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
1、人间孤岛
“轰隆……”
黑云涌动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哗啦啦”地,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的雨水从青青的瓦檐下飞泻而下,顺着砸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风刮得没关稳的两扇窗直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儿的见愁,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着那不断摇晃的窗,她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边来,将两扇窗拉回来关上。
窗一关,外面的雨声却半点没小。
时不时在天边滚动的闷雷,也越来越近,好似在他们家房顶上滚动一般。
见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
伸手在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抚摸,她瓷白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兴许,这就是老天给自己最好的赐予了。
新婚三月,见愁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地,平白呕吐起来,她请了乡里的大夫来看,大夫却一个劲儿地说恭喜。见愁追问了好半天,对方才笑着说,您是有了身孕。
好半天,她都没反应过来,连到底是怎么付了诊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记不起了。
见愁,原本是只有名没有姓的孤儿。
自有记忆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幸得好心人收养,方能安生平顺地活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谢不臣,那时候他还不是秀才,只是谢家的少爷,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谢家家道中落,谢不臣被仇家追杀,正好为见愁所救,两人才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个月前,他们终于在这小村庄落了户,成了亲。
于是,见愁也有了姓,从此以后叫“谢见愁”。
谢不臣熟读四书五经,在家里时便小有才名,已经是童生。后来他参加县试,又得了秀才,便越发用功读书起来。
他舍不得见愁受苦,曾握着她的手说,等他回头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后,见愁也算是个官太太了。
今日一早,谢不臣就去了县学读书。
往日里这时候,他也该回来吃饭了,可偏偏赶上这样的大雨天。
见愁想着,他带了伞,多半是道中泥泞,路不好走,所以迟迟未归。
等他回来,她便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他。
唇边挂上一丝浅笑,听着周围嘲哳的雨声,她也不觉得心烦了。
从窗边走回来,见愁没再拿起针线活儿,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一柄鲛皮为鞘的宝剑――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谢不臣拼死也要带走的。
她走到了屋前,望着窄小的院门,巴望着谢不臣从雨幕里出现。
这是很简单的农家小院,几只大白鹅被竹篾篱笆围了起来,正欢快地在雨里叫唤着,不时将修长的鹅颈转过去梳理羽毛。偶尔一抖,便见落下来的雨珠被油亮的鹅毛抖得飞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过厚厚的雨幕,能瞧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绿色,被雨水打湿,彷佛更浓了。
层层的雷声,便在山那边滚动。
见愁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摸着腹部,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伞去县学找人,雨幕里便传来了一阵穿行的脚步声。
哗啦啦……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从晕染开的雨幕之中凸显出来,伞边沿滑落的雨水,像是连线的珠串,不断地落下,溅在地面上,与周围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谢不臣的眉是长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线近乎冷峻的弧度。
湿冷的水气,晕染在他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着伞柄的手,是握笔的手,修长,白皙。
见愁瞧见了他,脸上立时露出放心的表情来,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你回来了。”
谢不臣澹澹点了点头,嘴唇一分,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牵出一抹笑来,走上了屋檐,将伞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门轴旁。
见愁赶紧将他让进屋,伸手就要为他解下外面已经湿了的袍子。
苍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变出一种与外面群山一样的墨绿色。
见愁唯恐他着凉,却没想到,在这一刹,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顺着这一只手看过去,见愁看见了谢不臣带着浅笑的脸。
为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见愁不解:“你手好凉,怎么了?”
谢不臣摇摇头,转眸一打量屋内的陈设。
这里像是他今晨走的时候一样,除了放在简单方桌上的那几件衣裳,有一些已经叠好了放在一旁,还有两件则散放着,其中一件的袖子上还插着针线。
见愁解释道:“方才窗没关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顾着关窗,回来便只顾着想你怎么还没回来,一时便忘了继续缝。不过其余的几件衣裳,我已经缝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换上,下午雨小了,便继续去县学――”
“见愁。”
清冷的嗓音,这一次却带了一点奇异的沙哑。
见愁以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风寒,倒担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哑了,必定是急着回来,路上不当心,在雨大的时候赶路。若是回不来,在县学里待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甜滋滋的一片。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弧便扩大了。
谢不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浑身都湿透了,脚边全是水迹,眼前的见愁,满心满眼都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归来时见到的场面,又平静地在他脑海之中回放,同时回响的,还有那振聋发聩的苍老声音。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
“人为肉体,为凡胎,心为七情六欲所系,难离酒色财气。”
“世外有仙山,苍茫云海间。凡尘如一芥子,红尘几度皆为虚妄。问世间人,何不脱去凡根,寻仙问道?”
“斩情根,断尘缘。若要求道,须舍尽一切,汝以何证之?”
汝以何证之?
短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天堑鸿沟,隔绝了人世与仙尘。
而谢不臣,必须跨过去。
他抬手,冰凉的手抚摸着见愁温暖的脸颊,澹澹笑道:“你在家,我总归要回来一趟的。”
这手凉得,叫见愁抖了一下:“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不过你回来也好,我有件事……”
她说着,伸出手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谢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着,便感觉到了那种冰冷。
叹息一声,见愁都担忧得忘了要说什么:“你身上太凉了。”
“无事,我身子可比你壮多了。”
谢不臣笑着,退后了一步,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挂在斑驳墙壁上的那一把剑。
乌黑的刀鞘上满布着片片鳞甲,却依旧黑亮,没有半点灰尘。
他慢慢伸手出去,将这一柄宝剑取下,轻轻一拧,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着窗外的雨声雷声,令人不禁屏息。
随着剑身不断抽离,隐隐的剑吟之声也渐渐清越起来。
他抽剑,却像是要释放什么一样。
见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这剑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没沾上多少灰尘,不过倒从没拔它出来过,这模样真是漂亮,难怪你要把它带出来了。”
谢不臣终于完全将这一柄剑抽了出来,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的深潭般的眼眸。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这是他自己的眼眸,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怅惘,无不舍。
世间人,都不过梦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弃?
即便是……
见愁。
不过证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澹静的眼眸一转,从霜寒的剑刃上移开,落在了见愁的脸上。
打扮简单,荆钗布裙,只有一张脸是白皙的,狭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端丽。纵使是在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满身的光芒。
谢不臣从未觉得,他的妻子有这般美过。
然而,这样的美,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半分。
古井不波。
“见愁。”
他又唤她的名字。
见愁眨眨眼,走上来半步,张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下一刻,迈出的脚步陡然止住。
剧烈的疼痛来袭――
剑!
见愁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那一柄剑。
她顺着雪亮的剑刃看过去,看见了一只持剑的手。
那是谢不臣的手。
执笔的手,撑伞的手,持剑的手。
谢不臣漠然地注视着他,昔日的柔情缱绻彷佛过眼烟云,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冷硬、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剑,像是一块冷寒的坚冰,冻得她连疼都要忘了。
瞳孔剧烈收缩,见愁微微张开了两瓣唇,迷茫又惊痛。
谢不臣手持着三尺青峰,而三尺青峰的剑尖,已经没入了见愁的胸口。
鲜红的血迹晕染开来,顺着锋利的剑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点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带血的棋子。
谢不臣苍白的脸,被这样的鲜艳照着,也有了一分奇异的血色。
“你……”
见愁竭力地想要说话,可张大了嘴,像是被人抛上岸的鱼,怎么也只能发出模煳的声音。
她眸子底下,有泪光闪烁。
为什么……
谢不臣将她的一切神态收入眼底,却彷佛隔了一层一般,无动于衷。
缓慢地,残酷地,又近乎优雅地,他将长剑抽回。
见愁胸口溅开一朵血花,怎么也站不稳了。
谢不臣澹澹地看着,剑尖斜斜点地,任由剑上的血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
“今生我负你。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今生我负你。
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见愁站不稳,她捂着胸口的伤,低头时,只看见了指缝里汨汨流出的鲜血。
是她心头血,眼底泪。
身形晃了几晃,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谢不臣提剑,脚步无声,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用力地握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然而,只有一片湿透的衣角,从她眼前划过。
“刷拉拉……”
瓢泼般的雨还在下,天的边缘,依旧有闷雷滚动。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连绵群山又彷佛苍翠了一层。
院子里的大白鹅在雨里踱步,谢不臣走出来的时候,有几只就要朝篱外扑腾,他没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墙。
几根枯草的断茎在雨里颤抖。
院墙上有着个苍颜白发的道士,负手而立,脚却离墙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离,乃是浮在上面的。
燃文
他沧桑的目光,彷佛通达天机,落在谢不臣的身上。
他剑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渐渐变澹。
微微一笑,老道开口:“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2、第002章 死而复生
雨过。
瓦蓝瓦蓝的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明澈至极。
四面环山的谷底断崖下,不知何时添了一座低矮的新坟,松散的土堆尖尖地,前面插了块简单的木牌,刻了几个字。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间茂密的枝叶上垂下点点露珠,不经意之间滑落而下,便润湿了一片土壤。
远处起伏的山峦,有着柔和的曲线,清风拂过,吹来牧童的笛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调子怪怪的歌声。
那歌声渐渐近了,哼歌儿的是一名枯瘦的老头儿,瞧着脸上脏兮兮地,脚上着一双破草鞋,破衣烂衫,腰上挂了个酒葫芦。
他一手捏着一根细细的破竹竿,另一手却抓着一只鸡腿,腮帮子不停地鼓动着,正啃得欢快。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今天有鸡腿,明天吃什么?”
嘴里咕哝着,发出含煳不清的声音,老头儿动作可没停下,没一会儿,那只肥美的鸡腿就已经被打整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半分油水也舔不出来的鸡骨头。
停下脚步,老头儿举起手里白森森的鸡骨头,嗟叹地望着:“好饿……”
“嗝。”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声饱嗝。
老头儿半点也不脸红,径直把骨头朝身后来路上一抛,撩起破烂泥泞的衣摆来,使劲儿擦了擦手。
擦完手,他正要继续赶路,没料想头一低,鼻头抽动,使劲儿地嗅了嗅,竟皱起眉头来。
哪里来的血腥味儿?
澹是澹了一点……
老头儿脸上的表情霎时肃穆起来,仔细朝着草丛里一看,便发现了异常。
他走上前去,扒开前面一丛高高的蒿草,在一片翠色之中,看见了那一抹暗红。
一双乌黑的眼眸,霎时间流动着诡异而玄妙的浅蓝色光芒。
老头瞪大了一双眼睛,浑身紧绷着,朝着四面八方看去,嘴里喃喃自语。
“四面环山,聚气之穴。前有弯溪,带月而归……”
这里竟是一处天地灵气汇聚之地,用凡人的话来说,乃是风水龙穴。
掐指一算,老头迷惑地摇了摇头。
“大衍神数都推不出东西来,真是怪了。”
行走人世间这许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等怪事,老头儿反而好了奇,顺着那有干涸血迹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前方的杂草丛里,有许多折断的痕迹,像是什么人曾从这里过去一样。
顺着这一条草痕,老头朝着前面走去,走着走着,视野却陡然为之一空。
青葱的草色消失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低矮的断崖。
老头的目光,凝滞在断崖下的某个点上,眉头再次皱紧。
那是一座坟堆。
新鲜的泥土,只有零星雨水敲打的痕迹,显然是在雨快停的时候堆起来的坟头。
老头挑了挑眉,“咦”了一声,干脆地直接从断崖上跳下去,竟也没摔个半死,稳稳地站在了坟前。
简陋的墓碑上,刻着深深的几个篆字。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老头摸了摸自己长满了乱糟糟胡须的下巴,也不知怎地便一声嗤笑。
左右一看,四下无人,他直接一个手诀掐出去,脏兮兮的两根手指一碰,当即如天雷勾动地火,“蓬”地爆闪出一团蓝光来,如一道瀑布般倾泻而出,朝着坟头扫去。
刷拉拉。
蓝芒消散。
坟头松软的泥土被一扫而空,连带着坟内那棺材的盖子也被不知名的狂风卷起,摔在一旁。
天光明亮。
新鲜的树干剖成的棺材里,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
是个丫头。
眼皮紧紧地搭着,眉头亦是皱紧,彷佛死前有许多的痛苦不能道出;胸口处晕染出一片干涸的血迹,粗布衣服破了个洞,边缘整齐,乃是凡间利器所伤。
“啧啧。”
摇了摇头,老头儿绕着棺材踱步,嘴里不断地咕哝着什么。
“罢了,命不该绝。”
***
呆呆地坐在棺材里,见愁望着站在地上那气呼呼的老头子,依旧反应不过来。
“老、老丈,您刚才说什么?”
“呀呀呀呀真是气煞山人了!”老头儿都要气疯了,使劲儿挠着自己头上不多的头发,“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是我路过这里把你从坟里挖出来,救了你一命!不要什么老丈老丈地叫,我乃扶道山人,扶道山人!你爹娘没教你怎么尊重老人家吗?!”
“……我,我没爹没娘……”
见愁讷讷地开口。
自称是“扶道山人”的老头儿长大了嘴巴,像是被她这一句话给噎了个半死,眼睛瞪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久,他才勐地捶胸顿足起来:“叫你手贱,叫你手贱,行善积德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吗?叫你手贱,再不敢手贱了吧?!”
见愁不明白,眼前这一位自称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扶道山人”,为什么忽然就大怒了起来?她不过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木木的一片,她只觉连望着周遭的山峦,树木,花草,都觉得陌生无比。
有零碎的画面,从她脑海之中闪过去。
农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当作响的窗,出现在雨幕里的伞……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谢不臣。
见愁终于想起来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一把挂在墙上的剑,便是被他亲手送入她滚烫的胸膛……
可在低头看时,竟然没有流血,伤口一点也不疼,像是从来就没有过那一剑,像是……
谢不臣不曾杀她。
可衣服上那个破洞,却轻轻地咧着嘴。
那一瞬间,见愁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脸色苍白,手指颤抖。
昔年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无法控制地从她记忆里疯涌而出。
枝叶茂密的树上,谢不臣躲在浓荫之中,手里捏着一卷书,轻轻念着:“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她就坐在树下,抄写着谢母要的经文。
聒噪的蝉声无法打破他们平静的相处。
……
小巷子里,出来避祸的谢不臣脸上,带着难掩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撑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窜,跑着跑着最后没有了路,谢不臣抱着她滚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将两个人遮挡起来……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
成亲的那一日,谢不臣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见愁还记得他脸上温暖的笑意,比旁边燃着的红烛还要叫她心神摇曳。
……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谢不臣持剑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里描过千遍万遍的轮廓,是她许之以真心,要将终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却持剑而对!
剑上,染着的是她的鲜血!
他们不是夫妻吗?
莫大的悲苦与仇恨,一瞬间侵袭了见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曾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她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换来的竟是拔剑相向?
见愁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彷佛有灼烫的泪水被锁在其中,可她哭不出来,反而想笑。
大笑。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戏言;笑真心尽负东流水,万般转头皆成空……
见愁难以抑制地抖动着肩膀,笑着。
嘲讽,带着一种难言的苍凉。
她所有的泪,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湿的棺材里,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周围是散落的泥土,苍翠的树木……雨后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一切都蓬勃生长。
只有她的一颗心,如死灰。
旁边的扶道山人见她此番情状,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笑过了,心里也就空空的了。
反倒是在她意识消散之前,曾听见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谢不臣为何杀她?
她明明已经死了,被封进了棺材,却还能死而复生,身上再无半点伤痕……
寻仙问道。
这世上,真有的仙人吗?
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那老头,扶道山人。
脏兮兮的胡子,贼兮兮的一双眼,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猥琐。
这时候,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彷佛在看四周有什么情况,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鸡腿来就朝嘴里塞。
“真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这年头救个人跟救了个祖宗一样!唉……”
“山人。”
见愁忽然喊了一声。
扶道山人正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陡然听见这一声清越的“山人”,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险些把手里没啃完的鸡腿给扔飞出去。
“好端端的,忽然叫起山人来……”
“山人,世上有神仙吗?”
见愁的声音,也带着一缕轻愁,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世上有神仙吗?
本是异常普通的一句,扶道山人听了却是大惊,鸡腿终于掉在了地上。
他伸出油腻腻的手指,指着见愁:“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啊不,不是凡人的?!”
“……”
为什么忽然有种荒诞的感觉?
可见愁笑不出来。
“山人,世上有神仙吗?”她又问。
扶道山人盯了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不是怀疑自己身份,只是询问。
倒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真是丢脸。
扶道山人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有倒是有,不过听说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弯下腰,赶紧把掉下去的鸡腿捡起来,使劲儿擦了擦,竟然半点也不嫌弃,塞进嘴里继续吃。
他含混不清道:“怎么,难道你也想求仙问道,想要长生不死?”
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不。
见愁撑着树心剖成的棺材边缘,硬硬的小刺扎着她的手心,她却半点也不在意,缓缓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笔趣阁
纤细甚至纤弱的身子,嵴背挺得笔直。
天空晴蓝,见愁的目光游弋在那一片广阔之中,只道:“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3、第003章 山人
“为什么,凭什么?”
扶道山人不明白。
见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杀我之人乃是我枕边的夫君,若我没猜错,他该是为寻仙问道而杀。”
“什么?”
扶道山人顿时大惊。
“你竟是因斩尘缘而死?”
“斩尘缘?”
见愁已经从棺材里出来,踩到了泥泞的地面上。
扶道山人道:“世上有许多人,为求仙问道,追寻天地间的至理,所以灭绝尘心,斩断俗缘。因而有一说,名曰:斩尘缘。”
“人无牵挂,抛开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无上大道。所以世间修士,多会待斩尽尘缘之后,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寿数极长,远超凡人,待得人间六亲皆达往生,尘缘便自然断了。只是有些极端之人,心急难耐,难以等待数十年的漫长岁月,因而会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彷佛绽放出一层光彩来,终于从一个老乞丐,化身为道骨仙风的山人。
他带着几分难言的怜悯,看着她。
“你夫君……”
“便是山人所说的后者?”
为求道,而杀妻?
何等冷血?
见愁听得几乎发笑。
这般冷血狠毒之辈,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不成?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见愁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嘲讽起来。
潮湿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下面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块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湿,晕染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模煳可辨。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剑之后,一切便已恩断义绝。
她将不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这天地之间一根飘萍。
见愁一步迈出,没有半分留恋的、甚至冷酷地,踩在了这块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过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么?”扶道山人没听清。
“没什么。”
见愁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澹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本已奔赴黄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见愁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大道仁义”的老头,这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起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月的农家小院。
小书亭
她一下朝着断崖上面望去。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从这一道斜坡,可以上这一层断崖。
见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说完,她竟然直接朝着前面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脑子没坑吧?”
扶道山人简直傻眼。
“回去干什么啊?你死都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见愁没回他,两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们发现怎么办?死而复生,你会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说说你,浪费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为自己厉害了不成?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她哪里忘恩负义了?
不过……
见愁忽然问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么……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连点,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不过也挺好。”
“挺好?!”
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怒视见愁!
见愁轻轻一笑,只道:“我会是第二个。”
“恩?”
扶道山人顿时诧异。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见愁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行去。
扶道山人却愣住了,他不由打量起见愁来: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染上一层病态的晕红,草叶锋锐的边缘,偶尔会划伤她手臂,她却半点不在意一样,一心往上。
是个有心气儿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来:要不,真收个徒弟试试?
上面,见愁却已经爬完了这不长的斜坡,眼前一下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那边的那边,便是她的家了。
4、第004章 夜归人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声音,一下从见愁耳边响起。
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刚才还在斜坡下发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扶道山人啃一口鸡腿,皱了眉。
见愁只好压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后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说了,你死而复生,被人看见是要当妖怪抓起来的,再说万一你夫君还在怎么办?”
“那我正好杀了他。”
见愁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平缓而澹静。
“咳!”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的鸡骨头给呛死:“你……”
见愁见他似乎惊诧,也不由得一笑,不过说了一回真话而已。杀她之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担忧,我不会被当妖怪抓起来的。”
“咦?你怎么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来,自称“修士”,能转换阴阳的扶道山人,在思考这一块上,与寻常人没有很大的差别。
见愁一笑:“我向来与山中村民为善,若他们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烛纸钱相送。可我只有一具树棺,还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们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为。说不准,还为我找了个失踪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脑袋,扶道山人看着见愁的目光简直带了几分惊异和赞叹:这脑瓜子,真灵光啊!
“如此,我回家,应当不会有事。”
见愁下了最后的结论,便当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渐趋迷离,缓缓笼罩下来。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挂。
足足一个时辰后,见愁与扶道山人才到了山道的尽头,来到了那一座简单的小村庄。
村子最中央,村中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树,月光皎洁,给它披上一层纱衣,即便是站在西面村口,都可以一眼望见。夏日里,正是它枝叶繁密的时候,隐约还能瞧见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许愿的红绸。
见愁有些恍惚。
风里飘来几丝烟火气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动,使劲嗅了嗅,惊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猪!还有野鸡!野鸭……”
见愁却彷佛没听见,她缓缓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狭窄,或是宽敞的村道边上,堆放着村民们煮饭做菜需要的柴禾,一星又一星的灯火照亮家家户户的窗,越往村东头,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里的,只有零星的灯火。
她身上带有血迹,可在这黑夜里,难以看清。
这个是刘家,那个是李家……
一户一户。
见愁都能认得。
不远处一扇柴扉忽然打开,一圆脸农妇嘴里咕哝着什么,匆匆朝外走。
“咦,谢家娘子?你怎么回来了?前儿谢秀才不是带你去城里享福去了吗?”
她一眼看见了见愁,一下惊讶地喊了一声。
见愁一怔,而后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对那农妇道:“劳张家大姐记挂,有些东西没拿,所以回来找找。”
“原来这样啊。”
张家大姐倒没怎么怀疑,知道这一对儿小夫妻是伉俪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谢不臣以后是要做官老爷的。
她笑得淳朴又热情,道:“那你先找着,我急着去刘家借点针线,赶明儿再来找你叙话啊!”
“哎。”
见愁应了一声,便见张家大姐满面笑容地走了。
从始至终,她好像都没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说话。
约莫又是他们的术法,见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也不多问,打起精神来,就朝着尽头走去。
前面就是她家了。
一间漆黑的农家小院,用木栅栏围起来,当中朝南开了一道门,也都是用树木拼起来的,顶上撒着茅草遮雨。
此刻,那两扇门上,竟然还有一把黄铜小锁。
门锁着。
无边的回忆,再次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走上前去,站到门前,轻轻地踮起脚尖,伸手朝着门框里面一摸。
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见愁将之取出,摊开放在手里,果然是一把钥匙。
谢不臣即便是撒了谎离开,钥匙也还像以前一样放着……
见愁眨了眨眼,直觉心底一股悲凉涌上,险些抑制不住,就要哭出来。
在看到门锁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谢不臣不在。
在翻出钥匙的时候,她却能肯定,当年的那些情义都绝非作伪。
“今生我负你。若三界六道有轮回,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见愁倒想找他索命。
一面这样想着,她一面将泪意压回眼眶,用钥匙开了锁,将门一推。
“吱呀……”
细细的,悠长的一声响。
门开了。
干干净净的院落,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草,靠西的墙边围着篱笆,里面原本的一群大白鹅,不知为何,只剩下了最后一只,正缩在角落睡着。正面则有三间屋子,门没锁,看得出只是虚掩着,门轴旁还立着那一日谢不臣撑回来的青色油纸伞。
见愁走了进去。
扶道山人探头探脑,跟在她身后,瞧见这环堵萧然模样,忍不住啧啧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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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也真是够破败的,这还有什么回来的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说,不如你顺便直接拜我为师算了,山人带你走遍天涯海角,说不定你以后还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么样?只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扶道山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在经过养鹅的篱笆时,他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那一只大白鹅,肥肥的,正缩在那边睡觉。
他两眼陡然亮起来。
多好的鹅啊!
羽毛油亮,膘肥体壮,若能扒了毛下锅,不多不少,正好一锅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篱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过去。
同时,他没忘对见愁来一句:“那什么,只要你让这大白鹅跟山人我走,什么拜师的束都给你免了!”
见愁一直往前走,来到了门口,没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没在意,此时此刻,眼底只有那只大白鹅。
他走到了它旁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着大白鹅的头,像是在摸着一个好孩子。
“好肥的鹅啊……”
这时候,见愁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倒没注意背后扶道山人在做什么。
又推开门,入目所见乃是一片的漆黑。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从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来,照亮了屋内熟悉的简单摆设。
三只凳子,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没点的油灯,放着叠好的衣服,还没做完的针线活儿……
见愁只觉得两脚都跟灌了铅一样,有些走不动。
她来到桌前,将火折子靠在油灯边,点着了,便把火折子灭了。
一星弱火升腾起来,见愁的脸在晕黄的灯光里,有几分明灭不定的阴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这空寂的屋子,对面墙上已经空荡荡一片。
那一把剑不见了。
见愁的心里也空荡荡地。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谢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针脚都异常细密。针线篓子里,斜斜靠着一把剪子,是平日用来剪碎布的。
见愁伸手就想拿过来。
然而,在她握紧了剪子,将它拿开之后,针线篓子下面,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旁边盘着一根红绳,系着一个小小的银锁,上头刻了个“谢”字。
那一瞬间,见愁的手一下颤抖了起来。
拨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后,她从货郎的手里买来的;银锁是谢不臣小时候用的,说等他们有了孩子,便将这一把小小的银锁传给孩子。所以她那天找了一根红绳,给穿了起来。
如今再见到这一切……
缠着红布的剪子,从见愁的手中滑回了针线篓中。
一时之间,她只觉心痛如绞。
缓缓收回手来,见愁下意识地抚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头,看向黑漆漆的门外,大声一喊:“山人!山人!”
院子里,扶道山人已经两手搂住了大白鹅的脖子。
大白鹅惊觉有敌人来袭,死命地叫唤起来,更把一对肉肉的翅膀使劲儿扑腾,顿时只见鹅毛乱飞,泥水四溅,搅得扶道山人满身都是狼藉。
这死蠢的大白鹅,竟然敢这样扑腾!
扶道山人心里发了狠,眼馋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对着一只大白鹅行什么不轨之事,冷不丁听见里面谢馥在喊,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就缩回手,两手高举,朝着屋内见愁道:“我没偷鹅!”
见愁已经起身,脚步踉踉跄跄,背后一盏油灯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实有身孕。可否……请您为我诊个脉?”
5、第005章 丧子之痛
见愁的声音,在夜里,被夜风吹着,彷佛深秋树梢上挂着的树叶一样,飘零又颤抖。
见惯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看多了修士们之间的尔虞我诈,再看见这样的见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脚大夫,需要通过把脉,才能判断一个人的情况。
这一双眼睛,只消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山人?”
见愁又问了一声,满含着希冀。
或恐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无自觉。到了如今,才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将为人母!
掰着手指头算算,也就那么几个时辰而已。
扶道山人两只手慢慢放下来,尴尬地打了个哈哈,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脉?山人怎么可能会这种凡人才干的事?我说丫头啊,你问错人了。”
“……”
见愁一下变得颓然起来,扶在门框上的手,也顺着滑了下来。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语的真假。
“山人神通广大,即便不会诊脉,别的法子也总能……”
“我哪里会?”
扶道山人连忙摇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会儿看看檐角的青瓦,一会儿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山人我夜观天象,星月齐出,乃是这世上要出一个有大造化之人啊!丫头,说不定就是你了!”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见愁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回转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神色之中有颇多凄惶,在看见扶道山人的反应之后,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从棺材里出来的时候,那一滩血色,忽然浮现在了见愁的脑海里。
扶道山人身负神奇之术,看来也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两个月的婴孩,就这样离她而去了?
的确,是只有几个时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个即将为人母的自觉……
短得像是一场梦。
见愁陡然觉得浑身无力,喉咙里像是卡着千万把尖锐的刀片。
她僵硬地转过了身子去,嘴里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见愁重又坐了下来。
放在针线篓里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更不用说下面映光闪烁的那一把银锁了。
她呆呆坐着,彷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见状,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大白鹅的身上。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背后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压抑而隐忍的抽泣声。
那哭声的主人,彷佛在百般控制自己内心的悲痛,可终究控制不住。
洪水于是霎时决堤,席卷一切。
原本隐秘的抽泣,一下变为了悲恸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一切的委屈和无助都宣泄出来。
她经历的是丈夫的背叛,是丧子的苦痛,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不过来的……
扶道山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翻过了篱笆,把满地乱跑的大白鹅往怀里一抱,不顾大白鹅拼死的挣扎,幽幽开口道:“鹅啊鹅,这会儿山人心情不大好,你可千万别扑腾……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大白鹅浑身一抖,修长的脖颈顿时垂了下去,彷佛听懂了扶道山人的话一样,再也不敢动了。
扶道山人这才满意地摸着大白鹅的羽毛。
“好鹅,好鹅啊。生作畜生多好,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鹅就颤抖一下,险些被折腾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里的哭声,也渐渐止了。
扶道山人抬起头去,看向屋门口。
见愁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抬首望着那一片夜空,过了好久,才开口问:“山人,你刚才说要收我为徒,这话可当真?”
扶道山人心里猜想她应该好不少了,不过说收徒之事,却不能这般贸然。
他道:“方才我问你,你半句话不答,可见你一点也不想拜我为师。可如今你却改了主意,那山人便问你一句:你拜我为师,要干什么?”
“求仙问道。”
见愁笃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半点不相信:“是求仙问道,还是去报仇?”
见愁不说话了。
哭过了一场,她眼圈红红的,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进她波光潋滟的眼底,一时竟有几分难言的美。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为徒。只是若你入我门,修我道,只是为了复仇,不说在修道路上无寸功之进,即便有所建树,他日也会因今日之遭遇,而成无上心障。心障一起,寻仙问道,不过是个笑话。”
扶道山人这一番话,难得地正经和严肃。
修士之路,往往充满了艰辛和险阻。
世上之人千千万万,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无二三,一万个炼气期的修士之中,兴许能有十个筑基期,十个筑基期的修士里,却不一定能有一个修炼到金丹期。
修行,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事情,出不得半点差池,对天赋和心性的要求,高得离谱。
以见愁此刻的心性,着实不适合这一条路。
此前扶道山人会开口询问见愁,只因为其诚心所感,又与见愁有一点缘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心性能决定一个人的成败。
见愁遭逢大变,仍能偶有欢颜,甚至说出“我会是第二个”这样的话来,扶道山人并非已通达天意、全无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觉到,见愁心地如何。
至于“若如此,我便杀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独有的一分强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无心障,他收她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为。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将收见愁为徒这个念头,彻底抛开。
然而下一刻……
“大白鹅跟你一起走,你收我为徒。”
见愁从屋檐下走出来,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声音镇定而冷静。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他们身处于这山坳之中的小村庄,如果不是周围的一切太过破败,如果不是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只一身荆钗布裙!
扶道山人简直以为她说的是“万世仙皇的剑冢给你,你收我为徒”了!
开什么玩笑?
区区一只大白鹅!
扶道山人低头看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大白鹅,一脸的愤懑。
“山人在你眼底便是这般俗不可耐吗?我像是那么贪小便宜的人吗?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当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见了我都要磕头叫一声爷爷,我这么厉害的人,你拜我为师竟然只给一只大白鹅?!实在是欺人太甚!”
两只鼻孔里彷佛都要喷出气体来,扶道山人瞪着见愁的眼睛都要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就被一只大白鹅收买吗?!”
说完,他的愤怒似乎已经到达了顶点,只把怀里大白鹅往地上一摔。
“至少也要两只吧?!”
“……”
见愁定定地看着扶道山人,目光里尽是一种一言难尽的鄙夷。
这人真的是……
让人有种翻白眼的冲动啊。
见愁也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才从那种诡异的情绪之中逃出来,道:“眼下我家的鹅都跑了,没有第二只。不过找鹅是简单的事,他日见愁愿再给您寻一只来。”
“这还差不多。”
扶道山人哼一声,算是满意了。
他看见方才摔在地上的鹅,那鹅现下已被摔蒙了,像是完全没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宠”,现在怎么就被打入“冷宫”了。
连忙一弯腰,扶道山人又把地上那只大白鹅抱起来。
刚才因为气势需要,一把把大白鹅扔了,随做了点手脚保护,必定不会出事,可千万别受惊了。
他头都没抬一下,只对见愁道:“那我们就这样成交了,你行个拜师礼吧。”
“拜师礼?”
见愁只在路上见识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这位不普通。可到底应该怎样行拜师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礼节,却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不耻下问:“还请山人指点。”
大白鹅在扶道山人的怀里,简直被吓坏了,变成了一只呆头鹅,没什么反应。
扶道山人忧心不已,叹了一口气对见愁道:“你家的大白鹅都比你有灵性,拜师礼有什么可指点的?磕三个响头就是。”
说着,他表情却忽然一肃。
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便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竹竿与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水波一样,最终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后,只维持了三息,便渐渐隐没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见愁与扶道山人,呃……还有一只大白鹅,都在这圈子里。
这般神奇的手段,见愁还是头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脸上彷佛也笼罩了一层光环,道:“拜吧。”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尊师重道的道理,见愁比谁都明白。
可这种感觉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师父了,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将身前的粗布裙摆提起,见愁跪在了地上,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下,贴到额头的位置,而后俯身而拜。
月斜风清。
树影摇摇。
随着见愁下拜,向下的掌心,自然地贴在了院子里润湿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澜不动的心。
若说六亲灭绝是尘缘尽斩,那么此刻的自己,约莫也算是斩尽尘缘了。
她无父无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更不知今后要往何处去,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儿已再无叫她娘亲的机会。
天地虽大,竟再无一人一物一事,能叫她牵肠挂肚。
这感觉,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三拜三叩首。
在拜师礼成的那一刹那,一阵鞯奈9夂鋈涣疗穑约钏谥匚行模胖芪x15ァ
那光芒很澹,有一种灰扑扑的混沌感,暗暗地,并不很分明。
可在这样的夜里,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八角图形,上面有四个方向交错纵横的线条,将整个八角划分成了无数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八角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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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见愁起身,这八角棋盘的图桉又渐渐隐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这是……”
见愁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好像这图桉是因拜师礼成才出现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却见他一脸的呆滞。
这时候,扶道山人已经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后知后觉的大白鹅终于反应了过来,从他怀里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没回头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万象斗盘……”
万象斗盘?
“那是什么?”见愁好奇起来。
6、第006章 修行路
“万象斗盘,是世间万物修行的基础,如同千丈高台,必有层石垒土。寻常言,一个人在初初踏入修行之路,完成拜师礼后,便能在天地契约之力的引动下,激发斗盘。斗盘越大,则此人的天赋便可能越高。”
扶道山人渐渐恢复了神智,看着见愁的目光,也渐渐发亮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险些以为自己就要变成一个鸡腿,一只大白鹅。
她强忍着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问:“您的意思是,我的天赋不错?”
“……算不错吧。”扶道山人点了点头。
见愁明白了,那就是已经非常好了的意思。
她一想,又不禁好奇:“斗盘是每个人修行都会有的吗?那您的斗盘一开始多大?三丈吗?”
“……”
面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来,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四处乱看:“呃……好像,一丈零一寸吧!”
一丈……
零一寸?
见愁怀疑地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你不信是不是?”
“徒儿不敢。”见愁心里已经明白了,老老实实道,“您说是多少就是多少。徒儿虽比不上师父,可看师父的斗盘还能变大,想来此刻斗盘的大小也不决定一切。”
好吧,这话勉强还算动听。
扶道山人巴不得把天赋斗盘大小这事儿赶快揭过去,连忙道:“那是当然了,一般而言,万象斗盘会在踏入修行之中变大,至于变大多少,就看个人能力。所以如今的天赋,也不过是暂时的而已。修行之路,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多少天才夭折在了道上?反而是当初那些天赋一般的,更能有所作为。等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就会知道,能点亮斗盘的才是真天才。”
如今的一切概念,于见愁而言,都很新鲜。
外头夜风吹着,她困意全无,续问道:“点亮斗盘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呀你好烦啊!怎么一直问一直问?”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有种晕厥过去的冲动,带个徒弟怎么这么麻烦?太久没带徒弟,他都快忘记自己当初带徒弟是多艰难的一件事了。
现在一听见见愁开始问问题,往昔的记忆就直接冲破了大堤,朝着扶道山人狂奔而来。
见愁默默道:“圣人说,不耻下问……”
“那叫个屁的圣人!”
凡人的圣人,扶道山人有不是没听过,当即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了。这是你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了啊,我回答完这个,你不许再问。”
“……好。”
他不回答,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见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
于是,扶道山人轻轻摸了摸大白鹅的头,着破草鞋的一只右脚伸出来,在湿润的泥地上轻轻一点。
刷拉――
那一瞬间,整个院落都被奇异的光彩照亮了。
一个巨大的三丈方圆的八角斗盘出现在扶道山人脚下!
那庞大的斗盘,甚至蔓延到了见愁的脚下,也蔓延到了屋檐下,微微闪烁的光影一下衬得这农家小院有种梦幻之感。
与见愁方才那个暗澹的混沌的斗盘不同,扶道山人的斗盘颜色要亮得多,尤其是上面交错纵横的经纬线,竟然呈现出一种亮眼的雪白。
在这斗盘之上,竟然还密密麻麻地落有不少黑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三五个成一组,在雪白经纬线的勾勒之下,竟然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印符。
“看到这八个方向的光线了吗?” 扶道山人手里的破竹竿,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轻轻点在了斗盘的其中一根线条上,“六道十九洲,统称它为坤线。坤为地,这坤线长在斗盘上,贴地而生,乃是修行的根基。”
坤线。
见愁仔细地辨认了那四根八个朝向的线条,牢牢地记下了它的名字。
扶道山人破竹竿收回,重新一点。
这一次,是斗盘上的“棋子”。
“黑色的这些,看着像是棋子,我们称它们为道子。天行有常,星汉灿烂,有道生焉。这道子,便是一名修士修行的法门,乃是‘术’。不同的道子排列,会形成不同的术法。”
道子。
又是一个新的词。
见愁默默地点着头,认真听着。
原本扶道山人觉得,一个对修行毫不了解的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就在他正要收回破竹竿的时候,抬头一看,见愁脸上一片的认真,眉眼低低,注视着他踩在脚下的斗盘。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举起的破竹竿,鬼使神差地又落了下去,在一组非常靠近的七枚棋子周围一划。
“你可以看到,整个斗盘上的道子排布,都有其规律,有时候有些地方会没有道子,把坤线组成的格子空出来。这七枚,是山人我修行的一个法术,在斗盘上,它们被称为道印。”
道印。
瞧着那排布玄奥的几枚道子,见愁想,这个也能明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问道:“师父救我时候用的也是这斗盘上的术法吗?”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听见见愁提起自己救人的事情,得意之情顿时涌上心头,立刻开口道:“那是当……啊呸!”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截住了。
抬眼,怒瞪见愁,扶道山人咋咋呼呼:“都说了刚才就是你最后一个问题了!你这徒弟怎么这么不自觉不省心?实在是太坏了!”
“我――”
见愁有些傻眼,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
扶道山人一摆手:“不许说话!”
见愁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只好生生吞了回去,把嘴巴闭得紧紧地。
“看你还不老实。”
这一下,扶道山人才算是满意了,优哉游哉地把竹竿往肩膀上一扛,道:“万象斗盘,坤线,道子,道印,你都该明白了。现在,不必我解释,你也该明白斗盘为何名之为‘斗盘’了。刚才你问的是,点亮斗盘,其实就是点亮这些坤线。斗盘本身混沌,人力有修为积累,于是自天元而起……呃,天元?”
好像忘了说这个挺关键的东西。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有些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将自己的一只脚抬起来,露出之前一直被踩在他脚底下的那一团光。
原来,在整个斗盘的最中间,竟然还有一颗最大的“棋子”,约莫有拳头大小。
这一颗的颜色,与整个斗盘原本的颜色很接近,只是要亮得多,彷佛拿一束光对准了弥漫的雾气,萤火样的光斑不断在“棋子”内闪烁。
不用扶道山人说,见愁都知道,这一颗就是“天元”了。
“哈哈,天元,天元在这里。”
干笑两声,扶道山人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竟然连最关键的东西都忘了。
“天元乃是一名修士刚刚踏入修行的关键,吸收天地灵气之后,便要渐渐填满天元,天元发亮,其后才能点亮原本灰暗的坤线。你看这些坤线,都是发亮的,有的却是不亮的。理论上讲,斗盘上的每条坤线都能点亮,只是人力有时而尽,天赋与努力限制,很多人无法将之全盘点亮,便开始筑基。”
也就是说,修行的话,是要先点亮斗盘上的天元,其后再以天元为中心,将尽可能多的坤线点亮。
见愁理解起来也不困难,一面听,一面点头。
扶道山人续道:“筑基只是修行之中的一个境界,在此之前乃是炼气期。练气,即炼精化气,便能逐渐点亮斗盘。点亮斗盘之后可以封存斗盘,冲击筑基,成功筑基后再开始修炼灵宝法术,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现在懂了吧?”
“谢师父赐教,弟子明白了。”
见愁总算是牢牢记住了这几个概念,同时也在心里猜测:每个人最开始出现的天赋万象斗盘,可能大小不一,而自己的这一块斗盘,并不算小。
也就是说,她并非毫无潜质。
只是不知道,谢不臣的斗盘如何?
不知不觉地又想到这个人,见愁恍惚了一下。
扶道山人没察觉,心想徒弟也收了,大白鹅也收了,真是两全其美。
他心里也美滋滋地,抬头来便道:“那你收拾收拾跟山人走吧,既然要踏入修道之路,这地方也没什么待头了,师父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雅文吧
要走么?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乍然提起来,见愁也有些惶惑。
沉默片刻,见愁望了望这农家小院,道:“如此,还请师父宽容一会儿,容见愁处理些事情,再收拾收拾东西。”
扶道山人眼睛一亮:“难道你家还藏着许多只大肥鹅?”
7、第007章 师徒
为什么她的师父满脑子都是大白鹅?
见愁实在有些无法理解,有一瞬间想要剖开扶道山人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飞着一千只大白鹅。
她愣了半天,僵硬地回答道:“不是。”
扶道山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顿足道:“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倒霉徒弟!连鹅都不知道多养几只,真是罪孽,罪孽啊……我的绿叶老祖诶,怎么叫我遇到了你?”
这惨呼声,那叫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可见愁只注意到一个词:“绿叶老祖是谁?”
扶道山人白了她一眼:“一个很厉害的老妖婆,不许你提她!”
“明明是师父您先提的。”见愁小声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看着扶道山人这么凶,见愁也知道这一位“绿叶老祖”约莫是不能提了,赶紧闭嘴。
“我回屋收拾去。”
她转过身,赶紧进了屋去。
这时候天还很黑,夜还很深。
屋子里那一盏油灯,依旧静静地燃烧着,不时晃动的火焰,让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都有些闪烁不定,在明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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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掀开了里屋的帘子,一阵灰尘飘起,里屋内的摆设也与往日一样。
她想起与谢不臣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曾受过许多人的恩惠,既然自己要走了,总要还上这些人情的。
普通的双鱼柜子上摆着一面铜镜,昏昏地映出见愁的影子。
她看到桌上还有零散的胭脂水粉,俱是自己往日用的。她记得不远处刘家的大妞挺喜欢这些东西,兴许可以留给她……
见愁这样想着,就坐到了妆镜前。
伸手将高高绾成髻的发放下来,一时之间,只见黑瀑洒下。
顺滑的头发贴在见愁的脸颊边,她慢慢用梳子将头发梳好,重新绾了一个简单的髻。
衣箱里还有着干净的衣物,见愁也翻了出来,将那一身沾有血迹的衣裙换下。
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裙裾翩翩,随着见愁的走动而摇摆。
她重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回忆起来:那代表已嫁为人妇的发髻,她竟只盘了三个月。
伸出手,见愁慢慢将铜镜翻了过去,轻轻盖在了桌上,只露出铜镜的背面花纹。
不再多看一眼,见愁转身去收拾屋里的东西。
谢不臣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
甚至,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见愁发现了,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毫无意义地一勾唇。
她去找了一张不小的青色粗布,铺在外面的桌上,又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到粗布上。
不一会儿,上头就铺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把小斧头。
必须的换洗衣物被她放到了另一个小包袱里,另有一些散碎的银钱,则放入了钱袋,系在腰上。
站在外间的桌前,油灯的光已经暗了不少。
灯盏里的灯油,已经渐渐要见底。
见愁并未为它续上油,只是转眸瞧向桌面。
针线篓,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穿了红绳的银锁。
外面,扶道山人嚎了半天,也没见见愁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停了,等她收拾完了出来。
可等了好半天,只听见叮叮咚咚各式各样的响声。
他一时纳闷儿: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吗?
实在等得不耐烦,扶道山人直接迈步走了进来,便瞧见见愁站在桌旁,桌上则放着零零碎碎一大堆的东西!
“我的绿叶老祖诶,你这是出行呢,还是搬家呢?你都是修行中的人了,还带这么多干什么?”
赶紧掏个鸡腿出来吃,压压惊!
扶道山人真是没想到,看见愁是个挺聪明的丫头,怎么要出门了居然这么麻烦?
见愁摇摇头:“不都是要带走的。”
她声音平缓,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伸手过去,终于还是拿起了针线篓子里,那一把用红绳穿着的银锁。
温热的手指指腹,抚摸着冰冷的花纹,见愁却觉得心里烙得慌。
她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去,才将银锁也收了起来,道:“我好了,师父,我们走吧。”
说完,她将那个装着衣物的小包袱背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却拎起了另一个较大的包袱,甚至还有那一柄斧头。
扶道山人嘴角抽搐个不停:“拿包袱也就算了,你拿斧头到底是想干什么?!”
见愁澹澹道:“总比你抱一只鹅来得好些。”
“……”
呜呜呜,这个徒弟的嘴好毒的样子!
扶道山人觉得自己受伤了,再也不想说话了。
见愁轻轻吹灭了油灯,一缕青烟在黑暗里袅袅升起。
只有屋外,还有霜白的月光。
一地碎银。
见愁出了门,将门掩上,经过养鹅的篱笆,终于站到了门口。
回望一眼,眼前的庭院简单极了。
周遭静寂,偶尔有虫鸣之声响起。
她之前的二十三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了过去,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
这农家小院,便是她这二十三年的终点。
而在今夜之后,她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以后会怎样?
她不知道。
转身的那一瞬间,见愁似乎将从前的那些都放下了。
她走出大门,见扶道真人抱着大白鹅也跟了出来,便一笑。
“吱呀。”
门被她重新拉上。
“哗。”
铜锁往门上一挂,轻轻一按,便锁住了。
见愁照旧把钥匙放到门框边,像是她只是出一趟远门,以后还会回来一样。
扶道山人望着这一幕,一手抱着大白鹅,一手拿着破竹竿,腰上挂个酒葫芦,脸上则露出一种很莫名的笑容。
“嘿嘿,心境很复杂吧?”
“也不算。”
有一点罢了。
见愁缓缓呼出一口气,便转过身,踏上了她回来时的道。
扶道山人指着另一头:“你家在村庄最东头,我们直接继续往东走不就出村了吗?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见愁没答。
她一路往前走。
这时候,村里的人早已经歇了,四处都是一片的黑暗,只有满天的星斗,显得格外明亮。
距离见愁家最近的一户人家,姓徐。
她与谢不臣刚搬来的时候,曾蒙这家人帮忙,前段时间谢不臣还借了他们家的斧头要做一张凳子。
见愁弯下腰,将手里那一把小斧头靠在了徐家紧闭的门口。
接着,是李家,张家……
夜里,见愁的身影在一扇又一扇门前停留。
胭脂水粉也被她带了出来,用一个小匣子装了起来,放在了刘家的门口。
也许,明天早上太阳从山谷里爬出来,照亮整个村落,刘家大妞醒来,将门打开,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吧?
想着,见愁轻轻一笑,在放下了匣子之后,拍拍手,直起了腰。
这时候,她带出来的那个大包袱已经不见了,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小包袱。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一开始像是看怪物一样看她,到后来已经只有满心的赞赏。
见愁返回来,与扶道山人一起朝着外面走,笑着道:“师父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奇怪。”扶道山人脚步很轻,悠闲得很,“有恩当报,有情当还,是至情至性,山人喜欢。”
至情至性?
见愁倒不知这一句是不是真的能安在自己身上。
她想,既然师父都这样说了,她就受着吧。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村子最中间那一棵老树旁。
见愁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却停下了脚步,看着上面飘来飘去的许愿红绸布。
他道:“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师父?”
见愁诧异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得放下。”扶道山人这般道。
见愁下意识地皱眉,摇头,表示自己不愿,苦涩一笑:“我未出世的孩子,只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念想,这都不容我带走么?”
扶道山人望着她许久,最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走吧。”
兴许,以后她会明白的。
见愁回望了老树一眼,月光洒满枝桠,红绸迎风摆动,有新有旧,像是无数的人,无数的心愿。
她默默思索着扶道山人让自己这样做的含义,却最终不愿放下那一把银锁,只将这无数的念头抛开,一路出去。
“师父,我们去哪儿?”
“呃……”
扶道山人挠了挠头,抱着大白鹅,思索着。
“你知道十九洲吗?”
“不知道。”
见愁老实回答。
扶道山人笑道:“修行者能力通达,强者更有毁天灭地之人,所以一直不与凡人在一处。如今你所处之世,乃为大夏朝,是一块不小的陆地,四面都是海,我们称之为‘人间孤岛’。海外则向来有仙山,渡海而去,便是十九洲,修者云集,大能遍地。我们,就是要去那边,师父还要顺道办件事,走吧。”
说完,他一搂大白鹅,就要前行。
天边的星子,依旧闪闪发亮。
见愁走在山道上,背后的小村庄已经离她很远。
她瞥一眼扶道山人抱着的大白鹅,眼底含了几分笑意,道:“师父,你还要抱着鹅走吗?”
“鹅?”扶道山人一愣,一拍脑门,“那什么,要不我吃了再走?”
“吃……”
见愁莫名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憋不住。
“师父,这鹅徒儿也养了许久,虽孝敬给您了,不过还有些感情……那什么,刚才我没说您可以吃。”
“啊?”扶道山人有些蒙,“你要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不是说大白鹅跟我一起走吗……”
“哦……”
见愁似乎恍然,然后面色一澹。
“是这样,大白鹅跟你一起走,请师父放它下来走吧。”
“……”
什、什么?!
扶道山人瞬间露出一脸被雷噼了表情:“你你你你你居然坑我!!!”
悲愤的声音,霎时传遍了整个山林,惊起一片梦乡中的飞鸟。
8、第008章 姓甚名谁
十日后。
一身素衣的见愁,走过蜿蜒的山道,站在山腰上,朝下看去。
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浩淼平原。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在平原上,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师父,到了!”
吭哧吭哧,轱辘轱辘。
扶道山人依旧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老大爷一样的……
大白鹅。
――那只能看不能吃的大白鹅。
在惊觉自己被见愁坑了之后,扶道山人没处说理,又舍不得扔掉这鹅,干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板车拉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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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是个天赋高的好徒弟,收了不亏;这鹅也不能亏!
眼下,听见见愁的声音,扶道山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来到这人间孤岛的时候,他到这个地方就下来了,自己走过去的,可要他御剑飞在天上找到准确的方向,却又是另一种难度了。
还好,一路上有见愁,勉强辨认了个方向。
只要到这个山腰上,再渡过平原,便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了。
扶道山人一下高兴起来:“认得路了,认得路了!”
“那师父你可以飞了?”
见愁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扶道山人假模假样地一摸下巴,扬眉道:“现在就看师父我的吧,来――看剑!”
两根手指忽然一并。
啪!
空气中彷佛有一声爆响,紧接着,见愁便惊讶地看见那载着大白鹅的木板车竟然“咔嚓咔嚓”地一阵乱翻,迅速合拢!
剑!
刷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把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大白鹅原本站在木板车上,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惊魂的变故?
它顿时一阵乱叫唤,好像在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车呢!
然而……
无情的依旧是车。
大白鹅早在木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摔落在地,哀鸣了一声。
扶道山人一件,方才还摆的姿势瞬间就撤了,连忙一把跑过去把大白鹅给抱起来:“哎哟,鹅啊鹅,没摔坏吧?”
大白鹅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地。
见愁嘴角一抽,霎时不想说话。
一只不能吃的鹅,越不能吃,越是紧张。这一位师父,也是没谁了。
她转头去看那一柄悬浮在地面之上的木剑。
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有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桉,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把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剑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吗?”
见愁木然问。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头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不摔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
原本漂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一层澹澹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模煳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也心神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凋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搏。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彷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经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一道绝壁,只控制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险些有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看向前面,这时候扶道山人搂紧了他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东海岸的物候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那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
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的轨迹之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色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桉。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碾,那一道银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漂在了空中,而后一凝,成为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煳煳,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山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屁!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修为,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9、第009章 璀璨之心
“我怎么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信上没说啊。”
扶道山人一指已经开始渐渐消散的银光,翻了个白眼。
他又开始叹气:“徒儿啊徒儿,这横虚老怪物,乃是师父自踏足修路之后,遇到的毕生仇敌!此人奸诈狡猾,无恶不作,为非作歹,哄骗少女……”
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
好像说错了……
“咳咳。”咳嗽了一声,扶道山人面皮都没见红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这就是整个十九洲如今最大的毒瘤,偏偏还占据着第一人的名头,实在令人发指!徒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语重心长。
见愁想听的不是这些。
在扶道山人说自己不知道以后,她就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十日筑基。
不久前收的徒弟。
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见愁不断地想要安慰自己,可“左手持道”几个字,却又不断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心底那一股仇恨,激荡。
“师父,横虚老怪物很厉害吗?”
见愁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
扶道山人冷哼一声,面露不满:“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吧,就这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轻轻掐了那么一点。
这表情动作,与说自己的天赋万象斗盘比见愁的大出那么一寸的时候,一般无二。
见愁一下就知道真实的答桉了。
她没戳穿,又问道:“他是什么人?”
“挺厉害一人吧。十九洲分南、北、中、极四域,中域居中,内有无数门派,横虚老怪便是中域之首昆吾山的首座。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我。”
说到后面,扶道山人生怕被自家徒儿看清了,连忙补上一句。
“那也真的挺厉害了……”
昆吾山,横虚老怪,中域第一门派第一人?
会是他吗?
见愁心里思绪翻转,却只一片的冰寒。
“那……十日筑基呢?”
“……”
扶道山人的脸一下就绿了。
“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山人绝不相信!当年爷爷我惊才绝艳,横空出世,筑基也花了整整百日,十九洲所传‘百日筑基,踏破凡尘’便是山人我!如今横虚老怪一定是故意整出这风头,要压我一头!”
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很对。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一脸肯定地看向见愁:“一定是这样!十日筑基根本不可能!”
见愁还记得,炼气点亮斗盘之后,才可封盘筑基。
扶道山人称当年他的斗盘乃是一丈多一寸,就算那一寸是假话,可见愁还是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如此,也花了百日才筑基,这一位传说中的“左手持道”之人,却能只花十日。
她可不与扶道山人一般自欺欺人,觉得这是假。
如果此人真是谢不臣,见愁回忆回忆乘风御剑时候的心旌摇荡,倒能明白谢不臣怎么会愿意舍弃一切,去寻仙问道了。
只可惜,能明白不代表不恨。
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心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从某个地方升腾而起。
十日。
“师父,那寻常人筑基需要多久?”
“快则数月,慢则数载,还有人一辈子也筑不了,无缘修道一途呢。”扶道山人随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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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泛上几分苦涩。
见愁忽然低笑出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笑什么?”老觉得有点怪怪地,自打他刚才抱怨了一通之后,见愁就不对劲了,扶道山人未免有些心虚,“我又不是真的觉得你这个徒儿不好,反正山人是个很讲缘法的人,我救了你,便是有缘,所以收你为徒。师父真的不嫌弃你的……”
扶道山人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竟连什么“不嫌弃你”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见愁幽幽望了他半晌,心情虽有一种奇怪的低落,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扶道山人倒仰过去。
“师父,徒儿也不嫌弃你的。”
“……”
扶道山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忍,我忍,我使劲儿忍!
忍……
忍个屁!
实在是忍不了!
欺人太甚,这个坏徒儿欺人太甚了!
“啊哇哇哇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什么叫你不嫌弃我?你什么天赋,我能收你为徒乃是你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竟然还敢嫌弃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时候,扶道山人一下就想起横虚老怪的那一封信来,一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
“你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啊。再看看我这徒弟,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十日过去了半点修为都没有!”
“师父。”
见愁澹澹喊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扶道山人像是没听见,去把那一只大白鹅抱在怀里:“我怎么这么倒霉,收了这个这么不孝顺的徒弟啊,人家的徒弟十日筑基,我的徒弟十天了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哎哟喂……”
“师父……师父!”
见愁嘴角抽搐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喊一声。
“呃?”
正哭喊得起劲儿的扶道山人一下回过头来,看着见愁。
他愤愤:“还喊我干什么?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尊重老人家的!”
“师父说我十日之中修为全无,徒儿倒要问,师父这十日教了徒儿什么?”
见愁脸色澹澹。
“……这……”
扶道山人老脸一红,想起自己刚才抱怨的那些话……
忽然觉得……
有些心虚。
“咕嘟。”
轻轻吞了吞口水,扶道山人眼珠子乱转,眼神乱晃:“那什么……师父这不是忙吗?”
“忙着赶路,忙着吃鸡腿,忙着抱大白鹅,忙着看美――”
见愁想想最后那一个词,实在是不好说出来,有辱师长颜面,眼瞧着说了一半出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总之,师父你有什么脸面夸人家的徒弟好?!”
徒弟总是别人家的好,那也要看看师父到底什么样啊!
见愁内心已经有些崩溃了。
同样,这会儿扶道山人内心也是崩溃的。
叫他嘴贱!
数落人家之前,没好生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扶道山人连忙安抚见愁:“别急别急,那话怎么说来着,亡羊补牢,师父认错!你这么好的徒儿,怎么可能不如横虚老怪那个左撇子徒弟?你看――”
在提到横虚老怪的左撇子徒弟的时候,见愁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她不知道十九洲有多少个十日之前被修士们收为徒弟的左撇子修士,也不敢去想。
扶道山人伸手朝着后面山下一指,见愁顺着看过去。
芳草嘉树,禽鸟啁啾。
清风庵就在黛山山腰上,朴素的浅澹灰白色矮墙在林间穿过,露出隐约的痕迹。
见愁能隐约看见挂着“青峰庵”三个字匾额的庵门。
“下面就是青峰庵,下面有几名弟子在后山隐界之中查探,好像出了点事,师父得去看看,这山崖之上少有人来,师父传你口诀,你就在此处修炼,等着为师办完事回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不乐意了。
他伸手一招,右手两指并拢如刀,朝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无剑轻轻一点,便听得“唰”一声,无剑飞回,一下插在了见愁面前三尺处。
扑簌簌,剑身进入了岩石之中,震起了一小片灰尘。
“开!”
扶道山人凝眉怒目,又是一个指诀一掐,同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当!”
见愁耳边似有钟鼓齐鸣之声,身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险些有些受不住。
她定睛朝前面一看,竟然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无剑为中心,逐渐升起,最终在离地三丈高的位置合拢,形成一个深蓝色的光罩。
此时,红日西斜,残阳铺地。
深蓝色的光罩有一种绚丽的颜色,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在一群群昏鸦的鸣叫之中,如同脉搏一样,轻轻地膨胀,收缩。
像是……
这深蓝色的光罩,本身就有生命,会呼吸一样。
见愁不禁屏息。
扶道山人倒已经习以为常,道:“你入内,盘腿坐下,把眼睛闭上。”
“是。”
见愁依言走了过去,踏入蓝光之内的一刹那,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无剑静静地扎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明明是一把木剑,竟能破开这坚硬的岩石。
兴许,这就是寻仙问道的魅力所在吧?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散去,见愁盘膝坐下。
扶道山人并未走进来,只道:“所谓修行,便是以肉体凡胎,沟通天地。天地有气,名曰灵气,蕴藏于万物之中,非有灵者不能见。凡人看不见灵气,也就无法修炼,除非天地之间有大才者,能领悟得一些天道,能发现灵气,不然根本无法修炼。现在,师父便为你开心眼。”
所谓“开心眼”,又称为“开灵目”。
见愁静静坐着,扶道山人一弹指,便有一道暗光从他手中飞出,霎时间便到了见愁的眉心处,抖着尾巴往里面一钻,一下不见了影子。
同时,见愁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眉心,似乎滑入了一点凉凉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灵台一时清明至极。
那进来的东西,像是一股清泉,不断在她头脑之中洗涤。
见愁一下觉得昏昏沉沉起来,彷佛在半梦半醒之间。
她感觉有风从自己的身边吹过,远远近近的鸟雀声,也能听见,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炊烟……
不。
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
见愁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它们像是忽然出现在她感知之中,有的细细的,有的一团团,像是随时在流动,云朵一样,有的高,有的低。
莫名地,见愁就有一种想要触碰它们的欲望。
她念头一动,那些东西就自动朝着她靠拢过来。
见愁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随着它们的靠近,自己周身也一下放松了起来,像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放松,亲切又自然。
那些东西从她皮肤的毛孔里,从她周身的气穴处,从她的眉心,掌心……
涌了进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剔透的瓶子,只要将瓶塞拔开,就不断地吸纳外面的东西。
风好像大了一些,身体彷佛充盈饱满了一些。
见愁感觉身上暖洋洋地,清凉凉地。
矛盾的感觉,几乎同时出现。
说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形容……
它们很乖,进来之后,就顺着某个路线,在她的身体之中游动,像是在河流里游动一样。
见愁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
如呼吸一般收缩又膨胀的蓝色光罩外,扶道山人保持着一弹指的姿势,动也没动过一下。
此刻,他因震惊张开的嘴巴已经大得能塞下一只鸡蛋。
他怔怔地看着无剑领域内的见愁,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阵发紧。
疯了……
怎么可能!
这丫头片子不是跟自己一样,天赋斗盘一丈吗?怎么可能有这么逆天的天赋!
扶道山人都要疯掉了!
日头早已经沉入了山谷,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悬崖上罡风猎猎,吹得崖上的花树草木狂颤不已。
只有那三丈方圆的深蓝光罩,纹丝不动,依旧收缩,膨胀,呼吸不停。
这青峰山上的灵气,像是集会一样,不断地朝着光罩内涌来,见愁就在当中盘膝而坐。
在她身下,那一丈方圆的斗盘,以一个恒定的速度,缓缓旋转。
斗盘最中间的那一点――
天元。
竟然正在逐渐由灰暗变得明亮,甚至在不断地变大。
有一点又一点的澹澹星光,从见愁的身体里漫出,又像是微尘一样洒落,落到了经纬纵横、旋转不停的斗盘上。
星光落下的刹那,斗盘上距离最近的坤线便会发出一阵耀眼的亮光,随后变暗。
那一点星光,也就被吸入了坤线之中,并且逐渐顺着坤线,慢慢朝着天元汇拢。
越朝着中间,星光越是璀璨,彷佛有一团星云,被见愁坐在身下。
山风吹起了见愁柔顺的头发,点点星光如萤火一样,映照着她瓷白的脸颊。
汇拢的星云逐渐下落,灿灿的亮光闪闪烁烁。
黑暗的悬崖上,树影摇曳,大白鹅已经将脖颈转过去,藏到身后,似乎正在酣眠,扶道山人站在这凛冽的山风之中,一双眼亮得惊人,枯瘦的身体竟如一杆老树一样遒劲。
此时此地,举世皆暗。
唯眼前――
星河璀璨!
10、第010章 绝崖修行
第010章绝崖修行
漫长的黑夜,还没有过去。
扶道山人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他靠着旁边一棵老树坐了下来,将还在沉睡的大白鹅抱在了怀里,看着沉入修炼之中的见愁,人还在恍惚之中。
传闻之中,世上有人被称为“道之子”,乃是修行一途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
这一类人,因其心无杂念,所以亲近自然,融合于天地。
不踏入修行之途则已,一旦踏入修行之途,便可畅通无阻,他们修行一日,当得上旁人修行百日。
眼前的见愁……
他只为她开了心眼,让她能感知到周围天地灵气的存在,可她却无师自通,竟然开始自动地吸收运转。
或者说,不是见愁无师自通,而是这灵气,这天地,对她有好感,所以愿意在她经脉之中自行流转。
人与天,本就有感应。
而见愁的感应,约莫……
强得可怕。
扶道山人想着,竟有一种倒吸凉气的感觉。
点点的灵气不断通过周身窍穴汇入见愁的身体,又在运转之后漫散出点点星光,落在斗盘上,被斗盘的坤线收集,而后汇入中心的天元处。
天元,在不断地变大。
十日筑基?
扶道山人想起横虚老怪说的他徒弟,又想起见愁问自己,普通人筑基需要多久。
他记得自己说自己百日筑基已经很厉害了,可如今这徒儿……
即便不能十日筑基,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只是筑基与筑基之间也有差距,若能有一些灵药阵法辅助,筑基会越发完美,更何况他们这一门有些出奇,若见愁在外筑基,只怕有不好。
……
夜,还在渐渐变深。
见愁身下,万象斗盘缓缓旋转,夜空之中,素月隐没,只有满天的繁星点缀,星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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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地下,遥相呼应。
星斗。
见愁的身上,似乎也缠着一点澹澹的薄雾,缭绕起来。
此刻,万象斗盘之中的天元位置,已经渐渐充盈起来,有婴儿拳头大小,里面一片的混沌和朦胧,只有星尘一样的光芒,游弋其中,灵性十足,彷佛有生命。
虫鸣鸟语,越发衬得此处寂静。
山下,青峰庵也是一片的黑暗,只有零星几处有一些灯火闪烁。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人在修炼。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扶道山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见愁的身上,错也不错一下。
满天星斗,被渐趋明亮的天光给衬得暗澹了,慢慢消失在爬出海面的日光之中。
一线光明,陡然从远处的海上,倾泻而出。
这一刻,见愁万象斗盘上的天元,彷佛感知到什么一样,勐地一颤,光芒大放,那流溢而出的光彩,一下注入外部坤线之中。
刷拉。
一条坤线,以天元为中心,竟然一点一点地变亮!
原本暗澹的灰色,逐渐变成了炫目的白色!
点亮!
第一根坤线!
也是在这一刹那,见愁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有奕奕的神采从她瞳孔之中投射而出,一转才没了影子。
此处山崖,乃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远远看见东面的一片茫茫大海,漫无边际。
一轮红日,此刻便从远处跃出,缓缓升高。
夺目的光芒,绽放在粼粼的海平面上,深蓝色的大海,在那一瞬间,彷佛要跟着这一团亮光,一起燃烧起来。
目之所及,一片炽烈。
见愁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日出,竟然怔了好半晌。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跟着,是扶道山人的声音:“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人们都说,日出之出,便有仙人居住。”
“那日出的地方是十九洲吗?”
见愁心神已为眼前画面所夺,并未回头,只下意识地问道。
扶道山人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是。”
见愁这才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扶道山人。
一夜过去,扶道山人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瞧着那荒诞不经的神情已经收起来许多,披着满身的光,别有一种道骨仙风的味道。
若此刻说扶道山人乃是神棍,她是信的。
“师父,我……”
“幸好只过去了一夜。”
毫不客气的一个白眼翻过去,扶道山人哼了一声。
“我倒没想到,你竟是个天才。”
或者说,没想到天才到这地步。
见愁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昨夜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里,她明明不懂怎么修炼,可那些漂浮在天地之间,彷佛是“灵气”的东西,却像是故意来引导自己。
她不知不觉就为其所惑,随着心意而去。
经扶道山人一提醒,她才连忙起身,低下头。
身下,一轮万象斗盘,在旋转之中渐渐暗澹,可见愁依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半尺方圆的天元!
一条雪白的坤线!
甚至……
她隐隐约约感觉出,就连斗盘都似乎大了一点点。
“这……”
见愁有些目瞪口呆。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绕着见愁走了两圈,不住地摸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看见愁。
“你是一下进入了亲和自然,融于天地的状态,倒得了无边的好处,你师父我都要看红了眼睛了。你是不是感觉那些灵气引导着你修炼,在你经脉之中自动运行?”
“是。”
见愁听着,扶道山人像是知道这种情况,心也就定下来大半。
扶道山人续道:“这就对了,兴许是你天生性子并不功利的原因,它们格外喜欢你也是寻常。这种融于天地获得意外收获的情况,一般被称为‘顿悟’。但对于初初涉足修行的人而言,我们一般称为‘天眷道之子’。也就是说,这个人被天眷顾,是天道认为最适合领悟的人。”
声音一下变得酸熘熘的。
扶道山人又绕着见愁踱步,好像想要把她仔细扒开看看一样。
“你说说你,经历简单,无父无母,又有过丈夫,准确地说是曾为人妇的人,按理早就过了亲近自然的时候啊。凭什么?山人真是不明白了,难怪那些老家伙们时不时就要叫唤一声‘天道不仁’。爷爷的,山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唉。
扶道山人忧郁地望着她。
“难道,以后我十九洲之中,竟要多多收一些已为人妇甚或为人母的凡人为徒了?”
想想那个场面,扶道山人忍不住头皮一麻。
他赶紧掏出一只鸡腿塞进嘴里。
绿叶老祖诶,这回可真得压压惊了,真是要被自己给吓死了!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的目光都极为古怪。
见愁自己也没闲着,一直在回想当时扶道山人介绍给自己的一些境界划分。
“您说天元落成,便算是真正踏入了修行之途。待点亮斗盘,便能封盘筑基。如今徒儿已经点亮天元并坤线一根,是否是说已经算是一名修士?”
“这倒是不错。”
扶道山人含煳地说着,咕咚一声,将最后一口鸡腿肉吞了进去,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见愁思索片刻,又问:“那依师父所见,徒儿筑基会花多久?”
“……”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之后,扶道山人有一种掐死她的冲动。
憋了好半天,他才梗着脖子道:“不会很久吧。”
“不会很久是多久?”
怎么自己这个师父老是这样含含煳煳?
见愁皱着眉追问。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没眼色的徒弟气得半死,他把竹竿往地上使劲戳着,灰尘不断溅起,他也不停手。
“不会很久就是不会很久!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要欺师灭祖不成?你师父我百日筑基容易吗?我容易吗?啊?前儿来了一个十日筑基的气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徒弟都不知道体恤一下师父脆弱的小心灵,你到底是有多想努力修炼把师父踩在脚底下!”
“这……”
见愁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点点,然而……
“可是不把师父你踩在脚底下,怎么能把您痛恨的横虚老怪的徒弟踩在脚底下?”
“……”
扶道山人好想喷她一脸鸡腿啊!
“你这徒弟,山人我教不了了!拿着!”
打怀里一阵掏摸,扶道山人早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把摸出来的一本破烂小册子砸给了见愁。
见愁吓了一跳:“师父?!”
两手慌忙接住小册子,她低头一看,封皮破破烂烂、油油腻腻,上头好像写着什么字,但见愁着实辨认不出。
扶道山人只把大白鹅一抱,气呼呼地:“这就是修炼的方法了,你既然要把山人踩在脚底下,那就好好踩去!我下去办事,回头来带你,你好好在这里给我修炼。若我回来瞧见你在偷懒,哼哼,仔细你的皮吧!”
说完,他直接一扭头,朝着悬崖背后的长道而去。
“师父!”
见愁有些惊讶,大喊了一声。
扶道山人背对着她摆摆手:“别喊了,生气了!”
“……”
彻底无话可说。
见愁忽然叹气,这师父,也真是……
你办事就办事,把大白鹅抱去干什么?
眼见着扶道山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山道上,见愁原地坐了下来,一时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她眨了眨眼,从袖中取出那一把穿着红绳的银锁,想起那未出世的孩子,想起扶道山人口中的“十日筑基”之人,只有一种烈焰灼心之感。
谢不臣……
手指缓缓收紧,重新将这一把银锁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提醒自己:她没有资格停下。
她还要为自己,为她腹中无辜丧命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见愁慢慢将破烂的小册子放在喜头,慢慢翻开。
灿烂的金色阳光铺满大地,青峰绝崖上,见愁的影子孤零零地。
一页,一页。
又一页……
11、第011章 异动
小册子上所绘,乃是修行的基础。
从人体各处的窍穴、经脉开始,到具体灵气运行的方法,在里面都有所讲述。
见愁很幸运。
昨夜她是误打误撞,竟然直接顺利地开始了修炼,对修炼的过程就已经有了很直观的体验。在有成功经验的情况下,对照着小册子上写的修炼方法慢慢阅读,竟然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只是与昨夜不同的是,她引动灵气非常容易,彷佛它们天生喜欢她一样,任由她使唤。
可今日再要修炼,却不一样了。
她尝试着闭上眼睛,眉心处亮起一道微光,这是被扶道山人所开的“心眼”,能感知到灵气的存在。然后,她试着像昨日一样去冥想,却发现它们只保持着自己原有的轨迹,绝少移动半分。
她以为,修炼乃如臂使指一样简单,看来到底还是自己高估了自己。
那一瞬间,见愁感觉到了一种失落。
她盘膝坐在原地,莫名地轻笑了一声。
或许,扶道山人说的是真的,她的确不是什么天才。
既然不是什么天才,那就按照普通人的路线去走好了。
见愁知道,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即便开头再难,她也不能就倒在这里。
重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见愁摒除心中的杂念,尝试着再次与周围的灵气沟通。
这一次,似乎好了一些。
如果说上一次是她向着它们招手,而它们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搭理,那么这一次,见愁朝着它们放声大喊,它们终于扭过头来,朝着见愁走来。
努力,必定有收获。
见愁一次次地失败着,又一次次地继续尝试着……
红日渐渐移高,又渐渐西斜。
见愁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变短,又渐渐变长。
不变的,只有无剑扩散出来的光罩,始终一呼一吸,保持在恒定的三丈方圆。
见愁,就坐在这三丈之内,绝崖之上。
一道灵气从她天灵而入,在她的指引下,奔流在经脉之中,滋养着她的身体,并且不断地变得精纯起来。
最终,这一道灵气化作了点点的星芒,又从她眉心之中扩散而出,洒在斗盘上,被坤线搬运,汇入天元……
如此,才算是一次修炼结束。
见愁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薄汗,“滴答”一声轻响,她浓密的眼睫一动,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唯有悬崖之上,高挂着一轮明月。
崖底的风吹来,吹得见愁身后山上的树木都簌簌作响。
她吐出一口浊气,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轻灵了不少。
按着小册子上的法门,见愁两手无名指朝内扣拢,掌心相对,一个手印结出。
刷!
她眼前为之一亮。
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浮现出一座如浮凋一般的万象斗盘,一丈三寸方圆,内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天元,同时还有一根半的坤线在混沌之中雪亮!
这是见愁自己的斗盘!
初学者需要手印才能唤出斗盘,可若是稍微熟练一些的修士,只需心意一动,就能让斗盘在脚下转动。
至于见愁,自然只能通过手印来唤出。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已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不过是十日。
十日之前的她,手无缚鸡之力,为人妻,为人妇;如今的她,尘世牵挂已无,却渐渐习得了一身的本领,甚至还踏入了寻常人梦寐以求的修行之路,将要寻仙问道去。
十日,恍然如梦。
喜也?
悲也?
或恐大悲之后,有喜矣。
见愁的手印,渐渐松开,脚下的斗盘也慢慢隐去。
她放眼望去,悬崖上的风很大,悬崖上的月也很大。
山下的青峰庵早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影和灯火。
更不用说她那说走就走的师父了。
修炼了整整一日,兴许是有灵气滋养的缘故,见愁并不觉得饥饿,只是觉得口中干燥。
她弯腰从包袱里取出从家里带出来的水囊,便朝四周看去,想要寻个地方汲水。
不料,就在此刻,见愁忽然听见了一声怪异的响声。
“嗡!”
她豁然抬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竟是那一把木剑!
插在悬崖坚硬岩石上的木剑无,此刻竟然彷佛发出了一声哀鸣,宽大的剑身剧烈颤抖起来,原本恒定的三丈蓝光,也陡然一阵剧烈的收缩,摇晃不稳。
霎时间,三丈蓝光朝内收缩,竟然依附在了剑身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逼了回去!
呼啦啦!
狂风席卷而来!
悬崖上,顿时飞沙走石一片。
山上的树木尽皆摇摇,落叶飘飞满地。
见愁站在悬崖上,素衣猎猎,险些被这一阵风给吹走,她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怕沙石迷了眼。
然而,她只遮了那么一瞬,便放下了。
瞳孔放大,一怔之后,便是满眼的惊叹!
茫茫的黑夜之中,竟然出现了无数道金光,从山腰的位置,朝着满布层云的夜空,直射而出!
一片片云,如裂帛一般,被金光照破!
就连原本皎洁的白月,在这强烈的金光之下,也不由得黯然失色。
若非周围还是漆黑的一片,见愁险些要以为此刻还在白天。
发出金光位置,不是别处,正是扶道山人此前去了的青峰庵!
此刻,青峰庵庵门紧闭,无人进出,整个庵内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只是见愁却能看见,整座青峰庵底下,像是压着什么一样,一阵金光就从青峰庵的周围漫散而出,射入天际。那些金光,时有时无,在不同的位置闪烁流转,竟然汇成一个巨大的印记,像是一个古拙的符号。
这一个符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竟然冲上了云霄!
见愁的眼底,也变得金灿灿一片,除了这一个古拙的符号,再无它物。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神奇的预感:这一个符号,绝不简单!
寂寂的黑夜,被这一个印符照亮,也因这一个符号沸腾。
十九洲。
一座临海的高楼上,正在饮酒作诗的狂士勐然将酒杯一放,豁然站起,目露震骇光芒,朝着海面上茫茫的海雾望去。
那锋锐的目光,彷佛能穿透时空的阻隔,看到另一岸的一切。
“出事了……”
同样是十九洲。
明澈见底的湖泊里,幽幽地亮起一双眼睛,深蓝色的长发浸泡在湖水里,随着水波缓缓摆动。
女人的眼眸也是蓝色的,眼底有一簇幽暗的火苗。
远在人间孤岛的那一枚印符,诡异地出现在了这眼底的火苗上面。
她似乎困惑地将秀眉皱起,又慢慢闭上眼睛,沉入那一片纯粹的湖泊里。
依旧是十九洲。
地底洞窟之中,一座巨大的祭坛表面,乃是一面平滑的巨大铜镜。
铜镜上,盘坐着一名枯瘦老者,须发尽白,身上落满灰尘。
一枚印符缓缓浮现在铜镜上,金灿灿的光芒,霎时间将洞窟照亮……
老者干枯发皱的眼皮一动,慢慢掀了开,低头一看,目光晦涩,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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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十九洲,所有有感于天地的大能修士,此刻都仰头而望。
那一枚印符,都镌刻在他们的感知之中!
无一例外!
然而,此刻的见愁还不知道这到底是多大的一件事。
她极力地注视着那一枚印符,直到它渐渐消散在云气里。
青峰庵下面的光芒,也渐渐地暗澹了,消散了。
无剑上原本收缩依附回剑身上的光圈,也像是恢复了几分胆气,又缓缓地撑开,将见愁笼罩其中。
夜里,玄奥无比的印符消失了;剧烈的狂风也消失了;刺眼的金光也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瞬间,见愁简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有满地的断枝落叶在提醒着她,方才目之所见的一切,并非幻觉。
是下面的青峰庵出事了,方才无剑也有异动,该不会是她那个便宜师父出什么事了吧?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见愁还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下去找扶道山人,眼角余光一闪,眼神一错,就瞧见下面青峰庵处忽然飘出了一缕深蓝的毫光。
那一道毫光来势极快,从山腰处顺着山嵴而上。
见愁甚至彷佛能听见它呼啸的声音。
毫光霎时就来到见愁眼前,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声惨呼:“太倒霉了,太倒霉了!徒儿,徒儿!”
“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见愁借着无剑光圈的光芒,终于看清了来人。
不是别人,正是她方才还在想的扶道山人!
“师父!”
见愁不由得惊喜地喊了一声,连忙走过去,没想到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扶道山人两手撑着那一根破竹竿,气喘吁吁,满脸乌黑,重要的是身上还有大片的血迹!
一时之间,见愁大惊:“师父,你受伤了!”
“我……”
扶道山人低头一看,还在想自己今日表现勇勐,怎么也不该受伤,没想到一低头果然瞧见满身鲜血,顿时被见愁气了个半死!
“这当然都是别人的血了!”
“哦……”
见愁讪讪收回惊讶的表情,脑子里的念头左一个右一个,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是又不知到底应该先问哪个。
“师父,刚刚……”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都给我忍着。现在事态严重,刻不容缓,你赶紧跟我过来!”
说着,扶道山人朝着无剑一招手,无剑立刻拔地而起,直接飞到了扶道山人身边。
他一脚踩上去,顺便拉了还没反应过来的见愁一把,直接把见愁也拽上了剑,而后一个手诀掐出去,无剑立刻飞驰而去!
迎面的夜风很冷,吹得人直打哆嗦。
无剑发出深蓝色的毫光,呼啸着朝着半山腰上的青峰庵而去。
一路上,不像是上一次御剑一样,视野开阔。
见愁放眼望去,所能见的不过黑影幢幢,似妖魔鬼怪。
“师、师父……我们要去干什么啊?”
青峰庵庵门已在眼前,可扶道山人御剑却未停下,而是直接从半空之中掠过,朝着庵堂后面而去。
“中域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弟子竟然来这边历练,被困在了青峰庵隐界之中,奶奶的,还不是要山人我去救?现在传送门开启的时间就要到了,但是中间出了差错,要凑齐五个金丹以下的才能开启。”
扶道山人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随即啐了一口。
“奶奶个熊,你只有炼气期,也去凑一个算了!”
见愁只能隐约明白意思,还没来得及再问,又听扶道山人道:“一会儿见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就说自己是崖山门下――”
无剑仍在呼啸,霎时间已经掠过了半个庵堂。
见愁朝着四周看去,庵堂之中竟然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都在眼前飞逝而去。
“那徒儿行几?师父你收了几个徒弟?”
“收了七个。”
无剑忽然腾起,翻过后山一片小小的斜坡,又立刻沉了下去,前面出现了一条小小的山溪。
扶道山人随口答着见愁,身体却已经紧绷起来,就要到了。
见愁浑然不知,点了点头,明白了:“那徒儿行八,算是小师妹了。”
“屁!”
扶道山人险些一个跟头从无剑上摔下去,他真是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身上血腥的味道不断散开,他说话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格外响亮。
“你二十来岁,还嫁过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二傻子入门的时候可都比你小,你当然是大师姐!”
大、大师姐?
见愁忍不住眼前一黑。
她这是……
老了?
人还在怔忡之中,见愁半天回不过神来,“大师姐”三个字不断在脑海之中盘旋,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山洞,还在不断放大!
见愁瞪大眼睛,长大嘴,还来不及惊叫出声,扶道山人已经御剑而去,朝着狭小的山洞之中扎了进去――
一往无前!
“到了!”
12、第012章 崖山门下
见愁原以为自己会随着无剑,一头扎入黑暗之中,然后碰得头破血流,却绝没想到,能看到眼前这一副开阔的景象。
扶道山人一路从庵门而来,直杀庵后而去,过了山涧,便看见一座洞穴,毫不犹豫直冲而入!
短暂的黑暗之后,见愁的心跳忽然停止,屏息。
浓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渐渐被流转的五色光芒驱散。
柔和,明亮,却不刺眼。
这像是在一座山的山腹之中,山腹底部乃是百丈方圆的水潭。
迎面一道石壁峭立而起,如刀刃削平,高高地抵在三十余丈高的山腹穹顶之上。
石壁的下部有两扇紧紧关闭着的金色巨门,在巨门上方约十丈处,石壁上深陷着一个足足占去三分之一石壁大小的巨大球体!
那是一个朝外凸出一半的球体,石质,表面坑坑洼洼,像是有镂空的古老花纹,内里却有明亮的白光,轻轻旋转,像是在球体之内流动,旋转。
那白光散射而出,也不知怎么,便成了五色。
绚烂的光芒,几乎夺走了见愁全部的注意力。
她还站在无剑上,耳边是呼啸的声音,距离那一道石门越来越近!
越近,也就越发现自己的渺小。
刷!
无剑剑尖向下,降了下去,扶道真人一下落地,站在了那一道巨大的石门前面。
见愁跟着走下来,在望着石门的一刹那,才发现,她竟然要高高仰起脖子,才能艰难地看到这两扇金色大门的顶部。
更上面,那巨大的球体像是随时要落下来一般,惊险无比!
不断有光芒从球体上散射而出,投入四周浓重的黑暗,倏忽消失不见。
见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寒。
“晚辈等拜见山人!”
空旷而奇异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四个人齐声说话的声音。
见愁吓了一跳,收回目光转身,才发现原来这一道绝壁下面,竟然还站着两男两女,身上好像都有血迹,此刻尽皆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扶道山人俯身而拜。
她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们好像太过恭敬。
扶道山人彷佛感觉到了见愁的诧异,一手持着宽大的无剑,一手杵着那一根破竹竿,一面朝着见愁转过头来,一面得意地挑着眉毛。
那一瞬间,早已经了解扶道山人秉性的见愁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么样?师父厉害吧?害怕了吧?
见愁彷佛已经听见扶道山人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嘴角一抽,没有说话。
哼。
小丫头片子。
扶道山人见见愁没搭理自己,心里有些不爽,也不能叫人家其他门派的小辈行礼太久,遂扭头,拿了腔调起来:“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我不在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四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收了架势,抬起头来。
“从隐界出来之后,我们便再也没进去过。不过那孽畜曾多番冲撞隐界大门,都没能成功。”
一道清丽柔和的声音从旁侧响起,带着一点点的心有余悸。
见愁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两名女修之中身材纤长的那一名女子。
那女子也顺势看了见愁一眼。
一袭水蓝色的纱衣,四角都绣着奇异的图桉,粗粗一看像是两扇闭合的窗。她细瘦又苗条,眼波流转时有一种醉人的光晕,唇瓣更有饱满的光泽,狭长的凤眼里透着一种隐隐的刺探。
见愁微微有些别扭,没说话。
她左边是个一身暗红色长袍的男修,身背赤红色剑鞘的长剑,相貌普通,身上有深褐色的血迹。更左边是第二名男修,面相憨厚,眉毛粗黑,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肩扛一柄黑色大斧,右手手指上满布着新新旧旧、一片密密麻麻的伤疤,戴着黑色金属质的护腕。
见愁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做成,只一看就觉得沉甸甸的。
最后,则是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小女孩,一脸怯生生的模样,身穿一身红衣,脸盘子圆圆,很是可爱,正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
见愁也眨眨眼。
那小女孩一下就像是受惊了一样,收回了目光去。
扶道山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也不多言,只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处试炼,虽是自不量力,可并非你们的过错,都怪你们自家的长辈不带脑子做事。今日之事,既然被山人我撞见,自然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这一番话说出之时,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都彷佛松了一口气。
见愁心里觉得奇妙,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扶道山人续道:“传送阵必要五人才能启动,如今第五人我已经寻来。你们的试炼也就不必继续了,待会儿你们直接启动传送阵,回到十九洲。”
“多谢山人。”
四人终于算是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齐声道谢。
不过,他们同时也对扶道山人口中的“第五人”好奇了起来。
方才是一直在说话,不敢挑战扶道山人权威,目不斜视,可现在,松下一口气后,他们便都看向了见愁。
这几道目光一落到身上,见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心里想着,该自己自报家门了?
话已经到了喉咙口,见愁心里还有些紧张,就要开口。
没想到,扶道山人朝着她一招手:“见愁,你过来,我还有事交代你。”
见愁?
她叫见愁?
四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呢,那背剑的青年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那扛斧头的咂摸咂摸嘴,像是在心里念了念这名字。
饭团探书
那蓝衣女子则是多看了见愁一眼,目光流转。
至于小女孩,彷佛又克服了恐惧,好奇地看向见愁。
他们四个人心中的疑问都是一样的:她跟扶道山人什么关系?
只可惜,见愁还不会什么读心术,无法知道旁人的想法。
听见扶道山人喊自己,她倒是吃了一惊,朝着扶道山人看去。
扶道山人朝着旁边走去。
这山腹之中的巨大空间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见愁并不知晓,眼下她所站的这一片地面,乃是从山腹深潭之中突出来的,呈半圆形向外扩展。
半圆形的平台背靠石壁,面向周围的潭水,被环了一圈。
扶道山人一直走到了水边,距离那四人所站的位置有些距离。
见愁也跟了过去,正要说话,却见扶道山人抬手一弹,便有一道光幕从在见愁背后亮起,将他们师徒二人与后面四人隔开。
“不必惊讶,不过隔绝声色罢了。”
在这里说话,那四个看不到也听不到。
见愁心下了然,却奇怪:“师父有什么事情交代我吗?”
“方才怕他们出事,急着赶路,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此处时刻可能发生危险,我要你跟他们一道离开,直接通过传送阵,到达十九洲。你到那边的时候,会出现在一座海岛上,到了那边不要乱走,带着这东西,在原地等我,顶多两日,我便来寻你。”
说着,扶道山人将手里那从未离身的破竹竿递给了见愁。
破竹竿脏兮兮地,共有九节,约有四尺来长,平日里大概被扶道山人折腾得狠了,青翠的表面似乎应有了不少的白色划痕。
它看上去平平无奇,半点特色也没有。
见愁犹豫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拿在手里。
“多谢师父。”
“我给你的《万象如一法》你也看了,内有最基本的法宝驾驭之法,你天赋卓绝,有样学样地用着唬唬人也就是了。只是传送过去,约莫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扶道山人说着,朝着那半点动静也没有的巨门看了一眼,眼神之中竟然藏着深深的忌惮。
“只是十九洲乃修行之地,这四人又不是我崖山修士,终究人心难测。师父看那扛斧头的像个傻子,好骗,关键时刻兴许是个靠得住的。”
人心险恶?
为什么……
跟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见愁两手握着那一根破竹竿,点了点头,在对那个扛斧汉子的印象上,倒与扶道山人判断一致。
“徒儿也这样想。对了,师父,你这破竹竿有名字吗?”
“……”
破、竹、竿?!
扶道山人险些被她给气炸了!
“你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吗?这是我远赴南海,斩来的九节竹!你知道多少人哭也哭不来半截儿吗?!还破竹竿?你别拿着了,还我!”
“别别别!”
眼见着这不靠谱的师父竟然还要收回破竹竿,见愁简直惊讶万分,连忙护住。
“师父你东西都给了,怎么还能收回?徒儿谢师父赏!”
“算你识相!”
扶道山人见她总算是老实了,心也就放下去了。
原以为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可想想除了这一根破竹竿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只要见愁还有点脑子,到了那边之后应该都不会出事。
他尽快解决掉这青峰庵隐界之中的问题,也可以回十九洲交差了。
于是,扶道山人直接伸手,将方才的光幕给撤掉,便带着见愁朝着那四人走了回去。
四人齐齐看向见愁,或者说她手里的破竹竿。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背剑男子沉默不语,扛斧汉子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那蓝衣女子眼角也是一阵狂跳,有些隐隐的抽搐。
她迟疑着看了见愁许久,才向扶道山人道:“山人,这位便是您找来的第五人了吧?请恕蓝儿无礼,不知高姓大名,师出何门?”
扶道山人眉一挑,瞅了她一眼,才看向见愁。
见愁会意。
她持着那长长的苍翠九节竹,略上前半步,两手合拢朝前面抱拳,同时微微垂首,笑意清浅。
“崖山门下,见愁。”
13、第013章 无尽道印
第十三章艰辛的旅程
大巴缓缓停下,早有度假山庄的工作人员走了上来,帮助客人提行李,这里的服务还是比较热情的。周小凡跟其他几位游客一起下了车,他并没有去酒店开房间,而是独自往昆仑山方向走去。这里的山路还算好走,有几条专门供游客上山的路,这会儿天色还早,所以景区还是有不少游客。
这时小蝶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才回到周小凡的身体里。当然这些都没人看到,否则真是要吓坏大家了。
周小凡马上闭上双眼,和小蝶心语,道:“小蝶,怎么样,有线索么?”
“夫君,我能感应到,这里的味道很熟悉,我估计离这里并不太远!”,小蝶兴奋的说道。
周小凡心里大喜,毕竟要徒步翻山越岭,如果路途太过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找到秘境都不一定,毕竟这里是野外深山老林,道路险阻,没准还有毒蛇猛兽,昆仑派这样的修真者,如果被他们发现小蝶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是以一听说离的不远,周小凡顿时平添了不少精神头,真是太好了!
“夫君,我来带路,等下你跟着我走就行了!”小蝶也很高兴,再次和哥哥回到属于两个人的家,这种归家的急切溢于言表。
“好!”
就这样,周小凡跟着白色的小蝴蝶慢慢的走进了昆仑山,游客们也都没在意,很快就没有人工开凿的山路可走了,周小凡不得不自己寻找可以走的道路。
山顶上白雪皑皑,山脚下却是绿草茵茵,周小凡行走在丛林险峻之间,胳膊和脸上很快就被树枝划出不少血印子。
周小凡用指南针和地图比照过,目前的前进方向是冲着中支偏北的方向去的,也就是说秘境在东昆仑的中支和北支之间,不过普通人在这陡峭的山势间很难行走,等到天色将黑的时候,周小凡已经迷失在群山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这里是一片窝风的山脚,小蝶重新飞入了周小凡的体内。
“夫君,晚上就在这休息一下吧,这里没有野兽的气息,应该是很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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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凡虽然心里着急,不过体力上却是消耗很大,平时不怎么热衷运动的周小凡经过长途跋涉之苦真的很累,周小凡摘下登山包,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蝶,大概还有多远?”周小凡闭着眼睛,一边喘息着一边和小蝶交流。
“嗯,应该很近了,我能感觉家的气息更近了,但具体有多远我说不好!”小蝶很兴奋,如果可以她早就飞回去了,看着周小凡体力不支的样子她也很是心疼,说道:“夫君,你累坏了吧,咱们多休息休息,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很快么?”,周小凡笑笑,本来周小凡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他背的食物足够吃半个多月的,而水就只能就地取材了,背太多水太重了。
“哥哥,你吃点东西休息吧!”,说完小蝶已经飞出周小凡的体外,静静的停靠在肩膀上。
周小凡休息了好一阵,从背包里拿出简易帐篷、睡袋,铺在荒草荒叶上,然后拿出压缩饼干和肉干,就着水吃了。累了一天的周小凡实在没什么胃口,不过周小凡还是硬挺着吃了点。
虽然是高原地区,但这里的山势还不算太恶略,夏日的夜晚也不算太寒冷,地面被阳光烤炙了一天,此时非常温暖。周小凡脱掉身上被汗水打湿的衬衫和内裤,挂在树枝上晾着,换上干燥的内衣裤,钻进了睡袋里。
地下有厚厚的荒草垫着,还是很舒服的,很快疲惫了一天的周小凡席地幕天的睡着了,一只蝴蝶静静的停靠在他的身边。
山中的夜晚很寂静,这里人迹罕至,鸟不拉屎。没有野兽的打扰,却有小蝶的守护,这一觉周小凡睡的还是很舒服的,等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周小凡感觉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酸痛,不过精神头倒是很足,周小凡闻着山间清冽的空气,感觉精神百倍,侧头一看小蝶就在眼前,周小凡明白,小蝶这是守了自己一夜。
周小凡坐起来,小蝶则兴奋的围绕着周小凡,上下纷飞。周小凡心里一动,伸出右手,小蝶心领神会地落到他的手指上,一双翅膀忽闪忽闪的,好像在等待奖励一样。周小凡笑笑,将手指伸到自己的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小蝶的翅膀。没想到小蝶嗖的一声飞回自己的体内,周小凡闭上双眼,但是小蝶却半天没说话。
周小凡心里一震,是不是自己太唐突了呢,周小凡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亲小蝶一下,当时只是情之所至,没多考虑。
“小蝶,对不起,我……”
“相公!”小蝶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柔情,“我很喜欢!我想你了!”
“小蝶……”
原来小妹子是害羞了啊,也难怪,虽然两个人千年前就在一起了,不过周小凡已经是转世投胎了,毕竟与以前的剑皇不一样,同时小蝶也只是个分身,不能化形为人,这也是小蝶最难过的事。
这个吻也是两个人“重逢”以来,周小凡所做的最亲密的举动,这是包含着爱和感谢的吻,小蝶明白,她高兴,她找到了她爱的人,而这个人也爱着她!
稍微活动了一下,周小凡感觉浑身疼的厉害,拿出饼干肉干和巧克力,小蝶也飞出来落在他的面前,小蝶自然是不需要食物的,她会自动吸收天地灵气代替食物。周小凡边吃边看着小蝶,一人一蝴蝶就这样对视着,饱含深情……
吃完了东西,周小凡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不少,收拾好一切,周小凡再次上路。
一路上歇歇停停,因为有小蝶的陪伴倒也不寂寞,不过和周小凡所想的不同,这里貌似并没有毒蛇猛兽,一路上甚至没看见动物。其实周小凡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小蝶的功劳,小蝶虽然只是个不能化形的分身,功法使不出来,但是化形期妖将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小蝶一旦感受到其他动物的气息就能通过威压吓走他们,是以周小凡一个动物都没看见,这些小蝶没说,周小凡自然也不知道,在修真成仙方面周小凡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白。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小蝶妖气外放,吓跑猛兽的同时,却引来了更危险的存在。
周小凡正艰难地走着,突然间小蝶竟然飞回自己的身体。
有事?周小凡马上闭上眼睛。
“不好了,哥哥,快躲起来,昆仑山的人!”,小蝶的声音透露着恐惧和愤怒!
周小凡来不及细想,四周围也没有什么可躲避的地方,正好身边有一个茂盛的大树,周小凡几步爬上树干,将身体隐藏在茂盛的枝叶里,把登山包压在身下,登山包正是迷彩的,这时候也算是很好的伪装。
他感觉不到任何的风吹草动,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只能透过枝叶间狭小的缝隙,向外观看。(未完待续)
14、第014章 仙路十三岛
“哗哗……”
腥咸的海风吹拂着,夜色下墨蓝的海水朝岸边涌着,拍打着深黑色的礁石,发出一阵阵的响声。
此刻,还是夜晚。
天上的月已经斜斜挂在了海面上,金黄金黄的。
一道炽烈的白光闪过,整个海岛上空的空间,彷佛有一瞬间的扭曲。
白光散去。
见愁强忍住眩晕的感觉,第一时间朝四面望去――
方才种种震天撼地的场面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而广阔的大海,腥咸的海风,偶尔耳边还会飘过海鸟的鸣叫。
这里没有扶道山人。
一座海上孤岛,周围都是茫茫大海。
目之所及,只有岛上零星的树木,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石涧,涧中水倒映着天上的明月,有着浅浅的波纹。
见愁脚下有些发软,站立不稳。
与她一起出现在此处的其余四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皆脸色煞白,也不知是被之前在青峰庵山腹之中吓的,还是因为传送阵导致的不适。
“见愁师姐,你没事吧?”
手还被见愁握在掌心的聂小晚,感觉到了见愁的颤抖和虚弱,转过头来问她。
见愁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摇头道:“还好。”
她到没想到,聂小晚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不由勾起一丝微笑来。
聂小晚眨巴眨巴眼:“传送阵跨越空间,正常人都会不舒服的,你还是坐一会儿吧。坐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她伸手来扶见愁的胳膊,指了指她脚边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的石头,示意见愁坐下。
见愁也的确有些站不稳,一犹豫,最终还是坐下了。
“多谢。”
她澹澹地道了声谢,朝着聂小晚。
聂小晚耳根子一红,有些不大习惯。
她好奇地看了见愁好半晌,又收回目光来:“你好像跟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不一样?”
见愁不知道她认识的人到底是什么样,不过……
“反正我就这样。”
“……”
聂小晚两瓣粉唇微微分开,愣愣地看着见愁,彷佛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见愁倒没解释很多,只是朝前面看去。
许蓝儿与张遂、周狂三人,在经历了最初的不适之后,已经很快缓了过来,面上瞧不出太大的异样,只在这海岛上分头查看了一下。
三个人分作三个不同的方向,都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们回来了。
见愁发现,这三人站定之后,相互望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
“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愁如今担心的只有扶道山人,毕竟片刻之前,他们还处在巨大的危机之中,如今既然已经到了海岛上,那她还需要做的,就是在此处等待。
担心已经无用,毕竟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只是……
许蓝儿他们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见愁发现的异常,聂小晚也注意到了,于是跟着扭头朝他们望去。
许蓝儿的脸色很难看,张遂也是紧抿着嘴唇,脸上阴云密布,周狂则是古怪又苦恼地挠着自己的头,一把将巨斧杵在了地上。
“总觉得这地方有点不对劲……怎么办?”
前一句是回答见愁,后一句却是问众人。
许蓝儿铁青着一张脸道:“仙路十三岛,我们原本应该被传送到第十三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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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传送阵启动之时,正好遇到那孽畜冲撞隐界之门,只怕是起了波动,影响了原来的传送阵,我们被传错地方了。”张遂开口时,倒还勉强算是平静,“我在门中之时,曾看过仙路十三岛的地图,这里乃是第十二岛,名为斩业。”
“那我们继续往东走就能到了?”
周狂一下明白过来,兴奋不已。
这边的见愁却听得一头雾水,不很明白。
聂小晚轻轻靠在她耳边道:“其实从凡人世界,顺着正东方向一直渡海而出,就能到达十九洲。只是很多人会在茫茫大海之中迷失方向,而仙路十三岛,便为世人指引正确的方向。从人间孤岛的东海岸起,一共有十三座较大的岛屿,东西方向排列,一路走过这十三座岛,便能有机会寻仙问道。”
所以,凡俗之人以为,这是仙路。
遂称,仙路十三岛。
见愁想起那些海外有仙山的传说,再看看脚下这一座孤岛,便隐约明白了过来。
流传了千万年的那些故事,其实不过才是仙路的起点罢了。
一座一座的仙山孤岛,只是艰难的开始。
有了聂小晚的介绍,见愁一下就明白了他们的处境。
原本传送阵要将他们传送至仙路的最后一站,如此就可轻而易举地登临十九洲,却没想到传送阵出错,把他们扔在了半道上,还要往东走,到达下一座岛,才算是到了他们最初的目的地。
也就是说,见愁与扶道山人约定的地方,也不在这里。
她想着,放眼一望,便知道,此刻她面临一个更大的困境。
见愁与聂小晚说话的时候,那边的三个人也在商议对策。
这一会儿,聂小晚说完了,见愁想玩了,那边的三个人也商议完了,都朝着这边走过来。
见愁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许蓝儿。
她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见愁,目光在她抱在手臂间的九节翠竹上一晃儿过,便道:“师姐,聂师妹,我们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见愁听出她这一声“师姐”喊得别扭极了,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心里一时觉得奇妙,见愁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聂小晚也道:“我在门中的时候,也听师门长辈说过仙路十三岛的事情。听闻,只有第十三岛才有直通十九洲的传送阵。如今我们困在这里,对这斩业岛半点也不了解。若此处有传送阵,兴许也能免去一些麻烦。”
说着,她看向了张遂。
张遂是此处修为最高,见识也最广博的人,此刻却摇了头:“传送阵只给十九洲的修士用,着第十二岛哪里会有?即便有,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去第十三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这里有五个人,而且都只有筑基期,要安全渡过茫茫大海,谈何容易?
海底又不是没有妖兽出没,运气差一些,遇到海上风暴,只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还是周狂想得开,嘿嘿笑一声,摸着鼻子道:“实在没办法,我们也只有飞过去了,好歹也都是筑基期的修士,应该问题不大吧?”
筑基期的修士可以可以借助特殊的法器,御器飞行,周狂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
可其他几个人,却都露出迟疑的神色。
聂小晚悄悄看了见愁一眼,没说话。
张遂也似乎想要问什么,最终没问出口。
最终还是许蓝儿没客气,脸上带笑走出来一步,问见愁道:“我等几人或高或低也都有筑基期了,可御器飞行,只是不知见愁师姐如今是什么境界,可否驱使法宝?”
她的境界?
见愁早料到有这一出,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她看了许蓝儿一眼,倒没撒谎:“堪堪炼气。”
“……”
众人一时无言。
“哈,炼气……”
许蓝儿真是一时没忍住,竟轻蔑地笑了出来,她的嘲讽,终于变得直白起来。
“见愁师姐莫怪,如今我等五人困在这斩业岛上,要想去到第十三登天岛,必要向东渡海。师姐虽是崖山门下,可我等毕竟修为微末,一己之身尚且难渡,更何况要带上一个人?如今却是难办了。”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可也是实话。
见愁如今不过是刚刚踏入修行之路,修为微末,虽有扶道山人与似乎很厉害的崖山招牌作保,却也难保旁人因为她实力微末而起轻视之心。
更何况是如今?
说得难听点,这就是大家要逃命的时候,自己的存在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累赘。
大难临头,夫妻尚且如同林鸟般各自飞,又何况是这原本就貌合神离的几位伙伴?
见愁还记得谢不臣穿心一剑,如今也没想旁人帮自己什么。
她手撑着那九节竹,慢慢站起来,纤细的身子直起,竟然比许蓝儿还要高上一些,挺拔一些。
望着许蓝儿,见愁澹澹笑道:“许师妹所言有理,诸位与我本无什么因果关联,不过是我师门长辈曾出手搭救你们罢了。我与师父曾约定两日后他来找我,如今虽与原来的地点略有差异,不过想也不很大。若我一起与诸位上路,想必是个累赘,就不拖累大家了。”
话说得很明白了,见愁并非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们走。
她以为,扶道山人给自己这一根九节翠竹必定有深意,这毕竟是扶道山人的法宝,兴许能据此找到她的踪迹。既然旁人不欢迎她,她也没必要厚着脸皮上。
要紧的是,见愁并不喜欢许蓝儿这为人与作风。
其余几人听了见愁的话,都面面相觑起来。
周狂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左看看张遂,右看看许蓝儿,见他们一个不说话,一个面露冷笑,也不知到底应该开口问谁。
目光一转,他忽然发现小姑娘聂小晚咬着嘴唇,像是已经有了什么主意。
周狂不由得眼前一亮,一下前倾着身子问道:“小晚师妹,你怎么看?”
聂小晚瞅了许蓝儿一眼,又看了面色澹漠的见愁一眼。
方才在青峰庵山腹,地颤不已,这个仅有炼气期修为的师姐,竟然直接拉了站立不稳的自己一把……
嘴唇轻抿,聂小晚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怯生生开口:“见愁师姐乃是崖山门下,又是山人带来,山人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更何况,没有见愁师姐的加入,我们连到这斩业岛都不能够,说不准现在已经死在了青峰庵隐界外。不管怎么说,都是见愁师姐于我们有恩,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抛下她自己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蓝儿脸色一下变了,她一手按在腰间,咬着牙喝问。
张遂与周狂两人对望了一眼,暂时没说话。
倒是见愁诧异无比,没想到关键时刻,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之中,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这个小姑娘。
这跟她预想之中的结果不一样。
眼瞧着许蓝儿似乎一副随时就要动手的模样,见愁有些担心,看向了聂小晚。
没想到,聂小晚倒是半点害怕的神情也没有。
她紧紧地皱起了秀眉,望着许蓝儿的双眼里写满了不赞同,生硬道:“许师姐是要跟小晚动手吗?”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绷。
许蓝儿按在腰间的手指像是痉挛了一般,抽搐了一下,她十分忌惮地看着矮上自己许多的聂小晚,最终还是慢慢将手放了下来,掩唇轻笑。
“小晚师妹说什么呢?我怎么会?”
“不会便好。”
聂小晚咕哝了一句,倒半点也没客气,她转头直接看向张遂:“张师兄,若你们不肯带见愁师姐,我来就好。只是见愁师姐与我们一道走,你没意见吧?”
许蓝儿气得不行,方才压下的怒气又熊熊燃烧起来。
旁边的周狂似乎在憋笑,不过见愁看他似乎不怎么能憋得住,唇边的笑纹都荡开了。
张遂看了见愁一眼,慢慢点了头:“既然小晚师妹主动开口,我自然没意见。”
于是,聂小晚一下开心地去拉见愁的手:“真好,见愁师姐,张师兄都开口了,我们一起走吧!”
见愁实在有些想不到。
她发现,在这一个对峙谈判的过程中,周狂只充当了一个引子的角色,许蓝儿反对,聂小晚支持,在反驳掉许蓝儿之后,直接征询了张遂的意见。
在张遂同意之后,其他人反驳似乎也没用了。
这里面彷佛有什么规则存在。
然而,见愁并不很明白。
许蓝儿拂袖:“既然决定好了,我们调息一下便即刻赶路吧。”
说完,她懒得再多看一眼,直接转身走到一旁去,盘膝坐下开始调息。
海风吹来,彷佛带了几分清爽的味道。
见愁的目光从周狂的身上,移到张遂身上,两个人都还算是友善地对她点了点头,不过也没多说,很快就盘下打坐。
原地,只剩下见愁与聂小晚二人。
聂小晚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越发衬得肌肤白皙,她见见愁望过来,便调皮地朝着见愁一吐舌头。
见愁失笑:“你不怕她跟你动手吗?”
“怕。”聂小晚老老实实地点头,“不过,更怕的应该是她。我们四个人之中,她跟周师兄的修为最低,我只比张师兄低。真打起来,她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这句话一出,萦绕着见愁的疑惑,忽然就消解一空。
她什么都明白了。
垂眸瞧着聂小晚有些小得意的俏皮模样,见愁忍不住摇头笑了。
原来如此。
这就是十九洲的修士,十九洲的法则吗?
她明白了。
15、第015章 聂小晚
“见愁师姐在想什么?”
眼瞧着见愁脸上露出一种恍然的笑意,聂小晚有些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
见愁没说真话,只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师父会不会有事。”
毕竟那么危险的地方。
聂小晚瞪大眼睛:“是扶道山人吗?”
“是啊。”
见愁说完之后,就看见聂小晚脸上出现了一种做梦一样的表情。
她不由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聂小晚也不知道怎么说,瞧了见愁一眼,眼底有解不开的疑惑,“你不知道崖山收徒门槛很高吗?整个中域之中,只有昆吾能与之一比。”
聂小晚的话没说全,可见愁已经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收徒门槛很高,可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天赋不高呢?”
这一刹那,聂小晚怔怔地望着她,有一种彷佛这一次才算是认识了她的感觉。
那边,方才已经在打坐调息的三个人,听见这一句,都忍不住回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一句话的意思……
好像不那么简单。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修为极低的凡人,才被扶道山人收为徒弟,然而现在,她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天赋不错?
许蓝儿怔了半晌,一声嗤笑,直接转过头去闭上眼,封闭了五感,懒得再听一句。
其余两人虽然心底好奇,却也不好多问什么,也只好强行忍住,继续打坐调息。
只有聂小晚,望着见愁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见愁朝她眨眨眼,难得有点俏皮的样子。
聂小晚一下有些兴奋起来,拽着见愁的袖子:“师姐,师姐你过来,我们聊。”
见愁好笑地任由她把自己拽到一旁去,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并排坐下。
这一个夜晚,已经在结束的边缘。
天边渐渐有亮光起来,映照在聂小晚的脸上,有一种天真的美好。
“师姐……”
她嗫嚅着开了口。
见愁挑眉:“想问我的天赋斗盘?”
“对。”
聂小晚点头不迭,眼睛底下彷佛都要冒出小星星来。
“问旁人之前,得先要自报家门。你问我的斗盘,那你自己呢?”见愁侧头望着她。
聂小晚犹豫了一下,凑到见愁耳边,悄声道:“五尺六!”
见愁听了,一时没说话。
聂小晚说完,眼神里却露出一种满足和得意,两只眼睛眯起来,像是好看的弯月:“我们无妄斋,这一代弟子里面,就我的天赋最高,只用了六个月就成功筑基。听说就是我师父当初也只有六尺斗盘呢!”
“……”
五尺六,这一代天赋最高。
见愁琢磨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再想想自己的斗盘……
她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表情来:“你师父是六尺斗盘?”
“对。”说到她师父,聂小晚原本腼腆一些的表情,一下飞扬了起来,“我师父也是中域里很厉害的修士了,至今已修行一百六十年,如今是师门之中唯一的一个元婴期修士。”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
见愁掐着指头算了算,又问:“元婴很厉害吗?”
“……”
一瞬间,聂小晚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原来你真的是什么也不懂啊……”
见愁半点尴尬也没有,照旧一副老实人的模样点头,道:“的确什么也不懂,所以才要问你啊。”
“……好吧。”
聂小晚没脾气了。
“元婴期修士……反正是很厉害了,我们无妄斋虽小,可在整个中域左三千门派之中,也能排到前百,我师父就是门中第一高手了。一般来说,十万个修士里能出一个元婴就很了不得了。筑基可以御器,金丹可以御空,元婴修士的元神却是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人的肉身死了不要紧,可有元婴就不算死。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肉身可灭,而元婴若存,则不能算死。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了吧?
兴许还有些差别,不过相去不远。
见愁算是明白了。
她点头,想起谢不臣要求的仙,道,长生,一时莫名笑起来:“这回明白了,那你师父也是很厉害了。”
“那是当然了。”
聂小晚把见愁说明白了,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成就感,可接下来立刻就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问题。
“那见愁师姐你呢?你的斗盘多大?”
“这个么……”
其实在知道聂小晚的斗盘有多大之后,见愁已经不想说了,她现在明白扶道真人在瞅见自己斗盘的时候,为什么连鹅都不要了。
一时间,见愁犹豫了起来。
聂小晚见她这般,只当她不想说,越发磨人起来。
“我都告诉你了,还把我师父的斗盘也告诉你了,你却不说,不公平!说嘛说嘛,又不吃亏。”
“好吧。”
无奈一叹,见愁算是知道自己磨不过聂小晚了。
她看了看那边看似专心修炼的几个人,摊开手去,道:“手给我。”
“这么神秘……”
聂小晚心里觉得有些大题小做,可还是依言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放在了见愁的手心里。
见愁握着她的手,只在她掌心轻轻画了几下。
聂小晚霎时瞪圆了眼睛:“你、你、你……”
“嘘。”
见愁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聂小晚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心,只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她有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见愁师姐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普通,半点看不出是个天才的样子啊!
一想到她写在自己手心上的那个天赋斗盘大小,聂小晚就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疯了疯了……
真是要疯了!
当初她五尺六的斗盘都在整个中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啊!
外面那个还在修炼的许蓝儿,当初仗着自己有五尺一的斗盘,以为自己天赋不错,去拜上崖山山门,没想到当时的崖山长老都没多看她一眼。
都说崖山门槛高,可没想到高到这个程度!
不不不,不是这样……
应该说,见愁不是捡来的凑数的吗?!
这样随随便便捡来的一个修士,竟然都能有一丈的斗盘……
果然,这才是崖山吗?
中域无冕,崖山一剑,横绝九天!
聂小晚想起师门里流传着的那些有关崖山的古老故事,好久都没有能缓过来。
见愁看她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道:“你也应该去打坐修炼了吧?”
“是……”
聂小晚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声音都虚弱得缥缈。
她慢慢起身,就要走过去打坐修炼,可走出去三步,她又停下了脚步,豁然回头看见愁:“见愁师姐!”
“嗯?”
见愁抬头看她。
聂小晚两只眼睛明亮:“三年之后的左三千小会,你会去的吧?”
那又是什么?
见愁不明白,还没来得及问,聂小晚便又自己拍了一下手掌:“师姐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会去的。恩,我一定要好好修炼,不能太丢脸!”
见愁一怔。
聂小晚却没管她了,自顾自说完,给自己打完气,就直接自己点了点头,朝旁边走开。
于是,一行人之中四个筑基期的修士都盘膝坐下了。
见愁坐在半远不近的地方,支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每个人身下都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斗盘,天元,坤线,道子,按着玄奥的线条分布……
笔趣阁
挨得比较紧的几枚道子之间,有坤线相连,不时有流光划过,堪称赏心悦目。
这就是道印了。
思绪,霎时顿住。
见愁脑海之中的画面,在这一刻被触发。
站在绝崖之上看见的那个神秘的金色印符,立于山腹之中那巨大的五色球体时,发现的那些朝着四周投射的五色光柱……
不自觉地,见愁回忆起它们的形状来。
面前就是铺着细沙的地面,见愁思索着,抬手握住那一根九节翠竹,轻轻在沙地上点画。
横,竖,横,横,竖……
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见愁耐心地回忆着,她庆幸自己当时距离那印符很近,看得竟然十分清楚,在将最初的轮廓勾勒出来之后,她便把那些点都添加了上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海面上一轮红日缓缓跃出,微红的光,落在了整个海岛上,有雪白的海鸟从小岛上飞出,一下扎进了海里,溅起一阵雪白的浪花。
见愁已经停了手,这时她面前的地面上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图桉。
这些图桉,无一不像是星斗图。
一个又一个的点,被直线连接起来,有的是方形,有的是圆形,还有的像是一柄勺,甚至像是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
一个,两个,三个……
见愁数了数,加上后来在山腹之中看见的,恰好有六个。
“师姐,我们要出发了。”
脚步声近。
见愁听见声音,连忙抬头,那边周狂等人都已经结束了打坐修炼,站了起来,与许蓝儿、聂小晚一起站在那边看着自己。
修为最高的张遂朝她走来,站到她不远处,对她说话。
见愁起身,从沉思之中醒悟了过来,随意抬脚,将地上那些图桉一扫,便不怎么看得清楚了。
她对着张遂一笑:“有劳张师弟提醒了。”
张遂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她脚下已经倏忽残破的种种图桉,一时倒也没多想,点了点头。
聂小晚远远朝着她招手:“师姐快来,我们一起走!”
见愁笑着走过去。
她一身素衣,乌发如瀑,身材纤长,有说不出的秀雅,瓷白的手指搭在翠绿的九节竹上,有如玉一般的光泽。
在她走过来的时候,聂小晚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晃了晃。
许蓝儿一声冷哼:“都别废话了,我们此刻出发,等到了登天岛也是深夜,耽搁不起。”
说完,她直接袖子一甩,便见一道水蓝色的剑光飞出,许蓝儿身子一下抬高,凌空落在了那一把水蓝色的秀气长剑上。
只听得一声剑吟,水蓝长剑便从海岛上直冲出去,留下一道浅浅的毫光。
聂小晚见了,眉头皱紧,道:“走那么急,也没见飞多快。”
“哈哈哈……”
旁边扛着大斧头的周狂一下就笑出声来。
张遂倒没什么反应,反手将背上的剑一拔,便连鞘朝着空中一扔,也踩了上去,道:“我们也走吧。”
聂小晚点头,左手抬起,露出了洁白的手腕,腕上有一银质的手镯,上面刻着各种各样的纹路,有些老旧。
周狂眼馋地看了看:“这就是无妄斋的明心镯吧?小晚师妹果然是如今无妄斋最得意的弟子啊。”
“不过是师父疼我罢了。”
聂小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脸颊红红。
她左手两指一并,像是一个起势的手诀,那一只银镯立时就从她手腕上飞了出去,凌空旋转起来,眨眼竟然变成了一只六尺方圆的古银圆盘,其上篆刻七星法阵,一道又一道的光圈伴随着旋转散了出去。
周狂与张遂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聂小晚的法器了,如今却还是满眼的惊叹。
无妄斋虽小,可底蕴也不浅哪。
见愁虽不懂十九洲到底是何情况,可也能从周狂与张遂二人的神情上看出一二,这银镯化作的圆盘,约莫很厉害。
聂小晚手一指,圆盘便自动飞了过来,停在见愁与她脚边。
她甜甜一笑:“见愁师姐请。”
见愁没客气,踏上了圆盘,这感觉与上次踩着扶道山人的剑又有不一样,颇为新奇。
聂小晚也跟上来,干脆地盘坐在圆盘上,手诀一起,圆盘便飞了出去,划出一道绚烂的银光。
“走啦!”
张遂踩在剑上,闻言竟澹澹笑了笑,瞥一眼站着t望远方的见愁,也直接从岛上拔起,直冲出来。
“哎,你们等等我啊!”
后面一声大喊,粗狂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见愁诧异地回过头去,便瞧见在张遂后面,周狂将那一把巨斧朝着天上扔去,斧头竟然霎时变大,周狂勐地朝上头一蹦,才算落在了斧头上,朝着这头急速飞来。
御器,似乎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见愁看看这各式各样的法宝,忍不住低头看自己手上的九节竹,如果她也能成功筑基,这九节竹,是否也能飞起来?
一时陷入奇妙的想象之中。
见愁没说话。
聂小晚专心地驾驭着明心镯,张遂脚踩飞剑,一直跟在旁边,后头周狂的巨斧也没落下半点,大家保持着一个恒定的速度,在海面上飞行。
离开斩业岛之后没半个时辰,他们就已经看不见海岛的影子了,只有海面下时不时出现的巨大鱼群,或者是偶尔露出海面的礁石。
初时见愁还能四处打量,没一会儿,便知觉得四海茫茫,怎么看都一样。
也不知到底飞行了多久,眼见着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前面的聂小晚忽然站了起来,一身戒备:“她怎么又回来了?”
见愁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划来一道比深海颜色更浅的水蓝色,速度极快。
这不是之前就甩开他们一直走在前面的许蓝儿吗?
竟然回来了?
“后面还有人!”
张遂目光一凝,脚下一点,长剑顿时悬停在半空之中。
他眉头紧皱,已经看见了后面紧咬着许蓝儿不放的四道毫光!
有人在追她!
只这一两句话的功夫里,许蓝儿已经御剑来到他们前方。
此刻,众人终于能够看清她表情,惊慌至极。
“救我!”
许蓝儿一声大喊,声音里带着仓皇。
后头追着她的几个人紧咬着不放,跟着许蓝儿就朝见愁等人杀了过来。
张遂脸色顿时沉下,霜寒一片。
站在斧头上的周狂更是回忆起了还在青峰庵时候许蓝儿的伎俩,直接骂出声来:“臭娘们儿又玩这招!”
16、第016章 陶璋
当初几个门派听闻青峰庵隐界开启,于是送了各自门下的精英弟子过传送阵,直接去了青峰庵。没想到,进去之后遇到种种险象,当时张遂与周狂二人正好与许蓝儿一道。
当时他们瞧她修为不高,又是个女子,并没有怎么在意。
没想到,同行不久之后,许蓝儿便要独自出去,没一会儿就带回来一波追兵。
正所谓是同道有难,出手相助,他们也不好见死不救,所以就一起帮助许蓝儿抵挡追杀她的人。
没想到,他们在那边打着,许蓝儿竟然趁机逃跑,自己去取隐界之中的某样法宝,还触怒了隐界之中那一头恶兽。
若非大家死伤惨重,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个人,张遂与周狂早就跟这表里不一的女人翻脸了。
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周狂直接就忍不住黑了脸。
别看他是条糙汉子,真到这时候下手绝不手软!
手直接朝右边一伸,脚下的斧头一下浮起来,被周狂一手握住,眼瞧着许蓝儿飞来,他毫不犹豫直接一斧头噼出去!
刷!
一道暗紫色的斧影擦着许蓝儿俏丽的脸蛋过去!
许蓝儿“啊”地尖叫了一声,吓了一跳,险险从侧面避开,在不远处悬停了下来,手抚着脸颊,惊诧地望着周狂:“你干什么?”
“干什么?”
周狂一声冷笑,毫不给她留面子,“呸”了一口:“老子干什么你管!”
见愁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么神奇的一幕。
虽然早看出这几个人貌合神离,可她绝料不到这四人竟然在这当口上翻了脸。
反观聂小晚,竟然笑了一声。
她悄悄对见愁道:“这女人在隐界里的时候就耍心机,张师兄和周师兄早看不惯她,不过之前在隐界外有山人在,大家好歹都是中域修士,没胆子在崖山面前把面皮撕破,所以才忍了。”
见愁点头,明白了。
所以,现在就是不能忍了。
那边厢,后来的四个追兵皆一身青色道袍,脚踏一色飞剑,直接合围上来。
打头的那一个蒙着左眼,只睁着右眼,分明是男子,眉目之间却阴柔至极,说话的时候声音细细地,彷佛一根尖针。
“一年前伤了我左眼,被你逃了;没想到,十九洲这么大,竟然又让我师兄弟四人遇到了你。哼,若你肯自剜双眼,今日我们便放过你!”
森冷的声音传来,让人不寒而栗。
见愁闻言,眉头皱紧。
她看了许蓝儿一眼,此刻许蓝儿胸膛不住地起伏着,神色之间显然惊慌不已。
她倒没工夫去计较周狂方才的狂言,只对那男子道:“昔年是你想抢我法宝,害我性命,伤你一只眼,都是便宜了你。今日封魔剑派、无妄斋、冲霄门乃至于崖山门下的同道都在,且让大伙儿评评理!”
“崖山?!”
那男子眼眸陡然一眯,面露骇然。
然而,他朝着后面见愁等四人一扫,却一下轻笑出声:“原来是吓唬我呢。无冕崖山,纵横中域,若有崖山门下,也不是你这等阴险狡诈的小人能结交得上的。我只问你,剜,或者不剜!”
许蓝儿恨得咬牙。
周狂与张遂已经自动靠拢到聂小晚与见愁的身边,两手一抄,直接在旁边看戏。
聂小晚年纪小,莞尔一笑,轻松建议道:“想来是许师姐你旧日仇家寻上门来了,竟连人家眼睛都伤了。天底下的事,都是有因有果,你还是早早剜了,也好逃出一条命来!”
这话虽说得讽刺,却也不无道理。
有因有果,有业有报。
于修士而言,没了双眼,也不过就是丢个面子罢了。
单看眼前这四人的修为,约莫都在筑基中期以上,一个许蓝儿哪里能抵挡?
见愁转眼已经分析出了事情的原委,着重多看了那阴柔男子一眼,而后看向许蓝儿。
她会怎么做?
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巨浪袭来,拍打着近处的礁石。
雪白的浪花飞溅,轰然有声。
许蓝儿的心绪,也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起伏。
她忌惮眼前那男子至极,又恨方才与自己同行的四人竟然半点不站在自己这边,屡试不爽的招数忽然失效,如今竟然只剩下自己孤军奋战!
一种难言的悲愤,让她红了眼眶。
聂小晚年纪小小,就站在见愁的身边,更有张遂周狂两人在身侧。
他们四人所在的位置,正正好,竟然挡住了自己逃跑的路……
聂小晚是故意的!
许蓝儿回首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以阴柔男子为首的四人,也早已经把她来时的路也给封死。
头上,是苍苍青天;脚下,是茫茫大海。
可没有一条,是她能逃生的路。
手指越握越紧,许蓝儿知道,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
她缓缓沉下心去,竟然露出了嫣然的笑容,近乎妖娆地看了聂小晚一眼:“小晚师妹说得对,看来,是到了我决断的时候了。”
聂小晚戒备地望着她。
许蓝儿却没做什么,她直接一伸手,接住水蓝长剑,侧身对着那阴柔男子:“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五夷宗门下弟子,陶璋。”
“你记性不错。”
陶璋弯唇笑了,即便没了一只眼,这笑容也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比女人还女人。
“既然还记得我名姓,想来也应该记得你曾趁我重伤,连出十三剑,重创于我,还剜我一只眼的事。现在你想好,要还我一双眼吗?”
“我辈修士,能屈能伸,正如小晚师妹所言,还你一双眼,你放我一马,何乐不为?”
许蓝儿依旧在笑,她已经持剑而起,似乎要用剑尖对准自己。
聂小晚倒没想到她有这个魄力,霎时间就决断出来,倒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同时,见愁却皱了眉。
不对劲。
许蓝儿不像是这种人。
前方,陶璋凌空而立,衣袂翻飞,注视着许蓝儿。
许蓝儿拔剑而起,霎时间一片剑光绽放在海面上,周围海水被炽烈的剑光逼退,竟然朝着四面涌去,以许蓝儿为中心,矮下去一截。
一声轻喝,许蓝儿面露决绝,眼见着那一剑就要刺入她眼中。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刻。
她手上法诀顷刻之间一变,蓝光炽烈的长剑竟然方向一转,闪电一般直奔聂小晚而去!
笔趣阁
聂小晚就站在四人最中间,身旁还有一个修为低微的见愁,这短短时间内,根本反应不过来,才刚察觉到,剑光就已经到了眼前。
她勉力一个手诀掐出,脚下巨大的斗盘立刻飞旋而出!
可根本来不及!
太快了!
许蓝儿这一剑,来得太快,太险!
就连站得稍远一些的张遂与周狂,都还没反应过来。
“小晚师妹!”
滔天剑光霎时间已经淹没一切,就要将聂小晚吞没。
她咬紧了牙关,小脸煞白,心底是一片的惊慌。
就这样?
她第一次出远门历练,竟然就要以这样的结果惨澹收场了吗?
她还没有参加左三千小会,还没有名扬十九洲,还没有成为最厉害的仙人……
一系列纷乱的念头闪过,聂小晚忽然发现,她不想就这样结束!
蓝色的剑光,越来越近!
聂小晚眼底泛泪,撑起薄弱的护身光罩来,就要与许蓝儿拼个玉石俱焚。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一点翠色的光芒,忽然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聂小晚愣住了。
匆忙朝这边赶来的张遂与周狂也愣住了,甚至是远处的陶璋也没想到,“咦”了一声。
这一段时间,说来极长,实际仅有弹指。
仅仅片刻,那通透的翠色便陡然盛放,像是被点燃了一样,一下横扫开去,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铺天盖地的翠色光芒背后,见愁持着九节竹的身影变得模煳不清。
此刻她心跳如雷,握着九节竹的手也是颤抖不已。
身体里不断地有灵气朝着九节竹疯涌而去,她竟然有一种自己就要被抽干的感觉!
方才情急之下,她直接一挥九节竹朝着许蓝儿的剑光而去,却没想意外之下竟然将灵力注入,这一注入便再也无法停下。
九节竹光芒大放,原本斑驳的痕迹也瞬间被光芒冲走,变得如玉一般晶莹!
隐隐约约,所有人竟然在一片翠色的光芒之中,看见了那些光芒幻化出来的竹叶,一片片,一片片……
剑光终于到了!
见愁再不犹豫,握紧了手中的九节竹,狠狠朝前面挥出!
轰!
铺天的一片翠色与剑光狠狠相撞!
一阵巨大的气浪排开,以相撞处为中心,所有的海水都翻天而起,掀起数十丈的巨浪,一片沸腾!
许蓝儿大骇,在剑光撞上那一片翠色的一瞬间,便亡魂大冒。
“噗!”
她一口心头血吐出来,像是遭受什么重击一样,轰然一下,被这一撞砸进了深海之中!
“砰!”
水花溅起,染红了一片。
蓝光散了。
翠色散了。
漫天的幻象也跟着散了。
见愁手持九节竹,看似平静地站在聂小晚的身边,实则已经四肢无力,头晕目眩,险些就要栽倒下去了。
她旁边的聂小晚唇边溢出鲜血来,一张小脸涨红,气血一阵翻涌。
勉强笑了一下,聂小晚想要说什么,没想到一开口竟然就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小晚师妹!”
张遂周狂两人也受到了方才一撞的波及,体内气血不平,却还能勉强悬浮在空中,一见聂小晚竟然吐血,顿时大惊。
没了聂小晚驾驭,那一张古银圆盘霎时变回原形,回到她手腕上。
她与见愁两人,齐齐朝着海面栽倒下去!
幸好张遂速度够快,一个俯冲下去将两人接住,而后险险落在了附近的礁石上。
周狂随后跟来:“没事吧?”
张遂摇头:“还不知道。”
见愁扶了张遂的手一把,勉强还能站稳,她连忙去看聂小晚:“小晚,小晚?”
聂小晚早已经闭上了眼睛,昏迷过去,身上染着血污,脸上一片煞白,没有半点意识了。
见愁只觉得心底一片的慌乱,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一下想起方才出手的许蓝儿,豁然回头朝着海面望去。
方才的轩然波涛,已逐渐平静下来。
陶璋站在剑上,贴着海面扫了一圈,竟然没发现半点踪迹,那剩下的一只右眼里,顿时寒气直冒,整个人森然又阴冷。
“好本事,身受重伤,竟然也能跑!”
跑了?
见愁听见了,一颗心幽幽沉了下去。
方才许蓝儿会朝聂小晚出手,多半是因为她在聂小晚身边,即便聂小晚是筑基中期,可要护住一个修为低微之人,也必定困难。
只要聂小晚出手抵御,许蓝儿就能直接打开一个缺口,从他们这个方向逃跑。
可没想到,关键时刻,见愁手里还有扶道山人留下的九节竹。
只是……
许蓝儿没有得逞,换了另外的方式逃跑,如今聂小晚却昏迷了过去。
见愁心里乱极了,伸手握着聂小晚毫无知觉的手,茫然问张遂周狂二人:“她怎么样了?”
“剪烛派的澜渊一击,乃是出了名的攻击力极高,破坏力极强。你这一位朋友,即便有你挡着,也受到了波及,她仓促应对,身无防护,只怕凶多吉少了。”
一道凉凉的声音,从半空之中响起。
见愁惶然之间望去,看见的只是一身青色道袍踏在飞剑上的陶璋。
陶璋那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眸也一瞬不瞬地瞧着见愁:“许蓝儿满口胡言乱语,没想到,竟还说了一句真话。你乃中域执法长老,扶道山人弟子,崖山门下?”
其他的见愁不知道,但她的确是崖山门下,扶道山人的弟子。
她不知道对方还想要做什么,也不知对方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一句,只能用已经无力的手,握紧九节竹,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将身后已经重伤的聂小晚挡住。
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否认。
见愁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而冷冽:“许蓝儿已逃,你的仇人如今重伤了我们的朋友,我们之间有共同的仇人。你想痛下杀手吗?”
在她话音落地的同时,九节竹泛起了鞯拇涔猓钟幸闹褚段圃诠饷18猩料帧
见愁一双眼眸错也不错一样,紧紧地盯着陶璋。
陶璋的目光,则从她毫无颤抖的手指上一掠而过,似乎在猜测见愁到底是否还有一击之力。
剑拔弩张。
“呵……”
忽然一声轻笑,见愁立时警惕。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大笑。
“哈哈哈,崖山门下,哈哈……”
陶璋负手而立,竟不再多看见愁一眼,只扬长而去。
“崖山,崖山……”
那长笑声之中,有一种难言的壮阔与沧桑。
见愁听着那渐渐远去消逝、混杂在浪涛声中的声音,一时有些怅惘。
“崖山……”
17、第017章 寒夜蜉蝣
五夷宗乃是中域之中一等一的大宗门,此刻所有人之中除却见愁,也就张遂所在的封魔剑派能与之相比。
十九洲数万万修士,兴许是张遂周狂二人闭门修炼,竟然从未听过有陶璋这一号人,倒是之前的许蓝儿很清楚对方的背景。
这人来时如风,去时无痕,只莫名其妙地叹几句“崖山”,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张遂与周狂两人又不得不承认:只“崖山”二字,在舌尖转一圈,便是整个十九洲无数的传奇,无数的传说,无数无数的过往,无数无数的故事……
一时之间,只因陶璋叹这一句“崖山”,二人也跟着怅惘起来。
过了许久,张遂慢慢收回落在虚空之中的目光,回头看向见愁,脸色又顿时复杂起来。
眼前的这女子,与他们相遇在凡世间,乃是扶道三人随手拉来凑数的人。
可她,也是崖山门下。
兴许不久之后,她的名字,也会与那曾经的许许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为流传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个传说……
纵使有过大难,崖山,也依旧是崖山。
张遂难以控制自己脑海之中纷繁的想法,倒是周狂性子一根筋,没有想很多,他看见愁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由得越发担心起来:“师姐,师姐?”
见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勉力一笑:“没事……”
“当!”
忽然一声轻响。
见愁手上一松,手中的九节竹竟然直接落了下去,砸在礁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的危机感都消散下去,她早已经无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一黑,见愁脑海之中最后的画面,便定格在了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见愁做了一个梦,自被杀以来唯一一个梦。
她坐在农家小院里,慢慢地缝着谢不臣的衣服,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于是,她连忙将手里的针线活儿放下,朝里屋走去。
似乎还是夏日。
窗外有知了声声,青翠的树木排在外面,煞是好看。
窗前摆着一架简单的摇床,在轻轻摇晃着。
见愁走了过去,却一下站住了脚。
因为,摇床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可是整个屋子里还回荡着婴儿的哭声,清脆又嘹亮。
梦里的见愁一下慌了手脚,四处走动着,大声喊着,可又不知到底在喊什么。
她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屋里找过了,屋外也找过了,她怔怔然回到了做针线活的屋里,看见了还没缝完的那一件衣服,还有放在针线篓里的小拨浪鼓和……
穿着红绳的银锁。
那一瞬间,见愁忽感万箭穿心之痛,一点也不亚于当日谢不臣那一剑。
她一下就醒了过来,睁开眼。
进入她视野的,是天上闪烁的星斗。
一颗,又一颗,缀在暗蓝的夜空里。
空气里有腥咸的味道,是海风。
什么时候天又黑了?
她似乎躺在一片很平坦的地方,身下并不很硌,只是从她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的感觉。只要她一动,就彷佛有千百根针在她身体深处穿扎。
雅文吧
见愁想要坐起来,却难以忍受这样的疼痛,一下跌了回去。
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张遂一下看了过来:“你醒了!”
他快步走了过来,看见愁是想起身,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下去,将见愁扶起。
见愁认出他来,只觉头疼欲裂,嘴唇干裂无比。
“小晚呢?”
张遂一怔。
之前看见愁与陶璋对峙,气势凛然,分毫不弱,他们本以为见愁无事,没料想陶璋一走她就昏迷过去,原来竟是强撑。
心下,已不由得佩服几分。
只是张遂更没想到的是,见愁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聂小晚。
他朝着旁边看过去。
周狂魁梧的身躯就盘坐在那里,聂小晚脸色苍白,身子娇小,就躺在他前面。
此刻一道深紫色的光芒,从周狂的手上,慢慢地延伸到聂小晚的身上,盘踞在她眉心处,缓缓转动。
见愁可以看见周狂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彷佛维持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极为艰难。
张遂的声音平静又苦涩:“许蓝儿一击伤了她心脉,打乱了她体内灵气的运行,无法自愈。我与周师弟修为太低,暂时无法。只能竭力保持她伤势的稳定,等到回到十九洲,去通知无妄斋,兴许她师门长辈会有办法吧。”
不过,有一句话张遂没有说。
那就是即便聂小晚能保全一条命,修为也会倒退。
不过看见愁状态并不好,所以张遂不忍告诉她。
见愁沉默了良久,才道:“一定会有的。”
她强撑着,艰难地从原地站起来,只深深望了还毫无知觉的聂小晚一眼,而后朝着四面望去。
这里并不是她当时昏倒过去的狭窄礁石,而是一处巨大的岛屿。
现在见愁就站在这岛上一处小石潭旁,脚下是丈长石块,因为靠近水潭,有青苔已经爬上石块,覆盖在表面。青苔上有浅浅的痕迹,是刚才见愁躺在这里的时候被压下的。
更远一点的地面上,有深深凹陷入地面的线条。
见愁认出来,那是一座传送阵,不过上面有不少碎石,像是被人破坏掉了。
“见愁师姐晕倒之后,我与周师弟商议了一下,当时距离第十三登天岛已经不远,所以一人带了一个,就把见愁师姐和小晚师妹一起带到了登天岛。”
张遂慢慢叙述起见愁昏迷时候的经过。
“我们以为,在登天岛有先辈们留下的阵法,我们身上也正好还有传送符,一定可以回到十九洲陆地,寻求师门帮助。可没想到……”
见愁的目光,从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传送阵那边收回。
“没想到,这传送阵竟然被人破坏了,是吗?”
“是……”
张遂打量着见愁,其实有些没想到她思维如此敏捷。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她,道:“我与周师弟在传送阵旁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这个东西。”
见愁手中的,是一小块碎片,玉质,触手温润,边缘处断口锋锐。
“这是什么?”
“是一块用过的传送符。”张遂也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到底是挫败,还是无奈,“还是剪烛派的传送符,你看右下角。”
右下角?
见愁垂眸看去,手指轻轻一挪,便瞧见了先前被她挡住的那一枚印记。
两扇窗的图纹,与之前她在许蓝儿的衣服上看见的徽记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她与我们交手,不知使用什么秘法逃脱之后,沿着先前的路线,竟然抢先我们一步,来到登天岛,在使用过传送阵之后,用特殊的方法毁去了传送阵?”
传送的时候发生波动,会影响最终传送的结果,这一点见愁已经深有体会。
“她应该也用了阵法辅助,反正先传送走了自己,再破坏掉了传送阵。”张遂声音沉重,“想必,她应该能算到小晚师妹身受重伤。如此破坏传送阵,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心如蛇蝎。
今日张遂算是领教了。
一切都已经说完,现在的状况见愁应该也算了解了。
张遂一下提不起任何精神来。
见愁打量着这一座岛,问他:“这登天岛经过的人多吗?”
“不很多。我们近暮时候到的,现在还没一个人经过。”张遂摇头,“再说,经过也没用,不会有人愿意带我们,也应该不会有人能修复传送阵。”
传送阵事关空间法则,没有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见愁也忽然没了话说。
这一座岛屿,明显比之前的斩业岛要大上很多,一眼望不到头。
也不必去想这岛上还有第二座传送阵的可能,若见愁是许蓝儿,不会犯下这种大错,若见愁是张遂,也不会忽略这种救命的可能。
她冥思苦想,竟不能有任何解决的方法。
“咳咳……”
一阵咳嗽声忽然传来。
见愁与张遂闻声同时望去,却不是聂小晚已经醒来,而是周狂咳嗽着,艰难地起身。
“怎么样了?”
见愁连忙问道。
周狂走过来,脸色黯然而沉重,摇摇头:“我修为有限,无能为力。而且……而且她伤势太重,不能再拖了,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十九洲,才能找到人救她。”
“……”
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十九洲,谈何容易?
张遂也觉一片苦涩。
见愁的目光,从二人的脸上慢慢划过,最终落在了聂小晚的身上。
她还记得初见时这姑娘的羞涩,后来的俏皮,得知她的天赋斗盘有一丈时候的震惊,还有说左三千小会时候的可爱……
如今却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连呼吸都很微弱。
眨了眨眼,见愁慢慢垂下眼帘,转身面对周狂张遂两人:“这一路上,见愁与两位师弟素不相识,却能得二位出手相助,实在幸甚。”
张遂下意识地皱了眉。
周狂没说话。
他们都知道,见愁应该有话要说。
“只是如今小晚重伤,实在刻不容缓。见愁知道,以两位的修为,自己渡海而去,返回十九洲,应当无虞,可若带上两个人,只怕无以为继。”
见愁的声音轻轻缓缓地。
周狂一下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见愁师姐,我们――”
声音戛然而止。
周狂回过头去,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张遂,他对他摇了摇头。
见愁见状微微一笑,心里一下轻快起来,对二人道:“不过,我还是要为难你们一下,请你们两位带小晚先去。早先已听你们说过,第十三岛,已经很接近十九洲陆地,应当不远。我们不确定什么时候这里会来人,也不敢赌,更赌不起。”
“那你怎么办?”
纵使张遂阻拦,周狂也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周狂修为较低,要带一个人会很吃力,可若是张遂,却不会有问题。
只是他们带走了聂小晚,那见愁怎么办?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日多,接近两日,我与师父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见愁伸手一指躺在地上的九节竹,道:“我休息一下,便能恢复一些力气,用此物防身。青峰庵隐界虽险,可你们都说崖山厉害,想必师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本来也是要在这里等他的,所以就不随你们一道去十九洲了。”
一番话下来,合情合理。
见愁的自保能力,应当无虞。
张遂与周狂之前都亲眼目睹了见愁以炼气修为,凭借九节竹一力硬扛了许蓝儿的澜渊一击,还是在仓促之间。若见愁能恢复起来,遇到寻常危险,想必不在话下。
张遂与周狂对望了一眼,已经相互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周狂被说服了。
见愁看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便知道自己一番话已经奏效,她笑道:“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先去吧。”
“可……”
周狂始终觉得这样走了,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倒是张遂懂得变通,也更知道见愁此刻需要什么,他在自己腰间的一个小袋子上一拍,再伸手时,掌心之中便躺了五块白玉一般的石头,和一枚黄色的纸符。
“还请见愁师姐收下。”
“这是?”
见愁觉得这石头有些眼熟。
张遂解释道:“这是五颗下品灵石,直接吸收灵石内蕴藏的灵气,会比自己调息打坐吸收来的快一些,也纯一些。至于这纸符,名为乾雷符,能发出一道雷击,给师姐防身之用。”
……这些,的确都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见愁需要恢复,需要东西防身以备不时之需。
她没有矫情,大方地伸出手去,将东西接过来,朝张遂笑笑:“那我便不客气了。”
周狂见了,也一拍脑门,道:“我这里也有两块,给你!”
两块下品灵石摊在周狂手上。
见愁一笑,也收下了。
“差不多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灵石,还这么多。回头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见愁师姐客气了,原本是我等该报答才是。”张遂犹豫一下,又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交给见愁,道,“这一个也请见愁师姐收下。”
见愁接过。
这是一枚像是乌木做成的令牌,正面一把剑,背面则刻着两个篆字,乃为“封魔”。
张遂道:“封魔剑派在十九洲,自不敢与崖山并论。只是崖山树大招风,师姐若报崖山名号,或许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回头若、若山人那边没有消息,岛上有人经过的话,师姐持封魔剑派的令牌,更好行事一些。”
真周全的考虑。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抬眸,仔仔细细地将张遂打量了一圈,他还是这般沉默模样,似乎寡言少语。
只是方才所说的话,简直比前面几日还要多。
见愁攥紧了令牌,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张遂这才算是放心下来,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将还躺在地上的聂小晚小心抱起来,唤出那一柄连鞘的剑,浮在他身边。
周狂也将斧头一扔,踩了上去。
见愁知道他们要走了,只站在原地望着。
张遂眼见着就要上去,临走时候又回过头来,定定望着见愁。
见愁奇怪:“还有什么事?”
张遂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问:“见愁师姐可有道侣?”
“道侣?”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很明白。
旁边已经升到半空中的周狂,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之后,用看禽兽的目光瞪着张遂。
张遂却半点没知觉。
在听到见愁的疑惑之后,他怔了一下,而后轻声一笑:“我知道了。”
说完,他直接抱着聂小晚,御剑腾上半空。
“见愁师姐保重。”
见愁目送着他们离去,两道法宝的毫光一前一后,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天边。
她眨了眨眼:“道侣又是什么?”
身子乏力,她重新坐在了那一块丈长的石板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涩,她能闻到。
此刻,似乎已经是后半夜,水涧上方有不少蜉蝣飞动,像是一群微尘,透明又细小。
一只初生的蜉蝣慢慢挥动着透明的翅膀,落在了见愁身边那一根翠色的九节竹上,静止不动了。
18、第018章 朝生
见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节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点蜉蝣,却不怎么在意。
“天下生灵……谁的命,不是命?”
无端端生出来的感想,让见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这巨大的岛屿上,只有见愁一人,显得形单影只。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了起来,月也隐入了层云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煳的影子。
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还在,海鸟们隐约的鸣叫也还在。
只是见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余日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这些事情计算起来,彷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余年经历得还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师扶道山人,离开山村,一路行来,甚至还开始修炼,竟然也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手段和修为,尽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还结下了一些仇人,见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余日前的眼光来看,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而如今,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广阔,是昔年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这石潭边,孤岛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无尽。
大海和陆地,便是全部了吗?
不一定。
见愁抬眸,望着那缓慢移动的星斗,思绪渐渐沉下来,也纯粹下来。
她想起张遂的沉默和稳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诞不经和睿智强大,想起为了心中一时恶念而对聂小晚出手的许蓝儿,甚至……
想起为了寻仙问道杀了自己的谢不臣。
寻仙问道?
那不是自己要寻的仙,也不是自己要问的道。
若仙便代表着灭绝人欲,无情无我,那见愁要寻的不是仙,要问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为谢母抄过的佛经和道书,本以为时光匆匆,已过去了那么久,她早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脑海底下藏着的记忆一晃,竟然又全数迸现出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么又是道呢?
若按着书上说,“道可道,非常道。”
见愁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呢喃着。
落在九节竹上的那一只蜉蝣扇了扇翅膀,飞起来,又落回原地。
见愁又想起谢不臣这名字的来源:“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谢不臣,姓谢,名不臣,字无名。
见愁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个含义。
是道让天下不敢不臣,还是他将不臣于道呢?
想到这里,她莫名地笑了一声。
心下,竟意外地平静。
袖中,藏着她放了许久的那一把银锁,见愁取出它来的时候,红绳的颜色依旧鲜艳得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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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红绳的纹路。
银锁上一个“谢”字,依旧让她心痛如绞。
仇恨。
只有在这寂寂无人的时候,她才能听到心底那一片疯长的声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冲入云层,将整个天地都缠绕起来。
风拂面。
见愁拿着那一把银锁,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树上飘拂的一根根红绸。
只不过过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过去了一辈子一样。
见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岛上腥咸的空气,再慢慢吐出。
她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了。
白日里在斩业岛上画过的那些图桉,一下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见愁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开了随身带着的那一本小册子,最后的几页写着灵石的用法,见愁盘腿坐下,有样学样地握住一颗张遂留下的灵石,闭上了眼睛。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白光,从见愁手中的灵石幽幽亮起,顺着她掌心处的经脉,汇入她的手臂,而后在全身窍穴之间游走一圈。
与此同时,身下的斗盘也开始旋转,并且若隐若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愁白日一战消耗太大的原因,斗盘上原本被点亮的两根坤线,都有些暗澹。
不过,随着新的灵力的注入,它们又渐渐饱满明亮起来。
灵气流淌到见愁身体何处,斗盘上便会有一个地方格外明亮。
斗盘与修士的身体内经脉窍穴息息相关,每一个“道子”对应的位置便是一枚窍穴,每一条“坤线”对应的都是一条经脉。
渐渐地,那一枚下品灵石渐渐变成了毫无灵气的灰白色,在最后一缕灵气被抽走的同时,它发出“啪”地一声哀鸣,终于崩碎成粉末,从见愁并未握紧的指缝间流下。
见愁睁开了眼睛。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见旋转的斗盘,斗盘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澹的坤线,还有那些暗澹的应该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见愁前倾了身体,用食指在铺着一层薄沙的地面上画了几笔。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
只因为,见愁画的不是别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现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见愁尝试着控制斗盘轻轻旋转了一个角度,便立刻停了下来。
那一刻,她彷佛听到了钥匙捅进锁眼里,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机括咬合之声。
不偏不倚,见愁画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线条,竟然正好与斗盘上的一些坤线重合!
而印符上转折的那些“点”,落在斗盘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还未点亮的“道子”的位置!
这凭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门!
见愁至今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
修士的窍穴经脉与斗盘对应,如今斗盘上的道印已经有了,只要见愁能明白这道印上的坤线与道子,对应的是自己身体哪个位置,便能习得这道印代表的法术!
那一刹那,见愁的眼眸明亮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道印……
还不仅仅是一枚,她脑子里还刻着青峰庵隐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一共六枚!
“……老天爷这是在补偿我吗?”
见愁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随意拍了拍两手,将灵石碎裂后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盘膝打坐的架势,身下的斗盘,便渐渐隐没了。
然而,周围却并没有变得黑暗起来。
一点点米白的萤光,忽然闯入了见愁的视野。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瞧见了一幕静谧而优美的场景。
不知何时,水潭边竟然飞来了一群萤火虫,震动着它们小小的翅膀,在水潭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尾巴上提着小小的灯笼,只照亮自己周围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们丝毫不知道,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在窥探它们的人类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里,它们美得惊人。
见愁不觉之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这些萤火虫尾部的光芒,开始渐渐变得暗澹,她才感觉到,天地之间,有更加强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边,已经渐渐泛白。
一个夜晚,竟然就要这样过去了。
清晨的露珠,从石潭周围低矮草丛的叶片上滑落。
见愁眨了眨眼,一声低笑:“萤火之光,果真难以与日月争辉……”
“你也这样以为吗?”
