孩子发懵,实在是在北边他悍名远播,没人真把他当孩子。纵然在战场上可能会小瞧他,人也是真刀真枪的砍杀。面对一切敢对他动手的人,崔琛也都怀抱着十足的凶狠去回击的,但是这群人,他们……他们居然扒他裤子! 实在太可恶了,把他当什么人……统统该死! 崔琛头一次受这种屈辱,眼睛立刻就起了血丝。咬着牙,一手夺裤子,一手便挥马鞭回头乱抽。 其实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始作俑者还没发现崔琛的情绪——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即:教训孩子。 于是手起掌落。 在崔琛的马鞭抽下来之前,就传来清脆的一声“啪”。 司马煜、卫琅、谢涟就同时一个哆嗦。 打下去了,真的打下去了……崔琛被打屁股了…… 司马煜脑子里立刻就跳出两个小人,一个笑的满地翻滚,另一个捂着屁股噤若寒蝉。 并且是第二个占了上风——那一声太响了,简直振聋发聩——好吧成语用错了,不过这个词十分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兔死狐悲。打屁股真是大人手里最可怕的利器没有之一,对孩子最残酷的刑罚没有之一。是对身心两方面巨大的摧残,该作为威慑性武器,不得实际动用。 太可怕了……t__t 谁敢打他屁股,看他以后不打回来>__<! ——该怎么说:这孩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很多时候他的作为,也很让人有打他屁股的冲动。 而短暂的吃惊后,谢涟就有些似笑非笑。心想:这一招教训崔琛,真是比什么先礼后兵、先兵后礼的都有用,不就是一个毛孩子在胡闹吗,那就用对付毛孩子的法子对你,看你怎么得瑟。 而卫琅则早笑得就差在满地打滚了。 崔琛这种人生来就是只狼崽子,从长牙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咬人的。 他连恼羞成怒都特别的与众不同——不哭不闹不叫喊威胁,被按在膝盖上露着半片屁股挨打,却连挣扎都欠奉。 只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凶狠利落的就捅了过去。 是谢涟先喊了出来,“小心!” 还好,王家的私兵当年也都是在西蜀、江北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崔琛的冷刀子虽然捅得出其不意,杀气却是藏不住的。 那人早敏锐的推开崔琛,闪身避开了。他用戒备的目光盯着崔琛,心里也十分震惊——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但像崔琛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因为这么点事就杀人,杀人又怎么能连眉都不皱一下? 这样的孩子你得拿着剑,折断手脚教训,巴掌他是不会听的。 对上崔琛持匕首杀人的阴寒目光,这群人面色也不觉沉下来了。 司马煜三个人心里受的冲击更难以言表。 跟崔琛比起来,就算卫琅,也是枝温室里开出来的小白花。不用说这种小事,就是哪一天真的天下大乱了,他们此刻也未必有杀人和被杀的觉悟。 场面一时僵住,而官兵恰到好处的迟到了。 卢轩虽然没崔琛这么悍勇,但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趁着官兵来时王家家丁们短暂的分神,终于挣脱出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 有些人哪怕你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泥坑里去滚一圈,他身上的气质也能让他轻易与其他草莽区别开来。 而卢轩就有这么种能镇得住场子的气质。他就这么往官兵跟前一站,那个常年巡视建邺城、跟不少世家子弟打过交道的校尉先就摆低了姿态。 卢轩虽然没被人打屁股,也没让人打脸,但他今天受的待遇也是生平头一遭了。他仗着自己跟崔琛武艺都不差,没多带护卫,吃这种亏,此刻不说懊恼,也只是死鸭子嘴硬。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开口就质问,“光天化日之下恶徒行凶,既然看到了,还不抓起来?!” 曹校尉差点就从命动手了。 可惜卢轩这一回面对的不是左佳思阿兄。 世家大户的家丁,比寒门庶士姿态还要高。何况平日里世家跟外边打交道,往往就是他们这些人出面,市井里三教九流,他们哪里说不上话?听卢轩恶人先告状,原本那么一点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心虚就都烟消云散了。就这么当着卢轩的面,大大方方的问候,“是曹老弟啊,近来可好?” 曹校尉先被卢轩闪到眼了,没注意,此刻一打量,居然是熟人,马上也笑道,“原来是王兄,托福托福。”又四面张望,“王兄这是……” 人既然认识,自然就知道他背后的是谁。 “夫人出门,跟着护卫来的。”这位王兄反应也快,立刻就狐假虎威,把卢轩扣过来的帽子扣回去,“路过这里,看有人在闹事,让过来问问。谁知狂徒就上手了。” 曹校尉立刻就有些惶恐,“没冲撞了夫人吧?” “夫人见过场面,不妨。就是小娘子年少,被惊扰了。” 卢轩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是踢到铁板了。他自然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却也不是被吓大的。不待曹校尉开口,先轻蔑的哼了一声,“惊扰了女公子,卢某日后自然会登门致歉。只不知是谁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我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狂悖的奴才。也得好好议论。” “自然是要好好议论的。” 两边各执说辞时,就听到一清柔女声不卑不亢的说道。 吴音宛若莺啭,卢轩不由就循声望过去,便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女走过来,亭亭玉立,眉目如画。 ——卢轩此人几乎无懈可击,你看他出身高,学问好,见识广,有头脑,最最无敌的是,他没有身为世家俊秀的自尊和矜持,脸皮厚度堪比无赖流氓,天然就是一道久攻不破的城墙。很多人见他一表人才,风流儒雅,都觉得他不会这么阴损无耻时,他偏偏就能这么阴损无耻。是以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从不吃亏。 但就这样的卢轩,他也是有缺点的——他见不得美女。 这人滥情,太怜香惜玉了。 那少女走到卢轩面前,屈膝行礼。卢轩嗅到她衣上梅香,先就神思荡漾了。态度自然就放软了。 少女道:“到府上赔礼便不必了,倒是若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砸了公子的财物,公子该不该上前讨理?” 卢轩道:“自然应该。但若是不相干的人无故上前对你动手,小娘子说,这也有理吗?” 少女道:“若是有人打砸了你的财物,你上前讨理,那人却纵马伤人,你该不该还手自救?” 卢轩反应还不算太慢,回道:“若是我糟蹋自家东西,有人上前说三道四,这也有理吗?”就当街说道:“今日集市上的东西,摆出来,没摆出来的,我全买了。” 少女就笑着迎风将契纸一展,道:“真是不巧,公子晚了一步。”一面也依样当街说:“有署丞作保,东西我家已买下了。谁家的货,只需去市署登册领钱。”又对曹校尉说,“当街纵马伤人,损毁别家财物。还要反诬一口,不知官家是如何定罪的。” 曹校尉十分为难,这两个人打嘴架,能不能不把他扯进来啊! 建邺城朱门林立。虽则王家势大,但这卢轩气质清贵,姿态高傲,出身必然也不低,哪个他都惹不起。 便嗫嚅着打哈哈。 就让卢轩抢了一步,“货未清银未讫,哪来的你家东西?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你单方面拿契纸出来算什么?”立刻就说,“我出两倍的价格。” 少女就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将契纸收好了,道:“两倍我可出不起。只是公子说的也有道理,你情我愿最要紧。你我竞价也没什么意思,就问问这货主的意思吧。” 远远飞来一颗烂白菜。 丢白菜的人似乎想骂什么,对上崔琛白狼一样阴鸷的眼神,忙又缩回去。 只是这么点水而过的一个信号,却令卢轩瞬间警醒过来——他跟崔琛不一样,他在为恶时很清楚别人背地里如何恨他,他平日里不当一回事,只是认定了这些人拿他没办法罢了。 但此刻他却不得不考虑后果了。 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市井小民不通谋略,很可能一时冲动就拆穿了他的虚张声势。若真的当街被市井小民砸烂白菜,日后传扬出去,他和崔琛就不用做人了。 再看一眼那少女一直噙在唇边的微笑,心里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他是能放下架子的,立刻改口,“既然是姑娘买下的东西,今日便是我的不是。令姑娘损坏了多少财货,卢某愿意双倍补偿。还请姑娘既往不咎。” 少女却也没穷追不舍,道:“既然你肯认错,我也不必太追究。”带笑的眸子便瞟过崔琛,道,“反正我家的人也没吃什么亏。” 四面都是忍俊不禁的笑声。而崔琛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垂下眼眸来,一言未发。 少女又道:“我家的东西,你按原价赔偿就是了。只是牵连了这么多无辜商贩,却令人十分不忍了……这赔礼……” 卢轩忙说:“赔给小娘子多少,自然就赔给他们多少。”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司马煜压在卫琅背上,赞许道:“这小娘子好气势啊。” 谢涟沉默不语,卫琅也默不作声。 司马煜:呃……难道他说错了吗? 就见那姑娘依旧大方从容的走回去,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辆牛车前停了下来,屈身一福,道:“小娘子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 有朔风卷地而过。仿佛那风卷着冰凌冻穿了衣衫,司马煜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他就望着那扇被棉毡遮住的车窗。 但车厢里面的姑娘连手指也不曾探出来半分。他可以想见她娉袅独坐的仪态,必然是他生平仅见的美好和端庄。 “令他道歉。”里面传来声音,“若不肯,接着打。” 第48章 崔琛道歉了。而且道歉道得干脆利落。 这孩子有枭雄气,局势不利的时候也能忍气吞声。他只把账记在心里,利息滚利息,秋后算时自会赶尽杀绝的讨回来。 阿狸才不怕他。反正她这辈子有的就是这种资本。才华见识能力都了了,偏偏白富美指标高,谁比秒谁。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好吧,也许她不美,但好歹也不拖后腿不是? 崔琛非要当着她的面横,她就横回去给他看。 离开的时候她甚至让牛车慢慢悠悠的从崔琛身边晃过去,心不在焉的对珠翠说,“若看到有人恃强凌弱,只管以十倍的强横碾压回去。对恶人,就要用恶法子。” 而珠翠也轻轻笑道:“记下了。” 崔琛攥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爆发出来。 司马煜就望着牛车从他的对面缓缓的去远。 只闻其声,那声音却也如天音贯耳,在脑中嗡嗡响成一片。 那嘈杂得将世界都搅乱填满的声音里,有无数映像在脑中飞速的闪现。可是他辨不清,抓不住。只能任由那些声色光影倏然而过。在最后,那杂乱的映像终于归而唯一,漫天飞雪里,少女含笑回眸,眉目宛如水墨点染,清隽分明。而后瞬间消散。 意识中有什么潮水般涨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在潮水中沉淀。司马煜莫名其妙就觉得很难过。 这种难过很奇怪。 司马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自己日后一定会娶一个又丑又凶又悍的母夜叉当老婆,还会被她吃得死心塌地。小孩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也总为一些很搞笑的理由担惊受怕。但那时他确实当真了,并且为此忧心忡忡。所以看到谢涵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听到了福音——只要他抢在母夜叉之前娶个天仙不就好了?所以他费尽心思追求谢涵,诚恳得恨不能吃买饭都要分她一半,但他并没有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而高兴。反而是那天上山遇见谢涵儿子的时候,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那时他想:难道他就逃不了娶一个母夜叉的悲惨命运了?这可真令人难过啊。 但是从那之后,忧心忡忡的感觉反而消失了。就好像说完“你看我努力过了,但就是没办法啊”,然后就欢欢喜喜,甚至有些期待的认命了似的。 那种难过就跟现在的很像。 但那个时候的难过不会让人心口被揪住了一样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谢涟和卫琅当然认得出阿狸身边的大丫鬟。 他们看到珠翠的时候,就知道对面牛车里坐的是阿狸。 想不到那么软绵绵的小姑娘发起飙来也这么……这么凶猛,真是看错她了!知道是阿狸,再回想崔琛被打屁股,卢轩向个小侍女低头认错,卫琅就有些冷汗潸然——深藏不露啊!真不愧是他师父的侄女儿。 看来母猩猩手抓大棒脚踩众花是不可能了。母狮子口叼野豺睥睨群猫才是他家未来的局势啊。 卫琅唏嘘感叹,远远的望见崔琛和卢轩,深觉快慰人心。也就没了推人落井再砸块石头下去的心情。 回头看看谢涟,虽脸上没露什么情绪,但显然也在校正之前对阿狸的定位。 卫琅忍不住就有些口贱:“还这么率性而为。” 谢涟不动声色的回敬,“由来如此。” 两个人目光相对,同时一笑,各怀心事别开头去。 司马煜闭目凝神,平复了半晌,那种憋闷的感觉终于消退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的上车,道:“都解决了,就回去吧。我看那个……”他还不知道崔琛的名字,想说“小屁孩”,却又想起崔琛拔刀时的目光,竟就叫不出来,便略过去,“估计他暂时不会露面了,咱们也回去吧。” 司马煜想错了。 崔琛才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羞恼得龟缩起来。反而是他自己,回去之后半夜里心烦得睡不着觉,蹬了被子,受了风寒。窝在东宫卷着棉被流鼻涕。 崔琛处置得很大方。 许诺给商贩的赔偿也一文不差的送去,姿态也十分诚恳。全然不像受辱过的模样。反倒是市署丞知道了他的来头和恶名,怕他闹事,战战兢兢的伺候着。 崔琛了了这遭事,每日里照旧去城外跑马打猎。有一回不小心践踏了乡间的田地,被农夫追出来骂时,也态度友善的道了歉,留下赔偿。 这个时代的人爱传播名人轶事,还有门第情结,尤其爱传播世家名士的轶事。崔琛有出身,有才能,在江北时何等张狂,来到江南竟也被我儒风德化周处悔过了,多有话题性。关注度立刻飙升,很快就声名远播。 连卢轩在酒肆听说这些传言,也不由停箸细闻。虽然十有八九都不以为然的一笑而过了。 不觉又过去了小半个月。 江南隆冬,终于连苇花也飞尽了。鸟雀飞渡,点水而起,远去天际,便平生一点孤茫。 崔琛在小民口耳间也红了小半个月,风头终于被同行的另一个少年盖过了。 那少年名叫穆清。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就只骑马出去溜了一圈。雪肤红唇,点漆黑眸,长睫开合间眼波一流,瞬间就荡漾了整个建邺城。 实在太美了! 而这个时代的人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爱美。美德瞧不见,还要用各种品论、逸闻加以描摹,自然更不吝对瞧得见的美貌致以最狂热的追捧。 穆清火了。而阿狸也叹了口气——上辈子北朝来使团里可没有容貌这么扎眼的人。阿波,她终于找到了。 穆清、穆清——阿狸记得前些日子隐约听到人议论说,北燕慕容氏有个清河公主,生得国色天香,想来就是她女扮男装跑来南边找她了。 阿波这穿的……真是倒霉啊。美貌的亡国公主,历来都是要被叔兄献给仇敌换取性命和利益的。 本来还想让阿波帮她,看来阿波能自保就已经是万幸了。 阿狸叹息的时候,正坐着牛车,行在乡野间路上。 谢清如生辰,邀她去小住。阿狸推辞的次数多了,这一回谢清如切切叮咛,她实在不能再找理由,便去住了几日。 她阿婆想孙女儿,也知道阿狸在外面住不熟,恰这一日阿狸六叔出门,便令他顺便接阿狸回来。两人路上说起城里新闻,就提了穆清一句。 冤家路窄。 崔琛正在城外打猎,远远的望见牛车,眼神立刻就直了——再略一确认,可不就是那天那一辆吗? 草草点了点身边人数,七个——比牛车随行的护卫还多一个。 立刻就血气翻涌的扬鞭跃马,带人俯冲下来。 这少年来得气势汹汹,阿狸六叔自然很快发觉,便对阿狸道:“遇到点麻烦,可能会有些吵,别怕。” 阿狸:……不会这么凑巧吧。 掀帘子一看,可不就是崔琛那土匪吗!真是个倒霉孩子啊,这还没出谢家的地界呢。谢家送行的侍卫们才转头,大概将将过了山角,拨马就能赶回来。他这么一往无前的冲过来,找栽啊!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崔琛草率。不信你让人扒了裤子打屁股看看,有机会报复时能不能耐得住性子等人走远了再发飙。 崔琛俯冲下来,难得竟有种小人得志的愉悦感。看对面有人驱马慢悠悠走过来,想到当日受的侮辱,就有些不甘心砍翻了了事。 也不管过来说话的白面书生,只对着车厢里的人道:“小娘子可还记得我?” 阿狸:…… 阿狸便掀起帘子,略略探头来看。 ——只能说,人的审美轻易是不会变的。 崔琛见她清柔如细雨,带着少女特有的干净无邪的羞涩打探着他,心里就已经改了注意——先不砍翻了,抢回去慢慢折磨报仇。 正想着,就见阿狸摇头,“不记得。” 崔琛已过了会被这种言辞挑拨的年纪,也不生气,只弹了弹刀刃,道:“不要紧,我还记得你。看你模样不错,回去给我当小妾吧。我会好好待你,让你记忆深刻。” 阿狸:……这娃什么家教啊! 阿狸六叔已经先恼了,“小子狂言!” 挥剑便砍了上去。 她六叔到底年轻气盛,阿狸想,看不出她是在拖延时间,等谢家人来。这样打起来,武艺比不过,人数也比不过,只怕要吃亏。 崔琛这只狼,哪怕只是街头斗殴,也是会杀人的。 阿狸心里便吊了起来。 第49章 司马煜正和卫琅、谢涟一道在东山打猎。 自上一回遇见崔琛在闹市跑马,这三个孩子受了刺激,就再不学人风流雍容坐牛车。之前大冬天的练完剑用冷水冲澡,现在还要不时练习骑射。东山地广,无人处常有鸟兽出没,又离各家的别墅近,方便休息和照应,便成了他们的狩猎场。 皇帝对此很觉得欣慰。 江南软风温水容易消磨志气,半壁小朝廷最怕的就是贪图偏安不思进取。这些孩子懂得自我砥砺,实在比大人眼光更长远。 皇帝也琢磨着,等北边使者走后,要不要开展什么全民运动,号召大家都学会吃苦,别忘了当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将中原丢了,北边又有仇敌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江南却崇尚宽袍广袖,从容蕴藉,本身就不正常。也是时候引导流俗,纠正心态了。 司马煜他们恰在附近游荡,听到打斗的声音驱马来看,一眼就望见了崔琛。 这才是真的冤家路窄。 崔琛有前科。司马煜他们连是非都不用判断,直接就认定这恶霸在拦路抢劫。好吧,就算他是被抢劫的那一方也不要紧,司马煜和卫琅只是想跟他交交手。难得的是这一回不在闹市,也不会有巡城官兵来打岔,只要司马煜不主动表露身份,就绝对不会传出什么奇怪的流言。真是天赐良缘,啊不,是良机啊。 所以司马煜和卫琅立刻就“乌啦啦”的喊着,提剑冲进去了。 一路疾风吹面,衣襟鼓满,猎猎作响。令人豪情万丈。 可惜谢涟没跟他们一起热血沸腾。 他远远的望了一眼,先认出阿狸六叔,然后才想起来,阿狸前几日在他家做客——这么说,牛车上坐的十有八九就是阿狸了。 ——跟崔琛不同,崔琛当日满心屈辱,没见着阿狸的面,自然会将她坐的牛车狠狠刻入脑海以备日后追查。谢涟他们却不会去记这些。是以没认出来。 分辨清各人的身份,谢涟就从怀里逃出竹笛,长长的吹响。 很快,地面震动,鸟兽惊走。旌旗飘展,数百名东宫武士和谢家私兵从四面八方驱马聚集。 司马煜和卫琅听到竹笛声,差点没就地扑倒——谢涟你个叛徒,忘了大家这么些年一起翻墙钻洞的革命交情了吗?!这么些人冲上来,人早跑了,还打个屁啊! 而谢涟带着那几乎可以称作军队的数百人,如战场上最镇定自若的将军,手上长剑一挥。 “大军”轰隆隆的开动了。 ——个人逞能事小,家族声望事大。这可是在他家的地盘上,有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否则事干北边使者、王家闺秀和当朝太子,真闹起来,伤了哪边的交情都不好。 只好牺牲司马煜和卫琅一点小冲动了。 谢涟心里可盘算得跟明镜似的。 阿狸六叔虽然也能挥剑,但到底不是正经习武之人。面对北边野狼似的武士,左支右绌,反而要拖家丁的后腿。此刻王家六个人都已经被压制住了。 崔琛见人在手心了,更有猫逗老鼠的兴致。慢悠悠的驱马上前,拿剑去挑车帘子。 车帘厚重,然而剑这么比上去,还是依稀可见一道暗影。 珠翠在车里便有些焦急。阿狸拉了她的手,令她稳住。 一面开口对外面说道:“我记起你了。” 崔琛不冷不热的“哦”了一声。 阿狸道:“你是那什么少年英雄,名叫什么来着?” 崔琛:……耍他呢! 阿狸清了清嗓子,赶紧又说:“既然我该记得你,想必你是有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英雄事迹?”她依旧是拖延时间的思路,“你说来听听,许我就想起来了。” 崔琛:…… 崔琛自认勇猛,比别的少年都更有资本傲然。他纵然不屑自夸,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也下意识去想些自傲的事。 他八岁时出猎,马失蹄跌倒,他持剑独对野狼,剑几乎比人高,却毫无惧色。 他十岁时崔家拒了一门亲,对方趁他阿姊出门强行抢夺,他带上二十家丁,硬把人又抢回来。 他十二岁时随父亲上战场,匪首污言笑他年少,他纵马入阵,斩首而归。 ……但他越想那些英武事迹,脑中更挥之不散的却是那日被人扯掉裤子打屁股。再好的修养也要爆胎了。 偏偏在那种强烈的屈辱里,还有一颗横空丢出来的烂白菜。他记起青州城街道上有一面鼓,那鼓只有他纵马出行时才会响起。他一贯觉得那鼓声威武壮行,行人纷纷逃窜避让令他畅快。然而那颗烂白菜落地时他瞧见木桶后躲着的人惊惧厌憎愤恨的眼神。猛然觉得,这和那击鼓之人的表情,和那些逃窜避让的人的表情,何其相像。 他被那些他压根没有放在眼里的蝼蚁小民,厌憎愤恨了。他们眼里,他和野狼、土匪一样不堪和凶残。说不定还并称“青州三害”。 这些想法太败兴了。 崔琛努力驱散这些砸死,挥剑去砍车帘。 偏偏这个时候阿狸忽然说:“啊,我想起来了。”她轻轻的笑起来,“那日你在集市上纵马,践踏韭菜白菜,驱逐小贩妇孺时的身姿,当真十分威猛。” 她是故意的。 崔琛心里暴怒,但奇异的克制下去了,“跟我回家后,你可以慢慢的说。我会仔细听着。” 那些他没听过的难听的话,他会一句一句的,全部逼问出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就在这个时候隐隐传了过来。 阿狸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却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她飞快探身对车夫道:“跑!” 车夫怔愣的时候,阿狸已经抬手拉动了缰绳。 崔琛比阿狸更早觉察到地面的震动。 北方局势动荡,常年战乱。崔琛跟着父兄上战场的次数多了,几乎枕戈待旦。凭马蹄声就知道来敌多寡和远近。 他才没有为这种小事拼死的觉悟。立刻打手势令护卫们撤退。自己则夹紧了马肚,探手进车厢里,想把阿狸拖出来。 ……所以说这娃很悲催,他拉住了珠翠的手腕。阿狸瞧见,回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啃了一口。立刻就见血了。 牛车猛然间前行,撒蹄狂奔。崔琛几乎被带下马去,只能匆忙放手。 他又追了牛车几步,见漫山遍野的人冲下来,知道不能耽搁了,才愤恨的撒手,拨马逃走。 牛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阿狸和珠翠长舒了一口气。江南湿冷的朔风透窗而入。微微的刮骨,阿狸不觉就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外面有杂乱的马蹄踏地和嘶鸣声。车夫也赶了牛车回头。 正有人向阿狸六叔问话。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大概是些“可伤了人?”之类的例行。却听得清问话人的马蹄声,纷纷沓沓,有些很不耐烦的意味。 牛车摇摇晃晃的回去。 这一天天光不算晴朗,有阴云密布,风时紧时松。在某一刻,当风逆折吹入车帘的时候,阿狸听清了那少年的声音,他说的是,“车上的人呢,没伤着吧?” 四面的嘈杂马蹄与马嘶就如尘埃般瞬间落尽,阿狸耳中一时寂静如斯。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只是眼中忽然就模糊了。千军万马之中,那人金盔鳞甲,仿佛在燃烧一般厮杀着。风过白水,苇花吹折。他回眸寻望,明明没有寻见,阿狸却被那目光灼痛了。 车夫答话,“没有伤到,一切安好。” 阿狸攥紧了手心,端坐着。僵硬得脖颈都不能转动一眼,只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啊。 那个人离她这么近。 只要一掀车帘就能望见。 可是望见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又一回,故人相见不相识。 而司马煜确实是不耐烦的。崔琛跑了,卫琅去追了。偏偏他追不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呢,他明知对方是清河崔家的人、北燕来的使者还追过去,就太不识大体了。他阿爹不抽他才怪。 他也不擅长善后,草草问完了话,就一个人到一旁画圈圈去了。反正有谢涟在呢。 想起谢涟就又腹诽不止——真是太不仗义了! 他驱马远远的在一旁踢着土里草根,十分无趣。 不经意的望望那辆牛车,总觉得有些眼熟。望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多计较。 直到阿狸六叔致谢,牛车缓缓的行远了,他才电光火石般将一切联系起来。脑海中牛车悠然驶过街巷,车上少女声音清脆如水击白玉。他不明白这少女之于他的意义,却瞬间便被打乱了心境。 但他依旧只是望着。 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令他只能望着。 甚至连望着都不许。可是有一些渴求,便是本能也无法克制。 他就这么放任他们一次次的擦肩而过。 也许擦肩而过的次数多了,便连凝望的渴求也会消失殆尽。 那个时候,纠缠不休的孽缘,也就斩断了吧。 展眼冬尽,又是一年元日更新。 人日天晴,皇帝在华林苑大宴宾客。 皇帝已经知道了司马煜和崔琛间的——也或者是司马煜对崔琛单方面的——龃龉,怕他胡闹,将宴会弄砸了,便不许他参加。 司马煜那里忍得住?和卫琅一合计,两个人扮女装偷偷溜进去了。 原本一切顺利,虽则皇帝看到儿子的女装在心里狠狠吐了一大口血,但听他反击北使的言辞犀利有节,十分不俗,心下还是有些宽慰的。 谁知使团里忽然有一少年横空杀出,上前拉了司马煜的手腕就跪到皇帝跟前,请求将美人相赐。 皇帝差点连肝都喷出来了。司马煜也一脸黑线。 皇帝觉得,那少年绝对是故意的——你看他明眸皓齿,眉梢眼角已可见日后绝代风情,换上女装只怕比他儿子还美貌十倍,哪来这么多一见钟情啊? 对了——皇帝忽然想起来,这少年似乎就是建邺城中沸沸扬扬传诵着的美少年,似乎是叫穆清? 皇帝看了看他跟慕容决三分相似的面容。心想,什么穆清?只怕是慕容清河吧。 想到这使者可能是女扮男装——虽然怎么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皇帝的心情才稍微好转。反正跟他儿子不过是一路货>皿<! 这才不冷不热的说道:“我朝只有男人纳胡女,女人从不外嫁。此事不必多言。” 公主不入胡,这还是当年孝贞皇后定下的规矩。嫁女谋和,非我子孙,这是原则性的问题。不要说这是儿子=__=,就算真只是个小宫女,皇帝也绝不对答应的。 穆清还想说什么,慕容决忙上前打岔,将此事揭过了。 王坦就在底下喝酒。想到这个可以毫无心里障碍的打扮成宫女溜进国宴的人,就是他日后要侍奉的君主,不觉脑壳抽痛。 阿狸病了。皇后那边的国宴她没有去成。 人胜节帖人胜。 阿狸卧病在床,却还是披衣坐起,用剪刀仔细的将红纸剪成小像,替家人起伏消灾。 她别的才能平平,唯有手工最好。 那剪刀蜿蜒而裁,纸屑纷纷而落,不多时便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像。 第一张是阿婆,愿阿婆长命百岁,无病无忧。 第二张是阿爹,愿阿爹康健安乐,诸事顺遂。 第三张是阿娘,愿阿娘福寿双全,夫妻美满。 然后是阿琰、阿萝…… 阿狸将小像一张张贴在屏风上。 屏风上绣着红梅,凌雪盛放,如烈火泼洒。 她将最后两张贴上去,指尖擦过。那是她和司马煜。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上元灯节,乌云闭月,寒风吹雪,司马煜抱着两只泥老虎等在他家门外。樱花草烂漫绽放。落雪成白。泥老虎呜呜的叫声清远的响在门的那一边。 而她就坐在这一边。 她几次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来,“一只是你,一只是我。” 愿年华似锦,岁岁相见。 第50章 阿狸在这一年上元灯节见到了穆清。 当然不是什么巧遇。 穆清来江南的机会大概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而阿狸能光明正大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太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几乎是个心照不宣的日子。 唯一的麻烦是,晚饭才过,卫琅这厮就带了人提了自家特制的花灯串门子来了。 这孩子貌美嘴甜,想要讨好什么人简直手到擒来。性子又跟老太太投缘。再有阿狸四叔那重关系,老太太早就把他跟王琰一样待了。 恰阿狸说要出门,老太太还有些不放心,卫琅立刻就自告奋勇,“我带妹妹出门。您就交给我吧,保管不让人蹭到一根发丝。”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当年谢涟和王家熟到就差一纸婚约了,然而和阿狸单独出门这种逾礼的要求,他也从不会说。便是把卖巧的机会送到他跟前去,他也必然牢牢的把握住分寸。 谢涟就是太知趣了。跟他相处如沐春风,绝不会有烹炸酷冷之痛。然而一朝错过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令人追忆的。只在不经意间一个闪念,忽然惆怅便如水泛滥,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满溢上来,却要想一阵子,才隐约明白自己是错失了什么。 而卫琅呢? 阿狸心境复杂的抬头望了望他,他眉眼弯弯,眼波粼粼,回了一个温雅美貌亲切动人的微笑。 四下里花灯映水,酒旗当风,笙歌悠扬,笑语婉转——这个十分招惹人的杀胚,正光明正大的和阿狸走在秦淮河畔上元赏灯的路上。 ps:有家长的亲自嘱托和许可。 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阿狸只好想尽办法支开卫琅。 “想吃糖葫芦。”“啊,那边有卖炒栗子的。”“花灯掉河里了。”“梅花开得好漂亮啊。”…… “阿甲去买糖葫芦”,“阿乙来斤炒栗子。”“阿丙去把花灯捡上来。”“阿丁折两枝梅花来。”……卫琅随口吩咐,有条不紊。 “……你就没觉得我很烦?”阿狸深感无力。 “跟往常比稍微有一点。”笑眯眯,“不过我还挺喜欢的。” “那你就不能亲自帮我跑一趟?!” “我答应过老太太,要‘贴身保护’,绝不失职。”继续笑眯眯。 “你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就四个。” “……我忽然又想吃糖瓜了。”看你还指使谁。 “小孩儿过来过来。去给这个姐姐买一斤糖瓜儿,剩下的钱自己留着花。” 阿狸扑地。 “我其实就是想支开你。”你就不能配合配合? “我知道。”杀胚笑得越发温柔儒雅,“我觉得你还能做得更巧妙点。我很看好你。” 你妹! 明月升起,出游的人也多起来。夜色越浓,彩灯越明越暖。渐渐有了热闹景象。 桥上有人在表演百戏,人群汇流。大人把孩子抗在肩上,连河里画舫也停在桥头,舱外弄弦的妓女也停了拨片,纷纷来看。 游人多处,自然就有货郎挑担叫卖。熙熙攘攘。 阿狸拉了卫琅到面具小摊前,踮着脚挑了一会儿。自己套上一只,回头又给卫琅扣上一只。 两只猪头面面相觑,片刻后同时爆笑出来。 “想要吗?”不知为什么,卫琅的声音好像稍微有了些诚意。跟之前刻意挑拨人是不一样的。 阿狸是长女,穿越一回,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个阿兄。而这几年相处下来——说真的,卫琅就跟她阿兄差不多了。 他是那种每时每刻都要压着你,欺负你,让你不痛快,但是当你受了委屈,他立马就会将你拉到身后护着,然后用最阴险最解气的法子帮你出头的恶兄。 虽然怎么都跟顶天立地联系不到一起去,但需要仰仗他的时候他也绝对可靠,而且在不明真相的闺蜜面前,他十分拿得出手,至少能满足你的虚荣——就光那张脸吧。 明明就是一身阿兄范儿,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神经,胡乱对她放电。弄得她各种毛骨悚然。以前那样不挺好的吗? 就点点头,翻出荷包来掏银子,“胡头给你,我要那个金刚力士!” 卫琅:……带上金刚力士你也打不过我! 两个人不是抢着付钱的交情。卫琅收得十分坦然。 小贩跟着捧场,“姑娘好眼光,这两样卖的最好了。” 阿狸:…… 她可不就是照着买的吗。 付了钱,套上面具,往对面看了看。抬手一指,“咦,那不是阿胡吗?怎么跟崔琛搅到一起去了?” 卫琅扭头去看。阿狸立刻往人群里一钻。 兜帽就被拉住了。 ——卫琅这厮眼睛还在找谢涟,连阿狸的位置都没确认。这么一伸手,就准确的将她拉住了。 随口打击:“别白费力气,我闭着眼也能抓到你。” 你妹!以为自己是猫吗! 但是卫琅居然真看到谢涟了,并且崔琛此刻也真的就站在谢涟对面。两个人对面互盯,雷打不动。谢涟素青深衣,翠竹立雪般挺拔隽秀,黑眼睛沉静如深潭,风过无波。崔琛左手糖葫芦,右手糖猴,头上还扣着个猪头面具。然而面容肃杀,灰眼睛锋芒暗敛,杀气深藏。 朔风卷地而过,吹起几片枯叶。 两人身上气息绷紧,仿若箭在弩上,只待扣指而发。 卫琅:打架也不叫他! 立刻将阿狸手腕一拉,“我送你回去。” 用跑的赶回来,大概还来得及。 阿狸自然也看到谢涟崔琛了。她原本就随口一说……真是乌鸦嘴啊!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上一回崔琛与谢涟不就差点对面遇上吗? 想到先前支开卫琅费的力气,就大感快慰。反而不着急了,“我还不想回去。”就含笑望着卫琅,“你不是要‘贴身护卫’吗?干脆带我一起过去打招呼啊。” 阿狸觉得,去砍人渣,还是保护妹子,对一个十分义气的杀胚而言,这是个十分要命的二选一。 她还是不够了解卫琅。 ——卫琅兴奋了。 你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这么倏的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你不怕?”他连语调都有些明媚的上扬。 阿狸本来是不怕的——但卫琅这反应总让她觉得十分不妙,好像她无意中打开了什么门似的。反而就答得不那么确定了,“有什么好怕的?” 卫琅就粲然一笑。飞快就把身上披风一解,塞给阿狸——这厮这一日披的是一条猩红色白狐毛边的长披风,越发衬得他目横秋波,面若桃花。阿狸阿婆之所以觉得这一天阿狸和卫琅看上去尤其登对,实在是因为他们穿着情侣装。自然,卫琅还是故意的——然而他的性子压根就不适合这么静妍的打扮。此刻脱了披风,气质瞬间便从温柔儒雅变作挺拔精悍,立刻就从画上跳脱出来。 那天生的美貌也活了一般,宛若修罗,艳色凌人。 “那就一起去打个招呼吧。”他说。 阿狸扑地。 怎么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他家小太妹啊! 卫琅雄赳赳气昂昂渡过秦淮河。 而阿狸趁他注意力集中在谢涟和崔琛身上,对她放松警惕,果断抱着他的披风就溜号儿了。 卫琅兴致勃勃过了桥,回头忽然发现阿狸跑了,真的很有种把她捏在手里拧巴拧巴成麻花踩两脚的冲动。 居然跟他来这套!! 但都到这里了,再让他回头去追阿狸,就太折磨他了。 很快便招来几个小厮,吩咐,“小心跟着。有什么不对马上来找我。” ——其实这也是多余。秦淮河可是阿狸家门口,要真出什么危险,那也不是卫琅在就能管用的。 阿狸也没跑远——真跑远了,到卫琅寻不见的地方去,那就是陷害他了。 依旧停在朱雀桥便那棵柳树下。 月上柳梢头,她觉得阿波肯定知道这里。 果然,才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见有人在背后试探的叫了一声,“阿狸?” 阿狸就愣了一下——这声音听着十分清澈,但是就算是变声期之前的童音,男孩跟女孩也是不一样的。这声音无意是男声,说中性都有些勉强。 她回过头去,见是小姑娘的打扮。先松了一口气,才细细打量着——确实如传说中一般绝色,然而比卫琅的美艳还有不同,这绝色十分端正,走的乃是白梅清绝的路线。那冷艳之处,阿狸对上她的眼神,心里竟也砰然一动。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她为什么要拿人跟卫琅比啊!而且这种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你是?”阿狸紧张得声音发抖。 对面的美人声音依旧平淡,“我是阿波。” 太好了,阿狸直接扑上去——自己人,便宜随便占。 阿波瞬间抬手,后退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阿狸扑地。 阿波比阿狸猜得还要更悲惨。 她不是穿成清河公主,而是清河公主她弟,慕容小凤皇。 阿狸忍笑忍到内伤。 心想,叫你替命题老师说好话。你不知道她人品有问题吗?小气吧啦的,人又矫情。明明那啥的要命,还非装作不在乎。 现在知道吃亏了吧。 “一穿过来,弄明白自己的原型,打听清楚北秦皇帝的名字,当即我就崩溃了——女变男,当禁脔。雷死我算了。”回想血泪史,阿波也淡定不能。 阿狸:摸摸…… “我才十二啊十二,那老贼名声也不错,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阿狸:“呃……你想过没,小凤皇可能也不无辜?”该怎么说,这对姐弟根本就是让自家人献给苻坚的。这场交易能换回多少筹码,只怕小凤皇自己也很有谋划。他虽然才十二,但毕竟已经是燕国大司马,心思未必有多幼稚。而苻坚又是多爱面子的一个人。 “呸……现在我是小凤皇!” 阿狸:……摸摸。都是那“老贼”的错,绝对的! “喵的,敢禁脔我,看我爆他菊花。都是男的,谁压倒誰还不一定呢!” 阿狸都不知该感叹优等生就是霸气,还是提醒她她已经开始错乱了。 说到这里其实就已经不好笑了。阿狸开始替阿波操心,“留在南边吧,别回去了。我手上有点人脉,能帮你。” ——就算只是一次穿越游历,要经历这样的人生也过于残酷了。 “你别操心了。”阿波居然已经恢复了心态,“我好歹是个优等生,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这次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本来以为穿成个女的,不管给你当丫鬟还是当闺蜜,多少都能提点你几句。