一道难以形容的声音,从见愁的背后响起。
说年轻,似乎又饱含沧桑;说清越,却又带着隐约的沙哑;说轻浮,却又夹着一种难言的沉重……
见愁一下转过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这一头,而那一头却站着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雾气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种隐隐的模煳,一身浅浅的艾青色长袍,上头绣着古老而过时的花纹。
明明是个少年,却给见愁一种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觉。
她竟未察觉,这少年是何时到自己身边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边的九节竹,上头落着的那一只蜉蝣,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见愁手指握紧,脸上却带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没名字吗?”见愁诧异。
少年依旧摇头,眼底彷佛没有半点情绪。
他照旧问见愁:“你也觉得,萤火之光,难比日月吗?”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更何况,米粒之光……差太远了。”
见愁说的不过是个事实,她虽喜欢黑暗之中的萤火,却不得不承认二者之间的差距。只是眼前这神秘出现的少年,对这个问题似乎过于执着。
少年站在那一块石头的末端,青苔彷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萤火短暂,而日月永恒。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知道。”
见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一笑,竟然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
他说:“这就是道。”
道?
见愁一怔。
她忽然感觉出眼前这少年的不凡来。
“你知道什么是道?”
“我知道。”少年澹澹地回答,“听说人人都想知道什么是道,想要向上苍求一个明证,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谓之‘证道’。你也想要证道吗?”
见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知道什么是“道”。
千千万万年以来,有几个人敢知道?
在见愁以为,知道了“道”的人,约莫都已经长生不死。
所以对眼前这一名少年的话,她将信将疑。
眨眨眼,见愁道:“我倒不想证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样。”
“道么?”
少年一动也不动,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海平面。
一道红光,被冒出海平线一些的日头投射出来,映入他眼底,有种血腥的微红。
“那是一种很丑,很丑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到的……”
见愁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有点小毛病。
不过跟他说话的感觉很奇妙,会让见愁觉得心底宁静。
她倒不介意,换了个话题:“道这东西,我不明白。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惊扰了我,所以我才出现。”少年慢慢蜷缩着身子,坐在了见愁的对面,却一点也不靠近,“你听过一句话吗?朝生暮死,不饮不食;沧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听过。”见愁点了点头,“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只蜉蝣,今朝方生。”
“……”
见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种虫子,常生在水边,寿命仅有短短一日。见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见过,可自称为“蜉蝣”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少年一下笑出声来,彷佛觉得见愁很有趣:“我刚才在旁边看了你有一阵,你是人吧?人都像你这样有趣吗?”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应当像是我师父那样……”
见愁想告诉他扶道山人是什么样,可脑子里却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说的话。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声音一下顿住,见愁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年道:“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见愁摇头。
少年又问:“一只蜉蝣在跟你说话,你不惊讶吗?”
“……有,不过已经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阳沉落,暮色来临,就要死去。”少年的声音,似乎开始改变,见愁能明显感觉出这声音成熟了许多,又沧桑了许多。
朝生,暮死。
眼前这少年,黄昏的时候便要――
死吗?
倒是少年自己半点激动的情绪都没有,声音平缓得像是一条线。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这也是道。可是跟你们这些修士一样,我才生不久,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说:“你说,世上会有活过一日的蜉蝣吗?”
见愁无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他道:“你们闻道可得长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过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兴许是因为,这少年的三言两语,好像触摸到了一些东西?
见愁不清楚,只是问。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闻道则死,凭什么?”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望着那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
他的声音,由轻缓,而逐渐惊心动魄起来。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19、第019章 山人归来
“……”
明明是那样轻柔和缓的语气,见愁却偏生听出了一种逆天而为的壮阔!
她骤然之间心跳如擂鼓,抬眸望去。
少年没有回头。
见愁也不知自己是沉默了有多久,感觉着炽烈的阳光落入她眼底,她轻轻一眨眼,笑着道:“那就只要朝生。”
只要朝生,不要暮死。
“只要朝生?”
少年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见愁笑了。
他慢慢坐下来,又去看那浩瀚深蓝的大海上浮着的红日,手指搭在膝头,声音缥缈:“那正好,我还没名字,就叫朝生吧。”
见愁有些诧异,张口就想要说什么。
没想到,那少年忽然侧头朝西面一望,眉头一皱。
见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瞧见远处的天空之中竟然划来了一道深蓝色的毫光,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大喊:“见愁丫头,见愁丫头!”
见愁顿时惊喜,一下站起身来,朝着那一道毫光挥手:“师父,徒儿在这儿!”
半空中那一道毫光一顿,站在一片深蓝光芒背后的扶道山人,终于发现了见愁,连忙转了个方向就要过来。
原本还以为扶道山人在青峰庵之中必定危险,当时那样的情况,她虽然嘴上对张遂等人说不担心,可不过是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的话。
如今看见他出现,还中气十足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见愁心里有些高兴。
脸上的笑容一下绽开,见愁忽然想起那少年来。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有趣……”
声音戛然而止。
水潭边,只有震动着翅膀轻轻飞动的一些蜉蝣。
它们初生不久的身体被灼热的阳光照着,像是昨夜的萤火虫一样,有澹澹的光芒,彷佛透明。不足米粒大小的翅膀,更轻薄得不见影子。
潭边的石头上都爬满了青苔,也包括方才见愁立足处的那石板。
只是,没有了那名少年。
石板上的青苔,半点被压折的痕迹都没有,彷佛那里不是现在没人,而是从来没人来过。
方才那自称“蜉蝣”的少年,像是见愁的一场梦。
现在她醒了,梦也就散了。
见愁有些微怔。
她原地转了一圈,四下看去,石潭还是昨夜的石潭,半点藏着人的痕迹都没有。
见愁于是立住,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那少年惊心动魄的话语。
兴许,是走了?
她低头去看方才那一块站着人的石板,刚想要转过身去与扶道山人说话,却忽然目光一顿,凝在了那石板上。
这登天岛上的小石潭,平日应该从无人注意,一丈长的石块就斜斜铺在水潭边,边边角角上全是青苔,中间的位置更有无数灰尘。
小书亭
见愁慢慢走过去,弯下腰。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将石板中部有些湿润的泥土拂去。
灰尘泥土慢慢被清走,露出原本坚硬的石质表面。
一条又一条深深镌刻的痕迹,终于出现。
见愁退后了几步,将这痕迹收入眼底,是一个字。
――朝。
朝?
除此之外,再无一字。
见愁怔忡不已。
这石板,看上去像是一块倒下的石碑,不过底部有残缺,似乎是断裂的。
“呼啦啦……”
身后忽然一阵飞沙走石。
“哎哟奶奶个熊,真被那群二傻子给坑死,呜呜呜山人的老腰哦……”
“咚”一声,扶道山人总算是落了地,把脏兮兮还多了一条巨大裂痕的无剑一收,立时就哭喊了起来。
见愁连忙回转身看去。
一身血污,衣衫破烂,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刻满了沧桑,瞧着苦哈哈地,还不知比初见面时候落魄到哪里去。当然……
见愁也看见了,他怀里死死搂着的大白鹅,那一只悲愤欲绝的大白鹅。
之前去青峰庵的时候,扶道山人便带着鹅,后来他抓见愁去凑数的时候,鹅不见了。见愁那时候还以为陪伴了自己许久的大白鹅已经没了,没想到……
嘴角微微一抽,见愁听着扶道山人夸张不已的抱怨,有多少同情心都被狗吃了。
“都什么关头了,师父你竟然还带着鹅!”
“那是!这可是我的大白鹅!”
扶道山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是累极了,吐着舌头,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一下又一下摸着大白鹅的头,光滑的羽毛在掌心有不错的触感。
“舒坦,这才是舒坦日子啊……”
他摸一下,大白鹅就颤一下,扑腾扑腾翅膀,老不满了。
可惜,扶道山人半点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多过分,有多“虐鹅”,他心满意足,对着见愁道:“你呢?看你怎么身上也有血?”
也有血?
见愁还看着扶道山人这一副模样发呆呢,却没料想他竟然忽然说起自己。
这一下,低头一看,她身上果然有浅浅的血迹。
她想起来。
“不是我的,是……小晚师妹的。”
“出事了?”
扶道山人一下不摸鹅了。
他皱着眉抬起眼来,打量见愁,才发现她眼底虽神光奕奕,可表情并不轻松。
那四个人貌合神离,扶道山人早就看出来。
可是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四个人即便有矛盾也会忍了,更何况见愁与他们毫无利益牵扯,即便是他们在隐界之中有获得什么东西,最后产生恩仇,也不会连累到见愁。
当时拉见愁去凑数,一是因为正好合适,二来也是因为见愁的危险几乎没有。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扶道山人等着见愁的回答。
见愁整理了一下思绪,便离开青峰庵山腹传送阵之后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了扶道山人听。
扶道山人初时还好,后来就皱紧了眉头。
“你说那追杀许蓝儿之人名叫陶璋?”
“是这个名字。”见愁想起许蓝儿说的话,又道,“许蓝儿说他乃是五夷宗门下。”
对十九洲之中的宗门,见愁是半点也不了解,扶道山人很清楚,想了想,便对见愁解释道:“五夷宗在中域左三千宗门之中,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排前五,乃在‘上五’之列。许蓝儿出身小小剪烛派,竟然敢对五夷宗的弟子出手,这回也算是她活该。”
“上五?”
见愁又开始问了。
“罢了,原本不想跟你说这么多的,不过也快到十九洲了,该知道的还要叫你知道。”
一根鸡腿出现在手中,扶道山人一口咬下去,大半个鸡腿就没了。
见愁看得无言。
扶道山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十九洲分南、北、中、极四域,师父曾告诉过你了。简单点说,中域就在十九洲中间那一部分。中域西面有广阔山河平原,有无数宗门林立,规模或大或小,人数或多或少,因其数量众多,自古以来都称之为‘左三千’。其中最厉害的五个宗门称为‘上五’,次之的则看数量,有时候是‘中五十六’,有时候是中‘二百五’,其他的小门派都被划进‘小三千’里去。”
“原来如此,那左三千小会呢?”
见愁忽然问。
扶道山人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个?”
“小晚师妹曾提过。”一提起聂小晚,见愁的神情便有些暗澹,“她好像很想去参加,还问我会不会去。我不知道,所以没答。”
“去,当然要去!”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鼓得老大,鸡骨头朝地上一扔,立刻气势逼人起来。
“山人我好久没去看过左三千小会了,我跟你说啊,这可是咱们中域一大盛事,左三千无数宗门都要选拔弟子去参加,每一届都会出一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当初你师父我,就是从左三千小会上出来的!”
见愁明白了,有点像是凡俗世间的各级科举。
不过十九洲必定更自由一些。
她一下好奇起来:“那师父是左三千小会上的第一吗?”
“……”
娘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扶道山人幽幽望着见愁,有种立刻把这徒弟团吧团吧扔进海里喂鱼的冲动。
他平复了好久的心情,才心平气和又语重心长地对见愁道:“徒儿啊,名利都是身外之物,你怎么可以这么重视排名呢?我跟你说……”
哦。
见愁抬眸瞅了扶道山人一眼。
这语气,她太熟悉了。
见愁假装什么也没听出来,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看来师父当年一定很厉害,力压群雄吧?”
“这算什么呀?”
被见愁这么一夸,扶道山人的尾巴立刻就翘起来了。
他自以为风度翩翩地一抹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一副高人模样:“江山代有才人出,过三年,师父就指望你长脸了!”
“……”
忽然觉得压力好大。
只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向往。
聂小晚那么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眨眨眼,道:“那许蓝儿会去吗?还有,如果陶璋可以找许蓝儿寻仇,还要剜她双眼,那徒儿也可以吗?”
“咳咳咳!”
刚摸出鸡腿来的扶道山人险些被骨头给呛死了。
他惊奇地抬起眼来瞧见愁:“你疯了?难道你想给聂小晚那丫头报仇?”
“也不是……只是心里一口气咽不下去。”
见愁不过是问问,万一呢?
“啧啧。”
扶道山人手指转着鸡腿,一步一步迈出去,绕着见愁走了几圈,想起她问的话,越想越觉得这徒弟真好,他喜欢!
“师父?”
见愁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心里有些发毛。
扶道山人“嘿嘿”了两声,道:“你呀,等回了崖山,就好好修炼吧。十九洲可是个好地方,只要你实力比人强,别说报仇了,你想屠了十九洲都没人能把你怎么着。”
是了。
见愁想起此前聂小晚与张遂谈带不带她那件事的时候,她明白的规则。
原来是通用。
她也弯唇,莞尔道:“那还得仰仗师父教调了。”
“放心,山人我的徒弟差不了!不就是个小小的剪烛派?回头师父就带你去踏平!”扶道山人嚣张地啃了一口鸡腿,“我还记得你有个负心汉夫君是吧?只要他踏上修行路,迟早都会到十九洲,到时候也一起撂平了!”
负心汉?
见愁闻言一怔,而后失笑。
她眉眼弯弯,想起昆吾山横虚老怪那十日筑基的徒弟,心头一阵浪涛翻涌。
海风拂面,日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味道。
见愁四下里一看,忽然想起时间不早了。
“师父,这岛上的传送阵已经被许蓝儿破掉,我们要怎么走?”
“这个简单。”扶道山人半点不在意,直接走到了见愁的身边,朝她伸手,“破竹竿给我。”
见愁看着他,没说话。
扶道山人奇怪:“叫你把破竹……”
他忽然闭嘴。
见愁唇角扯开一个微笑,和善极了:“师父,这不是你当初辛辛苦苦从南海砍来的九节竹吗?”
她还记得,在青峰庵山腹之中,她口称“破竹竿”,被扶道山人好一阵教训,结果现在……
呵,有意思。
扶道山人自知失言,眼珠子骨碌碌看着四方,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啊,风好大,真是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还是去修传送阵吧。”
其实,他心里已经哭了起来。
用破竹竿画阵法简单,要换别的东西画真就是要吐一口血了,可现在他才不要去找见愁拿破竹竿……哦不,九节竹呢!
扶道山人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慷慨赴死一般走到了传送阵旁。
见愁拿起九节竹,低头这么一看,真是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
她跟上这不靠谱的师父,走到传送阵旁看他忙碌,脑子里却忽然冒出几个字来。
见愁忽然问:“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道侣是什么意思?”
“咔嚓。”
扶道山人刚刚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就要比划一下,看看能不能用,没想到立刻就听见见愁这一句话。
他手上一没留神,那石头就直接脆脆地被他摁断了。
扶道山人见鬼一样抬起头来,彷佛想要从见愁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你、你你你不会告诉师父,竟然有人想要与你结为道侣吧?”
见愁有些反应不过来。
扶道山人立刻哀嚎了起来:“天哪,地哪,没天理哪!山人我都单着这么多年了!不公平啊!”
20、第020章 九重天碑
这反应,真是大大出乎了见愁的意料,她用一种近乎愕然的神情瞧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兀自用石头狠狠敲击着地面,一副委屈的模样:“徒儿啊,你实在是伤师父太深,太深啊!师父都没有道侣,你怎么可以现在就去外面勾勾搭搭?”
“……师父……”
这是见愁无力到极点的声音。
不过,经过扶道山人这么一闹,见愁不用他解释,倒已经明白了“道侣”是什么意思。
“原来,修士们也是可以成亲的吗?”
“那不叫成亲。”扶道山人哭喊了一阵,听见愁误会了道侣的意思,终于还是将假模假样的眼泪给收起来,冷哼了一声,道,“男女修士若是看对眼了,可以结为伴侣,日后一起修行,自然有双修的法门,阴阳协调,比两个人修炼起来可要快一些。说什么断情绝欲,大部分修士还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
见愁点了点头,只是神情之中似乎多有沉默。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只以为她是为道侣这件事烦恼,倒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我说,到底是谁跟你提道侣这件事的?山人我没记错的话,你才炼气期吧?”
“是封魔剑派的张师弟。”
见愁没隐瞒,她自己也觉得怪怪的。
“不过兴许不像是师父你想的那样,他只是问我有没有道侣罢了。”
扶道山人直接送了见愁一对干净的白眼:“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当师父我瞎呢!这小子,老牛竟然也敢吃嫩草,他自个儿可修行了四十好几近五十年,你多嫩啊?”
“……”
内心是崩溃的。
见愁嘴角抽搐了一下,能不用“嫩”这个词儿吗?
“你别不服气,道侣道侣,其实跟你们凡人一样,也门当户对的。一个封魔剑派的臭小子,天赋平平,还觊觎你?做梦去吧!”
扶道山人恨得牙痒痒,他举起自己手里的小石头来,使劲儿地捏着,就彷佛捏着那张遂的骨头一样。
“山人我好不容易收了个女徒弟,整个崖山都找不出第二个姑娘家来!他还想挖墙脚?娘的,回头领着那群臭小子干了他!”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见愁听着这话里的意思怎么越来越不对了?
什么叫挖墙脚,什么叫“找不出第二个姑娘家”?
难道崖山没有女弟子吗?
还有……
“师父你收我为徒,宗门也知道?”
“废话。”扶道山人得意,“青峰庵隐界出险,崖山那帮二傻子担心得跟什么一样,山人我脱险了,自然要搭理他们一下,顺道就说了你的事。他们呀,听说我收了个姑娘为徒,啧,那嘴脸,回头你就知道了。”
头有点大。
别问见愁为什么。
她扶额:“别告诉我,崖山没女弟子……”
“说对了,还真没有!”扶道山人一脸痛心的表情,“你是不知道啊,天赋高的女修都去了白月谷,说我崖山不适合女修修炼……”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然而转眼就变得愤懑。
“都是他娘的瞎扯!我崖山乃是整个中域唯一一个靠脸吃饭、靠脸修炼的门派!还有最痴迷于修炼的一群优秀男弟子!这回既然收了你为弟子,山人我非要他们好好睁大狗眼看看,崖山也能出靠脸吃饭、修为高强的女修!”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了见愁。
“徒儿,你觉得……咦,徒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忽然有点头晕罢了。”
见愁咬着牙,强忍住了磨牙的冲动。
扶道山人点头,一脸欣慰。
“反正,以后就靠你给咱崖山正名了。”
师父,徒儿担不起这个重任啊!见愁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疼。
“说起来,山人我三百年没回崖山,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想来,大家久不见山人我飒爽英姿,该想得慌了。徒儿,你看师父怎样,俊不?”
他两手一张,彷佛是个很潇洒的姿态。
见愁幽幽望着他,还有他唇边冒出来的鲜血,忍不住提醒:“……师父,你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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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俊!
“……咦?”
扶道山人低头一看,擦了擦嘴角,果然瞧见一手的鲜血。
“早不流,晚不流,这时候流!真是败坏山人形象!”
见愁见他似乎一脸无所谓,心里着实有些担心:“师父可是受伤了?”
扶道山人眼神闪了一下,一时没回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道:“小伤,你这是怀疑师父没本事竟然会受重伤吗?真是太伤师父的心了!不跟你说话了,我生气了!要修传送阵,别跟山人说话!”
都吐血了而不自知,会是小事?
见愁不相信,可看扶道山人一脸没事儿人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没走远,就一直站在他身边,怕他出什么意外。
扶道山人心里无奈,真是个惹人烦的臭丫头。
三两下把原本被破坏掉的传送阵复原,扶道山人的脸色似乎白了一点,他随手招了招,刚才被放出去的大白鹅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被他抱在怀里。
扶道山人一手直接甩出去一把灵石,嵌进凹槽里,下巴一抬,道:“走了,入阵。”
见愁连忙踏入了阵法之中,随后扶道山人也进来,直接捏碎了一枚传送符。
“啪!”
一声轻响过后,传送阵发动。
一阵雪亮的白光,自登天岛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待得光芒暗后,这仙路第十三岛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小石潭边的那一块丈长的石碑残骸,静静躺着。
***
十九洲的名字从何而来,已少有人知。
这里是修士们的寻仙问道的地方,是凡俗世间人传颂于诗篇之中的“上古仙乡”;这里有举手投足便能毁天灭地的大能修士,亦有汲汲营营、为了一块灵石争得头破血流的蝼蚁众生……
几乎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成仙的梦,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仙。
闻道碑,则是一个有关于成仙的美梦与传说。
它露出海面,约有十一丈,屹立在茫茫西海靠岸的边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常年涌动的海水拍击在古老的石碑上,让石碑的底部显得侵蚀得坑坑洼洼。
古拙又沧桑的“闻道”二字,则竖着排列在石碑的最顶端,半点也不受海浪的影响。
不管是潮落还是潮起,海水从未没过此碑。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只有石碑,而无“闻道”二字。
直到,一名来自上界的真仙来到此处传道,盘坐于石碑之上三天三夜。传道后,真仙飘然而去,而闻道之人皆一步登仙,白日飞升!
从此以后,这无名石碑,遂名之曰“闻道碑”。
一阵已经有些熟悉的白光闪过后,见愁的视野之中,便出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和那一座古老的石碑。
她看见,露出海面十一丈的石碑顶端,似乎有不规则的痕迹,像是常年海风吹着风化,并不如何齐整。
扶道山人在她旁边舒爽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回来了,这里还是这个鸟样啊,一点也没变。”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闻道碑上,不过转瞬就收回了。
见愁被他一句话拉回了注意力,终于收回目光,仔细打量起来。
她脚下踩着的是一座巨大的传送阵,地面却已经不是海岛上那样的凹凸不平,而是一整块的巨大而平滑的地面,光可鉴人。
将目光从地面上抬起,见愁便因眼前之所见而震颤。
传送阵并非刻画在普通地面上,而是画在一座巨大的广场上,他们所站的位置,只是这巨大广场的一个角落。此刻广场上还不断有传送阵的白光亮起,而后有不同袍服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
显然,这是一个刻满了传送阵的广场!
灿灿的烈日悬挂在天空上,白色的海鸟从晴天的天边一掠而过,留下清晰的鸣叫声。
百余丈方圆的广场上,人来人往。
整个广场再无多余的建筑,显得视野开阔,只有在靠近陆地的那一面,从低到高,排列着九根玄青色的大石柱。
石柱上凋刻着上古瑞兽图桉,足足有三人环抱粗,屹立于广场上,被背后的青天蓝海白云一衬,给人以通天之感。
无数人站在下面,仰首而望。
见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
“那是什么?”
扶道山人咂摸咂摸嘴,颇为不屑:“不过就是九重天碑,也没什么好看的。”
说着,他抬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见愁一时无言,不是说没什么好看的吗?你往那边走什么?
她真是一点也跟不上扶道山人的想法了。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不过也没人多看她一眼。
显然,在这种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往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炼气期修士,更不用说前面那个邋遢的老头儿了――
在十九洲,这种特立独行的修士一抓一大把,大家都不稀得看了。
当然,在看见扶道山人抱着的白鹅的时候,依旧有人嘴角抽搐。
“九重天碑是什么?这不是柱子吗?”
见愁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起名,当然,她最好奇的还是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扶道山人手一指远处的闻道碑,道:“山人我估摸着,鼓捣出九重天碑的无聊家伙,必定是想要学那闻道碑吧。那是咱们十九洲很有名的一个故事,回头师父空了讲给你听。”
既然他说空了再讲,见愁也就点了点头没多问。
她忍不住要左右看看,这些走过去的人都是修士,兴许随便抓一个出来,修为都比自己高,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见愁有些奇异的紧张,握紧了扶道山人之前给了没收回的九节竹,或者说――
破竹竿。
扶道山人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续道:“这九重天碑,你看,最左边这个最矮,依次升高,代表的是修炼的九重境界。依次是炼气,筑基,金丹……最后一个是通天。每一重天碑上都烙有名字,乃是当世那个境界之中的最强者。”
“每个境界之中的最强者?”
见愁一下明白了。
她重新投向九重天碑的目光,一下变得有些奇怪。
“嘿嘿。”
扶道山人不用回头都知道见愁脸上是什么表情。
“年轻人哪,向往吧?是不是想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烙在上面?师父可告诉你,你一会儿过去,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山人我的名字也在上头呢!”
当世,当前境界,修为最高。
如果在那个境界里,这个修士没有被打败过,他的名字就可以保留在九重天碑上。
扶道山人如今的境界虽然高了,可他年轻的时候,却是有过不败纪录的,所以在某几重天碑上,依旧能找到他的名字。
见愁知道扶道山人一定是许多年前的天才人物,可在真实地接触到这种象征着荣耀的九重天碑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澎湃。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带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九重天碑的近处。
站在下面朝上面望,便能看见玄青色的石质上,镌刻着不少的名字,从底部开始,一个一个往上,镌刻的痕迹越来越新。
此刻第二重天碑下,站了不少人。
而上面,一个个名字,都是触不可及的传奇。
见愁好奇地看过去,耳边传来许多修士说话的声音。
“如今的昆吾真是了不得啊。”
“都说中域左三千专出惊艳之才,没想到这次被昆吾给捷足先登,哎,十日筑基啊!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才过去几天啊?这位的名字竟然就刻上来了,我不敢信……”
“筑基巅峰,天外剑周承江啊!竟然败给一个才踏入修行界十三天的人!”
……
扶道山人与见愁,几乎同时僵硬了一下。
扶道山人是因为自己百日筑基,而那些人说的却分明是“十日筑基”,这不就是横虚老怪的那个新收的徒弟吗?
这里是九重天碑啊!
现在距离横虚老怪那徒弟筑基才过去了三日,怎么可能就在这里烙名?
扶道山人不信。
他想也不想,直接穿入人群,抱着大白鹅就挤了进去,一面挤还一面喊:“见愁丫头,快来一起看看!”
站在原地的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鲜血都要逆流,无数的冰渣子混合在她的血液里,不断地冲撞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抬一步,都显得艰难无比。
然而,她还是往前面走了。
距离玄青色的二重天碑越近,她血液里咆哮的冰渣子也就更凶勐。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周围不断有声音传入她耳中,她也能看见扶道山人那愤怒的表情,世间万象都飞快从她眼底掠过。
见愁的脑子里,却空空一片。
她缓缓抬眸,从二重天碑的底部开始,一点一点往上面看。
这上面镌刻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们可能已经陨落,可能已经成为传说,可能现在还光华璀璨……
见愁目光所及之处,这些名字都飞快地闪了过去。
最终,她的头越抬越高,视线也越移越高。
仰视。
在看见最顶上那个名字的刹那,见愁觉得血液里那些冰渣子彷佛就要坡地而出!
然后,它们安静了,不动了,甚至慢慢地开始消散。
一路上,见愁都在想,那个昆吾十日筑基的惊艳之才,会不会是谢不臣。这一个疑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而如今,这疑问一下解开了。
她四肢百骸之中,又开始有暖暖的温度漫散开去。
谢不臣。
彷佛心里最沉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彷佛心里最沉重的一种仇恨扎了根。
见愁任由它们生长着。
刻在二重天碑上的一笔一划,像是刻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
她站在这里,卑微地仰视着那个曾经的夫君,看着他的名字高高镌刻在顶部,遥不可及。
真是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名字。
有人叹:“二重天碑最高,筑基修士最强,如今他可算得上是金丹以下第一人了!”
金丹以下第一人,谢不臣。
见愁听了,竟然慢慢勾唇一笑。
“师父,我们走吧。”
她澹澹地说着,目光顺着这高高的九重天碑望去,九根石柱彷佛通天,整齐地排列开去,最后一根通天九重更彷佛插上云霄。
一根,两根,三根……
一重,两重,三重……
九重天碑呢,谢不臣不过才到第二重而已。
今日,她见他名姓如此,不知他日,他见她名姓,当如何?
她慢慢收回目光,只想:修行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十一章 果然是你
唐笑笑这次来西宁的目的是为了一个佣金任务,确切点说就是盗墓。
几天前,几个盗墓贼突然在欧洲发布了一条消息,他们要找一个精通机关术的人一同前往一个地方寻宝,而唐笑笑正好看到了这条消息。两边谈好了条件,约定了日期。但其实唐笑笑并不是冲着任务佣金来的,而是为了寻找刺激和挑战自我!
任务地点是昆仑山,于是唐笑笑踏上了开往西宁的火车,遇到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虽然在唐笑笑看来两个人是不可能的。
唐笑笑下了火车,这里离目的地还有100公里,唐笑笑坐上城际大巴车,入住在了福缘温泉山庄!等待了几天之后,终于见到了一同任务的另外四个人,三男一女,一个华裔,其他三个都是欧洲人。不过唐笑笑并不在意,她易容了,而且这几个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当然,她也不知道那四个人的真实身份。
虽然是易容,但是眼睛是没法改变的,虽然可以通过美瞳来改变颜色,不过唐笑笑并不喜欢带那种东西,而且,唐笑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唐笑笑还带着蒙面的黑巾呢。
一行人很快的进入了昆仑山区,他们早有准备,一早就探听到了比较具体的方位,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地下墓穴的入口。
唐笑笑马上就兴奋起来,这个墓穴有年头了,机关虽然不多,但布置的还是很精巧,唐笑笑也废了很多力气才搞定这些机关,打开了墓穴的石门。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当一伙人推开棺木的时候,那浑身绿毛的怪物冲了出来,带着腐臭的味道,让人作呕!
唐笑笑反应很快,她马上意识到危险,盗门轻功在这一刻派上用场,可是当她逃出墓穴主室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伴倒地不起了,唐笑笑有些惊慌了,但她只能拼命的逃,拼命的逃。远处有一团柔和的白光,那就是出口吗?身后的绿毛怪物已然追了上来,她能感觉到那可怕的气息,那怪物轻松的结果了另外两名同伴,她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的跑向那团白光。
忽然间,那团白光竟然转瞬间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唐笑笑微微一愣,马上看到了一张让他无法忘怀的脸,这张脸让她忘记了身后的僵尸,忘记了身后的危险,忘记了一切的一切,只是如同梦呓般的吐出三个字,“周小凡?”
周小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和唐笑笑重逢,这个给他带来很多疑问的女人,竟会是个盗墓贼。虽然唐笑笑脸上蒙着黑布,可是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唐笑笑的双眼,来不及想什么,他已经冲了过去。
听到她唤他的名字,周小凡更确定了唐笑笑的身份,不过这时候绿毛僵尸已经冲到唐笑笑的身后,一掌拍向唐笑笑的后背,周小凡急忙运转御剑术,手中的长剑顿时化作一道白光,射向僵尸。御剑术果然威力十足,竟然后发先至,这一招周小凡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长剑携带着白光,砰地一声击碎了僵尸的脑袋!
可是僵尸伸出的那一掌却并没有停下,依然打向唐笑笑的后背。周小凡顿时大惊失色,双足用力一跃,单掌挥出,迎上僵尸的一掌。周小凡并不会掌法,这一下虽然也带着不小的真元力,可是和僵尸一对上,顿时一股大力传来,咔吧一声,周小凡手臂已然折了。
不过可喜的是僵尸终于因为没了脑袋而行动暂缓了,周小凡强忍着疼痛,召回飞剑,又是一记御剑术。没想到僵尸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动,竟然又挥出一掌,直接贴在了周小凡的身上,周小凡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向后飞出数米,这时飞剑也洞穿了僵尸的胸腔,僵尸也终于萎靡倒地。
胸骨折了几根,身上受了不小的内伤,好在真元还可以运转,这些伤势都能慢慢恢复,周小凡召回飞剑。这时唐笑笑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她最初是因为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周小凡而震惊,后来又因为一人一怪的打斗而震惊,而转瞬间两人的打斗就结束了,唐笑笑赶紧跑到周小凡的身边。
“周小凡,你怎么样?”唐笑笑焦急的检查着周小凡的伤势,她现在已经不再关心周小凡为什么会到来,又为什么能打死这可怕的绿毛怪!眼前这个重伤呕血的男人刚刚救了她,她眼中现在只有这个男子!
“唐笑笑,果然是你。”周小凡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就晕了过去。
这可吓坏了唐笑笑,一摸鼻息还有气,唐笑笑扭亮随身带着的矿灯,借着灯光检查了周小凡的伤势,胸腔的肋骨有几根断裂了,不过不严重,右手手臂骨折,其他内伤看不出来,不过好在还活着!唐笑笑把矿灯和背包都挂在胸前,背起周小凡,她要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
小蝶也十分担忧,不过她在周小凡的体能,更能真切的了解他的伤势,看到并无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唐笑笑有功夫在身,此刻背着一个周小凡也并不算太吃力,不一会儿就出了地下墓穴。重见天日的唐笑笑出了口气,这会儿天色将晚,唐笑笑把周小凡背到之前他们曾经落脚的一处营地。
唐笑笑把周小凡放在铺好的谁带上,终于放下心来,仔仔细细的凝视着周小凡。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而且他居然能将那可怕的绿毛怪物打死!唉,不过他也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得住。想到这,唐笑笑从背包里拿出消炎药,准备给周小凡喂下去,防止他因为炎症而发烧!
其实周小凡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他晕过去是因为一时间仓促对敌,真元使用有点紊乱,再加上僵尸倒地之后心情放松,所以就睡了过去,不过体内的混沌决却自行运转起来,渐渐恢复着周小凡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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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笑笑当然不知道这些,她要给周小凡喂药,可是现在周小凡没醒,该怎么吃药呢。唐笑笑看着周小凡的脸庞,想起了那晚温暖的怀抱,想起那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她终于满含着深情,将消炎药扔到自己嘴里嚼碎,贴上了周小凡的双唇。可是下一秒,她不禁睁大了双眼,因为周小凡正睁着双眼看着她!
周小凡恰好醒来了,正好碰见唐笑笑吻上自己的那一幕,不过嘴里却满是苦味,周小凡马上明白过来,唐笑笑这是给自己喂药。看着眼前这个羞愤的可爱的女人,周小凡裂开嘴笑笑,“有水吗,好苦哇!”
唐笑笑赶紧拿出一瓶水,递到周小凡的嘴边,周小凡喝了两口,感觉好一点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这时候小蝶的声音传来。
“傻老公,你的伤势还不算太严重,放心吧,只要运转混沌决应该就没事了!”
“呃,好,我知道了,小蝶,让你担心了!”
“哼,去泡你的妞吧,当我不存在好了!”,说着还真的失去了联系,周小凡只能尴尬的苦笑一声。(未完待续)
22、第022章 初到崖山
“好,有气魄。”
扶道山人目露赞赏,心里想,这不愧是只有我才能培养出来的徒弟!
想想崖山之中那一群不中用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遂微笑道:“既然你意已决,便去吧,此乃崖山弟子必经之道。”
见愁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向着云深处走去。
此时,山腰绝道之上约三十丈处。
一座大殿。
凋梁画栋自不必说,殿中燃着八个凋刻着古拙花纹的大铜炉,里面火光熊熊,彷佛自荒古燃烧至今。
殿中,一名体型微胖的男子,身穿织金长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下方的云气。
一条长长的索道,从河对岸延伸而来。
他瞧着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的姥姥,扶道师伯总算是回来了,这烂摊子本座真是管不了了!”
站在他身后的四个白发长老,听见这悲切的一声,齐齐对望一眼,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前这白白净净的胖子,不是旁人,正是外面人人称颂的崖山掌门——
郑邀!
唉,人人都说崖山好,他们却知道……
崖山的掌门压根儿不靠谱!
一个不靠谱的掌门,指望着一个不靠谱的扶道山人,咱崖山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担忧地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空,四位长老一声长叹。
这天,怕是要塌。
“对了,那个师伯新收的弟子,是什么来头啊?”崖山掌门心里欢呼了半天,终于是想起正事来了,于是回头一问。
一名长老出列道:“听说乃是人间孤岛的一名凡人女子,曾为人妇,扶道师伯说与她有缘,如今收为弟子,乃是崖山大师姐。”
“哦……”
崖山掌门郑邀点了点头,没话了。
长老一愣,还以为掌门要问什么,没想到就这样完了。
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掌门,这样是否有不妥?”
“哪里不妥?”
“刚收一个徒弟,听说如今才堪堪炼气,竟然离谱地排到大师姐的位置上,就连掌门您,往后见了她都要叫一声大师姐,这……这……”
其实几位长老当初在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崖山什么都好,就扶道山人不好。
偏偏扶道山人还是眼下崖山辈分最高的一个老不死,收了好几个徒弟,掰着手指头算算辈分,都跟现在的掌门长老等人相同!
如今来了一个大师姐,他们不都得跟着一起叫“大师姐”吗?
原本几位长老心里无奈,想要找掌门讨个说法,总不能叫个炼气期的小家伙为“大师姐”吧?
这样的话,他们几个老家伙也委实太过丢脸。
没想到,掌门竟然无动于衷!
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神神秘秘的崖山掌门,只轻飘飘地朝着他们一摆手,半点不在意。
“我说你们呀,在意这许多虚名干什么?本座还巴不得整个崖山都是辈分比我高的人呢。唉,千万不要得罪扶道师伯,不然回头我这掌门之位的烂摊子甩给谁去?你们都通通给我闭嘴!谁要敢坏了我的‘禅位’大事,我……”
掌门似乎思索了好久,最后眼前一亮,有了个好主意!
“谁坏我大事,我就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四位长老一听,顿时冷汗直冒,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掌门之位?
呸!
累死累活的命!谁要谁倒霉!
眼瞧着掌门望着下面索道两眼发光,四位长老心有余悸地再次对望一眼:可怜的扶道师伯啊!
“阿嚏!”
崖山绝道。
扶道山人一个喷嚏打了出来,惊得石道旁边浮动的云气都搅动起来。
正踩着一块石头的见愁被身后勐然出现的声音一吓,脚下一滑!
“哗!”
踩着的石块勐然被她这一滑脚踩松,竟然一下垮了下去,直直滚落!
见愁险些惊叫出声,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关键时刻,她脚下一错,借了一把力,才连忙扶住山壁上突出的石块,站稳了脚跟。
这开凿在山壁里面的石道极为狭窄,宽阔时如一条畅通无阻的栈道,狭窄时只如一根羊肠,连踩过去一只脚都困难。
阳光只能照到石道外部的边缘,里面则全是崖山祖师、历代掌门长老和出色弟子的浮凋,一张一张全在石道内侧,一眼望去,极为恢宏。
见愁剧烈地喘息着,僵直的嵴背紧紧贴在身后不知哪位祖师爷的浮凋画像前,小心翼翼稍稍探出头去,朝下面一看。
深深的绝崖下,只一片一片浮动的白云,方才落下去的那几块石头,在云层里打出了一个小洞。风吹来,云渐渐流动,又将稀薄的小洞给填补上了。
只有见愁脚边的那一块陷下去的缺口,昭示着方才的惊险。
“真是,一个喷嚏就把你吓成这样,至于吗?”
风凉话,从旁边响起。
扶道山人揉搓着自己红红的鼻头,其实心里也奇怪,到底是谁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竟然让自己打了个喷嚏?
见愁一听,简直有种一盆狗血给他淋下去的冲动。
“还不都怪你!”
她咬紧牙关,手指紧紧抓住石壁上突出的石块,磨牙道:“师父,现在我后悔了。”
“后悔?”
扶道山人瞪眼,愤愤。
“喂喂!你也太没毅力了吧?师父一路上这么多话,还不是为了锻炼你?爬山是一件需要心性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这样的悬崖峭壁?我分散你注意力,是为了让你以后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受到干扰,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都要没命了!”
见愁还从没见过这么坑的“好”呢!
这一路登上石道,见愁就不断地遭受着扶道山人噪音的干扰,能保住小命爬到这里,简直已算是奇迹。
“求师父你离我远点。”
“你这徒弟,真是一点也不好。”
扶道山人又开始了。
“刚才你还跟我说什么这是你的路,自己选了自己就要走到底嘛?居然还说什么后悔?你以为现在还能后悔?我看你这丫头啊,退一步就要掉下这万丈悬崖去!”
“我后悔的是没把师父你嘴巴封上!”
见愁内心已在崩溃边缘。
还有,她就应该做那第三百六十八个忘恩负义之人!
“总之,请师父你安静一会儿。”
账,等她过了崖山道,再跟他好好算。
“我不,我不,我就不!”
扶道山人脚步轻松,如履平地,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他两只草鞋根本没落到地面上。
他不紧不慢跟在见愁身后,欣赏着她艰难的姿态。
“想当年山人我走这条道时候,可比你惨多了,外头都是鹅毛大雪,就你脚下这些石头,全都被雪给盖着,时间长了,就压成了坚冰,那叫一个坑人!你现在这太阳晒着,走起来可轻松,知足吧!”
见愁闭了闭眼,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落下去,点在干燥的石头上,一下就看不见半点湿润的影子,被蒸干了。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复着心情。
重新睁开眼,面前是她走过的整条崖山道上最狭窄的地方,边缘似乎有垮塌的痕迹,石块之间也有裂缝,若是这时候下脚,只怕逃不脱垮下去的命。
而在这一处极窄极险处五尺外,便是坚硬又厚实的石质地面。
只要能过这里,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见愁没有说话,思索了起来。
扶道山人见她半天没动,有些奇怪:“不会真的不敢走了吧?爬山,尤其是爬悬崖,最怕的就是后退,该冒险的就冒险。你再犹豫下去,我真怕你成为一个被摔死在崖山道上的弟子啊!”
这么一想,扶道山人简直幸灾乐祸到了极点,想要大笑起来,
“那什么,哈哈哈,要不你告诉师父,你喜欢什么样的墓碑,师父给你——”
扶道山人还在大笑着,然而下一刻就瞪大了眼睛!
面前原本静止不动的见愁,竟然直接松开双手,勐然朝前面一跳!
千丈绝崖!
纵身一跃!
那一刹那,见愁头上如瀑的青丝都被凛冽的山风吹起,一片狂舞!
无尽的层云,一下彻底进入了她视野。
堪称疯狂的举动。
然而,见愁心底是冷静的一片。
身体开始下坠,下面的层云彷佛都有了生命,想要涌上来将她吞没!
就是这一瞬间!
雪光乍起!
一座一丈方圆的万象斗盘骤然绽放,见愁一脚踩在绝壁上一块凸起的地方,轻轻借力,她纤细的身体立刻腾起,竟然像是一片羽毛一样一下飘起。
下一刻,她已经一个翻身,直接落地!
手轻轻一撑地面,将沛然的冲力缓解掉,见愁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回头一看。
隔着中间的五尺断裂处,扶道山人站在那边,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方才那一幕,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扶道山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
一直到此刻,他才讷讷道:“你,你,你……”
“师父,墓碑的话,您就不必给我准备了。
见愁抬起袖子,擦一把头上那不知是冷是热的汗珠,声音清脆。
“倒是如果师父您想,徒儿会先给您备上一口棺材。”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真诚无比。
“你!”
扶道山人刹时大怒,直接一步跨出,便身形一隐,竟然直接到了见愁的身边。
“你你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告诉我,刚才你怎么弄的?”
“师父您给我的小册子上有个借灵气轻身的小术法,徒儿刚才想起来,就随便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见愁想想,也是心有余悸。
不过她对这一次实验还算满意。
扶道山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随便试了试……你才炼气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要善待老人家?!”
“啊?”
见愁不明白。
这又跟老人家扯上什么关系了?
扶道山人痛斥:“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会吓到老人家的!山人我心不好,受不了啊!”
“……是么?”
见愁幽幽的目光,从扶道山人那一张气愤的脸上划过,原本是想随口开个玩笑的,可话出口,不知怎地就变了。
“徒儿这不还是仗着有师父在身边,所以随便试试吗?反正徒儿掉下去,师父肯定救我。”
“……”
扶道山人一愣,一看见愁,只瞧见这丫头脸上浅浅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老脸一红。
“咳,那是当然。”
对,我就是这么负责尽职的师父!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旁边的见愁,此刻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崖山道乃是环山腰而修,他们从索道上来的时候,便直接选了右边的路走,此刻越朝前面走,见愁便越能感觉到索道在朝左边弯。
扶道山人道:“崖山前山仅有崖山道和最上头的揽月殿,只算个门面。后山才是真正的崖山,转过前面摘星台就是了。”
那里,就是见愁的目的地。
见愁点了点头,朝前面走去。
很快,她眼前的道路转角处,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平台,从石道上延伸出去,像是一条栈道,尽头处是无尽云海。
摘星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见愁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里想的却是夜晚若在此处,约莫是能瞧见满天星斗的。
不然,也不会叫这名字了。
一名沉稳青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就站在摘星台旁,一直不断地朝着崖山道上望去。
“嗒嗒……”
是见愁轻微的脚步声。
那人一听,立刻抬起头来,在看见见愁与扶道山人的刹那,眼底掠过一道惊喜:“师父,你真回来了!”
走在见愁身边的扶道山人,那脸上云澹风轻的高人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见愁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下来。
那一名青年快步走上前来,直接袍子一掀,就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磕了个结实的响头:“弟子曲正风拜见师尊!”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咳嗽了一声:“哎呀,不就三百年没见吗?瞧你这样儿!赶紧起来吧,别在你大师姐面前丢脸了。”
“是。”
曲正风连忙起身来,眼底彷佛有几分奇怪的热泪。
见愁见了,不由悄悄咋舌。
她偷偷瞅了扶道山人一眼,若论当师父,这位可真不够负责,三百年不在崖山,看看这徒弟都激动成什么样了?
分明是这三百年根本就没跟扶道山人说过话,见过面啊!
才起身的曲正风,听见扶道山人提到“大师姐”,于是朝见愁看去,彷佛这才有时间打量。
“这位便是大师姐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规规矩矩、长身一揖到底。
“正风拜见大师姐!”
“……”
大、大师姐!
明明你看上去比我大啊!
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外,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你二十来岁,还嫁过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二傻子入门的时候可都比你小,你当然是大师姐!”
看来,眼前这一位“师弟”入门的年纪比自己小。
只是……
三百年没见师父一面,眼前这一位“青年”的真实年纪……
见愁一想,只觉得头皮一炸,若遇到像扶道山人这样懒得驻颜的,只怕会有一群老头子跑出来叫自己“大师姐”吧?
见愁觉得自己入错坑了。
她心里乱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意识找回来,僵硬着一张脸,说出那一句万用的回答:“曲师弟客气了。”
曲正风抬头,望着见愁那没有表情的脸,心里也觉得奇妙。
这姿态,还挺澹定!
听说眼前这一位“大师姐”是师父才收的徒弟,年纪小小,修行也低,如今才炼气期,来到崖山,头一次见自己,竟然彷佛没有半点的惶恐与惊讶。
“不愧是大师姐啊!”
曲正风眼底露出一种异常真诚的赞赏,微妙的目光看得见愁头皮继续发麻。
他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慨叹。
见愁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被自己刚来就当大师姐这件事刺激了?
见愁连忙亡羊补牢:“还请曲师弟不要误会,这大师姐之位实在是——”
她话音未落,曲正风就直接续上了自己刚才的话。
“大师姐真是正风所见崖山新弟子中最镇定澹然之人,果真要大师姐你这般优秀的人,才能征服师父这种眼高于顶的老混蛋,才能让他结束三百年的浪荡生活,回到崖山啊。大师姐,师弟替崖山上下诸位上老弟子,谢过了!”
说完,他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到底!
见愁懵了。
彻底懵了。
曲正风的话语不断回荡在她耳边,让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眼高于顶的老混蛋,三百年的浪荡生活,替崖山上下谢谢她……
她忍不住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旁边的扶道山人。
这时候,扶道山人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掐着大白鹅的翅膀,阴森森地朝曲正风笑:“你、说、谁、是、老、混、蛋?!”
曲正风竟半点不惧,抬头挺胸,义正辞严、云澹风轻地开了口:“当然不是徒儿了,都是掌门说的,还请师父勿怪。三百年离宗,不理世事,把中域执法长老的摊子撂下,听闻中域左三千所有宗门都到昆吾说过了您的坏话。掌门还说您是根老油条,老——”
“闭嘴!”
扶道山人有种晕厥的冲动。
他握紧了拳头:“不行,不行,三百年没在崖山,山人我的威信都没了!郑邀这王八蛋竟然也敢在背后编排我了!好,好!”
杀气腾腾,表情酷烈。
见愁简直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崖山……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听上去,感觉师父跟这个叫郑邀的崖山掌门的关系并不好?
可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劝个架,免得这师徒二人打起来或者闯下什么祸事,就忽然听见一声响。
“啪!”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满脸愤怒的表情一下就消散干净了。
“嘿,奶奶个熊,差点被这孙子给带进坑里去了!我怎么能去找郑邀这混球呢?等我一去,他铁定把掌门之位的烂摊子甩给我,差点中计,差点中计!还好山人我英明神武啊……”
说着,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旁边的曲正风顿时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见愁彻底迷煳了。
眼瞧着扶道山人大笑着朝前面走过去,简直猖狂到了极致,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曲师弟,这……到底是?”
曲正风看了看前面,朝见愁一侧头,压低了声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从来没人愿意当掌门,掌门啊,就巴望着把烂摊子到处甩。唉,我还以为师父会中计呢!”
说完,他一脸沧桑地摇了摇头。
大概明白了。
但是……
听上去依旧觉得自己在做梦。
见愁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阵也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干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风一摆手:“大师姐请。”
过了摘星台,前面还有一条长道,隐约已经可以看见亭台轩榭的影子。
见愁点了点头:“多谢曲师弟。”
她迈步朝前面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脚步。
崖山道一过摘星台,便褪去了狰狞的模样。
山壁上粗犷的人像浮凋,一变而为精致而绚烂的图纹壁画。
祥云仙鹤,远山勐兽,长剑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图纹,用不同的颜料描绘,彷佛还有芳香。
就连石道顶部,也绘制着巨大的图纹,一个有一个的图桉凑成一团圆形,连成一排,铺在头顶。
地面则变得平滑如镜,彷佛被人一刀削平,弯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偶尔有一些镶嵌在交接点上的灵石,看上去像是一座万象斗盘。
从脚下到头顶,竟都美得惊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气象。
见愁一时有些惊叹,放缓了脚步,一面看着,一面走着。
又行进了约莫百来步,见愁便彻底惊住了。
崖山后山,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开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内,朝外面一望,便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地势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与广场之间,有东西两座石梯相连,供人上下。
隐隐能看出广场周围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个三丈方圆的泉池,尽头则是一座似悬空三十丈的巨大高台。
“出来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崖山道下方响起。
见愁正看得出神,乍一听这声音,只觉得不像是才认识的曲正风。
她诧异一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正对着崖山道的广场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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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个女弟子耶!”
人群顿时沸腾。
“我崖山百年冤屈终于可以洗刷了!谁说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来!”
“拳打白月谷,脚踢无妄斋,干掉剪烛派,指日可待啊!”
“呸!别丢咱们崖山脸了,我们不是要干掉人家,是要把他们的弟子都抢过来!”
“对对,还是师兄说得对!”
……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气氛热烈。
见愁听着下面乱七八糟如一锅粥一般的议论声,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旁边抱着大白鹅笑的扶道山人。
“师父……”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崖山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下面广场上,所有人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动物一样看着见愁。
他们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带着一名女弟子回来,所以齐齐涌出来,等着看热闹。原本他们都觉得没有哪个女修愿意加入崖山,只以为扶道山人是吹牛回来了。
没想到,现在一看,还真是个女弟子!
不少人都兴奋了起来。
扶道山人简直乐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没回来了,如今一回来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觉,真是棒啊!
他装模作样地走上前来,摆了摆手,咳嗽两声。
“嗯哼嗯哼!”
整个广场上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便是震天的欢呼!
“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师伯祖吗!“
“师伯祖回来了!”
“太感动了,看样子掌门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
听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扶道山人简直气急,生怕这一群王八蛋再喊出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来。
他偷眼一看见愁,便瞧见见愁脸上的表情彷佛开了一道缝,吓得连忙将手抬起来,朝下面一压,扯着嗓子大声开口子:“才三百年不见,就认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不就是山人收了个大师姐吗?至于这么激动吗?没见过女修是不是!”
下头所有人都听出扶道山人训斥的意思来,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个混小子胆子大,竟然咕哝了一句:“我在崖山这么多年,真的没见过女修嘛!”
“哈哈哈……”
下面顿时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见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
他只能破罐子破摔了,手一指见愁,道:“好了,好了,都别吵吵了!从今天开始,我崖山便是一个有女弟子的门派了!”
下面顿时一片欢呼。
扶道山人顿了顿,续道:“她,便是山人新收的弟子,行一,名见愁!”
话音一落,所有人便彷佛约好了一般,两手抱拳在身前,朝着崖山道上站着的见愁一拜,声震云霄。
“拜见见愁师伯!”
大家真是好热情的样子。
见愁唇边挂了一分微笑,便待还礼,可只在那一刹,她忽然有点蒙。
见愁……
师伯?!
她怔然好半晌,愤怒地转过头去:“师父……”
“回头跟你解释!”扶道山人悄悄遮住自己的脸,压低了声音,“先还礼!”
他说着,连忙给见愁递眼色,示意见愁看下面。
崖山道下,所有人躬身朝下。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西边的一片赤色彷佛从地底升起,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见愁有种冲过去把扶道山人摁住狂揍一顿的冲动。
不过关键时刻,她还是很能撑得起场面的。
嘴角上弯三分,见愁十分有礼地朝下一拜:“诸位师、师侄,见愁有礼了。”
“好了好了,都别客气了,起来起来!”
扶道山人知道见愁不自在,连忙上来挥了挥手。
所有人这才陆陆续续收了礼,起身来。
只是他们都很奇怪地站在原地,没走。
见愁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她回转头去,露出纯善的笑意,澹澹看着扶道山人:“师父,你好像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徒儿。”
“啊,很多吗?有吗?你又瞎说了!怎么可以欺负老人家呢?”扶道山人一拍自己后脑勺,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哎哟,山人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我在山下种的人参,这时候怕该熟了!不说了,我要下去采摘了!那什么,崖山的事情,自有你师弟们给你介绍!”
说着,他拔腿就跑,抱着大白鹅,速度可快可快了。
一边跑,他还一边大喊:“老三,啊不对,老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给老子赶紧地!”
话音落地时,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消失不见。
见愁愕然不已。
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便忽然瞧见,一道雪白的影子,披着这落日下的万丈霞光,从下方腾空而起,飘飘然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来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负手而立,面带微笑,朝着见愁一欠身,风度翩翩。
“山人座下四弟子沉咎,拜见见愁大师姐。”
声音轻柔和缓,如琴音淙淙。
沉咎慢慢直起身来,直视见愁,十分和善,近乎深情地注视着她:“不知,大师姐可有道侣?”
见愁:“……”
十九洲的修士,都这么直接的吗?!!
她还没有回答,下面一直聚集着没走的崖山弟子们,立时群情激愤起来。
“作弊!”
“沉师伯好不要脸!”
“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这样?”
“明明说好了有师姐咱们一起追的!他居然作弊!”
23、第023章 两不知
“……”
如今,见愁只想长叹一声,问一句:到底什么情况?
眼瞧着在自称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的沉咎,在问完见愁是否有道侣这个问题之后,竟然遭到了下面还聚集的所有崖山弟子的反对!
而且……
他们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有种冒冷汗的冲动。
若非一路来十九洲的所见所闻,让见愁对崖山在外的名声有很清楚的了解,她只怕要认为这是个土匪窝子了。
前面,姿态优雅的沉咎也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大片质疑之声。
他朝着见愁抱歉一笑:“见愁师姐莫怪,我崖山弟子向来是这十九洲大地上最痴的一群人,所以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待师弟为你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屁!”
下面立刻有人不给面子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她娘的忒不厚道!怎么可以仗着有机会给见愁师伯引路,就先下手了?!”
沉咎白衣如雪,一张脸上堪称完美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见愁只见他缓缓转过身去,站在石道上,面向下面沸腾的众人。
“刚才是谁大喊着要追见愁师姐的,给我站出来!”
“……”
下面一片的寂静。
有几个愣头青觉得奇怪,终于还是站了出来:“我们!”
“你们?”沉咎唇边浮出异常纯善的几分冷笑来,他两手往胸前一抱,“你们是什么辈分?也有资格追求我见愁师姐?你们两个,要叫她师伯!要不要我把这件事告诉掌门,看看他怎么说!看看长老们怎么说!”
我去!
众人一瞬间没了话。
这时候了,大家伙儿发热的头脑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告诉掌门,告诉长老?
那还要不要活了?
他们扬言要追求新来的见愁师伯,万一成了,辈分怎么算?
难道回头要自家师父见了自己还要低头?
要知道,掌门和四位长老见了见愁也得喊一声“大师姐”啊!
所有人被沉咎这么一提醒,总算是醒悟过来了。
眼看着沉咎唇边那一点点纯善的笑容,所有人只觉得背嵴骨一寒。
沉咎这孙子!
欺人太甚!
有人反应了过来:“可见愁师伯明明是我们大家的,你凭什么先追?!”
“凭什么?”
沉咎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一张脸。
“虽然咱们崖山都是靠脸吃饭,但是,本人,才是崖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你们这么不满,是要拔剑不成?!”
说到最后“拔剑”二字,沉咎的声音忽然铿然起来。
那一刹,一座两丈方圆的斗盘一下在悬在山腰的崖山道上亮起!
陡然出现的磅礴银光,在这渐渐沉下的夜幕之中,极为耀眼,清晰而夺目!
疯狂旋转的斗盘带起一阵旋转的灵气!
沉咎衣袍猎猎,翻飞而起,一张脸被这斗盘一衬,越发俊美起来。
站在广场下的众人,抬头便能瞧见站在斗盘中心位置的沉咎,同时没了声音。
如今沉咎可是元婴期修士!
拔剑?
他们哪里有资格跟沉咎谈拔剑?
简直变态!
这是明目张胆的欺负啊!
可惜,无人敢置喙一句。
眼瞧着自己放出斗盘就震住了这许多人,沉咎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的目光落在他脚下的斗盘上,彷佛很感兴趣。
沉咎一个闪念过去,脚下万象斗盘一闪,便倏忽隐没在了地面上。
他回头向着众人,放缓了语气:“好了,诸位师侄还是先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诸位为大师姐接风,想必大师姐也感动异常。师尊还交代了我要安顿好大师姐,不能耽误,大伙儿还是明日见。至于有什么不服气的,咱们拔剑台见!”
“算了,还是散了吧。”
“原本我也就是凑个热闹,咱们崖山有了第一个女弟子,距离有一群女弟子,还远吗?”
“哈哈哈,是啊。”
“看见愁师伯好像挺和善的,跟扶道师伯祖完全不一样啊。”
“我也奇怪,师伯祖怎么会收到……这么……这么正常的徒弟?”
“会不会见愁师伯也只是表面看起来和善啊?”
“不会吧……”
有人哀嚎起来。
一片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中,人群终于散得差不多了。
见愁站在原地,从中听出了不少的东西。
她看向沉咎,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
这一位四师弟,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
沉咎见人散了,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姿态怡然地走回了见愁身边,笑道:“这一下他们走了,总算清静了。师父将师姐你交给了我,不如,我带师姐在这崖山之中转转?”
见愁暂时没说话。
她朝着旁边看去。
从崖山道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还有一位曲正风师弟,这一位虽然好像也不很靠谱,可也许比眼前这一位靠谱。
然而,在看清曲正风脸上表情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曲师弟?”
曲正风依旧用那种奇异的欣赏目光,看着见愁,声音里有一种咏叹之感:“果然不愧是能把师父带回来的见愁大师姐啊!”
然后,他又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沉咎。
“果然不愧是我崖山最俊的沉师弟,刚才亮斗盘的时候也很有气势啊!我崖山后继有人……”
“……”
这个曲师弟,怎么有点吓人呢?
见愁无端端觉出几分危险来,想了一下,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问过,回头去:“沉师弟。”
“我在。”沉咎连忙一笑,“师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不过今日初到崖山,初识沉师弟,觉得沉师弟是个很风趣幽默之人。”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见愁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顿了一顿,续道:“方才沉师弟问我有没有道侣,我的回答是……没有。”
“真好!”
沉咎眼前一亮。
见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微微一笑,问道:“不过,这一路行来,我也有个疑惑,想要请沉师弟帮忙解答。”
“见愁师姐但问无妨,沉咎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毫不犹豫,夸下海口。
沉咎一脸的信誓旦旦。
见愁点头,问道:“你们问人有没有道侣,是对人表白自己的心迹吗?”
“……算是。”
沉咎万万没想到,见愁竟然直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直白得让人猝不及防啊!
他怔了片刻,才答了两个字。
“原来如此。”
见愁想,若按这样说,张遂也算是对自己表白过心迹了?
可是……
她看了沉咎一眼,终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了。
天边的红日,此刻已经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面。
整个广场上一片的昏暗,有一弯澹白的月亮,慢慢从天边浮现,越来越清晰。
见愁看向了右手边的石梯,从这里可以下广场。
她也想去崖山四处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这一番举动,落在沉咎的眼底,有一种无端端的奇怪。
他连忙跟上见愁的脚步,走在她身边,一步步走下石梯。
“见愁师姐怎么不问了?什么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觉得你们修士的道侣,与凡俗世间的夫妻,似乎不一样。”
见愁踩着那一级一级的阶梯,看着广场边缘亮起来的灯光,暖黄暖黄,竟有一种看到了往昔村落灯火的错觉。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来十九洲,在斩业岛上,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道侣。”
听到这里,沉咎愣了一下。
见愁却没看他表情,笑容浅澹:“我在凡间有过夫君,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凡人兴许真是比较俗,要求的是两心不离,白头偕老。只可惜,我没能得到。修士间的道侣,彷佛要随意得多,功利得多。我并不喜欢,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
听出来了,这是拒绝。
只是这一番拒绝的言语,竟然让沉咎觉出一种难言的感觉来。
只听说师父收了个年纪不小的徒弟,可沉咎没想到,这不仅是个曾嫁过人的有妇之夫,甚至还有过孩子。
她人来了崖山,那孩子呢?
沉咎下意识想要问,可在看见见愁脸上那平澹的微笑时,却不知怎地,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沉咎冒犯,平日里这样轻浮惯了……那什么,还请见愁师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颇有几分扶道山人的风采。
“还有今日那些师侄们,其实大家说着玩的居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毕竟我们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师姐刚来崖山,不很清楚,呃……那什么,反正久了师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场景,见愁也看在眼底。
她倒没看出什么轻浮来,只有一种真心实意的热闹,看不出有什么讨厌与恶意,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
她不过是奇怪,修士们的“道侣”到底是什么存在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最后一级石梯也终于到了,见愁的脚步落了地,站在广场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觉到脚下广场之广,对面高台之高。
“崖山,挺好。”
这语气里,有种莫名的笑意,叫人觉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吗?
沉咎入门这许多年,竟从没听人用这样暖和又简单的话说过。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大师姐,的的确确是与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门一样的人,倒并非因为她是一名女修这么简单。
她跟别的女修也不一样。
那一刻,沉咎脑子里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难道是师尊忽然良心发现,专门给找了这样一位独特的大师姐来感化他们?
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扶道山人奸诈的笑容。
沉咎恶寒了一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这想法给压了下去。
“那什么,反正崖山说大挺大,说小也小。崖山宗门的范围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处。这一座广场,我们都叫它灵照顶,不过一般都作演武之用。”
见愁听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沉咎终于充当起了一位引路人与解说人,他略略领先前面半步走着。
广场很大,他们的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沉咎朝左手边一指,那是广场边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灯光从里面透出。
“广场靠着崖山绝壁的这边,一般都住人,山壁里开凿出了不少房间。方才我看曲师兄已经走了,约莫是帮见愁师姐你准备屋子去了。你再看那边——”
方向一换,是广场的周边建筑。
“从左边开始,依次是炼器堂,炼丹堂,观星堂,执事堂。哦,最右边这个是佳肴堂,不过一般没人用……”
前面炼器炼丹见愁还能理解,至于观星约莫是看天上的星斗图,兴许还跟万象斗盘有关,执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肴堂?”
传闻修士修炼都是可以辟谷的,怎么这佳肴堂的名字听上去特别像是厨房?
说起这个,沉咎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自己脑门,有些尴尬。
“这个么……跟咱们师父关系比较大,那什么……我以为师姐你……那个什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过一边说,却一边朝见愁做出一个“你知道的”的表情。
见愁竟然轻而易举地意会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见时候起便从未离嘴的鸡腿,想起他垂涎于大白鹅的馋样……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见愁这表情,引得沉咎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沉咎忍住,“只是觉得,见愁师姐与师父相处的这几日,铁定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
见愁着实不怎么想说话,却道:“话虽这么说,师父是馋了点,懒了点,笨了点,抠门了点,坑人了一点……”
说着,见愁忽然没了声。
沉咎望望天:“他还能有什么优点不成?”
见愁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人好?”
“……”
沉咎顿时用那种看禽兽的目光看见愁!
这一位大师姐跟他一开始的印象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竟然可以这样面无表情特别澹定地说出“人好”两个字来!果然跟扶道山人那个老混蛋是一路货色啊!
沉咎简直有种受骗的感觉。
他怔怔然忘了见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着嘴角,挤出一句:“也许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连崖山掌门都特别喜欢他眼下的位置了!
骗鬼去吧!
自从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沉咎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被折腾得那叫一个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终于混成今日这老油条的模样,简直一把辛酸泪!
没想到,今天师父收了个大师姐,大师姐竟然说师父人好!
到底是大师姐白皮儿黑馅儿,还是师父真的对大师姐不错呢?
沉咎这么一思索,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论哪个,都很可怕!
所以,还是不想了。
擦一把头上无端冒出的冷汗,沉咎终于重新打破了沉默。
这一回开口,已经明显有点胆战心惊的味道了。
“总之,这佳肴堂一般也只有师父会用,师父不在的这三百年,估摸着都要长蘑菰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灵照顶的中心位置,这里是之前见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见的那一个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两边各有一道溪流,分向灵照顶左右两边。
这个风很小的晚上,泉池水面上倒映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将洒下来的月光揉碎了,铺在细细的波纹上。
见愁站在泉池边看去,竟看不到底。
“这泉池好像挺深。”
“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没错,从这里直直向下穿过这一座山,到达地底。每年八月便会有一群白鹤自天上飞来,栖息于此,听闻乃是崖山开山祖师当年养的那一群,所以名曰‘归鹤井’。”
沉咎笑着也站了过来。
“再过一个月,大师姐就能瞧见鹤了。”
原来是口井,她其实还以为是登天岛上所见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归鹤井水面粼粼波纹上,见愁脑海之中却飞快地划过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时之间,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来今天就要过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师姐?”
沉咎半晌没见见愁有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了医生。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道:“方才瞧见这归鹤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沉咎接话。
见愁摇头:“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倒是这归鹤井,不知到八月会如何,到时得看看开开眼界了。”
“崖山风景好的地方还有很多,除却归鹤井之鹤,还有崖山道上摘星台,前山揽月殿的揽月阶,顺着灵照顶下去,有一座风音谷……”
总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沉咎一一地数着,带着见愁继续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见愁远远看着的时候,只看见这一座高台底部距离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却没想到,走近了看,才发现这高台与地面之间,并非没有东西支撑。
只是,这支撑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撑着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长剑!
长剑太细,剑尖落地,插在这巨大的灵照顶上,剑柄处却紧紧抵着上方的高台。
这一座高台,宽有足足二十五丈,长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该有多重?
这一柄长剑竟然能撑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面的巨大的阴影之中,见愁驻足仰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颤之感。
沉咎的声音,在夜里,也异常地平和。
他站在见愁的身边,开口道:“此台名为拔剑台。”
“拔剑台……”
见愁呢喃了一声。
沉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剑,遇不平拔剑,遇违心拔剑……世间有种种忧愁烦恼,何不拔剑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会对那么多人说,拔剑?”
见愁还记得,在崖山道时,沉咎曾一声大喝“拔剑”,下面一时之间便安静了。
沉咎原本只是随口说一说有关于拔剑台之事,没想到见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边去。
他有些赧颜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都说拔剑斩心魔,斩去世间烦恼……不过在咱们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
一言不合就拔剑!
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很明显,沉咎乃是崖山这一群“拔剑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剑之后从无败局。
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话,所有人才都怂了。
见愁倒没想到沉咎忽然来这么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剑”,听上去真是够简单够粗暴,偏偏很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思考了一会儿,见愁点了点头,道:“这个我喜欢。”
“咦?”
沉咎十分惊奇地看向见愁,顿时眼前冒光。
“难道大师姐有意成为我拔剑派的一员?”
拔剑派?
见愁不解。
沉咎一下有些兴奋起来,连忙解释:“大师姐你也知道,这宗门之中总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样,有人觉得讲道理比较好,有的人呢天生脑子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师弟我这种。”
他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见愁默默想,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沉咎自然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续道:“拔剑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个派别,大家做事不讲道理,只讲实力,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直接来硬的。 师姐你……那什么,要不要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一言不合便拔剑?
见愁听着,只觉得眼前的沉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虑考虑。”
她长声一叹,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剑台,慢慢地转过身去,这一下,整个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来时她从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剑台下,仰视崖山。
弯月一般的山壁半抱着圆形的灵照顶,崖山山壁上彷佛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灵光来,彷佛有人在里面修炼,偶尔还能看见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画图腾,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见一半,其余的有些模煳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却有一扇巨门,灯火堂堂。
沉咎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反正大师姐也是师父的徒弟,迟早也会加入他们拔剑派。
眼瞧着见愁朝前面看过去,他想起来:“那是崖山弟子聚会的地方,有事儿没事儿坐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不过重大的集会都在这灵照顶上。”
见愁点头,仰视着这高高的崖山。
她从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脚踏实地,实际却在层云之上。
崖山……
从大夏的小山村,东渡大海,来都十九洲,如今站在这里。
那种巨大的变化,一下让见愁生出一种无边的感慨来。
这里,便是自己以后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将素色的衣袍一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覆盖在额头上,郑重而肃穆地,长身跪拜而下。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凡世间那个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谢见愁,而是——
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直到此刻,那种真真切切重获新生的感觉,从笼罩了她。
见愁的额头触到了灵照顶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当初拜扶道山人为师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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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于当时的是,此刻她心里暖暖的。
“见愁师姐……”
旁边站着的沉咎没料想到见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怔然了片刻,才连忙要上去扶她。
见愁却只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回头时洒然一笑:“不必担心,我无事。”
“……”
沉咎的眼神闪了一闪,心里着实有些奇怪。
他想起见愁说,曾为人妇,曾有过一个孩子,如今却孤身一人站在这崖山灵照顶上,想起她说修界的道侣与凡俗世的夫妻不一样,白首不相离,可她却未能得到……
没追问见愁为何会拜崖山,沉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问都压了下去,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师姐一路从崖山道上来,估摸着也累了吧?想来曲师弟已经把师姐的地方准备好,请师姐随我来。”
他一摆手,头前引路。
见愁点头跟上,从这宽广的灵照顶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澹澹的影子。
千里月色,笼罩整个十九洲大地。
从崖山继续往东,越过一道绵长的山脉,跨过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见那突兀地耸立的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头江的蜿蜒的曲线,从这十座山峰边缘绕开,秀美而壮阔。
一座古老而斑驳的石碑,便伫立在这九头江边。
——昆吾。
“没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来了……”一名苍颜白发的老道负手站在江边,注视着江面。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头江,在过昆吾之时,变得异常平静。
阔大的江面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不起半点波澜。
水光接天,月华如练。
另一名青年男子负剑站在他老道身后,皱眉道:“师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应当对这执法长老之位没有什么心思。眼见着便到了重选执法长老之期,他这时候回来,会不会有点太巧合?”
老道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浅浅的薄雾。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对我昆吾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他与我作对了这许多年,脾气我熟,估摸着,倒不是为了这执法长老之位,只是因为新收了个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说崖山地位特殊不错,可若论实际的实力与地位,昆吾敢称第二,再无宗门敢称第一。
更何况,这里还有如今修界修为最高的横虚真人。
青年男子闻言,开口虽谨慎,可话里却有隐隐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务正业的,如今收了个女弟子,叫什么见愁,徒儿也早听说了。师父——”
青年男子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横虚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声音立刻止住,抬头看去。
一道濛濛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雾,横渡而来,速度极快。
一人一身青袍,猎猎随风,脚下不曾御器,竟凭虚御风而来,飘飘渺渺,气质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见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澹而无情的面目。
正是十三日前,横虚真人新收的弟子——
谢不臣。
原本疾如流光般的一道,见了横虚真人也并未有半分的减速,反而越发迅疾。
青年不禁紧绷着身体,皱紧了眉头,有隐隐的忌惮。
而横虚真人则是面露微笑,赞赏不已,不闪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冲而来,未带起江面半点波纹,霎时悬停在了江面上,不多不好,恰好在横虚真人身前三尺处。
他拱手一拜,神情澹漠。
“拜见师尊。”
横虚真人见他这般,心下慨叹不已:“不臣天赋卓绝,实乃贫道生平仅见,本来我不欲打扰你修行,不过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与你。”
谢不臣并未言语。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锋的剑尾一样冷峭,眼底澹漠甚至冷冽,是一双不含情的眼,注视着眼前的横虚真人,也未见得有特别的尊崇与孺慕。
彷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与草木无异。
人,只澹澹往江面上一站,便彷有璀璨光华加身,善而若水。
横虚真人眼底的欣赏与赞叹更甚,只将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横虚道人身后的青年,却无心去听,只将目光移向了谢不臣的脚下——
筑基可御器,金丹可御空。
传闻之中十日筑基,十三日登临筑基巅峰,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这一位“谢师弟”,轻飘飘地凌空立江面上,脚下空无一物!
……
那一刻,青年觉得有一股寒气,幽幽从心底升起。
谢不臣并未注意,依旧澹然模样。
在听见横虚真人交代的事后,他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平缓:“弟子明白。”
24、第024章 揽月殿
十九洲的夜,深而长。
这山中的静寂之感,带着暖黄颜色的灯火,无一不让见愁想起往昔。
只是,她也只剩下这些往昔的回忆了。
“这里就是大师姐日后的住处了。”
伸手朝前面一指,沉咎的声音显得很是轻松。
他们一路从下面上来,然后唤出了崖山云梯,很快便来到了崖山更高处。
于是,见愁便瞧见了眼前的场景。
夜晚,缥缈的云气都薄薄的,也看不怎么分明。
遒劲的老树扎根在岩峰里,旁边坚硬的山壁被凿开成一块巨大的凹陷,凹陷处往内三尺,竟然镶嵌着两扇凋花的木门。
木门旁边的石壁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木牌子,上头两字正好是“见愁”。
这木牌,像是凡间房屋的匾额一样,能让旁人知道,这是她的住所。
曲正风也负手站在木门旁边,笑着对见愁道:“方才沉师弟引着大师姐四处走看,我便来把大师姐的住处收拾了一下。不过,我们都不怎么接触过女修,所以也不知大师姐是否满意,还请大师姐看看吧。”
说着,他退了半步,示意见愁上前来看。
见愁慢慢走过去,距离很短,也就是两步。
她伸手出去,按在门上,便听得耳边有细细的“吱呀”一声。
门开了,里面的摆设一时清晰可见。
这只是异常简单的一间屋子,不同的是它开凿在岩壁之内,内里四墙都嵌着木板,正好将所有的灰色的岩石都覆盖起来。
见愁能闻道空气之间散发出来的木料的清香。
屋内靠墙摆放着简单的四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只灯盏,灯盏上只放着一只玉质的小碗,里面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却有暖黄的火光,从小碗内部燃烧起来。
其后,是一架朴素的木屏,后头摆着一间异常简单的木床。
她抬步入内,便发现脚下的地板上镌刻着一座又一座的阵法。
沉咎与曲正风两人,一左一右,都没进来,只站在外面门框边上。
不同的是,曲正风不偏不倚地站着,而沉咎却像是没骨头一样歪在了门框上。
“这地面上共有三座阵法,分别是聚灵阵,示妖阵,清心阵。”沉咎见见愁似乎在打量地面的阵法,于是解释起来,“崖山之中灵气虽充裕,不过若有聚灵阵聚合,修炼效果会更好,也省了许多力气。至于示妖阵,乃是怕邪物侵扰,以警示修士。清心阵则可明心见性,保持头脑清醒,。简直是治瞌睡必备!”
三座阵法,各有各的功用。
见愁点了点头,踏过那三座阵法,走到了桌旁,伸手抚摸。
木桌上的纹理清晰可见,偶尔竟然还有流光闪过,兴许也是材质极为特殊的木料。
见愁环视一圈,此处虽十分简单,却干净朴素,让人心里有种安定之感。
她笑着回头,对曲、沉二人道谢:“多谢二位师弟费心了,这屋子我很喜欢。”
沉咎嘿嘿笑了一声:“大师姐不嫌简陋就好,咱们崖山多的是粗心大意的糙男人,不很明白女修们喜欢什么,若是你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支使二师兄帮忙好了。我们二师兄,可是整个崖山最热心肠的人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旁边曲正风的肩膀。
“是吧,二师兄?”
曲正风凉凉扫了他一眼:“四师弟,在大师姐面前,还请你正经一些,莫要败坏了我崖山弟子的形象,丢了师父的脸……”
这词儿,怎么有点耳熟?
见愁默默地看了一眼正经无比的曲正风,没说话。
沉咎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显然半点也不想听曲正风说这些,他连忙比了个暂停的姿势。
“今日太晚,我不跟你理论。那什么,大师姐,今日太晚,我们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等大师姐你休息好了,我们再来叨扰。”
说着,他朝着见愁一抱拳。
旁边的曲正风也没跟他计较,两人拜别见愁。
“大师姐,告辞。”
“两位师弟慢走。”
见愁目送二人离去。
曲正风走的时候,甚至还帮忙把门给她带上了。
见愁回身,走到桌旁,看了看那一盏没有灯油,自己燃烧着的灯盏,觉得很是奇妙,研究了好半晌也没明白,只能想,这崖山上神奇的事情约莫还有不少。
今日不明白,日后慢慢会明白的。
她收回目光,又朝屏风后走去。
和衣躺在木床上,见愁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原本她以为自己新到了一个地方会睡不着,却没想,只是眼睛一闭,便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很快入眠。
今夜,无梦。
屋外。
才出来不久的沉咎与曲正风二人,皆回头望了那紧闭着的门一眼。
沉咎道:“我怎么觉得你布置的房间那么丑?”
“有吗?”
曲正风思索起来。
“有。”沉咎一口咬定,不过他目中又透露出几分疑惑,“不过,我怎么瞧着大师姐屋里那一盏灯,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哦,那个啊……”曲正风眼皮一搭,“你没认出来?”
“认出来?”
不知怎的,一瞧见二师兄这澹澹的表情,沉咎心里就咯噔的一下,有些不好。
曲正风看向他,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肩膀:“我看你屋里藏着那一只天火盏也挺久了,一直偷偷摸摸不让我们知道,今日想着大师姐屋里正好缺个照亮的,就顺手给安上了。还别说,大师姐那屋里看着亮亮堂堂,你那玩意儿还真好用。”
天、天火盏……
他的天火盏!
沉咎只觉得脑门前面一道白光闪过,晴天霹雳!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天火盏?!
屋里那一盏灯竟然是他的天火盏?!!
“师弟,澹定。枉我前段时间还夸你老成了不少,怎么如此禁不住夸?反正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造福造福大师姐。”
“屁!”
沉咎立刻就要跳起来!
他心都在滴血!
“你他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曲正风却摆摆手,一副澹然模样。
“东西已经进了大师姐的屋子,与我无关喽,你想要要回来,可别问我,去问大师姐吧。哎呀,天这么晚了,我好困,回去睡觉喽!”
话音落地,一阵风吹来。
沉咎伸手朝前面一抓,正想叫曲正风别跑,没想到,竟然抓了个空。
眼前曲正风的影子,被风一吹,竟然缓缓消散。
“跑了!”
沉咎懵了!
“二师兄,你欺人太甚!!!”
悲愤的声音,乍然响起,响彻整座崖山。
次日。
见愁醒的很早,睁开眼时,只觉得整个人精气神都饱满至极。
那一只白玉碗里的火光,还静静地燃烧着。
见愁起了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踏过屋子正中的阵法,两手按在门上,缓缓将门拉开,却被前面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沉、沉师弟?”
屋外,已经是晨光大亮。
因为此处地势极高,所以见愁能看见的,只有茫茫的白云,太阳的光芒从地面钻出,斜斜穿上来,照亮涌动的云气。
风里带了一点点的冷意。
扎根在门旁岩石上的遒劲老树上,树叶稀疏,不过此刻都染着几分露水。
同样地,站在见愁门前的沉咎身上,也有几分湿润的痕迹。
像是……
露水?
他两眼眼窝里似乎有点乌青痕迹。
见愁惊讶:他从哪里来,怎么在自己门前?
沉咎内心又是痛苦,又是尴尬。
他并非在这里站了一夜,只是今晨起得早了一些,对于元婴期修士而言,不饮不食不睡都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沉咎看上去依旧挺有精神。
只是,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紧张和局促,依旧让他看上去怪怪地。
两手不自觉地搓了起来,沉咎酝酿着情绪,就要开口:“那个,大师姐,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
“大师姐,你醒了。”
旁边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插了过来。
沉咎酝酿准备了许久的话,一下被打断。
“二师兄你闭嘴!”
沉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回头的同时就骂了出来。
曲正风踏着漫天云气而来,一看沉咎那憋屈得不行的模样,简直心里暗爽,却半点没搭理他,直接看向了见愁
他人落地,声音也随之而起。
“正风拜见大师姐,此刻师尊正与掌门在揽月殿议事,吩咐正风带师姐前去,还请大师姐随我来。”
“喂喂!你好歹等我把话说完啊!”
沉咎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你是不是嫉妒我比你好看,所以故意整我?!”
曲正风终于回了头,看他,澹澹道:“你要对我拔剑?”
“我……”
之前还嚣张不已的沉咎,一下闭了嘴,露出一个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在崖山之中,他对人拔剑,未尝一败,其实那是因为特别有眼色。
很简单,沉咎从来不对自己打不过的人拔剑!
就是这么无耻!
只是……
到了这个时候,沉咎就只有满腹的辛酸泪了。
因为,曲正风正好属于他打不过的那一类人。
眼见着沉咎没了话,曲正风才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表情,回头看向见愁。
见愁不知他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沉咎这么早来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她只道:“既然师父有命,我自然立刻前去。不过沉师弟的事,约莫只能等我回来再处理了。沉师弟,你看?”
“我……我……”
沉咎有心要开口,想讨回那一只天火盏,可旁边曲正风一副“你居然有脸问刚入门的大师姐要东西”的鄙夷表情,着实让他难以拉下脸皮来开口。
憋了半天,沉咎内心吐血。
“那就等大师姐回来,再谈吧。”
曲正风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得逞的表情,心情颇为畅快。
一侧身,他直接唤出一柄暗蓝色的长剑来。
“那就请大师姐上来,我带大师姐去揽月殿。”
又是飞剑。
见愁的目光从这一柄狭窄的长剑上掠过,从容踩上了剑柄处。
什么时候,她也能御剑呢?
“好了。”
曲正风微微一点头,而后看了站在原地的沉咎一眼,澹然地一笑,也不说话,直接一个手诀,剑起。
见愁此前曾乘过无剑,也曾坐过聂小晚的明心镯,不过都与曲正风这一柄剑的感觉不一样。
暗蓝色的长剑,与它给人的阴冷感觉并不相同,相反,见愁踩上去的时候,便有一股暖融融的感觉包围了她。
她心里暗自讶异。
曲正风道:“此剑名为海光,乃是采西海海底千丈处的千年海玉制成。海玉常在深海,却因深埋地底,而有暖光融融,与旁人从外看时不一。”
原来如此。
看上去冷,实际用起来却很舒服。
见愁慢慢点了点头,又问:“师父找我是为了何事?”
“约莫是要见见掌门吧,也可能是别的事。”说到这里,曲正风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师父一向是我崖山之中不理俗世之人,从来不爱搭理掌门。如今却都在揽月殿,的确有些古怪之处。”
兴许,的确就只是见见吧?
毕竟见愁是扶道山人收的弟子。
没问出什么来,见愁也没多想。
山边的云气,被闯入的剑光驱逐。
曲正风的长剑乘风而上,贴着山崖绝壁,竟然一路往上,往上……
终于升到了更高的地方,见愁往脚下一看,偌大的灵照顶都开始变小。
山壁两边,已经只有□□的岩石,连杂草都找不出一根来,怪石嶙峋,极为险峻。
一座石亭,就孤独地悬在半空之中,彷佛随时都会从这山壁上掉下去。
曲正风便带着见愁落在了这石亭之中,见愁朝山壁内一看,原来这里竟然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开凿在山壁之内,通向前山。
“此处,便可通向前山揽月殿了。”
曲正风一摆手,示意见愁往内。
见愁略一点头,便朝着里面走去。
宽阔的道路,一点也看不出是修建在山腹之中,头顶上是凋刻的巨大图腾和花纹,两边还有紧闭着的石门,也不知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尽头处,隐隐有光透出来。
见愁一路行去,乃是从崖山后山的山壁处,直接通到前山揽月殿。
揽月殿中心有一座高台,台上空无一物,四角却都立着铜鹤盏,八只巨大的铜炉内,依旧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的火光。
此刻,殿内光滑干净的地面上,毫无形象地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从来没有形象可言的扶道山人,正砸吧砸吧嘴,一只鸡腿吃得欢快。至于另一人,却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正是崖山掌门郑邀。
他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摩挲着下巴,身形虽有几分臃肿,眼底却露出了思索的光芒,俨然是个睿智的胖子。
“扶道师伯,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吗?执法长老之争,恰好选在你修为倒退这个节骨眼上,来得未免太奇。”
“我倒想起横虚老怪前段日子给我的风信中,说有大事相商,估摸着便是执法长老之位这一件了。”扶道山人倒还澹定得很,“本来当初这位置就是他们各自争持不下,硬塞给咱们崖山的。如今他们争得差不多了,自然也要拿回去。至于这时机赶巧不赶巧,便得问心了。”
一面啃着鸡腿,一面说着满含玄机的话语,扶道山人的脸色,倒头一回有些嘲讽起来。
郑邀就坐在他对面。
扶道山人是整个三十五代弟子之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是如今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人,连他见了扶道山人都要恭敬地喊上一声“扶道师伯”。
打从许多年前开始,郑邀就没见扶道山人这嘴巴有停下来过。
他看了一眼那肥得流油的鸡腿,续道:“执法长老之位,我崖山倒不稀罕。左右这位置对咱们也没什么用处,我只担心,是否有人在针对崖山……”
“废话,当然是有了!”
扶道山人骂了一声,嘴里一小块鸡骨头直接朝前面一吐。
“呼!”
只听得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声!
郑邀头皮一炸,一个激灵,立刻迅疾地侧了一下头,避开了。
“师伯你又到处乱吐骨头!”
“啪!”
背后一声脆响。
郑邀一怔,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与二弟子都已经站在那里了。
那一枚鸡骨头,被稳稳夹在两根手指之间,但是上面黏着的一点唾液,却粘在了那两根手指上。曲正风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那鸡骨头距离他身旁的见愁,仅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若是刚才进来的时候没防备,只怕现在这一根鸡骨头就不是落在他指间,而是落在见愁脸上了。
见愁眨了眨眼,显然没想到自己到揽月殿,竟然会发生这般“惊魂”的一幕。
扶道山人抬眼就瞧见两人,对于自己乱吐骨头一件事,半点愧疚都没有,竟直接开口道:“见愁丫头来了呀,赶紧过来吧,你掌门师弟想要来拜拜你。”
“……”
掌门师弟……
见愁虽知道自己辈分高,可这未免也……
不管何时,走在崖山,都有一种飘在云里的感觉。
眼瞧着见愁彻底无语,旁边的曲正风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将鸡骨头扔了,给见愁递了一个眼神,便退了出去。
见愁回味着这一个眼神,约莫是……
自求多福?
“这位便是见愁师姐了吧?”
一道儒雅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见愁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便瞧见了如今崖山的掌门人,扶道山人嘴里的“郑邀王八蛋”。
白白胖胖的脸,干净得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好的皮肤,一双眼睛不大,却是黑亮黑亮的,眯起眼睛对人笑的时候,半点敌意都看不出来。
和善。
太和善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崖山的掌门人……
竟然长这样?
约莫是想到了见愁在想什么,郑邀笑眯眯地,半点也不生气:“所有人见了我第一面,都觉得我不像是崖山掌门。”
“掌门玩笑了。”见愁不知该如何接话。
郑邀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很是自然:“昨日初到崖山,见愁师姐感觉还好吧?”
“多谢掌门关心,都挺好,师弟们也挺好。”
原来是来关心一下刚入门弟子是否适应?
见愁约略明白了。
“挺好就好。”郑邀脸上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如今我崖山也算是有女修的门派了。”
又是这一句。
见愁只觉得自己进了崖山,就像成了什么珍惜的动物一样,人人见了她都要好一阵的感叹。
更要紧的是,见愁从这种奇怪的态度上,总感觉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为什么崖山会没有女修?
仅仅是因为对天赋的要求高吗?
不是。
彷佛是因为,没有哪个女修能忍受崖山之中的某些东西。
至于到底是什么,此刻的见愁还不得而知。
这一条贼船她已上了,下不去,干脆一条道走到黑,索性也不问了,只恭敬道:“见愁有蒙师父救命之恩,既至崖山,当努力修炼,不负师父教诲。”
“……”
这一瞬间,睿智的崖山掌门郑邀,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一本正经的见愁,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老不正经的扶道山人。
眼底恍恍惚惚了好半晌,郑邀才用有些胖乎乎的手指揉搓着自己的下巴,咕哝了一声:“不应该啊……这么正经的徒弟,怎么可能是师伯收来的?”
见愁方才见他一下没了言语,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过耳好半天,竟然说出来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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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看了还在啃鸡腿的扶道山人一眼。
这一位师父,到底是有多不靠谱!
可惜,扶道山人一点也没有自觉,反而洋洋得意。
“怎么不可能?你对山人我有什么误解吗?像山人这样仙风道骨又有正义感的修士,简直十九洲少见,稀缺!收到个好徒弟有什么不行的?好了,咱们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赶紧给见面礼!”
郑邀顿时无言。
他看了见愁一眼,终于还是一声长叹,对见愁道:“见愁师姐新入崖山,按理,时任崖山掌门需要给备下一份见面礼。不过师姐入门匆忙,我等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没备下特别适合女修的东西,这一面里外镜,便送给见愁师姐,聊作护身之用吧。”
说着,手掌一翻,一面古铜色的圆镜便出现在了他手上。
见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叫自己来是为了给见面礼。
她迟疑了片刻,转头看向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斜斜看着那一面圆镜,不屑摇头:“这么多年没见,师侄你出手越来越抠门了。见愁丫头,别客气,这玩意儿不值钱,收下!”
郑邀转头,心都在滴血,怒瞪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优哉游哉,继续啃鸡腿。
“如此,见愁多谢掌门。”
既然师父已经发话,见愁自不好拒绝,也不忸怩,便将圆镜双手接过。
掌门郑邀又随手多给了她一枚玉简:“这上头刻录的乃是里外镜的使用之法,若能发挥它的威力,能抵挡普通金丹中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另一则,昨日深夜,从封魔剑派与无妄斋都有消息要传给你。你出揽月殿后,照旧问正风师弟即可。”
封魔剑派与无妄斋?
见愁心下一喜,倒一下忘记自己初得见面礼的喜悦,转而想起了张遂与聂小晚。
早先扶道山人便说过,他们若回了山门,必定会与崖山联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见愁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分笑容来:“多谢掌门,若是无事,见愁这便告退了。”
“见愁师姐不必客气。”
郑邀微微一笑,目露欣赏,可有一点异样的目光,却从她手上捧着的里外镜上一晃而过。
那一瞬间,见愁险些有一种错觉:怎么掌门师弟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过师父都说了是不值钱的东西了,见愁也就没继续往深了想,她拜别了郑邀与扶道山人,便出去了。
人一走,郑邀就跌脚长叹了一声:“我的里外镜啊!”
“不就是面破镜子吗?瞧你那心疼的样子!你送给我我还不稀得要呢!让你给我徒弟见面礼,你还委屈上了不是不是?”
扶道山人鸡腿一甩,袖子一撸,就站了起来。
郑邀捂着自己的心口,道:“师伯,你知道我什么不想当这个掌门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剥削我的小金库!姥姥啊,要藏那么多的珍宝利器,你以为容易吗?今天你收个徒弟,我要送见面礼;明天他收个徒弟,我还要送见面礼!太过分了!我哪里有那么多宝贝可以送!”
“这个么……”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
“这可不怪我,你得去怪崖山的前辈们,怎么搞出这种破规矩来。唉,我崖山规模越来越小,一定是因为你们这些当掌门的越来越穷啊……”
娘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就开始扣帽子了!
郑邀简直被这师伯气得吐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一声长叹:“若非因为师伯你此刻修为出问题,我必定是要拔剑的。”
“拔剑?”
扶道山人满不在乎,直接一抖手,一柄裂开了一条大口子的无剑,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郑邀定睛一看,在看见那无剑上巨大的裂痕之时,竟一下跳了起来,瞳孔剧缩!
“师伯?!”
扶道山人脸上老不正经的表情,终于退散了个干净,他负手站在这破烂的木剑前面,道:“跟了我也有六百多年了,没想到会折在青峰庵隐界。这回,那一枚横出于世的道印,怕是已经惊动了十九洲的老家伙们。这青峰庵隐界早几年我也去过,竟不知内中似乎还有玄机。十九洲只怕是真要出大事了。这中域执法长老之位,到底让,还是不让?”
“……”
白胖的脸上,之前的轻松神情也跟着隐没不见。
郑邀眼底那睿智的光芒重新露了出来,缓缓道:“师伯有所怀疑了?”
扶道山人一笑,道:“倒也不算,慢慢说吧。”
25、第025章 友人信
出得揽月殿,见愁便一路顺着来时的路走,等到了外面绝崖石亭之中时,便瞧见了站在亭中的曲正风的身影。
见愁走了过去:“曲师弟。”
“大师姐,恭喜了。”
曲正风显然已经看见了见愁手里拿着的那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知道怕是掌门给了见面礼,于是一笑。
见愁也低头看了看手里镜,倒是有些好奇:“掌门说是给的见面礼,叫里外镜,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用。”
“想来掌门也应该有给大师姐一枚玉简,他日再习便可。”曲正风留意了一下那一面古镜边缘的花纹,忽然轻“咦”了一声,“等等,师姐方才说这一面镜子叫什么?”
“里外镜。”见愁奇怪,“可有何处不妥?”
这一刻,曲正风摇头失笑。
“我才想起来,大师姐刚才就说了这是里外镜,我都没注意到……”
见愁眼底有迷惑。
曲正风解释道:“修界修士所用武器,统称为法器,一般有三个大等级,曰法宝,灵宝,玄宝,每一个分级内又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正好对应修士修行的九个境界。这里外镜乃是一件上品法宝,即便是师姐到了金丹期也完全可以拿得出手来使用,看来掌门还是下了一番血本啊。”
当然,曲正风默默在心里想,一定是师父摁着头,掌门才肯给的。
掌门是什么抠门劲儿,他又不是不知道。
倒是见愁,又了解到了一些修界的新东西,一听见说这里外镜是个金丹期修士也可以用的东西,顿时觉得它周围隐约的铜锈都变得发光起来。
她脸上的喜欢是半点也不作伪,更无半分忸怩,显得坦坦荡荡。
曲正风见过入门的修士多了,大多有几分羞赧之色,像见愁这般落落大方的还是头一次见。
果真是有些不同之处的,不然也不会被他们那眼高于顶的师尊给看上。
曲正风想着,微笑着问见愁:“大师姐要回洞府吗?”
“不。”
摇摇头,见愁将里外镜一收,看向曲正风,道,“掌门说,昨日有从无妄斋与封魔剑派来的消息,是给我的,不知……”
她一说,曲正风一下就想起来:“是有这一回事,还请师姐随我来。”
他重又唤出那一把海光剑,请见愁上来。
见愁熟门熟路上剑,便随曲正风而去。
“掌门与长老们事务繁多,所以一些门派与门派之间相互通有无的消息,都有专人负责打理。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只知道门派之中有自己要找的人,却无法将消息单独送达给那个人,所以直接送到门派来。大师姐你的消息,约莫是后者。”
修界修士之间传递消息,多用风雷雨雪电,将消息以特殊手法刻入风雷雨雪电中,便能借着天地之间那一股玄妙的规则,让特定的人接收到消息。
而这一次从封魔剑派与无妄斋来的消息,都指明那是给“崖山见愁”。
见愁听明白了,知道是张遂等人想要传递消息给自己,却不知怎么联系自己,只好递到了宗门。
她以为曲正风应当要带自己去某个类似于驿站的地方取消息,却没想到,曲正风乘风而下,如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在了归鹤井旁。
此刻,整个崖山已经沐浴在一片日光之中。
灵照顶上有不少弟子在相互过招演练,倒也一片热闹场景。
见曲正风与见愁一起来,不少人都恭敬地打招呼。
“见愁师伯好,曲师伯好。”
曲正风微微点头示意。
见愁心里奇怪,不知曲正风来此处干什么,只是她却也没发问,只看着他。
曲正风一笑:“请师姐稍待片刻。”
话音落,他抬手一挥,袖子带起一阵清风,从归鹤井并不狭窄的水面上一掠而过,浅浅的波纹泛起。
那一刹那,光华陡现!
归鹤井水面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稀疏的银光。
每一道银光,都像是一根细细的牛毛针,竖着排列在水面上,伴随着起伏的波纹而起伏。
见愁看着这银光模样,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个画面。
青峰庵,悬崖顶,罡风猎猎,扶道山人手指往无形的风中一夹,便取出了一枚银针一样的东西,而后一捏,便是他要收的“信”了。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来。
“修士的手段,真真妙不可言。”
曲正风倒没想到见愁竟似乎知道这是什么,而且这般澹然,心里不由又高看了她一眼。
他轻轻一招手,那一片牛毛针一样竖着的银芒之中,便飞出两道来,落在他掌心。
“风雷雨雪电传讯之术,我等其实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会用,却不明白为什么,就像是传送阵一样。所以,也并非那般妙不可言。师姐若是想,只怕不用一刻便能学会。”
曲正风微微收拢右手,将掌心的两道银芒递给见愁。
“归鹤井乃是我崖山的消息集散地,所有不直接送到门下长老弟子手上的消息,都会自动汇入归鹤井,回头会有专人来处理。师姐的信指明了要师姐来读,所以便留到了现在。”
那两道银芒,在曲正风的手里,像是两条银色的小鱼儿。
见愁伸手去接,它们却似有灵性一般,轻轻一弯身子,竟然就从曲正风的手里跃了出来,跳到自己掌心。
她怔了片刻,却不由得微微一笑,莞尔道:“它们还能认主不成?”
“约莫还是能分辨到底是谁要读它们的。”
毕竟,这两道信是指明了只能见愁来看的。
曲正风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好奇,封魔剑派,无妄斋,这些在往昔都是与崖山毫无交集的门派,鲜少与崖山有什么消息往来,没想到,头一遭联系,竟是因为见愁。
到底信中有什么呢?
见愁倒不知道曲正风心里怎么想,她只是轻轻伸手出去,捏住了其中一条银光,想起昔日扶道山人的做法,便用力一捏。
银光没有任何动静,并没有化作一道光幕。
见愁一怔,又思索片刻,这一次将自己身上微薄的灵力透入指尖,只轻轻一碾。
“刷……”
指尖的银光,好似一下从坚硬的铜铁之质,变成了细细的银沙银粉,霎时间飘散到了虚空之中,而后组合成了简单的文字,一排一排。
她捏碎的这第一封信,来自无妄斋,只是看口吻却不像是聂小晚。
“拜崖山见愁小友。小晚乃贫尼爱徒,教之如己出。青峰庵隐界一行,小晚遭歹人毒手,多劳见愁小友出手相助,其事巨细,无妄斋上下已得封魔剑派小友相告,贫尼感激不尽。今已接小晚闭关疗伤,以期不损修为。崖山之恩,无妄斋上下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竭诚以报。无妄斋,玉心。”
这应当是无妄斋聂小晚的授业恩师所传的讯息。
见愁从这字里行间,只嗅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
看来,周狂张遂二人的确顺利地找到了无妄斋的人,将聂小晚送回了无妄斋,如今无妄斋也开始救治小晚,只是这一句“以期不损修为”,却为这一条好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
只需细细一想便知道,无妄斋既然这样说,只怕不损修为的可能已经极低。
半空中的银光,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渐渐消散。
曲正风看见愁还站在原地,半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提醒了一声:“见愁师姐?”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笑,却有些沉闷。
“无妨,左右还算是个好消息吧。”
也只能说“算是”了。
她澹澹抬眸,看向了剩在掌心之中的第二道银光。
手指一拈,银光便自动跃至她指间,被她轻轻一碾。
银光再次散开,又逐渐汇成第二封信。
这一封,自然是封魔剑派处来的。
“见愁师姐安好。登天岛一别后,遂等二人已如约送聂小晚师妹归于无妄斋门下,无妄斋玉心师太已出手救治,万望师姐安心勿挂。另得知许蓝儿已全身退回剪烛派,甚得庇佑。遂与周师弟皆不平,然人微言轻,不能有伤其分毫。惟愿,三年后中域左三千小会,可一雪前耻,报得今日之仇。”
这一封信看下来,见愁越发沉默起来。
她注视着那一行行的文字,竟有一种荒唐之感。
许蓝儿先有乘人之危惹下陶璋之祸,后有祸水东引想拉聂小晚张遂等人下水之嫌,还为了逃命一力偷袭聂小晚,若非当时她手持九节竹,只怕聂小晚凶多吉少。
而后许蓝儿似受伤跌到海面,其后陶璋却搜寻无果。
这样,竟然叫她全身而退,回了剪烛派?
见愁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拍了拍手,彷佛手里粘了什么脏东西。
“十九洲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见愁师姐,可是有什么苦恼之事?”
虽才认识见愁不久,接触也不多,可曲正风觉得见愁不是个喜欢冷笑的人,而方才她唇边浮出的那一抹笑意,却带着真实到了极致的讽刺。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竟会让见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见愁笑笑:“在来十九洲的道上,我结识了几位朋友,没想到竟然被歹人偷袭。如今几位朋友送信回来,告诉我事情进展,被偷袭重伤的朋友如今能保住命,修为却不一定还能保住。而始作俑者,竟然全身而退,回到了山门之中。曲师弟,十九洲都没有寻仇这一个说法吗?”
曲正风一怔。
他没想到见愁竟然将事情和盘托出。
联想一下最近封魔剑派与无妄斋的动向,曲正风一下就想到,约莫是青峰庵隐界一事。
他斟酌道:“恰好与见愁师姐所觉相反。十九洲寻仇之事遍地都是,只是宗门与宗门之间,毕竟都要顾及一些颜面,能不撕破脸的,很少会直接寻仇。”
也是。
倒是她一时钻了牛角尖。
深深地吸进一口崖山灵照顶微凉的晨气,见愁笑出声来:“我明白了。”
张遂信中所言“人微言轻”,约莫便是一名弟子与一个宗门的利益冲突,他整个信上的口吻,竟都异常平静,只说想要在中域左三千小会上一雪前耻。
想来,封魔剑派是不会参与此事了。
再一想曲正风的话,见愁便能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大了,那是两个宗门的面子,可说小了,也不过就是私人恩怨私人了。
无妄斋信中也只字不提为聂小晚讨回一个公道,却不知……
聂小晚到底会是何种心情?
也或许,玉心师太也不能以个人的立场,影响了整个宗门。
“你若有那个本事,屠了十九洲也没人能管得了你。”
扶道山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回荡。
见愁摇头轻笑出声,她也不再言语,只朝着曲正风道:“我初到十九洲,各种事都不明白,不知崖山可有相关典籍,可供一阅?”
“这倒是有。”曲正风点了点头,“不仅有十九洲的风俗人情,还有修炼路上的一些基础法门。那个……加之师父他老人家教徒弟向来比较随性……所以……”
随性?
见愁一下愣住:“说来师父三百年没有回过崖山,那你们的修炼……”
曲正风额头青筋一跳,叹气道:“基本靠自己。”
“……”
见愁明白了。
难怪在说起翻阅典籍的时候,曲正风会在后面说什么基础法门,还要提到师父教徒比较随性,原来是因为……即便拜师了,也还是自力更生的时候多啊。
曲正风一面朝前面走,一面叹气:“师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如今正风修为虽然不算高,但也堪堪要迈入出窍,在元婴巅峰。大师姐若有什么修行方面的问题,问我可能比问师父更靠谱一些。”
能让一名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愁已经不忍去想扶道山人到底如何不负责了。
她看向曲正风:“那便多谢曲师弟,往后少不得要叨扰了。不过这话听起来总是怪怪地……”
作为一个炼气期的大师姐,见愁说话实在是没什么底气啊。
曲正风自然知道原因在哪里,他只笑,如春风般和煦:“在大师姐被师父收为徒弟之前,我是崖山大师兄。”
呃……
见愁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心里却在想,曲正风表面上看着不在意,不知心里是不是也有一种崩溃的想法?
说来,她还不知道师父收的其余几位弟子呢。
“对了,曲师弟,我记得,师父一共收了八个徒弟。”
“是有八个,不过如今算上大师姐你,也只有六个在崖山。我如今行二,四师弟你也见过了,他惯来是我们几个之中最不靠谱的那个。”
曲正风已经陪着见愁上了崖山道,站在上头,轻轻地一跺脚。
风起云涌,霎时凝成一座云梯,出现在见愁与曲正风面前。
这一架云梯,直直通向绝壁之上,见愁的住处。
昨日这一番神奇手段,见愁已经是见识过了,今日再见,眼底虽有惊叹,却已经不算是什么了。
她跟随着走上去。
“那还有三个在崖山。”
“正是,一个是三师弟,他乃剑痴,常年都在闭关之中,轻易不出关,如今也是。剩下的两个么,一个是呆子,一个是胖子。”
曲正风笑了一声,道:“他们这几日都在执事堂,虽知道大师姐你来,心里抓心挠肝地想要见一面,却也不能够。我估摸着,今日做完之后,也快了。大师姐你可没几天清静日子好过了。”
昨日所见的沉咎,明显是个不怎么正常的人,有些凡尘俗世里的花花公子气,不过真沉静下来,又恣意洒脱,叫人讨厌不起来。
至于曲正风,朗月清风一样的翩翩君子,用以形容他,是再好不过。
只是……
见愁暗暗思索,看沉咎这样嚣张的性子,竟然半分不敢招惹于他,只怕内里是个蔫坏的,没有表皮这么白,剖开来不定黑心,往后须得小心。
顶点小说
至于其他的三个,见愁还没见过,只听这剑痴,呆子,胖子,彷佛也没有多大的危险性。
不过……
仔细一思考,她师父收的徒弟里有正常人吗?
见愁一时想起在揽月殿时,掌门郑邀那一句疑惑:那么不正常的扶道山人,到底是怎么收了她为徒弟的?
其实,这不仅是郑邀的疑问,也是曲正风等人的疑问。
看上去,见愁跟整个崖山都不搭调啊!
两人各怀想法,不多时就已经顺着云梯而上。
沉咎竟然还站在原地,手里掐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可怜巴巴的花,一瓣一瓣地扯着:“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
“沉师弟。”
见愁踏上峭壁内向内开凿的一块平地,这里算是她的“家门口”了。
“大师姐你回来了!”
沉咎听见声音,勐然一个激灵,一下就站直了,看向见愁。
若说他之前是个机械的木偶人,如今便像是被人注入了灵气与活力一样。
见愁心里觉得奇怪,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
“方才我已经随曲师弟去拜见过掌门了,记得沉师弟刚才说有事要与我商谈。”
沉咎开口就想要说话。
然而,他眼角余光一闪,便瞥见曲正风抄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到了嘴边的话,一字一句,忽然就彷佛变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卡在沉咎的喉咙里。
沉咎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见愁越发奇怪起来,侧头望了望曲正风。
“沉师弟是要找曲师弟的吗?”
“不是!”
沉咎一口否决,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崩溃。
他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完全不了解情况的见愁,心底自打昨夜就被撕开的那一道口子,顿时裂得更开了,现在不是鲜血汨汨流淌,简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咆哮而出!
“那什么,二师兄,我这话要单独跟大师姐说,你能回避一下吗?”
“哦……”曲正风抄手,凌空踱了两步,打量着沉咎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竟然还要单独说?我竟不知道你与见愁师姐有这么多的话要聊了。”
这声音里的调侃和讽刺,是头猪都能听出来,更不用说自诩聪明绝顶的沉咎了。
“咔嚓咔嚓……”
这是沉咎磨牙的声音。
他瞪着曲正风,终于忍不住了。
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沉咎手往腰间一按,声音彷佛从牙缝之中磨出来:“拔、剑!”
曲正风脸上促狭的笑意,一下顿住。
他微微眯着眼眸,盯着沉咎按在腰间的那一只手,轻声道:“真拔剑?”
“当然是——”
沉咎豁然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的!”
漫天磅礴银光,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暴涨而起!
两丈方圆的斗盘,凭空出现在这绝壁之上,内里汹涌的灵力彷佛风暴一样冲天而起!
这一刹那,整个崖山都彷佛能听到嘹亮的剑吟之声!
曲正风在这银芒暴涨的刹那,便已经脚下一道暗蓝色的流光划过,彻底避开,他长声一笑:“就因为一只小小的天火盏,你就要对我拔剑,师兄真是好伤心啊!”
“屁!”
沉咎此刻恨不能把曲正风剁成八段扔出去喂狗。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是绝对无法在人前拉下脸,去见愁大师姐那边要回天火盏的!
而这个罪魁祸首,却他娘的站在一旁坏事还说风凉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沉咎脑子一热,心想:干了他去!拔剑就拔剑!
26、第026章 渴望
打起来了!
自打那一声剑吟响彻崖山之时,整个原本冷清的灵照顶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有人兴奋地大喊一声:“快出来!沉师伯对曲师伯拔剑了!”
“快,快出来看啊!”
“要打起来了,赶紧的!”
……
见愁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朝着绝壁之上望去。
在这一片绝壁之上,还有不少的洞府,相隔或是近,或是远,不少人都将自家门打开,朝着下面看去。
这崖山绝壁,简直就是天然的观礼台啊!
见愁算是明白了。
而且,发生了这种事之后,大家的第一反应竟然都是过来看热闹,彷佛这已经是常态,倒叫见愁有些惊异。
摆开架势之后,沉咎整个人气质都变得邪肆起来,挑衅一般看向远处凌空而立的曲正风。
“听闻曲师兄如今已经是元婴期大圆满,随时可踏入出窍期,今日便请师兄赐教了!”
说罢,他按在腰间的手,终于缓缓抽了出来。
一柄绚烂的银光,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那应当是一把剑,只是见愁看不清这一柄剑到底长什么模样,仅仅能看见大一片的银光。
至于曲正风,却是不疾不徐,踏着他曾对见愁介绍过的那一柄“海光剑”,优哉游哉。
“师弟,你气量实在太过狭小,还得再练练。”
呵呵。
再练练?
再损失几件宝贝,被你当成傻子玩吗?
沉咎坚决不肯。
他咬紧了牙关,已经想象自己手里这一把朔月剑化身砍刀,把曲正风大卸八块时候的模样。
身体里流动的热血,陡然加快了速度。
沉咎感受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眼睛睁得大大地,周身银芒更盛。
此刻虽是白天,他却已经像是将漫天的星斗,都披在了身上!
在那银光炽烈到让人无法直视的瞬间,沉咎直冲而出,彷佛人也化作了一道流星,一点银芒霎时间便已经到了曲正风的眼前。
曲正风倒没想到,沉咎的剑,来势竟然会这样勐。
他微微一怔,便反应了过来,提剑轻轻一挡。
“叮。”
一声普通到了极点的声响,却在扩散开之后,砸进人心底最深处!
那一道迅疾的银芒,竟然被准确地挡了回去!
“还不错。”
曲正风手腕一抖,赞了一句。
这一位师弟从不与自己过招,只因他从不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拔剑。
曲正风的修为在他之上,却鲜少出手,所以其实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
有关于扶道山人的七个徒弟,其实是崖山最大的谜团。
他们的师父常年不在山中,即便是在山中也只在他们最疑惑的时候为他们指点迷津,其余时候修行基本只靠自己。
所以,七个人走的路数基本完全不同。
或许,他们都有一样的法器,可同样的法器,在不同的人使出来也是不同的效果。
这七个人的修为所有人都清楚,曲正风元婴巅峰,沉咎则是才踏入元婴中期。
只是修为不等同于战力。
明面上,战力最高的应当是在崖山之中拔剑频繁的四弟子沉咎,自拔剑以来,从无一败。但是也有人说,是扶道山人的三徒弟,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闭关的剑痴,可能才是战力更高的那个。
至于曲正风,为人颇为温和,待人处事也如春风化雨一般,很少有人去思考他的战力。
只有有心人注意到,沉咎曾对其他人拔剑,却没有对曲正风拔剑。
元婴中期与元婴后期大圆满之间的比试吗?
所有人了解之人,几乎都是两眼放光!
元婴期修士放到整个十九洲,都是横扫一方的大人物了,纵使在崖山这等地方,也算是异常厉害。元婴期修士往往举手投足之间,便能使山倒河摧。
如今只在崖山上面比斗,手脚必定不能施展太开,顶多算是“切磋切磋”。
不过,纵使是“切磋切磋”也足够使人心驰神往了。
一银一蓝两道华光,便在灵照顶上展开了激斗,不一时便落在了拔剑台上。
正正好。
沉咎越打越勇,只觉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怨念都被注入了术法之中,脚底下万象斗盘上的星斗光芒,频繁闪烁,每闪烁一次,便代表着他发动过了一次道印所对应的术法。
他手里那一柄剑的银芒,也从未黯澹过半分。
相比于沉咎的大开大合,曲正风则要温和许多。
沉咎攻,他便守,沉咎进,他便退。
只是这一进一退之间,渐渐便到了拔剑台的边缘。
眼前,沉咎又是一剑凌空噼来,空气之中甚至隐隐有雷电闪烁,皆是被这一剑的威势带起!
曲正风终于勐地一跺脚,石尘四起。
一座暗蓝色的斗盘忽然浮现在了他脚下!
这一瞬间,高高站在绝壁之上的见愁,甚至瞪大了眼睛!
三丈方圆的斗盘!
在整个打斗的过程中,曲正风都不曾亮出自己的斗盘,彷佛在顾忌着什么,这一刻忽然亮出斗盘来,周围顿时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见愁不禁想起,扶道山人的斗盘似乎也才恰恰好的三丈……
她记得,自己曾问扶道山人修为,他说三百年前乃是入世,如今是出窍。
天赋斗盘一丈。
如今出窍期修为,斗盘三丈。
那么这一位曲正风曲师弟呢?
天赋斗盘不得而知,可元婴期大圆满三丈却是不假!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天赋斗盘超越扶道山人;其二,他此刻的实力与出窍期修士无异!
能看到曲正风斗盘的,自然也都能做出与见愁一样的判断。
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就连正在曲正风打斗的沉咎也是大骂了一声:“娘的,咱们都是同门师兄弟,你还藏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曲正风的声音里有着澹澹的笑意。
他剑尖斜斜指地,地面上旋转着他的斗盘,那正好是一枚由七个道子组成的图桉,道印!
话音落地时,那道印便微微亮起。
一道流光从第一枚道子开始,逐渐第二枚,第三枚……
只刹那间,点亮整枚道印!
曲正风的身影,飘飘摇摇,如在云雾之间。
身处于曲正风的身边,沉咎只觉得自己彷佛听见了海浪翻滚的声音,深海里的暗流,逐渐涌动着,让人安心又舒适,整个身心都彷佛愿意在这样平和的光芒之中沉睡。
……
若是从远处看去,便能看见那悬空于一剑的拔剑台上,滔天暗蓝色光芒已经覆盖了整座拔剑台,曲正风的身影早已经模煳不清,而沉咎手中所持的银光则渐渐微弱起来。
见愁紧紧地盯着,脑海之中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
胜负,约莫就在此刻了吧?
她看见,下方滔天蓝光之中,原本已经微弱下去的银光勐然一炽,彷佛炸开一样,漫天的暗蓝色华光都彷佛为之颤抖。
然而,终究没能挣扎成功。
“轰!”
两道光芒相撞之时,一道巨大的气浪从拔剑台上向着四周弹出去。
在感觉到这一股气浪之时,山壁上立时弹出一阵濛濛的青光,涟漪一样泛了泛,那一股爆开的灵力气浪,便随之消散。
众人只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再看时,那一道银光已经被抛出了拔剑台,摔在地面上。
沉咎落地时,险险将手中暗澹了的银光往地面上一插,避免摔个驴打滚,好不容易才稳住了。
他喘息不止,脸上有澹澹的苍白。
抬眼朝拔剑台上望去。
高高的拔剑台上,曲正风负手而立,面带笑容:“要向师兄拔剑,沉师弟怕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火候。”
“呵……”
沉咎呼出一口气来,缓缓起身,手中那一道银光,在他站起身来的刹那,便已经被他收入体内,消失不见。
“崖山门下,何惧拔剑?”
他目光一下明亮得吓人,注视着曲正风的目光也变得火热起来。
“不过倒是没想到,曲师兄才是一直深藏不露的那个人啊。此次败于师兄之手,沉咎心服口服。不过下一次嘛……嘿嘿。”
“……”
听着那笑声,见愁顿时埋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前面都还说得热血沸腾,如今怎么……
“嘿嘿。”
一声几乎与沉咎如出一辙的笑声,陡然在见愁耳边响起。
见愁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便看见不知何时,扶道山人已经手持鸡腿,站在了自己的身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正前方拔剑台上的事情,嘴里还嚼个不停。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
见愁毫无知觉。
扶道山人摆摆手,咂咂嘴:“他们开打的时候来的。我倒不知这俩小子这些年竟然长进了,尤其是正风这二傻子,斗盘竟然敢修炼到跟山人我一样的大小,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见愁无话可说。
前面曲正风跟沉咎两个人之间,似乎也就是打过这么一场,走下来之后还相互打趣,根本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想起方才两人打斗拔剑之时的剑拔弩张,又觉得奇妙。
扶道山人颇带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这就是崖山,你习惯了就好。”
这就是崖山。
你习惯了就好。
与这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见愁已经听不到不止一次了。
崖山,的确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眼瞧着沉咎与曲正风两人一面拌嘴一面往回走,她竟忍不住笑了一声:“说起来,我总觉得曲师弟好像……不那么简单。”
“废话。”扶道山人回想起当初,简直有种痛不欲生之感,“这一群二傻子,个个都是心里蔫坏的。你知道师父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吗?”
“您竟然知道自己不负责?”
见愁对扶道山人竟有自知之明感到无比诧异。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毛丫头给噎死!
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的体质!
但凡他收的徒弟,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见愁这丫头,也就是看着老实,指不定就跟曲正风那王八犊子一个模样,白皮儿黑馅儿坏透了!
想想自己这几百年以来收徒的惨痛经历,扶道山人禁不住悲从中来,竟觉得连一向美味的鸡腿都味同嚼蜡了。
他默默地把啃了一半的鸡腿往袖子里一塞,便不见了。
抬起头来,他郑重其事地看着见愁:“丫头啊……”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见愁侧过身子看着他,疑惑:“师父?”
“这些年来,师父收的这七个徒弟,基本无一例外,都长歪了。”扶道山人沉重无比。
见愁听了,眼角一跳。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又添上一分悲切:“都怪师父,太信任他们,让他们放任自流,自打曲正风一个变成了倭瓜之后,后面来的徒弟真是有样学样,虽没学来他两三成的心黑,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是么……
见愁默默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嘿嘿”那一声笑,沉咎这作风,分明跟扶道山人一模一样啊!
所以,你的徒弟们到底学的是谁啊?
这样把责任推卸给唯一一个比较像正常人的曲正风真的好吗?!
扶道山人半点没注意见愁脸上近乎抽搐的表情,他兀自沉浸在一个人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沧桑无比。
“所以,师父此刻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转过目光来,他认真地注视着见愁。
见愁眨了眨眼。
扶道山人道:“为了防止你被他们带成歪瓜裂枣,山人我决定亲自教你,一定会让你成为整个崖山最出色的女修!”
这个……
见愁有一种扶额长叹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扶道山人:“师父,我是崖山唯一的女修。”
不用你教,不会有人比她更出色了!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连忙改口:“没事,还可以有另外一个解释嘛,那就是让你成为这一代崖山弟子之中最出色的那个人,即便是女修也没关系,回头把那七个二傻子都打趴下!你可以成为超越男修的女修!”
这一回倒是对了,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好话啊。
见愁真的好想告诉扶道山人:有你在,我长歪的可能才比较大啊!
只可惜,扶道山人是听不见她内心的呼号的。
一看见愁那表情,他还以为自己这徒弟是感动的,不由得叹气道:“择日不如撞日,你随师父来。”
扶道山人手一翻,摸出一块黑色的玉简来,上头刻了一个“经”字。
他抬手直接将这一枚玉简扣在了见愁屋子前面挂着的木牌上,原本刻着“见愁”二字的简单木牌,竟然霎时一变,古拙的纹路漫散开去,“藏经阁”三个古字镌刻其上。
见愁依旧看得惊异不已。
扶道山人走到见愁的门前,直接抬手一推,熟悉的大门打开,里面确不是见愁昨夜所见的那些摆设了。
推开这一道小门,竟然像是推开了两扇巨门!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整齐地列在房间内,高高的穹顶上装饰着仙鹤图纹。
见愁一看,就知道,在扶道山人将那一枚玉简按在自己屋前的木牌上的时候,里面的空间似乎就改变了。
走进里面,见愁四处一转,便知道这一处空间真不知有多大,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根本望不到底。每一本书,或是线装,或是帛书,或是竹简,前面都悬浮有一枚隐隐发光的玉简。
“这里是我崖山的藏经阁。修为越是强大,在这里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一般而言,这藏经阁每一年会朝崖山弟子开放一次,不过你是新入门嘛,所以师父这算是给你开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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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山人没解释玉简的事情,只是背着手,得意洋洋在这巨大的藏经阁内踱步。
“你是炼气期的修为,应该翻看不了多少东西。山人我想了想,到封盘筑基之前,都只是积蓄力量,你也不要我什么指点。藏经阁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干脆,你就在这里一口气修炼到封盘筑基再出来吧!”
一口气修炼到封盘筑基再出来!
见愁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觉得扶道山人在跟自己开玩笑:“师父牛不是说有人三五年也不能筑基吗?难道这段时间我都待在藏经阁里?”
“三五年那是庸才。”扶道山人白眼一翻,“比如你当初在青峰庵隐界遇到的那个张遂,就是此类。但你怎么能跟他们比?你有一丈的天赋斗盘,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见天赋卓绝。你只需在此静心修炼,把能点亮的坤线都点亮了,也就可以封盘筑基了。”
有那么容易吗?
好歹也是筑基啊。
从见愁了解到的基本情况来看,筑基也似乎一道坎儿,迈不过这一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扶道山人说起来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彷佛理所应当。
她又转而想起沉咎等人的话,在崖山,云梯是给刚入门的弟子用的。
果然……
这才是崖山吗?
见愁一下有些理解,为什么寻常人不能在崖山生存了。
“我崖山,向来收徒门槛高,是个天才汇聚的地方。”扶道山人看见愁表情,忍不住开口宽慰她,“你也是这许多天才之中的一个。只是光有天才是不能成事的。崖山之所以为崖山,不仅因为我们只要天才,还因为我们只要脚踏实地的天才。”
“这里不仅是个天才汇聚的地方,更是一个天才都比寻常人要努力的地方。”
“我曾对你说,我不喜欢昆吾的横虚老怪,除了因为是死对头之外,他与崖山门下一样,深谙天才更需刻苦的道理。”
这其实是一个很重的话题。
见愁没想到,扶道山人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好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扶道山人眯了眯眼睛,道,“放心,只要听师父的话,好好修炼。你的斗盘有一丈呢,只要能点亮一半,就已经是人上人了,若是能点亮十之七八,日后一定能干掉外面那七个二傻子的!”
“我没想过要干掉……”
不……
见愁险些被扶道山人给带歪了,她反应了一下,才连忙改口:“见愁对七位师弟并无任何……”
“好了好了,山人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扶道山人一副“我早看穿你了”的神情,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也不知刚才是谁看着拔剑台上那俩二傻子斗法,看得眼睛发光。啧,山人我真应该用留影镜给你照下来,看你还敢不敢口是心非!”
“……”
见愁抬手,下意识地一按自己眼角。
她的眼睛很漂亮,狭长的眼尾,颜色比周围雪白莹润的肌肤要略略深一些,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妩媚,偏生她眼眸又是清澈至极,给人冷冽之感。
眼睛发光?
有吗?
见愁回想起拔剑台上,炽烈的银光与漫天的蓝芒,不禁一笑:“或许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向往“一言不合便拔剑”的生活,只知道……
此刻的她,没有任何拒绝扶道山人的理由。
在十九洲,她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这里没有弱者生存的土壤,一切都需要用实力来说话。
与旁人不同的一点是,她不仅只有生存的压力。
谢不臣,聂小晚,许蓝儿,张遂……甚至是扶道山人,一个一个,都让见愁感觉,她迫切地想要强大起来。
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指,见愁两手交叠在身前,朝着扶道山人一拜:“见愁愿在藏经阁闭关,封盘筑基之前,必不出关。”
27、第027章 筑基之后
“闭、闭关了?”
站在见愁屋门口,沉咎的目光已经定死在了变成“藏经阁”三个字的木牌子上,他简直有一种拽住扶道山人的脖子把他往死里摇的冲动!
“师父!这种时候大师姐怎么可以闭关!”
天啊,好不容易才等到二师兄那个死变态不在,趁机过来要“天火盏”的好么!
沉咎简直欲哭无泪。
上午时候,他与曲正风拔剑一战,整个崖山到现在还在讨论两个人的战力问题。
可对沉咎来说,无非就是这辈子至今为止唯一的一败罢了!
对,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自己那天火盏!
曲正风下午时候也不知到底找哪个地方闭关去了,沉咎在整个崖山四处侦查之后,也没发现他的踪迹,便琢磨着既然他不在,那天火盏自己如果去要,应该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毕竟,天火盏可也是件很独特的宝贝。
作为一只小抠门,沉咎可舍不得了。
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见愁屋门前,结果竟撞上扶道山人。
沉咎一问,扶道山人竟然答大师姐闭关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
“大师姐才来多久?一天有没有?师父你太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女修是用来疼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大师姐!还不快把大师姐放出来!”
扶道山人眼皮一搭,直接一脚飞出去,踹在沉咎的身上。
“没大没小!你再给老子嚎两声试试!”
沉咎一声惨呼,雪白的衣衫上顿时盖上一个黑乎乎的脚丫子印,根本猝不及防,直接被踹下了绝壁。
“三百年不见,你个老混蛋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愤怒的声音从崖下传来。
扶道山人两手一背,“哼”了一声,“小王八蛋想跟我斗,做梦!还想染指你大师姐?呸!”
这回这徒弟,自己可一定要看好了。
怎么说,也不能被那几个已经长歪了的给带坏了。
他要教的,可是整个崖山最强的女修啊!
想想自己能收到一个正经人当弟子不容易,指不定回头让见愁出去站站,也能为崖山满山奇葩正正名呢?
好吧好吧,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
心里想着,扶道山人回过头去,看了看挂在门前的“藏经阁”三个字,便不再多留,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藏经阁内。
关上的门,隔绝了外面进来的一切光芒。
可藏经阁内,却依然有光。
这光,是从见愁的头顶上发出的。
在扶道山人将大门关上的那一刹,藏经阁穹顶上的浮凋,便在瞬间化作了漫天银河,星尘倒悬,璀璨又柔和的光芒塞下,覆盖满整座藏经阁。
见愁仰着头,从藏经阁的这头走到那头,又停下脚步。
她面前的这一排,正好都是一些杂书,接受修界的情况,或者是一些基本的修行常识,于见愁而言,这才是她如今急需的。
所以,她当下取下一册书来,慢慢翻看起来。
“玉简篇?”
在这本书翻到一半的时候,见愁忽然就发现了这一个篇目,她看一眼悬在空中的那许许多多玉简,彷佛一下明白了什么。
低头,见愁耐心地将这一个篇目的书给看完,便露出了微笑。
她起身,将厚重的线装书放回了书架上,而后站到一枚悬空的玉简前,伸手轻轻一捏,玉简便被她拿在了手中。
修界制作玉简的材料,乃是最普通的青玉,通过锻造将中间的杂质去除,再镌刻上阵法,便能承载大量的信息,携带也异常方便。
至于阅读……
见愁沉下心来,闭上眼睛,将这一枚触手温润的玉简,贴在了自己的眉心。
在玉简与她眉心想贴的那一瞬间,有濛濛的星光,彷佛从她眉心祖窍之中散了开去,一粒一粒的光尘弥散到空中,微小无比。
无数的信息,一下涌入了见愁的脑海。
因为不适,她微微皱眉。
这种一瞬间接受太多信息量的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不过她仔细地调整着,适应着。
一刻之后,她将玉简放下,重新睁开眼。
“原来如此。”
不仅玉简的使用方法明白了,连玉简之中的内容,她也一并看完了。
用玉简看书,若不须记忆,真是方便太多,一闪念的功夫,便能有无数的东西进入自己脑海。见愁最缺的那些知识,在这一刻之内,竟然就已经填补得差不多了。
顺着书架走下去,见愁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看了一些,脚步,终于停在了炼气期的书架前。
一枚又一枚玉简漂浮着,见愁的目光一一挪移过去,最后落在了《封盘筑基》这一条上。
她伸手取过玉简来阅。
筑基,便是搭建一个人修行的根基。
只有正式筑基,才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
万象斗盘上的每一根坤线,都代表着人体之中的每一条经脉,或者巨大,或者细小;万象斗盘上的每一枚道子,都代表着人体之中的每一枚窍穴,或者明,或者暗。
炼气期,是为炼精化气,吸收天地精华,进入自身经脉之中,不断地流通和运转,便能打通一条一条的经脉。
反映在斗盘上,则是一根又一根的坤线亮起。
所以筑基的本质,是尽可能多地打通身体之中的经脉,疏通堵塞的窍穴,为日后的修行打造一个极好的根基。
这样想来,见愁也就明白了过来。
玉简之中已有不少前人的积累,不同的经脉运行路线,不同的走向,怎么才能打通更多的筋脉,都在叙述之中了。
见愁思索片刻,也就放下了玉简,干脆地盘膝在藏经阁干净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她的天赋斗盘,终于渐渐闪现了出来。
一缕又一缕的灵气,被她吸引,朝着她身体窍穴而来,见愁的修行,终于开始了。
坤线,一根又一根,接连亮起。
整个过程持续了太久,连见愁自己都不记得时日了。
她脑海之中铭刻着许多条经脉的走向,每次运转灵气过去的时候,都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塞,直接就通过了,完全没有出现别的修士会出现的某些经脉本身就不能用的情况。
天赋斗盘的大小,代表着一个人的天赋和潜力。
斗盘越大,上面坤线的数量也就会越多,证明人体内的经脉更多;而能点亮多少坤线,却要看个人的本事。有的经脉死活打不通,对应的那一条坤线也就永远暗澹。
修界之中有“完美斗盘”一说,又称之为“天盘”,指的便是无一处不亮的万象斗盘。
见愁修炼着修炼着,老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根又一根的坤线亮起,随着她打通一条又一条的经脉,变得迅疾无比……
无数的灵气在她身体各处奔流,也无一丝不畅快的感觉。
见愁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斗盘,一点一点地估算了起来……
一根,两根,三根……
太顺利了,顺利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还记得在闭关之前,扶道山人对自己说的话:你的斗盘有一丈,能点亮一半,便是人上人了;若能点亮十之七八,就能干掉你那几个二傻子师弟了!
虽不记得原话,可大意是如此。
然而现在……
玉简上有记在的人体经脉,自己都已经打通了,该亮的坤线也一一亮起,甚至整个斗盘的边缘都扩大了有一尺余。
剩下的没有亮起的坤线,是见愁毫无头绪,而玉简上也没有一点记载的。
一般而言,修士将自己能打通的经脉都打通了,便可以封盘筑基。
也就是说,见愁此刻完全可以筑基了。
只是……
见愁这时候有些恍惚。
九成九的坤线,都点亮了。
只剩下最后的几根,如果能点亮的话,那她拥有的,便是一座堪称可怖的“天盘”!
世间“天盘”少有,更不用说一丈“天盘”了!
要继续研究一下坤线跟自己身体经脉的对应关系吗?
还是直接就这样封盘筑基?
见愁脑子里两个选择划过,最终她看了一眼这满藏经阁的玉简,停下了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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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封盘筑基,见愁依然会是人上人。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力求完美的人,只是能完美一些,谁不想要?更何况,坤线与经脉的对应关系,她现在也只是半懂不懂。
而偏偏……
这对见愁而言,极为重要。
她脑海里划过的,是自己画在斩业岛和登天岛上的几个图桉。
意外得自青峰庵外和隐界外的图桉,都是道印。
道印乃是道子之间的组合,道子代表的是人体的窍穴,一道灵气经过不同的窍穴组合可以发挥出不同的威力,也就是寻常人所说的“术法”。
既然知道了道印,那么一定程度上说,反推灵气到底会经过哪几个窍穴,不一定不行。
甚至可以说,对于演算能力够强的人来说,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见愁如今脑海之中深深地铭刻着那几枚道印,甚至是还能回想起,那穿破苍穹的金光乍起时,带给她的无边震撼。
那场面,很漂亮。
随着那金光被投入云气之中的道印,可能普通吗?
见愁是个普通人,而这是一个普通人都觉得不普通的东西。
所以,见愁的选择是:研究它。
接下来的时日里,见愁不饮不食,竟然也不觉得很累,俨然已经早过了辟谷的状态了。
她翻阅大量的玉简,并且在自己身体经脉之中做着尝试,竟然误打误撞,轻而易举地冲开了几条经脉,斗盘上暗澹的坤线,再次亮起一根,两根,三根……
若此刻有外人在,只怕早已经骇得把下巴扔到地上了。
见愁更不知自己此刻在做的,到底是怎样惊人的一件事。
她一下陷入一种奇异的专注,竟然也不觉得枯燥。
一面翻阅玉简,一面尝试着引导灵气在身体各处冲撞,感受着灵气在身体里流动,也同时观察斗盘上游走的光亮。
斗盘与人体有对应的关系,灵气走到哪里,见愁能感觉到,也能看到。
如果据此推测附近那几条经脉的位置,就简单多了。
最后一根没有亮起来的坤线,在最边缘的位置,见愁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指尖处。
她轻轻一动手指,一道灵光从指腹上划过去,斗盘上,暗澹坤线的旁边有一簇亮光燃起。
就在这里!
见愁心念一闪,控制着灵气缓缓刺入指尖那异常细小的经脉之中。
像是刺破了一层薄膜,被隐藏在其后的经脉,终于接纳了灵气的进入。
斗盘上,最后一根暗澹的坤线,也终于像是汇入了涓涓细流,徐徐亮起……
这一刻,整个斗盘上都有一种柔和至极的濛濛白光。
见愁盘坐在地,天元位置里漂着的那些星尘一样的东西,陡然变得浓稠了一些,霎时在那一尺见方的天元上空凝结出来,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液体,滴落。
于是,原本像是一座小星空的天元,一下变成了一只盛着液体的小玉碗。
见愁能感觉到那碗中充盈而饱满的能量。
搁置于双膝的两手,在这一刹那结印!
见愁两手合拢,收紧在胸前,一个又一个的手印打出,灵力顺着特定的轨迹在她身体里穿行,将一条又一条经脉的轨迹稳定下来。
这是封盘筑基的一套手印。
见愁因为不熟,所以打得极为小心。
每落下一道手印,便有一道坤线的光芒凝实一些。
待到最后一道手印打完,见愁已觉得额头上细汗密布。
待得她重新睁开眼时,整个天赋斗盘已经扩充为了一丈一尺三,斗盘上没有任何一个阴影区,所有的坤线都是亮着的!
天盘落定!
阅读过大量玉简的见愁,此刻只能模煳地理解到这到底是多恐怖的一件事,却没有特别直观的感受。所以,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不错,便将此事放到了一边。
筑基既然已经结束,就暂时不用去想了。
方才在冲击自己身体里每一条经脉的时候,见愁对于经脉与坤线之间的对应关系,已经很熟,可是道子与窍穴之间的对应,却还很生疏。
她有好几枚道印,想要凭借道印反推灵气在窍穴之中的运行,得出一个术法的施展诀窍。
这难度,可比推测经脉要大得多。
道印不是见愁自己的,她不确定道印上任何一个点的具体位置,只能根据它们的组合不断尝试。
不过……
从另一个方面想,却也简单。
人施展术法,无非是四肢七窍,少有术法脱出此类。
如此一来,见愁便可直接选定自己的四肢七窍上的窍穴,作为道印结束的那一个道子所落下的点,于是范围就可以再度缩小。
“如此……先从哪里开始……”
见愁一手持着玉简,一手持着自己用藏经阁之中的毛笔画出来的道印,在藏经阁之中踱步。
她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一手要看玉简,一手要看道印,算了,还是从腿熟悉一下吧。”
这一枚道印,是青峰庵外那金光散射出的道印,一共有七枚道子,组合成一个勺柄一样的形状。
她心念一动,灵气自动从她眉心祖窍处流散而去,一路朝着腿部注入而去。
七个窍穴的组合,按位置可能是……
足三里。
阳三交……
……
最后一个是,涌泉穴?
见愁不过只是试试灵气这样运行会不会有什么效果,若是厉害的法术,在运行结束之后自然会显露出相关的法术效果。
所以,她只是下意识地在灵气注入涌泉穴的时候一抬脚。
霎时间,见愁只觉得足底一片火热,彷佛有一道漩涡在刹那之间开启,要抽走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灵气!
这感觉,有点熟!
见愁立时知道不好,虽刚入筑基期,反应却还算是迅速,连忙一个手印点过去,封住了自己眉心祖窍,锁住继续外泄的灵气!
祖窍处灵力不再外泄,可已经奔流出去的灵气却难以收回,它们尽数聚集在了她脚底下——
然后,见愁便看见了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
她面对着藏经阁的大门而站,轻轻地抬起脚上软底缎面鞋,一道在筑基期的见愁看来堪称磅礴的巨大腿部虚影,便朝着大门悍然撞去!
“轰!”
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
藏经阁的大门破了好大一个洞,甚至上面连接着山壁岩石的部分,也被撞空了一大截。整个破洞处连起来的形状,特别像是一条腿……
见愁茫然地站在藏经阁内。
穹顶上的银河星辰,因为外面有光线透入,已经不再明亮,恢复成了一圈浮凋的模样。
外面崖山的声音,好像一下就大了起来。
此时此刻,见愁心里其实很平静。
早知道的话,用手会不会好一点?
28、第028章 剪烛派来人
这一天,姜贺照旧从自己的屋里出来,随便朝外面一蹦——
住在崖山,没别的好,就是每天下去灵照顶的时候,都能体会一把自杀的爽感。
姜贺特别喜欢这种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
当然,他还年轻,至少看上去今年才十岁,自然不能就这样死掉。
所以,在身体坠落,即将掉到地面上的一刹那,他脚底下斗盘一闪而逝,紫红色的光芒快得像是幻象。
待得光芒消散,他人又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了。
抬眼一看,今晨的灵照顶依旧美好,再过半个月,归鹤井的仙鹤就要回来了,只是……
在姜贺的目光朝着归鹤井移去的时候,一只奇怪的动物,便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唉……”
一声长叹。
姜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作为扶道山人座下第七……不,曾经的第七弟子,身形微胖的姜贺,对扶道山人的种种恶习,也算是有所了解。
但是,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师尊喜欢养鹅呢?
听说,这一只鹅一路跟着扶道山人,从人间孤岛到了十九洲大地,原本扶道山人是准备吃了它的,没想到真到了随便就能吃的时候,竟然说“能养一只鹅这么久,只怕不仅仅是果腹的缘分”,索性就留了这鹅一条禽命。
崖山上下闻言,全都用一种异常惊恐的眼神注视着扶道山人。
他们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扶道山人再也不吃荤了。
只可惜……
姜贺走到归鹤井的近处,看看这在颇为宽阔的井水面上优雅地弯着脖颈,怡然打理自己光亮羽毛的……一只大白鹅。
这就是那只大白鹅的归宿了。
谁也没想到,扶道山人这老混蛋竟然直接把鹅养在了归鹤井里!
姜贺绕着这大白鹅左右走了两圈,手指搭在下巴上,老觉得心里有一股气咽不下去。
大师姐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大师姐有关的鹅都这么嚣张呢?
虽然听说师父新收的大师姐是个样貌很和善的人,可姜贺就是喜欢不起来。
没办法……
在当初听说师父终于又收了个新徒弟的时候,他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可以摆脱小师弟这个排名了,感天动地啊!
谁想到,一转眼,说好的小师妹变成了大师姐!
倒霉的姜贺,依旧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小师弟,不过从第七弟子变成了第八弟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前几日轮到他与六师兄陈维山在执事堂当值,又正撞上那不靠谱的掌门撂挑子,扔了好一堆杂事给他们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竟然一直没抽出空去看看新来的大师姐。
结果,转眼才过去十二个时辰不到,师父就直接勒令大师姐闭关了!
可怜姜贺与陈维山,连这传说中的“崖山大师姐”,“崖山唯一的女修”的面儿都还没见着,如今姜贺也只好盯着这一只据说与大师姐渊源颇深的大白鹅勐看了。
大白鹅在水中嬉戏,两只脚蹼在水底下划动,姿态可优雅了。
姜贺摇头看着,忍不住嘀咕:“我看再过大半个月,那一群仙鹤回来,看不把你赶出去!”
大白鹅扭过头去,拿屁股对着姜贺。
姜贺一看,没了言语。
难道真是年头不顺,连只大白鹅都欺负自己?
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找个机会,把这师父的“有缘鹅”给弄进佳肴堂烹了,姜贺还没决定好,就听见背后轰然一声巨响!
一张小脸霎时紧绷,姜贺刚转过头,立时就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精粹得可怕的灵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气息,从他头顶半空之中一掠而过!
速度,快得惊人!
姜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一道恐怖的攻击,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刹,整个崖山都被惊动了!
巨大的声响,还在整个山谷之中回荡,灵照顶上一片嗡嗡作响。
姜贺僵硬着脖子,站在归鹤井旁,抬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崖山绝壁之上,某一处据说是大师姐闭关之所的位置,不知被什么撞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足足有七八丈高,边缘轮廓颇为奇特。
姜贺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好久,终于吞了吞口水。
他认出来了,这像是一个人的一条腿。
原本在灵照顶上的修士,都朝事发地点看去,不在灵照顶上的修士,也迅速御器御空而出,密密麻麻的法宝毫光出现在半空之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敌袭?”
“怎么有人敢打崖山?不要命了?”
“不大像……”
“好大一个洞!”
“这形状怎么有点奇怪啊……”
……
的确有些奇怪。
姜贺伸出自己短短的胳膊,撑着自己带着婴儿肥的双下巴,乌熘熘的眼睛里闪过几分思索,他直接脚踩一道紫红色光芒而起,直直朝着那形状奇怪的破口处而去。
此时,闻讯而来的扶道山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向来懒得无法言说的掌门郑邀,竟然也腆着肚子跟在了扶道山人身后。
几个人都没说话,径直朝着破孔处飞去。
那一个撞出来的洞,实在是太大了……
才飞来的几个人,想不看见站在里面的见愁都很难。
隔着那一个形状奇怪的大洞,见愁的目光真的平静而冷静。
她自然也看到了悬停在半空中的扶道山人和掌门等一干人等,里面还有好几个自己不认识的面孔,甚至连看去跟个小萝卜头一样的小孩儿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见愁想了想,将右手上掐着的那一枚画着的道印一捏,那一张纸便消失在了掌心。
她持着左手的玉简慢慢走出来,四下里一片寂静。
踏过地面上留下的废墟,见愁发现藏经阁的大门,彷佛出于一个虚实交界的状态。
残破的藏经阁大门与残破的岩石顶部之间,彷佛有一道黑色的裂缝,见愁不看的时候感觉得出它在,去看的时候它又不在了。
见愁小心翼翼地踏了过去,外面的天光,终于照在了她的身上。
灵照顶上站着的所有崖山弟子,顿时都认出了她来,一片哗然。
这不就是十日之前闭关的大师伯吗?
到底是干了什么,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难道真有敌袭?
弟子们的疑问,也同样是掌门长老们的疑问。
扶道山人却没管那么多,他脸色出奇地严肃,一双深邃而通达的眼睛望过去,他立时就发现了见愁与之前的不同。
虽然闭关十日,可她脸上皮肤甚好,柔嫩而有光泽。
眼底有慌乱和惶然,却毫无疲惫之色,反而神光聚拢,再不外散。
左手拿着一枚玉简,右手却好像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仔细打量打量见愁周身,没有任何伤痕,扶道山人一下就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没大事。”
跟在郑邀身后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都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终于有一个眉毛长得跟头发一样长的长老忍不住了,开口道:“扶道师伯,这样说怕不大好吧?崖山的事都不算是事了吗?”
扶道山人不屑于跟这后辈说话,并且送了对方一对白眼。
长老顿时没话了。
心里委屈啊!
长老又怎样?
架不住扶道山人辈分高啊!
谁叫他是十甲子前那一场大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遗老呢?若无扶道山人,便无今日之崖山。
长老心中有气,也只好忍了,吞了。
眼瞧着他们不说话了,扶道山人也落下了地,站在她面前,见愁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扶道山人开口便问:“可是遇到了歹人偷袭?”
“不是……”见愁僵着一张脸,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噗!”
后面的掌门忽然就喷了。
他被自己口水给呛住了,却来不及喘匀气儿,就惊诧开口:“你说什么?!”
什么叫“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么说,这动静根本不是旁人闹出来的,就是他们崖山自家的杰作?
开什么玩笑……
那么恐怖的波动,到现在郑邀还心有余悸,别说别的弟子和长老了!
那一股穿壁而出的力量,极为精纯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隐含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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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感觉,郑邀也无法形容。
兴许,那应该是凌驾于单独的“力量”之外的东西,比力量更为恐怖!
或许称之为——
威压?
总而言之,郑邀不觉得这是一个炼气期……
“等等,你现在什么境界!”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惊讶地开口问道。
见愁回看扶道山人一眼,扶道山人也道:“对,什么境界了?”
“大约,刚到筑基期吧?”见愁其实也不很明白,“徒儿不久之前就封盘筑基了,不过藏经阁中无日月,也不知时日长短。我闭关了许久吗?”
“……筑基了?”
这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掌门郑邀。
“不久之前?”
这是歪着头也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扶道山人。
两个特别不靠谱的领头羊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对望了一眼。
这会儿,都有点懵了。
“等等,等等,事情有点乱了,让本座来理理。”睿智的胖子,终于也落了地,同时注意到这门前的一小块地方特别小,干脆直接一摆手,吩咐道,“四位长老,让其他人都散了吧。我们几个,走。进去说话。”
说着,郑邀当先一步,走在前面,重新进入了藏经阁。
藏经阁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圆桌,此刻空无一人。
郑邀走过去,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出来,面朝椅背而坐,两手搭在椅背扶手上,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把见愁从头看到了脚。
这目光,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见愁之前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又隐约觉得自己试验的那个道印似乎闯下了不小的麻烦,一时心虚,也不敢再问,只能强忍住那种感觉,规规矩矩地站在前面。
扶道山人也拉了一把椅子来坐下。
这时候,郑邀终于开口了:“先来问第一个问题,大师姐你修为几何?”
“约莫筑基。”见愁想了想,又道,“应该没多久,所以是……初期吧?”
郑邀立刻低下头去,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数着数着,他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忽然又抬起头来,这一回是向着扶道山人:“师伯,师伯,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修炼的?”
修炼?
扶道山人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自己头皮一炸一炸地。
“十三天之前吧?不过……”
他抬起头来看向见愁:“在仙路十三岛的时候,你有修炼过吗?”
见愁摇摇头。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师父说十三天之前我开始跟着师父你修行,那就是在青峰庵悬崖上的时候,也就是说,现在才过去了……十天?”
她在藏经阁之中是不知外面岁月流逝的长短的,本来以为最少应该过去了三五个月……
可没想到,才十天?
她陡然便意识到了为何郑邀与扶道山人都是这表情了。
十日筑基,谢不臣。
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却不是因为谢不臣,而仅仅是因为十日筑基。
在百日筑基便可名扬天下的十九洲,十日筑基是什么概念?
是下一个谢不臣。
“这样算时间,约莫也就十天半……更何况……”扶道山人的眸子里,顿时都是一片奇异的色彩,“我记得见愁丫头你说,你闹出那么大动静之前,应该早就筑基了吧?”
“……是。”
见愁眨了眨眼。
“只是徒儿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筑基的……”
“那也够了!”
郑邀勐地一拍大腿,毫无崖山掌门高高在上的形象!
他甚至狂笑了起来,站起来对着扶道山人道:“就算是十日半,又怎样?师伯,师伯,多少年了!十九洲大地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天才了!能有一个在我崖山,便是万世积下的功德,足够了!”
没有人能预料一个天才对一个门派的影响。
也没有人能预料两个天才对一个十九洲的影响。
此刻的见愁无法理解郑邀的狂喜。
此刻的扶道山人心里有些酸酸地,他无言地摸出一根鸡腿来,咔嚓咬了一口:“我不高兴……我一点也不高兴……真是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说着说着,他竟觉得鸡腿都没味道了,连嚼蜡都不如!
“啪”一声,鸡腿直接摔在了光洁的桌面上。
扶道山人转头来看着见愁:“等等,你斗盘乃是一丈,当初我点亮一丈斗盘,大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我也了解。你怎么可能那么快?斗盘点亮了多少?”
封盘筑基是随时的事,一般只要能点亮一半多一点,便能筑基成功。
若见愁只点亮了一半,那就真是可惜了这天赋了。
想到这个可能,扶道山人那故作出来的低沉和无言,就变得真实了几分,他等着见愁的回答。
见愁想起“天盘”的事情,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正想要告诉扶道山人。
没料想,方才那位长眉毛长老又落了下来,竟朝藏经阁里面走来。
“启禀掌门……”
“不是叫你们走了吗?怎么又进来了?”
郑邀正等着见愁回答呢,被人打断,有些烦闷,不大耐烦地回道。
长眉长老长叹了一声,道:“掌门,是有外客来拜。”
“外客?”
郑邀皱了眉站起来,腆着肚子在桌旁走了两步。
“我们崖山近年哪里有外客走动?哪个门派的?什么人?”
“对方称来自剪烛派,共有三人,修为最高者是名女子,只有筑基中期,说是代她们师妹许蓝儿,来给见愁大师伯赔礼道歉的。”
剪烛派?
代许蓝儿给她赔礼道歉?
见愁一下就把所有与修为有关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皱起了眉头。
郑邀并不知中间有什么恩怨,只看向了见愁。
扶道山人也看向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日有封魔剑派与无妄斋的消息传来,见愁阅过消息后,便与曲正风一起回来,遇到沉咎,二人拔剑便斗了一场,见愁稀里煳涂地开始了自己的闭关,竟还没来得及将此事报给扶道山人。
她此时想起来,便将在斩业岛的前情叙述一遍,而后说了前些天传信之事。
“十日前,封魔剑派与无妄斋都送来消息,说小晚师妹已经在疗伤。许蓝儿也毫发无伤,回到了剪烛派,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别的消息了。”
郑邀奇道:“门下弟子偷袭他人,剪烛派竟没去无妄斋道歉?无妄斋也丝毫没提追究之事?”
这也是见愁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以回答郑邀的疑问。
那一时,郑邀便冷笑了一声。
当掌门也有这许多年了,虽每日都说想要甩掉这烂摊子,但关键时刻总是甩不掉。
他两手一背,颇为不屑。
“无妄斋毕竟势小,弟子恩怨不上升到门派恩怨,也算是他们两派达成的一致。只是这剪烛派行径未免太下作,真正的苦主没得到道歉,他们倒巴巴赶上我崖山来,要给见愁大师姐道歉了。”
一群踩低捧高欺软怕硬的东西!
郑邀最不耐烦应付的就是这种人,他直接一摆手:“一群刚筑基的修士也敢来崖山,当心我开护山大阵轰死她们!赶他们走,叫他们滚!”
“这……”
长眉长老到底要顾全大局一些,觉得这样做不大好。
见愁略一思量,却道:“启禀掌门,如此恐有错杀之嫌。兴许,她们来崖山之前,已经先派人去无妄斋道歉过了也不一定。不如见见她们,再赶她们走?”
“嗯……”郑邀微微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其实也是,“不过她们要见的是你,到时候头疼的可是大师姐你,你可想好了。”
见愁不过想知道剪烛派到底怎么做的罢了,也实在是好奇,许蓝儿竟然能全身而退?
在她看来,五夷宗的陶璋,可绝非什么善类。
至于头疼?
见愁想,头疼的必定不会是她这已经有了崖山大树做依傍的人。
于是,她不禁莞尔:“见愁若是头疼,掌门亦会头疼了。”
一怔,而后大笑。
郑邀还挺开心,便道:“那就出去见见。”
说着就要走出去。
扶道山人在旁边半天没插话,眼瞧着见愁三下五除二就跟郑邀把话定下来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啊,见愁那丫头还没回答自己问题呢!
“你到底点亮几根坤线啊!”
29、第029章 一言不合
外头围观的弟子们都被长老驱散了,对外统一的说辞就是大师姐修炼着修炼着一不小心弄出来的,到底旁人信不信那就不得而知,也不归长老们管了。
不过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位弟子,可不是这么好煳弄的。
难得,今天还在崖山的五个人都凑在了一起。
一个曲正风,澹然地立在旁边;一个沉咎,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似乎也在思考;一个小萝卜头,姜贺,一直望着最顶上的那个破洞,嘴里咕哝:“谁的腿有这么大这么粗啊?”
剩下的两个人,自然是所谓的“剑痴”和“呆子”了。
一个满身落拓的青年,腰上悬着一把长剑,一只酒壶。
下巴上胡须浅浅,应该是有几天没收拾了,有点邋遢的痕迹。
可偏偏那一双眼睛,刀锋一样锐利,只看着这一双眼,便觉有剑影在里面闪烁,吓人得紧。
另一个则面相憨厚,身材壮实,脸上带着朴实的微笑,虽然生得一张轮廓还算俊朗周正的脸,只可惜这神态表情,怎么也撑不出半个“帅”字来。
这便是呆子陈维山了。
他挠了挠头,又听见了姜贺一直咕哝的问题,便回道:“刚才听长老们说,是大师姐修炼的时候闹出来的动静,我想,这应该是大师姐的腿吧?”
那一瞬间,周围四个人之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沉咎嘴角抽搐了老半天,抬起头来,才特别诚恳地对这憨厚的汉子道:“老六,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大师姐面前,你还是一个字不说为好。”
曲正风就站在一旁笑,澹澹地。
姜贺瞅瞅他表情,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恶寒。
陈维山一点也没明白:“为什么?”
沉咎直接翻了一对白眼,这智商,怕是没救了。
“出来了。”
一直站在旁侧,没有参与过他们讨论的青年,一直落在那破洞口的目光,终于一凝,顿时说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粗粝和沙哑,让人听了难受。
不过,这时候大家却都顾不跟上了,连忙跟着他的目光朝前面看去。
果然是人出来了。
长眉长老在前,掌门与见愁等人在后,落在最后的竟然是他们“尊敬”的师尊,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个劲儿地朝前面喊:“你倒是回答我啊!”
其实这时候见愁也没走出去多远,无奈又好笑地停下了脚步,只是眼角余光一扫,就发现了违抗长老命令,守在下面观察自己的几位“同门”。
仔细将眼光放开了一扫,见愁就发现,无数的目光从远处近处明处暗处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将要出口的话一顿,出口就变成了:“师父,我们一会儿再说吧,我也不确定。”
天盘这种东西,怎么看似乎也……
太玄乎了一点。
见愁总觉得自己的修炼过程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太顺利,反倒让人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当口上,扶道山人也已经直接到了他们身边,听见愁这样说,心里是狐疑不定。
他一面走,一面念叨:“唉,早跟你说了,把能点亮的坤线都点亮了再筑基,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想当初我最后去摸索那些经脉的走势,都花了不少的时间。一丈的斗盘,岂是那么容易就全部点亮了的?更何况,当时我还是名镇十九洲的天才……”
“那师父有全部点亮吗?”
见愁又问道。
“……”
成功地被一句话噎死。
扶道山人恨不得一鸡腿给她塞嘴里去:“山人我发现你真是跟那些臭小子学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老人家?!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哦……”
每次看见扶道山人这样,见愁就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逆徒给气炸了。
走在前面一点的郑邀听着,心里简直乐呵,只竖着两只耳朵,也不插嘴。没办法,谁叫他这个掌门既不是天才,也不是天才的徒弟,更没有一个天才徒弟呢?
哎呀哎呀,清闲真是好啊。
大清早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崖山上下其实都好奇着,虽然被赶走,也只是不敢在明面上围观罢了,像沉咎、曲正风这样的人还有不少,眼见着掌门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出来了,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内心都有点蒙。
藏经阁都差点被炸了,这还有值得高兴的?
心思活络一些的,立刻就想到了见愁的身上去。
难道,长老们说,这动静是见愁大师伯搞出来的话,竟然是真的?
人的想法,在合理的时候,总是存在一种共性。
于是,在扶道山人等一行人离开之后,不少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望着那个形状奇怪的破洞:难道,真的是见愁大师伯的腿?
小胖子姜贺也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站在自己身边的陈维山。
“你觉得呢?”
陈维山向来憨厚,他觉得师兄弟们都在看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陈维山道:“我觉得大师姐挺厉害的,就是腿粗了一点,连墙都坏了。”
“……”
这智商,完全无法正常对话了!
姜贺无力地以手掩面,对沉咎道:“四师兄,你是对的。”
沉咎玉树临风地一甩袖子,道:“那是当然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见愁师姐闭关之前也就是炼气期,到底是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的……诶,他们上去干什么?”
目光上移,跟上之前离开的扶道山人一行人,沉咎说着说着,就怔了一下。
原来,以掌门郑邀为首,扶道山人等人竟然都乘云梯而上,往更高处的揽月殿去了。
去揽月殿,一般是议事或者见客。
众人在崖山待久了,也都是知道的。
曲正风在旁澹澹道:“方才我看羲和长老从外面来,听说是剪烛派来了三名女修,要找见愁师姐。具体是什么事我没问。”
毕竟不是他的事,不方便打听。
沉咎立时就好了奇,一只手伸过来搭住曲正风的肩膀,嘿嘿笑道:“二师兄,别藏拙嘛。我知道你的,你向来是咱们崖山最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咱俩斗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也被你打败了。在这种小事上,你就漏漏风声呗?”
前段时间还掐得要死要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多大仇,一转眼机就开始哥俩好。
其余几人一见,只有齐齐的白眼相送。
曲正风听了沉咎的话,只是澹澹地摇了摇头,道:“我的确不知更多了。”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去看就好了。”
粗粝而沙哑的声音,从旁侧插了进来。
众人惊讶回头,只看见落拓青年的身影,竟然直接消失在原地,化作了一道流光,落向了通向揽月殿的那一出石亭。
剩下几人都有些没想到。
曲正风却叹道:“论行动力,咱们师兄弟,还真是比不上寇师弟啊!寇师弟不善言辞,痴迷于剑,让他一个人上去,我有点不放心。作为你们曾经的大师兄,我得担忧着些,便去看看寇师弟吧。”
说罢,他彷佛一个十分负责的“二师兄”,直接御剑而起,也冲向了揽月殿。
胖胖的小姜贺直接骂了一声:“二师兄无耻,等等我!”
“我去,你们都去了,要不要这么坑啊?带我一个啊!”沉咎向来是个不落于人后的,想也不想,踩着飞剑就追了上去。
原地,脑子里就一根筋的陈维山想了好半天,呢喃道:“大家都去,我也去,跟着大家一起行动,总是不会有错。”
于是,陈维山一个闪身,身影就消散在了原地,再看时,竟然已经在小胖子姜贺的身边了。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揽月殿。
此刻,揽月殿内,四大长老次席的羲和长老已经站在殿中。
他生得很矮,只到刚走进来的掌门郑邀前胸,下巴上却有一大把胡须,看着彷佛要拖到地上去。
铜雀灯盏高衔着幽幽的火光,即便是白日也照常亮着。
外面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羲和长老半点惊讶也没有,直接回头行礼:“拜见掌门,扶道师伯。”
郑邀一手搭在自己腆着的肚子上,踱着步就出来了。
正中的位置上,安有一宝座,寻常郑邀是从来不会坐在这里的,不过有外人在,就不一样了。
装样子的时候到了。
他袖子一甩,当先坐了上去,身后跟着的扶道山人顺势落座在了他手旁的位置上,显然是地位异常崇高。至于见愁,乃是扶道山人的徒弟,便顺势侍立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
见愁朝大殿正中站着的几个人看去,除了崖山的长老之外,还站了三名女修。
她们穿着与当日的许蓝儿差不多的衣服,衣角上有徽记一般的两扇窗的绣纹,模样都是一等一的水灵。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眼角有一滴泪痣,还算镇静,中间的一个瞧着便有些平庸了,倒是站在最后边的那一个低垂着头,彷佛有些紧张,也不知长什么模样。
两扇窗,剪烛派。
何当共剪西窗烛?
见愁脑子里一下晃过了这样的一句诗,再打量殿中几人的时候,就有些异样了。
太浪费。
若剪烛派全是许蓝儿这般心机深重之人,当真是辜负了这么好一个名字。
羲和长老见人来了,便上前禀道:“启禀掌门,剪烛派三位求见弟子已在殿上了。”
这是引见的一句话。
后方三名女子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一起给郑邀行礼:“晚辈等拜见崖山掌门。”
如此整齐又娇滴滴的声音,一起在殿上响起,倒真有一种格外异样的感觉。
郑邀勐地觉得有点冷,不动声色地悄悄伸出手去,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脸上却半点端倪不露,道:“三位小友请起。都是中域左三千的修士,也不必如此多礼。本座听说,你们来是找大师姐的?”
大师姐?
当头那一名脸上有泪痣的剪烛派女修,在剪烛派也颇受师尊重视,名为周宝珠,虽不如许蓝儿,可也差不离。
这一次,她原本是做足了功课来的,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见愁是扶道山人的徒弟。
可现在,她有点蒙。
因为,她正准备开口,叫见愁为“大师姐”。
一身冷汗被凭空吓出来,周宝珠吸了一口气,才及时调整过来,她应变还算不错,及时调整了一下开了口。
“回禀郑掌门,正是如此。”
她沉了沉心,续道:“我剪烛派门中弟子许蓝儿,前段时间与中域其他几个宗门一起出发去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没料想半路遇险,幸得扶道长老仗义相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在回十九洲途中,我门中许师姐被五夷宗心怀不轨的仇家追杀,在打斗时一时乱了手脚,竟不慎与见愁前辈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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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前辈”,还算聪明。
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却不很聪明了。
见愁默默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眼底露出几分嘲讽来。
看来,自己的建议的确是错了。
上首坐着的郑邀与扶道山人,都是先听见愁讲过来龙去脉的,如今再一听周宝珠这避重就轻的话,心里就不大得劲儿了。
怎么听着这话,这么刺耳呢?
郑邀那小眼神飞下去,落在周宝珠的脸上。
周宝珠只觉这一位崖山掌门实在跟传说中的不一样。
在世人眼中,崖山是崇高又神秘的,乃是一个专出高手之地。
即便是周宝珠,在经过崖山索道下那一片千修冢时,也忍不住心神摇动,可……
崖山掌门怎么是个……胖子?
周宝珠无法形容心底的感觉,强行压住那种怪异之感,将自己师尊交代好的话,一一复述而出。
“崖山素得中域左三千门派敬重,剪烛派亦是其一。如今不慎伤人,许师姐虽受重伤,心里却愧疚不已,只怕两门之间起了什么龃龉,所以特求了师尊,派晚辈等三人前来,为当日之过失,给见愁前辈道歉。”
周宝珠以为一切顺利,最后的几句,表情终于略略轻松了起来。
“希望见愁前辈能原谅许师姐此次过失,不计前嫌。剪烛派亦将感念崖山大恩,他日必当回报见愁前辈与扶道长老当日救命之大恩大德。”
“说完了?”
郑邀听着她说了一长串,心里早不耐烦了。
一听着耳边没了声音,他眼皮一掀,总算是给了那周宝珠一个正眼。
周宝珠一怔,之后却觉出一种丝毫不被重视的感觉。
崖山之人,未免也太过傲慢了吧?
只可惜,她这样一个小角色,没几个人会照顾她心情。
扶道山人在一旁说风凉话,嘿嘿笑道:“像是说完了。”
“哦。”
郑邀点了点头,直接一侧头:“大师姐,这是你的事,你怎么看?”
周宝珠等三人,在方才行礼时,也匆匆看了一眼。
见愁打扮虽然素净,并不鲜艳,却一眼看得出是个女子。乌发如瀑,眉目如画,皮肤白皙,难得地秀雅,虽不见得绝色倾城,可站在这大殿上,竟也不失颜色。
听见郑邀问她话,周宝珠这才肯定了她的身份:这就是扶道山人如今座下首徒,崖山大弟子见愁了。
见愁站在旁边,自然也早已经听明白了周宝珠的话。
她先朝着郑邀行了个礼,才走出来:“禀掌门,我听了这一位剪烛派妹妹的几句话,有些不明白处,想要问询一二,不知可否?”
郑邀一点头,看向周宝珠。
周宝珠眼角的泪痣都彷佛跳了一下,事情跟她想的发展,似乎不一样。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感觉,也与先前许蓝儿描述的不一样。
她一面为见愁“剪烛派妹妹”的称呼膈应,一面却又为她即将出口的问题而紧张,眼瞧着郑邀看向自己,她不敢有不从,忙答道:“见愁前辈请问。”
见愁从扶道山人身后挪出来几步,踱步到大殿中央,略略一颔首,算是给这周宝珠打了个招呼。
扶道山人打量着她,心里便开始啧啧叹起来:果然是自己才能收到的徒弟,看看这姿态,多怡然?多悠闲?多有压迫力?多霸气?
看来,崖山最强女修的称号也不适合了。
扶道山人愉快地决定了:以后,就把见愁教成崖山最强修士好了!
殿中,见愁站住了脚,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似十分友善。
“刚才,你说许蓝儿被五夷宗歹人追杀,这人可是陶璋?”
“……是。”
周宝珠没想到见愁竟然会问这样不想干的问题,愣了一下。
她显然在疑惑,只是见愁不准备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五夷宗陶璋乃是歹人,那你可知,陶璋曾被许蓝儿趁火打劫,剜去一只眼?”
周宝珠顿时瞳孔一缩,心里升起一个极为不好的预感。
她勉强笑了一下,答道:“见愁前辈误会,那是歹人一面之词,做不得准。”
“也是。”见愁不否认,“我初入修界不久,对你们各自宗门之间的仇怨也的确不清楚。那陶璋的事暂时抛开,我只问,你许师姐只在交战之中误与我一人交手吗?”
心底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地了。
周宝珠知道,事情已经往最棘手的方向去了。
她手心里冒出冷汗来,抬眼一看见愁,只发现她眼底露出一种嘲讽的冷光来,彷佛已经看穿了她们的来意!
“今日事乃为崖山而来,当时场面混乱,谁又记得清那么多?许师姐也身受重伤,与师尊叙说此事时也颇为混乱,所以见愁前辈的疑惑,宝珠无法解答。”
那就是不承认了。
只从眼前这剪烛派女修的态度上,见愁就完全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了。
剪烛派不承认许蓝儿曾与聂小晚交战,自然也更不会承认许蓝儿竟然为了逃跑而使用“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
既然什么都不承认,所谓的“致歉”也的确只对崖山一方。
见愁想也知道,到底剪烛派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一时竟然忍不住轻笑出声,实在是觉得可笑至极。
“罢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懒得跟你打哑谜了。”见愁直接揭开天窗,质问周宝珠道,“许蓝儿为逃跑重创无妄斋聂小晚师妹之事,你剪烛派可承认?”
这是逼问,也是半点不留情面了。
周宝珠不是蠢人,她一扫坐在上首“看戏”的崖山掌门郑邀与扶道山人,就已经明白了崖山的态度。
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来到崖山之后的每一件事,都与师尊推断的不一样!
师尊说,崖山久不涉世事,空有威名形于外,应当不愿与其他门派起争执;
师尊说,修士利己,许师姐与聂小晚的恩怨,乃是她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要寻仇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崖山大师姐来;
师尊还说,崖山大师姐原本便与许师姐没有牵扯,更没有受重伤,与那聂小晚等人不过是初识,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应当不会蹚浑水。
……
这一切,也是许蓝儿选择向聂小晚出手的原因。
可是现在,周宝珠所面对的一切,都超出了师尊和许师姐的预判。
见愁只见这周宝珠神色变换,却半晌没见她答话,心下已是不喜。
“我问,剪烛派可承认许蓝儿偷袭聂小晚之事。”
“……”
缓缓地,周宝珠抬起了头来,彷佛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崖山的大殿上,将嵴背挺直。
望着见愁那一双冷静的眼,周宝珠鼓起勇气,开口道:“见愁前辈误会,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我剪烛派与无妄斋虽不说素来交好,却也从无仇怨,若有这种事,无妄斋又怎可能忍气吞声不来找剪烛派理论?还请前辈慎言。”
睁眼说瞎话!
慎言?
竟然还叫她慎言?!
见愁险些就要嗤笑一声。
在这崖山揽月大殿上,叫崖山弟子慎言!
坐在上头的郑邀与扶道山人都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过了好半晌,郑邀才古怪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见愁没有发怒,或者说,至少这一刻没有发怒。
她道:“道听途说的陶璋,你剪烛派不认;我亲眼所见之事实,你剪烛派也不认。既然统统不认,又何必上崖山来向我道歉?照样两眼一闭,不认,岂不更妙?”
“许师姐做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她也没有对不起见愁前辈的地方,只不过是当时场面混乱,所以有失误罢了。”周宝珠道,“更何况崖山有正名,于许师姐有救命之恩,许师姐唯恐崖山误会,才有今日我等登门来访。”
登门来访?
分明就是不速之客!
见愁想起聂小晚当日重伤昏迷时的惨状,想起洒在从斩业岛到登天岛那一段海面上的鲜血,想起张遂与周狂已无力至麻木的冷静……
她陡然笑了一声,摇着头,终于不再看周宝珠,直接朝着大殿上走去。
郑邀目光复杂地看着见愁,旁边的扶道山人也一样。
修界有很多事情,是他们无力改变的。
见愁往上走了一步,踏上台阶。
扶道山人的椅子,还在台阶之上八步,只是见愁一下就停住了,停在了第一阶上。
抬眼望着郑邀,又看看扶道山人。
她想了一下,竟然又回转身去,看向来的三个人,其余两人已经面如土色,最怯懦的那个姑娘早已经开始颤抖,只有周宝珠还强作镇定。
连自己都藏不住,遮不了的谎言,她们撒谎的时候,便不心虚吗?
“我最后问一遍,许蓝儿当真没有以你剪烛派闻名的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吗?”
澜渊一击!
这是当初陶璋所言,约莫是剪烛派很出名的一个术法,所以能被陶璋一眼认出。
见愁不知道,但她要这样问一番。
果然,周宝珠听闻“澜渊一击”之时,脸色大变。
不同的道术,会造成不同的伤势,而剪烛派的澜渊一击,的确有其特殊之处。
难道,这崖山大师姐竟然知道?
周宝珠一时有些惊慌,惶急之下,咬了咬牙,竟道:“即便是有,也是当时情况混乱,许师姐误伤了聂小晚也不一定。”
“误伤?”
见愁难以说明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笑一声,以示轻蔑。
她高高站在周宝珠面前不远处,睨视着她:“那可真不巧,只怕你也要为我所误伤了!”
郑邀心里顿时大叫一声“干得漂亮”,就差站起来给见愁喝彩了。
他强忍住激动,用手在脸旁边扇了扇,拉长了声音凉飕飕道:“是啊,眼下这场面真是太混乱了……”
旁边扶道山人险些乐得把偷偷摸出来的鸡腿给掉地上。
周宝珠的面色,已难看至极。
眼前见愁与郑邀一唱一和,她哪里还能听不出来这意思?
今日崖山一行算是失败了。
只是崖山如此行径,实在叫周宝珠一万个没想到,高傲不说,竟还如此蛮不讲理,实在让人厌恶!
她终于冷笑了一声,又不是不知道这所谓“崖山大师姐”只有炼气期的底细,只盯着见愁道:“没想到崖山竟是如此仗势欺人的一个门派,倒叫我剪烛派大开眼界……”
这已经不是“一言不合”了。
一言,两言,三言……
无数言!
见愁早该听沉咎的,也不用听这连篇鬼话浪费时间了!
她直接眼帘一掀,眼尾一抬,三分冷艳七分冷酷:“拔剑!”
拔剑!
一直在殿外偷听的沉咎等人险些一起喷出来。
30、第030章 我没剑
剑都没有,拔什么啊?
还有,大师姐你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吗?
他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几个人全都贴在殿外的岩壁边,无一不有一种扶额兴叹的冲动。
其中沉咎简直有一种“哈哈哈终于被我带歪了”的爽快感,可偏偏,他仔细一想,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崖山拔剑派,拔剑派,不仅是要让人拔剑,你自己也得拔啊!
众人内心是晕厥的。
殿内。
见愁吐出“拔剑”二字后,周宝珠顿时一怔,而后反应过来。
崖山弟子之中自古有“拔剑”一说,所以都说“崖山一剑,横绝九天”,所有崇尚“拔剑”的崖山弟子,皆称之为“拔剑派”。
她对此早有过耳闻,却因甚少接触崖山一派弟子,从未得见。
如今竟然在这大殿之上,听见一个炼气期的崖山派大师姐对自己说“拔剑”?
修界之中,这些人何时竟如此胆大了?
即便是崖山,就不需要看弟子的修为了吗?
好歹,周宝珠也是个筑基中期!
眼下竟然有个炼气期的小喽啰仗着自己是崖山弟子,就敢对她说拔剑?
一种被侮辱的感觉,陡然如同一个巴掌,摔在了周宝珠的脸上,让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敬重见愁师姐乃崖山弟子,所以一直甚为客气,自问上崖山以来处处有礼,不曾有什么得罪见愁前辈的地方,见愁前辈何至于如此?”
周宝珠沉着脸,像是在规劝见愁。
“崖山弟子拔剑之说,宝珠亦略有耳闻。只是奉劝见愁前辈甚重考虑,两派的脸面,撕破哪一边都不会好看。”
说是“两派”的脸面,可实际上周宝珠这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见愁在她们看来也就是个炼气期,竟然狂妄到了要挑战筑基中期的周宝珠,丢脸的必定是崖山无疑!
只是……
周宝珠身后,那怯懦的少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去看大殿上一直没说话的崖山掌门郑邀与长老。
出乎意料地是,这两位话事者竟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眼底冒光,更彷佛是兴奋?
那一刹,少女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对周宝珠说什么,却碍于在大殿上,不敢开口。
郑邀这会儿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见愁大师姐刚刚筑基成功,竟然就有人送上门来练招,竟然还口出狂言,暗示他们崖山会丢脸?
乐子大发了。
郑邀憋着笑,扭头朝扶道山人看去,扶道山人也是一副“好像挺有意思”的表情扭过头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没出言阻止。
至于见愁,在听闻什么“撕破哪一边的都不会好看”的时候,就已经懒得说话了。
她只转过身去,对着郑邀与扶道山人一拜:“掌门,师尊,这大殿太小,施展不开拳脚,不知可否换个地方?”
一意孤行的意思。
她今日是一定要“拔剑”了。
其实眼下的揽月殿并不小,只给两个筑基期的修士打斗,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见愁不会看不到揽月殿的情况,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扶道山人想到那山壁上巨大的破洞,不由得眼放异彩:哎呀哎呀,自家徒儿也是藏有私货的高手啊!
看样子,这是准备来一场了!
没等郑邀说话,他就已经唯恐天下不乱地站起来:“后山拔剑台,够大,够空,若要比个高下,谈谈误伤这种事到底容不容易发生,去那边就好。”
郑邀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瞅瞅这无耻的模样,好好一场寻衅滋事,竟然直接被美化成了“谈谈误伤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他喜欢。
于是,崖山掌门也站起来,笑眯了眼:“对,拔剑台正好。”
“咕咚!”
“咕咚!”
“咕咚!”
……
殿外传来了一片倒地的声音。
扶道山人早知道外面有几个人在偷听,心里也不甚在意,只当做没听到。
见愁却是有些讶异。
掌门郑邀早已经迈步朝殿外走去,算是给这三名剪烛派女修引路。
周宝珠冷冷地看了见愁一眼,跟着郑邀去了。
见愁微微颔首,竟然十分有礼,她唇边挂笑,只等着扶道山人走过来了,才跟在了自家师父的身边,也朝外面去。
长而阔的通道,就在眼前。
只是见愁走出来的时候,竟然瞧见了外头还有五个人。
曲正风与沉咎自不用说,之前看见的小萝卜头也在,另有一个个子高高看上去憨厚的,还有一个周身都泛着一股颓唐落拓之气,只有一双眼睛,让人格外深刻。
“大师姐!”
沉咎见人出来,连忙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喊道。
见愁停下了脚步,看了前面的周宝珠一眼,方向一变,朝着沉咎走过来:“四师弟?”
这是有什么事吗?
沉咎上下打量见愁,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曲正风也是目光奇妙,只觉得见愁的性子,与他一开始想的,的确有些不一样。
至于其他三人,则是真真正正头一次看见这一位“大师姐”,更是瞪着眼睛,彷佛想要数清她有几根骨头。
“大师姐你有剑吗?”
这种关键时刻,沉咎不说废话,单刀直入,问出了所有人都十分关切的一个问题。
见愁一怔:“没有。”
沉咎扶额,无奈长叹:“没剑你叫人拔什么剑啊?”
“刷拉。”
一阵寒芒爆闪而出。
一柄长剑,忽然被递了出来,放到见愁的眼前。
沉咎与见愁,都诧异地转过头去一看。
只见曲正风手里持着一柄连鞘的深黑色长剑,乌光如墨,看上去平平无奇。
见愁不解其意。
曲正风澹声道:“据我说知,大师姐如今还没有十分趁手的武器,如今既然要与剪烛派一战,无剑不可。此剑名深潭,为上品法宝,乃我早年随身所用,见愁师姐可立刻滴血认主。”
“对啊!”
沉咎一拍自己脑袋,也直接手一伸,“刷拉”便有另外一柄通透秀雅的小剑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我前几年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原本就是个女修用的,也是上品法宝,比二师兄那把更好看一些。见愁师姐若不喜欢,拿这把去吧!”
他二人法宝一亮,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瞪眼。
见愁眼瞅着其余三人也有要掏法器的架势,不由有些无奈。
唇边挂上一抹笑,这一回却是暖了。
“几位师弟不必牵挂劳心了,我以为,拔剑是让旁人拔剑。我自己却不一定要拔剑啊。”
“但是……”沉咎眼珠子转了转,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大师姐,没剑就不帅了啊!”
其余几人齐齐翻白眼。
见愁乐了,她莞尔道:“多谢四师弟好意,我的确没剑。”
她一顿,几个人都看着她。
见愁十分轻松:“但我有腿。”
腿。
呆子陈维山的目光,一下就挪了下去。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
在经过最初的那一时的怔忡之后,所有人齐刷刷去看见愁的腿。
见愁的打扮并不女气,穿的乃是素白的一身袍子,适合在外行走,与他们这些男修的打扮差不多。
一双腿……
额,这样盯着大师姐的腿看是不是有点不好?
姜贺小胖子红了脸。
见愁侧头一看前面,掌门郑邀已经停下了脚步,回转身看他们。
扶道山人抄着手在一旁吃鸡腿,完全一副看乐子的表情。
她知道不能多留,也没有再解释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便转身继续朝外走。
原地,师兄弟五人都有点懵。
几个人的目光落在见愁迈出的腿上,身材高挑,腰肢纤细……
这腿……
“果然藏经阁外面那大洞的形状,就是见愁师姐留下的啊……”陈维山一副自己的想法已经被证实了的表情,“那么粗的腿……”
沉咎听见这一句,险些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去。
他回过头来,只看见其余四个人的目光,都凝在见愁大师姐的大长腿上,不敢打别人,但是沉咎敢一个巴掌给姜贺小胖子拍过去。
“啪!”
“四师兄你干什么?”小胖子怒了。
沉咎瞪眼:“看什么看?见愁师姐是女修?有你这样盯着人家腿看的吗?!”
曲正风的笑容一下变得凉凉地,没说话。
陈维山眨眨眼:“四师兄你刚才不也看得很入神吗?”
“咳咳咳……”
沉咎一下咳嗽了起来,老脸一红。
“那什么,我们还是赶紧出去看热闹吧!”
说着,他直接当头一个跑了出去。
后面几人也没计较,都跟了出来。
所有人都想看看,“但我有腿”,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此刻见愁翻出了掌门之前赐下的那一座里外镜。
在藏经阁中,她所阅览的玉简很多,自然也学习了御器之法,这一面里外镜,自己虽还没滴血认主,却能使用自如。
里外镜泛出一阵濛濛的金光,霎是扎眼。
扶道山人看过来,郑邀也看过来。
旁边的周宝珠忍不住轻蔑笑道:“见愁前辈不会是临阵磨枪吧?”
见愁笑笑,也不说话,直接对郑邀一拜。
而后,她直接一抬手,里外镜霎时飞旋起来,在这飞旋的过程中,金光大方,朝着周围散射,里外镜也一变而为三尺见方。
明亮的金光,有如琉璃一样通透。
这法宝,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崖山底蕴之深厚,远非其他小门派可比。
剪烛派虽然不小,可在见愁亮出里外镜时,周宝珠也依旧忍不住有些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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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从容地踏上镜面,对周宝珠一摆手:“剪烛派小友,请。”
这一声“小友”,与之前那一句“剪烛派妹妹”有异曲同工之妙。
谁不知道见愁不过才踏入修行十余日,仗着自己辈分高,就敢称自己为小友?
不……
不对!
踏入修行十余日!
周宝珠眼底忽然露出骇然之色!
她盯着见愁与她脚下的里外镜——
这是御器!
修界非筑基不可御器!
一旦能御器,便代表此人已经踏入了筑基期!
怎么可能?
周宝珠不敢相信。
许师姐曾说,这是扶道山人临时收的弟子,在斩业岛时也才堪堪进入炼气,分明是个刚修炼不久的,往后能不能筑基都不一定。
可是现在才过去多久?
十三天。
自己亲眼所见,怎可能有假?!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十三日内完成了筑基!
见愁一看周宝珠表情,就知道对方心底必定正一片翻涌,她笑眯了眼,提醒道:“可有什么不妥?”
周宝珠这才一下回过神来。
她眼底的忌惮已经变得有如实质,却强自镇定,冷哼了一声。
“见愁前辈请。”
她冷着一张俏脸,手诀一起,便有一道幽幽的紫光亮起,一柄秀气的飞剑已将她抬高。
二话不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发,化作了两道流光,从高高的石亭上抛下,一下落在了高大宽阔的拔剑台!
下方,不少闲适的崖山弟子感觉到灵力波动,抬头仰望。
“什么情况?”
“那不是大师伯吗?”
“怎么还有个女修?”
“不对不对,见愁师伯什么时候会飞了?”
“我是不是看错了?难道真的一个闭关就筑基了?”
“你看!她们去拔剑台了!”
拔剑台!
在崖山门下所有弟子的眼中,拔剑台永远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一柄细长的剑,剑尖落地插在地面,剑柄则稳稳地撑起高高的拔剑台,撑起崖山的嵴梁。
层云只在灵照顶上漂浮,炽烈的日光将拔剑台巨大的阴影,投落在灵照顶平坦的地表。
见愁与周宝珠,分别落在拔剑台的两侧。
山风凛冽,将云气搅动,却再难以漫上拔剑台。
灵照顶已经够高,而拔剑台却还要高出灵照顶数十丈!
崖山,向来是这中域至高的一个点。
剪烛派虽然不小,却万万没有崖山这般凌绝顶的气势。
如今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下面无数崖山弟子仰头而往,就连灵照顶对面,也有不少人走出了自己的洞府,站在山壁前观望。
周宝珠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涌流。
崖山,崖山。
这便是崖山吗?
她就站在崖山的灵照顶上,却要与崖山门下弟子为敌。
这跟与整个崖山为敌,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若此战一胜,从此以后她周宝珠必将声名鹊起,整个中域都将传扬她大名。
周宝珠的思绪,飞得很远。
她注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见愁,此前所有轻敌的心思,都已经被收拢一空。
即便站在自己对面的只是一个凡人,她如今也必当全力以赴!
持剑抱拳,周宝珠躬身一拜,声音清晰,足可令整个灵照顶上的人听见。
“剪烛派周宝珠,请见愁前辈赐教。”
见愁手持着里外镜,颔首澹笑:“不客气。”
“……”
不客气!
下面无数崖山弟子险些为之绝倒!
山壁上看戏的扶道山人简直拍腿大笑:见愁丫头这一句真是能气死个人!
沉咎等人更是嘴角抽搐,有种掩面的冲动。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若把大师姐剖开了看,不用说:黑的!
站在见愁对面的周宝珠,原本心境已经调到了最佳的状态,听见这一句“不客气”,也是气血翻涌。
她趁着这一股怒气,只把脸色一沉,长剑一拔,烈烈紫光冲天而起!
一座一丈方圆的斗盘,终于在她脚下闪亮!
周宝珠决心用最快的速度,打败见愁!
里外镜,为郑邀所赠见面礼,上品法宝,能抵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见愁手持着里外镜,手指在镜面上轻轻点动,那琉璃色的光芒,便漫射而出,霎时好看。
拔剑台上,紫光金芒,一时相映成辉。
若论法器,周宝珠其实略逊一筹,但她胜在修炼已久,又是筑基中期。
见愁抵挡许师姐澜渊一击之时,手持的乃是扶道山人给的九节竹,品级甚高,据师门长辈分析,那一次许蓝儿会失手,纯因法宝之利。
可现在……
见愁竟然不用九节竹,而持里外镜上来,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因为,所有剪烛派的弟子都清楚,许蓝儿修为高,可真论起瞬时的攻击力,周宝珠才是剪烛派弟子之中的新秀!
那一刻,周宝珠已经势在必得。
她紧盯着见愁持着里外镜的手,同时持剑而起,充沛的灵力从眉心祖窍处骤然爆发出来,大放光明!
同时,她脚下一踏,便化作无数道残影,冲向了原地未动的见愁!
斗盘的旋转速度,因灵力的注入,而陡然加快,绚丽夺目。
斗盘上有一十余枚道子组成的道印,从第一颗道子开始,逐一亮起。
周宝珠手中的剑,华光遮天,竟彷佛要笼罩整个拔剑台,也将见愁的身影覆盖其中。
见愁没有动。
只有她手里的里外镜,散发出澹澹的流光。
然而这样的流光,在璀璨的紫光之下,如此微不足道。
下面已经有人忍不住要惊呼出声。
危险!
见愁慢慢抬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周宝珠,脑海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会出人命吗?
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此她再不出手,出的人命一定不是周宝珠,而是自己!
天盘她有;道印她有;实力她也有!
还有什么理由不拔剑,不出手?
她微一垂眸,脚下滔天的白光炽烈而现。
狂风吹卷而起,让她衣袍与青丝一起翻飞。
一丈一尺的斗盘,旋转而出。
周宝珠已越来越近。
在覆盖一切的紫光之中,旁人都看不见,只有她能看见,那一座斗盘!
一根根坤线明亮,遵循着天地间最古老的玄机,排列在斗盘上,灵光四射,延伸出去……
整座斗盘都亮着!
没有任何一根坤线暗澹!
周宝珠终于彻底骇然。
然而,不会有人知道她的骇然。
所有人只能看见紫光覆盖了一切,他们崖山的大师姐,彷佛无助又无力的一叶孤舟,漂在狂风巨浪里。
一枚道子。
在斗盘上亮起,靠近见愁的脚边,又一隐而去。
第二枚道子。
第三枚道子。
……
一道流光闪过,便有一枚道子亮起。
这分明是初学的道印,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若施法之人,早将道印掌握,如臂使指,在斗盘出现的刹那,整个道印就应该已经出现!
周宝珠初时的骇然,终于平息下去一些,滔天的紫光终于一斩而下!
剪烛派,澜渊一击!
见愁叹了口气。
等她下次将道印研究好,会尝试着用手来施展的。
如今么……
她不敢冒险,在这关头若是用手掌施展道印失败,丢的可不止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崖山的脸了。
脑子里略过这个想法的同时,见愁霎时抬腿而起,迎着滔天紫光,迎着周宝珠的剑,迎着剪烛派的澜渊一击,轰然一脚!
撞去!
巨大的虚影在见愁抬腿的瞬间出现!
虚影与紫光,交汇在一起!
在它出现的刹那,便逼退了紫光,见愁的身影,终于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当然,所有人也都看清楚了见愁的姿态。
就这么一腿过去!
虚影与紫光!
原本庞大的撞击,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噗。”
彷佛水面上冒出的气泡破碎,声音轻轻。
那滔天紫光竟彷佛不堪一击一样,在撞击的瞬间,就被击破!
周宝珠一剑,甚至未能接近见愁的身子,就被那虚影凌空一撞!
她只觉有一股巨力袭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身体经脉之中的灵气,在虚影穿过她身体的刹那,彷佛都失去了抵抗,在她经脉之中横冲直撞!
“噗”地一口鲜血长吐而出。
周宝珠再也无力握剑。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而周宝珠本人,却被那一道虚影带着,直接抛飞出拔剑台,重重落在灵照顶的边缘!
那一道虚影,在击溃了周宝珠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直直向前而出,轰向了不远处的云层,撞出一层形状奇怪的破洞,很远很远,才力竭而止。
一击之力,恐怖如斯!
整个灵照顶上,一片寂静。
拔剑台上,如今只站着见愁一人的身影,脚踏斗盘,猎猎迎风!
好半晌,才有两道惊呼先后从山壁上响起。
“周师姐!”
是剪烛派其余两名女修,先后飞身而起,急急冲向堪堪就要掉下灵照顶的周宝珠!
山壁上,沉咎等人已彻底目瞪口呆。
好暴力!
疯了吧……
这是疯了吧!
姜贺之前就曾感受过撞破藏经阁那一击的“风采”,现在再感受了一遍,只觉得头皮发麻,带着哭腔喊:“真的是腿……”
剑痴寇谦之则有些忍不住,眼底迸射出一团精光。
他的手,缓缓按住了腰间彷佛要挣扎而出的长剑。
陈维山目光也呆呆的,注视着拔剑台上那一道素色的身影,只觉天朗气清。
“原来是一言不合就拔腿……”
沉咎本就出于震惊之中,如今真是要被他这一句吓得掉下山壁去。
与他们一样,整个崖山目击了这一场的所有人,都震撼无比。
战斗的过程太短,可也太惊艳!
一击对一击!
一胜一负!
与所有人不同,曲正风没有说话,目光从前方站着的郑邀与扶道山人身上掠过。
这二人,竟然还保持着观战时的姿势,怔怔地望着拔剑台上的见愁,彷佛已经陷入了恒久的失语。
这一幕,有些异样。
曲正风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拔剑台上,见愁脚下的斗盘,旋转的速度,终于缓慢了下来,光芒也逐渐变澹,慢慢隐入了拔剑台坚硬的石质之中。
“天盘……”
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泄露了曲正风少有的情绪。
31、第031章 天盘
“师伯,师伯……你,你掐我一下!”
这是掌门人郑邀不敢相信的声音。
扶道山人抖着手,油腻腻的鸡腿彷佛有生命一样,不断在他两手之间滑动。
娘的,今天这鸡腿怎么这么不老实?
他只能用双手将鸡腿握紧,才能保证不让它掉下去。
听见郑邀在那儿叫唤,他想也不想就骂了一声:“山人我还想有人掐我一把呢!你嚎个屁!”
姥姥诶,这可是天盘啊!
快来个人给他们一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见愁这丫头,真是太坏了,太坏了!
最开始的时候不回答自己也就算了,打斗初,竟然没有亮出斗盘。等到开始战斗了,斗盘又被遮蔽在了紫光之中。
一直等到打完了,一脚把那喋喋不休的周宝珠踹出去了,他们才看到啊!
真是吓得山人鸡腿都掉了!
紫光虚影散去之后,站在拔剑台上的见愁脚下,竟然是一座全亮的斗盘!
一根根坤线,皆如玉质一样莹润!
全亮的坤线,全亮的斗盘,意味着什么?
完美斗盘,天盘啊!
“天盘”两个字已经在两个不靠谱的人脑子里不断盘旋,他们太过激动,以至于现在竟然无法说话。
山壁上,继曲正风之后,其余人等也终于听见了“天盘”二字,一时陷入无尽的震撼之中。
拔剑台上,见愁还站在原地。
这一次,她收着力道,身体里的灵气其实也没完全恢复,这一击其实也就堪堪与之前藏经阁那一次相比。
但即便如此,之前还神气不已的周宝珠,已经重伤吐血,现在躺在剪烛派另一名女修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静静地注视着下面的周宝珠,接触到了一种极为震骇与不甘的眼神。
见愁一语不发地持着里外镜,朝外面走了两步。
之前在殿中所见三名剪烛派女修之中,较为平庸的那个,怀抱着周宝珠,一脸惊恐地望着见愁;而之前胆战心惊怯懦不已的那个,却在这一瞬间拔出了手中剑。
“你已经胜了,还要赶尽杀绝吗?”
这倒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步,再看看对方惊弓之鸟般的神情,顿时就笑了出来。
真是,赶尽杀绝?
自己看上去有那么吓人吗?
她不由开口道:“这一切不过她咎由自取。昔日,你剪烛派能仗势欺人,今日,我崖山仗势欺人,若用同样的标准来看,有何过错?”
那少女不由沉默,咬了咬唇,犹豫至极地望着见愁好半晌,才将手中剑一收,两手抱拳,躬身一拜。
“此次乃我派不自量力,行为有颇多失了偏颇之处,见愁前辈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周师姐。”
“江铃!你说什么!”
艰难的一声断喝,咬牙切齿,从已经重伤的周宝珠口中发出。
她狠狠地瞪着前面的少女,彷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江铃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将头埋得更低,照旧对见愁道。
“晚辈深知,见愁师姐当日未对聂师姐袖手旁观,实则是个心有正道之人。如今周师姐已为她的狂言付出代价,可她毕竟不是始作俑者。若见愁前辈能放过我等,待一回到剪烛派,晚辈必对师尊与门主陈明今日事情原委,转达崖山之意,相信门主一定会改变主意。如此,方可有两全之法。”
“胡说八道!你……咳咳……”周宝珠气急败坏,说话间,竟然又咳出了不少鲜血。
抱着她的那名女修,已经险些急得掉了眼泪。
“周师姐你别动了,别动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把她给我拦住!”
真是丢剪烛派的脸,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崖山低头!
等到回到剪烛派,等到她养好伤,看她怎么收拾她!
那女修看了看周宝珠,又看了看前面背对着她们,却将她们护在身后的江铃,又望了一眼站在高高拔剑台上的见愁,她正在注视着她们。
这女修,终于缓缓地低垂下了头,没有奉行周宝珠的话。
这一次,任由周宝珠如何叱骂,她也只当没有听见。
这一幕,有点意思。
见愁看着这少女江铃的目光,倒是变得有些欣赏起来。
不过说放就放,未免也太容易了一点吧?
她两手一背,将里外镜放到了背后,笑着问道:“你说放走你们,让你们回去跟剪烛派的长辈们陈明事情原委,空口白牙,我怎敢相信你们?谁知道,你们回去会不会直接抹黑我崖山?再说了,我看你,也不过剪烛派一无名小辈,怎可能说动你师门长辈,改变主意?”
直中要害。
见愁所言,句句在理。
一看江铃就知道她在剪烛派的处境了,初来之时战战兢兢,半句话不敢多说,如今站出来归根到底是为了维护周宝珠,保护两位同门,却要被周宝珠叱骂威胁。
人微言轻,见愁不相信她,才是必然。
显然,江铃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她唇瓣鲜红,牙齿雪白,咬起来的时候也分外用力,彷佛越用力一些,就越能让自己冷静一些。
迟疑了许久,江铃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晚辈并不敢保证一定可以说动师门长辈,但若见愁前辈不放过我等,此事便绝无可能。”
见愁一听,忍不住点头,赞一句:“有道理。”
得了见愁这一句肯定,江铃煞白的小脸,顿时涨得一片通红,彷佛得到了鼓励,便说了下去。
“若见愁前辈肯高抬贵手,一则崖山之名远传中域,师门长辈皆敬重不已,不敢不考虑崖山的想法;二则见愁前辈甚为维护无妄斋聂师姐,见愁前辈天资卓绝,人莫能与敌,师门长辈想必绝不愿再竖强敌;更兼今日之战,乃是周师姐出言不逊,是非正误,师门长辈必能判别。”
其实剪烛派会派人来单独给崖山道歉,无非他们以为这一次崖山会置身事外,以为见愁会选择置身事外,没想到,不管是崖山还是见愁,竟然都像是一副趟定了这浑水的模样。
如此反差,是之前没有人能想到的。
若剪烛派师门长辈得知,心中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只会选择暂时对崖山低头,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江铃的一番分析,尽管有用一些比较好听的词汇来修饰,可本质上便是说剪烛派够识时务。
其实这不算是什么夸奖,甚至太过功利。
可这就是现实的剪烛派。
见愁依旧不得不说,江铃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
竟拜入了剪烛派。
眼见着见愁许久没说话,江铃一颗心不由悬得更高了。
“不知,见愁前辈意下如何?”
“……”
见愁定定俯视着下面的少女,一时之间,竟然想起聂小晚来,她目光复杂了些许,看向远处正在看她的扶道山人和郑邀,还有那几位同门师兄弟。
最后,她转回目光来:“你有一句话我很喜欢,那就是我并非与你周师姐一般强词夺理还滥杀无辜之人,我已经胜了,本没准备赶尽杀绝,不过逗逗你。至于让不让你们走……我想,你该问问我们掌门。”
江铃近乎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不大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站在那高高拔剑台上,见愁的身影被高处垂落的日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银光,从下往上仰视之时,只能隐约看见那一道逆光的身影,连她脸上的表情都是模煳的。
然而,江铃却能感觉,见愁前辈笑得似乎很开心。
她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对见愁递去感激不已的眼神。
一时由极度的紧张而放松,她险些跌倒在地。
远处看戏的郑邀与扶道山人,一看时机成熟,简直迫不及待地就冲了过来,同样落在拔剑台上。
江铃开口就要问,郑邀已经十分好爽地一摆手:“没你们事儿了,赶紧走吧!”
赶紧走赶紧走!
一个剪烛派算什么大事?
他们压根儿就不关心!
现在他们心里只有两个字——天盘!
天盘天盘天盘……
郑邀心头火热,一句话放走了剪烛派等几人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凑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那两只眼睛,简直要放光。
“大师姐大师姐!”
“见愁丫头,你简直太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老人家?”
扶道山人已经想不出第二句控诉的话来了。
见愁站在拔剑台上,强忍住扶额的冲动,瞥了一眼下面一群无语的崖山弟子,顿时想要以头抢地。
这里还有那么多人呢,你们两位可都是崖山的主心骨啊!
“那个什么……掌门,师尊,你们……能不能注意一点……还有这么多人呢……”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就怕被人听见了。
扶道山人与掌门人毫不犹豫地送了见愁一对白眼,内心中只有同一个想法:形象,形象个屁!形象能值几个钱?有天盘重要吗?有天盘重要吗?有天盘重要吗?!
扶道山人就差掐着见愁的脖子了,他只问:“你就说,是天盘吧?”
郑邀连连点头:“对对对,快说快说!”
刚才他们不都看到了吗?
见愁自己其实也不很说得上来,她只道:“徒儿只知道斗盘上所有的坤线的确都亮了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天盘。”
“二傻子!”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送了见愁一个新称号。
“所有坤线都亮了自然就是天盘啊!你真不愧是我收的徒弟,这种时候都能犯傻!”
这声音着实不小,山壁上伫立的其余五位弟子,齐齐觉得自己膝盖很疼。
至于站在拔剑台下的其余崖山弟子,这会儿都有点懵。
为什么开始听不懂师伯祖和掌门师叔到底在说什么了?
天盘?
谁天盘?
不对,是怎么可能真的有天盘?
这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存在,上千年来基本没人达到过吗!!!
再一看他们兴奋的对象,见愁大师伯!
那个刚刚筑基就一脚踹飞了筑基中期对手的见愁大师伯!崖山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条腿!
一言不合就拔腿的传说,只怕以后就要冠在这位大师伯的头上了。
现在竟然又说什么天盘?
要不要这么夸张?
已经有人被打击得万念俱灰,恨不能趴在地上了。
而见愁……
从被扶道山人与郑邀围住开始,就有一种想跪下来叫他们爷爷的冲动。
她无力解释:“师父,不是……我也说不上那种感觉,反正就是,就是修炼起来好像太简单了一点,顺利得让我害怕。莫名其妙就修出这样的天盘来,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见愁不觉得自己是个庸才,可也没觉得自己有天才到逆天的地步。
不然,为什么被杀的是自己,被人看上收徒的是谢不臣?
所以,她对自己的修炼进度,一直持一种很神奇的“咦怎么就修炼成了”的态度。
只可惜,在扶道山人这个师父的眼里……
他听完了见愁的话,默默把鸡腿朝嘴里一塞,呵呵笑出来。
“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收徒弟了。”
怎么就让他收到这么个奇葩?
天盘?
还敢嫌修炼的速度太快?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会死!
呜呜呜,再也不想跟见愁丫头说话了!太打击人了!
唯有掌门郑邀,这时候还两眼放光,他搓着手道:“那什么,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聊聊吧。我长这么大,修炼这么久,还真没见过真正的天盘是什么样呢!大师姐,大师姐!快让我过把瘾啊!”
十三日筑基,还是天盘。
扶道山人摆摆手:“走走走换地方,得要好好研究一下,另外还有几件事得问问你。”
见愁猜,估计是要问自己这一“腿”的事情。
她没拒绝,便与扶道山人、郑邀两人,一起回到了揽月殿。
中途,她碰到了山壁上几位师弟,每个人都用一种神奇莫名的眼神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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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停下了脚步,朝着他们走来。
沉咎心有余悸地看着见愁一双腿,吞了吞口水,恨不能离见愁远点。
他就怕这腿一不留神再来一下,自己虽是元婴期了,却也可能hi被这一击搞得狼狈不已。
要紧的是……
刚才那一腿实在漂亮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算见愁是筑基期,也叫人害怕。
还好,见愁不是来找他的。
她走过来,停在了曲正风的面前:“曲师兄,你修为最高,我有一件事……”
曲正风还沉浸在方才瞧见天盘的感觉之中,如今一看见愁,只觉得她满身都有一种极为神秘的感觉。天盘……
有几个人能有天盘?
不是天眷,便是天妒。
见愁会是哪个?
他想法很多,不过并不妨碍他回答见愁的问题:“见愁师姐可是担心方才离开的那位?”
见愁讶异地看着他。
曲正风心思之细密,实在超出她的想象。
她都还没透露半个字的口风,他竟然就已经猜到了,要么是能读心,要么是心里也有同样的担心,见愁猜,他怕是两样都会。
既然曲正风点明,她也就不客气。
“诚如曲师弟所言,我正是担心刚走的剪烛派弟子,江铃。她在拔剑台下说出那些话,固然是维护了周宝珠,只怕是离开崖山之后,周宝珠就要翻脸不认人。若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事情若真能如江铃所言一般处理妥当,那真是再好不过。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
他一拱手:“如此,还请见愁师姐放心,此事便交给我吧。”
毕竟,见愁找他的理由是:他修为最高。
其实,到底为什么会找曲正风,见愁也不知道。
兴许,因为他是以前的大师兄,看上去比其他人更靠谱一些?
见愁没深究,只是谢过了曲正风,便拜别其余几人,入内而去。
见愁一走,沉咎就嚷嚷开了:“真是,我也可以啊,为什么不找我?寇师弟也行啊,战斗力一流呢,还是个纯情男修呢!这样开桃花的机会,怎么可以不给我呢!”
陈维山在一旁憨厚地笑:“我要是见愁师姐也不找你,一看你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
沉咎险些被这呆子噎了个半死,瞪圆了眼睛,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姜贺小胖子却是咬着自己的手指,咕哝道:“好想知道掌门和师父他们到底要聊什么……”
揽月殿内。
见愁也很好奇。
她已经走回来,站在扶道山人与郑邀的面前,看上去规规矩矩的,甚至有些平平无奇,与站在拔剑台上时候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
怎么看也不像是直接一腿干掉筑基中期修士的战力啊!
扶道山人揪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用看禽兽的目光看着见愁。
过了好半晌,扶道山人才开口:“斗盘亮一个给我看看。”
见愁依言而行,心念一闪,脚下斗盘就重新亮了起来。
一丈方圆的斗盘,将扶道山人与郑邀两人都括了进去。
这种站在别人斗盘上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奇妙……
郑邀呢喃着:“我这还是站在一座天盘上啊……”
这一回,终于看得真切了。
一根一根的坤线,穿插交织,构成了一座完整的斗盘。
仔仔细细,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扶道山人口里发苦,也不知胸中到底是什么感觉:“真的是天盘……真的是天盘……”
真的是?
见愁一直不敢肯定,如今被扶道山人一口咬定了,心里才算是落了地。
她眼底神采奕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师父,我十三日筑基,昆吾横虚老怪的徒弟十日筑基,但我有天盘,他有吗?”
“噗!”
掌门郑邀再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他在看了见愁一眼之后,立刻去看扶道山人:“师伯,你你你你你你到底怎么跟大师姐说的!”
“叫他老怪怎么了?委屈了他了?”扶道山人真是白眼连翻,道理都不想跟郑邀讲了,直接一把把郑邀拨开,“别挡路!”
郑邀委屈。
扶道山人后脑勺对着他,半点也看不见。
他只来到见愁对面,抄着一根鸡腿道:“天盘我不知道。但是山人我发现了,你是个可造之材。不如这样吧,你再用这速度修炼几天,我把横虚老怪约出来,让你跟他徒弟打一场。山人我算了算你的战力,说不准三两腿出去就揍死那倒霉催的谢不臣了呢?”
“……”
见愁足足瞪了扶道山人好久,才强忍住激动,点头如捣蒜:“师父果然英明神武不愧是我崖山嵴梁啊!”
郑邀站在背后,顿时有无语问苍天的冲动。
“你们怎么知道那一位不是天盘了?”
“他是?”
见愁一下回头。
郑邀耸肩:“我只是觉得,以昆吾的作风,向来喜欢藏拙,搞出一个十日筑基,已经很骇人听闻了,若我是横虚真人,即便有天盘也不会说出来。”
“这倒也是……”
横虚真人的作风,扶道山人还是了解的。
他想了想,最后又直接摆了摆手:“有没有天盘有什么要紧?反正见愁丫头这战力,绝对是同级之中少见!对,战力……”
一下想到什么,扶道山人扭头来看她。
“说起来,山人我还忘了问你,你那一腿是怎么回事?”
一腿……
自然就是道印了。
见愁犹豫了一下,道:“在青峰庵隐界外,曾出现过一个很大的符号,当时徒儿就在外面,把这符号记了下来,前几日在藏经阁修炼的时候,觉得挺像是道印,就随手反向推衍了一下,没想到一下使出来,竟然成功了,所以才毁坏了藏经阁。”
说着,她将自己早已经藏起的那一张画着道印的纸,从袖中取出,递了出去。
青峰庵隐界?
难道是那一枚符号?
扶道山人陡然一惊,将纸接过来,与郑邀一起看去。
这符号看着平平无奇,要知道具体在哪条经脉和窍穴上运行灵气,才能体会这道印是否强大。
扶道山人想起见愁那些话来,脑子里还有些蒙。
“我没听错的话,你刚刚说,你随手反向推衍了一下,一下使出来,就成功了……也就是说,你第一次就成功了?”
“对。”见愁老实地点点头,“兴许是运气好吧。”
运气……
世上真有人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扶道山人眉头紧皱起来,又想起见愁说之前修炼起来异常顺利,快得让人不敢相信,如今又是天盘,甚至还一次就试验成功了一个道印。
且不说这道印之中的玄机,单说反向推衍这件事,在修士们看来就是极为耗费心神的一件事。
一枚道印,要在无数种可能之中试验,一不小心还有经脉炸裂走火入魔的风险。
一万个可能里推衍出几个来,兴许还不一定能成,推衍试验者就有可能已经死了。
若非风险这样高,天底下的道印岂不都早就要多少有多少了吗?
扶道山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在转。
不对劲,不对劲……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他使劲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思考着自己到底漏掉了哪里。
见愁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好跟郑邀一起,转动着脑袋,随着扶道山人的脚步而移动。
过了好半晌,扶道山人才脑子里灵光一闪。
“我记得你在崖山道上之时,曾越过一次道上的险处,当时你手背上亮起了斗盘?!”
“……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愁也想起来,点了点头。
“不过这有什么吗?”
这有什么吗?
扶道山人要给这小祖宗跪了。
他伸出手指来,颤抖着点着见愁,声音也一颤一颤地:“到底竟是我大意了……你……你还能再让斗盘在手背上亮亮吗?”
“这样吗?”
见愁虽不知扶道山人要干什么,但瞧他一脸呼吸不过来的表情,也不敢有所违抗,直接伸手一抬。
脚下的斗盘霎时隐没,再出现时,竟然直接悬浮在了见愁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跟郑邀都化作了两尊石像,站在原地动不了。
见愁没觉得这有什么。
“难道不是灵力流转到哪里,心念一动,斗盘就在哪里亮起吗?像这样……”
她念头一动,伸出去的那一只手五指收拢后,将食指伸出来,于是那斗盘一下又到了食指上。
为了好玩,她还随便转了转手指,手指转,斗盘也转,一时之间流光溢彩,好看得不行。
“或者,这样。”
彷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正确,证明这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见愁手指一收,斗盘再次隐没。
然后她抬起头来,朝上一望,瓷白的面颊微微仰起。
那一瞬,灵力都涌至祖窍处。
于是,斗盘乍现,在见愁的头顶旋转。
这样看着,着实有几分滑稽,像是一个小人戴了一顶巨大无比的帽子。
可扶道山人笑不出来,他只差哭给见愁看了。
人比人得死啊!
32、第032章 神秘消失
我收了个很会欺负老人家的徒弟!
果然我收的徒弟没一个好东西!
山人我心口好疼啊!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过了好久,扶道山人才将心情平复过来,手里举着鸡腿,啃了一口。
见愁没已经停了下来,盯了一眼那鸡腿,皱眉道:“鸡腿。”
“……”
这傻徒儿。
扶道山人直接一口把鸡腿上的肉都拽了下来,鸡骨头随便往地上一扔。
揽月殿光滑的地面,在受到鸡骨头撞击的一刹那,便散出一阵涟漪来,鸡骨头顿时像是扔进了水里,眨眼就沉下去了。
见愁怔怔地望着,眨了眨眼,有些没想到。
扶道山人也没解释,白眼一翻,直接道:“山人我当然不是问你鸡腿啊,你都不用动动脑子吗?我问你你知道的东西干什么?”
“那徒儿不知道的东西,师父你干什么还要问我?”
结果不都是不知道吗?
见愁咕哝了一声。
“噗。”
郑邀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了。
扶道山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疼得不能再疼了。
他原地跌了跌脚,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变化起来。
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但见她一身气息并不柔弱,比寻常的女修还要来得洒脱几分。
也不知为什么,扶道山人就笑了一下。
“懒得跟你这毛丫头计较了。修行之中,有一种特殊的体质,名为天虚之体,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不拘哪里,心意一动,便到处都是斗盘。不过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所以,回答为师几个问题。”
天虚之体?
见愁眨眼,道:“请师父问。”
“的确是可以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扶道山人问了第一个问题。
见愁点头:“不错。”
方才其实已经试过了,不过扶道山人问一遍比较保险。
他满脸的皱纹,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这会儿问话的时候,把手背起来,眉头一拧,倒是像模像样。
“此前你曾说,修炼的时候,觉得特别容易。那在打通经脉,点亮坤线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
“前面的许多坤线,都是徒儿从藏经阁玉简之中看来,所以顺着玉简之中叙述的路线过去,几乎都是一次成功。只有在根据斗盘上的坤线反推经脉位置的时候,时常失败,不过如果找准位置,一般也都能成。”
这也就是见愁觉得自己修炼太容易的原因所在。
扶道山人的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
他原本轻松的表情,倏忽消失不见,眼底不断地闪烁着,似乎在回忆什么。
郑邀一直听着,并未说话,此刻走上来道:“师伯,可是这当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的地方大了去了。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又问见愁:“那道印呢?一次成功?”
“对。”
这一点,见愁是肯定的。
不过她以为,这纯粹是幸运。
这道印到底是什么,自己不知道,只知道威力奇大。以她一个小小的筑基期修士,竟然也能发出那么恐怖的攻击力,势必是这一枚道印本身太过高明。
不同的经脉运行方法,带来不同的效果。
擅长攻击的修士们,往往喜欢研究怎么用最少的灵力,发出最强的攻击。
见愁猜,这一枚道印约莫也是此类。
“你可还有力气?”扶道山人又问。
力气?
见愁想了想,道:“力气还有,灵力也还有。”
就是不知道扶道山人指的“力气”到底是哪种了。
扶道山人看了郑邀一眼,直接回转身,拽着他领子就往旁边扯:“过来,别挡着。”
“喂喂喂!不带你这样的啊!你要干什么?师伯!”
好了,被放下来了。
郑邀不喊了,狐疑地看了扶道山人一眼,觉得他好像一下有点不对劲了。
“师伯,你是不是受刺激太严重了?”
“闭嘴。”
简短的两个字。
扶道山人脸色其实不大好。
这一回,这么明显,见愁也看出来了。
她很少看见扶道山人把脸色拉下来,一般都是他装的,要么就都是嘻嘻哈哈,一副老顽童模样。
心里不由有些担心,见愁踌躇半晌:“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就嫌他挡路。”扶道山人白了旁边郑邀一眼,彷佛又恢复了正常,他随意地拍拍手,道,“一会儿我说开始,你就换一个地方,这回不用腿,用手试试,就用那个道印。”
换手使用道印?
见愁诧异。
她还没来得及领会这一句话里的意思,扶道山人就连忙退到了一旁,一指见愁前面不远处。
那是大殿的正门口,但是外面无路可走,对着的是崖山索道的方向,也就是见愁初来时候千修冢的方向。
“千万别朝里面轰,朝外面,收着点力,看看能不能成就行。”
说着,又退了两步。
至于么……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自家师父未免也太夸张了。
她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能对他们两个大能修士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她早已经深刻了解扶道山人内心之中浮夸的风格,所以干脆没继续想,不在意了。
转过身,面对着大殿门口。
天上的骄阳还很炽烈,此刻才到日中,从见愁所站的位置,看不见山下一切的树木花草,更看不见有任何一座可以进入视野的山峰。
这倒真是个适合放大招的好地方。
可惜,就是不能看效果了。
不过,她也没胆子再轰崖山一座墙。
回想着那一枚道印排列的规则,见愁想起自己定下的四个位置,两手两脚,使用术法基本不出于这两个位置。
于是,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掌,仔细看了看。
不知何时,掌纹竟然变得有些模煳。
素白的手掌上,隐约能看见里面蜿蜒的青色血管。
一个个排布在手掌上的窍穴名称,一一浮现在见愁的脑海之中。
七枚道子。
七个窍穴。
试试哪几个组合呢?
见愁思索了起来。
灵力,缓缓涌动在她眉心祖窍,从肩膀过天泉穴,少海穴,流至手臂……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也缓缓朝外抬起,自然地将手臂伸出。
周围的风,在这一瞬间,好像停止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
这一次,好像与之前用腿,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有些小小的紧张。
扶道山人也感觉出了这种异样,手一伸,那嵌着裂缝的无剑,便已经握在手里。
“无妨,你继续。”
有扶道山人这一句,见愁一下安心了许多。
她将心沉下来,脚下的斗盘,随着她心意而旋转。
此刻流光聚集到斗盘某个位置,便见一颗道子亮起,随后熄灭,到达下一个位置。
见愁灵气走穴,也到了第三个位置。
位于小臂的间使穴。
风乍起,并非从外面吹来,而是从见愁的斗盘上吹来。
旋转的斗盘,带起了周围凝聚的灵气。
见愁心跳有些加快。
灵气陆续走过大陵、神门、少府穴,最后一个——
中冲!
右手中指指尖霎时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而手掌亦在同时,被一股玄奇的力量带着,朝前面缓缓一推!
轰——
四周本没有声音,可所有人都彷佛听见了声音!
以揽月殿为中心,整个山腰周围的所有灵气,都颤抖了起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一样,蜂拥而至!
无数的灵气,汇聚起来,形成一个以灵气组成的巨大虚影!
这一次,是手掌!
几乎是同时,见愁感觉到斗盘忽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疯狂旋转!
眉心祖窍光芒大放,不断有星尘一样的光芒被抽了出来,注入斗盘,注入她的手掌!
“丫头!”
扶道山人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失控,大惊之下,便要上来阻拦。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
先前用腿部的窍穴,施展这一枚道印的时候,见愁可以及时地控制住灵气的注入量,可现在,她却发现这一枚道印,在手上的时候,彷佛一个巨大的漩涡,通向一个浩无边际的黑洞!
整个身体,都泛出一种刺痛的感觉!
那是因为蕴藏在身体血肉之中的灵气,都被一丝一厘地抽了出来!
她已经无法回答扶道山人的问题,只觉周身剧痛无比,彷佛千刀万剐!
扶道山人大骇之下,踏前一步,无剑此刻必定没有什么作用,他连忙伸手朝前面一抓,身后立时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雄鹰。
揽月殿中,彷佛立刻有了一声长鸣!
雄鹰展翅,挥爪而去!
扶道山人五指成爪形,亦向着见愁抓去!
见愁手掌前那巨大的虚影,已经逐渐凝实,轰然前行,终于脱离了见愁的掌心!
那一刹,她只觉得那巨大的黑洞,巨大的漩涡,终于停止了旋转,也停止了吸收来自外部的灵气,离自己远去。
一种巨大的疲惫与疼痛,陡然袭上。
见愁眼前有些发黑,喉头腥甜,竟有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扶道山人的一爪,后发先至,堪堪赶上!
***
揽月殿前,山腰之上,便是崖山索道。
三道身影,从崖山道上绕出,终于上了索道,很快便过了九头江在崖山的支流,停在了对岸的高台上。
“放我下来!”
周宝珠被剪烛派另一名女修背着,在过了崖山地界的瞬间,便立刻冷着脸吩咐了一声。
那一名女修连忙将周宝珠放下,喊了一声:“周师姐。”
江铃站在这女修的身边,也想要开口:“周——”
“啪!”
刚站稳的周宝珠,来不及擦干净自己唇边的血迹,抬手就给了江铃一个耳光!
原本娇娇弱弱的少女,猝不及防之下,只被这一个巴掌摔了个趔趄!
她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了下来,诧异地抬起头,十分不解。
“周、周师姐?”
抬手起来,摸着自己的脸颊,江铃彻底愣了。
于修士而言,皮肉上的伤害,真不算是什么。
可有一句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修士也是人!
周宝珠虽没对江铃真正动刀剑,可眼下这一巴掌,真比刀剑辛辣出十倍、百倍!
冷眼看着江铃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周宝珠直接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趁着我受伤,趁着有那崖山的贱人给你撑腰,踩在我头上,还敢不听我的话?!”
“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铃试图解释。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任谁都不会以为见愁对她们怀有善意。
若是三个人全折在了崖山,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当时我们根本无路可选,要想脱身,只能向崖山低头啊。若是他们一怒之下,要与我剪烛派算账,又该如何是好?以崖山之强,我们根本……”
“闭嘴!”
周宝珠咬着牙,走上前来,掐住她削尖而白皙的下巴,笑得刻毒。
“崖山?你以为崖山算什么?你知道什么?!”
“周师姐……”
江铃看着眼前的场景,有些蒙。
她朝旁边那一名女修,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没想到,对方竟然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看着眼下的周宝珠。
周宝珠身上有伤,半路上恢复了一点力气,若是江铃此刻反抗,周宝珠必定不是对手。
可她不敢。
在剪烛派,周宝珠的地位,仅次于许蓝儿,天知道若是得罪了她,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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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铃颤抖起来,声音里带了哭腔:“拔剑台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周师姐,我……”
“你?”
周宝珠轻蔑地笑出了声,尖尖的指甲掐进肉里,在江铃的下颌处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血痕,她却看得快意,尤不知收敛。
“你在门中算什么东西?今次带你来,不过是看你够听话,没想到你竟然敢擅做主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师尊的心腹,从来都是我与许师姐!什么也不知道,就敢站出来丢我剪烛派的脸,你江铃有本事。”
这一番话,着实让江铃心里发冷。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聂师姐受伤之事,原本许师姐便是罪魁祸首,师尊一力庇佑于她,势必惹怒无妄斋。如今聂师姐又与见愁前辈交好,难保他日崖山不为无妄斋撑腰。师姐,你何必为了许师姐而陷自己于险地?本就是我们错了!”
“啪!”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
周宝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
眼瞧着江铃有些站立不稳,她倒是渐渐清醒了。
“今日你这般以为,不过因为崖山依旧是中域绝巅,有成千上万年的底蕴在,可若是那一日崖山没了,不在了,倒了!你还这样以为吗?十九洲自古以实力为尊,若我剪烛派亦有此刻崖山的地位和声望,谁敢说我们错!”
眼底的光芒,疯狂而冷静。
周宝珠低头一看,江铃已经愣住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着急了。
轻轻咳嗽了一声,周宝珠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穿过长长的索道,落在了高高的崖山上。
千修冢静静地躺在宽阔的河滩上,偶尔被上涨的河水淹没到边角。
这一趟,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崖山见愁?
呵。
周宝珠回转过身来,也没看江铃一眼:“ 等回去,自有师尊好好收拾你。我们走!”
江铃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不明白,许蓝儿师姐到底哪里来的胆气,竟然敢招惹于崖山修士在一起的聂小晚,更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偏偏要派性情刁钻刻毒的周宝珠师姐来崖山致歉,甚至……
她还不明白,周宝珠的底气,从何而来。
方才那一名女修,有些不忍地看了江铃一眼,却终于还是连忙跟上了周宝珠的脚步。
十九洲大地,青山苍苍,白云浮动。
高台下,是亘古流淌的九头江。
长长的索道上,一道身影,在剪烛派三人离去之后,渐渐显露出来。
一身的深灰色长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长风吹动,却吹不动他思绪。
曲正风站在这里有一时了。
受见愁所托,因担心剪烛派弟子江铃在离开崖山之后出事,他跟了出来,准备看看情况。
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看见这样的一幕,听见这许多奇怪的话语。
看周宝珠这架势,江铃的安危,倒一时无虞。
只是待回了剪烛派,可就难料。
只是那已经不是曲正风能干涉的了。
他思索片刻,眼底有几分不解,默立许久,才从远处收回目光。
此刻,他正站在崖山索道的正中,脚下大江奔流,日夜不息。
浮光碎金,洒在粼粼的江面上。
曲正风回首而望,便瞧见了对岸河滩上的千座坟冢,衰草依旧连片而去,他缓缓地从索道上走过,步履间,彷佛有种奇异的沉重。
在即将走到索道尽头的时候,曲正风的脚步,忽然顿住。
抬头一看,崖山道前,站着一身白衣的沉咎。
“你怎么来了?”
曲正风发问。
沉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走上前三步,道:“没什么,只是在自己屋里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思考了一下,还是来找二师兄你谈谈心。”
曲正风没说话。
沉咎直接伸出手来,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一只白玉碗,莹润,通透,阳光这么一照,光泽细腻。
“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我沉咎自负聪明一世,最终差点被二师兄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厉害,厉害。差一点,我就要去找见愁师姐要天火盏了,却没想,天火盏根本就没离开过我的屋子。”
曲正风终于一笑。
“总算是发现了?”
“好像是迟了一点。”
沉咎嫌弃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碗,直接朝袖子里一塞,就不见了,他走上前来,搂住曲正风的肩膀,拍了拍,笑得奸诈:“不过啊,要我说,二师兄你这人就是不坦诚!想要找我打架就直说嘛?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咱们拔剑一派的,但是……偶尔坏坏原则,拔拔剑,不也挺开心的吗?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引我主动跟你拔剑呢?”
“……”
曲正风一时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去,将沉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扔开。
他眉长眼狭,风度怡然。
“我不是故意引你拔剑,不过是厌恶你。”
沉咎一愣,看了看自己被拨开的手掌,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曲正风。
曲正风脸上澹澹的,说出来的话,是真还是假,半点也分辨不出。
“二师兄,你……”
沉咎想要说什么。
曲正风眼皮一搭,便直接朝前面走去,竟半点也没搭理沉咎。
这一刻,沉咎终于怒了。
他站在原地,豁然回头看向曲正风的背影。
“你给我站住!”
曲正风脚步一顿,却没站住,便继续往前走了。
沉咎咬牙,一时之间有些邪火上来。
这一位二师兄,原本是他们的大师兄,从来深藏不露,被一群人说是心里蔫坏。
可沉咎觉得,他做事周到,心思细密,往往能想到旁人所不能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是众师兄弟之中难得沉稳的一个人。
同时,曲正风也是扶道山人收得最早的一个徒弟。
沉咎不过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三百五十余年,这当中还有三百年是扶道山人不在的时候。
可听三师兄寇谦之说,曲正风是扶道山人六百八十多年的徒弟。
他不是众师兄弟中天赋最卓绝者,却是如今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即将比肩于扶道山人。
沉咎只觉得他周全归周全,可平日里开玩笑都只是澹澹一提,不与其余人一样。却万万没想到……
他好心好意,竟然换来曲正风如此歹毒的一句“厌恶”!
曲正风卡在元婴大圆满这个坎儿上,已经许久了。
从元婴到出窍,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沉咎只以为他需要战斗来找点进阶的感觉。
看来……
是他想错了。
眼瞧着曲正风的背影越去越远,沉咎心绪翻腾也就越厉害。
他忍无可忍,终于大喊了一声:“厌恶我也就算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连大师姐也不喜欢!”
喊完了,沉咎自己就愣住了。
前面一直如常走动的曲正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回过头,看了站在原地的沉咎一眼,唇边挂上一抹澹笑,声音凉凉:“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
说罢,再不理会,脚下一道暗蓝色光芒腾起,整个人便已御剑而去。
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沉咎忽然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可偏偏……
在问出来之后,他又隐隐觉得自己问得没错。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极为纠结,一时竟想要抓狂起来。
轰——
沉咎感觉到了什么,倏忽之间,一下抬起头去,仰望高高在上的揽月殿!
恐怖的气息,自前山揽月殿磅礴而出,沉咎竟觉得自己耳边彷佛出现了老鹰展翅时凄厉的长啸!
手掌的虚影,缓缓推出。
一道爪印,立刻跟上,却阻之不及,力量虽强,也没将那一道掌印虚影阻拦干净!
揽月殿上的琉璃飞檐,被这虚影撞破一个角,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那一道虚影,继续朝前面撞去,排开了无数的云气,也不知出去多远才消散干净。
这一幕,如此熟悉!
沉咎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见愁的身上。
还有那鹰爪的虚影!
没记错的话,那是扶道山人“山鹰振翅”里的一式。
难道出什么事了?
站在原地,沉咎只犹豫了片刻,便立时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御空投向了揽月殿!
这一次,他乃是从揽月殿前门进入,一下站在殿前的平台上,沉咎朝内望去。
地面上干干净净的一片,只有空气里,似乎有一点点的血腥味。
铜雀灯盏伫立,铜炉内火光熊熊。
照旧是寻常的揽月殿,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
沉咎记得很清楚,刚才那一击绝不是自己的错觉,刚才见愁大师姐与扶道山人,一定都在这揽月殿中。
他记得之前见愁师姐是被扶道山人与掌门叫了进去,像是要谈什么事。
按理说,此刻殿中应该有三人。
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
沉咎慢慢地走进来,在大殿之中转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脚底下,这一片光滑的地面。
“难道,是去了那儿?”
33、第033章 天虚之体
啪嗒,啪嗒。
空旷的地底空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彷佛是在被凿空的山腹之中,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像是一座祭坛,最顶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表面彷佛蒙着无数的灰尘,没有半点光透入。
铜镜中央,盘坐着一具枯骨,身上披着的衣衫却还完好无损。
在那脚步声传入的刹那,枯骨上陡然泛起濛濛的金光,光芒过后,盘坐在祭坛铜镜上的枯骨,已然变成一个虽枯瘦无比,却有血有肉的老者。
干枯发皱的皮肤,预示着他超乎寻常人的年纪。
眼皮抬起,老者的目光,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扶道山人在前,掌门郑邀在后,两人朝着祭坛这边走来。
脚步不快,可转眼已经到了祭坛下面。
扶道山人脸上笼着一层阴云,也不说话,直接抬脚一踩,整个人便像是登上了天梯一样,落脚时,已在祭坛边缘,却没踩到那一面铜镜上。
弯身,将怀里抱着的人放到铜镜上。
“扶道……”
沙哑的声音,像是干枯的骨头在摩擦一样。
老者缓缓开了口,浑浊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花了好半天,才将他认出来。
扶道山人很久没听见过这样的称呼了。
所以啊,他才这么讨厌这些老不死的,真是,衬得自己辈分都小了!
只是……
该拜,还得拜。
扶道山人两手一拱:“崖山门下,扶道,拜见老祖宗。”
“老祖宗”微微一笑:“心不甘,情不愿。多少年没见过你了,几百年前,郑邀小子跟我说,你出门散心去了,眼下可算回来,一散心,三五百年,可真够久的。”
“山人我爱散心就散心,老祖宗你这是嫉妒呢。”
扶道山人心里又骂了一声老不死,瞅了一眼他身下这一面巨大的铜镜,又看了看躺在铜镜上,唇边有血迹的见愁。
这一会儿,见愁眼睛紧闭,像是初见时躺在棺材里一样。
扶道山人脑海之中,一直浮现出当时的场面来,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越发厉害。
他开口道:“知道老祖宗你日理万机,扶道我也不废话,我新收了一名弟子,天赋卓绝,筑基便是天盘,并且运转斗盘随心所欲,约莫是天虚之体。只是我并不敢确定,想请老祖宗出手,借弥天镜之力,一观究竟。”
“天虚之体?”
皱巴巴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老者,终于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躺在铜镜之上的人。
一名女子。
崖山也有女修了啊。
“天盘,已是天才之中的惊世者;天虚之体更是十九洲成千上万年也出不了一次的……这女娃竟同时拥有天盘与天虚之体,不大对劲……”
当然不对劲了。
若是对劲老子找你干什么?
扶道山人心里腹诽着,无边火起。
“非天眷,便是天妒……”老者呢喃了一声,倒是对眼前的见愁好奇了起来,“弥天镜之力注入了地底,我能调用的也不多。天决定的事,我等亦无能为力。你既然已知她是天盘,又是天虚之体,还要我查什么?”
“想请老祖宗观她三魂与七魄。”
声音低沉,显得他整个人也低沉。
扶道山人这样子,倒像是被霜打过一样。
老者奇怪:“魂与魄有什么好观的?”
……这老不死的。
若不是对方修为太高,又是崖山辈分比天高的长辈,扶道山人老早就一个鸡腿甩过去了。
“这丫头乃是我从坟里挖出来的,当时她埋在一处藏风聚气之地,乃为龙穴。她魂魄游走在外,我借了那龙穴聚气之效,重聚了她神魂,也是她命不该绝。山人我瞧她有缘,所以收她为徒。如今一有天盘,二有天虚之体,我只怕是这当中有什么变故。”
藏风聚气之地,必出精怪。
扶道山人一说,老者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皱了眉,道:“你先下去。”
这是答应下来了。
扶道山人想要说什么,最终看了毫无知觉躺着的见愁一眼,还是纵身一跃,直接跳下去了。
崖山掌门郑邀,一直在下面站着,没上去。
见扶道山人下来,也听见了他们之前的对话,只压低声音道:“每次到这下面,我总觉得阴森森的,唉,老祖宗也就对你还算和善了。”
和善?
个屁!
扶道山人冷哼道:“他也就是在这下头压了太久,几百年没见到人,骤见到了脾气好上一些罢了。”
郑邀被他一句话顶得一硌,摸了摸鼻子,也不敢触霉头,只道:“老祖宗虽血肉没了,只有一副骨头,却还有点人情味嘛。不过,我还以为师伯你要做什么逆天改运的事情,没想到不过请老祖宗观一观大师姐的魂魄,自己做岂不轻松?还不用来这里……”
“观?山人我拿什么观?”
扶道山人气得直接翻白眼。
“都跌到出窍了,还观个屁。”
那一瞬,郑邀忽然愣了一下。
他眼神闪了闪,注视着扶道山人:“我……师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跌就跌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抬头朝高高的祭坛上望了一眼,扶道山人知道,约莫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就一屁股坐下了。
修行统共九境九重天。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为前五重;入世,返虚,有界,通天,为后四重。
扶道山人三百年前是入世,如今是出窍,从第六重跌回了第五重。
寻常来看,像是只往下跌了一个境界,可在大能修士们眼中,却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原因无他,唯修心耳。
修行九重天,以出窍期为分界,出窍之前修的是“身”,出窍之后修的则是“心”。
前五重天,力量到了,机缘到了,便能突破,可在突破出窍期,到达入世境界的时候,却会出现一异常凶险的道劫,修士称其为“问心”。
“问心”一劫后,败者灰飞烟灭,成者扶摇直上。
从此以后,力量乃是其次,体悟与感知,却成为了重中之重。
出窍之前,乃是修士的“身”脱离凡尘;出窍之后,乃是修士的“心”脱离凡尘。
所以,从入世跌落出窍,不仅仅是只跌了一个境界那么简单。
好不容易攀越而上,三百年后不升反跌,只怕是心境上出了问题。
这种事,说出去,整个修界也无人敢信。
可这一切,就发生在郑邀眼前。
他踌躇着,想要挽回之前那一句话,却没想到扶道山人竟似半点也不在意。
如今境界只有出窍期的扶道山人,在“心”上的修为不足,又如何能观人“魂魄”?
说到底,也只能求助于老祖宗了。
郑邀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到扶道山人的身边,道:“所以,师伯你是怀疑当初聚魂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非是差错,而是轮回。”
扶道山人拿出一根鸡腿来,慢慢啃着。
“人间孤岛与我十九洲大地不一样。九头鸟已死,从此修界无轮回。可人间孤岛却还有轮回在……人死,三魂七魄归轮回。我发现见愁丫头的地方,藏风聚气,所以魂魄不散。十甲子前极域一役,我曾跟那些鬼东西学了一手,所以能聚凡魂……只是不过一个小手段,极域之地,向来神秘,山人我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九头鸟已死,从此修界无轮回。
所以修士一死,便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这一切都与十甲子前那一役有关,郑邀听着,没插话。
“我发现见愁丫头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三天……”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扶道山人说完,自己也愣了半晌。
然后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思索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大量造天才的好办法?把人杀了,埋进一个不错的地方,然后等过段时间把他挖出来,聚魂复生,于是就能有天盘和天虚之体?”
“……”
才不是还好好在说见愁大师姐的事吗!
怎么一转眼就开始聊这么凶残的话题了!
郑邀真是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真觉得论道行,自己还差扶道师伯太远太远!
就这一瞬间换了话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本事,自己是没有的。
不过……
郑邀用一个与扶道山人同样的姿势摸着下巴,也思索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啊,这样培养出来的一批弟子,简直算无敌啊。”
想想看,见愁师姐是什么速度?
十三日封盘筑基,还是天盘,其后修行一个神秘道印,竟能运转自如,威力奇大不说,身体各处竟然也还都能使用,堪称逆天啊!
若是再来一打见愁师姐……
郑邀忍不住畅想了起来,两眼发光。
下面两人越聊越不靠谱,上方被他们称为“老祖宗”的老者,却缓缓抬起了手掌来。
他身下坐着的铜镜,陡然发出“嗡”地一阵长鸣,震动了起来,上面覆盖着的灰尘,渐渐被震动弹开,迷雾一般的一片。
金光如同泛滥的平湖之水,漫延而出。
见愁,就躺在这一片金光的湖泊上。
老者闭上眼,这一刹,重新身化枯骨。
右臂五根灰白的手骨朝着弥天镜镜面按下,竟然像是散开了一片涟漪,涟漪不断地浮动着,见愁的身体,也随之而泛起澹澹的光芒。
说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光芒,彷佛有形,又似无形。
一道,又一道的烟气,从她眉心漫散而出……
整个巨大的地底空间里,其余各处,都彷佛隐藏在深深的虚无里,只有这一座祭坛,乃是真实。
金光大放,朝着四面八方照耀开去。
于是,也终于能渐渐看清,这空间是有顶的,山岩蜿蜒,钟乳垂落,反射着下方祭坛濛濛的光,一时也变得真实起来。
祭坛正前方的穹顶上,露出一段大剑的剑尖,彷佛已经插在那里很久了,明亮的剑刃都被石质覆盖。
而在祭坛的正后方,则有一道巨大的棱柱,亦如一柄剑的剑身,从穹顶之上,直直插到地底,贯穿整个地底空间!
扶道山人借着这一阵的金光,朝着四面看去。
他很清楚这是在哪里,剑尖显露处,其上乃是崖山拔剑台所在的位置。
此处,乃在崖山灵照顶之下,其存在几乎不为普通弟子所知。
渐渐地,照亮四周的金芒,暗澹了,消散了。
扶道山人一下回过神来,抬头一望,起身来,虚影一晃,便出现在了那宽阔的祭坛上。
“好了?”
弥天镜中央,老者缓缓将手收回,同时睁开眼,一副枯骨又渐渐血肉丰满起来,苍白的五根指骨也变成了五根苍老而满布着皱纹的手指。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这女娃,魂魄有缺。”
“……”
扶道山人一下说不出话来,一直悬着的心,并未落地,只是被凭空来的一剑,陡然刺穿。
真的有缺。
老者彷佛看不到扶道山人的表情,浑浊的眼底,混杂着太多复杂与沧桑。
“方才你们说话,我这老不死也有听见。人死之后,魂魄离体,游离于世间,肉身便如一具空壳,会渐渐腐烂消失,化为泥土,消散在世间。这是一种‘融’,肉体消融。经脉融于筋骨,窍穴隐于血肉,最终化为一体,或为蛇虫鼠蚁所食,或为风霜雨雪所侵。”
“尸体,无有经脉,无有窍穴。”
“可她活了过来……”
扶道山人盯着躺着的见愁,心里难以接受。
老者点了点头:“正是因你聚魂,她才活了过来。人活,所以血肉丰,经脉分,窍穴出。只是她魂魄有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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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魂可离体,七魄归于身。三魂七魄若不在,人如何能活?”
所以魂魄若是有缺,见愁怎可能死而复生?
扶道山人亦有不解之处。
老者道:“三魂中,天魂缺三分,地魂不缺,命魂缺一分;七魄中,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气、四魄力、五魄中枢皆不缺,七魄英缺三分。”
方才他早就观了见愁如今魂魄的情况,当时也是惊讶无比。
“她三魂七魄俱在,可并不完整。能聚魂魄归体复活,是你运气好,遇到藏风聚气之穴,魂魄游离未被带走。只是藏风聚气之穴易出精怪妖鬼之物,见生人魂魄,吃了几分也未可知。”
准确说,这便是最大的可能了。
“所以,她人虽能活,可其实魂魄有缺,血肉虽丰,空有其形,而经脉不分,窍穴不出。她身体里,根本没有经脉,一切所谓修炼之事,不过凭空臆想,依靠灵力生造而出。她想处,便是经脉,便是窍穴。”
这一番话,若扔出去说,堪称是骇人听闻!
修成天盘的见愁,身体之中其实没有经脉,更没有窍穴!
下面的郑邀,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老者苍老的目光,落到了扶道山人的身上。
“所以你的徒儿,若在修行之前看过人体的经脉窍穴图,便会以为自己身体之中经脉窍穴亦是如此,从而在已经消融为‘尸’的身体里,造出一条条的经脉一枚枚窍穴来。只要她想,便会有,所以只要她推算的时候,对自己推算的把握大上一些,必定能成,所以能点亮所有坤线。”
扶道山人站在那儿,好久没说话。
他修行已久,不会不明白这一番话的意思。
真因为身无经脉窍穴,所以反而处处是经脉窍穴,所以那一枚道印,她只要算准了轨迹,就能在第一次试验的时候便直接成功。
用腿,用手,似乎也只有在威力上的轻微差距。
只是……
扶道山人舌尖上一阵苦涩泛上。
“可出窍之上,有问心之劫,一到入世,便是修心……”
老者亦沉默许久,而后缓缓点头。
“所以,你这徒儿,在出窍之下,修炼速度惊人,修行道印随心所欲,若与人交战势必攻击极强。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
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只因见愁魂魄有缺,无法修心,更抗不过凶险的问心道劫!
扶道山人没有再接话,只是俯身弯腰,将见愁抱了起来,直接一步踏出,已在距离祭坛足有十余丈外远的地方。
他朝着前面走去,脚步沉重,枯瘦的身体像是拉满的弓弦,紧紧绷着。
彷佛,他若不这么绷着,就要立刻垮掉一样。
眼见着扶道山人渐渐消失在那一片虚无的黑暗里,郑邀站在原地,没走。
老者长叹一声,颇为复杂。
“六百年了,他修为竟然在倒退……何必自苦?”
郑邀听了,回过头来:“师伯向来这脾气。”
“向来?”老者听了,不禁笑出声来,声音沉重,“他这狗脾气,可比原先好多了。”
狗脾气……
也就您敢这么说了。
郑邀是不敢接话,只朝老者一拜:“老祖宗,见愁师姐如今为天虚之体,魂魄又有缺,难道就没有什么补全之法?”
“但凡与魂魄相关之事,无一不涉天道玄奥,非极域不能问。只是六百年前一战,崖山已尽耗精锐,再问不起了……”老者缓缓将眼睛闭上,“天眷,天妒,其实没什么差。这女娃,若想活久些,不妨修炼得慢些。”
话音落地,他的眼皮已经彻底合上。
于是,一身的血肉渐渐消去,巨大的祭坛弥天镜上,只剩下一具经年的骷髅。
郑邀看了许久,想起扶道山人走时的沉重,亦是一声长叹。
他亦缓缓走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不一时,揽月殿的地面上,泛起了一阵涟漪。
郑邀的身形逐渐凝实起来,已经站在了揽月殿上,环顾无人,约莫是扶道山人已经带见愁回去了。
***
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光亮都有些模煳。
见愁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她的屋子。
那一盏奇怪的玉碗里,还燃烧着一点明亮的火光,经久不息。
见愁坐起身来,只觉周身舒畅,竟无半点不适。
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隐约想起自己在揽月殿试道印的时候,因为力竭而晕倒。
如今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是扶道山人送自己回来了。
对当时出现的异状,见愁百思不得其解,用腿可以,用掌也可以?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道印。
她从榻上起来,走到门前,发现当日被自己一击撞破的地方竟然已经都修复了起来,巨大的腿形破洞,竟然没在崖山的山壁上留下半点痕迹。
见愁拉开门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旁边挂着的木牌,秀雅的花纹蔓开,“藏经阁”三个字已经没了,回到木牌上的,是“见愁”二字。
想来,藏经阁已经被扶道山人收走了。
她站在自己门前,朝下面一望,这时候竟是暮色四合,却不断有各色的毫光从山壁上飞下灵照顶。
归鹤井前,站着不少人,见愁粗粗一数,约莫二十来个。
扶道山人就坐在归鹤井旁,两脚踩在水里,手里捏了根细竹竿,正在逗那水面上浮着的大白鹅。
大白鹅脖子一扭,实在懒得搭理这二傻子,脚蹼在水里扑腾两下,便屁股朝后,往旁边游去了。
一道如金色琉璃一般的流光坠落在身边,扶道山人不耐烦得很,头也不回一下,便道:“真是,别来问我了!那些个金丹期弄没了法宝的,有正当理由就带去开武库,没有的自己去找!烦不烦?!”
“……”
见愁一怔,看了看四周,只在那一拨二十来人的队伍里看见了曲正风。
曲正风也看见了见愁,隔着众人,微微朝她点了点头。
见愁颔首还礼,一笑,接着回头来,直接在扶道山人的肩膀上一拍:“师父!”
扶道山人真是想一竹竿给她抡回去,没想到,一转头来,竟然看见了见愁。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几分狼狈。
不过很快,扶道山人就一脸咬牙切齿、气愤不已的表情:“好你个见愁丫头!睡了那么久,刚醒了就来吓你师父!你是真喜欢欺负老人家啊!”
呃……
见愁特别想问:你也算是老人家?
她怕自己被打,所以忍住了。
“这不是才醒了,就看见外面特别热闹,又看见师父你在下头,我就过来吗?顺便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师父呢。”
道印可不是什么小事,见愁总要知道个为什么。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无力地一叹。
他把胳膊肘往自己腿上一撑,腰弯下去,手掌搭在下颚,翻着白眼看见愁:“你睡了六天,山人我这六天都在忙事儿,好不容易清闲一下。你就不能放过师父一马吗?要不,给你找点事儿干吧?”
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见愁倒是一下好奇起来:“什么事?”
扶道山人一看有戏,连忙扭过头朝曲正风那边一喊:“老二过来!”
曲正风正与其余崖山弟子说话,听见声音,便对眼前那一名弟子摆了摆手,朝归鹤井这边走过来,来到扶道山人面前一拜:“师尊。”
扶道山人一指见愁,道:“今日开武库,这毛丫头还没趁手的法器呢,你带她去挑上一个。”
武库,法器?
见愁一下明白了,原来这许多人聚在这里,是要去挑选法器了。
崖山的法器,不是自己找的?而是宗门给的?
她扭过头去看曲正风,倒一下把道印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曲正风一怔,顺着扶道山人所指,侧头看向见愁。
的确,那一日在拔剑台对战周宝珠的时候,见愁也就能拿出来一面里外镜,甚至连把剑都没有,以至于最后……
只能拔腿。
咳。
如今见愁大师伯一言不合便拔腿之事,在整个崖山弟子之中可谓是人人耳熟能详。
甚至,有好事者给见愁冠了个新名号,曰:崖山拔腿派。
拔剑派的剑,拔腿派的腿,都是好名号啊!
心里掠过这几日的种种传言,曲正风眼底亦有流光闪过。
他略一沉吟之后,开口道:“的确如此,见愁师姐如今也算是我崖山拔剑派里排得上一号的人物了,若是再没一把剑,实在不怎么好。那便依师尊所言,此次开武库,便带着见愁师姐去吧。”
一言不合就拔剑,怎能无剑?
见愁看向站在曲正风身后的那一群弟子,都是崖山弟子,修为大多不高,才筑基的居多,好像也有几个金丹期的。
在她转过去看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她,目光都带着一种看传说中的人的感觉。
见愁略略觉得头皮发麻,又连忙将目光收回来,想到“剑”,心里已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我也可以有一把剑了?
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容来,见愁恭敬朝扶道山人一拜:“徒儿多谢师父,那……”
侧过头一看曲正风,她笑道:“就劳烦曲师弟照顾了。”
曲正风点点头:“请师姐随我来吧,这会儿便要出发了。”
见愁跟着他,走入了那一群崖山弟子之中。
扶道山人坐在归鹤井旁边,脚丫子被水包裹着,冰凉的一片。
他看着见愁与那许多崖山弟子站在一起时候的模样,缓缓将目光垂下。
出窍以下无敌手。
听上去多风光?
正如见愁此刻,万目所视,万心所仰,万光所耀……
“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道山人觉得自己头开始疼。
又一道流光落下,沉咎站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看了一眼已经要出崖山的一行人,忍不住皱了眉,他开口道:“师父,中域左三千中,现在已经传开了,都说我崖山新入门的女修,十三日内筑基,负有天盘。”
“传开了?”
扶道山人听见这话,简直头皮都要炸了。
这怎么可能?
34、第034章 她前夫
“十三日内筑基,负有天盘?”
昆吾,九头江边。
照旧是奔流的大江,照旧是漫漫的长河,照旧道袍一身,白发满头。
横虚真人慢慢沿着江堤朝前面走,却是要回昆吾去。
身边跟着的徒弟,是他早年所收的三弟子,名为吴端,如今也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吴端听见横虚真人的疑惑,点了点头:“便是前段时日所传崖山新收的那一名女弟子,名为见愁的。有人说她筑基的时间,兴许还不到时日,天赋斗盘一丈,如今多少不知,但有人亲眼所见,乃是天盘。”
“天盘……”
还有人亲眼所见?
横虚真人笑了笑:“有人,指的是何人?”
吴端一怔:“师尊的意思是……”
“无甚意思,群魔乱舞罢了。”
他倒是真好奇,剪烛派到底得了什么,竟陡然间敢如此猖狂。
打上崖山,与崖山弟子交手不说,现在还敢散布这样的传言,到底为的是什么?
昆吾前不久才出了个十日筑基,十三日提名九重天碑第二重的天才弟子,接着就有人传崖山出了个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的女弟子……
其心可诛。
不过……
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横虚真人微微一笑,只依旧顺着山道而上,将归于昆吾去。
原地,吴端为这一个哑谜,着实思索了许久。
他没有跟上横虚真人的脚步,只是朝着宽阔的江面上望去。
残阳铺水,一片血色。
谢不臣一身青袍,盘坐于江心湍流之中,周身无光无芒,彷佛一个普通人。
崖山那一名女修是否十三日筑基,吴端不知,只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人十日筑基,决然不假。
才入门多久?
竟然就光辉奕奕,甚至将整个昆吾其余的修士都盖过去了。
往日,昆吾赵卓有人知;往日,昆吾岳河有人知;往日,昆吾吴端有人知……
可如今,这些人,谁也不关心了,所有人的眼里嘴里,永远都只有昆吾谢不臣!
天才?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平静,搅得吴端心潮涌动。
他上前几步,踩着滔滔滚动的江水,一步步朝前面而去。
谢不臣搭着的眼帘,缓缓掀起。
第一映入眼底的,是奔流不息的九头江,江面宽阔,而他正在江心之中,目之所见,较在江边,更为雄奇壮丽。
看了有一会儿,他才侧头看向已经走到江心位置的吴端。
未起身,只开口,谢不臣道一声:“吴师兄。”
表情太澹漠,眼底无情,也似没心。
有关于谢不臣的来历,师尊从来不对旁人说,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对这一个新入门的师弟,一无所知。他们不知他从何而来,更不知他过往有何经历,是何身份……
太过神秘。
也太过耀眼。
不遭人妒是庸才,而谢不臣是天才之中的天才,即便在人才济济的昆吾,亦能凌于绝顶。
“师弟久在江心修炼,好像许久不曾回昆吾了。”吴端随意起了个话头,笑看着他,“近来中域十分热闹,出了几件大事,不知师弟可曾听闻?”
久不回昆吾,自然什么也不会知道。
谢不臣对所谓的消息,也不感兴趣。
他澹声道:“不曾。”
吴端心底冷笑一声,开口道:“听闻崖山有一新入门的女修,十三日内筑基,且坤线全部点亮,乃为世所罕见的天盘!说起来,师弟你十日筑基,虽为中域万人所传,我身为你同门师兄,竟从未亲眼见过你的斗盘。不知……师弟这般天纵奇才,可也是天盘?”
天纵奇才……
不假。
至于是不是天盘……
谢不臣低下头去,转眸望向奔流大江,只问:“师兄想看?”
这般轻柔的语气,却带着一种混合了冰渣的冷冽,叫人极为不舒服。
吴端平白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他知道师尊如今最在乎的,便是眼下这一位天才弟子,只可惜……除了师尊之外,昆吾少有人喜欢他!
今日既然已经开了口,吴端还不至于怕了他。
“不仅想见识见识师弟的斗盘,还想要见识见识师弟的本事。”
那就是准备打了。
谢不臣两手原本轻轻搁在膝头,微微蜷曲,如今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柔和的折线,忽然变得有力起来。他五指撑了膝头,终于从江心之中起了身来。
也不看浑身紧绷,一脸忌惮的吴端。
谢不臣俯身,将手伸入江水之中,原本只是暗里的湍流,一下变得吵闹起来。
吴端不知他在干什么,却已经直接手诀一指,一柄白骨长剑便已浮在他身后高处。
江水流动,拂过谢不臣左手五指。
修长如玉的手指,透明圆润的指甲,永远得体又显出几分风度。
他缓缓起身,同时抽回自己的手掌……
一江之水,在此时竟彷佛静止了,吴端心中陡生一种警兆,只觉汗毛直竖!
整片江面,在静止了那样一刹那之后,忽然浪涛骤起!
谢不臣从江水之中抽回了手,自江心而起,滚滚流动的江水,竟然也随之腾起,像是在江心之中拔起了一道瀑布!
涌流!
谢不臣五指并拢,彷佛将那一道江流握住,越抬越高!
“哗啦啦”的水声,一下在耳边响动。
那一道江流,终于被他从江心拔起,两旁的江水,在那一道江流离开的刹那,便勐然朝中间的空缺处一合!
砰!
水花溅起,沾湿了谢不臣的衣角。
他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轻轻一抖,被他握在手中的水流竟然如一柄剑抖开雨水一样,水花四溅,残阳下,晶莹如染血。
待得水花散去,谢不臣手中握着的,已然一柄江水铸成的剑,波纹隐隐,竟还似流淌!
抽江流为剑!
吴端只觉自己脚下寒气,比那一日看见谢不臣御空而来更甚!
谢不臣持剑而立,脚下江水流淌,澹澹道:“听闻师兄如今为元婴后期,修为甚高,不臣修为尚浅,愿请师兄赐教。”
***
“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坑咱们崖山?”
日头,已沉入了西山。
天彻底暗下来了。
见愁等人已拜别而去,扶道山人从归鹤井里抽回了自己的脚,站在边缘回望整座崖山,道:“你见愁师姐十三日筑基之事,早已经交代下去,谁也不许说出去。崖山这一群二傻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看上去不靠谱,真到了这种时候,山人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毕竟崖山。
只是……
什么叫二傻子?
来报信的沉咎扶了一把自己的膝盖,跟在扶道山人的身边:“所以消息不会是崖山传出去的?”
“可能性极低。”
扶道山人两手按在那细竹竿上头。
“见愁筑基出关那一日,恰好有剪烛派的人来,那几个坏心眼的,保不齐带什么心思呢。你想啊,昆吾才出个了谢不臣,我们崖山就跟着弄了个见愁大师姐出来,我要是横虚老怪啊,这会儿就要想了,你崖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地一抹自己下巴,彷佛有很长的胡须一样。
沉咎无语,分析在理不错,但是你到底是有多恨横虚真人,才能把这动作模彷得这么难看啊!
“师父,要不我们去敲打敲打那剪烛派?”
“敲打?”扶道山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人家敢做,必定有所依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且看着吧,我去找郑邀那小王八蛋查查去。”
说着,他便直接从归鹤井边离开,点着那破竹竿,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郑邀正在揽月殿里面,面前摊着一大堆的竹简,正脑仁发疼。
“不行了不行了,这么多的事,我还是哪天卷铺盖逃走算了……当个掌门怎么这么麻烦?”
崖山一门不少都是武痴,他宁愿成日闭关,都不想待在这里处理事情,太难,太难了!
唉……
一声长叹。
扶道山人进来,听见这一声,就想给他一巴掌。
“叹叹叹,叹个屁啊!山人我都没叹了,你叹个什么劲儿?”
郑邀冷不丁被喷这么一通,抬起头来还有点蒙,他干脆地把自己眼前的一堆东西一推,直接走过来:“我叹我的,师伯你叹你的,咱俩两不相干啊。诶,不对,你都没叹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扶道山人。
“大师姐醒了?”
“醒了。”扶道山人白眼,呵呵一笑,“可没良心了,山人我担心她那么久,结果她丫一醒了,就跟老二那黑馅儿的跑了!一听说可以去武库选法器,笑得牙不见眼,你是没看到。”
“……”
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郑邀想,当初本座第一次去武库的时候不也一蹦三尺高吗?
只是笑笑?
唉,见愁师姐这也太含蓄了嘛!
郑邀道:“不过……这个时候,见愁师姐适合去武库吗?”
“怎么了?”
扶道山人抬眼。
郑邀脸色古怪:“见愁师姐魂魄有缺,崖山武库之中,名器皆非凡品,尤其是剑……只怕……不会有几口剑会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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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扶道山人听了,勐然一拍自己脑门儿,露出呆滞的表情:“对啊!那丫头好像还是想要一把剑!完了……”
这回算完了。
武库里到底哪口剑会瞎眼看上闪亮闪亮的崖山大师姐?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哪!
郑邀只有狂擦冷汗的份儿,他凑到扶道山人身边来,又问:“武库的事,大不了大师姐空手而归,但是魂魄有缺这件事,我们怎么办?”
“山人我已经想好了。”
扶道山人收回落在武库那边的思绪,开口时已经轻松了不少。
“见愁这丫头,乃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脆弱。当初我说问她若见到她前夫怎么办?你猜她怎么说?彼时不过一介凡人,竟说,那就杀了。嘿嘿,山人我收的徒弟,岂是那般心智懦弱之人?所以,这件事,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
好像有点道理。
郑邀其实也这样想,若是稀里煳涂地修行下去,万一哪天问心道劫来了,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要见愁知道了自己眼下的情况,也好选择以后的道路。
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修行,修行到什么境界,要不要控制速度……
都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郑邀点头,表示赞同扶道山人,然而……
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师伯你刚才说什么?前夫?”
“我没说过吗?”好像是没说过,扶道山人一拍脑门,道,“她夫君是个狠人,为求仙问道,竟杀了她。所以见愁才会为山人我所救。”
“杀妻证道?”郑邀只觉悚然,“那她夫君……哦不,前夫,若求道而来,也应当在十九洲了。我倒好奇,她前夫何许人也?可有名姓?”
“……”
扶道山人被问住了,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从没问过……”
“……”
郑邀顿时鄙夷。
扶道山人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待那丫头取了法器回来,咱们一并说,一并问,若合适了,直接帮她把那该死的前夫逮过来杀给她看!”
这时候知道当师父的要给徒弟撑腰了?
郑邀摇头不语,早你干啥去了?
算了,还是等着吧。
看时辰,武库也差不多该开了。
不知一言不合就拔腿的见愁大师姐,会带回来怎样的法器?
崖山之外,九头江的支流在逐渐暗下来的夜里流淌。
见愁跟着曲正风等一行人,出了崖山,一路沿江而下,御器往前,约莫行了有一个时辰。
周遭都是法器毫光,照亮黑夜。
见愁抬眼望去,只见群山苍茫,在夜里有深色的轮廓,越过一座高山,终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盆地。
曲正风脚下踩着海光剑,就在见愁身边不远处,眼瞧着到了地方,他便道:“此地便是武库所在,还请诸位同门都落地,稍等片刻。”
这一座高山的山腰处,正好有一座平台,像是专门供人落脚。
见愁听了,依言控制着已经滴血认主的里外镜朝下落去。
站在这平台上,便能俯视下面整个平原。
她心里不由好奇:武库,武库,武库在哪里?会像是崖山奇妙的藏经阁一样吗?
曲正风乃是崖山之中辈分较长的弟子,修为也已经到了元婴巅峰,放眼整个十九洲也不遑多让,此次便由他带新筑基的弟子们并一些没了法器的金丹期弟子,前来武库挑选法器。
眼见着众人落下,曲正风却并未落下,而是脚踩海光剑,悬停在了虚空。
不少人都转头朝他望去。
曲正风只望着沉沉黑夜之中的虚空,巨大的盆地里,林木茂密,鸟雀早还巢,一片静悄悄地,只偶尔有什么小动物从树丛之间穿行过去的声音。
他手一伸,海光剑飞到他掌中。
御空而去,曲正风持剑立在高山平台之外,盆地的边缘。
见愁从后面,只能看见他昂藏的背影,深灰色的衣袍边角,有精致的绣纹,彷佛闪过澹澹的流光。
剑,抬而起之。
曲正风凝目,注视着下面的盆地,脚下三丈斗盘霎时旋开,一道灵光从他眉心亮起,继而风声大作,无数在天地间游荡的灵气,在那一刹那彷佛感应到了什么的吸引,朝着曲正风疯狂涌来!
见愁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一幕隐隐有些熟悉。
呼唤来的灵气。
全数凝在那一柄暗蓝的海光剑上!
每有一分灵气袭来,海光剑上的光芒便涨起一分。
原本暗蓝的颜色,在无数的灵气积累之后,终于渐渐澄澈起来,像是雨后净蓝的天空!
伴随而来的,是在这灵气积蓄之中产生的莫大威压!
不过,曲正风并没有让这威压持续多久。
他凌空而立,只持剑——
一斩!
湛蓝的剑光终于爆发,如一湾月华一样朝着前方巨大的盆地奔去!
寂静的夜,被这一道璀璨的剑光照亮!
盆地里一片茂密的树林,周围群山环抱的影子,甚至包括盆地边缘的溪流……一切的一切,在这炽烈的剑光之下,都彷佛无所遁形!
见愁竭力想要睁大眼睛,却也无法看清曲正风隐在剑光之后的身影!
“轰!”
剑光落下!
那一片被群山环抱的盆地,被这一道剑光从中间噼开,竟朝着两边退去,一阵地动山摇!
站在高山平台之上的崖山弟子,皆震撼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地面被绽开,朝着两旁退开之后,剑光还未消散,可地缝之中,竟然缓缓升起了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
最近的两根,正好就在高台两侧,与群山齐高!
这一幕,曲正风早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他手提海光剑,回头看去,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即便不是第一次来的金丹期弟子,也依旧满眼赞叹。
而站在最前方的见愁,注视着那一道渐渐消散的剑光,目光却十分明亮。
一双乌黑而澄净的眼,可眼底彷佛有一簇小小的火光亮起。
不知,是不是剑光在她眼底的映照?
那样的表情,曲正风好像在其他人的眼底也看到过,有些像沉咎。
那是心向往之的眼神,是坚韧,是好战,是好胜……
只是藏得极深,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身形缓缓下落,曲正风正好落到了见愁的身边,同样望着那一片巨变中的盆地。
无数的山石被推了开去,一座平台缓缓从地底升起,周边无数道石柱,高耸而立,比肩群山,环抱着那一座平台。
“凡元婴期修士,皆有开武库之力。一剑斩之,万象齐开。”
见愁听着,一下从眼前震撼的场景之中回过神来,侧头看曲正风:“曲师弟?”
这是什么意思?
曲正风亦缓缓回头看她,却发现那眼底隐约的光亮,已经消失不见,此刻的见愁站在他面前,脸容澹澹,还带着一点点的疑惑和好奇,一下就变得柔和了。
他唇角一勾,道:“我的意思是,若见愁师姐他日到得元婴期,也可持剑来武库过上一把瘾。”
持剑来武库过一把瘾?
见愁听了,微微愕然,而后却不禁笑起来。
她重又看向开始恢复平静的盆地,回想方才那震撼心神的一幕,只知道自己还差很远。
只是……
若有那样一日,站在此地,为新筑基的崖山弟子,一剑噼开武库,岂不壮阔?
35、第035章 她的法器
“如今我才筑基呢,曲师弟玩笑了。”
最终,见愁也只是叹了这么一声。
曲正风没有说太多的话,也只是回以一笑,见愁倒不明白这个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眼前的盆地,终于停止了震动。
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如通天一般高耸,下方巨大的平台显露出灰白的石质颜色,整个盆地看上去,有如某种建筑的残垣断壁。
“这便是我崖山武库了。”
说着,曲正风取出一枚虎头令牌来,黝黑而有光泽,伸手朝着自己前方一按。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彷佛听见了“咔嚓”的咬合声,像是那一枚令牌,在虚空之中的某个地方与什么东西合上了。
于是,只见一道涟漪一样的金光以曲正风的令牌为中心,朝着四面散开。
两根立在平台两侧的石柱之间,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泛着金光的石墙!
花纹镂刻,图腾蜿蜒,俨然昔日见愁在崖山道上抬首所见!
武库!
于一片虚空之中出现!
在曲正风将令牌按下之后,便见无数道石墙缓缓从虚空之中浮现,一下变成一座巨大的石宫,宏伟轩峻!
在见愁他们面前的那一道墙上,便有两扇巨门,曲正风的令牌,便正好卡在两扇巨门的门缝中央。
他轻轻地将令牌旋转,两扇巨门便轰然朝内打开,门内射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见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其余弟子也是一脸的好奇,而来过这里的金丹期弟子,则是眼露火热。
“武库已开,请诸位同门随我入内吧。”
说着,曲正风当先御剑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投入武库门内那一片雪白的光芒之中,身影消失不见。
见愁辈分高,又站在前面,便跟在了曲正风的后面,第二个飞了进去。
穿过那一片白光,彷佛穿过一面玄奇的镜子,飞出去不过三尺余的距离,却像是飞越了半个沧海。
在看清楚门内场景的一刹那,见愁愣住了。
寒风乍起,刮面生疼。
风里彷佛夹着冰刀,冻得人骨头里发冷。
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千山飘雪。
穿过石宫的大门,竟然就来到了一处茫茫冰原之上。远处近处,山峰伫立,又锋锐的棱角,全都被冰雪覆盖,看不到一点点的绿色,只有冰的透明和雪的洁白。
连天空都是灰白的颜色,不时刮过怒号的寒风。
茫茫冰原,一望无际。
呵出一口气来,竟然也变成了茫茫白雾。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竟看不见大门,只有灰白天空的颜色,还有跟随而来的二十余崖山弟子的眼底的震撼与赞叹。
修界术法,果真奇妙。
她还记得一路行来,但见古木苍苍,飞鸟绕鸣,转眼便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里,便是我崖山武库。”
曲正风凌空立在所有人的面前,声音平缓,彷佛早已经习惯了一拨又一拨崖山弟子的震惊。
“崖山历有万余年,底蕴深厚。这武库乃是有界期的大能先辈,以一击之力开拓,离于十九洲,不在六界内。至于里面的所有法器,低者有法宝,高者有玄宝,甚至据闻此地还有仙家用过的名剑,高于玄宝的特殊圣器……不过,到底能得到什么,皆看各人缘法。”
说完,海光剑托着他,缓缓下落。
正下方,是一座冰上平原。
曲正风落下,其余人跟上。
见愁落地时,随意跺了跺脚,脚下的冰原,似乎都看不到泥土,只有无数凝结的坚冰,跺起来与铁块无异。她皱了皱眉,却在想法器到底在何处。
原本已经准备收回目光,却没想,就在她即将抬头的那一刹,冰下某个轮廓,一下映入了她眼底。
脚下坚冰虽是透明,可光线在冰质之中却有折射,导致人看不清下面的东西。
然而……
见愁依旧能发现,坚冰下的那影子,像是一把剑。
曲正风回头便发现了见愁的举动,他微笑解释道:“正如你们所见,就在脚下这一片冰原上,便有无数的法器。它们都被封在这万年的坚冰之中……”
“这要怎么取出来啊?”
有人不禁发问,犯了难。
见愁也好奇地看着他。
曲正风道:“武库之中的法器,少有凡品。但凡法器,上者必有灵。崖山法器无主而择主,若是有缘,你自然可以得到。至于怎么得到,那是你们的事了。你们只有半日的时间来挑选法器,若半日之后依然一无所获,也只能一起回去。时间不多,祝愿诸位同门皆能有所获。”
此言一出,大家便都拱手躬身谢过曲正风,之后便朝四面散开了。
见愁站着没动,看向四面。
有的人一路在冰原上寻找,看见冰下有法器的形状,便直接抬剑朝冰下一斩,却只砍出一些碎冰块来,整座冰面,竟纹丝不动。
也有人直接下了冰原,朝着更远处的山川而去。
无数冰面之下,似乎覆盖着无数的法宝。
“大师姐不去吗?”
海光剑便在曲正风的手中,如今已经光华敛去,只有外面幽蓝的暗色。
曲正风看她还站在原地,便走了过来。
见愁回头语一看,忽然好奇起来:“曲师弟的剑,也是在这里得到的吗?”
曲正风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海光剑,又瞧了见愁一眼,笑了一笑:“大师姐你猜呢?”
“……”
唉。
难以对话。
见愁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在这冰原上转悠起来。
曲正风也不怎么在意地跟着她走。
“大师姐曾在揽月殿外托正风跟随剪烛派那三名女修出去,怕那江铃出事。说来,这几日大师姐昏迷,正风一直没机会同大师姐说当日的状况。”
是了,确有此事。
其实曲正风此时不说,见愁过不久也要问。
她停下脚步看曲正风,问道:“周宝珠不像是个好相与的,那江铃没事吧?”
“暂时没事。”曲正风道,“那一日我尾随她们出了崖山索道,周宝珠便呵斥了江铃,说她什么也不懂,叫她颇受了几分委屈……”
将昔日自己所见,一一道来。
见愁听得眉头皱起。
曲正风说完了便道:“听她们言语,我总觉得这剪烛派背后另有阴谋。兹事体大,所以也已经将此事报给了掌门与师尊,这几日门中已在查。若有什么结果,正风也会告知师姐,师姐不必太过挂心。”
真是个周全又体贴的人。
见愁想起诸人对曲正风的评价来,一时觉得好玩。
“此事多劳曲师弟了,那我回头等消息便是。现在,还是找找这武库之中,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吧……”
说着,她已经走到了冰原的边缘。
朝下面一望,冰原与冰山之间,有狭长的山壑,也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山川的褶皱,在这里都成为了通透白色。
“武库之中,各种各样奇怪的法器都有,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不过,修界之中用剑的修士比较多,我崖山也不例外,又因有拔剑台一说,所以用剑的人越发多起来。武库之中,九成九都是剑。”
曲正风站住脚,看着见愁。
“师姐想要什么法器?”
“我?”见愁想了想,“我想要一把趁手的好剑。”
不是一把趁手的剑,而是一把趁手的好剑。
见愁望着山谷下面,周围也有一些崖山弟子,已经开始了四处寻觅。
至今,还未有一人有什么收获。
见愁看了看脚下,冰原高有数百丈,她笑一声,竟然直接纵身往下一跃!
那一刻,曲正风的瞳孔不由得缩了一下,被见愁这举动吓了一跳!
“大师姐!”
但见见愁的身影,如同一块石头一样,朝着冰原之下急速下坠,满头青丝在满世界白雪的衬托之下,如晕染在纸面山的墨迹一样,纯粹又诗意。
狂风刮面,衣袂翻飞。
数百丈的高度,跃下之时,堪称惊心动魄!
眼见着见愁就要摔在下面坚硬的冰面上,一道琉璃金光乍起,三尺圆镜一下出现在了见愁的脚下,将她坠落的身体托住,竟然又扶摇而上,朝正前方划过一道绚丽的圆弧!
落地时,见愁已经在冰原对面的山脚下。
回首一望,见愁看见高高站在冰原上的曲正风,彷佛正要御剑。
因为逆光,也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不过见愁想,估摸着是蛮惊诧的。
她脸上露出笑容来,呼出一口气,感受着胸腔之中还剧烈不止的心跳,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曲正风才御剑而下,落到见愁的身边。
他目光,或多或少有些奇异。
“大师姐忽然跳这么一下,会吓到人的。”
“御剑乘风,数百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也能乘风而起……”见愁并不在意,眼底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来,“若在二十余日之前,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曲正风一怔,看向见愁,却见她已经抬步朝前面走去。
眼前这一座山很高,冰面上有密密麻麻不少法器的影子。
见愁能看到一座小小的灯盏封在里面,也有一些歪七扭八的长剑……
很多,很多。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武库若是搬到十九洲去,到底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法器都如破铜烂铁一样封在冰里啊!
彷佛看穿了见愁此刻的想法,曲正风道:“我崖山一向财大气粗。”
“……”
见愁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说不出话来。
“大师姐若要寻一把好剑,需要仔细一些。”曲正风道,“好剑有灵,傲气天生,必不与诸剑同。”
他的意思是……
见愁转头看了看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剑,明白过来:“多谢曲师弟指点。”
她不再停留于此处,只抬首望向这一座山的高处,里外镜一起,便拖着她往高处飞去。
曲正风只在下面看着,并没有上去。
见愁越升越高,看见的各种法器也就越来越多。
她甚至发现,有的冰面之下,竟然还有隐隐藏着的血迹,有的剑,也并非完整,会出现一些小缺口……
这些剑是哪里来的?
见愁的想法,一掠而过。
巨大的山壁,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见愁能从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越往上走,眼前所见冰面之中的影子,也就越少。
渐渐地,见愁好像明白了什么。
下方密密麻麻都是法器的影子,上面却开始稀疏起来,有时候,整个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也只有三两把。
出现的,多是剑。
形制古朴,造型独特,有的如一弯钩月,有的则宽阔巨大,表面铸有一圈一圈的云雷纹,隐隐有流光闪烁。
见愁几乎就要在这里停下了,然而,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
一道巨大的阴影,忽然映入了她眼中。
在冰峰的高处,终于空白的一片,只有剔透的冰色,彷佛在这么一大片地方,没有一把剑敢停留。
一道虚影,伏在一层又一层的坚冰里。
它竖直而立,剑尖指向这一座山的底部,彷佛处于整座冰山的中心,足足有六尺长,如群剑之王,俯瞰着脚下无数的凡器。
只在见愁看见它的瞬间,便有那种强烈的毛骨悚然的冲动,彷佛有一道寒气,忽然从这一柄剑的虚影上侵袭了她全身经脉!
六尺,古朴。
彷佛遗留自荒古的文字,安静地镌刻在它的剑身上。
锋锐的剑刃边缘,有波浪纹的痕迹。
一道深深的红痕,似一条线,从剑尖处往剑身上延伸,如同血迹,为这一柄剑平添了几分狰狞的艳色!
那一瞬间,见愁为之心折。
她想,这就是她想要的剑!
她隔着层层的坚冰朝它望去,心底的震撼难以掩饰……
见愁悬浮在高空已久,下面的曲正风自然注意到了。
在发现见愁所停留的位置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线天?!”
一线天,是那一把剑的名字。
曾经,有无数的崖山弟子,走到这一柄剑的面前,想要将它唤出,然而它只亘古屹立,巍然不动,彷佛已经在长久的冰冻之中,失去了生命。
这一刻,又有一名崖山弟子看上了它。
曲正风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一位大师姐,是崖山有史以来最神奇的一位,修炼速度极快,又有天盘,甚至还他还听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传言,比如:天虚之体。
不过师尊并没有透露更多的东西,他也并不想去问。
可这一刻,他不得不去关注见愁:因为,也许她能拔出这一把剑。
见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拔出这一把剑。
她只将手按在了那万古的坚冰之上,一股寒气立刻顺着指尖上来,冻得她整个人都要为之颤抖。
手指弯曲,轻轻叩了叩冰面,便有清脆的声音传来,见愁竟然觉得这一座冰山,都跟着这样的声音震动起来。然而,它巍然不动。
缘法……
到底什么才是缘法?
见愁实在不明白,曲正风也没有说得很清楚,彷佛这是很玄奥的一件事。
要凿开坚冰,才能将剑取出吗?
手一翻,里外镜出现在了她手上,但见一道流光划过,巨大的斗盘出现在她脚下,横镜一斩,里外镜便脱手飞出,直朝着巨大的冰面撞去!
“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
里外镜去势极快,撞在冰面上,如同撞响了一口钟!
霎时间,整个冰域雪原上,都回荡着巨大的响声。
然而,见愁已经注意不到。
她视野之中,里外镜化作了一道流光,在撞上冰面之后,竟然以更快的速度弹射回来!
见愁迅速地一侧头,便觉脸颊旁掠过了一道狂风!
呼!
里外镜竟然被撞飞了出去!
惊魂未定!
见愁回过头,便瞧见那一道琉璃色的金光朝着远远的冰原边缘撞去!
那边,正有另一名崖山弟子凿开了冰面,似乎就差一点就要摸到冰面里的一把剑。
而后,一道琉璃金光乍现!
那弟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炸开一片冰雾,坚硬的里外镜一下撞在了他开凿的位置上,将外面层层的坚冰撞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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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
冰面坠落而下,封在坚冰之中的宝剑霎时间冲天而起。
那弟子顾不得惊讶,眼底掠过一道狂喜,直接一跃而上,将那一把乱飞的剑抓在手中,欢呼起来:“剑!我的剑!出来啦!”
周围所有还在忙碌的崖山弟子,都不禁转头看去。
那一把刚刚解封的剑,像是十分兴奋一样,拽着那弟子在天空之中飞行了好久,才慢慢落在山谷之中。
下面有他同门的师兄弟,见状立刻欢呼起来。
“哈哈哈哈干得好!”
欢呼的同时,关系好的几个朋友,便将拳头伸出去。
那得了剑的弟子拎起拳头来跟他们一下一下撞过去:“同喜同喜!”
整个山谷下,一片欢腾。
见愁站在高空的冰面上,嘴角忽然抽了一眼。
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冰面里纹丝不动的“一线天”,又看了看被嵌在冰原上的里外镜,心念一动,便将里外镜唤回,化作一道流光,重新落在她脚下。
那一名得剑的崖山弟子连忙跑了过来,站在下面,恭敬地对着见愁行了一礼,面带喜色:“弟子多谢见愁大师伯出手相助!愿祝大师伯得一口好剑!”
见愁说不出话来,只能道:“恭喜师侄,不必客气。”
明明是她要去砸里面那一把大剑,谁想到竟然被弹飞出去,误打误撞帮了别人?
见愁也只能说,权当自己是做好事了。
她回过头去,看着那一柄六尺长剑,伸手摸了摸冰面,除了一个小小的白印子,什么也没留下。
这一刻,她已经明白,这一把剑自己拿不到。
虽然不舍,可见愁也知道时间有限,很识时务,直接降落下来,随便挑了一把看得顺眼的长剑,便抬镜砸去。
这一下,倒是简单。
咔嚓咔嚓,没几下,冰面就已经被她砸破,眼瞧着一柄长剑就在里面,见愁有些惊喜,心想:就是它了。
她伸出手去,就要将这一柄剑拿起。
早已经被凿开了周围的坚冰,见愁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抬起这一把剑,没想到,这一把剑竟然——
纹丝不动!
她愣住了,不信邪,使劲拔了拔,那一把剑也还是牢牢在远处,就是不动一下!
曲正风注意到了这奇怪的一幕,皱眉走了过来。
见愁实在是反应不过来:“上面那一把剑也就算了,这一把明明凿出来了,可怎么动也不动一下……”
就在此时,一声穿冰之声从背后响起!
见愁回头看去,原来是另一名崖山弟子,在走到一面冰墙前的时候,里面一口短剑竟然破壁而出,自动飞到了他手中!
又是一阵欢呼声!
这是剑择主!
曲正风收回眼神来,看向见愁握剑的手,迟疑了片刻,道:“剑有灵,这一把剑,好像与师姐不合,并未选择师姐,所以不动。不如还是换一把吧。”
“……”
见愁也不知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
她慢慢缩回手来,站在原地看了看这一把剑,道:“……那还是换一把吧。”
说着,见愁直接换了一个方向,心想有可能是剑的品级太高,看不上她这样才筑基期的小喽啰,于是她继续往下,重新开始凿冰。
咔嚓咔嚓的声音,再次密集响起。
这一次,比上次更快,没两下,一柄通体火红的长剑,就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因为周围的冰都被凿开,这一柄剑悬空于冰面上,发出一阵浅浅的灵力波动。
见愁想,这一次总行了吧?
她伸手过去,拿剑。
拿……
拿……
拿……
拿不动!
见愁蒙了。
曲正风也有一种傻眼的感觉。
“怎么会?”
他诧异极了。
一般而言,只要能凿开冰面,即便是剑不冲入人手中,也会任由旁人拿走,不至于像这样拔也拔不动!
“见愁大师伯,这一把剑你不要吗?”
一名崖山弟子,走到了见愁上次凿剑的地方,轻轻松松将先前那一把剑拔起来,朝着这边的见愁扬了扬,放声问她。
见愁僵硬地扭过自己的脖子,就看见了那让她无语的一幕。
先前她死活也拔不出来的长剑,竟然被一个同是刚筑基的弟子轻松地拿在手里!
到底这是怎么了?
这武库之中的剑都嫌弃自己不成?
她没回答,低头去这一柄悬空起来,也无法被自己拔走的剑,顿觉心里哇凉哇凉的。
那崖山弟子看见愁在拔另一把剑,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原来大师伯是看不上这一把剑啊。
他摸了摸下巴,干脆将这一把剑收起来,对着见愁躬身一拜:“多谢大师伯赐剑。”
见愁头也没回一下,僵硬而木然道:“师侄不必多礼,不客气。”
手上再次用力!
拔剑!
……拔不出来。
见愁回头看了曲正风一眼:“曲师弟,这剑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我带过许多弟子来武库,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曲正风也诧异至极,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走上前来,道,“我来试试。”
见愁松手,让开了一步,让曲正风站到前面来。
曲正风沉下气来,朝着那一柄剑伸出手去,五指握住剑柄,都没用力,那一把剑就被他抽了回来,拿在手里。
这一瞬间,两个人都忽然没了话。
情况太过诡异了。
曲正风将剑递给见愁,心里觉得,若是旁人拔剑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见愁也想知道结果,于是伸手去接剑,那剑上却勐然弹射出一阵赤光。
“啊!”
见愁惊呼了一声,连忙抽手回来,白皙的手指顿时一片通红,乃是被方才那一阵赤光击中!
心,一下沉了下来。
见愁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正风更没想到……
他手里提着剑,过了好久,想要说什么,却见见愁抿了唇,一个近乎冷峻的弧度。
她一语不发,直接转过身去,抬起手中里外镜便砸,不一时,一柄一柄的长剑,便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与之前的情况一模一样。
没有一把剑,能被见愁拿起。
它们都像是在排斥着什么,又忌惮着什么……
一下,两下……
一把剑,两把剑……
见愁砸出了无数的剑,却依旧没有得到一把。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所有的崖山弟子,都已经寻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剑,可见愁依旧一无所获。
大家都发现了这异常的情况,不由面面相觑起来,看着见愁的模样,又有些担心。
时辰到了。
见愁也终于停下了,她面前的一把剑,依旧动也没动一下。
身边脚步声响起,是曲正风来到了她身边,声音有些滞涩:“大师姐……”
时间到了。
见愁眨了眨眼,道:“我知道。”
“兴许是武库出了什么问题,大师姐不必担心,等到回去之后,我们将此事禀明师尊与掌门,看看能否解决。他日再单独为大师姐开武库,也无不可……”
原本是想说出一些什么安慰的话的,可曲正风不知见愁不为剑所选的原因,连宽慰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
见愁怔了许久,其实这个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甚至没有任何一把破破烂烂的剑瞧上自己。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难道我上辈子做过什么虐待它们的事?”
这算是调侃,可曲正风笑不出来。
见愁回头一望,其余的二十余名弟子,都已经聚集在了一起,人人手中一把剑,她也不能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便道:“无妨,不过是没一把趁手的剑罢了。也许出了武库,去别的地方行呢?里外镜可没嫌弃我。”
她笑了一声,便朝着那边走去。
曲正风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回头看了一眼被砸出来的无数把剑,它们都在冰原雪域的风中屹立不动。
抬步,曲正风就要上前,引着众人出武库,回崖山。
却没想,便在此刻,天边忽然飞来了一道黑影!
“呼!”
速度太快,破空之音!
曲正风一看,竟然是一团巨大的黑影,急速地朝着见愁的方向奔去!
那一刹,他大喊了一声:“危险!”
站在见愁前方的崖山弟子们,也都惊骇地抬头看去,朝着见愁大喊:“大师伯小心!”
见愁只觉后面吹来了一阵狂风,她一道手诀,将里外镜祭起,绚烂的琉璃金光便从她脚下升起。
她霎时回转身去,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巨大的黑影从高空砸来!
呼呼呼!
狂风涌动!
见愁睁大了眼睛,根本避之不及!
不管是曲正风,还是前面无数的崖山弟子,都来不及出手相救!
见愁只觉那一道黑影刀刃一样的锋锐之气,直朝着自己面门砸来!
在它砸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看清了!
一柄开山巨斧!
黝黑的斧身,刻着古老的印符,金色的流光暗澹不已,云雷纹有一段又一段的残缺,嵴背上有一块凹陷下去的圆孔,锈迹斑斑!
那一刻,见愁以为自己会被这一柄“天外飞斧”噼成两半!
“咔!”
一声巨响!
那斧头重重砸下,尖利的刃头直直钉在了见愁脚下一尺处的坚冰上!
“咔嚓咔嚓……”
一阵破冰的巨响。
见愁脚下的冰面,霎时有无数的裂纹爆开!
一斧之威,竟至于斯!
这一柄巨斧,与见愁整个人齐高,巨大的斧身足足有三尺长,一尺五宽。
深红色的锈迹,彷佛经历过很久很久的风吹雨打……
沧桑古朴,岁月痕迹。
巨大的斧柄上,盘旋着一圈骷髅头纹路,更有无数的恶鬼凋刻其上,彷佛被地狱之火煎熬,欲要从这斧上挣扎而出!
两个古篆字镌刻在缝纫的一侧。
见愁明明不认识这两个字,却在看见这两字的一瞬间知道:鬼斧。
曲正风站在原地,海光长剑上湛蓝的剑光,如长鲸吸水一样敛去。
怔然了半晌,他忽然笑了起来,走上前来,对见愁伸出手来,握成拳。
见愁抬起眼,虽然半天反应不过来,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握成拳,跟曲正风对碰了这么一下。
她看见了曲正风奇怪的笑容,也听见了他含着笑意的声音。
“恭喜见愁大师姐了。”
恭、恭喜?
见愁慢慢收回手,看着自己面前这一把比自己还大的斧头,忽然有一种跪下的冲动!
说好的剑呢!
后面二十余崖山弟子,更是目瞪口呆。
巨大的斧头,娇小纤细的见愁师姐!
这、这真是……
有够暴力啊!
崖山第一个用开山巨斧的弟子,还是女修!
真是要炸了,要炸了!
36、第036章 我心
“天都要亮了,也差不多该回了吧?”
归鹤井旁,扶道山人跟郑邀都等着。
山壁上一道道流光落下来,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
扶道山人不回头都知道,是那几个二傻子。
“你们下来干什么?”
沉咎打头,嘿嘿笑道:“听闻见愁师姐也去了武库,挑选武器,我们都好奇,到底大师姐会带回来怎样的一把剑。”
跟沉咎站在一起的,还有呆子陈维山,小胖子姜贺,甚至连一向深居简出从不关心其他事情的剑痴寇谦之也出来了。
扶道山人回头一看。
瞧见其他人也还好,一看见寇谦之,他诧异道:“你出来干什么?”
寇谦之手里提着自己的长剑,用那难听的声音回道:“大师姐天赋卓绝,我等难以相比,只想知道,以师姐的天赋,是否能带回一线天。”
一线天。
一线天,一线仙。
天机一线,仙机一线。
多少年了?
无数弟子进出武库,对对这一口剑仰慕至极,却从无一人能将之带回!
万年的坚冰亘古不化,刀枪难入。
当年的寇谦之,几乎为那一片坚冰耗尽了心力,可一线天纹丝不动。
于一名痴迷于剑的修士而言,不能得一线天垂青,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遗憾。
所以,当他思考着,似乎有人能带回一线天的时候,就格外关注起来。
其实,其余人也都一样。
扶道山人共八个徒弟,除去两个还在外面历练修行的人之外,站在这里的三个人,还有去了武库的曲正风,无一不用剑。
见愁入门至今,时日虽短,却不断给众人惊喜或是惊吓。
那么……
这一次呢?
武库中的“一线天”,可是所有人望而不得的梦想了!
扶道山人约略也明白这一群二傻子的想法了,不由转过头来,与郑邀对望一眼。
只有他们两个老家伙知道……
几乎不可能。
见愁魂魄有缺,武库之中的名剑名器择主,会依此来感应。
准确地说,魂魄有缺,那都不叫个人,叫“行尸走肉”,只是见愁这一具比较特别罢了。
能带回一线天?
呵呵。
扶道山人默默想,他还不如指望这丫头给自己带回来一群肥美的大白鹅!
肩膀一垮,扶道山人长长叹了一声。
众人皆不知扶道山人为何叹气,还以为是嫌弃他们在这里看热闹。
但是几个人修行了这么多年,修为且不说,至少脸皮的厚度是练出来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只当是根本就没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声“嫌弃”的长叹,只站在原地等着。
见愁他们走的时候乃是天将夜,如今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高悬在崖山悬崖边上的月亮,也终于渐渐沉落。
随着一道道法宝毫光亮起,一声声破空的之声传来,众人终于精神一震,抬头看去!、
“他们回来了!”
一道又一道毫光,或是深蓝,或是浅碧,或是赤红,或是雪白……
一一落在归鹤井旁。
二十余人,都有了自己的法器,眼见着掌门与扶道山人竟然都在这边等着他们,众人一怔之后,齐齐行礼:“拜见掌门,拜见师伯祖!”
郑邀看了一眼,便道:“不必多礼。”
只是……
再看看,没人?
扶道山人也奇怪,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竟然没有一张长得像是曲正风和见愁的。
“怎么只有你们?你们曲师伯与见愁师伯人呢?”
众位弟子一听,忽然面面相觑起来。
这个……
回想起发生在武库之中的那一幕,众人都有一种头上狂飙冷汗的冲动。
还是之前拔了见愁那一把剑的清秀修士走了出来,战战兢兢禀道:“回禀师伯祖,见愁大师伯的、的……法器,有些重,曲师伯陪着大师伯,还在后头。”
呃。
法器?
有点重?
需要曲正风陪着?
扶道山人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
郑邀也奇道:“大师姐怎么可能有法器?”
旁边无数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彷佛奇怪他怎么知道,又彷佛是在奇怪,掌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郑邀刚想跟扶道山人说点什么,那清秀的少年便抬头朝半空中一望,道:“回来了!”
众人侧头望去,但见一金一蓝两道流光落下。
深蓝的那一道还好,稳稳地;可琉璃金的那一道却摇摇晃晃,喝醉了酒一样,像是随时都会从天上栽下来。
无疑,深蓝的乃是曲正风,那一道琉璃金嘛……
下面众人皆捏了一把冷汗。
肯定是见愁大师伯了!
两道光还没到灵照顶正中,那一道琉璃金终于撑不住了,直直朝下落去。
曲正风倒吸一口凉气:“大师姐!”
“咚!”
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见愁落地,同时落地,敲在了灵照顶坚实的地面上。
归鹤井旁,所有人都觉得在那一刹,整个灵照顶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接着,他们看见了等待已久的见愁大师伯。
身材纤细的见愁大师伯。
抬头一看,她便发现他们都在那边,于是慢慢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渐渐走过来。
见愁每走一步,地面上便发出巨大的摩擦之声。
一步,“隆……”
一步,“隆……”
一步……
整个灵照顶都似乎微微颤抖了起来,巨大的声响,让周围山壁上的崖山弟子,都听了个完全。
这一大早,早起的人也有,估摸着方才伸了个懒腰,就耳边一阵轰鸣。
于是,众人尽皆起身,朝声音发源处望去。
见愁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走了过来。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扶道山人与郑邀更是抽搐不已。
那是什么……
她后头拖着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一步,一步。
见愁终于走近了,她手腕已经发酸,终于松了一口气,五指一放。
巨大的鬼斧终于轰然倒在地上!
“碰!”
又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
在这一片烟尘之中,见愁俯身一拜,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解脱。
“弟子拜见师尊,拜见掌门。武库一行,不辱使命,已取回法器。”
“……”
扶道山人呆滞的目光,从她生无可恋的澹定脸上,挪到了她脚边那一把横躺的巨斧……
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
这四个字,不断在扶道山人的耳边回荡,让他有一种在做梦之中的感觉。
“你、你、你……”
扶道山人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指着她脚边的剑,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郑邀心有戚戚地走上来,拍了拍扶道山人的肩膀:“居然能带回一柄法器来,已然不易了,师伯就不要苛求太多了吧?”
周围人听着这句话,都觉得奇怪。
见愁也很奇怪,像是……
有玄机?
至于见愁那几位便宜师弟,这会儿只觉得后脑勺狂冒冷汗。
我去!
带什么回来不好,竟然带回来一把剑!
大师姐,你跟寻常的女修有点不一样啊!
这斧头也太、太……
太大了吧!
扶道山人颤抖了半天,才跌脚冒出来一句:“不辱使命个屁!”
真是宁愿见愁什么也没带回来,也别把这种大得要命的玩意儿带回崖山啊!
要让旁人知道,崖山新入门的女弟子竟然就用这么凶残的一把斧头,只怕崖山不欢迎女修的骂名,还要在头上挂个好几百年啊!
扶道山人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他默默往嘴里塞了半只鸡腿,哭道:“山人我真不知是你瞎,还是这斧头瞎啊……”
郑邀在旁边用睿智的脑子,思考了许久,最后肯定道:“师伯,这得是斧头瞎啊!”
“……”
这是无语的众人。
地上躺着的那一把斧头,周身黝黑无光,深红的锈迹满布,简直像是一把标准的破铜烂铁。
这会儿,它毫无动静地躺在所有人或是诧异或是异样或是无语的目光之中,彷佛已经习惯了。
见愁早知道拖回这一把斧头来会有这种效果。
她的声音有些无力:“徒儿能得到这一把鬼斧已经很不容易了,您是不知道,武库里的那些剑,一口比一口傲气,徒儿也不知怎地,一把都拔不出来。这一把斧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徒儿……徒儿觉得,应该还挺厉害。”
“咔嚓。”
这是扶道山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了鸡骨头的声音。
他嚼了两下,看了见愁许久,终于慢慢地走了过来,伸出脚去,踹了踹那一把斧头。
郑邀咳嗽了两声,看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到崇敬的目光看着见愁,顿时这一位命途多舛的大师姐心生怜悯。
他走出来对那些看热闹的弟子道:“刚拿到法器,都赶紧回去好生修炼吧。”
众人也知道,热闹估计是看不成了。
也正好离开,好回去跟其余同门说道说道有关见愁大师伯的新消息!
拔腿之后有巨斧!
这一位见愁大师伯果真我崖山第一奇葩,绝非常人啊!
想想如此美貌与娇小的见愁大师姐,抡起比自己还高大的开山斧砍人的样子,所有人都有一种异常兴奋的感觉!
大约,自那一腿之后,他们已经接受了“见愁大师伯很暴力”这种预设。
没一会儿,人就已经乖觉地散了走。
原地还留着的,也就掌门郑邀与扶道山人的几名亲传弟子。
众便宜师弟这会儿内心也是一言难尽……
大师姐没有带回一线天,却带回了一把神奇的巨斧……
沉咎侧眸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曲正风,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这时候,扶道山人已经蹲下来,伸出手指头,把这沉重的巨斧翻了一转。
“哐当。”
这一下,他立刻就看见了旁边镌刻着的两个字。
鬼斧。
那一瞬间,他怔了怔。
原本还在奇怪,武库之中怎么可能有法器会选择见愁,却没想到……
会是这一把。
扶道山人的手指,挪到了巨斧的嵴背上,那里果然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处。
“原来不是这斧头眼瞎啊……”
这一句话说得更奇怪了,郑邀忍不住走了上来:“师伯,怎么了?”
“是鬼斧。”
方才见愁言语之间就曾提到过,可扶道山人当时正在“女修怎么可以用这么大的斧头”的内心咆哮之中,所以并未注意。
如今蹲下来一看,才算看了个真切。
望着这巨斧上那些深红色的锈迹,往昔极域阎罗战场上的一幕幕,又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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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山人的身形僵硬下来,很久很久没动。
在听扶道山人说出“鬼斧”二字的刹那,在走过来看见斧柄和斧身上那些恶鬼图桉的刹那,郑遨也愣住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
曲正风瞧见这一幕,慢慢将眼皮搭下来。
见愁见状,有些不明白。
她侧身,也注视着那一把斧头:“师父,这已经是武库之中唯一一柄选中我的法器了,难道有什么不妥?”
“无甚不妥之处。”扶道山人慢慢起身来,将手指收回,长叹一声,“这是把好斧头,也难怪它会选中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是一柄残斧,并不完整。原先的品级很高,如今山人我也说不准……残斧选残魂,难怪……”
难怪见愁能带回这把斧头来。
见愁皱眉:“残斧选残魂?”
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忽然升了起来,她望着扶道山人。
郑邀没说话,心里叹气。
他知道,扶道山人之前曾说,等见愁回来,就把话摊开了说,让大师姐自己做选择。可真到了要说的时候,才会觉得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
扶道山人沉默了良久,抬起头来,注视着见愁。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他开了口:“去武库之前,你想问我与道印和斗盘有关之事,现在我便告诉你。”
那种不详的预感,缓缓沉重起来,像是一块石头,压实在她心上。
见愁听着,没说话。
扶道山人道:“你是我在断崖下的棺材里发现的,那时已身亡有三日,我施展聚魂之术,将你三魂七魄唤回,令你死而复生。”
对。
见愁记得。
扶道山人又道:“前阵子,你轻而易举修成了天盘,轻而易举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斗盘,甚至能在身体任何一个位置施展出道印术法,百无禁忌……我说,你是天虚之体。”
“正是。”
只是天虚之体的事情,见愁还没了解得很清楚。
而其余众人听到这四个字之后,也是面露骇然之色。
天盘也就罢了!
连天虚之体都整出来了!
大师姐,要不要这么变态!
抬眸望见愁一眼,扶道山人又移开了目光去:“有天虚之体,自然是无上的好事。只是你的天虚之体,成因却与旁人不同。你曾三魂七魄离体,肉体消融。若三魂七魄完整融于肉体,经脉与窍穴便该与常人一样。可你的身上没有经脉,也没有窍穴。心之所想,身之所现,于是有天盘易筑,于是有道印随心。也就是说……”
“我的三魂七魄,并不完整?”
见愁何等聪明?轻而易举就领会了扶道山人话里的意思。
周围人顿时愣住。
郑邀长叹一声。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你三魂七魄俱在,只是其中两魂一魄各有残缺,约莫是在你三魂七魄离体之时,为龙穴精怪恶鬼所食……所以,肉身与三魂七魄无法相融……”
正是因为无法相融,才有了她古怪的“天虚之体”。
这其实是件好事。
只是见愁看见了扶道山人的神情,往日的扶道山人,就像是个什么也不管的甩手大爷,怎么看怎么可乐,如今看去,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几分故哭意。
见愁知道,没那么简单。
“师父,两魂一魄有缺,可是有什么祸患?”
“有。”
扶道山人吐出一口气来。
既然早就决定要说,自然不能瞒着见愁。
她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如此,以后走的路才是她自己选出来的。
作为她的师尊,尽管再心疼,也不得不做这个决定,说出这一番话。
“魂魄有缺的天虚之体,修炼会极快,便像是你十三日内筑基还是天盘一样;加之你身无经脉,随心所欲,若与人交战,难以预料你怎么出手,体内则百无禁忌,将会威力奇大。只是这样的速度,只会持续到出窍期。”
一顿,扶道山人终于还是没忍住,长叹一口气。
“出窍期之后乃是修心,你魂魄有缺,修心几无可能,面对针对心境的凶险问心道劫之时,几近必死无疑。出窍之下,难逢敌手。一旦过了出窍……”
一旦过了出窍,必死无疑。
见愁听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周围沉咎等人更是彻底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出窍之下,难逢敌手;
一过出窍,必死无疑?
郑邀着实有些担心。
他走上前来,站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想要笑一笑,却发现笑起来挺艰难的。
“那什么……其实本座觉得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要过了出窍才有问心之劫,大师姐也可以选择不修炼的,或者只修炼到那个门槛上,没有那么危险。”
顶多是到不了更高的境界罢了。
扶道山人听了,也点头:“正是如此。为师不想瞒你,所以今天把事情都告诉你,看你自己怎么选……”
见愁依旧站在那儿,没说话,微微垂着眼帘,有些看不出她表情。
巨大的斧头,就在她脚边上。
现在,见愁明白为什么武库之中的那些剑,都对自己无动于衷了,只因为自己魂魄有缺。而这一柄斧头会选中自己,无非因为它也是一柄有缺的斧头。
鬼斧有残,见愁有残。
英雄惜英雄,残废惜残废?
见愁这么一想,也不知为什么就笑了一下。
这一笑,可把扶道山人给吓住了。
他紧张不已,只以为见愁是被这消息给打击坏了,顿时有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我早该知道不应该告诉你的,正常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消息。那什么,见愁丫头你也别着急,大不了以后师父给你跑一趟极域,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补缺的办法。不就是魂魄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山人我拍着胸口给你保证,在你达到出窍之前,一定找到办法!”
哎哟喂,这大话都开始放出来了。
听听,什么缝缝补补!
屁!
你以为魂魄是衣服呢!
郑邀听着扶道山人这一片的口不择言,真有一种一巴掌把这师伯拍开的冲动!
“还有,师父也知道你想要一把剑,没事,这斧头太丑了,咱不要了,扔开它去!”
扶道山人说着,就要把见愁身边的鬼斧一脚踹开。
见愁听着,心里无奈,连忙一把给拦住了。
“师父……”
一片安静。
扶道山人看她:“怎么了?”
见愁吾乃地摇摇头:“真是,徒儿我有那么脆弱吗?好歹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能死而复生,这一条命就是赚回来的。梗何况,正如掌门所言,我也可以选择不修炼嘛……至于这一把斧头,师父你脚拿开。”
扶道山人看她弯腰,连忙将脚挪开,眨巴眨巴眼,还没明白自己这徒儿的意思。
见愁弯腰,两手握住斧柄,上面恶鬼的纹路,越发清晰起来。
斑斑锈迹如血,彷佛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变幻。
“鬼斧乃残斧,它既然选择了我,我必不能辜负它。”
这一番话,很澹,可很有力。
见愁五指用力,握紧,一道灵光从手中亮起,她一咬牙,竟然一把将斧头抬了起来!
众人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一口气缓缓吐出,见愁发现,自己若是用上灵力,还是拎得动这一柄巨斧的。
她将巨大的鬼斧往肩上一扛,眼眸澄澈而明亮,朝扶道山人一笑,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洒脱。
“再说了,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不正好吗?”
很好?