结果你也看到了……” 阿狸心有戚戚。 “但好歹我跟你在一个时空不是?”阿波又说。 阿狸就有些感动了。别的不说,阿波居然记得男扮女装——好吧,这个词用的真是别扭——再来见她,就可见为她考虑得有多仔细了。 “你要尽全力,不管最后嫁给谁,都别放弃。”经历过男变女事件,优等生阿波也相信有些事由人不由己了,“说不定那天我就蹦出来,给你一份大礼包,就帮你变be为he了呢?” 阿狸又噗的笑出来。 阿波拍拍她的肩膀,“反正最次最次,我不也是个男人吗?” 阿狸:…… “我混不了那么惨啦!” 这次连阿波也笑了出来,“谁知道啊,就你这智商。”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乌云渐渐汇聚起来,遮蔽了月光。游人开始散去。 悄无声息的,雪花就落了下来。 然后越下越大。 阿狸静静等在树下,呼气成白。 手里袖炉已经开始变冷,她就把手笼在卫琅披风下边。 卫琅那边也终于打完了,急匆匆的赶过来。他身上还冒着汗,见阿狸冷得跺脚,脸蛋鼻子都发红了,原本想揪她耳朵算前账的心情就这么消散了。 “你得有多呆啊!”抬手就给她套上兜帽,假公济私拍了她后脑勺一下。 阿狸抬头瞪他。 卫琅忽然就觉得心里很熨帖——他砍杀回来,有这么个乖巧得像兔子,却又钝感的敢用这么不满的眼神瞪着他的姑娘,执着的在垂柳树下等着他。这种体验于他而言还很陌生。 他并不知道,在正常人的生命里,这种感觉稀松平常。他们常从亲人身上体会到。它名为温馨。 他只是想,其实仔细看看,阿狸长得也很好看。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添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 “披风拿走。”阿狸不知道卫琅在心里夸她,语气不善。 “抱着吧。”卫琅心情好,笑语盈盈,连声音里也有种暖暖的沉静,“看你冻得。” 阿狸:很沉啊你知不知道>皿< 但是抱暖了的东西,忽然放开,确实会觉得尤其的沁寒,也是真的。 “赶紧回去交差吧。”阿狸转身要走,瞟见卫琅回头挥手,也跟着探头望了望。 就见司马煜站在朱雀桥上,专心致志的团弄着什么。 桥头还挂着明灯,灯下只是一方橘红色的明光,雪花一闪一闪的落着。他就在那明光里,旁若无人的玩着雪。 阿狸一直一直的望着他。 卫琅问:“去打声招呼?” 阿狸才垂下头,低声道:“不用了,我们走吧。” 谢涟探头瞧了瞧,问,“做的什么?狸猫?猪猡?” 司马煜胡乱的把已经成型的雪偶打碎了,扫到河里去,“什么也没有。”他说。 他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只见漆黑深巷,两排脚印。卫琅和阿狸并排而行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雪夜里。 第51章 阿狸开始第三次学着管家。 重生一次可以令人扭转人生,重生两次就是让人厌倦人生了。 阿狸有时觉得,这一周目终结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及格,要重新开始第四周目,她大概会直接疯掉。 因为生命里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能改变的事早就在二周目里改变过了。三周目里剩下的除了照本宣科就是无能为力。 ——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如果重来一次会怎样怎样,但等你真的重来了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真正“值得”你去改变的事,恰恰都是你无能为力的。而那些你能改变的事,等你真正长大、成熟之后就会明白,它们往往没你想的那么影响深远。 至少没深远到值得你为此特地重生一回。 幸好人生虽像野草一样顽强的攀爬上进,却又容易随遇而安。人心虽像饕餮一样永不餍足,然而吃着泥土也会觉得津津有味。 只要别时时刻刻想着,“这都是我第三回怎么怎么样了”,生活就依旧琐碎而温暖。舒坦的可以把自己当一只果冻怪史莱姆,在太阳下晃啊晃啊的傻乐呵。 阿狸返璞归真,每日里跟着她阿娘来来去去,得了空就耗在厨房里研究甜点犒劳全家。 这不该是大家闺秀的日常。 但是阿狸娘看她乐陶陶的模样,想想前两些年她的抑郁孤僻,也就不忍心多说些什么。 反正这孩子从小缺心眼儿,阿狸娘也没指望她日后怎么光耀门楣。她能一辈子像这样欢欢喜喜、无忧无虑,也是令人欣慰的。 阿狸娘犯愁的是该给阿狸说门什么样的亲事。 早几年谢涟跟阿狸走得近,如今也已经泛泛了——不是阿狸娘说,王坦家传的实诚有时候真心挺误事的。 阿狸娘年少的时候,是看这个少年很好,看那个少年也不错。心里有过好感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纵然不会真去想什么、做什么,但若这些人向她表露善意,她也绝不会避之不及。 这都是少男少女间相互吸引的天性使然。少女们总是在少年面前更端庄娇好,少年们也总是在少女面前更慷慨挺拔。谁不希望让所有人都喜欢呢? 也不用刻意去做什么,只需有意无意的一个回眸,一声轻笑,别刻意冷落疏远了,便可将这份好感延续下去。或是开花结果,或是自生自灭,那就看缘分与福分了。 但阿狸呢?谢涟已经这么主动了,她居然能让人家唱独角戏。 这孩子好像有种很奇怪的念头——若不喜欢人家,便也绝不许人家喜欢她。那矜持与克己,不像少女,倒像贞洁烈女,就差直接对人说“别坏了小僧的修行”了。真是连小姑娘天生的那份风情也丢弃了。 阿狸娘为此没少埋怨王坦。 王坦也是那种认定一个人,眼睛里就再没其他的木头。为此没少留下故事。 当年最搞笑的一回,有名伎爱慕他忠厚温良,想托付终生。又有好事者撮合,就对王坦用了些手段。结果王坦醉成烂泥,却还是从窗口爬了出来,就坐在人家屋顶上,大着舌头,曰:“叫夫人来接我!”旁人爬上屋顶去拉他,他不论生疏全部推了下去。最后还是阿狸娘亲自去,才将他哄下来。后来当笑话说给他听,他只道:“醉的太厉害,只能认出你来。” 那歌伎为他跳楼跌断了腿,旁人问他何以毫无负疚,他却说:“她自跳她的楼。京尹不管,干我何事。”因这件事,没少有人说他凉薄。 瞧,一样结百样解,他偏用最不解风情的那个。跟阿狸真一样一样的。 但就算是王坦这种认定了一个人的,当初追阿狸娘时几乎就是昭告天下,谁都知道若要掺和就是跟他为敌,变相逼得阿狸娘只有他一人能选,他也是有极限的。 他曾跟阿狸娘说,若不是那回他自梅雪香榭过,她落簪在亭下,垂眸对他说:“帮我捡一下。”只怕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阿狸娘当年一个正常的十六岁少女,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十三岁、个子还没她高的小正太?也没少冷面冷言,想令王坦知难而退。那次落簪前,足足有大半年没跟王坦说一句话……自然,王坦至今也不知道,那次落簪其实是阿狸娘故意的。人心也不是铁石长的。 连王坦这种死倔一头牛都会坚持不下去。何况谢涟是个从不偏执勉强的,又只是对阿狸有些好奇? 再多的热情也会消磨光,是以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如果阿狸真不喜欢谢涟也就罢了,阿狸娘只怕她是读什么《女诫》、《节义传》的读傻了。错过了谢涟这样的少年,得有多可惜。为此还特地过问了她的功课。 过问一段时间之后,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承认,阿狸大概是真不喜欢谢涟。 如今跟阿狸走得最近的,莫过于卫琅。 卫琅也不错,就是性子有些令人琢磨不透。阿狸娘仔细考察过他,这孩子礼节周到,谈吐温雅,学识出众,模样也极好……看上去再优秀不过。但阿狸娘又总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尤其是每次卫琅很恭敬很靠谱的在她面前乖巧微笑的时候,那种“绝对有猫腻”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阿狸娘偷偷问过阿狸爹,阿狸爹十分不以为然,“十四郎带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猫腻?”想了想,又将卫琅的悲惨童年说给阿狸娘听,总结道,“这孩子能长成今日这样的好少年,可见本性与资质都是好的。”见阿狸娘也为卫琅童年唏嘘,就趁热打铁,“你别看十四郎洒脱不羁,心底里他反而是最念家的。别人都认定阿狸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抱着阿狸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心里最疼的是阿狸,给阿狸挑的女婿自然也错不了。” 阿狸娘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再想想阿狸在卫琅面前浅嗔薄怒,虽看着无奈,然而每每笑出来时也是真的开心,便也只能叹一口气。 再瞧瞧看,阿狸娘就想。等两个孩子再大些,卫琅更可靠了,阿狸又真喜欢他,她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那时再说也不迟。 阿狸自然不知道她阿娘已经默默的把她身边的少年都考察了一边。 她所烦恼的是,卫琅好像跟她来真的了。 第52章 这孩子的做法,该怎么说——他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却又理所当然的,开始训练阿狸熟悉他的口味和品味。比如糕点的味道,比如脂粉的品质,比如衣饰的搭配。 某一天,阿狸在妆台前,珠翠在后面给她梳头。她对着银镜打量着自己的模样,忽然就觉得自己脸上婴儿肥也许配上点额妆会更粉嫩讨喜些,就用指甲挑了一点胭脂。 往额头上涂的时候,她就在想:“我在干什么嗷嗷嗷!” ——她就是个吃货,自小对化妆品就不是一般的排斥。脂粉的味道,哪怕唇角、指端沾上一点,也严重干扰味觉啊有没有! 但现在她居然想往脸上抹东西,这是中了什么邪啊! 然后她终于想起来,卫琅前日才跟她说,“美人痣不一定点在削尖的脸上才好看,粉嫩圆润的小姑娘在额心点一点红胭脂,反而更出彩。” 如果只是这么一句,阿狸思路也不会被他拐跑了。但类似的评论太多了,比如“加木樨花的这个更好吃,你尝尝”就随手掰一块点心给她,阿狸一味的强硬拒绝拒绝再拒绝,他也不生气,顶多好脾气的把所有点心都掰一遍给她,十分善良无辜的令阿狸要么什么都别吃,要么就吃掉他掰给她的。这种情况下,你就不能不在意他的意见了。 而在妆容和衣饰上,任何一个亲眼看过卫琅女装示范的姑娘,恐怕都克制不住想要试一试他的建议。 不然太不甘心了。 阿狸还是把胭脂点上了。 然后对着镜子,想象了一下女装卫琅眉心一点美人痣,含笑回望的模样…… ……果真更不甘心了。 ——明明是个男孩子,还是个杀胚,怎么就能毫无障碍的换上女装,浅露荷风,帷纱半遮,款步下牛车?而且那一举一动毫不矫揉造作,却跟妆容不相冲突,反而有种洒脱清朗之美。太逆天了吧!给女孩子留条活路啊!你可是在追求人家啊(就算谁都没当真)! 因此这一天卫琅又在她跟前晃时,阿狸忍不住就向卫琅吐槽,“你穿女装就不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异装癖什么的…… 卫琅自信并且坦然,“明明很完美。哪里需要不好意思?” 阿狸跪地:不是这种不好意思啦…… “就不怕让人认出来?” “认不出来。”卫琅依旧自信十足。然后就犹豫了一阵子,挑眉望着阿狸,“……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卫琅换了女装来拜访,阿狸当时确实也愣了一会儿,但几乎就在卫琅掀开浅露帷纱的同时,她立刻就看穿了。 卫琅对此其实还是很介意的。 他从小就阿姊们当妹妹教养,换上女装就跟按了shift键似的,角色切换自如,连用词和语调都会完美调整,保证没有半点破绽——沈田子跟他这么熟了,还至今都想讨他“妹妹”当媳妇儿呢。除了司马煜、谢涟这两个见过他换装的,他从没觉得会真有人能认出来。 但阿狸认出来了。 ——她果然是不一样的。 阿狸:……这是女主角的保有技能她会告诉他吗? 眼瞧着卫琅又充分发挥想象力往不妙的方向理解了,阿狸赶紧打断,“认不出来才怪吧!我自己就是女孩子,会连真假都分不出来吗?”赶紧胡乱挑了个理由,“那么平!” 对了,他贫乳,平胸! ——总算有个让人扬眉吐气的地方了。 可惜这个时代的审美就是苗条纤细,重点在腰不再胸。 卫琅对女人的理解还很孩子气,他也没想那么多。 只略一回味,再貌似不经意的瞄一眼阿狸的胸口——他的教养阻止他议论相关的话题。 阿狸:她是还没开始发育啦!跟他才不一样! 卫琅来找阿狸当然不是为了这些琐碎的事。 就算阿狸重生第二回了,世界也还是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 和谈失败,北燕使团离开了长安。 不久之后,北秦和北燕打仗了,北燕战败灭国,燕皇北逃,宗室们被俘虏到长安。 南边桓净病逝,谢桓、王揆开始执掌朝政。阿狸爹也从将军幕府入朝为官。朝野上下积极备战,等待与北秦之间的战事开启。 谢涟随他的兄长去了兖州,而卫琅也打算跟阿狸四叔外出游历。 他是来辞行的。 这个时代通信不便,何况卫琅是去游历,居无定所。他这一去只怕就要几年不通消息。 但卫琅并没怎么犹豫。 为了阿狸留下来,这种念头在他脑中连过都没有一过——他就算有考虑,考虑的也是怎么让阿狸等他回来。 这孩子就这种性格。 他就是个杀胚、是个浪子,是个不会被别人束缚住,想做什么立刻就会去做的人。你可以握住流水,却握不住流风。而他就是那一道风。 他需要的姑娘要么是提刀跟他上阵砍人或者在背后帮他摇旗呐喊的小太妹,要么就是没他在也一样吃好喝好玩好,等他回来就白白胖胖、欢欢喜喜扑上去的天然呆。 当然,如果外面一个小太妹,家里一个天然呆那就更圆满了。 所有看到这里想砸砖的孩子,请淡定,以上只是合理假设而非客观陈述——卫琅他才不会为齐人之福矛盾并幸福着,因为他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他人生的乐趣太多,女人只占很小一部分。而且他眼里男人要娶老婆和女人要生孩子一样,乃是一种到了某个阶段就自然而然会发生的必然事件,他从不为此而谋划或者烦恼。 呃……至少在确定人选是阿狸之前,他从不为此谋划。 所以连着两辈子都沦落到别人要当爹了他才开始着急的境地,是他活该。 言归正传,卫琅是来跟阿狸道别的,顺便也还有些旁的目的。 将自己要出行的事告诉阿狸,卫琅又说,“我这一次不知道要出去多久,你有什么话叮嘱没?” 阿狸:=__=|||又不是你阿娘,叮嘱什么啊。 “呃……一路顺风。” 卫琅很满意——他家中阿姊叮嘱了还怕他忘了,特地找人列了长长一串表单给他,全是要他带的名物特产。你们阿弟要出远门喂!带这么多东西还能走动吗! 果然还是阿狸跟他合拍。 她不罗嗦,不胆小,不夸耀,不令人生厌。很柔软,会照料人,还会做好吃的点心。 他忽然就觉得,如果带阿狸一起去,旅途会有更意思。 可惜她怎么就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一旦成了别人老婆,所有好处他就都没有份了。果然一旦用心了,再失去就会很介意。 还是得娶回家。 “我师父希望我娶你。”卫琅忽然就说出来了。 阿狸扑地…… “你又胡说!” “真的,”卫琅往后一靠。紫藤花落尽了,满廊长荚,风过窸窣。他眸中流光,笑意清浅,“我师父已经去找你阿爹说了。” 阿狸:…… 阿狸松了口气——她是重生的。她十分确定,她四叔跟她阿爹说的不是她和卫琅的婚事。 虽然她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瞬间……心情复杂。 她还以为,原来不嫁给司马煜也是很容易的。 “我四叔才不会说。”阿狸背过身去。 不管怎么样,卫琅连“娶”字都说出来了,不管他是不是来真的,阿狸都不能再和平时一样于他相处了。 只是人一旦老了,对上不靠谱的小屁孩,还是忍不住想要教他们一些事。免得他们日后令和她当年一样懵懂的姑娘,一路栽跟头。 所以阿狸没有转身就走。 ——卫琅这孩子太聪明了。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就因为太聪明,太清楚了,所以他根本连喜欢一个人的需求都没有。 他在学,但显然他还不明白喜欢跟想要之间有什么区别。 否则他这么坦率的孩子,表白的时候怎么会用“我师父想让我娶你”这么被动的说法? “你若真想娶我,就等回来后亲自跟我阿爹说。别人说的,都不算。” “我说了,你就嫁?” “哪有这么保准的事?”阿狸说,“连神仙都没有有求必应的。你若不敢,最好一辈子都别说出来。这样日后遇见了,我还能给你蒸一笼点心。” 人总是要痛一回,才会真正学会喜欢。 卫琅此刻还不明白这些道理。 但总会有一个姑娘令他明白,在他真正错失她的时候。 昭明十六年的纷扰,便在谢涟与卫琅的远行中结束了。 第53章 自谢涟、卫琅离开建邺,沈田子加冠出仕,王琰也外出云游求学后,建邺城里豪门交际的圈子骤然便热闹起来。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以往只流传于父兄叔伯口中的少年们就都到了独当一面的年纪,纷纷开始出现在世人面前。 当少年们长成时,少女们也到了最美好的年华,建邺城熙熙攘攘的婚配季节也就开始了。 转眼太子也过了十五岁生日。 这个孩子七八岁时就学人家追老婆,到了别人真开始想姑娘的年纪了,他反而没了动静。自那次华林宴扮宫女之后,便再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每日里安安分分的跟着太傅读书,跟着皇帝旁听政务,跟着谢涟、卫琅他们习武历练。已经是个十分靠谱,十分出色的好少年。 皇后这两年也替他看了一些闺秀。 姑娘们都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修养有修养。然而真样样都好到让皇后觉得“就是她了”的,还真没有。 看着不错的闺秀们,皇后也常宣进宫里来,有意无意的也叫司马煜远远的望见,想看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皇后本以为自己该担心的是司马煜豪言壮语“全都想要”——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往都是有这种冲动和野望的——她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司马煜的反应十分淡漠,不要说野望,他几乎连青春期少年的蠢蠢欲动都没有。在皇后问起来的时候,一脸茫然。各种提示之后才露出一点“貌似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的恍悟表情,为了不败皇后的兴致,聊以应对,“都不错。” “特别好看的呢?” 司马煜努力回想,然而实在想不起来。他摆明了还记挂着旁的事,实在懒得在这种事上花心思,就敷衍,“当然是阿娘。” 皇后虽然无语,但对这回答显然还是很得意。 “阿娘给你挑太子妃呢。”就笑着提点他。 司马煜才稍回了神,抬了头鱼一样望着皇后,也不知是深思、走神还是迷茫。好一会儿之后,脸上竟换成了“就为这种小事把我叫过来啊”的微微不耐烦的表情。 “随便。阿娘,我很忙的。” 皇后:……你忙的那些才随便!这是最不能随便的大事好不好! 司马煜这么冷淡,一开始皇后还以为大概是因为她挑的姑娘不和司马煜的品味。 司马煜什么品味?皇后觉得,十有八九还是谢涵那样的。惊才绝艳,气清质华,仿佛餐风饮露,不染尘世繁杂。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天仙姐姐嘛。 这种多存在于男人的幻想里,还真比较难找。就算是谢涵本人,肯定也不完全是这样的。要真是这样,那绝对没法儿居家过日子——就算是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她也是要跟太子,日后的皇帝烟火柴米过日子的。 但是渐渐的,皇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司马煜不是对某些,而是对所有的姑娘都没反应——不管多漂亮,多俏皮,多知性,多接近谢涵的气质,他统统都只是看一眼,无所谓的评论:“哦,不错。” 就没有然后了。 那态度,简直就跟曾经沧海,历尽繁华之后似的,不知该说是波澜不惊还是死灰不燃。 实在令人不安。 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终于让皇后彻底的感到不妙了 按着惯例,皇子年十五之后,若还没成婚,詹事府便会给东宫送去特制的绣屏,安排专门的宫女,供他观摩和取用——启蒙教学,大家懂的。 一般说来,做到这一步,对这个年纪满脑子绮思和幻想的少年来说就已经够了。门都已经打开了,放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但司马煜看了画屏,唯一的反应是,“真丑。” 好吧,没有透视和结构的年代,人物像确实美不到哪儿去,皇后觉得,司马煜的感想,也……也不可谓不诚恳。 然后对教他办事的那些宫女——或者说那些皮肤白细,胸口饱满,在他就寝时只穿着一袭轻纱上前伺候他更衣的,正当年华的美少_妇们——司马煜就在她们的围观注视之下,毫无所觉的换好衣服,呼呼大睡了。 尽管来回禀的宦官替司马煜开解,“殿下许还不到对这些上心的时候。” ——有些人确实开窍晚些,尤其有其他的事让他将青春期的满满干劲投注其上时。 但皇后想到司马煜的案底——特指十二岁时扮女人被男人求婚,并且扮女人时他表露出极大的热情和兴致——就觉得冷汗潸然。 这可个男色风靡的时代,太容易沾染某种不良倾向了! 女人忧心时,就容易做些一厢情愿又不合逻辑的事。 比如明明司马煜的问题是对女人还没开窍——或者说没兴趣,但皇后想到的不是确认症结所在,而是赶紧挑个好姑娘塞给他。 原本也不是那么着急的选立太子妃的事,立刻便被提上了日程。 这个时候,阿狸早已经被排除在皇后拟定的备选名单之外。 当年阿狸当街打崔琛屁股的事虽没有传扬出去,但皇后是知道的——她事后追查过。皇后觉得,阿狸做法虽大快人心,但未免太招摇了。且那时她才十岁出头,性格就已经这么强势,日后还不知得霸道到什么地步。 当婆婆的心理就是这么矛盾。她既希望儿媳妇家里强势,最好能帮儿子少奋斗十年。又不希望儿媳妇性格强势,最好性子软一点再软一点。不一定要逆来顺受,但也绝对不能主导她儿子。 阿狸这表现显然不符合。 更何况,王家也不是没出过惊天动地、连皇帝都能取代的皇后。 ……还出过追着皇帝打的叛臣呢! 是以事后,皇后只略一考虑,就把阿狸排除了。 这些年相看闺秀们,一次也没有提到阿狸。渐渐也就把她给忘了。 但皇后跟皇帝提太子妃的事时,皇帝居然又想起阿狸来了,冷不丁就问,“王坦的闺女怎么样?” 皇后早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立刻就想起来,司马煜曾向长宜公主打探过阿狸。 这就是曙光啊! 随即又想到当年的顾虑。 但救命稻草都抓到手里了,怎么肯随便放了? 就自我安慰,也许过了几年,姑娘大了,性子也变温婉了。总之且先看看,不好再说。 也不跟皇帝提阿狸当街教训人的事,只道:“我倒是把这姑娘给忘了——这样,改日我把她们全部宣进宫来,一并考察看看。” 皇后就在中元节后,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以赏菊为名,令夫人们带着闺女入宫。 因往年阿狸娘不常带阿狸出来,怕她不解意,还特地吩咐要带上阿狸。 接到懿旨的时候,阿狸正陪在她阿娘身边。 她只是想,等了七年之久,这一天终于再一次到了。 尽管觉得十有八九自己已经被内定了,但是面试来临前,阿狸居然无法控制的紧张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一周目里她莫名其妙的通过了;二周目里她拼命想要被涮掉,结果也还是被通过了。这都第三回了。怎么看这都是不可违逆的命运的轨迹,根本就不会出意外,但阿狸心里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但夜里躺在床上就是一派头脑清明,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看见月光穿透了窗帘,银辉澄澈,便披衣下床。 就那么倚在窗边,在无边夜空和明月之下,望着建邺城里层层叠叠的屋宇和树荫。 终于又要嫁给他了。很长时间之后,阿狸想。 她忽然就记起个笑话:怎么是你。怎么还是你。怎么老是你。 好吧,就算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懂。 阿狸想,他也该长大了吧。总让她对着一个不记得她的小孩子,她心里受不了。 长大了的话,就没关系了。只要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足够的判断力和承受力,立场与责任对等,就可以全心全力去追逐和夺取。成年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承担一些后果的。 更樵响起,月亮偏西,已交子时。 尽管依旧毫无睡意,但阿狸不想带两个黑眼圈去见皇后,还是闭窗去睡了。 结果第二天起床还是挂了两道黑眼圈,阿狸不想扑满脸粉,就用黄瓜片蘸着蛋清敷了半天。 珠翠蒸了鸡蛋给她,她傻乎乎往眼睛下滚着按摩,当即就糊了满眼鸡蛋花。把珠翠她们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帮她洗掉了,确定没烫着她,才忍不住笑起来。 结果还是扑了粉。 去见阿狸娘时,阿狸娘还在用早饭。 侍女端着水盆伺候,阿狸娘对阿狸招了招手令她过去,就着浸湿帕子,边给她擦边笑道,“小姑娘就是干干净净的才好看,小小年纪涂什么脂粉,没得污了颜色。没听人说吗——庸脂俗粉。” 阿狸:……那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啦! 就含糊道:“夜里没睡好,有黑眼圈。” “那也不打紧。”阿狸娘擦完了,就捧着她的脸端详了一阵子,“哪里有黑眼圈?看不出来。你用不着紧张,就是进宫去赏菊。什么大事啊?弄得如临大敌似的。” “我没害怕啦。”阿狸小小声。 而且什么赏菊啊阿娘,分明就是相媳妇儿,你别糊弄人啊阿娘。 “就是,没什么好怕的。拿出气势来,让皇后看看咱们王家闺女的风范。” 阿狸:t__t……阿娘你别给我压力啊。 七年之隔,阿狸终于再一次踏入显阳殿。 在殿外,几个小姑娘一凑面,彼此间就姐姐妹妹的叫上了。 没办法,都是熟人。 沈棘子、庾秀、谢清如、刘少君、何贞……除了为父守孝的桓道怜,这一辈未嫁少女里最出彩的几个都到了。小娘子们个个是人精,纵然没重生过,彼此在这种场合一相见,就明白了七八分。 除了谢清如,旁人笑容里就都有所保留。也不多说话,寒暄完毕,便安静的等着入殿。 只谢清如凑到阿狸身边,小声道:“阿姊,好久不见了。” 阿狸笑应着。纵然躲着谢涟,但她跟谢清如间也一直都没生疏了——谢清如注定了是她的弟媳,人又大方坦率,实在没办法不喜欢。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阿狸眼神却不自觉就瞟到庾秀身上去。 小姑娘依旧端着架子,背挺得笔直。蹙着眉头,微微仰首望着显阳殿上牌匾,不知在想什么。一时她阿娘轻声叮嘱她什么,她才冰美人般面无表情的垂下睫毛。 阿狸瞧见她眸中有轻蔑和意气一闪而过。 阿狸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恩怨,只记得二周目里庾秀也曾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事实上三周目里她呼声也挺高的。连殿里皇后身边有头脸的宫女出来,都要先对庾夫人和她点头致意,才引领众人入殿觐见。 阿狸深吸了口气,谢清如有些不解的望了她一眼,跟着太傅夫人进殿了。 她阿娘轻轻推了推她的背,阿狸才觉出自己肩上绷得紧,忙放松了。也跟着步入。 皇后依旧是当年的模样,鹅蛋脸,丰腴端庄。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还没什么皱纹。精神也好,笑语嫣然,随和可亲。 一看就知道幸福美满。 这一次没有拉着姑娘们的手挨个问话。只跟命妇们寒暄完了,才望了女孩子们一圈。最后停留在庾秀脸上,特别含笑道:“这几日庾娘不来,太后念叨呢。” 庾秀不冷不热道:“因病了几日,一直没出门。竟劳太后娘娘记挂了。” “怎么就病了?好些了没?待会儿让太医给你看看。” “听了些故事,吓着了。已经好了,不劳娘娘挂心。” 这答得就太冷淡了,庾夫人忙对她施眼色,皇后却依旧笑着,“好了就行。” 偏沈棘子天真烂漫,不懂眼色,竟追问道:“什么故事,竟能把人给吓病了?” 庾秀当然不能告诉她,是她姑母被当今皇帝过河拆桥的故事。只勉强笑道:“我这边还没好利索呢,实在不敢再提了。” 沈棘子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庾秀心道,你得蠢到什么程度,才能“不是故意”的问那么不合时宜的话。 嘴上却道:“不说我,适才听说你近来读书多有心得?” 皇后便也饶有趣味,“说来听听,都读了些什么书?” 沈棘子也有些才名,然而有谢清如珠玉当前,便声名不显。沈棘子没跟谢清如正面交锋过,一直认定自己不比她差,不过是别人没看到自己的才气罢了。今日有意夸耀,便刻意挑生僻的说,道是:“目下正在读《乐悬》。” 皇后:……早知道她有些不上套,没想到她这么蠢。瞧这卖弄的。 她本来想,沈棘子随便对左传、诗经啦,甚至目下流行的老庄发表点差不多的看法,她都愿意给点吹捧,好缓和气氛,安抚座下小辈们的紧张情绪。但是那个“月玄”,它是个什么东西?新的玄理?还是讲天象的? 只能似是而非的笑道:“这孩子,连读书都与众不同。” 阿狸是从不介意自己的无知的,她跟沈棘子不熟,就悄声问谢清如:“‘月玄’说什么的?你知道吗?” 谢清如还真知道。 也小声回:“何平叔的著作,考据钟磬乐器悬挂法的。” 阿狸:=__=|||……原来这种书真有人读啊。 正感叹,就听皇后问道:“你们两个在悄悄议论些什么?” 和谢清如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在说何平叔呢。” ——阿狸觉得何平叔何晏绝对比什么不知所云的“乐悬”亲民多了。檀郎潘安,璧人卫玠这种才华高标的美男子,在这个时代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吗?傅粉何郎跟他们正是一类人,八卦性强,应该能救场。 她忽视了一点。潘安、卫玠都是本朝人,偶像效应强,所以闺中知名。而何晏,他死太早了。 知道他的,大都是文艺女青年。比如沈棘子和谢清如。 除了爱卖弄,人还有另一个缺点——总认为自己的常识便也是别人的常识。于是阿狸就亲眼看到在沈棘子之后,她制造了另一波效果类似的冷场。 幸而皇后虽然不文艺,但也是个敢开口就问别人读什么书的,她知道何晏。 也看得出阿狸是想帮她打圆场。 就调笑阿狸道:“暑气未消,想是殿里热了,让你想起这个人来?” 傅粉何郎也是个典故来着——何晏面白,曹丕怀疑她傅了粉,就大夏天的请他吃热汤面,何晏出了一头汗,拿袖子一擦,面色反而更加洁白皎然。 她语调俏皮,阿狸立刻就闹了个大红脸。 她脸原本就生的圆润,这一红就跟苹果似的娇憨水嫩。皇后忍不住就有些喜欢,先前对她的成见立刻就消散得差不多。 她本来就是邀这些姑娘来赏菊花的,便也不在殿里耗着,笑道:“既是屋里热,也不好闷着娇客。宴席设在太液水榭上。咱们就走着过去,顺道赏赏新开的菊花。” 皇帝正跟谢桓议论兖州征兵的事,司马煜在一旁听着。 外间有人来禀事,附耳对皇帝轻声说了些什么,皇帝就点了点头,对司马煜道,“朕有事要与太傅单独商议,你先退下吧。” 司马煜:……什么事非要瞒着他商议啊? 十分郁卒的退下去。 将到门口了,皇帝却又叫住他,望了他片刻,道:“无事就替朕去看看太后。” 第54章 司马煜寻思着自己确实无事可做了,也懒得带什么人,从承乾殿里出来,便一路往北去。 他打算先去他阿娘那里问候一声,再去太后宫里顺道蹭一顿午膳。 太后娘家人似乎很热衷于将他和庾秀凑成对儿。 平心而论,娶谁当太子妃司马煜他没什么意见。反正再糟糕也不过是个又丑又凶又悍的母夜叉——他觉得他阿娘和阿婆也不会当真给他挑个这样的女人。 他忙得很,又不用见天儿的耗在后院里,跟谁还不能过一辈子? 但是庾秀不行。真娶庾秀就是害他阿娘了。 他前几日才在庾秀那里下了猛药。这么傲气的丫头,知道了那些往事,势必不会在往前凑了。但这件事关键还是得看太后的态度。 ——若太后就是想把庾秀塞给他,那谁反抗都不成。 所以就算皇帝不发话,司马煜这些天也想去太后哪里试探试探。 他明明考虑得很清楚。但是这一天闲散下来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一些很重要,但又仿佛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谢涟跟桓娘心意相通,卫琅大概看上了他师父的侄女儿。王琰还小,但也知道仰慕谢娘那种不输须眉的女公子。连沈田子那么无趣的人,说到定亲也会嗫嚅脸红。 为什么他却对娶什么样的妻子毫无憧憬? 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曾经切实的憧憬过。 他记得有些年他频繁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困顿的,大汗淋漓的想要想起些什么事什么人。他记得梦里的声音,那确实是个女孩子。他拼命的想要看清她,可是不管怎么努力的睁大眼睛,她的身影都只是一片模糊。她也曾安安静静的坐在他的身旁,任他仔细的描摹她的眉眼,每到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当他想要开口叫她的名字时,就会意识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梦里追索到头都要炸开的感觉很难受。 骤然惊醒的时候,心脏被谁攥紧的感觉更难受。 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伎人驯兽,他们能让老虎和兔子一起嬉闹。驯兽的方法异常简单,只需要在老虎表露出对兔子的攻击意图时用力的鞭打它。久而久之,在老虎的意识中,吃兔子就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疼痛。野兽也会被疼痛驯服,于是渐渐连攻击的本能也就忘了。 这是一种很实用的智慧。用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难受的次数多了,他渐渐就不再执着于记起那个人。 就算他偶尔梦到了,也只会很淡漠的、无感的旁观着。 再久一些,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了。到了今日,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自己幼时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到过某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今天忽然又想起来了? 司马煜意识到这种异常的时候,他对面的姑娘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望着他。 是真的奇怪——平静无波,却又好像在流眼泪似的。 别这样啊——司马煜想,好像我欠你很多钱终于要还了似的——你哪位啊?! 他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丑?该说丑还是平庸,反正这种长相精确的回避了他所有萌点——的姑娘。 他也没打算走着走着就对什么人发脾气——虽然在这宫里敢这么直视他确实很逾礼。他想装没看见,就这么错过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移开眼睛。 身后侍从提醒了他两遍,那声音才传入他耳中,“殿下,是皇后娘娘。” 司马煜一个愣神。 就像迷梦初醒般,四面景物色彩一点点鲜丽起来,风过梧桐,水流卷了红叶,勾檐屋宇,树荫绿满庭院。先前早已经看到的那些人,终于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原来那姑娘跟在他阿娘身后——不对,是跟其他姑娘一道跟在他阿娘身后。她两旁是谢娘和庾秀,沈棘子、刘少君和何贞,他也都认识。还有走在后面的贵妇人们,也是他阿娘座上常客。也难怪他一眼就望见她了,司马煜想,宫里是少见生人的,就尤其令人在意些。 这样的场合,姑娘们回避不及,司马煜却也不能不上前跟他阿娘见礼。 就这么走过去。 那姑娘早和其他闺秀一般敛眉垂首。 她睫毛很长,司马煜想,历历可数——不过长睫毛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他自己的说不定比她的还长。 司马煜心不在焉的向他阿娘行过礼。 那姑娘也随众人屈膝向他行礼。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跟什么重叠了一般。在司马煜脑中一刮,就让他有些钝钝的头痛。 她唇瓣轻轻的开合。司马煜便想,她怎么还不闭嘴,看不出他很厌恶吗? 她更低的垂下头去,像是有些不安。 大概是没见过世面,司马煜又想,怎么连这种场合都会害怕。他又没怎么着她,她怕他做什么。也太胆小了。 他小时候虽然有些胡闹,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这些深闺里的小姑娘就是爱听闲话,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哪有这么坏? 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慌,待要出言安抚,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了。 皇后捏紧了司马煜的手腕——肌肉结实,脉搏有力,她儿子确实长大了。但那不靠谱的性子,还是让人恨不能用力再用力的捏死他。 她对后面还屈膝半跪着的闺秀们道:“都起身吧。” 司马煜还傻乎乎的盯着人家姑娘。皇后确定,要不是她拦截得快,他手绝对已经摸到阿狸脸上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么盯着,也就阿狸大方稳重,纵然眼圈都红了,却连动都没动一下。换个性格清高强硬些的,只怕就转身回避了,那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脸。 就对司马煜道:“我瞧着你来的急,是有什么事?” 一面说,就用指甲在司马煜手腕上一掐。 司马煜还是有些迟钝,皇后自觉掐得重,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倒也终于回过神来,答道:“去看太后。” 皇后就笑道:“那还不快去。” “哦……”司马煜又看了阿狸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而问道,“阿秀去不去?” 庾秀懒洋洋的,便不热切,“已经去过了。” 司马煜也不再问,与皇后辞行。目光不觉瞟过阿狸,又迟疑了片刻,才转身走了。 第55章 司马煜身影走远了,阿狸才终于能透得过气来。 她没料到就这么跟司马煜对面碰上了。那一瞬间毫无准备的砸过来,她几乎就要措手不及。 幸好她已经习惯了克制,没有做出逾礼的举止。 只在再次起步前,不由自主的又去寻他的背影。 就是这么巧,司马煜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依旧那么淡漠和无动于衷,可是望过来了便不再移开。 阿狸不由就想,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这样与她对望的? 是对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好奇吗? 可是她不是啊。