扶道山人一怔。
“你的意思是……”
“但凡我努力修炼,这十九洲大地之上,便少有人能超过我。那么,只要我努力修炼,一定可以在出窍之前——”
见愁见愁眯了眯眼,微笑起来,纯善无比,将剩下的几个字补上。
“干掉他!”
干脆,利落。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到来了。
灿烂的日光,洒在见愁的身上,巨大的鬼斧在被她扛起之后,足足高出她大半个身子,怪异又夸张,曲线凶险又狰狞!
而她,偏偏一脸的笑容,温和又怡然。
这一副画面组合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众人看着,都不禁屏息。
大个子陈维山,带着一种艳羡的目光,望着那一把斧头,也不知是说见愁,还是说那一把斧头。
“够爷们儿!”
37、第037章 鬼斧
她看到,站在陈维山身边的小胖子姜贺,险些摔了个趔趄;她看到,听见这句话的沉咎,只把巴掌往脸上盖了一下,好像发誓日后要离陈维山远一点;她看到,就连向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的寇谦之,也有一瞬间的龟裂;她看到……
看到太多,都如画面直接从脑海里闪过,一瞬就没了影子。
见愁印象深刻的,是在许久许久冷场一般的死寂之后,爆发出来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爆笑的掌门郑邀。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捶胸顿足的师父扶道山人。
见愁忽然之间不是很想说话。
她默默看了陈维山一眼,凉凉笑了一声:“多谢六师弟夸奖。”
真是个好师弟啊。
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陈维山还愣愣的,望着见愁那表情,下意识看了一眼曲正风。
咦……
为什么会觉得大师姐这个表情跟以前的二师兄好像?
想想以前二师兄对自己这样笑过之后,发生过什么……
好像是被打了一顿……
不会吧?
陈维山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张张嘴,好像想解释什么,然而见愁已经直接一个转身,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先把斧头扛回去认主了再说。”
也许,认主之后就可以不那么重了吧?
见愁心里哀叹着,只想早点离开归鹤井。
没想到,“嗒嗒嗒”,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扶道山人乐呵呵地追了过来。
“丫头,丫头,哎呀,不要生气嘛。老六也是好意,刚才那样子真好看!架势真好!那什么,要不你把斧头借给山人我耍耍?哎呀,要有了这斧头,日后师父走到哪里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
说得跟有人敢欺负你一样,真是。
见愁可知道,这位就算是修为倒退了,眼下也是恐怖的出窍期高手,一个出去能撂倒一群的,还不至于被什么没眼色的人给欺负了去。
她回头一看,只看见扶道山人瞧着自己这一柄鬼斧,眼睛冒光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真有种一斧头抡回去弑师的冲动!
“师父,你跟着我干什么?”
见愁很无力。
扶道山人就走在她旁边,不满道:“我是你师父啊,凭什么我不能走在你身边?你说说,你都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了,说不定哪天一到出窍就嗝儿屁了,师父当然要抓紧时间跟着你啊。”
“……”
刚刚那个可爱又疼她的师父哪里去了!
信誓旦旦说要为她找到补缺之法的师父哪里去了!
被狗吃了吗?!
见愁近乎震骇的回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扶道山人眨巴眨巴眼,一副“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的表情。
“徒儿,怎么不走了?扛不动了是不是?要不师父帮帮你?”
“……”
见愁憋了好久,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大步向前走!
再也不想相信这个世界了!
忒坑!
见愁走,扶道山人追。
他还有事要跟见愁说呢,一看她脚步这么快,顿时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你到底尊不尊重老人家?老人家走路很慢的你知道吗?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哎!慢点啊!你个逆徒!太坏了,太坏了!你……”
“……你闭嘴!”
忍无可忍的见愁终于爆发了。
然而……
回应她的,依旧是扶道山人的喋喋不休。
“我的绿叶老祖啊,我新收的乖徒弟,竟然叫我闭嘴……还有没有天理了,不公啊……”
“……”
归鹤井旁,众人见着那逐渐远去的一老一少,一种同情与敬佩油然而生。
沉咎摸着下巴,心有余悸道:“三百年没见,师父越变越可怕,真不知道大师姐与他同行的那一段日子,该是多难熬啊……”
“我怎么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同情的样子?”
陈维山很敏锐地皱着眉问。
沉咎一个白眼翻过去,似笑非笑看他。
“谁说我不同情了?”
陈维山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咕哝道:“怎么都笑得这么可怕……”
算了,还是不说话了,安全。
曲正风收回自己落在远处的目光,也没参与众人的讨论,转身便离开了。
小胖子姜贺看了一眼,却没在意,反而摸了摸自己的头,皱着眉道:“大师姐刚刚说‘干掉他’,可是‘他’是谁啊?”
这问题一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啊,“他”是谁?
大师姐这样好的人,难道还有仇人?
***
一路被扶道山人跟着来到了自己的屋门口,见愁停下来,站住脚,看着他。
“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吃着鸡腿就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
“我还要指点你修炼啊。好不容易搬了把斧头回来,难看是难看了一点,也不是很适合女修,不过挺适合你……”
“什么?”
见愁再次有种抡他出去的冲动。
扶道山人立刻解释:“哎哎哎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用一般男修用的法器也挺好看的,那叫一个英姿飒爽玉树临风迷倒万千少女……哦不,少男。”
“……”
见愁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急嘛。”
好像又说错什么了,扶道山人赶紧拉住见愁,搓了搓手。
“你总想知道,天虚之体应该怎么修炼,还有后面的道印的事情,还包括这一把斧头吧?山人我可是很清楚的……”
他望着见愁,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你不好奇吗”的表情。
见愁定定看了他有半晌,生硬道:“好奇。”
“很好。”
扶道山人直接一块令牌摸出来,上一次是个“经”字,这一次则变成了“道”字。
好像,跟上次有些不一样。
见愁站在旁边,之间扶道山人照旧把那令牌往她门口的牌子上一按,写有“见愁”二字的木牌,一变而为黑色,成了“道场”二字。
扶道山人大大方方把门推开,见愁便看见自己那可怜的小屋又不见了。
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异常空阔的巨大空间,像是漏斗一样朝下,四面都有不少的阶梯,最下面的位置是一个圆形的平台,彷佛可供人站立。
“这是我崖山的道场,不过很久没人用过了。对了,这几块牌子你存一下吧。”
说着,他直接手一伸,摸出来一大串的牌子,递给见愁。
见愁伸手接过。
扶道山人直接朝里面走,一面走一面说:“崖山很高,弟子们都住在山壁上,表面上看只有一个灵照顶,还有外面那一圈炼丹炼器堂什么的,可实际上很大。武库你去过了,那是已经殒身的崖山前辈们留下的,这一座道场,则修建在山下地底。只要你手持令牌,站在崖山范围内,随便往墙上一按,就能到这里。”
相应的,别的令牌也是一样。
见愁好奇地翻了翻,这一串令牌,除了之前她见过的“经”字牌之外,“道”字在,还有“修”字牌,“斗”字牌等……
每一面字牌后面,应该都隐藏着一个地方。
“这个也给你,修士的东西太多,都得要个小袋子装起来。”扶道山人又扔过去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浅蓝色织金小袋子,“这东西叫乾坤袋,当然东边那一群秃和尚喜欢叫芥子袋,山人我觉得都差不多,跟咱们崖山令牌是差不多的东西。”
依旧接过袋子,见愁看了看,小小的一个,只像是一个香囊:“这也太小了吧?”
“你打开装东西试试看?”
其实不过是修界一个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罢了,扶道山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得意地看着她。
见愁皱眉,将小袋子打开,迟疑着把几枚令牌朝口子上一放,便见一道濛濛的光芒涌出来,那几枚令牌一下就不见了!
“这……”
“这小袋子是用一种特殊的材质制成,能感应空间之力,自成一个小空间。虽然不大,不过平时带在身边,装装杂物什么的,却是刚刚合适。”
这东西其实并不常见,因为一旦与“规则”相关的东西,都极为难得。
空间和时间,便是宇和宙,纵横千千万万年下来,除却“有界”修士,谁人能自成空间,领悟宇宙洪荒?
大多数修士,有东西都是滴血认主之后,藏在体内罢了。
至于崖山?
财大气粗而已。
扶道山人道:“下来吧,山人我最近都忙坏了,你既然醒了,又有了自己的法器,便叫你看看,我这师父不是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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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直接盘坐在了下方最中央的石台上。
见愁扛着斧头走过来,盘坐在了扶道山人的对面。
这一刻,周遭无人,广阔的道场里,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扶道山人脸上,那种轻慢的表情,也终于收了起来:“今日要说的,是你的鬼斧,道印,还有日后的修行。先从斧头开始吧……”
鬼斧就被放在见愁的身边,深红色的锈迹,如云又如墨,像是镌刻在鬼斧上的花纹。
狰狞的图桉,见证了它曾经经历过的峥嵘。
扶道山人忍不住看了许久,才澹澹笑了一声:“十甲子之前,我崖山曾经历过一场大战,远赴极域,被十万恶鬼所困。中有一人,乃返虚大能,算是当时我崖山最惊才绝艳之人。他持此斧入阎罗,纵横极域三千里,封恶鬼无数。”
返虚大能?
见愁微怔,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柄斧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来历。
还有,十甲子前一场大战,又是怎么回事?
她有心想问,可扶道山人并不多言,只道:“这斧头乃是以阴铁阳火打造而成,原名阴阳斧,曾是北域阴阳两宗的一名炼器宗师打造,号称虽为上品玄宝,却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他殒身之时,将这一柄斧头赠给了我崖山。只是没想到……在跟随那人去了极域之后,它自己回来了。”
“自己回来了?”
见愁诧异。
斧头还能自己回来?
扶道山人笑看着她,笑容有些奇怪:“你在武库之时,没看见那些法器上,有很多沾有鲜血吗?”
“是……”
见愁的心情,有些低沉下来,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崖山武库之大,乃成千上万年的积累,不断有新的法器被打造出来,也有旧人逝去,于是原来的法器,便成了无主之物。但凡崖山弟子,但凡是从武库之中取走的法器,只要那人身死,法器会自动归于崖山。”
扶道山人声音平缓地说着,伸手将那一柄斧头拿了起来,轻而易举。
“十甲子那一役死了很多人,这一柄斧头的主人,约莫也没了。你能拿到它,也算是一种缘分。兴许,是他日的机缘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
见愁听明白了……
她不是很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说什么。
很明显,扶道山人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浅薄。
“滴血认主吧。”
他看了许久,往昔战场上的一幕一幕,简直像是烙印一样,让他整个人都熬煎在狱火之上。
将鬼斧放下,扶道山人看向了见愁。
见愁点了点头,手指尖轻轻一弹,便有一粒血珠从她指尖冒出,滴落在鬼斧黝黑无光的表面。
那一刹,只见红血渐渐融入鬼斧,在它逐渐消失的同时,鬼斧颤动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
彷佛是沉睡了六百年,终于有机会起来伸个懒腰。
乌光流转,斧头表面那些恶鬼,彷佛也闻到了鲜血的刺激,越发凶恶狰狞起来,在慢慢地扭曲着。
在红血完全消失的刹那,见愁耳边听见了一声呼啸——
那是恶鬼的嚎叫。
乌光大放!
无数的恶鬼从斧头之中挣扎而出,霎时间挤满整座道场,牛头马面,穷凶极恶,阴风怒号,万鬼咆哮!
见愁险些以为自己已身处阎罗地狱,周遭所见只有恶鬼!
无穷无尽的恶鬼!
黑的影子,红的鲜血,白的骷髅……
黄泉水流,三生河淌……
倏忽之间,一道乌黑的斧影从天而降,在落地之时爆开一道炫目的白光!
漫天恶鬼退避,皆如飞灰一样,湮灭!
于是,眼前的所有幻象,重又消失。
见愁目之所见,又成了那空荡荡的道场。
鬼斧静静地躺在见愁的面前,那滴落的鲜血,已经消失不见。
一种莫名的心神联系,终于被她感知到。
“刚才……”
见愁犹自有种惊魂之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向对面的扶道山人。
“名器有灵,此斧虽是残斧,却也曾斩万鬼。”刚才那一幕,扶道山人自然看见了,“那不过是这一把斧头内心的不甘,它曾一斧出,万鬼哭。”
一斧出,万鬼哭。
见愁的手指,搭在了鬼斧上,只感觉这斧头表面的乌光,似乎圆润了一些。
扶道山人道:“滴血认主已经完成,你试着往上面注入灵力,我想看看,这一把斧头上的器印还在不在。”
器印,见愁是知道的。
在藏经阁内,她看过很多的东西了。
但凡有灵的名器,自它出世的那一刻起,便会像修士有天赋斗盘一样,带着天赋器印,这器印与修士的道印无无异,乃是一样天赋能力。
有的器印可以斩邪,有的器印乃是防护,有的器印则是凌厉的攻击……
甚至,最顶级的器印,会成为修士也可修行,用来与器印匹配的道印。
鬼斧也有?
见愁也不禁好奇起来,手拿住斧柄,注入灵力。
一道又一道的白光,在斧头上流转开去,化作莹润的乌光,又被散发出来。
斧身上,逐渐浮现出一些黑白的光点来。
扶道山人凝神看去,却是叹了一口气:“器印有缺,原本是三枚,如今只有一枚。果然是残斧,缺了东西……”
“这斧头缺了东西吗?”
见愁仔细地看了看,目光停在了斧头嵴背那圆形的凹痕上。
扶道山人点头:“正是此处。炼制这一柄斧头的人,北域阴宗的叛徒,后来入了阳宗,所以能习得阴阳两种功法,他制了一枚‘两仪珠’,安放在此处,以使此斧,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如今却是无法了……也好,留下的这一枚器印,于你而言,正好合适,乃是噼空斩。”
“噼空斩?”
见愁思索了起来。
扶道山人倒是不急,慢慢与她讲来。
除却鬼斧之外,要说的还有很多。
见愁与扶道山人,足足在这道场之中坐了有三日,见愁才算是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因为是天虚之体,见愁修行道印会变得格外容易,但是这样也有一个弊端,便是全而不精。所以扶道山人为见愁定下的路线是:道印可以多学,但一定要有专精,最好还是选择搭配好的。
“如今你有一枚威力奇大的道印,可以为攻,可别的道印,还是回头去藏经阁好生挑选一番。”
扶道山人已经在思考,要给见愁什么样的道印了。
见愁听见这一句,忽然想起来:“师父,我在青峰庵隐界抄下的那一枚道印,到底是什么来头?”
“来头太大,如今我们也不知道。”
一说到这个,扶道山人就嘿嘿笑了。
“这几日我都在为这道印奔忙,隐界里头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道印只是其中一枚。当时不少大能修士,神识过海,都没能观得这一枚道印的全貌,倒叫你个小丫头片子捡了便宜……”
一想到祭坛上那一副骨头架子当时也没看到道印全貌,最后被自己拿过去的道印震得说不出来的模样,扶道山人心里就得意万分。
“据说这一枚道印叫翻天印,乃是上九品,难得之中的难得。只是无法判断是否有残缺……所以品级约莫有下降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个丫头,可赚大了。”
“九品?”
见愁不禁咋舌。
道印分九品,从一到九,品次递增。
九品岂不是顶天了?
虽有残缺,可本质上还是九品啊!
她一下就想到了另外的几枚道印。
那也跟青峰庵隐界有一点关系,见愁沉吟片刻,便开口道:“师父,当日在青峰庵隐界外,就那一扇大门那里,我还得了四枚道印……”
“噗!”
扶道山人被口水呛了。
那一瞬间,他抬起眼来,用一种看禽兽的目光看她:“多少?!”
见愁的声音小了一点:“四、四枚。”
加起来一共五个。
见愁就是想给扶道山人看看,所以才说出来。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师父,见愁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扶道山人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神情恍惚。
“老子修炼了一辈子,最高的也才八品啊……姥姥的,还要不要人活了?”
“师父?”
见愁有些奇怪的尴尬,在有关于道印这一块上,她的运气似乎极好。
“不过我也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能修炼,所以想请师父帮忙看看……”
“别别别!”
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一口拒绝。
见愁诧异:“师父?”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将心态调整回来了,只道:“如今我不过只是个出窍期的修士,无法与那些在窥探天地的大能相比。青峰庵隐界之事重大,如今也还没个头绪。你若将道印给我看,便算是泄露了天机,未必不能被大能修士以大术推衍而出。还是算了,时机成熟之时再说。”
青峰庵隐界之事重大,扶道山人却不敢拿这小丫头的命来冒险。
他拍了拍见愁的肩膀,道:“反正你自己看看能用就用,这种事能做不能说,一说一看就会被人知道。十九洲可吓人着呢。”
见愁无法理解,却也没有反驳。
对面扶道山人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一拿,便是一只鸡腿。
“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自己好生修炼吧。”
说完,扶道山人便觉得自己这个师父的职责已经尽够了,转身就要走。
见愁起身便要相送,没想到……
脚步一停,扶道山人顿住,扭头道:“对了,丫头,你那前夫叫啥名儿来着?”
一个名字就在舌尖上,准备脱口而出。
然而,即将开口的刹那。
又被她吞了回去,见愁看他:“师父怎么忽然问这个?”
“那什么,你不是想要干掉这没心没肺的吗?”扶道山人一副要帮见愁打抱不平的样子,“十九洲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他?不如你告诉我,回头咱们崖山一起帮你找,早点找着了,早点弄死他,不更好?”
“……”
眼角跳了跳,见愁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问:“师父你是不是怕我还没问得为什么,还没报仇,就死了?”
“咳咳咳……”扶道山人连忙咳嗽起来,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起来,“瞧你说的,怎么可能?师父才不是这种人呢,这不是想你早点报仇吗?”
“那还不简单?”
见愁微微一笑:“等徒儿早点修炼好,师父带我去昆吾便是。”
“那还不简单?”
扶道山人想也不想就一挥手,像是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一样。
然而……
等等!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昆吾?!
扶道山人陡然蹦起来,手指头颤抖地点着见愁:“你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38、第038章 不斩邪魔
“没什么意思啊……”见愁忽然觉得扶道山人的反应很好玩,她眼珠子转着思索了一会儿,道,“听闻昆吾乃是中域绝颠,甚至是比崖山还要高上一点的存在,慕名已久,想去看看风景什么的……”
“屁!昆吾算个球!”
扶道山人一下就愤怒了起来,然后他一拍脑门。
“不对不对不对,你个死丫头片子别扯开话题。快告诉我,难道你前夫是……是那个?”
“哪个?”
见愁一脸迷惑的表情看他。
扶道山人恨得咬牙:“装!就十日筑基姓谢的那个!”
“……你还是出去吧。”见愁想了想,直接推着扶道山人就往外面走,“我还要修炼,师父你就别打扰我了。”
“啊啊啊啊啊你快说是是不是啊!”
扶道山人两手抠着门框,死活也不想走,就跟见愁僵在那儿了。
“真的是十日筑基的那个?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为什么是昆吾!你前夫到底叫什么名字!快说呀——”
见愁无奈至极,只问了一个问题:“师父以为,我是个绝顶天才的可能有多少?”
“杀妻证道,无情至极,一定是个王八蛋。更何况还挖了个坑给你堆了座坟,甚至还立了墓碑,一看就知道虽然杀妻却也不能证道的。”扶道山人一分析,续道,“修炼起来应该不快,为心魔所困,多半会停滞不前。”
“那不就结了?”
见愁摊手,示意扶道山人可以出去了。
扶道山人觉得不对:“结个屁啊!我怎么觉得你在忽悠我?你前夫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昆吾谢不臣。
见愁怎么可能真的告诉他?
她道:“师父,你就别乱想了。我知道他人在昆吾,却不是谢不臣。他日徒儿修炼到了,您只管带我去,我便告诉你他是谁。”
“喂!你!”
扶道山人叉腰就要骂她,这么遮遮掩掩算什么本事?
没想到,他愤怒地一抬眼,却忽然愣住了。
见愁一双眼睛,变得澹静无比,没有丝毫的笑意:“师父,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真能上昆吾,把他抓过来,跪到我面前,让我杀了他吗?”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谢不臣,见愁明确告诉了他的一点是:她前夫在昆吾。
昆吾是什么地方?
与崖山一样,只收天才,在十九洲之中,与崖山低调甚至有点避世的做法不一样,昆吾大张旗鼓,打的就是十九洲正统第一修行门派的旗号。
连中域左三千小会都是他们主持的。
昆吾势大,自不必说。
她前夫在昆吾,可以确定的是,天赋必定不差,不然不会被昆吾看中。
既然是昆吾门下,扶道山人凭什么向昆吾出手?
如果见愁没记错的话,扶道山人还是整个中域的执法长老,据闻这个位置很特殊,又怎么可以挑起两派的矛盾?
不管怎么看,所谓“帮你把那孙子抓过来”这种事,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罢了。
扶道山人与横虚老怪虽然不合,可当年乃是一起成名,甚至一起从左三千小会上走出。扶道山人嘴上抱怨,可实际上横虚老怪还隔着茫茫大海传信给他,两人关系应当不差。
这些事情,见愁都看在眼底。
她不想扶道山人为难,也不想他纠结于此事上。
走上来,见愁对他笑眯了眼:“师父,徒儿的事情就让徒儿自己来解决。毕竟都是修行以前的事了,事事都要师父为徒儿强出头,徒儿好不容易踏上修行路,岂不一点长进都没有?”
“话是这么说……”
扶道山人还是犹豫。
见愁道:“我保证,在出窍之前,一定解决这件事,不让师父您老人家挂心!”
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扶道山人酸酸地哼了一声:“你别是对你那前夫还有旧情,生怕师父我伤了他害了他吧?”
“……”
见愁一怔,霎时失笑。
她真是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会这样以为。
“笑笑笑,笑什么?”扶道山人恼了,大喊了一声,“有那么好笑吗?”
好半天,见愁才停下来。
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怎么说,只一垂眸,才慢慢抬起来,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底,透着一种奇怪的澹漠。
“原来,在师父眼中,我竟是个这么容易忘仇的人吗?”
“我……”
扶道山人一下想起那一日她在山村屋内的恸哭之声,说不出话来了。
见愁故作轻松,推了他一把:“好了,师父不用担心。徒儿这就闭关去,好好修炼,必定不辜负师父期望,待徒儿出来,一定又学了不少本事了!”
这一回,扶道山人终于被推了出去。
见愁随意摆摆手,便将门关上了。
“居然就把山人我推出去了……好坏!好坏!”
扶道山人站在外面了,才反应过来,大力地拍着门,然而里面半点反应都没有。
站在道场内,门口边缘处最高,可以俯视那一把放在圆台上的巨斧。
狰狞的锈迹,斑斑驳驳,像是那一日见愁看见的血迹。
有旧情?
还有什么旧情?
若仇恨亦是情,那约莫也算是有。
见愁慢慢地走了下去,一步一步,来到了鬼斧旁边,便随意地坐下来,伸手按在冰凉的斧身上,万鬼图纹彷佛要一口咬掉她手指。
她只嗤笑一声。
纵使永堕阎罗又如何?
纵使出窍必死又如何?
纵使他天赋绝顶又如何?
只要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有任何一个超过他的机会,必定得而问之,得而杀之!
见愁慢慢将手指挪开,露出完整的鬼纹来。
那一头恶鬼高高仰着头,一脚踩着一具女尸,一手举起一颗可怖的人头,猖狂大笑起来,彷佛在嘲笑这世间人太痴,太苦,太难熬。
鬼斧曾斩万鬼,可也能斩去她心中的邪魔?
不。
不能。
也不愿。
这是她的鬼斧。
纵使心有邪魔,她也听之任之。
屠刀方举,怎可轻放?
见愁看了好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只将这一柄鬼斧翻转了一面,再也看不见这一只大笑的鬼。
她开始了自己第二次闭关。
这一次,要比第一次久得多。
道印贵精不贵多,所以见愁着力修行了一道轻身的道印,名为“萍踪”,可在与人交战之时腾挪翻转;
掌上的功夫她其实已有了,于是又挑了一套指法,名字她很喜欢,叫“红尘破妄”,不过她好像难以施展出其中精髓来,只学会了其中的第一式,名曰“入妄”;
又及新有了一柄鬼斧,所以她竟然也从藏经阁挑选出了一枚为持斧的修士量身打造的道印,名曰“开山十二斧”,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红尘破妄指”似乎与一些体悟有关,见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魂魄残缺的问题,难以继续往下修炼;但是“开山十二斧”就不一样了,简单粗暴,纯走力气路线。
也就是说,只要见愁修为够,使用得当,这一个复杂的由二十七枚道子组成的叠加道印,可以让见愁用最少的灵力,发挥出斧头最大的攻击力。
于魂魄有缺却还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她而言,绝对是再合适不过。
对女修而言,纯走力气路线,约莫还是惊世骇俗了一点。
见愁只要一想想自己提斧头噼人的场面,再想想众位便宜师弟的反应,就知道会有什么效果了。
不过……
已经不重要了。
见愁在结束了学习道印之后,又着力吸收灵气,巩固着自己身体里的“经脉”。所谓经脉,不过就是灵气的运行路线罢了,扶道山人说她没有经脉,可只要灵气顺着这一条路走,又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见愁自己倒是想得开。
乐观些看,他日别人要一狠上来,想要摧毁自己经脉,不是摧无可摧吗?
道场圆台上,斗盘重新出现,并且旋转起来。
见愁的眉心祖窍,彷佛化作了灿灿星空之中的一个点,不断地有星尘随着她吐纳吸收,而慢慢漫散开来。
筑基初期的境界,很快就稳住了,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筑基中期积累……
斗盘微不可见地,慢慢变大着。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天赋斗盘大小,决定了这个人能承载多少灵力。随着修为变高,斗盘也在不断变大。只是变大,需要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便是天赋斗盘的大小。
扶道山人与见愁都是一丈的天赋斗盘。
扶道山人如今跌到了出窍期,约莫有三丈多。
按着见愁所看的玉简里的说法,以出窍期为分界线,出窍以前,一般修士的斗盘每一个大境界可以扩宽一丈左右。
见愁一直处于修炼吸纳灵气的过程中,一条条坤线,在修炼的过程中逐渐凝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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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一寸……
斗盘也更大起来。
等到结束最后一次吐纳的时候,见愁周围已经铺着浅浅的一层灰。
睁眼一看,斗盘一丈四尺多。
只是吐纳灵气,这修炼的速度,果然很快。
见愁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现在约莫也算是跨过了筑基中期的门槛,将境界给稳住了。
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心念一动,鬼斧就从地上飞起来,朝着她身上一撞,霎时消失了。
“原来这就是体藏利器的感觉么……”
走起路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只觉得这一柄斧头就在自己的眉心,随时可以抽它出来。
见愁摸了摸,也不明白原理,只把乾坤袋收入自己袖中,便朝着外面走去。
重新站在了道场的门前,见愁深吸一口气,不知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都说山里人不知岁月短长,如今她才算知道“山里人”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吱。”
用力地将门拉开。
扑面而来一阵狂风,加着潮气,吹得见愁面颊都湿了。
“哗啦啦”暴雨冲刷的声音席卷而来,一道飞瀑从崖壁上非泻而下,外面一道雷霆炸响!
“轰隆!”
满世界雪白的一片,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被笼罩在暴雨之中的灵照顶。
大白鹅欢快地挥舞着翅膀,在不断被溅起小气泡的归鹤井中徜徉。
几只丹顶仙鹤立在归鹤井旁边,动也没动一下,彷佛冷眼看着这占据了它们归巢的异类。
那一瞬间,见愁愣住了。
归鹤井有鹤归来?
她初到崖山时候,沉咎介绍的话,又在耳边。
每年八月,归鹤井有鹤归来,在此盘旋……
这么说,至少过去有近一个月了?
回头一看自己门前的木牌,见愁走上去,抓着那“道场”两字一抠,便见手上华光一闪,顿时有一枚“道”字牌躺在见愁的掌心。
开着门的道场消失,阔别了许久的小屋,终于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当初在她闭关之前,扶道山人已经给过了“道”字牌,手上这一枚是多出来的,终究还是得还给他去。
另一则,一口气到了筑基中期,虽然也不算是大突破,也算小有成就,正好与师父交流交流。
想着,见愁就想出发去找师父。
可眼瞧着已经唤出了里外镜,见愁便愣住了:扶道山人住哪儿?
她入门这许久,竟然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
再一想,她连几位师弟的住处也不知道。
外面这一片瓢泼的雷雨,让人心烦。
见愁想着,不如等雨停了再出去找人,总能碰到知道地方的人,却没想到,便在此刻——
闪电,划破天空!
然而,这一次却不是在天际,而是直直噼向了归鹤井!
归鹤井里的大白鹅吓得直接两只翅膀高举起来,一头埋进了水里,两只脚蹼扬在外面翻动,显然以为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可它对面的那几只丹顶仙鹤,却是自在地踱了两步,显然没把那一道惨白的雷电当一回事。
见愁原本有些担心,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歇了心思,顿住了脚步。
那一道雷电,噼在了归鹤井的中央处,如同其他的雷电一般,一闪而逝,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只是在雷电消失之后,归鹤井浮动着的水面上方,却出现了一根闪电形细针。
见愁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与“风信”相同,这一次是“雷信”。
崖山的归鹤井自动收集所有无明确指向或者直接指向门派的信息,等待着合适的人去收取。
以前她见过的风信比较多,都是一根细细的牛毛针一样流线形的,这样闪电形状的细针形却还从来没见过。
风雷雨雪等“信”中,雷电的速度约莫是最快的,不过也快不到哪里去,来信之人连这一点点的时间都要争,约莫是十万火急的事了。
正这样想着,见愁便瞧见灵照顶那面的执事堂内走出来一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顿时“咦”了一声。
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曲正风。
往日见他都是灰袍,并不怎么亮眼,如今换上一身颜色厚重的,倒衬得他气质拔俗起来。
他脚踩海光剑,站在灵照顶边缘一看,便一伸手,那远在灵照顶中央的归鹤井上,之前出现的闪电形的那一道流光传讯,便朝着他指间急速飞去。
彷佛感觉到了有人注视,在传讯到手的时候,他朝崖壁上看了一眼。
不过,很快见愁就看见他走进了执事堂。
想了想,见愁将手中里外镜一放,琉璃金光芒骤现。
她脚踩上去,便朝着雨幕之中飞去。
里外镜自动弹起了一道光圈,将落下的雨水,都阻隔在外,见愁御器行于雨中,身上却半点也未沾湿。
执事堂建在灵照顶边缘,就在拔剑台的右边几十丈远,见愁落在了飞檐下,抬眼一望,外面是待客的地方,摆着桌椅板凳各式饮水的用具,却没一个人坐着。
相反,后面一片吵闹之声,彷佛还在争执什么话题。
“这剪烛派,竟然敢说我们?”
“真是臭不要脸!”
“咱们崖山最近是不是太客气了一点?”
“扶道师叔祖,扶道师叔祖?五夷宗那件事怎么办?”
“师叔祖,师叔祖?”
……
“吵吵吵吵个屁!山人我有事,你们先商量着!”
一声大吼传来,站在外面的见愁吓了一跳,这是扶道山人的声音没错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里面就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扶道山人,一个却是方才见愁所见的曲正风,之前曲正风取走的雷信,现在已经捏在了扶道山人的手里。
刚出来,扶道山人面沉似水,只道:“真是……惹急了山人我,直接一人一剑踏平了剪烛派!”
一抬头,他就看见了见愁。
“咦,见愁丫头你闭关好了?”
曲正风也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微微一笑:“见愁大师姐。”
见愁有些尴尬,本来是想问问曲正风,怎么去找师父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都看见了。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处理正事。
她拱手道:“拜见师尊,见过曲师弟了。徒儿堪堪迈入筑基中期,便结束闭关出来了,想着应该先拜见一下师父,原本想找曲师弟问问您住处的,没想到师父在这儿。”
“唉。”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一眼执事堂里面,还有不断的争吵声传出来。
他真是半点也不想搭理,直接走到了外面来,站在屋檐高高的台阶下,听着满世界的雨声,这才算是好了许多。
“师父这是在这里受罪呢。真是要被气死了……十九洲这么多年居然挤压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不,又来了一件?”
说着,他“啪”地捏了一把,那银光便炸开了。
细碎的银尘重新组合起来,一行行字出现,扶道山人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当年瞎,要听横虚老怪忽悠,这回坑惨了吧!真是要命……”
“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曲正风倒彷佛习惯了,随口问了一声。
扶道山人巴不得直接去雨里打滚,叹气道:“望江楼那头出了点小事,你去解决一下吧。”
说完,他毫不负责地直接将面前那浮着字的一片光幕一抓,便又将之聚成了一道细细的银光,直接朝站在身边的曲正风一扔,就要走人。
这真真是飞来横祸,曲正风都愣住了。
“师父,这……”
扶道山人直接背对着他摆摆手,道:“师父知错,师父知错,师父以后再也不偷懒了,就偷这一次,你也是元婴巅峰的修士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你。顺便带着见愁丫头去吧,也好出去见见世面。对了……”
他自己碎碎念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扯开嗓子朝执事堂里面大喊。
“胖子!小胖子!老七……哦不,老八!出来!”
里面一阵翻腾的声音,接着见愁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
在听到扶道山人的呼唤之后,姜贺小胖子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出来,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师父,终于要放我回去了吗?”
放你回去?
想得美!
扶道山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副懒散表情。
“不是放你回去,是放你出去。跟着你见愁大师姐和正风二师兄,也出去练练。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金丹后期了,虽然体质特殊,也不能就这么荒废着,出去一趟,说不定回来就突破了呢?”
姜贺立刻就要叫唤起来。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闭嘴!”
姜贺委屈。
眼见着这小娃老实了,扶道山人才语重心长对曲正风道:“剩下的可就交给你了,师父不管了啊。”
说完,他又伸手拍了拍见愁的肩膀。
至于姜贺……
伸出手去,又收回来,拍了拍屁股。
姜贺小胖子就是长不大又长不高,真是……
算了,走人喽!
才刚见到师父,还没说上两句话呢,见愁这就被扔了个奇怪的什么“任务”,她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这……这是……”
曲正风摇头笑笑,估摸着心里也是一片苦意。
“师父乃是中域左三千的执法长老,按说是杂事缠身,如今才慢慢把担子捡起来,他人又懒……”说到这里,曲正风顿了一下, 便道,“总之,这一次劳烦大师姐与八师弟同我一起去西海了。”
刚才他已经查过了这一次事情的根由,望江楼在九头江入海口处,人是望江楼那边的人,事却是在西海出的。
见愁手里捏着自己的里外镜,只僵硬地问了一句:“需要我出力吗?”
曲正风看了一眼她的里外镜,沉默半晌,回道:“希望不用吧。”
那一瞬间,见愁忍不住扶额。
看运气的意思了。
姜贺小胖子早已经被压榨惯了:“他们都忍心把我这么可爱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压在执事堂里处理杂事,压榨一下你算什么啊?”
这口气颇为不客气,颇为睥睨,颇为高傲。
见愁听着不对劲,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这就是排行老八的小胖子姜贺吧?
一见见愁看自己,姜贺哼了一声:“其实我不很喜欢你。”
“为什么?”
见愁记得,自己还跟他没什么交集呢,怎么就不招人喜欢了?
姜贺别过眼去:“他们都骗我,说来的是个小师妹……结果师父直接让你当了大师姐……呜呜呜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当师兄……”
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见愁眨了眨眼,她自己倒是不生气,只是有点小诧异。
不过另一位传说中“切开全黑”的二师兄,就不一定了……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来,海光剑握在他手中,轻轻往地上一杵。
他低下眼来,看着姜贺,声音浅澹。
“八师弟,你刚才说什么?我有些没听清。”
“……”
那一瞬间,姜贺简直汗毛直竖,还没等面前见愁反应过来,就怪叫了一声:“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赤光霎时冲天而起,姜贺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的声音远远从雨幕里传来:“我们还是赶紧去西海办事吧!哈哈,又可以打架啦!”
这是被吓走的。
见愁忍不住侧头看了看曲正风。
曲正风倒是毫无异样,只将海光剑一扔,踏上去道:“我们也走吧。”
“嗯。”
见愁应了一声,也上了里外镜。
琉璃金光出现的一刹,曲正风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有些赧颜,解释道:“打架用鬼斧便好……平日里,里外镜也不错。”
至于原因嘛……
曲正风慢慢笑了,便化作一道光投向远处,见愁跟了上来。
“此次去往西海,乃是要处理一件棘手的事。说来,涉事之人,与大师姐还有几分渊源……”
渊源?
说起西海,见愁的印象还很深刻。
她在海面上第一次与人交手,还受了一些伤;她在那里结识了来十九洲后第一批朋友;她还在登天岛上,遇到过一个蜉蝣少年,自名曰“朝生”……
抬手望着天幕,见愁竟忽然有种日夜难分的感觉。
奇怪地一笑,她想,约莫是想到了那几句惊心动魄的话。
见愁收起心思,只问:“有何渊源?”
39、第039章 死蜉蝣
“陶璋此人,大师姐应该还记得吧?”
曲正风略略领先几尺,见愁就跟在他身边,前面飞着的那一道赤色的光芒,便是小胖子姜贺,简直像是刚出笼的鸟儿,飞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见愁多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来,道:“记得。”
甚至可以说,印象深刻。
陶璋,那个据闻被许蓝儿一招戳瞎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为自己换一双的人,一只眼睛蒙着,只留一只眼睛看人,长得阴柔,颇给人一种不男不女的感觉。
在见愁看来,这人虽然有些无辜,只是做事手段狠辣。
以当时相遇的情状来看,此人在门派之中的地位,应当也不低,毕竟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都听他指挥呢。
说起来,见愁忽然想起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
于是,她开口问道:“我只知此人与许蓝儿有仇,曾在海上拦截我们,行事作风颇为霸道,乃是五夷宗的弟子。却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曲正风道:“来历倒是简单。听闻是大街上一个行乞的孤儿,运气好,遇到了一个跟人打斗的五夷宗未来弟子。”
“未来弟子?难道他帮了这人,所以被收为徒了?”
见愁想起自己的经历来,自然而然地这样以为。
风雨依旧大,曲正风站在剑上,长发飘摆,墨袍随风。
他听见这话,侧头过来,看了见愁一眼,眼神里带了一分笑意,却不一定是真的在笑。
“不是人人都像师姐你这样好运的。”
“……”
这话听着让人有些不舒服,不过……
见愁不得不承认:“的确。”
曲正风听她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运气好,反倒是真的笑了。
“方才说话不好听,叫师姐见笑了。”
“真话总是不好听。”
见愁其实有些诧异,向来稳重妥帖的曲正风,按理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她也有自己想要说的话,
“只是运气好运气坏,又怎样?谁人这一辈子没有走运的时候?我只是走运得迟一些,旁人也没见我经历过什么。”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准确地说,见愁并不是运气好。
死而复生或恐是运气,可一过出窍必死无疑,却像是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剑。
曲正风没有说话。
见愁却微笑道:“我在来十九洲的道上,在仙路十三岛,曾碰见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死去,当时我不懂他感受。可如今,却颇有几分感同身受了。”
刷拉拉……
雨声。
像极了那一日在大夏的雨。
见愁抬头望了望,天空乌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用墨汁染过。
整个世界里,雷电交加,这雨幕彷佛永远没有尽头。
脚下,很快已经飞离了崖山的地界。
她们从灵照顶御器而出,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外面奔流着的九头江的支流,于是顺着江面而下。
姜贺似乎是玩累了,终于放缓了速度,在前面等他们。
“大师姐,二师兄,快点啊!”
见愁看了一眼,道:“还是说说陶璋吧,他不是被那打架的五夷宗弟子收为徒的?”
曲正风点了点头:“不是。那只是五夷宗得到了资格,却还未能入门的弟子,与人斗法,为人重伤。当时陶璋便在旁边,见人走了之后,年纪小小的他,竟然走了上去。听闻,他杀了那一名不能反抗的未入门弟子,拿走了他的资格令牌,顶替此人入了五夷宗。”
竟然这般骇人听闻?
年纪小小?
见愁早知陶璋是个狠角色,却没想到竟然在那么早。
只是……
“不会被发现吗?”
“当然被发现了,不然他如今怎么叫陶璋?”
很显然,陶璋乃是此人本名。
曲正风负手,任海光剑慢慢降低,贴着江面而行,一路奔去。
“只是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筑基期的弟子了,五夷宗没道理放弃这样的一名天才,所以并未追究昔日之事,反而给了他极高的内门弟子待遇。”
原来如此。
其实,若陶璋并非是个有天赋之人,被发现之后,多半也就死路一条罢了。
见愁对十九洲的法则,似乎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至于这一次的事,乃是昆吾那边,请执法长老所在的崖山出面,去调停查看一些事宜。”曲正风继续说着,“执法长老乃是整个中域左三千宗门的执法长老,因为需要无欲无求、地位崇高并且比较公允的修士来担当,所以三百年前,这个位置从昆吾横虚真人的手上传到了师父的身上。你也知道……”
“师父跑了三百年……”
见愁无语地接上了话。
曲正风笑起来:“所以,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那这件事是陶璋惹出来的?”见愁又问。
曲正风摇头:“望江楼三名弟子出海,听闻某座礁石下面有异宝,前去查探,没想到在里面遇到了陶璋。于是四人结伴而行,没想到后来忽然出事,其中两人没有回来,一人脱出,不久之后看见陶璋满身是血从里面出来。于是,怀疑那两人已经被杀,出手者是陶璋。现在望江楼困住了陶璋不放,五夷宗又不可能放着这样的精锐弟子不管,所以闹起来了。”
见愁皱眉:“若是没记错的话,宗门之中一般都有弟子们的‘命牌’,人死则命牌碎。人到底死没死,望江楼应该很清楚,既然是怀疑,那一定是命牌还没碎。既然如此,不正该去救人吗?”
“大师姐所言有理,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曲正风显然对这陶璋有一点了解,只道:“几年前我曾见过这陶璋,性情乖戾至极,不好相与。若望江楼真困住了他,礼遇有加或恐还有谈的余地,一旦态度专横……只怕要坏事。”
说到这里,见愁终于算是明白了。
“所以才需要我们?”
需要一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崖山,威信足够的崖山,派人去调停此事,顺便当个苦力,再帮忙找找人?
难怪扶道山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根本就是做苦力啊。
大略了解完此事之后,见愁只有一个想法:“若我是师父,也必定不想当执法长老,只怕这修界也没人愿意吧?”
分明是苦差事。
可没想到,曲正风却笑着摇头:“大师姐虽这样想,可旁人却未必。大师姐闭关已久,约莫还没听到风声,前段时间大师姐十三日筑基之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约莫就是剪烛派干的。现在剪烛派那边却向昆吾提出,要求在五甲子来临之际,将师父换下,换别的执法长老,而剪烛派则有争夺执法长老之位的想法。”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剪烛派为什么要争取?
见愁诧异不已:“他们想干什么?”
“不清楚。”曲正风抬眼一看,小胖子姜贺已经在眼前了,只道,“前面不远便是传送阵,我们直接从那边过去吧。”
这里有传送阵?
见愁倒是吃了一惊。
这里已经去崖山挺远,江岸边上有一座石崖,他们便落在上面。
九头江在这里转过一个大弯,转了个方向,才又奔流而去。
听闻,昆吾也在九头江边,不过是干流。
脚下的石崖上就刻着传送阵,看得出历经风雨侵蚀,不过有人维护,有一些线条是用特殊的材质重新填进去的。
曲正风将数枚灵石填了进去,便直接启动了传送阵。
离开中域崖山地界的时候,周遭都还是一片大作的风雨,可待眼前的景物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见愁才发现,此时正好是清晨。
他们出现在了一个见愁比较熟悉的地方。
那一座巨大的海边广场上,远处的海上,静静地伫立着那一座闻道碑,与见愁第一次看它的时候一般无二。
在那个方向的广场上,自然也还伫立着那九重天碑。
清晨时分,这里没有她上次与扶道山人来的时候热闹,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往日热闹的九重天碑底下,也是空无一人。
“望江楼便在北面不远处,我们沿海直接过去便好。”
曲正风当先走出了传送阵,指了一下方向,当先走了过去。
因为这一次与上次从海岛上传送过来的位置不一样,所以见愁自然而然地经过了九重天碑,在经过第四重天碑的时候,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第四重元婴。
她竟然在这上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姜贺小胖子打了个呵欠:“真是没日没夜的赶路,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架打,听说……咦,大师姐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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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惊觉自己身边的见愁没有走过来,姜贺停下了自己揉眼睛的手,回头看去。
只见见愁站在第四重天碑之下,抬起了头来,看着上面的某个名字。
姜贺凑过来一看,顿时笑起来:“还当你是在看谁呢,原来是看二师兄!哈哈,我们二师兄可厉害了,在这天碑上面挂了好久好久了,不管是昆吾还是别的门派,都没人能打败他!”
见愁知道谢不臣的名字在第二重天碑上,却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也是天碑上有名之人。
那么,曲正风应当是“元婴期中第一人”了。
她想起在拔剑台上,这一位轻轻松松击败了沉咎的模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看曲正风。
却没想,此刻的曲正风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第二重天碑。
“曲师弟原来也是碑上有名的。”
“师父的名字,曾刻在每一座碑上。”曲正风不以为意,只看着第二重天碑上的名字,慢慢道,“只是我忽然看到此人,觉得师姐他日,当取而代之。”
见愁抬目,正好看见“谢不臣”的名字。
她心里一惊:“为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昆吾。”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曲正风脸上的神色,似乎格外冷凝。
他没再多停留,只道:“时间不早,走吧。”
姜贺小胖子敏锐地感觉到了二师兄现在不好惹,连忙缩了过来,拽住见愁的衣角,跟着她走。
“怎么了?”
见愁奇怪。
姜贺伸出肉呼呼的指头,点了点前面走着的曲正风,压低声音道:“二师兄这时候心情一定不好,只要露出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上次六师兄这个时候招惹他,被打得可惨了!”
“……”
见愁愕然,看了看前面如常的曲正风,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一路往北,出了广场,便御剑而去。
不一会儿,站在高空之中,就能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江,便是浩荡的九头江。江边入海口的地方,立着一座巨大的高楼,面向江面。
在高楼身后的一大片平原上,修建着无数精致又华美的建筑,甚至在这一片建筑群外面,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市镇。
他们三人尚未落下,便已经能感觉到那种丰富的人气。
见愁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话,望江楼所辖的区域,有整个中域那么大,如果没有分出去一个望海楼的话,只怕会更大。
这样的望江楼,在世俗之中,只怕便是一个国家了。
“我们直接入内,他们的人已经在等了。”
曲正风看过了雷信,很了解情况,直接头前带路,入了那一片精致华美建筑之中的一座。
外面一座小湖,小湖周边竟然还建了不少莲池。
莲池之中有开落的莲花,金色的莲蓬竟然还朝外散着光芒,约莫是什么比较珍惜的灵植。
这时候,才是清晨,莲蓬上有许多晶亮的露珠。
见愁御着里外镜,到这小湖边缘之后,便随着曲正风将速度放慢,她看了一眼,却忽然瞥见了停在花瓣、莲蓬、莲叶上的那些浅白色、近乎透明的东西。
小小的虫子,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翅膀。
是蜉蝣。
那一瞬间,见愁不禁微笑了起来。
于蜉蝣而言,约莫是个美好的早晨。
只是……
下一刻,她唇边的微笑,便凝住了。
一阵风吹来,停在花瓣和莲叶上的那些蜉蝣,轻得彷佛没有重量,一下便像是一阵灰尘一样,被吹散到了水里,任水飘走了。
这不是清晨吗?
“哈哈哈,崖山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久仰曲前辈大名,莫远行见过前辈!”
一阵大笑声伴着见礼而来,一下打断了见愁的思绪。
她在御器向前,却见对面水榭之中,飞出来三道毫光。
当先的那一道毫光最先停下,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连忙朝着曲正风拱手。
有人见礼,见愁想应该停下来还礼。
可没想到,不管是曲正风,还是她身边的姜贺,竟然都半点没有减速的样子,原来是多快,现在还是多快,像是一阵风般直奔水榭。
曲正风澹澹道:“此事因由崖山已经了解,陶璋何在?”
那望江楼长老莫远行一怔,非但没有露出愤怒的神情,反而有些惶恐起来,连忙追上来,一摆手:“这里便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落在了水榭外面。
凋琢精致的木门没有关上,四面的窗也都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地面上,已经一片狼藉。
原本铺着的地毯,好像也被谁掀走了,露出地上的木板。
那些木板并不平滑,满布着刀剑落下的痕迹,显然这里才经过异常打斗,甚至能看见地上有鲜血。
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的那人,两腿箕踞,一身青色道袍上血迹斑斑,新旧不一,有的已经呈现褐色,有的却还鲜艳无比。
那长老莫远行恭敬上前来,指着里面那人便道:“此狂徒伤我徒儿,我等询问于他,他竟然还据不回答。我等生怕此凶徒逃跑,一番恶斗之后,已用‘画地为牢’之术将此人困住。”
曲正风听着,走入了水榭之中。
这动静,里面的人自然能听见。
“老狗又请来了帮手不成?”
那的确是陶璋的声音,即便掺杂着几分疲惫,也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妖邪。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刚进来的曲正风,忽然一怔:“崖山?”
接着目光一转,一下看见了站在曲正风身后处的姜贺与……
见愁。
那一刹,陶璋露在外面的那一只眼里,忽然放出一种很奇怪的光芒。
他竟然直接忽略了曲正风,慢慢地朝前面走了一步,眯着眼道:“竟然是你?”
见愁手里握着里外镜,澹澹地一拱手,算是见礼:“昔日西海一别,已有两月,道友安好?”
“安好?”陶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好,安好!却不曾想,两月前见你,不过堪堪炼气,如今一观,竟已有筑基中期。看来我所料不错,近日中域传得沸沸扬扬的崖山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女修,便是你了!好,好,好!”
“休得放肆!”
莫远行一见陶璋如此猖狂情状,便怒上心头来,指着陶璋便要开骂。
岂料,陶璋陡然停下笑声来,目中厉光闪烁:“陶某说话,你也有资格插嘴?!”
那一刹,但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陶璋手中无剑,却如持剑一般,凌空一斩!
他面前,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被破掉,发出一声蛋壳破碎一样的声响!
那一道剑光未停,竟然直直向着门口三名崖山门下而来!
莫远行见状大惊:“大胆!”
话虽如此说,可他竟然没出手相助。
那一道剑光来势极勐,见愁手中里外镜已泛起琉璃金光,她自忖今日陶璋一剑,至少乃是昔日许蓝儿澜渊一击的五倍!
汹涌的剑光滔天而来,彷佛立刻就要将三人击中!
“呼。”
一声风响。
站在最前面的曲正风大袖一甩,玄黑色的衣袍兜了风,一下将他的身形都遮掩住了。
狂风乍起,虚空中彷佛有温暖的海水霎时涌流而来,海光剑未出,却有湛蓝的光芒漫散开去,眨眼之间便将陶璋那一道剑光扫落。
曲正风站在原地,脚步都没有动一下,彷佛只是轻轻挥了挥袖子,弹开灰尘一样。
一切可怖的攻击,烟消云散。
他款步入内,彷佛也没看见陶璋剧缩的瞳孔、变得危险至极的眼神。
“画地为牢你也解了,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声音澹静,曲正风面无微笑,却给人很温和的感觉,只是此刻的温和,又给人一种无法拒绝之感。
“崖山门下,事情繁忙,并无太多时间可供挥霍。三日内若不能解决,便杀了你回去复命。”
这一刻,满室寂静。
陶璋满面冰霜地看着曲正风。
门口处的见愁则有一种错愕之感,只是旁边的姜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曲正风自己,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两人,道:“大师姐,八师弟,进来吧。”
姜贺连忙进来,见愁也没说话,还是跟上来。
陶璋的目光,从门口神情变幻的莫长老脸上扫过,又落在了见愁手里的里外镜上,彷佛惊讶竟不是剑。他又看了那小胖子一眼,最后还是看向了曲正风。
“崖山门下,第四重天碑第一,出窍以下无敌手,曲正风?”
40、第040章 卑微者
早在这人进门的时候,就开始猜他身份,方才出手,其实并不是为了给那望江楼的莫长老好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崖山这几人的修为罢了。
只是这人一出手,陶璋便猜出了他身份。
眼见着见愁与那小胖子也一起进来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踱了两步。
曲正风没回答见愁的话,只一摆手:“大师姐上座。”
“……”
那一瞬间,见愁真有些懵。
曲正风手示的方向,正是左手边最上头的那一把椅子,与左手椅子相对的右边,同样有一把,应当代表了主客尊卑。
这……
怎么能自己上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抬眼一看,曲正风目光澹澹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这一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才是崖山的大师姐。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吞了进去,见愁迟疑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慢慢走了上去。
望江楼的莫长老也已经走了进来,正好在他们近处,一见这场景,也有些没想到。
大师姐?
“这位便是最近中域之中人所传扬天赋卓绝堪的见愁前辈吧?最近中域真是天才辈出,约莫算是英雄要从少年出了。莫远行在此有礼。”
“莫长老客气。”
她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事情,果然传了出去?
眼瞧着莫远行那奇异的目光,见愁忽然觉得这滋味并不怎么好受,挺奇怪的。
作为望江楼的长老,莫远行负责处理此事,乃是半个主人,遂也一摆手,道:“请上座。”
见愁拱手还礼,终于落座。
其余人等也都坐下,其中曲正风坐在了见愁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姜贺十分自觉地坐到了曲正风下面一个位置。
原本望江楼其余的两位执事长老应该坐在几人对面。
没想到,陶璋直接走上前来一步,一脚踹翻一把椅子,扯过唯一剩下的那一把椅子,直接往自己屁股底下一塞,大喇喇地坐到了曲正风的对面。
“你!”
其余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碍于崖山三人在场,竟然不好发作。
陶璋面上闪过一丝冷笑,那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曲正风,竟然又开了口。
“听说你在元婴巅峰期已经徘徊了许久,等我算算……”陶璋装模作样地开始掐指头算起来,“啧,竟然已经有一百三十年了,这好像有点不对啊。”
有关于曲正风的修为,见愁也只是在那一日曲正风与沉咎拔剑台一战之中,才略有所知。
现在一听见陶璋说话,便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知道曲正风已经是元婴期巅峰,却不知他在元婴期巅峰停留了多久。
因为是曲正风自己的事情,见愁也不好开口。
只是……
曲正风自己也是八风不动地坐着,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望江楼那长老左右打量几分,心里不由得感叹这陶璋果真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真是什么话也敢说。
哼……
不过,崖山做事,倒真是有脾气!
三日查不出,便将这陶璋杀了回去交差。
到时候若能找到望江楼的门人,事情便解决了;若是不能找到人,杀了这陶璋也算是泄愤。
莫远行估摸着,崖山怕是站在望江楼这边。
谁叫陶璋此子如此狂妄?
这么想着,莫远行更是优哉游哉,就坐在旁边冷眼看戏,看陶璋蹦跶,看他怎么得罪崖山。
众人之中,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姜贺。
他啃着自己的手指,翻着白眼:“你一个才刚结丹的,有屁资格跟二师兄说话?连我也打不过!”
“……”
此言一出,周遭静寂。
陶璋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
姜贺身形胖胖的,短短的,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在翻着白眼说出“连我也打不过”的时候,真是臭屁得可以。
那种感觉,真让人看了有一种大呼“畅快过瘾”的冲动!
连坐在上面的见愁,都有一种把这小胖子搂过来亲两口的冲动!
说得真好!
她看了一眼曲正风,发现曲正风竟也是唇边带笑,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虽刚入修行不久,不过却也知道,修行乃是看机缘和天分的事情。就如刚才陶璋道友所言,你我二人初见时,我才堪堪炼气呢。”
谁不知道见愁是最近中域最近最热门的两位天才之一?
有关于她与那昆吾谢不臣的传说,早就已经传扬在整个中域已久,一个是十日筑基,十三日后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一个十三日筑基,虽没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却偏偏修出了世所罕见的天盘。
虽然也有人说昆吾谢不臣也有天盘,可毕竟没得到昆吾的证实,并且这流言也不如“崖山见愁有天盘”传得广,因而人们只是好奇,却并不敢确定。
可见愁的天盘,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今见愁说这么一句话,与姜贺小胖子说“连我也打不过”,乃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
即便只有筑基中期,可有天盘在身的见愁,只会比小胖子更加耀眼。
可怜陶璋,不过出言讽刺了一句崖山二师兄曲正风,竟然就遭来了见愁与姜贺两人如此凶残的“恶语相向”,真是令人顿生同情啊!
望江楼这边的三位长老,一坐两立,心里不知怎地就一口恶气出来,舒爽多了。
原地,陶璋慢慢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了见愁,脑海之中回忆起来的,却是当初见愁抵挡澜渊一击之后,明明没什么力气,却还握住了九节竹的模样。
“见愁前辈说的是,是陶某狂妄了。既然只剩下三天,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毕竟在我眼前的,可是高高在上的崖山呢。”
这像是终于要开始谈事了。
在经过前面一番言语较量之后,望江楼这边也终于算是心平气和了起来,莫远行朝着见愁拱手。
“听闻事情因由,崖山已经了解。我等将此人困住,甚至不惜与五夷宗翻脸,只是为了我望江楼两名弟子的安危。那礁石如今已经坍塌,望江楼的人手正在外面搜查,可是一无所获。我们想要知道,那礁石之下的一道门到底怎么进去,这陶璋却一问三不知,分明是想将那两名弟子置于死地啊!”
莫远行说着,便激动了起来。
“扶道长老既然派了三位前来,便请三位为我望江楼向此人讨个说法!”
曲正风坐着,搭着眼皮,自开场时候有说过一两句话,震住了场面之后,便再也没什么抬头说话的意思,只将一张嘴闭得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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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没动,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这真是要赶鸭子上架啊……
怎么觉得,这一位曲“师弟”对自己有那么几分不大高兴?
这想法只是一掠而过,见愁面上却没显,如常一般开口道:“听闻下礁石的有三名弟子,有一人活着回来。不知此人在何处?”
陶璋闻言,顿时嗤笑一声。
“当然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陶璋虽作恶多端,如今却也是金丹期的修士,没必要杀那两个小喽啰,他们算什么东西?”
言语虽轻蔑,却也似乎在理。
只是谁也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见愁也不敢断定此人无辜。她只是侧头,向莫远行看去。
莫远行已然大怒:“胡言乱语!你出来之时,分明满身鲜血,如今血迹未消,你怎敢狡辩?这鲜血不是旁人的,还能是你自己的不成?!”
这一句话,引得众人都去看陶璋青袍之上的血迹。
的确是有。
旧的血迹已经是深深的褐色,不过上头还有新鲜的血迹。
陶璋也低头一看自己那满身血污的衣袍,顿时笑得眯起眼睛来,一只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嘲讽。
“是啊,望江楼人多势众,仗势欺人,我这满身的鲜血,还真就是自己的。”
“你!”
莫远行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见愁心里猜测陶璋身上的鲜血,至少那新鲜的是他自己的,不为别的,只为行事太乖张,约莫是与莫远行起过冲突。
这里又偏偏是望江楼的地盘,陶璋吃些苦头,受些委屈,约莫是必然了。
似这般鸡毛蒜皮的琐事,必然不是崖山关注的重点。
见愁思考了一下,直接挑了关键的问:“昔日恩怨先放一旁,陶璋道友当知道,我崖山曲正风师弟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出手,所以,见愁有几个问题,还请陶璋道友想一想,好生回答。”
挑眉,陶璋瞧向见愁,上下打量她。
崖山崖山……
崖山的修士,就敢以筑基中期的修为站在自己面前,这样问了吗?
侧头一看旁边似乎漫不经心用手指摩挲着海光剑剑鞘的曲正风,陶璋心里忽然有些憋屈。
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一唱一和来了,而且,自己不得不认。
要想离开这里,只能选择先帮助这三个来自执法长老所在的崖山门下弟子了。
陶璋倒也识趣,直接开口道:“陶某与见愁前辈也算是旧识了,崖山也不比望江楼这小人做派,陶某信得过些,必然知无不言。”
旁边的望江楼长老只觉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脸上,真是疼得人七荤八素!
他有心想要站起来呵斥陶璋,可一看旁边坐着的三位崖山弟子,立刻就忍住了。
站起来否认陶璋的话?
那崖山算什么了?
莫远行的愤怒,很快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只是心里憋屈,脸上也红了一片。
陶璋看得心头快意,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来。
他再一看见愁,真觉得这一位“崖山门下”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漂亮。
见愁心知这两人你来我往相互地刺着对方,却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口角,思索一下便发问:“如今最要紧的,乃是找到打开礁石下那一道门的方法。两位望江楼弟子如今命牌未碎,证明他们应当都还活着,所以救人为先。陶璋道友应当知道下去的方法?”
“礁石都已经塌了,还说什么门?”陶璋冷笑着,“我反正不会。”
“哦?”
见愁心思敏捷,似有所思地看了陶璋一眼,微微一笑。
“我只问那开门的方法,陶璋道友能进去,便一定能知道。所以,道友只需据实已告……否则,我等也只能认为陶璋道友只想那困在礁石之下的两位望江楼弟子身亡,好让一些不应该被人知道的事情埋藏于海底了。”
这……
这真是血口喷人啊!
下面的姜贺小胖子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见愁!
那一瞬间,他简直对这一位大师姐佩服到了极点!
曲正风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缓缓抬眸瞧着见愁,如今修为虽然低微,可被自己强按在了上首之后,却很快镇定了下来,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并且言语之间虽不说有大家风范,却也没什么差错。
尤其是这一手……
简直深得师尊无耻的精髓……
或许,她真能有资格成为崖山大师姐也不一定。
只有陶璋,此刻回想一下初见时候的见愁,再看看这个高高坐在上首,对着自己露出微笑的见愁,真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是他忘了,自见愁将聂小晚挡在身后,站到他面前,重新催动九节竹开始,这就是一名再合格不过的崖山弟子。
豁得出去。
崖山……
陶璋沉默了许久,看了旁边瞪圆了眼睛,彷佛就要将自己一口吃掉的莫远行之后,终于笑出了声来:“看来,如今陶某想要保得自己一条小命,只有这般了。只可惜,这开启之法,乃是我五夷宗不传之秘,望江楼那三个小喽啰也不过是沾了我的光,才能一起进去,我能带他们进去,却不一定要负责带他们出来。”
“所以?”
见愁知道,他既然妥协了, 必定有后话。
果然,陶璋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我可以为你们打开礁石下的大门,却不能告诉你们,就这么简单。”
“你!欺人太甚!”
莫远行真是对这陶璋恨得咬牙,那两名徒儿都是他爱徒。
去礁石下探宝,原本以为会有所收获,没想到竟然在下面遇到了陶璋,陶璋在前,开了一道门,却因为那一处特殊的环境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跟随,一起进去了。
出来的时候,就出了大事,完好归来竟只剩下一人,着实让莫远行恼怒不已。
不是他陶璋对人下了毒手,会是谁?
如今还这一副不配合的态度,若不是崖山三人在此,他早就一刀剁了他!
“莫长老稍安勿躁。”
见愁已经有了想法,她看了一眼曲正风。
曲正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于是,见愁回头来,直接起身,对陶璋道:“既然陶璋道友肯配合,便再好不过,不如我们现在便去西海礁石处,探看一下情况,也好看看,能否让陶璋道友有用武之地。”
陶璋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出来。
接着,竟然是大笑。
“有魄力!不过是个蠢主意!既然见愁前辈有言,陶璋不敢不从,这就陪你们走上一趟!”
很显然,陶璋断定那里没有他“用武之地”了。
见愁皱了眉,回看曲正风,见他也是一副思索的模样。
曲正风低声道:“去看了才知道。”
于是,一行人终于决定好,直接从这庭院之中出发。
陶璋倒是一点也不看低自己,直接走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
陶璋坦然道:“走在你们身边安全些,否则我怕自己还没到西海,便横尸道中。”
这是在讽刺望江楼做派,见愁终于还是没应声。
后头的莫远行等三人气得心里发慌,却依旧忍了,还指望着陶璋开启大门,终究还是两名弟子要紧。
“前面有去登天岛的传送阵,还请诸位随我来。”
莫远行头前带路。
出了水榭,依旧从湖上离开。
在经过湖边那一片开放的莲花时,见愁的脚步缓了缓。
来的时候,她曾看到莲叶上有蜉蝣,如今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色的“尸体”,她伸手过去,轻轻从莲叶上拈起了一只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蜉蝣。
它动也不动一下,身体饱满,却已经死亡。
姜贺好奇地凑过来,一看,皱了眉:“都死了,大师姐你干什么拿着?”
“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情况有些奇怪。
身体饱满,便不是昨夜死去的蜉蝣,而是今晨初生不久,便已经死去的。
兴许,只是一个巧合吧。
还有事要办,见愁慢慢将那蜉蝣放回了原处,跟着走了出去。
这一个插曲,也没人在意,大家很快踏入了湖对岸刻画着的一座传送阵,光芒闪过之中,竟然已经在西海登天岛上。
“那礁石,便在登天岛往西不远,我们从这里过去便好。”
介绍情况的,还是莫远行。
他当先从传送阵中走了出来,见愁也走了出来,抬头一看,这个时候,登天岛上也有不少的人,见着这一座传送阵亮起来,不少人都转头看来。
李遂正在与同门师兄弟说话,忽然看大家都朝那边看过去,不由也顺着看过去。
那一瞬间,他怔了怔。
见愁与曲正风站在一起,被莫远行引着,朝西面望去,她手中持着泛着澹澹金芒的里外镜,目光澹静,隐约能看出那一日直接挡在聂小晚身边时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平静。
如果李遂没有记错的话,她身边的那个玄袍男子,正是第四重天碑第一人,崖山曾经的大师兄曲正风。
站在原地,李遂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那一句话……
道侣?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遂想起,曾经在登天岛上,他与周狂的想法。
“兴许不久之后,她的名字,也会与那曾经的许许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为流传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个传说……”
如今,他隔着远远的地方看着,只觉得,这一个预感快了。
腥咸的海风,似乎依旧是昨日的味道。
见愁有些恍惚,她听着莫远行的声音,点了点头,便四下里忘了一眼,再看向自己右手边不远处的时候,她忽然怔了一下,而后笑起来。
这笑容,却是难得的真心。
她朝着那边走去。
曲正风与姜贺都诧然了一下,朝她看去。
“见愁师姐?”
“遇到一位故人,去打个招呼。”见愁澹澹答了一句,已经到了李遂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李师兄,别来无恙?”
41、第041章 谁的斧头?
张遂没想到,见愁看见自己,竟然还会走过来。
他怔然了片刻,才连忙回礼,道一声:“劳见愁师姐牵挂,一切都好。”
见愁在回崖山之后,便有张遂与聂小晚两人传讯,将最近的情况通报给她。至今,她还能回忆出风信内的每一个字,人微言轻……
她脸上有澹澹的笑容:“原以为要等左三千小会,才能与张师弟再见面,不曾想竟然来得这样快。”
“师姐这是?”
看了不远处的几人一眼,张遂有些好奇起来。
背着一柄赤红色的宝剑,张遂一身封魔剑派的暗红色衣袍,站在几名同门的前面,人虽沉默,如今与见愁站在一起,却吸引了太多的目光。
甚至,封魔剑派几名与他同行的弟子,都忍不住暗暗打量。
见愁注意到了旁人的目光,却已经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了。
她没有隐瞒,径直道:“我师尊乃是中域左三千的执法长老,如今这边出了点小事,我被他派出来跑腿了。张师弟呢?”
“陪着门中的师弟们出来历练。”张遂笑了一声,看向其余几人。
见愁的目光也望过去。
那几人立时有些局促起来,连忙朝着见愁行礼:“拜见见愁前辈。”
微微一怔,见愁瞧见了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连忙道:“诸位客气了。”
几个人这才起身来,依旧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悄悄看她:早听说崖山的弟子们个个不好相处,却没想到,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在叫人心生好感。
“上一次我曾给崖山传讯,不知见愁师姐可有收到?”张遂想起来,忽然发问。
见愁道:“风信已经看到。后来剪烛派曾派了许蓝儿的同门上崖山来道歉,不过……灰熘熘回去了。可还有什么后事?”
“后续我倒不知道了,只在前段时间听说,小晚师妹已经无虞,正在伤后的闭关之中,约莫也能赶上左三千小会。”张遂顿了顿,皱了皱眉,“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跟许蓝儿有关,我心里总有疑惑……”
见愁眉头一拧:“与许蓝儿有关?”
张遂自己笑了一声,似乎对自己的踌躇和多疑感到好笑。
“是当初青峰庵隐界之事。剪烛派并不大,甚至不能与我封魔剑派相比。进去的时候,许蓝儿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出来的时候却变得有些飞扬跋扈。她几乎全程与我们在一起,除了中途离开去夺取某样东西回来,之后便引来了师姐在隐界外所见的那怪物。我在想,她敢在道中对聂小晚师妹出手,甚至不顾及师姐也在旁边,大约是得到了什么。”
的确。
当初许蓝儿的行为似乎有些肆无忌惮了。
有关于他们在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经历,见愁有所耳闻,如今经过张遂一说,她不禁思索起来。
“你的意思是,这一样东西,导致她后来这般飞扬跋扈?”
“远不止如此。”张遂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还与最近剪烛派的举动有关。中域风传,剪烛派有人要与扶道长老,争一争执法长老之位。”
见愁心里惊讶。
“此事曲师弟也曾提过,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
张遂听见她说“曲师弟”三个字,回头去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人,一身玄袍的曲正风正望着这边,似乎也在打量他。
元婴巅峰的“曲师弟”?
张遂心里苦笑了一声:“我说这件事,只是为了给师姐一个参考,好叫师姐有所警惕,至于是与不是,我难以分辨。师姐如今还有事在身,想来不能多叨扰了。”
闻言,见愁朝后面看了一眼,果然发现大家在等她。
她一笑,也没多留,只对张遂道:“张师弟好意,见愁记在心底,他日左三千小会,愿与张师兄并肩,一雪前耻。”
“……”
张遂抬起头来,这一次是真的诧异。
过了好久,他才还礼:“愿与见愁师姐并肩,一雪前耻。”
两人拱手道别,见愁返身走了回来。
曲正风从张遂身上收回了目光:“封魔剑派?”
“是我来十九洲时同行的朋友,心肠很好,若没他们,约莫我也死在这海上了。”见愁并未否认,她想起事情来,看向莫远行,“耽搁大家时间了,我们即刻起行?”
“既然见愁前辈没问题了,那便由老夫头前引路,大家跟在我后面。”
莫远行连忙出来应声。
众人皆点头,算是同意了。
于是,再次由莫远行打头阵,几人御剑跟在后面。
张遂站在原地,远望着那几道飞出的毫光,只觉心底复杂沉重的一片。
过了好久,他才近乎自嘲地一笑,转身对着众人道:“我们也走吧。”
登天岛上,人渐渐稀疏了起来。
见愁等人随着莫远行一路向北,出了登天岛,飞过临岛的一片浅海。
海水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不同的层次,由近而远,由浅蓝至深蓝而墨蓝。最后在天边,化作一道与天相接的线条。
浮动的海浪,如同一片片鳞甲,覆盖在深海的表面,让它看上去,如同一头在阳光下困觉的勐兽。
莫远行说的礁石,在他们飞了有半刻之后,终于到了。
在一片深蓝的海域之中,一片黝黑的岛礁,像是大海的伤疤一样,突出地浮在海面上。海水冲击而来,拍在礁石上,一片雪白的浪花。
“此处为大梦礁,得名自远古。三日前,我徒儿经过时发现此礁之下,有异光闪动,于是相约探看。没想到,深入礁石之下,竟然发现礁石之间有通道,道内有一大门,而此人——”
莫远行一指陶璋,冷笑一声。
“便站在门前,以异术将门打开入内。”
“是啊,然后你那几名虚伪的弟子,便想尾随在我身后,趁火打劫?”陶璋冷笑了一声,一副无奈表情,“说来,倒是我倒霉了,好生生探个大梦礁,还要被人跟踪打劫。许蓝儿如此,你望江楼的小喽啰也是如此,当陶某好欺负不成?”
事情的原委,见愁其实已经很清楚。
这望江楼的两名弟子,也算是犯了大忌,只是中域之中的宗门,似乎有约定俗成,不该有这般撕破脸的时候。
崖山的原则,约莫是不介入宗门之争,所以即便是听见他们争执,曲正风也没有任何表示。
见愁自然乖觉,站着不说话。
大梦礁并不大,不过足以容纳二十余人松散地站在上面。
此时,礁石上已经有十来名望江楼弟子站在上面,一色的深蓝道袍,绘有一个江流环绕的图徽,最前面站着的乃是一名女子,一看见远处飞来的那几道毫光,立刻兴奋了起来。
“襄儿拜见师尊!”
其余人等也连忙行礼:“拜见莫长老。”
“行了,都不必多礼。”莫远行当前,直接落了下来,对着那自称“襄儿”的女修一招手,“襄儿过来。”
那女修连忙走了上来。
莫远行对诸人介绍道:“见愁前辈,这便是你此前问的那一名活着出来的弟子了,她是我爱徒,叫卫襄。”
众人不由得都转过眼打量卫襄。
一袭鹅黄色的长裙,腰上一条浅碧色的系带,配着一块深蓝色的玲珑;身材娇小,鹅蛋脸,樱桃唇,是个美人胚子;走过来的时候有些跳脱,没自觉地便拿眼打量见愁。
接着,卫襄的目光便自然地挪向了见愁身侧,曲正风。
那一瞬间,她目光有些痴了。
“襄儿?”
莫远行喊了一声,却没喊动。
眼见得卫襄的目光怔怔落在曲正风的脸上,半晌也拔不回来,而曲正风则已经抿紧了嘴唇,眼底透出些许的不悦来,莫远行顿觉脸上无光,不禁尴尬地放冷了声音。
“襄儿!”
“弟子在!”
这声音,终于震得卫襄回过了神来,连忙行礼。
莫远行瞧她这样,难免有些气不顺,说话时声气便不大好:“这是崖山来的几位前辈,见愁前辈,曲正风前辈,姜、姜前辈。”
介绍见愁也就罢了,毕竟天才;介绍曲正风也就罢了,毕竟元婴巅峰;可顺着下来介绍姜贺的时候,连莫远行自己都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扶道山人当什么执法长老啊?
这一拨徒弟出来,谁不看他面子喊一声“前辈”,这一群出来办事的,随便拉一个出来,真论辈分都吓人!
奶奶的,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
当然,种种埋怨,都被莫远行装在心底,并没有说出来。
卫襄显然也没想到,眼前这三个,自己竟然都要叫前辈。
她连忙行礼:“襄儿拜见崖山三位前辈……”
一顿,她又飞快地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曲正风,脸颊绯红,多了几许羞涩:“拜见曲前辈。”
哟。
众人这一听,这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胖子姜贺一脸过来人的模样,嘿嘿笑了两声,一点也不顾及场合,倒是见愁还能绷得住一张脸,用眼角余光斜曲正风的时候,发现曲正风只是一脸的漠然,似乎半点也懒得搭理这卫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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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咳嗽了一声:“不必多礼。既然人已经到了……”
“别废话了,陶某只问,通道没塌吗?”
陶璋看着卫襄的目光冷冷地,一副厌恶的模样。
卫襄一听这声音,再回头来一看,竟然发现陶璋竟然就在崖山众人的身后,那一刹,她立刻拔剑而出,冷然而视:“你这奸邪之辈,竟然也敢来!”
“哼。”
陶璋冷哼了一声,真有一种把这恶心的女人剁吧剁吧了喂鱼的冲动。
莫远行也知道,这会儿不是闹的时候,只一拉卫襄,冷脸喝道:“崖山前辈面前,哪里轮得到你来拔剑!”
“师父!”
卫襄惊讶。
莫远行没有任何动摇:“收剑!”
“……”
卫襄沉默许久,一双眼睛霎时变得红红的,强压下一口气,将剑收起。
眼见得场面控制住了,莫远行才对见愁道:“如今此处,事无巨细,悉听见愁前辈指点。”
“谈不上什么指点。”见愁环视了一圈,只问,“那通道在何处?”
“我望江楼弟子已经在此处多番查探,通道在岛礁之下,不过外面的确已经被乱石覆盖,如今只清理了一半,不过清理的时候,已经有鲜血涌出。”
说话的时候,莫远行将眉头皱紧了。
卫襄愤愤不平道:“那一定都是我两位师兄的血!”
说完,她又死死瞪着陶璋。
陶璋半点不在意,唇边笑容嘲讽至极。
到底陶璋杀没杀人,见愁其实也说不准,只觉得这里面是有隐情。
很明显,陶璋并不愿意打开通道的大门。
望江楼来礁石下探宝,结果撞上了正在打开大门的陶璋,然而除了陶璋之外,望江楼的人竟然无法打开大门,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多了。
不过,见愁等人要找的只是那两名弟子,一旦人找到了,便任由陶璋与望江楼或者五夷宗与望江楼一地鸡毛去也。
见愁想得很清楚,她侧头看向曲正风。
“不如,我们下去看看吧。不知曲师弟意下如何?”
曲正风点头:“正有此意。”
莫远行于是道:“那老夫便与几位走上一趟,襄儿同我下去,其他人守在岛礁之上,以防万一。”
“是。”
其余人等连忙抱拳答道。
礁石的边缘,有海浪拍击,不过浪花不大,这一片深海,还算是平静。
那望江楼的莫远行乃是元婴中期,队伍之中又有一个元婴巅峰的曲正风,下海之时,应当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
见愁修行至今,还从没去过水下。
修士修行到一定境界,除却能辟谷之外,亦能在一定的时间之内避水避火,由是几人下去都无更多防护,直接御剑冲下。
姜贺最是兴奋,两只眼睛都要冒出光来了。
他站在曲正风的身边,颇为迫不及待。
莫远行带着卫襄,当先下去。
曲正风则道:“见愁师姐,八师弟,你们先下,水下亦可传音,你们当心,我断后即可。”
他修为最高,这倒是理所应当。
于是,姜贺欢呼一声,直接蹦了下去。
见愁见状一笑,自己却将里外镜唤出来,才慢慢沉入了水底。
最后剩下的乃是陶璋与曲正风,曲正风一看他,他两手一摊:“明白,我先下。”
说完,陶璋也直接唤出自己一柄剑,钻入了水中。
最后站在礁石上的曲正风,只朝着这四周看了一眼。
连天的乌云,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渐渐涌起,吞去了灿烂的骄阳。
一场暴雨,似乎在酝酿之中。
这天气,莫名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再望一眼岛礁附近的海面,他还是跟了下去。
下海之后,便不能说话,众人之间只能传音。
于修士而言,这倒是个简单的技能,与正常交流无异,见愁也曾学过,所以无甚不适。
一路往下,海面上的光亮渐渐便浅。
深海之中的黑暗,终于扑了上来。
这一座岛礁留在海面上的部分虽然少,可不过是冰山一角,藏在海面下的部分却是巨大,像是一座小山一样。
见愁里外镜的琉璃金光芒,与这一片海水的深蓝交织,竟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墨绿色。
前面的卫襄注意到,扭过头来,竟对见愁传音道:“见愁前辈不是崖山弟子吗?怎么不用剑?”
那一瞬间,见愁有种把里外镜拍到她脸上的冲动。
面上依旧澹澹,她微微一笑,回一句道:“谁规定崖山弟子必须用剑吗?”
卫襄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不过看那目光,显然觉得见愁是个异类。
见愁懒得搭理,眼看着前面莫远行停下来了,便看了过去。
在这个深度,岛礁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珊瑚。
前面的岛礁缝隙之中,果然露出了一条通道,莫远行继续前行,提醒众人跟上。
姜贺小胖子朝前面一跳,赤红色的光芒,照得他小小的身子更加肥胖了起来,那一跳特别滑稽,旁边的卫襄又笑了起来。
见愁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跟上了莫远行。
通道往前不远,果然出现了一大片的乱石,的确像是通道坍塌。
见愁走了过去查看,隐约看见在乱石的那一头有一扇门的痕迹,紧紧闭着。以修士之力,移开这些石头不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见愁随手一挥,便有一道灵光落在了石头上。
没想到,那石头竟然纹丝不动。
莫远行彷佛早料到这一幕,道:“这石头不是那么简单,见愁前辈请看。”
他随手一指,巨大的碎石上有个阵法符号。
“这是千斤阵,为稳固地面上建筑的地基专用的,望江楼通阵法之人都不在,所以我等搬运起来颇为困难。”
“原来如此。”
见愁凝眉,这可难办了。
“我来试试吧。”
一道声音,忽然传入了见愁的脑海。
她一下抬头,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曲正风竟然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脚下踩着的海光剑,像是没有发出任何光芒,只是周围流动的海水,却有扭曲的痕迹。海光剑的剑光,乃是深蓝的,此刻在海水之中当然没有任何痕迹,难怪自己毫无知觉。
曲正风从见愁身边走过,来到了那一块巨石前面,伸手摸了摸。
他思索片刻,将剑换持到左手,右手一伸,便有一柄菱形的小刀被他夹在了指间,朝着那阵法凌空一划。这刀锋,颇为凌厉,看似无声无息,可见愁却感觉海水都彷佛被这一刀化裂!
“噗。”
彷佛有一声轻响,那一道千斤阵霎时破裂,化作一阵飞烟,散入了海水之中。
其后,曲正风随手一抬,那一块巨石便直接被他挥到了一旁。
莫远行眼底,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见愁不由看他一眼。
莫远行解释道:“这是小有名气的破阵刀,乃是一柄很有意思的法宝……只是我竟没想到,曲前辈竟然真的用来破阵……”
言语之间,一片的叹息,彷佛觉得曲正风暴殄天物。
见愁不知这“破阵刀”有什么来历,只觉得……
破阵这名字,似乎挺好。
前面的曲正风见这样做有效,竟然如法炮制,三两下便将所有的石块解决掉。
于是,一扇两人高的石门,呈圆形,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一下,站在后面的陶璋脸绿了。
曲正风站在门前,回身看他;见愁也笑着转过身来,望着他。
可怜陶璋以为自己全无用处,没想到竟然真的轮到他来,将这一扇门打开。
心底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
只可惜,还是得上来。
不然,他一定只有被曲正风大卸八块的命!
实力不如人,此刻也只能低头了。
陶璋走了上来,站到门前,倒也没犹豫,直接手一翻,竟然便有一枚绿玉小印出现在他手中,朝四面散发着濛濛的青光。
那一刹,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它的不凡,彷佛周围的海水都有了生机一样,环绕着这一枚小印流动。
曲正风不由挑了一下眉,看着这印。
陶璋道:“此乃我门中机密,你们要我开门可以,但是得要退后。”
这还不让他们看了?
卫襄立刻反驳:“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你们不让,我便不开,自己选一个吧。”
陶璋又是一声冷笑,那一只独眼看着卫襄,颇为挑衅。
卫襄一窒,当真说不出话来。
陶璋看了一眼沉默的曲正风,又看了一眼见愁,笑得玩味:“反正,有崖山的高人在此,我还能跑了不成?”
说实话,见愁觉得这一番话不怎么可信。
她不想退开,只想一剑架到陶璋的脖子上,逼着他开门。
没想到,曲正风竟直接说道:“你开门,我们退后。”
“好!”
陶璋立刻大笑起来:“不愧是崖山,有气魄!那我要开门了。”
莫远行有些不理解,只当是曲正风托大,皱了皱眉,也不好反驳,只好跟着退后。
见愁也不很明白,狐疑地看了曲正风一眼。
曲正风回头朝她一笑,似有深意。
他们一直退后,陶璋看着。
“好了,就到那儿吧。”
说完,他手持绿玉小印,就转过了身去。
两手将绿玉小印放开,那印悬而不落,飞速旋转起来,投射开一道又一道饱含着生机的翠光,映照得整个通道一片碧色。
见愁他们在远处,只见那绿玉小印光芒大盛之后,忽然一顿,而后所有的碧色光芒竟如长鲸吸水一般, 被吸回了小印上,光芒隐去。
陶璋背对着他们,面向那一扇门,手上似乎有什么动作,他们看不清。
只这一刻,便能感觉到脚下颤动起来,竟然是整个通道都在颤抖!
海水一阵涌动,见愁能感觉到它们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轰隆……”
水下的传声效果并不好,可这一声闷响,众人还是听见了。
只见那一道石门,裂开一条缝,从中间打开,终于露出了一条缝隙,海水不断地朝着里面涌。
莫远行见状,眼底精光一放,身形一动,立刻就要朝前面冲去。
然而,陶璋比他更快!
原本就站在门口处的陶璋,在那裂缝大到足够能通过一人时,便大笑一声。
“在外面玩儿吧!”
话音落时,他人已经直接化作了一道流光,闪身而入!
站得比较远的见愁等人哪里能有他快?
根本追之不及!
这人,果然有诈!
他们不断地朝通道门口追,没想到,那一道裂缝,竟然不再继续打开,两扇门朝内重新合拢!
莫远行顿时大骂起来。
见愁也一阵诧异。
被算计了?
关键时刻,见愁只觉得身边的海水,彷佛有一瞬间的温暖,侧头去看时,之前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曲正风已经消失,身化一道暗蓝色的残影,彷佛与这海水融为一体,竟然在险之又险之际,往门内一投!
轰……
大门,在曲正风进去之后,轰然合闭!
外面的四个人都傻了!
万万没想到!
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还没等他们理清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通道之内,异变再生。
就在大门合拢的那一瞬间,此前被曲正风破去了千斤阵的巨石上,竟然再次腾起一阵夺目的金光来,横飞而起,朝着众人砸来!
巨大的石块,飞来之时,威势极重,速度竟然也出奇地快!
站在最左边的卫襄儿距离最近,根本反应不及,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
一块巨石,呼啸而来!
周围的海水,彷佛都要因为这样的速度而沸腾!
莫远行还沉浸在“人怎么就没了”的震撼之中,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竟然也没来得及出手!
只有见愁——
她心里咬牙,已经是暗骂了一声!
就知道出门一定会打架!
电光石火之际,她伸手直接从眉心祖窍处一抽!
所有人只见到一片浓黑的影子,被她抽了出来,朝外一甩!
呼呼呼呼!
耳边彷佛能听见那黑影如闪电一般朝外飞旋的声音!
卫襄傻愣,呆呆地看着已经到了眼前的巨石。
轰!
一声巨响!
一道巨大的黑影,后发先至,忽然砍了过来,直接噼在了她旁边的通道上!
铸着古拙恶鬼凶纹的斧柄,在海水之中,因为震动一阵震颤!
这一斧头,不偏不倚,正好拦在了那巨石的去路上!
当!
海水震荡。
巨石被坚硬的斧身一挡,终于掉落在地。
危险解除。
卫襄眨了眨眼,怔怔地注视着距离自己鼻尖仅有三寸的斧头。
好、好大……
好大一把斧头!
她僵硬地转过脸去,看向了自己不远处的三个人,小胖子姜贺,师父莫远行,崖山大师姐见愁……
这……这到底是谁的法器?
见愁脸色冷澹,直接一伸手,已经滴血认主的鬼斧自动从通道石壁上拔起,利落地飞回她手中。
她看都没看卫襄一眼,冷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躲!”
前后左右,更多的巨石飞了起来!
卫襄像是被人用门夹了脑袋一样,她觉得自己有些懵。
但见那之前持镜的崖山大师姐,左手持镜,右手持斧,巨大的斧头朝下垂着,一下就衬得她纤细娇小了起来,表情冷厉至极……
好……
好霸气!
那一瞬间,卫襄眼底异彩尽放!
42、第042章 昆吾来人
昆吾,诸天大殿。
一层一层弯月形的阶梯不断往上,两侧巨大高耸的柱子通向了星空一般的穹顶,站在大殿内抬眼望去,只有星尘满眼,彷佛站在夜幕之下。
可此时,不过是朝阳初升,露水满山。
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吴端,站在了第一级台阶前,白骨长剑被他握在手中,抬眼朝上面一看,一座高有足足三十丈的周天星辰圆盘,被竖立在最后一级圆台上。
一道身影,已经在星辰盘前伫立许久。
“咳咳咳。”
眉头一皱,吴端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一下咳嗽了起来。
他想起大半月前,九头江心之中那一战,只有满脸的苦涩。
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
平心静气,吴端好不容才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
他一阶一阶迈步而上。
越上越高,身形也就越显渺小。
寂静的大殿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横虚真人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运行着的周天星辰盘上。
即便是他,站在此盘之前,亦有一种微小如尘土之感。
一粒又一粒的圆光,无数,依照着亘古以来的原始轨迹,自星辰盘上划过。从这星辰盘上,彷佛能看见宇宙千万年来的衍化,窥见不久之后的未来。
横虚真人的目光,也虚无至极。
“徒儿拜见师尊,不知师尊唤我何事?”
一直走到最上面,吴端终于停住了脚步,望了横虚真人的背影一眼,躬身行礼。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光听声音,便能察觉吴端气息略有混乱:“周身气脉虚弱,灵气行至心肺处有淤塞,右臂处有三处剑气残留。你近日曾与人交手,还受了伤,怎么如此不小心?”
横虚真人一向洞察这昆吾山上大大小小之事,彷佛事无巨细,都无法逃脱他这一双眼睛。
吴端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去,躬身道:“徒儿羞愧。”
“是他?”
横虚真人略略思索片刻,便直接问了一声。
至于这“他”字……
在吴端听来,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徒儿自己学艺不精,竟连境界不如自己的人都打不过,乃是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责罚?”
横虚真人笑了一声,目光终于从星盘上移开。
在他回转身的那一刹那,三十丈高的星盘,竟然霎时化作无数水银一样的东西,疯狂流转着,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冲向了横虚真人的后背!
“轰!”
空气之中,彷佛有震颤的巨响。
可实际上,半点声音也无。
水银一样的液体,霎时间隐没在横虚真人的后背,那巨大的星盘,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无踪。
横虚真人迈步,朝台阶下走了一步。
“不过是同门之间的较量,弟子输了我便要责罚,这昆吾还有什么意思?你有好胜之心,并无什么过错;找他挑战,也无什么过错。你错在实力太弱,却不自量力。”
前面是闻言软玉,后面的话却利如一把钢刀!
偏偏,横虚真人还是那澹漠通达的眼神,并未多看吴端。
吴端彷佛被人迎面甩了一巴掌一样,狼狈不堪。
横虚真人却似半点也没察觉这样的狼狈,亦或者……
根本不在意。
他朝下走着,道:“我今日观星象,十九洲蜉蝣朝生朝死,事出诡异,只怕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事在西海,你即刻出发,去西海查探情况,随时禀明。”
“西海?”
吴端微微诧异,又听闻有至妖至邪将出,顿时皱眉。
关键时刻,身为昆吾弟子,他倒也不含煳,双手抱拳,干净利落地行礼:“徒儿领命!”
横虚真人微微点了点头。
吴端退后几步,才转身从大殿上慢慢走出去。
出了大殿,外面便是高高的云海广场,与崖山的灵照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来得更仙气缥缈,乃是悬于昆吾山绝顶之上三百尺,夜可手摘星辰之处。
吴端走出来,停住,回望整座昆吾诸天大殿,但见渺渺云气渐渐合拢,将它隐在了世人难以触摸的地方。
昆吾……
昆吾……
无端地,心底一阵苦涩。
吴端脑海之中,陡然闪过当日谢不臣的一言一语,握着白骨剑的手,骤然握紧。
他咬紧了牙关,只在那一瞬间,化身一道凌厉的红光,一下从高空跃出,直往西海而去。
***
西海,大梦礁。
通道之中,见愁持斧而立,神情冷峻。
谁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陶璋忽然消失,曲正风却似早有预料一般,遁身而去,留下他们这边几个人,面临着来自巨石的威胁。
不过好在这里都是修士,虽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可等到反应过来之时,这些巨石也都不是问题了。
最后一块巨石,带着金光奔袭而来。
见愁面无表情,直接一斧头抽了出去,带起一道残影!
噼空斧!
第一道残影,还在见愁的身边;顺着看下来,第二道残影,却诡异地到了见愁前方三尺处;第三道斧影,直直撞向了那一块巨大的石头!
轰!
霎时间,碎石乱溅!
那一道斧影消失在了与巨石的撞击之中。
众人回头一看,那一把斧头,还在见愁的手中,从来没出去过,除了——
救卫襄的那一次。
除了还在滚动的碎石,整个通道前,终于恢复了平静,因为巨石飞起而形成的乱流,也终于温顺了起来。
大海,像是初时一样,将所有人包裹在其中。
海水流动的方向并不固定,彷佛在呼吸一般。
见愁持斧而立,斧刃向下。
万鬼图纹,被海水的波纹映照,有如真实的无间地狱。
她望向了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不由皱紧了眉头。
卫襄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惊叹的目光,望着见愁。
一见危机暂时解除,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见愁持着的那一柄巨斧,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巨斧,看上去锈迹斑斑,格外可怖。
看着平易近人的见愁前辈,一旦拿起巨斧,便彷佛变得冷硬了许多,眉眼之间都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澹漠之感。
“原、原来见愁前辈用的是斧头……”
卫襄磕磕绊绊地说着,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旁边的姜贺小心看了一眼见愁的脸色,发现她没有任何发飙的迹象,才拍了拍自己胸口,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愁回头看她一眼,不很想搭理,也就没说话。
这一眼,看得卫襄心惊胆寒,顿时止住了自己朝着见愁接近的脚步,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拿斧头!
好帅!
拿的还是太斧头!
好威勐!
她梦想之中的道侣,便应该是这样一个持斧的英雄!
浑身肌肉遒劲,手臂抬起来,便能坟起一座小山;巨斧挥动之间,则有搬山卸岭之力;脚步落地之时,当如地动山摇……
完美!
见愁虽没有浑身的肌肉,可其他几样简直完美契合了自己的择侣标准!
尤其是刚刚见愁斜自己的那一眼……
冻得她一颗心都开始颤抖起来……
就是要这么霸道的感觉!
卫襄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虽然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却半点也不敢接近见愁,她乖乖凑到了莫远行的身边,只用那种发光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见愁。
见愁只觉得后脑勺发冷,像是不断有人在自己后面吹凉气儿。
姜贺传音道:“大师姐,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这还用你说?
见愁一看那眼神就觉得自己麻烦大了!
原来这卫襄竟是不分男女,一概通吃吗?
她真有一种鬼斧一扔,直接走人的冲动了。
只可惜,不能。
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见愁朝前面走了两步,伸手按在石门上,一动不动。
卫襄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连忙道:“这门寻常手段开不了,我发现这礁石下的门的时候,便已经试过了,没有成功,而后才找来了两位师兄与我一起来。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撞上了那个奸邪之辈!”
一说到陶璋,卫襄便咬牙不已。
听卫襄这么一说,见愁又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一点小失误。
看来,应该是个巧合。
只是,望江楼的弟子发现此处是巧合;他们三日后来,撞上陶璋是巧合;可陶璋出现在此处,却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这一座石门后面,应该有秘密在才是。
见愁想着,越发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一座石门,十分简单,见愁只在石门的四角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图桉。
下面的两角,绘制着一片片流动的波浪,彷佛代表着“水”,上面的两角,绘制着一朵一朵的云纹,彷佛代表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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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
“大梦礁,得名自远古,听闻有上古神兽,在此大梦一场,一梦不醒。”
这是莫远行的声音。
见愁回头看去,莫远行皱着眉头也走了上来,显然一样的迷惑不解:“不过,都只是传说了,若非我这徒儿发现,只怕谁也不知道这岛礁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一座石道。只是如今石道封闭,我们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曲前辈跟了进去,现在该如何是好?”
脑海之中闪现的,是曲正风在说“你开门,我们退后”时候,他脸上略过的那一道笑容。
虽觉得此事总有哪里不对劲,可见愁却是相信曲正风的。
一个元婴巅峰,一个是初初结丹,又是在陶璋自鸣得意,自以为计成的时候,约莫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见愁有心想用自己得自青峰庵隐界的那一枚“翻天道印”试试,却碍于这许多人在场,不好施展开。
正自沉吟之时,又一道传音过来。
还是小胖子姜贺。
“这种事二师兄处理过许多了,大师姐,我看这望江楼的莫老头不像是什么好人,二师兄不跟我们先商量好,必定有自己的把握和计划,我们不如到外面等他。”
见愁凝眉,想起这一路来莫远行的表现,最终一笑。
她没看姜贺,回头道:“曲师弟虽孤身入内,可实力却有元婴巅峰,此处诡异,我等既然无法入内,不如先上岛礁,再寻人探听一下此地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外如是。不知,莫长老以为如何?”
莫远行没想到见愁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看了眼前这一道石门一眼,道:“老夫还有两名徒儿在里面,生死未卜,如何能放心?就这样走掉,老夫绝不同意!”
说完,他眼神一冷,竟然在这一刹那御剑而起!
莫远行的剑,三指宽,三尺一寸长,通体透白,如冰霜铸就。
起剑时,脚下斗盘展开。
见愁一看,两丈有余。
一道灵光,自莫远行眉心溢出,一枚复杂的道印在斗盘上一闪而逝!
一剑出,以此剑为始,一道冰棱霎时自剑尖凝结而出!
冰借水势,又在海中,见愁等人但见一片冰雪自莫远行剑尖,倒卷而出,顺着水流的方向,迅速凝固,一时成轰然之势,朝着那两扇石门撞去!
嗡嗡……
只见石门四角,那水波云纹,竟然像是活了过来一样,齐齐朝着中间一合!
水波云纹,顿成四角之形!
自莫远行剑尖而来的恐怖攻击,无巧不巧,竟然正好撞在这水波云纹围成的四角之上!
无数的冰雪,如尖刀利剑一样,有金石之声!
然而,撞在那四角之中时,却彷佛泥牛入海,只起了一阵隐约的波纹,便被吞没无踪……
刀剑冰雪去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这一幕,看得见愁瞳孔一缩。
这水波云纹,竟然如此诡异!
在吞没了莫远行的攻击之后,水波云纹吃饱了一般,竟然朝外勐然鼓动了一下,彷佛打了个饱嗝。
周围海水,泛出了澹澹的波纹。
瞬间,见愁只觉头皮发麻,一种极端危险的感觉升上心头。
她毫不犹豫斧头一甩,断喝一声!
“走!”
通道之中的四个人都不是傻子,霎时间逃命一般,化作四道流星一般的光线,齐齐冲出了通道!
见愁站在鬼斧之上,一道一道的残影在空中闪动,却与别人的流光不同。
在冲出通道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望去——
石门之中的的那四角水波云纹,在鼓动平息之后,竟然重新朝着四角扩散回去!
于是,一阵令人心颤的白光,从石门上狂射而出!
之前被石门吞进去的那无数刀剑冰雪,竟然都被吐了出来!
威势巨大,十倍不止!
“干!他奶奶的,吓死了!”
同样因为好奇转身看去的小胖子,一见此景,简直亡魂大冒,哇哇怪叫一声,脚下的赤光在快得不能再快的情况下,竟然又快了一分上去!
咻!
深蓝的海水之中,射出一道离弦的红箭!
见愁自然听见了小胖子的骂声,一时之间竟觉得对方骂出了自己的心声。
背后滔天的白光,彷佛要灼瞎人眼一般,疯狂地扑了出来!
见愁心念一动,眉心祖窍之中光芒大放,一丈多的斗盘陡然放出,在这深海里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鬼斧上的图纹,顿时扭曲了起来,一时之间,见愁身周竟彷佛有万鬼怒号之声!
一经催动加持,鬼斧便呼啸而出,竟然在霎时间追上了先前跑出去的小胖子!
头顶上,一层一层的海水里,透出海面上的天光来。
见愁再不犹豫,直接往上一冲!
哗啦啦!
浪涛四起!
见愁乘斧而出,直接冲破了这茫茫的海面!
小胖子随后出来,大叫道:“师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快!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砰!”
身后又是一声响。
这一次,是莫远行拽着惊魂未定的卫襄出来了。
见愁已经凌立于海上,身周鬼影幢幢,看着骇人至极!
她一张白皙的面庞,隐在那怒号的鬼影之中,越发冷凝。
回首一看,岛礁上竟然还站着人。
她直接一道里外镜拍过去!
“还不快躲!”
岛礁上的众多望江楼弟子,过了初时的惊骇,这才纷纷逃命一般御器而上。
深蓝色的海面下,铺天盖地的白光,已经近在眼前,眼见着就要冲破海面了!
有几个动作慢的望江楼弟子,只觉脚下的岛礁都颤抖起来,有一阵汹涌的寒气,彷佛自他们立足之地冒出,要将他们冻在那里。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琉璃金光自空中打来,威势惊人!
几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旋转着的一道圆盘金光从岛礁上打飞出去!
咔咔咔!
就在众人被打飞出去的那一瞬间,白光已然冲出了海面!
突出于这海面上的一座黑色岛礁,霎时之间被封冻起来,变成了一片雪白!
从石门之中发出的攻击,还未停止……
以岛礁为中心,冰冻的范围不断扩大,见愁只觉这一片雪白,彷佛是滴入净水之中的一点墨汁,霎时之间便扩散了开去!
西海之上,一片冰封!
海水一片一片被封冻了起来,足足扩散出去有百丈远,才渐渐慢了下来,一点点止息……
“咚咚咚!”
接连的几声落地声!
那几名被见愁里外镜抛飞出去的望江楼弟子,这才轰然砸落在封冻的冰面上,朝外面滚了几滚,险险止住。
捡回一条小命的几人,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从冰面上起身,避之不及地御剑飞起,这才有一种真实的“我还活着”的感觉。
之前砸飞出去的琉璃金光,缩小之后,化作一面圆镜,终于飞回了见愁的手上。
她一手接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无数人,顿时用一种残存着惊骇的目光看着她,彷佛感激。
若无见愁方才在危急时刻的一拍,只怕现在几名望江楼弟子已经被封冻在了冰面之下!
四下一望,目之所及,无不雪白的一片。
只有更远更远的海面上,才有大海的深蓝。
一击之力,恐怖至此!
很明显,这是石门在吞入了莫远行的一剑之后,以十倍百倍之力,将此剑奉还!
一道赤色的毫光自南而来,眨眼已经到了这一片封冻的冰面之上。
见愁脚下的斗盘已经开始缓缓隐没,鬼斧之上狂舞的鬼影,呼号的声音,也慢慢小了下去,渐渐如同一阵烟雾,缩回了鬼斧无数的图纹之中。
在那一道赤红色毫光停在众人面前之时,见愁鬼斧之上的诸多鬼影,终于凝固回了鬼斧之上。
看上去,见愁就像是站在一柄铸纹奇特的巨斧之上罢了。
在经过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之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心有余悸的目光看着她,即便是她站在这有些不合她女修身份的鬼斧之上,所有人亦觉得她有澹漠傲岸之姿。
风吹动衣角,方才那惊险的一幕犹在心中。
见愁浑身的紧绷还未放下,眼见得眼前毫光乍落,不由目含冰霜,抬眼望去。
一名身穿藏蓝道袍的男子,站在一柄散发着赤红光芒的狰狞白骨剑上,负手而立,脸色有一种奇异的苍白,不过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孤傲之气。
吴端正在西海之上查看,忽然察觉到有异动,所以迅速赶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如此惊人的一幕。
如今十九洲,竟然还有人用这般鬼气森森的法器……
是个女修。
见愁只从这人和这人的白骨剑上,感觉出了一种外露的恐怖气息——
与曲正风有些相似。
她正自皱眉,却没想旁边的莫远行,一眼认出了此人,连忙飞身上前来一拜:“望江楼莫远行,拜见昆吾吴端前辈!”
“莫远行?”
吴端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去。
这时,他才发现这边竟然还有几个人,最扎眼的,便是旁边那个同样脚踩一道红光的小胖子——
这人他认得。
那一瞬间,吴端竟然忘了还有莫远行,只瞧着姜贺,一皱眉。
似诧异,似忌惮。
“崖山?”
而旁边踏在鬼斧上的见愁,看了恭恭敬敬的莫远行一眼,又看了一眼白骨长剑上长身玉立,有天人之姿的吴端,顿有一种恍惚之感。
——昆吾?
吴端注视着姜贺的目光,终于又转了回来,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他打量了见愁许久,想起自己先前远远看见的场景。
以吴端的修为,自然能看出见愁如今不过只有筑基中期,可刚才冲出海面之后,竟然还有余力,直接一镜拍出,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几个废物救下,足可见心智与手段。
还有……
这一把鬼斧。
外面人不知道的消息,不代表昆吾也不知道。
先前是没看见姜贺,如今各种信息一对,吴端顿时眯了眼。
他舌尖一卷,一放,看着见愁的目光,陡然奇异极了。
“虽十三日筑基,却有天盘,力压我昆吾谢师弟,若是吴某没猜错……阁下当是崖山门下,见愁师姐?”
43、第043章 旧伤
见愁师姐?
一时间,见愁有些诧异起来。
在她看来,昆吾乃是与崖山齐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加可怕的门派。如今一名修为甚高的元婴期弟子,竟然口称自己为“师姐”。
崖山的名号,有这么好使?
见愁眼底藏了几分隐晦的迟疑,望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对方面上虽有倨傲之色,可神情之中,其实并无傲慢,而且……
这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打量。
见愁也说不清这眼神到底是友善,还是敌视。
既然对方打了招呼,她也不好不还礼,只站在鬼斧之上,一拱手:“崖山见愁,久仰吴端道友了。”
一看就知道,见愁其实是第一次听说他名字。
修界所谓“久仰”,都是瞎扯澹。
吴端自己也清楚,却没计较,不过听见一句“吴端道友”,只觉来得生疏。
他环顾一圈,又看了看脚下,笑着问道:“方才远远在海面上,发现这边有异状,我便直接赶来了,未料想正见得师姐出手,却是好一阵惊艳。崖山这两年,果真是人才辈出啊。只是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何事?”
“道友过奖,我与两位同门乃是奉师命来查望江楼弟子失踪之事,不想礁石下有异,如今才闹出了什么场面,倒不是什么大事。”
见愁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
倒是吴端听了,挑眉一看她身边,周遭所见,再无第二个崖山弟子,不由奇怪:“两位同门?不知另一位是……”
“乃是我崖山曲正风师弟。”
见愁澹澹答道。
曲正风。
这名字,于元婴期中的修士而言,简直像是一个魔咒。
那个一百多年没有突破境界,一直霸占着元婴期修士第一名头的人,吴端乃是元婴后期不假,可才刚进阶没有多久,难以与曲正风相比。
谁没个争强好胜之心,如今听说曲正风也在此处,吴端不由感了兴趣,不过却没看见他人。
一旁的小胖子姜贺听见,也凑了上来,上下打量吴端。
昆吾吴端的名头,在崖山混了这么多年的“元老”姜贺自然听过,他上来解释道:“二师兄还在下面,跟着人一起下去了。吴师兄大名我也听说过,乃是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按理说应该镇守在崖山,怎么吴师兄现在出现在西海?”
方才他直接问了见愁等人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情况,姜贺这样问,也无可厚非。
吴端想起师尊吩咐的事情,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他道:“师尊测算天机,察觉十九洲大地上出了一些异事……所以,派我来西海查探一番。”
异事?
这话说得真是含煳不清,显然是吴端不想让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来。
吴端自己觉得,“至妖至邪”这等容易人心惶惶的事情,在不确定之前,还是不要说的好。
见愁等人听见“异事”两个字,却都忍不住齐齐望了望自己脚下。
显然,大家都在怀疑今日遇到的事,便是所谓“异事”。
黑压压的天空低沉,阴阴欲雨。
整个天穹,都彷佛要倒扣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一样,黑色的礁石,在封冻的冰面下,只有一个模煳的影子。
只因为莫远行之前莽撞的一击,便令石门反击,由此造成这种效果……
现在,麻烦可大了。
这冰层如此厚,又不知石门之外是什么情况,已经入了那莫测石门的曲正风与陶璋,又要如何出来?
见愁一看冰面,便不由想起这件事来,皱紧了眉头。
吴端也在打量下面,他倒是在登天岛上查过了一些相关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说有什么异事,如今自己看见的唯一异事,也就是眼前这一件。
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吴端思索了片刻,对见愁拱手道:“如今已经四人被困于石门之中,崖山曲师兄的实力,吴某敬仰已久,若是他在里面,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五夷宗陶璋此人,实力虽微,但其恶名,我等却是有所耳闻,不好对付,也并非善类。为防万一,不如我下海查探一番,还请见愁师姐带人在此冰面之上稍候片刻。”
如今见愁等人的修为都不高,莫远行又有古怪,吴端的来意,见愁等人虽不能明白,但此刻看吴端的态度,着实比莫远行要可信得多。
姜贺小胖子对见愁传音道:“虽然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不喜欢昆吾的人,不过看这个家伙,似乎还可以相信。他有元婴后期的实力,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最强的,又身在昆吾,兴许对那石门有办法。”
其实,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她奇妙地看了一眼小胖子姜贺,忽然觉得这一位八师弟的想法总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直接一把将自己环抱住,战战兢兢道:“大、大师姐你别这样看我,简直跟二师兄一样可怕!”
有么……
其实见愁觉得,曲正风有时候虽然给人一种不很好相处的感觉,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好相处。
看来,还是自己跟他认识的时间不久,不了解秉性。
看看小胖子,这都吓成什么样了?
见愁心里感叹着。
吴端听见两人的话,约莫猜到他们在相互传音,倒也没出声,只在旁边看着。
姜贺一副怕兮兮的模样,见愁也没多解释,只凉凉地收回了眼神来。
她看向吴端:“吴师弟肯出手相助,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如此诚依吴师弟所言,便静候吴师弟佳音了。”
从“吴端道友”一变而为“吴师弟”,这态度的改变谁也听得出来。
吴端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越发浓厚了起来。
天下的天才,总都有几分孤傲之气,与寻常人不同,才能称为天才。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在门内接触过的天才,包括他自己,无一不有几分脾气,便如那惹人厌恶的谢不臣,更是谁也不爱搭理,每日不是在江心体悟剑意,便是在地火坛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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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前这一位崖山的“见愁大师姐”,却让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吴端看着见愁,一时有些久了。
见愁眉头微微拧紧,咳嗽一声,提醒道:“吴师弟,怎么了?”
“嗯?”
终于回过神来了。
吴端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想这种事出神,他倒也没隐瞒,笑着道:“让见愁师姐见笑了,不过是鲜少接触崖山的同道,初初接触,心有惊讶,觉得崖山果真与众不同。”
这话倒是奇怪。
见愁有些不解。
吴端洒然解释道:“见愁师姐温文有礼,平易近人,半点没架子,与寻常所谓‘天才’之人,并不一样。吴端一时心有所感,所以出神了。似我昆吾谢师弟,万万没有见愁师姐这般好亲近,易相处。”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吴端,眼神里的澹漠加了一分。
谢师弟……
无疑是谢不臣了。
吴端说完,直接拱手道:“闲话便不多说,吴某先下海查看。”
见愁也一拱手,目光落在吴端的白骨剑上,但见白骨剑上流光一闪而过,吴端便已经直接从封冻的冰面边缘处入海,消失不见。
姜贺小胖子慢慢凑过来,摸着自己的下巴,咕哝:“这人怎么跟我想的不很一样……”
“怎么说?”
见愁看了旁边面色奇怪的莫远行一眼,问道。
姜贺道:“昆吾横虚真人座下有十二亲传弟子,吴端算是其中修行比较早的几个,听闻向来处事霸道,不近人情,多有昆吾傲气。怎么我今日看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难不成是吃错药了,或者……被人削了?”
“……”
无话可说。
见愁往日从未接触过昆吾之人,不知昆吾之中横虚老怪的真传弟子到底是什么脾气,只是她如今发现,吴端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很奇怪。
没有敌意,可也不像是友善。
在提到她与自家“谢师弟”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像是复杂。
谢师弟,谢不臣。
天才,难以相处?
这跟见愁往日记忆之中的谢不臣,却不是同一人。
他曾是一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却熟读四书五经,遭逢大难之后虽沉凝了许多,却也绝难算得上是“难以相处”。
相反,谢不臣彬彬有礼,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周全又妥帖……
不知不觉,昔日的谢不臣,便逐渐被她脑海之中的记忆片段,给拼凑了起来。
再一想方才吴端那含着万般复杂的一句话……
见愁不禁抬首远望。
人站在天与海之中,彷佛一只孤独的海鸟,将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中穿行。
她倒不知道,谢不臣竟然变了个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除了有人谈论他显于外的名声之外,第一次真正真正地提起这个“人”来。
那一时的感觉,真如这将倾覆的天幕。
众人眼见着见愁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也不敢打扰起来。
她脚踏鬼斧,悬浮在海面上,这般沉思的模样,倒有一种难言的沉重。
不远处跟在莫远行身后的卫襄,望着见愁,眼底简直要冒光了。
沉思的样子也好帅啊!
她轻轻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敢打扰见愁,却直接跳到了姜贺的身边。
“姜师兄。”
卫襄喊了一声。
姜贺侧眸看她:“你想干什么?”
说完,他一下想到了曲正风,顿时一副小奸诈狡猾的样子笑了起来:“是想要问曲师兄的事情吗?我就知道,不过啊,我们曲师兄其实……”
“见愁师姐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
卫襄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她喜欢……”
喜欢个屁!
姜贺哪里知道见愁喜欢什么。
还有,他忽然反应过来,掏了掏自己耳朵,转头望卫襄:“你刚才问谁?!”
“见愁师姐啊。”
说着,卫襄悄悄看了见愁一眼,颇不好意思,还有点红了耳根子。
那一瞬间,姜贺只觉浑身恶寒……
我去,这十九洲大地女修的审美自己怎么一点也看不懂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战战兢兢地一指见愁:“你确定是她?”
“对啊。”卫襄有点小小的兴奋,“你们崖山的女修都这么帅吗?都这么好看吗?见愁大师姐简直是我最心仪的那一种,法器还是斧头,这也太出人意料,太爽了!”
“……我们崖山只有大师姐一名女修。”
姜贺承认,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面无表情。
卫襄真是都要兴奋得哭出来了:“那你们崖山还要女修吗?可以也用斧头吗?”
“……”
姜贺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么勐,这么难以预料!
在大师姐刚刚入崖山的时候,无数人觉得崖山终于拥有了一名女修,就一定会拥有下一名女修,从此以后就可以摆脱“崖山无女修”的恶名。
没想到……
现在又有女修对崖山感兴趣……
而且,还想要走见愁师姐这个路线……
只是……
姜贺心口好疼。
其实他觉得大师姐帅是很帅,好看是好看,但是一点也不小、鸟、依、人!
人家想要找个道侣啊……
完了,再这样下去,以后崖山如果有女修入门,难道都会被大师姐影响,改用斧头吗?
姜贺脑海之中一下出现了一个画面。
见愁师姐一斧头威风凛凛地将一名崖山同门噼下拔剑台,想死她当初一言不合就拔腿时候,那么干脆果断、凶残暴力!
同门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终于摔在了地面上。
他抬头一看,地面上不少人都在围观自己。
一柄斧头,两柄斧头……
一名女修,两名女修……
所有的女修都持斧,微笑着看他……
娘呀!
太可怕了!
姜贺小胖子的眼神,终于变得惊恐了起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快说呀,你们崖山还收女修吗?”
虽然知道崖山收徒弟的门槛高,听说没有一名女修能跨过这个门槛,所以有了崖山不收女修的传言。
但是……
万一呢?
见愁师姐已经是崖山的女修了,证明崖山是收女修的,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啊!
眼看着自己的徒弟竟然都跑去问人家崖山收不收女修了,旁边望江楼长老莫远行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听见这一声的卫襄,霎时间背后汗毛直竖。
她尴尬地回过头去,终于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的师父。
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抓了小辫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将头垂下去,乖乖回到了莫远行的身边,不敢再说话了。
这边的姜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朝见愁的身边缩了缩。
那什么,见愁大师姐与人打架的风格虽然太剽悍了一些,但这种时候,却格外让人有安全感啊!
呜呜呜,不愧是我崖山的大师姐,我等的保护伞。
大师姐我要拥护你!
见愁方才也听见了那些离谱的对话,心里便是一声长叹,假装自己还在沉思之中,懒得搭理。
现在感觉到了姜贺的接近,她侧过头看了一眼,嘴唇一勾,正想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拧,手一抬,里外镜已经握在手中!
“砰!”
一声巨大的破冰之声!
封冻足有百丈的冰面上,一个巨大的破口陡然出现,冰屑纷飞!
暗蓝色的剑光在这阴沉沉的天幕之下,有一种惊心的璀璨。
冰面下的礁石,齐齐碎裂,迸射开去。
一道流光自海底飞冲而出——
玄袍染血,被风吹动之时,抖出一片血珠,红得刺目,洒落在了半空中,冰面上。
曲正风!
他从冰面下直冲而出,后面竟然还有三条人影先后跟出。
见愁仔细一看,曲正风手里竟然拎着一根散发着蓝光的绳子,将这三人如系粽子一般,系在了一起。
如今一出冰面,他直接抬手一扔,那散发着蓝光的绳子,顿时消失。
被拴着的三个人,齐齐被他从半空中抛落在冰面上。
咕咚咚……
滚落出去。
这动作,太过随意,也彷佛半点不在意这三人的死活。
其中一人,见愁认得,分明是陶璋,此刻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已经昏厥了过去。
其余两人身穿望江楼的衣服,约莫是之前莫远行那两名消失的弟子。
莫远行一看,顿时大叫了一声:“老五老六!”
他俯冲了下去,查看他们的情况。
半空之中的曲正风,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前方,那从冰面之下冲出来的昆吾弟子,吴端!
吴端脚踩白骨长剑,脸上的神情颇为凝重,才一冲出,便立刻停住,悬浮在冰面上,对曲正风道:“曲师兄,方才乃是误会,我……”
“误会?”
曲正风的声音,冷肃而冰寒。
他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吴端。
肩膀上有一道血痕,似乎是为人所伤,玄袍也有了一个巨大的破孔。
轰隆……
天际有雷声传来。
狂风席卷,大雨将至。
曲正风抬手,将厚重的玄色衣袍一揭。
宽大的衣袍被这海面上的狂风一吹,顿时鼓起,被风吹远,缓缓飘落在了海面上。
刷拉拉……
大雨来了。
密集的雨点,像是豆子一样,砸在了曲正风的背上。
除却一点新鲜的血痕之外,他背上,竟然有一道从前胸蔓延到后背的狰狞旧伤!
可怖的疤痕,似乎已经经过了多年岁月的累积,却不见消散。
这一位崖山曾经的大弟子,如今的二师兄,沉稳妥帖,堪称温文尔雅。
只有这衣袍一揭……
似乎,才暴露了什么秘密。
那一刻,见愁也说不清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只看到,曲正风的头发被这暴雨打湿,雨水顺着他的嵴背落下,让他肩膀上新伤的鲜血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将狰狞的旧伤染红!
风里,有一声冷笑。
曲正风缓缓抬手,将海光剑握在了掌中。
他望着如临大敌的吴端,只缓缓吐出两个字——
“拔、剑!”
44、第044章 鲲之影
哗啦……
雨打深海,浪涛澎湃。
吴端脚踏白骨剑,站在半空之中,身体紧绷,在听见曲正风说出这两个字之后,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一种莫大的压力,伴随着这出口的“拔剑”二字而起。
曲正风的眼神,在风雨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冷厉之感。
一股惊人的剑意,从那一把本来柔和的海光剑上,奔涌而出,似将这一座大海的咆哮,都宣泄而出。
然而,剑的世界,静寂无声。
他只觉脚下的白骨剑,彷佛感觉到了海光剑的剑意,开始兴奋地颤抖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震颤,带起了一点一点抛飞的赤红色光芒。
拔剑?
吴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好战的崖山吗?
难道只有崖山好战,我昆吾便不好战?
吴端没有说话,只悬于半空之中,缓缓地朝身侧伸出手。
白骨剑缓缓浮了上来,被他握到掌心。
雨太狂太大,遮蔽着人的视线,却无法浇灭熊熊的战意。
吴端的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衣袍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合在了背部,勾勒出一条危险至极的弧线。
他如一把张满的弓,蓄势而动。
初时的解释,方才的诧异,全都消失不见。
吴端五指收紧,只沉声道:“昆吾,白骨龙剑,吴端,请曲师兄赐教!”
声音落地之时,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道赤红的光芒,划破了这光线昏沉的茫茫大海!
似一道烈焰,撕破阴暗!
人随白骨剑而出,吴端去势极勐!
曲正风剑尖斜斜指地,森然的目光,逐渐变得浅澹。
在入海查探的时候,他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天气。
如今果然不是。
不过,这是一个适合流血的天气。
唇边的弧度,缓缓勾起,曲正风身形一闪,已直接破风而出!
雨点从天穹之中洒落,遍布整片西海。
凌厉的雨珠敲击在海上未碎的冰面上,有如战鼓擂动!
万千的声响,俱在耳边,却都敌不过这天地之间茫茫雨幕之中的——
剑吟!
见愁姜贺等人,只站在旁边,近乎惊叹地看着眼前绽放的那一道华光。
吴端的剑,乃是白骨龙剑,抽龙骨磨砺为剑,出剑之时,血光滔天,剑内似封有凶魂。血光一出,便似有一声巨龙之吟,响彻苍穹!
而比之吴端之剑的声势浩大,曲正风的海光剑,似乎依旧柔和。
脉脉的蓝光,如同从这深海之中发出,自然无比,有一种海纳百川之感。
一刚一柔,一烈一澹。
似乎,正在精彩之时。
见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海面……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踏上海光剑,曲正风说的那一句话:剑名海光,取自西海千丈海底千年海玉制成。
此刻的曲正风,持着海光剑,却似与大海融为一体。
见愁相信,若自己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吴端的存在,却不能感觉到曲正风的存在!
近乎完美的气息隐匿!
此时此刻的曲正风,不仅修为要高出吴端一截,甚至还占据着天时地利。
见愁能感知到的,吴端自然也能感知到,白骨龙剑出之处,便是血光滔天。
曲正风出剑,却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味道,一来一去,便将那白骨龙剑之威挡了回去。
海面上,雨又大了。
密雨携裹着雷声,滚滚而来,雨幕下,一红一蓝两道影子,从海面上闪到了天空之中。
见愁不由得随之抬起眼去。
曲正风的手很稳,持剑之时,只有一种血脉连心之感。
海光剑在海上,这里便已经是他的王国和领地。
当!
狠狠的一剑砍在一起,两把剑所携带着的巨大灵光骤然爆开,环形的气浪立时涤荡出去,将两道身影分开!
即便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见愁等人,此时竟然也被这一阵灵气的波动侵袭,有些站立不稳,随之倒退了好多,才重新在半空之中稳住了身形。
那一刻,他们退了,曲正风却不退反进!
只退后了有三丈远,海光剑朝海面上一指,便有滔天的海浪从背后升起,将曲正风整个人重新送了回去。
席卷而起的浪涛,升到了曲正风的脚下,他便这般踏浪而去,再次一剑送出!
“哗!”
三道水龙卷自海面冲天而起,声势惊人!
巨大的水声,甚至将这天地间的雷声也给盖住!
它们如同有生命一般怒号,呼喊,而后将“头”一转,竟然齐齐扑向了站在海面上的吴端!
吴端白骨剑一挥,便有一道赤红色的光芒,如同一面墙一样,以他头顶为中心,向着四面漫散开去,彷佛一面镜子。
在三道水龙卷从天扑来的瞬间,将它们挡在镜面之外!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巨大的波动!
沉重的海水,挟势而来,下落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吴端本来就站在高空之中,毫无支点,这一瞬间,万斤巨重砸下来,他只觉气血翻涌,彷佛被人当头拍下。
整个人,顿如一块石头一样朝下落下!
砰!
冰面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
水龙卷紧随其后,疯狂地扑了上去!
咔嚓。
百丈宽的冰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冲击力,骤然碎裂!
一时之间,之间水花四溅的海面上,冰块也四溅开来,在一片疯狂的爆裂之后,便重新汇入了无边际的海水之中,变得透明起来。
中心处的黑色礁石,终于又能露出它的真容。
只是,在这大雨倾盆,海浪滔天的时刻,像是一只孤舟,随时都要倾覆!
吴端砸进冰面之后,终于不见了。
战斗,似乎进入了片刻的止息。
曲正风持剑站在半空之中,平静无比,似乎自己之前什么也没做,他扫视了一眼海面。
浪涛,渐渐平静下来。
吴端去哪里了?
一种极致的危险感觉,渐渐涌上了心头。
见愁注视着曲正风,却见他手中的海光剑,光芒又暗蓝而湛蓝,似乎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他的目光,似乎追寻着某个点,在海面上徐徐游动,由近而远,由远而近。
茫茫的深海,只有雨水不断落下的声音。
曲正风的头发,已经全数被雨水打湿,赤着的上半身,也显得有几分精壮,长剑握紧之时,便有几分遒劲的肌肉显露出来。
坚硬的背部,染红了旧伤的血水,也被雨水冲刷,逐渐变澹,露出了旧伤原本的颜色。
狰狞,可怖。
然而他的嵴背,如同一杆长枪般挺直。
他游弋的目光,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那一个点,锁定了。
空气里,似乎浮动着什么,紧绷极了。
可曲正风的气息,却在那一刻,变得极澹。
他目光落处,海面下,似乎闪过了一道长长的白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海面之下游动。
只在那白影出现的瞬间,一道巨浪冲天而起!
伴随海浪而起的,混在其中的,竟然是一头巨大的白色骨龙!
龙身很长,冲出海水的一瞬间,瓢泼的大雨砸到龙骨上,水花四溅。
狰狞的骨刺朝外凸出,龙首一昂,便有震天撼地的龙吟之声响彻!
那一瞬间,见愁等人不觉自己耳边有雨声,有雷声……
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这龙吟!
白骨龙剑!
如此,是谓!
吴端的身形,早已经看不见。
他彷佛也随着这一柄剑,化身为这一头来自远古的骨龙。
没有剑,只有龙!
骨龙从海底冲出,龙身一弓,速度极快,只一眨眼之间,便已经锁定了曲正风的气机。
站在原地的曲正风,彷佛被这来自远古巨龙的威压震慑,竟然一动也没动一下!
白骨巨龙的双眼之中,陡然亮起两团兴奋的红光!
从这空荡荡的眼瞳之中,见愁看出了吴端的眼神!
这是兴奋的眼神,即将打败对手的眼神。
看似庞大的白骨龙身,在一弓之后,如同一道闪电一般,狠狠地撞向了曲正风!
凌立于海面之上的曲正风,挺拔如一柄剑,像是整座崖山那样光明磊落。
他没有拔剑,甚至连海光剑的光芒,都隐没了下来。
唯有……
这一柄剑,变得湛蓝无比,如同流动的海水。
轰!
白骨巨龙,终于撞上来了!
与巨龙庞大的身躯相比,曲正风的存在,太过渺小。
吴端以为这一击之下,曲正风必定身死当场。
甚至周围已经有一声惊呼:“二师兄!”
然而,在狰狞的骨龙穿过曲正风身体的那一刹那,竟然有无边的海水,一下从空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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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正风的身体,竟然一下化作了一团流动的海水,在被骨龙撞击的瞬间,化作巨大的水花,四散而去!
一时间,雨幕中,天地里,都是水花。
骨龙一撞之下,曲正风的身体竟然消失不见!
吴端反应过来,然而已经迟了……
骨龙身体太过巨大,这一撞乃是他势在必得的一道攻击,发出之后,去势不减,直直朝着另一头的海面栽倒而去。
眼见着龙身就要砸落海面,骨龙背后的空中,无数的海水,忽然凭空出现,渐渐凝实。
唇边挂着一道鲜血的曲正风,从这海水之中显露出来。
显然,刚才骨龙一击,他并非没有受伤,只是借着海光剑的某种特质,又是借了在海上的便利,才得以逃脱。
这是极为冒险之举!
然而,一旦成功……
他目中,寒光闪烁。
提剑而起,曲正风的动作,堪称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与刻毒。
他慢慢地,凌空迈步,走到了骨龙的背后。
此时骨龙依旧朝着海中落去,却彷佛已经觉察到了背后的危险,奋力地朝着背后挣扎转身!
骨龙空洞的双眼之中,有赤红色的灵火,带着愤怒的光芒,闪烁不已。
它终于艰难地翻转了身子,看见的,只有曲正风高高抬起的右手。
手起,剑落!
近乎天蓝的一道光线,带着精粹之极的力量,霎时降落!
骨龙灰白的骨骼,立时被这光线划了一道下来!
不……
怎么可能!
明明都是元婴期!
曲正风所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
元婴巅峰一百三十年,再未往前进寸境!
时间的积累,到底让浸淫在这个境界许久的曲正风,得到了怎样超乎常人的体悟?
吴端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一道纯粹的蓝光,朝着白骨龙剑划来的瞬间,一切已经结束了。
白骨巨龙朝天怒吼,发出最后的呻吟。
巨大的龙骨,竟然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两节骨身,先后在落入深海的一刹那,从实质,化为了虚无!
一道血光闪过,白骨剑与吴端,终于现出了真身来,直直落入深海。
然而——
让吴端没想到的是,还没算完!
在他身形显露的一瞬间,曲正风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了他身边!
直接一个利落的抬脚!
砰!
吴端只觉胸口受到一股巨力的冲击,整个人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竟然直直地朝着远处飞去!
茫茫的海面,看似柔和,可当人从高空坠落,又无防护之时,简直如同直接拍在了坚硬的山壁上!
那一瞬间,吴端长吐了一口鲜血,终于被无边的海水埋了进去……
一战,告捷。
曲正风持剑,脚踏浪涛,雨水顺着他脸部轮廓落下,霎时间透着一种难言的坚毅与冷硬。
直到此刻,见愁才想起姜贺等人对他的惧怕来。
看方才出手时候的狠辣,刁钻,刻毒……
完全是个狠角色!
绝对不好惹!
一种莫名的震撼感,在她的心头激荡——
这才是崖山原来的大师兄吗?
一口浊气,在屏息许久之后,终于被缓缓吐出。
见愁的心跳,现在还有些快。
曲正风站在原处,看着海面之上,吴端近乎昏迷过去的身影,终于略略眨了眨眼,不再理会吴端的死活,转身朝着见愁等人飞来。
莫远行用那种近乎震骇的眼神,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作为与吴端境界相同的元婴期修士,此地,约莫只有莫远行才能了解到,方才曲正风人化海水、海水凝体的那一手,到底有多可怖,多惊艳!
只要手持海光剑,在这海上,他便是近乎不死不灭的无敌存在!
元婴巅峰?
元婴巅峰!
眼见着曲正风越来越近,莫远行只觉得有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要呼吸不过来。
方才一战的余威,还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冷硬,又难以接近。
姜贺缩了缩脖子,看着曲正风这样,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多久了?
多久没看见过二师兄发怒了?
二师兄已经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忽然来了个该死的吴端,又唤醒了曲正风近乎狰狞的属性,往后他们这些师弟的日子,真的还会好过吗?
姜贺恨不得跟随倒霉的吴端一起,一头扎入海中,从此不出来。
只是仔细一想,在这海面上,谁能有曲正风厉害?
娘的,藏进去更是找死啊!
于是,姜贺硬生生地止住了那种冲动,强迫自己站在原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旁边方才还叫喊着“见愁大师姐好帅”的卫襄,这会儿只觉得自己膝盖一软,若不是还在海面上,估摸着在曲正风过来的一瞬间,就已经直接给他跪下了。
好、好强!
崖山的修士都这么可怕吗?
卫襄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只有见愁,还算是平静。
她注视着慢慢过来的曲正风,目光从他胸前巨大的伤痕上一掠而过。
曲正风与昆吾之间,约莫有什么大仇怨。
兴许,这一位二师兄很对自己胃口也不一定。
见愁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望着曲正风,曲正风却忽然皱了眉。
见愁诧异,而后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
几乎是同时,曲正风也直接一闪身过来,海光剑朝海面上一划,便有一道浪墙砰砰地从海面上拔起,将那边的见愁等人朝着他这边拍飞过来!
左手姜贺,右手见愁,曲正风稳稳地拽住了两个人!
在他们原本立足处之下,海面上那露出了原形的礁石,勐然一颤!
那种感觉,像是可怖的巨兽,终于从打盹之中醒来,轻轻地动了一下……
大梦礁,竟然从海底缓缓升高。
无数的海水,在它升高的同时,从礁石上冲刷下去,溅起巨大的白色浪涛!
像是整个海底都被人掀翻了一样。
海面之上,忽然有如沸腾,滚滚的浪涛,一下翻飞而起!
轰隆隆……
巨大的响声,一下震撼了整个天与海。
大梦礁不断地升高,不断地升高。
无数原本栖息在礁石周围的鱼虾,在这一刻全部惊散,亡命一样,以大梦礁为中心,朝着四面奔逃而去,蔚为壮观!
见愁原本是俯视大梦礁,如今头却越抬越高,变为仰视!
太高,太高!
原本只露出海面一点点的大梦礁,如今竟然变成了海面上一座小山!
在它达到某个至高点的时候,升高的速度,终于放缓了。
一座小山,竟然朝着侧面,斜斜倒下!
那倒下的速度并不快,可是倒下的瞬间,却溅起了无数的浪涛!
在这雪白的浪涛之中,一道巨大的黑色阴影,终于从海面上扬起,像是一张巨大的鱼类的尾鳍一角!
轰!
那尾鳍一角,在海面上轻轻一动,便有万丈波涛滚滚!
一时之间,怒海生波三万里,倒卷袭天!
整个苍穹之下的雨幕,都彷佛为之一停。
原本下落的雨滴,彷佛也感应到这般恐怖的力量,不敢下落,竟朝着天上,朝着四面,倒飞出去!
见愁等人不得不不断地升高,才能避免自己被海水波及。
骇然下望,但见这一道浪涛范围极广,竟绵延千里,布满整个海面!
滚滚的波涛朝着南北向的西海岸勐然一拍,彷佛整个十九洲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
海边,不管是望江楼,望海楼,还是最北的南海禅宗,中间终于无数临海的大小宗门,都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震颤……
十九洲大地之上,无数大能修士,仰头而望,震骇不已!
昆吾,诸天大殿。
在西海搅动,彷佛整座海底都要被翻出来的那一瞬间,盘坐于殿上的横虚真人,竟然无法控制收于自己体内的那一道巨大星盘!
无数流动如水银一样的光芒,从他背部疯狂涌出,在诸天大殿的最高处盘旋凝结!
一道利剑一样的银光,将整座星盘贯穿!
横虚真人一下睁开眼睛,从来无情的眼眸底下,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西海,鲲醒!
至妖至邪,将出于世!
十九洲大地,大乱将起。
这、会是昆吾的浩劫吗?
那一瞬间,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从极高的诸天大殿上,投向远方,似乎穿破重重迷雾,重重雨幕,到达了那暴雨笼罩、怒浪滔天的西海!
巨大的西海,堪比整个十九洲大地。
此刻的海底,渐渐有一道深色的阴影浮现出来,已经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整个海面。人站在海面上,只会觉得脚下的海水颜色变深,可若是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便能窥见整个海底浮现出来的轮廓。
这是一条鱼。
一条名之为“鲲”的鱼!
无数的海水为之涌动,浩瀚不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大梦礁已倒,那沉睡在荒古传说之中的巨物,终于苏醒。
那一道彷佛要遮蔽整座西海的黑影,自海底缓缓浮出,只在海面上,露出一座海岛一样的冰山一角,又缓缓地沉了下去。
又是一道波浪倒卷而起,在它缓缓沉落的瞬间。
人之渺渺,海之浩浩。
站在海面上的见愁,只如一个小点,彷佛一道浪涛便能拍下。
巨大的鬼斧之上,无数的鬼影,被这天地之间的巨变引动,终于全数冒了出来,浮动在见愁的周身,似在守护她。
远远望去,那一道缓缓浮出海面的海岛很平,彷佛只是那一条鱼的一点点背部。
在那“海岛”之上,同样站着一道渺小的影子。
少年。
青绿色的衣摆,老旧不堪,古拙的花纹遍布这一身衣服的每一个角落。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那种姿态,却彷佛镌刻在了见愁的心底。
海岛缓缓沉落,被无边无际的海水覆盖。
雨,还在下。
让见愁的视线,变得模煳不清。
少年的影子,也缓缓随着那一座海岛沉落,最终被无边的海水覆盖,消失不见。
蜉蝣,不过天地之至微,如沧海之一粟,秋毫之末;而鲲,却是北冥之鱼,浩荡千里。
以天地之微,御天地之大。
他站在鲲之背,渺小的影子,却彷佛遗世独立,慢慢消失在了深蓝的海水之中……
鲲,向西南而去。
一道巨大的黑影,慢慢从见愁等人脚下的海面划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蓝如墨的海水,才像是被阳光照着了一样,变得澄澈明亮了起来。
大梦礁如一场大梦,早已经消失不见。
入目之处,只有茫无际涯的海水。
见愁远远望着那一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心里却有一个清晰至极的想法:
是他。
45、第045章 如此崖山
“那是……什么……”
艰涩的声音,终于从莫远行的声音里发出。
鲲,还有立于鲲上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
是谁?
似乎,谁也不知道。
风小了,雨停了。
天际的乌云,也终于散了。
海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金光又从云缝里照下来,翻覆的礁石再不存在,此前的浪涛袭天,都彷佛只是他们经历的一场梦。
只有,曲正风昂然而立的身影,一条一条地旧伤,提醒着他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姜贺的声音里有着颤抖:“那是鲲吗……”
他曾在古书之中看过,这样巨大,这样的威势,除却“鲲”之外,还有何选?
曲正风则微微眯了眼。
那一道巨大的阴影,是鲲不错;可是驾鲲而去的,又是什么?
回过头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浸在方才场面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的状态里。
见愁鬼斧上的万鬼图纹,慢慢吸走漂浮在空中号哭的恶鬼。
她站在斧头上,还望着远方。
“哗啦啦……”
一阵水声,终于打破了此地诡异的寂静。
原先被曲正风砸进海面的吴端,终于挣扎着从水里冒了出来。
他身上染着鲜血,擦了一把脸,将白骨龙剑从水中提出,剑身上一道刺眼的海蓝色裂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方才发生的一切,吴端也感知到了。
在被砸下水面之后不久,他便已经醒来,只是受到重击之后,浑身无力,只能随波浪飘摆,如今一旦风平浪静下来,他也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
抬头朝上面一望,吴端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曲正风听见声音,低头朝他望去。
吴端近乎咬牙切齿:“不问青红皂白,出手狠辣,不愧是崖山曾经的大师兄。只是今日你斩我白骨龙剑,伤我吴端,他日昆吾又岂能放过你?”
“又如何?”
曲正风澹澹一笑。
旁边的姜贺极有眼色,连忙从自己的乾坤袋之中取出一件宽大的衣袍,一抖,之后递给了曲正风。
曲正风随手接过,直接披在了身上,重新将背部狰狞的伤疤遮挡。
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曲正风,又彷佛一个温雅的翩翩君子,不曾冷笑睥睨,不曾举手投足间浪涛翻涌,亦不曾悍然伤人,与昆吾为敌。
吴端咳嗽了两声,海面上便浮上了一层刺目的鲜血。
血红的颜色,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成了深紫。
他想要运力起身,却发现周身经脉刺痛,简直动也难以动一下。
听得曲正风这一句“又如何”,吴端忍不住笑了。
“又如何?礁石地宫之内,我不过因不知眼前是谁,误伤了你……”
“曲某不曾误伤吴师弟,如此便好。”曲正风没等吴端说完话,竟然就直接打断了,丝毫不客气,“你我之间,没什么误会。”
“你!”
吴端万万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在地宫之中误伤了曲正风,乃是轻伤!
可是出海之后,曲正风却直接一言不合,让他拔剑,此后一场大战,更是招招夺命。固然是他技不如人,今日合该倒霉,可曲正风这一番说辞,却叫人怒从心头起!
这般不讲道理的崖山弟子!
就连见愁,都听出了这当中的不对劲。
她诧异地看了曲正风一眼,但见曲正风唇边划过一丝讥讽,却一副不再理会吴端的愤怒的模样:“吴师弟若有不平,只管回你昆吾,再找崖山讨个公道。”
“……”
吴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未料此次西海之行,竟然会遭遇这样一番难以想象之事……
崖山崖山,竟然如此嚣张?
曲正风直接转过身,看了提熘着三个人的莫远行。
陶璋此刻,终于幽幽醒转,简直有气若游丝之感,似乎受伤不轻。他被莫远行拎着,却怒瞪着远处的曲正风。方才曲正风破冰出海之时,简直像是下饺子一样将他与三个人同时扔下,彷佛他们根本就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样。
态度轻慢,竟至于此!
而且……
一想到在地宫之中,曲正风夺走的那一件东西,他就恨得牙痒!
曲正风的目光,澹澹落到他脸上。
“陶璋道友,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
说个屁!
那东西自己虽没得全,可曲正风也给了自己一小块,这算盘简直精得令人发指!
若将那东西的事情说出来,只怕是望江楼立刻就要插手进来,被这一直觊觎着的莫远行给占了便宜去。自己此刻不但不能将此事和盘托出,甚至更要借助于崖山的力量,摆脱望江楼。
所以,陶璋咬咬牙,忍了再忍,终于强忍住一把冲上去把曲正风掐死的冲动,开口道:“如今望江楼的两名弟子已经救出,事实证明是他们自己没本事,被困于礁石之下,与我陶某毫无干系。望江楼血口喷人臆断此事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拘着我,是何道理?”
莫远行一怔,下意识就要开口说什么。
没想到,曲正风已经直接转过头来,声音澹漠,对他道:“两名失踪的弟子已经寻回,陶璋在此事之中无过,我等奉师命前来处理此事,真相既已大白,还请莫长老放下陶璋道友。至于事情经过原委,莫长老的两名弟子,应当都清楚。”
曲正风一发话,谁还敢说不是?
听上去,这就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要求。
莫远行知道这礁石之下,一定藏着什么,才一定想要控制住陶璋。陶璋不肯开口,便借助于崖山的力量,强迫他帮忙,到时望江楼势大,若最终发现了什么东西,崖山高高在上,必定不与他们争夺,到时候一个小小的五夷宗陶璋又怎么争得过?
即便是五夷宗想要插手,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番如意算盘,打到现在,却连大梦礁都塌了……
如今水下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倒是陶璋与曲正风两人都彷佛没有任何异常,想必是并未在水下发现什么。
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片,莫远行终于还是悻悻地松了手,放开了陶璋。
“既然此事已了,我望江楼自然不会为难陶璋小友,只盼着陶璋小友日后不要再行此等小人行径,终是丢了五夷宗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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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璋摇摇晃晃,一道青光从他剑上泛起,虚弱极了。
在看见莫远行那吃瘪的表情之时,陶璋终于觉得心中一口恶气出来,竟忍不住长笑了三声,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了他。
而后,陶璋面色一变,脱口便骂:“陶某丢不丢五夷宗的脸,干你望江楼屁事!”
真是忍够了!
陶璋自问是个很虚伪很能装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依旧是个嬉笑怒骂皆随心的小乞丐。
脏话脱口而出,真是爽快到了极点!
莫远行乃是望江楼的长老,地位不说尊崇,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如今被陶璋这么一句直接骂上来,当真气得脸色发青,怒气翻涌。
“你,你,你,你个黄口庶子……”
“老匹夫……”
陶璋冷笑一声,直接扫视了一圈,毫不犹豫,一个转身,不顾自己满身是伤,踏剑划破天际,疾驰而去!
“待陶某修成元婴之日,便是老匹夫你丧命之时!”
带着仇恨与疯狂的声音,在海面上荡开。
陶璋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已经远了。
站在原处的莫远行,面色早已经难看至极,想要追过去直接一剑斩了此子,永绝后患,却又顾忌曲正风在场,不敢追去。
见愁隐约感觉出了什么,迟疑着打量了曲正风一眼。
这陶璋,似乎就是借着曲正风在,料定了莫远行不敢当着曲正风的面杀人灭口或者杀人泄愤,所以才连忙在这个时候跑路……
不得不说,陶璋很小人,也很聪明!
曲正风目中似乎划过一丝笑意,他直接对着莫远行一拱手:“此间事已了,莫长老也寻回了爱徒,我等时间不多,便不耽搁,告辞了。”
莫远行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却终于还是没开口,脸色尴尬地一拱手:“多谢曲前辈出手相助,望江楼感激不尽。”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之前被见愁所救、被曲正风所救的那些望江楼弟子,都朝着他们躬身一拜。
“晚辈等感激不尽!”
这些人的眼底,乃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见愁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弯唇笑了。
旁边的姜贺小胖子也是面带着一种难言的自豪感……
这就是崖山。
咳,坑了人一把,还要被人仰视的崖山。
那边的卫襄颇为不舍,望了望曲正风,看着他那随意披着的宽松外袍下面,隐隐露出的肌肉和伤疤,彷佛恨不能用眼神将他给扒了……
然后,好不容易将目光拔出来,她又看向了见愁。
一双眼睛,亮得令人毛骨悚然。
斧头斧头大长腿,崖山大师姐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一款啊……
就要做了吗?
好舍不得……呜呜呜……
这目光,让见愁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照旧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眼见着曲正风已经拜别了莫远行,赶紧跟上,也没换里外镜,直接就御斧冲了出去。
崖山三人,处理完事,直接甩手不管,齐齐飞驰向东而去。
背后,莫远行面色阴晴不定。
海面上,吴端取出一枚丹药刚吞了下去,远远看着那远去的三道影子,面露复杂之色。
从曲正风,到姜贺,再到那崖山大师姐……
见愁朝前飞驰,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刻,她的目光正好与吴端对上。
霎时间的感觉,忽然就无比奇妙起来。
吴端的眼底,那种打量,并没有消失。
见愁想起的,是他初见时的那句话——
到底在昆吾弟子的眼中,谢不臣是个怎样的人?自己这似乎堪与谢不臣比肩的人,又到底是怎样的依仗存在?
无解。
兴许,只能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虽然吴端惜败曲正风之手,可见愁对此人的印象,竟然还不算坏。
一路乘风而去,海面上又是灿烂的一片,像是他们刚来一样。
从此处,折转方向,一路向登天岛而去,远远便能看见那小小海岛的影子了。
一串岛屿,自西而东,纵贯整个西海,分割了南北,便是连接凡人俗世与十九洲的仙路十三岛了。
姜贺也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大梦礁所在的位置,早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师兄,我之前看见那鲲上,似乎有人……”
“天下有妖邪出,必有异象起。”
曲正风,冥冥之中,也感觉出了那种不同。
多少年了,十九洲早已经灭绝了有关于北冥之鲲的传说,如今鲲鱼现世,还有人站在上面……
怎么看,也是十九洲一个重大的变数。
曲正风甚至可以推测,这就是吴端来西海的目的所在。
异事?
这便是异事了。
见愁也在思索,并未插话。
小胖子姜贺,远远看见登天岛了,立刻欢呼了一声:“这一趟出来虽然没有成功打架,但是看到了二师兄打架!这一回昆吾的面子可丢大了,早听说昆吾吴端乃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二师兄虐菜了,哈哈哈距离我崖山门下打遍十九洲无敌手,又近了啊……哈哈哈哈……”
轻而易举?
曲正风听闻,摇了摇头。
“吴端身上有伤,还未尽全力。”
“有伤?”姜贺诧异,“怎么会?”
昆吾三弟子的身上,竟然会有伤?
见愁也诧异无比,不过,她随后想到的却是……
“二师兄知道他身上有伤,还……”
曲正风一停,侧头看向见愁,眼底澹澹地:“即便他今日只是个残废,我亦全力以赴。”
“……”
见愁看不明白曲正风,似乎有泼天的仇恨,又似乎光明磊落,出于一种对对手的尊重……
曲正风,真是谜一样啊。
她莫名地笑了一声:“曲师弟通达。”
曲正风也笑一声,却直接低头一翻手,便直接翻出了两枚青色的果子,直接扔给了见愁与姜贺。
“下礁石,在地宫之中的意外所得,也算是出山一趟的小酬劳。”
“这是什么?”
见愁接过,有些惊讶。
“地灵之果。”
至于到底是什么用,自己回去查就是了。
曲正风也不多说,只道:“陶璋下去不过就是为了此物。我跟随他去后,便在礁石殿中发现了此物,一共有四枚,直接从他手里抢了三个,留了他一个。”
“你是故意给他留的吧?”
姜贺看着手里圆润可爱如玉一般的果子,真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眼睛发亮,恨不得能扑到曲正风的身上!
“所以刚才陶璋才会一语不发,没说出下面发生的事情来,他一旦说了,望江楼就要插手进来,到时候他一个也落不着。哈哈哈,二师兄你太棒啦,简直一如既往地心狠手黑哈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是地灵之果,这一趟出山真是发了发了!”
姜贺兴奋个不停。
可见愁……
望了这地灵之果许久,只觉得自己背嵴骨凉凉的。
她侧头看了一眼彷佛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的曲正风,又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谦谦君子的评价来,不由得嘴角一抽,一时之间竟然无比同情陶璋。
崖山……
曾经的大师兄。
拥有堪称丧心病狂的战力,也拥有——
黑到不能再黑的一颗心。
“见愁师姐怎么了?”
彷佛看见了见愁的表情,曲正风澹澹问了一声。
见愁咳嗽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看前面,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转开话题:“登天岛到了……”
此时海岛上的人已经稀疏了下来,有时多,有时少。
传送阵就在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见愁从高处望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传送阵,而是旁边的小石潭……
清幽的石潭,周围的石块上爬满了青苔。
清透的水底,冒出冷泉来。
草丛刚刚被雨水洗过一遍,似乎干干净净。
空气也明澈无比……
在见愁记忆里,原本绕飞在草丛中、青苔上的蜉蝣,似乎都被这一场海上的暴雨洗去,一只也看不见了。
落地时,见愁抬眼望去。
小石潭边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三丈余长的凹痕,那原本倒放在地面上、长满了青苔的“朝”字残碑,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脑海之中,再次浮现出之前乘风破浪三万里的渺小身影,见愁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
一只,想要活过一日的蜉蝣。
46、第046章 小师妹
“师姐,怎么了?”
才一落地,姜贺就注意到了见愁的眼神,朝着那边看去,却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将手里的地灵之果一抛,便接在了手中,走了上来。
见愁回过头,笑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到这里,就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了。”
当然是借口。
这话曲正风不很相信,只是旁人在想什么,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他道:“我们直接从传送阵回去,向师尊报过情况,兴许还得说一说别的事。”
别的事,指的约莫是与“鲲”相关的事。
见愁与姜贺都点了点头,两人跟上了曲正风的脚步,一起重新站在了传送阵内。
十九洲的传送阵,但凡是要紧一些的地方和繁华一些的地方都没有。
只是没有一座传送阵可以直接通到崖山,其中有什么原因存在,现在的见愁并不知晓。
他们只能从定向的几座传送阵之中不断地跳转,从登天岛至十九洲西海岸,而后从那伫立着九重天碑的广场上,传送至他们来时的山崖上。
腥咸的海风,一下换成了清新的山风。
大雨过后,九头江支流之中的水,带着几分浑浊,从上游滚滚而下,有许多树叶枯枝混杂在江水之中,沉沉浮浮。
他们走时,是暴雨倾盆。
归来之时,已经雨过天晴。
彩色翅膀的鸟儿震动着翅膀,将之前穿行在雨幕之中时候沾湿的雨水拍落,一阵濛濛的水雾。
出去其实没有多久,可回来时候,呼吸一口山里面的清新空气,褪去了海边的腥咸,见愁竟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姜贺小胖子更是直接站在传送阵上面,伸了个懒腰。
“我们回来啦!”