她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那种几乎再也承担不住的、沉重的、盈满将溢的喜欢,积攒了三番生死别离的喜欢。 每一回都是她丢下他死去了。可是她也并不比他更幸运一些。因为他无论怎么沉痛都终会忘记,可是她却服刑一般,全部都得记得。 这可真是……报应啊。 姑娘们已经随着皇后走了,谢清如推了推阿狸,小声道:“阿姊。” 阿狸才回过头来,跟上她们的脚步。 皇后略侧身望了望,眉眼含笑,慈祥的对她伸出手来,阿狸只能追上前去,走在她身旁。 皇后拉住了阿狸的手。 终于不用担心儿子的性取向了,此刻皇后看阿狸是怎么看怎么好。她忽然就想起当年第一次听说的阿狸时,阿狸做的事——似乎是替沈家某个受欺负的子侄撑腰来着。再去琢磨崔琛的事,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这姑娘怜悯弱小,不畏强_暴——皇后想,这真是难得的品质。而且处事坦率直接,没太多心机,呆萌呆萌的,倒不怕她算计了阿尨。 可以纳入考虑。 就笑问道:“你阿娘今日进上来的荷包很是精巧,听说是你亲手做的?” 阿狸点头称是。 皇后便道:“好巧的手。平日里在家都爱做些什么?” 阿狸道:“不过陪阿娘做做针线,偶尔也陪弟妹们读书玩耍。” “你是长女?” “是。” 看来还很会照顾人,皇后想。她觉得很满意。她家阿尨可不就跟个孩子似的?正需要这样的姑娘替他打理。 那边司马煜已到了院门处,再一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皇后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狸。 阿狸陪在她的身旁,默不作声,却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垂了睫毛掩饰飘忽的目光,裙上宫绦却乱了,碎玉叮当作响。 长风渡水,波光粼粼。有石桥如带,绿柳如绦,粉紫金绿的菊花。却依旧不能分散她的神思。阿狸终究还是不由自主的回望了。 两个孩子就这么远远的对望着。某个时刻,浊浪平复,银汉清浅,在漫长的等待之后,鸟雀翔集。那迢迢与皎皎的星辰终于再一度相会。 令人忍不住就想成全。 年轻真好啊,皇后想。便也不提点她的失态,只拍了拍她的手,笑着牵了她走远。 这一天皇后心情很好。傍晚司马煜来看她时,她久违的再次体会到以往看见儿子时单纯的欢喜。 ——终于不用再为青春叛逆期少年乱七八糟的事故糟心了,她儿子还是喜欢女人的,撒花! “留下用饭吧。”皇后特地嘱咐人加了几道司马煜爱吃的菜。 司马煜被他阿娘慈祥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 “是。阿娘今日有什么喜事吗?”就像他阿娘替他的青春期担忧似的,他也很怕他阿娘提前进了更年期,“心情这么好。” “我能有什么喜事?”皇后笑吟吟的,“有喜事也是你的。” 司马煜的喜事还能有什么? 往日里他并不介意听他阿娘唠叨几句,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烦闷。只默不作声。 皇后也知道他素来不太喜欢听这些,但当娘的总是忍不住为这件事操心的,“你也不小了,眼见就要十六。明年说什么都得大婚了。我和你阿爹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太子妃你想娶个什么样的?” “随便。”司马煜还是那句话,“阿爹阿娘做主就成。” 儿子大了,皇后忍不住感慨。当年攀在她膝盖上讨饶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还要高了。当年自以为聪明的胡闹着,一双得意的眼睛却什么都炫耀出来的孩子,如今心思已经深得像海,想瞒着你时你探都探不到底。 皇后拖了只隐囊来靠着,仰头望着司马煜的眼睛——敢跟阿娘藏心事了,真是欠管教啊。 “你阿婆很喜欢庾秀。” 司马煜眉头果然就皱了皱,十分不赞同的瞪回来,“庾家的不行。” 皇后当然知道庾家的不行。就笑着,不紧不慢的啜了口茶茗。 “谢娘是太傅的女儿,门第相当。其人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太小了,还是个黄毛丫头。” 在皇后看来,这个理由有些勉强,谢清如十三岁,豆蔻之年,正是待字的时候。 “何贞呢?家门清远,姿容清丽——” “病怏怏的。” “刘少君呢?”性情沉静,年龄相当,也没什么傲娇病弱情态。这个总没得挑了吧! “性格太闷。” “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 “……随便。” 皇后:你妹! 但这也是早料到了的。皇后笑望着司马煜,终于把杀手锏拿了出来,“王琳呢?” 司马煜略有些闪神,在自己似乎都还没回味过来的时候,已经强硬的回绝,“太丑了,我不要。” 皇后这一次是真的吃了一惊,“丑?”谢、庾、刘几个姑娘都以美貌见长,就算与她们比,阿狸也是不差的。 而且司马煜若真觉得人家丑,做什么连眼神都移不开。那一步三回首的情态,就算是两情相许的夫妻也少有这么眷恋缱绻的。 那个时候他眼睛里分明就写满了想要,连旁的人都看不见了。 她早知道自己儿子不靠谱,但还是诧异于他不靠谱的程度,竟连喜不喜欢自己都分不清吗? “反正我不要。”司马煜语气激烈,“谁都行,就这个人,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一点都不喜欢?” 司马煜噎住了。 他说不出话来,大概连思考都不能,就这么空茫的睁大眼睛望着皇后。魇住了一般。 皇后也稍微有些怕了,抬手去拍他的肩膀。司马煜回过神来,像是怕皇后再发问一般,转身逃一般的跑掉了。 司马煜回了东宫,直接进了寝殿,蒙上头睡觉。宫女太监们进殿伺候他饮食洗漱,他不想说话,直接从床上捡了枕头丢出去。 外间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 华灯初上时,帷子外面有太医轻声见礼,说是奉皇命而来。司马煜不答话,他们便轻手轻脚的急趋而入,在床边跪下来请脉。 司马煜仄仄的把手腕递出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退下去了。外间天色沉黑,凉风起时,有秋虫清寥的鸣叫起来。 司马煜望着帷帐外跳跃的烛火,渐渐睡意朦胧。 那烛火落在薄透的轻纱上,氤氲成一片,就像细雨中满林的杏花次第绽放了。 那杏花满林里,少女纱衣凉薄,垫了脚去攀折枝头。秀发漆黑如云垂坠,薄袖承露滑下,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臂。 漫天的雨水打落下来,就像流玉亭里水雾缭绕的热汤,将人暖暖的浸透了。 柔软,细腻。 有粘腻而甜美的喘息响在脑海中,像是温热的海浪汹涌而起。他急迫渴切的收紧了手臂。 起伏的胴体堆雪一般,黑发散开了,荇藻似的凌乱在身下。四肢柳条般柔软铺展着,可以肆意的曲折。 她顺从的随着他起伏。手臂温柔的圈住了他的脊背。温热的喘息像吻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海浪涨满又退下去。只剩暖洋洋、懒洋洋的餍足。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手指轻轻的抚开她额前的垂发——他想,这一次自己是能看清的。 一定能看清的。 ——那是一双沉静的,仿佛在流泪的眼睛。 她呼吸着,却没有声响,没有回应。像一只失魂的傀儡。 他忽然便焦灼起来。他情不自禁的去亲吻,他想要问,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不看着他。他这么喜欢她,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别哭。”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那两个字像是从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明明知道,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声来。 他确实记得她的名字。他记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问过的。 他一遍遍的,努力的试图说出来。 可是没有用。 只有两个字而已,怎么会那么沉。就像西山残垣上倒下的石碑,仿佛一旦揭开了,便是无尽的,再不能卸下的往事。 那两个字纹丝不动的沉睡着,任他徒劳、困顿的挣扎。 第56章 司马煜心情很不好。 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可惜醒了之后全忘了。 但基本的常识他还能判断出来——那是一个十分香艳的梦,证据就是此刻寝宫里女孩子们服侍他起床,收拾了被褥后,看他时的那种含了羞涩的,又躲闪又频繁荡过来的微妙目光。 随着他年纪渐长,来自漂亮女人和男人的类似的目光越来越多,司马煜早熟视无睹。 这一天与往常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多了一份好奇。 皇宫里某方面的启蒙教育很及时,对这种事他十分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羞惭和难言。因此他只是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熟睡后的神清气爽,和初醒时一点未消除的懒散,在一众人或者如水或者如火的目光围观下,吩咐备水沐浴。 泡在热水里的感觉很舒坦,司马煜张开手臂靠在木桶沿上。 常年锻炼,他的身材很好,手臂修长,肌肉结实,胸膛宽厚。朦胧水汽里,他明明意态懒散着,却又像一只凶猛的鹰隼展开了羽翼。 剥去贵族闲雅衣装修饰出的温文含蓄,少年身上有一种赤_裸的饱含力道的美。那风流与传言中不同,令人面红耳赤。一旁服侍的女孩子们都有些心神动荡。 对少年皇子身边的宫女而言,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机会。 事实上本朝每一个太子在迎娶太子妃之前都已经有了庶子。如果不是司马煜太迟钝,詹事府选送来的宫女现在大概已经有人先于太子妃,在东宫里有了名分。 一步登天的机会就在面前,少有人不会心动。 但是没有人能弄明白太子心里究竟有些什么弯弯道道。就算是从小服侍他的忠仆,幸运的躲过了他全部闲来无事的、或者刻意令人丢饭碗的整蛊,不时从他哪里得到赏赐和褒奖,也没有一个敢说真正明白他的喜好。 但这个人确实有自己的喜好,并且他的喜好明确又顽固。 当他不喜欢一样食物时,哪怕你饿他一天再端过来,他也绝对不会碰一下。但是就算他喜欢,他也未必肯吃——他好像连喜欢的食物也要分成玩赏的和实用的。 之于女人也是一样,他不吝于欣赏和发现。似乎还很乐于观察,但让他有冲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詹事府送来教他人事的宫女也曾试图挑逗他,在朦胧灯火下当着他的面脱去原本就不怎么蔽体的纱衣,露出丰腴性感的肌体。彼时他就安静在一旁看着,虚心并且细致,简直可以称得上饶有趣味。 可是当那宫女将衣服脱尽了,上前宽解他的腰带时,他十分明确的说了一句不君子的话,“别碰我,站远点。” ——他只是好奇,求知欲驱使他想要看。恰好有人免费大放送,他就顺便看了。 看了还不想负责。那宫女白赔了名声,被送走时目光有多哀怨,东宫的姑娘们至今记忆犹深。 此乃前车之鉴。 太子面皮虽好,但真心不是她们可以交托的良人。纵然是摆在面前的金山,也不是谁都能染指的。 而司马煜完全不把女孩子们的心事放在眼里。 因为他在回忆前一夜的梦。 他知道那梦里必然有一个女孩子令他心动。她必然就是说起太子妃时令他憧憬的人。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所回忆的全是之前看到过的,绣在锦屏上的图案。他想,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可以让他愿意去做出那么……那么不自然的事? 他心神散漫的,不那么在意的搜索着。 直到在清晨浮动着的似梦似醒的雾气里,他意识到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面孔,其实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司马煜迅速的从水里站起来,带起不小的水花。水珠顺着肌肉的纹理滚落下来,他就这么湿漉漉的赤裸着从水里走出来。 殿里女孩子们下意识的红了脸。 而司马煜镇静的开始更衣。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他想。但是不可否认,这姑娘正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他没有必要过于抗拒,反正他又不用见天儿的耗在后院里,跟谁还不能过一辈子。 尽管不承认但愿意屈服于自己的渴望,这很好。 可惜司马煜好像忽视了一件事——就算他愿意了,也得姑娘能跟他过一辈子才行。 卫琅要回来了。 这个不靠谱的孩子外出游历了近三年,只在头半年的时候写了一封信,通过阿狸镇守益州的叔祖寄回来,其余时间音信全无。但偏偏就在阿狸将及笄出嫁的时候,他再次传信回来,并且宣称将在九月重阳随阿狸四叔返回建邺。 最高兴的要数阿狸家老太太。 老太太高兴并不单单因为她喜欢卫琅这孩子,还因为她不想将阿狸送进东宫。 而她不愿意阿狸当太子妃,也不单单是因为“王家不稀罕太子妃”,实在是因为这孙女儿就在她膝下长大,她什么秉性本事老太太都一清二楚。 生了只羊,就别指望她能在狼窝里呼风唤雨——老太太的人生哲学很诚实,也很实在。 那就是,不要送羊入狼口。 在阿狸从台城回来的第二日,老太太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阿狸。 “阿丑是个好孩子。”老太太说,老人家的眼光总是毒辣的,“你们两个很般配。等他回来,你们就定亲吧。” 阿狸懵掉了。 这转折来得太突兀,在她弄明白祖母说的是什么之前,她就已经在老太太跟前跪下了。 这似乎还是除了不得不跪的情形外,她第一次在什么人跟前跪下——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跪下了,真跟无数小说电视剧所描述的那样一般,当你明确的知道自己要忤逆一个长辈的时候,当你明确知道自己要辜负她的善意的时候,你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跪下领受惩罚。 因为你必定是要忤逆和辜负她的。 阿狸甚至什么话都没说,老太太就已经明白了什么。 “怎么回事?” 阿狸的蠢笨和不知变通,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我不想……” “先别急着回答。”老太太面色立刻便严肃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回去仔细想想再说。” 入了夏老太太身上就不怎么爽利,秋天又犯了旧疾,咳嗽的厉害。 这实在不是个让她生气的好时候。 因此老太太发了话,阿狸便安静的闭了嘴,上前帮她顺气。 ——她是真的不想嫁给卫琅。并不是卫琅不好,而是她心里的那个人太根深蒂固了,已经无法拔出。 爱情是一种宿命。一旦爱上了哪怕明知道不合适,明知道在一起就是互相折腾,明知道结局十有八_九是bad ending,你也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总是本能里留存着这么一份飞蛾扑火的冲动。哪怕它并不经常显露出来。 阿狸已经不年轻——或者说她被迫一直年轻着,就好像生命不停的用一种不能长久的方式旺盛燃烧,枯竭了也要不停的抽取出来。所以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倦怠。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二周目里对谢涟那样,以一种平淡却真挚的心态,去经营一份也许不热烈旺盛却温润长久的感情。 她没有多余的感情和力气给卫琅了,就算嫁给他也只会无声无息的枯萎。 还不如诚实的面对自己,遵从内心真正的渴望,在最后这段时光里拼一把,不成功便成仁。死活也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必牵连旁人。 第57章 老太太说让阿狸仔细想想,是真让她考虑清楚。 九月初九重阳节,皇后又在台城设宴,老太太就没准阿狸去。只让阿狸娘带上阿萝。 阿狸娘也觉着老太太这处置是妥当的。阿狸跟太子那次碰面太天雷地火了些——该怎么讲,就好像三生石上刻定了姻缘,蓦然间遇上了那个人。甚至不用说一句话,便明白就是他。那三度回首不由自主又不约而同,令一旁看着的人都要跟着相信爱情了。 固然美好,却欠缺大家闺秀该有的庄重和矜持。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要陡生是非。还是得避一避嫌的。 因此皇后没说非带大女儿去,阿狸娘就大大方方的带上了小女儿。 而老太太虽不知道阿狸与司马煜相遇的情形,但阿狸选在那个时候做了错事般跪到她跟前去,分明就是承认有了私心。老太太何其见多识广,自然当即就猜了个十有八九。 必然是一见钟情了。老太太想,阿狸这性子的姑娘,偏偏一见钟情了,还是对太子那种混小子一见钟情。这不是造孽吗。 ——孙女儿是自己看大的,有多呆多傻多死心眼儿,老太太最清楚。 若她懂得变通,老太太还能仗着自己是过来人,告诉她这种感情不靠谱。青梅竹马的情谊才值得珍惜,嫁人还是得嫁彼此知根知底的,不然会死得很惨什么的吓吓她。 但阿狸这孩子,大概就算明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也只会跪在地上闷不作声的听你说,随你罚,但是绝不认错,死不改悔吧。 老太太也很犯愁,不准阿狸再往台城里去的同时,她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当太子妃多风光啊,那可是日后的皇后。何况太子虽混却不蠢,应该不会慢待阿狸……吧? 可惜在顽固上,老太太也是家长级别的。 她就是有道德洁癖,看不过眼的人一辈子都看不过眼。何况她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曾眼见着自己最仰慕的人被背叛和摧毁。她深知一旦卷入皇位争夺,那泥潭里会如何的浊流席卷,将干干净净的人也一并拖下去,搅碎或者玷污。 如今局势也许已经好了,该遭报应的人也都不在了。但想到曾经发生的事,老太太就半点儿都不想跟那一家子扯上亲。 只能让阿狸考虑再考虑。且先拖到卫琅回来再说。 可惜卫琅没来得及赶回来。 倒是左佳思上门来送重阳节礼。 这一回阿狸和左佳思终于不再互相亏欠什么,但很奇异的,自那次阿狸去见左佳思,两人就一直没断了来往。 左佳思说的很直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阿姊。第一眼看到就喜欢。” 这一回似乎是左佳思不依不饶的贴过来,终于与阿狸成了闺中密友。 阿狸记忆中她一贯是骄傲的,你不理她她便也不看你。被她这么主动的亲近,还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话又说回来,她们两个一贯是投契的,初夏傍晚一起坐在檐廊下面看星星,手持团扇扑流萤,或者面对着面聊天聊到同榻睡过去——如果没有司马煜,她们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而如今终于真的成了这样的关系。 有一种很微妙的圆满感。 左佳思送来的东西总是很实惠,都是吃的。这一回还捎来了禾花鱼和螃蟹,“东西不多,阿姊吃吃看。”她总是这么说。 阿狸还记得春末的时候她采了一篮子地梅来,两个人就坐着檐廊下面边吃边聊,弄得满嘴红汁。 算起来,她也有四五个月没来了。 聊起来的时候—— “已经开始绣嫁妆了。”左佳思就略有些羞涩的解释,“我阿嫂都不让我出门。” “啊……”阿青也到这个年纪了……阿狸是完全没感觉到。 说真的,根据二周目的经验,阿狸觉得跟她定亲的那个男人很不靠谱——无能,没有担当,把她当货物观望掂量。是个很典型的小男人。但是……果然就算是闺蜜,这话也不能说的吧。 阿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阿姊瞧,满手都是针眼。”左佳思急着转移话题,就十分夸张的给阿狸看,“嫁衣绝对是新嫁娘的指尖血染红的!” 阿狸:……虽然心态积极了不少,但她果然还是个囧孩子啊。 “你啊,针线活还是做不好吗?” “……可,可是我会挖笋子哟。”这姑娘总是能转移视线,找到自信的地方,“再过两个月,等天寒笋子肥了,我给阿姊刨冬笋吃。” 阿狸忍不住就笑起来,“你还是先把嫁衣绣起来吧。” 要出嫁的姑娘了,阿狸自然不能留她太晚。早早的就催她回去。 也知道,这一回之后,想在见她大概就很难了。 建邺城外最近有些流寇,不那么太平,阿狸便令人套了车送她回去。 但是那辆车一直没回来,傍晚的时候才有家丁回来报信——车子被流寇劫持了。 偏偏阿狸娘入宫也久不回来,阿狸只好匆忙赶去找她阿婆商议,好派兵去救人。 第58章 而这个时候,卫琅已经从守城门的郎将手里接了一队巡城的护卫,追赶去了。 在混乱中消息很容易传错。卫琅在路边酒肆外歇脚的时候遇上了回城报信的家丁。家丁没有读过书,回话毫无重点,卫琅只听明白了“大女公子”与“被劫持”两个关键词。 阿狸四叔顺道去拜访剡县的好友,没有跟卫琅一道回来,这个时候只能卫琅自己拿主意。 而卫琅的做法是,选一个家丁回复报信,自己就近进城,拿刀比着郎将的脖子,逼他立刻签手令调护卫出来。守门郎将手里能有多少兵,卫琅也只调出十二个人来罢了。 加上他和护卫,也只有十五人。不过这也就够了。 建邺城附近没有太多适合落草的荒山野岭。富庶之地,杀人越货的必要也不高。卫琅估计流寇也不错二三十人的团伙。 他自己能以一敌十,再略用些疑兵之计,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当然卫琅虽然是个杀胚,却不是没有谋略的莽汉。促使他这么粗疏的做出决定的,恰恰是他对贼匪的了解。这三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他很清楚一个姑娘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他拖不起。 这是建邺暮秋的傍晚。 荒草没膝,凌乱的生在郊外野岭上。太阳即将落山,熔金般的辉光吞没在黝黑的山坳间。晚风吹过枝桠,发出野兽悲鸣一样的声音。 山坳间嵌着一个小寨子,寨子里已经有灯火亮起来。那灯火彰显着屋垣的排布,粗略一看,就知道不止是二三十人的规模。只怕起码有百八十人。 寨子四面围着栅栏,想来是用来防御猛兽的。入口处有守门的匪徒正在换班。 卫琅在谈判和杀进去之间犹豫了那么片刻,便决定放一把火,然后趁乱掩杀进去。 这甚至连一场正规的战斗都算不上——对方不过是拦路抢劫的盗贼。但天时地利人和,这也确实是卫琅成名的一战。 卫琅粗略判断,指了一处命人去放火,而那里真就是贼窝堆放粮草的地方。秋日干燥,风助火势,盗贼们防火意识不强,这么容易被点着的地方,居然连水都没备下。不过一会儿功夫,火就像从地底喷出来一般烧红了半片天。贼窝里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端着锅碗瓢盆去灭火的人。 而那个少年就在这个时候登场了。黑眸子里烈火如红莲缭乱,面容美艳如花,冷漠如霜。手上双刀有魔性一般,所过之处必有血光,刀刀入肉,惨叫声此起彼伏。 冷兵器时代,对阵时决胜的不止是刀,更是气势。这少年身上就有这种令人畏惧的杀人的气势——你甚至不用问他的目的,他身上就不停的散发出一种“我是来砍人的”残虐感,仿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取悦、吸引他。你只需要乖乖被杀就可以了。 这种气势压制住了原本就有些措手不及的盗贼。局面比卫琅预计的以一敌十还要理想。 当对方在慌乱里向卫琅讨要名号时,卫琅十分入戏的配合道:“河东百人斩,”卫琅这个名字太文气了些,在贼窝里吃不开,卫琅又有审美癖,南霸天这种名字他说什么都不会用,于是自动跳过,“不想死的,让你们老大出来。” 动静闹得这么大,贼头子怎么可能在堂上安坐? 早已经在众人簇拥下上走上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熊熊烈火烧透,将寨子照的如白昼一样。那不详的红与黑与光交织中,他眼前少年的美艳就尤其凸显。 少年身前左右凌乱的插了七八把刀,都是在先前的砍杀中随手从盗贼手里缴下来刺入泥土的,刀柄的皮子上还渗着血。他周身三四丈都没人敢靠近。他就像立在断剑尸山——好吧,尽管地上没什么尸体,但他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之上的修罗,周身有一个由他主导的绝对领域,擅入者死。 杀人越货者其实比正常人有更多的畏惧,尤其卫琅身上还有一种妖鬼之性,仿佛是传说中降罚于背信作恶者的妖魔。贼首心里也有了一丝一丝攀上来的寒意。这么多人包围着卫琅一个,他居然还问,“阁下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 卫琅没有回答。 他忽然便冲过去,身形快得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手里双刀如绽放般砍杀和格挡,像飞刀一样丢出去,砍中双臂不能及的敌人。而后精准的将泥土中插着的长刀拔_出来补足。 当他跳起来,将贼首两侧的人踏翻在地,双手双刀刺下去的时候,贼首才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慌忙回挡。而卫琅身形一躬,从背后又拔出两把刀,就势砍向他的双手,只一招就将他缴械。 卫琅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少敌多,非长久之势,他们不过是趁乱杀出才能占得先机。他叫贼头子出来,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擒贼先擒王。 兵行诡道。作为未来的名将,正面对抗也许有很多人能让卫琅折戟,但是出奇兵致胜,少有人能赢他。 他的刀锋就比在贼首脖子上,到此刻他才开口作答,“你抢了我老婆。”他声音冰寒渗人,“乖乖还给我,如果她毫发无损,就饶你一命。” 左佳思就这么死死的裹住衣襟,在熊熊烈火中和刀剑劫持下,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走出来。 卫琅愣了那么一瞬,手上刀锋忍不住就往贼首脖子上划了一小下。 他完全出戏了。他就想嘛,如果是阿狸被劫持了,怎么会有三个家丁回去报信——一个就够了,其余人要死守的。 白耍帅了! 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当然不希望阿狸受辱,但是又很想英雄救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了——男孩子总是忍不住在女孩子面前表现的。 “有没有受伤?”卫琅还是把戏做下去了。 左佳思摇了摇头。 然后卫琅又问,“他们……有没有碰你?” 左佳思脸上立刻就红了。还是她身边的盗贼替她回答,“没有没有……王家的女公子,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碰。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 卫琅没理他,依旧只是问左佳思,“你来说。” 对上他的目光,左佳思心里的慌乱竟稍稍平复下来——这个人虽然看着像恶鬼,但左佳思不明白为什么,竟觉得自己是知道的:这个人比谁都更可以依靠。 她张了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来,她努力的高声喊着,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楚,“没有!”她说,“他们把我当成了我们家小娘子!没敢碰我!” 卫琅原本冷漠的眼神就稍稍的融化了。这姑娘够聪明应变,而且这种情况下还记得不牵连别人的名声,很不错。 “你家小娘子也惦着你的安危。”卫琅眼睛里带了些笑意。他十分清楚,阿狸身边没这么漂亮的丫鬟。虽然白说了一句“我老婆”,但这姑娘够漂亮,他也不吃亏。就说,“过来吧,我带你出去。” 左佳思跟在卫琅的身后,在猎猎火声中走出来。 卫琅给了她一把刀——他还要劫持着贼头子,腾不出手来。在贼窝里需要人照应他的后背——他太深入了,那些草包巡城兵一个也没跟过来。 就在他们出去的路上,果然有人要偷袭。而左佳思,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毫不犹豫的把刀砍了过去。血溅到她脸上,她抖了一下,气息都乱了,却还是迅速拔刀护在身前。 两个人就这样从贼窝里走了出来。 而卫琅派回去报信的人,此刻也搬来了救兵。 外间战马低低的嘶鸣,阿狸和司马煜、谢涟骑马走在最前面,已经到了寨门前。 阿狸是来救左佳思的。而司马煜和谢涟是来接卫琅的。 谢涟比卫琅早一步从兖州回来,太子三人组终于再次碰头了。 王家。 阿狸娘也从宫中回来了。 宫中赐宴其实早就结束了,皇后特地留下阿狸娘,是想向她打听阿狸是不是许了人家。 阿狸娘没料到有这么快,却还是说了实话。 于是皇后问道:“我们结个亲家吧?” 第59章 左佳思这一回是真的被吓到了,官兵清剿贼窝。她和阿狸上车,不一会儿就伏在阿狸膝上睡着了。 阿狸给她顺了顺头发,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用手摸了摸,确定已结痂了,才放下心来。 便对外面的司马煜、谢涟和卫琅说:“谢谢。这个时候劳你们来救人。” 司马煜下意识就回嘴,“别说的好像是为了你来的似的。” 阿狸真想反问他,那你是为谁来的!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意思——司马煜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一周目里她不清楚,二周目跟他成亲后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若不是一周目里她留给他足够深的执念和伤痕,二周目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强大的加成?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毫无理由把喜欢延续下来。 这倒霉孩子究竟不靠谱到什么程度,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都要抗拒。明明互相喜欢,却令她单恋着郁郁而终。 ——也不对,其实一周目到后来,他肯定已经发觉了。却死不肯点醒她,是看她苦恋、纠结很开心吗? 阿狸忽然就有种想坑死他的冲动。 当然她也有不靠谱的地方,明明连左佳思都看出来了,她却茫然无知。那个时候左佳思只是个缺爱的中二少女,偏偏遇上了他们两个, 敷衍成那么一段故事,也真是够悲催的。 卫琅打完了架身上乏倦,思维却还兴奋着,立刻就跟司马煜划清界限,“我可就是为你来的!” 谢涟也在一旁凑热闹,“我原本也没打算亲自来。” 司马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驱马就离开了。 暮秋夜里凉透,山野间到处都是兽鸣和虫鸣。漆黑天幕低垂,静无人烟的时候最可怕。 谢涟卫琅都是常年在外面跑的,最清楚不过,知道阿狸还醒着,便都不静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闲聊着。 谢涟问:“她怎么会坐你的车?” 阿狸便道:“听说近来城外有流寇,怕她一个人出什么意外,便派了车去送。不想反而给她招祸了。” 她当时只是想,左佳思生得太漂亮,坐着她来时搭的那辆乡间牛板车,遇上贼绝对招人抢。才派了车去护送。原以为盗贼顾虑世家权势,不会这么狂妄,谁知家丁们都把名号报出来了,这帮山贼居然依旧敢抢。 也许他们就是冲着王家的人去抢的。 “越华贵的车子越招贼惦记,这是常识。”卫琅插嘴道。 阿狸只好说,“记下了。” 卫琅又忍不住想要教导她,“你不要小瞧男人的贼胆。若我是贼,知道这是你家的车,车上又坐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绝对要抢。不但要枪,还要当即就把喜事给办了,把喜帖送去给你阿爹。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阿爹也要顾虑你的贞……”忽然意识到这话题跟阿狸说不妥,卫琅忙把话咽下去,总结,“总之我白赚一个有权有势的岳父,还有个美貌娇贵的娘子。简直一本万利。” 阿狸第一反应是“有这么找死的贼吗”。然而下一刻她就冷渗渗的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这种无赖逻辑也许是行得通的。 简直就像是联手教导她一般,谢涟也说,“你不怎么出门,大概不信阿丑的话。事实上适才清剿寨子,山贼们确实在制备喜宴……幸好他们想的是先办喜宴。” 阿狸明白谢涟的潜台词,再摸摸左佳思脖子上的伤痕,心里火气就翻涌上来。 若山贼们没有把左佳思误认作王家的闺女,只怕就算她以死相逼,贼子也不会有什么顾虑吧。 幸好卫琅及时杀过来了。 阿狸脑中嗡嗡响着。外面卫琅还在教导她,“没事少出门,出门多带人。若真遇上了这种事,就聪明点,记着拖延时间,等我来救你。就算真……真被迫拜堂了,也别傻乎乎的去寻死。没有三媒六聘,谁认了我也不认。绝对砍他个稀巴烂,你保命最要紧,记住了?” 阿狸懵了一阵子,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也许是想表白,但他没有意识到,这话正该是阿兄说给姊妹听的。 但无论如何,阿波说的没错——卫琅真心是个好男人。 只是——这混小子只知道耍帅,就不会说句吉利话! 真是让人回答“记住了”也不行,回答“才不要”也不行。 还好有最会读空气的谢涟在,利落的转移话题,“是要把她带回府上?还是直接送回家?” 阿狸忙接话,“她跟我一起。” 左佳思也到了要成亲的时候,真这么大张旗鼓的送她回去,村子里势必又要蜚短流长。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受得了的。 卫琅等着阿狸回话呢,就被谢涟横插一杠子,怎么会甘心,立刻又把话题扭回去,“你适才说谢谢,是打算怎么谢我?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不要参考下?” 阿狸迅速回绝,“不要!” “小气!我都为你拼命了!” 阿狸:你能不能少说点招人误会的话啊摔! 夜里寂静,声音传的远。卫琅和阿狸说的话,司马煜一字不漏的全听到了。 他一直知道卫琅喜欢他师父的侄女儿。此刻才想起来,他是见过的,卫琅喜欢的那个王家姑娘,正是阿狸。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这样就好,他想,反正他又不喜欢她,这样就不用被迫娶她了。 身后清脆的声音如清泉敲击玉石,一声递着一声的传过来,司马煜心情烦闷,终于忍不住回头,“我先走了。” 明明是不耐烦的,但是当阿狸探出头来,说:“等等”的时候,他还是勒住了马,望着她。 两个人目光交在一起,四下里便是一片寂静,寂静得仿佛连星光都要沉落下来,只剩秋夜沉黑如水幽凉。 阿狸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谢谢你来。” 司马煜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很失落,连声音也低了下去,“都说了不是为你。” “嗯,我知道。”阿狸点了点头。 司马煜忽然又负气起来,“那你说我是为谁?” 阿狸抿嘴一笑:“自是为了京城治乱,百姓安危。” “你——”司马煜几乎能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你真聪明啊!” 阿狸依旧只是笑着,黑眸子里一脉柔光,软得几乎要流淌出来,“更深露重,小心行马。”她无意识的就从身上解了披风递过去,又嘱咐,“外边不比城里,多带些人。” 她就这么伸手握着披风,等他来取。司马煜一时有种错了时空的恍惚。他望着阿狸,而卫琅随意拨马,若无其事的就挡住了他的目光。 “让阿胡护送你回宫。”卫琅说,“这边我一个人就行。” 卫琅脸上一派正经,分明就是只护食的狼崽子。 司马煜骤然回过神来,已经把目光移开,“明日在东宫给你们两个洗尘,记得去。” 卫琅笑道:“好说。” 司马煜头也不回的驱马走了,阿狸手里还攥着披风,卫琅回头笑道:“他跟谢涟都是苦行僧,三九天里冲冷水澡,才不怕冷。倒是我,风餐露宿赶回来,还没落脚先跑来帮你打架,以一敌百,千钧一发,差点连命都搭上……”话锋一转,“风一吹,觉得好冷啊。” 阿狸利索的把披风丢给他,“明日我就叫阿青登门致谢……有什么江湖规矩,只管说给她听。” “都说了我是为你来的。” “你骗鬼啊!” 阿狸落了帘子坐回去,真心不想再和爱起哄的不靠谱打交道了。 而卫琅只是弯了眼睛笑,声音低低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回到家已近亥时。 家中大人都等着阿狸回来,连王琰也没有睡。 阿狸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进门时略有些踌躇。卫琅何其聪明?看阿狸跟谢涟、司马煜一道出现时就已经猜得不远。此刻阿狸面上犹豫之色,正坐实了他的猜测。 便去牵阿狸的手腕。阿狸敏锐的躲开来,瞟了卫琅一眼,卫琅笑道:“有我呢,怕什么。” 阿狸:……就是有你才更怕好不好! 私家越过官家去剿匪也是种忌讳。是以阿狸是听她阿婆的话,去官府报了案。然而官府立了案,却全没有去救人的意思,推脱重阳假期无人值勤,得等明日请示了上峰再能动兵。 真要等一晚上,就算到时候把左佳思救出来了,只怕她也无颜苟活。阿狸只能想旁的办法。 偏偏她阿爹随皇帝登高去了。 阿狸束手无策时碰上了谢涟,顺着就找到了东宫。 若这些不够她阿爹阿娘责罚——入夜才归,这一条绝对够动家法了。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阿狸咬了咬牙,还是推门进去了。 进去了却不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她阿爹阿娘不但没有横眉冷对,反而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阿狸和卫琅并肩走在一起,眉心越发的皱起来。 阿狸就有些忐忑了。 卫琅早想好了说辞,然而还没开口,阿狸爹已经发话,“阿丑回来了?时候不早,就不留你了。阿琰,你送阿丑回家。” 卫琅:“……” 王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别添乱了。”强拖着他下去。 卫琅对王琰的判断是信任的,再回看阿狸一眼,终于还是跟着王琰走了。 而司马煜回到东宫,也立刻便被皇帝宣入台城。 两个人几乎同时得知了皇帝皇后的意思。 阿狸安静的聆听父母含蓄的教诲,而司马煜立刻就推倒杯盏站了起来,“我不要她!” 可惜到了这一步,要不要已经不是他说了算了。 第60章 秋意渐浓,天光澄明,空中半片云彩也寻不见。 殿前枫叶当风飘落,卷落在洁净的青石板上。有肥雀子落上枝头,枯瘦的枝桠便是一跳。 殿门紧闭着,宫女们揽着流云般的长裙来到院子里,看到冷透了的饭菜原样摆放在门前,目光便一交汇。 其中一个将手轻轻扣在门上,推了一推,见门依旧内锁着,便道:“殿下,殿下?” 里面传来中气不那么足的答话:“一边去,别打扰我读书。”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您都读了两天书了,吃点东西吧。” “滚开。” 两个人都不是第一天伺候他,十分清楚这位主子的倔脾气。也不再苦劝,只互相商议着,道:“还是上禀吧。” 司马煜在里面竖着耳朵听着。 他如今大了,知道很多事跟小时候不同,他一旦做了就不只是一句“不靠谱”的评价这么简单,是以抗婚抗得也相当无力。 ——至少还没乱七八糟到让王坦想赤膊上阵抽他的地步。 