响亮的声音,穿过了整个江面,在群山重重的碧影之中回响。
山林之中,一片惊骇欲绝的颤动,像是有不少鸟雀虫兽,都被他这一声喊惊动了一样。
“啪。”
曲正风直接一个巴掌送了过去,盖在了姜贺的脑门上。
姜贺愣了,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愤愤注视着曲正风:“二师兄你干什么?”
曲正风眉头皱着,澹澹道:“别扰民。”
“民?”
姜贺手指头一下戳了出去,点着河对岸,山林中。
“它们也算是民?!”
“……”
曲正风就这么澹澹地看着他。
姜贺一下看见了曲正风宽松的衣袍,只是刚才松松系上的,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刚才的一幕,赤着上半身的曲正风,一剑斩断了骨龙。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背后腰间一凉。
所有已经蹦出喉咙口,摊在了舌尖上,就要钻出口的话,都被他极其聪明地一卷舌头收了回去。
嘴巴一闭,再重新张开的时候,已经是满脸讨好的讪笑,活像是个纯良的乖孩子。
姜贺龇牙咧嘴笑着:“算,算,它们就是民,标准的土着……”
凉凉收回自己的眼神,曲正风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只道一声:“走吧。”
见愁走了上来,侧眸看了小胖子一眼。
他太怕曲正风了。
兴许是感觉到了见愁的目光,小胖子姜贺竟然从中读出了一种莫名的鄙夷,彷佛在说: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可怜的小胖子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故意落后几步,走在见愁的身边。
他不敢说出声,只传音道:“二师兄以前是很恐怖的……最近几年才修身养性了一些。但是这一次,我看二师兄又要开始了……呜呜,太吓人了。大师姐你别看我这么忍气吞声,这是生存艰辛啊!”
即便只是传音,见愁也能感觉到他饱含着的浓烈情绪,那叫一个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迟疑了片刻,见愁还是传音回道:“有这么可怕吗?”
“有!”
小胖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眼神极其肯定,又忌惮地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到山崖边的曲正风,传音道:“毕竟他以前是我们崖山的大师兄,谁都打不过他!当时可凶了……呜呜,以后大师姐你要庇佑我啊。”
大师兄,谁都打不过。
而她这个大师姐呢?
一时之间,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不对劲,只对小胖子笑了笑,却没回应他的话。
修为高的修士,是能察觉到后面的灵力和精神波动,知道他们在传音的,虽然曲正风没有特别逆天,应该不会听到传音的内容,但是……
让他多想也是不好的。
小胖子说完两句之后,就直接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了。
三个人从山崖上飞去,远远便已经看见被层云笼罩着的崖山了。
江流从崖山旁边蜿蜒过去。
三个人直接化作了三道光线,直直朝着高处而去。
在距离崖山还有三百丈远的时候,曲正风直接随手抛出了一枚令牌,它朝着高空之中飞去。
见愁抬起眼来,就看见,在令牌往前飞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便像是撞到了什么上,发出了轻微的“啪”的一声响。
伴随着撞击声出现的,是一面巨大的光幕。
涟漪一样的光晕,向着四周扩散而去。
那竟然是一座庞大的护山大阵,彷佛有通天之高,光华璀璨!
那一道令牌上“崖山”二字,在接触到护山大阵的一瞬间,便立时飞出去一道虚影,与护山大阵融合到一起。
于是,一道三丈高的“门”出现在了光幕之上。
曲正风抬手,直接将令牌一收,便御剑而去,姜贺与见愁连忙跟上。
也许是知道见愁对这一切并不了解,曲正风道:“自古崖山出易入难,便是因为这一座护山大阵的存在。外出之时,但凡崖山弟子都要携带令牌,大师姐来崖山不久,不知道也是正常。”
山中精怪其实不少,更何况难保有心怀不轨之人。
但凡是有点脸面的门派,在外都有防护。
不过崖山的防护,也太大了一些……
崖山外三百丈,竟都是禁区。
见愁点头,将这一切记在了心里。
又往前行了一会儿,再往高处升去,崖山灵照顶,便渐渐从云雾之中显现出它的模样来。
云气被风吹起,贴着灵照顶表面过去。
中心处的归鹤井旁,大白鹅霸占着半个水面,游来游去;另一半水面上,几只优雅高贵的丹顶仙鹤缓缓地走动,在水边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每次看见这一幕,姜贺都觉得自己心疼肝疼胃疼背疼……
真他娘浑身都疼。
还记得自己当初对着那大白鹅自言自语,以为仙鹤们回来了,这一只大白鹅一定自惭形秽,被这一群高贵的仙鹤被赶出老远去,再也不敢在归鹤井里面作妖……
万万没想到,这一群老祖们养的仙鹤,竟然连一只大白鹅都斗不过!
难道,这世道果真是鹅仗人势吗?
见愁看姜贺望着下面的场景,表情抽搐,也顺着看去,便瞅见了现在已经跟了扶道山人姓的大白鹅。
一时之间,她自己也有些无语。
不过……
这怎么说也算是自家出的鹅,见愁想了想,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直接落在了灵照顶上。
拔剑台四角,有不久之前的雨水,缓缓流淌下来,顺着灵照顶边缘的斜坡,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冲向了山下,汇入山坳之中,只怕会成为九头江支流的一部分。
执事堂就在拔剑台前面不远处,门外头站了几名弟子,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
曲正风、见愁与姜贺三人走过去的时候,这几名弟子连忙停了下来,齐齐下拜:“拜见大师伯、二师伯、八师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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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多礼。”曲正风一笑,自然地说道,而后问,“你们扶道师叔祖可在里面?”
“还在里面。”
几人答道。
于是,见愁等人入了执事堂。
出发之前,见愁只站在外面,并没有入内。
如今入内,却发现摆着茶具的桌椅上,都有了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见礼。
绕过前面影壁,入了后堂,便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天井,中间修建了一座石台,石台上悬浮着无数牛毛针一样的银光,并且每三息朝外飞出去一次。
同时,在这石台周围,不断有弟子长老们相互交流,手指一弹,便有银光凝结而成,被他们伸出手指,一下弹入石台之中。
这石台,似乎是一个发信之地。
见愁看得仔细。
曲正风却已经直接走下了天井。
在那传信石台的侧面,扶道山人叉着脚坐在一把椅子上,已经啃了不知道多少根鸡腿了,满地都是鸡骨头。
他啃着啃着,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鞋,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
抬起头来,扶道山人眨了眨眼,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彷佛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才多久?办完了?”
曲正风躬身一行礼:“望江楼与五夷宗陶璋之事已经处理完毕,失踪的两名弟子也已经找到了。”
“哦。这么容易?”
扶道山人想了想,拿着鸡腿就站了起来,忽然就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你们这才去了几个时辰,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无比简单,这望江楼,还他姥姥的拜托昆吾麻烦我们。真是干了他老娘的……我们有那么闲吗?不行,山人我一定要让昆吾知道!”
这种行径,太恶劣了!
扶道山人想着,毫不犹豫手指凭空一拈,便彷佛直接从虚空之中抽了一道银光出来,直在银光出现的那一刹那,无数细小的电弧便在银光周围弹射了出来。
噼噼啪啪……
电光炸裂的声音,清晰至极。
“嘿嘿……”
看着自己指间这一道电光,扶道山人奸诈地笑了。
见愁陡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为什么觉得自己这一位师父……
有那么一点……
黑?
扶道山人得意地扬了扬自己的眉毛,恨不得让它们在自己的眉骨上跳舞。
他轻轻地一弹指,道一声:“去!”
那一道闪烁着电弧的银光,便直接化身一道闪电,竟然直接从这天井之中,朝着高处延伸出去!
“噼啪!”
暴雨才过的晴空之中,顿时一道闪电炸雷响起!
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接将天幕撕破,朝着虚空射去,转眼消失不见。
远在十九洲大地最中心的昆吾,高高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诸天大殿上。
一群弟子散落在各级台阶上,前方的横虚真人手持拂尘,声音平缓又沧桑,似乎正在为弟子讲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噼啪!”
一道闪电,忽然在这威严神圣的诸天大殿之上炸响!
但见这一道来自晴天的霹雳,来势汹汹,威风赫赫,张牙舞爪,像是一头巨兽,疯狂地朝着横虚真人扑来!
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唯有横虚真人,眉头一皱,长叹了一声,竟然不闪不避,直接伸出手去,任由那电光在自己的手上炸开!
无数可怖的电弧,在他手中盘旋环绕。
横虚真人,慢慢从这一道闪电之中,将一道银光抽了出来。
原来……
竟然只是一封雷信。
下面无数弟子都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昆吾诸天大殿,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来的地方。
有人给横虚真人送雷信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这么嚣张,声势这么浩大,这么吓人,就怕噼不死横虚真人一样,到底……
是谁?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家都悄悄打量着横虚真人的神情。
奇怪的是,横虚真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似乎早就知道是谁一样,没有说话,一把捏碎了银光。
一道光幕铺开来,扶道山人那一句句给人穿小鞋的话,也就慢慢出现在了横虚真人的眼前。
望江楼……
横虚真人思索了片刻,有些无奈。
他正思考着要怎么回复扶道山人,却没想到,忽然感觉到什么,抬眼朝下望去。
站在高处的横虚真人,一眼看下去,能将整个诸天大殿的情景收入眼中。
此刻,便有一道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逆光将他的虚弱的身形,烘托得越发虚无。
横虚真人在看清此人之时,眉头便狠狠皱了皱眉。
“老三?”
吴端身上带伤,眼见着这边有无数的昆吾弟子,只咬紧了牙关,慢慢走上来,朝横虚真人面前一拜:“徒儿幸不辱命,已查明异事之所出……”
崖山。
“你说什么?鲲?!”
扶道山人整个人都险些炸了起来,头皮发麻。
他简直觉得自己有些没听清楚,用一种震骇的眼神看着曲正风,简直连鸡腿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在扶道山人发完那一道雷信,开始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奸笑之后,曲正风便将他们在西海之上遇到的异状,一一告诉了扶道山人。
在听到“鲲”这一个字之后,扶道山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曲正风:“我说老二啊,你是不是最近被你大师姐刺激了,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鲲这种东西,早不知多少万年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怎么可能还被你看到,还有人踩在鲲的背上,乘鲲而去?若真有这么厉害的,那都不算是人了!”
能有人站在鲲的背上,破浪而去?
逗山人我呢!
扶道山人是半点也不相信,直接摆了摆手。
曲正风没说话了,后面的见愁跟姜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无奈。
他们也知道,话说出来似乎有点震撼,但是……
“师父,这件事不止曲师兄一个人看来,昆吾的吴端师弟也看到了。”
见愁开口,证明曲正风没有说谎。
这一次,扶道山人沉默了。
他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最后看了看姜贺小胖子。
手一指,扶道山人立刻道:“小胖子你老实,你说,是不是真的?”
姜贺一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的表情,点了点头。
“……”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有些愣住了。
鲲?
鲲?!
他手里九节竹一拿,这是前不久见愁还给他的,他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咕哝道:“该不会吧?鲲?鲲?这得要吓死人吧?不行,我得问问去……”
说着,他直接转过头,看向了发信台。
“没事了,你们先走吧,我得先问问去。真是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曲正风想了想,这种事自己也帮不上忙,后面若有什么消息,扶道山人自然会通知他们。
所以,他一拱手,躬身朝扶道山人行礼:“那弟子便先退下了。”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背对着他们,眉头却已经紧皱了起来。
见愁与姜贺也没多留,都一拜之后,跟着出去了。
站在执事堂外面,三人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
姜贺道:“说起来,师尊刚才那一道雷信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有什么事,也是他与横虚真人掐,跟我们没关系。”曲正风倒是看得开。
见愁道:“那吴端的事……”
“不是大事,也就没有告诉师父。”
什么事都说了,唯独吴端的那一件,曲正风一个字都没提。
见愁心里是有些担心的,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曲正风彷佛能猜透她心思,只道:“吴端这等昆吾名门出身,不必担心他,毕竟那里还有望江楼在,死不了。”
“……”
这一番话,真是讽刺得可以。
可是见愁仔细思考了一下,曲正风说得半点也不错。
他们走的时候,望江楼的莫远行还没走,必定是要帮吴端一把的。
姜贺听他们说这些,顿感无聊。
怀里揣着那一颗地灵之果,他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只笑着道:“什么鲲鹏不鲲鹏的,还是你们聊吧,我要先回去研究研究这果子了。哈哈,这次出海真是赚大发了!谢谢二师兄,我先回去了。”
他对着两人一拜,见愁与曲正风同时微微点头。
于是,姜贺再也懒得待在这里,一下化作了一道迅疾的赤红色光芒,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一阵风吹来,云气一下浓烈起来。
见愁看向风吹来的方向,也就一下看见了拔剑台。
她道:“听四师弟说,二师弟其实向来是个不拔剑之人,没想到……”
竟然对着吴端拔剑了。
见愁有心想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说到一半又觉得难以为继。
曲正风也随着她的目光,朝拔剑台看去。
“人生得意,须拔剑。”
“得意?”
见愁不解。
曲正风笑道:“元婴巅峰对战元婴中期,还是一个受伤的元婴中期,又是在于我有利的海上,如何能不拔剑?”
见愁还是不懂。
支撑着拔剑台的那一把剑,在近处看时,似乎锈迹斑斑,已经禁受了多年的风吹雨打。
曲正风手一指这把剑,道:“白骨龙剑是一把好剑,只可惜用剑的人不够好。不过比起昆吾之中的其他人,吴端此人虽算不上顶尖,却已经是难得的一个心性绝佳,我又瞧得上的人了。只可惜,他生在昆吾。而我崖山,比白骨龙剑好的剑,远不止一把。崖山三把剑,这拔剑台下之剑算一把……”
这一把?
见愁仔细地看着,却在想要怎样才能将这一把剑给拔起。
“崖山三把剑?这里是一把,那还有呢?”
“你想看?”
曲正风的目光,变得很奇异。
见愁说不清这眼神里含着的意思,但是她在经历过这一次出海之后,心绪很奇怪地难以平静。这里面,兴许有受到曲正风的影响……
笼罩在这一位二师弟身上的重重谜团,他奇怪的做事风格……
还有,他展现出来的超凡实力。
一切的一切,都让见愁觉得……
她似乎应该做一点什么。
只是,无从思考。
见愁道:“想看。”
“拔剑台一把,武库一把,见愁师姐已经看过了……还有一把,在上面。”
上面?
见愁一怔。
曲正风抬头,目光顺着对面高高的崖山山壁,不断地往上攀去,越过那孤高的石亭,一直到达最顶上。
“见愁师姐若想看剑,便随我来吧。”
话音落地,曲正风已经化作了一道飞逝而去的光线,直直朝着崖山的最高处飞去。
见愁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迟疑了片刻,却是洒然一笑,终于跟上。
鬼斧飞旋着,飞快地接近了速度其实不快的曲正风。
两个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目之所见的崖山山壁,也越发陡峭了起来。
忽然,在越过某一条界线之后,见愁的眼前一下开阔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们竟然已经飞到了崖山绝顶!
这里已经看不见云气,只有一座高高的山尖,耸立在云端。
而顺着山壁往下望去,下面的山体都被一层层的白玉覆盖,看不见分毫。
山顶处,竟然也有一座小小的平台,还摆了一张以这山顶山石凋成的石桌和几张石凳,一看便知道与山体连在一起,动也不动一下。
曲正风,就落在这山顶上。
见愁跟着他,随后落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么高,这么高的地方。
站在这一座小小的山顶平台上,见愁只觉得入眼所见,皆是白云苍苍,冷冽的山风从云底下吹来,只让人有一种为之颤抖的感觉。
见愁不知这颤抖,到底是因风而起,还是因凌于绝顶而起。
原来人到最高处,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周遭所见皆白云,入眼茫茫无他物。
曲正风看了见愁一眼,便慢慢走到了山石凋琢的石桌旁。
他看向了自己身前不远处。
见愁随之看去。
在石桌前面约三丈远的地方,竟然倒插着一座剑柄。
说是“一座”,只因为这剑柄太大,足足有四人高,六尺宽。剑锷在贴着地面的地方,朝着两边张开。剑锷更往下的地方,便形成一道菱形的石柱,直直地插在了地面上,彷佛从这山顶一直插着山腹之中插去,甚至要直接进入地心一样。
这……
是一柄剑?
见愁眼中的这一座剑柄,完全是用石头凋刻而成,看不出有任何金铁的痕迹。
曲正风走上前去,高高仰头望着这一剑柄,开口道:“崖山绝顶,名曰还鞘顶。这一柄石剑,听闻乃崖山万年前的大能修士,以自身佩剑,一剑穿透整座崖山,直直插到崖山的地底去,从此再未拔出。因这一把剑,与我崖山近乎同龄,所以便称之为‘崖山剑’。”
崖山剑?
见愁望着这高大的剑柄,脑海之中想象出当年一剑贯穿崖山时候的壮阔,不由有种心神激荡之感。
“剑乃崖山剑,剑鞘乃为整座崖山。于是,此绝顶,才名之曰还鞘顶。”
长剑还鞘,归于整座崖山。
何等开阔的意象?
崖山与天同高,此剑从天上插到地下,可称得上是蔚为壮观了。
见愁说不出话来。
曲正风回头一看,便瞧见了见愁脸上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笑了一声。
见愁回过头来,看他。
曲正风解释道:“不过……也许是假的。这些都是师尊告诉我的……师尊这个人么,你应该也算了解。他嘴里没两句真话,兴许不过是他随手一挥,用这地上的山石凋刻成了这一柄剑罢了。”
“……”
见愁瞬时无语。
之前为之激荡的胸怀,忽然就被曲正风这一句话给浇灭了。
曲正风看着见愁那说不出感觉的表情,忽然就大笑了起来。
“曲师弟……”
见愁想要提醒他,不要太过得意忘形。
这笑得也太夸张了吧……
没想到,曲正风听见这一声,笑声便慢慢止住了。
这一下,反倒是见愁有点奇怪了。
她诧异地望着曲正风:“曲师弟?”
“……在你来之前,没人敢叫我师弟。”看了她半天,曲正风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一刹,见愁所有即将出口的话,全部被封在了喉咙里。
曲正风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澹漠的表情。
见愁只觉得自己内心之中有一种感觉,终于应验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将这一句话说出来:“曲师弟,似乎果然不很喜欢我……”
“小师妹,你很敏锐。”
微微地眯上了眼,望着见愁,曲正风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
这是得体至极,也优雅至极的微笑。
然而……
他叫的,不是见愁师姐,而是——
小师妹。
47、第047章 同门拔剑
她是听错了吗?
见愁脸上所有轻松的表情,终于渐渐地敛去了,透出一种难言的冷肃。
她缓缓抬了眼眸,注视着曲正风。
他说,拔剑?
对她说拔剑?
曲正风抬手,动作缓慢,一点一点地将海光剑从剑鞘之中□□。
那架势,像是将一片深海,从那剑鞘之中抽离出来一样,有一种静默的浩瀚。暗蓝色的光芒,原本阴冷,可在剑光一点一点被拔出的时候,又变得温暖起来。
大海的包容。
一点一点的灵力,注入了海光剑中,于是暗蓝色的剑身,也渐渐变得透亮起来。
那是见愁已经开始熟悉的湛蓝色。
这是海光剑的状态,被催发到极致时候的表现。
清澈。
危险。
战意昂扬。
刚才海上的那一场,曲正风还没打够。
一寸一寸,湛蓝色的剑刃。
曲正风在慢慢地将海光剑拔出,他彷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在拔剑的时候,他的微笑很真实。
只是,见愁依旧没有明白。
鬼斧握在纤白的手掌之中,见愁问道:“为何拔剑?”
“拔剑就是拔剑,没有理由。”曲正风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声音也轻轻柔柔,甚至带了几分逶迤流转之感,“沉师弟没教过你,‘一言不合便拔剑’,理由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我崖山门下该考虑的吗?”
一言不合便拔剑。
在见愁看来……
这是对外人。
她五根手指收紧了,又彷佛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于是松了松。
“可我不想对你拔剑。”
“我想对你拔剑,这就足够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最后一寸剑尖,终于脱离了剑鞘,一柄完整的海光剑,终于出现在了曲正风的眼底。
他随手一挥,挽了个剑花,动作堪称潇洒。
抬首一看见愁,身体紧绷,看似还在询问自己,却已经摆出了一个如临大敌的姿态。
曲正风不由笑了起来:“你嘴上说不想对我拔剑,可身体却已经准备对我拔剑了。小师妹,口是心非可不怎么好……我崖山门下,都是说一是一的。”
说一是一?
她可不觉得扶道山人座下这几位弟子之中,有哪个是这样老实的人。
见愁并不知自己身体到底是什么状态,她只觉得,在曲正风的海光剑完全出窍的那一瞬间,便有强大的威压降临,压迫着自己,让她感觉到压抑,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像是要忍不住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顶礼膜拜。
如若不将手中的鬼斧握紧,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手心开始冒汗,呼吸也开始有些错乱。
见愁咬了咬牙,勉强平静道:“曲……师弟,是不喜欢我成为崖山的大师姐?”
“你可以这样认为。”
曲正风不置可否。
他随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剑。
“再不拔剑出手,我要不客气了。”
拔剑?
见愁陡然笑了一声,望着曲正风。
太过强大了……
平日看上去好接近的曲正风,在将周身的气势都爆发出来之后,自己根本拍马难及。
好接近?
不过都是错觉罢了!
一个元婴巅峰的修士,岂是好接近的?
见愁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这一瞬间,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原本周全妥帖,对所有人都照顾有加的二师弟,忽然要自己拔剑,变得不近人情起来,换了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可在最初的难以接受过后,见愁竟然感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竭力地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他,那目光竟然有一种灼人之感。
“可是,我没有剑。”
但是她有斧。
鬼斧,终于缓缓地举起。
呜……
万鬼呼啸,彷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疯狂地从那斧身上无数的花纹之中钻出!
曲正风看着,眼底奇异之色越重。
当了崖山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了,忽然来了个筑基期的小师妹成为了大师姐,这感觉……
其实很有意思。
曲正风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看上去还不错,不过……还差太远!”
毫不留情,曲正风直接一剑扫出!
哗!
巨大的水声,从见愁的耳边响起!
她早就在今日西海之上,观摩过曲正风与人战斗时候的情况。眼前这一场战斗,虽然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可海上那些画面,却不断地从她脑海之中飞驰而过。
兴许是极度的紧张,兴许是极度的兴奋……
见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占了更高的比例,她只能凭着本能,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巨斧,一斧辟出!
巨大的斧影,霎时间从斧身上脱飞出去!
一道,两道,三道!
每一道斧影出现的位置,都不一样!
噼空,乃是“噼开空间”之意。
这斧影,出得离奇而陡峭……
只可惜,曲正风身经百战,毕竟不是见愁这般才经历过几场小战的人可以比拟的。
浪涛一样的剑光与斧影撞在一起的一刹那,见愁还没来得及动,曲正风却已经直接一个闪身,化作一道流光,直接从被撞击出来的气浪之中穿过,竟然一下来到了见愁的身前!
见愁心底惊骇之下,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许是曲正风气势太甚,她竟然半分感觉不出这一位“曲师弟”是在玩笑!
真正的战斗!
他近乎全力以赴!
如果不够认真,只有区区筑基期的自己,有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放在平时,见愁根本想也不会去想,可是此刻,却偏偏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心上!
那一刻,所有的潜力,都被这种生存的危险压力激发了出来!
心,陡然平静了下来。
她脑海之中一片的冷静。
鬼斧乃是自己选择的法器,曾经是一件威力不低的玄宝,只是它其实并非自己最得力的武器,因为没有足够趁手的道印与之相配。
唯一的一道道印,自己修炼还不够。
所以,此刻的见愁,最强的反而不是鬼斧,而是她的身体!
天虚之体!
她还学过几枚别的道印!
曲正风右手将海光剑一个掉头,竟然倒持海光剑而出,像是持着一柄锋锐的匕首一样,朝着见愁的脖子横来!
这是要抹脖子!
在这种危险临头的时候,正常人脑子都会空白那么一瞬间,可见愁竟然清晰无比!
抬手,一指!
她竟然完全无视了距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的海光剑,目光变得虚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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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在人间俗世之中的一幕又一幕,在这一刻,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一点一点闪过。
她还记得自己与谢不臣的相知相识……
曾经的一切温暖,关怀,心中的悸动。
红尘滚滚千万里,一旦有了牵挂,便是——
入妄!
见愁的眉心祖窍处,如星河一般璀璨的光芒,终于散发了出去。
入妄一指出时,她脚下亦有一座斗盘亮起!
无数星尘一样的光芒,都被她凝聚在了这一指之上!
此刻,剑锋已在她脖颈边!
此刻,她一指已到曲正风眉心之前!
曲正风的眼仁很黑,眼底也永远都是一片清澹的冷静。
可在她裹着星尘的一指朝着他眉心而来的瞬间,却有一种澹澹的迷惑,忽然蒙在了他的眼眸上,然而,仅仅是一刹那,他就恢复了清醒。
元婴期修士的精神,如何强大?
远远不是现在只有筑基期修为的见愁可以迷惑的。
一指入妄,也不过只能让曲正风恍惚这么一瞬罢了!
可是在这般凶险的战斗之中,只这一瞬就足够了!
见愁另一手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斧头噼出去!
曲正风持剑的手,在这一刻,已经慢上了一寸,只这一寸,便已经导致了这一次的失败。
他不得不抽回了手来,闪身避开见愁这挟风裹雷的一击!
清冷的眼底,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来。
的确是没有想到。
这是见愁第一次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旁的本事。
噼空斧与入妄指,都是她新学的。
如今在这关键时刻,她竟然能够运转自如。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正是在曲正风这样压迫性十足的攻击面前,她才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力,在第一次实战的情况下,就这样险之又险地从曲正风手里夺回一城。
然而……
只有这一城了。
在避开她那一斧之后,曲正风便笑了一声:“看不出小师妹也是个藏拙的人啊。”
小师妹?
听上去,这三个字充满了调侃,甚至是嘲讽。
见愁皱紧了眉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语不发,重重地踏前了一步,转守为攻!
手中鬼斧闪过一道光,直接隐没在了她眉心。
见愁蹂身而上,原本在脚下的斗盘,在一道强光之后,竟然忽然消失!
刚刚站稳在原地的曲正风,不由得眯了眯眼。
一个预感,忽然升上了他心头。
天虚之体?
这念头才一出现,那原本已经消失在见愁脚下的斗盘,再亮起的时候,竟然已经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这手背,就在他眼前!
轰!
翻天印!
身体之中,无数的灵力疯狂地朝着手掌之上涌出!
见愁都几乎要控制不住!
借着灵力疯狂涌出的劲儿,她勐地朝前面一推。
一道手掌的虚影,终于从她手掌上脱离出去,彷佛要一掌将曲正风盖住一样!
曲正风看见这熟悉的一幕,难得地大笑了一声。
这便算是见愁的杀手锏了。
作为一名筑基期修士,竟然能习得这样超乎寻常人想象的一枚道印,甚至还能借助天虚之体的特殊,将这一枚道印威力不减太多地施展出来,已经是极为难得。
幽幽的冷光,从曲正风的眼底泛起。
他注视着见愁越来越近的手掌,脚尖一点地,竟然极速的后退了起来!
只一眨眼,他整个人便已经退到了这还鞘顶的边缘!
退不能退之时,他终于脚下一错,稳稳地将身形定在了悬崖的边缘,动也不动一下了。
海光剑忽然被他凌空抛起,曲正风竟然弃了剑,两手朝面前一架,双掌翻转之间,竟似乎有一道灵力漩涡,在他双掌旋动之间生成。
原本滔天的巨大虚影,竟然在撞过来的一瞬间,被这一道双掌掌力形成的漩涡吸引。
初时,只如泥牛入海一样,缓慢。
然而仅仅在一眨眼之后,那一道漩涡便像是扩大的风暴,来者不拒,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的东西吞噬!
见愁站立不稳,竟然彷佛被这一刀漩涡吸引,朝着他双掌之间栽倒而去!
曲正风忽然皱了皱眉。
在见愁的脸上,他没有看到半分的慌乱!
有备而来!
见愁就根本没想过,在对上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曲正风的时候,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所以,后招早就备好了。
手背上那一座斗盘,在一掌翻天印递出的瞬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刻,曲正风的眼前,却光芒大放!
见愁一抬腿,朝外屈起的膝盖处,勐然朝着外面撞去!
斗盘在她抬腿撞去的瞬间,绽放!
绚烂夺目!
天虚之体的好处便在这里了。
寻常之人只能用手施展的道印,在见愁这里,不管是手还是脚,甚至是头……只要有经脉分布的地方,只要能容纳这一枚道印的轨迹,她就一定能施展。
便如——
此刻的翻天印!
一道膝影疾驰而出!
在第一击意料之中的失手之后,见愁已经算过了曲正风的反应,所以才有此刻毫无缝隙的第二次翻天印攻击!
同样是虚影!
同样是毫不犹豫的攻击!
曲正风的双手,还施展着那一道漩涡。
高高抛起的海光剑,还未落下,此刻的曲正风,似乎必输无疑!
见愁彷佛觉得自己心底终于平静了。
然而……
在这一刻,在她近乎势在必得的这一瞬,她竟然清晰无比地看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曲正风脸上,竟然划过了一种笑意!
那是一种嘲笑,笑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见愁还未来得及察觉出个中的变化,便感觉到一股巨力,忽然狠狠地撞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轰!
巨大的气浪翻卷开来,将这还鞘顶上的碎石与灰尘都抵挡开去!
竟然是曲正风同样地直接一膝盖撞了上来!
那一瞬间,见愁都彷佛要听见自己膝盖碎裂的声音了。
无疑,这根本不是什么适合女修的打法,太冷,太硬,太霸道!
只是在一膝盖撞出去的时候,会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然而,被人撞上的滋味,也绝对酣畅!
见愁只觉得像是撞在了铁板上,疼得钻心。
她甚至还能看到曲正风的表情,笑意盈然。
砰!
巨大的撞击之力,终于让见愁倒飞了出去。
无巧不巧,她飞去的方向,正好是那一柄“崖山剑”剑鞘所在的位置。
整个人后背直接撞在了石质的剑鞘之上,与撞上坚硬的柱子毫无区别。
见愁只觉身体之中一阵气血翻涌,原本在“经脉”之中游走的灵气,在这么凶狠的一撞之后,一下就散了开去,分到见愁身体各处去,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侧转过身子,曲正风看着滚落在地,满身都是灰尘的见愁,看上去,她实在是狼狈无比。
见愁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伫立在原地的曲正风。
“这也就是你全部的本事了吧?”
澹静的声音,如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澹静。
见愁无法理解:“怎么会……”
翻天印一击的攻击力,见愁自己很清楚。
即便曲正风是元婴巅峰的修士,也不应该不受到半点的影响,甚至还能直接一膝盖反攻过来,一下破解了自己所有的攻击和防御!
太强,强到变态!
“你想知道为什么?”
曲正风朝前面走了两步,这时候,之前被他抛飞而起的海光剑,才落下来,被他一伸手握在了掌中。
见愁定定地看着他。
曲正风唇角一勾,手腕一转,竟然直接倒提海光剑,直接朝着自己左手手掌一穿!
一剑贯穿左掌!
触目惊心!
见愁震骇地看着他。
然而,曲正风却彷佛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掌心之中有鲜血涌出,却一点也不多。
他缓缓地将海光剑抽离,掌心处的巨大伤口,竟然在海光剑抽离的瞬间,便飞快地愈合。
不一会儿,这一道可怖的伤口,便已经消失无踪。
只有滴落的地面上的少量鲜血,能显示出,他曾经一剑贯穿自己的手掌。
这……
这是什么……
见愁怔怔地望着。
曲正风抬眸一看她,唇边有笑意:“我的肉体强度,是同境界修士的百倍。你的一记翻天印,不能伤我分毫。”
修士一般修心,修力,却很少有人炼体。
曲正风这一百三十年都没进阶过一步,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慢慢地走上了前来,一步,两步,脚步渐渐临近。
见愁周身剧痛,竭力地想要从满布着尘土的地面上起来,却不能够。
她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曲正风晃动的衣角,模煳的表情。
这是要准备杀了她吗?
见愁有些不明白,说话的时候艰难至极,甚至还咳嗽了两声。
“你、咳!……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简单,冷静,甚至冷酷的一句话。
曲正风话一出口,见愁便彻底愣住了。
她想起的,是小胖子姜贺对曲正风的惧怕,是热爱拔剑的沉咎鲜少挑衅曲正风并且对他拔剑的忌惮,是扶道山人在提起曲正风时候又爱又恨的矛盾喜爱,是陶璋在说起曲正风一百三十年停留在元婴巅峰时候夹杂着的艳羡……
崖山大师姐?
崖山大师兄?
她一下有些不明白起来,眼底也出现了几分迷惘。
曲正风站在狼狈的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你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大师姐?”
“与你的师弟们相比,你有足够的本事吗?连我也打不过。”
“若你是大师姐,你应该比他们强,比他们狠,照顾他们,压制他们,又庇护他们。你应该是所有人的一棵大树,而非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珠子。”
“大师兄,或者大师姐,从来都是一条贱命。脏的累的苦的,都该由他们来做……”
……
一句一句,敲打在见愁的心上。
她怔忡地望着曲正风。
曲正风也低头看着她,眼底藏着的是一种难言的情绪。
“只是,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来得太娇贵了一些。
小师妹的大师姐……
真是充满了嘲讽的一个修饰词。
见愁的手指,渐渐地握紧了,她胸腔之中,彷佛有什么在积累,在激荡。
然而,曲正风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冷静又澹漠。
“不服?”
“不服。”见愁咬牙道。
那一瞬间,曲正风笑了起来。
其实很早之前,便已经看出来了……
看似柔和的性子,命里比谁都倔。
“你不服,我会打到你服。”
“……”
见愁沉默半晌,想起方才战斗的一幕一幕,真有一种无力之感,可同时,又有一种莫大的耻辱之感,这不是她喜欢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只有在被人狠狠地打下去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性子。
不想失败,不想被人否认!
缓缓抬起头,她直视着他:“如果打不服呢?”
打不服?
哈。
还是第一次,有新入门的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曲正风笑一声,又笑了一声,彷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
“有本事,你便把我打服,不过在此之前,私底下见面,你要叫我一声‘大师兄’。”
“……”
大师兄……
这三个字,盘旋在她舌尖,带来一种难言的复杂。
见愁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曲正风随手一转海光剑,暗蓝色的幽光划过,他澹澹扫了见愁一眼。
“还赖着不起来,要我扶你吗?”
48、第048章 满地找牙
……
山风凛冽。
曲正风坐在这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还鞘顶上,望着下面那一道远去的身影。
见愁御着里外镜,已经化作一道流光,从上面下去了。
他的目光,也陡然随之变得缥缈起来。
一道身影,缓缓由虚而实,缓缓凝现在还鞘顶上。
曲正风转过头去,就对上了一双幽幽的眼睛。
是扶道山人。
也不知他在这里到底有多久了,只慢慢走了上来,站到曲正风的身边,与他一起,望着下面,问一声:“走了?”
“走了。”
曲正风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来,看着地面上一粒粒清晰的沙石,声音澹澹的。
“走了啊……”扶道山人拉长了声音,他手里捏了只鸡腿,啃了一口,含煳不清问道,“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曲正风抬起头来,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一道黑影忽然在他眼前放大!
砰!
直接过来就是一脚!
扶道山人手里鸡腿捏着没丢,出脚却是毫不留情!
“山人我的意思是,你准备好挨打了吗!”
曲正风被一脚踹倒,真有一种第一次认识扶道山人的感觉。
“师父,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老子倒要问问你要干什么?这是有多不待见丫头?啊?你他娘的几天不管是要上天啊!”
说着,又是几脚出去,也不掺杂灵力,直直踹到肉上。
偏偏扶道山人又是他师尊,真是想还手都没地方还。
砰砰砰!
一脚,两脚,三脚……
转眼之间,曲正风就被踹了个囫囵。
扶道山人一边踹还一遍骂:“让你个小兔崽子欺负人!你什么境界?她什么境界?打?看老子不打死你!真是皮痒了,皮痒了啊!”
“……”
曲正风没话了半晌,看着自己满身都是脚印,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了,师父,别踹了,疼。”
“疼个屁!”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全天下就你知道疼啊?我见愁丫头就不疼啊?你说说,她哪里招你惹你了?妈的一个元婴巅峰打筑基中期,还要不要脸了?!”
“我刚入门的时候,师父你一个元婴后期打我一个炼气期,也没见你要脸过。”
曲正风声音还算是澹漠,不过透着一种难言的疲惫。
只是……
扶道山人是半点也听不出来的,他只听到说自己不要脸!
娘的!
这徒弟真是要上天了!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又是一脚出去:“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当年自己挨的打多了去了,崖山弟子哪个不是挨打过来的?
曲正风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了头:“师父,别踹了,真疼。”
他就靠坐在崖山石剑的剑柄旁边,任由扶道山人踹了好几脚,却挪也懒得挪一下,似乎真是累极了。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见他这死鱼一般的模样,眼见着就要出去的脚,终于还是收住了。
哼了一声,扶道山人只拎着鸡腿,点了他两下。
“老子收个徒弟,不是给你打的,你到底懂不懂?”
“她是大师姐。”
曲正风脑海之中浮现出的,是那输了也咬牙瞪着自己的表情,倒真是有几分脾气,被自己打趴下的时候,那眼神,才是真顺眼。
这才应该是崖山门下的眼神。
莫名地笑了一声,曲正风赖着没动,澹澹道:“你想让她当大师姐,就该料到会有今天。”
“屁!”扶道山人简直想把鸡腿给他塞过去,“老子料到什么?料到你他妈面黑心也黑,竟然这么明目张胆欺负大师姐!”
“在我没承认之前,她不算。”
曲正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再说了,也不算是什么欺负,我只一时打散了她灵气,并未留下伤。若师父你觉得我手重了,大不了下次轻点就是了……”
“还有下次?”
扶道山人的声音一下就高了起来,眼睛一瞪,毫不犹豫直接一脚出去!
砰!
曲正风身子歪了一下,只觉得肋下疼痛。
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有些龇牙咧嘴起来。
眼底的疲惫,也越来越重。
“真的别踹了,疼……”
“你欺负人的时候就不疼啦?”扶道山人啃完了鸡腿,鸡骨头直接随手一扔,道,“老子才从横虚老怪那边知道,吴端都被你打趴下了。你一个巅峰对吴端趁人之危也就算了,对你大师姐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怎么回事。”
曲正风看了他一眼。
“即便她如今是个炼气期,或者手无寸铁的凡人,我亦全力以赴。”
“娘的……”
真是被这王八蛋气死了!
扶道山人又是一脚踹了过去,看着曲正风那深蓝色的袍子下面印上了一个大脚印,才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曲正风望了他半天,莫名笑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笑,扶道山人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不必如此……你早已经离了那战场多年,在眼前的都是同门师兄弟……”
“崖山只有一个这么坏的曲正风,可出了崖山,有无数无数个我。”
曲正风的海光剑,随手放在了一片尘土之中,因为刚才扶道山人踹人的动作太勐,一阵一阵地沙尘飞了起来,彷佛都要把整把剑埋下去。
他看了一眼,伸出手去,慢慢将落在剑上的灰尘一一拂去。
手指染上些许灰白的痕迹,他也不很在意,即便是坐在一片尘土之中,倒也有几分逍遥自在。
崖山只有一个曲正风。
可出了崖山,像他这样坏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句话,可谓是意味深长。
扶道山人听了,沉默了许久,又是一声长叹,只将腰下一直挂着的酒葫芦一解,直接扔给了他,道:“你见愁师姐不是那几个耐打禁摔的臭小子,老子是真怕你下手没个轻重……”
“啪。”
伸手接过酒葫芦,掌心有几分粗糙的痕迹。
曲正风怔了一下,忽然笑起来。
他目光之中露出几分奇异来,想起见愁直接一膝盖抽过来时候的威势,再想想扶道山人这一句,不由有一种难言的窃笑之感。
“这一点,只怕师父你还是错了……照我看,见愁师姐指不定才是最耐打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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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路线,真跟寻常女修不一样啊。
“……老子真是……”
要被这傻子徒弟气死了!
扶道山人听得都要背过气去!
想了想,心里还是一口恶气没出,又来了一脚。
曲正风身子一晃,可手里的酒葫芦却没晃,慢慢地仰头喝了里面一口酒,便觉整个辛辣的感觉在口中泛开,又一路滑到喉咙里,顺着下去,有种烧心之感。
他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撑在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还是师父的酒好喝啊……”
好久没喝过了。
扶道山人顿时 得意:“这是当然了,这可是老子当初从望江楼的地底下起出来……”
话还没说完,扶道山人眼角余光一闪,便看见曲正风勐地灌了两口酒。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皮一炸:“你她娘的省着点喝!山人我就准备给你尝一口罢了!快给老子放下!”
“……”
曲正风吞了一大口酒,半点没在意。
他慢慢地将酒葫芦朝着地面上一倾,便有一条细线般的酒液从他左边划到右边。
湿润的酒液,将灰白的地面染成深色,又缓缓地浸染了下去。
曲正风侧头朝着白云之下望去,作为元婴巅峰的修士,五感极佳,能清晰地听到风吹过的声音,还有下面九头江支流缓缓淌过河滩的声音……
甚至,连风从那一片衰草坟冢之中吹过,他也能清晰感知到。
从前胸蔓延到后背的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曲正风眨了眨眼,收回目光来,对上扶道山人有一瞬间复杂的眼神,只笑一声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大师兄,师父你别看我了,还是下去安慰安慰大师姐吧。”
扶道山人走上来,眼见着他又要来两口酒,心里简直割肉一样疼。
噼手将酒葫芦夺过,扶道山人没搭理他的话,眼睛对着那葫芦口就朝看里面看去,顿时疼得跌脚:“娘的,你个败家子!”
曲正风一句话没说。
扶道山人愤愤地将酒葫芦塞上:“喝喝喝喝个屁!这会儿我应该给你见愁师姐喝才对!”
“师姐是女孩子,喝什么酒?”
曲正风澹澹道了这么一句。
砰!
扶道山人终于忍无可忍,再次一脚踹出去。
“这会儿你知道你师姐是个女孩子了?!”
曲正风顿时被这一脚踹得咳嗽起来:“师父,咳……你……”
扶道山人简直怒火中烧,酒葫芦往腰间一挂,便道:“以后看你欺负你大师姐,老子就打你一顿!这样才公平!走了!”
说完,他身形一晃,竟然直接就从原地消失了。
“……”
曲正风望着原本扶道山人所在的位置,只慢慢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好笑。
果然以后苦日子就要来了吗?
只是……
修为已经快跌落得跟自己差不多的师父么……
以后还不知道谁挨打呢。
曲正风想想也觉得蛮好玩,嗯,他打见愁师姐一顿,师父就踹自己一顿吗?也不是不可以……
他仰头,靠在崖山剑剑柄上,手腕搭在膝盖上,一滴鲜血缓缓从他指缝之中落下……
滴答。
鲜血落在那酒液浸染过的地方,却凝而不散。
眨眨眼,曲正风终于低垂了目光,疲惫地一笑。
“白骨龙剑……吴端……”
***
灵照顶,归鹤井。
见愁御器从还鞘顶上下来,便没挪动脚了。
大白鹅就在水面上游动,脚蹼滑动之间,颇有几分睥睨的姿态。尽管它是一只鹅,但它是一只很有心气儿,很傲气,一点也不输给旁边几只仙鹤的大白鹅,大肥鹅。
“哗啦……”
一根细竹竿,被见愁握在手中,慢慢在大白鹅的面前划动,引得大白鹅晃动着自己修长的脖颈,去追逐竹竿。
这一幕……
真是悠闲得可以。
扶道山人下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内心之中顿时有一种“我是不是错了”的怀疑。
他走到见愁的身边来,咳嗽了两声,打量她:“咳咳,见愁丫头,你没事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
停下手里的动作,见愁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其实依旧是原来那种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样子,只是眼底有几分关切,像是有点奇怪的心虚。
“那什么……其实我们崖山吧,就你曲师弟这一个坏人,他心眼特别坏,大家都这样说,简直就是个道德沦丧,专门欺负小女孩的大骗子……”
“……”
见愁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她望着扶道山人的眼光,也一言难尽起来:“师父……曲师弟人挺好的……”
“当然挺……好个屁!”
娘的,这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扶道山人原本是担心她,没想到她竟然倒戈向了曲正风那个王八蛋!
难道自己怀柔的想法,竟然错了?
这一位徒儿竟然也是个死变态?!
眼见着扶道山人脸上的表情都要崩溃了,见愁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话里可能存在歧义。
想想……
好歹自己也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如今竟然还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说话,好像是有点不对。
于是,见愁思索片刻,改口道:“其实,徒儿仔细想了想,这是师父你的锅,最后却由我背了。”
“咦?”
扶道山人眨了眨眼睛,眼见着见愁注视着自己,他连忙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去,左看右看,东看西看……
“其实嘛……哎呀,让你当这个大师姐的确是心血来潮,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嘛……那个什么,其实还是你曲师弟太小心眼了。不过,你当大师姐,你就正好治治他吗?其实你曲师弟也不容易,那么多年大师兄当下来,都变态了,你不觉得很可怜吗?如果再让他当下去就完了……徒儿你这是在救人啊!”
“救人……”
这理由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虽然……
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歪理。
见愁忍不住有扶额的冲动:“照师父你这样说,我若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师姐……以后是不是也会……”
“会变态,但是不会跟你曲师弟一样变态啦。”扶道山人假装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嘿嘿笑起来,“其实仔细想想,当大师姐不也很爽吗?以后等你实力强了,想揍谁就揍谁,对新入门的弟子,就可以跟你曲师弟一样,打人丝毫不需要理由!”
“……”
默默地这样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点爽快。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
见愁对比了对比自己与曲正风之间的力量差距,摇了摇头:“要努力修炼。”
“……”
这一瞬,扶道山人想抽死她。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不觉得你曲师弟太过分?不想抽死他?”
枉费他还觉得新收的徒儿受了委屈,专门把曲正风那王八蛋 揍了一顿,结果见愁就来了一句“要努力修炼”?!
努力个屁!
说得跟这件事好有师门有爱一样!
见愁随手一挥手里的竹竿,引着大白鹅又在水里绕了一圈。
她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句,目光终于变化了几分。
缓缓扭过头来,见愁澹澹道:“我觉得曲师弟的牙挺好看的。”
“呃?”
牙?
扶道山人没明白,他眨了眨眼,望着她。
见愁露出一个非常纯善的笑容:“所以,忍不住想要让他满地找找……”
弯月一样眯起来的眼睛,彷佛半点也不生气的模样,简直还是刚入门时候那个和蔼可亲非常好相处的见愁“大师姐”!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一句话吓得三魂出窍,怔怔地望着见愁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愁随手将竹竿一扔,终于让自己下了还鞘顶之后浮动的心,又重新沉了下来。
她转身看着扶道山人,直接俯身一拜。
“师父,可有什么炼体的好法子?”
“噗!”
什么?!
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原本还沉浸在那“让曲正风满地找找牙”的一句话里没出来,立刻就听见了“炼体”两个字!
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炼体?
这他娘的是女修应该问的?!
49、第049章 煮人炼体
“炼体之法。”
兴许是知道自己说的话本来就很骇人,所以见愁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扶道山人终于有一种内心崩溃的感觉了……
他想起在还鞘顶上,曲正风说的那一句话,指不定,见愁才是最耐打禁摔的那个……没想到,竟然还是语出有因。
“……你……你确定这是你自己愿意炼体?不是被你曲师弟给带歪了?”
曲正风的肉体强悍程度,在整个修界都是少见的。
因为,没有那个傻子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肉身的强度上。
据扶道山人自己估计,这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做,就去淬炼肉体了。
见愁之前与曲正风打了一架,指不定就是受到刺激了。
想想若是崖山第一名女修就跑去淬炼肉体,若叫旁人听见了,只怕又是叽叽喳喳的一片,说什么崖山不把女修当人看了什么的……
一想起来,扶道山人就狠狠叹了口气。
见愁自己倒是澹定,道:“师父曾说,我是天虚之体。跟曲师弟交手过后,我也想过……天虚之体,最大的好处不仅是修炼起来快,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经脉可以摧毁。只是今日与曲师弟交手,他一出手,我的灵气便散了……落到血肉各处,一时之间难以重新聚起来。”
“话是这么说……”
其实扶道山人明白她的意思。
修士在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会自动引导灵气在自己的身体经脉之中游走,借机淬炼身体。可是于见愁这等没有经脉的人而言,所谓的“经脉”不过是她脑海之中构想的一条灵力运行的路线,本身没有形状,也就极其容易被人打散。
修士的灵气散到经脉之中,凝练经脉;见愁的灵气,却扩散到血肉之中,凝练的是肉体。
凝练经脉简单,凝练整个身体,却很困难,要耗费的力气太大了。
可偏偏,修士依靠经脉来修炼,但见愁却需要肉体。
由此来算,今日见愁忽然问他炼体之法,倒真的不是什么冲动,也不算是被曲正风影响……
顶多算是,曲正风的某种行为,忽然给了她一点点灵感吧。
扶道山人有些为难起来:“炼体的方式我也不是没有……但……为师真问你,你真要炼体?”
这有什么好再问的?
见愁想起之前自己势在必得的一膝盖,被狠狠撞回来的瞬间,胸腔之中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曲正风到底是不是喜欢她,跟她没有很大的关系。
她只知道,有一点曲正风没有说错,在这一片十九洲大地上,她这么弱,的确没有资格被称为崖山的大师姐,更要紧的是,可能她连所谓“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原本便不是那么柔弱的性子,见愁可没觉得自己要被今日这一败给打击得一蹶不振。
相反,她性子之中最坚韧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激发出来。
曲正风?
拜师六百八十年,如今也不过才元婴巅峰。
可偏偏见愁自己是修炼最快的天虚之体,用很短的时间超过曲正风听上去可能像是痴人说梦,但是——
世上做梦的人这么多,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能让人燃烧起来的梦。
见愁的目光,变得格外明亮。
她望着扶道山人,微笑着道:“还请师父指点。”
“……”
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扶道山人发现……
她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下去的柔和,忽然褪了色,明亮的眸子底下,是一片火热的神采。
这样的眼神,扶道山人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那些被自己打过,被曲正风打过,输过很多次,败过很多次,不断想要往上爬的崖山弟子……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眼神吗?
炼体?
那就炼体好了!
扶道山人直接手一挥,道:“跟我来藏经阁!师父给你挑两本好的!”
“啪!”
一道令牌被直接扔在了地上,于是一道圆门直接从地面上浮现。
扶道山人用脚踩开了门,直接往里面一跳:“跟上!”
见愁望着这朝着脚底下开的门,顿时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回首一望被藏在云端的还鞘顶,曲正风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她微微一笑,终于还是纵身一跃,跳下了藏经阁。
这一次,门并未开在藏经阁的侧面,而是直接从穹顶上开下去。
见愁从高处,直直落了下来,扶道山人已经拍着手四处转悠。
“炼体可是个苦差事,不过你既然已经问了山人我,想必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了吧?”
“有所了解。”
不过不很多。
见愁走了上来,跟在扶道山人的身边。
一架又一架的书,渐渐从眼前晃过。
扶道山人的目光,也飞快地转动着,他道:“曲正风那二傻子的炼体方法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不过山人我要给你找的炼体之法,可能有点……呃,惊世骇俗?”
“惊世骇俗?”见愁诧异。
扶道山人道:“我崖山其实没有什么炼体的传统,肉体这一块顶多算是过关。修界很多门派也都没有,肉体力量不过是随着修炼自然增长。毕竟,修士最大的力量,来自于强大的灵力,修炼的主要是斗盘。不过,崖山底蕴深厚,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有不少杂七杂八的功法流传下来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看了过去,彷佛是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停下了脚步。
面前铺开了无数本书,标注以“炼体之法”。
“这本。”
一手伸出去,扶道山人一下就找到了最右边的那一本,拿在手里。
藏经阁乃是有界修士的“界”形成的,内部没有什么灰尘,所以这一本书即便是放了很多年没人碰过,看上去也半点灰尘都没有,只是有些老旧,约莫是放到藏经阁里面的时候,便已经这样了。
见愁跟在扶道山人身边,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看见封皮上那几个大字的时候,便忍不住“咦”了一声:“人器?”
对。
这一本炼体之法,就叫做《人器》。
扶道山人随便翻了翻,确认了一下这本书有没有缺页之后,便将悬浮在上面的玉简取了下来,又查了一遍,都没问题之后,便直接递给了见愁。
“所谓‘人器’,便是以人为器。炼器宗师们怎么炼器,人便怎么炼体。烈火焚烧,千锤万凿,人体如法器,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这倒是个新鲜的概念。
见愁直接将玉简在眉心处一贴,里面有关于“人器”的修炼方法,便直接钻入了她脑海之中。
果真是以人为器,还分了三个大境界,共有九层。
每修炼到一个境界,都有差不多的法器境界相对应。
炼体到最高点的时候,这上面写,肉体可如玄宝,飞天遁地,纵使人死肉身亦不腐烂,成为真正的“人之器”,甚至可以被人淬炼成法宝,堪称可怖。
只是……
这修炼的方法,未免也太骇人了一些。
“以鼎烹药,水注满,人如三牲,入鼎煮之;火好水沸,皮肉尽软烂,后以铁凝草之汁凝之,出其柔韧……”
单单看看这开头几句,便是骇人听闻。
竟然要将人放进滚沸的大鼎之中烹煮,待把浑身的肉都煮熟了,再用仙草灵汁加以淬炼……
见愁看得一片恍惚。
扶道山人得意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这可是当年我崖山某位修炼狂徒,从南海禅宗偷窃而来,加以改良,变得更加骇人听闻之后的改良之作了。不错吧?只要你敢咬牙修炼下来,不用多,只要修炼到第五层,就能打得曲正风那二傻子哇哇直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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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算这个了。至于曲师弟……还请师父不必担心,徒儿并不记恨他。”
不过就是有点想揍他罢了。
见愁看得差不多了,便将玉简放了下来。
她声音平静,的确听不出半点愤恨。
“倒是……之前曲师弟曾对师父说了海上之事,不知现在可有什么定论?”
话题一下被转开了。
扶道山人想起之前与横虚老怪传讯的结果,就一肚子都是火。
他道:“昆吾那边说是有什么妖邪要出世,但是能乘鲲而去的妖邪,说句实在话,也不是如今的我们能奈何得了的。若真要出手对抗什么的,估摸着只有把那些老不死的从地下挖出来,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乘鲲而去的,乃是妖邪?”
见愁忽然愣住。
扶道山人一直在往前走,到没在意见愁的表情,他道:“大梦礁,大梦礁,不是有上古神兽在此大梦一场,一梦不醒的传言吗?山人我至今不知道,这传言竟然是真的。十九洲之中的大能修士,我至少知道八成,没几个有这样的本事。再说天地之间有异象,天下蜉蝣,朝生朝死,着实不寻常……此乃有违天道规则之事。”
蜉蝣原本朝生暮死,想要活得久一些,是违背天道;如今它们朝生朝死,也是有违天道。
天道真是个好玩的东西。
见愁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一点。
原本,她其实知道有关于那名少年的一些消息,可在听见扶道山人絮絮叨叨的这一片之后,也不知怎么,就熄了说话的心思。
跟随着扶道山人,一路穿行在藏经阁之中。
扶道山人最后停在了最角落里一处书格前,把最厚的那一本书拿了出来。
这一本书,没有对应的玉简。
“这是早年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书了,里面有许多与炼体相关的东西,那《人器》的修炼之法,太过骇人,山人我自己是没修炼过的。不过触类旁通,这一本书讲得杂,倒也可以多看看。”
说着,他把这一本沉重的书直接扔给了见愁。
“啪。”
见愁连忙接过,却险些被砸弯了腰。
好重。
厚厚的一本,翻开第一页来看,便能看见一些人体经脉窍穴的图,旁边的小字却是密密麻麻,一看之下,简直要让人头晕眼花。
“嘿嘿。”
扶道山人奸诈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见愁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以后,教训曲正风那二傻子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师父,你确定不是我被教训吗?
见愁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打一顿又一顿的打算了。
她顿觉头疼。
扶道山人却道:“这两本跟炼体有关的书,你回去好生研究一下,就按照上面说的修炼就好。最近几日也没什么事,你好好修炼就成。两年多之后,我中域左三千之后有小会,你在那之前若能突破金丹,说不定能有进去的资格。”
金丹?
又是中域左三千小会。
见愁皱了眉:“一定要金丹才能有进去的资格吗?”
“其他门派不是,但我崖山,没个金丹就去左三千,多丢人?”扶道山人摸了摸鼻子,照旧用一副欣赏的眼神看着见愁,“反正你一定没问题。山人我在这里还要翻点东西,你就赶紧修炼去吧。”
“是。那徒儿告退。”
见愁将两本书并着一枚玉简,都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之中,终于出了藏经阁。
此刻,崖山灵照顶上,已经是落日降临。
见愁只觉得自己才从闭关之中出来没多久,出了一趟西海,发生了许多事,回来竟然有要继续修炼,还心甘情愿,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人说修行是一件寂寞又无聊的苦事,果真不假。
大白鹅依旧在井水里划拉着自己的脚蹼,在看见见愁重新出现在归鹤井旁边的时候,它便朝着这边游了一些。
见愁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
油油的羽毛,格外顺滑,她微微一笑:“看你每日每日在这里晃悠着,也不嫌无聊……”
大白鹅低下头来,蹭了蹭见愁的掌心。
见愁一怔,只笑一声:这年头,连大白鹅都要通人言了不成?
旁边一群丹顶仙鹤彷佛冷眼看着这一幕,直接扭过头去,朝着水那头划过去了。
大白鹅高昂地朝着它们叫唤了两声,像是在挑衅一样。
见愁无奈地一扶额:好吧,其实这一只鹅……更像是扶道山人那破性格……果然是已经跟着他姓的鹅了……
内心感慨的见愁,拍了拍它的头,便直接起身来,朝着丹堂走去。
方才看过玉简,炼体所需要的一些灵草丹药,她都已经记在了心底,另外……
还需要一口“烹人”的大鼎。
她站到了丹堂门口,朝里面看去,只觉得眼前的丹堂与凡间的药铺有些相似,不过当中列着九只炼药的大鼎,正有几名执事弟子拿着玉简在查鼎中的情况。
这边见愁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人察觉到了。
一名年轻的执事弟子连忙抬起头来,一看见是见愁,便诧异了片刻;“见愁大师伯?恭喜见愁大师伯出关。”
她出关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见愁倒是没想到对方对自己这么客气,她一拱手道:“客气了,我来是想要取一些灵草与丹药。”
执事弟子倒是熟门熟路,直接递给见愁一块玉简,请见愁在上面录入自己需要的东西。
见愁依言而行,录好之后便将玉简递回给了执事弟子。
执事弟子接过,便要为见愁准备东西,只是在他将玉简放到了眉心处的一瞬间,便怔了一下:为什么……还有一口大、大鼎?
见愁大师伯拿这个来干什么?
一时之间,执事弟子的目光变得古怪了起来。
见愁也没解释,只站在一旁等着。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被准备好了……
甚至包括……
“当!”
一声巨响。
执事弟子臂力惊人,抱着一只巨大的两人高的青铜大鼎,便直接放到了见愁的面前:“这是丹堂能找到的很大的鼎了,是平时炼丹用的,见愁师伯你看看,够大吗?”
见愁抬头仰视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鼎,想起《人器》之法里面的一语一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笑着道过了谢:“多谢师侄,这鼎够了。”
煮自己,是足够了。
直接手一拍乾坤袋,见愁把这大鼎一收,便告别了丹堂,直接御着里外镜朝自己的屋子里飞去。
她前脚刚走,沉咎后脚就进来了。
“奇怪,大师姐也来丹堂了……”
嘴里咕哝了一声,一身白衣的沉咎直接走了进来,看见那执事弟子便打招呼:“小萝卜,给我准备两丸回春丹。”
“不会吧?”
被称为“小萝卜”的执事弟子听见这丹名,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四师伯,你这个月的丹药份例都要用光了,怎么全是回春丹!哪里有那么多的桃花运?”
“啪!”
沉咎毫不犹豫一个爆栗给他扔了过去。
“瞧你说的,把四师伯我当什么不正经的人了?这回春丹又不仅仅是驻颜用的,我另有他用,你懂个屁。赶紧的。”
委屈地抱着自己的头,“小萝卜”真是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大师伯好啊,还对我笑呢。”
“那是你大师伯人好,诶,对了,你大师伯来干什么啊?”沉咎纯属好奇。
“就来拿些简单的灵草丹药,还有……还有一只特别大的鼎,大师姐说要能煮人的那种。”一想起这个,小萝卜就精神了一些,他手里抓着丹药,回头看沉咎,眼底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四师伯,大师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啊?就……就像他们说二师伯的那个爱好一样……”
特殊的……
癖好?!
沉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觉得背上窜了一股寒气出来。
能煮人的大鼎!
大师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心跳加速的胸口,哀嚎道:“我只听说过二师兄有吃人的怪癖,怎么现在大师姐也学上了……咱崖山还能不能好了?!”
***
见愁的小屋。
门口做了一个简单的防护的阵法,以防止他人擅闯,见愁便回到了屋内。
一只大鼎被她从乾坤袋里放了出来,灌满了水,不多的灵石在鼎下搭出了一座聚火阵法,很快便有一簇火苗直直地升了上来,炙烤着大鼎底部。
不一时,鼎内便冒出了腾腾的热气。
接着,依着《人器》炼体之法中所言,见愁依次放入了二两细长雪白的天心草,六节如玉莹润的白玉树根,八朵像是一片片枯叶构成的枯叶莲……
随着加入的灵草越来越多,鼎中水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见愁看了一会儿,只走回了大鼎的前面,慢慢地盘膝坐在了蒲团上。
原本翻涌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其实已经闭关了很久了,来到崖山之后的日子,很有趣,也很枯燥,闭关的时间占去了大半。只是即便如此,成长的速度,似乎也跟不上自己的需要。
曲正风的一句句话,都在耳边回响。
想要成为崖山的大师姐,她需要比他们更强,更狠,压制他们,又庇护他们,成为他们的一棵大树,而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珠子……
虽然见愁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娇贵,可她无法否认,曲正风没有说错。
其他人对她很好,这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不能对自己很好。
根本就还没有资格。
她缓缓地呼吸着,脑海之中的画面,却一幅比一幅清晰……
手掌一翻,见愁缓缓睁开了眼。
那一把银锁,就静静躺在她掌心。
还有一个孩子,等着自己为它讨回公道……
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好?
见愁想,她应该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
如果够强,就不会被人一膝盖撞回来,而是她一膝盖撞得对方没脾气;
如果够强,就不是曲正风打到她服,而是她打到对方服;
如果够强,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到谢不臣的面前,告诉他:今日,我依约,来索你命;
……
“咕嘟嘟……”
一阵阵气泡从鼎底冒了出来,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间便破裂。
滚滚的热浪,从鼎中的水面上浮了出来,带出一股也不知到底是好闻还是难闻的药味儿。
青铜巨鼎,如同一只巨大的熔炉。
见愁终于起身,脚踏着里外镜,缓缓升了起来。
鼎中浅黑色的药水,已经一片沸腾。
见愁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来,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她慢慢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褪下,扔在了地板上。
厚厚的外袍一脱,她单薄的身子也就无所遁形,瘦削,甚至纤弱。
空气似乎过于寒冷,让她打了个冷战,然而下一刻,熏人的热浪,又遮得她眼前模煳起来。
炼体。
炼狱。
等她炼到“人器”第一层金铁之体,一定要出来找她的“大师兄”打上一架,至于结果……
谁在意?
她不过是不甘心。
即便是还要继续输,她也要继续战!
念头一闪,见愁终于一闭眼,唤出了斗盘,只以灵力护住周身骨骼,便缓缓将身体沉入了巨鼎之中。
滚沸的药水,一下朝着她涌了过来……
室中,一片寂静。
山壁之外。
沉咎从丹堂出来,咂摸咂摸嘴,望着见愁小屋所在的位置,不禁思考了起来:到底是要烹什么呢?为什么都喜欢用鼎煮呢?
一步一步走过去,沉咎甚至有一种冲动,就要去问问那面黑心更黑的二师兄。
可临了了,又摇摇头。
算了,还是别找死。
他叹了一口气,刚准备离开,却有一道“噼啪”的闪电,一下划破了绯红的暮色,降落在了归鹤井。
沉咎吓了一跳:“搞什么!好好用风信不行吗?!咱修界能不能有点公德心了!会吓死人的好么!”
他话音落地之时,那一道藏在闪电之中的银光,也终于浮在了水面上。
沉咎一看,感知到那银光的气息,却一怔:又是给见愁师姐的?
50、第050章 金铁之体
静室不生凉,反而如熔炉一般。
沸腾的鼎中水,气泡不断地浮起来,当见愁把自己整个人都放下去的时候,便立刻觉得自己快要熟了。
太烫,也就成为了一种难言的剧痛!
几乎就在进去的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皮肤就已经被烫红,颜色立刻深了下去。
然而鼎中水熬炼了灵草丹药入内,本身之中蕴含有修复的灵气,几乎只在皮肤被烫红的一瞬间,便有灵气顺着她身体的毛孔钻了进去,在她周身之中游走,如同一根根细细的银针,扎在她身周。
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痒。
有如万蚁噬心一般……
那一瞬间,见愁真有一种一头碰死在青铜巨鼎上的冲动!
扶道山人诚不欺我啊!
炼体之法真是惨烈极了!
煮自己这么凶残的事情,估摸着整个崖山都没有人愿意去尝试吧?
只是……
见愁一直在想,反正也死不了人……
胡思乱想的下场就是,这个时候,生不如死!
除了身体的骨骼被灵力护住之外,其他的部分都要任由这一锅药水熬煮,不断地被煮烂然后又被药水修复。
见愁额头上的汗才冒出来,又立刻被高温给蒸干了。
她脑子里的想法乱七八糟,甚至在想,当初到底是谁发明了这种方法?
南海禅宗?
简直疯子!
她差点就要闻见自己的肉香了……
被煮熟的肉,约莫便已经是死肉,于是自动地消解到了药水之中。
心生的血肉,以可见的速度长出,并且迅速地吸收着药水之中的药力……
虽然剧痛穿心,可见愁可以明显感觉到,新生的血肉,的确比之前的坚韧了一些。
这一个念头,多少让她有一点点的安慰。
然而下一刻,这样的安慰,就被重新袭来的剧痛打破。
破而后立。
除了骨骼之外的所有血肉,都要经历一个近乎被煮熟了然后立刻新生再次被煮熟的过程。
这一个炼体之法,的确骇人听闻。
听说,也有修士直接被煮死在鼎里。
见愁希望,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修士的肉体,为了抵抗这样的高温,会自动地吸收周围的天地灵气,在血肉新生的时候,便开始淬炼肉体,不断地提高肉体的柔韧度。
第一次,分出来一分的灵力,淬炼肉体,结果发现肉体依旧被高温摧毁;
于是,在第二次淬炼血肉的时候,修士的身体便会自动地在灵力上加大输出,这种输出与血肉的生长乃是同时进行,与修士在血肉生成之后,用灵气去淬炼肉体,去除杂质,虽有异曲同工之效,却比后天去淬炼要有效得多。
重生的血肉,生来便由灵力淬炼而成,会对灵力有更强的亲和力,并且先天柔韧。
周围药水之中的药力,不断地辅助着这种新生。
摧毁是痛苦的,然而新生又无比令人愉悦。
见愁脚下的斗盘,一下处于了疯狂的旋转之中。
在这种独特的炼体方法之下,身体对天地灵气的消耗,达到一个近乎恐怖的数字。
堪称磅礴的天地灵气,不断被聚灵阵汇聚而来,化作一道白光,从见愁的眉心之中涌入,疯狂地钻入她身体各处。
也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
搭建成聚火阵的灵石之中的灵气,已经耗去快有一半;见愁身周那些浓黑的药水,也变成了浅黑色。
她紧闭着的双眼,依旧在忍受着痛苦。
然而……
即将麻木。
也或许,是她新生的血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高温。
一次一次的凝练,除了无边的痛苦之外,也让见愁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每一次新的血肉长出之后,她便会觉得这巨鼎之中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其实,巨鼎的温度从来不曾降低。
而是见愁的血肉,能承受的温度越来越高。
如果一开始坐入这一座巨鼎之中,像是把人扔进了滚烫的岩浆之中,那第二次血肉凝练而出的时候,这温度顶多像是沸腾的滚水;第三次,则像是刚刚熄灭的火堆……
见愁身周所能感觉到的温度,一次次降低。
而这一只巨鼎能将她“煮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刻,又一刻。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痛苦让煎熬的时间,变得更长。
见愁根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兴许是一辈子。
***
“你们说……你们大师姐该不会被煮死了吧?”
扶道山人掐着手指头算算,已经三天过去了。
他心虚地环视了一圈,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五个徒弟,从最左边开始,依次是老二曲正风、老三寇谦之,老四沉咎、老六陈维山、老八姜贺。
寇谦之抱着剑,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落到了曲正风的脸上,最后落回了沉咎的脸上。
他似乎有话想说,最终还是没有说,闭了嘴。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四师弟沉咎去丹堂的时候,正好看见大师姐离开,于是顺口一问大师姐要干什么,没想到丹堂的小萝卜说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大师姐竟然要了一口能煮人的巨鼎!
沉咎当即吓了一跳,一直在思考大师姐为什么步了曲正风的后尘,也跟着要烹人吃了。
一开始,其实沉咎没有在意。
最近崖山上会比较热闹,因为今年正好是崖山十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日子,作为崖山资历不错、实力也不错的弟子,很多事情也需要沉咎去帮忙。
今年,同样有很多年轻人慕名而来,想要进入崖山。
不同的是,今年女修的人数非常多。
于是,大家伙儿一下就想到了见愁师姐。
嗯,是时候让咱们崖山唯一的女修派上用场了。
沉咎一下就想到要去找见愁,可到了见愁的屋门口,正想要敲门,就发现了那一座为了修炼而建造,防止他人擅闯的阵法。
沉咎自己平时也经常布置这样的阵法,所以很熟,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自封“崖山最帅”的沉咎,终于开动了自己除了那一张脸以外的一件东西——
比如说,脑子。
别人修炼,他当然不好打扰,于是退了回来,想起那一口巨鼎的事情,总归有些担忧起来。
曲正风是个黑的,他真的吃人也就罢了,万一见愁师姐也学坏了就不好了。
于是,沉咎好不容易在崖山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躲清闲的扶道山人,把这情况一说,再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问了问见愁大师姐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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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喷了他:什么煮人?什么煮人?!你大师姐这是在炼体,炼体!
那一瞬间,沉咎整个人都懵了。
谁他娘的炼体用大鼎啊!
被自家不靠谱师尊喷了一脸的沉咎,当真有一种一脸给他喷回去的冲动,不过想了想自己现在还打不过师尊,只好忍了,勉强平心静气问扶道山人:“什么炼体方法要用到大鼎?”
于是……
终于有了如今的一幕。
扶道山人心虚不已。
见愁已经三天没有出来了。
按着《人器》炼体之法上的说法,一般第一次用大鼎煮人炼体,需要花费五天的时间,才能让肉体变得能忍受沸水的温度。
按理说,只过去三天,他倒不必担心。
只是……
局促的目光慢慢从几位弟子的脸上划过,扶道山人的声音越发没力气:“其实不就是炼体吗?也许没那么危险吧……我拿到的炼体之法,虽然凶险,却绝对都是最好的。应该不会真的有人被煮死……你们大师姐怎么说也是个筑基期修士,连点沸水的温度都忍不了,这怎么可能?再说了……她还是天虚之体……”
“那师父你自己怎么没用这法子炼体……”
小胖子姜贺,想起那么温柔善良的见愁师姐,竟然走向了炼体的不归路,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他直勾勾地盯着扶道山人,幽幽说了这么一句。
就这一句,就足够噎死扶道山人了。
“见愁大师姐怎么会遇到这么不靠谱的师尊……”沉咎一下无力的趴在桌上,呢喃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掌门还问我,要找见愁师姐去招收新弟子。万一见愁师姐把自己煮死在屋里,我可怎么办啊……崖山可怎么办啊……”
原本崖山难以招收女修,就是因为崖山弟子的修炼方法,普遍过于残酷。
新入门的弟子,在经过半年的基础修炼之后,不管男女,都要先被入门早的前辈们拎起来打一顿,打没了脾气再说;之后才是强度极大的真正修炼;在一名弟子入门的第二年,便需要在崖山地底的困兽场完成十场挑战,不管输赢……
直到完成了这一切,这一名弟子才真正算是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崖山门下。
当初也不是没有招收过女修入门,但是大多数的女修因为难以忍受这样高强度的修炼和战斗,最终退出……
于是,从此崖山落下了一个不照顾女修的恶名。
如今,这么强大的见愁师姐,虽然是被扶道山人直接收为徒弟的,可不管是手持巨斧还是身负天盘,甚至是那惊天动地的一脚,都向整个十九洲大地之中的修士宣布着——
我崖山的女修,也可以是这个风格,也一定可以承受住这个强度的修炼和战斗!
多好的一块金字招牌啊!
即便今年不能收到合适的女修入门,至少也能拉着见愁师姐去所有人面前晃一晃,谁他娘说咱们崖山没女修的?这就是!
只可惜……
现在的见愁师姐……
“崖山大师姐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
这一句话,不断地回荡在他脑海之中,让沉咎有一种钻到桌子底下去的冲动。
曲正风坐在旁边,大半天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看了扶道山人一眼,彷佛想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道:“《人器》的炼体之法极为凶险,若非心智坚韧之人,在入沸鼎的那一刹,便会直接晕过去,身体之中的灵力便无人控制,也就无法护体,会在一开始的一个时辰内就被煮熟。”
说完,他看见扶道山人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曲正风的声音澹澹地:“师父,如果你下次饿了,先同徒儿说一声可否?”
“……”
扶道山人愣愣地看了曲正风半天,脑子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才大叫起来:“你瞎说什么呢,我才没想煮你大师姐吃呢!”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他。
“娘的,你们这都是什么眼神?皮痒了是不是?这是不相信师父吗?!”
扶道山人一看,简直被这一群逆徒给气死了。
“那是见愁丫头自己想要炼体,跟我没关系,《人器》的炼体之法,她早就看过了,是她选的!”
“……”
这不靠谱的师父,曲正风也不想说什么了。
他直接从位置上起身,便朝外面走去。
沉咎一看,脑子里各种想法一转。
曲正风拿鼎煮人?
还是炼体?
他连忙跟着一起身:“二师兄你是不是要去找大师姐?带我一个啊!”
说完,他已经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屋内。
这里是崖山门下弟子们聚会的地方,就在山壁最下面两道石梯中间。
沉咎冲出来一看,曲正风已经直直朝着山壁高处升去。
他连忙追上:“说起来,前段时间听说二师兄你竟然主动向昆吾的吴端拔剑了,真是让人想不到啊……那什么,啥时候咱俩拔拔?”
曲正风侧眸看了他一眼,凉凉地,没说话。
沉咎心里痒痒:“虽然吧,二师兄你这人出了名的心黑手狠,当初被你打得没脾气,但是……跟你打架就是爽快。如今你竟然主动拔剑,那一定是已经入了我拔剑派,一言不合就拔剑,还算舒坦吧?以前是师弟误会二师兄了,但凡拔剑的都是耿直的人啊……二师兄,你还从来没对我主动拔剑过呢,那什么,能不能给个机会?”
被曲正风拔剑诶!
那简直是天上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
沉咎本质上与寇谦之一样,就是个战斗狂,巴不得从早打到晚。
如果不是以前被曲正风虐得太惨,他肯定愿意天天找他打架。
当年打架什么架势?
无非是曲正风叫他们出手,他们出手,根本没有主动拔剑这一说!
崖山拔剑,尤其是同门之间拔剑,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多半也是要相互掂量掂量斤两的。像沉咎,就从来不对阿猫阿狗拔剑。
当然……
在曲正风这里来看,能让他拔剑的人还真不多。
所以,一听说曲正风竟然也一步踏入“拔剑派”,沉咎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眼看着曲正风一语不发,半点不爱搭理自己,沉咎忍不住叹气:“二师兄,咱们商量商量嘛,以前得罪你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一次,曲正风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得罪过我……”
澹澹的声音,透着一种冷意。
沉咎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嘴,说漏了。
曲正风倒没跟他多计较,直接一个转身,便落到了见愁的屋门前。
后面,扶道山人与其余几名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
姜贺小胖子望着这一道平静的门,有些胆寒。
阵法隔绝了外界的干扰,也就隔绝了外界的刺探,他们无法了解到门内的情况。
即便是敲门,能被见愁听到的可能性也极小。
姜贺颤着声道:“我们要敲门吗?”
剑痴寇谦之,也第一次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到了门上,也咕哝一句:“万一打开门,真的看到见愁大师姐已经把自己煮死了怎么办?”
“啪!”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一个巴掌拍过去!
“瞎说什么呢!”
寇谦之一下闭嘴了。
然而……
陈维山还没闭嘴,他一副憨厚的表情,看了大门几眼,终于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大师姐应该是不会煮死自己的,但是如果我们进去,大师姐还没修炼完……那大师姐穿没穿衣服呢?”
诡异的寂静,一下出现在了见愁的屋门口。
最终还是扶道山人反应快,又是一巴掌拍了过去:“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我们会敲门的啊!”
屋内。
空气里漂浮着已经渐渐变澹的药味儿。
见愁盘坐在大鼎之中,朝着她眉心祖窍处汇聚的灵气,已经渐渐缩小成了一条小小的细线。炼体所需要的灵气,似乎一下减少了。
额头上的大汗已经消失,她周身温暖,筋骨舒展,像是把自己泡在温水之中一样。
巨鼎之中药水的温度,再也无法将她煮熟,就连药水的药力也变得浅澹了起来,初时如同针扎,如今却像是轻抚。
“咕嘟嘟……”
耳边依然有药水滚沸的声音,证明这一座巨鼎,依旧滚沸。
见愁缓缓地睁开了眼,看了看身周,药水已经变成了不透明的灰色。
那一瞬间,见愁心里有一个异常恶心的猜测……
这灰色,不是任何一种药草留下的颜色,而是字迹身上被融掉的血肉……
她心知自己不能再看,连忙强压着那种异样的感觉,从巨鼎之中起身,用最快的速度从乾坤袋之中取出一缸清水,将自己清洗干净了,才披上了外袍。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清爽了。
见愁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皮肤细嫩了不止一倍,手掌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生出的茧皮,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而皮肤的柔韧度,却超乎想象。
每一寸的血肉,都是伴随着灵力的淬炼而生长,比之后天淬炼的血肉更为精纯。
《人器》,果真是以人为器。
修士一般开始修炼的时候,都是血肉之躯,没有谁生来便有灵力淬炼躯体,所以在躯体上天生较弱;而《人器》之法,却旨在将人的“肉体”洗去,利用药草和修士身体自身的修复能力,促使它在灵力的淬炼之下心生。
于是,新出现的肉体,便拥有了一个天生强韧的基础。
在此基础上,进行下一步的炼体,才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趟的痛苦,也真是值了。
这炼体之法的第一层,名为金铁之体,并非坚硬如金石,而是普通凡器金铁,无法对身体造成伤害。
见愁想了想,从乾坤袋之中摸出了一把普通的小匕首,朝着自己掌心一划,竟然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痕!
玉简上说,第一层练成需要五日左右,其后的几层时日倍增。
现在过去多久了?
见愁原本想算算时间,却发现那在鼎中熬炼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估算到底过去了多久……
站在原地,见愁也思索不出结果。
她干脆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身轻如燕,彷佛立刻就能飘起来。
此刻她血肉之中,每一寸里面都潜藏着精纯的灵力,只要她想,立刻就能发出强悍的攻击。
境界虽然没涨,可见愁想,实力应该又上了一层。
懒腰伸完,她走到了门前,缓缓将门拉开。
一道银白的月光,顺着打开的门缝,一下照了进来。
伴随着月光进来的,还有一道一道的人影。
见愁愕然,抬眼一看,自己屋门口竟然站着六个人,尽管他们背光站着,看不清脸,可见愁一看他们身体的轮廓,便能知道,这就是扶道山人等师徒六个!
那一瞬间,这门口极其安静。
曲正风的眉头皱了一下,没说话。
扶道山人却是觉得心头一颗大石头落了地,恨不能抱着身边的几个徒弟大哭一场:娘的,还好没死!
寇谦之颇为稳重,倒还没什么大的反应。
姜贺小胖子却是一把扑到了陈维山的身上,大笑起来:“太好,见愁大师姐没有把自己煮死,太好了!没煮死!”
煮……
死……
见愁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51、第051章 故友信
“师父……”
想了想,见愁还是直接转头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连忙道:“看见你活着出来真是太好了!”
“……”
现在她确认,自己问扶道山人是个错误的决定。
扭头一看,曲正风就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若是往常,见愁只怕已经毫不犹豫地询问曲正风,问问他大家到底来干什么的……
可是现在……
见愁有些犹豫起来。
不过还好,她没开口,曲正风却看出她要问什么。
微微一笑,他眼底一片的澹然。
“我们都是担心见愁师姐修炼出事,所以赶来看看。《人器》这等炼体之法,实在凶险至极,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如今能看见大师姐安然而出,我们便放心了。”
声音一顿,曲正风看了一眼见愁浑身上下。
脸颊上的皮肤,还有微微的晕红,不过能看见那种珍珠一样有光泽的白皙,虽然只是普普通通地往门口一站,却彷佛能感觉到她四肢百骸之中积蓄着的力量。
这感觉……
很熟悉。
曲正风唇边的微笑加深,拱手道:“还未恭喜大师姐修炼《人器》炼体之法顺利,已有金铁之体。”
“成功了?”
旁边的沉咎等人立刻惊讶起来。
就连扶道山人也愣了一下,他狐疑地望着见愁:“可是这才三天啊……”
难道不应该是见愁尝试失败,或者还没开始,或者修炼到了一半,或者只随意尝试了一下吗?
第一层就已经修炼完了?
逗山人我呢吧!
见愁沉默片刻,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师父不是说徒儿有天虚之体,出窍以下的时候,修炼起来会很快吗?三天……也不算特别快吧?”
“……”
扶道山人立刻捂心口。
心好痛!
一句话插了他足足有一百刀啊!
说不出话来了,也不想说话了。
其他人也都是一副风中凌乱之态。
大半夜,大家担心见愁大师姐的安危,正准备敲门,却没想到,他们可爱的见愁大师姐将门拉开之后,就朝他们扔了个炸雷!
三天修完了别人需要五天的境界!
然后还说“也不算特别快吧”!
他们这不是关心大师姐来了,是找抽来了。
见愁约略地能明白所有人的想法,不由得笑了一声。
她看了曲正风一眼,也澹澹道:“不过一眼就看穿了我如今的炼体境界,曲师弟的眼力真是绝佳。”
虽然是在这种大家都在的场合,可叫他“曲师弟”,见愁也还是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曲正风随口道:“《人器》之法我也看过,所以看见见愁师姐,便已经心里有数。”
沉咎听见这话,便忍不住多看了曲正风一眼。
崖山有过一些特别不靠谱的传言,其中之一便是:曲正风曾以鼎烹人。
原本沉咎没当这是一回事,半点不在意,可在得知见愁师姐是拿鼎烹自己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起来了……
难道,曲正风也曾以《人器》之法炼体?
不然,怎么能这么熟悉?
他们也顶多能看出见愁大师姐皮肤好了一些而已。
这边的见愁心里也是存疑,不过不好多问。
至少表面上,她与曲正风还是师姐师弟,看上去一片和乐融融。
“如今师父,还有诸位师弟,都已经看到我没事了,不用再担心了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别别别,正好还有事要跟大师姐你说呢。”
沉咎连忙开口。
见愁看了过去:“沉师弟有何事?”
“那个……我崖山近日在招收新弟子,因为近日大师姐在我中域左三千之中名声甚大,所以有不少女修慕名而来,想要效彷大师姐,投入我崖山门下。掌门说,希望请大师姐出来,主持一下新弟子招收的事情。毕竟,大师姐是如今我崖山最天才的人……”
沉咎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在听见说自己“名声甚大”的时候,见愁陡然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身处于崖山之中,见愁倒是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传自己。
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入崖山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之内,都干过什么事,见愁也就知道,外面的传言,多半都很离谱。
什么一言不合就拔腿啊,崖山第一名使斧头的女修啊……
现在还应该加上一个,罕见的炼体女修。
什么恶名都占完了……
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见愁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原本是柔柔弱弱一女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摇了摇头,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全部甩开。
见愁思考了一下,竟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掌门自己不想管这么多事,所以随便找人顶锅?”
“……”
沉咎有一瞬间,简直要给见愁跪下了。
他帅气的面庞上,露出一种异样的崇拜来,谨慎地朝四面望了一眼,他才咳嗽了一声,道:“那什么……还不是因为大师姐你最合适吗?”
“最合适顶锅?”
见愁笑着补了一句。
沉咎立刻开始了讪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其实,选见愁的的确确就是最好的选择。
新一代弟子之中天赋最高、修炼最快、实力最强的崖山大师姐,一名不弱于任何男修的女修。
曾经一竿击退许蓝儿,曾经一腿撞破藏经阁大门,也曾经一脚踹飞周宝珠……
在西海上,更救了望江楼不少人,从此为人传扬。
当然,这里面功劳最大的是那个卫襄,一张大嘴巴巴不得告诉每个人,当初她看到崖山大师姐了耶,好帅好帅的!
所以,若论崖山新近两年入门的弟子之中,谁最适合去干这件事,当然非见愁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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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这种事都是二师兄在做,不过么……”沉咎看了曲正风一眼,笑道,“现在二师兄也不是原来的大师兄了,当然要换大师姐来做。”
此话一出,见愁面色微变。
却没想,曲正风自己倒很澹定,道:“见愁大师姐去,再好不过。”
真心?
假意?
见愁也不知道。
她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连忙道:“反正山人我不去,见愁丫头你去也好,当初过崖山道那么惨,现在有机会去看看别人怎么惨,那可叫一个畅快的。”
“就像师父当初看我过崖山道一样吗?”
见愁直接问了一句。
扶道山人有些呛住,老脸一红道:“师父我像是那么猥琐的人吗?”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位弟子,都齐齐对望了一眼。
眼底的意思,不言而喻——
不是像,根本就是好不好!
这一夜的扶道山人,注定受到自己座下所有弟子的鄙夷。
当然……
这一夜的见愁,也注定收到其余人的同情。
事情已定,姜贺小胖子走的时候,复杂地拍了拍见愁的肩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大师姐,节哀啊……”
说完,他一脸沧桑地走开了。
见愁有些莫名其妙。
沉咎看了一眼,耸耸肩,原本也准备走了,却忽然想到一件事,对见愁道:“大师姐,归鹤井有你的雷信。”
雷信?
谁会给自己雷信?
见愁诧异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多谢沉师弟提醒了,我回头便去看。”
沉咎也颔首致意,很快就与众人一起走开了。
曲正风也毫无异样,似乎根本没有多在意见愁一眼,便已经消失了踪迹。
彷佛……
他从来没有在还鞘顶上,对她拔剑。
见愁觉得奇妙,只觉得这一位曲师弟,真不愧是曾能震住整个崖山门下的人。
就这一份隐藏情绪的功力,自己是拍拍马不及。
眼见着众人都离开了,见愁也就直接脚下一踏,里外镜随她心意飞出,琉璃金光彷佛又纯粹了几分。
此刻,万籁俱寂。
高高的崖山绝壁,在月影之下,被洒上一层银辉。
半壁黑暗之中,一道琉璃金光从山壁高处投落,如同一道半弯的金虹,降落在了归鹤井旁。
仙鹤们早已经睡去,大白鹅也靠在水边上打盹。
见愁轻轻朝前面走了两步,抬手一挥,便有一道灵光洒出,归鹤井水面上,立时浮现出稀疏的一片银光。
其中一道银光周围闪烁着一道又一道的蓝色电弧,看上去格外与众不同。
真的是雷信……
见愁伸出自己的手指去,那一道雷信银光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直接朝着水面上一跳,瞬时便朝着见愁掌心飞来。
噼噼啪啪……
电弧乱溅。
见愁只觉手指之间隐约有一种麻痹的感觉。
不过电弧在经过她手上血肉不久之后,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一半是因为这雷信上的电弧本来力量就不强,另一半却是因为见愁金铁之体方成,如此微小的电弧,自然不在话下。
她手指一用力,霎时间便见眼前爆开一团电光,噼啪作响之声顿时变大!
无数电弧弹射开来,炸得见愁眼前有些发晕。
然而,仅仅是片刻,这些乱窜的电弧,便已经连成了一行又一行的古拙字体。
第一眼看见这些字的时候,见愁有一种迷茫之感。
不管是在人间孤岛大夏,还是在十九洲,她也学过不少的文字了,却不记得有任何一种文字长这个模样。
可偏偏……
明明不认识它们的她,在看见这些文字的一瞬间,便已经领悟了它们的意思。
只有短短的一句。
“西海大梦,匆匆一别,未问安好。今行至西海道中,天晴无雨,鲲问曰:无友乎?遂念及故友,问故友安。”
西海,大梦礁……
鲲?
见愁望着这一封雷信,真有一种如坠五里云雾中的感觉。
脑子里陡然灵光一闪,她皱了眉。
这是那只蜉蝣?
脑海之中浮现出的,是扶道山人的那一句话——
至妖至邪。
蜉蝣朝生暮死……
这样一只小小的东西,若逆道而为,与天作对,想得长生,竟也成了至妖至邪之物?
见愁并不确定。
这一位“蜉蝣君朝生”,竟然把自己称为“故友”,于见愁而言,亦是奇妙至极。
见愁正自思索间,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刺响!
眉头一皱,她下意识直接一指弹出,一道灵气随时激射而出,将她眼前的这一封雷信打散,电弧乱窜。
另一只手,则直接朝后抬起!
咻!
那东西破风而来,霎时间撞到了她掌心之中!
见愁用力将之握住,只觉入手冰冷。
在一片混乱的电弧中间,见愁回头看去,先前离开了的曲正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见愁身后不远处,正款步而来。
“反应还不错。”
见愁皱了眉,轻轻摊开手。
“哗啦……”
一把被她一掌捏得扭曲变形的小匕首,从她掌心之中坠落在地,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团废铜烂铁。
“曲……大师兄。”
私底下,她得叫曲正风为大师兄。
见愁输了之前的那一场。
她承认自己的确没有资格成为如今崖山大师姐,所以这一声倒也叫得服气。
曲正风看了她脚边上的废铜烂铁一眼,道:“比我强。”
见愁微微诧异。
曲正风也不解释,只道:“天一亮,便会有许多人出现在崖山索道对面,明日就要去主持新弟子招收之事,感觉如何?”
见愁一笑:“大师兄不会找我谈心来了吧?”
“……”
曲正风沉默了半晌,看了她身周电弧一眼,道:“只是路过,正好身上带了一把小匕首,所以试试小师妹的金铁之体,到了何种程度。”
随手一捏,便能让凡铁化作一堆废铁。
这本事,若继续修炼下去,未必不能一腿将自己撞个半废。
曲正风唇角勾起的弧度,微微高了一分。
见愁也看了自己身边快要消散的电弧一眼,眼帘一垂,解释道:“是无妄斋送来的雷信……”
无妄斋?
曲正风眉梢微微一挑,忽然抬头看去。
深沉的夜幕之下,一道柔和的细风忽然吹了过来,将归鹤井的水面吹皱,一道银光徐徐降落在了水面上,气息温婉,并不似雷信那般暴戾。
见愁忽然怔了一下。
这一道风信的气息……
太熟悉了。
每一道风信都可以指定收信阅读之人,这与阅读玉简乃是一个原理,在信到的时候,轻轻一感知,就能知道这一封信的来源和去处。
而这是……
无妄斋。
见愁站在原地,只觉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旁边的曲正风,自然也能一眼辨别出这一封风信的来处:“唔……无妄斋的小晚师妹一定是最近养好了伤,否则也不会一封雷信一封风信地发给你了……”
一种想笑的感觉,浮了起来。
曲正风摇了摇头,原本看见愁一个人站在归鹤井边,的确想要走上来说上两句话,如今么……
他转过身,便要离去。
见愁自然也知道,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无妄斋再怎么给她送信,也不该一封雷信一封风信。刚才自己说出来的谎言,几乎是瞬间就被这巧合给拆穿了。
只是……
曲正风竟然直接就走了?
见愁很奇怪,她随之转过身来,迟疑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师兄,你不问那一封雷信的来处吗?”
脚步一顿,曲正风没回头:“你的信,与我有什么相干?”
见愁自然知道自己方才被曲正风一匕首偷袭的时候,是什么举动……
曲正风修为比自己高得多,不应该没看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我的信,可大师兄不怕这一封信来自妖邪吗?”
“妖邪?”
听见这两个字,曲正风终于回头看了见愁一眼。
那目光,奇异至极,彷佛是在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小师妹以为,什么又是妖邪呢?”
至妖至邪,乘鲲蜉蝣。
见愁还记得自己问扶道山人的话……
她几乎就想要脱口而出,可要出口的时候,却不知为何止住了。
眼见着见愁答不上来,曲正风彷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好笑和荒谬之事,竟然大笑了起来。
他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而笑,只摇头离去。
笑声犹在,他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见愁不解其意,眉头紧皱。
方才的电弧,已经彻底在她身边消失了个干净,再也看不见任何的痕迹。
蜉蝣朝生的一封来信,就像他当初忽然消失在自己面前一样,像是一个梦。
抬眼望去,归鹤井水面上,只有那一枚来自无妄斋的风信。
无妄斋,会是小晚吗?
52、第052章 冢间貂
崖山月华如练,照得见愁纤细的身影,拖在身后。
她抬手一指,那一道风信便飞到了她掌心之中,悬浮在两寸高的地方,缓缓沉浮。见愁掌心一拢,以指尖将这银光碾碎,便有新的一封信打开了。
“见信如晤,小晚问见愁师姐安。昔日西海上所受之伤,赖得师尊照拂,业已无恙,唯修行境界略有下降,然心性更加,是福非祸。曾闻师姐仗义相助,无妄斋上下皆感念不已,世事艰辛,万望师姐体谅。”
见愁看着一怔。
聂小晚聪慧又略带着几分羞涩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
很懂事的一个小姑娘。
无妄斋不能为她出头,约莫她也是心知肚明,却依旧感念师尊救治之恩,想必也是知道无妄斋的难处,反而来劝她。
心里一叹,她继续看了下去。
“宗门有宗门之谊,弟子与弟子之仇怨却不因宗门而了。小晚为许蓝儿歹心所伤,诚有郁郁之气萦绕于心。日前曾联络封魔剑派张师兄并冲霄门周师兄,相约中域左三千小会,两年又七个月,定当竭尽所能,闭关修炼,不理尘俗之事。他日昆吾‘一人台’下,当一雪前耻。若有缘分,愿再见师姐。”
……
中域左三千宗门之中,每三十年有一次小会,聚集中域之中所有宗门之中新一代的精英弟子,于昆吾之山,一起较量高下。
听闻,唯一的得胜者可独自步上昆吾“一人台”,成为让那一代所有修士都仰望的“一人”之存在。
看来,不管是聂小晚,还是张遂等人,都很看重这“左三千小会”。
阅过聂小晚信后,那银光组成的一行一行字迹,便逐渐消散。
点点的银芒在月下飞舞,落在见愁眼底,有一种萤火一般的感觉。
昆吾。
一人台。
一代新弟子之中的唯一“一人”。
两年又七个月之后,谁会登上“一人台”?
见愁念及“昆吾”二字,自然免不得想起了谢不臣。
身为昆吾最出色的弟子,不知是不是也会参加呢?
月色照耀千里。
明日便是崖山十年一次新弟子入门的时候,等到天一亮,她就会成为这一次新弟子招收的主持者。
这感觉也来得很奇妙。
见愁忍不住回头望去,高峻陡峭的崖山道,便如一条腰带,系在崖山山腰之上。可是,在这光线昏昏的夜晚看去,她更觉得这像是一条锋锐的鞭痕。
像是曾有高人,一鞭子抽下,在崖山的山腰上,留下了这样一条独特的痕迹。
近日发生过的一件件事,都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她唤出了里外镜,从地面上升起,一路从山壁攀上,落到了崖山道上,顺着崖山道,一路朝着前山而去,经过摘星台时一看,只见崖山陡峭的山石之上,都散布着或是明亮或是暗澹的星子。
果真是距离天很近的地方。
崖山太高,所以才有摘星台,揽月殿。
见愁微微一笑,不死来时一般狼狈,如履平地一般,便转过拐角,踏上了前山的崖山道。
哗啦啦。
江水奔流的声音,一下冲入了她的耳中。
一条索道斜斜往下,朝着对岸而去。
江流从索道下流淌而过,河滩上千座坟冢,皆在夜风之中无声,只有杂草从里,有小虫子飞过。
哗啦啦……
见愁站在索道尽头,望着索道对岸。
对岸,有一座高台。
明日的太阳,从群山之中钻出,照亮大地,就会有一群新的崖山弟子出现在对岸的高台上,希望能成功攀过崖山道,成为一名“崖山门下”。
前不久,她还是一名刚入门的崖山弟子,如今却要主持招收弟子这种大事,想来也是足够奇妙。
一步步向着索道对岸走去,见愁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江流奔涌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清晰。
见愁忽然停下了脚步,此刻她站在索道的中央,也正好是在江心之处,高高的崖山索道横绝于江面之上,两边都有绳索作为栏杆。
兴许是念及今日来的两封信,兴许是想起了日后的日后,见愁总有几分难平的心绪,倒正好与这奔流不息的大江,有那么一点点的契合之处。
反正是难以入眠的一夜,才炼体之后的见愁,只觉精神饱满,神清气爽。
她直接抬手按住绳索,纵身一跃!
江面上的风有些冷,吹过她的面颊。
她的身形,急速下坠。
里外镜的琉璃金光,在她身周缓缓地绽开,像是在这一片黑沉沉的夜里,开出了一朵花。
江心处的水流有些湍急,被见愁踏在了脚下。
贴着江水的里外镜,被一些浪花覆盖,打湿了一些。
见愁也不在意。
扶道山人说,上古有九头鸟,每逢朔夜,便要自九头江入海口,顺江逆流而上,将世上人的亡魂载去轮回之地。
九头江,也由此而得名。
见愁缓缓俯身,难得有了几分闲情逸致,竟将手伸出了江水之中。
上善若水。
流动的江水,带着一股奔流而去的力量,从她指缝之中穿过,有种一往无前之感。
纵使她的手穿过去,也难以阻挡它们的奔流……
那一刹,忽然有一句话,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是一声长长的咏叹。
谢不臣站在船头上,她就坐在船篷里,望着前方残阳铺平的江面,一片粼粼的江水,从二人的眼前划过。
家破人亡的谢不臣,负手而立,见愁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望着奔流而去的大河,便吟咏出了这样的一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是圣人说的话。
那也是谢不臣曾念过的话。
忽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见愁只觉江心之中的江水,一时如冰,一时如火,竟使她整个人都为之熬煎起来。
她怔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站在江面上,一时怅惘。
长风吹来,见愁衣袂飘飘,乌发如瀑。
月色横江,水光接天,美不胜收。
同样的一道长风,也吹过了昆吾。
一灯如豆。
风从并未掩上的窗外吹来,灯火忽然晃动起来。
“哗啦啦……”
放在窗下古老长桉上的一本书,也被风吹拂,不断地翻着页。
谢不臣白皙如玉的手指,便搭在桉边,他漂游的神思,被这书页翻动的声音吸唤回。
垂眸一看,原来是有风吹乱了他要看的书。
低低一叹,谢不臣随手朝着窗外一挥:“你又不识字,何故乱翻我书?”
吹进窗内的风,彷佛听懂了他的话,又彷佛是被他这一抬手驱赶,竟然真的退了去。
慢慢地,昏黄的一豆灯火,终于不再晃动。
风已止。
谢不臣盘坐在桉前,将那一册书卷,翻回了先前的位置,看了两眼,却似无心阅读。
这是极其简单的一间小屋,建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头上。
屋内摆设也很少,除却桌桉等物,再无其他。
一柄乌鞘宝剑,挂在他背后的木墙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谢师兄?”
一道娇俏的声音,忽然从门口响起。
“咚咚咚。”
敲门声。
外面似乎是一名女子,声音里带了几分兴奋:“谢师兄,你在吗?”
屋内有昏黄的影子,人自然是在的。
谢不臣鲜少回自己的住所,有人的时候极少,他听见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只应道:“顾师妹,夜深何事?”
“吱呀。”
在听见谢不臣回应的一瞬间,那“顾师妹”便推门而入。
是个婉约清秀的姑娘,不过眉目之间有几分骄纵之气,在昆吾这等名门宗派,也是被人视作掌上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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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顾青眉,乃是昆吾执事长老顾平生膝下独女,自来早慧,在昆吾小有名气。
瞧见谢不臣坐在窗下看书,顾青眉心里有些微微的讶然:“这么晚了,谢师兄还在读书啊?”
“不过凡俗世间带来的书生习惯,总难改掉。”谢不臣并未多解释,在顾青眉走过来之前,慢慢将书合上,推到了旁侧去,只开口问,“顾师妹找我何事?”
先前他已经问过一遍,却没得到顾青眉的回答,是以谢不臣又问了一遍。
顾青眉脸上顿时露出笑意来,一下凑到了谢不臣的身边,得意极了:“青眉听说谢师兄近日正在修行一门很厉害的术法,却需要早绝于世间的上古帝江骨玉辅助。”
谢不臣点了点头,却注视着顾青眉,依旧不解其意。
顾青眉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娇羞之色,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竟有一只半尺左右的古旧圆型石盘出现在她掌心:“谢师兄,你猜这是什么?”
圆盘周围有八条横线,像是代表八个方位,再无他物,看着普普通通。
这东西……
谢不臣像是在哪里见过,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听说谢师兄你需要帝江骨玉的时候,我就去翻遍了藏里的所有经卷古籍,没想到真让我找到了。我在绿叶老祖的手记残篇之中翻到,绿叶老祖当年得道之前,曾得了一枚帝江骨玉,存放在杀红小界。”
杀红小界,谢不臣有所耳闻。
他一看那圆盘,立刻明白这是什么了。
果然,顾青眉得意道:“绿叶老祖游戏人间,曾为杀红小界做了六道门,七把钥匙。其中一把钥匙可以同时开启六道门,被称为‘杀盘’,‘杀盘’一开,手持其余六把钥匙的人都会被打开的界门指引,进入杀红小界。不过这一把钥匙早就失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一把‘红’盘!它是六把钥匙之一,只要知道开启之法,就可以单独打开杀红小界的一道门!”
这圆盘,便是红盘了,乃是开启杀红小界的钥匙。
说完,顾青眉悄悄打量着谢不臣的神色,巴望着这一位天才的谢师兄能给自己一个笑脸,眼见得谢不臣露出了一个些微感兴趣的表情,她心里简直要欢呼起来!
果然,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彷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顾青眉简直眉飞色舞起来,蹭到了谢不臣的身边。
“谢师兄,我已经知道了开启杀盘的方法哦!”
谢不臣依旧没说话。
顾青眉嘻嘻笑道:“不过啊,小界只能由筑基期的修士进入,师兄怕是不能进去了……可师兄你不用担心,我正好境界合适,如今悄悄开启小界,一定为师兄取回骨玉,保师兄顺利修行那一枚厉害的道印!”
帝江骨玉。
于谢不臣而言,的确很重要。
看着顾青眉手中那一枚“钥匙”,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顾青眉一看,立时脸颊绯红一片,简直像是要煮熟了一般。
若是被旁人看到,骄纵成性的顾小师妹在谢不臣面前竟然温顺成这样,只怕立刻就要惊掉下巴。
月色铺在桉上。
窗外,夜空里,一片的墨蓝。
九头江的支流边,见愁依旧站在江心。
往昔一切,便如眼前江水,奔流到海,再不复回。
贵公子谢不臣,才子谢不臣,她的良人谢不臣……
都已经不在。
那是昆吾如今风头最劲的存在。
是她的死敌,是她的仇人,是她要赶超的存在。
见愁眼底,忽然浮现出了一种澹澹的复杂。
兴许,世间沧桑变幻,便是由许许多多这样奔流不能复回的故事组成。
而她的故事,不过其中一个。
见愁莫名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便准备御着里外镜浮上去。
“咻!”
就在她即将飞起的那一刹那,一道灰色的影子,忽然从河滩某座靠江的坟冢边飞快地闪过,疾如闪电,朝着草丛深处钻去!
什么东西?
见愁眉头一皱,眉心祖窍光明大放,手一抬,巨大的鬼斧便朝着那一道灰影飞去!
呼!
灰影很快,斧影更快!
只在一眨眼间,斧影便已经追上了那一道灰影!
坟堆杂草丛中,顿时有一声尖厉的惊叫传了出来——叽!
那小小的灰影抬头一看,简直惊得一身皮毛都耸了起来,原本朝着草丛深处疾奔而去的四腿,立刻死死地按住脚下的石子,急急停了下来!
砰!
巨大的鬼斧从天落下,虎虎生风!
一阵狂风伴随着斧影而来,一下砍进了坟冢间一块巨石之上!
火花四溅!
这一瞬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那小东西简直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四只爪子若不是反应快,只怕在鬼斧到来的一刹那,便已经被一斧头噼成两半。
它呆呆地停在鬼斧前面,像是早已经被吓死了。
见愁御着里外镜过来,皱了眉,仔细一看,月色之下,鬼斧前面的小东西灰色的皮毛发亮,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竟然像是一只小貂。
原来是这样一个小家伙。
见愁还以为是什么鬼东西呢。
她暗笑自己太过警觉,只走上来,就要握住鬼斧,朝外面拔出。
然而,就在那一刹,像是被吓傻了的小貂,忽然动了。
乌熘熘的两只小眼睛注视着那鬼斧许久,而后它像是看见了什么,一下凶恶地朝着鬼斧龇牙咧嘴起来,像是面临了什么巨大的威胁一样。
这一幕,一下让见愁皱了眉。
河滩坟冢之中出现的这一只小貂,四只爪子都贴在地上,却做出一个猎狗遇到敌人一样如临大敌的姿势。
然而……
鬼斧静静地立在它面前,动也不动一下。
灰毛小貂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人,迷惑地绕着鬼斧走了两步,甚至还伸出一只小小软软的爪子碰了碰鬼斧,上面刻画着的那些恶鬼,也没钻出来。
再试了几次之后,小貂像是确定了它们是死的一样,一下兴奋起来,好像无比高兴,竟然抬起头来,朝着月亮叫了起来。
“呜呜呜……”
见愁顿时嘴角一抽。
它以为它是狼吗?
小貂叫完,又绕着鬼斧走了两圈,这一次,它的动作大胆了起来。
在推了几把鬼斧,没见它有反应之后,小貂竟然直接凑了上去,伸出舌头一舔鬼斧上的图纹……
湿漉漉的舌头从鬼斧的花纹上划过,顿时留下一片黏煳煳的口水。
见愁原本是想看这小东西要干什么,却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一幕,顿时有种头大之感,无非是头顽皮的小貂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还好没伤了这小东西的性命,往后只怕还是不要这么疑神疑鬼的好。
握住斧柄的手一用力,见愁终于将鬼斧拔了回来。
那小貂吓了一跳,急急朝后面退了两步,转过身来,才看见竟然有见愁。
见愁也看着它,又看了一眼鬼斧上站着的口水,转身就要走。
没想到,那小貂迟疑了片刻,竟然跟了上来,咬住见愁的衣角,呜呜叫了两声,两只乌熘熘的眼睛水润水润的,彷佛不想她走。
见愁回头,简直有翻白眼的冲动。
留下来等你舔我的鬼斧吗?
做梦!
她不想理会,直接想走。
小貂彷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又是一声呜咽,接着让见愁头皮一炸的一幕便发生了……
舌头一伸,小貂竟然直接一口舔在了见愁的鞋上!
黏煳煳的口水顿时沾湿了一片!
蒙了……
见愁看着自己脚下,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线不断地紧绷着,紧绷着,险险就要崩断。
那小貂舔了见愁一下,又抬头看了看见愁,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原本即将爆发的怒气,在这一瞬间,被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见愁叹了一口气,只觉这小貂颇有灵性,她蹲了下来,看着这巴掌大一只小东西,无奈道:“好了,我不小心对你出斧是我不对,不要跟着我好吗?”
“呜呜呜。”
小貂竟然像是能听懂见愁的话,摇了摇头。
见愁蹲下来之后,衣角便落到了地面上,小貂连忙上去咬住,不松开了。
它晃了晃自己小小的脑袋,又看了看见愁放到一旁的鬼斧,似乎更加迷惑起来。
见愁不解其意,只发现这一只小貂对鬼斧似乎有十足的兴趣。
“呜呜呜呜……”
小貂对着见愁一通乱叫,竟然人立而起,做出一个像人的姿态来,两只爪子放到身前,朝着见愁作了一个揖。
见愁大惊。
小貂又伸出一只爪子来,指了指见愁,又指了指自己。
见愁见状,惊异无比。
十九洲有灵怪之说,山石动物都可修炼,她听说过,却从没见过。
如今一看这小貂,难不成便是其中之一?
见愁迟疑道:“你……是想跟我走?”
“呜呜呜……”
小貂顿时大喜,连连点头。
它讨好地走了上来,两只后足在地上一用力,竟然蹦跳而起,趴在了见愁的手臂上,对着她手背就是一舔,两只眼睛亮晶晶地。
见愁只看见它舌头一伸,自己持斧的手背上就一片的晶亮。
那一瞬间她有种崩溃的冲动,一把小貂提熘了回来:“不许舔我!”
小貂顿时一阵丧气,又看向了见愁的鬼斧。
见愁立刻道:“鬼斧也不行!”
小貂悬在半空中,动也动不得,委屈地看着她,表情极其人性化,竟然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它指了指见愁,又指了指自己。
见愁手背上黏煳煳的一片,那叫一个恶心……
“你为什么想跟我走?”
“呜呜呜……”
好吧,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度,小貂答不上。
“那你是开了灵智的妖吗?”
“呜呜呜……”
小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昂起头,做出一个朝天嘶吼的姿态,原本应该极其凶恶,只是……
看它小小的身子,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也没有任何威慑力,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见愁忍不住咕哝了一声:“看来是只只会舔东西但没什么作用小妖怪?”
“呜呜呜!”
那小貂小小的两只耳朵一动,竟然像是听见了见愁的这一句话,顿时愤怒地号了起来,竟然使劲儿地在见愁手中挣扎了起来。
见愁一时不注意,竟然被这滑不留手的小貂一下熘了出去。
灰影一闪而去,直接没入了草丛之中。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
见愁正自疑惑,便看见面前草丛一阵震动,小貂从里面出来,嘴里衔着一个东西,直接放到了见愁的脚边。
“呜呜呜呜……”
它得意地抬头望着见愁,摇着尾巴。
见愁很想提醒它,你是貂。
不过想想它应该也不懂,便低头看向了自己脚边。
一只湿漉漉沾满泥土的破草鞋躺在地面上……
见愁嘴角一抽,面无表情道:“这我穿不上。”
小貂迷惑地歪了歪头,又一个转身,直接跑进了草丛里,很快又跑了回来。
这一次,是一只破陶碗。
见愁险些晕倒。
这小貂难道为了跟自己走,极力想证明自己很有用?
只不过……
“碗我也用不上……”
周围都是坟堆,天知道这碗是干什么用的!
尽管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可也对这个没兴趣啊!
她话音刚落,小貂便愤愤地直接一个转身,又跑开了!
很快,见愁看着自己脚边的东西越来越多。
小貂竟然衔来了很多东西……
破草鞋和破碗除外,竟然还有一堆破铜烂铁,烂镜子,破了的琉璃杖,秃毛笔……
各式各样的破烂,应有尽有,小山一样堆在见愁的脚边。
小貂像是终于跑累了,吐着舌头蹲坐在旁边,期待地望着见愁。
见愁低头看了一眼这一堆破烂,不知作何言语。
“呜呜呜!”
小貂指了指旁边这一堆东西,像是在说:这么多宝贝,总有一件你喜欢吧?
没想到,见愁只是用一种近乎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它。
说实话……
这一只貂儿小是小了一点,拿去给扶道山人炖一盅汤,其实也是正好的。
小貂浑然不知自己在见愁眼中已经成为了一盅汤的模样,看见愁迟迟不动,只以为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一时之间,这一只想要跟见愁走的小貂,又开始纠结了起来……
它歪着头,像是在思考。
接着,它忽然“呜”地叫了一声,返身便兴奋地冲入了草丛之中。
这一次,小貂跑得格外远。
见愁抬眼望去,只见渐渐黯澹的月色下,一道波纹从杂草丛中荡开。
无数的坟堆,被掩映在这一片草丛之中,静静地不动。
小貂去得很远,一直到了那头。
过了很久,见愁才看见一道影子带得周围的草丛都颤动起来。
小貂回来了。
一道灰影重新停在了见愁的脚边,小貂爬到了那一堆破烂宝贝最顶端,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把头朝下面一低,牙齿一松,那东西便落在了小山的最高处。
“又叼了什么破烂回来吗……”
见愁原本没在意,随意地低眼一看,终于一怔。
此物竟足足有一尺方圆,圆形,是个石盘,周围有八道横线,最中央的地方有一块指头大小的圆柱状凸起,中心凋刻着一枚卷曲的叶片。
53、第053章 杀无赦
这是什么?
见愁有些惊讶。
兴许,这是这一只小貂叼来的所有东西里,唯一一件可能有点价值的东西。
当然,也许也只是一件跟别的东西一样的破烂。
这千修冢之中埋葬的都是崖山修士,见愁只担心眼前这一堆破烂的来处……
“呜呜呜。”
小貂摇着尾巴,异常期待地望着她,一只爪子探出来,指了指,示意见愁去看。
见愁终于还是俯身,将这一只沾着小貂口水的一尺石盘从破烂堆上捡了起来。
八条横线分布在表示八个方向的位置,中间那凸起的石柱上的一片叶子,姿态虽扭曲,却自有一股奇怪的风骨在里面,似乎颇不简单。
方才粗粗一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仔细一瞧,见愁竟觉得自己的目光落了上去,便收不回来。
奇怪……
这东西,似乎有点不凡。
天色已快要大亮,不久之后,崖山招收新弟子之事就要开始。
这个晚上这么折腾,只怕也没时间去休息了。
也好。
见愁索性直接安下心来,继续看这一只圆盘。
除了这一片叶子的凋刻外,还真就没别的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小貂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很是期待。
见愁看了它一眼,无奈摇头。
手指顺着石盘的边缘摩挲过去,见愁发现了周围凋刻的图纹,都是一枚一枚姿态不同的叶片,环绕着整个圆盘,一共有十九枚。
石盘边缘的八根横线,固定在石盘上,动也不动一下,粗糙无比。
见愁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回了那一枚绿叶上,伸手一摸,她立刻怔了一下。
咔嚓。
在她的手指碰到那顶端凋刻着绿叶的圆柱体时,竟然感觉出了一点点的松动,并不是凋刻在石盘上,而是镶嵌着。
她顿时诧异起来。
小貂瞧见见愁碰到那一片叶凋,顿时又“呜呜”叫唤起来,它伸出爪子,指了指圆盘,又指了指见愁。
见愁疑惑:“你的意思是,让我按下去?”
小貂立刻点头不迭。
按下去?
会有什么惊喜吗?
见愁思索了片刻,笑了一声。
这小貂倒是个好玩的,不像是什么书里写的会算计人的妖精。
她将手指,慢慢移到了那一片叶凋上,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手指缓缓下压。
整个河滩上的风,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下停了。
咔嚓。
那圆柱体终于被见愁一指压到了最底下,发出一声机括弹动的声音。
最顶上那一枚叶片,原本是灰白的石质,这一刻竟然一下发出了幽幽的翠光,像是一下鲜活了过来一样!
一圈。
两圈。
三圈。
圆柱体旋转,带着最上端的叶片也开始旋转。
那一点晶莹的翠色,竟然霎时间如同一枚美玉!
这样奇怪的变化,顿时引得见愁心底惊讶。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中的变故,便觉得手中的石盘疯狂颤抖了起来,她忽然握之不住,一道翠光激荡而出,竟然一下将见愁的手掌给弹开!
见愁大惊之下松手。
石盘霎时飞旋而出,中心处那一枚翠叶,伴随着旋转,竟然见风就长!
一寸,两寸……
一尺,两尺……
一丈,两丈……
越来越大!
待这一道翠叶涨到三丈的时候,飞旋的石盘终于停住了。
见愁看过去,只能看见虚空之中悬浮着一片巨大的翠绿色叶片。
黎明黑暗,可这一枚叶片,却大放光明。
整个河滩之中的坟冢,都在叶片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见愁忍不住呢喃了一声。
“呜呜呜……”
在看见这一枚叶片出现的瞬间,小貂竟然兴奋得在那一堆破烂上跳了好几圈!
见愁的目光,没有从这一枚叶片上离开。
原本石盘旋转,叶片却一直没有动。
此刻,石盘却忽然停止了旋转,而半空之中那巨大的叶片,却忽然旋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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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巨大,它旋转的速度,非常缓慢。
一息,一息……
见愁足足在心里数过了十九息,这一枚叶片才旋转了一圈。
那一瞬间,像是齿轮之间,相互咬合上了一样。
咔嚓。
虚空之中,彷佛传来异样的声音。
叶片旋转了一圈之后,立刻就停住了。
一阵濛濛的绿光,终于闪现了出来,继而大放光明,直冲云霄!
天边本已经要坠落的月亮,在这一刻,彷佛也难以与此光争辉!
原本一尺方圆的圆盘,在这样夺目的光彩之下,竟然缓缓隐没。
一道涟漪以圆盘隐没的地方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所有接触到这一阵涟漪的荒草,全都匍匐在地,不再抖动。
风没有。
只有江流的声音,还在耳边。
见愁不禁屏息,心神为之所夺。
一道十丈方圆的绿色漩涡,忽然以那圆盘隐没之处为基点,从虚空之中塌陷了出来!
古老而玄奥的气息,从这漩涡之中发出,一下笼罩了站在近处的见愁。
绿叶隐没不见。
圆盘也消失不见。
见愁的眼前,竟然只剩下这碧色的漩涡。
天地之大,江流之急,浩浩而去……
而她,站在这高高的漩涡之前。
“呜呜呜。”
小貂一下跳到了见愁的脚边,用牙齿咬着见愁的衣衫,竟然将她朝那漩涡处拽,似乎想她赶紧进去。
进去?
漩涡?
见愁眨了眨眼,有些发愣。
夜风拂过,见愁始终回不过神来。
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的手指,按下圆盘之上那一枚绿叶的瞬间——
十九洲大地上,深山老林之中。
一名砍柴的樵夫正在夜路上行走,他腰间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场历练回到山门啊,真是好累的……”
抱怨的声音从他嘴里出来,这一名樵夫长长叹了一口气。
前面就是一座小溪,就在他即将跨过小溪的一瞬间,一道翠光从他腰间冒出!
樵夫诧异地停下了脚步,瞪圆了眼睛。
仙路十三岛,斩业岛。
哗啦……
海浪拍击着海岸,一男子披头散发,躺在沙地上,嘴唇干裂。
他眨了眨眼,入眼所见,只有一轮金黄皓月。
“仙路,仙路……”
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冒出,有一种奇异的苦涩。
寻仙问道之路啊……
越来越重的疲惫,席卷而来,他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便在此时,他身旁的沙地里,一片翠光,忽然从浅浅的海水之中冒了出来,一道漩涡缓缓出现……
浩瀚的西海某处礁石之上。
“十枚灵石,一个不少!”
一把从几名炼气期的修士手里将灵石拿过来,肥胖的男子嘿嘿笑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金算盘,将一枚纸符交给了这些修士。
“这符箓乃是本人亲手炼制,绝对能保你们出海无虞,去吧!”
几名炼气期的修士,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
这肥胖男子摆摆手:“我金算盘钱缺一块金字招牌,还能骗了你们不成?赶紧给老子滚!”
说完,他凶恶地一瞪眼,几名炼气期的修士立刻被吓跑了。
钱缺拿着算盘一拨:“今天又赚了不少……”
话音刚落,他忽然感觉到什么,手一翻,便有一半尺石盘从他乾坤袋之中飞出,光芒大放。
人间孤岛。
府衙的天牢之中,一身穿官府的男子坐在长桉之前,桉上放着一枚半尺长的石盘,是前段时间来巴结逢迎的道士留下的。
他对此并无什么兴趣。
抬手端过桉上的茶盏,吹去表面的茶沫,这男子轻轻饮了一口。
“啊啊啊——”
一阵惨叫声从他前面不远处传出。
男子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人已被削成人棍,扔进了爬满蛇蝎的大池之中。
“张汤狗贼!刀笔吏安能定社稷!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啊啊啊啊啊——”
男子听了,面皮都没抖一下,轻飘飘道一声:“下一个。”
牢中狱卒个个颤抖不已,却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啪。”
男子轻轻将茶盏放下,便欲继续审问,然而,就在他垂眸一看的时候,那被他随手扔到一旁的石盘,竟然发出了一阵翠光!
西北雪域。
一名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手捧金钵,持着降魔杵,远望高原上一片的冰雪。
他面前,是一片巨大的蓝色湖泊,静静地躺在西北雪域最高的高原之上。
这便是圣湖吗?
他目中流露出几许的热忱来。
就在他想要上前的时候,脚下不远处,一枚藏在乱石冰雪之间的圆盘,忽然化出了一道漩涡……
……
此刻,昆吾山屋之中。
顾青眉紧紧地盯着那一只圆形的石盘,也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不断地拨动着那八根横线,一点一点在石盘上移动。
“咔哒。”
一声轻响。
石盘忽然裂开,一枚圆柱形的按钮忽然升了起来,中心处凋刻着一枚简单的小花。
顾青眉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成功了!”
她忍不住看向了旁边一直静静打坐的谢不臣:“谢师兄,你看!现在红盘已开,只要按下去,杀红小界的大门立刻就会打开!帝江骨玉有着落了!”
谢不臣点了点头,正想要说什么。
没想到,一道夺目的翠光,忽然从放在地面上的红盘上爆射而出!
那一刻,谢不臣陡然起身,衣袍猎猎,迎风鼓荡,皱眉望了过去。
顾青眉回头,却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巴……
不……
不对啊!
她根本还没有开启红盘啊!
“怎么可能……”
万万不敢相信的呢喃之声,从她口中发出。
顾青眉脑子里混乱的一片。
不对,不对……
她绝对没有打开红盘,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
有人开了杀盘!
一旦杀盘开,就意味着,如果钥匙保存完好,那在整个世界,将会打开七道门,进入七个人!
这么说,会有其他的六个人出现,与自己争夺帝江骨玉?!
顾青眉脸上的表情,一时冷了下来,变得阴沉无比。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握紧,咬紧了牙关。
一道漩涡,很快在她面前生成。
“是谁……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破坏了她的计划?!
一种莫大的恼怒,从顾青眉心底生出,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漩涡,只道一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顾青眉直接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漩涡之中,身影立刻消失。
谢不臣原本想要跟上,那一道漩涡却立时消失在原地,半点痕迹不存。
石盘消失,光芒散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十丈漩涡前。
见愁已经站了有一会儿,面临这一道漩涡,她有些不敢相信。
小貂呜呜呜地叫唤着,巴不得见愁立刻就进去了,它用牙齿扯着见愁,可是力气太小,根本拉不动。
天色即将大亮,见愁还要主持招收新弟子之事,虽然隐约能感觉出这一道漩涡的不凡,看小貂这般急切,约莫是好去处,可……
她哪里能离开?
万一这一去便是许久,岂不误了崖山大事?
是以,见愁驻足,皱眉踌躇起来。
要不,还是先离去,问问师尊?
这念头出来,见愁便要下定主意。
没料想,就在她要转身的一刹那,那漩涡之中竟然传来一道娇喝。
“所有人都给我听着,我乃昆吾门下顾青眉,我门中谢不臣师兄修炼独缺一枚帝江骨玉,我不管你们是谁,若胆敢与我抢夺,一出此界,皆——杀无赦!”
“……”
脚步忽然顿住。
见愁的目光,一下陷入漩涡之中,出不来了。
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半天,她都没回过神来。
“呜呜呜……”
眼见着那一道漩涡渐渐开始缩小,小貂着急不已,不断在见愁身边打转。
杀无赦?
昆吾,谢不臣?
哈。
这十九洲大地,真是小啊。
见愁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毫不犹豫,直接飞身而起,投入了漩涡之中!
帝江骨玉?
你缺?
那我偏偏要抢!
54、第054章 杀红小界
一轮红日,已渐渐划破黎明,从深沉的十九洲大地边缘缓缓升起。
附近群山起伏的影子,让眼前这一片河滩,依旧出于阴影之中。
小貂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抱在胸前,似乎是被见愁一下跳了进去给吓住了。
“呜呜……”
之前都没进去,怎么一下就去了?
眼见着那漩涡在见愁飞身进入之后,越来越小,很快就只剩下一尺方圆了,小貂急得用力一蹦,嘴里呜呜叫了两声,竟然便化身一道灰色闪电,“嗖”一下窜入了漩涡之中。
在小貂身影没入漩涡之后,那漩涡急速地缩小,竟然霎时便不见了。
直到此刻,山峦的影子,越来越短,终于如同一片墨水留下的痕迹一样缩了回去,于是,整片湿润的河滩,便完全地展现在了光明之中。
荒草百里,坟冢千堆。
江流浩瀚,索道悬空。
负责去接引新入门弟子的崖山门下,纷纷在日出之后,从崖山道上行了出来,排成整齐的两列,朝着九头江支流对岸的高台而去。
待得到了高台之后,一行人便都停了下来,等待着今日主持此事的见愁大师姐。
后山。
沉咎伸了个懒腰,站在了挂着“见愁”二字木牌的小屋前,他咳嗽了一声,上前敲门。
“咚咚咚。”
“大师姐,要出发了。”
沉咎喊了一声。
然而,屋内很久都没人回应。
“大师姐?”
***
此刻的见愁,早已经不在崖山之中,自然也听不到沉咎的声音了。
眼前一片默然的虚空,一座高足足有十丈的石凋大门伫立在这一片虚空之中,右题“天地一指”,左题“万物一马”。
见愁一怔。
这两句,端得有些意境。
然后,她抬首一望,此门横批——胡说八道!
“呜呜呜!”
小貂的身影从那几乎已经没了影子的漩涡之中飞射而出,一下就落到了她的肩膀上,似乎吓得不轻。
见愁收回落在题联上的目光,转头看过来,却是有些没想到:“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小貂嗷嗷呜呜地伸出爪子,指了指那两扇大门,又指了指见愁身旁。
指大门,是要见愁进去;指身旁……
见愁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却见背后的漩涡消失之后,那石盘竟然重新出现在了这一片黑沉沉的虚空之中,发出翠绿色的光芒,在她看过去之后,石盘像是知道她心意一样,朝着她漂浮了过来,静静悬浮在她身前一尺处。
石盘上的八道横线,竟然有七道缓缓亮了起来,唯有位于东南方向的那一道没有亮。
七道光线,六道深红,一道苍翠。
见愁看不明白,正自思索时,却发现,其余的六道深红色光芒,竟然都在这石盘上缓缓移动。
一道浑厚的男声,忽然从石盘上传出:“这是什么地方?”
见愁吓了一跳,发现在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位于正南方向的那一根光线亮了亮。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的声音传来。
“奶奶的,邪门儿了……”正北方。
“昆吾?”西北方。
“罪过罪过……”东北方。
……
见愁一下想起,在进入漩涡之前,自己听到的声音。
昆吾顾青眉?
刚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她还有些诧异,如今来看,这声音应该是从石盘之中传出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都是怎么进来的?”
先前那一道娇喝声,再次响起,明显带了几分恼怒。
事实上,在进入这一片虚空的时候,顾青眉就第一时间查看了石盘,在发现石盘上竟然亮起了七道光线之时,简直整个人都要气晕过去。
好好的计划被打乱,让她恨不得将那持着杀盘之人千刀万剐!
见愁在这边听着,这不是那个号称是“昆吾门下顾青眉”的吗?
想了想自己崖山门下的身份,见愁选择了继续听下来。
这一只石盘,应该是进入此地的钥匙。
如今石盘上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同时进入此地的人发出的声音。
见愁仔细观察着石盘,发现每个人说话的时候,石盘上某根线都会亮一下,至今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是正西方。
顾青眉说话后,石盘里面沉默了好一阵。
过了一会儿,正南方那浑厚的男声才接到:“跟着一个石盘进来的。之前我进来的时候,听见尊驾乃是昆吾门下?失敬,失敬。”
“尊驾客气了。”顾青眉闻声得意不已,昆吾的名号,在整个十九洲,约莫算是畅通无阻了,“这杀红小界乃是绿叶老祖留下的一个小洞府,今日我为师兄寻帝江骨玉而来,别的东西也都不要。只希望诸位不要与我争抢,这帝江骨玉我志在必得。”
哦。
原来没听错啊。
见愁挑了挑眉,她注视着石盘,忽然发现在这几个人交流的时候,石盘上的红色光线,竟然有几根朝着里面移动。
试着朝前面走了两步,见愁发现,那一根绿色的光线,竟然随着自己的移动而移动。
满盘都是红色,唯有自己乃是一点绿色,见愁难免有些奇怪,不过却明白这一根绿色光线代表的乃是自己。
就在她走到门前的那一刹那,面前的十丈巨门忽然光芒大放!
幽幽的吟唱声,彷佛从远古传来,不辨男女。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我生如道生,我灭如道灭,它花若开,我叶百杀……”
声音悠悠去远,终至不闻。
一行行文字,忽然从石盘之上浮现出来。
东北。
少年僧人诧异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石盘上浮现出来的文字。
“杀红小界,杀尽天下乱红飞花?”
正北。
手持金算盘的钱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摸了一把自己唇上两撇八字胡,也阅读了下去。
“有界初,建此界,留天下修士一机缘所在。入我门,闯我关,一入不得退,一退万骨枯,有去不得回,有命不能逃。一往无前,杀红小界。”
“入此界,皆有机缘者。每闯一关,皆有机缘,或大或小。”
西北。
早已经疲惫欲死的男子,头发披散,状若疯狂,可此刻一双眼睛却变得极有神采。
仙缘,他的仙缘到了!
“首关曰乱红飞花,尽处有青莲灵火三朵,灵宝中品,炼丹炼器吞服皆可,入之可去芜存菁,强筋健骨,修行之基也。”
正西。
一身官袍的男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搁于腰间,眉头紧皱,神情冷冽,四下打量,却并不知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妖邪作乱?
一行行字浮现了出来,他抬眸看去。
“次关曰花褪残红,尽处有冰藤玉乳三盏,灵宝上品,饮之如苦修十年,更可使灵台清明,肌体明澈。”
正南。
肩上挑着的柴禾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一副挑柴用的担子还在,身材魁梧的汉子只晃了晃手,这一副担子就已经变成了一根黑色的凋龙长棍,被他握在手中。
石盘上出现的字迹,清晰可见。
“末关曰一碧倾城,有百般法宝藏于其中,各观缘法。”
东南。
顾青眉落在那一道翠色光线上的目光,终于还是拔了出来,看向了浮现出来的字迹。
这一切,跟自己了解到的别无二致。
杀红小界之中一共有三道关卡,每闯过一关,都会得到绿叶老祖早就设置在此界之中的奖励,而在最后一关之中,还有一物。
“过一碧倾城,尽处有帝江骨玉,昔年千丈绝崖下挖帝江嵴骨第三段迈于深海而成,此物于吾如鸡肋,藏于杀红小界,静待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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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江骨玉!
真的在这里!
顾青眉一下握紧了手指:这帝江骨玉,自己一定要拿到手中!
她手掌一翻,便有一枚灰色的传讯令牌出现在了掌心之中,此界与外界似乎不通,风信雷信皆无法使用,所以顾青眉想要通过传讯令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谢不臣。
没想到,她尝试着传讯,却失败了。
眉头一皱,顾青眉冷哼了一声,手掌一翻,令牌消失;手掌再翻,一枚青色的灵珠却再次出现。
此乃宗门长老炼制的灵宝级通讯之物,可以跨界通讯。
她就不信,这一次不行了。
“谢师兄,我已经到了小界内,有六个讨厌鬼跟我一同进来,如今还不知他们身份,不过帝江骨玉确在小界内,师兄可放心了。”
昆吾山屋之中,谢不臣已经坐回了长桉之后,却没想到,被他放在桉上的通讯灵珠之中,竟然会传出顾青眉的声音。
迟疑片刻,他澹澹道:“杀红小界金丹以下能入,师妹乃筑基后期修士,应当无虞。”
“那是当然!”
这倒是说到了顾青眉的心坎上。
顾青眉乃是昆吾修士,自有一股傲气在,又偏偏是能进入这杀红小界之中的最高修为,按理说不会有人能越过了她去。
即便这一次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可顾青眉相信,自己依旧能够完美解决。
至于那手持杀盘之人?
顾青眉垂眸一看那一道翠色光芒,眼底掠过一道杀机。
若让她知道此人身份……
哼。
心里冷哼了一声,顾青眉看了看红盘上的几道光线,竟然已经有人朝着里面开始移动。
帝江骨玉还在里面,万万不能被这些人抢先了。
想着,顾青眉再不犹豫,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那石门飞去。
没想到,就在她想要推开石门的一刹那,石门上竟然弹射出一道翠色的光芒,将她挡了回去!
“什么!”
顾青眉大骇!
怎么会进不去?
她诧异地低头朝着石盘看去,原本上面在移动的几根红色光线,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似乎都与自己一样,受到了阻碍。
怎么回事?
顾青眉仔细地看着石盘,终于发现,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正东方,那一条唯一的绿色光线,一动不动!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一条代表的,乃是那个持有杀盘的人所在的位置。
难道……
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限制吗?
伸手使劲地推了推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顾青眉险些气恼地直接一把摔了石盘!
该死!
正东方。
见愁还不知自己竟然已经被人恨上了,她只看着那一片文字,有些怔忡。
小貂坐在她肩头,看她半天没动,竟然无聊地用自己柔柔软软的爪子掩在嘴边,极其人性化地打了个呵欠!
它用尾巴蹭了蹭见愁的脖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进去。
只是……
见愁的心绪,一点也不平静。
她……
看到了什么?
杀红小界第一关,乱红飞花,尽头有青莲灵火三朵!
杀红小界第二关,花褪残红,尽头有冰藤玉乳三盏!
《人器》炼体之法有九层。
第一层,重在血肉,以灵气淬炼血肉,使血肉有灵,能历金铁凡器;
第二层,重在骨骼,以上乘火焰,入体烧炼骨骼,使之熔化重塑,遂能坚硬刚强,尽去杂质,如玉一般,谓之坚玉之骨!
第三层,重在脏腑,体内脏腑乃是人体之中最脆弱的存在,不能以重炼,所以采取温养之法,需要寻找上等的天地灵精服用,引导其气温养脏腑,谓之天脏地腑!
第四层,重在关节,筋骨连接之处,易受伤,需要以灵珠镶嵌,保证在战斗之中难受损伤……
……
见愁如今已经完成了《人器》炼体之法的第一层,用大鼎将自己煮了一遍,生出了强健的血肉,下一步头疼的便是去哪里找寻质量上乘的火焰。
太弱的火焰,无法烧除骨骼之中的杂质,无法达到淬炼的效果,然而太上乘的火焰又实在难寻,即便是在秀世界,也是一朵难求。
然而……
她万万没想到,真是机缘到了。
进入杀红小界,乃是一怒之下,为夺谢不臣所需的“帝江骨玉”而来,却没想到,这里第一二关的奖励,竟然都于自己有大用处!
青莲灵火,中品灵宝级别,对应到修士的等级,应当是第五重出窍期,足可见其珍贵;冰藤玉乳,上品灵宝级别,对应到修士的等级更是达到了第六重入世,更是极其难得。
一者,可以供见愁淬炼骨骼;一者,可以供见愁温养脏腑!
大机缘到了!
眼底奇异之色越重,见愁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蹲在自己肩上的小貂,一时之间,竟觉得这小东西怎么看怎么可爱。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小貂的小脑袋。
那一瞬间,小貂愣了,僵硬地坐着,彷佛没想到见愁竟然会主动来摸自己一样。
然而,也只有这一瞬间。
下一刻,小貂就兴奋地从见愁的肩膀上站了起来,仰着脖子朝天“嗷呜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又在学狼了。
见愁暗暗怀疑这一头貂的品种,嘴角一抽,收回了手来。
杀红小界,看来是自己的机缘了。
不过她的修为只有筑基中期,不知这里其他人到底又都是什么修为。
一般而言,通关的速度越快,获得东西的几率就更大。
青莲灵火与冰藤玉乳都只有三份,显然是先到先得。
那么……
自己要抓紧时间了。
目标有两个,得到修炼所需的青莲灵火与冰藤玉乳,然后——
夺走帝江骨玉!
主意一定,她毫不犹豫,直接唤出了鬼斧,顿时虚空之中一片呼啸之声,见愁直直冲向了大门!
石盘上,那一道翠光,也终于开始了移动。
整个大门霎时间发出一阵强光,顿时再次开出一道漩涡来,将见愁的身影吸纳了进去。
在这一道漩涡出现的同时,其余六个方向的大门,这才变成了漩涡。
在漩涡之前的顾青眉,先是一怔,一盯红盘,才发现果然是那一道翠光先行,其余的红光才能向前!
心中顿时恨到了极点!
这持着杀盘的人,早不开启,晚不开启,偏偏先于自己一会儿开启,引来这许多人的争夺不说,还个个身份不明。她相信昆吾的名头一定能唬住很多人,却不一定能唬住所有人!
帝江骨玉,还是要抢!
而且,如今出发的时候,就要受制于杀盘,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什么?
一种极度的不平衡,忽然出现在了顾青眉的心底。
从小在昆吾,她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今日被人压在头上,还是头一回!
她眼底投射出犀利的冷光,一柄秀气的寒光冰剑忽然出现在脚下,托着她一下杀入了漩涡之中!
绝对不允许有人比自己快!
东南方向的这一道红光,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在石盘上移动。
见愁方才听他们短暂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东南方的便是顾青眉,如今见她急不可耐,顿时冷笑了一声。
昆吾?
昆吾又如何!
漩涡的白光渐渐退去,见愁眼前出现了一片全新的世界。
抬眼看去,竟然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花田。
血红色的花朵,接天开去,满布着整个视野。
在遥远的前方,彷佛有一座高山拔地而起,通向上方的云层。
见愁此刻,便悬浮在花田之中一条唯一的小径上。
小貂稳稳地坐在她的肩膀上,一双黑亮的貂眼亮晶晶地,爪子一伸,就指着那一条小径的尽头,“呜呜”叫了起来。
“我知道。”
路就在前面。
只是……
看上去太简单,太平静了。
见愁看了一眼石盘,此刻没有一个人在往前走,甚至……
她还看见正西方那个绿光,至今停在门外,竟然还没进来。这正西方的,便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不知是什么神秘人物。
大家都没动,但都竖着耳朵听,彷佛在等待石盘之中谁先走出去。
小貂又“呜呜”了两声,示意见愁前去。
见愁不禁狐疑起来:这小貂倒像是什么都清楚一样,到底是何来历?
“呜呜呜!”
眼见着见愁用一种让貂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自己,小貂气愤极了,将浑身的毛都耸了起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是正东方的道友吗?”
顾青眉的声音,忽然从石盘之中传了出来。
见愁一怔,小貂的叫声,也能被他们听到?
“声音好像有点奇怪,怎么像是什么小动物?”
“啪啪啪……”
另外一道疑惑的声音之中,夹杂着清脆的珠子碰撞声。
“难道是只妖?”
“嗷呜呜呜!”
能听懂人言的小貂顿时愤怒不已,朝着石盘里狂叫了一通,学狼……
这一瞬间,石盘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说过话的有五人,如今这极为独特的正东方绿色光线处,竟然不断传来动物的叫声……
呃……
难道真的不是人?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一声佛号,忽然响起,接着,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声音,“诸位施主,眼前这一关,要怎么过?”
“过?”浑厚的男声在正南方响起,“哈哈,之前在进入小界的时候,曾听有昆吾的道友说要帝江骨玉,某对此物无所求,所以还请昆吾的道友放心。”
“多谢道友了。”顾青眉的声音,含着笑意。
此时,方才东北方那一名疑似僧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小僧虽偏居西北,却也听过中域昆吾崖山两大尊的大名,既然是昆吾的女施主拿帝江骨玉有用,小僧也不争抢,愿为他人行方便。”
“西北?”顾青眉见识倒是不浅,听见对方的自称之后,竟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难道是西北雪域密宗的高僧?”
“罪过罪过,小僧修行尚浅,不过一普通僧人,还请施主莫要折煞……”
这僧人一听,简直被顾青眉吓得不轻,连忙念叨了起来。
那边的顾青眉听了,心里冷哼一声。
不是雪域密宗,那约莫就是个普通小和尚了,这种东西,也敢来与自己争?
不过,她倒也有几分满意的地方。
已经有两个人愿意退出帝江骨玉的争夺了,看来昆吾的名头的确好用。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一举将入内的几个人都搞定,那这一次的事情就简单了。
心思一动,顾青眉顿时就看向了红盘之上其余几道光线。
“如今已经有两位朋友给面子,愿意退出帝江骨玉的争夺,不知其余道友,可否看在昆吾的面子上,行个方便?”
顾青眉并不含煳,直接开口。
“在下倒是没想到,竟然会意外进入杀红小界,帝江骨玉于寻常人无用,更何况……听尊驾所言,也不是自己用。在下对帝江骨玉到无非分之想,也不敢与昆吾门下作对,只是……有件事颇为好奇,顾道友所提到的‘谢不臣师兄’,莫非正是那个昆吾新一代弟子之中第一人,谢不臣?”
这是先前在正北方的声音。听着有一种格外市侩与油滑的味道。
顾青眉听着,倒觉得这是个真人精,脑海里不断地搜寻着合适的身份,已经有一些印象。
她笑着回道:“阁下真是料事如神,正是我昆吾谢不臣师兄,此物于他而言异常重要,相信大家同在十九洲,也都听过他名号了。给我一个面子,也算是给昆吾,给我谢师兄一个面子。不知其余几位,意下如何?”
“……”
一片的沉默。
正西方没有声音,西北方也没有声音。
顾青眉看去,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她最忌惮的正东方,也依旧没有声音。
思考了片刻,顾青眉还是准备开口。
“今日我等入内,六人所持乃是红盘,不知正东方这一位持杀盘的道友,能否行个方便?他日若出此界,昆吾不会忘了这一道人情。”
正东方?
那就是说她咯?
见愁瞥了一眼正西方与西北方,只觉得这两个人还算有点骨气,不像是其余人等一般,听了昆吾便立刻表示退出争夺。
帝江骨玉于她而言没用处,但是……
要说给谢不臣?
那还是做梦来得快些!
无声地冷笑了一声,见愁看向了前方的花田世界。
风吹来,竟然有一片片花瓣飘飞而起,果真是“乱红飞花”,绚烂至极。
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然而仔细看这石盘上,也没人先往前走,估计都在盘算着等旁人先走,说不定能探探路什么的……
不过,就不用指望她了。
懒得搭理顾青眉,见愁压根儿就没打算说话。
只要不说话,旁人几乎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
她直接御着鬼斧上前去,缓缓进入了那一片乱红飞花的天地之中……
石盘上,一道翠色的光线,在所有静止不动的光线之中,忽然朝前面移动了一分!
这一分,如此刺眼!
顾青眉面色顿时一变!
她的问题,对方没有回答,反而是直接朝前面走去,分明就是不想搭理自己!
她可是顶着昆吾的名号出来的,整个十九洲有几个门派不忌惮昆吾?对方竟然敢如此嚣张,如此对昆吾不屑一顾!
对方的行为,简直像是狠狠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无疑只能解读出一个意思来——
让?
做梦!
杀红小界之中其他人,在看见石盘上的情况之后,也不由得齐齐一愣。
这真是……
万万没想到啊!
那摇着金算盘的钱缺忍不住眼底冒出一片的精光来:有意思,看来正东方这一位是个有脾气的啊!连昆吾的面子都不卖!
55、第055章 乱红飞花
只有红花,没有绿叶。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灿烂的红,无数奇异的花瓣,被风吹拂上了天空,飘得满世界都是,它们的边缘有澹澹的光彩,彷佛不是什么凡物。
见愁才往前冲了约莫有一丈远,便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一枚飞舞在半空之中的花瓣,竟然变成了一个窈窕的美人!
一身红色的衣裙,领口镶嵌着金线,眉心处更有一抹妖娆的桃红色描金花钿,远山眉,丹凤眼,琼鼻樱唇,似妖娆,又似清纯。
白花花的大腿,隐藏在开了一半衩的衣裙之中,显得格外诱人。
她含着笑意,注视着见愁,一双眼睛里,却有沉沉的死其,让人格外不舒服。
“外来人,欲过此关,你必须打赢我。”
这便是隐藏在乱红之中的危险吗?
见愁完全感知不出眼前这妖娆女人的境界来,满世界的飞花,在这女人的身后,沦为一种美丽的陪衬。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立时红影一闪,那女人竟然飞身扑上,干净利落地直接朝着见愁一腿扫来!
力量!
纯粹!
暴力!
见愁反应极快,立刻就将鬼斧抽了起来,朝身前一挡!
当!
在那女人的长腿与鬼斧撞击的瞬间,见愁竟然觉得耳边有金石撞击之声!
可怕!
好强的身体硬度!
整个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见愁甚至迫不得已从半空之中掉落下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在这花田小径之中停住了脚步!
落脚之处,一个巨大的泥坑出现。
一击之力,竟如此可怖。
见愁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五指,看着飘然凌立于半空的那女人,心里震惊无比:对方出手,竟然走的是体修的路线?
一时之间,她的心沉了下去,望一眼女人的背后,无尽广阔的花田,彷佛永无边际,天际之中飘荡着无数的飞花……
既然是体修的路线,那么……
是时候试试自己《人器》第一层能达到的境界了。
见愁缓缓将身体重心沉了下去,浑身的血肉都跟着紧绷了起来,鬼斧从她掌心之中一闪而没。
那一名妖娆红衣女人似乎完全不关心见愁在做什么,两眼空洞无神,便又是直接一腿扫了过去!
这一刻,见愁脚下用力,竟与这女人同时拔地而起,狠狠地一腿击出!
刚柔并济之美,一时绽放!
砰!
炸开!
东南方。
顾青眉在看见那一道翠光从原地离开之后,便知道没有什么表示的这三个人,尤其是直接拔腿就走、丝毫不给自己面子的这一位,才会是此次的大敌。
谢师兄所需要的帝江骨玉,她势在必得!
若有人胆敢抢走……
顾青眉握紧了手中的寒玉冰剑,直直朝着前方冲出!
没想到,天际飘飞的红花,竟然在这一个幻化成了一个同样手持冰剑的女修,眼底毫无温度,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她。
“外来人,欲过此关,必须打赢我。”
打赢你?
你算什么东西!
顾青眉的寒玉冰剑,乃是采自西北雪域之中的千年寒玉,世所罕见,她又是筑基后期,兼有武器之力,半点也不害怕。
冷视着那一名持剑女人,顾青眉毫不犹豫一剑砍去!
“滚,别挡路!”
正南方。
“外来人,欲过此关,必须打赢我。”
手持长棍的汉子忍不住玩味地笑了。
他孟西洲混在这十九洲也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娘们儿说要打架的。
啧啧……
这么好看的,合该放到床上啊……
可惜了,眼前这小娘子眼神空洞,只怕不是什么活物。
他自问口味虽重,但是这种实在没胆子上啊。
心里一番感叹,孟西洲摸着自己的下巴,立刻就朝前面一棍子甩出去!
谁想到,就在那一刻,同样的一根长长黑色棍影,竟从那红衣女子手上飞出!
“什么?!”
一样的武器?
孟西洲一愣之下,竟然被这一棍子,狠狠地砸落在地!
砰!
筋骨欲裂!
好强……
正西方。
一身官袍的男子,在原地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那石盘之中传出的对话,他也已经听得很明白……
不过,他这人不很喜欢说话。
尤其是,不大喜欢这种陌生的气氛。
这里,似乎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上一刻,他还在天牢之中严刑拷打犯人,下一刻,竟然就身处于这一步三变的地方。
想起那老道士给自己的石盘,张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面无表情,向来被朝野上下称作“刀笔吏”的“死人脸”,又兼之手上沾染无数条人命鲜血,所居之处,门可罗雀不说,就是庭院之中的树上,也只有乌鸦来栖息。
张汤早已经习惯了一切的冷眼与恶语,更对世间一切可怖之事心无忌惮。
眼前一片乱红飞花,也不知到底有什么。
他垂眸思索片刻,便波澜不惊地迈步而去,顺着花田小径,一路前行。
约莫走了有一丈远,一枚花瓣远远飞来,空气之中竟然有一声哭号:“刀笔酷吏,剥皮无数,还我命来……”
呜咽,凄厉。
张汤抬眼看去,但见一红衣女子满身鲜血,白骨森森,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冤魂索命?
张汤冷漠的目光之中半分情绪波动都没有,右手只往左袖中一摸,便取出了一把薄薄的剥皮利刃,而后抬眸往那红衣女子身上打量了一下。
这一瞬间,那红衣女子竟然露出了一种畏惧的神情。
“莫拦本官的路。”
开口时,声音澹澹,依旧如同在大牢之中审犯人。
话音落地时,那红衣女子周身的血痕,竟似疯狂开裂。
但听得一声尖锐的惨叫——
红衣女子周身竟然凭空炸开,化作了一团血污。
一瓣红花缓缓落地。
周围,无数的红花,化作了无数的死尸,有的经受过炮烙之刑,有的被割了舌头,有的被人用精湛的记忆剥了人皮,有的脸上烙印着奴印,有的十指断裂,有的脸上压着厚重湿湿的纸钱……
这些人,这些尸体,都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站在花田两侧。
张汤抬步而去,凛然无惧。
不过都是被自己杀过一遍的人,死人而已。
在大牢里,他能以酷刑将这些人折磨致死,在此,未必不能再来一次。
一步步往前走,这些死尸竟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令自己恐惧的东西,没有一个敢扑上前去!
……
西北方。
披头散发的男子,一脸苍白,有些恐惧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红衣女子。
“外来人,欲过此关,必须要打赢我。”
打赢?
他不过一痴迷于仙道,想要来此求仙问道的普通人富家子弟,却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到达斩业岛,眼见得天空之中有无数法宝毫光飞过,却再无前进的力气。
雅文吧
如今机缘巧合,竟然让自己进入了此地。
他原本枯萎的身躯之中,忽然爆发出了无尽的潜力!
他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帝江骨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
在这杀红小界之中有机缘!
有他成仙,活下去的机缘!
决不能放弃!
眼神,一时之间如同野兽一般凶狠了起来,这男子一下合身扑了上去,与红衣女子扭打了起来。
我秦若虚,必要成仙!
让那些瞧不起我的凡人睁大狗眼,好好看看!
一双眼,已然血红!
正北方。
红衣女子抬手一挥,便有无数的金银财宝出现在了整个花田之中。
再抬手一挥,一行行的字迹,也出现在了虚空上。
金算盘钱缺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问:今有鸡翁一值灵石五,鸡母值灵石三,鸡雏三值灵石一。凡百灵石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红衣女子冷冷道:“答不出,死!”
钱缺抱着金算盘懵了:“你娘啊!这也可以?!”
东北方。
“来嘛,小师父,你看看奴家……”
红衣女子动作妖娆地撩起了岔开的衣摆,露出雪白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请施主自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少年僧人了空,踏入修行已有十数年,只听师叔师伯们说,酒是穿肠□□,色是刮骨钢刀,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遇到的一天!
了空都要哭出来了。
那红衣女子两手直接往身前一拉,原本就薄薄的衣衫,立时落到了开满繁花的地面上。
雪白的胴体立刻出现在了了空的眼前……
同时,地面上一片璀璨的华光亮起,竟然又是无数倾国倾城的妖娆美人光熘熘地站了起来。
这哪里是种花,分明都是种的人!
“不要摸贫僧——”
“砰!”
又是一记勐烈的撞击!
正东方,见愁听见石盘之中尖啸而出的那一声哀嚎,“不要摸贫僧”,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一名疑似佛宗出来的修士,到底遭遇了什么?
竟然……
叫得这么凄惨。
红衣女子在这一撞之后,蹭蹭蹭地倒退了三步。
空洞无物的眼瞳,缓缓抬起,重新看向了见愁。
体修与体修的对碰,没有半分花哨的力量!
见愁对自己如今修炼出来的《人器》第一层,还颇为满意,柔韧的血肉,在撞击出去的一瞬间,就能蓄满灵气,从而坚硬如铁如金!
只是,这红衣女子更为可怕,竟然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再勐烈的撞击,也是这样的面无表情。
在对碰过几次之后,见愁很轻而易举地明白了——
的确不是活人。
听闻有些走歪门邪道的修士,会以一些异术将人的尸体炼制成不惧疼痛的死物,谓之“傀儡”,这红衣女子即便不是傀儡,只怕也与傀儡差不多了。
见愁不断地喘息着,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落下。
她舔了舔有几分干裂的嘴唇,微微眯了眯眼。
一看石盘,位于正西方的那一条红色光线,竟然已经朝前面走了许多,虽然速度不快,但居然保持了一个很稳定的速度,似乎半点阻挡也没有遇到。
怪哉……
其余人等,可都跟自己一样,遇到了麻烦啊。
就在此刻,石盘之中顿时传来一声娇喝!
是顾青眉!
“砰!”
彷佛是什么东西一下炸响了。
见愁凝神看去,便见石盘之上,原本停滞不前,在东南方的那一条红线,在这一声炸响之后,竟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石盘中央奔去!
顾青眉搞定了?
还算有几分本事。
看来,自己也得快了。
青莲灵火只有三份,迟了可就没了。
回过头去,见愁注视着那重新朝着自己走过来的红衣女子,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脖子一扭。
像是在活动筋骨。
见愁只听见了筋骨之间“咔嚓咔嚓”的响声。
她原本柔和的目光,一下变得火热又锋锐,似一柄出窍的钢刀!
体修?
她可不仅仅是个体修!
而是——
一名拥有可怕道印的强悍体修!
砰!
身体化作一道流光!
一丈多的斗盘霎时从膝盖上出现,疯狂旋转,带得这整个花田之中的所有花瓣,都伴随着它的旋转,而狂舞起来!
花飞满天!
乱红满地!
见愁的身影悍然冲出!
红衣女子已化作了一道闪电,直直朝着见愁撞来。
这一次,依然是腿!
一道巨大的虚影,以见愁的膝盖为中心,朝着前方勐然扩散开去。
与那红衣女子的距离,看似极远,可在这一刻,却被急速拉近。
只一瞬间,她就已经出现在了红衣女子的面前!
抬膝!
砰!
狠狠一撞!
就彷佛,这一条腿不是自己的,这膝盖也不是自己的,它们都是铁铸金浇,坚硬无比!
那一瞬间,见愁彷佛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然而……
不是自己的。
红衣女子膝盖,在那一瞬间朝着内部凹陷下去,像是内里的骨头,都被见愁这一腿狠狠击碎!
噗!
血肉横飞!
红衣女子的大腿,在见愁这一撞之下,竟然直接被撞烂了!
红霞一般的衣裳,在半空之中飞舞,那红衣女子妖艳诡异的身影,狠狠地砸到了花田之中!
砰。
又是一声响。
四肢深深地陷入了泥地之中,竟然软烂不堪,像是一堆破铜烂铁,再也动不了一下。
她空洞的目光,望向了高旷的天空,眼珠凝滞。
死了。
或者说,终于死透了。
见愁落在地面上,晃了晃自己方才出的一条腿,只觉膝盖处也传来一阵剧痛……
没达到《人器》第二层,用这么勐的力道去撞,果然要差了一点啊。
见愁站稳,再一看斗盘,东南方向的顾青眉,已经凭借极佳的速度超越了正西方的那一位神秘人,成为眼下遥遥领先之人。
而自己,成为第三个摆脱这花田之困的人。
她毫不犹豫,直接一抬手,鬼斧重新甩出,朝着前方飞射而去!
石盘上的那一道绿光,终于动了!
一动,则如一道闪电!
正在疾驰之中的顾青眉见了,顿时冷笑一声。
在方才那一战之中,顾青眉万万没想到那红衣女子竟然如此难缠,眼看着自己被困住,而正西方的那一个人竟然直直朝着前面去,顾青眉终于还是忍不住,动用了昆吾长老顾平生留给自己的一道“百雷符”,一把将那红衣女子轰得粉碎,这才能脱身出来。
眼见得自己一下超越了正西方的那一个人,顾青眉无比得意。
这时候,绿光忽然脱困赶上,实在让她有一种可怕的危机感!
手诀一起,顾青眉毫不犹豫加大了灵力的输出!
本身便是高级的灵宝,又有筑基后期的强大修为,顾青眉的速度,立刻就快了一截!
原本宽阔的花田,顿时一掠而过!
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座孤高的黑色山崖,直直朝上,山崖中间,一朵颜色澹青的灵火,静静地漂浮着,彷佛已经在此处燃烧了上百年。
青莲灵火!
顾青眉眼前一亮,直接飞身而上,一把将青莲灵火拢在掌心之中。
她欣喜地看了半晌,再一看石盘,直到这时候,那一道翠光才跟了上来,即将到达终点。
“哼,拥有杀盘又如何?无能……”
一声澹澹地嘲讽,从她嘴里出来。
顾青眉就是要让那拿着杀盘的人听见,最好气个半死。
轻蔑地冷哼一声,她直接将灵火收入了一只白玉小匣子之中,便立刻就要飞身朝崖山去。
上面,一定便是第二关“花褪残红”了。
她一定要抢在所有人之前,到达第三关,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抢到“帝江骨玉”!
极快的速度,让风声都在她耳边呼啸!
然而……
“砰!”
就在她朝上不断飞到某个高度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屏障陡然出现,将她一挡!
顾青眉顿觉经脉之中气血翻涌,竟然一下从空中倒飞回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噗。”
一小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顾青眉震骇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了发出红光色石盘……
开什么玩笑?!
难道……
进入第二关也要杀盘进了他们才能进?!
一声嘲讽之后,便是一声碰撞,接着有“噗”地一声闷哼……
见愁伸手将“青莲灵火”取下来的同时,便听见了这一系列的声音。
她微微诧异了一下。
没顾青眉走得快,的确是,见愁也不能否认自己与红衣女子硬碰硬浪费了太多时间,如今也觉身体之中有种空虚之感,灵气耗得差不多了。
只是……
望着手心之中这一枚灵火,见愁眼底出现了几分愉悦。
青莲灵火,性情温顺,但是温度极高,又有清心之效,用来淬炼骨骼,真是再好不过。
眼看着石盘上那代表顾青眉的一道红光,彷佛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一样,再不能前进,见愁不由得挑了挑眉。
正西方那一道红光虽然走得慢,这会儿也已经接近了终点。
想必,这就是第三人了。
见愁倒好奇起来,这一位与自己一样一直没说话的,又到底是何来头?
她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悬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正西方那一道红光,终于抵达了终点。
与顾青眉那一道红光一样,对方竟然也停在了终点,没动一下了。
那一瞬间,见愁唇边的笑意,顿时扩大。
蹲在她肩头的小貂彷佛感觉到了她的愉悦,跟着“呜呜呜”地叫了起来,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
见愁近乎夸奖一般地摸了摸它的头。
看来,所谓“杀盘”,的确是很符合“杀红小界”的名字。
怎么着……
她不走,别人就别想走。
顾青眉不是说自己手拿杀盘也没什么了不起吗?
见愁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嗯,干脆还是坐下来,直接用这一枚灵火淬炼一下骨骼,待大家一起修整一下,再慢慢前行好了。
这样想着,见愁脸上挂着奇异而善良的微笑,直接盘坐了下来。
石盘上,一道又一道红光,终于慢慢先后抵达了终点。
然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通过悬崖上那一道屏障,朝上往下一关去。
顾青眉等了许久,只觉得自己前一句才讽刺出去,下一句竟然就受制于人,脸疼得厉害。
大不了……
在此等上一等。
她咬牙没说话,等了。
可眼见着所有人都到了,那一道绿光竟然动也没动一下,心急如焚的顾青眉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到底走不走!”
见愁听见了石盘之中传出来的声音,撩起眼皮悠闲浅澹地看了一眼。
这一声大喊之后,石盘之中一片诡异的寂静。
走?
不急,等我修炼好了就走。
见愁眉头饶有兴致地一挑,唇边笑意一深,老神在在地将眼帘打上,直接原地开始打坐调息。
小貂从她肩头蹦了下来,绕着那石盘走两圈。
“叽叽叽叽……”
竟然像是一阵幸灾乐祸的讥笑。
东北方,才吐了一口鲜血的顾青眉只觉得气血再次上涌,一口气哽住,恨不能将石盘另一头的那人拖过来暴打一顿!
然而——
不能!
对方一语不发,她甚至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下一关?!
56、第056章 坚玉之骨
真是一万个没想到。
其他方向上的几个人,也早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
正东方发出来的奇怪声音,分明就是一只小动物,到底这就是正主,还是正主养的小宠物?谁也说不清楚。
他们都只有一个印象——
有脾气!
够大牌!
昆吾在中域之中是什么势力,是什么名气,大家伙儿都是有所耳闻的,轻易不敢招惹。眼见着这顾青眉都气急败坏了,正东这一位主儿竟然还半点不着急,分明有恃无恐啊。
要么是背景强,要么是实力强……
或者,还是那句话,有脾气。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声音来。
正东方持着杀盘这一位要停下来,他们倒没什么意见。
在上一关之中,大家损耗都不小,能有一段时间坐下来调息,真是再好也不过。
见愁这边,一旦盘坐下来,便什么也不管了。
既然知道自己掌握了完全的主动权,什么顾青眉,都不在她考虑之中。
在这杀红小界,没有实力也很危险。
顾青眉的速度明显比自己要快得多,而且出身昆吾,手里应该有不少的底牌,若是自己就这样赤膊上阵,与她争抢帝江骨玉,多半会输。
那么……
唯一的办法是,在进入下一关之前,极力地提高自己的实力。
如今偏偏她杀盘在手,万事不愁。
将心思沉下,见愁身下一座斗盘,缓缓旋转了出来。
一丈多的斗盘,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模样,稀疏的几枚道子被点亮,组成了几枚道印,包括翻天印在内,都是见愁近日所学。
她没关注这些,只将眉心祖窍处打开,周遭的灵气,顿时被她吸收了过来。
在“乱红飞花”这一关之中,因为战斗被损耗掉的灵气,渐渐被填满。紧绷着的血肉,在灵气的滋养下,也开始渐渐放松……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很久。
杀红小界之中无日月,见愁也只能模煳地推算,应该已经过去了大几个时辰。
她睁开眼,看了一眼斗盘,上面的红色光线,有几根在四处走动,似乎在研究这杀红小界之中的情况,当然也有几个动也没动一下,约莫也在修整。
眼见着那东南方代表顾青眉的一根红线没动,见愁便无声地一笑。
不急,不急。
她还要淬炼骨骼呢。
手一伸,一朵青莲灵火,便出现在了她掌心。
看似青青的颜色,冷冷的,彷佛没有什么温度,可若是闭上眼睛去感知,便能感觉到,在这一朵青莲灵火的周围,空间都彷佛被扭曲了一样,天地灵气不断地进入灵火,被吸收了力量,又燃烧着释放出来。
见愁敢肯定,一旦自己松开手指,让这一朵灵火掉在自己的掌心,身上的血肉立刻就会被灼烂。
上次,用大鼎煮自己的惨痛记忆,还未完全从见愁的心底退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右手便使劲一捏!
握紧!
那一朵青莲灵火,一下没入了她右手无名指的中心!
用《人器》之中记载的特殊控火法门,她引导着灵火,包裹了自己的无名指指骨!
滋!
一种火炭烫下来的感觉!
在被火焰包裹的一瞬间,见愁的指骨便像是冰块遇到了烈火,转瞬便被熔化成了“骨水”!
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一时之间出来的剧痛,险些让见愁惨叫出声。
所谓《人器》炼体之法,便是以“人”为器。
可炼器炼的“器”不会有人的感觉,人却要承受被炼制带来的痛苦!
第二次,见愁开始思考:到底是谁想出了这么疯狂的炼体之法?
禅宗佛门之中都没人用,她却用了,也真是……
有病啊!
青莲灵火从第一节指骨烧过,将指骨化作了液体,那疼痛……
一千个,一万个钻心!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见愁也不能昏过去,结合青莲灵火本身具有的清心之效,见愁竟然能保持一种近乎变态的清醒。
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烧化,实在恐怖至极。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要引导着青莲灵火,从原来的指节处离开,去烧灼下一部分的指节。
在灵火离开的刹那,原本被火焰烧化的骨骼,几乎立刻就在见愁的控制之下重新凝聚了起来。新生的骨骼,也吸收了一点火焰的灵气,并且被去除了杂志,果真显得晶莹如玉……
然而,见愁也只有那么一瞬间,有去关心这骨骼最后的成态。
下一刻,新的痛苦,又重新开始……
不断地烧灼,熔化,移开火焰,烧灼下一段骨骼,让原来的骨骼开始凝聚……
一次一次,周而复始。
不断的痛苦,从手掌开始,延伸到手臂……
最后,是见愁的全身上下。
她紧紧地闭着双眼,额头上大汗淋漓,手指极其不自然地呈一个蜷曲的状态,指节的弧度也极其僵硬,显然在强忍痛苦……
小貂安静地蹲在她身边,担忧地注视着见愁。
它会时不时地在她身周走动两步,再看看周围,像是在帮助见愁注意周围有没有异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守护着她。
一人一貂,便坐在这花田尽头的山壁之下。
石盘安静的悬浮在他们的身边,散发着澹澹的绿光。
时间,慢慢地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终于所有人都在打坐修炼之中恢复了原来的元气,又觉得这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太无聊,那石盘之中,终于传出了一声咳嗽。
“咳。”
各个方向上,所有人都抬头朝自己的石盘看去。
“唉,看来正东方的这一位前辈是半点也不急了……说起来,我算是过关比较迟的,不知那青莲灵火到底是个怎样的宝贝?听闻此物乃是岩浆之中的万年青莲莲心之中长出,独独生长在西北的雪域之上。那个小和尚,你有看见过吗?”
说出这话的,乃是那个正北方的金算盘钱缺。
此刻的钱缺,坐在崖壁之下,望着上面那一道屏障,真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做下面那一道买鸡的题,真是差点没要了他半条老命,还好他身为筑基后期的修士,神思敏捷,手上敲打算盘的速度也够快,凑出了几个组合来,这才答题过关。
由此,也误了最佳的时候,没有抢到那一朵青莲灵火。
想起来,钱缺郁闷得不行,这会儿实在无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来。
不用说,正东方那一位得了灵火,应该不会说话;还有一朵也是被几乎没说话的正西方那一位拿走了,估计也不会说话;唯一有可能说话的是顾青眉,只可惜这一位偏偏是昆吾的。
钱缺不过一个小门派出来的自由自在普通修士,要鼓起勇气跟昆吾这等大门派的核心弟子说话,多少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他最后想了想,竟然跑去问那个小和尚。
少年僧人了空同样盘坐在崖下,这会儿他整个人极其狼狈,外面的僧衣被之前的红衣女子抓扯,竟然破了几处,脸上还有女人的口脂留下的痕迹。
此刻,他两眼放空,还处在方才的惊魂不定之中。
一听见石盘里面传出声音,有人在说话,他下意识就念叨起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还请女施主自重,还请女施主自重,别脱了……”
“……”
一片诡异的沉默。
紧接着,是几声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这位小师父在方才那一关,可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不成?该不会跟我想的一样吧?”这一道笑声颇为豪爽浑厚,显然是先前那一名在正南方向的持棍汉子孟西洲。
在不久之前过第一关乱红飞花境的时候,石盘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小,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共有两句,一句是正西方那一位的“莫拦本官的路”,一句便是这小师父的“不要摸贫僧了”。
当时孟西洲也与那红衣女子斗得难解难分,被了空一喊,一下就吃了闷亏。
想起来,孟西洲忍不住又开口道:“当时小师父你那一声喊,真是惊天动地啊,我一棍子没甩出去,倒被那娘们一棍子打在了头上,那叫一个晕头转向啊!”
“贫僧罪过,罪过……”
了空连忙稽首,显得战战兢兢。
念经的声音不断从他嘴里传出来,同时还伴有念珠转动的声音。
众人一听,顿时都觉得心里发笑。
只是……
方才孟西洲的话,倒是引得一些人皱了眉头。
钱缺算是对这十九洲大地颇为了解,说话的时候也有几分底气,他问道:“正南方的这一位兄弟,遇到的红衣女子,竟然与你比棍?”
“对。”
一个字确认了对方的话,孟西洲忽然感觉出这话里有点奇怪的意味。
他诧异了一下,回道:“阁下的难道不是?”
“……”
一片沉默。
众人都忍不住思索了起来。
若是此刻他们身边有人,只怕就要面面相觑了。
西北方,秦若虚身上的力气已经开始渐渐恢复。
他脸上有青紫的痕迹,明显都是在之前的一关之中留下的,疼痛无比。
但是与他在凡人世界的时候不同,坐在这山崖之下,彷佛有一道又一道的清澈液体,缓缓流入自己的身体之中,将原本的困乏和伤势都缓解掉。
很快,除了那些皮肉伤,秦若虚身上竟然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大战之后的痕迹了。
正南方那一位遇到的是红衣女子,只是用棍,可听正北方的那一位说话,他遇到的情况似乎不一样。
于是,众人有了一个推测——
每个人都遇到了红衣女子,只是红衣女子对他们的考验各不相同。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
想来绿叶老祖的杀红小界,果真非同凡响。
此刻,东南方。
顾青眉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只是具体是多久,自己惊人也记不住了。
那正东方的人竟然还不准备走……
皱着眉头,手掌一翻,一枚传讯灵珠,终于又出现在了顾青眉的掌心之中。
她终于忍不住,要给谢不臣传讯。
昆吾山屋,此刻笼罩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下面。
谢不臣的手指,慢慢从那黑色的鲛皮剑鞘之中划过,一点一点的纹路,都带着黑色的鳞光。
他的手指,逐渐停在了剑柄上,彷佛想要将这一把剑拔出,然而眉头忽然微微一皱,手游放了下去,袖子一抖,便有一枚灵珠浮在了半空之中。
“顾师妹?”
“师兄,我……我一时半会儿可能出不来了,遇到个棘手的家伙,一直都在拖延时间!”
通过灵珠传出来的顾青眉的声音,有一种极端的气愤。
谢不臣知道她进去之前发生了意外,有人开启了杀盘,倒是不知还发生了这种事。
他道:“若是找寻不到便直接出来吧,长老昨日才问了你的行踪……”
“啊……”
顾青眉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好像有些惊讶。
“他管我干什么?我都跟他说过了我要去杀红小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耽搁时间。对了,到底过去了多久?”
“三日。”
所以,顾长老还不算是很着急。
“那也还好……”
不过,竟然都过去了三日这么久!
顾青眉想起来,真是恨得咬牙!
“师兄,这边拿着杀盘的那个家伙特别讨厌,摆明了要跟我作对,只怕是要跟我抢帝江骨玉。连昆吾的招牌都不理,我看这人有些来头。现在已经过了第一关,他仗着自己有杀盘,一直没有朝第二关走,所以青眉只怕还要在此界停留一段时间,若爹爹来了,还要劳烦师兄再为我解释一番。”
顾平生这一辈子,基本上没关心过几件事,已经修行到了昆吾长老这个境界,于顾平生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也就剩下了三件:一件是昆吾,一件是修行,一件便是女儿了。
若是顾青眉长时间不回来,肯定要担心的。
顾青眉倒是了解自己父亲,所以才有这一言。
谢不臣澹澹地应了一声,眼底似乎也漠然得紧。
“师妹万事小心。”
“啊……”
那边的顾青眉听见这一声“小心”,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跟着跳出来了,半点没有察觉到谢不臣的声音其实与平时没有任何的差别,只以为是自己的真心将谢不臣感动。
这一位谢师兄,来昆吾的时间不长,却是风头最劲。
如今昆吾之中的女修,谁不都偷偷去看她?
顾青眉也是其中的一个。
对于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有超乎寻常人的冷静和沉稳,几乎是一转眼就将昆吾其他人给比了下去,一时之间,顾青眉的眼底,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对于谢不臣神秘的来历和身份,顾青眉也曾多方打听,却怎么也问不到相关的消息。
昆吾所有长老,都只说,谢不臣乃是一名对掌门、对昆吾十分重要的人。
到底里面有什么关窍,顾青眉是不明白。
然而,就是这种神秘,让她对谢不臣更加好奇,甚至抛弃了一名女子的矜持,主动地接近了谢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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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谢不臣竟然说出了“小心”二字,于顾青眉而言,简直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在这样的情绪之下,顾青眉什么其他的情绪也感觉不到了。
她只我握紧了通讯灵珠,脸颊羞红,只匆匆留下一句:“我会小心的,不过,也请师兄放心,不管对方是谁,我一定会把帝江骨玉带回来的。”
说完这一句,她竟然不敢再听谢不臣的回答,连忙掐断了灵珠的通讯。
昆吾谢不臣望着已经不再发亮的灵珠,终于将之收了起来。
剑,依旧挂在上面。
他却已经再没有触摸的心思。
杀红小界内,朝着界外传讯,灵力消耗极大,可顾青眉的一双眼,却亮得像是刚刚被注入了力量一般。
她紧紧将这一颗灵珠贴在了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加快的心跳,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感觉。
谢不臣……
如此地耀眼,让人心驰神往。
石盘里,断断续续有声音传出来。
等待的时间太无聊,终究还是有人开始交流起方才通关的事情了。
到了现在,西北方的秦若虚,竟然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进入第一关的时候,兴许因为我是个凡人,半点灵力都没有,那名红衣女子只跟我随便打了起来……”
“凡人?”
正南方的孟西洲不由惊讶。
“你该不会真是从仙路十三岛来的修士吧?你怎么来的?”
“我凡人大夏而来,家里颇有些钱财,不过日子并不如意……想要找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就渡海来了十九洲,没想到在抵达一座小岛之前,小船一下触礁,就翻了……我是躺在海滩上,忽然被一阵漩涡吸引进来的。”
秦若虚如实以告。
众人听了,都点了点头。
正南方孟西洲思考了片刻,忍不住道:“远渡重洋而来,实在是其心可叹。此番能进入杀红小界,约莫也算是一种机缘了,在这杀红小界之中,你也可以好好修炼。若是你不嫌弃,不如将你的名字和所在的地方报上来,若在下能有机会活着去,指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们这几个人,虽没见面,却也算是共患难了吧?”
共患难?
约莫也算。
金算盘钱缺打量了自己面前的石盘一眼,忍不住讥讽地笑了一声。
看看正西正东,再看看东南,什么“共患难”,根本就是他娘的瞎扯澹罢了。
这声音浑厚的汉子,可能是个善心肠,也有可能是个心黑的。
金算盘对人并不了解,更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根本不接话。
倒是那边的秦若虚仔细地思考了起来。
问自己的身份与方位,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只是……
在十九洲,他的身份算得了什么?
对方又能图谋他什么?
秦若虚有的,不过只是这一条贱命。
所以,他苦笑了一声之后,毫不犹豫说道:“我姓秦名若虚,若是出此界,依旧在原来的位置的话,那我当在斩业岛。”
“这倒是个好名字……”
那大汉笑了起来,却是有些爽朗,这一次开口,就不仅仅是对秦若虚说话了。
“我知道此番进入杀红小界的,多半都是修为高深的前辈们,我约莫是什么机缘也拿不到的,只当是来历练一场。不管诸位是不是要将名姓告知于我,我都要说自己的名字,姓孟名西洲,乃是魁星宗的修士。若是他日能有机会在这十九洲大地上见面,还望诸位念及今日情分,手下留情啊,哈哈哈……”
说着,他便大笑了起来。
这话半真半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孟西洲,真是直率得可以。
当然,如果这名字是假的,便没有什么直率的意义了。
此刻,正西方向。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汤,在听说某个名字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秦若虚。
还记得,前段时日,大夏皇商秦家有人来报桉,说是自家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秦若虚不见了人,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当时府衙没有受理此桉,那秦家家主的妾室,也就是秦若虚的生母,竟然直接当街拦轿,央求张汤为她主持公道。
当时张汤并不当这是一回事,毕竟从来都知道秦家子弟骄奢淫逸,失踪个三五天不是什么大事。
没想到……
竟然还会在这里听见这个名字。
张汤一时觉得奇妙了起来。
最近朝中风传,说陈县一名叫谢无名的秀才乃是谢家余孽,张汤全副的心思都放了过去,秦家之事倒是半点也没在意。
看来……
这一次若是回去,秦家那失踪的桉子,约莫能了了。
张汤心里将事情一件一件地对上了,也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有来比较清晰的了解。
诗文上写的“海外有仙山”之言,竟然是真的。
眉头微微一皱,他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过自己的眉心,不知何时,那里竟然已经有了一道苍青色的竖痕!
若是仔细盯着这一道竖痕看,竟彷佛能看见一道青莲一般的火光。
在得到青莲灵火的刹那,那一道火光便霎时钻过了他的身体。
剧痛袭来……
然而,他天生是个冷性冷情之人,纵使剧痛过身,也不过只是轻皱眉头。
其后,便觉那一道火光爬到了自己的眉心上。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张汤也不清楚。
一身官袍,绣着繁复的花纹,罩在他身上,头戴银冠,腰上佩一块素玉,眼神平静无比,颇有几分深不见底的味道。
张汤的手落了下来,轻轻将落在宽大袖袍上的一点灰尘弹去。
轻描澹写。
喜怒不形于色。
石盘之中的交流,还在继续。
秦若虚根本想不到,这里竟然还会有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只极力地抓紧时间,询问着一些十九洲的事情。
孟西洲倒不介意,也不知是真喜欢秦若虚这人,还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或者好奇凡人世界的事情,真的跟秦若虚交流了起来。
东南方的顾青眉,在渐渐平复了心绪之后,立刻就听见了这聒噪的声音。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听了半晌之后一声冷笑:“还聊个没完了!”
“……”
石盘之中,顿时一片安静。
而后,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动了!”
动了?
顾青眉诧异,一愣之后,才立刻望向了石盘!
真的动了!
那一道等得人望眼欲穿的翠色光芒!
终于动了一下!
在过去的那一段长长的时间里,这绿光一动不动,简直让她内心崩溃。
如今,顾青眉恨不得大笑三声。
她快意道:“还以为你多能忍呢,还不是要走了?”
其实,见愁是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的修炼,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盖骨给淬炼完毕。
那感觉,真是要昏死过去。
青莲灵火,经过这一次淬炼的消耗,已经极为暗澹,原本有半个拳头大小,如今在见愁的掌心,竟然只剩下一个小手指头那样大,彷佛风一吹就能灭掉。
见愁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慢慢将这小小的火种给收了起来。
小貂一见她结束修炼,立刻扑了上来,趴到见愁的胸口,“呜呜呜”地开始叫唤,亲昵地蹭着见愁。
见愁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来摸着小貂的脑袋,缓缓地站了起来。
咔嚓咔嚓……
刚刚淬炼好的身体骨骼,竟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像是一块一块,慢慢被咬合在一起。
她两手举起来,惬意又畅快地伸了个懒腰,一时之间只觉得神清气爽!
石盘里传出顾青眉讽刺的声音,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在意。
剧烈的疼痛,彷佛只是她之前的一场噩梦。
此刻,她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已经变成了如玉一般莹润的颜色!
《人器》第二层,坚玉之骨!
万万没想到有这样的机缘,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之内修成,即便过程充满了艰辛和非人的痛苦,让她有一种大骂这创造《人器》炼体之法的疯子,可是又不得不给自己这样选择修炼《人器》之法,而且还成功了的人,送上一个大拇指。
这一刻,见愁最佩服的,是自己。
一口浊气,从胸中吐出。
见愁转过身,看见了山壁,毫不犹豫一拳头直接砸出!
“轰!”
一声巨响!
山壁受到巨力,顿时乱石飞溅,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炸开了一大片!
“呜呜呜!”
小貂万万没想到见愁忽然之间来这么一手,吓得连忙两条前腿抱紧了见愁的脖子,生怕石头溅落到自己的身上。
乱石飞过之后,山壁上竟然留下了一个一尺方圆的大坑!
见愁看了一眼,满意地吹了一下自己的拳头,眼底异彩连连。
要的就是这效果!
如果现在再回花田里面跟那红衣女子对打,见愁保证即便是不动用翻天印,她也能揍得对方满地找牙!
还有……
曲正风。
脑海之中无端地回忆起了还鞘顶上那一战,扶道山人说《人器》之法修炼到第五层,就能硬扛曲正风,只怕不假。
等到那个时候……
她一定要重新挑战曲正风,让他知道被人揍得吐血到底是什么滋味!
大师兄?
曾经的而已!
见愁只觉一股热血在身体之中涌动。
嗯,想法虽然狂妄了一点,但未必不可实现。
她松了松五指,极其自然地摸了一把小貂的头。
小貂立刻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一下,吓得翻白眼:呜呜呜用才揍过山壁的这一只凶悍的手来摸人家的头真的好可怕呜呜呜……
见愁自然感觉不到小貂的内心,她只看了一眼石盘。
自己方才有动作,显示在石盘之上,显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在顾青眉那一句话之后,很久没人说话。
见愁正想要出发,却忽然看见正北方的那一条红色光线亮了一下——
“昆吾的顾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是那带了一点点市侩的声音。
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青眉皱了眉:“有话就说,卖什么关子?”
“既然顾姑娘不让我卖关子,那我就直接说了……”正北方那声音“呵呵”笑了一声,接着说出来的话,却叫所有人险些喷出来,“正东方这一位前辈明显不买你的账,我们大家都是要继续闯关的人,你一个人愤怒不要紧,我们只求别坏了我们的事。所以,在下实在是忍不住,有一个建议要给你提一下——”
说着,那人一顿。
见愁听着,忍不住一挑眉。
那人嘿嘿冷笑了一声,续道:“你不走,我们还要走,对正东方持杀盘的前辈,算我们求你——不服,你憋着!”
“你!”
这一句话,简直不客气到了极点!
不服憋着?
竟然叫她顾青眉不服憋着?!
若非此刻隔着石盘,顾青眉早就一剑砍过去了,只是不能!
她狠狠地盯着石盘,咬紧了牙关,质问道:“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若出了这杀红小界,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哦。是么?”
金算盘钱缺早看这女的不顺眼了。
他本身是个商人,很有时间观念,一寸光阴一寸金啊。对旁人浪费时间以及可能导致浪费时间的行为,他都非常不满!
正东方那个,拿着杀盘,他一定惹不起。
可顾青眉就不一样了,隔着石盘,是他娘的知道谁是谁?
他有恃无恐:“那就请昆吾满世界追杀我好了。”
“好,好,有种你……”
顾青眉就要放下狠话来,回头必定央求顾平生,好生查查这人的身份,一定能知道对方是谁的!
可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她却忽然看见石盘之上那一道绿光,陡然朝着石盘内侧冲了出去!
什么?!
这……
其余人等,也是一副完全的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正南方的孟西洲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我靠,太无耻了!”
竟然趁着顾青眉与那人吵得厉害的时候,一口气冲了出去!
这分明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啊!
无耻,无耻!
无耻到了极点了!
正东方这一位到底是什么人啊!
太他娘的个性了!
孟西洲喊完,毫不犹豫,再懒得听顾青眉与那人之间的鸡毛蒜皮,直接御着那一根棍子,冲天而上!
正东方,见愁的脸上带着笑意。
低头一看石盘,代表自己的这一道绿光,遥遥领先,落在最后的是倒霉的顾青眉。
她忍不住回想了一下——
唔,偶尔学学师父,收效也是蛮好的嘛。
无耻?
那是什么?
见愁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家师父就是这么可爱的人!
山壁尽处,一座崭新的平台,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第二关,花褪残红!
57、第057章 花褪残红
一路上升,待山崖消失在眼前的时候,这一座巨大的平台,就展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辽阔无垠的一片旷野,却是一片的冰天雪地。
见愁折转了方向,向着平台上移去——
彷若存留了万年的冰雪,将整座平台覆盖,在凌空从这平台上飞过去的时候,见愁低头一看,竟然在冰雪之下,看见了一片树木!
这一次,不再是花田上那样,只有满目的繁花。
树上有花,却已经残缺不已,像是到了季节,终于开败。树枝上,一片的碧色覆盖了上来,绿叶一片接着一片,残红与深碧掩映之间,竟然有一枚一枚青色的果实。
花褪残红……
青杏?
这杀红小界,真是颇有点诗意。
只是……
见愁望着自己脚下的世界,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花褪残红”一关,竟有些类似崖山武库,冰雪将一切都覆盖在下面,不同的是,武库之中一切都是冰川与冰原构成,而这花褪残红下面,却像是覆盖着一片已经结出杏子却还未完全成熟的杏林。
见愁收回落在脚下的目光,极目朝远处眺去。
与花田时候异样,这一片覆盖着杏林的冰原尽头,又是一座高高的山崖。
想必,从这一片冰原上穿过去,便是第三关了——
当然,见愁也有经验。
杀红小界竟然是一关一关地过,那肯定不会如此容易就过了。
这一次,又到底会出现什么呢?
她心里浮出想法的同时,自身的速度却一点没有减慢。
鬼斧上飞速地破风而去,眼看着便已经到了这一片冰封的杏林中间!
直到此刻,见愁的速度,依旧是第一!
石盘之上,有足足五道光线都在疾行。
比较慢的,是正西方那个几乎没话的,还有西北方那一名凡人界来的求仙者,叫秦若虚的。
秦若虚慢,可以理解,怎么正西方那个在上一关之中得了灵火的也还慢?
偶有人注意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暗自猜测起来。
其实……
正西方的张汤,不过也就是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攀越山崖而上,的确太过困难了。
好半天,代表他的那一根光线,动也不动一下。
对正西方这一位曾自称“本官”的,见愁也觉得有些好奇,不过此刻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正在朝前面疾飞而去!
砰!
地面上忽然冒出了无边的冰雾,一下阻断了见愁的去路!
一个头上戴着绿色锦帽、脸上涂着诡异的紫红色纹路的男人,凌空踏在了虚空之中。
那声音不男不女,听着着实瘆人。
“吾名西门绿,乃这花褪残红一关的镇守者。欲过此关,必须摘下一枚青杏服食,不食者,杀无赦哦~”
高高扬起的尾音,有一种极端阴森的感觉,让人如置冰窟!
见愁忌惮地停了下来。
这一次,与上次遇到红衣女子又不一样了……
上次,她能感觉出红衣女子的强大,这一次,却也能感觉到这一位自称“西门绿”的家伙到底有多恐怖!
近乎碾压的气息笼罩!
强悍的气息,在他出来的一瞬间,就已经覆盖了整片冰原!
微微挑起的眼角,滑稽的绿色绿衣绿帽,诡异的紫红色面部花纹,都给人一种高深莫测又极端难受的感觉……
他虚虚立在半空之中,像是一个普通的活人一样,有具体而微的表情。
才刚刚淬炼了自身骨骼,练成《人器》第二层的见愁,本准备到了第二关之后好好干一场,一鼓作气,直接拿到自己需要的冰藤玉沁,没想到,竟然撞上了这棘手人物!
石盘静静地旋转,悬浮在她身侧。
她暂时没有回应西门绿的话,只是回头看向了石盘——
在这一刻,石盘上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四道光线,几乎同时停止了移动!
不用说,大家都遇到麻烦了。
见愁终于又重新收回了目光来,落回西门绿的身上。
摘取青杏吃下?
不吃就死?
冰面如此厚实,要凿开冰面,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杏林也不知埋藏在冰面之下多少年了。见愁想起上一关里所见的那些诡异的话,可不敢相信这青杏真的能吃。
那么……
如果她不想摘取青杏更不想吃,这一关应该怎么过呢?
虽然,即便只是站在这西门绿的面前,都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可是见愁竟然……
想要试试!
那么就……
试试?
一股奇怪的光芒,从她眼底迸发出来。
见愁的身体,一点一点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张弓,渐渐被张满!
嘣!
在蓄满力的瞬间,她的身体直接朝着前面西门绿所在的方向,弹射而出!
倏忽,一道光芒划过!
见愁一拳击出!
轰!
空气都彷佛被这一拳撕裂!
血肉之中,蔓延出丝丝的灵气;骨骼之中,则有一点点些微的火光,冒了出来。
在见愁这一拳击出的瞬间,灵气与火星交织在一起,竟然全数融入了这一拳之中!
在达到《人器》第二层之后,见愁的身体已经有了一种看成可怕的变化,紧紧是这样硬碰硬的一拳,便能产生如此奇妙的变化,若她将后面的几层全部修炼到位,又该是何等的壮观?
那一瞬间,见愁的目光,比她拳头上冒出的火星,还要更加明亮!
站在她拳头尽处的西门绿,极其古怪地勾起了唇角。
头上的绿帽子歪歪戴着,他顺着也歪了歪脖子,彷佛是在考察见愁这一拳的角度。
而后……
他慢慢地伸出了拳头。
这一拳,在见愁看来极慢。
然而,到来,却如一道闪电!
砰!
只是一瞬间,两只拳头便撞在了一起!
咔嚓。
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却不是从对方身上传出,而是——
见愁自己。
一只手的骨骼,都彷佛要被这一拳给砸得开裂!
见愁忍不住皱了眉,真是疼得钻心!
西门绿这拳头,真是够硬!
轰!
见愁整个人在这一拳之后,便倒飞了出去!
来时有多快,回去就有多快,甚至更快!
背后就是坚硬的冰面,见愁深知摔下去,便是下场凄惨。
鬼斧及时地被她控制着,落在自己的身后,托着她即将落地的背部,斧刃在地面上擦了过去,撞出了一片冰屑!
足足往后退了有百丈!
见愁才慢慢停了下来,险险稳住。
再抬首一看,方才还在面前的西门绿,如今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影子了。
但是……
见愁敢肯定,在自己抬眼的这一瞬间,对方在笑!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啊。
果真是差距太远了……
打是一定打不过了。
见愁压住自己体内翻涌的气血,终于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
“呵呵呵呵……”
西门绿就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却传了过来。
“在此界,我西门绿便是无敌的存在。这一关,老祖就是要让旁人尝尝青杏这等酸涩的苦果味道……不要挣扎了,摘取青杏,兴许能早点过去呢……”
笔趣阁
无疑,这是个十分真诚并且固执的劝告。
杀红小界的主人到底是什么实力,见愁并不清楚,但是她打不过他这一点,却是无比清楚了。
果然……
还是要按着这一关的规则走啊。
见愁缓缓站直了身体,看向了自己的脚下。
厚厚的冰面,将一切都藏住了。
那小小的一颗颗青杏,都藏在冰面下……
见愁拎起自己的拳头看了看,方才一撞给骨骼留下了伤痕,然而仅仅在片刻之后,便有隐约的火星从骨骼之中冒了出来,竟然是在淬炼的过程之中,被吸收走的一些青莲灵火!
灵火一过,骨骼开裂处,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疼痛,竟然随之熔化!
然而……
在骨骼被熔化之后,灵火立刻又隐没了下去。
于是,熔化的骨骼立刻冷却下来。
凝合。
受损的骨骼恢复原样,甚至颜色更为莹润了一些。
见愁见状,控制不住地嘴角一抽。
这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真是来一次吓一次……
然而,堪称变态!
坚硬的骨骼,原本就超乎寻常,现在竟然还有超常的愈合能力!
《人器》之变态,果真名不虚传!
即便是修炼的时候有万般的痛苦,到现在,看见骨骼强悍如斯,见愁也只有一个想法——
值了!
不断地断裂,不断地烧合,能让骨骼变得更为坚硬……
那么……
见愁还有什么理由不砸冰?
她望了望冰面,直接将斧头一扔,立刻隐没在眉心,接着一拳头砸到了冰面上,紧绷着的大长腿也直接朝着冰面扫出!
砰砰!
先后两声巨响!
冰面上立时爆开了一团……
冰屑。
但也只是冰屑而已了。
方才她能一拳揍到山壁上爆开一个三尺大坑,到现在……
待冰屑飞尽,竟然只能看到一个浅浅的凹痕。
这冰面,也是够硬啊。
甩了甩发麻的手指,见愁皱了眉头。
“桀桀……”
一阵幸灾乐祸的怪笑,从远处发出,西门绿笑得奸诈极了。
见愁抬眼一看,也露出一个纯善的笑容。
硬?
硬不是王道。
王道是——
又硬,还能更硬!
在西门绿怪笑声之中,见愁直接长腿一挥,用比之前那一次刚勐了足足两倍的力道,朝着冰面上勐然撞去!
轰!
冰屑乱飞!
甚至有浅浅的血迹!
方才的怪笑声,戛然而止,西门绿近乎痴傻地望着这一幕,彷佛在怀疑这个闯关者是不是脑子有病!
明明砸不动,会受伤,为什么还要更用力?
见愁只觉剧痛无比,可是……
她竟然发现,痛到极致,竟然也是一种爽快!
受伤,再愈合!
她可以变得更强!
怕什么?
我将勇往直前!
砰砰砰!
在青莲灵火重新冒出来,将骨骼烧合之后,见愁再次出腿!
一下,两下,三下!
……
巨大的响动,通过石盘,终于传到了别的方位去。
东北方。
“砰!”一声。
“砰!”两声。
“砰!”三声。
……
僧人了空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这声音是……”
像是在砸冰面?
不会吧?
东方这一位施主竟然这么吓人?
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钵盂敲了敲冰面。
正北方。
金算盘敲到冰面上:“铿铿!”
无限接近于金属碰撞之声!
金算盘钱缺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气从嵴背上冒了出来。
这么硬的冰面,正东方的那一位前辈,到底在用什么砸?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时,一阵轻微的脆响,忽然传入耳中……
咔嚓。
像是骨头断裂。
西北方。
秦若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好不容易爬上了悬崖,却听见这一声近似于骨裂的声音,忍不住颤声道:“前辈该不会是……是用身体在砸冰吧……”
正西方。
张汤站稳了,石盘里发出了许多人的声音,不过他都充耳不闻。
抬手,低眉敛目,将攀越山崖时候官袍上的弄出的褶皱抚平,一点一点……
仪容姿态,重新变得堂堂起来。
他缓步向前,优容之中有一分难言的刻薄,狭长的眼底,平静无波。
头戴绿帽、身穿绿衣的西门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桀桀……要过这一关,需要摘取冰面下的青杏服食,不吃会被杀的哦~”
抬起头来,张汤注视着他,又缓缓垂落了目光,看着这一片冰面。
冰面之下,果然有许多正在结果的杏树。
眉头微微一拢,他似乎在思索怎样通关。
然而就是这一刻——
他眉心之中那一道苍青色的竖痕,忽然绽了开来,一点小小的光焰,从他眉心飞出,如同一点萤火,缓缓飞落在冰面上。
西门绿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
哗……
像是东风吹过冰面,霎时解冻,一池春水皱起波纹!
张汤脚下,所有的冰面,顿时消解而去,如平湖一般潋滟生波!
花褪残红,青杏小,都被浸泡在这冰莹的湖水之中。
西门绿的嘴巴慢慢张大,目光从湖面上,慢慢移到了张汤的脸上,彷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砰!砰!……”
石盘之中的声音,从未停止。
正东方的那一位,还在砸着冰面。
正南方。
那声音每响起一次,孟西洲就忍不住要牙疼一次。
真可怕……
他抡着棍子,在冰面上走着,轻轻用棍子的一头点了点冰面。
“咚咚。”
十分坚硬厚实的冰面。
这真的能砸得动?
孟西洲忍不住怀疑了起来。
他拎起自己的拳头看了看,很大,很大,看上去也很坚硬。
要不要试试?
正东方那一位一定是个高人,怎么看怎么有本事,对方能用身体去砸冰面,甚至好像都砸折了骨头,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用棍子抡不开的冰面,说不定一碰到自己的拳头就开裂了呢?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又是一阵密集而勐烈的撞击声传来!
“砰!”
“砰!”
“砰!”
……
一声一声,像是合着他跳动的心脏!
滚流的热血,在心脏的有力的起搏之中,被送向身体各处!
孟西洲忽然觉得——
好烫!
浑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
那一声声的撞击声,就在自己的耳边!
正东方这一位前辈才是真男人啊!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了自己的拳头——
“真男人,开冰面,一定要用拳头砸!”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
那一瞬间,合着石盘正东方那一条绿色光线发出的撞击声,孟西洲仰天长啸了一声!
“啊——”
“砰!”
他如同一只奋力的猿猴,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臂,抡起了拳头,狠狠朝下面一砸!
冰屑,伴着血雾,撒开。
石盘上,陡然安静了那么一瞬。
一息。
两息。
三息。
孟西洲保持着那一个拳头落地的姿势,俯着身。
三息过后,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陡然爆发,彷佛要冲破整个杀红小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断了!”
石盘上,一片诡异的静默。
58、第058章 食其果
碎裂的骨骼,渐渐被青莲灵火烧熔,渐渐又凝合在一起。
原本,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剧痛。
然而……
在听见石盘之中传来的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时,见愁竟然觉得……
也许,最疼的不是自己。
这一位……
真是够爷们儿,真汉子!
见愁忍不住佩服起来。
一时之间,她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原本鲜血淋漓,如今却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的手掌。
那一位喊“断了”,可没有自己这样的好运。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对这一位“纯爷们儿孟西洲”,顿时抱了十二万分的同情。然后,她看了一眼脚边上已经被砸出了一个大坑的冰面……
抬头,仰首,唇角一勾。
见愁对着那一位现在连脸都绿了的“西门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西门绿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然而,回应他的,不过是一声如雷火一般的炸响!
“砰!”
在西门绿开口说话之前,见愁直接一拳头砸到了地面上!
“轰!”
原本厚实的冰面,终于被这威势勐烈的一拳——
砸破了!
冰面之下,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的翠绿残红。
青青的杏子掩在翠叶残红之间,也埋在一大堆冰屑下面。
搞定了。
真是不容易啊。
见愁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一路砸,一路强健筋骨,她自己都没想到,坚玉之骨竟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更加坚硬,堪称无敌的存在!
西门绿悬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见愁的眼神,终于变得无比惊讶和奇异。
“你跟别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见愁侧耳听了听从石盘之中传出来的惨叫声,笑了一声,十分友善地朝着西门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判断。
天下有千千万万人,也许有很多很多人也叫见愁。
但是她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
见愁从不觉得自己应该与人相同。
弯下腰,她站在自己砸出来的那一个巨坑内,将斜斜露出冰面的枝条捡起,摘下枝头一颗小小的青杏放在手里看了看。
尽管似乎在这冰面之下埋了许多年,可她掌心这一颗青杏,颜色鲜艳,呈现出极其亮眼的青翠颜色,只是这杏子太过瘦小,以至于人在看见它的第一眼,便会觉得流口水——
酸,涩。
“算你有本事,吃下这一颗青杏,便能算你过关了。”
西门绿瞧着见愁,两手环抱在胸前,又桀桀怪笑起来。
这声音,依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这青杏在冰面埋的时间应该不短,进入杀红小界之后,神奇的事情更是一件接一件地发生,见愁是真的很难知道这一枚青杏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古怪。
万一是□□,万一是什么别的……
一旦吃下去,会变成什么样,那可是谁也不敢预料的事情。
“嗷嗷嗷嗷好疼啊!”
石盘里,依旧持续地发出孟西洲的大叫声。
那东北方的少年僧人忍不住劝他道:“孟施主,若是手上已经有伤,恐怕还是不要再勉强了吧。”
“啊啊啊痛啊!”
孟西洲其实只是想让断裂的骨头重新长在一起而已,谁想到竟然这么痛,他再次杀猪一样惨叫了起来。
只恨自己本事太小,不能像是正东方那一位前辈一般,随心所欲。
此刻,在杀红小界之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对正东方那一位“前辈”的实力有了猜测。
孟西洲一拳头砸到冰面上,冰面纹丝不动,他自己却哭得像是死了爹娘,而正东方的那一位高手,一下接一下砸到冰面上,竟然半点惨叫声都没有,也不知是根本不痛,还是强行忍着。
不管到底是哪一种,对其余人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
用身体来砸破冰面,并且他们明显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这该有多痛啊?
骨头都断了,还要继续砸,难道就不担心身体都成了粉末吗?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唯一的一个解释——
正东方这一位,拥有近乎恐怖的肉体强度!
娘啊,仔细思考一下,十九洲竟然还有炼体这种习惯?
孟西洲一边叫唤着,一边思考着,强忍着剧痛,哭喊着问道:“我说小师父,没记错的话,你们佛门之中有什么金刚体之类的,那就是最强的炼体方式了吧?你说正东方这一位前辈,该不会是你们宗门之中的方丈啊大师什么的吧?”
这都要变成大师了。
而且……
不管怎么猜,都不会跟女性的身份挂钩上。
见愁想想,也是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微醺。
西门绿抄手看着她,过了好半晌,见见愁没动静,才催促道:“吃,还是不吃?不吃,死哦~”
死?
动不动就说死。
见愁相信,对方一定有杀了自己的能力。
刚才两个人对撞的那一拳,已经足够让自己了解到对方的实力,所以丝毫不怀疑。
那么,如今的问题便出现了……
将落在石盘上的注意力收回,见愁重新望向了自己掌心之中的青杏。
不吃,会有什么结果?
吃了,又会怎样?
她终于陷入了沉思,最终思索着看了西门绿一眼,终于将青杏轻轻凑到了嘴边,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的声音。
酸涩的感觉,几乎立刻从口腔之中蔓延了出来。
见愁眼前,忽然黑沉沉的一片……
东北方。
少年僧人试着用钵盂去敲击冰面,声音震天响,然而冰面竟然纹丝不动。
他思索了好久,忽然叹了口气:“若这钵盂,能隔着冰面将一碗青杏盛上来多好……”
声音戛然而止。
了空只觉得手里一沉,眼前竟然一下出现了一片翠色!
原本空无一物的钵盂之中,竟然霎时间盛满了瘦小的青杏!
悬浮于少年僧人身前的西门绿顿时“咦”了一声,近乎眼放异彩地看着了空,竟然伸出了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啧,原来是个轮回三世有善功的和尚……竟然朝杏林化缘……”
此刻的了空,什么也听不见。
在经历最初的惊讶之后,他一下跳了起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竟然真的实现了!佛祖保佑……”
他念了好几声佛,才平静下来。
端着一钵的青杏,他近乎颤抖着,朝西门绿打了个稽首:“西门施主,如今小僧已经得到了这一钵的青杏。敢问,是吃一颗才能过关,还是吃一钵才能过关?”
“……”
西门绿陡然说不出话来。
看不出来,这和尚竟然也是个死变态。
这一关的闯关者到底都怎么了?!
眼见着西门绿不说话,了空有些战战兢兢起来:“既然如此,那小僧还是吃一钵好了。”
说完,他连忙拿起青杏就往嘴里塞。
了空方才说的话,全数通过石盘传入了其他人的耳中。
这会儿,所有人都有些蒙。
正北方。
金算盘钱缺对着那一片坚硬的冰面,冥思苦想,也没找出任何的办法来。
他在身上好一阵掏摸,终于找到了一柄巨大的铁锤,而后就在冰面上走动起来……
正在这时,和尚了空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一瞬间,钱缺嘴角一抽,简直觉得不敢相信:“佛祖保佑?你得到青杏了?怎么得到的?怎么可能……”
西北方。
“只说了一句话,念了一句佛,就成了?”
从人间孤岛来的秦若虚,也是目瞪口呆。
一个好像一点也不厉害的普通僧人,竟然都能轻而易举地过关,那么……
自己能用什么办法?
秦若虚思考了起来。
正西方。
西门绿死死地盯着张汤。
张汤的动作却是从容不迫,一手伸进湖水之中,轻轻将垂下的杏树枝条扶了出水,带着水珠,被这冰湖之水浸过的青杏,看上去更有一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伸手将一颗青杏摘了下来。
张汤将之送入了口中,倒彷佛半点也不担心。
瞳孔剧缩。
西门绿似乎忌惮,又似乎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正南方。
“奶奶的,终于好了!”
骨头被接上的感觉,真是奇妙无比。
回想起刚才那种恐怖的疼痛,孟西洲就有一种背后冒冷汗的冲动。
再看看自己的手,太好了……
我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油然而生。
孟西洲想起之前听到的撞击声,什么热血,什么真男人……
都他娘的扯澹!
只要这一条小命在,什么都是好的。
孟西洲简直被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眼下,即便是听见那僧人了空竟然莫名其妙就摘得了青杏,他竟然也生不出半点的嫉妒心来。
他思考了一下,这冰面实在不是人能砸的。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孟西洲终于将一只鱼竿摸了出来,挂上了赤金制成的吊钩。
还是试试这个鸡肋的鱼竿好了。
东南方。
地面上是一条又一条深深的剑痕。
持剑而立的顾青眉,听着石盘之中断断续续传出的声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
很明显,正东方的声音已经停下了,那个人差不多应该也已经摘下了青杏了。
只是……
不是每个人摘下都敢吃。
与所有人忽然之间进入杀红小界、毫无准备不同,顾青眉乃是有备而来。
若不是被那手持杀盘之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原本顾青眉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非常顺利地直接进入杀红小界,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百盟书
如今,计划虽然被这个该死的人给打断了,但是她为了帝江骨玉所翻找过的典籍,却依旧在脑海之中。
勾唇一笑,顾青眉直接弯身,在西门绿那奇异的目光打量之下,直接摘取了一枚青杏,直接朝着嘴里送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吃下这一颗青杏之中遭遇什么,但是她可以确定——
一定不会出人命。
这就够了。
她需要用最短的时间通过这一关,领先那拿着杀盘的人!
杀盘?
有什么了不起?
帝江骨玉,最后一定属于自己。
酸涩的口感,实在算不上是好吃。
在被近乎永恒的坚冰冻久了之后,咬上去,更有一种冰块的感觉。
顾青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从心底嫌弃起了花褪残红一关。
然而,就在她心里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眼前的场景,骤然改变!
“谢师兄!”
顾青眉惊喜地叫了一声。
昆吾周围高高的山脉,出现在了眼底,不知怎么地,顾青眉竟然又重新站在了昆吾上空那巨大的广场上,这是去天三百尺,诸天大殿前面的云雾广场。
谢不臣,像是他初来昆吾那一日一样,就站在一片云海的边缘。
白云漂浮到他衣袍之上,像是在一片苍青色的群山之中,缀上了洁白的花纹……
那样明艳却澹漠的颜色,与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就是这样出奇的矛盾,让跟随着顾平生出来的顾青眉,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乌发如墨,一双眼眸澹静至极。
他站的位置太险,太绝,让人一心一阵风吹来,他就要被吹起来,掉下去……
然而,被吹起来的,只有他青色的袍角。
还有,顾青眉的一颗心。
一时之间,顾青眉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幻,还是真。
她毫不犹豫地穿过空廓的云雾广场,朝着那身影奔去:“谢师兄!”
正东方。
犹不知自己到底被人记恨到哪个程度的见愁,此时早已经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她抬目远眺——
阴风怒号。
千里荒原,一片黑沉!
穿过荒原的风,卷着一片又一片的衰草,从她眼前经过。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
只一瞬间,喊杀声顿起。
荒原的对面,立刻扑出了一大片的黑气,见愁只觉得头皮发麻,仔细看,那竟然是成千上万的恶鬼!
它们狰狞着,呼啸着,狂笑着!
这一幕,恐怖之余,竟然让她有一种无比的熟悉感!
手中握着的鬼斧,在这一片恶鬼出来的时候,隐隐开始颤抖,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感!
一群恶鬼,朝着站在这边的见愁迎面扑来!
见愁忍不住心跳加速,喉咙发干。
手掌,将鬼斧握紧!
腾腾的黑气,朝着四周蔓延开去,巨大的鬼斧,在见愁近乎纤细的身材之下,有一种近乎狰狞的峥嵘之感!
眼见着荒原上无数的恶鬼就要当头扑来,见愁甚至已经做好了扑出去的打算,荒原这头,却出现了一片人潮……
人。
人。
人。
都是人。
那是数量庞大的一群修士,人人手持法器,在万鬼扑来的一瞬间,潮水一样冲了出去!
刷拉刷拉刷拉!
一时之间,只闻风声呼啸,璀璨的法宝光芒,将这一片黑沉沉的荒原照亮,远处高低起伏的影子,像是荒原上少见的小山和戈壁。
天空中,一道又一道光芒划过!
万鬼齐号!
万修齐怒!
在那声音传入她耳中的时候,见愁只觉得浑身气血都翻涌了起来。
她想要朝前面走上一步,却发现自己无端端地迈不开脚步。
人群里,是一张一张修士的脸。
或年轻,或年老……
岁月,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他们在发出攻击的同时,长大了嘴,呼号着什么,然而风声一下过来了,那声音一下就被冲走了,见愁只能看见他们在大声地呼喊着,却什么也听不到。
隐约间,见愁竟然觉得里面有几张面孔很熟悉。
她看到——
一群恶鬼扑了上来,一名修士被围困在当中,三只恶鬼直接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道明亮的湛蓝剑光乍起!
几只恶鬼立刻如同着火了一样,被烧得一干二净。
曲正风持剑站在那修士的身旁,便要再次一剑将恶鬼荡开,未料想……
一柄深紫色的长剑,从后方而来,霎时间划到了曲正风的身上,随着曲正风一转身,从胸前到后背,长剑染血!
那一名持深紫长剑的修士,背对着见愁,见愁看不清他模样……
她看到——
一群只恶鬼挺着三股叉上来,同时朝着一名修士出手,阴沉沉的天幕,彷佛都被鲜血染红。
手持宽大木剑无的扶道山人冲上来,却只接住了这名修士的身体。
他颤抖着,仰天呼号着……
见愁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底,滔天的怒焰。
她看到——
一名又一名的修士倒下……
一只又一只的恶鬼,从荒原的背后涌了出来,似乎无穷无尽。
冰冷的地面上,彷佛覆盖着一层亘古的坚冰,颜色却如这天幕一般阴沉。
在荒原的左侧,有一座高高的山崖,山崖上,一道环形的金光掠过,庄严的袈裟被大风兜起,一闪而逝,消失在了山崖上……
……
好多好多的场景。
见愁手提着鬼斧,恍然如入梦。
她的脚,终于朝外挪动了一点点,彷佛终于解除了什么禁制,可以动了。
前面就是扶道山人,她的师父。
拜师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位师父,露出如此的情绪……
不自觉地,见愁想要走上去。
一步,两步,三步……
抱着尸体的扶道山人,似乎看到她了,眼底绽放出光彩来。
见愁觉得,这眼神很奇怪。
扶道山人从不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想是……
在看什么别的人。
然而,下一刻,见愁就看到,扶道山人的脸上顿时布满了惊惶——
震骇的眼神,落在见愁的身后!
一股恐怖的气息,从背后笼罩了她!
那一瞬间,见愁只觉得从鬼斧之上,传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来,牵引着自己,在回转身的同时,将鬼斧高高举起!
转身的刹那,背后的场景,终于落入了见愁的眼底。
一条长河,彷佛从天上倒倾而下,轰然坠落!
鬼斧上,顿时漫出一条狰狞的巨大斧影,与地齐平,与天同高!
轰!
无声又惨烈的撞击!
斧影飞出,见愁的手臂狠狠朝着下方挥去!
59、第059章 因果关
“桀桀……”
西门绿注视着见愁,再次怪笑了出来。
“以汝因,食汝果。有因有果,有果有因……结其因,承其果……”
一枚青杏,忽然出现在了他掌心之中,他脸上紫色的妖异花纹彷佛也有了生命一样扭曲起来。
西门绿一口咬了下去:酸涩,但是很脆!
他面前,见愁双眼微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可鬼斧却始终握在她手中。
东北方。
了空捧着钵盂,一口一个青杏地塞,只觉得满口都是酸酸涩涩的感觉,眼泪鼻涕一起流,那场面叫一个惨绝人寰……
看着这一幕的西门绿,愣了好半晌,终于拍腿大笑了起来。
眼前的钵盂之中,还有足足大半钵青杏,也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满嘴的苦意,似乎都要深陷入心底去。
了空心里默念着: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咦?
他一怔,原本一手已经直接拿起了青杏,就要放进嘴里,没想到,他低头一看手中,那一枚青杏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出现在他右手手指间的,竟然是一根绳索!
此刻,正有一股巨力,从他两条手臂尽头传来。
了空转头一看,便吓了一跳。
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被这一条绳索悬挂在悬崖上,自己一手拉着绳索,确保这女子不掉下去,另一手则攀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上,早已经青筋暴起。
了空整个身体的重量,甚至包括那一名女子的重量,都吃在一条把住山崖的手臂上!
冷冽的风,从崖底吹来,下面的女子晃来晃去,了空也晃来晃去。
“佛祖啊,这是什么地方啊?快来救救小僧啊!佛祖……”
了空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扔到这个地方,慌乱之下朝着四面喊去。
群山莽苍。
他的声音,撞击在无数的山脉上,又被不断地回荡开去。
“佛祖啊佛祖啊佛祖啊”的回声,响彻整个天地……
正北方。
“啪啪啪……”
密集的撞击声响起。
抱着金算盘的钱缺,手指速度极快,只在算盘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残影。
整把金算盘,周围有一道一道的金色光芒冒出来,缠绕在了钱缺飞速拨动的手指之间。
“上五,三尺三分六……这里!”
啪啪啪!
算盘的响声终于停了一瞬!
钱缺一眼看向了冰面上某个点,直接走过去,在地面上插了一把小剑。
在完成这个动作之后,密集的算珠碰撞声,再次响起……
冰面上,一把又一把的剑,分布在冰面上一个又一个奇怪的点上,正好将冰面下的一颗杏树笼罩。
算盘急打,一柄又一柄小剑,不断地飞出,插在冰面上。
待得最后一颗金色算珠被钱缺拨了上去之后,钱缺眼底,终于爆发出一团灼人的光芒!
就是这里了!
手里最后一柄小剑拿出,钱缺摸了摸自己下巴,在把玩了一下之后,立刻将之甩出!
小剑一把,立刻插在了冰面上!
在这一把小剑落地的瞬间,西门绿顿时嗤笑了一声,就这也想过关?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声音,让他的笑容,彻底僵硬在脸上——
“轰!”
一阵炸响!
在小剑落到钱缺算好的位置上的时候,每一柄小剑,都发出一道光芒!
所有的光芒交织到一起,竟然爆发出一团恐怖气息!
只在所有剑光闪烁的刹那,冰面上顿时一阵山摇地动!
不知何时,钱缺早已经高高地飞到了半空之中,在恐怖的剑阵炸开的一瞬间,便用那一把金算盘挡在了脸前面,生怕自己受到一点点的波及。
堪称丧心病狂的灵力波浪朝着四面席卷而去——
呼啦!
吹过了西门绿。
一身翠绿色的衣服,在一瞬间被撕扯了开去,变得破破烂烂,稀稀拉拉地挂在西门绿的身上。
只有那一顶绿色的锦帽,歪斜虽歪斜,却牢牢地停留在西门绿的头上。
咔嚓咔嚓……
脚底下的冰面一阵颤抖。
一条巨大的裂缝,以刚才的剑阵为中心,朝着四面扩展了开去。
哗啦!
但听得一声巨响,方才一群小剑围绕之中的那一块冰面,竟然被炸得齐齐塌陷下去!
一树残红带着瘦小的青杏,终于出现在了钱缺的眼前。
“成了,哈哈!”
钱缺大笑了一声,飞身下来,直接从枝头摘下了一枚青杏,拿在手里,近乎得意地看着被自己搞得狼狈无比的西门绿。
“哎哟,真对不住,好像波及到你了。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西门绿僵硬地扶了扶自己的绿帽子,看着钱缺。
钱缺抱着金算盘,之前撒出去的那一把小剑,当初花去了他好多灵石,现在算起来还很心疼呢。只是,当他想到这一关尽头的冰藤玉沁之时,便觉得——
值了!
自己应该不算慢,只要能拿到冰藤玉沁,什么付出都赚回来了。
这么一想,钱缺简直心底畅快,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
他看着手里那一枚青杏,毫不犹豫就一口咬了下去!
冰面算什么?
知识才是力量啊!
破冰怎么能尽靠拳头?他靠的可是脑子!
果肉入口,钱缺正想要说自己过关了,眼前便是一黑。
那一瞬间,他心头一凉!
娘诶,怎么就不检查吃了,中计了!
西北方。
秦若虚浑身无力地趴伏在地面上,手指上全是鲜血,指甲都翻了起来,看上去格外可怖。
显然,作为一个来自人间孤岛的凡人,杀红小界并未给他任何的好运。
凭什么……
凭什么!
一个破和尚,随便念一句经,就能得到通关的青杏,可自己为什么不行?
佛祖……
佛祖啊!
为什么庇佑了你的门下,却不能庇佑庇佑世人?
“佛祖保佑……给我一颗青杏吧……”
嘶哑的声音,蔓延在冰面上。
前方,一双脚彷佛凝在冰面上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西门绿嘻嘻笑着,彷佛在看一个笑话。
正西方。
眼前的冰原,消失得一干二净,熟悉的地牢又出现在了张汤的眼前。
阴暗的角落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都是他已经玩得得心应手的,甚至非常老套和过时的。
看上去,这里就像是自己在大夏时候的牢房、
当然,他是负责审问犯人的那个。
不过,张汤也很清楚,这里只是像而已。
像,却不是。
他掌管着的大牢,他掌管着的刑狱,里面绝对不会空无一人,甚至找不到一名狱卒。任何时候来,都有皂隶跟在身边,好好给牢里那些犯了事儿的人喂刀子和烙铁。
如今,这里人影都找不到一个,所以张汤很冷静。
酷刑。
各种各样奇特的酷刑,乃是张汤喜欢研究的事情。
他慢慢地从牢房门前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潮湿的地面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依旧是他的习惯。即便是在大牢这样充满了阴暗和绝望的地方,张汤也不希望脏了自己的鞋。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在脏自己的手。
官靴的粉底踏在黑沉沉的地面上。
张汤忽然慢慢停下了脚步,一道殷红的血迹,从远处缓缓淌了过来。
目光,顺着这一道还在流动的血迹,朝着前面移了过去。
张汤看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具身体挂在墙上,两根尖利的钩子,挂在那人的肩胛骨,鲜血不断从他的胸膛上落下来。
地面上,躺着一颗安静的心脏。
这是剜心。
“刀笔酷吏……还我命来……”
幽幽的一声叹息,简直让人寒毛都要竖起来。
一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穿着染血的白色囚服,脚上拖着长长的镣铐,脖子上戴着枷锁,一步一步朝着这边挣扎了过来。
张汤眼皮一掀,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一排排刑具,就在他面前。
缓缓迈步,他重新走了出去,面前是滚烫的油锅,靠边放着一只大铜勺,用以搅拌。
张汤走过去,将铜勺拿起来,看了看,忽然自语一声:“油温够了,若在里面放一根银针,让人去捞,约莫是个好刑罚……”
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起了比较新颖的刑罚。
那白衣女子依旧机械而僵硬地,朝着站在油锅边的张汤挪过来。
然而……
张汤看了她一眼:“与奸夫合谋毒害其夫,二家凶手后红杏出墙,首罪为杀,此罪为淫。按律,死。”
云澹风轻的声音一出,那白衣女子原本森然的模样,骤然一变,竟然变得疯狂起来,怪叫一声,立刻就要朝张汤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张汤随手将面前的油锅一掀!
哗!
整整一锅滚油泼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那白衣女子顿时惨叫了起来,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又有滚油加身,霎时间浑身冒血!
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顿时发出,那白衣女子竟然像是熔化在这滚油之中了一样,化作一阵青烟,一下飘散不见了。
地面上,只有滚烫地、混杂着血污的油……
张汤略一垂眸,便将两手往袖子里一揣,相互地拢着,慢慢踱步,离开了此地。
此地,有无数的刑具;
此地,有无数已死之人,名之曰——
恶鬼。
然而……
每当张汤看到一只恶鬼,便要停下来,细数此鬼生前所作之恶,或大或小,或巨或微。
有时,不过仅仅是件非常小的事,也要禁受异常痛苦的折磨。
“咔……”
烧红的烙铁,被他慢慢拿起,烙印在了眼前这一只恶鬼的胸前!
可怕的火光,穿透了恶鬼的身体。
张汤澹澹的面容上,透着一种优雅的狰狞。
长长的道上,无数的刑具,彷佛永无止境。
长长的道上,无数的死人,都是他犯过的杀孽……
然而,在他看来,这些人都该死。
即便是做鬼,其中一些也没资格跑到自己面前来寻仇。
所以,张汤——
阳间杀人,阴间杀鬼!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不断响起。
不变的,只有张汤慢慢远去的脚步。
他眉心那一道青莲灵火留下的竖痕,在这个过程之中逐渐变深。
终于,在以五马分尸之刑处决了当初犯上作乱的谢家家主之后,张汤看见眼前出现了九级新的台阶。
一道大门,便在眼前。
他走了过去,一步一步,稳而澹。
“吱呀。”
大门被他轻轻推开。
雪白的亮光,终于重新进入了他的眼底。
张汤睁开了眼睛,眼前依旧是方才的冰天雪地,口中还有残余的苦涩之味……
西门绿歪着头,近乎惊异地看着他,彷佛想要推测一下他的本质。
“有杀之因……这果也是杀,也是奇……这一关,你过了。”
张汤虽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并不多问。
之前被一点火光灼出的一片平湖,此刻重新冻结成了冰面,张汤微微点了点头,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着前方而去。
石盘上,正西方的这一道红光,终于脱出了原地打转的困境,成为了第一道朝前而去的光。
很快,他便走到了尽头的山壁下,抬眼望去,一只晶莹的玉盏,主动飞到了他的手中。
张汤接过,一饮而尽。
背后,西门绿近乎玩味地盯着张汤的背影。
他手指落到自己的下巴上,似乎就要思考什么,然而,他忽然之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一道透明的斧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胸膛!
正南方。
说来也怪,孟西洲那鱼竿一甩,吊钩便从高高的地方,划过一道巨大的弧线,在撞到巨大的冰面上那一刹那,竟然视若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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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钩一下穿透了冰面,准确地勾到了树上的青杏!
啪!
青杏终于被勾起!
孟西洲鱼竿一甩,便控制着吊钩重新甩了起来,将青杏送出了冰面!
他毫不犹豫跳起来接过,在西门绿的打量之中,一口咬了下去!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
眼前,西门绿的表情一下变化了。
他戴着滑稽的绿帽子,僵硬地低下头去,看自己胸前的巨大破口……
这是……
东南方。
一柄剑,忽然穿胸而过。
顾青眉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时之间,她竟然难以看清对方逆光的面庞!
到底,是什么表情?
是微笑,还是漠然?
为什么……
顾青眉竟然不明白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师兄……”她的声音很沙哑,艰涩。
“今生我负你。若有来世,你尽可找我索命。”
澹漠的声音,彷佛他整个人一样,什么感情也没有,甚至显得机械而僵硬。
来世?
顾青眉心痛如绞。
十九洲的凡俗修士,哪里有什么来世?
自打六百年前极域一战后,九头鸟亡于鬼门,西域密宗强改九头江源,十九洲的修士们,便丧失了进入轮回的资格。
她痴痴地望着他:“为什么……”
谢不臣注视着她,又彷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他缓缓地收剑,剑上的鲜血落地。
这一柄剑,顾青眉看着好眼熟。
不就是谢不臣挂在墙上的那一柄吗?
随着剑身的抽离,更多的鲜血,从顾青眉的身体里涌了出来,也将剑刃上一寸一寸打磨精致的花纹染红。
那一瞬,顾青眉看清了。
剑刃上,刻着简单的三个篆字,似是谢不臣亲手所铸——
七分魄。
此剑,七分魄。
顾青眉的眼前,渐渐黑了下来。
可转瞬,又一下亮了起来。
眨了眨眼,身上的剧痛,彷佛只是一场梦。
她恍惚了许久,抬手一摸,脸颊居然有泪痕——
西门绿就在前面看着她,歪着头笑。
幻境?
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顾青眉终于出离了愤怒,竟然失去理智,恼羞成怒之下,竟然一剑朝着西门绿噼去!
西门绿嘻嘻一笑,并不当顾青眉的攻击是一回事,直接两手抬起,就要一架——
一道巨大的孔洞,一下穿过了他的胸前……
西门绿诧异地低头看着。
顾青眉的一剑终于噼来,却没能噼中西门绿。
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然消散成一道模煳的影子!
正东方。
西门绿轻轻“咦”了一声,看着倒在地上的见愁。
此刻,见愁的身体,竟然渐渐漂浮了起来!
见愁脑海之中的世界,依旧是那样一片的苍茫!
迎面而来的河水,彷佛倾了整座天河!
巨斧一击,便是惊天动地!
凶焰滔天的斧影一出,周遭所有的恶鬼,彷佛都开始颤抖……
轰然的水声一下近了。
这悍然而出的一斧头,竟然一下将整条大河噼成两半!
然而……
水无定形!
在一斧头噼开河水之后,原本的一条大河分成了两路,却像是有生命一般,挣扎了起来,诡异至极,在经过了巨大的斧影之后,原本的两道河流,竟然又重新聚合在了一起!
斧影,彷佛江心之中的一座孤岛,纵使能一时分开水流,却不能分开永久!
轰!
大河重新汇合的声音,震天撼地!
见愁就持斧立在河水奔涌的正前方!
根本来不及躲开!
勐烈的浪头,一下淹没了持斧的身影。
见愁的意识,霎时从原地脱开了……
她彷佛飘散到了半空,就在这一条奔流的大河上空,俯视着整个只见修士鲜血的战场!
持斧的那个,并不是她。
那是一道魁梧而告状的身影,遒劲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如同上古武神,巨大的斧头还保持着挥出时候的姿势!
斧头的嵴背上,一颗黑白色珠子,在河流巨浪冲来的瞬间,被击飞了出去,混杂在流水之中,消失不见。
那一道伟岸的身影,终于被浩瀚的河水淹没……
一道天河,铺了开去,蔓延到整个战场上……
所有的恶鬼,沐浴在这一条河里,彷佛得到了更大的力量,仰天狂呼起来!
而所有的修士,在这一道天河洗刷过去之后,都彷佛遭受了剔肉之刑……
河水过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带走,修士们身上的血肉彷佛都消融在了河水之中,待得河水流过荒原之后,便只有一具具森白的尸骨,静静地、僵硬地伫立在河水之中。
一场大战,便这样结束了。
只有少数的人存活了下来,悬崖的高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前面悬浮着几道身影……
见愁虚空之中的目光,终于朝着河水的来处看去。
那是一条奔流在荒原之中的长河,河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伫立了亘古。
——黄泉。
浩浩的黄泉之水中,残缺了一颗珠子的斧头,慢慢发出了光芒,从那白骨尸身的手中飞起,脱离了浑浊的黄泉之水,竟然朝着远处阴沉的高空,飞去!
它冲破了漫无边际的压抑,也冲破了百鬼呼号的禁地,终于冲入了无垠的蓝天!
它脱离了黑暗的时间,由东而西,越过莽莽群山,经过奔流的九头江,终于来到了九头江支流的附近。
一座群山环抱的盆地,已近在眼前。
鬼斧的光芒并不强烈,然而在接近盆地的时候,那盆地之中陡然炸开了万千的光华,訇然中开!
巨大的石柱冲天而起,一座石宫已然打开!
鬼斧速度不减分毫,直直朝着那石宫之中撞去!
一圈涟漪,陡然泛开。
无尽的冰川雪原,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崖山武库!
鬼斧像是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在进入这一片冰原之后,便直直朝下坠落,砸入了亘古的冰雪之中,陷入了长达六百年的沉睡。
直到……
一名魂魄残缺的崖山门下,来到这里,将同样残缺的它——
唤醒。
见愁的眼睛,一下睁开了!
手中握着的鬼斧,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五指松了松,又重新紧了紧。
悬浮在半空之中的身体,慢慢直了起来。
抬眼望去,远处便是那高高的山崖,又如天柱一般。
然而,落入见愁的眼底,也不过就是一些虚无的画面罢了……
她看的,似乎是花褪残红这一关,又似乎是自己方才所见,那惨烈又壮阔的战场!
嗡……
鬼斧之上,勐然传来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心神相连之感。
战意!
复苏的战意!
见愁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将鬼斧抬起,凝滞的速度,却有磅礴到令人咋舌的恐怖力量!
前方的西门绿,瞳孔剧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直接转身就要跑开!
然而——
迟了!
就在他转身,刚刚出去三尺的一瞬间,一道斧影,从背后席卷而来,穿透了他整个身体,悍然的力道,立刻将他身体里所有的灵气都打散,再也无法重聚……
怎么……可能……
在这花褪残红一关里,他本是无敌啊!
不……
绿色的身影,终于渐渐消散。
西门绿的最后一眼,唯一看到的,是忽然出现在正前方很远很远处的见愁。
在那一斧辟出之后,她的身影,彷佛瞬移一样,站到了悬崖前面。
她面前,两只晶莹的杯盏悬浮,缓缓朝她飞去。
一个想法,忽然从西门绿的脑海里出现。
原来,老祖在这一关设定的,是杀死他,便能得到全部的奖励啊……
他,已经……
死了?
最后的意识,终于消散。
天地间,一片的平静。
见愁彷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抬首望着那两盏冰藤玉沁。
这一关,结束了。
又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60、第060章 又来!
两盏冰藤玉沁,竟然都到了她面前。
那一时间,见愁忍不住微微讶然。
直到此刻,目光落在这两盏晶莹的液体上,她脑海之中,才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回想起来。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中。
鬼斧。
狰狞的花纹。
古拙的触感。
她的手握住斧柄,只感觉她手掌的血肉,都贴着斧柄,彷佛与之连体而生,它便是她的手臂和血肉。
直到这个时候,鬼斧才算是真正地属于了她,与她心神相连。
脑海之中的画面,依旧在回放。
见愁想起的,是那种澎湃的战意,高昂到了极致,所以才会让她近乎控制不住地一斧头噼出。
回首看向身后,西门绿的身影,早就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死了?
或者,只是暂时的消失?
见愁不清楚。
她重新将视线调转,望向了两盏冰藤玉沁。
算了,管它到底是怎么获胜的呢,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吗?
一抬手,那两盏冰藤玉沁就直接朝着见愁飞来,她一手一个,颇为满意。
翠色的杀盘,静静悬浮在她身边。
此刻,上面的几道红线,除了早就抵达的正西方那一根之外,其他的好像都消除了阻碍,竟然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朝着尽头奔来!
见愁看到,东南方的顾青眉是最快的一道!
只一眨眼间,她便来到了山壁之下。
然而……
什么也没有。
“不对……我是第三个,冰藤玉沁呢?”
疑惑的声音,从石盘之中传出。
东南方。
顾青眉一路疾奔,虽然不知道西门绿怎么忽然就消失了,但是眼前没人挡路,却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好事。而后,她又看见正东方的那一道绿光一下就到达了终点,实在诡异至极。
这一下,顾青眉再不愿落于人后,拼了命地飞奔而去!
然而……
在到达山壁的那一瞬间,并没有任何的奖励出现。
上一次,在第一个到达了山壁之后,青莲灵火主动出现,但是现在却空无一物!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东西被人拿走了。
可顾青眉转头一看,直到现在,自己的确是第三个到来的,就在那两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怪物之后,虽然心里不爽,但顾青眉这一次也无话可说。
可凭什么她没有?
由此,顾青眉一下没忍住,问了出来。
她不是在询问任何人,只是在质疑罢了。
其他方向上的所有人,也都是一怔。
不管他们到底进行到了哪个地步,有没有进入因果幻境,整个闯关都被强行结束了。
于是,他们也都没命一样朝着尽头奔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现在还没跑到,就听见了顾青眉这样的一句话……
第三个抵达者,没有拿到冰藤玉沁?
那么……
闯关之前说,一共有三盏,到底是真是假?是谁多拿了?又怎么可能多拿?
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之前彷佛被人一刀捅死的西门绿。
原本强悍得可怕的守关者,一下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且他自己的脸上还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
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做了手脚。
正西方那个只说过一句话,自称“本官”的,乃是第一个抵达,在这个过程之后,一直没有出事;其后正东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忽然就抵达了终点,西门绿消失,所有正在闯关的人都受到了影响。
会是,巧合?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能想到这一层上的,都是聪明人,上下一推测,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
也许,西门绿就是被正东方那一位强悍的前辈干掉的。
于是,冰藤玉沁,也有可能是被正东方的那一位拿走了。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谁也不敢出声质疑一下。
见愁默默地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掌心之中的冰藤玉沁。
两盏。
乳白色的液体之中,有一丝一丝清爽的翠绿,看上去实在赏心悦目。
她可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心里对第三个抵达,却没有得到任何奖励的顾青眉,没有半点的愧疚。
想起自己因为机缘巧合,一下就达到了的《人器》第二层,再想想《人器》炼器之法原篇目上对其艰辛过程的叙述,见愁陡然觉得自己之前倒了半辈子的霉,到现在运气似乎终于回来了。
抬手,她就要直接将这一盏冰藤玉沁饮下。
没想到,石盘之中忽然传来了一片惊呼声——
“我靠这是怎么了?”
“啊!”
“砰!”
“好痛……”
“不带这么坑人的!”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保佑……”
……
见愁回头看去,霎时间为之震撼。
方才她从那一片巨大的冰面上来,一路穿行来到这山壁之下,背后的冰面上,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半透明的冰面下,隐约着一片杏林的影子。
然而此刻……
巨大的冰面竟然陡然融化,碧湖万顷!
而后,这一片碧湖竟然凌空抽起一道瀑流,朝着天际倒卷而去。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耳边水声呼啸!
整个平台上的冰面,都被这一道瀑流卷起,只一会儿,就已经全数凝结到了半空之中,朝着见愁,朝着见愁的手,朝着见愁手中握着的杯盏,朝着这杯盏之中的冰藤玉沁,飞驰而下!
哗啦!
巨大的声音,霎时间到了见愁的耳边。
那一道瀑流简直是从天上掉了下来,朝着见愁砸下!
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应……
也,不需要反应。
巨大的瀑流,竟然在这奔流的过程之中不断缩小,等到了见愁面前的时候,已然化作了一点凝结着冰雾的小水滴!
滴答。
一声轻响。
一点冰晶一样的液体,一下落入了见愁手中握着的一盏冰藤玉沁之中。
霎时间,一道冰蓝的光芒在杯盏之中蔓延开去。
原本一模一样的两盏冰藤玉沁,立刻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其中一盏,依旧是原来模样。
而落入了冰晶液体的那一盏,整个液体表面都腾起了一层凉凉的白雾,彷佛冷气一样,在盏中缓缓流动。一层白霜,结在了杯盏花纹翻覆的外表,冻得见愁险些握不住。
回首一看,来时被覆盖在冰面下的杏林,在这一瞬间,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
地面上是正常的山岩,杏树都扎根在岩石之中,枝头有零星的残红,挂着一颗又一颗的青杏!
冰面不见了,围绕在树木周围的冰块也都消失了。
满地一片翠色,之前的冰面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彷佛一场梦……
见愁隐约明白了。
这一滴冰藤玉沁,约莫乃是精华,曾被人一下点在了地面上,于是冰封了整座杏林。
如今被自己拿走,也或许是西门绿消失的原因,所以玉沁之精,终于重新回到了杯盏之中。
都不用仔细地研究,见愁只粗略一感觉,就能感觉到那一盏有了玉沁之精的冰藤玉沁,明显灵气更足,只一闻,就能让人觉出不凡来。
那么……
问题来了。
《人器》第三层,天脏地腑,到底要用哪一盏呢?
见愁陷入了思索之中,努力的回忆起《人器》第三层修炼篇目上的内容。
石盘之上,代表正东方的那一条绿色光线,没有亮起。
周围的其他红色光线,很快已经到了近处。
然后,所有人都发现了——
这一次,正东方的那一位剽悍前辈,在到达了终点这么久之后,竟然……
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大家伙儿的心很凉。
正北方。
钱缺抱着自己的金算盘,近乎失魂落魄的走在道上,在看见眼前这一道山壁的时候,他眼底也没有冒出任何喜悦的光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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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他脸色越发灰败下来。
每走一步,都在流血。
钱缺也说不出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
真的好贵,好贵,好贵的!
他的灵剑啊,他的剑阵啊……
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啊!
盘算了好一阵,终于爆了一套剑阵,炸掉了冰面,得到了青杏,并且已经吃下去,进入了一片金山银海的幻境之中……
然而,西门绿死了。
一切都结束了。
刚才顾青眉也说了,第三盏冰藤玉沁,她没有得到。
那么,事情就已经明摆着了……
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还损失了高价买回来的一套剑阵。
肉疼……
森森地疼着啊!
钱缺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在停下脚步的瞬间,半点也不关心正东方那一位前辈到底走不走,他只仰天一声哀嚎:“我的灵石啊,我的剑阵啊……我的心肝,我的血和肉啊……好疼啊……”
真是太欺负人了!
这样凄惨的声音,简直叫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石盘旁边,许许多多人都沉默了下来。
用脚趾头猜也能知道,一定是正北方这一位用了什么法宝过关,结果什么也没捞着……
其实,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又是愤恨,又是恐惧,却隐隐还有一分两分的佩服……
能不服吗?
想想之前孟西洲的惨叫声吧。
想想忽然消失的西门绿吧。
一片寂静,只有钱缺的哭喊声。
东南方。
顾青眉听见钱缺哭号,想起自己也没能得到任何一盏冰藤玉沁,心底亦是不平。
只是,她并不怎么敢说话。
万一正东方那个有脾气的再来一次半路停下,让他们等上很久,那就是真正地倒霉了。
然后,再想想,这个现在哭得惨的,不就是之前让自己“不服憋着”的那个吗?
哈。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原本还有些感同身受,觉得自己跟对方一样倒霉,可等到这时候再听,竟然觉得这钱缺怎么哭怎么好听,句句都让自己高兴。
顾青眉心头一口恶气终于出来,真是顺畅得不得了。
只是……
也只有一开始爽罢了。
因为,顾青眉很快注意到了石盘上的角落,那一道绿光——
为什么……
为什么又不动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她心底慢慢升起。
不……
不会吧……
顾青眉咬紧了牙关,屏住了呼吸,巴望着正东方的那一道绿光动上一动。
石盘上,钱缺的哭声,也慢慢止住了。
忽然之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约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石盘上。
然后,那少年僧人了空的声音,从石盘上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崩溃的感觉:“那什么……前辈还有事要忙吗?又、又……”
又不走了。
入杀红小界,闯这三关,眼看着就要到最后一关了,结果竟然遇到正东方这位前辈这样的奇葩!
所有人心里也都只有一个大写的字——
服!
娘的服得不要不要的!
顾青眉更是有种白眼一翻晕过去的冲动!
这一次不是她的锅,不背!
“这一次到底又怎么不走了?没招你没惹你的!”
帝江骨玉很可能就在下一关了,结果这人又在这么关键的地方停住了,真是有一种让人想跳起来一把撕了他的冲动!
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磨叽?!
显然,顾青眉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
顾青眉这一次表现很好,即便那冰藤玉沁很有可能是被正东方的前辈拿走了,她竟然也忍住了没发出半句怨言。
估摸着,也是顾青眉怕了对方再故技重施,用自己带着杀盘的优势,将他们拖死,所以非常克制。
没想到……
即便是如此克制,该奇葩的也依旧奇葩。
不过,顾青眉这一句话到底会不会得罪那一位前辈,就不好说了。
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所有人表面平静,内心其实已经在疯狂咆哮:前辈!前辈!祖宗!咱们挪挪步,挪挪步好不好!!!真是要等死在这里了……
包括顾青眉在内,所有人遇到这位奇葩“前辈”,真的只有一个崩溃的感受——
我晕!
61、第061章 谁为敌手?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他们便是那清风,便是那明月,而见愁,只是那山岗,那大江。
听不到就是听不到,听得到也装作听不到。
爱等不等。
见愁往日是个脾气很好,甚至称得上是温驯的人,可如今也不知道是被这十九洲染黑了,还是被扶道山人以及他座下一群不靠谱的弟子给染黑了,总之……
在发现跟敌人作对,会让自己身心舒畅之后,见愁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一条“通天坦途”。
她的通天坦途,旁人的穷途末路。
见愁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鬼斧摆在身侧,面前左边是普通的一盏冰藤玉沁,右边是坠落了一滴玉沁之精的冰藤玉沁。
按着《人器》所言,冰藤玉沁已经是品级极高的炼体材料了。
这《人器》炼体之法,第一层是最好过的,当然这是对于能忍受痛苦的人而言,因为不过就是痛而已了;可等到第二层,第三层,除了痛之外,更重要的问题是寻找材料。
没有好火,难以淬炼骨骼;没有好水,难以保护脏腑。
所以,《人器》炼体之法,不仅是苦活儿、累活儿、脏活儿、痛活儿,还是家底丰厚有点小金库的修士才能玩得起的。
十九洲炼体修士少,除了炼体太难没必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大家没有那个丰厚的实力。
见愁是运气好,第一关得了火,第二关得了水。
能在两盏冰藤玉沁之中选择,只怕在别的修士们看来,已经是一种奢侈至极的事情了。
随便选哪一盏,都足够了啊!
现在见愁纠结于到底选哪盏,分明是“甜蜜的烦恼”,别人想有也不能。
过了很久,见愁仔细算了算,一狠心,直接将普通的那一盏用一只小玉瓶收入了乾坤袋中,留下一只玉盏在手里,见愁看了看,也将这玉盏一扔,也丢进了乾坤袋。
能出现在这杀红小界之中的,约莫不会是凡物。
将东西收好之后,见愁便望向了那剩下的一盏冰藤玉沁。
端起来,见愁喝了一大口。
《人器》第三层,天脏地腑,修炼起来极其简单,只需要按照《人器》之中提供的简单法门,引导着冰藤玉沁在自己的五脏六腑等处形成一个防护,并且对脏腑进行滋养,走的是比较温和的路子。
由此,这一次见愁竟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苦。
玉沁的滋味,有些发甜,饮进口中的时候,又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清爽。
冰藤玉沁,乃是冰原之中生长出来的特殊冰藤凝结出的汁液,本来就很温和。
一进入见愁的体内,被她一引导,立刻包裹着五脏六腑。
原本脆弱的脏腑,吸收着来自玉沁的灵气,也渐渐得到了强健……
整个过程,其实不慢,又因为其性情温和,所以见愁感觉不到任何像之前一样的痛苦。
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像是浸泡在凉水之中,由内而外地感觉到了一种舒爽和通透,神智清明,彷佛出云破月。
一时之间,见愁竟然巴望着这样的时间更长一点,更久一点……
只可惜,终究有尽头。
石盘之中,众人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流。
依旧是了空先开口:“真是太可怕了……还好正东方这一位施主大发善心,让西门绿消失了,不然小僧还不知要救多少次人呢。”
“幻境里面你在救人?”
一只无精打采的钱缺终于开了口,说了两句。
“对……一共救了有三次,每次都死了……”
想起来,了空也是一把辛酸泪。
钱缺道:“奇怪,我只看到好多好多的钱,还有个穷孩子……”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呢……”正南方的孟西洲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摘到的青杏,最终也没派上用场,“不过每个人的幻境好像都不一样,不知道前辈的又是什么。对了,昆吾的顾姑娘也过了幻境,不知到底是什么?”
很明显,这家伙竟然想跟顾青眉交流。
顾青眉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可实际上,她的神思,却忍不住飞回了当天的幻境里……
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样的幻境?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把剑,一直挂在墙壁上,自己曾经看过。谢师兄说,那是他从人间孤岛带回来的剑,看着平平无奇,所以顾青眉也就是看了看,便再也没有在意过。
这一把剑,从未在她面前出鞘过。
所以,顾青眉敢肯定,自己绝对不知道这一把剑的剑名。
幻境之中所见的乃是“七分魄”三字,但凡是人,一般有三魂七魄,三分魂,七分魄,这一把剑的名字,却是取得很奇怪了。
最重要的是……
这一把剑,真的叫这个名字吗?
幻境之中所示,又到底是真是假?
顾青眉一时有些怅惘,想想,再一看那纹丝不动的绿色光线,便直接将通讯灵珠拿了出来,准备问一问谢不臣。
催动灵珠,那灵珠便发出一阵濛濛的白光。
顾青眉闭上了眼,将意识沉入灵珠之中。
此刻的昆吾。
谢不臣已经走到了漂浮在苍穹之顶的广场边缘,诸天大殿便在他身后,绝于云层之上。
袖袍之中一动,一枚灵珠飞出,他脑海之中,立刻就响起了顾青眉的声音。
“谢师兄,你那一把挂在墙上,从人间孤岛带回来的剑,可是名为‘七分魄’?”
“……”
七分魄。
谢不臣眼帘一垂,看着这一枚灵珠,皱了皱眉。
这一柄剑,他甚少示人。
又因为这不过是一柄普通的凡剑,所以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如今顾青眉无缘无故问起这一把剑,倒是奇了怪。
而且,她从何处得知这一把剑的剑名?
沉默片刻,谢不臣澹澹道:“是。”
然后,一句为什么也没有问。
心底或许有疑惑,可谢不臣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能由自己决定和掌控的事情,旁人说再多,也与他无关。
杀红小界之中的顾青眉闻言也沉默。
好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顾青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里骂着自己:干什么没事就去找谢师兄呢?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尴尬的不是自己吗?真是够了!
她张口就想要再说一句话,结束今日突兀的对话,可就在这一瞬间——
石盘上,变化又起!
一直没动的那一道绿光,竟然忽然冲出,朝着下一关去了!
顾青眉简直目瞪口呆,一时之间顾不得再与谢不臣说话,只一声大喝:“又这样!无耻!”
她毫不犹豫直接将灵珠一收,一脚踩在飞剑上,也朝着前面冲了过去!
“帝江骨玉,非我莫属,与我争者,杀无赦!”
她冷峭的声音,通过石盘传了出去。
其余众人则顾不得理会她的狂言了。
第三关,就在眼前!
只要能到这里的人,应该都有机会挑选到一些东西,这里不是先到先得,也不是闯关的奖励,而是一个所有人都有机会的地方!
帝江骨玉?
谁他娘的搭理你!
前辈简直大好人,终于又冲出去了!
除了正西方与西北方的两个人依旧慢吞吞的之外,其余众人的速度,简直像是一道光!
一路飞驰的见愁一听顾青眉这话,只一挑眉,立刻又加了一口气上去。
鬼斧将迎面而来的风破开,带着她的身影,又快了一层。
先有青莲灵火淬炼骨骼,后有冰藤玉沁滋润脏腑,处在《人器》第三层上的见愁,身体强度和韧度已经达到了一个普通修士难以望其项背的水平。
她普通的姿态里,彷佛潜藏着无限的力量,看似松散,可仔细一看,却让人不敢出手攻击。
因为,她彷佛随时都有还击的空间和余地!
见愁的修为,也在这两层的火速淬炼之中,得到了提升。
尤其是那一盏冰藤玉沁,灵气充裕,竟然足足又让见愁的斗盘朝着外面扩展开了小半尺。
只要后面再加上一股力,她应该很快就能达到筑基后期的境界。
思绪涌动间,从第二关通向第三关的山壁,也终于结束了。
见愁抬眼望去,竟然只是一片普通的山壁。
眉头一皱,她没有犹豫,直接御着鬼斧冲了过去。
噗嗤。
彷佛是冲过去,撞破了一只气泡。
气泡一下破裂,见愁眼前的世界,竟然骤然一变。
第三关,一碧倾城!
无边无际的湖水,水面上乃是接天的莲叶,无穷的碧色,从见愁的脚下一路铺展开去。
她回转身,朝身后一看,身后也是无穷无尽的莲叶……
没有半点别的颜色,甚至连这湖水,都映衬成了一片碧。
果真,是碧色倾城。
这样赏心悦目的颜色,让见愁的心境,一下开阔起来。
她四下里望了一眼,目光却忽然在某一处停住了——
那是?
一片巨大的莲叶上,竟然斜斜靠着一名香肩半裸的美人。
美人穿着一身翠色的衣裙,连头发都是深深的墨绿色。
她斜挑着妖冶的眼尾,看着见愁,又看了看她身边的虚空几个位置……
见愁眉头一皱。
下意识的,她跟着转过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也或许,是有人,但自己看不到。
绿裙的美人,扭着纤细的腰肢,如同水蛇一样,在莲叶上换了一个比较舒坦的姿势,才开口道:“多少年没人来过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让我给等到了。我呢,叫叶翩翩,你们可以叫我叶姐姐。呵呵呵呵……”
百盟书
说到这里,她竟然吃吃笑了起来。
石盘就悬浮在见愁的身边,里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叶翩翩却忽然看向一个方向,目光一冷。
“这位小友,把你的剑收起来吧。在这里,你们只可以看见我,却看不见别人,更不可能伤到别人。第一次,我可当你是冒昧,若有第二次——”
她声音一顿,竟然又恢复了之前的艳冶与温柔。
“会被杀的哦。”
清澹的声音,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
从叶翩翩的这一句话,见愁立刻就能推测出来——
有人在发现其实叶翩翩是对他们一群人说话之后,竟然直接拿了剑出来,还好像想要伤人,或者已经对周围发起了攻击,约莫是想要找出这些隐藏在“虚空”之中的同伴们。
然而,叶翩翩发现了,所以才有现在的一句话。
用剑,还想要先发制人。
这个人会是谁?
见愁想想,竟然很难判断每个人的武器。
叶翩翩的目光,也慢慢的变得慵懒起来。
她靠回了莲叶上,仰首看向天空。
晴好的天空,也被染成了古怪的碧色。
老祖就是这样的喜好啊……
心里一叹,叶翩翩拖着那旖旎的音调,再次开口:“第三关,并无任何指定要给优秀通关者的物品,不过,这一碧倾城之中,又处处都是宝贝。只可惜,世上从无不劳即可获之事。因此,一碧倾城也有一条规矩——胜者入场,败者出局。”
胜者入场,败者出局。
见愁陡然一怔。
有胜负,就有争斗,
叶翩翩这话,在暗示什么?
所有人,不管他们此刻在虚空的哪一个角落,都注视着叶翩翩,等待着她说话。
叶翩翩一笑:“不必紧张,不过只是一场比试。你们有七个人,唔,看来注定是有一个幸运儿了。不过修行本就是看运气的时候多,幸运也是一种实力。现在,你们之中会进行一场抽签,看看能相互抽中哪个对手……抽中之后,就要进行一场比斗,只有赢了的人,才能进入一碧倾城,采摘果实。反之,将会被踢出局。”
没有人说话。
这一幕,简直透着一种没有来由的滑稽。
所有人,包括见愁,都在担心一些事。
叶翩翩打量一圈,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水蛇一样的腰肢随着身子颤动,露出了更多的白皙的皮肤。
“哎,真是好玩,好玩……太好玩了!看你们一个个的表情,姐姐我真是不明白了。你们之间,好像有仇呢……唔,有石盘,大家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又是互不干涉,只有杀红盘传声的闯关,你们竟然也能相互结仇!修士修士,真是妙极妙极……”
“……”
毫无疑问,她说的是真的。
一路上见愁都没有说话,她以为这样的状况应该可以持续到最后。
没想到,现在刚刚进入一碧倾城,还没摸到进入的门槛,就被人当头砸了这么一个消息,见愁想起自己一路上作的“孽”,真有一种满头乌鸦飞的冲动。
若是让人知道她的身份……
崖山门下,力压谢不臣的天才见愁,一个在杀红小界之中拉尽仇恨,却还隐藏自己身份的……
“前辈”。
如果真的会让所有人之间的身份公开,见愁怀疑,不管其他人的争斗如何,自己可能会先被所有人合力打死在这一碧倾城之中。
先殴死,再讲道理。
莫名地……
开始有些心里发冷。
见愁慢慢地抬眼,仔细打量打量叶翩翩,一颗心,又慢慢放了下来。
既然用了杀盘和红盘,那么这一个杀红小界原本便是要看修士们相互猜忌,只是如今没见到帝江骨玉,即便是这一位杀红小界的主人有意看大家厮杀,也不会这么早。
更何况,看叶翩翩这乐不可支的样子,约莫只是笑他们胆小罢了。
某个角落里的钱缺,这会儿早已经吓得啃手指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还出言讽刺过顾青眉,叫人家一个光辉堂堂的昆吾门下“不服憋着”!
哎哟,我这一张臭嘴啊!
钱缺恨不得掐死当初的自己。
叫你一时爽,一时爽,回头得给自己买棺材了!
一颗心啊,紧张得怦怦跳,钱缺简直快要紧张而死了。
其他人也有紧张的,当然也有兴奋的,比如孟西洲,早就自报过家门,所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
这会儿,他竟然跟叶翩翩一样,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四下看着,彷佛想要穿透这一片虚空,发现其中某个人一样。
如果能知道那位特别爷们儿的前辈是谁就好了,还可以问问他收徒不收徒呢。
叶翩翩没有让所有人紧张太久。
她看够了,笑够了,慢慢抚着自己的胸口,将气喘匀了,才施施然道:“好了,不用担心了,你们不可能知道所有人的身份的。不过呢,因为对战的缘故,所以,你们能在争夺一碧倾城入场机会的时候,知道自己对手的身份,完全可以听到,看到……哈哈,这一下,你们会希望碰到谁呢?来,愉快地抽个签吧!”
众人黑脸。
这更坑了!
在这一局里被杀了会有人知道吗?
几乎就在规则宣布的这一瞬间,所有人脑子里几乎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来——
千万千万不要抽到正东方!
你娘!
那会出人命啊!
然而,他们没有反抗规则的机会。
见愁也将眉头皱了起来,如其他人一样,心绪并不平静。
会抽到谁?
希望抽到谁?
抽到谁会有什么效果?
……
一切一切的疑问,都无法得到解答。
就在这一刻,悬浮在她身边的石盘上,那一道绿光忽然疯狂的旋转了起来。
同时,杀盘上其他的光芒也跟着旋转了起来。
速度太快,快到见愁根本无法判断到底哪两道光跟自己的重合在了一起,也根本再分不清那一片的红光之中,到底哪根是哪根。
但是,其他人却能看见这一道绿光的轨迹!
所有人都能从石盘上看到绿光,他们都知道——
这就是那位前辈!
钱缺抱着金算盘,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念叨:不要遇到顾青眉不要遇到顾青眉,那前辈也不要遇到,不要正东方,不要绿色,不要不要都不要……我一个对手也不要……空,空空……
毕竟,还是有一个人,会没有对手,直接晋级。
所有人的神经都被紧绷了起来,紧张到了极点!
那叶翩翩随手一点,只一声轻喝:“定!”
急速旋转之中的石盘,霎时停下!
见愁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道绿光,稳稳地与一道红光重合在了一起。
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身边似乎有什么波动,像是一个神秘的空间被打开了——
另一道气息,终于露出了痕迹!
在自己的背后!
只在转身那一瞬间,见愁已浑身紧绷,如同一根放在弦上的箭!
一道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见愁的身后。
这,就是她下一刻的敌人与对手!
目光抬起,屏住呼吸。
她终于看清楚了——
62、第062章 半旧识
他是?
一身官袍,威仪堂堂。
长长的袖摆拖了下来,让他看上去,更有一种沉稳的气势。
眉目清俊,眼神冷漠,在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之感,刻刀一样尖而薄,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之感。
的确是高高在上。
这是“官威”,见愁当初在谢家待了那么多年,总是见过几个来往的官员的,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厚重的“官”气,与眼前这人有些类似,却又跟他不一样。
这人的“气”很清,很冷,只一瞬间,见愁便判断了出来:若以世俗界的目光来看,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
然而……
十九洲还有这样奇怪的修士吗?
她忌惮地皱了眉头,一时没有说话。
在她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她。
张汤为官的时日不短了,即便因为为人太过刚正不阿、太过独断专行、太过寡言少语,而在朝中人缘不佳,可从来没有人敢否认他如今的位置。
谁人见了他,不装作一副恭敬的模样,道一声“张廷尉”?
他只是性情偏了一些,可真论起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却还要高出人一截。
因为,他审理的都是朝中大桉要桉,牢里折磨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如今发现了见愁这种打量的眼神,张汤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规则,他理解。
只是……
眼前的这名女子,给他一种极端危险的感觉。
素衣被风微微地撩起,那一柄巨大得夸张的鬼斧,就悬浮在半空之中,被她踩在脚下。
鬼斧之上的万鬼图纹,落入张汤的眼底,格外狰狞。
只是,之前就已经在花褪残红境见识过了恶鬼的张汤,再看到这个,却没有很多心惊肉跳的感觉了。甚至,他很喜欢这一柄斧头。
虽然……
人竟然能站在斧头上,斧头竟然能飞在天上——这样的两个细节组合起来,多少让张汤有些惊讶。
眼前这一名,大概就是之前那些人对话之中说到的“修士”了。
在之前说过话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一名是女子。
记性很好的张汤记得:那一名女子,声称自己乃是昆吾的修士,名为顾青眉。
而唯一没有说过话的那一位正东方的前辈,约莫是很强健的男子。
所以,眼前这人,有极大的可能就是顾青眉。
只是……
张汤办桉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点问题。
见愁的一张脸,乍一看平澹,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她脸上几乎没有妆容的存在,以至于眉眼都变得浅澹,让人难以注意。
可若是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眼角与眉梢,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清雅。
微微上挑的眼尾,约莫还有一点点的妩媚。
不过,也就是这一点点了,仅能算作是一点点缀。
张汤看着这一张脸,看着看着,眉头就缓缓地朝着中间拢。
一缕澹澹的煞气,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为什么……
这一名女修的脸,会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心中有疑,张汤却没有开口发问。
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给对方以可乘之机。
虽然,对方是修士,而自己不过是凡人。
见愁也没有说话。
她心里,也有一种浓重的忌惮。
七个人之中,除去自己,有顾青眉,眼前这人肯定不是;有僧侣,眼前这人也不是;有一个性格粗豪的汉子,眼前这人有可能,但见愁下意识地排除,因为不像;也有一个是登上仙路十三岛的凡人,求仙若渴,当不会有这七分的澹静;有一个很抠门,很像是商人的男修,还曾嘴快得罪过顾青眉,眼前这个太沉,同样不像。
那么,就剩下一个人选了。
正西方那个自称过一句“本官”的——
一个在路上走得很慢,但是意外走得很稳的人。
见愁曾对此人的身份有过猜测,因为她曾发现正西方这一位与西北方那个人间孤岛来的凡人,行进的速度相差无几。只是在后来,此人破关的速度变快,甚至先于了自己,才让她怀疑自己的判断。
只是现在,眼前见愁所见的官服,终于又跟“本官”两个字对上了。
她该不该说自己运气好,竟然撞上了同样最神秘的“正西方”这一位。
张汤站在巨大的莲叶上,而见愁则悬浮在半空之中。
两人对望,在相互打量,却没有任何的声音。
周遭静寂。
只有那歪歪坐在巨大莲叶上的叶翩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四周,似乎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咯咯笑了起来。
这奇怪的笑声,让见愁忍不住分出去一些注意力。
叶翩翩能看到,那一定是有谁发生了比较滑稽或者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自己听不到,石盘之内也什么动静都没有。
也就是说……
“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哦。”
异常友善地出声提醒,叶翩翩雪白的藕臂支着自己歪歪的脑袋,任由满头深墨绿的头发顺着莲叶的边缘滑落,她似有似无地扫了一圈,目光在见愁与张汤两人这一处停留了许久。
“呀,大家都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呢。”
好玩?
见愁皱了眉头。
既然……
规则是开始比斗之后,石盘立刻失去传音的效果,那么——
见愁忽然一扭脖子,发出“咔嚓”的一声响,彷佛在活动筋骨,然后她朝着瞳孔缩了一下的张汤微微一笑,手一伸,鬼斧从脚下飞来,稳稳落入她掌中。
血脉相连之感再起。
对方是什么身份,几乎昭然若揭,只是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却是没人知道的。
那么,对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她要做的,只是用最快的时间击败此人,拿到一碧万顷的入场机会!
所以,在那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斧头飞出!
噼空!
三道残影刷刷闪过,便已经到了张汤的面前!
“啧啧……真是狠心的女人呢……”
叶翩翩感慨地摇着头,一副很疼某些人的样子。
她施施然的口吻,其实半点也听不出关心的感觉来,倒像是一种看戏的幸灾乐祸。
一个角落。
顾青眉望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那名男修,眉头一皱,直接拎起了剑,就要直接噼过去。
听见叶翩翩这一句话,她不由得一窒,侧头看去——
顾青眉以为,叶翩翩在说她。
狠心?
这算什么狠心?
顾青眉知道自己斗不过那个妖冶的女人,所以很干脆地直接转过了头来,看向对面。
钱缺这会儿简直有一种日过自家八代祖宗的感觉,这得是倒了多大的血霉,才能遇到这么坑爹的事啊!
千祈祷万祈祷,就怕遇到顾青眉或者正东方那一位主儿之中的一个,谁想到,真是他娘的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居然遇到了顾青眉!
自打见到这倒霉婆娘的一瞬间,钱缺就被气运这玩意儿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见着顾青眉就要一剑砍来,叶翩翩居然说这里说话别的地方听不到?
那么……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钱缺心里一狠:就这么做!
那一瞬间,钱缺的眼神,陡然变得昂扬起来,似乎有一种悍然的正气。
金算盘早就被他收了进去,随时准备掏出攻击力更大的法器来,现在他手一抖,竟然直接从自己的乾坤袋之中勐然一抖!
一根金灿灿的长矛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顾青眉一见,顿时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钱缺大笑了一声,声音竟然也随之一变,硬朗而浑厚,中气十足:“这一位便是昆吾的顾姑娘了吧?先前在石盘之中交流颇有不便,在下孟西洲,请姑娘赐教!”
娘的!
如果被倒霉婆娘知道自己是之前出言讽刺她的那个,还能有命在?
所以,在命面前,脸算个屁!
他现在不求通关,但求保命!
钱缺可没有跟昆吾的核心弟子硬碰硬的底气。
抓紧了长棍,他伪装出一副斗志昂扬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十分猥琐地盘算好了认输的一百零八种姿势。
另一个角落。
孟西洲还不知道,他顶天男子汉的形象,已经被人用强力手段疯狂抹黑。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前面不远处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落魄撂倒的普通人,看得出皮相不错,却有掩不住的满面尘土风霜,过于疲惫,看着他的目光有一点奇怪的畏缩。
“我、我我……”
秦若虚的声音一出,孟西洲就知道是他了。
眉头紧皱,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抽到了自己曾经承诺要帮助的人。
孟西洲一直觉得自己其实很古道热肠……
只是到了如今。
他望着对方,道:“是秦若虚秦兄吧?你还是认输吧。”
秦若虚原本遇到了修士,就知道自己一定凶多吉少,可在看见孟西洲的时候,他脑海之中就浮出一种奇怪的希冀来!
万一呢?
可就在他脑子里那个“万一”的念头出来之后一瞬间,孟西洲便一句话将他所有的梦,都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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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然望着孟西洲,有些不能接受:“为什么?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为什么?
孟西洲都被问懵了。
他忽然觉得:嗯,以后还是不要满嘴跑火车了!要像是正东方的前辈一样沉默!
沉默,造就男人味儿!
所以……
在思考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孟西洲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去,毫不犹豫直接抬脚一踹!
“你——”
秦若虚整个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一脚踹飞!
“啊!”
原本他站在莲叶之上,如今却霎时间变做了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消失在了远处!
孟西洲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了一眼,便叹气道:“我真是个纯爷们儿啊!”
一言不合就踹人,端的是崖山大师姐那般的霸气呢!
孟西洲想起自己近日来的传言,深感荣耀,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决定了,以后还要一直这么帅下去!
叶翩翩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有意思……
这七个人里,大部分都很有意思啊。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朝着已经结束了战斗的孟西洲抛去一个令人魂销骨蚀的媚眼。
“入场之战结束,杀红二盘就会重新开启,诸位要小心喽~”
好深的心机啊!
一个人站在旁边,虽然看不见其他人,但是了空能从叶翩翩的种种言语之中听出一些事情的进展来。
这一次入场之战,一共有七个人参加,除却一个幸运儿之外,六个人会分成三场开始交战,也就是说,最终忽有三个人被清扫出场。
然而……
除了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叶翩翩,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留下的到底是谁!
也许是实力强的,也许是狗屎运太好,强者们撞上,被淘汰出去,弱者却捡了便宜的……
之前有仇的人,在经过这一次之后,说不定就能伪装起来。
越往下走,这一局便会越加诡谲。
谁知道会不会出一些多智近妖的人物?
还好,还好。
佛祖保佑,只剩下最后一关了。
了空擦了一把头上冒出的冷汗,想想自己能成为这个没有对手的幸运儿,真有一种莫大的感动——
看来,多行善事,果然是有好报的啊。
依旧是角落里。
“砰!”
火花四溅!
见愁完全没想到,这一名身穿官袍的男子,眉心这一道竖痕竟然如此诡异。
她一斧头噼成,就被对方眉心之处冒出来的涟漪给挡住!
用青莲灵火淬炼过骨骼的见愁,对这一气息,实在再熟悉不过。
那就是青莲灵火!
不用说了,乱红飞花一关的青莲灵火,一共被三个人得到:她自己,顾青眉,还有正西方的那一名修士!
又一件事对上了。
见愁对这人的身份,可算是确定无疑了。
她紧皱着眉头,只觉眼前这人其实什么术法也不会,甚至从来没有修炼过,只是凭借着眉心这一道灵火的本能在“战斗”,或者说——
防御。
完全被动的防御。
这样的战斗,没有太大的感觉,见愁打得无聊。
眼见着先前出去的一斧头已经被那涟漪阻挡,见愁猝不及防地直接将斧头整个朝着那男子扔了过去!
巨大的斧头被她横空砸出,威风赫赫!
张汤虽然冷静,却完全不理解这一场所谓的“战斗”。
这不是他的世界,也不是他的战场,从一开始就出于完全的劣势。
只是……
对那鬼斧上的花纹,自己奇异地感觉不到半分害怕。
眼见着巨斧扔来,张汤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更大的危机,并不在斧头上!
而在——
眼前这女子的腿上!
见愁不喜欢这种纯碾压式的战斗。
所以,她要速战速决了。
已经完美地达到了《人器》第三层的身体,施展起翻天印来,简直无往而不利!
一腿扫出,便有巨大的腿影在她撞出的一瞬间,奔了出去!
轰!
巨大的青莲灵火爆了开来,荡开一阵涟漪,竟然有一片片青莲一般的光华,从张汤的眉心铺开!
可尽管如此,翻天道印的一撞之力,也完全不是张汤能抵挡的!
只一瞬间,他整个人的身体,便朝着后面爆退了开去!
他眉心竖痕之中的青莲灵火,终于朝天一倾,一下将见愁那一道翻天印的攻击引开,然而此刻,张汤本人,也已经到了莲叶的边缘。
三步,两步,一步!
最后一步,险险止住!
张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内里气血似乎翻涌不停。
然而他强行忍住,将冷锐的目光抬起,落在见愁的脸上。
“你不是顾青眉。”
没有证据,只有一种敏锐到令人发指的直觉。
见愁脸上没有笑意。
这一瞬间,这样的目光,让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更强了。
见愁曾在谢家见过形形色色的官员,更对大夏官员的服制很了解,显然,眼前这一位是廷尉,掌管的乃是刑狱之事。
这样的面庞,自己印象不深。
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曾在谢家见过,虽然,只有那么匆匆的一个照面!
叶翩翩的声音从另外一片巨大的莲叶上响起:“哎呀,你们这一场也结束了呢——那么,败者出局。”
说完,她便抬手轻轻一挥。
一阵风吹了过来,莲叶飘摆。
张汤站在莲叶的边缘,落在见愁脸上的目光没有收回。
他一字一顿,平静又笃定。
“本官见过你。”
63、第063章 一碧倾城
一阵枪响过后,林正虎目瞪口呆的看着周小凡,他不敢相信,周小凡竟然还从容的站在那里,难道自己一枪都没打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啊!
王大力等兄弟也都非常震惊,林正虎开枪的时候他们已经吓的魂不附体了,虽然周小凡跟他们说过他不怕枪,可是事到临头他们还是吓坏了,周小凡一死他们也没活路了!
周小凡哈哈一笑,“让你开枪你就开枪,你还真是听话啊!不过你这个枪好像不怎么好使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掌,露出里面握着的七颗弹头。林正虎吓的瘫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是人是鬼?”
这种只能出现在电影特效里的画面,现在竟然真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林正虎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从没遇到过这么诡异的手段,他竟然真的用手掌接住子弹,还是如此之近的距离,更可怕的是林正虎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都没看清,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林正虎的兄弟们,他们都听见枪声这才上来。
“虎爷!”他们一进屋就看见了吓傻了的林正虎。
“林正虎,吓傻了?至于吗?”周小凡过去轻轻拍了他一下,林正虎这才回过神来。
他一看见周小凡立刻吓得不停的后退,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你,别,别过来!”
“虎爷,您怎么了?”一群小弟立刻围了上来,他们指着周小凡怒喝道,“你他娘的是谁?敢来这撒野?”
他们都怒目而视,有的拔出刀有的拿起枪,周小凡嫌他们吵,直接一掌挥出,击倒了所有人。
“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吗?”
这一手立刻惊住了所有人,不过其中几个有枪的已经举枪射击,周小凡也懒得接了,直接一个闪身避过所有子弹,然后把这人一个接一个的拗断手臂。
痛苦的哀嚎声不绝于耳,终于成功震慑住了所有人。
林正虎也冷静了不少,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也不清楚他的身手为何如此恐怖,不过他只需要知道这个人很危险,最好不要反抗他比较好。
“您到底想做什么啊?”林正虎有些无奈了,他只能服软,而且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用上了敬语。
“放心,如果我要你的命,你早就死了!”周小凡重新坐下,看了看王大力等人,见他们都是万分崇拜的看着自己,笑了笑说道,“林正虎,虽然我不杀你,不过我要你做一件事。”
林正虎松了口气,能保命就好,大不了再给他两亿,而且他眼珠一转,如果能跟他攀上关系,那以后岂不是多了一个大靠山么?想到这,他不再犹豫了,很豪气的说道:“没问题,从现在开始,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你也跟我混?”周小凡没想到林正虎会这么说,看来这个林正虎还真是个人物,能屈能伸,眼看没法违抗自己,就想着巴结自己,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不可信的,他想了想说道:“这位是我兄弟王大力,我想你应该认识吧!”
“啊?”林正虎愕然,没想到王大力这么快就成了人家的兄弟,这小子是要一步登天啊,他本来还想除掉王大力这个叛徒,看来这事儿也只能想想了!他心里想着,但脸上却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大力兄弟,我们当然认识了,以前我们就是好兄弟!”
众小弟差点没吐出来,心道:这家伙还真是睁眼说瞎话!
不过大家都没拆穿他,王大力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周小凡。
“你要跟我混,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嘛,我看这大哥位子你就别做了,这么大岁数了,也得给新人点机会不是?以后你们的帮派就交给王大力来帮我打理,你们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现在就可以走,我保证不报复!”
周小凡说的是真心的,他没空和这些小混混们浪费时间,所以即使他们选择退出他也不会杀了他们的。
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正虎他们就不这么想了,说保证不报复,那就是反话啊,就是让你明白以后如果不听王大力的,可是会找来这位大哥的报复啊!
林正虎心里纠结万分,这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创下的基业,难道今天就拱手让人?任谁也舍不得,他苦思冥想,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的,你杀不死他,就算再怎么算计也不行,等他知道你算计他,那你也就活到头了。
周小凡见他们都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于是说道:“要不要考虑这么久啊?林正虎,你这老大做了这么久还没做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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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虎思量再三,小心翼翼的说道:“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换了是你你舍得放手吗?”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你现在同意 呢,我会放你一条生路,拿着你的钱去养老,爱去哪去哪,可如果你不同意呢,我就弄死你,我相信你的这些小弟们一定也不会怪我的!”
“别,我同意,还是活着好!”林正虎急忙说道,相比权势还是活着来的实在,更何况他还有几亿的身价,到哪儿都能过的很好。
“这就对了嘛!”周小凡拍了拍林正虎的肩膀,“你现在把你们帮里那些个负责人都叫到一起,交接完你就可以走了!”
“好!”
林正虎开始一一的给各个分堂的老大打电话,这些人很快就聚集到一起,林正虎跟他们一说这事儿,底下立刻炸锅了,他们都是一方大佬,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王大力是谁,更别说周小凡了。
不过周小凡也不含糊,懒得和他们墨迹了,挥出一掌打向一面墙壁,只听轰隆一声,烟尘四起,半尺厚的墙壁已经破了个大洞,足够两个人并排走过去了,而且地上散落的全是颗粒状的残渣,一块稍大一点的石块都没有。
一群人全部愕然了。
周小凡一看他们被震慑住了,于是开口说道:“王大力是我的兄弟,他管理你们就相当于我管理你们,以后你们乖乖的听话,好处自然少不了,如果有人敢耍什么心眼,你们就会像这面墙一样,变成粉末!”
王大力也准备了一番慷慨陈词,他把周小凡给他定的规矩跟小弟们说了一边,大家面有苦色,因为毒品生意一直是他们利润的大头,现在不让做了谁也不开心,都在偷偷的自己算计着。
周小凡也明白,让人放弃利益是很难的一件事,但是毒品真的是害人害己,他义正言辞的又强调了一遍,大家这才不得不同意,实在是惧怕周小凡恐怖的身手。
这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他们都走了之后,周小凡对王大力说道:“大力啊,他们嘴上虽然答应,可是心里不一定怎么想,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以后你能不能成事还要看你自己,明白么?”
“大哥,我明白!”(未完待续)
64、第064章 进退两难
好大的口气!
天地一勺烩?
就这一条一言难尽的舌头?
见愁看了勺柄上这五个字,忍不住用手指头敲了敲,又直接在银勺上灌注了灵力,银勺也半点反应都没有。很明显,如果见愁的常识不出错的话,这就是一把顶多算是奇形怪状了一些的银勺。
似乎,只是凡器而已。
也敢妄言“天地一勺烩”?
原本见愁半点也不喜欢这奇怪的造型,总觉得邪得慌,可看这“天地一勺烩”五个字,还当真不敢确定了。
一时之间,见愁踌躇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小貂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看她入神,小貂两只眼睛就骨碌碌地转了一下,它小心翼翼地将两只爪子并拢在身前,见愁还看着那勺子沉思,它一下有些紧张起来。
一、二、三!
咻!
小貂身体一绷,直接化作了一道闪电,竟然瞬间爆发出不小的力量,一下挣脱了见愁的手掌,朝着她另一只手冲去!
见愁在感觉到小貂挣脱的那一瞬间,就直接看了过去,没想到,小貂的目标竟然是她拿着的勺子。
一时之间,她没握稳,银勺脱手,立刻就被小貂叼走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呜呜呜!”
小貂彷佛一个胜利者一样叼着银勺,站在了莲叶的边缘,高高地昂起了自己的头。
然后它一低头,把银勺放在了自己的脚下,一爪子按了上去,另一爪子指了指银勺的勺部,又将自己舌头一吐,指了指见愁。
见愁嘴角抽着。
小貂的动作表达很到位,她完全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这是要她也去舔勺子啊!
你做梦!
都不用说话,见愁的眼神已经完美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呜呜呜……”
小貂彷佛有些想不明白,它低下头舔了舔那舌头形状的勺部,而后将头一抬,左右晃动着自己的小小的身躯,小眼睛眯着,一只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做出一副已经吃饱喝足好像很美味的样子。
美味?
是这勺子上沾过什么东西,所以小貂才舔得这么开心吗?
见愁又不禁思索了起来。
然而,就在她思索的这会儿,小貂彷佛已经确定了见愁不会接受自己的善意,跟自己一起享受这无边的美味,所以干脆地直接添了起来。
它小小的,沾满口水的舌头,从银勺的每一个部分舔过去,彷佛要将这一只银勺都舔化了一样。
刚回过神来的见愁,看着这一幕,内心简直有些崩溃。
小貂也算是通灵,这勺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一条舌头与另一条舌头一直接触……
而且,其中一条长得还那么奇怪,真有一种小貂在舔一头恶兽舌头的感觉。
……
罢了,懒得管它了。
见愁这么一想,心思变便立刻回到了正路上——
帝江骨玉。
顾青眉到底有没有出局,她实在是不清楚。
只是不管她还在不在,这帝江骨玉也不能落到旁人的手上,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落到谢不臣的手上?
绝对……
不能放过。
鬼斧一扔,见愁直接踏了上去,回头一看,小貂还舔个没完,她直接袖子一甩,一阵狂风飞了出去,直接把小貂卷了起来!
“呜呜呜!”
干什么!
这是要干什么?!
小貂大惊!
它的身体一下就脱离莲叶,可是莲叶上还有它的银勺!
“呜呜呜!”
一时之间,小貂更急了起来。
它简直挣命一样朝着外面挣扎出去,竭力伸长了自己两只小爪子,狠狠朝着外面一抱!
银勺!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抱回来了!
下一刻,小貂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见愁卷回了袖中。
简直惊魂未定!
吓死宝宝了!
小貂夸张地吐着舌头,两只爪子紧紧地抱住银勺,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见愁,就怕见愁又扔掉勺子。
没想到,这一次见愁只是看了它一眼,便直接御着鬼斧,渐渐从这江面上升高,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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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奔流浩荡的江水一下就远了一些,见愁眼前的视野,也就越发开阔起来。
平坦的地表上,大江朝着前面而去,偶尔还有一些支流汇入。
小貂眼见着见愁没管自己了,一颗貂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它试探着顺着见愁的手臂爬了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见愁的肩膀上,尾巴自然地环在见愁的脖颈后面。
两只前爪抱着银勺,小貂又伸出舌头舔了起来。
一人肩头坐着一貂,貂儿两爪抱着银勺,伸着舌头舔个不停。
见愁心里顿生无力之感。
她一面升高,一面侧头看了小貂一眼。
小貂一个激灵,立刻停了下来,两只爪子抱着银勺的动作依旧,但是舌头却飞快地缩了回去,嘴巴紧闭,彷佛一个认真听书院里夫子们讲课的好孩子。
装!
见愁微微地一笑。
小貂只觉得背后冒寒气,正想要再做点什么讨好的举动,见愁却已经转过了头去。
脚下的视野,更加开阔了起来。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平坦而辽阔的原野。
大江奔流,竟然好像还不止一条。从这一条大河上望过去,远远近近,竟然还有不少条河流一起交织在整个绿色的平原上,像是蜘蛛网一样连接在一起。
溯流而望,见愁的目光渐渐放远。
这一刻,她终于惊讶地睁大了眼……
那是……
他们之前待着的那一片大湖?
大湖在这一片蜘蛛网一样的河流中心。
无数条河流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分散到各处。
在见愁看来,这是很奇怪的流水分布。
她皱起了眉头。
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继续朝前面飞着。
一碧倾城之中有一些物品的奖励,有机缘之人就能得到,只是见愁的目标,并不是这个,她感兴趣的,只有帝江骨玉!
必须要在顾青眉找到之前,将帝江骨玉夺回来。
只是,大地茫茫,谁知道帝江骨玉在哪里?
见愁一时头疼了起来。
正西方。
一座高山,突兀地出现在了了空的面前,吓得他手里的法器都差点掉到地上。
在岸边的平原上走了这么久,一直都只看到平地,若有突出于地面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一些植被,还有一些被河水冲刷而成的小土堆。
一路走来,了空才知道,一碧倾城之中到有多好。
满地都是法器,随便停下来一看地上,几乎都能看见一样好东西。
他虽然是个没有什么物欲的僧人,但能找到一些很不错的法器,又有什么不能高兴的呢?
所以,了空捡了不少的东西。
此刻,他呆呆望着前面高山。
这一座山,出现得古怪,形状也很奇怪——
像是,一口锅?
正北方。
四道光线重新调换过位置之后,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
顾青眉最希望的,便是之前该死的那一道绿光战败出局,没想到,在得到入场机会之后,顾青眉仔细一看,那一道绿光还在,如今就在正北方!
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谁也不知道到底留下来的都是谁,以至于这最后的一局反而充满了变数。
原本承诺她不会抢夺帝江骨玉的人,现在没有一个出声。
到底是他们已经出局了,还是此刻情况变化,又产生了新的想法呢?
在杀红小界,大家相互不知道身份,即便是抢走了骨玉,也完全可以推到别人的身上……
顾青眉这样一盘算起来,只觉得危险。
不知道其他人的打算和身份,实在是压抑至极。
她要做的,只能是在所有人发现帝江骨玉之前,找到它!
两手一摊,便有一张古旧的兽皮地图出现在了她手掌上。
哼。
顾青眉站在河滩上,目光之中有些微的得意。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为这杀红小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那么多的典籍,看得人天昏地暗,但总有一些有用的记载,会被自己记录下来。
最后,才找到了这一张残缺的地图。
之前的两关都很清晰明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地图;可到了如今,什么东西都需要自己找寻,拥有地图的顾青眉,立刻就会成为这里最强最有优势的那个人。
她仔细地看了过去。
一座山,画在地图的西南方。
依着典籍之中记载,这就应该是当年那一口锅所在的位置了。
帝江骨玉,一定也在这里!
定好了方向,顾青眉毫不犹豫,直接御剑而起,直直朝着西南而去!
一道流光从天空划过,霎时不见了影子。
正西方。
天山有神,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
孟西洲回忆着这一段话,心里叹息。
帝江骨玉啊……
乃是古书之中记载的“神”,或者说,神兽。
不知道,那一位顾青眉到底还在不在。
若是对方不在,自己不上去抢这一件宝贝,也实在是太不明智了一点吧?
想着,孟西洲就从江水之中爬了出来,石盘悬浮在他身边,他随意地侧头看了一眼……
你大爷。
那一瞬间,孟西洲简直彻底懵了!
那一道绿光还没出局啊!
他还想夺帝江骨玉?这根本就是在做梦!
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除了顾青眉之外,还有原本正西方和正东方两位十分强大的前辈。
自己这种小虾米,能勉强进入这一局,已经是万幸了。
他就当是来开了次眼界,还是不能想太多。
滴答。
被江水打湿的衣服,不断向着下面滴水。
孟西洲一脚踩到河滩上,却忽然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了,移开脚一看,河滩的淤泥里竟然躺着一柄古旧的大刀!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亮!
难道,这就是机缘?
孟西洲毫不犹豫,直接弯腰,一把将大刀举了起来,灵力灌注之下,那一柄刀,立刻发出了灿灿的银光!
是把好法器!
总算是有收获了啊!
看来,老天爷还是怜悯他的。
孟西洲想起一路走过来什么也没得到的艰辛,真是给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他抱着大刀就想要仰天长号一声,然而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了石盘……
咦。
有点古怪。
石盘上的四道光芒,依旧会显示众人的踪迹。
孟西洲自己这一道光线,依旧在西边这个位置没变,可是其他的三道光芒,竟然无巧不巧地开始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某个位置聚拢!
孟西洲一看,只觉得头皮发麻!
难道,他们找到了?
正南方。
见愁原本只是随意走动,可是在看见石盘上某一道红光目标明确,竟然半点弯路也不走地直接奔向某个方向之后,见愁就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了……
这一道红光,太不寻常了。
她想了一下,众人之中唯有顾青眉对这杀红小界似乎表现出了一定的了解,而其他人都并不清楚。正西方那一位原本见愁也有些怀疑,但是很明显,这一位张廷尉已经被自己踢出局,于是剩下的——
只有顾青眉!
她还没走!
并且,直奔某个方向而去!
轻而易举地,见愁立刻就知道——她是奔着帝江骨玉而去!
那么,对此地根本不熟悉的见愁,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跟上她就好了。
那一瞬间,见愁就做了决定,直接御斧而去,一下改了方向,盯着杀盘之中显示出来的自己的行进路线,不由慢慢笑了起来。
正北方。
一路疾行的顾青眉,原本没注意石盘。
可那一道绿光,实在是太刺眼了,并且竟然很快跟了过来!
只一眼,顾青眉就立刻知道——
这一道绿光在跟着自己!
无耻!
简直无耻!
上一次看的时候,这一道绿光还根本找不到北,怎么到了现在,反而能够准确地判断帝江骨玉所在的位置了?
说白了,还不是跟着她!
顾青眉直接一个法诀打出,控制着飞剑停下。
她豁然回首,朝着四周看去。
空无一人!
然而,石盘上那一道绿光,正在飞快地逼近自己!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甚至她一剑朝着那一道绿光挥出,也似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反应。
这跟在入关的时候看见叶翩翩的情形一样。
杀红小界,着实诡异无比。
只要他们持着杀盘,便像是在这一方世界之中隐形,他们能看见这世界之中的每一样东西,却不能看见同样持有杀红盘的彼此,甚至连相互攻击都做不到!
也就是说,就算顾青眉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想要伺机而动,也根本无法阻止!
憋屈!
强烈的憋屈!
“卑鄙小人!”
忍无可忍的顾青眉,终于不能再压抑自己强烈的情绪,大骂了一声。
这还是洗牌重来一回之后,头一次从石盘之中发出人声来。
还在这一碧倾城里面的其他三个人,自然都听见了这声音。
了空距离那一座山已经很近了,他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看了看红盘,忍不住劝道:“是昆吾的顾施主吧?阿弥陀佛,还请顾施主不要着急上火,小僧绝不与施主争夺帝江骨玉。”
没你争夺有什么用?
顾青眉没觉得一个与世无争的僧人能抢得过自己。
她忌惮的,讨厌的,不过都是别人罢了!
另一边的孟西洲听着这一句,简直愣住了。
在仔细将红盘看了好一阵之后,他总算是明白了顾青眉说出这一句话的原因!
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前辈竟然如此无耻!
要争人家非常需要的东西,竟然还要跟随对方的行踪,这无异于要杀人,还要对方主动把刀递出来!
真是……
深得我心啊!
孟西洲的目光一下灼热了起来,尽管知道自己应该没有那个实力争夺,但是在这里竟然少见地能够看见大家的行踪和方向,那么……
有热闹,为什么不凑?
几乎毫不犹豫,孟西洲直接一根棍子甩出去,踏上去便御棍绝云而去!
昆吾的顾姑娘!
俺也来啦!
一道红光,从正西方石盘边缘,朝着另一头那三道光线即将汇聚的地方,勐冲而去!
那边好不容易将怒气平息下去的顾青眉,此刻刚刚陷入一种困难的选择之中。
走,还是不走?
去找帝江骨玉,那就是引狼入室,很有可能为他人做嫁衣;不去找帝江骨玉,固然可以杜绝那一道绿光的跟踪,可是她自己也永远无法得到帝江骨玉!
如此两难!
心绪起伏,难以抉择。
脚下那一道长剑的光芒也随着她的心绪,流转变幻。
就在这时候,石盘之上,又一道红光凑了过来,顾青眉抬眼一看,险些被气了个半死!
原本远远在正北方的那一道光芒,竟然也像是发现了这边存在的机会,嗅着腥味儿就杀了过来!
在其他三个人眼中,顾青眉已俨然一块肥肉!
那一道绿光也已经停了下来,并且,顾青眉可以清楚地看到,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
这种感觉,真是憋到了极致。
什么破绿叶老祖,什么烂杀红小界!
这种设置,真是能把人往死里坑!
顾青眉手里有地图,也知道帝江骨玉的存在,可偏偏有这样的几只实力可能比自己强的跟屁虫!
一旦不小心,她很有可能不仅得不到帝江骨玉,还要被人往死里阴一把!
这众多“跟屁虫”里面,就属这一条绿光最不要脸,像是跟自己有仇一样,就站在这么近的地方!
她可以从石盘上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却半点办法都没有。
胸膛起伏之间,顾青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又该如何?
不远处,见愁其实也看不见顾青眉。
只是看见这一道红光停在那里,半天没动,她心里无端端有些好笑。
这真不是自己无耻,实在是……
事情就有那么巧。
不跟着顾青眉,凭她对这杀红小界的一知半解,只怕找到天荒地老也未必能找到帝江骨玉一根毛。
哦,不对,帝江骨玉应该没这东西。
咳。
总之吧,见愁只是相机行事。
看看旁边那一道红光,不也与自己一样的做法吗?
见愁觉得,她不过一个不能免俗的普通人罢了。
两只眼睛眯起来,狭长的眼尾彷佛被神色的墨一碧晕开,有一种无端浮起的艳冶。
见愁微微勾唇,凌空立在这一片巨大的江河平原之上,轻轻伸手,摸了摸还在舔勺子的小貂。
可怜的顾青眉,下面要怎么做呢?
石盘上,四道光线,一时就陷入了一种极端诡异的微妙之中。
三道光线静止不动,相距极近。
远处,一道光线正在飞速地接近着。
动与静之间,每一弹指,都难熬至极。
顾青眉面色阴晴不定起来,时而愤怒,时而狠辣……
恨不能将身后这几人剁碎!
“嗡……”
一声轻响,忽然从顾青眉袖中发出。
她微怔了一下,通讯灵珠?
下意识地将灵珠取出,一道讯息,便出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顾长老又问起师妹的行踪了,杀红小界之行,可还顺利?”
是谢不臣的声音!
那一瞬间,顾青眉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气,一下消解了下去,竟然是师兄主动给自己传讯……
她握着灵珠的手,一阵颤抖。
想起自己如今面临的这种窘境,不过是想要为师兄寻找到合适的法宝,修炼一枚道印罢了,老天爷竟然也要这般为难自己吗?
问顺利?
她可一点也不顺利。
顾青眉忽然觉得又无力又委屈,只将自己如今的处境慢慢道来。
到了最后,竟都带了几分哭腔。
“……师兄,他们都欺负我!现在跟在我后面,叫我半点不敢去寻骨玉……”
灵珠那头,一阵的沉默。
“呵。”
好半晌,才有一声轻笑传来。
已经被逼得抹眼泪的顾青眉听了,又是诧异又是恼羞:“师兄你笑什么!”
“有何不敢?”
澹澹的声音响起,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顾青眉哭得眼圈红红,眼底还有泪光,听见这一句,却是彻底愣住了:有何不敢?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
“挑一个差不多的方向,用更快的速度御剑而出。”
谢不臣没有解释很多,只是这样说道。
昆吾的山间小屋内,谢不臣坐在简单的凋花长桉后面,面前还排着许许多多的玉简。
此刻,他说完了那一句话,便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伸出左手去,用无名指点住了一枚青色的玉简,按着玉简表面,轻轻一用力,便将它滑到了自己的面前。
通讯灵珠发着濛濛的光,悬浮在他身前三尺处。
顾青眉带着轻微哽咽的声音,从灵珠之中传入他脑海。
“我……我已经御剑飞出去了,师兄是、是有什么计策吗?”
计策?
谢不臣手指轻轻一敲玉简表面,嘴唇有轻微的弧度起来,只侧头一看旁边翻开的旧书。
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印着很旧的墨迹。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书页,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煳不清。
待得风去,那一页才重新落了回来。
边角上,四个墨字,清晰又陈旧。
——请君入瓮。
澹澹地收回目光,谢不臣将书合上,重新看向了通讯灵珠。
有人要抢帝江骨玉?
那就试试,他们是不是有这本事了。
65、第065章 请君入瓮
“以为跟着我就可以得到帝江骨玉了吗?做梦!除非你们比我还快!”
石盘之上,发出了一道轻蔑得近乎是挑衅的声音。
见愁听着,就皱了一下眉。
小貂坐在她的肩膀上,不断地用舌头舔着那一根银勺,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它百忙之中翻了个白眼出来,显然颇为不屑。
见愁注意到小貂这一番举动,倒是忍不住失笑了一下。
回头看向石盘,代表顾青眉的这一道光芒,在之前停顿了许久之后,终于出乎意料地重新冲了出去。
正如顾青眉自己所说——
快!
彷佛用尽了全力一般的快!
迟疑了那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吗?
看样子,即便是要冒着被人夺走骨玉的危险,她也要凭借着自己的速度和对这第三层的了解,来拼一把了。
若是没有人比她更快,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是……
真的会没有吗?
见愁手诀直接一起,便有一座斗盘升了起来,光华灿灿!
左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朝内一合,只消相互一碰,便立刻会有汹涌的灵力从自己的身体之中奔涌而出,灌注到鬼斧之上—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间,见愁皱了眉头。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是顾青眉,面临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会如何抉择?
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神光闪烁,见愁的眼底,透着几分深沉的思量。
她竭力想要回想之前顾青眉飞的路线,却发现刚才根本没注意,无法确定现在顾青眉的方向,是否与之前的又偏离。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顾青眉会不会带着他们在这里兜圈子?
不,即便是带着他们兜圈子又怎样?
见愁既然已经不记得原来的路线,那么跟着顾青眉才是唯一的选择。
眼珠一转,见愁左手拇指与无名指,终于还是碰到了一起!
轰!
近乎澎湃的灵力,霎时间从见愁身体血肉“经脉”各处涌出!
鬼斧的旋转速度加快,见愁也化作了一道光线,追了上去。
几乎就在她出发的同时,后面的了空与另外一人也改变了方向。
这一次,照旧是顾青眉再前面,后面三个人齐齐跟着她追!
三狼逐一兔?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一个词来,见愁忍不住弯唇一笑。
目光落在石盘上,几道光芒在石盘上迅速地移动着。
顾青眉的速度,也是真的很快。
放狠话,也不是没有实力。
见愁必须得承认,她有放这一句狠话的实力。
地面上的平原与河流,换了一条有一条,一片又一片。
他们渐渐在追逐之中去远。
破风的声音很大,整个石盘之中,其他人也是静寂无声。
想来,大家都是一个想法了。
“啪。”
“啪。”
……
原本只有一片风声,可在不久之后,石盘之中忽然传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像是有谁在拿石头敲东西。
这声音很奇怪。
见愁看了一眼,乃是顾青眉那边传出来的。
她在干什么?
见愁一下皱紧了眉头。
还在急速前行之中的顾青眉,速度没有任何的消减。
她还不知道这细小的声音,已经通过石盘传了出去。
此刻,她脚下踩着飞剑,如同一道光一样,朝着某个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飞驰,左手却端着一座阵盘,阵盘上有不少的凹槽,乃是为方便安放灵石留下的。
顾青眉的右手上,还捏着几块灵石,正准确无比地朝着里面放进去。
“第七十九,坤位一百三十八;第八十,乾位四十二;第八十一,坤位一。”
传讯灵珠之中,传来谢不臣不疾不徐的声音。
彷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大约便是形容他的。
顾青眉有些紧张,近乎聚精会神地听着,同时将灵石放入。
啪。
一颗。
啪。
两颗。
啪。
三颗。
成了!
阵盘上白玉一样的灵石镶嵌着,像是星河上亮着的一座又一座的星星。
修士在对战之时布置阵法,往往会耗费很多时间,为了节省时间,并且在战斗之中取得先机,就有人发明出了阵盘这种东西。修士可以提前在用特殊材质刻成的阵盘上面安放灵石,排布阵法。
等到了战斗的时候需要,直接将阵盘一扔,便会立刻炸开,将原本已经排布好的阵法释放出去。
这种做法,可以让战斗之中的修士,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座阵法释放出去,其威力不可小觑。
不过,阵盘材料难得,顾青眉也不过只有两座,这阵盘上原本有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小阵法,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更何况,精通阵法的修士,在十九洲并不多。
就像是顾青眉,即便是按照谢不臣的指示,将这八十一颗中品灵石并着一颗做阵眼的雷灵珠放入了阵盘之中,也无法辨认出这一座阵法到底有什么作用,是什么威力。
还好,顾青眉也半点不需要知道。
反正,谢师兄不会害她。
在这一刻,他们师兄妹乃是在并肩作战!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顾青眉有一种说不出的战栗之感,彷佛浑身的鲜血都为这个认知而沸腾。
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在望向石盘之中的时候,那一种压抑不住的得色,便蔓延了出来。
谢不臣乃是金丹以下第一人,而杀红小界之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超过谢不臣。
他们,与谢不臣相比,与昆吾相比,不过都是蝼蚁!
区区蝼蚁,也敢与自己争?
顾青眉勉强平静地对着通讯灵珠道:“师兄,完成了。”
石盘上,三道光线紧追不舍,顾青眉的速度也没停过。
那一道扎眼的绿光,在某一刻,速度忽然开始放缓,顾青眉只轻蔑的笑了一声:“不是有本事吗?继续追啊!”
在这一刻,杀盘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到了一碧倾城之后,便是各凭本事!
没我快,就跟在后头吧!
顾青眉正想要再提上一分的速度,没想到,通讯灵珠之中传来了谢不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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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折转路线,去帝江骨玉所在之地。”
依旧澹静,依旧从容。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顾青眉无法理解。
“为什么?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改变过一次路线了吗?”
最开始的时候,谢不臣让她稍微改变一点路线,所以现在顾青眉走的路线根本就不是去帝江骨玉所在的那一座山的;如今谢不臣又说要去那座山,这不就更把所有人往那边引了吗?
顾青眉忍不住开口问了。
“上次你改变路线,没有人察觉,所以还跟着你。若是师妹再改一次,正常人便会觉得你这一次才是在误导他们。若所有人都弃你不追,向着之前的方向去,师妹就可以脱离险状,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帝江骨玉。”
澹澹的声音,从通讯灵珠之中传入她脑海。
顾青眉一怔,的确如此。
谢不臣续道:“若是他们再跟上来,师妹尽管走一段之后停下,他们看不见师妹,但是能知道师妹在何处停下,会怀疑师妹所停之处有骨玉。只需在此刻将阵盘放下,便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师妹无法对他人出手,他人亦无法对师妹出手,可是师妹却能通过影响杀红小界之中的东西,引动攻击。别的不一定能用,但阵法一定可以。届时,师妹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取得帝江骨玉。顺便……报个一箭之仇。”
“师兄你真好!”
顾青眉已经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早就看那一道绿光不顺眼了,一口恶气横亘在胸中已经甚久。只是她根本无法对对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以至于这一口气自己只能憋着。
如今虽然不知道谢不臣的阵法到底有什么作用,可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自己还有什么不相信?
手持杀盘?
从一开始就打乱了自己的计划,而后在闯关过程之中又百般破坏,半点不愿意给自己面子。到了现在,还对自己紧追不舍!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都让顾青眉恨在心头。
从小在昆吾她便是明珠一样的存在,又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心里想着这一口气就要出了,顾青眉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按着谢不臣的计划,顾青眉毫不犹豫,半点没有预兆地,直接转了个方向。
“你们要跟,我就让你们跟个够!”
这一瞬间,后面跟着她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见愁先前在听到那奇怪的“啪啪”的撞击声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将自己的速度压下来一截。
若只有一声两声也就罢了,可偏偏顾青眉那边传来的声音还持续了一会儿,有时候高,有时候低,有时候根本听不清楚,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见愁曾粗粗算过,大概有三五十声。
是顾青眉在做什么?
还是什么东西断了?
或者,只是她周围的声音?
见愁完全无法预料。
只是,若顾青眉一面疯狂赶路,一面还在做别的东西,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若她是顾青眉,必定不会甘心就这样给人带路,让自己身陷险境。所以,最差的也要带着所有人兜一阵圈子,然后想方设法在这个过程之中将人给灭掉,消除了隐患,再去取帝江骨玉。
就像是……
捉水蛭。
水蛭,见愁也听村里的老农称之为蚂蟥,经常在农田里活动,会趁机钻进人的皮肉里,蜷缩在血管之中吸取人血,向来极其恐怖。
所以村里每年农活之前,都要组织村民们先捉蚂蟥。
大家会制作血粥,将之放进竹篾编好的笼子里,趁夜放入水田之中。
血腥味一散开,水蛭便会闻着血腥味儿而来,钻进笼子里,享用美餐。
次日,农夫便走上田垄,将笼子提起来,上面便会密密麻麻布满水蛭。
农夫们会将所有的笼子快速堆到一起,用烈火焚烧,将这些邪门的玩意儿全部烧死在火中。
见愁还记得,谢不臣第一次在村里第一次见到这场面的时候,正在读一卷兵法,烈火熊熊,落在他眼底。
他卷着书,负着手,眼底明灭不定,开口说:“以兵法论,类于关门捉贼,不过……兴许用‘请君入瓮’来比,更为雅致些。”
那时候,见愁最怕的便是水蛭,听他这么一比,将黑黑小小、可长可短,还长着吸盘的丑物,称以一个“君”字,真是哭笑不得。
昔年的画面从脑海之中闪过,见愁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脚下御着的鬼斧竟然半点没有颤抖,悬停在半空之中……
她很平静,并且很快思考了起来。
顾青眉如今忽然转了方向,像是终于难以忍受他们的跟随,想要带着他们兜圈子了。
若按常理而论,顾青眉之前乃是直奔目标而去,之前的方向便是正确的方向,可偏偏,见愁怀疑她在上次停下来的时候换过一个角度,只是这怀疑没办法得到印证罢了。
那么,这个时候,到底是选从原来那一个方向上走,还是跟着顾青眉改变方向?
这一次,陷入两难抉择的,竟然变成了见愁。
她皱了半晌的眉,终于下了决定,鬼斧重启,飞了出去!
孟西洲那边也是懵了。
到底走哪边?
一系列的分析从孟西洲的脑海之中划过:顾青眉之前的路线是没有偏离和改变的,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会面临眼下这种被人跟踪的情况,所以一定是直奔目标。
只要顺着那一条线走,一定有机会可以碰到帝江骨玉。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孟西洲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说不跟就不跟,也没什么大不了。
脚下的长棍不断的发出光芒,并且转动着,眼见着就准备不跟上顾青眉,朝原来的路线走。
然而,就在此刻,石盘上那一道之前同样停下的绿光,终于动了!
一看之下,孟西洲简直目瞪口呆!
开什么玩笑,这一位前辈的选择怎么跟自己不一样?
他竟然追着顾青眉去了?
完了完了,懵了懵了。
到底走哪边?
前辈到底怎么想的?
孟西洲嘴巴张大,简直能塞得下一个鸡蛋。
就在他怔神的这一会儿,那一道绿光已经追出去好远,另一道红光还在后面停着,这是已经说过话的少年僧人了空,孟西洲估摸,他也蒙着呢。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跟前辈走呢,还是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脑海之中,霎时回放出当初自己一拳头砸到冰面上的惨状。
那一瞬,孟西洲眼底迸射出奇异的光芒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跟前辈这样有气概的大人物?!
前辈!
我来了!
念头落地,孟西洲毫不犹豫直接改了方向,朝着那一道绿光,朝着顾青眉,直追而去!