圣旨虽还没下,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司马煜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绝食抗议。 偏偏东宫下人们被他整治得都定向免疫了。只知道他闹起来会让别人鸡飞狗跳,没料到他会动用这么被动自损的杀招。他饿了一天一夜,他们才回味过来——太子居然是在绝食!然后就轮番上阵苦劝,害的他又饿了一晚上,到现在他们才想到该“上禀”——早干什么去了!他绝食是给他们看的吗!显然早该上禀了,蠢货! “别在这里烦我,离远点!”确定目标基本达成了,他又开始赶人。 人太饿了,脾气就不会太好。 小一点的宫女还想再劝他,大的那个忙使了个眼色,硬将人拖走了,一面小声嘀咕着,“只管听着……”可别惹这祖宗。 宫女们离开了,不一刻院旁井口里又爬出个宫装丽人来。到镂窗下敲了两下,里面司马煜立刻推开窗子,拉了她一把。 宫女狼狈的爬窗进去,鞋上的青苔和湿泥沾到窗棂上,她翻了翻没找到纸,便拉起司马煜的衣襟擦去。 司马煜拽了一把,“干嘛啊?” “让外面看到窗上有脚印,不就露馅儿了吗!” “用你自己的衣服啊!” “我现在是个女人,女人!你见过这么狼狈的女人吗?一般都是奸夫钻床底吧!”卫琅对司马煜亮了亮满手湿泥,赶紧去找水盆洗手,“我是来给你送吃的啊,你大方点好不好!” “什么跟什么啊!”司马煜胡乱把窗子关好了。回头就去掏卫琅的衣服,“赶紧的,饿死我了。” “我自己来,别乱摸!” 卫琅甩了甩手,从怀里掏出点心来给司马煜。司马煜就这冷水胡乱吃下去,才略略恢复了些力气。 “你怎么才来?我都饿三顿了。” 卫琅:……你家是这么容易混进来的吗?! 他自己也在湿滑的井壁上撑了半天,腿都有些发抖,往榻上一瘫,先抻了抻关节。看司马煜不再乱喷点心渣了,才开口答道:“我怎么觉着你闹了这么多天,根本连点效果都没有啊。” 司马煜翻着点心渣,含糊的说:“我出什么招我阿爹阿娘早都料到了。感觉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我活这么大就没这么被动过。连绝食都做出来了,我容易吗?喂,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儿,都不够塞牙缝的!” “吃个半饱就行了。你是在绝食啊,容光焕发的像什么样子。” “我虽然在绝食,可没打算真挨饿好不好!” 卫琅:……理解,他家阿姊也经常想要孩子但不想怀孕。 卫琅休息够了,就到银镜前去补妆。随口问:“你确定这一招管用?” “喂!是你说管用我才做的!” “我本来觉得,你用的话说不定有效果。”自虐能不能威胁到人,那得看你威胁的人爱不爱你。卫琅就从没想过拿绝食威胁他阿爹,否则他早不知道被饿死多少回了。当然他还是明白父母会怎么关切子女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卫琅确信皇帝皇后溺爱司马煜。但是他忽然想到,司马煜他好像是个惯犯了……狼来了喊多了,皇帝皇后真的还会当一回事? 何况这一回确实也是在做戏…… “要不然你干脆真饿两天吧。”卫琅半认真的说,“陛下真见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样了,肯定就不会再逼你了。” 司马煜:……敢情挨饿的不是你对吧! “我好像还没抗拒到愿意为此‘饿两天’的程度。”司马煜说的是实话,“昨天晚上饿得睡不着时,我就想,娶她对我有什么坏处,让我我饿成这样还要抗婚。你猜怎么着?”饥饿加上为他人作嫁衣裳令司马煜怨气冲天,严肃的警告卫琅,“我发现不但没坏处,反而还觉得她其实也挺可爱的。我受什么罪啊,干脆娶了她得了!” 想让他配合就赶紧想个没那么苦肉的计策! 卫琅:……=__= “别,还有别的办法——你可以对陛下说你想娶旁人嘛,刚好阿狸还有个妹妹。”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妹妹才五岁!” “你可以等到她十五岁再娶啊,亲手培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不也很有爱吗?” “禽兽,滚!” “再不行……对了,前些天我们救出来那姑娘,你有没有觉得跟阿狸长得很像?而且她更漂亮。不然我们来个偷桃换李?” 司马煜对卫琅无语了,这么损己损友损妹子,只对外人有好处的馊主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个主意不错。”他自己都有些阴阳怪气了,“真这么像还换了干嘛?干脆我乖乖的娶王琳,你就娶了那个跟她‘很像’的。我们两个各得其所,还不用折腾。” “这可不是各得其所。”卫琅随口反驳,“我喜欢阿狸,你不喜欢。我娶阿狸,你娶旁人,这才是各得其所。” 司马煜就被噎了一句,这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就好像他抗拒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娶阿狸,而是卫琅想要娶阿狸。仿佛如果卫琅善解人意的喜欢上别人,他就可以欢欢喜喜跟阿狸终成眷属了似的。 他虚张声势的加倍吐槽回去,“你想娶她自己想办法去,折腾我干什么。” 卫琅无能为力的叹了口气,“如果我折腾有用,就不用来找你了。反正你也不吃亏,就顺便让我欠你个人情吧。” 司马煜本来想说,你还可以让王琳绝食拒婚。 但这么说的时候脑海中那少女自万千凌雪而开的红梅里回眸一望,他一个恍惚,依稀有什么私念闪过,就把那话咽了下去。 结果还是他自己继续绝食。 司马煜绝食两天整,终于让皇帝和皇后知道了。 可惜段位不一样。 皇帝表示:他愿意饿着,就让他饿着,三天后饿不死再出来说话。 还把门给反锁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就心疼了,亲自带了人去东宫探视他。但是命人把门卸掉之后,皇后望见他白白嫩嫩的模样,额角青筋就拧了起来。 可不是白白嫩嫩吗——连着几天吃了睡,睡了吃,早先晒糙了的皮肤都润过来了。除了因为宅了三天没洗澡身上有些异味、睡得多了眼神看上去懒洋洋的之外,简直要多好有多好。 太没诚意了! 他小时候想要赶走他乳娘,还真的吃了一把巴豆呢!抗婚这么艰巨的工程,居然敢给她偷工减料! 皇后当即就命人把寝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将司马煜藏好的瓜果点心全部翻出来。然后把门一锁,“谁敢给太子送吃的,先打五十大板!” 司马煜落花流水的败下阵来。 他闹这么一场,皇帝虽然恨得想掐死他重生一个,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他知道司马煜不是在真闹。司马煜真闹起来时皇帝也见识过。他十一二岁,北朝来使送了他一匹马。马是好马,可惜性子烈,大人都驯服不来。皇帝怕伤了他,不许他靠近。而司马煜就能偷偷的喂了那匹马几个月不叫皇帝知道。忽有一日天光晴朗,他就在台城扬鞭,就骑着那马跃到龙辇前,洋洋得意的望着皇帝笑。皇帝才知道他竟已把那么烈的马驯服了。前年他大概受了谢家别墅的刺激,突发奇想要在东宫凿池起台。皇帝攒钱练兵呢,哪有闲钱兴土木给小孩子过家家?义正言辞的给驳回了。结果司马煜不声不响的选好了地方做好了图纸,挑了个傍晚发动东宫豢养的武士和侍卫开凿,一夜之间就建好了。1 他儿子的主意和行动力皇帝最清楚不过。自他开始长大,连皇帝也日渐一日的觉得,很多事也许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麻烦和危险。皇帝一直认为,他儿子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旁人是管不了的,他跟自己不同,是天命的贵胄,生来就该是骄子。 所以他说不想娶阿狸时,皇帝虽深觉得是自己太娇惯他了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为挑选太子妃也能任由心意,但也是真的顾虑了。 结果司马煜就雷声大雨点小的弄了这么一出。根本就是没长大的屁孩子闹闹别扭跟父母傲娇一下。 皇帝放心了。 早已经准备好的圣旨,回头就给颁下去了。 而这个时候,阿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前程。正安安分分的备嫁。 她正是半尴不尬的身份,不好闹出话题来,往日里时常碰面的世交竹马——特指谢涟、卫琅、沈田子一干人等——此时也开始回避了。 不过卫琅想见她时,这点回避算什么? 这一日王琰读书累了,在正拿着一张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弓练习射箭,忽然就被一旁走过去的美女闪了眼。 那姑娘风韵别致,气质独到,高颀修长,就算是王琰这种因为时常被怪阿姨调戏而对女人有些心理阴影的,也被吸引了。但王琰他是个正经且正派的小正太。所以他在本能的望了一眼之后,就克制住了追着人看的爱美本能,继续做自己的事。 那姑娘似乎也瞧见了王琰,不但没回避,反而黑瞳子里波光流转,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勾起了唇角。 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嘲笑。 王琰下意识就一阵恶寒,手上一抖,箭就脱了靶子。 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怎么……怎么这么令人觉得不妙的面熟? 那姑娘已经进了内院,看丫鬟婆子们的态度,想来是认识她的。王琰虽然无比在意,便还是没有追过去。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不管做什么都要专心致志。王琰想。 直到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双眼睛。王琰当即将弓箭一丢就追过去了。 ——是卫琅,是卫琅那货!早听说他是个异装癖。亏他这么信赖仰慕他,他居然还真是个异装癖啊! 王琰追上去的时候,卫琅还没到阿狸住的梧竹幽居。 没办法,院子太大了。 被王琰认出来,稍微有些出乎卫琅的预料,然而他略想了想,也只是笑着简简单单的叹道,“真不愧是一家子。” 你看卫琅真真假假的耍着人玩,但其实他是个最珍惜朋友的,从来都不会对他们撒谎。而所有朋友里,他对王琰、沈田子这种“除了太正直诚恳了,样样都好”和“除了正直诚恳一无是处”的尤其没辙。王琰只三两句话,就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卫琅他是来带阿狸私奔的。 王琰简直想立刻就一刀挥过去跟他割袍断交。 “你太任性了……就不能替别人考虑下?” 卫琅表示无所谓——司马煜不想娶阿狸,而他想。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这个决定是皆大欢喜的。至于旁人,卫琅觉得他们在意的都是利益,而利益总能找到其他的途径满足。 反正王家不是只有阿狸一个姑娘。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卫琅还特地加了一句。 “这是什么话!” “在蜀郡碰到的一个胡人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卫琅说。 “我不是问你是谁说的!”王琰就是口才太差了,只能朴素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你有没有想过我阿姊愿不愿意?你就这么闯进去,万一毁了闺誉,你让她怎么办?什么三个人皆大欢喜,我阿姊有说过她不愿意嫁给太子吗?” “太子不愿意娶……” “那也不是我阿姊不愿意嫁。那只是太子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我阿姊。你想要娶我阿姊,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我阿姊的。你不考虑我阿姊的想法,就别说什么皆大欢喜!” 我们必须原谅卫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抢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以往抢的都是不会说话,没有意识,不能自主的死物。所以他不知道在抢之前,他还要问一问被抢的一方的意见。 他也是到此刻才忽然发现,他确实从来都没考虑过阿狸的想法。 他过去的人生造就了这样的缺陷。这个少年这么聪明,却也还在学习该怎么喜欢一个人。 他注定要为此伤害很多姑娘。 但等他终于学会的那一天,这少年也必然会长成最好的男人。 王琰就这么拦住了卫琅。 司马煜那边没有再闹起来。 时间平缓流失。太子大婚的那天,终于就这么到来了。 第61章 阿狸坐在喜床上,望着绕床锦屏十二牒,牒牒喜庆恩爱,心中不胜唏嘘。 公主们早已经闹完了房,心满意足的出去喝喜酒。洞房里喧闹散尽,红烛正旺。新郎就站在她对面,大概被灌了些酒,面上红霞微熏,黑眸子洗了水似的,眸光潋滟流淌。 他正试图认真的,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一番。然而烛火仿佛太明了,耀人眼花一般,他目光略有些浮,不能停驻。 草草一扫,目光便停在她的眉心,死活不肯跟她眼神对上。开口挑剔道:“你太胖了。” ……是的,这就是新婚夜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再嫁给他看到他,阿狸仿佛整个身体里填充的不是骨头和肉,而是满满的心情一般。但是那种填满了她整个人的,悲伤一样的心情就因为这一句话“噗”的散开了。 阿狸唯一的反应是:啥? 就睁大眼睛懵懂的等司马煜解释。 司马煜眼神更虚的飘走,“我喜欢纤瘦的美人。从明天起,你得注意饮食!”但还是虚张声势的嘴硬。 阿狸觉得这些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然后她依稀记起来,当年司马煜好像就是用这一招对付那些试图勾引他的东宫美人们的。 可是她是他老婆好不好,他怎么能这么乱七八糟的出昏招啊? ——任何时代,男人爱美都无可厚非,不过这个时代却是不允许正经男人挑剔妻子的美色的——老婆够端庄就行,又不是小妾得凭美色取悦于他。他可不能这么侮辱人! 如果阿狸不是穿来的,绝对要学徐允老婆反戈一击,“德言容功,我也就容貌差一点。君子百行,你可把打头的德字给忘掉了!”看他怎么说。 当然阿狸是穿来的,还是穿来、重生又重生的。所以她觉得男人对老婆的外形有追求这挺正常的。 她只是一面想着,这厮潜意识里果然还是爱苗条轻盈的细腰美人的,你看他都第三回了还没改说辞,得有多大的执念啊,看来她日后真得节食了——但她这叫胖吗?她只是有点婴儿肥好不好。一面又有些难过的想,他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他怎么能用对付别人的,这么损的招数对付她啊。 不过这难过也没有持续多久 慢慢来吧,她想。好歹又成亲了不是? 就看上去娇羞,实则很郁闷的点了点头,“哦。” 司马煜得意了,“那就等你……” 阿狸觉得他十有八九要说“那就等你先瘦下来,咱们再洞房吧”——她觉得这推测挺合理的,毕竟她都是第三回嫁给他了。连着两回的经验都表明,司马煜他比较喜欢洞房夜里盖着棉被纯聊天。 在还没喜欢上他的时候,阿狸觉得这品质太珍贵了。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恋爱两辈子了,如果她能生,说不定都怀孕过很多次了。司马煜的这种感情洁癖,对渴望一场完满婚礼的阿狸来说,就是一种遗憾了。 但她还是想,不要紧,慢慢来,多顺着他些。 阿狸就望着他,打算等他一说完,就贴心的给他收拾地铺。 好吧,阿狸还是有些恼的。 不喜欢跟她洞房,那就给她睡地铺去!谁要被他挑剔胖了,还跟他盖着棉被纯聊天啊。 这是态度,态度问题! 但司马煜的声音就这么消寂了。 他也回望着阿狸。少女干净的容颜在烛火映照下,就像暮春微雨里枝头绽放的杏花。娇俏的,安静的。那种美丽不诱人采撷,却别样动人,令他无法移开眼睛。 她黑玉似的眼睛仿佛被清泉润了几千年,他能从那明而柔的眸光里望见自己的身影。那眸光寂静,温暖。就像娴静的少妇推开阁楼上的窗子,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的望见,在千帆过尽之后,浪荡的游子回来了。 像是要哭,却已经忘记怎么才能哭出来了。像是要笑,却不是能笑出来的场合。 他忽然就像亲一亲那双眼睛。 当然真亲下去那就太奇怪了。 “你,你明白吧!”他胡乱打破这诡异的寂静,问道。 “明白。”阿狸说。 阿狸能看出司马煜的心虚——反正她自己是不心虚的,该看他就看他,哪怕意识到他很怕跟她目光对上。 反正看自己老公又不犯法。 她从床上麻利的收拾出两床被子来,打算给司马煜打地铺。 司马煜这回倒是反应迅速,“你干什么?也没说让你出去睡啊。”何况出去睡也不用带被子啊。 阿狸:=__=|||……你还真有觉悟啊! 当然不能出去睡,不然让人知道了又是一桩八卦。 “那我睡地上。”阿狸临时改了主意。 “要睡地上也是我睡。”司马煜有些无语了,这媳妇儿太天然呆了。他是这么禽兽的人吗? “这可不行。你睡地上,让我睡床,我可睡不安稳……要不然,”阿狸就作势想了想,“我们一起睡地上吧。” 司马煜:…… “有床为什么要一起睡地板?”司马煜背过身去,往床上一坐,“睡了睡了,别折腾了。” 阿狸半晌没有说话。 司马煜也不回头看她,只拉了被子来,道:“你睡里边。” 阿狸便安安静静的往里去。 司马煜倒头一扯被子,和衣便盖住了。而后就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背对着她。 阿狸早料到这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啃他一口。 就叹了口气。继续劝自己:慢慢来,上辈子把他虐的这么惨,这一回也该自己主动了。 就起身落下了床帷。 帷帐也是喜庆的红色,烛火从经纬线的间隙里微微透过。帷帐里面光线昏昧着,却浮动着一层艳色。人也仿佛氤上一层柔光。 阿狸下了床。 司马煜忍不住偷偷睁眼望了望——她正在卸去钗环。她抬起手来的时候,袖口滑落下来,露出洁白柔滑的一段手臂,恰如他梦中所见。 他心口忽然便有些紧。随即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然后阿狸就背对着他,在他面前缓缓的,默不作声的褪去衣衫。 新嫁娘吉服厚重,脱去的时候落地声窸窸窣窣。那一点声音在这样暧昧的寂静里,格外的撩拨人心。 司马煜偷偷望着,就想,她其实也没那么胖——只是去了一层翟衣而已,腰肢的线条已经很好看。 脖颈修长,肩膀的形状也很美,隐约可见一对漂亮的蝴蝶骨。 正面……正面只会更好看吧。刚刚站着时,其实不小心扫到一眼。 司马煜眼巴巴的等着。 但阿狸脱去了翟衣,叠好放在一旁,就规规矩矩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上床了。 司马煜:摔……穿那么多睡你不热吗? 阿狸上了床,司马煜也跟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阿狸回头望一眼。他闭上眼睛装睡。阿狸便又小心翼翼的背对着他,开始脱襦裙。 衣衫一层层的落下来。 少女玲珑优美的曲线含蓄的一点点展露出来,果然就像司马煜想象得那么好看——或者更好看。那脊背线条柔滑得仿佛光落上去也要化作轻纱滑落下来。 ——诶?怎么没落下来。 阿狸:……当然不会落下来,要含蓄,裸睡像什么样子! 阿狸脱得剩下一层中衣,毫无防备的打了个哈欠,钻到被窝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司马煜:这种脱衣服非要留一层的习惯,实在太可恨了…… 他有些郁卒,才要再背过身去,鼻端忽然便穿来一股浅淡的幽香。说不出是什么香,只是很干净,很舒服。像是从她头发上传来的。 司马煜轻轻嗅了嗅。 而阿狸就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跟他面对着面。 她没有睡。 四目相对,呼吸缠在了一起,几乎目可交睫。 她眸光黑柔,暖暖的,像是在看一个思念了很久的故人。她望着他,哀伤从她眼睛里一点点上浮出来。 司马煜脑海中的东西就这么一清而空。 连抗拒都忘记了。 他们只是这么互相凝望着。 片刻后,阿狸探手过来,压住了他那一侧的肩膀。 她撑起身,漆黑如缎的头发从耳侧滑落下来。她的面容笼罩下来,空气中立刻溢满了她身上的幽香。光线越发的昏昧,黑暗中只有她古潭一般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着他。她的亲吻落在他的嘴唇上,软软的,湿润的,带点米酒的清甜。那是他们喝过的合卺酒的味道。 他这一晚确实喝了些酒。 人喝了酒自制力就会变得出奇薄弱。 司马煜忽然就什么都不愿再想了。事实上他也确实什么都不能再想。阿狸柔软的嘴唇辗转在他的唇上,一点点将她的气息渡过来。 而司马煜已经挣开了那脆弱的压制,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胸膛与手臂围成的领域里,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 锦被翻浪。这个时候司马煜些微郁卒于礼服的繁复,他怎么就和衣躺下了? 他进去的时候阿狸闷闷的哼了一声。 她很固执的想要抱住他。肌肤贴合,肢体交缠,耳鬓厮磨。 还好,司马煜学习过,他脑海中有各种各样的常识和姿势。虽然具体操作略有出入,但当对象是身体和灵魂都最契合的人时,还是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融会贯通了。 三生三世,他们嫁娶了三回。才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夜。 第62章 司马煜睡得很舒服。 他隐约觉得自己抱着什么,软软的暖暖的香香的,刚好可以嵌在他的怀抱,收一收手臂就可以吻到她的发心。 真是奇怪啊,他想,这种说法就好像他抱着个姑娘似的。他可不记得自己渴望过什么人啊。 然后他忽然又有些疑惑的问自己,他真的不曾渴望过什么人吗? 意识里水墨清淡,烟雨朦胧。他站在显阳殿高台上,俯瞰整个建邺城。江南富庶繁华之地,都城最是灵秀精妙。山水交接,浓荫掩映,屋宇一重临着一重,苇舟渡船横过桥畔,酒旗打湿在细雨里。有杏花染一抹浅红在河岸上。 这是他最后一次眺望建邺了。 车马辎重已经等在台城外。如蜿蜒粗壮的长龙即将起行,承载着江东四代人的梦回时分的悲情和振臂一呼的豪情。远远的离开这温柔富贵之地,北去河洛。 要迁都了。 真是奇怪,他想,他居然梦到自己收复了北土。这似乎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而后他听到有谁说:江南真是美啊。 这不算什么。梦里他这么回答,我带你去看洛阳。邙山洛水之间的帝乡王里。天下之中,四方入贡。它比建邺美一千倍。 他等了很久,那人才回答:……好啊,一定要带我去。 那声音暖暖的,浸透了时光。她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温柔的环抱住他。他探出手去回抱,她薄纱一样的形体却骤然间消散了。怀里的只是一抱空气。他拼命的去找,可是寻不见,怎么也寻不见。 忽而漫天飞雪。那个人倒在他的面前。骤然寻见的喜悦刹那间化作了巨大的空茫和恐慌。 可是她依旧只是暖暖的望着他,“别难过啊,”她说,“我只是睡一觉。”她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他的面颊,“忽然不想去东山了。阿尨,带我去看看洛阳吧。别难过啊,一定要带我去……” 他用力的抱住了,可她的身体还是在他怀抱里一点点冷透了。 就像是满江的潮水都扑落在他胸口上一样。沉重,窒息,无法抗拒,无法挣扎。 只能更加,更加用力的抱着她。只要不放手,就还没有失去。 只要回到了洛阳,她就会醒来吧…… 司马煜听到了闷闷的一声梦呓。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乌黑光鉴的头发,和头发后露出来的光洁白净的额头。 怀里的姑娘长长的睫毛浸润在昏昧的晨光中,鼻梁白润,嘴唇红润粉嫩。大概被他勒得紧了,在梦里露出不适的表情,轻轻的、带一点梦酣的低哑、悠长的“嗯……”了一声。 就像羽毛尖不轻不重的勾过了脊梁。司马煜就觉得身上有些部位被唤醒了。 大概懵懂了那么一瞬间,在回想起什么的同时,司马煜猛的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阿狸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柔滑的肌肤擦过,那些旖旎的记忆越发清晰。她侧头时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上面还没消退的花瓣一样的痕迹。半遮住的白净胸口上,那痕迹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最糟糕的情况。 记忆清晰,证据确凿,连借口都没得找。 司马煜简直想在床柱上撞一撞。 他蹑手蹑脚同时手忙脚乱的,像做贼一样起身,怕手肘压住阿狸的头发,还是虚撑着用手指发力的。 下了床,跟毁灭证据似的,胡乱捡起扔了一地的衣服,就逃一般的往外跑,连鞋子都没穿。 大概是太慌张了,出门前衣服丢了一件都没发现。 他出了帐子,阿狸就睁开了眼睛,望见他奔逃的背景,心里十分之愉悦和囧。差点就要提醒他衣服掉了。 当然为了顾全他的面子,还是没开口。 不片刻,司马煜果然又探进半片光溜溜的身体,飞速把落下的衣服捡起来,闪人。 阿狸这次忍不住“噗”的笑了一声。 昨夜里她确实是累着了。 司马家祖上的荒淫没遗传给司马煜,充沛的折腾的精力却半点都没少。前两回两个人初夜时,他心境已经成长到能顾虑她在床笫间的感受,哪怕是二周目里野合了,阿狸事后都没这么不适。这一回他真心太毛躁急色了,阿狸觉得以后最好别让他事前喝酒。 她伸了个懒腰,继续补觉。 ——稍后还要见舅姑,看新妇,都不是轻松活儿。她确实得好好歇一歇。 早饭的时候没见着司马煜。 阿狸估计他不是在懊恼,就是在逃避。不过他也不想想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他想逃就能逃吗? 阿狸十分优裕从容吃饱喝足。 果然,去镜台前试新衣的时候,司马煜悄默声灰溜溜的回来了。 ——他还得陪新妇见舅姑,这个时候敢掉链子,让阿狸当着合家亲眷没脸面,王坦日后不小鞋死他。 阿狸斜眼望了司马煜一眼——血气还有些冲,眼神也乱着,虚得都不能直视她。表情倒是伪装得好,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珠翠给她梳头,阿狸就问道:“早膳用过了吗?” “嗯。”他答得简洁。 看来是还没。 “布上来吧。”阿狸就吩咐道。 司马煜被郁闷到了。原本想赌气,然而嗅到谷物的芳香,别扭就先消了一半。看桌上都是自己爱吃的,再望见阿狸面色无异,还是拾起了筷子。 “你不再用些?” “已吃过了。”阿狸笑道。 “……我去练剑了。练得有些汗,就顺便洗了个澡。天有些阴,以为时候还早……” 阿狸依旧笑着,“我明白。”挑了一白一红两枝山茶花,问司马煜道,“戴哪枝好看?” “红色的。”答了又觉得不妥,“不过我阿爹阿娘喜欢白色的。” 这个时代也崇尚白色。白色喜庆,正该是这个场合的穿戴。 “那就戴白色的吧。”阿狸将花递给珠翠修剪。 “……哦。” 这场合讨好他阿爹阿娘其实没错,但司马煜就是觉得有些微妙的郁卒。他都说了他喜欢红色那枝啦!她是他老婆啊,难道不该优先讨好他吗?女人不是讲究“为悦己者容”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司马煜立刻就有些燥乱。 而阿狸命人盛了水将红山茶养了,像是没觉出他的纠结,只微微垂了头笑,“等回来再戴红色的给你看。” ……司马煜的烦躁瞬间消失无踪。 他脸红了。 他很想贴自己一巴掌,脸热什么啊。美女在他眼前脱光了他都没脸红过啊。什么时候这么面薄了!他可是东宫啊,东宫这么面薄怎么吃得开哟! 阿狸眼波漾漾的瞟他一眼,又笑问道:“戴在哪里好?” 司马煜瞬间从纠结中跳出来,专注的打量着阿狸,伸出手去。 而珠翠十分给力的,立刻将修剪好的花呈给了他。 一直到被阿狸拖进了台城,司马煜都有些脚不沾地的晕忽。 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有哪里不对,他这么想。 虽然他娶了她,但那是他阿爹阿娘的命令,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喜欢。 他潜意识里觉得,阿狸这样的姑娘是不能随便喜欢上的。不让后果会很凄惨。 他们最好相敬如宾,当然也理应相敬如宾。止于此最好。可是目下他们竟是新婚燕尔,鱼水相欢的模样,简直就像他喜欢上她了似的。 随即他又疑惑,为什么不能喜欢上?她不是他的妻子吗?喜欢上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有了答案。 卫琅。至少在卫琅遇上真命之前,他不该对她毫无芥蒂。否则芥蒂就在他和卫琅之间了。他想。 有了理由,他才终于觉得稳妥了。 都第三回了,何况司马家上下对阿狸观感都很好——观感不好的也要考虑她家诸父、诸祖父,诸舅、外祖父的能量,给足她面子。就算话里难免有丝丝绕绕的泛酸和尖锐,但阿狸的古汉语修为还不足以使她感受到那种微妙挑衅。她阿婆不早说了吗,她缺心眼儿,一句话她想半天才能琢磨出味儿来。何况通常她都是不琢磨的。 所以自始至终她都快乐得很诚恳真挚,反而令挑刺的自己没趣。见舅姑,再被一大家子围观的场面自始至终都很和谐。 真正的不和谐,是在回门之后。 ——司马煜忽然变得很忙。 哪怕休沐日里,他也都有忙不完的事。要议政,要读书,要习武,要出巡,要跟太子党沟通,要跟名士交际,一天到晚不着家。就算回来了也不会跟阿狸腻歪在一起。草草吃两口饭,就一个人睡书房去了。压根儿就不给她机会沟通。 他理由选得冠冕堂皇,也是真的在忙这些。要不是都第三回嫁他了,阿狸都未必觉出不对劲来。 他这别扭的太过头了。阿狸想。不是逃避,而是在抗拒与她相处了。 但没关系,再密的墙也是能撬开条缝的。 阿狸用自己学语言、书法和刺绣的,百折不挠的毅力,试图攻克司马煜给自己设下的心房。 清晨醒来,阿狸已经给他备好衣物;不回来用午膳,阿狸就把最好的菜肴送过去;夜里苦读,阿狸亲自下厨为他煮宵夜。司马煜缺什么,阿狸总是第一个发现。往往在他开口之前,东西已经送到了他手上。 阿狸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但司马煜想要逃避自己已婚的事实,也没那么容易。 这是个这是个慢活。你做很久,人也未必有感觉。但是敲开一个人的心不容易,原本就得慢慢的来。 阿狸不急于求成。 反正耐心告罄时,也不妨将钓竿一丢,往水里砸一挂爆竹炸丫的。看他还哪里躲。 第63章 转眼就是五月里。 端午节出嫁女归宁。王家家口大,需要关照到的人多,赏赐之类不能太马虎,因此初三那天阿狸就开始准备。开始时她还指望入了五月,司马煜顾虑到她怎么跟家里人说,能稍微跟她改善下关系,结果此人居然变本加厉躲着她,实在令阿狸无话可说。 阿狸真心怕他连她要归宁这回事给忘了,初四这天特地备下一桌好菜,差人去请他。 司马煜没有来。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在东宫。 往常他虽然躲着阿狸,但不在家时还是会差人知会阿狸一声。是借口也好,理由也罢,总之会让阿狸知道:我不来找你是因为我很忙,可不是故意冷落你哟!你可别乱想。 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 阿狸真心不是个控制狂。 但是换成谁,才新婚丈夫就躲着她,眼看着连行踪都开始瞒她了,只怕都会起些心思。阿狸也不能超然物外。 她略微有些觉得,自己也许太安逸,太放纵司马煜了些。他居然这么快就开始有事瞒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阿狸在考虑,是继续观察一阵子,还是这就提杆把他拖出水来,让他睁开眼认清现实。 也不怪她犹豫。 如果比之于钓鱼,司马煜大概是那种容易上钩的。他逮着鱼饵就咬下去,不用你费太多心思引诱。然而他又爱折腾,精力充沛,明明咬实了鱼钩也死不肯就范。带着钩绳四处欢脱乱跑,毫无人在瓮中的自觉。你若不及时提上来,只怕他就这么玩脱了。可你若提得太早,他还有力气欢闹,又要抗拒挣扎,说不定反要把你拖下水去。 实在很不让人省心。 一周目里阿狸没垂钓的自觉,以为自己跟他一样是条活蹦乱跳的鱼,结果就被他玩脱了。 三周目里阿狸总算看明白,对待他就要像对一条鱼,否则你就只能被他拖着劳碌,看他咬别人的钩。永远也尝不到煎烤烹炸的美味。 但真开始钓鱼了,冷眼旁观时,对他的诸多不靠谱就看得越清楚,容忍度也会尤其的低。究竟何时是收杆的时机,反而看不清了。 天已经黑了。 阿狸用筷子拨弄着冷掉的菜,心里些微有些烦躁。 更樵响起来的时候,司马煜终于回来。阿狸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套出话来。 卫琅受征召,入阿狸叔祖、荆州刺史王骞府上任长史。今日动身。司马煜约了谢涟、沈田子、王琰一干人给他饯别送行去了。 阿狸沉默的听着回禀。 卫琅离京,司马煜去送行,这是多么正常的理由。可是司马煜偏偏在这件事上瞒着她。 她稍微有些摸不清司马煜的心思。只是想,莫非在司马煜的心里,卫琅的事是不能与她说的? 这种猜测令阿狸不快。究竟为什么不快,她却弄不太清楚。 阿狸就等在院子里。 仲夏夜里,风清水彻,星光流淌。满园花开馥郁,萤火虫时飞时停。 阿狸虽精心装扮过了,然而自忖节食还未见成效,她依旧不是个细腰绰约的轻盈美人。也并没指望数月没细瞧,一朝令司马煜惊艳莫名。 她也只是想老老实实拦住他,把弄不明白的事问一问。 司马煜没进院子就望见阿狸等在灯下。 今年新贡上来的昙花满展于架,大片大片的盛放,皎洁如月下飞雪。阿狸就站在花架之下,微微垂头沉思。衣服穿得薄了,就有些文秀清雅的楚楚可怜。那月精似的大盘白花开在她面容之侧,月下美人花面相映,沁着风里袭来的清香,入目便令人砰然心动。 司马煜差一步就要走进院里的灯火之下,望见她忙收回脚步,退到拱门那侧墙外。抬手嗅了嗅衣袖,面色就有些犹豫。 再探头向里望了望,心跳得一塌糊涂,血气上涌不止。 再嗅嗅衣袖,希望上面味道淡些,许能让花香遮住了,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可惜根本骗不了自己,那气味浓得他自己都要皱眉。 正犹豫着,就见阿狸望了过来——她也看到他了。 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灯火,就像夕阳落上了湖面。暖暖的,晴柔的,潋滟起波。令人移不开眼睛。 短暂的凝望之后,那明亮的橘色光芒里就有清亮的怒气一点点汇聚起来。 司马煜还蒙着,他有些不安:怎么,怎么就生气了……他就去送了送卫琅,喝了点小酒,没做旁的……真没做。 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躲在墙外,偷偷摸摸的探脑袋进来看,摆明了不是躲着阿狸,就是在心虚。 阿狸当然不知道他是在心虚。 她就是在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跟他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不经意一抬头,就望见了司马煜——他自认为躲得好,却不知道夜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就当门的地方点两盏灯有多显眼,简直就跟舞台上的聚光灯似的,就差明说“看这边”了。还敢躲门后! 再瞧瞧他的姿势,阿狸火气噌噌的就上来了。 他究竟把她当什么了?宿舍长?班主任?更年期老妈? 好吧……她确实在守门,也稍微怀了些抓奸的心思。 算了,她想,今晚肯定没法平心静气的谈了。既然他想躲着她,那就再成全他一回吧。 司马煜只见阿狸眼睛里橘色的明光就像落日销熔了黄金,那火气简直能将人烧化了。但是下一刻她睫毛一垂,就将那火焰遮掩了。 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或者说厌倦了他一样,安静的,淡漠的,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她进了殿里,司马煜依旧不信她就这么离开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了?司马煜想,她不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好抓他个措手不及的吗? 玩捉迷藏的时候,藏的人心里究竟是希望被找到还是不被找到,是一件谁也无法透彻说清的事。你追我赶的时候,逃的那个是想被抓到还是不被抓到也很难说。 但是有一点,对方已经费尽心思追了你这么久了,你也疲于奔命躲了这么久,眼看他就要伸手抓住你了。你气喘吁吁的想,好吧好吧,我认输了,我是你的了。结果对方却忽然毫无征兆的停下来,说“啊,抱歉,认错人了”,转身挥挥手就走了……这个时候只怕你也会很有种翻身冲上去揪住她领子吼“你怎么回事啊,我都让你抓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不知道做人要负责吗?”的冲动。 好吧,也许你没有。但司马煜有…… 他抬脚就追过去,结果阿狸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对他说:“对了,端午归宁,皇后娘娘已经准了。你不要忘了。” 司马煜就在昙花架下刹住脚步,屏气凝声,乖乖点头——他差点就要伸手拉住阿狸质问,幸好他及时想起自己之前为什么躲着,“嗯。” 阿狸满意了。 她打了个哈欠,进屋,关门。片刻之后,洗漱完毕,于是熄灯,睡觉。 司马煜飞奔去洗澡。 洗完了澡去推阿狸屋里的门——狂喜——没上锁。 可惜阿狸已经睡熟了。 端午归宁。 阿狸家里为迎接她归宁,阵仗也弄得不小——小了就是怠慢了,毕竟跟着闺女回来的可是太子。 ……虽然说太子也不是什么稀客。 司马煜被家里男人们招待去赴宴了,阿狸自然进后院去,跟家中女眷拉着手说话。 不得不说,王家真的不差一个太子妃。她阿娘见皇后都不惶恐,何况是太子妃自己闺女?她阿婆更不用说,当今皇帝他阿爹当年都不敢在她跟前摆架子。 阿狸跟婶娘姊妹们说完话,老太太就干脆利索的说:“行了,你们都招待外客去吧,让子扬陪阿狸说说话。” 等女眷们都退出去了,她阿婆又将伺候的丫头们屏退了,才问阿狸道:“太子对你怎么样?” 那架势,阿狸敢说“不好”,她阿婆就敢飞鞋把司马煜砸出家门。 阿狸:…… “挺好。” “真的挺好?” 阿狸笑道:“真的很好。吃穿用度都记得我,连日常出门都记得报备一声。” 阿狸娘淡定喝茶。 阿狸阿婆就叹气,“糊涂孩子,吃穿用度记得你就叫好了?你身旁那个丫头还照料不了你的吃穿用度,用他来问?” 阿狸:……默。 “真的挺好的……” 她阿婆也端了茶来,“至于日常报备,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实话?” “……” “不是叫你盯着他,只是有些时候心里也得明亮些。否则舅姑问起来,你答不出所以然,反而令人疑你不尽心。” 阿狸:…… 她阿娘体贴的起身给她阿婆续了一杯茶。 一回到东宫,阿狸麻利的将王琰宣去见她。 阿狸确实缺心眼,听不懂隐晦带刺的话。但是使劲琢磨琢磨,她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阿婆是最爽快的一个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的,这一次却明显话中有话。阿狸觉得,她阿婆定然是知道了什么难以启齿却必得让她知道的事,提点她去查。 毫无疑问事关司马煜。 事关司马煜,还能让她阿婆先于她和她阿娘知道的,十有八九切入点在王琰身上。 王琰是最正派的孩子,从来坐正行直,夜来不怕鬼敲门。 但这次阿狸请他来吃茶品茗,他却明显心虚得坐不住。 阿狸就用她阿婆对付她这一套,“夫子说,君子日三省其身。你今日三省就不用寻旁的时候了,就在阿姊这里,边吃茶边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再跟阿姊说。” 王琰:“阿姊你罚我吧……都是我的错,跟旁人……无关。” 阿狸:呃……看来真出大事了。 “这么说,是你怂恿太子殿下做的?!” “……不是。都是我的错,阿姊不要问了。” 遇到个这么不知变通的阿弟,也实在是件很愁人的事。阿狸套话的招数来来回回可就这么几个,别不够用的。 “太子他……真的做了?” “没有!我们也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只是听了听曲子,什么也没做!” 阿狸:……=__= “……你们,三个世家贵胄,带着太子,去喝花酒?”阿狸忽然从心底里涌出一种阴暗的冲动来,王琰最好祈祷不是她猜的那样。 她笑得很温和,却十足的渗人。连她自己都一度疑惑,难道她的保有属性不是天然呆,而是天然黑? 王琰被她盯得浑身发抖,很快就什么都招了。 送走了王琰,阿狸捧着茶坐着檐廊下,眼睛里不时有锋利的光芒一闪。 真是长本事了,她想,居然给她学会喝花酒了。她当真是纵容他太久了。 第64章 司马煜早把这回事给忘了。 其实那一天饯别宴的地点也不是他订的。他虽然经常溜出台城去四处乱逛,但勾栏院这种倡家歌舞之所他是不会去的——事实上因为受到的教育太正统,他连世上有这种地方都没想过,何况是主动去逛? 只是男人本性里就是写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哪怕他从来都没意识到,但只要让他一接触,他立刻就能无师自通。 勾栏院就是其中之一。就算是沈田子、王琰这么正派的孩子,认定这种地方是邪魔外道君子不耻,他们心底深处也会存一份好奇,想掀开面试看看这邪魔外道的真面目。何况是司马煜、谢涟、卫琅这种某方面自律意识薄弱的? 因此几个人到了门外,见楼上笑语嫣然、笙歌曼舞、香帕招展,立刻就从十分飘渺的回忆里清晰的提取出了某个名词,而后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气,纷纷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王琰十分诚实的皱起眉头,“没走错吧?” 他是里面唯一一个没听说过“勾栏院”的孩子——年纪小嘛,只是本能不喜欢这种轻浮浅薄的氛围。 而太子三人组已经怀抱着正直的学术的渴望,饶有趣味的支颐、抱臂、勾唇,目光晶亮的、大大方方抬脚就进。 沈田子满头大汗的抬手去拦,“这种地方不能进!” 卫琅不怀好意的浅笑,“为什么不能进?”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沈田子就是太实诚了,“这种地方一看就不正经。殿下万金之躯,你我也是后进表率,宜自珍重!”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智者见智……淫者见淫。”比诡辩,卫琅是不会输给谁的,“这么一点不正经,就能坏了沈兄清清白白的修为?” 沈田子知道自己说不过卫琅,就转向谢涟——他一贯自视甚高,同辈人里他唯一信服的也只有谢涟。 他相信谢涟一定能拦住卫琅和司马煜。 只能说,沈田子用凡人的德操去揣摩谢涟的行为准则,真心失算了。 ——谢涟是真的美玉之质,清莲之姿,泥淖不埋,邪秽不侵。你把他丢进任何境地,都不会动摇他的本真。他这个人有禅心。既然是约了来赴饯别宴的,那这里就是长亭柳畔,送别之地。反正又不是来游冶寻欢的,是勾栏还是别的地方,有区别吗? 当然他还是明白的,沈田子这样的君子和王琰这样的孩子,确实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就说:“那就另约个地方吧,沈兄带了阿琰先去。我们进去会了朋友,随后就到。” ——这里是卫琅的朋友约的地方,就算真换地方,也得让人知道不是? 沈田子:…… 不是他忽然不信任谢涟了,而是谢涟弯弯的笑眼里分明就写着——“我也很好奇”五个大字。 只能转而望向司马煜。 司马煜是拐带着别人做坏事的——他真想干什么,沈田子能拦得住? 就别有深意的含笑望回去,“要么你跟我一起进去,若我有什么不和身份的作为,你还可以劝谏、阻拦,说不定我会听。要么你就离远点,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 沈田子:…… 沈田子是真想扑上去拖住他的腿,死拦不放的。 还是王琰提醒他,“别在这里劝,先进去再说吧。” 沈田子随着他的暗示望了望,立刻就明白了他的顾虑。 ——已经有路人好奇的望过来,他再阻拦只会把事情闹大了。为了自己的清诤让主君担负荒淫的罪名,这不是人臣的本分。 沈田子和王琰在这一点上还是有共识的。两人心境上唯一的区别在于,沈田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王琰不知道。 五个人就这么进了勾栏院。 王琰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惜已经晚了。 据说当晚他连梦话说的都是,“我的错”…… 不过时候为此纠结的,也只有王琰一个人。因为他认为自己做错了事。 而司马煜、沈田子一干人等进去之后,不过片刻,就有一种难掩的失望感。 “就这样啊”——他们的心声。 实在是这些孩子生得太富贵了,不管是女人还是歌舞还是勾引人的手段,他们都见过更上乘的。而他们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也让他们的审美格调趋向于雅致和清贵,勾栏女的浓艳风情打动不了他们。 何况他们就算不自重也会自傲,原本也没打算进来寻欢。 见到了卫琅的朋友之后,注意力就彻底转移了。 ——是个美男子。 是个就算跟卫琅站在一起,依旧熠熠生辉的,甚至隐隐把卫琅比下去了的美男子 虽然司马煜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不过想来天下的美人都是类似的,反而是丑人各有各的丑法。又是卫琅的好友,他信得过,也就不去多想。 ——卫琅在这个时候把朋友引荐给他们,自然有他的用意。 司马煜便与他略一交谈,更觉得此人见多识广,尤其对北朝民风、局势见解独到,每每有令人豁然开朗的解析。 性格也跟他十分投契。 可惜是只闲云野鹤,对寻仙问道的兴趣远远高于经纶济世。 司马煜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再与他对饮畅谈,勾栏院一事早已抛之脑后。 他就完全没料到,阿狸已经从王琰那里把细枝末节都套了出来。 司马煜只是觉得,端午节回来,阿狸对他的管束似乎多了起来。这两个月里,连着几次差人来过问他的行程。 这一日又差人来问。 司马煜觉得很别扭。 他对阿狸的感觉很混乱,阿狸当他不存在时他会不由自主的想靠近,阿狸太理他时他又会像被打草惊蛇似的想要逃。也不怪阿狸时常会有想踩住他的尾巴狠挠一通的冲动。 这个时候就他在想,是不是端午节前一天晚上他又喝多了酒,对阿狸说了什么让她想入非非的话?人喝了酒,就算不醉,也很容易做些奇怪的事,未必出于本意。若她误解了,以为她在他心里是什么特别的人,进而觉得她有权力对他管东管西,可就不好办了。 不过他观察阿狸已经有一阵子了,基本确定阿狸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你瞧她傻乎乎的照料他时,简直跟哑巴似的,连该留个名号让他知道是她而不是旁人在对他好都没意识到。这么呆的女孩子,哪里懂得得寸进尺这么讨巧的事。 那么……难道是她娘家人给她灌输了什么? 司马煜觉得这个比较可能。 毕竟阿狸是王家的闺女。琅琊王家肯把女儿嫁给他,将一门兴衰系到他身上,肯定不会只是为了太子妃一个虚名。 纵然他当日百般抗拒,却也清楚,两家的婚姻原是互利互惠的事。他已经娶了人家闺女,却又不肯喜欢,好像真的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何况他也……很享受阿狸对他的照料。 司马煜一个人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手头的事推给詹事府,而后送信给阿狸:他晚上有空。 离天黑还有些时间,容可——也就是卫琅临走前引荐给他的闲云野鹤——住的离东宫不远。司马煜便吩咐人备马,打算去拜访拜访他。 阿狸原本打算,若司马煜再说没空,她就直接闯门进去。 ——眼看着就是七月了,王琰定亲了,谢涟也要成亲了。阿狸可是记得的,谢涟婚之后不久,北边就要有事。接下去司马煜就要代天子巡守,回来就得备战出征,起码小两年不能好好聚一聚。因此两人之间的心结最好还是赶在八月之前解决掉。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狸垂钓的耐性已经耗光,她真心受不了司马煜的别扭了! 收到司马煜的回信,阿狸就亲自下厨备了几个菜,而后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司马煜倒是没让她等太久。 阿狸沐浴回来,在铜镜前梳头的时候,他故作从容的就进来了。 阿狸只穿着一身轻纱,漆黑的头发铺展开,因还没干透,便在纱衣上氤上了水渍,半透不透。肩膀透过薄纱看去,十分的单薄纤秀。 阿狸就听到身后咽口水的声音。司马煜刻意豪迈的脚步也顿了一顿,铜镜里就映上了他扭捏的仪态。。 这已经不是司马煜第一次在她身后露出看呆了——或者说很垂涎的表情,不过阿狸知道,这个时候她最好别当真。不然司马煜欲盖弥彰时十有八九又要加倍疏远他。 阿狸有时都不知道他折腾个什么劲儿。承认喜欢她就这么丢人吗? 照旧梳头,只有意无意的把头发撩到胸前,露出白净的脖颈和纱衣浸透的肩膀来。 才侧了侧身,嫣然浅笑着,“出去稍待片刻,容我换身衣裳。” 司马煜好一会儿才回神,犹自挣扎,“这一身……也挺好的。” “湿了。”阿狸道,“粘在身上怪难受的。” “哦……”语气相当失望。 阿狸就当没听出来,依旧温柔浅笑——你不说谁知道你想要? 酒席摆在庭院里,还是那满架的白昙,正开到盛夏最烂漫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花朵从架子上垂下来,皎洁如月光,满院清香。微风吹过,如水生波。 意境很不错,司马煜却无心欣赏。 他略有些坐不住——事实上下午在容可那里,就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聊了没几句,容可就笑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直言“即是约了佳人,就莫在陋舍虚耗时光了”。 司马煜胡乱反驳了一句:“焉知我约的是佳人,不是贤士?” 容可笑答:“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又说,“贤士易得,佳人难再。佳人有约是令人艳羡的事,殿下有什么羞于启齿的?” 司马煜很想说:才不是什么佳人有约,不过是跟拙荆一起吃顿饭罢了! 但他自己都不能不承认:自他命人去给阿狸送信,这半个下午忽然就变得无比漫长,令他焦躁不已。那迫不及待,真就跟毛头小子约了绝代佳人似的。这情形令他倍感不妙。 司马煜觉得自己等了很久,阿狸才终于换好衣裳,从屋里出来。 司马煜眼睛里立刻又有了神采,晶晶亮的望过去——然后一面惊艳,一面又稍稍有些失望。 阿狸穿了一身浅红深衣,将整个人都包得严严实实的。宫绦系得高,身形便越显得亭亭玉立。乌云似的头发挽在胸前,只简单用丝带绑着,缀了朵白昙花。只露出另一侧白净的耳朵和脖颈来。 司马煜:“你不热吗?” 阿狸笑道:“刚沐浴过,风一吹,凉飕飕的。”上前坐下来,先给自己斟了杯酒,道:“让殿下久等了,我自罚一杯。” 司马煜:“也没等多久……一家人,别这么客气。” 阿狸笑道:“哦。”还是亮了杯底给他看,又动手为他布菜,“我亲手做的,你尝尝看。” 弦月低垂,夏虫清鸣。就这么坐在天井里,吃着小菜,喝着小酒,老婆在一旁殷勤伺候着,也有种怡怡然的田园之乐。 司马煜焦虑了一下午,此刻忽然就一身舒爽。也给阿狸夹菜,问道:“这几日总差人去问,是有什么事吗?” 阿狸十分诚实的回答,“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司马煜略有些酒热,拿手扇了扇,“我最近挺忙的,不是故意怠慢你。” 阿狸乖巧的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但就是很想你。” “有什么好想的啊……”司马煜觉得这太肉麻了,但不可否认,他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嘴唇已经控制不住的勾起来。 才要安抚阿狸:这两天事情少,可以多陪陪她。就闻到了阿狸头发上的清香——她靠了过来。 司马煜略有些口干,话说出来,不知不觉就成了,“花……很香啊。”见阿狸黑润的眼睛里有些疑惑,就指了指,“头发上的,是昙花?” “是假的。”阿狸就把头发撩起来给他看,“用绢丝做的,”嗅了嗅,“没有味道啊。” “我觉得很香啊。” 阿狸就将那绑了绢花的辫子递过去,笑道:“闻闻看。” 她头发乌黑,在夜色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触手生凉。漆黑湿润的眼瞳里有柔软的笑。大概染了些酒意,面色微微透着粉红。嘴唇上沾了点酒渍,便有柔嫩的光泽。 那清香越发的馥郁起来。 司马煜眼睛望着她。她给他看的是绢花,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就绕住她的头发,凑到鼻端,深深的嗅了嗅。 阿狸面色立刻便红透了。 她白皙的脖颈触手可及,线条柔滑又美丽,那芳香仿佛就从哪里穿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像鲜花一样娇嫩的盛开,司马煜忽然就想凑过去亲一亲。 可是阿狸的手指先一步探手过来,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嘴唇,就像羽毛扫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上了他的。又在他回味过来之前,远远的退开了。 她漆黑的眼睛就像水洗过的玉石。长睫毛覆盖下来,眼睛里水光就氤氲成一片。满架子的白昙花就在司马煜脑海中绽放了。 那花香清甜,带着淡薄的酒味。 明明只喝了一杯酒,他竟觉得有些醉了。 阿狸掩饰着起身为他布菜,在回头的时候表情已经调整得很好,就仿佛先前没有情不自禁的凑过来亲他一样。 司马煜忽然就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笑道:“怎么了?” 司马煜愣了一下……对啊,怎么了? 他怔愣着。可是阿狸没给他机会清醒,她再一次俯下身来,亲了他的嘴唇。 管他怎么了,司马煜用力的挥走脑海中交战一样的喧嚣,那里天音如雷轰鸣着诉说什么。它总是逼着他抗拒一些无法抗拒的欢喜和期许,可是有些东西就是已经写入了本能,他再怎么抗拒也还是会欢喜和期许的啊。 在这一刻,他选择不听。以后再说以后的。 他抱住了阿狸,用力的亲吻回去。 第65章 …… 晨光入室,晨鸟鸣叫。 司马煜赖在床上,略有些不想面对现实。 他潜意识里觉得,阿狸这样的姑娘在他不明不白的时候是不能碰的,不然后果会相当的凄惨。但是他不但不明不白的碰了,还碰了两回。并且上一次他还知道懊恼知道逃,这一回却懒散又舒服,竟觉得就这么认命了,日子会好过许多。 说不明不白好像有些不负责任——他其实就是喜欢上了。 他不是那么没自制力的人,或者说在感情上他是个自律到有洁癖的人。别人都艳羡娇妻美妾,环肥燕瘦,恨不能把世上所有女人都纳入后宫,一人独占。他却从最初就觉得,妻子就应该又娇又美,集人间百善于一身,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另一半,那个能与他比翼双飞的人,也必然是独一无二的。他不要万千后宫,只要那个唯一能于他契合的人。他只要爱了,就必然是专宠。 如果娶到的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那么也只能对不起她了。 他是这么想的——至少在知道阿狸其人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自从阿狸的名字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都开始改变了。他的想法开始变得乱七八糟。有时会觉得娶妻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令人期待的。有时又觉得谁都可以,只有阿狸不行。可是最后他还是娶了阿狸,明明连她的目光都无法抗拒,却认定了自己不喜欢她。一面给自己找各种借口好毫无负担的喜欢她,一旦靠近了又会努力劝说自己相信他没喜欢她。 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司马煜半清醒半迷糊的胡思乱想,在顺其自然还是继续逃避之间懒散的取舍着。 阿狸却比他先醒过来。大概天色已经不早,便伸手推了推他,俯在他耳边轻声道:“起床了。” 那声音软软的钻到耳朵里去,不轻不重的在他心口一挠。 司马煜立刻翻了个身逃开,决心什么都不想了,还是继续装睡——反正这种情况下跟她正面对上,只会晕头转向,绝对无法冷静思考自己的本心。 阿狸那边果然又没了动静。 很长时间之后,她才轻轻的缓了口气。安静的起身,窸窣的穿衣。 司马煜就略有些懊悔了——她恐怕知道他醒着。他这举动,好像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啊……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阿狸背对着她。她比初初嫁过来的时候瘦了不少。背影已经有些楚楚可怜的单薄。她确实把他新婚夜里的话当真了,居然真的节食了。真是个傻姑娘。 司马煜坐起来,斟酌着用词,手已经放到他肩膀上。他觉得这个时候起码是得说些甜言蜜语的,不让就太欠揍了。 但是他脑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最朴拙的言辞。 其实比起说话,他更想把她揽在怀里亲一亲,懒懒的抱着她,再睡一个回笼觉。 ……所以说,只要看到她就全剩下了喜欢,就跟着了什么魔似的。可是他对她的心情明明不单纯是喜欢。 司马煜叹了口气,还是开口安抚她,“醒了?” 阿狸系着衣带,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们昨天……” “昨天?”阿狸略有些疑惑的回过头来,像是有些头疼,她皱了皱眉就拿手指揉着太阳穴,“我昨天喝多了,如果说了或者做了什么,殿下请不要当真……头好痛啊。” 一瞬间在司马煜脑海中闪过的,竟是情事之后半梦半醒间阿狸在他耳边的轻喃。她其实也只说了那么一句可能会被当真的话。 她说,好喜欢你。 司马煜也觉得奇怪,那么困倦的情况下,他怎么会把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个时候阿狸压抑着的鼻息如何像雾气一样缭绕在他耳畔。 但是阿狸居然用喝醉了当借口,要他不要当真?不当真她说了做什么,玩他吗?! 何况她也只喝了那么一杯罢了。 按说阿狸这种回应,对他来说是很体贴的——他本来就在想该怎么敷衍过去。这样刚好,他就不用犹豫了。 但是司马煜就是觉得很郁闷。甚至隐隐的有些羞恼,好像自己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 他就是说不出附和阿狸的话来。 阿狸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昨夜殿下也喝了不少酒吧?” 司马煜披衣起身,生硬的留下一句话,“我可没醉。” 他转身就离开了。 阿狸在后面望着他,待他的身影消失了,连珠帘清脆的响声也平静下来,才低低的笑出来。 “我也没醉啊。” 可是她不这么说,大概就换他这么说了吧。好不容易才坦率了些,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她叹了口气,这才将乱成一团的衣带解开来,重新系好。 司马煜一路怒气冲冲,连早饭都吃得索然无味。明明还有空闲,却半点都不想再在东宫里待着。早早的吩咐人备车,找谢涟玩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他越想就越积郁——吃干抹净了,一句酒后失德就不认账了。 石城湖边绿柳垂荫,一地斑驳。谢涟持杆而立,正在湖边钓鱼。 司马煜就是有这么种本事,他的情绪总是像瘟疫一样传染。他不舒坦时,别人也只能跟着心烦。 他说是跟谢涟来钓鱼。结果鱼钩还没装上,先带了一群人轰隆隆追野狐狸去了。狐狸没追上,回来看到谢涟已经开钓了,就兜了一堆石头一块一块的往水里丢,还瞄准了谢涟钓鱼的浮子丢。 谢涟修养这么好的人,都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到水里去。 “那边有凉亭,你先去歇一歇。我钓完这一杆就收。” “要收就赶紧收,何必非要‘钓完这一杆’?” “因为做人要有始有终!”谢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 司马煜这一回终于没再说什么。将一兜子石头往水里咕咚咚一倾,就安静的在一旁坐下了。若有所思的望着水面,也不知道在心烦些什么。 谢涟瞟了他一眼。 他们俩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志趣相投,从来都没有谁迁就谁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就混到一起。有时甚至都不用商量,就能默契的上手配合。 当然也有不默契的时候。那时他往往就会觉得这位太子想法很神奇,而不是觉得他不可理喻。 ——谢涟这个人对朋友总是十分宽容。三教九流都爱跟他混在一起,也是因为他的这份宽容,他总是能轻易的跨越出身和阶层的局限,理解对方的想法。 看司马煜是真的心烦了,谢涟还是将钓竿一放,在他旁边坐下。 “究竟怎么了?” 司马煜折腾了大半天,精力和火气早发泄的差不多。心里剩下的竟然只有委屈。 “有这么一个人,”他说,“你看到她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想法也蠢得跟白痴似的,自相矛盾,犹豫不决。” 谢涟:……这个他还真的很难理解。 虽然为了和阿狸维持不远不近的联系而频繁的送礼时,他也有过怕唐突了她的时候……不过这记忆也已经很久远了。那个时候还小嘛。 “你觉得我该怎么对付这个人?”司马煜问。 谢涟:“就让别人去对付他。一物降一物,何须事必躬亲?” 司马煜黑线。 “不能让别人对付,”那可是他的老婆,谁敢碰绝不轻饶,“只能自己来。” 谢涟感叹,“既然如此,那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与他为敌。”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几乎就要屈服于本心了,结果呢? “但是你知道吗?”想到这里司马煜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前一天晚上才……才跟我化敌为友。第二天一早就说她喝醉了,所以昨晚的不作数!她才喝了一杯酒,清醒得很。什么喝醉了,她根本就是不想认账。” 谢涟:……跟太子不认账,这得是什么人啊。 联想到司马煜之前轰轰烈烈的抗婚,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种事,他就真心不想插嘴了。 就拾起钓竿来,目光重新投向水面,“这种事需得心悦诚服,不是有七擒七纵之说吗?你真要‘化敌为友’,就不怕她反悔。”谢涟也弄不明白自己这种想要折腾司马煜的心情从何而来,“反正真想不认账时,不喝酒也有旁的借口。你说呢?” 司马煜:……干嘛要他说?就好像他很擅长反悔似的! “等她真心悦诚服时,随便一句戏言也会当真。”谢涟又啰嗦了一句,“加把劲。大不了七擒七纵,直到她认了就是。” 司马煜想了想,大概也只能如此。 不过他又略觉得哪里不对头——怎么好像他才是被七擒七纵的那个人啊。 但是阿狸没有跟司马煜玩七擒七纵的耐心。 她对他的所有热情好像都在那一夜里耗光了似的。 她依旧照料他的起居,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很多需要深入到他生活细则里的事,她已经不再为他做了。 他的行踪她也不再过问了。她知趣的不再汲汲营营的追着他,她对他放任自流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原本有什么东西在你的生活中无孔不入,你并不觉得它不可或缺,甚至隐隐觉得很烦人碍事。但是某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你才忽然意识到,自已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或者不仅仅是习惯了那么简单。。 司马煜开始忐忑——他这一次“纵”得是不是有点太松了,难道他表现得真就这么冷淡,居然令阿狸知难而退了? 可是……她明明应该更有耐心才对啊。 难道她说的,真的都只是醉话? 第66章 成亲大半年,司马煜终于第一次主动来找阿狸。 那是七月孟秋,天气将将开始转凉的时候。 因秋雨才歇,天还阴着。草木翠色欲流,风里沁着湿润的檀木香。 阿狸正指挥着宫人们将大件的器物搬进搬出——因为这几日屋里有些返潮,她正琢磨着改一改陈设,好换换风水。恰好秋天到了,也该除蚊帐、撤珠帘了,干脆一并扫除一次。 ——她一贯是这么忙的。 事实上司马煜就少见她有闲散的时候。偶有闲暇,她不是在研究怎么吃,就是在研究怎么穿,甚至还跑去书房翻阅文献,不时趴在书案上兴致勃勃的画草图。 就算不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他身上,她也有忙不完的事——并且所有的事都能让她自得其乐,尽管很多时候是傻乐呵。 宫人们望见司马煜,忙屈膝行礼,阿狸才知道她来了。 欢喜的上前探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的欢喜并不做假,司马煜一时就想,也许她不是在故意冷落他? ——自己欲擒故纵是情趣,但被别人欲擒故纵,那就索然寡味了。如果可以,司马煜还是更喜欢阿狸呆一些,不要对他耍手段。 看她忙得投入,额上已经沁了汗。脸色透着粉红,眉眼越清黑如画。就随手帮她揩去鼻子上的汗水,道:“事少,就回来看看你。” 阿狸弯了眼睛笑,道:“去东殿歇歇吧,这边屋里乱。” 两个人并肩而行,绕过东角竹荫,从卵石小径蜿蜒穿过小花园。有桃叶落在阿狸头发上,司马煜抬手给她拈去。随口问:“最近都忙些什么?” 阿狸道:“都是些琐事——”就扳着手指一件件给他数,“要换季了,想把各殿里都换一换陈设。太后老人家犯了秋疾,不爱吃东西,要去伺候着。阿姑那边……”她略顿了顿,还是把话遮过去,“也常宣我去说话。长宜公主怀孕了、尚书令家孙子百日、阿胡也要娶亲……不过七夕和盂兰盆节都过了,这几天其实还挺闲的。” 司马煜让她说得头晕,结果她一句“挺闲的”就结了,一时竟有些无语。 “阿婆那边有宫人和太医照料着,你记得常问候就行,不用守着伺候。”司马煜斟酌了一下说法,“太后跟你能有多少情分?” 阿狸笑着——其实一周目里没少听他提点这些事,但这一回听到了,还是觉得暖暖的。就答,“我省得。” “阿娘那边……她总是为些有的没得操心,你听听就得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阿狸略有些难过。毕竟,皇后她是急着抱孙子。可是连这么理所当然的心愿她都不能替她达成。 “其余赏赐探问之类,都有定制。让下人们替你记着,到了日子提点就行——你要学会使唤人。你是我的嫡妻,又不是东宫管家婆,弄得自己这么忙算什么?” “呃……闲着也是闲着呗。” 司马煜就有些无语了,女人自作聪明固然容易多事,可这不开窍的调教起来也很麻烦啊。 忍不住就嘀咕:“谁说你就闲着了?” “嗯?” “你说了这么一长串名单,不相干的刘捷家孙子都提到了。就没觉得少说了谁?” 阿狸:“呃……” 司马煜十分不满的指了指自己,“这里。这个人难道不正该是你放在第一位的吗?” 阿狸面上笑容还在,但眼睛里的笑意却像灰尘一样慢慢的沉淀下去了。 七月末,连桃子都早已经熟透摘尽了,枝头只剩几枚青色开裂的果子,硬梆梆的。几日之后天气就会彻底的转凉,日照也已经开始变短,桃叶很快就会落尽。能够让它们成熟的时机已经了不在了。 阿狸依旧仰头望着司马煜。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过殿下为什么会这么问,是我哪里做得不恰当了吗?” “总觉得你最近在我身上的用心变少了。” “比如说?” 比如说饮食的口味不合心意,熏香味道不好闻,外出的便服总得吩咐了才找出来,买东西时荷包里居然没放钱…… 但是他才说过阿狸不是他的管家婆。这些事通常都是问责侍女而不是妻子。其实他在乎的不是这些小事,而是这些小事让他觉得阿狸已经不在意他了。 司马煜就这么被她问住了。 最后只能赌气的回答,“以前为我做的事,现在都不做了——做人要有始有终!” 阿狸又叹了口气。每次她这么叹气司马煜就会很烦躁,好像她知道些什么而他不知道。好像她比他年长懂事所以处处容忍他的傲娇不懂事似的。好像她已经对现状感到疲倦只能透过他怀念一些逝去的时光似的。 他已经在很努力的试图理清自己对她的感觉了。这个时候她就是应该耐心,叹什么气啊!弄得好像他的努力和纠结很徒劳很搞笑一样。 阿狸似乎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心情一般。表情忽然又柔和下来,正是那种在嫁给他之前时她总是流露出来的,想哭却不会流泪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你在想一些事。”她说,“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如果在这个时机我不依不饶的逼上去,只会让你更心烦,更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 他确实分辨不清。 她在他面前时他无法抗拒诱惑,她不在他面前时他无法抗拒思念。她咄咄逼人时他神迷意乱,她抽身而退时他忐忑不安。如果这都不算喜欢上了,那究竟怎样才算? 可是他同时也清楚,被诱惑不等于爱恋,意乱神迷也未必是因为喜欢。他在本能上排斥她,这是无可置疑的。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 据说南蛮有食人的花妖,她只在诱捕时才会甘美芬芳。有猎人爱上了她,可她吃了他的肉饮了他的血,就会永远的忘记他。他若想一直占有她,就永远都不要爱上她。 司马煜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不相干寓言会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早说过,他对阿狸的感觉很混乱。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确实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可是不论阿狸不依不饶的逼上来,还是安安静静的退下去他都不能不心烦意乱——也许他不清楚自己对阿狸的心意,但他很清楚自己希望阿狸对他什么心意。他希望阿狸一直把他放在第一位,他希望阿狸心里有他,并且只有他。 人都是自私的。一旦拥有了,就想永远霸占。 阿狸又叹了口气,她上前抱住他,说:“我明白了。阿尨,我可以慢慢的等你想明白。但是啊,草木枯荣有时,人的韶华也有限。你不能让我一直等下去。” “不会很久的!” “嗯。”阿狸笑着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茬揭过了。又弯了眼睛笑望他,“我熬了腊味汤,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留下用午饭?” 阿狸说明白了,果然不是骗他。 她又开始默不作声的,也无微不至的照料着他。 这份体贴时常让司马煜愧疚。因为他不肯回报给她对等的感情,却不断的向她索取更多的喜欢。而她照单支付,却从不向他要求什么。 这愧疚让他又开始不停的往阿狸房里送东西。 阿狸有的时候都觉得无语——难道他真把她当管家婆了?她支付劳务,所以他给付报酬?他就不觉得这种关系在夫妻之间很扭曲吗?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心想他不会又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了吧? 当然这样的话她是问不出口的,真问出来那就太伤人了。只能说,司马煜终于成功的把她也弄得不安起来了。 秋尽冬来。 阿狸减肥加不安加操劳,终于把自己弄得营养不良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就着了凉,那一日从显阳殿回来,直接就倒在桥上。 皇后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太医院几乎整个都被搬到东宫里来。 要说起来,中医虽各种不靠谱,然而妇科在调理身体上还是有一套的。山羊胡子老中医就给把了把脉,居然就看出阿狸是减肥减出来的毛病。顺带连阿狸身上的寒症也给查出来。 苦口婆心的告诫阿狸,“不管怎么说,女人还是要丰腴饱满才好生养。这才是一辈子的大事。” 阿狸被戳到痛处,捧心扑地:这话说的也太不讲究了吧! “我给开个方子,先吃着。等病好了,还得慢慢的调养身子——一日欠需百日补,可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阿狸点头,还是问道:“不会影响到生养吧?” 老太医道:“仔细调养就不会。若在这么折腾,真难说。” 阿狸只能苦笑。 她还是没忘了的,她的设定里就有“不能生育”一条。眼下司马煜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们俩成亲日浅,便无人过问。但总有一天司马煜会长大,会登基为帝,那个时候继承人的压力就会像山一样压下来,并且大半的重量都会压在阿狸身上。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就会引发潜在的皇位之争,令政局不稳。到时阿狸十有八九还是得顾全大局,为他张罗妃嫔。 那就太委屈了。 阿狸从来都没想过求助于这个时代的医学。但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或者说“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反正努力了也许还有微茫的希望,不努力却绝对不会有半点转机的。 当然,这件事还是寻个靠得住的大夫。 不然让有心人听到风声,这东宫里定然又要热闹起来了。 而皇后也从宫人哪里得知了阿狸节食的原委,恨得简直想把儿子拖下去打屁股——媳妇儿也得教导,这种浑话她也当真。堂堂太子妃,用得着在美色上谄媚太子吗? 当然,皇后没这么毛躁。太子不能当众教训,太子妃也不急在病中教导。因此司马煜回来的时候,她就稳稳的坐着喝茶。 司马煜听说阿狸晕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直到入殿看见皇后面色从容的喝茶,心里才略略平稳下来,进屋时才没让门槛绊倒了。 进去望见阿狸坐着床上,头发漆黑面色红润,就先松了口气。 阿狸望见他,就笑着招了招手。司马煜忽然就有些恼火,大步到床前,居高临下的教训道:“你怎么弄得?” “呃……饿的。” 司马煜扑地,“就能短了你的吃用?” “就……就是想瘦一点。总是屋里待着,肚子上都长膘了。” “我有说嫌弃吗?” 阿狸黑线:……你还真说了。 司马煜也终于回味过来,简直想掐着她的脖子骂她笨。但手伸出去,还是狠狠的揉了揉她的头,“你就让我不安心吧。我那个时候是跟你闹别扭,随口一说,自己都没当真。” 阿狸:…… “再说,长膘那是因为吃吗?那是因为你总闷在屋里不活动——明年出巡我带你一起,保管出去走一趟回来,什么膘都没了。” 阿狸:你还真不客气啊! 然而司马煜其实是在虚张声势的说笑。他自己知道,听到阿狸晕倒的消息时他心里那巨大的空茫。那个时候他脑海中一片漆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都席卷进去。 这个时候他看到阿狸的笑容,不知被什么支撑起来的力气终于一点点消散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俯身将阿狸抱在怀里,沉默下来。 阿狸探出手臂回抱住他,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包容,她问:“阿尨,你想明白了没有?” 司马煜没有回答。 其实答案在他心里早已经清清楚楚的了。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就是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好像回答他的勇气已经被先前的空茫和无力全部都消磨殆尽了。 他只是问:“你真的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阿尨,不要再给我送珊瑚和绸缎了,我不喜欢。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感情这种事,原本就要两厢情愿啊。没有谁欠谁一说。只要你没有喜欢上旁人,我就可以一直等下去。只要没有旁人——阿尨,这就是我的底限。你看,我都跟你交底了。” 她想:你也差不多该给个准信儿了吧。 而这一次司马煜回答得很干脆,“我保证没有旁人。其他的——等我想明白再说?” 第67章 昭明二十年冬天,江北开始不平静。 卫琅在襄阳,已经接连几次与汉北军交战,互有胜负。荆州那边传来消息,北秦在汉北驻扎了大军,后续还有军队和补给源源不断的到来,想是要有大动静。 一时间朝中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襄樊一代。 皇帝就在这个时候下令,明年春天司马煜代他出巡,沿途验看备战和防御工事。 司马煜脚不沾地的忙起来。 阿狸帮不上旁的忙,只能女生外向从夫,通过她家女眷做她家诸父诸兄的工作——话说回来,她人在东宫已经表明了王家男人们的立场,倒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这些天她频繁召见家里人,顺便也就把请大夫帮她调养身子的事跟她阿娘说了。 她阿娘却不以为然,只安慰她道:“着急什么,你才多大呢?我也是二十岁上才有了你。” 阿狸自然不能说这是她三辈子血的教训。只能危言耸听,“我自己觉得是不大对的,月信总不准时。来的时候疼得要死。想来是得调理的。何况……我能等得到二十岁,太子可也能?” 然后在心里阿弥陀佛——一周目里司马煜可是硬撑着等到将近三十岁。然而此时也只能诬陷他了。 阿狸娘表情这才认真起来。这个万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唯一靠得住的也只有亲儿子。不止丈夫,有时候连家族也是靠不住的。因为对丈夫来说移情别恋没有额外代价,而对家族来说,自家的利益当然比嫁出去的女儿重要。 想了想,还是说:“不要轻举妄动,等家里替你安排。只是有一件你需得记得,宫闱之中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避讳,切要避人耳目。 阿狸只说:“放心,我明白。” 这两个月里她前前后后打发了不少人——重活几遍就是有这么件好处,那些需要时间来验证真假的东西,不说分毫不差,至少你也看得比别人清楚些。阿狸身边哪些是太后的人,哪些是皇后的人,哪些需要防备,哪些要有所保留,哪些可以信任,她大致上还是有数的。 她阿娘又道:“什么样的灵丹妙药,都比不过太子喜欢你。你还是要多用心的。” 阿狸笑道:“我明白。” 司马煜要出门了,皇后与太后对他也是多番叮咛关切。 临近年底,各地冬贡送到,太后娘家也送进来不少东西,有很多是人在江北才能得的。太后溺爱司马煜,大半都送去了东宫。 司马煜一向对太后格外不同——一来因为祖孙隔辈亲,二来他也明白,他与太后多亲近一份,皇后和阿狸在太后这里的压力就少一分。因此尽管忙得事叠事,还是额外抽了时间去太后宫中坐了坐。 