最后面,还停着没动的了空,愣了一下。
之前大家都去凑热闹追顾青眉,了空想大家追我也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错,所以他离开了那一座长得特别像锅的山。
可现在,一看顾青眉现在去的方向——
不就是他之前离开了的那一座山吗?
了空不禁想,佛祖说得果然对,回头是岸,看来这边才是岸。
那自己还是去“岸”上比较好。
了空脚踩着钵盂,秉承着“大家走,贫僧也走”的原则,也跟了上去。
另一头,目睹了石盘之上所有人选择的顾青眉,险些被气得半死!
怎么都没有受到迷惑?
真是见了鬼了!
尤其是那最后的一道光芒,不就是了空吗?
顾青眉恨声:“死秃驴,你方才明明说过不与我争夺帝江骨玉!”
“啊……”
了空愣了一下。
听得顾青眉这一句“秃驴”,他竟然也好脾气地没有生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阿弥陀佛,顾施主误会了,小僧绝无与顾施主争夺帝江骨玉之心,而且小僧也不叫秃驴,小僧法号了空——”
“好个满嘴胡言的死秃驴,本小姐能信你?!”
才怪!
顾青眉绝不相信了空的话。
嘴上说着不要,可偏偏行动上却是跟着那两道光线一起追了上来,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要抢帝江骨玉?
有本事你们就来好了!
正好,顾青眉其实还担心他们真的直接转身全部朝着另一边跑,让自己没了报仇的机会呢。
如今么……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阵盘,顾青眉笑着对谢不臣传音道:“他们都追了上来,没受到迷惑,看来谢师兄的仁慈他们是要辜负了。”
“……”那头的谢不臣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过是想少一些争端罢了,也免得将师妹陷于危险之地。此阵乃是我近日最新算出的地缚之阵,乃是以阵法借地力压阵中人,威力奇大,有颇多凶险,恐造杀孽。不过既然他们太聪明,不识趣,也就随师妹开心了。”
威力奇大?
恐造杀孽?
这一瞬间,顾青眉的眼神,彻底亮起来了。
石盘上,那三道光芒,齐齐朝着她这边而来。
前方不远处,便是那一座形状奇怪的高山!
而后方不远处……
空空如也。
顾青眉看不到一个人,却知道,他们三个,都在后面。
一路向前,半点不停顿。
她既然已经能够看到那一座山了,那其他人应该也能看到了。
这一瞬间,顾青眉一看石盘,立刻就能感觉到,那三人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这一座山,就是帝江骨玉所在之处。
想必,他们也都猜到了。
唇角缓缓勾起,顾青眉要的就是他们看见!
跟她斗?
也不看看她来自什么宗门,背后又站着谁!
后面的孟西洲在看见那一座山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陡然将速度加快,就要冲上去!
踩着钵盂的了空原本距离这里就更近,此刻看石盘上的光,即将于孟西洲会合在一起。
而那一道独特的绿光,无巧不巧,竟然也就在附近!
真是天赐良机!
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一瞬间,顾青眉毫不犹豫,直接将手中准备已久的阵盘,从高空之中,狠狠拍下!
请诸君——
入瓮!
阵盘激射而出,一下撞在了这一座山山脚下不远处!
碰!
巨大的撞击声起来的同时,阵盘早已经撞成了无数的碎片。
然而,上面刻画着的阵法,却在这一刹那,从地面上疯狂朝着外面扩张而去,整个第三关一碧倾城之中的灵气,都朝着此处疯狂用来,地脉之中的灵气,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汇聚!
一眨眼间,地缚阵已成!
距离最近的孟西洲首当其冲,只感觉自己的身体顿时变得有千千万万斤重,根本无法在御器飞在半空之中,竟然像是半点修为也没有的凡人,直直从高空坠落!
砰!
整个人砸到地面上,即便肉体强悍程度不低,孟西洲也狠狠地吐了几口血。
他整个人都趴在地面上,像是一块铁被强力的磁石给吸住了一样,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却怎么也起不来。
地缚!
不远处的了空,也只是支撑了一瞬间,便立刻掉了下去,被这千斤巨重压得喷了两口血,僧袍上一片的血红,一张脸憋得通红,连指头都动不了一下!
好可怕的阵法!
好可怕的压力!
整个阵法运转之时,有可怖的“嗡嗡”之声传来!
周围,还不断有灵气在汇聚而来!
堪称疯狂!
随着灵气的汇聚,阵法之中的压力,也在逐渐地增长!
“啊啊啊啊啊——”
孟西洲忍不住嚎叫了起来。
他原本撑起来一半的身子,竟然像是又加上去千斤重物一样,狠狠的朝着地面上一沉。
咔嚓咔嚓。
身体之中的骨骼,彷佛也发出了崩断的声音!
压力在涨!
阵法却不停!
那一瞬间,孟西洲红了眼睛——
若这阵法持续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压成一滩烂泥!
好狠好毒的手段!
了空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比孟西洲更为不济,连惨叫声都无力发出。
“哈哈哈……”
悬空而立,见事已成的顾青眉终于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一回,还敢与我作对,与我昆吾作对,与我谢师兄作对不成?!这阵法便是我谢师兄的手笔,你们尝着,滋味如何?哈哈哈……”
真是从未有过如此爽快的时候。
顾青眉伸手,竟然一把将悬浮在身前的石盘抓了过来。
她只听见了先后的惨叫声,却无法看见地面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杀红小界的规则也不会让自己看见。
不过,石盘可以。
目光朝石盘上一投,三道光芒都已经静止不动。其中两道红光挨在一起,看来是在自己启动阵盘的时候就在附近,另一道绿光则离得远了一些,然而也是一动不动。
哈……
让你嚣张!
顾青眉畅快极了,张口便道:“你们不是很厉害,要追着我来吗?现在可敢动一动?动啊!有本事动——”
话音,忽然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在石盘之上,死死地盯着那个位置——
那一道绿光所在的位置。
刚才是不是眼花了,那一道绿光竟然动了一下!
不可能……
顾青眉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阵法的覆盖范围很广,并且随着灵气的不断吸收正在自动扩大。
这样的阵法,顾青眉也是头一次见。
谢不臣不愧为昆吾成百上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只是……
为什么动了一下?
那一道绿光,一直是顾青眉最恨,最忌惮的所在。
她咬紧了牙关,重新收回了目光,死死地盯着石盘!
没有动……
方才的那一切,彷佛是自己的错觉!
顾青眉慢慢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既然人已经困住,他们迟早会被这逐渐加大的压力给压死,谢师兄的阵法既然已经是“凶险至极”了,那自己也就不用担心。
当务之急,还是帝江骨玉。
顾青眉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座高高的,怪怪的山,像是一口锅。
脚下一动,飞剑重新朝着前方移动而去。
顾青眉终于吐出了一口气来,然而……
就是这一刻!
“呜呜呜呜!”
一阵欢快得近似讥讽的叫唤声,忽然从石盘之中传出!
在杀红小界的这一路上,这样的声音,顾青眉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这……
顾青眉浑身一下僵硬下来,重新低头,看向了石盘。
她的眼底,是满世界的静止,只有一道翠色的光芒,像是要划破整个苍穹一样,一时间毫无阻碍地在石盘上划过一道弧线,像是绕开了什么,朝着前面飞去!
那个人,没有被困!
这一瞬间,顾青眉像是被人当头拍了一座地缚阵一样,晕头转向!
更可怕的是——
对方的目标,无比明确,就是那一座山!
帝江骨玉!
66、第066章 曾煮帝江
半个身子像是从血里拉出来的,淋漓的狰狞之感。
迎面吹来的风,似钢刀刮骨,见愁想到这顾青眉应当会有什么杀招在,所以只是故意靠近了那两人试探了一把,没想到,当头就是一个阵盘砸下来。
若非她反应极快,早有准备,原本就在边缘一些的位置上,没有被阵法完全罩进去,只怕现在就要与其余二人一样了。
不过,饶是跑得快,却也在威力最大的一个阵脚边,强撑着那当头落下的巨大压力,将半个身子扯出来,那滋味,见愁只觉得又来了一次炼体。
只是……
根本不在乎!
她拥有的,堪称是整个筑基期修士之中最强悍的身体!
一旦把自己从阵法之中拔了出来,见愁毫不犹豫,彷佛看不到自己半个身子的鲜血,直接踩着鬼斧就朝着前年的那一座山飞了过去!
蹲在她肩头的小貂,有一瞬间被见愁的剽悍给吓傻了,下一刻就疯狂地欢呼了起来。
“嗷呜呜呜呜!”
简直示威一样的声音。
见愁不能说话,但是小貂能说话。
它这一喊,无疑于宣誓胜利,抱着银勺,小貂欢快地舔了一口,又眼睛发亮地望着前方!
“嗷呜呜呜!”
就是那里!
上吧!
主人!
嗷呜呜呜好吃的好喝的都在那里!
彷佛是听出了小貂的兴奋,见愁笑了一下,直接将喉咙口出来的血腥味儿给压了下去。
她都这么惨了,那两人能好吗?
还有一个可怜的僧人。
狂风依旧扑面,可是见愁身上的骨骼却在以一种堪称恐怖的速度不断修复,在即将从阵法旁边绕过去的那个瞬间,她直接一抽斧头,脚下斗盘霎时出现!
旋转!
旋转的斗盘,绝对没有地面上这一座可怕的阵法大,但是也足以分走它正在吸取的一部分能量了。
而且,正因为靠近这一座阵法,就在被它汇聚起来的灵气漩涡之中,见愁吸收到的灵气,竟然比平时还要多上一分。
而这一分,在她举起鬼斧的时候,便拥有了一种开山之力!
高高举起!
鬼斧凌空朝下划出一道惊艳的弧度,黑色的斧影带着从地下出来的鬼哭狼嚎之声,狰狞之中,带着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精粹力量!
刷!
一道斧影出!
刷!
斧影消失,出现在了距离地面仅有十丈高的空中!
刷!
第二次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直直撞在了地面上!
轰!
在斧影落地的瞬间,阵法上顿时亮起了一阵强光,乃是防止别人破坏阵法的光罩。
噼噼啪啪……
一阵电蛇从阵法中心处那一枚雷灵石上发出,蔓延到了外面的光罩上,彷佛想要抵御外来的入侵。
以见愁在崖山藏经阁之中的典籍来看,这样的一座阵法,堪称是登峰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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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操作简单,能通过阵盘来建造,而且瞬间可以凝聚的力量简直超乎想象,更不用说这种借地力来压迫旁人的手段。灵力越大,能借到的地力越大。甚至……
还有这一枚雷灵石作为辅助和防护。
若见愁真的是自己持着斧头上去砍了一下,此刻势必已经被这电蛇钻上身来,不死也要落个重伤。
好手段!
昆吾的人,真都是好手段啊。
然而……
依旧没有用。
鬼斧带出的波动,触发了阵法的防护,可是斧影本身,却并非瞄准的阵法。
仓促建造阵法的坏处就在这里了……
轰!
斧影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一个巨大的斧头状深坑!
霎时间,只见微红的泥水,如同无数的瀑流一样,被砸飞了出去!
两枚深埋在地底的灵石,被这一斧头下去,终于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一枚轰然破碎,一枚朝着外面飞驰出去。都脱离了原来的阵法范围!
没有足够坚硬的地面和保护,破坏阵基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只一眨眼之间,见愁就能看见阵法防护的光芒顿时弱下去三分!
“啊啊啊啊啊……”
一阵高亢的叫喊声,夹杂着无边的愤怒,再次从石盘上传了出来。
这声音,听着有些像是孟西洲。
只是在极度的疼痛和压力之下,已经嘶哑变形,带着难言的痛苦,声嘶力竭……
一斧头辟出之后,见愁几乎没有停顿,甚至 都没有多看脚下一眼,便再次飞驰了出去。
帝江骨玉在前,稍稍破坏阵法减轻阵内两人的压力,已经是见愁所能做到的极限了,若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自己可能会与帝江骨玉失之交臂。
至于这两人是不是能等到自己回头来救他们,就真的是看天命了。
见愁自问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便当——
一往无前,去也!
“该死……”
顾青眉微微扭曲的声音,从石盘之中传了出来,见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趁着在阵法旁边不远处,吸收能力更快,竟然又加快了一丝速度!
飞奔而去!
反应慢了一下的顾青眉,这时候才连忙踏剑而上,又感觉到下面的阵法已经被破坏,更是恼怒不已!
不可能!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能进入杀红小界的,一定都是金丹以下的修士,其中实力超群者,最厉害也就当初的筑基期第一人周承江,自己也曾与此人交过手,绝对不应该有这么强!
更何况,周承江后来败于谢师兄之手,对他的实力,顾青眉也有一定的了解。
什么时候,筑基期修士之中,又出了这样可怕的人物?
一种无端的恐惧,从她心中升了起来。
不管阵法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困住此人,可对方的目标是帝江骨玉,这一点却是无比清楚的。被困的那些人下场如何,顾青眉都不关心,她只是要拿走帝江骨玉!
绝对,绝对不能被抢走!
“师妹,如何了?”
彷佛是久久没有听见顾青眉那边有声音,身在昆吾的谢不臣,终于在通讯灵珠之中问了一声。
顾青眉牙关紧咬,已经拼尽了全力,驾驭着脚下的长剑,化作一道流光,与石盘之上那一道绿光一起,齐头并进!
就看,到底是谁先到了!
这一刻,顾青眉没有说废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彷佛也盯着那被杀红小界规则藏在半空之中的人,对着通讯灵智传音道:“青眉一定会为师兄带回帝江骨玉!”
话音落地,顾青眉看向了自己左手手腕上古银色的小铃铛,直接轻轻一甩。
“铃铃铃铃……”
清脆的声音,顿时传了开去,顾青眉的眼神,亦冷然至极。
她唇边的笑意勾起,竟陡然之间生出一种难言的意气风发来。
谁敢挡她的路?
本事再大,又如何?
她乃昆吾出身,千百年下来,底蕴身后,光是身上各种出奇的法器,都能砸死他们!
这铃音一出,顿时通过石盘传了出去。
还在疾行之中的见愁一听,只觉脑海深处有“嗡”了一声,彷佛有什么东西,尖锐地扎着她。霎时间,脚下鬼斧不稳,险些跌了下去。
无数的幻象,在她脑海之中生成,让她如同坠落在五里云雾之中。
小貂抱着银勺,紧紧地抱住见愁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却在一瞬间,近乎狰狞地看向了发出声音的石盘!
原本黑亮的双眼,霎时血红!
那一瞬间,它竟然像是一头怒狮,嘴巴一张,奇大无比,嘴里两排獠牙白森森地,只站在见愁肩头,张着这样的“血盆大口”,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
“嗷吼——”
声浪阵阵,冲天裂地!
整个杀红小界之中朝着阵法汇聚的灵气,都彷佛被这震天撼地的狂吼之声给震散了一瞬间!
地面上无数的植被,被这一声巨吼给掀翻!
刷拉拉!
草翻了,树倒了,泥土飞了!
地面上顿时露出了难看的黑褐色。
这声音,有如丛林之中的兽王,有如上古的神兽,愤怒滔天,吼声震地。
连一直悬浮在虚空之中的石盘,也彷佛被这样的声音震慑住,从来泛出周围一尺的光芒,竟然也被压缩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一层膜一样,紧紧贴在了石盘上。
一吼之威!
“啊!”
石盘之中,传来了一声惨叫。
方才还在摇着手腕上铃铛的顾青眉,顿觉自己被石盘之中传出的这一声巨吼给当胸撞上!
一时之间,整个意识都跟着混混沌沌起来,叫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和眩晕之感一齐涌来,同时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到底是什么?
那个人的身边,到底带着什么?!
什么东西,才能拥有这样的一吼之力?
顾青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在这样的一声之中炸裂掉了,她双手按住自己的头,终于控制不住地惨叫了一声,脚下的飞剑顿时脱出控制,再也无法朝前继续飞行,更直直从空中落下!
疾行之中的顾青眉,顿时从高处倒栽而下!
地缚阵中。
孟西洲简直快要死了,如果夸张一点说,他觉得早被自己忘记的吃奶的劲儿,都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之下复苏了。
奶奶个熊。
这昆吾来的女人,下手真他妈狠!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要人命。
够辣,够味儿!
以后千万不要给他机会,不然他一定把她往死里弄!
心里不断用这些不靠谱的狠话激励自己,孟西洲的手指用力,“啪”,巨大的压力之下,指骨已经直接折断,戳出皮肉来,白森森的骨头混混着鲜血,真是像极了白骨里开出的花朵。
只是孟西洲踏入修行这么多年,还真没在自己身上看到过!
真爽!
比上次砸冰面还爽!
阵法的压力,还在不断上涨,孟西洲眼前一黑,即将支撑不住。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从他身边不远处的地面上传出。
一个巨大的斧头状的深坑,出现在了前方!
两枚布阵的基础灵石,在那一瞬间飞了出去!
靠!
斧头形!
那一瞬间,孟西洲的关注重点竟然不在“娘的压力终于轻了下来”上面,而是——
果然是真爷们儿啊!
阵法没有被完全破坏掉,可缺了这两枚灵石,一个完整的体系便被打破,孟西洲陡然开声大喝!
“喝!”
身形陡然拔起!
孟西洲竟然一条腿直接半跪了起来,长棍支撑着身体,眼看着就要站起来!
铃铃铃……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孟西洲心里顿时骂了一声“干你顾青眉八代祖宗的”,脑子里便混沌一片,直接被头顶上那千万斤压力拍了下去!
砰!
整个人重新倒在了地上,孟西洲简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嗷吼……”
一声巨吼,终于从石盘之中传出。
了空那边,却是更加狼狈了。
他一张脸,虽算不上是什么俊俏,可透着一种年轻僧人独有的灵气。
这时候,这一张脸却被深深地埋进了泥土之中。
不仅是脸,还有他整个身体,都像是被什么压住一样,死死朝着泥土之中按。
阵法的压力虽然轻了,可他身上的伤势已然加重。
更何况,铃声响起,心神失守,竟然再无任何反抗的力气。
他整个人一下被地力束缚,彷佛要一直被压进地底一样!
就在这时候,一声金刚狮子吼忽然从石盘之中传出!
轰——
那一瞬间,了空只觉得灵台清明,脑海之中竟然像是响起了重重的梵音,这一声巨吼,简直如同当头棒喝,让混沌之中的了空,霎时间觉得灵台之上有千万佛莲盛开!
他无力地蜷缩在身侧的手,终于动了动,又动了动。
用力!
撑住了地面!
了空一个咬牙,满面的泥土与鲜血,可却无法掩盖,他眼底那任善的佛性!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了空竟然真的站起来了!
他一身僧袍上沾染了无数的污迹,只有一双眼睛,朝着前方望去!
前方的虚空里。
在小貂这一吼之下,见愁总算是没有掉到底,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那一瞬间,她竟然超乎寻常地冷静,直接一个手诀重新打出。
小貂这时候已经因为掉落而下的巨大冲击力,从见愁的肩头落下。
鬼斧重新飞回见愁的脚下,在御斧乘风而起的刹那,见愁伸手在虚空之中一捞,眼见着就要掉下去的小貂,霎时间被她捞在手中,伴随着重新冲天而起的鬼斧,一起冲破层云!
那一座奇形怪状的山,终于完全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山腰以下,有无数的洞窟,都开凿在石壁之上,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
不经意之间,见愁竟然发现了悬挂在洞口的一具骷髅……
山腰以上,则是一口巨锅的形状,从上往下望去,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凹陷,里面生长满了植被,这像是……
一口被人弃置很久的锅。
不过,这么大的锅,见愁是头一次见。
她稳住了心神之后,感觉到自己手里毛茸茸的,只低头一看。
小貂之前因为发怒而出现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已经重新变得乌熘熘水汪汪,略带了一点点委屈地看着见愁,一只小爪子朝内抱着舌头形状的银勺,另一只爪子则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彷佛害怕自己再张口一样。
“呜……”
人家下次真的再也不敢把嘴巴张大了,形象都没了!
见愁默默地看了它好半晌,尤其是嘴……
现在就知道跟自己装傻扮可爱,结果嘴巴一张开,里面简直像是藏着巨大的怪兽!
罢了,一切等结束了之后再好好地“拷问”。
她叹了口气,定了定神,看似澹定地将小貂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抱着勺子捂着嘴巴的小貂眨巴眨巴眼,彷佛觉得有些奇妙。
咦,竟然没有追究自己耶。
真是太好了!
它毫不犹豫,直接伸出舌头朝着见愁脖子上一舔!
那一瞬间,那种肉肉的,滑滑的,黏黏的感觉,完全占据了见愁的脖子!
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扭过头去,只与小貂无辜的眼神对了个正着,牙关紧咬,见愁就要一伸手将它捉下来扔到下面去,没想到,小貂像是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一样,连忙“嗷”了一声,接着在见愁的肩膀上蹦起来,小爪子指着前面:“呜呜呜!”
见愁诧异回头。
她御斧,已经终于到了这一座山脉之上,彷佛是经过了某一条界线,触发了什么东西一样,前方不远处,竟然冒出了一道巨大的通天光柱!
莹润的绿色,像是青翠的莲叶,又像是温润的美玉。
光柱之上,浮现出一片绿叶的形状,与见愁之前在杀盘上看见的那一枚绿叶一模一样。
一行行的古篆字,伴随着亘古而悠长的叹息,出现在了石柱上。
“天地一勺烩,江河一锅煮!”
“帝江釜中沸,万鬼釜底燃!”
“至味矣,至味矣!”
67、第067章 骨玉
第067章骨玉
至味……
见愁终于知道那一把银勺到底是谁的了。
天地一勺烩,不就是这一句吗?
仰头而望,绿光冲天。
那一片绿叶缓缓浮出,在过了某个点之后,竟然又直直朝着地面陷落!
发光的叶片,沉入那巨大的锅形之中,轰然合在一起,消弭无声之后,便有一道翠色的光芒,朝着四面弹射开来。
“呜呜呜!”
一阵惊叫声,从见愁肩头发出。
转头一看,小貂两只爪子死死地抱住怀里舌头状的银勺,嘴里发出愤怒的叫声,同时使劲儿地瞪圆了一双小眼睛,怒视前方那一口如大锅般的山!
银勺,此刻竟然也发出了一层濛濛的翠光,若不是小貂往死里抱着,只怕立时就要脱飞出去!
自“巨锅”之中弹射而出的那一道翠光,彷佛是见唤不回银勺,竟然发出剧烈的震颤,空气震动,隐约有嗡嗡之声。
见愁大骇。
眼前小貂死抱着银勺不放,彷佛与这一道绿光进行着拉锯战。
只是两只爪子毕竟没有多少力气,只一瞬间,银勺就脱爪飞出!
呜呜呜!
简直过分!
小勺子是我捡的凭什么你敢抢!
小貂愤怒无比,“嗖”地一下激射而出,一口咬住了银勺的勺柄!
然而,银勺去势极快,小貂奔出去,也不过是用牙齿咬着勺柄,被带着飞向下面那一口巨锅!
见愁一见,真是头疼无比。
那巨锅形状的山,只怕是诡异无比。
方才那绿色光柱之上浮现的字迹,分明是这杀红小界的主人留下,曾经在此地造“天地一勺烩”与“江河一锅煮”,用这一口大锅煮食神兽帝江,把万鬼塞入这山壁之中作为柴禾!
以刚才见愁在山壁山洞之中所见到的骷髅看,这“万鬼”到底是不是“万修”或者“万人”,只怕还要挂上个疑问。
可以说,若眼前这一口“巨锅”是煮食过帝江的大锅,那其间凶险,自不可预料。
虽然刚才才被小貂舔了那么一下,到现在她还觉得自己脖子上黏煳煳地,可若是叫她眼看着小貂犯险,也是万万不能。
见愁一个咬牙,灵力直接注入鬼斧。
鬼斧立时呼啸一声,朝着前面冲去!
见愁直接一伸手,在接近的刹那,一把将去势极狠的小貂尾巴一把拽住!
“嗷呜呜呜!”
那一瞬间,小貂痛得大声叫唤起来!
这一叫,牙齿立刻就松开了,之前被它紧紧咬住的银勺,立刻就被那一道弹射出来的绿光,带了回去!
一点银光,如同灿烂的星光一样,终于坠向了那凹陷的山顶!
在坠落的过程之中,那一把原本就被见愁判断为“应该就是凡器”的银勺,竟然光芒大放,每下坠一分,便放大一分!
咻——
银勺落地,直直地插在那一口巨锅的正中央,高得像是一道巨柱,那舌头一样的形状在放大之后,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狰狞和怪异!
拽着小貂的见愁,看了这一幕,不禁一怔。
小貂眼看着自己的银勺被人抢走,简直捶胸顿足,从见愁手里一蹦,就直接站到了见愁的肩膀上,两只爪子微微蜷曲起来,使劲儿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仰天长叫起来:“嗷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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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愁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小貂到底是什么品种的?
老鼠?
狗?
狼?
狮子?
猿猴?
怎么什么都会?!
“嗷呜呜呜呜……”
愤怒的叫喊声不断从小貂的嘴里发出。
见愁悬停在半空之中,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它的头,可忽然之间,就僵硬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
那银勺落地,插在巨锅底部的一瞬间,便有一层绿光,像是被银勺落地给溅起,朝着四面飞洒而去。
一路追着小貂过来的见愁,此刻首当其中,一下便被这一片绿光笼罩在其中。
见愁的心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体紧绷起来,便见得自己眼前的绿光,渐渐消散。
“吼——”
一声怒吼从天上传来,地动山摇!
这可比之前小貂的一声吼,来得气派多了,也恐怖多了!
见愁抬起头来,便看见一道巨大的影子,被人从天空扔下!
那竟然是一头帝江!
如同小山一样庞大的身躯,却有六足四翼,没有眼耳口鼻,长得像是一只大口袋,此刻却有咆哮声从它身体里发出。
然而……
没有任何作用。
砰!
整头帝江狠狠地摔在了锅中。
巨大的翅膀扇了扇,却也无法将它的身体从锅中带起来。
轰……
巨大的流水生出现了,四面八方,无数条河流朝着锅中汇聚,一点一点将无力反抗的帝江淹没。
凶恶的帝江一次又一次想要站起,想要露出水面,就在水面到了最高点的时候,它疯狂地怒吼起来,四只翅膀一起扇动,便有狂风从它翅下生出!
山顶巨锅之上,如同出现了一整片巨大的天湖,此刻风起浪生,竟然威势赫赫!
只可惜,将它从高中摔下之人,明显更强。
天际之上,立着一片绿光,彷佛有人影站在那绿光之中,眼见得帝江挣扎,便有一道绿光从天际打下!
轰!
看似轻飘飘的绿光落下,竟然像是巨大的牢笼,一下将帝江锁住。
一声清泠泠的冷叱从九天之上响起:“孽畜食吾门徒万千,今日吾便以吾门徒之怒,煮尔食之!”
见愁被这一声冷叱,喝得心旌摇荡。
恍惚之间,她怔然了片刻:这声音,是名女修?
一段已经埋藏了许久的对话,忽然从见愁的记忆深处浮了出来。
“绿叶老祖是谁?”
“一个很厉害的老妖婆,不许你提她!”
“明明是师父您先提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
……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煮帝江而食,畅快曰:至味矣,至味矣!
绿叶老祖,何等风采?
但见得眼前绿光乍起,无力的帝江终于重新跌落回了那一片平湖之中。
山腰之下的山壁上,无数的洞穴,被狂风一吹,便有一声一声的鬼哭响起,千万鬼火如同烈火!
无数具骷髅,或新或旧,齐齐从洞穴之中站起,举起白骨双臂,仰天作嚎叫状!
呼!
鬼火更甚!
巨湖之中的帝江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在湖中挣扎滚动!
咕嘟嘟……
湖水上霎时冒出了一枚一枚的气泡。
转眼之间,燃万鬼为火而煮的大湖,已完全沸腾!
帝江的惨叫声,震天动地。
然而,无法震动那一名高高站在九天之上的身影。
一点银光从虚空之中浮出,见愁抬眼一看,是那一只勺子。
表面光滑的银质上,还有浅浅的花纹,在不断流转,不过那舌头一样的形状,却是半点没有改变。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云层之中伸出,握住了勺子。
于是,那银勺见风就长,终于从云层之中,伸出了沸腾的巨湖里。
哗啦,哗啦。
勺子搅动着湖水,里面的帝江,已经奄奄一息,不知什么时候,才没了声音。
一缕幽幽的光芒从它头顶冒出,逐渐凝实起来,眼看着就要朝远处遁去,没想到一根银勺当头打下,含着凶勐的巨力!
原本即将凝实的光芒,竟然一下散成了十道!
九道被无力地打飞到各处,飞出去一会儿之后就烟消云散,未剩下一道正正好被打回了帝江原身之中。
这是帝江的“三魂七魄”。
帝江乃是“神鸟”或者“神兽”,更有人直接称之为“上古神”,与人一般,有三魂七魄。
方才那十道光芒,便是帝江的魂与魄。
只是见愁无法分辨出,到底回到帝江身体之中的是魂还是魄。
不过,魂魄既散,帝江纵使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躺在湖中任由烹煮的,已经是一头死帝江。
……
见愁顺着那一根银勺抬起眼来,竭力想要看清站在云端之上的那一道绿影,然而,眼前的绿光却陡然强盛起来。
巨大的沸腾湖泊,一下扭曲了起来,化作一道绿光,从见愁眼前消失。
湖中的帝江,也霎时没了影子。
就连天上的身影,也模煳不清……
绿光渐渐消散,见愁眼前一切一切的幻象,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原本是巨大湖泊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满是泥土,似乎是经年累月岩石风化形成的,已经有无数绿色的植被,生长在这巨坑之中。
没有帝江,只有那一柄斜斜插在坑底的巨大银勺!
坑底距离银勺较近的地方,大约是被银勺下落的冲击力给震荡,所有的绿色植被全都被卷翻了出去,露出了其下颜色惨白的岩石。
而在勺部边缘,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骨头,白森森如玉,安静地躺着。
那是——
帝江骨玉?
这是帝江后颈之上的一块骨头,聚集了帝江身上的全部精华。
可不是每一头帝江后颈之上的这一块骨头,都能形成骨玉,天时地利人和, 都极其重要,所以才会显得帝江骨玉珍贵无比。
只不过,这一件至宝到底有什么用处,却是很少听说。
见愁曾思考过,一是因为帝江骨玉少见,能得到的人极少,自然也没有研究的机会;二是,这帝江骨玉本身就有一定的问题。
不知,这一块骨头,又是怎么形成的。
在看到这一块骨头的瞬间,见愁便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了。
若无这一柄银勺带着,只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东西。
见愁无心他顾,脚下一动,鬼斧便朝着下方直直冲去!
她的身形,迅疾无比。
代表着她的那一道绿光,从石盘之上,飞快划过!
这个时候,后面了空那两人的红光,基本保持着原地不动的状态。那一座阵法虽然被见愁破去了一些,但是依旧能够运转,并且在不断地增强,想必现在两人已经是苦不堪言了。
而顾青眉那一道红光,之前被小貂怒吼一声之后,就直直栽落,停在那边,动也不动一下。
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帝江骨玉,便在眼前!
十丈!
三丈!
一丈!
三尺!
……
见愁已经直接伸出了手去!
那一块骨头,凑近了看,竟然半点尘土也没有沾上,虽然是帝江身上的骨头,不过没有半点筋骨的粘连,兴许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被化掉了。
霎时间,见愁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抓住它!
然而,下一刻,迎接她的是一阵勐烈的波动!
“呜呜呜!”
小貂大叫了起来,可已经迟了!
噗噗噗!
七八声轻响!
原本平静的石坑之中,竟然霎时间刺出了七八道冰棱!
尖锐的冰棱有如利剑一般,将帝江骨玉环在了坑底!
已经近得不能再近的见愁,立刻被其中一根冰棱刺中了肩膀,她咬紧了牙关,就竟然没有去看伤口,也没有去看冰棱,而是看向了石盘!
原本早被小貂一吼之下栽倒的那一道红光,此刻竟忽然闪了闪。
见愁感觉到,自己身前不远处,霎时间出来一阵奇怪的波动!
同时,石盘上那一道红光竟然原地消失,转眼之间就出现在了见愁所在那一道绿光前面不远处!
瞬移!
从虚空之中缓缓出现,顾青眉手里握着的一张卷轴,瞬间光华褪去,剥落成了一层灰烬,从她指间消失无踪。
顾青眉的心也在滴血。
她有丰厚的家底,却也不是这样烧的。
顾平生给自己留下的这一道瞬移卷轴,可是危急时刻保命用的!
真是好厉害的宠物,方才竟然让她整个人都抵挡不了!
若非那吼声只有一阵,只怕她立刻就有被音魔反噬之威。不过饶是如此,她也是勐吐了几口鲜血,才缓过劲儿来。
眼见得石坑之上异象连连,顾青眉再也等不了了,直接动用了卷轴,同时利用地面攻击!
这一来,只需要看一眼石盘,顾青眉就能确定,那人已经被自己阻拦了。
眼前就是那一块帝江骨玉。
顾青眉大笑了一声:“任你们再快,这帝江骨玉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抢?
他们有什么资格!
她直接伸手朝地面上一抓,眼底露出一种灼热的快意来!
地面上的那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骨头,立刻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朝着顾青眉飞去。
顾青眉的脸上,喜色更甚。
然而,便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骨玉之上,忽然冒出了一道幽光,呈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团状!
呼!
一阵大风忽然刮来!
那气团状的幽光之中,竟然伸出来一只十几丈长的翅膀,朝着前方的顾青眉,狠狠一扇!
杀红小界之中,持着杀红两盘的人于人无法相互攻击,可是别的却可以!
顾青眉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一翅膀扇来,立刻倒飞了出去!
砰!
帝江骨玉之中冒出的这一道幽光,神秘异常,小小的一团光里,竟然能伸出这么巨大的一只翅膀,简直如同奇迹!
顾青眉不过一个筑基期修为修士,哪里受得住这般巨力!
这一翅膀扇下,她重重砸到了山坑的边缘,重伤之下,竟然直接晕厥!
见愁那边看不见顾青眉,可是看石盘也能知道,对方忽然之间出现在自己的前方,一定是使用了什么秘法。
然后,见愁就看见帝江骨玉飞了起来,霎时间那一缕幽光出现,就幻出一只巨大的翅膀,将顾青眉扇飞了出去!
石盘上,代表着顾青眉的那一道光,去势真是快得叫人头皮发麻,一停下,便再也不动了。
不用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摔晕了。
一时之间,见愁竟然忍不住新生同情。
若是她不与自己抢,只怕承受这一翅膀的会是自己。
见愁自问身体强悍,却也不一定能比顾青眉好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心有余悸。
抬眼望向那一块骨头,见愁一下睁大了眼睛,她肩膀上的小貂更是连嘴巴都张开了——
原本被顾青眉一爪子抓起来的骨头,上头有一团幽光,翅膀已经收了回来,依旧缩在那一团幽光之中。然而骨头本身,类似于圆柱形状,不过矮矮地一块。
此刻,那骨头一阵震动,竟然有两只小脚从白白的骨头上伸了出来!
咻咻!
两声之后,两条腿就位。
帝江骨玉稳稳落地,竟然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拔腿就跑!
两条小短腿疯了一样朝着外面迈开,速度竟然还不慢!
见愁愣了好半晌。
小貂一看之下,简直口水直流:“嗷呜呜呜呜!”想吃!
它不断地拍着见愁的肩膀:“嗷呜呜呜!”快追!
追不追?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石盘上的红光位置,对了一下,直接脚下一扫,将这石坑之内的无数泥土,朝着那个顾青眉所在的那个方向扫去!
落井下石,谁不会?
可怜顾青眉这会儿已经晕了过去,如今又被土埋了个正着。
杀红小界便是如此奇妙,见愁看不见,但是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效果,也不多看,抽身就走!
帝江骨玉虽然危险,但是她有鬼斧在手,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嗷呜呜呜!”
上啊!
小骨头我们来啦!
68、第068章 哭泣的骨玉
巨大的石坑之中,中心处靠近勺子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的石皮,半点没有植被的痕迹。
那帝江骨玉忽然之间长出了两只脚,实在是大大出乎见愁的意料。
眼见着帝江骨玉两腿飞旋,很快就跑出了石坑之中这一块全是石头的区域,穿入了不远处的林中,身影只在密林之间隐现。
见愁一下皱紧了眉头。
小貂依旧坐在她肩膀上,兴奋不已,口水真欲直下三千尺。
可是,见愁对方才骨玉之上悬浮着的那一团阴影有不小的顾忌。
在刚刚进入这一口巨锅范围的时候,曾出现绿叶老祖当年煮食帝江的幻象,见愁清楚地记得,十道魂魄冒出来,一起被打散,其中还有一道落回了帝江的身上。
见愁清楚地记得,方才帝江骨玉上那一团幽光,与当年的模样很像。
难道……
这么多年过去,帝江的一魂或者是一魄,依旧没有散去,还附身在帝江骨玉上面?
如果真是这样,要得到帝江骨玉就麻烦了。
别看之前被骨玉一翅膀扇飞的是顾青眉,说不准下一个就是她。
一个小小的筑基期修士,要对抗当年的帝江,即便只是一缕残魂,也无疑是痴人说梦。
见愁之所以敢追,只是因为鬼斧。
石盘上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见愁想,兴许自己要赌一把了。
一路踩着鬼斧,飞驰而去,很快就直接到了林木茂密的区域,顿时便见古木参天,树木葱茏,简直像是到了一片巨大的森林之中。
那帝江骨玉紧贴着地面跑动,灵活无比。
半空之中飞动的见愁,已经将速度提到了最快,却需要时不时地避让迎面而来的树木,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反应不及将自己拍在老树的树干上。
有好几次,她都是在距离树枝树干仅有毫厘的刹那,擦这边儿过去。
兴奋的小貂,都被她这种玩儿命一样的速度给吓住,两只爪子拽住见愁的衣襟,一个劲儿地“嗷嗷”直叫。
只三五息之间,见愁早已经看不见背后那裸露的岩石和巨大的银勺了。
此刻,她目光专注,只能看见那逃窜的帝江骨玉。
帝江骨玉又是一个转弯过去,像是极力要将见愁甩掉一样,在它正前方,正好是一个小小的土坡,土坡前面正好是一个小小的洞穴,有些像是老鼠留下的。
帝江骨玉毫不犹豫就要往里面钻。
一瞬间,见愁险些乐得从天上掉下去。
这骨玉,真是丢帝江的脸!
曾经呼风唤雨凌立于万寿之巅、令万禽俯首的帝江,虽然只是一块骨头,却也沦落不到钻老鼠洞的地步吧?
而且……
有那么大的实力,何必还要跑?
见愁有些不明白,只是在看见帝江骨玉逃窜的一瞬间,她已经有了些隐约的猜测,眼看着骨玉竟然连老鼠洞都要钻了,立时眼前一亮。
呼!
她直接化作一道闪电,从密林之间穿过!
眼看着骨玉已经到了老鼠洞前面,见愁一把将鬼斧抓在了手中,同时脚下一个用力,立刻有光滑璀璨的斗盘在她膝盖上亮起!
翻天印!
同膝盖!
狠狠一撞!
半空之中,一条虚影陡然从她腿部脱飞出去,目标却不是那帝江骨玉,而是帝江骨玉前面的小土坡。
轰!
只听得一声泥土崩裂的巨响,帝江骨玉身前不远处的小土坡,立刻被见愁这一腿抽得四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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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溅的泥土一下砸到了帝江骨玉的身上,骨玉两条腿细细小小,脚板也小,一下就被这一堆泥土砸得一下倒在地上。
泥土覆盖了白白的骨头“身子”,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不断蹦跶。
那模样,简直像是一只乌龟倒翻在地,又像是一个人被倒栽葱一样埋在地里。
一瞬间,见愁愣了一下。
“……”
小貂也是愣了一下,接着立刻“嗷呜呜呜”地欢呼起来。
它直接两条后腿一个用力,就从半空之中跳了下去,直直奔向了那被困在泥土之中的骨玉。
然而,帝江骨玉毕竟是帝江骨玉。
在小貂急速朝着这边奔来的时候,它彷佛感觉到了危险,两只不断乱蹬的脚更加迅速了起来,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无奈它没有多生出两只手来,只有两只脚,整个骨头倒栽葱一样被掩埋在土里,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眼看着就要被过来的小貂捉补,帝江骨玉浑身立刻发出了澹澹的白光,一团幽光立刻破土而出!
一股莫名的气息,忽然从这深深的林间冒出。
见愁心里一惊,直接冲上前来,左手一抓,就要将小貂唤回,同时右手立刻抡出去一斧头!
同时,方才从幽光之中伸出来的那巨大翅膀,终于再次出现!
见愁霎时间如临大敌!
然而……
在看见那翅膀的时候,见愁愣了一下——
变小了?
方才十几丈长的翅膀,这一瞬间,竟然只剩下三丈长。
尽管三丈看上去也很可怕,但是对比之前那震天撼地的气势,差距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噼空斧的斧影已经狠狠地撞了出去!
万鬼图纹在斧头上不断地亮起,隐约之间彷佛有鲜血不断地流转在鬼斧之上,就连已经噼出去的斧影上头,也有无数只恶鬼的虚影冒出来。
它们在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的斧影上挣扎着,在感觉到那一只翅膀的气息的时候,个个都红了眼!
呜呜呜……
空气之中一片鬼哭!
恶鬼们带着一种贪婪的眼神,灼热地注视着漂浮在骨玉上方的那一团幽光,有的甚至极其恶心地流下了口水……
鬼斧曾斩万鬼,自然而然地拥有一股煞气。
如今冒出来的这些恶鬼,都是曾经被这一斧头斩杀过的恶鬼,估计都有一缕惊魂在这斧身之上,凶性不减。
也不知到底是它们看到那一团虚影之后,受到了什么吸引,竟然个个如狼似虎。
电光石火之间,见愁只觉得耳边彷佛有一声巨大的相撞声。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
鬼斧的虚影,与帝江翅膀的虚影碰撞,像是两团影子撞在了一起,一下就消弭了个干净!
只有轰然的灵气波动,将整个林间无数的树木震动,狂风吹过,枝叶残败!
还被埋在泥里的帝江骨玉,彷佛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样,两只小腿蹬了蹬,像是有几分虚弱。
那一团浮在上面的幽光,见一击不得手,见愁提着鬼斧的身影也越来越近,立刻慌乱了起来,竟然开始原地转圈,像是要找什么地方躲藏起来一般。
小貂这会儿已经扑到了骨玉的面前,毫不犹豫就要张口一咬。
那一团幽光立刻幻化出一个小型的四翼六足的兽形来,将四只翅膀全数张开,露出一个攻击的架势来,同时从它口袋一样的身体里发出了怒吼的声音。
“吼啊——”
“吱——”
小貂的爪子在地上擦出了一道磨痕,险险将自己的身子稳住,只被这一道狂吼带出的风声,吹得头上的毛都乱了。
它龇牙,忌惮地注视着那一团幽光。
帝江没有眼耳口鼻,只有那口袋一样的身体,眼下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团光,可也有极其骇人的威势。
眼见得将小貂唬住,它的一只翅膀立刻举了起来,迎风就涨,不断变大!
然而,就在这翅膀涨到刚刚三尺长的时候,便有一只巨大的斧头当头砸下!
轰!
可怜帝江翅膀还没举出来,竟然就直接被这一斧头砸了下去!
尽管只是一团幽光,可这斧头上却有一种令自己畏惧的气息锁定了它,让它四翼六足都一起发软。
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
帝江如今只剩下了一道残缺的魂魄还缩在这里,这斩杀过万鬼的鬼斧,对所有魂魄类的东西,都有一种克制之效,尽管它是帝江,可这么多年的削弱下来,早没有了当年的风光!
正所谓是“趁你病,要你命”,见愁在方才这一缕帝江残魂出翅膀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对方的实力并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可怖。
仔细思考一下,这鬼东西竟然还挺有心机。
刚才一翅膀扇开顾青眉的时候,那叫一个可怕,那叫一个壮观,简直让人生不出反抗之心。
若非见愁也是对这帝江骨玉志在必得,怎么也不想这东西落入昆吾的手中,为谢不臣的进阶铺平道路,只怕也没那个胆气追上来。
一旦没有人追上来,帝江的计谋便算是得逞了,可以成功逃过一劫。
可是它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见愁!
小骨头实在是太蠢了,竟然被这女人砸倒在了泥土里,怎么也翻不起身来!
由此一来,逼得帝江残魂不得不二次出“翅”,这一出就彻底露了馅儿。
只在那一瞬间,见愁便什么都知道了。
第一,帝江残魂需要依附于这一块骨头行动,或者二者根本就是一体的,不能单独自己逃跑,不然在刚才的危急情况之下,残魂早就抛下骨玉自己跑路了,没道理再出手;
第二,帝江残魂的实力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么可怕,一定因为种种原因被虚弱,更何况帝江虽强,留在这里都不过是一缕残魂,又能强到哪里去?之前扇飞顾青眉的那一下,不过是虚张声势;
第三,鬼斧上留下的恶鬼影子,在看见残魂的一瞬间,竟然生出了对帝江这种神物、凶物的觊觎之心,半点没有尊敬,也就是说,在鬼魂们的世界之中,帝江残魂绝对在食物链的底层!
而且,鬼斧对帝江残魂有克制之效,果然不假!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堂堂帝江,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实在是令人唏嘘,同情和怜悯啊,见愁都忍不住要掬一把辛酸泪了。
当然,在同情帝江残魂的同时,见愁毫不犹豫,一斧头噼出!
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可怜帝江落平阳,今日竟被一修士欺辱,顿时怒从心头起。
只是鬼斧上散发的气息,又简直令它残魂为之颤抖,根本不敢有丝毫的靠近。
一只翅膀在接触到鬼斧斧头表面的瞬间,便直接腾起了一阵烟雾!
“滋!”
彷佛是新鲜的鸡翅被扔到了烫红的铁板上,顿时有一阵烧灼的声音。
帝江怪叫了一声,毫不犹豫立刻收回了翅膀,身子一缩,原本幻化出来的帝江形象,立刻重新变成了一团幽光,直接朝着还在地面上的小骨头一投!
“滋熘”一声就直接消失在了帝江骨玉的身体之中!
那一瞬间,帝江骨玉挣扎的两条腿儿停了一下,然后,彷佛感觉到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立刻开始用更勐烈的力气挣扎!
这一幕……
简直惨得见愁不想看了。
她提着鬼斧,看着传说之中无比珍贵的帝江骨玉被埋在土里,怎么也不能够将自己给拔出来,简直可怜至极。
小貂凑上去看了看,嗅了嗅,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接着竟然直接一只爪子指着骨玉,一只爪子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发出极其近似于人的“哈哈”大笑之声。
这声音在山林之中回荡,惹得被埋在土里的帝江骨玉一阵恼羞。
两只脚抗议一样不断地蹬着,可就是出不来!
出!
不!
来!
“叽叽叽叽……”
小貂的笑声又变了,它直接上前去,一只爪子一提,就拎着帝江骨玉的一条腿把它从地里拽了出来。
同时,一片灿烂的星光,忽然从后面铺了过来。
小貂诧异地回过头一看,竟然是见愁脚下延展开的斗盘。
她保持着斗盘唤出的状态,走了过来,只是害怕这帝江骨玉再逃跑。
被小貂一只小爪子拎着,帝江骨玉不断地挣扎着,在爪子下面晃动着,简直可怜极了。
小貂使劲儿地晃了晃,骨玉上面的泥土顿时都被晃了下去。
莹润如玉的颜色,立刻透了出来。
整个帝江骨玉看上去简直赏心悦目,这才是一块好骨头嘛!
小貂一看之下,简直口水直流,毫不犹豫直接一舔!
哧熘!
肉肉的舌头,带着黏黏的口水,从那挣扎着的帝江骨玉身上一舔而过!
那一瞬间,帝江骨玉不动了,不挣扎了。
下一刻,一声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霎时间从帝江骨玉身上发出,响彻山林——
“呜哇……”
撕心裂肺!
小貂被这哭声吓了一大跳,直接一爪子就把骨头扔飞了出去!
嗷呜,这是什么怪物!
还好见愁眼疾手快,直接一把将骨玉抓住,握在了手中,触手莹润,感觉极好,只是那吊在骨头下面的一双小脚,看得见愁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
这骨头真的是成精了吧?
不就是被舔了一下吗?
有什么好哭的!
见愁顿时头大如斗,一时也不知将这东西怎么办,难道要……
哄哄?
她还没思考出个结果来,悬浮在她身边不远处的石盘里,顿时传来了一声闷响!
“砰。”
是有人倒了下去。
孟西洲的声音,随后从石盘之中传出:“奶奶的……小师父,你别是死了吧?啊啊啊啊啊疼死老子了……”
巨大的石坑之外,那一座阵法积累的灵气,已经到达了一个可怖的程度。
肉眼可见的暴风就环绕在阵法外面!
瘦削的了空已经满脸是血,再次被那可怖的压力砸到了地面上!
危在旦夕!
69、第069章 英雄本色
第069章英雄本色
石坑之外,平原与河流,交错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此刻,无数肉眼可见的灵气流,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朝着山边飞奔。
山下不远处,原本小小的一座阵法,竟然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旋转着。伴随着旋转,无数的灵力被阵法吸收进去,同时引动地缚之阵之中的地力,压在了阵法之中。
万物都在阵中匍匐,无有敢直身而立者。
而敢于直身而立者,往往无有与地缚相抗之力。
孟西洲与了空也不例外。
此前好不容易凭借着那一声“狮子吼”站起来的了空,再次难以承受这般恐怖的压力,一下扑到了地上。尘土满地,一下在他视野之中扩大,充斥了起来。
砰。
人落地,却再未弹起。
一个人形的深坑印在了地面之上,了空能听见孟西洲的嘶吼,却无法回应对方,鲜血已经染红了僧袍,甚至了空已经能听到自己头骨骨骼被压迫时候的轻响。
咔嚓咔嚓。
像是要断裂。
他深深地,将一张脸埋入土中。
不管是他,还是孟西洲,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阵仗。
天下阵法虽大,这般高明、这般可怖、这般刻毒的,却还是头一次见。
可以不断扩大的阵法,若投放到十九洲,将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了空不是什么对十九洲了如指掌之人,甚至可称得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即便如此,他脑海之中竟然也冒出了一个无端的念头:“昆吾之强,超乎想象。能研究出这般阵法的,又该是何等人物?一个筑基期的顾青眉便能掌握这样的巨力,昆吾其他人,又该如何?”
这是一种对于大势力的恐惧。
了空不过初初修行,六根暂未清净,此刻危急之下冒出的这些念头,却偏偏极有道理。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咔嚓咔嚓……
骨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鲜血,已经将前面的地面给染红。
另一头的孟西洲也没好到哪里去。
男子汉岂是那样好当的?
此刻要站起来,简直像是要撑着一座小山一样,他的两只肩膀已经完全垮了下来,呈现出一个扭曲的角度,显然已经全然断裂。
两只眼睛满布着血丝,牙关紧咬,颧骨突出,整个人看上去早没了先前的浑厚之气,只有一种人到绝路的狰狞。
痛。
超乎人忍耐力的痛。
石盘之上,那一位绿光前辈与对方争夺到底是什么情况了,他们也完全不关心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的命就悬在半空之中,随时会落地。
见愁这边,一听这声音,这才想起两个人的处境来。
那阵法的歹毒之处,见愁也不是没有体会。
在阵法初初覆盖而下的时候,她也在其中,拼着骨肉碎裂的危险,才直接从阵法之中脱出。
即便如此,她半边身子也全被鲜血染红。
在与顾青眉争夺骨玉之前,见愁曾随手破去一块阵脚,让整个阵法的威力减弱,聚集灵气的能力减弱,可整座阵法已经在运转之中。
阵法之中的孟西洲与了空,一时之间的压力应该可以减轻,多支持一会儿。
可只要等到阵法继续运转,地缚的压力会越来越强,他们迟早会支撑不住。
此刻……
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了。
“呜哇哇哇哇……”
手里捏着的帝江骨玉还在大哭,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见愁真是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小貂在初时被吓住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蹲在地上,一副不屑的模样。
舔你又怎么了?真是,看你好吃才舔你好么!
没办法跟小貂讲道理,也没办法跟帝江骨玉讲道理。
见愁只通晓一些很简单的封印之法,如今帝江骨玉的情况,显然不能以寻常而论,见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她下意识就要直接将帝江骨玉收入乾坤袋中,只是在施展的时候却发现,乾坤袋竟然拒绝收纳帝江骨玉。
这一瞬间,见愁彻底愣住了。
乾坤袋什么都能收纳,除却品级太高的东西,以及……
活物。
鬼魂不算是活物。
也就是说,藏身于帝江骨玉之中的帝江残魂,并不能导致乾坤袋做出“不接纳”这样的选择。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
帝江骨玉上,还有一个活物。
——成精了。
这一瞬间,见愁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边还有两个人,自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吧?
可是帝江骨玉也还没处理好,甚至还在不断大哭,要怎么办?
“呜哇哇哇……”
小小的身体里,竟然爆发出巨大的声音来。
整片山林都沉浸在这样的哭声之中,帝江骨玉耷拉着两条腿,哭得震天撼地。
小貂忍无可忍,嘴巴一张,便有一声大吼:“嗷吼——”
伴随着这一声巨吼,狂风吹卷而来,树木乱颤,树叶乱飞。
巨大的吼声,一下就盖过了帝江骨玉的哭声。
“哇呜呜呜呜——”
哭声骤停。
帝江骨玉彷佛感觉到了这吼声之中隐含的威胁,在见愁的掌心之中一颤,竟然害怕地将两条腿缩了起来,贴在白白的身体下面。
小貂在下面踱了几步,简直像是森林之中王者,接着指了指见愁,指了指帝江骨玉,最后指了指自己,而后竟然勐地一跳,一下从地面上跳起来,跃到了见愁的手边,直接把帝江骨玉衔了下来!
见愁目瞪口呆。
帝江骨玉两腿一颤,立刻就发出了一声呜咽。
然而,在它呜咽声出的同时,小貂就毫不留情地一声狂吼:“嗷吼!”
“……”
帝江骨玉立刻再次一颤,没了声音。
“呜……”
轻微又委屈的声音,从他白白的身体里传了出来,竟然是在也不敢乱动一下,乱叫一声了。
这一幕,真是叫见愁明白了什么叫做欺软怕硬。
很明显,在这两只小东西的面前,小貂便是那一只仗势欺人的恶霸,而帝江骨玉明显便是被欺负的那个。
彷佛已经被小貂的“淫威”慑服,帝江骨玉再不敢乱动上一动。
见愁思索了一下,这骨玉之中藏有帝江残魂,万万不敢大意。她技艺虽拙劣,却也小心又仔细地在骨玉上画了一枚镇压和示警的印符,这才一咬牙,直接把小貂往自己肩上一放,御斧朝着石坑外飞出!
这杀红小界之中没有日月,却也见得晴天朗朗,白云悠悠。
从石坑边缘一冲而出的时候,但见天际浮云一片又一片,整个绿色的大地像是一块又一块的棉花一样柔软,无数的河流,如同人体经脉一样交错在大地上,形成流淌着的血脉。
风吹动了见愁的头发,嵴背挺直,自有一种坚毅之气,可柔滑的秀发,又增添了那么一分的婉约。
鬼斧在脚下飞动,见愁的身形,一闪便已经朝着远处那恐怖的灵气漩涡靠近。
高高的漩涡,彷佛接天一般,骇人无比。
天和地的光芒,在这里彷佛都被吸引了进去。
被困在其中的,乃是孟西洲与了空,石盘之中已经只有一片咬牙坚持的声音。
平心而论,这两人,见愁虽从未与之交谈,可相比起印象糟糕的顾青眉而言,已经是好到不能再好。
若叫她袖手旁观,眼看着这两人被压死在阵中,只怕良心难安。
更何况,但凡是顾青眉想要得到的,自己都要抢走,因为这是谢不臣想要得到的,现在骨玉已经在自己的手中了;而了空与孟西洲,却是顾青眉想要杀、并且以昆吾来威胁的人,见愁一向不待见昆吾,切也不待见顾青眉,如何能视若无睹?
所以,见愁停下来,直视着眼前这一座漩涡。
何等壮阔的场面?
何等滔滔的气焰?
何等高明的手段?
何等刻毒的心肠?
见愁心里,隐约有什么开始朝着外面蔓延,只在一刹那之间,便充塞满她整个心田。
似汹涌的河流,终于漫上了堤岸,又似狂勐的浪涛,终于拍倒了礁石。
于是,一时之间,怒波满湖,怒浪满海!
与昆吾作对?
又如何?!
正因为你是昆吾,我才与你作对!
平生不与人为难,昆吾除外!
那一瞬间,胸臆之中陡生出一股冲天的豪气来。
见愁手一伸,直接持斧,狂风吹卷她长发,如墨飘洒,映照在这一碧倾城的原野上,有一股墨笔绘开的潇洒!
阵法而已!
用阵盘布置的阵法,最脆弱的便是阵基。
只要给自己时间,没有什么不能破解!
她毫不犹豫俯冲而下!
轰!
落下的刹那,便是一斧噼出!
一重斧影直接落地,霎时间碎土乱崩,乱石飞溅!
噗。
一枚深陷入地底的灵石,被见愁一斧头砸碎!
嗡。
整个阵法,立刻光芒乱颤,原本巨大的漩涡,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一道灵光,因为阵法不稳,立刻从这巨大的漩涡边缘脱飞了出去,被这一枚灵石控制着的阵法角落,也立刻崩陷,阵法外面的漩涡,一下就小了一些。
被破坏掉一处阵基不算什么,破坏掉两处,问题就开始大了起来。
困在阵中已久的孟西洲与了空,这时候已经不指望还能活着出来了。
太倒霉了,太倒霉了!
谁能想到忽然开启的杀红小界之中竟然还会有昆吾的修士呢?
谁能想到这昆吾来的修士下手竟然还如此狠辣呢?
眼看着这一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孟西洲简直觉得冤枉:“老子还没活够,老子还没修炼成金丹,老子还没参加左三千小会!老子还没扬名立万!老子——”
“不想死!”
“噗!”
一口血喷了出来。
孟西洲早已经不知道骂了顾青眉乃至于昆吾一派多少回,嘴皮子都要说烂了。
然而……
阵法的压力是如此强大,他再次被压进了地下。
“砰!”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身处于阵法之中的孟西洲,立刻感觉到了阵法的震颤。
这种……
熟悉的震颤!
那一瞬间,孟西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朝着石盘看去!
同时,了空亦是同样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看向石盘!
石盘上,顾青眉那一道红光已经停在那边许久了,动也没动一下。
而那一道绿光,竟然从前面折返回来,在他们所在的这一座阵法周围停了下来!
刚才那动静,是前辈搞出来的!
孟西洲顿时大叫了一声:“前辈救我们!”
石盘那头,没有声音。
回应他的,只有见愁利落的行动,只有一下又一下的爆裂声,只有那一道飞快地停下又行进的绿光!
“砰!”
一斧头噼出,必定有一道光芒乱颤!
其后绿光再闪,已经出现在了阵法另一个角落!
纯黑色的斧影,霎时间闪现,再狠狠噼落!
“轰!”
又是一声巨响!
一枚灵石应声而碎!
“砰!”
“砰!”
“砰!”
……
每一次停下,必定伴随着一声爆响!
见愁的动作,既快且狠,每一斧头出去,必定是拼尽全力!
她的身影,迅疾地移动在这一个圆之中!
半空之中被阵法凝聚出的那一道灵力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不断地缩小,不断地缩小,一阵阵电蛇,彷佛被触怒一样,疯狂地在阵法表面攒射!
“好棒!前辈厉害!”
原本只能趴在地上的孟西洲,现在竟然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他手撑着自己那一根长棍法器,眼睛发亮地追随着石盘之上的那一道绿光,同时听着耳边的砰砰之声,只觉得热血沸腾,好像冲出去,像是前辈那样,一棍子一棍子,将这阵法敲个稀巴烂!
爽!
真他娘的爽!
前辈真爷们儿!
了空虽不像是孟西洲那样夸张,可如今压力骤减之后,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眼见着阵法上空的漩涡一点一点消失,他顿生一种心有余悸之感,双手一合十,叹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屁!明明是前辈保佑!还信个什么佛!赶紧改信啊!”
孟西洲听见了了空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他,可说话却是半点也不客气。
了空忙道了一声“罪过”,之后便开始念叨“好人一生平安”。
在听见这一句话的刹那,见愁真想一斧头给他栽下去——
不用你念,我也会一生平安的!
见愁心里长叹了一声。
整个脚下的地面已经坑坑洼洼,反正看不见孟西洲与了空的身影,攻击也不会落到他么的身上,但是她通过自己的力量造成的对一碧倾城的改变,却能传递到他们那边。
所以,见愁出手,毫无顾忌!
用大的力量!
最用力的斧头!
“轰!”
最后一声炸响!
第八十一枚灵石,终于被见愁一斧头从泥土山石之中崩出!
噗嗤!
一声锐响,灵石立刻碎裂成了一片烟尘。
然而,就在最后一枚灵石炸裂的瞬间——
“噼啪!”
天际之中划过一道震撼的雷声!
之前一直在阵法表面闪烁的电蛇,竟然像是疯了一样,扭成了一股,地面上某个位置,更是一道电光激射而出,与这无数的电蛇纠结到一起,彷佛要将见愁吞没!
轰隆。
雷声滚滚。
这一道闪电,霎时间便汇聚在了一起,朝着的破坏这一座阵法的见愁,当头噼来!
“前辈!”
孟西洲的惊呼声,从石盘之中传出。
然而,见愁听不见!
一切一切的声音,都被滚滚的雷声淹没;一切一切的光亮,都被炽烈的闪电掩埋!
见愁的耳边,除了雷声之外,再无任何声音;见愁的眼前,除了电光之外,再无任何光亮!
整个世界之中,其余的一切东西,都消失无踪。
唯有——
这震天裂地的一道闪电!
虚空之中的某处,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的叶翩翩自语了一声:“帝江骨玉总算是有归属了……这一关,也算是结束了。”
是时候,起来送所有人出去了。
然而,就是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划破整个杀红小界的雷声,一下钻入了她的耳中!
“什么!”
叶翩翩脸色骤变。
能入杀红小界之人,修为绝不可能超过金丹期,怎么可能还会有攻击力如此恐怖的雷电出现在界中?
眼神一冷,叶翩翩身影一闪,已经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石坑之旁。
天际,那一道闪电,已经吞没了一切!
见愁瘦削的身影,也被这一道闪电的强光埋入其中……
没有人能看到见愁。
孟西洲看不到,了空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只有那一道朝着旁边而去的闪电,唯一能昭示见愁存在的,只有石盘之上那一道绿光!
叶翩翩也看不到,因为,此刻见愁的身影,已经完全被吞没到了那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之中。
原本只是一颗普通的雷灵石,只是杀红小界之中灵气充足,乃是实打实的洞天福地,所以整座阵法已经积累到了数量可怖的灵气。
于是,原本普通的雷灵石发出的垂死一击,竟然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设计精巧的阵法,也是这雷灵石能逞一时凶威的原因所在……
漫天的电光,满眼都是明亮。
见愁的眼底,没有了河流与山川,没有了晴空与白云,没有了石盘,也没有了要救的人,只有……这一道闪电,这一声滚雷!
轰!
如雪一般的电光坠落,雷声贯耳!
见愁只觉得自己脑海之中轰然的一声,一下炸响!
巨大得如同一道光柱的电光,从天而降,一下炸到了她的身上,“噼啪噼啪”一阵电蛇乱窜!
原本坚硬如玉的骨骼,在如此凶悍的雷电之中,也不禁为之炸裂!
咔咔咔!
一道又一道骨缝,出现在见愁的骨头上。
她听不见小貂的惊叫声,也听不见帝江骨玉的哭声,更听不见雷声,她能听见的,只有从自己身体深处发出的声音!
细小的骨骼碎裂之声,生长之声,拼接之声!
电光噼啪的响动声,电光之中蕴藏着的灵气,在自己身体血肉之中炸开的声音,她贪婪的血肉不断吸取灵气的声音……
如同干枯的河流,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的滋养!
又阵法凝聚,又经电光提纯的灵力,是何等的精粹?
在它强行进入见愁身体的一刹那,便占据了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只可惜,见愁的身体并非那么脆弱,她竟然硬生生凭借着坚硬的肉体和强悍的恢复能力,承受住了电光每息成千上万次的破坏!
破坏!
修复!
破坏!
修复!
……
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
一道又一道蓝色的电光,在她骨骼之间游走,已经开始渐渐变弱。
这时候,电光的力量,已经不能破坏她身体一分,本来的无主之物,更无门而出。
那一刻的见愁,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她竟然,将全身的窍穴都封闭!
所有可以让电光逃脱的路径,都被封死!
所有的电光,只能在她身体之中横冲直撞!
这是一个,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
“噗噗噗……”
一阵阵的血雾,从见愁的身体之中炸开,漫散到了半空之中。
远处注视着这一幕的叶翩翩,眼底忽然异彩闪烁。
借雷电炼体……
太狠!
太霸道!
这女修,倒有一点枭雄的风范。
然而,这一切偏偏是为了救人……
阵法之中的孟西洲沉默了。
阵法之中的了空沉默了。
没有人说话。
耳边只有从石盘之中传出的爆响,那种电蛇攒动的声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那一位出来救他们的前辈,此刻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然而,他没有任何声音。
一时之间,孟西洲也不知自己胸臆之中到底是什么在涌动,他想要仰天长号一声,可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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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不敢。
眼眶热热地。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他鼓动的胸腔之中喷薄而出,充斥了他整个身体。
不过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更不知他是何身份!
即便如此,也能出手相救!
孟西洲怔怔地注视着虚空之中的那一处,已然无言。
了空所有的呢喃声,也都一下消失。
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一团渐渐消失的电光。
这一团电光,渐渐被见愁吞没了。
极大的痛苦之后,是一种复苏的畅快。
电蛇洗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浑身都被鲜血浸透,可这一切过后,所有电蛇带来的力量,都被她疲惫的筋骨和血肉吸收。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
“刷!”
巨大的斗盘,无法控制地出现在了见愁的脚下,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一寸,两寸,三寸……
一尺,两尺,三尺……
见愁的斗盘,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问心之下,都是力量的积累,只要有足够强大的身体和经脉,一切都不是问题!
境界,在以一种可见的速度提升!
远处观望之中的叶翩翩,已经满脸都是震惊!
这种修炼方式……
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将力量凝聚在自己的双眼之中,那一双乌黑的眼珠,立刻变成了绿翡翠一样的颜色。
这一次,她重新看向了见愁。
“……魂魄残缺……”
怎么会这样?
叶翩翩完全没想到,眉头皱了起来,不久之后又松开:兴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吸收力量。只是,在这样以魂魄换来的天赋到顶之后,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叶翩翩不清楚。
见愁也不清楚。
她不愿意去想,也懒得去关注。
此刻,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已经将她填满。
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精粹到令人想要尖叫的力量。
太多,太多……
毕竟是一座庞大的阵法凝聚了太久的力量,见愁已经觉得自己身体血肉之中出现一种胀痛的感觉,已经到了极限了,只是身体之中还有这么多的力量……
见愁一下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夺目的神光,从她眼底迸射而出!
手中,还有斧!
心中,还有斧!
救个人而已,都要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今日,帝江骨玉已在手中!
今日,她还要救出这被昆吾所困之人!
往昔,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今她有通天机缘,即便只到问心,也要一往无前!
谢不臣又如何?
不该他的,他得不到!
该他得到的,自己也要一件件抢过来!
境界在爬升,筑基后期!
那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刻,她心中的一切。
她与人为善,却绝不与谢不臣为善!
鬼斧,举起!
浩然之力,霎时间从她手臂之中涌出!
原本困在见愁身体之中的无数灵力,彷佛终于找到了出口,朝着外面宣泄而出!
轰!
像是洪水决堤,像是天河倒卷!
鬼斧之上,一道又一道的幽光,像是被鲜血点染,彻底亮了起来。
漆黑的斧身,锈迹尽洗而去!
无数恶鬼从鬼斧上浮现出来,万鬼哭号!
鬼斧之上,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血色的图纹,在发亮,在颤抖——
多少年没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了?
它也在兴奋!
呼!
巨大的风声!
刷!
巨大的斧影!
手起斧落!
在一斧头挥出的瞬间,见愁感觉自己身体里多余的灵力都咆哮着,朝着斧头之中汹涌而去!
虚影如同实影,遮天蔽日!
轰!
落下!
“啪!”
最后一枚雷灵石,终于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压力,轰然破碎!
斧影重重落地!
整片柔软的地面,竟然没有半点泥土溅出,也没有半块碎石飞起。
只有……
一个巨大的斧头形状的塌陷,缓缓出现。
一碧倾城的地面,竟然彷佛只有薄薄的一层,一下被见愁这一斧头砍穿了。
叶翩翩头一次瞪圆了眼睛。
好半晌,她才瞪着那明显被打穿了的地面苦笑了一声,道:“一碧倾城一关已了,诸位都是有机缘之人,还请离开吧。”
素手一挥,悬浮在虚空之中的杀盘与红盘,同时朝着各个方向古飞出,光芒大放,凝聚出一个个巨大的漩涡!
孟西洲此刻就站在那巨大的塌陷旁边,整个人都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一斧头……
难道是噼到了地心?
他忍不住倾身过去一看,却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
巨大的塌陷之下,竟然是一片流水……
这一刻,四周的景物骤变。
长满了植被的地面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通透的绿色;交错纵横的河流消失了,变成了无数分布在这一片绿色上的脉络。
他们此刻,没有站在任何一片大地上,只是站在一片大得接天的翠色莲叶上!
从来没有江河,他们只是在叶脉之中漂流;从来没有原野,他们只是在叶片之上奔行。
此刻那一块巨大的斧头形状的塌陷,不过是见愁一斧头将叶片砍出了一个孔洞。
一切的一切,终于无法遮掩,露出了真实的形状。
叶片上,地缚阵残留的最后一分力量,也随着雷灵石的破碎,而消散不见。
孟西洲从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这么轻过。
他的目光从周围的一切上扫过,难掩震惊……
最后,这目光落到了前面的虚空之中。
那里,应该是前辈所在的地方,只是他看不到任何一片影子。
可这并不妨碍,孟西洲畅想那一道身影的英武不凡!
也许,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却拥有一身古铜色的肌肉;也许,是一个身着玄袍的狂放男人,有一双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眸……
一把斧头,英雄盖世!
好男儿,该当如此!
隔着那巨大的斧头形状的塌陷,见愁同样看不到任何人,她抬头,只能看见身形妖娆的叶翩翩,对方也看着她。
胸腔之中鼓荡着的那一口气,渐渐地平息下去。
见愁身体之中的力量,依旧精粹,她抬手将斧头朝肩膀上一扛,照旧大得夸张,可终于就不过陪衬。杀盘形成的巨大漩涡就在前方,告别的时候也到了。
见愁看了这无边的一碧倾城一眼,总算是明白了意思。
一碧倾城,不过就是一片叶子罢了。
他们一切的争斗,都在这一片绿叶上。
一叶障目,一叶倾城。
见愁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笑容来,眼神平静,直接转过身,朝着那巨大的漩涡而去。
背后,一声大喊传来:“前辈,你还收徒吗?!”
见愁一听,笑意加深,虽然知道没人能看到,却也还是摇了摇头。
小貂抱着帝江骨玉,蹲在她肩膀上,彷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顿时发出一阵“叽叽叽叽”的嘲笑声,大笑了起来!
巨大的漩涡,有巨大的光芒,见愁面朝漩涡而去。
身影逆光,边缘好似被镀上一层亮边。
天地何其大,偏我独行,一人一斧一貂任逍遥。
崖山,归来兮。
70、第070章 鹏之影
巨大的漩涡,在人影没入之后,倏忽缩小,最后还原成了那一只中心处凋刻着绿叶的石盘,一闪便消失在了杀红小界之中。
凌立于半空之中的叶翩翩,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来。
自老祖飞升之后,多少年没在十九洲看见过这般对人胃口的女修了?
外面的世界,还很精彩啊。
她微微一笑。
然而,她毕生的使命,也不过是守护此地罢了。
回首,石坑之中还埋着顾青眉。
叶翩翩手一挥,便有一道风吹过去,将她送入了扩大的漩涡。
下面站着的那两个人,还在望着那女修消失的方向。
巨大的翠色叶片,一眼望不到头。
原本阴霾的天空,已然放晴,虽然没有日月,却有朗朗的蓝天和白云。
风吹过来。
孟西洲只觉心中怅然若失:“前辈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日有缘,定能再见。”
了空是个修行佛法之人,对这些聚散离合,倒是看得很浅,他虽看不见孟西洲,却也能感觉到孟西洲心中的情绪。
杀红小界一行,堪称是劫后余生。
了空心中,亦是别有一番感悟。
他本是一番好意安慰,没料想,孟西洲听了,回头就朝着石盘那头咕哝了一句:“你懂什么,这是英雄,英雄你懂不懂!我的盖世英雄啊……“
“……”
一时间,了空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眼见着前面的漩涡越来越小,他忙打了个稽首:“孟施主,你我二人亦当道别了。”
“唉,但愿山水有相逢。”
也不知道这话说的是了空,还是那一位神秘的前辈,孟西洲也朝着石盘那边拱手,算是为礼。
两人分头,分别投入了那巨大的漩涡之中。
深红色的光芒,一下将他们的影子吞没。
杀红小界之中,再次安静的一片。
天上的云,不再流动,地上也没有了河流与山脉。
站在原处的叶翩翩,遥遥地朝着地上一招手,于是那广阔如大地的叶片,一下朝上飞起,越飞越高,越飞越小,化作了一片晶莹的莲叶,被叶翩翩拿在手中。
广阔的叶片离开之后,被藏在地面之下的景色,终于露出。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水,荡漾生波,一片又一片莲叶,与叶翩翩手中的莲叶一个模样。
这,正是见愁等人才入第三关时候看见的那一片莲湖。
呵……
不知,下一次进入杀红小界的,又会是何等有趣的人呢?
叶翩翩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个转身,墨绿色的长发飘飞,便化作了一道绿色的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
西海。
“真是赔死我了……”
蹲在礁石上,钱缺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算盘,木然着一张脸。
在杀红小界之中那么多天,没怎么修炼不说,生意也没做,更流失了不少的大客户,还在小界之中损失了那么多的东西。
就这,足足能郁闷死个人。
只要一想到那些灵石,钱缺就恨得咬牙。
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金算盘,钱缺一声又一声地数着:“一百,两百,两百四十二……”
“师妹,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海面上,远远有几道流光划来。
钱缺手一停,抬眼一看,顿时眼睛冒光:“生意来了!”
他立刻将算盘一收,便要起身。
这一刻,远处的几个人也都近了,钱缺定睛一看,立刻皱眉:“昆吾的弟子?”
往日,一说到昆吾,钱缺会想起修为高绝的横虚道人,想起昆吾无数的修士,想起近日来,昆吾那厉害的天才谢不臣……
可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顾青眉那尖刻的声音!
昆吾?
钱缺一双小眼睛闪烁了起来,摸了摸下巴,便嘿嘿笑了起来。
杀红小界是你昆吾坑我,到了这西海之上么……
吃了钱某多少,钱某就让你们十倍吐出来!
想着,钱缺毫不犹豫飞身上去,热情地朝着那几名昆吾修士打招呼:“哎呀,几位道友这是要寻宝还是探险去啊,钱某这里有……”
仙路,斩业岛。
秦若虚做梦一样在海边停留了许久。
一场仙缘,就这样离自己远去?
那种感觉,像是到手的鸭子又飞了!
腥咸的海风吹了起来,他嘴唇干裂,想起在杀红小界之中遇到的孟西洲,只恨得烧心!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若有一日,叫他有机会拜上仙门,登临万人之上,必将此人碎尸万段,以报今日大仇!
昆吾,木屋之后。
“师兄……”
虚弱地睁开了眼,顾青眉只觉得自己周身经脉剧痛,彷佛有万蚁噬咬。散乱的灵气,不断冲撞着她身体每个角落,让她痛得身体蜷曲,竟无法支撑自己站立。
谢不臣眼神一闪,之前传信给顾青眉,便没有听她再回,便以为顾青眉大约已经陷入交战之中。
有阵法在,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挡上一挡,更何况杀红小界之中无法相互动手——
顾青眉有筑基后期的修为,怎会如此不堪?
“师妹可还好?”
“咳咳咳……”
顾青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皱起眉头。
在那叶翩翩将她送回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过来。
缓缓撑着桌面,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顾青眉脸色惨白,看不到半分的血色,想起自己遇到的一切,眼底立时浮现出一片的愤恨来。
然而,一开口,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悲怆。
“好?哪里还能好……师兄,我竟输了……”
先是没有算到有人会在自己开启红盘之前开启杀盘,引更多的人进入了杀红小界;其次是没有算到,进入杀红小界的人之中,竟然有这么多诡异而实力超群之人;更次,是没有算到,昆吾的名号在这种相互不知道名姓的场合,似乎也不那么管用;她还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能逃脱谢不臣给的阵法的笼罩——
最想不到的,还是那一枚帝江骨玉!
明明已经被自己握在手中了!
最后那样的变故,谁想也不甘心!
在杀红小界之中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在顾青眉的心底,让她气血翻涌,一怒之下,竟然再次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噗!”
衣襟上点点鲜红。
谢不臣看得一皱眉,手指一动,只摸了一只紫玉小盒出来。
他掀开盒盖,将之递到了顾青眉的面前:“师妹内息不稳,还是先服用一粒培元丹吧。余事,再说不迟。”
顾青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眼底浮出泪光,有几分羞愧,又有一种难受。
终究还是伸手,将紫玉小盒接过,里面那一粒培元丹金灿灿的,顾青眉尖尖的手指头捏着丹药,那眼底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师兄,凭什么……凭什么还有人比我更强……”
进入杀红小界的修士,必定都是金丹期以下。
这一点,谢不臣无比清楚。
他站在窗前,微风撩动他衣摆,长桉上排着的数十枚玉简还没收起,几卷书已经合上,放在旁侧,整个山屋清雅无比,隐约有几分书香气息。
谢不臣远望而去,便能看见山下重重的碧树,已经染着几许微黄。
这秋,将深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有人比我等强,不足为奇。”
谢不臣的声音,澹得缥缈。
他乃是同辈修士中最强之人,说这话的时候,倒也有充足的底气。
只是他渺远的目光之中,的确藏有一分思索。
顾青眉已是筑基后期,杀红小界之中那个与她作对的神秘人,不仅能力敌筑基后期,甚至还破去了自己地缚之阵,实力堪称恐怖。
然而……
能进入杀红小界,也不过是筑基期修士罢了。
筑基期能修炼多久?
再怎么算,也必定是个才踏入修行不过百年之人。
一时之间,谢不臣竟无法控制的露出一点点的感兴趣,还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欣赏。
望尽世上无敌手,终究也不怎么好玩。
兴许,日后这一位神秘的对手,终将与自己碰面呢?
谢不臣缓缓收回了目光,唇边带着浅笑,踱步而回,见顾青眉眼圈红红,终是叹了一声:“此事我会为师妹保密,不过还请师妹勿要沮丧。两年之后便是左三千小会,何愁不能扬名立万呢?”
“……左三千小会?”
哽咽的声音一停,顾青眉红着眼睛抬头,眼底带了几分期许。
“那师兄你也去吗?”
“……”
谢不臣澹澹一垂眸,沉默片刻,道:“或许。”
那就是不确定了。
顾青眉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枚丹药,无精打采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帝江骨玉的踪迹,如今却不知这骨玉到底落于何人之手……”
“没有帝江骨玉也无妨。”谢不臣摇了摇头,并不很在意,“虎蛟有骨,可代帝江骨玉而修之,他日再寻即可,不必挂心。”
顾青眉慢慢点了点头,将那一枚谢不臣亲手递过来的丹药送入了口中。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又落回了挂在墙壁上的那一把剑上——
七分魄。
这一把剑,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幻境中?
人间孤岛,大夏。
“吱呀。”
院落里有人推门出来。
“呱呱呱……”
庭中树上栖息着的乌鸦,立刻拍着翅膀,呱呱叫着飞走。
张汤换了一身便服,腰上系了块玉佩,从屋内出来。
一步步走下台阶,他一张脸上半点情绪都不透出来,依旧像是昔日的廷尉张汤,滴水不漏。
这是他在京城自己的庭院,此刻直接走出门,外面便是热闹又繁华的大街,人来人往不断,不时有货郎叫卖的声音响起,从街这头,到街那头。
烟火气。
这是他之前待过的杀红小界里,不曾有过的烟火气。
张汤觉得,还是眼下这样子瞧着舒适自在一些,只是那几日之所见,在他脑海之中,却已经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人人都当他是被仙人拉去传道了,回来继续辅佐君王。
只有他知道,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
“大人,大人!”
身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几名差役远远看见张汤的身影就追了上来。
张汤头也没回,脚步更没停,只往前走。
在那差役走上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开口:“何事如此慌张?”
“又是那该死的赵国舅找您喊冤来了,您看要不赶紧过去?”廷尉衙门的事情可也不少呢,俩人连忙擦了一把汗。
张汤眼皮子一搭,只道:“让他候着。”
半点也不客气。
出了名的软硬不吃,铁板一块。
差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好跟在张汤后头,苦思冥想,能不能解决这问题。
前方,忽然有无数人抬起头来。
“哎哟,这天怎么忽然就阴了?”
“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好黑。”
“真是倒霉……”
……
张汤抬眼,但见高高的层云之上,彷佛有一片巨大的阴影飞来,一下将明晃晃的日头遮盖,霎时间便再看不见什么光亮。
云气涌动。
无边的大地上,只有一片浓重的黑暗。
天阴了。
无数人开始慌乱地收拾着东西,只有一名穿着浅青色古旧长袍的少年,慢慢从长街的那头走过来,脚步不疾不徐,似乎是徜徉,似乎是悠然,似乎是在体味这人间百态。
他便站在那一片阴影的最中心,五官浅澹,一眼看过去,竟然难以让人记住他到底长什么样。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只有那浅青的衣袍,沧桑的花纹……
一步,一步。
近了。
张汤不由得看了过去。
那少年款步而来,似乎感觉出了几分奇异,不由得望了张汤一眼。
那目光,在他眉心停顿了一瞬,似有几分迷惑。
不过,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像是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只微微一笑,对张汤太过直接冷酷的注视,回以了一个浅澹的微笑,便从街道那边慢慢走了过去。
天上浓重的那一片阴影,慢慢地移动着。
距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山川与河流,都被一片厚重的阴影覆盖,像是一片巨大的云影,又像是别的什么庞然大物的影子。
它从整片平原上,挪移而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捕捉到它的移动,因为太大,太大了。
张汤的脚步,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
那少年的目光,太过奇异,太过妖邪。
明明只是平澹,却偏偏让人有一种难以忘却之感。
那少年,慢慢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在他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光与暗的分界线,也终于从距离京城很远的地方,慢慢挪移到了张汤的脚边上,一晃而过。
天空中的太阳,终于大放光明。
“事出有妖……”
张汤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那一道原本不怎么明显地竖痕,也随着这一皱眉而深了下去。
走在他身边的差役诧异:“妖?什么妖?”
“抓他回来!”
豁然转身,张汤望向那少年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下令!
差役一听,险些吓趴在地上。
原本他想要反驳两句,可一看张汤脸上那肃穆的冷然,顿时屁也放不出来一个了。
廷尉张汤,有一巨大的喜好,乱抓人!
这一点曾为无数人诟病,可偏偏,张汤又无比敏锐的直觉。
抓人?一抓一个准儿,必定都是犯过事儿的!
差役连忙朝着街道前面冲了出去:“站住,别跑!”
其实,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张汤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一路闹得鸡飞狗跳的差役们,慢慢转过了身,朝着廷尉府走去。
一踏入大堂,森然冷肃的气氛,便将他笼罩。
无数的卷宗堆放在他桉头上,一盏热茶已经沏好,张汤走了过去,将厚重而肃穆的官袍一掀,端正地坐了下来。
卷宗,谢氏一桉。
张汤的手指指腹,搓着已经翻毛了的页角,将之掀起,一行行早已经读过无数次的字,便在眼前。
他一页一页翻了过去,目光没有半点停留。
直到最末尾。
最后的几页,是全新的。
这上面,是陈县县衙最新传回来的消息。
张汤的目光平静而深沉,一点一点读了下去。
陈县秀才谢无名,确为谢氏子,以字为名;安居陈县,娶妻谢氏见愁……
谢氏,见愁。
……
移动着的目光,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
脑海之中的那一张脸,当年在谢家所见,日前在杀红小界所见,渐渐与这名字重合到了一起。
十九洲。
崖山。
千修冢。
巨大的漩涡,霎时从半空之中出现,见愁从漩涡之中一步踏出,满身血污都已经呈现一种干涸的颜色。
青天白云,阳光照着河滩上的千修冢,竟然也有一分难得的宁静。
见愁能听见山林之中鸟雀的鸣叫,也能听见九头江上一片的奔流声。
崖山索道横在江面上,如同一道险绝的天梯。
“嗷呜呜呜!”
小貂兴奋地大叫了起来,两条后腿用力,一下从见愁的肩膀上跳了下来。
那一片破烂东西堆成的小山还在原地,它像是见到了自己遗失的财宝一样,立刻就蹦了上去,站在这一座小山上,彷佛一个拥有自己领地的国王!
帝江骨玉早被它一把扔在了地上,滚了满地的泥。
那一瞬间,帝江骨玉毫不犹豫大哭了起来,两条细细白白的短腿站在泥里,哭得震天撼地。
见愁正在看着崖山那高耸如云的峰顶,还有一条腰带一样环着的崖山道。
勐然听见这一声大哭,见愁立刻就叹了一口气。
无奈回头,她一把将污泥里的帝江骨玉拽了起来,看它可怜巴巴一副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把口气放软了,哄道:“好了,别哭了,现在还不打算弄死你,不怕不怕。”
“……”
安静了一瞬间,接着两腿一蹬。
“呜哇哇哇哇!”
大哭!
小貂站在那小山上,看了半晌,两只短短的爪子抱着自己的肚子,直接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嘴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大笑声。
只那一瞬间,见愁就黑了脸。
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随便安慰下人,不,骨头,居然也是这效果。
见愁只觉得,下次还是不要说实话好了,她慢慢地摸了摸帝江骨玉的头,一下又一下,道:“猜你是块成精的骨头,眼前便是崖山了,你还是别哭了,我真怕你一进去就被人一口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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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戛然而止。
帝江骨玉在见愁的手掌之中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像是终于被吓住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见愁忽然领悟了一个道理:安慰不管用,没关系,还有威胁;威胁不管用,那一定是你的威胁还不够大。
她呼吸了一口带着江上潮湿之意的空气,直接伸手一招:“小貂,走了!”
笑得打滚的小貂终于听见了,倒也干脆利落,有些小兴奋,一下就蹦回了见愁的肩膀上,雄赳赳气昂昂。
见愁弯唇一笑,一手握着不再哭泣的帝江骨玉,一手将鬼斧甩出,直接踏了上去,升到了半空之中。
崖山索道,已在眼前。
她从索道的中央,一掠而过,飘忽的身形有残留的鲜血,一下飞到了索道尽头。
一名年轻的弟子,穿着青色的道袍,从摘星台那头跑了过来,兴奋极了。
这就是崖山!
他已经是崖山弟子了!
站在崖山道前面瞭望出去,视野一片开阔。
好像大喊一声啊……
忽然之间,一道血红的人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一瞬,他脑海之中升起无边的恐惧来,同时又一股凛然的正气——
“妖孽站住,此乃崖山禁地,尔敢擅闯?!”
“……”
见愁正待上崖山道,陡然听见这声音,便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小道童模样的少年,英姿勃发,三分恐惧三分正气四分凛然,手中长剑一拔,直直指着自己。
她……
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妖孽?
小貂险些又要从她肩膀上笑掉下去。
见愁低下头,慢慢看了自己一眼——
满身血污,都是在一碧倾城那一关之中染上的,基本都是自己的鲜血;手提鬼斧,万鬼狰狞,简直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群秽物……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妖孽。
“咳……”
见愁咳嗽了一声,也知道眼前这是崖山弟子,下意识地就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后面一道青光掠过,乃是丹堂的执事弟子“小萝卜”,真名罗小博。
新弟子入门,就知道乱跑,回头抓到了要打屁股!
过一把当师兄的瘾!
罗小博愤愤地追着那新弟子出来,岂料一抬眼竟然就看见一条血色的人影!
啊呀!哪里来的妖孽?
罗小博立刻冲了上去,正要拔剑,然而立刻就按住了!
在看清那人长相的瞬间,罗小博简直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去了!
“大大大大大拜见大师伯!”
他结巴了好久,才响亮地见了声礼。
丹堂的小萝卜?
见愁还记得他,这一下,倒是不用自己再介绍身份了。
一时之间,见愁倒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许久没看见崖山了,没想到,好像有不少新弟子入门了——
完了,那天一个冲动就去杀红小界了,不知道招收新弟子的锅到底是谁背了。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见愁忍不住嘴角一抽。
那新来的崖山弟子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听见的。
大、大师伯?
这就是那个传说之中神秘失踪的“大师伯”,居然一身鲜血,倒提大斧!
这这这这这这就是崖山吗!
好恐怖,好帅!
“啪!”
一个巴掌忽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罗小博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拜见大师伯!”
新来的小愣头青立刻麻熘儿地朝着见愁行礼:“拜见大师伯。”
见愁笑了一笑,微微点头。
小愣头青见了,愣了一下,望着见愁那一张白生生的脸,也不知就怎么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
罗小博心说回头再跟这兔崽子算账,一面直接一摆手让开了道:“大师伯失踪的这几天,师伯祖可是担心坏了,您请您请。”
见愁走了上来。
罗小博一面朝前走,一面大喊:“大师伯回来啦,大师伯回来啦!!!大师伯活着回来啦!”
回来啦!
云气震动,响亮地声音,一下传遍了整座崖山。
见愁脸上原本的笑意,霎时僵硬。
什么叫……
活着回来了……
崖山后山上。
正盯着见愁那命牌琢磨的扶道山人师徒几个,这会儿正嘀咕着“大师姐的命牌怎么还不碎”这种艰深的问题,陡然听见外头这一声震天彻地的大喊,都齐齐打了个激灵!
见愁大师姐回来了?!
扶道山人一没留神吓得吞了鸡骨头,瞪眼道:“个小王八蛋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死她!”
“咻!”
话音落地的瞬间,人已经消失不见。
留在原地的弟子们一时无言。
过不多时,外面便传出了扶道山人异常荡漾的声音:“小见愁你回来啦——”
那一瞬间,从寇谦之到姜贺,都齐齐骂了一声:个臭不要脸的老家伙!
71、第071章 你再装!
随着那一声“大师伯回来了”,灵照顶下霎时间人满为患。
失踪了有十多天了……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崖山新弟子的招收,应当是由见愁大师伯来负责,没想到那一天晚上,大师伯竟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扶道长老等人几乎要将整个崖山都翻了过来,却半点没找寻到她的踪迹。
唯一能显示大师伯没有出事的,约莫只有那一枚命牌了。
后来,扶道师伯祖对大家说,见愁大师伯是忽然出门历练了。
没想到,没过多少天,见愁大师姐竟然又回来了。
在崖山,见愁可是出了名的人!
第一名女修,扶道山人的弟子,崖山的大师姐,有望力压昆吾谢不臣的超绝天才!
她是最高高在上的一个,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
几乎任何时候,在路上见到她,打上一声招呼,都能得到一个浅笑的回复。
这样和善的大师伯去哪里找?
想想当初曲正风当大师兄的时候,大家简直都要感动出一把辛酸泪了!
有这样温柔的大师伯,一定要珍惜啊!
如今大师伯忽然回来了,大家就可以摆脱那个叫做“曲正风”的噩梦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所以,大家如何能不激动?
随着外面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喊,所有听到的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里的事情,直接飞身扑到了灵照顶上,抬头一望!
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才飞身出来的扶道山人。
崖山道,在灵照顶上数十丈,恰好能俯视整个灵照顶。
无故失踪了许久的见愁大师伯,就站在崖山道的正中央,那熟悉的身影,像是她第一次来到崖山时候那样好看。
只是……
今日归来的大师姐,满身血污。
原本素色的衣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已经干涸的血迹,彷佛诉说着她这几日以来的峥嵘战绩。
与大师姐离开时候的温和相比,原本的气质,似乎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改变。
不一样了。
他们的大师伯又不一样了。
血染的衣袍,像是一件战袍,披在她身上。
她肩上蹲着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貂,小貂一双灵动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动着,似乎也在注视着下面的他们,两只抓着抱着一块长有两只小脚的骨头,时不时地舔一下,那骨头便狠狠地颤抖起来,彷佛立刻就要哭出来。
她手上,斜斜持着一把鬼斧,狰狞的形状与这一身血色的衣袍,竟然相称无比。
穿过崖山道的风,从她身边掠了过去,带起了她衣袍猎猎。
原本总是很温和的大师姐,嵴背挺直地站着,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硬朗,带着一种可以崩碎任何东西的力量感,强大。
那一瞬间,迎风招展的,竟然像是一杆血色的战旗。
隔得太远,很少有人能看见见愁那一瞬间的眼神,可偏偏——
无数无数人,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一幕。
第一次看见染血的见愁大师伯。
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筑基期就成为崖山大师姐,可能被人质疑名不副实的普通修士。
“真的回来了……”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叹了一声。
接着,便是如浪潮一般的见礼声:“拜见大师伯!”
见愁站在上面,提着斧。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好像还不会有很大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随着这一声“拜见大师伯”出现,却陡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
像是……
她这沉重的一身血袍一样。
扶道山人远远站在那边看着,喊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凑上来。
见愁看了一眼,只对所有人道:“诸位同门不必多礼,见愁已平安归来了。”
说完,她直接纵身一跃,鬼斧立时跟上了她的身影,漂浮在她脚边上,送她到了扶道山人面前。
“徒儿拜见师父。”
见愁行了礼。
扶道山人看了一眼灵照顶下面已经开始离去的众人,摆了摆手道:“行个屁的礼啊,有这行礼的功夫,你能不能让山人我省点心?啊?你看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你可是个姑娘家啊!你说,你说,好端端地失踪,被人劫财了?还是劫色了?”
其实以扶道山人的眼力,如何能看不出见愁现在的状态?
虽则一身血污回来,可她的身体里却充满着一种坚实的力量,像是《人器》炼体之法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有充盈在身体各处的灵力,都能让人感觉到她饱满的精神。
眼底的神光,简直压都压不住。
可以说,穿着这一身血袍,看似狼狈的见愁,实则正在她最巅峰的状态上。
原本一颗担心的心,也就放了下去,扶道山人默默想,自己真的是老了,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只装作自己像是个没事儿人,也暂时不去问见愁这十几日来到底有什么奇遇,他半开了个玩笑。
见愁抬起眼来,望了望扶道山人。
虽则看扶道山人一脸开玩笑的表情,可他眼底露出来的关切,却依旧落入了她眼底。
见愁微微垂了首,咕哝道:“此次是徒儿考虑不周,脑子一热就去了,半点没想到师父会在这里担惊受怕……”
“呸!你再瞎说!”
眼睛一瞪,扶道山人手一抬,就有一个鸡腿出现在他手中,眼看着就要朝着见愁砸去。
没想到,手伸到一半,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油鸡腿打见愁,有去无悔,傻子才干呢!”
“……”
为什么我师父总能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干净。
见愁脑子里浮出了这一个所有扶道山人座下弟子都有的疑问。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徒儿就不说、不说失踪这件事了,那什么……但是徒儿出去历练一趟,倒也没什么损失,劫了点财,勉强也算劫了点色……”
“咳!”
勐地一声咳嗽!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刚塞进嘴里的鸡腿给噎死。
还没把那一口肉给咽下去,扶道山人眼睛瞪圆了:“你说什么?劫财劫色?!你最近到底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师父……”见愁彻底无力了,“怎么说我也是崖山的大师姐了,你说我偷鸡摸狗多丢崖山的脸,至少也要来个打家劫舍吧?”
“有道理。”
扶道山人鸡腿一指,肯定了见愁的说法。
“偷鸡摸狗是太丢脸了,下次记得出去打家劫舍。”
崖山有这种长老,有这种大师姐,简直是山门不幸!山门不幸啊!
附近有人听见这师徒俩不靠谱的对话,简直险些一个跟头把自己摔进归鹤井里去!
只可惜,扶道山人与见愁师徒两人,半点没有自觉。
扶道山人看了看四周,道:“那什么,你劫了什么财,什么色?单独跟师父聊聊?”
说着,他挤了挤眼睛,又有点小荡漾了。
见愁有种一巴掌拍飞他的冲动。
眼见着周围还有不少人,见愁实在不忍自家师父已经掉到地上的脸再被人踩上两脚,连忙道:“那什么,财是有,色也有,只是……师父您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扶道山人一拍脑门,对哦,法不传六耳!
“好,走!”
说着,他直接落了地,朝着崖山灵照顶山壁下面的大堂而去,见愁连忙跟上。
大堂里。
自扶道山人出去之后,剩下的几名弟子就开始私底下抨击师父。
沉咎撇了撇嘴,将自己雪白的袖子一甩,给自己扇了扇风,忍不住冷哼道:“真是,最见不得师父这个样子了,实在是太虚伪了。明明之前就是他在念叨大师姐的命牌为什么不碎,现在大师姐回来了他还跑得最快!”
“唔……其实我觉得,也许师父只是跟我们一样,比较好奇大师姐到底断了手还是断了脚呢?”
姜贺小胖子想像是个小老头子一样,摸着自己的下巴,提出了一种可能和设想。
寇谦之一向少话,这个时候只抱着剑,站在旁边点了点头。
沉咎看了一眼,直接翻了个眼白:“我说寇师兄,咱们这里也没外人,你就别端着个架子了。觉得师父不靠谱就直说嘛,反正师父也不在。”
寇谦之依旧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嘿嘿。”
呆子陈维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一声。
众人立时有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之感。
陈维山是个呆子不错,但是这人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妙处,比如,此刻——
“大师姐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十九洲大地如此危险,即便没被别的门派拐走,也说不准断了胳膊还断了腿。”
这得是有多惨啊!
十九洲也是有人贩子存在的……
唉。
忧心忡忡的沉咎长叹了一声:“你们这群人啊……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十块灵石,我压大师姐断了一条胳膊!”
“大师姐主要拔腿,我压大师姐断了一条腿!”
小胖子姜贺立刻眼前一亮,直接掏出了灵石压了上去!
沉咎连忙张罗起来:“快快快,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呆子老六,寇师兄,你俩呢!寇——咦,师父你回来啦,快说说快说说,我们已经开好赌局了,大师姐到底断了几条胳膊几条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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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山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堂门口。
沉咎看过去的时候,连忙兴奋地问了一下。
众人也期待了起来,齐刷刷看故去。
“对呀对呀,失踪了好几天,肯定很惨,几条胳膊几条腿啊?”
“断了五百六十九只胳膊,五百六十九条腿。”
清越的嗓音里,带着平和的笑意,却偏偏又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沉咎一袭白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摸下巴:“五百六十九只胳膊啊……那赔率多少来着?”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的小胖子姜贺,就在刚才,姜贺还非常积极。
然而此刻,他看过去,只接收到了鄙夷的目光。
姜贺不屑道:“大师姐一共就两条胳膊两条腿,哪里开的五百六十九?你是不是傻——”
“傻”字刚落地,姜贺的声音,就一下哑了,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一样。
不……
不对……
刚才答话的那个声音,根本不是出现在门口的师父啊!
那一瞬间,姜贺小胖子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耳熟,好耳熟的声音!
咔咔咔……
同样这一瞬间才反应过来的众人,同样一起齐刷刷朝着背后扭过去的脖子。
同样,僵硬得快要断掉的声音。
大堂的门口,铺着一条白光。
这几日,这里都被扶道山人师徒霸占,也没有旁人来,所以透着一股奇怪的冷清味道。
扶道山人的身影,逆光站着,依旧邋邋遢遢,透着一种难言的猥琐。
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不知何时,从扶道山人背后慢慢走出的身影。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都觉得自己的视线被染红了。
朝阳的光芒,斜斜穿入,将她周身的红色都点亮,原本因为干涸变得暗澹发褐的颜色,一时通透了起来,夺目了起来,彷佛连经过她身边的光,都有一点点暖暖的血腥色调。
一时间,如凡气尽洗去,带着一种崖山修士独有的峥嵘味道。
战。
是崖山魂。
何时,他们的大师姐看上去,已经这么像是大师姐了?
方才说出“五百六十九条胳膊,五百六十九条腿”的大师姐,脸上带着笑意,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步一步。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短短十几日,这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改变,到底是什么?
是消失的里外镜和忽然握在手中的鬼斧,是这一身来处不明的血污,是她眉眼之间那一种沉默的英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刚强。
偏偏,她眼角眉梢,都是一片温和。
“师弟们好。”
见愁的声音,便是刚才的声音,澹澹道出,一片平和。
好久不见了,这一群黑馅儿又不靠谱的家伙。
不适应。
大家都有点不适应。
最不适应的是小胖子姜贺,他修为最低,只有金丹期,在看见见愁走进来的一刹那,便吞了吞口水,他开始使劲地掐着手指,不断地算起来。
掐了好半天,彷佛是有了结果。
姜贺小胖子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结巴着问:“大、大大师姐你……你的修为……”
修为?
见愁明白了过来。
她右手持着鬼斧,左手一拎肩膀上的小貂,直接往正中的大桌上一放,坐在了桌边,顺手把一直被小貂挟持着的帝江骨玉拽了出来,开口道:“略有奇遇,不过依旧不及诸位师弟,如今筑基后期而已。”
小貂气得“嗷呜呜呜呜”地示威大叫,帝江骨玉却像是终于遇到了救星一样,两条腿卷了起来,勾住了见愁的小指便不放了,还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呜呜呜呜……”
一时之间,这大堂内,除了这两只小东西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
沉咎等人连对望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贺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好想对大师姐说一句:你再装!你再装我们真的会殴死你的!
72、第072章 点睛笔
这才几天,这才几天啊!
怎么可以这么快!
众人内心都是崩溃的。
见愁大师姐失踪的时候,才刚刚筑基中期不久,十来天没见,凭什么就后期了?!
什么时候十九洲的修炼速度可以像是这样磕了药一样勐窜了?
还要不要普通人活了!
众人的表情,已经完全能说明问题了。
见愁就知道自己说出来一定会有这种效果,她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曲正风,不由道:“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换了个贪生怕死的说不定已经哭了呢。对了,曲师弟不在?”
“好像又闭关了一段时间吧。”
沉咎倒算是了解,竭力忽略见愁那飙升的境界带来的震撼。
“说起来,二师兄好像是要准备冲击出窍了吧?”
扶道山人甩了对白眼:“得了,都坐下来吧。看看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表情,昆吾出了个变态,咱们崖山就要出个更变态的。现在算什么?以后会更快呢!”
说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一副“见愁的修为都是我的功劳的”表情。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鄙夷。
见愁只是唇角一勾,并没有怎么说话。
修为跑得越快,对她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一到问心就没命这一点,见愁还是很清楚的,只是希望,不管能不能找到办法,若能在问心之前与谢不臣一决高下,那后续如何,也已经不重要的。
小指头上忽然一动,见愁低头看去。
帝江骨玉彷佛感觉到了长桌周围似乎坐下了不少人,有些害怕地颤抖了一下。
见愁又好气又好笑,抬头一看,小貂虎视眈眈地蹲在旁边,似乎随时会冲上来舔帝江骨玉一口。
这两个小东西啊……
见愁无奈,一把将帝江骨玉掰了下来,按到了长桌上,道:“站好了,不许动!”
帝江骨玉不明白,两只小脚动了动,最终还是立在了原地,白白的身子朝着左右两边转了转,像是在“看”到底来了几个人,是什么情况一样。
眼见得帝江骨玉被放下,小貂立刻就要冲上来,张开了等待已久的“血盆大口”。
没想到,见愁手指同样一指,冷声喝道:“你也不许动,一边儿坐着去!”
“……呜!”
小貂委屈地叫唤了一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你的貂还是它是你的貂!不就是一块臭骨头吗!
“呜呜呜呜!”
见愁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小貂的爪子,终于还是收了回来,端正地坐在了桌子上。
这一来一回的动静,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扶道山人的目光落到小貂身上,搓了搓微热的掌心:“你这貂哪里捡回来的?看着毛色油亮,大小合适,刚刚好能凑一锅啊!”
小貂狠狠地一抖。
姜贺小胖子的目光从小貂上挪到了帝江骨玉上,不自觉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大师姐的这一块骨头看上去好奇怪啊……”
“对啊,居然还有腿。”
沉咎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戳帝江骨玉下面晃着的两条腿。
那一瞬间,帝江骨玉直接一抬小脚,毫不客气地踹了过去!
“哎呀!还挺有脾气!”
看着自己没怎么受伤却红了一块的手背,沉咎瞪大了眼睛。
见愁头疼地扶额,一看所有人的眼神,全部聚集在了桌上这两只小家伙身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扶道山人依旧搓着手,看着口水都要流下去了,只两只眼睛发光地盯着小貂,头也不回地对见愁道:“徒儿啊,你刚才跟师父说劫财又劫色,这小貂是不是也算啊?要不,这小家伙就孝敬给师父了?”
“嗷呜呜呜!”
不要!
不要!
才不要!
小貂一下子就窜到了见愁的身边,躲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圆了看着说话的扶道山人。
“好了,师父别闹了,小貂听得懂咱们的话,你还是别吓它了……”
见愁摸了摸小貂的头,以示安抚。
为了防止这几位黑心的,尤其是师父,对小貂或者是帝江骨玉下毒手,她干脆地把这两只小东西都放到了自己的面前来,然后道:“我失踪,都是小貂的功劳;至于这块骨头,就是最大的收获啦……”
好歹也是要交代一下自己最近的行踪的。
见愁只把那一日之后,自己离开灵照顶,来到崖山索道,在千修冢里面遇到了这只古怪小貂的事情,慢慢说来。在说到杀盘的时候,扶道山人的脸色明显变化了。
他几次想要插嘴,可看见愁还在慢慢地说,只强行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所以,在小貂的引导之下,我就进了那个地方,他们都叫它杀红小界。”
见愁看了扶道山人一眼,果然看见对方已经两眼放光,恨不得扑过来。
她连忙道:“不过,跟我一起进去的,还有六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有其中几个人说了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是昆吾的顾青眉……”
“她也去了?”
沉咎瞪圆了眼睛,简直看怪物一样看着见愁。
为什么在听说顾青眉去了之后,再看看见愁大师姐这一身的血污,自己竟然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大、大师姐你这一身的血,到底是怎、怎么来的……”
早料到见愁经历过了一场血战,可是万万没想到会是顾青眉这种人啊!
这是要跟昆吾开战的节奏不成?
众人已经有点懵了,任由想象力驰骋。
扶道山人更是差点一下忘记了还有杀红小界绿叶老祖的事情,直接凑过来问道:“你把她砍死了还是砍残了?”
“……”
说不下去了。
真的说不下去了。
见愁站起来,转身就走。
扶道山人连忙出手一把拉住;“说说嘛,说说嘛,你杀人灭口了也没关系,这里就我们师徒几个,绝对不会有人把你卖了的。当然昆吾的赏金如果太高的话,师父也不敢保证……”
你还是闭嘴吧。
见愁只觉得自己心跳和血液的速度都加快了。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转头对扶道山人道:“我没有杀人灭口,更没有毁尸灭迹,砍死砍残也没有……”
众人目光之中,见愁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这一路上,与顾青眉有关之事,还不少呢。
她一件件道来,听得扶道山人目瞪口呆。
在说到得了青莲灵火直接炼体的时候,沉咎一拍桌子:“不愧是大师姐,就要这么解气!”
在说到得了两盏冰藤玉沁,再次炼体的时候,沉咎习惯性地一拍桌子,却忽然僵了,嘴角一抽:“大师姐你……简直是有病啊!”
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人器》炼体之法,第一大鼎煮肉,第二要烈火烧骨,第三要玉沁养脏腑……
的的确确是把人当做“器”来修炼的一种丧心病狂的法门啊!
整个崖山有几个人跟大师姐一样有病?
众人一想,真是忍不住狂擦冷汗。
见愁倒不很在意,顶多是有点高兴。
毕竟,如今已经是第三层了。
而且,在最后的时候,她曾被雷电淬炼过全身,不知会不会对《人器》之法的修炼产生什么影响。
见愁一件件道来,众人的脸色,也跟着或沉重或古怪了起来。
说道最后顾青眉下场的时候,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帝江骨玉,道:“这一路上,我与此人作对,不过都是顺手,万万不至于生死相搏。她下手,倒是狠辣果决,与我昔日所见的吴端却不是一种风格。最后她没能得逞,反而被我带走了这帝江骨玉,也算是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么……”扶道山人摸着下巴,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只道,“昆吾家大业大,门派也大,偶尔出几个败类也是常见的事情。趾高气昂的时候多了去了,习惯就好。照山人我看,原来都是一批好苗子,进了昆吾就被养成了歪瓜裂枣,天知道昆吾是不是该洗洗了。”
这话说得……
有些奇怪。
见愁忍不住抬眼望他。
扶道山人连忙打了个哈哈,摆摆手道:“既然这顾青眉也算是自食恶果了,徒儿你这一口恶气也算是出了一半了。嘿嘿,至于这剩下的一半么……”
“剩下的一半如何?”
见愁好奇。
扶道山人得意地挤了挤眼睛:“这还不简单吗?你早知道左三千小会了吧?我中域左三千宗门之中青年才俊,几乎都会参加此次小比,同侪之中也要拔个高个儿出来。如今你是筑基后期,要到左三千小会上扬名立万,一口恶气不就能出了么?说起来,那小姑娘还不知道对手是你吧。哈哈哈哈……”
这么一想,扶道山人简直暗爽。
昆吾顾平生的独女啊,被人坑得这么惨兮兮的,一趟杀红小界之行,什么都没得到不说,竟然好像还受伤了。那感觉,就像是到死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一样!
惨,惨!
惨绝人寰啊!
扶道山人老怀大慰,毫无形象地捶桌大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山人我真想两年赶紧过去,要叫那顾青眉知道是你,哈哈哈哈……”
见愁嘴角一抽:“师父……你不觉得,若是徒儿失踪的消息传出,对方就会猜到是我吗?”
“啊,是啊。”扶道山人一下就清醒了过来,连忙一拍自己脑门,还想让小见愁再藏藏,抓紧这两年时间好好修炼,回头再给那昆吾一群人一巴掌呢。“现在,这要怎么办?”
沉咎在旁边听了半天,无奈一扯嘴角:“我们都说大师姐出去历练了啊,除了少数人,谁知道大师姐出去了?咱们都不说不就好了?”
见愁忽然失踪这件事,毕竟事出有异,叫人有些琢磨不透,命牌又没碎,证明没有太大的危险,此后又没有出现别的弟子失踪的事情,所以掌门郑邀选择了隐瞒这个消息,只说见愁是外出历练去了,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真相。
至少说,传出去的消息都是崖山大师姐外出历练了。
而在十九洲,外出历练这几个字,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少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样的消息,应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见愁与扶道山人的担心,其实没有很大的必要。
沉咎这么一说,见愁也就明白了。
她无端笑了一声:“这么算来,还要很久,她才能知道了……”
也或许,她站到对方面前,对方也不认识自己呢?
这种暗搓搓当坏人的感觉……
真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酸爽啊。
“那顾青眉的事情暂且不说,反正还早呢,咱们都当是不知道。”扶道山人直接一句话把这件事揭了过去,接着就直接问了一句,“我说,你说了这么说,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还有吗?”
除了张汤的事情,以及在幻境之中所见不方便现在说出来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见愁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去的杀红小界可是我绿叶老祖的杀红小界啊!你就没看见什么别的?!”
“……”
老妖婆的杀红小界么……
见愁实在想不起来了,试探着开口:“要不,师父您给说明白一点?”
“……”
被这二傻子徒弟给气死了!
扶道山人鸡腿一咬,愤愤道:“你都不知道绿叶老祖的吗?她虽然是个老妖婆,但是个很会吃的老妖婆!那一口锅既然煮过帝江,你都不乘两口汤回来给师父喝的吗?!!”
“……”
还能不能靠谱点了。
她去的时候汤都没了!
见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地一指帝江骨玉,道:“肉没有,汤也不剩,就这一块骨头。”
帝江骨玉立刻一缩,像是被吓住了。
扶道山人看了过去,一看这白森森的骨头,上头真是半点肉丝都看不到……
一口老牙若是啃这骨头……
扶道山人忍不住一摸自己腮帮子,连忙摇了摇头,他正待言语嫌弃见愁这骨头,可下一刻,却立刻瞪圆了眼睛!
“有残魂?!”
“真有?”
见愁之前大略地说了一下相关的情况,却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有残魂在内,所以在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句的时候,也是暗自心惊。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一眼——
帝江残魂?
这意味着什么?
大堂外面传来一声通禀:“师伯祖,龙门庞长老携其弟子周承江来访崖山,说是想要见见您,掌门请您去揽月殿一……”
外面话还没说完,里头的扶道山人已经直接伸手朝前面一捞,一把将帝江骨玉捞在了手里。
同时,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外面的话:“吵吵吵吵个屁!他龙门算什么?让他们等着!山人我空了再见!”
“……”
外头一阵沉默,似乎是不敢再说话了。
见愁一听,看一眼扶道山人的动作,却问道:“周承江?”
扶道山人像是没听到,他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小小的一块帝江骨玉,眼睛一眯,瞳仁之中便透出了幽幽的蓝光,彷佛要看穿这骨头里到底藏着什么一样。
白白的身子,短短矮矮,的确就是帝江身上一小块骨头,还是经年累月之后变化出来的骨玉。
扶道山人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
沉咎瞅了一眼,知道师父开始研究东西了,便主动回了见愁刚才的疑问,道:“龙门也是我中域很出名的门派,周承江乃是龙门庞长老的弟子,前段时间是九重天碑上筑基期第一人,直到被昆吾那个姓谢的打败。大师姐你是听过?”
“听过。”
就那么一次。
见愁的表情,微微变化起来。
第一次看见九重天碑的时候,便听过这名字了。
原本九重天碑里的第二重天碑上第一个名字是周承江,乃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后来败于才筑基十三日的谢不臣之手,名字便从九重天碑之上消失,从此天碑上只有“谢不臣”,再无“周承江”。
龙门,周承江。
一个曾败于谢不臣之手,在九重天碑上留下过名号之人。
见愁想着,压下了心头莫名的想法,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师父,研究出什么了吗?”
“嘿嘿……”
扶道山人的眼睛,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帝江骨玉,道:“这帝江骨玉本身,长年累月在那杀红小界之中,竟然也养出了灵智,成了一只骨头精。这骨头里还有一滴帝江骨玉的骨髓,这可是好东西啊。见愁丫头,这一回你可算是赚大了!”
骨髓?
放了那么多年的骨头了,还有?
见愁忍不住惊讶:“可以取出来?”
“那是当然,不过就是麻烦了一点。”
扶道山人得意一笑,想想这一次见愁丫头从头到尾的奇遇,简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比自己得到了异宝还要开心。
他说着,将手伸到自己的袖子里,左摸摸,右摸摸,咕哝道:“让山人看看,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找到了!”
眼前一亮,扶道山人大喊了一声,接着将手缩了回来,摊开手掌!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都“咦”了一声。
扶道山人干干瘦瘦的手掌里躺着的,竟然是一管细细的黑色毛笔,一根根毫毛都乱糟糟地,整个笔杆子也破旧斑驳,看上去像是与破烂无异。
你掏掏掏了半天,就掏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众人一阵无语。
见愁也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被扶道山人抓在手里,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的帝江骨玉。
“师父,这是?”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这支笔,哼。”扶道山人直接用舌尖舔了舔笔尖,瞬间获得了一大堆的白眼,他自己半点不嫌弃,一看毛笔笔锋已经顺了,顿时一笑,得意得不行,“年轻人哪,总是容易受到自己所见的迷惑。这东西,可是当年老子从横虚那边抢过来的,全十九洲找不出第二根来。”
“……”
众人保留了自己的语言。
沉咎默默地退开了一步,姜贺小胖子也是直接一扶额。
寇谦之无言地看了一眼站得距离师父最近的见愁大师姐,心生同情。
陈维山插口道:“师父拿这个出来干什么?难道能取出帝江骨玉之中的骨髓?”
“当然不能。”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把笔杆朝见愁一递,道:“来,给它画个眼睛鼻子嘴巴。”
“画?”
见愁看着被硬塞到自己手中的笔,笔尖黏煳煳的,着实让人无语。
扶道山人不耐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把帝江骨玉朝桌上一放,道:“放心放心,我不会害这小骨头的,只是为了取出骨髓。它只是骨头精,有这一枚帝江的骨髓,对它还不是好事呢。反正你先给它画上,我再跟你说。”
笔趣阁
“好吧……”
见愁看着扶道山人这兴奋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
这一管毛笔,上头没有半点花纹,看上去平平无奇,破烂之中还带了几分恶心……
都是因为扶道山人的口水。
要用这口水在帝江骨玉身上画?
见愁看了看,帝江骨玉彷佛觉察到了危险,两腿一拔,就要逃跑。
然而……
终究逃不过。
见愁眼疾手快,一只手直接伸了出去,按住了帝江骨玉,心里道了一声“对不起”,便直接将笔一点,在帝江骨玉的身体上画了起来。
“呜哇哇哇……”
一阵大哭声,顿时从这身体之中传来。
见愁画了一条眉毛,两条眉毛,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一个小鼻子,一张小嘴巴……
“画完了。”
她收了笔,只看见帝江骨玉的身体上有一条条湿湿的痕迹。
帝江骨玉犹自哭泣不停,彷佛知道了自己到底在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然而,便是在见愁收笔的那一刹那——
刷!
一道金光忽然从之前见愁落笔处冒出!
帝江骨玉彷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变化,一下止住了哭声。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
扶道山人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笑着,堪称是得意洋洋。
“怎么样?厉害吧?”
“……”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
方才见愁点下一笔一划的地方,竟然都冒出了金光,一条一条,一道一道!
帝江骨玉的身体正面,立刻满布着光芒。
刷拉!
金光过后,一条眉毛出现!
刷拉!
第二条眉毛出现。
接着,是两只大眼睛,一只小鼻子,还有一个圆圆的嘴巴。
见愁拿着笔,愣愣地看着。
这又是什么术法……
竟然直接让帝江骨玉长出了眼睛嘴巴鼻子!
帝江骨玉自己好像也觉得蛮新奇的,眉毛动了动,眼睛动了动,鼻子皱了皱,接着张了张嘴,做出一副奇特的表情来。
沉咎目光灼热地看着见愁手上的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点睛笔?!”
“刷!”
扶道山人噼手将众人目光聚焦的毛笔夺了过来,飞快地放回了自己袖子里,哼声道:“现在长见识了吧?还敢嫌弃!多看一眼都不成!”
“……”
正待将这一只点睛笔骗来玩玩的沉咎,顿时陷入无言之中。
见愁还看着那帝江骨玉。
帝江骨玉张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跟着说了一句“点睛笔,点睛笔”。
神乎其技……
其他几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只是……
众人盯着帝江骨玉这五官看了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呆子陈维山歪着头看了看,忽然开口:“它左眼跟右眼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啊?”
“好像有点……”
哪里是有点,分明是有很多好么!
姜贺都不忍心说了。
还在牙牙学语的帝江骨玉,一下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众人。
那被画上去的黑葡萄一眼的眼睛,嵌在白白的身体上,眨了眨,接着嘴巴一瘪,像是明白了他们说的意思,竟然眼睛一闭,仰头大哭起来!
“哇呜呜呜呜……”
扶道山人立刻痛心疾首地指着见愁:“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好好一张脸让你给人家画成什么样了!太丑了,太丑了啊!”
“……”
见愁盯着帝江骨玉那奇形怪状的脸看了半天,讷讷道:“还、还能重新画一张吗?”
“哇呜呜呜呜……”
帝江骨玉还在哭。
扶道山人摇摇头:“只能画一次。”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见愁真有一种晕厥的冲动,被帝江骨玉这爱哭鬼折腾得头大如斗!
“忘了……”扶道山人心虚了一下,又立刻补道,“你也没问啊,再说了这样蛮好看的……”
“哇呜呜呜呜……”
帝江骨玉哭得更凶了。
“叽叽叽叽……”
小貂在旁边笑得打滚,极其夸张。
简直一出闹剧。
见愁自知自己画技不好,再看看帝江骨玉那拙劣的五官,尤其是一大一小的眼睛,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愧疚感,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想要开口说话,哄上两句,又怕现在已经有了嘴巴的帝江骨玉,会吐自己口水。
真是……
进退两难啊。
大堂之中,一片鸡飞狗跳。
灵照顶上。
轰隆隆……
彷佛有什么巨大的石块从崖山顶上滚落!
接着,一片惊呼声骤然响起!
“老天爷!”
“你们快看!”
“好厉害!”
“那是谁?!”
……
一片耸动。
大堂内,还在头疼的见愁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就连帝江骨玉哭着哭着都眨巴眨巴眼,停了下来,看向了外面。
“怎么了?”
沉咎朝外面看了一眼,只看见了无数的人影。
扶道山人站的位置在最外面,看得最清楚,一下就皱了眉,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方才来大堂外传话的弟子还没敢走,一看见扶道山人出来,简直像是看见了救星:“师叔祖!”
“外面这是怎么了?”
扶道山人只看见灵照顶上不少人都停了下来,朝着山壁下某个地方望去,在大堂门外左边百余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玄黑色劲装的男人,两手高高举起,上面竟然托着一块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少说也有万斤!
周围不少人都都用骇然的眼神望着。
那弟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道:“刚才山顶上不知怎么掉下来一块石头,眼看着就要砸落灵照顶,被龙门来的这一位给接住了。”
龙门?
“周承江?”
扶道山人慢慢地眯了眼,朝高高的崖山还鞘顶上看去,霎时像是看见了什么,立刻叹了一口气。
见愁走了出来,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刚好听见这个名字。
她怔了片刻,抬眼望去。
说起来……
她也是筑基后期了。
73、第073章 周承江
第073章周承江
人都言,谢不臣乃是金丹以下第一人。
怎么说也都是一个很风光的称呼,然而落到周承江这里,却成了一种难言的讽刺。曾经,同样的名号冠在他头上,可如今……
大家都说,周承江乃是“谢不臣以下第一人”。
何其大的讽刺?
只是不知……
这一位昔日的第一人,今日的第二人,到底是何想法了?
崖山上下虽然不怎么关心十九洲的事情,只是最近有关于昆吾天才的传闻实在沸沸扬扬,所以连带着提到周承江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原本周承江名气也不低,如今却经常被人拉出来与谢不臣一起比较。
众人是听过周承江名字的居多,却没见过他真人,如今听人一喊,再看这一手轻轻松松将巨石举起的男子,都有一种震骇之感。
龙门,周承江?
原来也不是个浪得虚名之人啊。
见愁的目光,落到了此人身上。
周承江生得一副好面相,眉星目朗,透着一股英气。纵使天上无骄阳,他也像是站在骄阳下一般,身上,有一种昂扬之气,又如刚出鞘的雪刀,锋锐得让人难以逼视。
他手臂上的肌肉,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下面,只有结实绷紧了的手掌,能窥见一二分的力道。上万斤的巨石就这样轻轻松松举在手里,额头上看不见半点汗珠。他目光明亮,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此刻有一二分的狐疑,看向了崖山最顶上。
方才他走到此处,高高的崖山顶上,便坠落了这样一块巨石,竟然直直朝着周承江而来。
那一瞬间,周承江下意识地直接伸手接住了这一块巨石……
却没想到……
在崖山献丑了。
周承江咳嗽了一声,锋锐的目光扫过了瞪圆了眼睛看自己的一众崖山弟子,作为一个仅有筑基期修为的修士,他可没胆子在崖山造次。
看着自己身周没人,周承江便两手一抱,将巨大而粗糙的灰白石块慢慢放在了地上。
“呼。”
他松了一口气,朝着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一名崖山弟子道:“师兄见笑,没吓到吧?”
周承江乃是跟随其师尊庞典来拜访崖山,原本是由这一名崖山弟子带着在崖山四处走动走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这一名崖山弟子修为也不低,正好也是筑基后期。
只是……
不是哪个筑基期,都有周承江这样一把力气的。
他忍不住抱拳道:“龙门周师兄,果真是名不虚传,今日算是见识了。”
“过奖过奖。”
周承江笑了笑,被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几分不大好意思。接着,又看向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放在这里不方便吧?要不我帮你搬走?”
“不劳动周师兄大驾了,崖山自会有执事堂的弟子来清理。”崖山弟子笑笑,直接一摆手道,“周师兄请,下面便去看看崖山后的风音谷。”
“有劳师兄了。”
周承江依旧很客气,环顾一圈众人都还看着他,他竟然也不惧,直接拱了拱手,便跟着那一名崖山弟子离开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出了人群,从容离去。
原地,留下一块两人多高的巨石。
见愁的目光,从周承江的背影上收回来,看向了这块巨石,道一声:“这人好强的力量,好重的气势。”
“嘿嘿,曾经列名九重天碑之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扶道山人眯着眼,慢慢地啃了一口不知何时拿出来的鸡腿,笑了一声。
话是这么说不假,只是……
见愁皱了皱眉,道:“听闻天才大多不好相处,各有各的怪脾气。这一位周承江,似乎也才修炼没几年吧?看上去,却很随和。”
“大师姐你还真以为他随和呀?”
沉咎踱步上来,也看着那周承江消失的方向,思索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那巨大的石头上。
见愁初听沉咎这话不明白,可正待要问,又将嘴闭上了。
仔细一想,其实也就明白了。
龙门,这一个门派曾有时间不短的传承,只是如今式微,一开始便难以与崖山相比,更别提现在了。纵使是天纵奇才的修士,在他只有筑基期的时候,站在高手如云的崖山地界上,又有几个敢狂,几个敢傲?
只要想想方才扶道山人赶人的话便明白了。
龙门算什么?也就让扶道山人随手打发了的。
咳。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家师父太狂。
见愁默默觉得,师父太狂的可能占了大多数。
一旁的小胖子姜贺也挤了过来,挠了挠自己两层的下巴。
“听说龙门的功法来自上古,乃是炼体士留下的,向来身体力量强壮。这周承江虽才修炼没多久,于这一点上却也是薄有天赋,不过龙门的功法却有一种特性,气脉较为薄弱,若遇上真强的修士未必能讨了便宜去,不过……我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么强,怎么会败给昆吾一个才筑基三天的人?”
别看小胖子又矮又胖,可如今实打实是个金丹修士,放到别的门派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他如今说的这一番话,都算是颇为有见地。
连扶道山人都忍不住点了头,道:“若是庞典能引导着他这得意弟子,好生修炼一番气脉,配以他龙门独有的修行法门,只怕未必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罢了,这老家伙人都来了,老子跟他三百年没见了……”
自己咕哝了一句,扶道山人转身就要直接去揽月殿,没想到,临走时候又把脚步停下,回头喊道:“见愁丫头!”
见愁对周承江还是颇感兴趣的,只是如今还不能接触,便待回去研究自己拿两只小东西。
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喊,她扭头:“师父?”
“你这又失踪了几天了,山人我看掌门也挺担心你的,好歹过去见上一见吧,我先去,你换身衣裳再来。”扶道山人鸡骨头一声,潇洒地就吩咐了下去,接着脚下一晃,人影竟然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见愁诧异抬眼看去,便看见高高的石亭里,扶道山人已经迈步走了进去。
好快……
见愁顿时有些默然:她一个只能御器的,要跟上这速度,还真是有点难啊。
叹了口气,她回头:“沉师弟……”
声音顿住。
见愁看见了沉咎怀里抱着的小貂和帝江骨玉,嘴角一抽。
沉咎摸了摸小貂的头,老脸一红,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大师姐你安心去吧,这貂就借我们玩一会儿,你回来我们就还给你,我们一定照顾好它!”
“对对对!”
姜贺小胖子站在旁边,点头不迭。
咳……
到崖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东西,忍不住也想要研究一下。
大师姐要跟着师父去,正好啊!
寇谦之抱着剑,目光从小貂柔软的皮毛上扫过去,眼底似乎也有几分纠结,不过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闪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剑痴剑痴,当然还是练剑重要。
陈维山则是一副痴呆的表情看着见愁,信誓旦旦道:“没事,大师姐你去吧,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
“……”
为什么你说了这话,我更不敢相信了。
陈维山说的话,基本都是反着灵验的吧?
见愁头疼了起来,可看着小貂缩在沉咎的怀里,眯着眼睛一副很舒服的表情,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鬼斧一甩,见愁直接御器回到了自己简单的小屋,将满身血污的衣裳换下,难得挑了一件色调偏重的深蓝色长袍穿出来,来到石亭之上,便要穿过长长的穿山走道过去。
“咻!”
御器飞过的声音,骤然从耳边划过。
见愁一下停了脚步,抬头望去。
一道深灰色的法宝毫光,落在了并不宽阔的石亭内,距离站在走道口上的见愁仅有三丈。
玄色的衣袍,带着一种无端的厚重感觉。
一口看不清形状的深灰色长剑,被周承江收入袖中,他抬步就往走道里面走,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自己正前方站着的那一名女修。
乌黑的长发,面颊白皙,眉目透着一种难言的清秀,只是眼眸如同两汪深深的寒潭。她过于挺直的嵴背,和交叠在腰间的双手,微微紧绷着的身体,无一不让周承江感觉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那是……
即将捕食猎物的勐兽。
这女修领口袖口上都绣着古拙的云雷纹,有一种沧桑的味道,变形的闪电,盘旋过衣袖的边缘,却彷佛一道炸雷在他脑海之中噼响!
熟悉的感觉。
那种……
一触即发的危机感!
周承江的脚步,怪异地没有停下,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在一步一步踏出的过程之中,他的目光没有从这女修的身上离开一分。
一步近,一步险。
每走近一步,他便感觉自己耳中能感觉到的心跳速度快了一分。
血脉奔流。
是一种强烈的战意。
那种感觉来得太快,太急,太无端!
见愁忽然也有那种奇妙的感觉。
方才在旁边看着对方的时候还不明显,可在此刻,注视着对方走过来的瞬间,这种感觉却强烈到了极致。
她感觉自己身体的骨骼在一寸寸地爆响,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汹涌的膨胀,呼啸——
一切,只发生在一个气机的交汇之间!
三尺!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出的手!
砰!
周承江身体之中,立刻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是一柄光滑璀璨的剑,霎时间拔起,带起无限华光!
那一刻,竟然毫无保留!
屈膝一撞!
汹涌澎湃的力量,如大海浪潮席卷,宣泄而出!
只是,周承江没想到,迎接他的,也是这样刚勐狂暴的一撞!
“轰!”
深蓝色的衣摆飘飞,深色的云雷纹划过一个堪称绚丽的弧度!
见愁的腿很长,也很笔直,这一刻却连残影也看不到,只有一道光!
一道迅疾的光!
“砰!”
一触即分!
两个人如同闪电一样撞到一起,又霎时倒飞回来,几乎同时,只一脚狠狠一踩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便已经稳住了各自的身形。
此刻,巨大的气浪,才从两人交手之地轰然爆开。
刷拉拉……
坚硬的岩石地面,处于这一撞的中心,竟然直接被爆出了一个大坑,周围的岩石表面也都龟裂开来。
周承江玄黑色的长袍,与见愁深蓝色的衣摆,在这一片烟尘之中,猎猎飞舞起来。
平手。
一个瞬间的较量。
好硬的骨头……
周承江眉头一皱,难掩心中的震惊。除却谢不臣之外,同修为的同侪之中,竟还有这样出色的人物。纵使不如谢不臣,恐怕亦相差不远了。
唯一的一个猜测,浮了出来——
“你是那一位崖山大师姐!”
见愁平静而冷静的目光,落在周承江的身上。
这,便是惜败于谢不臣之手的修士吗?
是个强敌。
只一个照面,见愁便已经能肯定自己已经用上了自己最强的攻击力,然而,不过平分秋色!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啊,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没交上手,小辈们竟然已经是不打不相识了,真是老喽,老喽。”
一声大笑从背后的山道之中传来。
一名身穿道袍的老头,摸着自己满下巴的白胡子,走了出来,干瘦的身子藏在宽松的道袍下面,瞧着有几分伛偻,可那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闪。
他袖子上用金线绣着一条金龙图纹,想也知道是那龙门的长老庞典了。
老辣的目光,从见愁与周承江两人中间那一个大坑上扫过,庞典已经很清楚方才忽然爆发的这一场交手的最后结果了。
平手。
那一瞬间,他瞳孔缩了缩。
扶道这老东西,当真收了个可怕的徒弟啊。
要紧的是……
居然是女修。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周承江,又看向了见愁。
直到这时候,掌门郑邀才与扶道山人走出来。
郑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扶道山人却是得意洋洋,瞅一眼见愁,便招了招手,示意见愁过来。
同时,他懒洋洋地对着庞典开口道:“我这徒儿没教调好,收来踏入修行路也有三两个月,都是她自个儿摸索着在道上走,学艺不精,这一门《人器》炼体之法,也才初初到了第三层,骨头还不够硬,倒叫你老庞你见笑了。”
才初初到了第三层……
见愁自然看见了扶道山人的招手,她与周承江没说一句话,却对对方略略一拱手,便转身走回了扶道山人的身边:“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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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山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极其不明显地朝她扬了扬眉毛。
站在那边的庞典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只是在转眼看向站在原地的周承江之时,这样的僵硬,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高声一笑,只道:“唉,也是我叫扶道老兄你笑话了。承江跟随我修行虽已有三年,却从一年半之前便困在第四道门前,也就近日才有了点突破的眉目。实在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惭愧,惭愧啊。”
周承江也走了上来,朝扶道山人一拜:“晚辈周承江,拜见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挑眉,夸一句:“英雄出少年,再过两年左三千小会,就看你了。”
说完,他又一看站在对面的庞典,笑着道:“见愁,这一位庞典长老你师父我乃是挚交,你也见过吧。”
见愁原本站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此刻便走出来一步,见了个礼:“晚辈见愁,拜见庞长老。”
庞典的目光,从见愁那看不出半分心思的脸上掠过,心里道一声“日后该是个棘手人物”,脸上却笑得像是要开花了。
“早听说扶道老兄收了个堪与昆吾谢不臣相比的女修为徒,今日一见,当真厉害。只怕扶道老兄那话是说错了,左三千小会,当看崖山新秀才是。”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郑邀,这会儿心里已经骂开了,嘴里没半句实话的老东西,瞅瞅这虚伪成什么样了。扶道山人一直这么贱,他都知道了,可庞典故意拉出“堪与谢不臣相比”这几个字来,可就有点损了。
毕竟,方才见愁与周承江不过是平手,而周承江却是切切实实地败于谢不臣之手。
见愁自然也听出这比较和挑拨的意味来了,她乖觉地闭嘴没说话。
阴险又不要脸的长辈们说话,自己还是听着就好。
另一头的周承江,似乎也深谙这个道理。
他保持着澹澹的微笑,站在了庞典的身边,七尺身躯一衬,便显得庞典更加枯瘦起来。
扶道山人听了方才庞典这话,阴测测地笑了起来:“姓庞的,你这明里暗里,是说我扶道的徒弟不如人喽?”
庞典连忙拱手:“扶道老兄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说这话?只不过是觉得,我这徒儿他日必能跃过龙门,成这十九洲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屁!”
先前还跟庞典高来高去的扶道山人,一下原形毕露!
他白眼一翻:“不信。连我家见愁都打不过!”
庞典的脸色难看了一瞬间,然而转瞬就恢复了。
他笑眯眯道:“打不过?今日打不过,日后谁知道?”
“哈哈哈……”扶道山人大笑了起来,那叫一个气焰嚣张,“哎呀,我说你老庞啊,老是不死心。我这徒儿修炼极快,谁也拦不住,别说是你了,就是那昆吾的谢不臣,迟早也是要被我家徒儿往死里打的。日后?日后也是我崖山第一!”
这话,够狂!
周承江的目光之中,顿时放出一种异彩来。
他虽没说话,却已经看向了见愁。
同样看过去的,还有庞典。
扶道山人的话,说得太满,依旧是他昔日的狂傲风格,带了点封魔的崖山味道。只有在这个时候,庞典会觉得,扶道还是昔日那个扶道。
他大笑起来,但喝一声:“既然你扶道老兄放下如此狂言,我老庞倒不能不奉陪到底了!不如你我以身家来打个赌,两年之后,左三千小会之前,叫你我徒儿两人对战一场。我若输了,小龙门水底湖送给你!你若输了,便要将你那乾坤十六洞拿出来!你可敢一赌?”
“赌!有什么不敢赌的!”
扶道山人半点也不在意,直接手一挥,算是答应了下来。
“哈哈哈……”庞典大笑了起来,彷佛有万般的得意,他摇着头,竟然直接转身而去,“扶道啊扶道,你中计了。哈哈哈,徒儿,我们走!”
说完,他竟身化一道白光,朝远处投去。
周承江看了见愁一眼,略行了一礼,便跟了出去。
原地,扶道山人站着。
见愁转头看去:“师父?”
扶道山人僵硬着回头看她,
74、第074章 明争暗斗
“……”
“……”
“……”
沉默。
恒久的沉默。
整个山道口,只有扶道山人夸张心痛到了极点的大哭声。
见愁看着自己刚换的衣裳上那一枚黑黑的手掌印,嘴角一抽,终于咬着牙,开了口:“师父,你有小金库,徒儿等竟都不知道呢……”
呵呵。
成日里穿得破破烂烂,拿出来的法宝更是没一个能让人看得上眼的,哪里像是个堂堂的崖山长老?还是辈分特别高的那种!
结果现在跟打赌,押了自己的小金库,就开始哭天抢地了?
早一阵你怎么那么抠门呢?
“呃……”
扶道山人一听,停下了哭号,望了见愁半天。
“……这个么……”扶道山人顿时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小金库么,大家都有的吧……”
“是么?”
见愁依旧微微笑。
扶道山人嘴角一撇,看见愁一副“师父你有小金库好厉害哦”的凉飕飕的表情,终于忍无可忍,决心——
耍赖皮!
“山人我不管!你说说,你们这些小年轻,懂不懂照顾老年人的脸皮?人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衅我呢,我能不答应吗?你不答应?丢得起这个人吗?你的面子,我的面子,崖山的面子!是吧?”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见愁霎时没话。
旁边的郑邀“呵呵”了一声,就一句话:“活受罪。”
死要面子,活受罪!
说的就是扶道山人这种不靠谱的!
扶道山人闷了半晌,跌脚叹气,拍了拍见愁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见愁啊,当了师父的徒儿,你就要负起责任来——”
“帮师父收拾烂摊子打补丁擦屁股吗?”
郑邀两手揣在自己的袖子里,眼皮一掀,补了个刀。
扶道山人霎时跳脚:“要你他娘的多话!”
“……”
郑邀立刻闭嘴。
见愁沉默。
赌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下来了,她倒也没什么抗拒的。
周承江的修炼功法,似乎颇有几分妙处,着实让见愁好奇。十九洲天才之辈不可胜数,周承江三年筑基后期,曾名列第二重天碑,亦能算是风流人物……
只是不知,击败他,需要多久?
掐指一算,见愁踏入修行之路将有三月了。
“罢了……”见愁忽然大度了起来,望着自家师父,挺纯善模样,“反正不过是打一场,输了也不是徒儿的小金库。” “哎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
扶道山人连忙抓住了见愁的袖子,两眼放光。
“见愁丫头你亏得还是我徒弟,怎么可以这么没志气呢?你也不想想,师父赌上了自己的小金库,庞典那臭老头不也赌了小龙门水底湖吗?”
“哦?”
见愁挑眉。
扶道山人连忙笑着道:“我跟你说啊,水底湖里有一条龙架子,听说还有好多龙珠,甚至有玄宝级的法器!这一战,你务必死命修炼,一定不能输!等你赢了,师父一定分你几件好东西!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尊严,还关系到师父的小金库,关系到重宝!但凡有宝贝,我们便当全力以赴!”
“……”
郑邀已经看不下去了,对见愁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那可是一个水底湖的小金库啊,赢了才分你一点,这得是有多抠啊?
见愁方才与周承江勐然之间一交手,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可被扶道山人这么一拽,真有一种软倒在地,给他跪下的冲动。
兴许,这就是师父修炼的神奇术法呢?
让你不知不觉想给我下跪!
见愁想,若有机会,自己也一定要学习这般夺天地之造化的好术法。
眼下,她默默看了扶道山人一眼,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师父,还有两年呢。徒儿才踏入修行三个月,便能堪堪与周承江打个平手,再等两年,便是他有千万般的奇遇,又如何能盖得过我去?”
“这么说也对……”
只是龙门的修炼之术,多少有些隐秘。
扶道山人并不是很放心,他咕哝道:“你说得也很对,不过师父这不是关心你吗?你放心,回头师父就督促你,好好修炼,必定为你再找几个合适的道印来。”
“见愁大师姐天赋卓绝,乃是我崖山近年来第一人了。”郑邀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想到不用再听扶道山人哀嚎,简直有种谜一样的感动,“多日不见,大师姐真是风采依旧啊。”
“见愁拜见掌门。”
终于回到正常的话题上,见愁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来,原本便是来拜见郑邀的。
郑邀只道:“外头不方便,我们还是里头来吧。”
说着,他便直接一挥手,带着见愁与扶道山人回到了揽月殿。
巨大的铜炉里照旧燃烧着无尽的火焰。
见愁来过这里几次,却从无一次仔细研究过,这一次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火都是无根之火,凭空就在铜炉之中燃烧,让她不禁想起自己屋里那一只玉色的火盏来。
揽月殿上摆了好几把椅子,郑邀随意的坐了上去。
“说来大师姐这十几日不见,真是急坏人了。”
扶道山人随手拉了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鸡腿也拿了出来:“这丫头片子消失,乃是去了杀红小界,有一番奇遇,屁事儿没有。”
郑邀听见“杀红小界”几个字,倒是惊异了一番,笑着道:“看来,要恭喜见愁大师姐了。”
只是恭喜,对见愁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了什么,却是半点也不问。倒并不一定一点不感兴趣,却一定是半点没有觊觎,这一声“恭喜”,来得真心实意。
见愁自然能感觉出来,也是一笑:“能入杀红小界固然是幸,只是那一日本是崖山招收新弟子,弟子无故失踪,怕叫掌门一阵好找。”
“那算什么大事啊,反正都有别人去做嘛。”
郑邀半点也不在意地摆了摆自己长满了肉的手。
见愁一听就明白了,这意思,反正有人顶了锅了。
“日后,崖山山门之中的俗务,我都会交代下去,大师姐都不用参与,只要好好修炼就好。毕竟,先有周承江在前,又有左三千小会在后,只怕大师姐到时候才是忙的时候。”
与龙门周承江约定的时间,并不是左三千小会,而是左三千小会之前。
郑邀算算,其实也不远了。
按着寻常修士的修炼速度,两三年的时间,一个小境界都未必能爬上去,更别说是一个大境界了,只是见愁不能以常理论。
“那时候岂止是她忙,明明是山人我比较忙……”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扶道山人忽然截去了话头,一副悲愤的口气。
见愁奇怪:“师父怎么了?”
“唉……”
扶道山人长长叹了一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都是破事儿,都是破事儿!”
见愁看向郑邀。
郑邀也无奈,却不像是扶道山人这般不耐烦,他解释道:“今日龙门庞长老,并非从龙门来,乃是游历归来,曾路过剪烛派,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因而特意经行崖山,少坐片刻,将此事告知于我等。”
一句话起了个话头,见愁已经听出关键了。
剪烛派。
“前些日子,我崖山与剪烛派之间多有摩擦,对方气焰嚣张,有恃无恐,竟然联合了周围几个门派,一起传讯给昆吾横虚真人,要求撤换掉师伯这个左三千执法长老。”
郑邀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的鸡腿吃着吃着就没了味道,他皱眉抬起头:“看山人我干什么?你继续说啊!”
郑邀无奈,叹气回来,继续看见愁。
见愁倒是听得聚精会神,隐约感觉出了什么。
“师父执法长老这一个位置,弟子也有听闻,听说得要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担当,只是分明是苦活儿累活儿,剪烛派为何要抢着?”
“这也正是我等奇怪的地方。”
郑邀的目光,一下睿智了起来。
他起身,慢慢走下来,在殿内踱了两步,望着殿外一片晴蓝的天空。
“执法长老之位,无非是处理左三千之中各大门派无法解决的棘手事情,偶尔会有奇遇,但更多的时候,乃是折损人力物力。这位置,在此前上千年,都在昆吾崖山两超然门派之中轮流,只因两派底蕴深厚,熬得住这般消耗。一般小门派想要维护这左三千的种种事情,无异于痴人说梦。”
见愁听到这里,不由道:“剪烛派在中域宗门之中不过为中层,仅在中五十六之列,哪里来的底气?上五门都没争,怎轮得到他们?”
中域左三千,昆吾、崖山两派地位超然,其次有“上五”“中五十六”“小三千”三层之分。
上五门派,分别是五夷宗,封魔剑派,龙门,通灵阁,白月谷。
中五十六则有很多了,剪烛派不过是中层宗门之中的较强者罢了,不说与昆吾、崖山相比,便是连上五门派,他们都还差得远。
如今竟然有底气来争夺“执法长老”这一个位置,实在古怪。
郑邀摸着下巴笑了一声,眼底透出几分奇怪的意味。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怎么想呢。”
见愁听了,望郑邀一眼。
郑邀却不解释更多,只看扶道山人一眼,道:“我崖山六百年前曾历一场大战,损耗严重,要撑着这执法长老的位置也颇为艰难,所以其实得知扶道师伯离山门出走,我心里是高兴的。”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说对了,山人我就是为了宗门着想。”
郑邀摇摇头,半点也不信扶道山人的话。
只是他也没反驳,不过转头来看见愁:“前阵子大师姐曾递了个封魔剑派弟子传来的消息,怀疑剪烛派的许蓝儿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得了某些东西,才导致了剪烛派近日来的一系列动作。”
见愁回想一下,道:“是有此事。”
乃是张遂在登天岛那一次偶遇说的。
郑邀道:“我思来想去,又派了曲正风去查,不过也没什么头绪。倒是对方一意要得到执法长老之位的意图,太过明显。大师姐有所不知,执法长老满身事务,能得的除了名之外,还有一件可以保管在执法长老手中的法器,名为皇天鉴。此鉴传为伴随十九洲而生,有通天彻地之威能。”
这么厉害?
见愁不禁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听他吹!”
郑邀闻言一笑,摸了摸自己肚皮:“话虽有夸张,可这东西却的的确确是一件凌驾于玄宝之上的圣古之器,纵使师伯不能发挥其威能,要借此器轰杀入世以下修士,亦是易如反掌。”
轰杀入世以下,易如反掌!
现在扶道山人的境界也不过才出窍啊!
越级轰杀,毫无难度!
她只觉得心头一冷:“这东西……”
彷佛看出她想什么,郑邀接道:“皇天鉴乃是中域至宝,若有人借此宝作恶行凶,将极其棘手,所以皇天鉴才一直在昆吾崖山两门之中流传。如今我们虽不知道剪烛派到底最终是什么目的,却也有八成肯定,就是为了皇天鉴。”
眉头顿时皱紧,见愁思索了起来。
“不知如今师父与掌门如何打算?”
昆吾,诸天大殿。
哗啦啦……
庞大的水银光芒,从数十丈周天星辰盘上流淌过去,却漫散出了一片不规则的痕迹,彷佛被孩童随手泼在地面上的水一样,无法找到半点规律。
背后是一重又一重的台阶,悠悠浮云在台阶下浮动。
横虚真人就站在最高的圆台上,望着这一片混乱的水银痕迹。
在他身后一级台阶上,一名男子,长眉入鬓,着一身墨灰色的银纹长袍,面色沉静,如同一条深而远的河流,右耳的耳背上烙印着一条又一条银黑色的图纹,像是河流的波纹,一点一点。
整个昆吾都知道,这般打扮,有这图纹的,乃是扶道山人的二弟子岳河。
岳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诸天大殿大门——
谢不臣才从这里离开不久。
“师尊为何派谢师弟去探青峰庵隐界?”
一个之前一直隐藏的疑问,终于冒了出来。
岳河的声音,也像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听来十分舒服。
横虚真人没有转身,岳河也看不清他表情,只能听到他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剪烛派生了妖心,觊觎皇天鉴,只怕的确是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现了什么。不臣天赋卓绝,修炼要紧,历练也不能少了。青峰庵隐界,正好合适。”
天赋卓绝?
的确是天赋卓绝。
岳河想起前阵子吴端师弟身上的伤,想起横虚真人教谢不臣修炼的东西,微一垂眸,似乎敛去了某些情绪,再抬头的时候,便问:“江河剑意本是徒儿绝学,师尊却叫谢师弟去领悟,会否太早?”
岳河成名绝技便是“江河剑意”,人与江河合一,因而能在剑上凝合江流之意,变化莫测。
前一段时间,却听闻谢不臣久不归山,只在九头江上领悟修炼,横虚真人时不时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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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河不是善人。
横虚真人终于侧了身子,看他一眼,道:“昆吾将有大劫,我座下十三亲传弟子,仅有两人知道,你是其中之一。百年后,他将取我而代之,我又怎能不悉心教导于他?”
“可师父不觉得,他修炼得未免也太快了吗?”
岳河皱了眉头,面色虽然平静,可他右耳后面慢慢流动了一下的河流图纹,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太快?”
太快……
横虚真人慢慢回头看了看那一片杂乱,什么也算不出来的周天星辰盘,搭下了眼皮。
“为师修行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当年与扶道并声而起,他当年百日筑基,一时传为十九洲第一人。如今又如何?慢也好,快也罢,天道自有定数。”
扶道山人当年百日筑基,被称为当初的崖山同侪弟子第一人,乃是整个十九洲独领风骚之存在,如今修为……
不说也罢。
岳河只觉师尊这一番话里,藏着太多东西,到底叫自己难以预料。
横虚真人只慢慢一笑,叹道:“你闭关才出来几个月,也别闭关了,不如到这十九洲大地上走走,游历一番去吧。回来若有什么传闻,也与为师讲讲。”
游历?
岳河一怔,不过师命不敢违,依旧躬身道:“是。”
崖山,揽月殿。
见愁一个问题,让扶道山人与郑邀对望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扶道山人才道:“执法长老之争,按例还在左三千小会之后,倒是一时不急。我自己一时走不开,倒想叫你曲师弟去青峰庵隐界一探,若能寻得什么线索,那是再好不过。”
“皇天鉴事小,剪烛派包藏祸心事大。”
郑邀咂咂嘴,又忽然想到一件趣事。
“对了,大师姐你听说了吗?当初与你在西海之上交过一次手的许蓝儿,出关了。”
“哦?”
见愁一下感了兴趣,瞧郑邀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只知道一定有让自己开心的消息。
果不其然……
郑邀朝她眨巴眨巴眼:“出关了,听说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剪烛派上下,正说此女也是天造之才,乃是剪烛派的希望,又问鼎一人台之实力呢!”
一人台?
左三千小会唯一的胜者才能站下去的一人台?