进去掀开厚棉布门帘,就有一股湿热芳香迎面而来。 太后年纪大了,喜欢的是活泼闹腾的小姑娘,她屋里的宫女反而比皇后皇帝那边的还年轻貌美许多。姑娘多了总是要摆弄花草的,太后屋里樱草花、水仙,甚至盆栽的橘子火棘都还满目翠绿,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十分热闹喜庆。司马煜也常从太后这里讨花草,然而进来看见满屋子姹紫嫣红,还是有那么一会儿赞叹失神。 只这么一会儿而已,正矮身挑花的宫女抱着一捧水仙起来,一回头正撞到司马煜身上。 司马煜也不责怪,抬手扶了她一把,帮她把翻倒的水钵接住了,递给她。宫女羞得满脸红,抱了花垂头不语。 司马煜先说了“起来吧”,才发现那宫女压根没行礼。下意识就多看了一眼。见她的情态,不由就笑了笑。 ——他对自己的魅力还是很满意的。 便不放在心上。 他自己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太后在里面瞧见了,却不是这么想。 祖孙两人见了面,太后就笑道:“那水仙,你要喜欢就带回去吧。” 司马煜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他爱的是大簇大簇黄灿灿的花,香味要清淡。而水仙姿容太清高了,香气又太浓烈,不是他的菜。不过太后都说了,他还是笑道:“祖母惠赐,却之不恭。” 太后笑着端了热茶,轻轻吹了吹茶雾,才不紧不慢的道,“人也一起带回去吧。” 司马煜没料到太后在这里等着呢,忙说:“孙儿近来忙,少到跟前尽孝。原该送人来陪阿婆解闷,怎么敢反过来要祖母的人?” 太后笑道:“谁来都赶不上你过来站一站。我倒是想让你媳妇抱重孙子过来,你们两个又不着急。有你阿娘在前,我也不好催促。但你们两个还是得自己加把劲才好。” 司马煜不言语,只能嘿嘿的笑。 太后又道:“这些日子你忙,你媳妇儿那边也不轻松,我都知道。偏偏这个关口上她又病了。我这边的丫头,旁的不说,端茶倒水还是很伶俐的。你那边得用的宫人也不多——”就似笑非笑的望了望司马煜——早些年太后、皇后也给东宫送去不少得用的宫人,可惜都被司马煜给折腾走了,“过会儿我让人挑几个你带回去,能给你媳妇儿减一分心事,让她安心将养,也是好的。” 司马煜也只能笑道:“阿婆说的是,近来东宫琐事多,多几个能做事的宫人也好。只是我那边都是粗活,可不敢管阿婆要能人。” 太后也不得寸进尺,笑着瞄他,“太好的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年底到了,阿狸病中还算有闲。吃了药犯困,又睡不着,干脆命人取账簿来,核算东宫这一年的进项和支出。 窗台上摆着樱草花,黄灿灿的一大把。自阿狸不让他送珠宝绸缎了,他就开始往回送花。阿狸这才笑纳。 这花开得热烈,却总让人想起些难过的往事来。 花的开放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事,盛开得再热烈芬芳,也总逃脱不了枯萎和凋败。时间的流逝,总是在更美好的事物身上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总是留不住的,唯有惜取眼前。 她这边三心二意的算账和感慨,那边珠翠进屋换茶,又将药碗收进托盘,才通禀,“太子差人来的。” 阿狸见是个不上不下的时间,估计他不是差人来送话的,就是来送东西的。便将账本一合,道:“让人进来吧。” 进来一个男的,是太子身边近侍,阿狸认识。又进来五个女的,个个眉清目秀,身娇体柔。在阿狸面前一字排开来。双手柔婉的叠在身前,袖口半包着。那手保养得柔荑一般,削葱似的十指尖尖。 阿狸头痛了。 问道:“这是?” 近侍忙道:“太后赐下的人,帮着端茶倒水的。殿下说刚好西殿里少人照料,就令她们在那边当差吧。” 阿狸就明白了个十有八九。 西殿是待客的地方。因司马煜外向,有事都在外面呼三叫四或者不声不响的解决了,因此西殿极少动用。也只在元日群臣觐见东宫完毕,太子跟一些必须要交好但又不太喜欢的臣僚打交道时,才会去喝喝茶、聊聊天。 虽则阿狸才将身旁不可靠的人打发了,太后就又送了进来,但既然这一遭是明着的,倒也不算什么。 就吩咐珠翠给她们入册,道:“就照太子说的安排吧。” 便将人挥退了。 回头珠翠倒是替阿狸委屈了一阵子,阿狸也只能笑道:“太后就是要送人进来,太子还能非驳她的脸面不成?”想到一周目接二连三那些事,也有些无奈,“你等着吧,这一遭还只是下人。明年进来的,还要更委屈我呢。” 谁让她就是生不出孩子呢? 每次这么想,阿狸都觉得她的本体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子宫似的。 这帮女孩子既然有那样的容貌,来东宫自然就不满足于只当一个下人。她们就像一周目一样折腾着,想要引起司马煜的主意。 这一次司马煜连半分回应都没给,美人们费尽心思大冬天的在花园里遇到他一次,那衣服薄的阿狸看了都发抖。司马煜就装瞎子,任她们乱抛媚眼,无动于衷。只偶尔起了坏心时,还是会怂恿着阿狸穿暖和一点,跟他一起去花园走走,好让美人们多一次机会挨冻。 没有谁是傻子。这一回姑娘们很快就明白什么叫徒劳,渐渐就消极怠工起来。 太后说这些丫头伶俐,但她们来东宫不到两个月,就都成了又懒又刁的闲人。 ——她们原本就是专门给男人养的金丝雀,就不是能老老实实干活的鸟儿。 阿狸也不怎么把她们放在心上。 转眼春到,又是一年元日。 过完年,人日那天皇后宫中设宴。阿狸娘进宫,给阿狸来信儿,告诉她能帮她调养的名医已经找到了。 只不过名医是男人,私自让男人进东宫见太子妃,这招儿就太浑了。阿狸娘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把人弄进太医院里来。 不过阿狸娘白琢磨了。 人日华林宴后,容可跟司马煜在昆明池岛上饮酒。风过生波,水光粼粼。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 “去岁冬天,阿琰家里阿婆犯了宿疾,我去给开了个方子。这事你还记得吧?” 司马煜点头称是,笑道:“怎么,你真要转行去当名医?” “不做名相,就做名医,总要选一件的。我可不是做官的料。”容可一面温酒,一面笑道,“而济世救人,是莫大的功德。正合我的心愿。”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如湖心投石,水波迭起。如今建邺城里请我看病的人家排起来,大概能绕昆明湖转一圈。且来头都不小——你绝对想不到。” “说来听听。” 容可就抿了嘴唇,望着司马煜,“中书令家的千金,阿琰的长姊,可是你家夫人?” 司马煜一口酒喷出来,“我怎么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毕竟你家夫人找到我,是为了——求子。女人三十无子而求子,我还能理解。你家夫人跟你成亲多久,一年?两年?怎么也着急求子了?” 司马煜沉默下来。 他想了很久,还是说:“你若真有本事,改日我安排,你就去替她诊诊脉吧。不要乱用药,温补着给她调理调理。她身体是有些弱的。” “我当然是有真本事的。” 司马煜呲了呲牙,这才露出些凶相来:“求子什么的你就不用操心了。这种事我自己会努力!” 第68章 司马煜带男人进东宫,跟阿狸带进来不是一个性质。不过两三日,他便寻了个自己空闲的时候,带着容可去见阿狸。 这都三周目了,他还是头一次带白丁进东宫。带男人见阿狸,更是头一回。 阿狸真心想不到,他还有她不知道的知交。 听人来禀报时也有些猜疑,却还是命人备好瓜果茶点,在西殿里备下了坐席。 不片刻,司马煜又差人来,吞吞吐吐的说,“殿下说,他这位朋友不良于色,有些羞于见人。” 阿狸黑线:……不是他让她见的嘛! 下人忙解释,“殿下的意思是,请娘娘设帐,别,别吓着娘娘。” 阿狸:……这人得丑到什么程度啊。 其实这个时代不光有美男,丑男也丑的别具一格。这又是个审美的时代,潘郎出行掷果盈车,左思效颦则群妪唾之。但这同样是个个性张扬的时代,真名士自风流,也有人丑得出类拔萃却安之若素,用风度折服了众人,最后人人传诵的也还是他的良行和美名,最白嫩的美男子在他面前也自惭形秽。 关键是内涵啊,内涵! 因此阿狸对这个自卑的丑男,不由就生出了微妙的同情和叹惋。对他能成为太子的座上嘉宾,也有了无限的好奇和猜测。 于是命人设帐,又将闲杂人等差遣出去,自己亲自润盏斟茶。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 隔了一层纱帐,看不清面容,然而单看气质、身形,那人却是不比司马煜差的,听谈吐,看举止,也十分的温雅从容,很有名士风度。 和司马煜站在一起,就让人觉得都是花一样的美少年。 阿狸就沉思了。 寒暄完毕,各自就坐。阿狸才知道,人是听说她身子弱,特地来为她诊脉的。 便也不藏着掖着,半推了衣袖,盖一条薄帕子,从帘子下边递过去。 那人便把手指搭上来。从帘子下面看,那手指象牙一样白,手指修长,天生就是拨弄琴弦的。阿狸就疑惑了——有这么双手,人能丑到什么地步去? 然后就听到那人貌似无意的用食指中指交错点了点桌子。阿狸就一怔。 他重复的时候阿狸才确信——是摩斯码,居然是摩斯码。 她仔细看着,在心里翻译,“我是阿波。” 阿狸扑地。 司马煜心中十分懊悔。 他很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了。 容可这男人十分的没节操,你看第一次跟他们见面,他就敢约在花楼里,花酒喝得无比坦然,毫无愧疚。 而且他还曾经有过为了给妓女看病,拒绝朝中大员邀约的事迹。本以为他是方外之人,说出的理由大约是众生平等,结果居然是“女人优先,天经地义”。是以他在女人堆里声名卓著,老少通吃,堪称妇女之友。而众多女人里他尤其关注的就是司马煜他老婆,也就是阿狸。虽没有明目张胆,但也没少变相打探阿狸的现状。 问他缘由,道是:“殿下有仙缘,想来殿下身边的人……” 司马煜当时就没摔了杯子——你才有仙缘呢,你全家都有仙缘!想了想更不安,容可可不就是个寻仙问道的嘛! 更可恶的是他还长得这么讨女人喜欢。司马煜不是没有自信胜过他,实在是他的前科太凶残了,所过之处并蒂花散、鸳鸯交怒,多贤淑的妻子都开始看丈夫不顺眼。据说连口风最紧的桓道怜,让他看了一回病,也跟谢涟说出“谢郎不懂妾心”的怨言来。 偏偏他和阿狸的夫妻关系又是格外别扭的,这要勾起阿狸对他的新仇旧恨,或者勾起她修仙飞升的兴致来…… 司马煜语气就有些不对了,“看病就看病,敲什么桌子!” 就你手白啊?! 容可失笑,阿狸黑线——她已经明白,设帐不是因为容可丑,而是司马煜小心眼,怕被人比下去。 ——他也太小瞧阿狸的定力了吧!她是这么容易见异思迁的吗! “在下看病就这个习惯,殿下若受不住,可否劳烦暂且移步?”容可从容作答。 司马煜:…… 容可敲他的桌子,司马煜就在一旁烦躁的喝茶。 阿狸含笑望着他,对他招了招手,司马煜于是心情稍稍好转,移步坐到阿狸身边去。 “今天身上好些了没?”关切的问。 阿狸忙着翻译密码呢,不想分神答话,就侧身飞快的亲了亲他的脸颊。 司马煜吓了一跳,看对面容可眼观鼻鼻观心,压根没理会这边的动静,才湛湛红了脸,安静下来。 阿狸就抿了嘴唇微笑。 在容可说完的时候,她也开始敲桌子。 “我不要紧吧?” “不知道。” ……可想而知,一个半路出家的“神医”,什么仪器都没有,能诊断出些什么来? “礼包呢?”阿狸又问。 阿波说过,再出现的时候他会给她一份大礼包,帮她转败为胜。 “给你老公的。” 阿狸:…… “给点提示啊!” 两个人就在司马煜的眼皮子底下暗传消息。司马煜听不明白,也不知道他们是在说话,但他就是觉得很介意。便把手臂从阿狸背后绕过去,握住了阿狸那只手。 阿狸又笑着亲了亲他,握紧了他的手指。 阿波这次确实带来不少消息。虽然大多都是贵妇人们闺中所传,但还是十分靠谱的。 所以某一天,忽然有六个姑娘一字排开,站在阿狸面前时,阿狸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吃惊的——东宫后院空虚,总会有人替司马煜操心。长辈们特地为他物色的人,也不是轻易能拒绝的——但那意外还是让阿狸几乎打翻了茶盏。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姑娘,容色殊异,气质清绝,不是旁人,正是左佳思。 太后传话过来,想见见这些姑娘。阿狸只能把满肚子的话咽下去,先带她们入宫去走一圈。 却也知道,这些人在长辈面前露过面,阿狸想要在人选上操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太后果然又一眼就看见了左佳思,说的依旧是,“这丫头跟你倒有七八分像。”拉住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还赏了镯子给她。虽则旁的姑娘也得了,左佳思依旧是最出挑的。 又带去给皇后看。 皇后倒对这些姑娘没什么兴致,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当面给她们立下规矩。仿佛她们不是来做妾,而是来做奴婢似的。 连东西都没赏,规矩立完了就任她们站在那儿,只跟阿狸说话。 “听说西边局势不好,阿尨这趟去的凶险。” 阿狸就安慰她:“不会令殿下上前线的,有这么多护卫官兵,管保万无一失。阿娘不必忧心。” 皇后笑道:“忧心有什么用?在其位谋其职,他既然是太子,这一趟就总是免不了的。我也就跟你絮叨絮叨罢了。” “我会照顾好他的,不教有半点闪失。” 皇后就沉思了片刻,“有你在,我自然放心,只是——”话锋一转,“这是我的意思,你阿公也与我提过。阿尨这趟去也是为了激励官兵,若带着娇妻,反而像是游山玩水了。毕竟旁人都是不带家眷的。你身体又弱,跟着去操劳也令人不放心。” 阿狸:……就知道难得能出去一趟,又要泡汤了。这对父母对儿子狠下心来的时候,也真半点都不含糊啊。 阿狸垂头不说话。 “叫你们小夫妻久别也不好。你若不愿意,此事就再斟酌斟酌。” 阿狸不好令皇后为难,就笑道:“我回去和阿尨商议。” 回了东宫,旁的都先放下,先将左佳思宣过去说话。 左佳思初见阿狸时也愣了一阵子,想来她也没料到太子妃竟然就是阿狸——这个时代消息真心闭塞,何况她离开建邺也有些年数了。 但此刻她已经想明白了,心里只有重逢的欢喜。 因此进屋见阿狸凝重的模样,就有些不安,像平时一般叫了声“阿姊”,又觉得不妥,忙规规矩矩的行礼。 阿狸搀住了她,问道:“这些年过得可好?” 她说话总是像风一样柔缓,左佳思听了她的声音,早已埋好了的委屈竟又涌上来,泪水立刻就要滚落下来。便低垂了头,摇了摇。 阿狸就叹了口气,拉她坐下来,问道:“不是要成亲了吗?怎么又进了东宫?” 左佳思道:“山寨里有同乡的人,认出了我……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家里说我不贞,便退了婚。在丹杨待不下去……”那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四处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连嫂子也说她拖累的兄长的名声,拿话刺她。又有人给她指路,暗示她自尽以自证清白。左佳思都咬着牙挨过去——她虽然不敏,却也不自贱,不认为自己该为这种事去死,“恰兄长得到会稽长史的赏识,便举家搬迁……又有人去会稽为东宫挑选秀女,因一些机缘,便被选上了。” “被人欺负,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个时候阿狸其实差人去问过话的,可是当时同村的姑娘跟左佳思说句话都会被指三道四。她原本就是自得其乐的性子,干脆更不与人牵连。阿狸派去的人,她三两句便打发了,反而令那人不满她高傲。左佳思也不辩解。 “已经给阿姊添太多麻烦了。” 阿狸苦笑着摇了摇头,左佳思现在给她添的,才是最大的麻烦。 抬手给她擦去泪水,又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左佳思的眼泪却已经止不住,古人说芙蓉泣露,是真有人连哭也是馨香绝色的。阿狸捧着她的脸,十分的无奈,“你啊……” “我想跟阿姊在一起。”左佳思终于说出话来。 阿狸道:“可我不想留你在东宫。”见左佳思又要胡乱猜测了,阿狸便实话告诉她,“我和太子两情相悦,不想有旁人插足进来。我怕到时候自己容不下你。” “可,可那不就是……” 左佳思想说“妒妇”——她家里嫂子最爱无理取闹,撒泼时要么责打丫鬟骂人不本分,要么就扯着邻居骂人狐狸精。左佳思心里最早的“妒妇”形象就是她,小孩子总是拿身边的人警戒自己,她立誓不要成为嫂子那样的人。 在她所听过的故事里,娥皇女英是一段佳话,民间也多的是姊妹陪嫁。她喜欢阿狸,若和阿狸共侍一夫,日子必然也是和美的。 可是她并没有说出来。 她心里阿狸就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如果她也善妒,那么“善妒”本身也就变得不是那么丑恶了。 “可是我们都是进来伺候太子的。”她只是说。 阿狸便无奈的微笑起来,“那些人就各凭本事吧。我只把你当妹妹,不想伤了你我的情分。你可明白?” 左佳思不是那么明白。她只是些微烦躁,她与阿狸的情分竟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伤到的。她些微有些迁怒于太子,不由就想,若她们不用出嫁就好了。 但她还是说,“嗯。” 她不是这么的不解世事。 她进东宫前也曾有人对她说,“他日富贵,不要忘了我。”她知道东宫的女人日后会有怎样的前途。她同样也知道,富贵是争抢来的,东宫并不是一条坦途。 她进东宫是身不由己,她并不垂涎那富贵。只是偶然遇到了阿狸,才生出些心思来。 阿狸知道左佳思有心结,这件事她处置得确实很拙劣。 但总是要说明白的,她对左佳思的感情。 因这件事,阿狸略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不过这些姑娘她还是得好好安置的。 给她们指定侍女的时候,阿狸百无聊赖的扒拉着花名册,看到一个叫“桂香”的名字时,脑子里忽然过电般闪过一些事,霎时就惊醒过来。 她还记得,一周目里自己给左佳思指的侍女就是这个人——确实没错,是太后不久前赏过来的。当年她初来时也曾打过司马煜的主意,然而被戏弄了两回便早早的抽身,不再凑热闹。她什么事都不会做,人又刁又懒,但因为是太后赏的,便这么养着。 而左佳思也说,她兄长是被会稽长史赏识才迁居的。长史是王府里的人。 阿狸总还记得,太后的侄孙女庾秀就是会稽王妃。左佳思说一些机缘令她入了东宫,还有什么机缘比会稽王的人脉更能把一个下吏之女送入东宫? 这次选送的固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闺秀,但左佳思的出身也未免太卑微了。 还是要追查一下的。 第69章 会稽灵山秀水,会稽王也雅贤好士,未出仕或者有志于山水的名士们便荟萃于会稽。如今的山阴之游兰亭之会,堪比当年洛水之滨的盛事。 这种地方怎么会少了琅琊王家的子弟?会稽其实也是阿狸六叔王坤的大本营。 阿狸派人去查,那边很快便给了消息。 道是,左家闺秀芳名可唤作“佳思”?若这位美人,那就是一桩大八卦了。 左家初迁到会稽,多受会稽王府的照拂,间或也在士族圈子里走动。他家夫人爱夸耀妹子,总说家中小姑如何美貌多才,一来二去,这位左姑娘名声就传播开来。会稽王妃就想见见她,就差人去请。左姑娘不能推脱,便去了。 谁知仆人弄错了日子,左姑娘去时等在偏房,王妃没见着,先见着了会稽王。 会稽王早心中仰慕,见这姑娘果然是绝色,便有心纳了她。也许是言辞误会,不知怎么的竟动起手脚来。 左姑娘临危不乱,大喊她是王妃请来的,哪来的狂徒敢对她动手动脚,还胆敢自称会稽王——世传会稽王温雅贤能,断不至作此龌龊之事!毫不犹豫的抄起瓶盆瓦罐就砸过去,把“温雅”的会稽王砸得鼻血长流……还是王妃带着家仆及时赶过去,才解除了误会。 会稽王宽宏大量,被揍得鼻青脸肿,也没怀恨人家姑娘。王妃也钦佩这姑娘美貌有胆识,恰有人来为东宫选美,就举荐了左姑娘。 阿狸:=__=六叔……其实你不用说这么隐晦的,太损了。 ——说到底不过就是会稽王心怀不轨,假借王妃之名把人骗过去。谁知姑娘不屈从,事情也没瞒住,竟让王妃知道了。王妃不想留这么个绝代佳人在身边,干脆就把人塞给东宫——会稽王再有贼心,也没胆子到东宫偷人吧? 阿狸也只能感叹,架子端住了,里子也顾全了,这还真是庾秀的处事风格。 ——左佳思这样出挑的姑娘送进东宫,迟早是要面对腥风血雨的。要么她就在宫斗中被人解决掉,要么她就得杀出一条重围,绝对没有第三条路。庾秀也未必指望左佳思有什么出息,反正恰好有这么一颗钉子,留在手里扎得慌,能丢出去就丢出去。扎到东宫是赚了,扎不到也没损失什么。也不必怕她富贵之后报复会稽王。一来会稽王不是寻常人能动的,二来她家中兄嫂还攥在自己手上,三来越往高处越难行,左佳思真到了那个地位,背后能仰仗的也就是王府的势力了。 想必会稽王比庾秀更明白这个道理。被庾秀撞破他不轨,大约他也没脸再纠缠左佳思了,干脆物尽其用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左佳思,得罪了会稽王,进东宫也许是她唯一的选择了。这孩子生在那样的人家,美貌于她反而只是灾难。 阿狸乱翻着花名册,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将桂香送去伺候左佳思。 现在的左佳思对会稽王来说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她还都置身事外。 但是阿狸想要知道。 一周目她有太多的事想要弄清楚,尤其是左佳思那句“我是被人害了”。那句话在她和左佳思之间梗了三世,也令她在一周目里对司马煜心防难开。 可是那句话也许是有她的用意的。 左佳思就像一朵花盛开在她的生命里,又在她的手中凋零。她小小年纪便不明不白的死去,她自己不甘心,阿狸又何尝不会有心结? 阿狸最终还是落笔,令桂香去照料左佳思。 三月底司马煜出巡,阿狸没有随同前往。 他一走就是小半年。 这小半年里左佳思和桂香没有什么动静。桂香照旧又懒又刁,左佳思照旧受人排挤。不过她本来就是山谷里生的野兰花,一个人葳蕤绽放着,日子依旧过得乐乐呵呵。就是后院水池里的鱼虾快让她吃光了。有一回阿狸去看她,她还特地去池子里抓了条锦鲤,两个人烤着吃。观赏用的鱼看着丰腴优美,吃起来却又腥又柴,没多少好肉。两个人各啃了一口,默默的各自回头偷偷吐掉。 左佳思就向阿狸保证,说过了六月蟹子肥了,就逮那个吃,那个保证好吃。 阿狸觉得她这想法十分不靠谱,于是令人将池中观赏鱼悉数换成青草鲢鳙。后来左佳思就给阿狸送去一碟子鱼鲊,说是院子里鱼忽然变好吃了。可惜天气转暖,不好放,不然一次打几尾,可以吃好久呢。 阿狸黑线,心想:你省着点啊,活鱼不好买! 天气日复一日的温暖起来。 忽然有一天左佳思就落水了。阿狸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裹着衣服被子哆哆嗦嗦的在喝姜汤,头发上还有没摘净的水草。 阿狸愣了一阵。她本以为已经过了最寒冷的时候,那件事这周目里应该不会发生了。 当然私心她还是在等着的——这个将这些女人从东宫逐出去的机会。她也想兑现给左佳思的承诺,帮她在宫外开一间店面,从此平淡富足的过日子。 她命人去烧热水,取厚被子来,才上前给左佳思摘去头发上的水草,“怎么弄的。” 左佳思垂着眼睛,“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 阿狸手上就是一顿,“跟我说实话。” 左佳思倔强的摇头,抬手似乎想推开阿狸的手,但碰到了,却又舍不得,就握着不松开。 “就是不小心……”她依旧低垂着头,粘粘黏黏的问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 她想说的是碍眼。 阿狸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我很喜欢你。” “阿姊说的是实话?” “嗯。”阿狸说,“我不骗你。什么时候觉得你烦人了,也会明白清楚的说出来。” 跟这个呆萌又敏感的小姑娘打交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她未必能分辨谁说的是谗言,谁说的是真话,但她总知道自己应该信任谁。 若让她糊里糊涂去钻牛角尖,反而要做出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来。 她肩膀果然就松懈下来,追问:“……阿姊不想让我见太子?” “不想。”阿狸说,“如果可以,我想将你送出宫去,好好过日子。” 左佳思就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望着阿狸,“阿姊不喜欢的,我保证不做。可是,我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若离开东宫,以后阿姊想见我都见不着了。”绝对会被大卸八块的——她的眼睛这么说,“阿姊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她终于肯将整件事都向阿狸坦白了。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她说的比阿狸六叔还隐晦,却也证实了阿狸的猜想。 阿狸听完了就有些哭笑不得——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得罪了谁,谁就会无孔不入的整治你,好像他的魔爪遍布天生地下似的,好像你多活一天他就会早死一天似的。 其实人哪有这么好的记性,这么多的空闲? 当然,左佳思是怀璧其罪。她有这样的美貌,总是难免招惹麻烦的。 阿狸也只能笑道:“怕什么,有我罩着你呢。我可比会稽王厉害多了。” 阿狸没有纠缠着再问左佳思究竟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藏污纳垢的人,总会有些不干净的把柄。只是要多费些精力和时日去收拾。 可惜这一回没有谋杀未遂闹出来,不能连坐,最后也只把那一个人逐出去罢了。 八月底桂花飘香的时候,司马煜终于西巡回来。 他这次去的远,通讯不便,逮着一次给皇帝写信的机会,必然附带一封三倍厚的信给阿狸。皇帝对儿子假公济私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信给皇后一丢,道:“看,这就叫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皇后就拿眼睛瞟皇帝,“说起来,嫁给你这么些年了,你给我的信加起来,都没儿子一封厚。”皇帝就大言不惭,“有人说一句顶十句。也有人啰嗦三张纸,还没点到正题上。不是多就好。” 太了解他儿子了! 阿狸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司马煜可不就是啰嗦半天没一句管用的吗? 但他质量不行,重量可在那里,连该藏掖着都不知道。每次阿狸从皇后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一封,就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惭感。 这娃娃事无巨细的向阿狸汇报生活,连早上吃粥被呛到了都要提到。啰嗦半天才写一句“一切都好,勿念”,啰嗦好几封才写一句“甚念,盼回复”,啰嗦几个月才终于肯附一首情诗,隐晦的保证他“磐石无转移”。阿狸都能想象他在信的那一面扭扭捏捏的模样,一面读信一面被他逗得笑翻,一面又忍不住想拍拍他的泥屁股听他汪汪的叫两声。 他这次出门公干,任务完成得很圆满,还摆了慕容隽一道。皇帝很满意,亲自去城郊给他接风洗尘。 明面上的风光炫耀尽了,再把他提溜到式乾殿去,狠狠的教训一通——身为太子,承国之重,他居然亲自带兵去偷袭慕容隽的军营,不要命了吗?! 司马煜认错态度良好,改错的觉悟高不高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帝也知道他挂念老婆呢,终于肯少说一句,“去看看你阿婆和阿娘,就回东宫吧。” “嗯!” 司马煜答得爽快,回头一溜烟就先跑回东宫找阿狸去了。 阿狸倒是想在东宫等他,但皇后拉着她的手说话呢——皇后当然知道儿子有多不靠谱,她这是教训他,“敢娶了媳妇忘了娘,就让你连媳妇儿也见不着”! 秋雨其濛。 司马煜找到后院的时候,远远的就望见阿狸在水榭里坐着。细雨落入池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像是拨响了无数的乐音。 伊人在水,溯洄从之。 他就绕了一大圈,悄悄的走到她背后去,想出其不意的吓她一跳。 靠近了,心脏就莫名的跳动起来。他略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那身形确实是像阿狸的,但似乎又有些野。若说不是,那感觉却熟悉得令人惊心。 捕捉不到的影像在脑海中杂乱的飞闪而过。 他看着那姑娘挽了袖子,拿蒲扇将火扇旺了,翻着鱼烤。忙得满头大汗,就用黑乎乎的手背擦一擦。 她拭汗时衣袖擦过司马煜的手臂,司马煜确定她有所警觉了。但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反而向前探了探,那姿势毫无防备,若谁从后面一伸手,她绝对就得掉到水里去。 司马煜还是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小心。” 那姑娘诧异的回头,司马煜就对上一张横三道竖三道的大花脸,立刻就忍不住笑出来。 虽然很像,但并不是阿狸。 那熟悉的感觉越发深切,几乎令司马煜感到疑惑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胡乱又摸了一把脸,问道:“你就是太子?” 真是个野姑娘啊,司马煜想,“我就是。” 其实在看清司马煜模样的时候,左佳思就明白了很多事。 她记得当年功曹家的二公子去她家走动的时候,总是要被她的嫂子冷嘲热讽。左佳思寄人篱下,不能当面顶撞她,只能在她嫂子看不见的时候,偷偷追过去。 她很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只能努力的表白,“我不是那么想的,你不要听她说。她那个人就是嘴坏……” 她说不出“你不要记恨她”的话来。但那确实是她的嫂子,她养大了她,她也不能跟人一起恨她。 她记得他们两个一道蹲在清水河边,水缓流长,清可见底。他们望着水里晃动的影子不说话,很久之后,他才会抬起头,对她露出明亮的笑容来。 “我不记恨他,她毕竟是你嫂子。”他说。 尽管现在已经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话。但回想起来,左佳思还是会觉得难过。 ——是真的有一种喜欢,可以令你忍受难堪,宽恕侮辱你的人。只因为,“她毕竟是你的嫂子”。 而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太子,却会屈尊去清剿山贼,救一个贫弱孤女。不为旁的,只因他喜欢的姑娘开口请求了。 阿狸会喜欢太子喜欢到不愿让其他任何女人碰他,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左佳思扬起满脸泥灰的脸来,对司马煜说,“我们见过的。在好几年之前,我被山贼劫持了。我阿姊去救我,你就跟她一起的。” 司马煜依旧十分迷茫,“什么山贼?你阿姊谁啊,我怎么不记得?” “我阿姊就是太子妃啊。” 司马煜终于隐约想起些什么来,“哦,那回去救的是你啊……” 他怎么记得是卫琅呢? 随即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来,“太子妃去哪了?” 问明白了阿狸的去向,司马煜跑出去好远,又想起些什么,随手招来一个宫女,指了指左佳思,道:“去厨房给她弄几道菜,赏她的。” 左佳思还在水榭里烤鱼。 这一次她又觉出身后有人,照旧故作无防备的起身——虽然上一次被推下去差点没命,但她还是希望能再被推下去一次——这一次她一定要看清楚凶手,也不枉她守株待兔这么久。 肩膀被碰到的时候,左佳思敏捷的反手转身,就将人胳膊拧住了。 “好疼!” 左佳思愣了一下——被押住的是她的侍女桂香。 第70章 司马煜在皇后宫里总算找着了阿狸。 两个人又一道去给太后请过安,便一起上了马车回东宫去。 外面阴雨不断,车厢避上都凝了雾气,靠不一会儿衣服就返潮,衬在身上很难受。阿狸就往司马煜身上去靠。 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司马煜道:“被阿爹留下训了会儿话。身上又淋了,就回去换了身衣服。” 阿狸立刻就从他身上起来。司马煜见她被雷击中了一般面色剧变,那镇定明显是装出来的,便拉住她的手,用干燥的手指揉了揉她的手心,问道:“怎么了?” 阿狸不动声色,只反问,“真的只回去换了身衣服?” “嗯……还去院子里找你来着。结果身上都淋透了还没找着,才想到你也许在阿娘哪里。” 阿狸抿了抿唇,细细凝视着他的眼睛。 司马煜竟被她看得心虚。 他心底深处一种十分躁动的直觉,那直觉让他烦乱不安,毫无缘由的就将遇见左佳思的事给瞒了下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在这件事上死鸭子嘴硬,明明就没什么不能坦白的。 “或者你还希望我回去做什么?”司马煜笑问道。 阿狸摇了摇头,掀起车帘。外间雨水细密的侵进来,她闭了眼睛,似是叹息。 “没,什么都没有。”她说。 司马煜心底的燥乱就这么翻浮上来了。 ——又是这样的态度。总觉得她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屑于于他讨论似的。仿佛他就这么无知、不懂事,只能令她疲倦的、无奈的、全盘皆收的包容似的。 这种感觉很讨厌,就好像有什么事对你非常重要,你周围的人都知道了,却都串通起来瞒着你似的。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他忍不住就质问出来。 阿狸不明所以。 然而有了先前的铺垫,她此刻的无辜反而更令人不甘心了。 司马煜用力将她拖过来,一前倾就啃上了她的嘴唇,愤恨的咬了两口,还是没忍心咬疼了她。又含住了,轻柔的辗转着。仿佛这样就能从她嘴上啃出什么答案似的。 阿狸想笑,结果又被他责怪似的咬了一口。他闭上了眼睛,回家似的理所当然,门都不敲就探了舌头进来。不徐不躁,深情温柔。 阿狸的手松开了车帘,雨声便被挡在了外面。 马车驶过小桥,两侧黑瓦白墙,雨水落入了流水。江南烟雨濛濛如画。马蹄的的踏在青石板上,临街的窗口开了一千遍,她家的浪子终成归客。 他手臂圈住了她,阿狸也抱住了他。终于将一个逼供的吻变成了小别胜新婚的缠绵。 下车时司马煜抱着阿狸,阿狸圈着他的脖子。 屋外的桂花和雨飘落,阿狸就把头埋进他怀里去躲雨。 司马煜轻声道:“我们差不多该开始考虑孩子的问题了吧,你不是急着求子吗?” 阿狸想,如果能生她就不着急了,这才是高中生的年纪好不好。 干脆就不说话。 司马煜就尾音上勾着,在她耳边,“嗯?” 阿狸五指掐进司马煜衣服里,低声抱怨,“进屋再说——” ——他抱着人聊天就不觉得沉? 司马煜得意的笑起来,心想,总算还有诚实的时候。便把她往上托了托,穿过一出有一出的门墙,抱进卧室里去。 司马煜连着赶了小一个月的路,身上乏倦。虽然想折腾一遭,但精力不足。回去跟阿狸闹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哈欠。 阿狸坐着,他就枕在阿狸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着话。 偏还不老实,手指头往人衣服里探。但也没什么杀伤力,把阿狸弄痒了,阿狸就揪他耳朵,笑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嘿嘿的笑了笑,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睡着了。却又半梦半醒的叫了一声,“阿狸。” 阿狸就低声说:“我在呢。” 他摸了两把,抓到了阿狸的手,握紧了,声音懒懒软软的,“你哪里都别去。” “嗯。” “……总觉得你是在敷衍我。”他咕哝着抱怨了一声,这回终于真的睡过去了。 他这一觉睡下去就跟猪似的,雷劈都劈不醒,晚饭也没起来吃。 阿狸自己用时,珠翠问是不是该叫醒他,阿狸就笑着摇了摇头,道:“让他睡吧,还不知道怎么车马劳顿呢。” 把他丢在一旁,只把他身边伺候的侍从叫来问话。自然也知道,他果然又遇着左佳思了。 阿狸一个人枯坐了半宿,看司马煜睡得香,毫无负担的模样,就愤恨的去捏他鼻子,看他憋得脸都红了,张嘴大喘气,却还是不醒,才笑着松开他。 抱怨道:“再犯糊涂,就不要你了……” 半夜的时候司马煜开始睡不安稳,困顿的挣扎着,偏又被束缚住了一般,手脚挣不开,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 阿狸被他吵醒了,只以为是寻常的噩梦,迷迷糊糊的伸手去安抚他。摸了满手的汗水,才觉出不对,忙推他,唤道:“阿尨,阿尨?” 司马煜探手出来,用力的捞了几次。像是努力的想抓住什么,阿狸赶紧握住他的手。他攥实了,骤然便平静下来。只将阿狸的手拉在胸前。阿狸俯身去亲他,他眼睛里倏然便有泪水滚落下来。 外面雨还在下,风不时一紧,雨声便骤然稠密。透窗而过,连屋里烛火也跃动起来。 他脸颊上便有两道明亮的水痕。 那确实是眼泪。 阿狸忽然间便不知所措。 司马煜睡得像死去了一样安稳,连鼻息也听不见。长长的睫毛映着烛火,像是染了一层荧光。不再有所求,终于可以瞑目了的模样。 阿狸心里便有不可言状的恐慌,她自己也觉得搞笑,但她确实偷偷的去试他的鼻息,俯身去听他的心跳。在确定他真的只是睡安稳了时,才耗光了力气一般,软在他的身上。 寂静的夜里,她耳朵里是撞击一般的心跳声。他还攥着她一只手。 “阿尨。”她又叫了一声。 片刻后,司马煜困倦懒散的回应,“嗯……”他摸到阿狸毛茸茸的头,打着哈欠问,“怎么了……天还没亮啊。” “是你先把我吵醒的。” “……”司马煜无语的蹂躏她的头发。 “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阿狸又问。 “记不清了,好像不是什么噩梦吧……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梦到自己打了打胜仗。好像还是在江边,把北秦打的丢盔卸甲,芦苇花都染红了,。” ——那你哭什么啊摔! 这次无语的是阿狸。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睡了吧。” 司马煜已经睡了五六个时辰,早养好了精神,被阿狸叫起来,又回忆了一个热血沸腾的梦,哪里还睡得着?精神百倍的开始折腾阿狸。 阿狸推了他两把没推开,干脆放任他为所欲为,百折不挠的睡自己的。 司马煜啃了半天,人毫无反应,渐渐竟鼻息沉稳的睡着了,就有些愤愤的。又摆弄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样没意思,便不再骚扰她。也学阿狸的样子,靠在她胸口上听心跳。 秋夜里很容易便生出空旷的感觉来。 司马煜听着阿狸的心跳,渐渐的梦中清醒竟又浮现在梦境里。 苇花如雪,战鼓轰鸣。漫山遍野的溃退和砍杀,像是席卷而过的风沙。他金盔金甲跨坐在战马上,即将登船渡水。 他无意间回望。天矮江阔,流云涌动。 倏然便有莫名的悲伤江水一般滔滔的灌入胸口,瞬间便令人溺亡。 苇花从眼前飞过,点点泛红,便如东君忽至,杏花飘落在春雨里。鼻端泛起清香时,有少女踮脚去折梢头那一枝新杏儿。司马煜木愣愣的站在后面望着。 看她艰辛的攀上攀下,终于将那杏花摘在手里,欢喜满足的跑开了。 就像潮水自胸口退去了一般,那不堪负担的重量终于消失了。 第71章 卫琅在襄阳御敌,谢涟在京口练兵。 而司马煜从京口一路走到襄阳,再从襄阳折回建邺之后,更是加倍的忙碌起来。 十天半月不进院子是常有的事,偶尔回来了,也只在阿狸这里蹭吃蹭喝蹭床铺,还经常吃到一半就被叫出去。 荆州一代已经战火蔓延,想来等西边襄阳的攻防战有了结果,东边大规模的战事也就要逼近了。 司马煜的精力全投入在这里面。 这不是个皇帝点狼烟,天下诸侯就纷纷率兵勤王的时代。也不是个皇帝伸伸手,四面八方就赶紧出人给钱的时代。唯一确定的南边的土地不可能拱手让给胡人,打是一定要打的。但该怎么打,那就是各家自己说了算了。皇帝可以给意见,人听不听则是另一回事。反正谁都知道,“政在世家,祭在司马”。 京官固然多为忠君之辈,但在大多数封疆大吏眼里,皇帝只需乖乖当摆设就够了。不想当就换人,反正都一样。 这现状在孝贞皇后一朝改观过,那时有桓步青在,孝贞皇后可凭强权和武力统御天下。皇后余威所及,甚至可以一力扶持她的女儿继位。但自公主神隐,桓步青叛乱之后,皇权的威严就一直没有恢复。 皇帝努力了多少年,才稍稍改善几分——至少目下司马煜有什么举措,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抗令。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阿狸才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太子妃的命。 ——如今江南十五州,有六州的军政都握在王家人手里,且大都不是有民无土的侨州。如果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大概长江流域整个儿都在王姓刺史或都督军事的管辖下。只在江北淮河附近的徐州和兖州,分别由庾林和谢冰治理。庾家暂且不说,谢家三代人都是太子党。王家根繁叶茂,各宗互成犄角,也各有立场,没有嫡系力压旁支一说。然而王坦也是有手段和威望,可以统御全宗的。 阿狸只是嫁给司马煜,就给他省了多少事啊——虽然给她阿爹平添不少麻烦。 但就算这样,司马家也还是有人要给她下绊子。 经秋入冬,天气寒冷起来的时候,各宫各院里也开始分发御寒的衣物。 阿狸也不是太公正的人,司马煜六个挂名的姬妾,她只跟左佳思有交情,又知道她是落水中过凉的,给她的分量便特别足。 就这样,也还觉得她未必够用——这姑娘看着花儿一般娇弱,却是个大胃王。不定时再抽风一下,惹出什么麻烦,只怕就更不够了。 阿狸只是奇怪,这一年深秋连着两个月她似乎都没什么动静。秋鱼最肥的时候,阿狸还以为院里管花木水草的女官又得到她这边来告左佳思的状,结果也没有。 这一日分完衣物,闲下来了,干脆就悄悄的去她殿里串门儿。 “最近吃用都很足。”问起来的时候,左佳思就说,“上下都很照顾我。” 她才说完,果然就有小丫头端了点心和茶水进来。又仔细问了左佳思还有什么吩咐。 “已经没有了,你们都下去吧。”左佳思就说,听语气,似乎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丫鬟退下去了。 阿狸就笑道:“怎么,看着不高兴?” 左佳思就点了点头,低头拨拉着茶盏,“看她们假笑,心里怪烦的……明明背过身去就要冷下脸来说三道四,干嘛还要装着很喜欢我?” 阿狸忍不住就笑起来,“你管她们背后干什么,不是找心烦吗?看人看脸,又不是看屁股的。” 左佳思落落寡欢,“阿姊你不懂啦……” “那就说来听听呗。” 左佳思便加倍心烦起来,沉默了很久,才对阿狸说:“她们教我自保,教我富贵之道。” 阿狸便沉寂下来。 ——其实在一周目里,她就应该发现这些的。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个契机,那个契机就是左佳思遇到了司马煜。因为这姑娘有足够的美貌,不会有男人不对那美貌恍神。 庾秀忌讳这份美貌,她可以把左佳思送入东宫。阿狸若忌讳这份美貌,就必然要与左佳思为敌。 那么此刻左佳思该如何自保? 无非两样:讨好司马煜和太后,防备阿狸。而讨好司马煜,便也是她的富贵之道。 左佳思自己不爱想这些,她是被迫入东宫的,心态一向都比较消极。但是当她遇到了司马煜,那些曾经费尽心机也无法让司马煜多看她们一眼的女人,就会立刻明白左佳思的价值所在。就算左佳思自己不想,只怕她们也会半挟持的诱导她走上这条路。在很多事上,她们甚至会主动为左佳思牵桥搭线。 如果她们只是思量着怎么勾搭司马煜到左佳思这里来,倒也罢了。阿狸只怕她们还在旁的事上自作聪明了。 “别人教你,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恼火起来?”她便问,“是说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 “嗯。”左佳思积压了几个月的烦闷,终于在阿狸跟前发泄出来,“她们要我防备阿姊。” 这一条是必然会有的,阿狸只笑听着。反正她跟左佳思就是大傻遇上了二傻,但凡里面有一个动了坏心思,另一个绝对会死得很惨——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心性和左佳思的敏锐,真有人存了坏心,两人也不会互相吸引,不设防备就是了。 “还说,会稽王府上送我进来,便是我的靠山,我就该常交往着,互通有无。” 阿狸一口茶就喷出来——她这也太诚实了。 左佳思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埋怨,闭了嘴不说话。 阿狸欲盖弥彰,“这……这话其实也不能算害你。” “是啊,不害我。”左佳思咬了嘴唇,简直要把阿狸推出门去再不往来一般,“不过就是教我吃里爬外,认贼作父,恩将仇报。我再蠢,总也知道谁对我好,谁害了我还想利用我。” 阿狸笑道:“你倒是恩怨分明。”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我很小的时候我阿娘就跟我说过一句话,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意思就是,别人咬你,你就咬回去,咬到出气未止。别人对你好,你就要对别人好,好到问心无愧为止。不过我遇到的人,都是有怨又有德,所以我既不能咬到尽兴,也不能好到交心。只有阿姊对我只有德,只有那个会稽王跟我只有怨。阿姊你说,她们偏要我反过来,是什么居心?” “会有什么居心啊……”阿狸就有些难过的揉乱左佳思的头发,“人跟人不止有怨跟德,还有利与弊。她们是算计着利弊活的人,要害谁、厌恶谁未必就因为谁跟她有仇,可能只是人妨碍到她了。对谁好、喜欢谁也未必就因为谁是好人,可能只是人给她好处了。” 算计着利弊活的人,往往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本心而活的,却常常进退失据,顾此失彼。 因为世间德怨本没那么分明,利益却是无处不在的。懂不懂感恩报怨不妨碍人的生存,只要善于权衡利弊,就不会行有差池,危及自身。 纯粹的感情却常常容不下算计。到最后往往是因爱故生恨,求全而有毁。 一周目里左佳思对她,大约就是这种情形吧。 “阿姊就不会这样。”左佳思又说。 “难说哦,”阿狸笑道,“如果你敢抢我的丈夫,我就咬你咬到死。” 左佳思想了想,说:“那是我先辜负了阿姊,阿姊恨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阿狸又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就算你先辜负了我,大概我也不忍心真咬死你。估计只会恨得牙痒痒,把你远远的打发到天边去,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了吧。” 左佳思也笑起来,“我也觉得阿姊是这样的人,阿姊太呆了。就跟乌龟似的,戳一下就闷声缩回去,都不会叫出来。”又悄悄的,“不过我不会欺负你的。” “嗯……”阿狸就有些苦涩的笑起来。 若真只是想帮左佳思勾搭司马煜,没道理会劝左佳思跟会稽王牵连不清。 阿狸便知道,自己猜测的,只怕是真有其事了。便又叮咛左佳思:“眼瞧着就是太后寿辰了,会稽王也要上京。这人送你进来绝对不存什么好心,你要多留个心眼。” “嗯。” 阿狸其实觉得这句叮嘱挺没用的——左佳思对会稽王可能有防备,但会稽王用得着亲自出马吗?而左佳思对自己的兄嫂,又怎么可能有防备? 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不可能帮左佳思兄嫂安排后路——一来人在会稽过得不差,未必愿意另投他人,二来,阿狸真心想知道,那边会做些什么。 第72章 自怀疑桂香与会稽王有勾结,太后那边赏的东西,阿狸就不敢再随意吃了。 但其实阿狸觉得太后不是那么糊涂的人。当今皇帝和司马煜好歹是她亲手带大的,司马煜待她真跟亲祖母似的,待静安公主也跟亲姑姑似的。太后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不会连这点真心都看不出来。那个会稽王纵然是庾秀的丈夫,但跟她就真能比司马煜还亲?毕竟庾秀已经是太后侄孙女儿一辈,会稽王又不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不过养恩究竟有多大也不好说。太后已经没了丈夫儿子,也许她心里想的就是放手一搏,帮娘家夺回昔日的权势呢? 虽然没有证据,阿狸还是没瞒着司马煜。 毕竟这两个人若真动手,要害的肯定首先是司马煜。阿狸只是个顺便的。 司马煜听了却不放在心上,只说,“我让人留意着。” “你别不当一回事啊……” “没不当一回事。”司马煜说,“最近忙,腾不出手来。那个会稽王就是个花架子,看着怎么贤能君子,实际上没什么本事,胆子又小。你让他折腾,翻不起风浪来。” “就怕他用些宵小手段……” 司马煜笑得就有些无奈,“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空门大开的人?” 阿狸心想,你还真就是。你不但空门大开,还开门揖盗! 当然,一周目里她这个守门的也表现不佳就是了…… 司马煜见她面色几变,忍不住笑着把她揽过来亲了两口,“要不然你帮我教训他?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咱们来个欲擒故纵,将计就计?那个什么香是谁屋里的人来着?要不要我假装被她迷住了,看看那个会稽王下一步什么计划?” 阿狸反手就捏住司马煜的鼻子,“你敢。” “呃……我就是假装一下。” “假装也不行!要不要我也假装一下,你身边男人可比我身边女人多多了!” 话说出来就觉得不妥,然而也不能再掩饰了,干脆丢开司马煜,赌气进屋锁门。 司马煜揉着鼻子追过去,就吃了个闭门羹,在外面推了两下没推开,心里十分委屈,“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啊……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阿狸倚在门上,身体渐渐就滑下来,她抱着膝盖坐着,微微觉得有些累。 司马煜还在外面好言劝慰着,阿狸不答话。 她想,大概司马煜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他是怎么触到阿狸的禁区的。那就好像是他的原罪,虽然他从没做过,却要为此受罚。想想也挺不公平的。 外面渐渐也没了声响。 阿狸就想,司马煜其实也挺累的,他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烦心,他的人际比她只会更复杂曲折,令他不胜其扰。能耐着性子在门外哄她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两个人各自睡一觉或者想清楚,等明天平复下来了再聊也一样。 但是这个时候窗子吱的一声响了。冬天的寒风带着水汽卷进来,瞬间就冰的阿狸有些头痛。 司马煜敏捷的从窗外爬进来,就站在桌子上关窗,还呵了呵手取暖。 “窗子谁封上的?害我撬了半天。” 阿狸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她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这么举重若轻,难免就会更加的负气。 起身便又要往里面去,司马煜忙从桌子上跳下来追上。他拉住了阿狸的胳膊,阿狸便卷了一旁垂落及地的帷帐把自己裹起来,像只茧子似的,紧紧的。 司马煜解了好几次没解开,就把茧子整个的抱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脾气居然这么大。” 因为那个时候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阿狸想。 “我认错了,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娘子就再饶我一回吧。”司马煜又笑道。 阿狸在里面叹了一口气。依旧不答话。 就听见“撕拉”一声响,司马煜居然把那么厚的帐子撕开了。外面光线射进来,他扒拉开布料,令阿狸露出脸来,先是嘿嘿的对她笑。忽然又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的沉下来。笑容里也有了些旁的意味。 “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 阿狸不理他,转身要避开。 他就轻轻的拽了下手里的布头。阿狸就被他带得一倒,连张开手维持下平衡都不能,头就已经磕在他肩膀上。 司马煜就笑道:“你接着躲啊?” 阿狸恨恨的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他也不生气,就把阿狸打横抱起来,整个儿丢到床上去,笑道:“先绑着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其实阿狸想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剩下的不过是小夫妻间的私房话。但她现在不想跟他说。 她不开口,司马煜就自己乱猜。 “你生这么大气,是因为那个丫头比别人漂亮吧?也确实挺漂亮的。” 阿狸就有些心灰。任是谁,听老公在一旁夸别的女人好看,都恨不能一脚把他踢下床吧。 “不过也没你想的那么漂亮。”司马煜又说。 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啊!阿狸暴躁的腹诽。 “……比你差远了。”司马煜很诚恳的说。 骗鬼啊!阿狸想,有眼的都知道左佳思更好看。 “真的,我就是这么觉得。”他似乎在回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看极了。怎么说,就好像全身都在闪光一样,令人不看都不行。 阿狸终于忍不住回嘴了,“殿下的拒婚才是轰轰烈烈,令人不哭都不行。” 司马煜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才底气不足的道,“那个时候小嘛,总是要闹点别扭。你不会这么记仇吧,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他声音低下去,嘀咕着,“何况你也知道我不靠谱啊,之前都没这么喜欢过一个姑娘,我怎么知道那是喜欢……谁都会抗拒吧,那么陌生的感觉……” 阿狸说:“正常人都不会。” 司马煜就信誓旦旦的保证,“因为你是个女的,所以不知道。男的都这样,越喜欢就越要欺负,越装作不在乎。阿胡小时候还捉蚂蚱吓过桓娘,阿琰也揪过谢娘的辫子。” 阿狸果断驳回,“阿琰才没。” “绝对揪过,你没看见罢了。”司马煜也果断举证,“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阿狸:欺负她没当过男的吗!何况这是一个性质吗!再说谢涟怎么可能抓蚂蚱吓唬小姑娘啊! 对上司马煜弯弯的笑眼,看到里面荡漾的笑意,阿狸才明白自己又被他糊弄了。 就果断闭上眼睛,蚕豆似的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司马煜只笑着给阿狸去解身上缠住的布,“挪一下,压住了。让我给你解开,不然气血不畅,一会儿要发麻。” 阿狸拽了被子来蒙头,闷声道:“要你管。” 然而司马煜居然真就不管她了。他久久没有动静,阿狸一个人蒙着被子,莫名其妙就想哭,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半晌之后才将被子一丢,露出头来透气。 司马煜手搭在她的腰上,鼻息均匀,已经睡着了。 阿狸愤恨的去捏他的鼻子,他半梦半醒着挥了挥手,咕哝着,“别闹,最近都没好好的睡过……” “不好好睡,做什么去了?” 而司马煜也就乖乖的招供了,“梦,乱七八糟的……都睡不好……”阿狸还要说话,司马煜捞了两把,把她的头按进怀里,“嘘……睡觉。” 太后寿辰在腊月里,因江北局势紧张,也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庆贺。只海陵王、会稽王几个太后孙辈儿的诸侯进建邺城来祝寿,在徽音殿里摆了酒席。 年后海陵王就藩,会稽王却忙着在建邺城置办产业。他打的是庾秀的旗号。而庾秀父兄也确实在京城任职,又有太后那边眷顾,倒也没什么好质问的。 何况朝中的眼睛都盯在北朝。 北秦皇帝接连调兵遣将,重兵压境之下,襄阳城破似乎不可避免。荆州兵仍在坚守,但损失惨重,刺史王骞有意放弃襄阳,暂避锋芒,被卫琅劝住。襄阳独控汉水,贯通南北,丢了襄阳就等于丢了大半个荆州,丢了荆州,江南便不能独擅长江。一旦北秦军沿长江舳舻而下,建邺城和兖州军就要承受五倍、十倍的压力。 卫琅是个能一力担当的。如此恶劣的境况下,不但令王骞固守襄阳,还能出奇兵接连取胜。虽没有扭转战局,却也令襄阳守军士气鼓舞起来。王坦在朝中一面帮他筹集援军,倾力相助,一面就想,等这次战事过后,说什么也要嫁个闺女给他,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让这样的少年成了旁人的东床,那就太可惜了。 司马煜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三月里又去京口敦促备战。 这种局面下,阿狸也不能再为些琐碎事跟他置气。只更用心的打理后院,免教出什么岔子。 不可避免又要冷落左佳思。 左佳思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孤僻了,知道阿狸忙,便也常端着罐子来阿狸这里,什么好吃的都送。 这孩子是黑暗料理界的,就譬如一道补汤,里面必然饱含一切她觉得好吃又补身的材料,堪称十全大补。然而揭开盖子看到里面死不瞑目的青鱼河蟹虾米肘子……对了,还有炖化的竹荪和荸荠肉,阿狸脑中就要血书一个惨字…… 味道……倒还不错。 看到阿狸吃左佳思送来的东西,东宫后院的的姬妾、宫女,面色各异,人人都有心事。 就这么一直到了六月里,北秦皇帝终于拿出了旷古烁今的宏伟计划——生生凑够百万大军,南下攻伐来了。据说还在洛阳为谢太傅和当今皇帝建造的官邸,拟定了官位。 阿狸经常觉得,北秦这位光明磊落的二货皇帝也许是有收藏癖的……你看他不管灭了那个国家,俘虏了多少敌人,都不爱翦除人家的有生力量。也不管人家君主是英明还是昏聩,宰辅是贤能还是奸佞,一律迁到洛阳来,给官位、赐官邸,天下归一,其乐融融。 但这些人其实转头就能原样召集起自己的部众,反咬他一口。 你待人以德,人未必报你以义。事实上当他兵败如山倒时,除了慕容隽,每一个被他宽恕的敌人都反咬了他一口。直到将他咬死。 理想主义在这个残酷现实的世界是行不通的。过于浪漫的英雄,最终都是悲情英雄。 司马煜刚从京口回来,便再度接受皇命,替皇帝亲往前线督战。 第73章 这一遭去的凶险,毕竟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了。皇后舍不得司马煜,几度来东宫过问,每每跟阿狸说着话就暗自垂泪。 却也没试图劝阻皇帝或是司马煜。 实在是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司马家必要有一个人在前线,以示与国共存亡,与兵将同生死。而司马煜当仁不让。 阿狸就尽量将司马煜身边值得安心的事告诉给皇后。比如谢涟和王琰都跟在司马煜的身边,不会令宵小有机可趁。比如这一战看着凶险,然而北秦内患重重,我军又是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这场大战她不仅知道结果,还曾亲身经历过,做出保证信誓旦旦,全无压力。那份自信终于稍稍感染了皇后,令她渐渐安心下来。 皇后那边容易劝说,毕竟做母亲的遇到儿子的事总难免要感性,要影响一个感性的人不难。但阿狸自己的阿娘,要劝说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阿爹的意思是,”阿狸娘这么一开口,阿狸就知道自己要头痛了,“太子亲临前线,胜则无功,败则有咎,并不是个好差事。” 这话也是实话,司马煜已经是太子了,国之储贰,就算他再打胜仗,皇帝又能怎么犒赏他?总不能自己退位把皇位让给他吧? 但他亲在前线,若还是打了败仗,只怕前线、后方两边信心都要极大的动摇,到时候大概就只有皇帝亲临才能挽回。 真到了那种地步,也就证明司马煜没有天命,不是太子之选了。 所以说,胜则无功,败则有咎。这话是没法反驳的。 阿狸便说:“皇上的圣旨都已经下来了。” “这有什么难的,”阿狸娘就道,“让他装病。再派别人去就是了。” “也是妙计,只是阿爹怎不亲自跟太子说?” “你阿爹虽是太子的岳父,可先也是皇上的臣僚。这些话谋的是太子的私利,他怎么能开口说?不止他不能,这种局面下朝臣都不能。但你先是太子的妻子,你来说,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 阿狸心道,阿娘你回去可以抽我阿爹了,他对你耍心眼了绝对耍心眼了。 万分纠结之下,还是替他阿爹藏了用心,道:“女儿记下了,会转告太子。”看她阿娘了了一桩心事似的送了口气,又有些忍不住,“阿娘……” “怎么了?” “阿娘若心里不安,就常到女儿这里坐坐。阿琰那边若有信来,女儿替你过问着。”你就别强忍着忧虑在阿爹跟前晃荡了,看你强言欢笑、假装深明大义他也很替你担心好不好…… 阿狸娘立刻就来了精神,“阿琰有信来?” 夜里司马煜回来,阿狸服侍他宽衣时,就将这事当笑话跟司马煜说了。 “泰山大人做事,真是难得委婉。”司马煜笑道。 “他在我阿娘面前,从来都直爽不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明明我阿娘也是个再爽快不过的人。” 司马煜心道:在老婆跟前怂呗。 反正自从上次他一言说错,惹得阿狸一整晚没理他,他就再不敢在她跟前胡说八道了。他十分理解王坦的惧内。这世上再强大无畏的男人,到了自己喜欢得要命的女人面前,都会丧失所有自信,变得忐忑扭捏起来。太喜欢了也就搞不定了,所以先爱上的总是输掉。 不过他跟阿狸之间明明是阿狸先喜欢他的,为什么忐忑扭捏的却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 “其实我阿爹说的也有道理……”阿狸还在说,“你去了前线,该万分小心。” 司马煜就道:“我阿爹就我一个亲儿子,皇位不给我他还想给谁?若战败了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那个时候国都亡了,谁当太子有什么要紧?”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阿狸深刻觉得,她阿娘想不明白是因为她根本没必要去想。她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把女婿留在安全的地方,如果能把儿子也弄回来就更好了。在内心深处,她跟皇后其实是一样的。 当娘的啊…… 阿狸忍不住就想,自己还没孩子也许是件好事。 “去是一定要去的。”司马煜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问题不是怎么不去,而是打赢之后怎么回来吧……” 阿狸不解的望他。 司马煜笑着叹口气,“总之还是先想怎么打赢,以后再说以后的……”又抓起阿狸的手亲了亲,“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阿娘、阿婆那里,也劳你多费心。” 夫妻间再如何缠绵,别离也还是近在眼前。 七月初,司马煜再度动身去京口,前线督战。 东宫里骤然空荡起来。阿狸便每日只往显阳殿、徽音殿里去,侍奉在皇后和太后身边。 她和太后之间不可避免多了一层生疏。太后却也不多说什么,再有什么东西,除了偶尔一次留她用饭,也不往东宫送了。 老太太做人做得太透彻,反倒令阿狸无地自容。司马煜跟太后如此亲密的关系,终于在她身上有了隔阂。 “那些丫头都是我殿里出来的。”有一次太后就跟她说,“但既然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人。有哪里不称心,只管调教,不必顾忌着我。“ 阿狸心道:再有哪里不称心,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都忍了。旁的事还能告告状,但这吃里爬外,让她怎么说呢? 太后见她尴尬,也不穷根究底,又道:“上一次你带来那丫头很讨喜,长得跟你也像。我很喜欢,多带着来玩耍。” 阿狸道:“那丫头名叫阿青,兄长在会稽王手下任职,入东宫还是阿秀举荐的。阿婆若喜欢,我便常带她来。刚好阿秀也在建邺,有空一起聚聚?” 太后略一怔愣,笑道:“阿秀这孩子……那个阿青,我看着你对她挺好?” 阿狸笑道:“我跟她投缘。许是长得像的缘故,看她就像妹妹。天然就有一份亲近。” 太后点了点头,没有再做声。 老太太活成人精了。她想知道什么事,谁能瞒住她? 不几日就宣庾秀进宫,数落了一顿。 先前挂念着庾秀的祖父在前线,没过问,这一过问才知道,会稽王竟然还没有回藩国。 太后这么淡定的人,都恨得咬牙了,“让他快滚回去!这个节骨眼留在建邺,是想招人恨吗?太子在前线,你祖父父兄都在前线。他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留在建邺。留这儿想干什么,扎根儿长叶子吗?让他滚回会稽好好呆着去!” 其实会稽王还真有扎根长叶子的意思。因为这个朝代,诸侯王是可以兼任朝官的。而眼下大战,一大批文武兼任的官员都打仗去了,朝官大批出缺,他想趁机在建邺谋个职位——留在京中,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赶上,还可以结交重臣,提高声望,比在会稽方便多了。 但太后都骂这么狠了,会稽王脸皮再厚,也不敢在建邺磨蹭了。 阿狸那边,也终于抓到了一点动静。会稽王身边有人跟桂香碰面了。 第74章 阿狸蘸了点粉末填到口里,有点酸,有点甜,还稍微有点辣。 她虽然是宫斗宅斗司的,毒理学卷面成绩也不错,但实验课都用来做糕点了。对本应该加在糕点里的、杀人灭口居家旅行必备的毒药,她还真不太懂。 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如果阿波在这里就好了,那娃对这种东西最在行,简直都快发展成爱好了。不过司马煜不在,她跟阿波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却不好见面。 相较而言,会稽王不但能让桂香见着人,还能夹带私货进来。司马煜说他没本事,未免有些草率了。这位诸侯王还是有他擅长的领域的。虽然这领域建立在偷偷摸摸的基础上,怎么看都更像只老鼠而不是一个王爷。但能栽到人的手段,也就无所谓宵小还是大气了不是。 “上次做的山楂粉还在吗?”她想了想,问道。 “还有一些。” 阿狸说,“包这么一包,给她送回去。” 珠翠应下了,亲自安排去做。阿狸就琢磨派谁去给阿波送毒药,才能既光明正大,又别光明正大到让阿波真当山楂粉冲了喝掉——她们两个虽然是亲友,但性格太互补,思维很少有同步的时候。 正想着,珠翠回来了。 阿狸抬头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珠翠憋了半天了,立刻就溃堤一般倒出来,“娘娘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拿住?人赃俱获,看她还有什么狡辩?这么纵容着,万一她在娘娘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时候捣鬼了……可怎么办?” 阿狸被她喷得缩了缩头,“这个,北边还在打仗呢……” 可惜珠翠的思路跟她也不是同步的,闻言更加悲愤了,“娘娘的叔伯兄弟们还在前线,他们就在背后这么算计娘娘!” “话不是这么说的……”阿狸依旧是一副淡定的呆样,“你看,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算计我?万一送进来的真就是一包山楂面儿呢?虽不准私相授受,但如果人家是兄妹,私底下见个面、送点稀罕东西,也不是什么大罪不是?”看珠翠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赶紧又说,“何况,万一真是毒药,你说他们要害的是谁?这事又该不该牵扯到会稽王呢?” 不得不说,她在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气场的,珠翠立刻就噤声了。 “我可不信这药是用来毒耗子的。更不信没有会稽王指使,一个小宫女小侍卫就敢害我。可若在这个时机追究会稽王,他的岳父,也就是庾秀的父亲、太后的兄侄,可正在徐州抗击北秦大军呢。谋害东宫的罪名,是要牵连三族的。你说徐州当此时,会如何抉择?” 所以不能追究。不但不能追究,还不能打草惊蛇。 “总之听我的,先盯着她。”阿狸说,“弄清楚那包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再说。” 阿狸赏了一大堆东西给容可,里面杂着那包粉末。就说他治疗有方,自己近来腰不酸了背不痛了,半夜也不噩梦咳嗽了。就是有点心悸失眠,不知有什么方子可疗。 她以为容可会给她写什么药方暗号,结果容可直接扮成侍女,跟着太医进来了。 “你就是太消极了,总谨慎些有的没的。”屏退众人之后,容可就直接教训她,“你跟了司马煜三辈子,就不能学一学他的灵活?” 阿狸黑线着想:你学得倒是挺彻底的,司马煜跟卫琅的绝招可不就是扮宫女吗? “你想个办法安排我留下。”容可说。 阿狸:啥? “我相公不在家,你让我安排一个男人留下?” “我又不会夜袭你。再说我不是易容了吗?你不说,谁知道你留下的是男人?”容可随口吐槽,“何况不把我留下,你愿意把那个叫桂香的肉身消灭掉吗?” “喂……” “不用你亲自动手。”容可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她毒死,捎带着那什么会稽王一家也没问题。保证让他们死的不能再死,没法儿再下毒害人。” 阿狸有些发懵,“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杀人啊!” 她就是这么个人,让她杀人比被杀还难。容可早就猜到她会是这反应,哪怕他就这么实敲实打的告诉她,那两个人想害她,她也不会想抢先下手害他们。 这丫头三观太端正了。 “我会找出证据,”阿狸说,“以后把他们送官,让他们罪有应得。但私刑是不对的,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 “你被人骂圣母真是自找的!”容可狠命戳了她额头一下,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以后你吃的喝的东西,都让我先给你看过。我可从来没补考过,你别连累我一个位面来两回!” 会稽王给桂香的确实是毒药,主要成分曼陀罗。这风格太写实了,倒让阿狸有些不适应,她总觉得特地送进宫来的毒药怎么也得更神秘传奇一些。 “最方便的毒药当然是植物毒。”容可就给她科普,“其实送曼陀罗已经很看得起你了。要是我就下一把巴豆,拉死你不冤枉。就算被发现了,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是真想毒死你。” 阿狸:……你狠。 这件事倒是让阿狸想明白了。 这个时机会稽王不能去害司马煜——真对司马煜下手,影响了前线士气,他也没好处。而害阿狸其实也就是害司马煜。丧妻之痛先不必说。若阿狸没有留下子嗣,先不明不白死在宫里,王家肯定不会再送旁的闺女给司马煜。司马煜到哪儿去找这么实惠的老婆去?没了王家这个大外戚,司马煜的臂膀先被砍掉了一半多,会稽王再想对付他,就没什么顾忌了。 所以容可说的对,当务之急是她得保护自己。 阿狸还真从来没把“保护自己”当成要务来对待过。实在是她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太好了,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害她。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阿狸也总算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她现在吃东西前都会下意识去想,验过毒了吗?吃货的乐趣被极大的打击,几乎到了食不甘味的地步。 吃的怨念都让她有些后悔,就算不让容可去毒死会稽王,也该下把巴豆给他啊! 不过阿狸给桂香掉包的山楂面儿她一直没用上。 因为左佳思忽然不给阿狸炖补汤喝了。 这丫头跟着阿狸去陪太后解闷了几次,总算弄明白在宫里私底下给人送吃的是一种忌讳。吃食里太容易被人做手脚。 她终于开始真切的意识到皇宫里是多么人情险恶的地方,这些日子就有些闷闷不乐。 加之暑热,就有些仄仄的病弱。 阿狸去陪她坐了几次,想让她放宽心。左佳思却不怎么见起色。 “你若觉十分难熬,就出宫去走走。”阿狸说,“散散心,看喜欢哪里,咱们就把地界儿盘下来,日后给你当营生。” 左佳思把玩着阿狸的手指,很长时间之后,才下定决心一般说,“阿姊送我出宫吧。” “怎么忽然想起这一遭来?” “也不是忽然想起来。”左佳思就说,“阿姊不是早跟我说过,会送我出宫去吗?” 可是司马煜不在,阿狸不好无咎处置他的侍妾。 但阿狸忽然又想,为什么不能处置?因为是皇帝老子她公爹赏赐的?因为怕给她公爹留下她善妒的把柄?因为她希望司马煜能为她代劳,亲自打发了她们?还是不想让司马煜知道,她其实已经喜欢他喜欢得受不了他有名义上的侍妾了? 又要实惠,又要贤惠,她似乎真的太贪婪了些。其实皇帝能拿她怎么样啊?她那么逆天的嫁妆,不过是在司马煜侍妾身上跋扈了一回,皇帝就能废掉她?就算让司马煜知道她不容人又怎么样?反正他都已经娶她了,还不该关心一下她受得了什么受不了什么吗? 民间的主母还常趁着丈夫不在,把小妾变卖打发,或者干脆直接赶出家门呢。 阿狸说:“你让我想一想。” 她出门晒了会儿太阳,看池塘里荷花大团大团的开。荷花又名溪客,阿狸常觉得,带“客”字的花名比之桃李杏,就好像飞升仙女遇上了薄幸东君,别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风流蕴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高高在上,是不是也很招人恨啊。明明你就是喜欢那渣男,还高高在上个屁啊。 “要不要再喝口酒?”容可问。 “果真是你给我喝酒了!”阿狸忍不住扑上去锤容可,她就想她怎么忽然这么怨妇了。 “酒状怂人胆。你赶紧给我下定决心,别拖了!” 阿狸下定了决心,神速命太医院给左佳思出了鉴定语:禀质柔弱,身患重疾,不宜侍奉东宫,常伴君侧。并迅速给出批语:出宫修行。 当然,一旦出了宫,她是想修行还是想胡来就一切随她了。 送左佳思出去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特豪迈,简直想回头把另外五个也打发了。还好珠翠清醒着,赶紧把她拉回去。 阿狸望着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忽然就觉得有些寂寞了。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时机送走左佳思,就能挫败会稽王很大一部分阴谋。至少桂香离了左佳思,根本连靠近她的手段都没有。但是该怎么说——她其实也有执念,想弄明白一周目里,她跟左佳思都是怎么不明不白的死掉的。这就像蓝胡子的金钥匙,就算知道打开之后没有好结果,你也还是忍不住想看。 “去查查阿青最近见了什么人,”阿狸就吩咐道,“怎么忽然就说要出宫呢?” 第75章 前线战事拖到九月底,终于有了转机。 谢涟受命,率五千骑兵北渡,在淮南洛涧与十万北秦大军对上。 北秦大将分兵五万正面迎战,而谢涟也将骑兵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几乎就在北秦军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来了迂回,绕到秦军后翼。 谢涟在正面身先士卒,率骑兵冲撞敌阵,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迂回部队在后截击,秦军惊慌失措,十倍于敌的大军竟就此慌了手脚,迅速溃退。士兵争渡淮水逃命,仅溺死者就有万余人。谢涟紧追不放,击杀了秦军大将和副将。十万大军被谢涟五千骑兵彻底击溃。一时间秦军人心震惶,谢涟的名号几乎成了催命符,人人闻之胆寒,淮南数城守军不战而退。 消息传到秦帝耳中时,他手下三十万大军正隔着淝水与司马煜的大军对上。 时下深秋,淝水两岸茫茫,苇花飞散。秦帝在一片肃杀中望见对面阵仗整肃,气势恢弘。当中一人金盔金甲,日光斜落,容颜宛若天将,英俊胜人。心中不觉一悸。 便提了马鞭指着,问身边人,“那小将是谁?” 他身边站的是南朝降将。形势所迫,受降归受降,心还是在南边的,当即就道:“那是南朝太子,去年在襄阳,夜袭江北大营,令慕容将军吃败仗的就是他。” 慕容隽在北朝素有战神之称,他这么一说,北秦军将中当即就是一阵骚动。 秦帝一时脑抽,竟然又说:“真是少年英武。洛涧那边报来的谢涟,听着也很耳熟。” “是谢太傅的侄儿,谢涟并如今守襄阳的卫琅,都是太子的臂膀,在襄阳时都和慕容将军对阵过。想来慕容将军的战报里,该也提到过他们。” 秦帝点了点头,道:“江南还是有人才的。” 虽强作镇定,然而想到丞相临死前的谏言,南朝“君明臣贤”,不由懊悔自己的草率轻枉。面上已经有了难色。 淝水东岸,司马煜列阵以待。 不过话又说回来,两军各自逼近河岸列阵,隔水而望,根本就打不起来。因为谁都不会蠢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渡河。势必还要来一次分兵迂回,偷渡淝水。 “谢涟到哪儿了?”司马煜就问他身旁的王琰。 “击溃了良荣军之后,抢渡了洛涧。眼下正沿着淮水急进,最早明晨就能赶来。”王琰道。 “秦军那边有什么动向?” 王琰道:“暂时没有……”这孩子说话素来谨慎,轻易不会揣度,然而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看着,他们像是……还没有渡水一战的想法。” 司马煜笑道:“这是被阿胡打怕了,在拖延呢。” 谢涟五千人轻松击溃了北秦十万大军,如今淝水东岸可是有五万大军的。北秦军用乘法算了算,觉得自己三十万军队有点悬,心里很是胆怯。明明有绝对的数量优势,却不敢主动进攻。 “还没对战,先输了阵势,这一仗也许比我们预想的要乐观。”司马煜道,“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来战,我们主动去找。” 谢涟果然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却没有急着跟司马煜回合。 这年轻的将军兜了一个大圈子,往东去解了洛涧之围,清除了腹背受敌的隐忧,又往西绕回到最前线,令秦军始料不及也措手不及的两渡淮水,避开了淝水秦军的防线,再一次绕到了秦军背后。他其实就是南朝大军的迂回部队,只不过他在大迂回里嵌套了一个小迂回,大胆的故技重施,并且再度得逞了。 在他手中,计不在新,用兵不落陈套,灵活百变,总是令敌人猜不胜猜,防不胜防。 而这个时候秦帝还不知道有尖刀已经插入他的后背,正派人去劝降司马煜。 司马煜干脆利落的接见了使者,更干脆利落的回绝:“有战死之志,无降敌之心。带我的回信给你们主公,你们紧逼着淮水设阵,令我无法渡河。如此僵持下去,势必持久对峙,两方都没什么好处。不如你们稍作退却,等我渡河列阵,再一战决雌雄。我们速战速决,如何?” 使者将话带回去,不久之后便送回秦帝答复,“可。” ——秦帝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可以趁着南朝军队渡河,阵仗不整,防备最弱时攻击,一举拿下。自以为这是将计就计。 双方议定,各自回营准备。 转眼入夜,夜光如水。 营中战马嘶鸣,火把噼啪作响。 谢冰、庾虔等人已各自回帐。司马煜连月疲惫,也早早的入睡。 而王琰就在司马煜营帐临门处裹了张毯子。他是军中司马,因其年少,谢涟不肯将他带到前线去,便留在营中协助司马煜处理文书。原本一切顺利,但上个月阿狸忽然捎给他一封私信,让他小心照料司马煜,防备司马煜身旁闲人。 王琰固然年少,然而跟着王坦和谢涟等人浸淫久了,心智早熟,该明白的事都明白。 她阿姊来信不会只是处于人情,让他照料姐夫。只怕是后边出什么事了,令她警觉起来。 司马煜和谢涟还要临机决断,他在这些事上欠缺经验和见识,便不插手。阿狸捕风捉影的事,他也不说出来令他们烦忧,只自己加倍小心。司马煜一应吃食起居皆经过他的手,防备得滴水不漏。 这些日子他自己也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他在处置文书上有长才,营中军务多经他筛选,才到司马煜手中。即便如此司马煜也冗务繁杂,难得饱睡。偏近来又常有半夜来报,将司马煜从梦中唤醒,说的却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令王琰十分恼火。这孩子不惯往坏里揣度人心,但一开窍就想得比谁都细致。连带着自己处置过的些琐碎小事,就隐约看出来,军中只怕有人故意疲扰司马煜,令他不能安歇。 而且自从谢涟获胜的战报传来,他就能感到有一股暗流围绕着司马煜涌动。 他忍不住就想起临出征前王坦对他的叮嘱,“外间险恶,越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越要小心背后。好好跟在太子身边,多张一双眼睛。” 他此刻隐约有些明白父亲的深意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想,到底对太子下手对哪些人有好处,前线主帅一点波动可就能影响战局。司马煜有事,阵前战败,那就要亡国了啊。 但今天他脑中却仿佛有冰刃劈过,他猛然意识到,其实确实有一种情形是某些人喜闻乐见的。 ——前线战胜,而司马煜死。 他自己也被这想法吓得一阵清明,一时身上都冷透了。 其实这可能性一直都有,只不过前秦军来势汹汹,他一时想不到战胜的可能罢了。而眼下的情形,前线战胜也许没有十之八九,但只要有谢涟在,维持不败却稳稳当当。他才有余裕去设想其他而已。 王琰倒也没惊慌起来。毕竟如今司马煜的护卫事宜还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小心谨慎,旁人就无计可趁。 他只是想,看来得增加司马煜身边的护卫了——而且战事越推进,护卫的压力和责任也就越重。 王琰掀开身上毯子坐了起来。这孩子在压力之下反而更冷静透彻了。 “睡不着?”身后司马煜打了个哈欠。他带甲而卧,一动身上就铿锵作响。 声音在寒冷的夜里分外分明。 王琰没急着去调亮油灯,只靠在长戈上,跟司马煜闲聊,“殿下也还没睡?” “嗯。”司马煜应了一声,“激动得睡不着,明天决战了嘛。” 王琰:=__=|||我怎么完全感觉不出你激动来? “越是这个时候才越要睡好。”王琰一本正经。 司马煜笑了一声,招了招手,道:“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王琰还是乖乖的过去了,司马煜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王琰就着外间火把的光亮,翻开看了两句,立刻就压低了声音,“这是……” “今日北秦使者递上来的劝降书。” “可……”这根本就是一封通敌书啊! 王琰自然知道这信不会出于秦帝之手,只怕十有八_九是来使——他假借来劝降之名,跟司马煜献计、表忠心来了。这有人在秦军内部应和,再有司马煜在前,谢涟在后……明日一战,大概连悬念都没多少了。 司马煜笑道,“嘘——隔墙有耳。给你看,是想让你放宽心。” 王琰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司马煜还不知道,王琰忧心的不是战事如何,反正有谢涟和司马煜去操心,他只需相信他们就行了。他忧心的是万一赢得太快,他来不及部署,让司马煜这只肉嘟嘟的小绵羊骤然暴露在全体呲着牙齿的大灰狼眼前,可怎么是好。 “喂,你怎么好像更担心了?” 王琰:……跟你这二货没法说啦! ——跟卫琅谢涟司马煜比起来,王琰还是太细皮嫩肉了些。 司马煜圈住他的脖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别犯愁了。我知道你烦什么,明天一仗打完了我就回去。” “呃……” “好久没见你阿姊了。”司马煜笑道,“想得都睡不着觉。” “喂……” 但王琰不得不承认,司马煜要真是明天打完就走,那就太潇洒了。让大灰狼们干露着牙齿吹风去吧!能在前线耍的阴谋,到了建邺城,你再对太子殿下用用试试! 他挠破头皮也解决不了的麻烦,到了司马煜手里,就是这么风轻云淡——当然回家抱老婆什么的,王琰就当没听到了。 “但是……殿下就这么走了好吗?” “没什么不好。”司马煜笑道,“军功在我手里没用,何必跟阿胡、阿丑他们抢?而且一旦转败为胜,下一步是什么?” 王琰想了想,道:“趁胜追击……”他脸上一时也神往起来,“收复失地,能把胡人赶多远就多远。” “一切都要趁机。”司马煜说,“但如果我在,前线战事决断,他们要不要请示我?” ……如果请示,难免延误战机,如果不请示,又成了专行独断。何去何从,统兵将领们大概要愁白头。而且兵力本来就少,要护卫司马煜安全,势必还要分兵。否则就只能让司马煜冲杀在前线——可他是太子,承国之重,容不得半点闪失。 这么一想,司马煜返回建邺,反而是最优选择了。 能不被功勋荣耀蒙蔽,瞬间做出决断……王琰也不得不佩服司马煜的魄力和果决了。 “而且我也真觉得有些累了。”司马煜伸了个懒腰,“回去大概还要养一阵子才能恢复元气。别大病一场就好了。”他说,“我可不想硬撑着……” 第76章 尽管一切已经准备周详,但北秦军的溃败速度还是超出了司马煜的预料——几乎就在大军起拔后撤之时,秦军内部就已经乱了起来。南朝的降兵在队列中大喊“北秦战败了”,而北秦军就信以为真。前方还没有交兵,后方就已经在逃命。 就像风过草偃,转瞬之间漫山遍野都是丢盔弃甲的逃兵。 其不可思议之处,司马煜身旁庾虔都以为是秦军诈败诱敌,劝司马煜谨慎行事。 司马煜自不会放过战机,“自乱阵脚,便是诈败又有何惧,”已经传令下去,“杀过去!” 北府兵都是青州兖州南逃的难民,国仇家恨在身,便不在战场上,见着胡人也恨不能扑上去咬两口。此刻听闻命令,立刻如狼似虎的红着眼举刀追砍去了。 这一去便再不可收拾。 绵延千里的战场上,大逃杀开始。 北秦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用了三个月才全面铺开。此时一夕之间就全面奔逃了两百里地,堪称神迹。 这局面,不止司马煜,连谢涟都没有预料到。 谢涟虽没料到,但应变极快。抓住战机,直接生猛的追着秦帝的主力跑了整整一天半,五千人马最后能跟上他行速的,不过八百人。这八百人就像尖刀般挥砍,究竟杀敌多少,自己都弄不清楚。秦帝被他杀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停下喝口水的时间都不敢停留。还是慕容隽及时赶过来护驾,才稍稍歇了一口气。 没抓到秦帝,谢涟虽然很惋惜,却也知道自己孤军纵深,不可恋战。打探到是慕容隽来了,自忖占不到什么便宜,利索的就回头收整余部去了。 当天夜里,司马煜带着大军追了上来,双方会和,才终于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后续进程。 对于司马煜回建邺的事,谢涟也赞同。 眼下虽是全胜,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秦在长安仍有四十万大军戍守,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拿下的。何况这一战损耗的主要是氐人的军力。大战开始后,慕容鲜卑和姚羌就一直在观望着,保存实力。这两部胡人比起氐人来,根基只深不浅。随着战线往北推进,深入到胡人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局势势必越发险恶,不该是司马煜冲杀在前的地方。 而眼下前线危机已经解决了,当务之急是保证后方局势稳定,别在这档口上出什么岔子。 便问:“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稍后部署完毕,我立刻就走。”司马煜说。 这一次他就让谢涟大吃一惊了。 “是建邺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司马煜道,“是王琰。他怀疑有人要对我不利。” 王琰处事谨慎,他说怀疑,那基本上就是看出什么苗头了。 谢涟略想了想,道:“那更要谨慎了。我再挑五百人沿途护送,殿下还是等一夜,明日天明再动身。” 司马煜望着南边沉沉夜色,摇了摇头,“我心里总不安稳,实在等不及。” 谢涟了解司马煜,知道他素来就不是个怕事的人,当不会因为捕风捉影的刺客,就吓得望风而逃。他这么急着回去,只怕还有旁的事。 然而司马煜不说,他便也不多问。只道:“我这就去安排。” 司马煜一个人在帐中发了一会儿呆。 其实不是他要瞒着谢涟,而是究竟怎么回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记得渡过淮水时长风吹过,苇花飞散。他下意识的回头,忽然就望见了阿狸。 或者说那不是阿狸,而更像是一个鬼魂。 她在半空中悲伤又怀念的凝望着他,像是不知道他能看到她,却又无比希望能再触摸到他。 她像一道流纱般俯身下来,温柔的拥抱他。那一瞬间司马煜几乎就要回抱住他,可是当他伸手时,她便也如流云般消散了。 随即他脑中便有无数的画面一闪而过,浮光掠影,可是司马煜清楚意识到,那都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情形。 他感到心神不宁,来与谢涟会合的路上便一直在担忧,阿狸在建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方寸已乱,必须得马上赶回去。越快越好。 而建邺城东宫里,阿狸也终于弄明白左佳思究竟为什么急着离开东宫。 左佳思见着她嫂子了——阿狸就说,那天庾秀身边跟的侍从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 会稽王不但让人给了桂香一包曼陀罗,还让左佳思的嫂子给了她一包“补药”。 左佳思以为是补药,因为她嫂子说的是,“姑娘你要上进。就姑娘这样貌,落在太子妃眼里就是一根刺,横竖容不下你,还不如争一争。先把太子的心握住了,日后再生下个小皇孙来……哟!那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了!”然后就塞给左佳思一包据说能让太子生龙活虎的药。 要说左佳思呆,她在一些事上却敏锐得令人咋舌,比如她嫂子说的喜上眉梢,她眼望着徽音殿,却感到了其中沉重的危机。 会稽王居然能将她嫂子带进宫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她阿兄一家的荣辱性命,都握在人的手里。会稽王是有人质的。只要她在东宫里活一天,就跳不出会稽王的手心,只能做他的棋子。 那包所谓的补药,左佳思回去就当饵料喂了池塘里的鱼。观赏鱼最蠢,你丢片叶子入水,它也要上去喋呷。不片刻就将水上浮沫吃尽了。 第二日,池塘里就浮了一大片死鱼。 左佳思再蠢,到此刻也终于明白那不是什么补药。若她真对太子有企图,把药给他吃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又想提点阿狸小心,又怕牵连到自己兄嫂,五内俱焚,寝食不安,终于病倒了。 阿狸信任她,容可可不信任。眼睛就盯着她呢,见她病得蹊跷,直接潜进她卧室里,把话给逼问出来了。 “那丫头比你还蠢……”容可说,“你们两个就是大蠢遇到了小蠢,我都替你们同情司马煜了。” ——左佳思思来想去,没有两全之法,竟不想活了。她的逻辑路线是这样的:不听会稽王的话,她阿兄死;听会稽王的话,要害阿狸。但她既不想她阿兄出事,又不想阿狸出事,那就只好她自己出事了。 “我死了,阿姊一定会追查的。会稽王八蛋也怀疑不到我兄嫂身上。”左佳思是这么说的。 “你说她蠢不蠢?”容可复述的时候,都几乎要掀桌子了,“明明她滚蛋就能解决的事,非得整出人命来!她死了,你可就是第一嫌疑人,你说她是帮你还是害你。猪一般的队友啊!” 阿狸默默喝茶。 容可笑问:“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一周目里左佳思果然没有害你。” 阿狸不说话。但不可否认,她心里真的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喉咙里卡了很久的鱼刺,终于拔出来了。 容可却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人心是很复杂的。没有谁会为你连命都搭上,却对你一无所求。不过左佳思比较蠢一点,我们就假设她想要的很少。比如说她大概就只想在临死前要你那么一点关怀,结果你居然守着她的时候想的还是司马煜。你说她能不恨吗?” “喂……” “还有司马煜,那种情形下的表白,左佳思但凡稍微敏感一点,大概就只会更恨他——也许你理解不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不过你都经历过两次了,多少也有点感觉吧?” 阿狸默然不语。她确实是有些感觉的,对于湮灭的那种极端的无助和恐惧。明明知道会让司马煜更悲恸,还是会怕的忍不住说“抱住我”,就好像有个人抱住你了,就能留下什么牵念似的。 如果这个时候怀疑那牵念的真伪,是真会冷到骨头里去。 “一周目里,左佳思是带着秘密,一无所有死去的,大概死了都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她留下那么局模棱两可的话……你可以说她是想提醒司马煜追查。但我说,她绝对是因爱生恨了,想在你们俩心口留一道疤。顺便说一句,这么做虽然挺坏的,但我喜欢,这丫头总算像样了一回。” 阿狸:=__= 她倏的站起身逃跑,“我去把桂香处置了。” ——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所有事,实在没必要再留这么个隐患在东宫里了。 她处置人事,总算利索了一回。 第77章 司马煜又梦到了阿狸。 建邺城少见那么大的飞雪,茫茫一片,几乎要蒙蔽人的视线。 可他还是望见了,阿狸披着猩红色的斗篷立在殿前,黑柔的眼睛望着天空。她伸出手去,像是有花朵在那雪中绽放出来。 宫人从旁提醒,她便回过头来望见了他,她对他微笑,然后就在他的面前,缓缓的倒了下去。 她病了有些日子,这样的天气是不该出来的。 司马煜忙上前去接她,想把她抱回温暖的屋子里。那样她会好受一些。她总是这么反反复复的折腾,太医们早说过,她好好休养。可她却总躺不住,一直一直想看更多的东西。 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她确实憋坏了。司马煜打算等来年春暖,她身子好一些,就带她去昆明湖散散心。 早该带她去了,都说了这么些年。只是这些年故土大片大片的收复,随之而来的征调、户籍、法令、修养诸多杂务都要尽快处置,实在是拨不出好好休息的时间。 上个月慕容隽又死了,朝中筹备着对燕国发动总攻。司马煜打算,这一战若胜了,就迁都回洛阳。纵然不成,也要迁都到北方,以图一统大计。明年春天,也确实是游赏建邺最后的时机了。 他抱住了阿狸,才要说话,声音却忽然哽在了喉咙里。 ——阿狸的眼睛茫然的睁大了,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几次都没有找准。 她看不见了。 司马煜忽然就慌乱起来,他忙握住阿狸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觉得浑身冰冷,连声音都被冻住了一般。 “阿尨……不要难过啊,”他听到阿狸叫他的名字,“带我去洛阳看看吧。”她说,仿佛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只想寻一件事好取代了她在司马煜心里的分量,然后就能了不亏欠的离开,“……把我带到洛阳,阿尨,千万别忘了……” 她似乎有所眷恋,又似乎终于了却了一般,安静的在司马煜怀里闭上了眼睛。 “阿狸。” 大雪纷飞着,万籁俱寂。全世界的声音都被吞没了。 “阿狸,阿狸?” 他无声的念着她的名字,长大了嘴,想要嘶吼着哭出来。可是没有声音。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感到令人窒息的沉寂,连呼吸都滞重无声。 司马煜从梦中醒过来,抓住胸口用力的喘息起来。 外间风声呼啸,巨大的月亮悬挂在芦苇地上,星芒稀疏而寒冷,帐外有未冬蛰的秋虫在清冷的鸣叫。司马煜从毯子上翻身起来,身上铠甲未脱,便连穿衣的功夫也省了。 他从帐子里出来,对外间侍卫道:“传令下去,拔营。” 他行进的太快,如今跟在身旁的就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谢涟送来的五百亲兵。然而就连这些身强体壮的士兵也有些不堪劳累了,委婉劝说:“两天了,您才睡不到一个时辰……” 司马煜在黎明前赶回建邺。 彼时阿狸正在熟睡,忽然听到外间嘈乱起来。草草的穿上衣服,连妆容都没梳整,便到外间去。 就见司马煜恶鬼一样,铁甲铿然,满眼血丝、满面胡茬的闯进院子里,腰上宝剑还未解去。 先吓了一跳。也不及问他,忙迎上前去扶住他,道:“来人,扶殿下进屋。” 司马煜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狸。”他似乎想要笑,然而嘴唇干枯开裂,竟笑不出来,只说,“我就知道都是假的……” 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话,身上一松懈,便再也撑不住。扑倒在阿狸怀里。 司马煜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像是前一个噩梦的重复,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阿狸躺在他怀里,依旧是憔悴又淡然的模样。她就这司马煜手里的杯子饮了一口水,司马煜下床去端药,她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轻声道:“阿尨,你上来躺下,抱抱我。” …… 都是假的,司马煜告诉自己,别听她的,她骗你呢。 可是在梦里他还是听她的话,缓缓的将她抱进怀里,“阿狸……”他说,“孩子的事你不要着急,我们两个人过就很好……” 她仿佛微微的叹了口气。 司马煜便更加努力的保证,“以后孩子也不要紧……”他的眼睛里有泪水静静的流淌出来,“我不要了,阿狸,我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狸?” 可是再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但是这一次的结局,他仿佛早已经预料到了的。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试图挣扎一下。他只是俯身轻轻亲了亲阿狸的头发,更用力的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 他努力的想要睡过去,想让噩梦终结在这一刻。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然后阿狸就会捏着他的鼻子,笑着看他醒过来。 可是太医比睡梦更早赶了过来。 一群人拼命的想要把他和阿狸分开来。他像野兽一样狂暴的嘶吼着,命令他们全部滚出去。但每一个人都在说,“太子妃薨了”,逼着他认清现实。他再不想听,那声音还是嘈杂的叠在一起,海浪般涌进了他脑中…… 阿狸用筷子沾了水给司马煜润唇。 他回来时的模样太吓人了,阿狸都猜不出前线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这么狼狈或者说急迫的赶回来 ——司马煜要回建邺的事,其实王琰已经写信跟她说了,但司马煜赶得既然比送信的驿兵还要快。阿狸自然无从知晓。 她已经命人去式乾殿前等着,等皇帝一起身就报给他知道。 自己则就在司马煜榻前照料着。因一周目里,司马煜为左佳思赶回来后大病了一场,这一次的情形便让她觉得不安。她也顾不得太多的避讳,已经遣人去传容可和太医一道来诊脉。 司马煜在梦里说着胡话。 阿狸想放下杯盏,抱着他安抚一下,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半盏水全洒在了身上。 司马煜困顿的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阿狸才想到,这小半年来他梦魇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一面俯身抱住他,抚摸,亲吻,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抚。一面忍不住就焦躁的望了望窗外。 天色黑蓝,月亮已沉下去,离日出却还早。正是最寂静的时候。 洛阳……很奇怪,司马煜这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洛阳,可是他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大军驻跸。司马煜登山远眺。树木森列,松柏如云,秋风吹动了木叶。山脉绵延,洛水苍茫,就像两条巨龙在沉睡。北方的风景总是在粗砺里存一份浩大,那旷古的情致是江南山水所少有的。他持剑在山石上坐下,问一旁史官,“这是哪里?” “回陛下,是邙山。”史官答道,“传说是老子炼丹之地。孝庄皇后也葬在此处。” 司马煜茫然的想了想,依稀记起谢太傅跟他说过。孝庄皇后入葬时化作了七彩霞光,故而此处只埋着她的衣冠。 他一面想着,就随手指了一个山头,道:“朕死之后,就葬在那里吧。” 四面立刻跪了一地朝臣扈从。他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枉言生死,确实不吉。 但司马煜没有理会,他只是淡漠着,接着嘱咐,“把……孝嘉皇后的遗骨迁来,与朕合葬。她说想要来看一看洛阳的。” 四面的人更深的把头叩下去。 七彩霞光飞散,宛若一只巨大的凤凰。司马煜立在阿狸的棺椁前,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等那霞光飞散了,他才想起什么一般,发疯似的指着那棺椁,“打开,给朕打开!打开!” 当年是他亲手讲阿狸抱进去的。他守了她一个月,他比谁都更清楚,阿狸是真的不会再醒来了。他记得入葬的时候他划破自己的手腕,在阿狸额心点上记号,“若有来世……等我去寻你。” 无论阿狸变成什么样,他都会记得她。 四面的人慌乱的去寻撬棍,终于在他的面前讲已经钉好的棺椁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也不完全是空的。她的衣冠还在,是当初司马煜亲手为她穿上的那一身。 他恍惚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再一次见到那七彩凤凰时,他只是淡漠的在一旁看着。然后俯身拾起里面两只泥老虎,用力的将它们丢下了邙山。 是的,他想,这根本不是梦。他确实是真真切切的,将所有这一切都经历了两遍。 现在呢,是第三遍吗? 第78章 司马煜已经整整昏睡了两天。 他这一次的情形比一周目里还要糟糕。至少一周目里他醒过来了,只是病中意志消沉,迟迟不见好转。这一次却连清醒都不能。 阿狸一直守在司马煜的床边。情绪也从担忧到焦虑,到现在的几近崩溃。 因为 她忽然意识到,司马煜也是有可能死在她前面的。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已令他经历了两次死别。而现在报应也许要落在她的身上了,她握着司马煜的手,咬了咬自己的手背,但是连痛感都有些麻木了。 没有人敢劝她去休息,她看上去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废墟,仿佛一点惊扰就能让她彻底坍塌。 司马煜漫无目的的游荡着。 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他差不多该醒过来,去面对现实了。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同样惨痛的结局经历两遍,任是谁在迎上去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缩一下。 司马煜也不例外。 他一个人在水边坐了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春雨沥沥淅淅的淋下来。杏花攀上枝头,一片片的绽放了。 水池倒影里,有个丫头正仰头望着枝头杏花。她围着一颗杏树转了几转,终于寻了个略高些的地方,踮了脚去折。 背影很像阿狸,但司马煜知道不是。 他叼了根苇杆靠在水榭柱子上,百无聊赖的看着。 然后他看到自己急匆匆的从院门外闯了进来。望见那背影时,目光立时便柔缓下来。看见那丫头踮着脚用力伸手指头,偏就差那么一点够不到时,隐约还带了些笑意。 认错了吧,司马煜心想——这都能认错,究竟得有多蠢啊,阿狸这个时候能不陪在你阿娘身边吗?没事跑到后花园里折杏花干嘛,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靠谱吗? 他看到自己笑着把那枝杏花折下来,那丫头诧异的回过头来。 他便盖住眼睛叹了口气。无论看多少次,他还是会对这场景无可奈何。 这丫头在不偏不倚的时间,出现在了不偏不倚的地方。简直就像一场劫数。 如果她早一步出现,司马煜也许会惊叹于她的容貌,但未必就认定她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如果她晚一步出现,司马煜大概就已经觉察到他喜欢上了阿狸,那么她就连容貌上也无法吸引他了。但她偏偏出现在他为阿狸心动而不自知,甚或感到迷茫混乱的时候。带着超出预期的美貌,有着与阿狸相差无几的内在。 而且她还是他的侍妾,有着名正言顺的位份。司马煜想,哪怕在这里有一点偏差也好,那么他就有时间冷却一下头脑,想一想他是不是当真被她迷住了,当真就那么想把她弄到身边来。 他感到烦闷。那感觉就跟读史书的时候,遇到让自己想撕书的情节时一样。虽然是自己不靠谱弄出来的,但这种剧情其实也是他的雷点。 但他还是看了下去。 他看到自己不干不脆的跟左佳思相处,今日送一只画眉,明日送一束蔷薇……虽然闲下来的时候很少,但还是尽量多去陪她。 那个时候他是想专宠左佳思的——他对喜欢的人必定是要专宠的,这是三观使然。但他就是能不靠谱到弄错自己喜欢谁。 他心里对阿狸和左佳思两边都存着愧疚。对左佳思的愧疚很容易理解。对阿狸的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于是他便尽量不去想。 他还是很喜欢左佳思的,虽然这喜欢跟他以为的不是一回事。这姑娘太单纯了,似乎他对她好一点她就能蓬勃的生存很久似的。 他实在太忙了。就算在左佳思殿里留宿,也大都睡书房。左佳思也常去书房帮他研墨端水,她基本不识字,他也不想跟她讲朝中的事。最后八成就发展成左佳思打瞌睡,他让她先睡。然后她就乖乖的回卧室了的结局。 左佳思唯一向他要过的,就是把她的兄嫂接到建邺。这不是什么大事,司马煜自然就差人去办了。接到人,还顺便准女眷来东宫探视过左佳思。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左佳思垂着头,拉住了他的衣袖,“……外面月亮很好。” 司马煜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感到茫然。 宫女们都是不需要暗示的,气氛布置得刚刚好,红烛不明,纱帐当风,酒菜少而精致,还有小曲助兴。让人不由自主就会生出遐思来。 司马煜却开始有一些焦躁,他忍不住就想,阿狸睡了没?这些天怎么都没见到她?是不是病了,有没有不开心?他太忙了,好像有些日子没去看她了。 他食不甘味。回过神来的时候,左佳思已经挪到了他身边,正仰头望着他。红烛摇曳,她眸光漆黑,睫毛轻颤着。 司马煜脑中忽然就是那日细雨中,他下了马车,将手伸向阿狸。阿狸垂眸将手搭在了他手心里。那个时候他凝视着她,无法移开目光。整个世界就只有她的眸光和他手心里的温度。 他跟左佳思对视着,一时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左佳思垂下头来,说:“殿下如果有事,就先去吧。” 司马煜蹭的站起来,“嗯,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到了“明天”,左佳思病了。司马煜再去看她,她就闭门不见。 司马煜感到不安,并且愧疚。他一日三次上门,直到左佳思殿里宫女放他进去。整个东宫都传说司马煜被左佳思迷得晕头转向,司马煜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左佳思仪容憔悴,像是就要枯萎了。司马煜明白这是自己的错。当她以为他可以攀附时,他却粗暴的将她连根扯断了。 宫女进了药,司马煜接在手里,上前去喂她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沉默的将一碗药都喂完了。临走前,才终于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司马煜知道这话挺欠的,但是他就是觉得,如果送珍珠珊瑚绸缎之类能让左佳思好受些,他大概就不会那么愧疚了。 左佳思望着窗外,“你亲我一下吧,”她说,“那天其实我就是想亲亲你。没跟人亲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司马煜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左佳思说:“不一样吧。” 司马煜茫然不解,而左佳思翻了个身,拉着被子捂住了脸,“我跟阿姊没有那么像,”她说,“殿下不要再认错了。” 司马煜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给左佳思回答。 可是左佳思没有给他机会。 在前线收到阿狸的信时,司马煜就已经预感到不好。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在路上了,加紧行程赶回建邺。见到左佳思的时候,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无法想像一个曾经花朵一样绽放的姑娘会枯萎成这样。看她的容貌你就能想象出她究竟受了多少罪。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对左佳思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意。 左佳思的死,也同样让他没有办法对阿狸坦白心迹。 当阿狸在细雨里去折枝头那一只白杏儿时,他是真的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她轻贱的是自己,戗伤的却是司马煜。不管他再怎么用力的去待她好、珍惜她,她都不肯信。 但是司马煜说不出他没有喜欢过左佳思,他从头到尾喜欢的就只有阿狸这种话。那是对死者的亵渎。 人必须得为自己犯过的错承担责任。 零濛秋雨里,菊露凝香,桂花零落。阿狸仰着头,明明满眼都是泪水,却还是用力的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喜欢什么,殿下心里真的清楚吗?” 司马煜想,你看她果然是记得的,她什么都记得。都死过一遍了还要记得,还要生生世世记得,这得是多大的怨念啊。 可是这句话她问得太晚了,他们就那么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他伸出手想擦去她眼睛里的泪水,却碰不到她。 “纵然殿下命我喜欢,”她说,“人心也不是轻易就能更改的。” 他想,你不是很明白吗?为什么还要徒劳的骗自己去喜欢谢涟? 明明就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第79章 而他究竟又是怎么被阿狸骗过去的,竟然真的以为她是为了谢涟郁郁而终,他那么喜欢却还是得不到。他明明以为她那颗心当真倔强得刀枪不入,却还是相信自己再遇见她也还是会身不由己的爱上她,便宁愿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见她。 怎么能那么蠢啊,她明明半点演技都没有。 差不多该回去了,他想。 他再一次来到北邙山,看着那凤凰一样的七彩霞光逆流回天上。它变幻流淌着,果然和容可说的一样,记忆就像时光汇聚成河。 他记得容可想拐骗他去修道时曾经说过,他有仙缘。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一种仙缘。不过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就算她是下凡历劫来的,做人也总得有始有终吧。 他在谷底最深处找到了那两只泥老虎。 居然还没有碎,也果真是他能碰到的。他将两只泥老虎揣在怀里,觉得还是不要再丢掉了比较好。 司马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阿狸坐在他身旁,红着眼睛,差一步都要崩塌的模样,依稀有种二周目结局颠倒过来的感觉。算了,就当扯平了好了,他想。 “你上来躺下,让我抱抱。”他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虚弱又坦然的狡黠。 尾声 那是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在千呼万唤之后,阿狸终于成了狸妈妈。 阿狸:……你不是说我不能生吗?! 容可:=__=|||我只是推断,推断而已。而且一周目里你就是没生出来啊! 阿狸想了想,一周目自己过得稀里糊涂的,究竟吃过多少人加了料的东西,恐怕她查都查不完。 小太子出生的时候肥的像只猪,阿狸觉得阿豚这名字挺形象的。但司马煜拒绝自己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叫出小名来就一片忍笑声。思量良久,决定叫他犬子。 小太子:t__t……你们够了! 还是太后看不下去了,说就叫般若吧——自升职为太后之后,她就开始信佛,别人信佛烧香拜菩萨抄经书,她信佛去学梵语译经书,想想自己当初学说话的惨痛往事,阿狸不由感叹这就是境界啊。能让小太子多亲近有大智慧的奶奶,阿狸觉得挺好的。太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有了儿子,司马煜比谁都开心。从太子会吐泡泡,他就坚持每天跟他说半个时辰的话,他坚定的想把儿子培养成父党,让恋母情结见鬼去吧。小太子被他爹抢玩具,做鬼脸,上窜下跳骚扰得十分无奈,皱着眉头一脸“别闹了”的表情望着他。不过这娃性格像阿狸,他讲道理。在太后都忍不住要把拨浪鼓丢到司马煜脸上的时候,他还能坚持不哭不闹不动手,满怀怜悯和慈悲的望着司马煜。心想好可怜啊,都这么丢人了,他阿娘怎么还不来管管他? 太后深刻表示:你能有孙子一半懂事就好了…… 其实司马煜对儿子存了一份别人都不知道的期待。 他觉得他们都有儿子了,阿狸大概就舍不得便凤凰飞走了。就算她想抛弃他,逼得他不得不发狗瘟咬人,好歹也还有个儿子当帮手和人质,能用比较温和的手段逼阿狸再考虑考虑。就算她最后还是走了,至少儿子她带不走,心疼死她,让她在天上也住不安稳!而且等孩子长大了而他也行将就木的时候,他还有一个人可以控诉,当年阿狸是怎么狡诈的利用了他,又残忍的将他抛弃了。 可惜太子还是坚定的向着母党的方向发展了——没办法,在任何一个正常婴儿的眼里,给他奶吃的阿娘当然比抢他玩具的阿爹可爱多了。 司马煜纠结了一阵子,开始残暴的跟太子抢阿狸。太子还是很大方的,大多数时候只要他不饿,就不怎么介意司马煜把他丢到一旁去。反正只要他阿娘在他视线里就行了。 太子不像阿狸的地方在于他性格比较急。会站了就开始跑,走还没走稳的时候,已经各种跑。每天摔得东倒西歪的,第二天还是轻易被鸟或者蝴蝶勾引着一路摔一路撵。 他不怎么爱哭,都一岁了还不会说话。司马煜一度着急他是不是个哑巴。每天拿各种食物和玩具引诱,“阿爹……叫阿爹。” 太后终于又看不下去了,“你自己还不是一岁半了才会叫人。” “我怎么可能那么蠢!”司马煜拒绝接受事实,“儿子,叫阿爹啊,叫啊叫啊,你不叫就不给你玩了!也不让你阿娘给你喂奶了!” 太子淡定的喷他一脸唾沫星子,回头找他阿娘喝奶去。 阿狸:“叫一声阿爹。” 太子眨了眨水汪汪的丹凤眼,无辜的回头,“阿揭……” 司马煜顿时就觉得自己圆满了。 等太子能不摔倒的四处跑了,就展现出天才般的交际能力。司马煜的姐姐们都爱他爱得捶胸顿足,他每出去溜达一圈,势必抱回各种小吃玩具等等不适合献给太子但绝对适合讨好小孩子的礼物。往往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撵着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们到处跑,胆子小的能被他追哭了,但过一会儿之后一群小娃娃就和谐的聚到一起,跟他玩东玩西了。 “真省心啊。”太后就说,“这样的孩子养十个也不嫌烦,哪里跟阿尨似的,他一个我就照料不过来。” 司马煜:……喂! 小太子七岁的时候开始读书,司马煜在谢涟和卢轩之间犹豫了一阵子,最后选定了沈田子给他当太傅。 沈田子学问上堪比王琰,性格也中肯诚实,是良师益友。更重要的是——他长得安全啊!这个时代母权还是比较大的,太子太傅难免要跟太子他娘接触的。 阿狸对沈田子也很满意。她算是看出来了,她儿子虽然看上去沉默稳重,但本质上还是司马煜的儿子。小聪明太多了,不声不响的折腾起来,比司马煜还愁人!正需要沈田子这样正人君子用正能量感化一下。 能跟谢涟固然也很好,但谢涟常年在外,不利于孩子及时向学。 不偏不倚,小太子也是在九岁的时候开始揪姑娘的包子头。不过他身边可就不止有江南的烟雨美人了,还有江北辣椒似的小姑娘。被人赌在门口逼了两次婚之后,他终于消停下来,开始安心向学。 十四岁的时候,朝臣开始关心他的太子妃人选。司马煜跟阿狸商量了几回,他是想在北方四姓里挑选。阿狸闻了闻儿子的意见,小太子表示:只要不是崔家那个红衣马鞭女就行。 阿狸决定让他再等两年。十四岁还是太小了,不但不能对自己负责,说不定连喜欢不喜欢都搞不清。这毛病也是有家族传承的。 小太子十七的时候,阿狸跟崔琛成了亲家。 新婚夜里,小两口就在洞房里械斗起来。不过最后好像是她儿子赢了,似乎还借机确立了在家里的主导权。不过这两个人还是各种吵架,吵完了该腻歪腻歪。 阿狸问过她儿媳妇,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吵的。她觉得能数年如一日的跟同一个人吵架,也是一种本事。换成她早就让那人该滚哪里滚哪里去了。 她儿媳妇借机大吐苦水:“我跟您学了大半个月才学会,花了一整个上午做给他吃,他咬了一口就吐掉了,还说‘怎么这么难吃’!我气不过就全丢了,他又管我要,您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阿狸:……是挺欠的。 “这还罢了,”儿媳妇接着说,“第二天我又花了一整个上午给他做,他吃了居然又说,这么难吃,以后不要再做了!说我没天分,还非要做,让他吃那么难吃的东西……t__t” 阿狸:行了行了,她全明白了。那就是他们的闺房情趣,她再管她就是白痴! 日子过得十全十美。 唯一不如意的是,司马煜每年除夕都要问她,“下辈子你还会不会再来寻我?” 阿狸每次都不知道该怎么作答。下辈子是个什么概念,她是真不明白……而所谓会不会再来找司马煜,该怎么说,再美好的人生也不能一遍遍的重复吧。 在小太子十九岁那年除夕,司马煜照旧问了这个问题,而阿狸照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一次司马煜照旧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不用回答了。”然后就在阿狸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上了一句,“你不来找我,那就我去找你好了。” 某一天,司马煜忽然站在了阿狸的面前,手里捧着一对泥老虎。 “补考是怎么回事?谢涟线是怎么回事?换男主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纠结三辈子,就是为了让你考试及格?!” 阿狸:……0__0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