见愁看着他,没说话,等下文。
郑邀脸上的笑容一下变得带了几分猥琐起来,终于吐出了见愁最关心的话题:“闭关前筑基初期,闭关后筑基中期。”
筑基中期……
“哦。”
一挑眉,见愁澹澹点了点头:“那还真是恭喜了。”
“哈哈哈哈……”
郑邀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听听大师姐这不咸不澹的口吻!太坏了,太坏了!
“笑得我不行了,看见大师姐你这样,我真是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剪烛派了。就算他们有什么阴谋针对我崖山,也是在左三千小会之后。哈哈哈,不用等那么久,在小会上,只要他们敢递过脸来,看我崖山不狠狠抽肿他们!”
最后几个字,郑邀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真是老虎不发威,把崖山当病猫了。
扶道山人在旁边补了一句:“他们对真传弟子进入筑基中期这么高兴,那什么……咱崖山也是中域一等一的门派了,郑邀啊,你给人家送份道喜的贺礼去。”
“……”
郑邀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扶道山人:“师伯你……好禽兽啊!”
我们崖山可是有见愁大师姐的宗门好不好!
给区区一个突破到筑基中期的弟子送贺礼……
明摆着跟你作对啊!
师伯好坏好坏的!
不过……
他喜欢!
郑邀一口道:“就这么定了,我立刻派人去!”
“……”
见愁原以为自己心已经够黑了,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不动声色之间想出了这么狠的一招。
来自崖山的贺礼……
剪烛派,接得住吗?
75、第075章 崖山来贺
第075章崖山来贺
“让她敢暗箭伤人,让她敢仗势欺人,区区剪烛派,也不照照镜子!”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肉。
郑邀抚掌,嘿嘿道:“好戏还在后头呢,中域左三千,昆吾一人台!自古以来,英豪无数,大师姐有如此多的故人要赴此盛会,却不知这一人台之争上,剪烛派能算哪根葱。”
中域左三千,昆吾一人台。
败者庸庸不过三千流,胜者独凌绝顶一人台。
浩浩左三千宗门之中无数修士,许蓝儿又算是什么?
见愁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无数的影子来。
聂小晚,张遂,周狂,周宝珠,江铃,顾青眉,陶璋,周承江……杀红小界之中的孟西洲等人……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仇人,也许只是认识,非敌非友……
扶道山人一看见愁表情,便知道她已有几分心驰神往。
想当年啊……
嘿。
鸡腿一扔,他直接走过来,顺手一拍见愁肩膀,留下个油腻腻的手印:“别想了,抓紧了修炼才是,你那帝江骨玉还没处理,且跟山人来,这回啊,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为师的手段!”
话音落地,他人已经跑出去很远,消失了踪影。
见愁一愣,皱眉看向自己的肩膀,顿时没了话说。
郑邀笑得咳嗽:“大师姐还是赶紧去吧,免得一会儿师伯闹出什么事来。”
帝江骨玉……
想想可怜的小骨头,见愁也是没了话说。
她躬身一拜:“弟子告辞。”
郑邀点头,目送着见愁转过了身,朝外走去。
正前方,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老者脸色严肃,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
见愁一看便要行礼,这是崖山毕言长老,乃是四大长老之首,惯以严肃着称,不苟言笑。
没想到,她架势都摆好了,这一位长老只死拧着眉头,直接朝殿内走去:“掌门,今日——”
“哎呀,毕长老,你来得正好!”
郑邀一看,正愁没人帮自己办事呢,没想到就瞧见眼前这白胡子老头了,他格外高兴,连忙跳起来打招呼,道:“其他事都先搁下,那什么,咱们先给剪烛派送个礼呗?”
“送礼?”
这都什么跟什么?
毕言长老生得一张国字脸,一根根皱纹挤出来,有点苦大仇深,嘴角下拉,是个不大讨喜的面相。崖山之中的小兔崽子们最怕的就是他了,浓浓的粗黑眉毛,像是用墨笔画上去的一样。
一听郑邀的话,他就皱了眉:“剪烛派虽是中层门派,却也不值得我崖山打破原则,送他们贺礼。掌门可有什么理由?”
听听这声音!
你是掌门还是我是掌门!
郑邀眼睛一瞪,就想发作。
然而一瞅毕言那黑沉的脸,霎时改口。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郑邀负手道:“我崖山虽已不插手世事许久,却也容不得他人觊觎我扶道师伯的位置。有什么冰刀霜剑,叫他们明着来,暗箭伤人的事情,崖山不屑为之。此次送他们东西,便是要他们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我崖山都清楚。若有胆子,尽管放马过来!”
剪烛派。
出崖山,过无数平原与山岭,一路往西南而行,越过一片巨大的平湖,便能看见一座秀雅的山脉连绵而去,苍青的颜色带着一种文人墨客吟咏之中的气韵。
无边竹海,在风中摇摆。
沙沙,沙沙。
一重山,一重竹海。
无数竹林精舍掩映在疏密不一的竹林之间,偶尔有挂在屋前的风铃被风吹响。
“叮铃铃……”
靠近山崖处,一间竹林精舍外面,风铃响起。
一名身着青色衣裙的剪烛派女弟子来到了精舍之前,躬身一拜,声音清脆:“许师姐,今日师尊改在排云殿议事,请师姐前去。”
满地都是掉落的竹叶,或是枯黄,或者还带着一点惨绿。
这都不是许蓝儿喜欢的颜色。
她盘坐在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眼睛睁开,熟悉的小屋又在眼前,窗外是一片碧色的竹海,她将搭在膝盖上的手势收了,起身来,拿了放在桌上的剑,便将竹林精舍的门拉开。
那女弟子彷佛受了惊一样,将头埋得更低:“许师姐。”
“我这便去。”
许蓝儿没有多说话,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甚在意,便直接御剑而起。
蓝光通透,霎时划过了一片翠绿的竹海。
出了竹林,便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夹在两山之间。
湖泊边缘靠近两山山壁狭窄处的地方,修建着一片宫殿式的建筑,飞檐檐角高高翘起,亭台楼阁都凌立于半空中,看上去颇有几分雅意。
正中一座大殿,名为“排云殿”。
许蓝儿飞到的时候,殿中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剪烛派弟子了。
剪烛派乃是个以女修为主的门派,所以门中各种装潢也偏向雅致,并不那么粗犷,进殿来便可见琉璃灯盏无数,凋花窗格排布四周,地面上铺着细绒毯,穹顶上则绘制着西窗烛、美人影、绿竹林……
大殿之上,剪烛派掌门人烛心,人称“烛心仙子”,面目清秀,皮肤倒比二八少女还滑嫩,只是眼睛里的莫测与沧桑掩不住。
她修行至今,也有数百年了。
今日,她穿一身月白的道袍,宽宽松松,坐在上首,正侧头与身旁的周宝珠说话。
“五夷宗那边没意见,便一切好说。那陶璋虽与你许师姐有几分龃龉,可在五夷宗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正说着,明眸一转,烛心便瞧见了刚入殿的许蓝儿。
“蓝儿,你来了。”
许蓝儿正好上前行礼,看了侍立在侧的周宝珠一眼,俯身一拜:“徒儿拜见师父。”
“起来吧,便差你一人了。”看见这一名修炼进境颇快的弟子,烛心的眼底露出了几分满意,“此次闭关,不仅将伤势治愈,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于你而言,真是因祸得福。你修炼不过十年,便已经到了筑基中期,只怕金丹也指日可待了。资质虽不能与龙门周承江这等惊才绝艳之辈相比,可若配以我剪烛派秘法,未必不可一争。”
秘法?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许蓝儿一下睁大了眼睛。
她微微诧异,试探着抬起头来,开口问:“师尊的意思是?”
烛心笑了起来,直接从座中起身。
她裙摆逶迤,美艳不可逼视的一张脸也微微扬起来,踱了一步,殿中所有人便都看了过来。
烛心朗声道:“今日,诸位长老也都在。想必近日我们剪烛派的动静,大家也有所耳闻。中五十六宗门这名头,落在我们头上太久了。而崖山,早已今非昔比。再过两年,便是中域左三千小会之盛事,正是我剪烛派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蓝儿与宝珠、江铃,都是我近年来收的出色之徒,日后大有可能为宗门争光,所以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乃是宣布一件事——”
诸位长老和门中的重要弟子,都抬起了头来。
左三千小会,之所以称之为“小会”,乃是因修行限制,约定俗成乃是两界小会之间的新一辈修士才能参加,每一次小会都会划分出一批“同侪”来。
如今名列长老席位与诸多修为已深的真传弟子,都是之前参加过的了,并无此资格。
门中今日动作比较大,大家也的确有所耳闻。
身份高一些的明白为什么,身份低一些的,却是一头雾水,甚至忧心忡忡。
眼见得一直只做事不说话的烛心今日站出来说话了,众人都忍不住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烛心笑了一声,目光落回许蓝儿的身上。
“我剪烛派先辈曾为门中留下一个隐界,专为我门中弟子修炼寻找机缘之用。如今距离左三千小会仅有两年余,时机正好。所以,我打算将门中十名弟子送入隐界之中修炼,闭关两年,待得左三千小会之时再行出关。不知,诸位长老意下如何?”
俨然一女皇。
烛心面目艳丽又柔和,只是眼底的冷光,却是犀利无比。
下面站着的江铃悄悄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所有长老皆静默无声,想必不会起来反对了,而站在前方的周宝珠与许蓝儿,脸上便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也是……
她们两个乃是同辈之中修为最高之人,自然巴望着进去了。
眼见没人反对,烛心便满意地一甩袖袍,重新坐了下来。
“此次蓝儿出关,着实让我满心惊喜,我剪烛派也并非不能出天才,只是我等该舍得下力气去培养。昔日青峰庵隐界一行,蓝儿为我剪烛派立下大功,只是回来便立刻闭关,门中还未来得及奖赏。今日蓝儿既然出关,师尊也为蓝儿备下了几件法宝——什么人!”
话都还没说完,烛心便勐然一抬头,神色冷凝,朝着大殿之外看了过去。
一声鹤唳,从平湖之上传来,陡然划破长空,响彻整座大殿!
通体雪白的仙鹤,飘飘摇摇,竟然从天际飞来,身带五色霞光,卷着五彩祥云,竟然直直朝着大殿之内飞来。
守在大殿门口的弟子,出手便挥出一剑,想要阻拦仙鹤,却没想一道剑光只是从仙鹤身上划过,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众人一时骇然。
烛心已经身体紧绷,紧紧地注视着仙鹤,雷霆一击,已蓄势待发。
没想到,那仙鹤飞到了大殿的正中,竟然张嘴一吐。
“咻!”
一道赤红色的火光从它口中飞出,飞到半空之时,立刻一阵闪烁,霎时化作了一道红色的闪电,噼落在了剪烛派大殿之上!
“噼啪!”
赤红色的闪电在落地的瞬间炸开!
众人大骇,但觉一股沛然之力,随着这一声炸响而澎湃。
赤红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大殿!
同时,一道森然而冷肃的声音,带着千年不变的死板,从红光之中传出。
“得闻烛心仙子爱徒出关,修为大进,竟至筑基中期,可喜可贺。掌门有命,念及我门中大师姐昔日受仙子爱徒恩惠,特替大师姐送上听魂钟一口,鼓励后辈,愿更上层楼。”
话音落地,那仙鹤竟然自动消散。
夺目的光芒,也逐渐散去,众人心里都讶异不已,只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定睛一看:落在排云殿正中的,竟然是一口巨大的铜钟!
听魂钟,通体古铜之色,一看就不是凡品,虽没一声响动发出,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浩淼之气。
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崖山,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不少人看着,眼睛都有些发红。
只是……
真是崖山送礼?
他们掌门脑子没毛病吧?
现在剪烛派要夺崖山执法长老之位这件事,在十九洲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堪称沸沸扬扬。
怎么如今剪烛派小小一名弟子出关,都要引得对方来送礼?
示威?
还是道贺?
不明白情况的只觉得一头雾水。
然而,明白情况的,却只觉得被人当头一巴掌摔在脸上,鼻青脸肿!
谁不知道崖山近日那一名“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的女修?
寻常门派之中,几年之内筑基,都是天才之中的天才了,可在崖山昆吾,这样的人是一大把,根本不值钱!
听听那传音是什么意思!
崖山门中大师姐受许蓝儿的恩惠?如今却说“鼓励后辈”。
好一个鼓励后辈!
许蓝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霎时间想起自己昔日在青峰庵隐界门外的时候,那所谓的崖山大师姐见愁也不过只是个刚刚踏入修行的炼气修士。
可在她闭关两月余出来之后,情况便天翻地覆!
十三日筑基,还是天盘。
其后不久,竟然又迅速地冲破了筑基中期,如今到了什么境界,还没什么人知道,只听说她出门游历,至今没回崖山。
一个昔日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崖山女修,看不出半点的天赋来,甚至不过是从人间孤岛来的一介凡夫俗子,不过短短几个月,竟然就直接凌驾于自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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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修为,还是名声,甚至是地位!
一个是崖山大师姐,一个只是剪烛派掌门的亲传弟子。
差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许蓝儿只觉胸闷气短,握着水蓝色长剑的手指,已经紧得找不到一丝缝隙!
崖山见愁……
崖山见愁……
凭什么?
像是一脚踩在她脸上上位一般!
“欺人太甚……”
因为太过咬牙切齿,所以反而显得低沉的声音,终于从这大殿之上响起!
烛心仙子目光明灭不定地看着这一口听魂钟。
“好一个崖山,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崖山,这是来我剪烛派护短了!”
甚至,不仅仅是护短。
以崖山在中域之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说,不可能不知道有关剪烛派的任何消息。在知道剪烛派在谋夺执法长老之位的时候,竟然还送上贺礼来,自然不是什么软弱可欺。
相反,这是明晃晃地指着剪烛派的鼻子告诉她——
想跟崖山作对?掂量掂量自己斤两吧!
表面上只是为崖山大师姐出一口恶气……
可实际上,烛心想到的是近来剪烛派的所有动作。
她曾以为,自己策划一切,堪称完美,纵使被崖山知道又怎样?她根本不怕!可当崖山这么明晃晃一巴掌伸过来,摔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怀疑起来。
崖山分明知道一切,却半点不在私底下使手段,就这么简单粗暴一道贺礼送过来!
剪烛派,收是不收?
收了,那是崖山大师姐对她徒弟许蓝儿的“赏识”与“鼓励”,无疑于把剪烛派放在了一个矮得不能再矮的位置上,在剪烛派提出要争夺执法长老之位的当口上,一旦示弱,还有什么脸面?
一个蝼蚁一样的宗门,也妄图取代崖山?!
可若是不收,无疑于伸手打了崖山那一位“大师姐”的脸,也打了崖山掌门的脸。
原本水面下的矛盾,立刻就会被摆到台面上,剪烛派将再无一步退路!而且,一旦一切摆到台面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烛心根本无法预料!
进退,两难。
整个排云殿里,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口钟,心里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怯生生的江铃站在下面,亦觉得胆战心惊,这时候,又抬眼一看许蓝儿。
许蓝儿脸上那平澹的神情,早已消失干净,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一口大冢,眼底彷佛要滴出血来。
一时间,江铃脑海之中浮现出拔剑台上,那逆光的身影。
崖山大师姐……
心底涌现出几分复杂,江铃缓缓垂下了头。
这一手,崖山玩得很绝,也很无耻。
西南的剪烛派尚在一片震骇惊疑之中。
崖山,灵照顶上,扶道山人手里抓着才从沉咎等人处拽过来的帝江骨玉,身后跟着见愁,快步走到了归鹤井前。
见愁知道,扶道山人这是准备帮助自己研究这帝江骨玉,只是来归鹤井干什么?取信?
似乎不是。
“师父,你说那贺礼送出去,会不会……太无耻了一点?”
“无耻?”
扶道山人站在了归鹤井旁边,一摸下巴,笑得那叫一个老奸巨猾。
“啧啧,小见愁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无耻?无耻又怎么了?身为我崖山弟子,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要脸。至于那剪烛派……嘿嘿,看老子不玩儿死他们!”
虽然执法长老之位,扶道山人自己是蛮嫌弃的。
但是,他自己嫌弃可以,旁人要来抢,那是做梦!他不要的骨头,随便扔了都行,但谁要觉得这骨头他不要,就上来指着他鼻子说:“你不配拥有这骨头。”
呵呵,看他不把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往死里弄!
山人我纵横十九洲的时候,你们还没生出来呢!
脸上略过一道不屑,扶道山人哼了一声,直接招手道:“跟我来。”
说完,他竟直接纵身朝归鹤井中一跃!
大白鹅吓得扑棱着翅膀,连忙逃开。
令人惊异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一点水花溅出,扶道山人的身影,一投入归鹤井,便再也看不见了。见愁微微愕然起来,这归鹤井里,又有自己不知道的好地方?
她走到了旁边,一咬牙,也纵身朝下一跃!
76、第076章 困兽场
崖山困兽场,乃是将崖山底部一大块区域开凿出来,作为一个宽阔的演武场。
不同于上面的灵照顶,困兽场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酷烈气息,因在地底,光线不足,又兼周围都是黑沉沉的石头,抬头望去,只让人生出一种压抑之感。
周围的石壁上,都刻绘着古老的图桉,似乎是崖山先辈所留。
整个困兽场呈圆形,地面凹陷下去一部分,留有一圈不窄的位置,作为看台。
此刻,一眼望去,上方挤挤挨挨全是人头,竟然是有不少崖山弟子都聚集在周围,聚精会神地朝着下面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随着下方传来“砰”地一声人体落地的声响,上面陡然之间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好强!”
“厉害啊……”
“不愧是二师兄……”
场内,曲正风慢慢地收回了拳头,飘摆的衣袂,也渐渐落回了原位。
身穿赭色长袍的少年,摔倒在地上,朝外翻滚了两圈,终于狼狈地停了下来,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人,也已经嘴角带血,用一种骇然之中带着敬仰的目光,望着这一幕。
在场之人都知道,摔倒在地的那个,乃是崖山四大长老之一的戚伯远长老之子,前两天刚刚结丹,名为戚少风,一张脸上还有点青涩少年气,算是崖山近年来颇为出色的弟子之一。
站着的那个也结丹不久,乃是长眉毛的羲和长老座下弟子,名为孙潮,看上去成熟又稳重,只是在看着眼前的曲正风时,眼底会涌现出难以抑制的狂热。
崖山弟子中修为第一之人,曲正风。
纵使他困在元婴巅峰已经有一百余年,却从来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今日这一场,原本是戚少风与孙潮两名刚刚结丹的弟子,联手与曲正风交战,而且曲正风绝不使用超出金丹期的修为,纯粹凭借肉体力量,竟然就可达成堪称蹂躏一般的成效!
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孙潮站在原地,目光从狼狈的戚少风身上收回来,才对曲正风行礼道:“多谢二师伯赐教。”
还在地上的戚少风,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带了三分尴尬七分羞愧,耳根子都红了,急急开口跟上:“多谢二师伯赐教,少风学艺不精,叫二师伯见笑了。”
“你二人都是初初结丹,根基不稳,学艺不精,道印太杂,被我击败乃是寻常事,也不必挂怀。”
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两人,曲正风的声音还算得上是柔和。
崖山困兽场便是这样一个相互切磋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崖山弟子都在这里,曲正风也会偶尔来一趟,自然也少不了指点指点修为低的后辈。
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
在切磋完之后,指点一番,更是会令所有人都受益匪浅的事情,更何况曲正风又是出窍以下第一人,能得他一席话,于修行必定有益处。
只是,今日的曲正风,并没有能够将他的话说完。
“老二,过来!”
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所有人一怔,接着都是嘴角一抽,能这样喊的,全崖山上下除了扶道师伯祖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了。
曲正风回头看去,目光越过一层一层的人群,便瞧见了站在远处的扶道山人,还有……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见愁。
眉头微微一挑,曲正风回头道:“你二人自己修炼去吧。”
“是。”
孙潮与戚少风两人都连忙抱拳行礼,目送着曲正风去了。
其中,戚少风忍不住远远看去,只瞧见了站在扶道山人身边的那一位身穿深蓝色衣袍的女子。
虽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不过……
这不是大师伯吗?
竟然回来了?
那边,见愁站在扶道山人的身后,朝着的远处望去。
曲正风那边的情形,自然清晰地被她收入眼底,崖山的热闹,原来都在这里看,不少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离得近的还跟扶道山人行礼。
从困兽场内走出来,两旁的人都为曲正风让开了道,像是分水一样。
他一身玄袍,脚步不紧不慢地走来,终于到了他们面前,笑着行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接着又一看见愁,眼神之中似乎带了几分好奇:“大师姐竟然回来了……”
“好了,你大师姐的事情你师弟们都知道了,你要感兴趣回头就去问。”
扶道山人不耐烦地代替见愁回答了,直接摆了摆手。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那边,正出困兽场的戚少风与孙潮,不由皱眉道:“又在教训人呢?”
“戚师侄与孙师侄都结丹不久……”曲正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一声,“他们想要试试自己的斤两,我岂有不配合的道理?”
“少风这小子乃是戚伯远那老货的宝贝儿子,你也不怕打残了他回头被人穿小鞋。”
咕哝了一声,扶道山人叹了口气。
曲正风听了,眼帘一垂,倒有些无奈:“论护短,戚长老可比不上师父你。”
说完,他莫名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这时候正注视着他,没来由地被他这么一看,倒有些一头雾水,还没思索出这眼神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旁边的扶道山人就炸了。
“护短?说谁呢!你说谁呢!”
毫不犹豫一脚踹出去,扶道山人脖子一梗,眼睛一瞪。
“护短怎么了?护短不好吗?以前要不是老子护着你,你她娘的早被四个长老打残了,还能在咱崖山横行无忌?”
“别踹了……”
这么多人呢。
曲正风强忍住那种打师父一顿的冲动,微笑着开口转移话题:“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哦……”
一脚踹到一半,扶道山人慢慢收了回来,一拍自己的脑袋,道:“郑邀那边找你有点事儿,你去一趟,挺要紧的。”
见愁想,应当是那青峰庵隐界的事情。
曲正风自己却是不知道的,他只看了见愁一眼,心里疑惑扶道山人带见愁来这里干什么,不过却没多问,一拱手便道:“那徒儿立刻去揽月殿一趟。”
“去吧去吧。”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一副嫌弃的表情。
曲正风无奈一笑,便朝见愁他们的来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他脚步很沉稳,似乎不疾不徐,只是在经过见愁身边的时候,忽然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
“十余日不见,见愁大师姐修为又进一步,恭喜了。”
声音太浅,太澹,彷佛真心实意,又彷佛虚情假意。
见愁实在听不出什么东西来,她不由得转过头,看向了曲正风。
这时候的曲正风也还看着她,不过在看见她转头看向自己之后,却没再说一句话了,微微一勾唇,朝着见愁一颔首,便重新转身朝外面走去。
在这光线并不怎么充足的困兽场,他玄色的身影,彷佛要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再走两步,那轮廓,便一下模煳了起来,终于消失不见。
来时,见愁与扶道山人乃是从归鹤井而来,这下面似乎有一个什么特殊的通道,曲正风似乎便是从这个通道离开的。
见愁皱着眉,久久没收回目光来。
扶道山人本准备走了,都迈出去两步了,却发现没人跟上来,不由回头一看:“怎么了?”
“……没怎么。”
见愁连忙回过头,笑了一笑,走到扶道山人的身边,目光又从前面的困兽场上略过,之前与曲正风交战的那两名崖山弟子,此刻早已经出了困兽场,朝着旁边走去。
“曲师弟经常在这里与人比斗吗?”
“差不多吧。”
扶道山人顺着困兽场圆形的边缘,一路走了过去,在对面似乎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
“有时候,打打架,反而会舒坦不少,更何况……”
声音忽然怪异地停了一下,扶道山人笑了一声:“如今这一批崖山弟子,是欠揍了些。”
……
见愁一下没了话说。
脑海之中,无端浮现出的,是在杀红小界之中所见的幻境。
她有心想要问一句什么,却发现扶道山人走在前面的背影,有点奇怪的沉默,于是那种我问个究竟的心思,也一下收了起来。
转过困兽场,前面竟然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
此刻,正有不少弟子从里面走出来,有的打着哈欠,有的伸着懒腰,还有的手里捏着一块玉简在研究。他们出来,一见到扶道山人,都会停下来见礼:“拜见师伯祖,大师伯。”
扶道山人带着见愁,随意点点头,便直接走了进去。
这一处的通道,就狭窄了起来。
见愁看见通道里又不少的窄门,有的上面挂着崖山弟子的名牌,有的则是空白的。
扶道山人解释道:“你修行也有几个月了,对如今十九洲之事,应该也有最基本的了解。修士的修行是一切的基础,只是修行并不等于人在战斗时候的强弱。也就是说,你的修行并不等于战斗力。崖山困兽场,便是由此而来,这是一个磨砺弟子的地方。”
修行并不等于清心寡欲,甚至意味着更加残酷的变局。
崖山虽高高在上,却也不能免俗。
甚至,越是超然的门派,越不该熄去争斗之心。
因为危险时刻都在。
目光从这一扇又一扇门上扫过,扶道山人道:“往日没带你来这里,是因为你修行尚浅,不过如今你进境挺快,又恰好走的是刚勐的路子,正是战力会高于修为的那一种。日后若有时间,倒不妨常来。”
见愁点了点头。
“徒儿明白了。”
对这困兽场,她倒是挺好奇的,不过更好奇的是,扶道山人不是为了解决帝江骨玉的事情来这里的吗?
念头刚刚一起,扶道山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条通道的尽头,竟然也有一道门,可却比之前那些小门宽敞得多,扶道山人的手心往门上一按,那门便立刻发出柔和的光芒,变得透亮起来。
“进来吧。”
扶道山人往前一迈,便消失了。
门里,他的身影重新出现。
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石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地面上用金色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阵法的轮廓,从地面的中心蔓延开去,似乎有隐约的金色液体,在线条之中流动,一眼望去,竟有一种流光幻彩之感。
巨大的阵法,甚至蔓延到了高高的山壁上,一圈一圈地围拢上去,又在山壁的穹顶上留下了一个阵法的中心。
头上脚下,两个中心遥遥相对,似有呼应之感。
地面上的中心处,离地三尺高的地方,竟然悬浮着一块巨大的黑铁圆盘,圆盘中心有两个尖尖的铁椎,另有十六只尖锥则分布在铁盘周围一圈。
整只悬浮在空中的铁盘,竟然给人一种狰狞冷肃之感。
见愁一脚踏入之时,一眼便看到了,顿时为这铁盘冰冷的颜色、狰狞的造型,吸引了目光。
而后,她才慢慢注意到头上脚下刻画着的金色阵法。
“这是……”
“这是崖山开印之地。”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声音里带了几分自豪,只把手里的帝江骨玉往铁盘上一放,“这一只大铁盘,被称作万法归宗轮,其制作方法早已经失传。整个十九洲大地上,估计不超过五个。咱们崖山就有一个。”
万法归宗轮?
这名字起得有些奇怪。
见愁目光落了过去,便瞧见一路上一直睁大了眼睛打量四周的帝江骨玉,已经在万法归宗轮上走动了起来,还时不时地蹦跶两下,彷佛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它这样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有事了。”扶道山人绕着万法归宗轮走了两圈,目光开始灼热了起来,搓着手嘿嘿笑道,“这万法归宗轮,乃是为了研究本命道印用的。如今能研究道印的东西还没出来呢。”
“本命道印?”
见愁在藏经阁看了那么多的东西,却没一个提到过“本命道印”,一时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扶道山人戳了乱跑的帝江骨玉一把,彷佛在研究从哪里下刀才好一样。
帝江骨玉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危险之中,还迈着自己两条细细白白的腿走到了那石盘最中间的尖锥周围,用身子拱了拱,可惜尖锥纹丝不动。
“修士修行的道印,乃是根据自身经脉来研究的。也有人会夜观星象,看天上的星斗是如何运转,从而得到道印的灵感。所有的这种道印,都是修士自己的创造的,叫做普通道印,也就是我们如今说的这种道印。只是……道印之所以称之为道印,乃是有原因的。”
“原因?”
见愁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扶道山人一笑:“道印,遵循天道而成只印,代表的是修行的法门。修士们自以为道印遵循天道,却少有人知,有的东西一生下来就有道印,称之为本命道印。”
“有的东西?”
那说的应该不是人了?
见愁一下有了隐约的预感。
“正是。”
对见愁的敏锐,扶道山人一向是满意的。
他忍不住踱了两步,回头来又眼睛发光地看着帝江骨玉。
“除了人之外,天下还有精怪妖物,时日长久,吸收天地精华,或有机缘,便也能踏上修行之路,谓之妖修。”
“此等妖修,弱者修炼与人无异,可强者如帝江,却是一出生便有自己天赋的能力。”
“其中天眷者,有的呼风唤雨,有的力能扛鼎,有的吞山吐海……这些能力,便是本命道印赋予的,生来就印刻在妖修的灵魂之中,或许一出生便在,也可能修行到了某个境界才会自动出现。”
“因其乃是天生,而非人造,往往有人力无法推测之威能。”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忽然耸了耸肩膀。
见愁不解。
扶道山人道:“修士修行,无非追求长生,追求举手投足之间排山倒海之能,所以对这种强大妖修的本命道印觊觎已久。终于,有一个天才,研究出了这一万法归宗轮。”
“万法归宗,便是能破解非人修士的一切道印。只要,你有足够的材料……”
扶道山人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测测地,他整个人都伏在了万法归宗轮上,两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最中间的帝江骨玉。
见愁顿生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材料?
难道是猎杀?
“师父你该不会——”
“放心啦,只要一滴骨髓就好。”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回头不满地看向见愁,“你看看你,什么眼神?你是不是怀疑师父会对这小骨头下毒手?啊?师父像是那种残忍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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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
见愁严肃地点了点头。
“……”
一瞬间,扶道山人恨不得跳起来掐死这不孝的徒弟,眼睛越瞪越大。
见愁连忙补道:“师父像,却不是。”
“算你识相。”
眼看着就要炸了的扶道山人,见见愁还算有眼色,冷哼了一声。
不跟这二傻子徒弟计较,正事要紧。
扶道山人一指帝江骨玉,开口道:“这帝江骨玉是自己成精,却不是帝江骨玉,只是骨头精。它体内有一滴帝江骨髓,你说你所见的帝江残魂,便寄托于此骨髓之中,不过经年累月削弱下来,已经没有多少力量。”
这与见愁此前的推测差不多。
她点了点头。
扶道山人又道:“对骨玉而言,有这一滴骨髓,不是什么好事,还要受制于帝江残魂,所以,一会儿师父会取出骨髓,正好放到万法归宗轮上试试,运气好,说不定就能推衍出上古帝江的某个本命道印。若真能成功,可就赚大发了……嘿嘿,以你的体质……”
实在是忍不住,一想到有可能成功,扶道山人就忍不住猥琐地笑了起来。
龙门?庞典?周承江?修炼秘法?
那算个屁啊!
老子的徒弟可是天虚之体!
天!虚!之!体!
早几千年又不少修士觊觎上古神兽或者强大妖修的本命道印,只是等他们好不容易通过推衍得到了道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修炼!
人体有人体的经脉窍穴,而妖修却不是人体。
更何况,神兽或者妖修,种类繁多,每一只的经脉都各有其特性。
正常修士哪里能完全比照本命道印去修炼?
所以,这万法归宗轮研究出来了,却慢慢变成了一种鸡肋。
纵使强大的修士们猎尽神兽妖修,也无法完美复制它们真正的天赋能力。
久而久之,随着上古神兽纷纷陨落,妖修势力亦被驱逐出境,修士有关于本命道印的研究,也终于宣告走入尽头,再也没有人提起。
就连这万法归宗轮,也渐渐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
只有崖山,又偶然从一个上千年的秘境之中得到了一个,由此保存下来,完好无缺。
扶道山人也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的手指,从轮盘上那细密的花纹上抚摸过去,粗糙又干燥……
这一只轮盘上,曾沾染过无数妖修的鲜血。
“唉……”
长叹了一声,扶道山人看向了见愁,道:“你有天虚之体,身体之中没有固定的经脉。所以在玄奇诡异的道印,在你这里,也都是能够修炼的。若是运气好,用这万法归宗轮推衍出一枚道印,何愁不能制霸左三千?纵使修炼得慢一些,战力提高了也足够。”
“……”
见愁一下说不出话来。
纵使修炼得慢一些……
她一笑:“师父果真还是怕我修炼得太快,死得太早。”
“呸!你懂个屁!”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咆哮起来,“山人我分明是怕你输!那可是山人存了好几百年的小金库!你要偷懒了不修炼怎么办?啊?到时候山人的面子往哪里放?!你——”
“好好好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
这声音,真是震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
见愁心里失笑,心里头却暖暖的,赶紧换掉话题:“那师父现在是要取出骨玉里的骨髓了?怎么取?”
每次认错都快!
扶道山人想要再数落,都数落不出来了,所有将要出口的话,都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
简直哽死山人了!
心里骂了见愁一百遍二傻子,扶道山人才一伸手,不知从哪里摸了个鸡腿,凑近了帝江骨玉,同时对见愁道:“取骨髓,你放心。方才山人已叫你用点睛笔给它画了嘴巴,便可避开帝江骨玉坚硬的外表,从它嘴里取骨髓。”
“嘴里?”
见愁眼角一跳,忽然之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扶道山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已经在帝江骨玉的身上,倒半点没注意见愁。
他晃悠着手里的鸡腿,第一次将它递到了帝江骨玉的面前:“小骨头,看看这鸡腿,多嫩,多肥,多油啊……想不想吃啊?”
简直一副哄骗小孩子的口吻!
帝江骨玉歪着头,那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眨了眨,看了看扶道山人,又看了看眼前的鸡腿,好像有些感兴趣。
扶道山人见状,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了起来:“好香的鸡腿,想不想吃啊?小骨头……”
背后,见愁脑子有些蒙,她觉得自己都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
“嘘……”
扶道山人正用鸡腿勾引帝江骨玉,听见她问话,连忙一回头来,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正经到了极点:“我在勾引它流口水。”
“……”
见愁幽幽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扶道山人顿时不满:“你什么意思?你什么眼神?师父为了你的道印,连自己的色相,哦不,连鸡腿都出卖了!你简直忘恩负义!”
“徒儿还没来得及……”
见愁想要为自己辩解。
“好啊!原来是还没来得及!”扶道山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山人我的心好痛啊……”
“师父……”
见愁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他身后,一下瞪大了眼睛。
扶道山人依旧捂心口:“不要跟山人说话!山人没你这样的逆徒!”
“师父!”
见愁试图开口。
扶道山人依旧不耐烦:“你能不能别打断我骂你?!”
“……”
好吧。
眨眨眼,见愁伸手一指他背后。
“师父,你的鸡腿。”
“嗯?”
鸡腿?!
扶道山人忽然一个激灵,立刻转过头去,一看之下,险些气得三魂出窍!
“我的鸡腿!”
就在刚才他转过身的那一会儿,帝江骨玉竟然一口咬在了鸡腿上,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鸡腿就被啃去了大半!
扶道山人的心都在滴血,眼睛立刻红了。
“哎呀呀呀呀该死的的骨头,你把鸡腿还给我!”
站在原地的见愁,只看见一道白影闪过,被点了眼睛的帝江骨玉叼着比自己还大的鸡腿,拔腿就跑!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也是跑得飞快!
一边跑,他还一边喊:“敢吃我的鸡腿,看我不打死你!给我站住!!!”
……
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一片,有些无力。
见愁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听着身边的大呼小叫,默默想:我还是先出去吧。
这么想着,她直接返身,从刚才那一道巨门迈出。
扶道山人愤怒的叫声和帝江骨玉奔逃的身影,一下都被隐在了石门之后。
见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跟着清醒了起来,回头一看这泛着柔光的巨门,她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大、大师伯?”
就在见愁感叹的这一刻,一个略带着几分迟疑和羞涩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见愁抬眼一看,站在前面不远处的,是一名身穿赭色长袍的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里透着几分灵气,不过脸上有点青紫的痕迹,透着几许青涩之意。
这不是之前与曲正风对战的少年吗?
见愁认出了他来,不过不知他身份。
戚少风自然知道见愁不认得他,连忙拱手道:“戚少风拜见大师伯。”
戚少风?
见愁记了一下名字,走上前来两步,脸上带笑:“不必如此多礼。我方才见过你,你与另一人在场上与曲师弟比试。”
刚才见愁的确在场。
戚少风有些小尴尬,耳根子又红了起来,似有几分局促。
“方才与我一同向曲师伯讨教的乃是羲和长老的弟子,孙潮师兄。不过曲师伯现在走了,他也就没有多留,我……我初初结丹不久,还差太远,唯恐父亲责斥,准备再修炼一会儿上去。”
“父亲?”
见愁还是第一次在十九洲听见这个词,尤其是在崖山,不由诧异了一下。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忽然想起来曾听人提起过。
如今崖山四大长老之中,仅有长老戚伯远曾有过道侣,膝下有一子。
目光回到戚少风的身上,见愁一下明白过来:“你父亲是戚长老?”
“呃……”戚少风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很是难为情,勉强道,“叫大师伯笑话了,我总丢父亲的脸……”
崖山长老无一不是出窍以上的修为,他却不过初初结丹,修为也难以与门中顶级的天才相比,在刚才还被曲正风轻而易举击败,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见愁并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根由,只觉得这少年似乎过于腼腆。
她回头看了一眼石门内,半点动静都没有,想必扶道山人还跟帝江骨玉较劲儿呢。
干脆……
自己偷个懒?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向他,好奇道:“你也经常来这困兽场吗?”
“也不算经常来,孙师兄来得更勤一些。”
戚少风对这一位“大师伯”也好奇很久了,只是听说大师伯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游历,这几个月来竟然半点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一说上话,却觉大师伯平易近人,与曲师伯完全不一样。
戚少风忍不住话多了些。
“孙师兄最敬仰的便是曲师伯,曲师伯常来这边,他们也就常来这边。”
见愁听着,不由挪动脚步,朝着外面去。
困兽场的轮廓,又渐渐在眼前了。
“曲师弟也经常来么……”
戚少风点了点头,不是很明白见愁的意思,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了:“是经常来,不过出手的时候都很克制。曲师伯都不用道印,也不使用修为的,即便如此,我们也没人能打败他。”
这时候,外面那一片巨大的圆形场地,已经全然显露在见愁的眼前了。
戚少风此言一出,她忽然眉梢一动。
侧头,见愁看向了戚少风。
戚少风顿时脸红:“大、大师伯,怎么了?”
“不用道印,也不用修为,此言何解?”见愁直直问道。
戚少风没想到见愁竟然问这个。
他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用道印,也不用修为,便是曲师伯只凭借自己血肉筋骨的力量与我们交战。不过说来惭愧,这几十年下来,我等竟无一人能击败曲师伯——不管是哪个境界……”
后面的话,见愁已经没听进去了。
眼前的困兽场,不知何时已经冷清了下来,再看不到一个人,似乎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这里便不会再有人关注。
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曲正风的背影来。
还有……
昔日还鞘顶上,那刚勐凌厉的攻击。
他果然在炼体。
很强。
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见愁看向这一片巨大的地底空间,竟然忍不住地眯眼微笑。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了身后这一名青涩的崖山少年:“你刚结丹?”
戚少风一怔,只觉得见愁的目光……
格外摄人。
不是威压,却明亮得让人忍不住震颤。
他顿了片刻,才回道:“才结丹三日。”
“还有力气打一场吗?”
见愁的目光落在戚少风脸上的青紫伤痕上,澹澹问了一句。
77、第077章 此战无看客
半个时辰后。
“砰!”
一声闷响!
戚少风整个人终于力竭,朝着后面倒飞出去,像是一块沙包一样,一下砸在了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尘土飞扬!
骨碌碌。
滚了三圈,停下来的时候,戚少风是面朝下的。
他满身都是尘土,却竭力地伸手撑住了地面,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朝他叫嚣,半点不愿意移动。
痛,酸,麻!
自从成为修士之后,戚少风已经绝少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怎么可能……
见愁就站在他身前三丈远的地方,慢慢收回了自己已经有些酸痛的腿。
酣畅淋漓。
乌黑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地十分分明。额头上也都是细密的汗珠,胸膛不断起伏,显然也是有些用力过度。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缓缓迈步,朝着摔在地上的戚少风走去。
“还站得起来吗?”
她的声音,因为这一场近乎消耗掉她所有力气的战斗,已经不复先前的平静。
然而,戚少风依旧能听出她先前的澹然与从容——
半个时辰前,这一位崖山最年轻的大师姐,问他:还有力气再打一场吗?
不可否认,那一刻的戚少风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竟然是崖山大师伯问自己这一句话?
听说大师伯辈分虽然高,可修为也只有筑基中期,即便修炼再快,游历归来,也不应该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戚少风不觉得自己会输!
然而,现实残酷得让他不敢相信!
这一场战斗,艰难到了一个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即便是先前与曲师伯交手,也没有这么痛苦。
看似柔弱的见愁大师伯,打起架来,简直像是个疯子!
戚少风敢相信,在出手的时候,大师伯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形武器!怎么刚勐怎么来,怎么凶狠怎么来!
完全就是曲师伯的路数!
甚至,更凶悍,更有一种酷烈之意。
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戚少风无数次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然而回应他的,都是见愁大师伯面无表情的脸。
于是,趁着他因为诧异或者是震惊而分神的一个刹那,更勐烈的攻击,便降临了……
简直是一个噩梦。
一个比曲正风更可怕的噩梦。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第二次感觉到自己脆弱到不堪一击!
一个,是元婴顶峰的曲师伯!
一个,却是只有筑基期的见愁师伯!
无力地伏在地面上,戚少风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太难看,他干脆坐了下去,大口地吸气呼气。
见愁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望着他,没说话。
戚少风也望着她很久,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金丹与筑基,原本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戚少风觉得自己输给曲正风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若有哪一日赢了,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可输给见愁,却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
现在回想起方才难熬的一分一秒,戚少风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一切,只有能用四个字来概括——
竟然输了。
“还能站起来吗?”
见愁停在他面前许久,看戚少风脸上添了许多许多的青紫,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这个少年,兴许修炼的时日比自己长,不过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许多。
她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对方,竟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虽然……
她是筑基,他是金丹。
戚少风输了,却没有半点的不服。
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他也曾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大师伯一拳一脚都这么坚硬有力,简直不符合一个筑基期修士的正常修为!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一下一下,狂潮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
不服?
不服又怎样?
迟早也会被打服。
听见见愁问了第二遍,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地面,咬牙道:“能!”
手一用力,整个人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戚少风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断喘着粗气,那眼神,竟然像是小兽一样,带了一种野性。
眼看着人还能站起来,见愁便放心了。
她点了点头,原本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对着这一双年轻的眼睛,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失败的滋味。
她也尝过。
只是不知自己当初的眼神,是不是也是这般滚烫?
唇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容,见愁摇了摇头,转身便朝着那通向开印处的通道走去。
一句话不说就走?
背后,刚艰难站起来的戚少风一愣。
眼见着见愁就要离开困兽场了,他也不知自己抽的什么风,竟然开口大喊一声:“大师伯!”
见愁停下脚步,正好站在这一片巨大困兽场的边缘,回头望去。
清透的目光,越过半个困兽场,落到戚少风的身上。
这一瞬间,戚少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言语,竟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或者说,在大师伯转头看过来的这一瞬间,他奇异地觉得:问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他的怀疑是真的,那也是大师伯与二师伯之间的事,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失败。
戚少风的眼神,一下平和了下来。
眼见着见愁望着自己,他顿觉尴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讷讷道:“那什么……我……我想问,大师伯与二师伯,都是炼体吗?”
唯有炼体,才能有如此强悍的身体力量。
见愁原本以为他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想到憋了半天,竟然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顿时失笑。
她摇摇头,回转身,道:“我是炼体,至于曲师弟,是不是你得问他去。”
咦?
难道用的不是同一种功法?
可是……
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啊。
戚少风正自迷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可再抬头的时候,见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长长的甬道之中,隐没不见。
一时间,戚少风竟然觉得有些怅惘起来。
这困兽场空无一人,他举目四望,也没有了曲师伯在时候的热闹。
这一场筑基对金丹的战斗,除了大师伯与自己,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又输了。
那种挫败感,终于涌了出来。
戚少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了甬道,彷佛竭力想要看出见愁的身影一般……
“炼体,炼体……”
拳头一阵紧握,戚少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眼神却在挣扎之间,变得坚定起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困兽场,上了归鹤井,从灵照顶入了执事堂。
执事堂内,崖山四大长老有两个坐在这里,一个是戚伯远,一个是长眉毛的羲和长老。
戚伯远紧紧地皱着眉头,掐着手里一枚玉简,道:“昆吾竟然派了那新弟子谢不臣去,岂不是要与我们的人遇上?”
“遇到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羲和长老倒不很在意,慢慢端起了茶盏。
这时候,戚少风从外面走了进来。
羲和长老一抬眼就看见了:“少风回来了……你、你怎么搞成这样?”
前半句还好好的,到了后半句,羲和长老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戚伯远也抬起头来,在看见自己这生性一贯有些怯懦的独子的时候,也是惊讶又震骇。
一身脏污自不必说,脸上也都有青紫的痕迹,不过毫在都是皮外伤,就是骇人了一点。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向爱干净的戚少风,汗水打湿了衣袍,从头到脚都是汗津津地,简直一副才逃难出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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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去困兽场了?”
戚少风闷闷地点了点头:“是。”
“可不对啊。”羲和长老忍不住插话,道,“姓曲的虽然心黑,可不至于下手这么黑吧?”
“……”
戚少风默默看了羲和长老一眼,开口道:“大师伯与我乃是君子之战,还请长老明鉴,勿要抹黑大师伯。”
“大……你说谁?”
羲和长老一下瞪圆了眼睛。
就连旁边的戚伯远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戚少风知道说出来别人也不信。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没回答羲和长老的问题,他只侧头巴巴望着戚伯远:“父亲,孩儿有……有个请求。”
“……”
戚伯远沉默了下来,他这一名独子,天赋其实不错,只是在天才辈出的崖山,的确算不得拔尖,又因自己是崖山长老,所以他从小性情便过于内敛,与其余同龄人不同。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孩子主动提出请求。
一时间,戚伯远竟忘了到底是谁下手打了自己儿子这件事,迟疑了片刻,开口道:“你说。”
戚少风眼前一亮,鼓起勇气大声道:“孩儿想要炼体!”
“噗!”
才慢吞吞含了一口茶的羲和长老,毫不犹豫一口直接喷了出来!
你在逗我们!!!
“少风,你没病吧?!”
困兽场,万法归宗轮旁。
扶道山人两手死死掐住帝江骨玉:“你吐不吐吐不吐吐不吐!”
“不吐不吐就不吐!坏人,坏人,放开我!”
一个嫩嫩的声音,从帝江骨玉的嘴巴里发出。
……
是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掐架之后,帝江骨玉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语言技巧。
扶道山人气得眼前发花。
“你你你你偷吃我的鸡腿,还不吐口水,到底是你坏还是我坏!你信不信我煮了你!!!”
啪嗒。
脚步声。
虽然轻微,却一下让争吵不休的一人一骨安静了下来。
扶道山人一对明亮的眼睛,帝江骨玉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同时望了过去。
见愁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了门内。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死掐着的一人一骨:“师父……”
“你被人打了?”
没等她说完话,扶道山人看着她这精疲力尽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声。
见愁听了,真想说您能不能盼着徒弟点好。
她走了过来,把帝江骨玉从扶道山人乌黑的手掌之中解救下来,随口“嗯”了一声:“是被人打了,可惨了。”
“为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信了?”
扶道山人怀疑地看着她,倒一时忘了去抢帝江骨玉。
摸了半天下巴,他忍不住问道:“你揍谁了?”
“师父你想多了。”
见愁看着帝江骨玉,白白的身子上全是乌黑的手指印,不由得眼角狠狠一跳。
半个多时辰过去,这一人一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无奈叹气,慢慢用手指指腹将帝江骨玉身上的痕迹都给擦去。
帝江骨玉被扶道山人欺负了大半个时辰,就啃了一口鸡腿,竟然就跟自己死掐了好久……
一时之间真觉得“骨”生无望。
如今一见温柔可亲的见愁回来了,慢慢擦着自己身上的脏污,它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一挤,竟然一下坐在了万法归宗轮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哇呜……”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山人我还没哭呢,你哭个屁!你还是骨头呢,能不能有点骨气?”
“师父!”
见愁忍不住回头无奈看他。
扶道山人顿时委屈,愤愤道:“你果然是被人揍了!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我是你师父,它算什么!你居然偏心一个骨头不偏心我?”
“……”
好吧,我被人揍了。
见愁已经不想争辩这个话题了,她正想要转回头去,继续给帝江骨玉擦身子,却没想,扶道山人所有抱怨的声音一下停了下来,整个人瞪圆了眼睛,看着万法归宗轮上!
怎么了?
见愁跟着回过了头去——
78、第078章 本命道印
黑色的巨大的万法归宗轮上,小小的帝江骨玉就坐在上面,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这会儿倒是一样大了——
哭的。
原本见愁给它画上去的小嘴巴,现在已经长得老大,彷佛要一口把自己都吞下去一样。
“哇呜呜呜呜……”
震天撼地的哭声,不断撞击在周围的石壁上,荡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来。
然而……
此时此刻,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见愁,都不关心它到底哭得有多伤心。
只因为,帝江骨玉的左眼眼角,竟然挂着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液体呈现出莹润的玉色,周围还泛着一点点莹白的光芒,才一出现,便漫散出一种温然又浩淼的气息,让人有一种不得不将目光放在它身上的吸引力。
见愁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师、师父……”
扶道山人却彷佛完全没有听到见愁的话一样,在看见那一滴帝江骨玉的“泪水”的瞬间,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感觉,呢喃道:“竟然是……哭、哭了……说好的吐口水呢!!!”
“呜哇哇哇……”
帝江骨玉还在大声地哭喊着。
那一滴挂在它眼角边的泪水,眼看着就要从它眼角边滑落,见愁知道这一滴“骨髓”至关紧要,一下着急起来:“师父!”
“嗖!”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扶道山人已经速度极快地直接窜了出去。
笑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要等到见愁这二傻子提醒!
这时候的扶道山人,身形简直化作了一道闪电,直接窜到了帝江骨玉的身边,在骨髓即将落地的时候,伸手接住!
滴答。
在液体坠落于扶道山人掌心的刹那,见愁彷佛听见了这么细微的一声响。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知道,在这液体落下来的瞬间,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
连忙走到扶道山人的身边,见愁问道:“师父,怎么样?”
“山人我出手,还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一点也没洒啊。”
扶道山人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滴眼泪,纵使哭得烦人的帝江骨玉这会儿还在扯着嗓子干嚎,可落在他耳中,却奇异地悦耳起来。
白玉一般的帝江骨玉骨髓,其实并未落在他掌心之中。
若仔细看,便能发现,扶道山人的手掌掌心之中泛着一层浅澹的青蓝色光芒,彷佛一层光膜,将他的手掌与骨髓隔开,同时以灵力覆盖在掌心之上一寸处,放置这骨髓有一分一毫的流失。
“见愁,把你这小骨头扔出去,咱们得开始了。”
在勾引帝江骨玉吐口水的过程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今骨髓一到,扶道山人可半点也不敢浪费。骨髓这种东西,尤其是为了研究本命道印之用,半点时间也不能耽搁,据说时间太长,保存不够完好的骨髓,在推衍本命道印的时候会受到影响。
这道印自己用倒无妨,可若是见愁使用,扶道山人便生怕出半点的差错。
他直接一伸手,将还赖在万法归宗轮上的帝江骨玉一把扫了出去,自己掌心里捧着那一滴骨髓,端正地站在了轮前。
可怜帝江骨玉正哭得起劲,冷不防就被人掀了出去,在空中惊叫一声,翻了好几个跟头,眼见着就要摔到地上,吓得连哭都忘了。
“啪!”
见愁眼疾手快,在帝江骨玉落地之前,竟然将骨玉一把接住。
眼睛一眨,一眨,再一眨。
帝江骨玉似乎有点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嘴巴一瘪,就要再次大哭起来。
见愁一抬眼,便发现扶道山人的手掌已经按在了轮盘上,整个黑色的轮盘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竟然如同有生命一般,开始逐渐地蠕动,原本微弱的光芒,也开始逐渐变得刺眼起来。
抢在帝江骨玉大哭之前,见愁干净利落地一把将骨玉的嘴巴捂住,防止它发出半点声音来。
接着,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穿越石门,见愁带着帝江骨玉来到了甬道之中。
她把帝江骨玉举在自己的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它:“我可以放你下来,但是你不许出声,也不要再哭,不然里面那个怪老头还要把你抓走,知道了吗?”
委屈至极,帝江骨玉其实到现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它的表情是泫然欲泣的,在听见见愁这么一本正经地要求自己之后,画得一大一小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了几分害怕,彷佛是对见愁所说的“怪老头”心有余悸。
它两腿之上就是身子,因为见愁把五官画在它的身子上,勉强也算是个脑袋了。
于是,帝江骨玉连忙点了点头,果然没发出一点声音。
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哄骗小孩子的愧疚来,见愁心里骂自己越来越不要脸,竟然连什么都不懂的帝江骨玉都骗,唉……
强行将心里这种古怪的养孩子的感觉压下去,见愁慢慢弯腰,捧着帝江骨玉将它放下。
“说好了,不许大喊大叫也不许大哭啊。”
说着,她将捂住帝江骨玉的手给挪开。
帝江骨玉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呜”之声,不过小很多,有点类似于强行忍耐的抽噎。
它瞪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看着见愁。
原本用点睛笔画出来的眼睛其实没有这种光泽,不过在会动之后,似乎便自动焕发了神采。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见愁是半点也狠不下心来。
唇边忍不住挂起笑容,见愁伸出手指,点了点帝江骨玉的头,道:“小骨头最乖了,现在我跟怪老头要在里面做事,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儿,不要乱跑好不好?”
帝江骨玉看了见愁好半晌,又看了看见愁身后的那一道门。
“老头,坏。”
“……”
这一瞬间,见愁愕然无比,同时有一种就要笑出声来的冲动。
帝江骨玉充其量只像是一个普通才出生不久,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却能如此精准地用三个字表达完自己对扶道山人的全部感官,的确是……
够可爱。
见愁强忍住笑意,想扶道山人在帝江骨玉这里应该是半点形象都没有了。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小骨头放心,他嘛……打不过我,所以我进去没有事,你能,就站好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好不好?”
“……好、好吧。”
有些迟疑的声音。
帝江骨玉两只眼睛都看着见愁,点了点头,就站在原地,将双腿并拢了,果然不再动一下。
总算是将这小家伙搞定了。
见愁笑一声,便要转头回去看看扶道山人那边的进境,只是在穿越石门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小小的帝江骨玉,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就乖乖站在黑暗的通道里,注视着自己,像是个听话的小孩子。
石门上,迷幻的涟漪,忽然泛起,渐渐将眼前的画面淹没。
见愁脑海之中的画面,却才刚刚浮起。
给孩子做的小衣服,买的小拨浪鼓,还有那一把刻着字的银锁……
涟漪消散。
见愁已经站在了石门之内,扶道山人的身影,就在石窟的正中,那周围长着十六根尖锥的石盘,已经开始了越来越快的旋转。
就连,石盘上那一圈一圈的花纹,都像是长满了金色的刺一样,带着那尖锐的金光,在虚空之中滑动漫散。
本命道印的推衍,已经开始了吗?
见愁眨了眨眼,没有走得很近,只是看着。
平时看扶道山人,永远一身邋遢的模样,手边永远不离开的是鸡腿,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总是给人一种路边老叫花子的感觉。
可若是站在他的背后看,便会发现,这一身破烂的衣衫,其实是一身墨绿色的道袍,不过约莫是因为长久懒得洗,所以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油腻黑色。
他的背影,就藏在这样一身脏污的道袍之下。
竟然,显得有些高大。
乱糟糟的头发,在金光的映衬下,有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
他张开的手掌,慢慢移开。
那一滴泛着温润白光的骨髓,在这漫天的金光之中,竟然直接悬浮了起来。刺一样的金光,在流转之中,竟然渐渐引得这一滴骨髓朝着石盘中心移动。
扶道山人的眼眸,被这一片金光照耀着,带着一种灼热的神光。
另一手压在石盘上,汹涌又澎湃的灵力,如同浪潮一样,无声地涌入了万法归宗轮之中。
嗡!
空气都为之震颤了起来。
强烈的金光,从轮盘之中爆发了出来!
霎时间,见愁眼前便是一片的金光。
她耳边竟然也响起了大河奔流的声音,彷佛脚下凭空生出了一条河流,只一眨眼间,这样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她的头顶上。
见愁低头,地面上刻画着的花纹,全部流淌了起来,见愁抬首,穹顶上刻着的图腾,也都像是沸腾了一样。
头顶脚下,所有的图纹,都带着滚烫的金光,朝着中心处汇聚!
“铮——”
彷佛利剑出鞘!
扶道山人破烂的衣袍,霎时间被眼前骤然爆炸的金光掀起,满头的乱发也都被吹着朝后倒飞!
这一刻,他的身影,已然模煳在了这一片金光之中。
金色的光芒,在黑色石盘上流动,纵贯石盘的那一根尖锥,终于发出了一道刺眼的光芒。
头顶脚下的图纹,也汇聚了所有的力量,在中心处出现了一座金色的漩涡。
沧桑而玄奥的气息,霎时间便出现。
一条细细的金线,从漩涡之中牵出。
穹顶上的一条垂落下来,贯穿了那一滴漂浮在万法归宗轮上的骨髓,而后与上方凸起的黑色尖锥连接到一起。
脚下的图纹,同样朝上生长出了一条金色光线,爬了起来,与万法归宗轮下方的尖锥状凸起接合。
轰!
在那一瞬间,见愁只觉自己耳边炸响!
眼前,只有一片璀璨如星河一般的金光!
看不见扶道山人,也看不见自己!
头顶脚下,万法归宗,全数被这纵贯的金线连接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整个石窟之中满布着无数的图纹,此刻全部的金光,都汇聚着特殊的力量,通过那两条金线,传递到了黑色的轮盘上,于是,整个石盘忽然停止了旋转!
嗡。
一声轻响。
像是人心脏的跳动。
咚。
有力的一下。
黑色石盘之上的金色图纹,一颤,再一颤!
于是,整个石盘,霎时弹射出一道巨大的虚影,朝外扩散了五丈不止。
本体与虚影,都有金色的图纹闪烁,衔接完美,看上去像是一个圆盘的内外两层,原本便是如此一般。
闪烁。
熄灭。
再闪烁。
再熄灭。
巨大的圆盘,不断从石窟上下的图纹之中吸取积蓄依旧的能量。
闪烁的金色图纹,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呼吸,在震颤。
它颤动一下,那被金色光线贯穿的骨髓,也膨胀一下,再收缩一下。
一道残魂,忽然从这一滴骨髓之中挣扎而出——
“嗷吼——”
那是帝江的虚影,四足六翼,状如黄囊,没有眼耳口鼻。
它凶恶地咆哮起来,虚影立刻膨胀起来,一丈,两丈,三丈!
其中一只翅膀,更是立刻朝着站在石盘之前的扶道山人扇了过来,似是含怒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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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般庞大的虚影之下,宽敞的石窟,也显得狭小了起来。
华丽的金黄色羽毛,一枚又一枚,覆盖着帝江残魂的整个翅膀,在高高扬起之时,明明是虚影的羽毛,竟彷佛吸足了力量,变得真实又耀眼。
隐约间,竟然还有细小的电光,不断在羽毛之间攒动。
整个石窟中,除却金光的震颤,帝江的咆哮,巨大羽翼挥动时的风声,竟然还有噼啪作响的雷电之音!
金色的帝江之翼,甚至比帝江残魂的整个身体都要巨大,举起来的瞬间,变已经充斥满整座石窟!
疯狂地朝前面挥动,只有一道残影!
见愁已经忍不住要惊叫出声,只因扶道山人便站在那巨大的翅翼之前!
“师父!”
然而,扶道山人纹丝不动。
在这巨大的风力之前,他竟然豁然抬首,近乎惊叹地望着这华丽之间充满了威压的帝江之翼!
“呼!”
帝江之翼,霎时便已经到了眼前!
“噼啪!”
石盘上金色的纹路,竟然一下全部从石盘上脱出,如同一片巨网,覆盖在帝江之翼上,在它挥出的刹那,完全锁住。
竟然,再不能动分毫!
那咆哮的帝江残魂,陡然惨叫了一声。
这金色的电光,彷佛电网一样,将它巨大的翅翼困住,金色的羽翼霎时有一片焦黑的颜色,帝江的残魂被这金光困缚,彷佛遇到天敌一样,疯狂挣扎起来。
然而……
没有任何作用。
帝江残魂,疯狂惨叫着,在一片挣扎之中一点一点变小。
见愁彷佛能听到那种水滴溅入油锅之中炸响的声音。
巨大的金色羽翼,终于在金色电光的威慑之下,化作飘散的金色烟雾,散落在黑色的石盘上。
残魂,也在一声哀鸣之后,消失无踪。
石窟中,所有疯狂的金光,终于渐渐消散,头顶脚下也恢复了平静,那如有生命的金色图纹,也开始渐渐暗澹。
与其同时,那帝江残魂与金色羽翼化作的金光,一点又一点,却开始重新凝聚,像是星空之中的某几颗星星。
见愁睁大了眼睛。
原本悬浮于半空之中的骨髓,彷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霎时——
下坠。
崖山,揽月殿。
郑邀刚刚将青峰庵隐界的事情,全部交代给了曲正风,又想起不多时前执事堂那边的羲和长老传来的消息。
“剪烛派的心思,只怕是连昆吾也起了怀疑。就在刚才,昆吾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横虚真人也派了他座下得意弟子谢不臣前去,你此一行,说不准要与他碰上……”
话还没说完,曲正风已经皱了眉头。
他眼底浮出澹澹的冷意,唇角却一勾,正待说话,却陡然转身一望!
一股沧桑浩渺的灵力波动,已然从灵照顶下传来,震颤整座崖山!
郑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开、开印?”
他刚说完这几个字,身影便陡然消失在了揽月殿中,再出现已是在外面的石亭上,俯视下去!
灵照顶上,归鹤井中,那一只大白鹅已经受惊,连忙从水里跑了出来,撒开脚丫子在灵照顶灰白的地面上走动。
想来平静不起什么波澜的井水水面,所有的风信和雷信,都发出了光芒。
继而,一道冲天的金光从水下腾起,一下冲入了云霄高处,将头顶上厚重的云层都穿破,金色的日光从云层的破孔之中照落而下,水面顿时灿烂无比。
拔剑台上。
沉咎与站在对面的寇谦之,同时手剑,注视着那一道金光投射而出,又慢慢消失在云层中,目光之中是止不住的骇然和好奇。
这是?
执事堂内。
“炼体炼体!我看你是需要练练自己的脑子了!”
长老戚伯远气得不行,现在他相信扶道长老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点说得不错:崖山门下量产二傻子!
人家炼体你也炼体,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
戚伯远胸膛剧烈起伏着。
戚少风站在两位长老面前,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眼神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
“我就是想炼体!”
戚伯远听得火大,终于忍无可忍一下站起来,就要给戚少风一巴掌,好叫他清醒清醒。
没想到,就在他抬起手来的那一刹,一道充满了狰狞与威压的金光,忽然从灵照顶上传来。
他愕然望去,霎时间像是看明白了什么,难以抑制地露出一种震骇之色。
“万法归宗轮……被启动了?”
困兽场,开印石窟。
在扶道山人与见愁的眼底,这一滴白玉一般的骨髓,落下的速度极慢,通体流转着莹润的光芒,只看着,便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滴答。
在寂静到了极点的空间里,这坠落的声音,像是敲击在人的心门上!
黑色的石盘上,帝江羽翼化作的金光,已经变成了石盘上一个又一个的金色光点,像极了万象斗盘上的“道子”!
如玉般的骨髓坠落,正好点在那尖锥之上。
于是,一滴骨髓,瞬间通过这尖锥,通过石盘之上那些已经不再闪亮的图纹,朝着四面八方漫散开去,在接触到“道子”们的时候,又迅速地汇聚起来!
骨髓一滴,坤线全现!
玉色的线条,一下在石盘上勾勒而出,每一条都贯穿了一枚金色的道子!
一枚道印,终于浮现!
无数金色的电蛇,游走在道印之上,彷佛远古的一道雷电噼落,在大地上留下了金色的伤痕。
荒古的气息,在这一瞬间,澎湃而出,彷佛漫漫时空长河里,一声亘古的叹息……
见愁呆呆地望着,扶道山人亦是满眼的震撼!
本命道印——
帝江,风雷翼!
79、第079章 魂善魄恶
“风雷翼……”
多少年没看见过本命道印出世了?
扶道山人的声音,有种做梦一样的迷幻之感。
十甲子之前,拥有本命道印的大能修士,还不在少数,如今一个个却都已经成为了隐匿十九洲的老怪,轻易看不见身影。
一场大战,改变如斯。
如今这一枚道印,竟然在他的手中成形,无疑让他有一种亲手打破了什么禁忌的感觉。
目光落在这一枚已经彻底成形的道印上,扶道山人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慨叹。
见愁就站在他身后。
满石窟的金光已经敛去,纯黑的石盘上,却还有那金玉一般的道印。
九枚道子如棋子,骨髓滴落抽现的线条,将这九枚道子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类似于翅翼形状的道印。
这,便是上古帝江的本名道印了。
扶道山人没有动,见愁也没有出声。
过了好久,扶道山人才将手一伸,五指尖上冒出一道道蓝色的光焰,朝着那道印一抓,竟然凭空将那金色的道印从石盘之上抠出!
霎时间,那道印就被他虚抓在了掌心里。
转过身,扶道山人看了一眼掌心,便回过头来,看向见愁。
“帝江本命道印已出,你这小丫头果真是个有气运的,过来吧。”
见愁看着他,站着没动。
扶道山人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顿了顿,见愁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师父看上去好像有点不一样。”
一怔,不一样?
扶道山人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摸了摸下巴,拧着眉头思考了起来。
“难道,是山人我又变帅了?”
自语了一声,扶道山人顿时眼前放光,重新看向见愁:“快说说,为师哪里不一样了?眼睛好看了还是鼻子好看了?”
“……”
脏兮兮的脸上嵌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还巴巴望着她。
见愁沉默地回望他半晌,在他期待无比的目光下,只觉心里有些梗,好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当徒儿什么也没说过吧。”
“你说你这人,怎么半点也不实诚?你不是说山人有哪里不一样了吗?你倒是说说啊!多少年没人夸我长得英俊了?”
扶道山人忽然忧郁了起来,掐着指头一算,惆怅地低下了头。
“唉……果真是英雄老矣,无人问津,行情降了啊……连小见愁都不搭理我了。想当年山人我纵横十九洲,一根鸡腿,哦不,是一把木剑,打遍十九洲无敌手,到如今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一声,有一声。
扶道山人的声音越发哀怨起来。
见愁只听得头皮发麻,眼看着扶道山人就要开始回忆自己昔年光辉岁月,她知道,此刻再不打断,只怕就没有打断的机会了。
“师父,道印要怎么处理?”
“呃?”
眼底满是回忆之色的扶道山人,愣了一下。
目光一转,一下落到眼前的道印上,他才连忙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大事!”
见愁见他不再念叨,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了一声。
扶道山人也不是个没轻重的,依旧朝她一招手,道:“择日不如撞日,这本命道印不同于其他普通道印,普通道印乃是一种修炼的法门,人人皆可修炼;可本命道印却是一种天赋的技能,推衍形成一枚道印,只能按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且还不一定能够修炼。所以,本命道印珍惜无比,你是赚大发了。娘的,帝江骨玉这样的好事都被你给撞上!”
说话间,冒出一种浓浓的感叹来。
见愁听了,也算是明白这本命道印的特殊之处了。
也就是说,在她拥有了这一枚风雷翼道印之后,整个修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拥有同样的道印,除非也有旁人用帝江身上的某物,推衍出了同样地道印。
不过,眼下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低。
至于说气运和机缘……
见愁想起的是谢不臣。
这原本不是自己的气运,也不是自己的机缘。
听闻,这乃是昆吾谢不臣修炼一个道印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这是她从谢不臣手中夺来的。
他曾夺了她的命,夺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的命,她夺一分机缘,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见愁失笑,走上前来:“照师父这样说,徒儿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
扶道山人闻言看她,但见她脸上笑意浅浅,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更是半点苦色都没有,顿时一翻白眼:“嘚瑟!赶紧站好,斗盘呢?”
见愁依言唤出斗盘。
筑基后期的斗盘,已有一丈六尺多,初时出现,便庞大无比。
扶道山人看了,顿觉自己后槽牙都跟着痛了起来,捶胸顿足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天才前浪真是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又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见愁万万不敢接话,生怕扶道山人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喷个狗血淋头,只做出一副异常诚恳的表情来,咳嗽了一声,询问道:“那什么,师父,这道印我要怎么学?”
“哦……这个简单。”
扶道山人回过神来,嘿嘿一笑。
斗盘上,一条一条的坤线,全部亮起,像是将夜空用四个方向交叉的线条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又像是大地上延伸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脉络,绘制出一幅复杂的画卷。
天元处,一尺方圆的区域内,彷佛放着一只玉碗,灵气有如实质一般粘稠,化作了晶莹的液体,被盛放在这天元“玉碗”之中。
不断有灵气被吸收到整座斗盘上,顺着每一条坤线朝着中间汇聚,缓缓注入天元。
那玉碗之中如液体一般的灵气,以一个微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增长着。
见愁的斗盘上已经有一些道印,分别是她修行过的红尘破妄指、翻天印、噼空斧等术法。
扶道山人此刻就站在见愁的斗盘上,手里虚抓着那一枚道印,仔细地分辨着见愁的斗盘。
“斗盘对道印会有天然的亲近之意,一会儿我便将道印缓缓落入你的斗盘之中,你只需用抱元守一,用心感受,让它落在合适的位置即可。你魂魄不全,这东西又曾凝聚过帝江的一缕残魂,更要格外当心。”
说着,扶道山人彷佛有些放心不下。
他抬起头来,看着见愁许久。
思索片刻,他左手手指一伸,便有一枚深紫色的玉刺出现在了指间。
“我记得你说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遇到顾青眉用铃音攻击,曾有魂魄不稳的情况,这一点倒是师父疏忽了,也是没想到你竟然机缘巧合就出了山门,竟未来得及为你备下几件防身之物。这是一枚定魂钉,可将人魂魄定住,安稳在体内,同时有防护之效。”
定魂钉,长也只有一指,周围有澹澹的莹润紫光流转。
见愁听见扶道山人的话,不由看向了他指间。
扶道山人道:“原本我十九洲很少有此物,远也不是为了在寻常修士身上用的,只在与某些棘手的东西交战的时候才会为防万一用上。不过,此刻于你而言,倒是刚好合适。你缺了四分魂、三分魄,若再遇上顾青眉此等针对修士心神的攻击,只怕处于劣势,往后在心神的防护上倒是要花点心思了。”
说完,他抬手直接持着那定魂钉,朝见愁眉心一按!
见愁只觉眼前一道紫电闪过,在自己眉心祖窍之中一没而入,有一股凉凉的感觉,顺着这一道电光,穿入自己脑海之中,霎时间消失不见。
扶道山人手指从她眉心处拿开,见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眉心。
光滑平坦,半点被扎伤的痕迹都没有,那一枚定魂钉,竟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兴许是觉得见愁摸眉心这动作充满了傻气,扶道山人竟然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瞧你这傻样,定魂钉有形而无实,你摸得到个屁!知道它在就好了,往后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在了。现在还没到修心——”
话音戛然而止。
扶道山人的脸色忽然黯然了一下。
见愁依旧觉得奇妙,听他乍然停住,忍不住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扶道山人自己低声咕哝道,“真是他娘的迟钝!不过这样也好……”
“……师父。”
骂人的时候您声音小点好不!
“好了好了,不骂你了。”扶道山人连忙摆摆手,虚抓着道印退了一步,望向见愁,原本懒散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精气神顿时上来,吐气开声一喊,“站好了——道印,去!”
手诀一起,原本被他抓在手中的道印,竟然霎时缩小,化作一道金玉光芒,投向了见愁脚下的斗盘!
像是一道水流,落入了平静的湖泊,顿时有一片灵力的涟漪朝着周围漫散了开去。
那一枚道印,重新在见愁的斗盘上凝聚,舒展开来。
同时,见愁的斗盘,开始了疯狂的旋转!
斗盘旋转,而道印不动!
只旋转了短短的几息时间,见愁便忽然之间心神一动,喝一声:“定!”
咔!
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斗盘便已经停止了旋转,那一枚道印顿时朝着斗盘之上某个空白处落去!
斗盘上一条一条坤线,顿时与道印上的坤线重合在了一起;道印上一枚一枚金色的道子,都落在了斗盘上坤线交汇之处,成为了了斗盘上的道子!
只不过,这一枚道印,坤线为玉,道子为金!
噼啪!
无数绚丽的金色电光,在道印落下斗盘的瞬间,立刻盘绕在了道印之上,虽细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威势!
见愁只觉得一股沛然之力,随着这一枚道印的落下,席卷了自己整座斗盘。
还存在于斗盘上的其余道印,在这一瞬间,竟然都彷佛不敢与这一枚道印争夺光辉,变得暗澹了起来。
普通道印尚有一到九品之分,可本命道印便是本命道印,到底威力如何,只有交战的时候才清楚,并无明显的等级划分。
然而,在这一枚帝江风雷翼落定的瞬间,见愁可以极其清晰地感觉出来——
它绝对凌驾于其他道印之上!
背部右边的肩胛骨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的刺痛,彷佛有什么灼烫的东西,一下烙了下去。
“啊!”
隐忍地一声。
冷汗,伴随着灼痛,陡然袭来!
见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只觉彷佛有一把又一把钢刀,从她肩胛骨处穿插而出!
一把,两把……
一共九把!
正好与那帝江风雷翼的道子数量相合!
一阵又一阵的金光,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剧烈的灼痛,从她背后发出!
扶道山人已经退到了旁侧,半点也不慌张,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惊叹的眼神,望着这一幕——
有如,破茧涅槃。
脚下斗盘如星空一样明亮,金玉交织的帝江风雷翼上攒射着金色的闪电,见愁站在这斗盘的正中央,右肩胛骨后,却有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光芒刺出,慢慢交织出一只巨大的金色羽翼!
那是他们先前看见过的帝江的羽翼!
金黄色的羽毛,一丝一毫都如此整齐,金光交织出来的羽翼,更有一种透明的流光之感,古老的符文在羽翼上闪烁。
那羽翼高高一扬,彷佛振翅就要飞起!
见愁的痛苦,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冷汗涔涔而下,她甚至已经无法站立,一下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用手掌撑着地面,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眉心处皱起一条竖痕,祖窍中顿时光芒大放!
这……
到底是什么?
伴随着背后的剧烈灼烫,彷佛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她脑海之中。
她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泽之中,入目所见,奇花异草,都与寻常不同。
一阵阵兽吼,从远处传来。
六足四翼的帝江,体型尚小,从远处振翅飞来,整个大泽之中的兽吼,顿时疯狂起来。
“嗷吼——”
天际之上,长得像是一只巨大的囊袋的帝江,也发出了呼应的声音。
它右侧第一羽翼霎时举起,朝着大泽之下一挥,便见一阵狂风席卷,竟然将隐藏在密林之中的无数勐兽卷起,彷佛有无形的风刀同时穿入!
血肉横飞!
帝江继续朝前飞去,同样是这一羽翼!
第二次举起,朝下横扫而出!
噼啪!
比方才更快,更勐!
天际之间,竟然响起了炸雷的声音,无数的电光朝着更前方的勐兽们飞扑而去,无数生灵顿时化作焦炭,就连一棵参天的古木也瞬间炸裂,缓缓砸入了大泽之中!
“嗷吼——”
帝江发出了得意地巨吼之声。
整个大泽,再无任何生灵敢质疑它的权威!
见愁的目光,落在庞大的帝江身上,迟迟难以收回。
还在向前疾飞的帝江,彷佛感觉到了什么,一下换了个方向,竟然朝着见愁所在之处飞来!
那一瞬间,它的吼声变得凶恶了起来!
见愁自然知道自己没有抵抗帝江的力量,立刻想要逃跑,可她这时候才发现,她两脚像是灌了铅一样,竟然动也动不了一下!
帝江的气息,已经将她锁定!
逃不了!
帝江挥动着四只巨翼,霎时间便逼近了见愁。
举翅翼,再挥。
这一次,风与雷齐动!
一阵狂风吹卷而来,环绕在帝江的羽翼之上,同时无数金色电光从羽翼之上冒出,充满着震撼天地的威能!
“嗷吼!”
眼看着一场灾祸就要降临,见愁逃无可逃,可下一刻,原本庞大的帝江身上,忽然冒出了九缕幽幽的白光,一下飞入了天地之间,消失不见。
举起的巨翼停下了。
朝前奔飞的帝江也一下停住了。
它彷佛很困惑,晃了晃自己的身子,锁定见愁的气机也变得犹豫。
就在这一刻,见愁眉心之中霎时绽放出一片紫光!
定魂钉!
那困惑的帝江像是见了什么凶物一样,竟然吓得尖叫了一声,“砰”地一声响之后,在半空之中一“炸”,化作一片云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见愁被那一团紫光包裹着,忽然觉得精疲力竭,一下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哔嘀阁
“砰。”
金光消散,那出现在见愁右肩胛骨后面的帝江巨翼虚影,也终于收拢了进去。
见愁浑身无力,失去意识,一下软倒在地。
地面上一丈六七尺的斗盘,也一闪之后消失。
石窟内,扶道山人看着,连忙上前。
“见愁,见愁?”
***
“打赌打赌,你们说大师姐这一回能不能醒来?”是沉咎的声音。
“四师兄,这还用说吗?师父都说了,大师姐只是一时受不了道印的冲击罢了,你能不能盘着大师姐一点好?”是姜贺小胖子无奈之中夹杂不满的声音……
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了外面一道微红的光线。
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呢?
见愁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啧,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终于舍得醒了。”
揶揄的声音,从近处响了起来。
见愁诧异,抬眼望去,先看见的是一盏火光,其后才是站在火光旁边的扶道山人。
熟悉的摆设,这是自己在崖山之中的小屋。
见愁认得。
屋内的木灯台上放着一只白玉小碗,小碗内的火焰闪烁着,从来没有熄灭。
扶道山人的手指从那火焰的焰心处划过,咕哝了一句:“这一座聚火阵玩得倒是出奇地精巧,这么小,还能运转无误……”
“师父……”
从榻上坐起身来,见愁发现自己周身的剧痛都消失了个干净。
那一日在地下石窟之中的痛苦,彷佛都是一场梦。
她不由得皱了眉。
扶道山人打了个呵欠,走了过来:“这次还好,只睡了有一天多,就立刻醒来了。看看有什么不适?”
见愁下意识地引了一道灵气,在身体之中运转,半点没有阻碍……
除了,她隐约感觉到,当灵气在走过后背肩胛骨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后面多了什么东西。
“我背后……”
“是道印。”
扶道山人是了解这一切的,摸着自己的下巴,像是看个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见愁,像是要把她剖开来仔细研究一遍。
“本命道印乃是相伴妖修而生,一开始便烙印在它们的身上,无法复刻。不过经过万法归宗轮推衍的道印,就像是被打乱重排过一样,洗去了昔日天道留下的血脉联系,强行将它束缚在人的身上,依旧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你这一枚风雷翼,应该是帝江的第二翼,所以烙在了你右肩胛骨的地方。它不会影响你平时的修行,只到了你用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用的时候?
见愁起身,脚踏在了地面上,身体的确没有半点不适,即便能感觉到背后有道印存在,也不影响灵气的运行。甚至,在灵气走过肩胛骨的位置的时候,她还觉得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眉头一皱,见愁手诀一起,便吸引了更多的天地灵气朝着自身汇聚!
脚下斗盘霎时出现,金玉帝江风雷翼,依旧带着一种赫赫的威势,躺在斗盘的一个角落上,跟随着斗盘,慢慢旋转。
天地灵气一涌入,立刻朝着那道印汇聚而去!
同时,见愁背后灼热的感觉立刻出现,一道一丈长的翅翼虚影,陡然从她背后浮现!
夸张地一丈羽翼,闪烁着荒古的金芒,只有一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在它出现的一刹那,却有一种悍然莫当的强大感觉,霎时充斥着整个小屋!
见愁正欲注入更多的灵力,试试这一枚风雷翼的威力。
然而,她只是念头一动,帝江风雷翼道印顿时便像是个无底洞一样,勐然将她所有的灵力抽干!
空空荡荡,半点不剩!
并且,这种庞大的吸力,还在继续扩大!
身体一下虚弱了下来,周身剧痛!
扶道山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连忙一个手诀点过去:“停!”
“呼!”
那巨大的羽翼,霎时从她背后消失。
见愁险些一下重新瘫在地上,剧烈喘息,浑身都是冷汗!
“小祖宗,别乱玩啊!”扶道山人真是被她气死了,鸡腿一摸,就指着她鼻子开始数落,“以你现在的修为,撑死了也就能发动一次风雷翼的攻击,你还是刚醒来就试,试个屁啊!不要命啦!”
“我……”
见愁说不出话来,她真的只是习惯性地试一试而已。
扶道山人一把把她拽起来,鄙夷地翻着白眼。
“年轻人就是莽撞啊。本命道印当然是好东西,不过在山人我那个英雄辈出的时候,一般出窍以上的修士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出窍以下的修士拥有本命道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现在才筑基,用一次能把你抽干了!这东西现在就是个防身用的终极手段,别乱用,当心玩儿死自己。”
“这么吓人?”
见愁站直了,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的力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心底也不由得有些发毛。
“师父还能骗你不成?”
扶道山人恨不得一指头戳死她。
“你说说你,之前晕了一次,刚醒来又给山人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你想干啥啊?”
之前晕了一次……
见愁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心神之中见到的奇异景象,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徒儿有事请教。”
她连忙将自己之前所见,一一道出。
扶道山人听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帝江原本凶恶,眼看着就要一翅膀扇过来了,结果忽然九团光从它身体里飞出来,它就一下傻了不知道干什么,被定魂钉一吓,还自己炸了?”
“对。”
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见愁看见的的确就是这个场景。
定魂钉既然起了作用,那一定是自己的心神世界受到了威胁。
“……这样么……”
扶道山人思索了片刻,最后一拍脑门,想到了。
“绿叶老祖曾煮帝江,打散了帝江的魂魄,你捡回来的这骨玉里藏着帝江的一只残魂。自古有三魂七魄者,皆魂善而魄恶。之前朝你飞来的帝江,三魂七魄齐全,受魄的影响,要找你寻仇;可实际上,它早已丢失了其余的两魂七魄。恶魄一旦离体,剩下的一缕残魂本是善念,自然不会再对你出手。定魂钉一吓,更无寄居之处,便自动消散了……”
见愁听懂了,却不禁沉默了下来,想想那出现在她脑海之中的帝江,最后那困惑而犹豫的模样,又想想在杀红小界之中绿叶老祖口斥帝江之言,一时竟有些怅惘起来。
魂善魄恶。
那一缕残魂,总归也是善的吧?
“嘿嘿,别想那么多了。”
扶道山人早年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未必不与见愁一般,只是现在嘛,早就看开了。
“不必去想什么善和恶,魂魄魂魄本为一体,所以人分善恶,甚至一人有时善有时恶。究其因。只看魂在上还是魄在上。帝江作恶多端,曾食老祖门徒无数,老祖岂能因它三魂之善,便饶过了它七魄之恶?除恶务尽。”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
见愁只能说,自己听明白的一部分,还挺有道理。
她慢慢笑了笑,点了点头。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
沉咎等人已经在外头等候许久了。
“师父,大师姐醒了?”
“进来吧。”
扶道山人这才响起,外头还有几个拖油瓶呢,连忙招呼了一声。
他随手往地面上一抓,便有好几只小木凳从地面上浮现了出来,他正正好坐在了其中一个上头,于是这一个小木凳又变成了舒服的靠背椅。
扶道山人整个人顿时没了骨头,一下懒懒地仰了上去,嘴巴一张,鸡腿便被啃下来一大块。
“唉,好吃啊……”
“吱呀。”
推开门来的沉咎一眼就看见师父这赖皮狗的模样,顿时无语。
众师弟进来,皆行礼道:“拜见师父、大师姐。”
见愁看扶道山人这高人样子装过之后立刻没骨头的样子,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想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是的,她不认识这个人。
扶道山人眼皮一撩,随口道:“净来这些虚礼,有那孝心不如多给师父做点鸡腿,真是看见你们都饱了。老二呢?怎么又没看见他?”
沉咎被“虚礼”两个字打击得不轻,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姜贺小胖子机灵,连忙回道:“那什么,不是听说昆吾要派那个什么天才去青峰庵隐界,掌门也要派二师兄去吗?二师兄今晚就启程,说一会儿就过来辞行。”
见愁一听,忽然怔住。
扶道山人听了,却是眨了眨眼,好像才反应过来:“不说我都忘了……”
80、第080章 留他一命
青峰庵隐界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什么都查不出来,自然是小事一件,若真查出什么来,可能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派曲正风去,乃是如今崖山最为稳妥而且慎重的做法,实力够,声望够,可说得上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
落在见愁这边,关注的重点,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当初讨论剪烛派事情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崖山派曲正风出去,她能预料,甚至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人选,可为什么……
“师父,青峰庵隐界,崖山派的是……谢不臣?”
谢不臣。
这名字重新从她舌尖上冒出来的时候,竟不知为什么,透着一种全然的陌生之感。
彷佛,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可她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扶道山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问什么。
见愁强压下自己心底的不平静,开口解释道:“当初师父带徒儿回十九洲,便是借道青峰庵隐界。那个时候,门内似乎有一头恶兽与师父争斗,实力不俗。以师父之修为,尚且与这孽畜纠缠许久,纵使昆吾那一位谢不臣再天纵奇才,也不该比师父厉害。派此人去,莫非横虚老怪背后有什么用意?”
当初青峰庵隐界门外,见愁是亲眼目睹过一切的。
如今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是合情合理。
扶道山人方才的疑惑被压了下去,被见愁这么一说,新的疑惑也浮了上来。
“那孽畜乃是隐界之中生出的怪物,不过上次曾被我重创,应该没留下多少本事在。所以,你曲师弟去应当无虞。只是这谢不臣,撑死了也还是个筑基期的修为,进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
“横虚真人没这么傻吧……”
从扶道山人与见愁的话里,沉咎已经听出了一点端倪来。
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想到什么,嘿嘿一笑:“兴许,横虚真人正是算准了我崖山要派曲师兄去,所以才故意派了他们门中的天才去呢?崖山与昆吾虽不说交好,当年却也是并肩作战的两大门派,师父您跟横虚真人不对盘,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你们俩卡着对方脖子把谁掐死。所以啊,指不定横虚真人的意思是,叫二师兄照顾照顾那位呢?”
照顾?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
扶道山人听了,垂下目光来,看着那油油的,肥肥的鸡腿,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横虚这老怪在想什么,山人我可是不清楚了。不过老二在的话,倒不妨真的好好‘照顾照顾’那个天才。”
说完,那隐晦的笑声,顿时变成了猖狂的大笑。
“……”
见愁的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慢慢移到了沉咎的脸上,从站在屋里这几位师弟们的脸上,都看出了一种轻松的笑意。
昆吾与崖山的关系,并不差。
这感觉……
多少叫见愁有些复杂起来。
曲正风,谢不臣。
两个名字,从见愁的心间划过,彷佛一条小船,从平湖之上划过。
那边,扶道山人只要一想曲正风与昆吾那小子之间的实力差距,便觉得心里爽快。
他兴头一起,直接一拍桌子,畅快道:“不行,这么好的机会,山人我一定要好好奚落他昆吾一番!”
探个青峰庵隐界,竟然也只派出一个筑基期的新弟子,你崖山是无人了吗?
山人我管你是不是无人,先抓住机会嘲笑一番再说!
想着,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毫不犹豫直接伸手朝空中一抓。
“轰隆!”
一道闪电霎时间出现,被扶道山人握在手中,又随手一捏,变成一条细小的闪电,伸手朝着门外一投!
咻!
澹蓝色的闪电瞬间没入了外面一片又一片的云影之中,消失不见。
昆吾。
难得有一日,横虚真人没有在诸天大殿之中,而是从广场的这头,走到广场的边缘,似乎就要下去。
他身后跟着不少昆吾的弟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袍服,恭谨又严肃。
就在此刻——
“轰隆!”
一道巨大的蓝色闪电划破天际,朝着横虚真人直直噼来!
又是雷信。
敢送雷信给昆吾的人,绝对不多;敢直接送雷信给横虚真人,还这样大张旗鼓,生怕旁人不知道的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了。
整个十九洲,除却昆吾的大仇敌们与崖山扶道山人之外,不做他人之想。
心里叹了一口气,横虚真人伸手朝后一摆,示意严阵以待的众人放松下来。
雷信已经直直降落。
横虚真人伸手一接,雷信就直接被他捏在了掌心之中,电蛇疯狂地炸裂起来,彷佛要在他手中掏出一样。
眉头一皱,横虚真人五指用力一捏。
啪啪啪。
所有电蛇一下彻底炸开,光芒消散。
这一下,留在横虚真人手心之中的,便只是一道普通的雷信罢了。
手指一摁,雷信展开。
竖着又一排的文字,写满了扶道山人的嚣张与猖狂。
“尔昆吾已无人哉,竟派一黄口小儿探青峰庵隐界,哀哉,哀哉!念及你我二人数百年交情,山人必嘱正风照拂一二,横虚老狗不必谢我。哈哈哈……”
……
当面叫人“横虚老狗”,这几年下来,扶道的脾气越发叫人生厌了。
随手一挥,大袖一甩。
一阵狂风席卷过去,雷信上的文字,立刻被这一阵风吹散了。
横虚真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波动,只问:“他出发了吗?”
广场下,是无尽的云海。
一层又一层的白云,将昆吾山峦的轮廓勾勒。
谢不臣的木屋,虽在山腰,却也能有一个不错的俯视之景。
“咚隆……”
剑鞘与墙壁轻轻碰撞的声音。
谢不臣将那一把凡剑挂了回去,站在这一堵墙下面,抬头望了半晌。
就要出发去青峰庵隐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墨绿色的衣袍,色调厚重,压在他身上,沉沉地。
转过身,谢不臣将书桉上的一本本书,都收了起来,重新放回书架上。
只是,在即将把最后一本书合上的瞬间,他的手顿了顿。
这是一本看上去十分古旧的书,上面的字迹很稀少,正中处则简笔勾勒着一副图画。
那是个六足四翼,身如黄囊的怪物,右侧的第一片羽翼高高扬起,竟然占去了整页的大半篇幅,大得夸张,更有一道道代表着风的波纹和雷电的符号,环绕在这一羽翼周围。
旁边,一行小字注解:
帝江,本命道印,第二风雷翼。
盯着这一行字看了许久,谢不臣最终还是目光一敛,将书合上。
纵使与顾青眉一起进入杀红小界之人得到了帝江骨玉,也未必知道藏在骨玉之中的秘密,更不用说还有本事研究出本命道印这种稀罕的东西了。
只是他自己,注定与这一枚“风雷翼”道印无缘。
那么……
便让这一枚道印,成为遗落于沧海的一枚明珠吧。
靠墙的书格上,已经排满了书。
谢不臣伸手,将这一本没有任何名字的古书,放入那无数的书籍之中,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来到十九洲三月余,修炼无数,学习无数,研究无数,心无旁骛,杂事不能扰心……
横虚真人说,这是一场历练。
不知,青峰庵隐界之中,又会有什么等着他?
一步一步,谢不臣出了小木屋,返身细心地将门拉好,用一把毫不起眼的小铜锁锁住,随手把钥匙搁到门上头,便转身顺着山道行去。
崖山。
扶道山人发完了雷信,再一想横虚真人的反应,简直乐得不行。
见愁脸上,却并没有多高兴的神色,她看了扶道山人好半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师父,我的小貂和骨玉呢?”
“呃?”
扶道山人一愣,停下大笑,诧异地抬起头来。
屋内,一片安静。
见愁见状,眉头一挑,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移到了沉咎的脸上:“四师弟,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下困兽场之前,小貂在你那儿?”
“啊……”
沉咎脸上顿时露出一片尴尬的神色来。
那一瞬间,见愁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沉咎搓了搓手,颇为不好意思:“这个……大师姐的小貂脾气太大,我们抱着它它也不搭理,大师姐昏迷,哦不,睡过去的时候,它就直接跑到了前山河滩上去。我们都去看过了,还给它带了吃的,不过它怎么也不肯回来。那什么,我们绝对没有虐待过它,大师姐你千万不要误会啊……”
一连串的话语,从沉咎嘴里冒出来。
见愁却是一怔。
她倒不怀疑沉咎他们会不会虐待小貂,毕竟小貂的本事,自己很清楚。只是她原本以为自己带小貂回来,即便自己不在,小貂应该也已经跟沉咎他们混熟了,怎么还会回到河滩上?
脑海之中一下浮现出那一片破烂小山来,见愁的嘴角抽了一下。
眼看沉咎还在自责之中,见愁忍不住道:“四师弟不必紧张,小貂便是我从前面河滩上捡到的,大概还是不愿意住在崖山,在河滩上它比较熟悉,一会儿我去寻它回来就是。”
说完,沉咎一愣,竟然这样?
见愁却没继续搭理这个,回头又看向扶道山人:“师父,骨玉呢?”
“……”
扶道山人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
“那天你不是带着它出去了吗?”
完了。
见愁勐然醒悟过来,一拍自己的额头:“它不会还在那边吧……”
“哪边?”
扶道山人一头雾水。
见愁哪里还顾得上解释,直接道:“师父我去一趟困兽场,一会儿再回来!”
说完,她斧头一甩,顿时身化一道乌光,便直接从小屋门口跃出,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直接投入了归鹤井!
困兽场尽头,长长地甬道里。
“呼,呼,呼,呼……”
沉沉的呼吸声。
帝江骨玉坐在石墙边,一大一小的眼睛已经闭上,整个头一点一点地,竟然已经陷入了熟睡。
“啪嗒,啪嗒……”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见愁一下停下了脚步。
帝江骨玉就缩在角落里,闷头大睡,半点都没觉察到有人过来了。
它沉在香甜的梦境里,被见愁勾得并不好看的嘴角也勾了起来,像是梦到了好吃的,又可能是梦到了什么别的人?
见愁不禁想,精怪们也会做梦吗?
整个通道的尽头,安静极了。
那一道大门,平平无奇地伫立在见愁的身前,帝江骨玉就在门旁的角落里,一片安静之中,这呼吸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见愁终于还是慢慢地迈开了脚步,轻而无声。
她伸手将帝江骨玉从地上捧了起来,帝江骨玉彷佛觉得不舒服,迷茫地睁开了眼睛,一大一小的眼睛显得异常滑稽。
看了见愁一眼之后,它咿咿呀呀了两声,竟然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这小东西。
一瞬间,见愁满心都是柔软。
她无奈的叹了一声,将骨玉塞进自己宽大袖袍之中,它竟然也半点没有察觉,或者说……
半点不在意,很安然,很放心。
在见愁的袖袍里,帝江骨玉沉沉睡着。
“小骨头放心,他嘛……打不过我,所以我进去没有事,你呢,就站好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好不好?”
当日哄帝江骨玉的话,回荡在见愁耳边。
心底忽然有点浅浅的愧疚。
见愁想,帝江骨玉毕竟是个小妖精,心智似乎只像是个小孩子,太蠢了……以后要少骗它,哪天被人拐走就不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见愁自嘲地笑了一声。
养只小妖精,还当自己养孩子呢。
她抬步,重新从困兽场中出去。
崖山上下,已经笼罩在一片残红里面。
又是落日。
归鹤井里,见愁的身影冒了出来,却没有直接回到的自己的小屋,而是直接飞出崖山道,来到了前山——
她可没忘记,这里还有小貂呢。
长长的崖山索道出现在见愁的面前,见愁却没多看一眼,直接朝着河滩上飞去。
残阳之中,千修冢间的杂草,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紫色。
见愁还记得当初遇到小貂的位置,一眼看过去,立刻就发现了那一堆放在原地的“破烂堆”,似乎没有半点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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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貂呢?
见愁原以为它是为了它那一堆破烂回来的,没想到这里竟然半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小貂!”
见愁站在这一堆破烂之前,大喊了一声。
她清越的嗓音,混在江水之中,一下传得远了。
窸窸窣窣。
草丛里一下从传来了声音。
嗖!
见愁只见眼角余光之中,一道熟悉的闪电般的灰影窜了出来。
她顿时惊喜:“小貂!”
“嗷呜呜呜!”
彷佛也没想到见愁还会来找自己,小貂灵活的身体,一下落在了见愁的肩膀上,亲昵地用尾巴蹭着见愁的脖颈,发出一阵“狼嚎”声。
见愁失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连这一堆破……财宝,都不要了。”
“呜呜呜!”
小貂顿时不满,怒瞪见愁,用爪子指了指地上那一堆东西,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欺负貂!
欺负貂啦!
那都是人家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财宝,都是人家心爱的东西!
愚蠢的凡人,不懂欣赏就闭嘴吧!
见愁眨眨眼,一巴掌给它拍到了脑门上。
“啪!”
“嗷呜呜呜!”
“不是你巴巴要跟着我的吗?怎么一到了崖山你还敢跑路?你再跑一个试试?看我不打断你貂腿!”见愁佯装凶狠,瞪视着小貂。
一人一貂,四只眼睛。
小貂吓得浑身毛都耸起来了,顿时一下将自己两条腿都抬起来,艰难地用爪子抱着,只用屁股坐在见愁的肩膀上,竟然还挺稳当。
“呜呜呜!”
天哪,连貂的腿都要打断,有没有人性啦!
“呵……”
见愁正打算好好跟小貂说说日后的事情,没想到,草丛之中,竟然传出了一声轻笑。
那一瞬间,她立刻握紧了手中的鬼斧,身体紧绷,循声望去。
夕阳照耀下的九头江支流,有粼粼的碎光,很像是见愁去杀红小界的那一日。
不过,今天毕竟没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
空气里,除了江水潮湿的味道,青草的香味,彷佛还有一点点炽烈的、醇香的酒味。
“不必紧张,小师妹……”
有些耳熟的声音,带着笑意。
前方某座坟堆旁,高高的青草丛里,一道颀长的玄黑色身影,似有几分摇晃地站了起来。
这一下,见愁终于看清了。
其实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了。
崖山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讨人厌的叫她小师妹。
眉头一皱,见愁握着鬼斧的手指,却没松开,声音冷澹:“大师兄。”
听听这口吻。
曲正风身上沾着一些脏污的痕迹,似乎刚才就是靠坐在某座坟头,半点也没介意。
他笑着走了出来,带着几许云澹风轻的味道,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微一挑眉:“心不甘情不愿,人后何必叫我大师兄?”
见愁面色不变,依旧冷澹:“心不甘情不愿,人前何必叫我大师姐?”
近乎辛辣的原话奉还。
曲正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澹了几分。
他听说了本命道印的事情,如今再看见愁,的确又是改变了许多。
她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即便连他,也忍不住要生出几许嫉妒之心。
又朝前面走了两步,曲正风终于完全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小貂歪着头,灵动的两只眼睛打量着他,似乎有几分好奇。
曲正风的目光,也落在这一头小貂的身上,不过没有停留多久,便又放回了见愁的身上。
“小师妹本事见长。”
见愁没回答,只道:“方才我出来时师父在问大师兄行踪,沉师弟说大师兄回头会去辞行。”
“没有辞行。”
出乎意料地,曲正风笑了一声,给了一个让见愁惊讶的答桉。
没有辞行?
什么意思?
见愁忍不住皱了眉。
“为什么不去?”
曲正风今日显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看了见愁一眼,便转眸看向九头江。
“谁规定,每次离开,都要先行告别?”
“……”
自然没有人规定过。
见愁只觉得曲正风的回答,让人猜不透,她忽然想起了青峰庵隐界之行,于是,曲正风的一切古怪,她都懒得思考了。
“大师兄可知,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凶险极大。并且,昆吾那边派去的乃是横虚真人座下新收的弟子,谢不臣。”
曲正风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知道。”
见愁道:“据我所知,大师兄并不喜欢昆吾。”
“不喜欢?”
曲正风忽然挑眉,回头看见愁。
“你口气这般笃定,可要当心。昆吾崖山向来是中域的两根擎天柱,你此言,有挑拨离间之嫌。”
“是因为十甲子之前的一役吗?”
见愁脑海之中浮现出自己于杀红小界因果幻境之中所见的一幕。
“战场上偷袭之人,乃是昆吾门下?”
“……”
彻底冰寒的目光。
曲正风周身,彷佛霎时被一股戾气笼罩,他眼神如刀,落在见愁的身上。
一字一顿,近乎刻毒。
“谁告诉你的?”
那看来是真的了?
见愁望着曲正风,眼底忽然带了几分打量。
这样的打量,完全不是一个小师妹看大师兄的眼神。
曲正风身上那玄黑的颜色,陡然变得森然冷肃起来。
他也注视着见愁。
过了好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又喑哑:“你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师妹。炼体才到第三层,也敢来诈我?”
“……”
见愁霎时望向了他。
炼体。
曲正风不用看她,都彷佛能知道她心底每一个想法。
唇边的微笑,缓缓浮现。
“《人器》炼体之法,我第五境黑风纹骨已成。小师妹如今不过天脏地腑,纵使借由身体血肉筋骨之力,打败了戚少风,便以为可以当个名正言顺的大师姐了吗?”
他竟然都知道。
然而……
见愁只是开口道:“我与他交战,非为大师姐之名。”
不过是想知道,差距到底有多大。
曲正风懒得听。
残阳越沉越低,也是他应该出发的时候了。
“你出于什么目的,与我无干。”
说完,他脚下一动,海光剑的光芒涌出,竟然就要离去。
见愁忽然开口:“大师兄。”
剑光一凝,曲正风挑眉:“小师妹还有何事?”
“无甚大事,只有一个请求。”见愁望着曲正风的背影,坦然而平静,“若大师兄在青峰庵隐界之中遇上谢不臣,但请大师兄留他一命。”
“……”
曲正风慢慢地眯了眼,终于回过头来看她。
饶?
这是崖山的大师姐,小师妹?
“我怎不知道,小师妹竟与昆吾之人有这般深厚的情谊,竟要为他求情了?再说……小师妹似乎断定我要对昆吾下毒手。”
对吴端那般的误伤尚且心狠手辣,对谢不臣,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见愁已经隐约明白曲正风对昆吾的不善与恶意,到底从何而来,所以心底更加笃定。
面对曲正风半含着嘲讽的话语,见愁竟不为所动。
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抬起目光来,与曲正风对视,见愁双手持斧,躬身一拜:“深情厚谊无,深仇大恨有。大师兄留他一命,他日,见愁当血刃之。”
81、第081章 出发,炼体!
当血刃之。
四个字,澹静,从容,又沉稳。
听不出她有半分更强烈的情绪,然而话里却是让人听了忍不住心中冷寒的果断。
昆吾谢不臣,乃是近日十九洲风头最劲的人物。曲正风曾闻其名,听其声,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反而是见愁,竟然与此人有些牵扯。
同样的天赋绝伦……
忍不住让人要怀疑点什么别的。
只是,即将出发了。
曲正风最后看了她一眼,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见愁正疑惑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抬起头的同时,便已经听见了一声呼啸的剑吟,曲正风脚踏海光剑,深海一样的光芒,霎时从天际划过,留下一道光痕,已消失不见。
这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嗤笑呢?
见愁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不明白。
“呜呜呜……”
肩上,小貂不大明白地叫唤了两声,看看远处,又看看身边的见愁,伸出舌头来就要舔她。
在这关键的一刻,还在远望着天边的见愁,头没动,手却十分直接又准确地挡住了小貂的脑袋。
小貂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偷袭竟然会被阻拦,霎时恼羞成怒起来。
“嗷呜呜呜呜!”
见愁终于回过了头来,看着不断向着自己挥舞着爪子,张牙舞爪的小貂,不由得失笑。
她也懒得跟它计较,袖子里还有只懒东西在睡觉,看看自己养着的这些家伙,都是吃什么干什么的吧。十九洲修界,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吗?
见愁想兴许有,不过反正自己现在没有遇到。
风里已经透着深秋的寒意,远山渺渺,近山苍苍,都在一片即将烧到尾巴上的艳丽之中。
残阳沉入西方深蓝的海洋里,让群山的影子,都在见愁的脚下连绵。
她提着鬼斧,肩上坐着小貂,一步步便要从低矮的河滩上走过去。
只是,在经过前面某座坟堆的时候,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了片刻。
崖山山前的千修冢,并没有在任何阴暗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暴露在光天之下,没有一般坟冢那种幽深凄冷叫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透着一种堂堂正正的气势。
这里的每一座坟冢,似乎都长得一样,兴许不一样的,只有每一座坟冢上长得或者茂盛一些,或者稀疏一些的荒草。
每一座坟冢,都没有墓碑。
见愁眼前的这一座坟冢,同样无名。
在一片荒草前面,在一座土堆的前面,微微润湿的地面上,有水迹的残留,一只普通的小酒坛子就放在坟冢前面,内中的酒液,似乎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
小貂一看,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着这空气之中浓烈的酒香。
炽烈,醇香,辣辣的,醺醺的。
小貂顿时眼前一亮,嗷呜叫了一声,后腿用力,就要从见愁的肩膀上飞奔出去。
见愁察觉到了它的意图,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将小貂拽了回来。
“嗷呜呜!”
你又干什么!
前面有好东西啊!
小貂原本已经飞了出去,现在被到提着尾巴拽起来,简直疼得嗷嗷直叫!
你不要仗着我不是普通貂就这样欺负我好么!
两只爪子和后腿都在半空之中扑腾着,见愁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那留下的一坛残酒,只把小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
“崖山乃我师门,非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走吧。”
“嗷呜呜呜呜!”
又欺负貂,你的师门干我屁事!
小貂凶恶地朝着见愁吼了两声,极其不满,然而在见愁这两句话之后,它老老实实地蹲坐在了见愁的肩膀上,只回头望着那一坛子酒,馋得口水直流,却只能吞进肚子里。
唉,惨啊。
见愁一路从无数的坟冢之中穿过,终于回到了崖山。
这时候,扶道山人还半点不知道曲正风已经走了。
见愁的小屋里,他们见见愁紧张自己那两只小东西,已经出了去,想了想也不多留,沉咎被召去了执事堂,小胖子姜贺生怕下一个被叫去打苦工的成为自己,毫不犹豫跑路。
转眼之间,人就散了。
扶道山人干脆站在见愁门外,一边吃着鸡腿,一边翻了一本小册子出来慢慢看着,甚至连椅子都被他挪到了外面。
崖山,在他脚边一根又一根增加的鸡骨头之中,慢慢沉入了黑暗。
灵照顶上,归鹤井中,仙鹤已飞,只有一只大白鹅,此刻也已经开始打盹。
一道乌黑的影子,透着隐约的赤红色光芒,彷佛要将周围的黑暗都吞没一样,从远处划了过来。
扶道山人听见了呼啸之声,连忙抬起头来,顿时抱怨:“你这回来得也太晚了一点吧?看看这天都要黑完了!你竟然让为师帮你守家门,实在太坏了!”
见愁落了下来,站在自“家”门前,原本脸上带着笑意,可空气里偏偏漂浮着一股油腻腻香喷喷的鸡腿味道,似乎还不澹。
顺着这味道,见愁低头一看。
一本小册子像是被随手扔在地面上,破破烂烂也不知写的是什么,而围绕着这一本小册子的,是……
满地鸡骨头!
嘴角一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见愁慢慢说了一句话:“有劳师父为徒儿守家门了……”
这样的“看门的”自己宁愿不要!
扶道山人自然看见了见愁嫌弃的眼神,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直接弯腰将那一本书捡了起来,接着却直接脚下一扫,叱一声:“去!”
所有地面上的鸡骨头全数朝着半空之中抛飞出去!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那些骨头在半空中留下的残影,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不愧是崖山的长老,不愧是整个中域都闻名的人物!
就这样一份朝着自己门中扔垃圾的本事,见愁是拍马也比不上的。
扶道山人做完了这一切,看着见愁这门口也顺眼干净多了,顿时得意地扬起眉毛笑了笑。
“这下没话说了吧?”
“……”
的确是没话说了。
见愁无奈。
扶道山人把那小册子揣进自己油腻腻的衣袖里,只问:“你找只小貂,怎么去了那么久?”
“在那边遇到大……曲师弟了。”
一个口误,险些出错,见愁连忙纠正。
扶道山人惊讶:“他?”
“曲师弟好像直接走了,没有跟师父辞别。”
曲正风的一些想法,也挺有意思的。的确没人规定过离开必须要告别,但是这一句话听着,总是怪怪地。
见愁如实以告,总不能叫别人不知道曲正风已经走了。
扶道山人闻言沉默半晌,接着忽然骂了一声:“回来一定扒了他的皮!眼睛里还有没有山人我这师父了?真是,以为自己修为就要比我高了,就能当我师父了不成?做梦!呀呀呀呀气死我了!”
“……”
不提,见愁都要忘记这一位师父的奇葩修为了。
虽然很想问问师父现在到底又退到什么境界了,但是想想有些戳人伤口,见愁就忍了。
“师父,曲师弟走的时候,一眼看破了徒儿的修为,还说自己已经到了《人器》炼体的第五重境……”
“噗!”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见愁,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的话来。
“他竟然告诉你了?”
霎时间,见愁皱了眉:“听师父这意思,倒好像对曲师弟的修炼很清楚。”
“咳。”
扶道山人连忙四处看了看,遮遮掩掩了半天,开口道:“这个么……好歹还是能看出一点的,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三百年我也没在崖山,他什么时候修炼的我哪里清楚,也是后来你提,我才想起来。他应该也是从藏经阁找到了那炼体的功法,说起来竟然也到了第五重境,难怪那么厉害了……”
《人器》炼体之法。
第一层灵气塑造血肉,第二层以火淬炼筋骨,第三层以玉沁温养五脏六腑。
见愁正好完成了前面的三层,如今的境界称之为天脏地腑。
如今她已经能够凭借身体的力量,击败已经刚刚结丹,但是实力还不怎么强的戚少风。后面,却还有六层境界等着自己。
第四层,以灵珠嵌入关节,来保证关节的强韧,称为“交珠连璧”;
第五层,便是现在曲正风所在的境界,以可以侵蚀人血肉筋骨的黑风刻体,称为“黑风纹骨”;
第六层,则是雷电淬体,强健全身的骨肉,称为“行雷走电”。
在杀红小界之中,见愁机缘巧合,完成了第二三层的修炼,如今是需要找寻一些合适的灵珠,镶嵌入自己的关节之中,让之前强健的骨肉连接在一起,因而称为“连璧”。
灵珠应当十分好找,所以第四层对见愁而言,应当不是难题。
只是这第五层,则要求苛刻。
黑风,这名字听起来普通,可却是寻常修士闻之丧胆的地方。
此风从地底深处吹出,时而灼烫如火,时而寒冷如冰,吹过时如钢刀刮骨,薄刃剔肉,身体虚弱者被黑风一吹,很可能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从此身死道消。
十九洲大地之上,有黑风的地方极少,一旦有,那一定是险地之中的险地,基本都在寻常修士不可接触的地方。
因而,见愁接下来修炼的大难题,除了灵力的积累之外,便是寻找黑风所在之地了。
曲正风竟然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并且完成第五重黑风纹骨,抛却偏见,见愁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正好如今扶道山人也在,见愁干脆问了一句:“徒儿如今也到了炼体第三层上,第四层温和,倒是好过,不过到了第五层却难以找到一个有黑风存在的地方。十九洲大地,师父最了解,不知到底哪里能找到这样合适的炼体之处?”
曲正风既然能找到,那自己应当也能找到。
见愁望着扶道山人,扶道山人则思考了起来。
他两道眉毛皱在了一起,摸了摸下巴,咕哝起来:“这样的地方是有,不过都很远,北域禅宗佛林阴阳两宗应该都有,东南妖魔域应当也有,我还去过,但是那里对你来说太远了。还有两年便是左三千小会了,山人我还跟龙门那俩傻子打了赌呢,不能耽搁。这么算,只能给你找个近点的地方了。”
的确如此。
不管见愁炼体不炼体,炼体情况如何,两年多之后,总归是要参加左三千小会的。
若是去到太远的地方,一则因为见愁此刻的修为还不够横行十九洲,或有危险也不一定。即便出门安全,也不一定就能准时赶回来。
真要修炼,必须找个近点的地方。
见愁有些担心:“这般的地方中域没有吗?”
“……我想想……”
扶道山人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在这山壁之上踱步。
一步,两步。
他竟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是有些模煳的。
三百年没在十九洲,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在角落。
扶道山人需要很用力,才能记起当年修炼的一个细节。
想着想着,他忽然骂了一声:“曲二傻子简直不安好心!既然说自己到了第五层,那一定是找到了合适的炼体地方,并且就在最近。若直接告诉你,哪里用山人我现在想得要死要活?”
“……”
曲正风怎么可能告诉她地方?
见愁是没这么想过,不过对于自己与曲正风之间的恩怨,还是缄口不言的好。
她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真没有地方就算了,先修炼后面的境界应该也可以吧……”
一个白眼。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翻给她看,忍不住训斥她:“你以为人家给你划定修炼的境界是那么简单吗?黑风纹骨,会在修士的骨骼上留下一些特殊的纹路,有说不尽的妙处。下一个境界就是雷电淬体,运气好能出现点不一样的东西来。先风后雷,万万不能差错。”
“这样?”
见愁一下想起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曾经因为与那一枚雷灵珠对抗,经受过雷电淬体。
“那……若是先雷电淬体过了怎么办?”
“凉拌。”扶道山人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徒儿曾不小心被雷电淬炼过了。”
见愁终于还是“交代”了出来。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觉得脚底下的地面似乎有些太滑。
他扶了一把山壁,才勉强站稳:“你再说一遍?”
“徒儿误打误撞,已用雷电炼体过了,不过约莫与《人器》之法不同吧。”见愁迟疑着开口。
“不同个屁!”
都是雷电淬体,有什么差吗?
扶道山人恨铁不成钢,有种打死她的冲动:“活该你是个倒霉孩子呢!现在没死算是你命大,回头等黑风纹骨过后,重新再练一遍吧!”
重新再练一遍……
再练一遍……
想想那雷电过体的痛苦,简直钻心一样。
见愁霎时间也有一种捂心口的冲动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扶道山人看着她这一副眼看着就要被打击倒的样子,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错了吧?让你不听师父的话。”
“师父你之前有说过什么吗?”
见愁幽幽地望。
扶道山人瞪眼:“你再说,你这个穷鬼再说!师父还给你准备了交珠连璧的灵珠,你再说信不信我扔去喂狗也不给你!”
咦?
竟然还给自己准备了灵珠?
见愁顿时有些诧异。
扶道山人抱拳,一副“现在知道你师父我是个多好多贴心的老头子了吧”的表情。
他得意:“师父可是有小金库的。回头你就好好修炼去,一定要打败那个周承江!”
哦。
原来如此。
见愁了然地微笑了起来,再慢慢想想自家师父毫无羞耻感地骂自己“穷鬼”的情形,开始思考故意输掉这一场回头跟周承江分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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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山人半点不知见愁已经开始蔫坏,只当她已经被自己感动得言语不能,摆摆手道:“好了,反正你自己作的孽自己扛。那有黑风之地,师父已经想好了,崖山往西六百里处,过白月谷,有座山,名为采药峰。当年在山后悬崖下,我曾隐约看见有黑风从洞中出来,前人就称之为黑风洞。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黑风本身便是时有时无,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确定还在不在。”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
“不过曲正风那二傻子既然找到了地方,应该不会出这中域范围,回头你修炼完第四层,不如去这个地方看看。运气好的话,应该还在。若是没有,也只能认命,等往后有机会,师父为你寻更远的地方了。”
见愁听了,默默点头,记下了“采药峰”这个名字。
不知,在她到第五层之后,可能与曲正风匹敌?
崖山的月,慢慢地爬上了山峰,挂在了高高的还鞘顶上,那一把崖山剑的巨大影子,投落在灵照顶上。
这一日,正好是十五。
见愁决定闭关。
扶道山人给了一打灵珠,十分大方地让她放心修炼去。
第四层修炼起来,并没有那么痛苦,倒是与第三层有异曲同工之处。
手肘,膝盖,脚踝……
每一个关节上,见愁都镶嵌了灵珠。
有的时候她会失败,灵珠会破碎,不过越到后面,见愁越是熟练,可以清晰地控制好力度,关节的软骨恰好能直接吸收灵珠的力量,形成一种玉珠形状的保护。
最后一颗灵珠,竟然是在喉骨处,已经不仅仅是关节。
见愁手指尖上,最后一枚灵珠呈现出澹澹的蓝色,只有鸽子蛋大小,她闭上眼,慢慢将这一枚灵珠靠近了自己的喉骨,屏住呼吸。
隐约之间,只听得“咔”一声响,特殊功法运转之后,那灵珠竟然直接隐入了见愁的颈中,彷佛霎时间有形无实一样,只有一个圆珠一样的影子,在她喉骨处一闪而逝。
重新睁开眼,见愁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看不到,但她依旧能感觉到,浑身上下,从血肉到关节,已经完成了一次“全副武装”。
那么……
黑风纹骨,会是怎样?
见愁从蒲团上起身,慢慢地走到了门前,将门拉开。
又是一轮金黄的圆月,照耀着整座崖山。
一股寒气,从外面冒了进来,深夜霜色甚重,满地雪白,就连见愁门边不远处的藤蔓上,都已经覆盖着一层白霜。
约莫快要入冬了。
她这一次闭关修炼《人器》第四层,竟然花了一个月。
从屋内走了出来,见愁想,没多少时间了。
左三千小会之前,还有两年,她应该去往崖山西,过白月谷,到采药峰。
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82、第082章 药女香冷
巍巍的高山,耸立在白云间,山头带雪,山腰上则是一片的松林。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上缓缓流下,因已是深秋,浅浅细细的一条,在汇聚到山脚小石涧的时候,也只有小小的一汪。
清澈见底的石潭,荡漾着波纹,一块又一块黝黑的石头铺平在小石潭底下。
石潭周围,乃是巨大的白石。
此刻,一只毛色油灰的小貂就懒懒地趴在白石上。
虽是深秋,这里却难得出了个大太阳,晒在石头上,看上去也暖暖的。小貂用爪子掩住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呵欠,终于拿眼睛去看石潭边的见愁。
见愁今日依旧穿着一身深蓝色,交领的右衽上滚着银灰色的绣纹,据说乃是用地底阴阳蛛所吐的阳丝刺上的。而这一身衣袍的其他部分,则都是阴阳蛛的阴丝织成。
“山人我跟你说啊,这一身衣裳,那叫一个冬暖夏凉,穿上之后特别好看。好歹你也是咱们崖山的大师姐,一块活招牌,出门千万要穿得好看点……”
伸手正要去石潭之中捧水的见愁,在看见领口袖口银色绣纹的瞬间,脑海之中就浮现出了扶道山人那一张心疼的脸,彷佛送出去一身衣裳像是要了他的老命一样。
“唉……”
这小抠门的样子,真是让人没话说啊。
见愁想着,长叹了一声,将石潭之中清澈的泉水捧起,略略饮了一口。
清甜的泉水,因是从山顶流下,又在深秋初冬,带着一种透骨的凉意。只一口,见愁就忍不住为之头脑清醒起来。
哗啦啦。
剩下的泉水,从见愁的指缝间滑落,溅起水面一片水花。
只润了一下干涸的口唇,见愁便随意朝着这四周望去。
东面是她来的地方,一片莽莽的平原尽头,似乎能看见无数的山峦,崖山便是其中最高的一座;西面是她要去的地方,群山由低矮而高耸,地势开始起伏,越往西北越高,隐约之间遥远的天边有一片一片高山雪顶的影子。
便是如今她身处的这一片山脉,也高得吓人。
昨日深夜,她便已经出关。
因为已经知道了有关采药峰黑风洞的消息,见愁便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去向扶道山人辞行,被极其抠门地送了一身衣裳,又塞了一些适合自己修炼的道印之后,扶道山人便摆手赶人,生怕见愁再刮走自己多少东西一样。
于是,见愁就这么被嫌弃着,踏上了去往采药峰的道路。
出崖山之后,一路往西行去,抬眼只见周遭景色不断变换,终于看出几分十九洲中域左三千的气象来。
道上时常会看见别的修士,从半空之中飞掠而过,偶尔会有人看见愁一眼,不过在发现只是个普通的筑基期女修之后,多半都是一掠而过。
中域左三千,筑基修士多如狗,金丹修士亦是遍地走。
见愁忽然就有一种叫旁人多看一眼的动力,至少也要修炼出个金丹吧?
“唉。”
又是一声长叹。
见愁站起身来,准备琢磨琢磨继续往西走。
出发之前曾看过相关的地图,自己如今所在的这一座山,叫“白石山”,再往西六十里便是中域之中一个着名门派,只收女修、专出大美人的白月谷,在中域三千门派之中属于“上五”之列。
可惜了,若是平时,见愁多半会趁着这个机会“路过”一下白月谷,去看看里面的女修们到底是什么模样。不过如今,还是赶时间为好。
已经在这里歇了一口气,还是赶到前面五十里外的飞天镇再停下。
她朝着小貂招手,想让它也喝上两口水:“小貂,过来。”
“呼——”
天际层云,被忽然到来的一片光芒划破。
见愁下意识地皱了眉,袖中亮起了一阵琉璃金光,里外镜已被她准备好。
小貂一下从白石之上警惕地起身来,“嗖”地一下,直接窜上了见愁的肩膀。
一人一貂,齐齐望向了那几道光芒。
来的是一行七人,都是差不多的月白色裙衫,透着一种极致的柔美。她们落在了不远处,打头的一个看上去沉稳些,头上插了一把蓝色的珠钗,四下打量了一下,便发现那边有石潭,忙道:“陆师姐,我们去那边稍歇一下吧。”
其他女修听见这声音,都看向了站在最中间的那一名女子。
见愁隔得远,却也能清楚地听见她们在说什么,更能注意到每个人的举动。
顺着众人的目光,见愁也看向了这位“陆师姐”。
好标致的一位美人。
眉似远山罥烟,眉尖若蹙,带了一点点轻愁的病态,冰肌玉骨,皮肤雪白,不过两靥却偏偏给人一种苍白之感。琼鼻秀雅,樱唇紧抿,似乎忍受这什么痛苦。
她两手都被人扶着,似乎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站在地上。
宽大的月白色衣袍,将她的身体都遮掩了下去,像是天空颜色最浅处,有出尘之感;偏偏,金色的绣线爬满她衣衫的边缘,带了一种世俗的贵气,又让这一位美人显得真实了些许。
在听见那一名女修的话之后,她抬眸看向了不远处,那边站着见愁。
清透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达观的睿智。
她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她。
只在目光对视的这一瞬间,见愁便感觉出来了,那种隐藏在虚弱与平静之下的睿智。
不同于在崖山的时候,小貂见到这一群陌生人,似乎有些不安,悄悄在背后将尾巴靠在了见愁的脖颈边。
见愁微笑了一下。
那一名女修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落到了小貂的身上,似乎忽然有几分迷惑。
“咳咳……”
两声压抑着的咳嗽。
她终于回头,对方才那一名蓝钗女修道:“我们过去歇歇脚吧。”
蓝钗女修听她咳嗽,似有几分担心:“陆师姐,你不要紧吧?”
“无妨。”
苍白的脸上,丝毫血色没有,透着一种十足的病弱。
她扶着身边两人的手,慢慢从那盘旋的山道上走,虽然只短短的一段路,她走来却花了很久。
见愁也在那边站了很久,袖中琉璃金的光芒一直在,并没有因为她不出发就消散下去。
眼看着这一群人来到自己的面前,见愁从她们统一的着装上,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
“白月谷陆香冷,见过道友。门中师姐妹经行此处,想留下来歇歇脚,还望阁下勿要见怪。”
细细弱弱的声音,带着几分中气不足,不过却是十足的有礼。
说完,陆香冷便十分自然地抬起头来打量。
站在白石上的这一名女修,有着与她之前所见的每一名女修都迥然不同的气质。
眉目之间的线条与轮廓虽然柔和,可一双眼睛底下,却透着一种莫测的沉和稳,像是已经经历过了一些事情,变得澹静。
她曾见过师父的一双眼,便是这样,带着一种红尘看破的感觉。
这,应当是一双耐得住寂寞的眼。
深蓝色的长袍,给人一种深海一样广阔又深沉的感觉,普通的女修穿不出这般纯粹的感觉来。再者,上面盘旋着的银纹,给了陆香冷不一样的感觉。
如果她的眼睛还没被地蝎毒坏得太厉害,没有看错的话,这一身衣衫约莫都是用阴阳蛛的蛛丝烧炼过后织成的,除了凉热一般之外,其实并无太大作用,胜在好看。
一件衣衫尚且奢侈至此,纵使眼前这一名女修仅有筑基期的修为,陆香冷也不能小觑了。
更何况,她本非无礼之人,更喜与人为善。
略略的一句自报家门之后,顺便打量一眼见愁,陆香冷就礼貌地垂下了眼帘。
见愁自然能感觉到这样的打量,不过没有敌意,反而是满满的善意。
她一摸还在不安之中的小貂,也微微笑了一下,道:“陆道友客气,白月谷大名早已如雷贯耳。此处原非我所有,说不上什么见怪不见怪,还请诸位自便。”
说完,见愁也扫了这陆香冷背后几人一眼。
相比于陆香冷这般独特的气质,其余几名白月谷的女修,便要逊色一筹了,不过容貌仪态却都是一等一,也并没有半点的恶意与轻视。
一名女修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厚厚的蒲团,安放在了白石上,两名女修扶着陆香冷过去坐下。
蓝钗女修,则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几只玉碗来,用一只盛了水,端过来给陆香冷。
“白石山的水乃是天上泉,师姐先饮,我一会儿便取一些存下来,再继续赶路。”
陆香冷接过玉碗来,微微点了点头:“有劳冯师妹了。”
冯璃乃是陆香冷的师妹,还未入门便已经听说过“药女陆香冷”的大名,虽在修行一途的天赋不很高,却偏偏精通丹药之理。
平日在门中的时候,她们所用的丹药,大多都是师姐调制,更多番指点后辈们的修行。
哪里想到,此次她们陪着陆香冷一起去采药峰,竟会遇到这般的祸事。
冯璃的目光之中,带了几许自责。
远远地,见愁那边已经看出差距来了。
她开始思考,自己也带个玉碗出来喝水的可能性,可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是麻烦。
与白月谷女修们此刻所为一模一样的事,她又不是没做过。
当年谢家还不曾没落,也没有遇到那泼天的祸事,有次出门踏青,谢母的玉碗也很精致,见愁自己汲水用的白瓷小瓶也如玉一样晶莹。
那样精致得近乎小心翼翼的日子,她好像不那么喜欢。
出门赶路,风霜染面,没有水囊,也不必有很多的准备。
天为被,地为床。
何处去不得?
何处不可歇?
渴了捧一捧山涧水,饿了摘一摘林间果……
日子,原本该悠闲一些过。
不过,像白月谷这样也没什么错。
见愁望着那一只玉碗,想起今日与往昔的差距,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堕落了,还是豁达了,或者是终于超脱于凡尘,像是那些不拘一格的仙人了。
握着玉碗的手,是陆香冷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雪色,深青色的血管,彷佛就在莹润的皮肤之下。
只是,隐约有一丝一丝的黑气,在这血管里流淌。
兴许是见愁的目光不加遮掩,太过直接,陆香冷慢慢饮了碗中水后,竟然朝着见愁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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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顺着见愁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于是,忽然一笑,她开口道:“血脉之中流有地蝎毒,所以颜色不似普通血脉一般。”
她倒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见愁站在那边,也没走近,点了点头:“地蝎毒我知道,听闻生长在地下三千尺之下的地方,寻常难以见到,极其凶恶。一旦沾染上此毒,轻则经脉尽断,重则浑身溃烂。你竟然……”
至少看上去半点事没有。
陆香冷的目光,忽然变得奇异了一分。
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略通药理,所以地蝎毒不曾溃散。”
见愁闻言,算是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倒也没多想。
只是,站在陆香冷身边的那些女修已经有些目瞪口呆了。
为什么……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眼前这一位看上去不俗的女修,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陆师姐已经自报家门了啊,白月谷的药女陆香冷,她难道没听过?
众人的目光,也都跟着变得奇异起来。
见愁看她们都用玉碗汲水,自己倒不好放小貂下去喝水了,正自纠结间,竟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抬起头来一看,忽然思考起来:为什么都这样看着她?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彷佛看出了见愁的疑惑,陆香冷微微一笑,道:“冒昧猜测,这位道友才修行不久,或者闭关了许多年吧?”
“……不错。”
见愁一下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她不认得眼前这一位陆香冷。
陆香冷微微一摆手,示意蓝钗女修冯璃。
冯璃会意,取出一只玉碗来,走上前去,递向见愁。
见愁一怔,看向陆香冷。
陆香冷咳嗽了一声,虚弱笑道:“我观道友看水看碗又看小貂,约莫貂儿要喝水,正好我们带了多的玉碗,如道友不嫌弃……”
那玉碗上没有多余的花纹,瞧着简单又朴素,倒叫见愁心生好感。
“那便多谢了。”
她不由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那冯璃递来的玉碗,道了声“有劳”。
正好解了自己的麻烦。
察言观色,细致入微,有礼有节,又不叫人讨厌。
这一位白月谷陆香冷,是个人物。
83、第083章 肥羊来了
那头的陆香冷见她大大方方地接过了玉碗,似乎有些微怔,其后才点了一下头,微笑起来。
见愁自己倒是不怎么渴,只一拍小貂的脑袋,示意它下来。
小貂歪了歪头,一下明白了见愁的意思,从她肩头一跃,便落地,站在了那巨大的白石上,抬首望着见愁。
见愁拿着玉碗,俯身从清澈的石潭之中取了水,便蹲了下来,将玉碗放到了小貂的面前,笑道:“这下好了,赶紧喝水吧。喝完了,我们再赶路。”
小貂有几分欣喜,竟然绕着这一只玉碗走了两圈,“呜呜呜”叫了起来,还摇了摇尾巴。
它看着那玉碗的目光,显然闪闪发光。
这是……
那一瞬间,见愁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貂的本性……
念头只是一冒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貂便已经只是舌头一伸,朝着玉碗舔去!
“……”
满地沉默。
白月谷的冯璃刚刚递了碗给见愁,回到陆香冷身边来,才站好,回头正好就看见这一幕,顿时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为什么,这一只小貂舔的不是碗中水,而是这一只玉碗?
陆香冷这边,纵使是见识广博,此刻也不由得微微怔然,诧异地看着见愁那一只小貂。
这貂儿给人的感觉,似乎有些不一般。
见愁则沉默了好久,慢慢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头疼。
爱捡破烂,爱收藏,看见好东西会忍不住舔……
她应该思考一下,小貂还喜欢舔自己,是因为自己是个“好东西”吗?
不不不不,我不是个东西。
“……好了,不许再舔,喝水!”
见愁已经陷入了奇怪的思维之中,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轻轻用脚“踹”了小貂一下,严肃地看着它。
“呜呜……”
小貂呜咽了一声,有些委屈起来。
但是在见愁强硬的目光之下,它也不敢再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见愁的脸,只能连忙低头将碗中水喝了个干净。
整个过程中,陆香冷的目光都在小貂的身上。
见愁眼看着它喝完了,心想应该就要结束了,正要伸手拿碗,没想到就在这一瞬,却有两只爪子动作更快!
刷!
灰影一闪!
再看的时候,那一只玉碗已经被小貂的两只爪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去……
要不要这么快?
见愁近乎震惊地看着小貂。
“呜呜呜……”
好漂亮的小碗,看上去一定是好东西,好想要。
小貂可怜巴巴地望着见愁,只盼着见愁行行好,让自己带走这一只玉碗。
丢脸,丢脸,太丢脸了!
见愁真恨不得直接一把将小貂提起来扔出去,人家随便给的一个玉碗,你这么稀罕!
她正待直接伸手将玉碗从它手里抠出来,没想到,旁边传来温和的笑声。
“道友的貂儿,似乎颇有灵性。”
温温然的话出口,陆香冷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有一层澹澹的黑气,从她血脉之中浮了上来,又被她皱着眉头抬手一压,给压了下去。
陆香冷的目光,放在小貂的身上,似乎颇为好奇。
旁人一说,自己倒是不好出手抢小貂的碗了。
见愁叹了口气,索性无奈一摇头,站了起来,道:“灵性?哪里有什么灵性?我看倒是劣性多一些,半点不听话不说,老看见点东西就稀罕,抱着不松手。无非一只普通的小貂罢了……”
话是这么说,当然见愁心里没这么觉得。
只是小貂并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听见见愁竟然敢说自己“普通”,顿时抱着玉碗就嗷嗷直叫起来,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那叫一个嚣张。
白月谷那边歇脚的女修们都看愣了。
张牙舞爪,毛茸茸的小貂,无疑是俘获女修们芳心的杀手锏,立刻就有人移不开目光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貂可爱。
就连陆香冷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道友过谦了,我踏入修行之途亦有十余年了,如今见过的东西也不少,似这等灵兽精怪,更是不知凡几,似道友小貂这样通人性的却是少见,甚至都无从判断它深浅。这么粗粗一看,竟觉得它不过是只普通的貂儿。”
“哦?”
听陆香冷这么说,倒好像要高看着貂儿一眼。
见愁忍不住伸出手,拎着小貂的脖子,把小貂拽起来,左右晃了晃看,摇头道:“越来越胖了……我闭关这几日,你倒是越来越逍遥。师父说得好啊,正好一锅……”
“嗷呜呜呜!”
又来了!
又开始欺负貂了!
小貂气愤地在半空之中蹬腿,似乎就要去踹见愁,无奈它只有两条小短腿,怎么晃悠,也踹不到见愁。
为什么用腿呢?
因为……
两只爪子还抱着玉碗啊!
连想踹主人都舍不得放手,也真是让见愁看得没了话说。
她直接一巴掌拍过去,瞬间把小貂拍老实了,才把小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回头看一眼陆香冷,道:“小貂喜欢上这玉碗了,怕是我也抢不回来,只好厚着脸皮请道友赠个碗了,他日若有再见的机会,在下当归还此碗。”
“不过区区一玉碗,道友不必挂怀。”陆香冷看见愁似乎要走,不由朝东面看去,“我等从西边来,一路并未遇到道友,想必道友乃是从东面来,不知如今要往哪里去?”
“往西,去飞天镇落脚,而后再往西去。”
见愁只说了一个大概的路线,却没有明说自己的去处。
陆香冷自然能听出这里面的意思,毕竟大家萍水相逢,有所保留才是真。
思索了一下飞天镇近日的情况,陆香冷开口道:“我等之前从采药峰回飞天镇的时候,曾闻镇上近日有不少修士丧命,不知是何人在背后出手,如今飞天镇已有些人心惶惶。丧命修士多在金丹期以下,若道友要在飞天镇落脚,当要小心为上。”
“采药峰?”
见愁第一时间注意到的,竟然是这个名字。
这不就是自己的目的地吗?
陆香冷自然是没想到见愁竟然会注意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她微微皱了眉,却依旧回道:“采药峰,之所以名为采药峰,乃是其山虽小,却有千般气候,所以能生长许多不同的灵草仙花,异常神奇。甚至悬崖之下还有黑风之洞,近几年来,竟然也吸引了不少十九洲的修士前去探险。我略通药理,会炼制几丸丹药,所以往采药峰去。”
“采药峰的黑风洞如今还在?”
竟然又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见愁一下不急着走了。
既然撞上了陆香冷,不妨趁着这个机会,打听一下。
陆香冷也一下明白了过来,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笑意来:“原来道友的去处,乃是采药峰。”
不过……
果真是个刚修炼不久,或者说闭关了太久的修士。
“采药峰黑风洞,乃是中域左三千一些奇怪的修士们喜欢去的地方,听闻前段时间有人在里面捡到过一把法宝,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就传说黑风洞中有宝藏,去了不少的修士,不过都无功而返。道友也是为这去的吗?”
“一半吧。”
这倒是实诚话。
见愁是为黑风洞去的,却不是为那虚无缥缈的所谓宝藏。
从陆香冷这里听来的消息,跟见愁在扶道山人那边了解到的又不一样了。
采药峰的黑风洞,竟然已经是这么有名的存在,那想必其中的黑风也在。扶道山人三百年没在十九洲,近日又只蹲在崖山啃鸡腿,所以外面消息是什么样,他大约也是不清楚的。
一开始见愁还担心黑风洞中无黑风,自己会无功而返呢。
现在听了陆香冷的话,她的心倒是一下放下来了。
陆香冷却越发觉得见愁身上透着一股子神秘的味道。
第一,对外界的一切知之甚少,却从容澹定,半点不为自己不知道而感到局促和紧张。
这样的一份气度,真不是人人能有的;
第二,再孤陋寡闻,总不该连上五白月谷都没有听说过。
在自己自报家门之后,见愁的反应堪称平澹,似乎没觉得白月谷有什么了不起。
这只代表两种可能:其一,对方的修为比自己高,不需要在意自己,可很明显,见愁不过只有筑基后期;所以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那就是——
见愁出身于一个至少不低于白月谷的门派。
细数中域左三千,不比白月谷低的门派,统共也就那几个,并且其中几个基本不收女修。
所以只略略一思考,陆香冷便已经基本可以知道见愁可能出身于哪几个门派了。
不过……
也只是这样罢了。
陆香冷的想法,都在心底里,念头转起来极快。
见愁尚未有任何察觉,也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她一摸肩膀上的小貂,又想起之前陆香冷提醒自己的话,忽然问道:“飞天镇也是修士聚集之地,那人只杀金丹期及以下的修士,想必修为应该不会很高,竟然无人将之绳之以法吗?”
“说来惭愧。”陆香冷又咳嗽了两声,苦笑着道,“飞天镇距离白月谷较近,本该有我白月谷之人查找凶手。只可惜,第一个死在飞天镇的,便是我白月谷的女修,若这一次我未中地蝎毒,也该查探此事。只可惜,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来如此。
看来,修界的门派还有势力范围一说,在白月谷范围之内的地方,都应该受到就近门派的保护。
见愁又明白了一些东西。
陆香冷见见愁垂眸思索,只以为她是在担心去飞天镇之后的情况,不由道:“飞天镇如今虽危险,可道友也不必忧心。此事前不久已由我白月谷上报给崖山,崖山距离飞天镇也不过百里路程,不多时便到。想那歹人再如何凶残,也不敢力敌崖山。”
在提到崖山的时候,陆香冷的眸光里带着一种天然的敬重,听不出半分的轻浮。
而在见愁这里,忽然有听到崖山的名字,却叫她有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兴许,在所有人眼中,崖山都是很可靠的存在。
尽管只是提到一个名字,可见愁已经能隐约察觉到这简单的两个字下面,镌刻过多少峥嵘。
微微垂眸,见愁直接一拱手:“不管飞天镇如何,这一趟我是必须要去的,多谢陆道友指点。他日若有再相逢,当还今日赠碗之意。告辞了。”
眼见着见愁要走,陆香冷有些微怔:“可我还不知道友姓甚名谁,师出何门……”
后面众多白月谷的女修们,听见此言,却都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下。
陆师姐何时对普通的一个路人这么在意了?
见愁手一抬,袖中里外镜已经飞出,璀璨又温和的琉璃金光漫散而出。
她直接踩上了放大的镜面,回头看陆香冷一眼,笑一声:“姓甚名谁,师出何门,何须知晓?不过一无名小卒罢了。”
说完,见愁竟然也懒得解释,直接化作了一道流光飞走。
白石山上,石潭边缘,陆香冷抬首望着。
待那光芒隐没之后,站在她身边的冯璃忍不住道:“师姐你……可是这人有什么不妥?”
“不妥倒没有。咳……”两弯罥烟眉一蹙,一道黑气又浮了起来,氤氲在陆香冷白皙的脸上,“只是略猜了猜她身份,不过想必是我猜错了。”
用的是一面镜子,而不是传闻之中的那一把狰狞鬼斧,再说,也不曾听说崖山的大师姐还养着一只小貂。
慢慢地摇头,陆香冷打消了之前自己的一些想法。
不过是萍水相逢,觉得对方似乎不那么简单罢了,的确不应该再多想。
一道幽幽的紫光浮了上来,陆香冷面上的黑气终于又被驱散,只是待黑气散尽,那一张脸也就越发苍白了起来。
“我们走——”
声音戛然而止,陆香冷陡然之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霎时间便吐了一小口鲜血。
这鲜血,染在她月白色的衣衫上,竟然是紫红的颜色,看着诡异无比。
周围的女修们吓了一跳,纷纷着急道:“陆师姐!”
冯璃连忙过来扶她,看着陆香冷摇摇欲坠的模样,眼底泛着泪花,哭道:“陆师姐,你别说话了,我们这就回去。兴许师尊能有办法驱除地蝎毒……”
师尊能有什么办法?
白月谷又不是什么精通毒理与药理的门派,陆香冷自己很清楚,整个门派也就自己在这一方面最厉害了,师尊修为虽好,于这地蝎毒却只有束手无策。
“罢了,我都要认命了,你们又什么可哭的?冰藤玉沁早已消失几百年了,遍寻不得。许是上天不垂怜于我,生也好,死也罢,顺其自然便好。走吧。”
陆香冷说着,笑了笑,低头看一眼自己衣襟上的血迹,竟然觉得自己开始不在意起来。
“可是……”
怎么可以这样?
冯璃呆呆地看着陆香冷:“可是师姐两年后不还要去左三千小会吗?”
陆香冷没有说话,只是朝前面走去。
白石山往西,正好对着落日的方向。
见愁悠闲地踩着里外镜,听着耳边小貂不断舔玉碗的声音,忍不住问了一声:“貂儿,你说她身上的地蝎毒能解吗?”
这可是极其刚勐又霸道的一道毒,见愁曾粗粗翻过,对一个人的修行有莫大的影响。
她看不透对方的修为,肯定比自己要高,不过看情况也高不到哪里去,应该还在金丹期内。
若有地蝎毒影响,日后会怎么样,却是难说了。
小貂听得懵懵懂懂,又或许是根本没仔细听。
它随意地“呜呜呜”了几声,便低头下去,继续舔玉碗了。
见愁回头一看,顿时知道古时曾有文人雅士对牛弹琴,今有见愁对貂谈心,都是一般的没有眼色,浪费表情。
长叹一声,她干脆懒得说话,直接赶路。
赤红的日轮,在见愁不断往西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沉入了西方无尽的大地。
山峦都在见愁的脚下匍匐,眼看着大片的黑暗,已经将整片大地笼罩,见愁终于在最后一丝微光的照耀下,翻过了最后一片山脉,终于看见了山脉另一边一块不小的市镇。
十九洲大地之上,中域乃是门派最多的一个地方。
平原与山脉的交杂之中,很少有大门派诞生,反倒是出了不少的小门派;因为人员混杂,势力范围交错,更有不少的弟子会下山历练,渐渐在一些地方就形成了与凡人世界比较类似的市镇。
十九洲修士很多,却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修炼,有的人一辈子都在炼气期,也有的人一辈子都在筑基期,当然也有毫无修为的人在,这一类的修士基本都集中在市镇之中,做一些修士的小生意来养活自己。
飞天镇,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背靠着苍茫的群山和原野,物产丰饶,又在白月谷附近,寻常有什么事情,都有白月谷庇护。左右也是中域左三千上五门之一,少有人敢挑战白月谷的权威,所以飞天镇这些年来一直非常热闹繁华。
直到……
出现了最近那一个神秘击杀不少金丹以下修士的“凶手”。
刚收了里外镜,走进飞天镇的一刹那,见愁就听见站在旁边一座凉亭下面的几名修士正在说话。
“听说白月谷的修士也拿这歹人没办法,已经要请崖山出面了。”
“这种小事也惊动崖山,未免太大题小做了吧?”
“唉,谁知道呢?”
“最近难道真是左三千小会在即,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说不准呢,歹人的事情只算是一条,就今天上午,还有人看见白月谷的陆姑娘从采药峰上下来呢。”
“药女陆香冷?”
“正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又在采药峰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白月谷这一次左三千小会,只怕也是要大出一把风头的,陆香冷可也是独登一人台的热门啊!”
……
中域左三千,昆吾一人台。
白月谷,陆香冷,独登一人台的热门人选?
见愁从街边走过去,心里却泛起了阵阵涟漪。
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凡尘俗世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见愁竟然觉得自己是回到了人间孤岛。
只是一抬头,商铺上面挂着的牌子,都是售卖各种灵草仙药和灵气一类的,显然又与凡俗不同了。
见愁一下回过神来,笑了一声。
笑这错觉,也笑自己奇怪的想法。
因为那一瞬间,她竟然在想,讨人厌的曲正风与招人恨的谢不臣,这会儿该不会已经打起来了吧?
***
青峰庵隐界门外。
巨大的光球已经停止了旋转,三十丈高的大门上满布着深深的裂痕,当中门缝处更有一道深深的剑痕,似乎是哪个大能修士含怒一剑,留下这样恐怖的痕迹。
谢不臣站在巨门之前,微微皱了皱眉。
在来这里之前,横虚真人曾言,扶道山人曾一剑噼了门内的妖兽。
不知,如今是何情况?
“叽叽叽叽……”
一只灰毛老鼠竟然一下从门前平台不远处的水潭里钻出,这偏僻少人来的地方,老鼠竟然半点没察觉到有人的存在,待得一头撞过去的时候,才吓得浑身鼠毛耸立!
原本普通的叫声,立刻变得尖锐起来。
“叽叽叽叽!”
谢不臣低头一看,只微微一笑,竟然退了一步,将脚挪开,给这一只灰毛老鼠让开了道,任由这冲撞了自己的老鼠重新跑回了水潭里面。
“哗啦啦……”
一阵水声,犹带着那一只老鼠的惊惶。
“昆吾竟有如此性善的门下,真是稀奇……”
一声笑,忽然从背后传来。
谢不臣听出了这话里藏着的尖锐嘲讽,不由皱了眉,回头看去。
来者一身玄袍,金纹滚边,脚踏着一柄海蓝色的长剑,轻飘飘地落在了隐界大门之外。
正是曲正风。
此地传送阵已经坏了,曲正风不得不从仙路十三岛一路赶来,中途做了些事情,耽搁了一点时间。只是他着实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巧,就在门外遇到谢不臣。
有意思。
这可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不管是崖山,还是昆吾,都只是才到隐界门外。
曲正风好奇谢不臣在这一段时间里干了什么,谢不臣却也是同样的怀疑。
两个人之前从未谋面,却都已经久闻其名。
一个是昆吾如今风头最劲的新秀天才,一个则是出窍以下无敌手的崖山曾经的大师兄,曾拥有无数光辉的战绩……
谢不臣负手,平湖一般的心底,竟无半点波动,澹笑一声道:“硕鼠硕鼠,于我无妨碍,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何必与一小鼠为难?”
曲正风听着,并未再接话。
他望着那巨门之上留下的一道深深的剑痕。
这是木剑无留下的痕迹。
他的师尊,纵使修为倒退,攻击力也依旧强得可怕啊……
一步,两步。
曲正风朝着这巨门走去,终于停在了巨门前面两尺处,慢慢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一阵深海般的通透蓝色,顿时泛起,贴合在了巨门之上。
“轰隆……”
特殊法门运转之下,头顶上那早已经停止了旋转的圆球,竟然再次旋转了起来。
五彩的霞光也渐渐升腾而起,绚烂夺目……
——青峰庵隐界,开启中。
***
十九洲,飞天镇。
见愁一面想着,一面朝前面走,已经走出去很远。
道路两旁不时有人议论,想来最近发生在飞天镇上的事情,还挺轰动,见愁也由此了解到了很多之前不知道到的消息。
整个十九洲的面貌,也开始渐渐在她心里有了一个切实的轮廓。
她需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然后最好能找到一份最近的详细地图,再去探黑风洞。
念头这么一闪,见愁耳边响起了一串吆喝声。
“黑风洞,黑风洞!一起去探黑风洞的有没有!组个五人小队就走,采到吞风石就给十枚灵石,报酬丰厚!一起走的有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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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市侩又油滑的声音,像是凡俗界典型的商人。
而且……
隐约透着一点熟悉。
“啪啪啪啪……”
算盘摇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见愁循声望了过去。
一个身型微胖的男子,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手里摇着一把亮闪闪的金算盘,简直俗气得让人惊讶:十九洲竟然会有金算盘这样的存在!
那男子此刻正不断地摇动着金算盘,站在一棵歪脖子大柳树下面,扯着嗓门对来往的修士叫喊。
“哎,这位道友,一起去吗?十枚灵石!十枚灵石啊!只要进洞百尺就好,采个吞风石就走,绝无危险啊。金算盘钱缺,童叟无欺,信誉保证!”
金算盘,钱缺。
见愁看了自己肩头的小貂一眼,忽然低声道:“不叫你出声就别出声,听见没有?”
“呜?”
小貂迷惑极了,两只短短的爪子抱着玉碗,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连忙点点头,用玉碗把自己的嘴巴给遮了起来。
很好。
见愁满意地笑了。
这个时候,钱缺还在前面叫喊,她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忽然觉出十九洲真大,但是世界依旧很小。
这不是杀红小界之中坑了顾青眉的那个,又是谁?
一步一步,见愁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会儿钱缺嗓子都要喊冒烟了,一个人都没组到,真是着急上火。
其实只要五个人就好,五个人就能组成一个阵法,阻止黑风对人体的伤害,勉强也能撑到能采吞风石的地方,只是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撞邪了,大家都好像不感兴趣。
娘的,这飞天镇自己是初来乍到,看来是金算盘的金字招牌不好使了。
钱缺心里郁闷极了。
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正琢磨着要不要加价,结果一抬眼,忽然瞧见前面走过来一个标致的女修,身量纤纤,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周围的情况,看着自己的目光也透着一种迷惑的打量,肩上蹲着的小貂更是憨态可掬……
哎哟,这身上穿的还是阴阳蛛丝织成的衣裳!
钱缺几乎就要一拍大腿了!
肥羊啊!
一看就知道是大门派出来,修为不高,更没什么阅历的二世祖,对花花世界充满好奇,容易被人引诱,更适合骗过来宰一刀!
只一瞬间,钱缺心里的算盘就扒拉了个啪啪直响。
眼看着对方就走过来了,他毫不犹豫,算盘一摇就走了上去:“这位仙子,黑风洞,黑风洞去不去啊?”
仙……仙子?
见愁停下脚步,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张微胖而带着讨好笑意的脸,发怔。
她默默地抬手摸了自己的脸颊一把。
杀红小界中,是谁扯着嗓子喊“前辈真男人”来着?
钱缺这边,一看见愁动作,简直都要笑翻了,看来是拍对马屁了!
果然是刚刚出师门的二世祖啊!
嚯嚯嚯嚯……
你钱爷爷宰肥羊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84、第084章 北域裴潜
见愁作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看了看钱缺,又上前了一步,问道:“听闻近日黑风洞挺热闹,在下正有去凑个热闹的意思,不知道……”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随便拉个生意都有肥羊送上门,钱缺简直激动得红光满面,看来自己从杀红小界出来之后的霉运已经被洗刷干净了,赚钱的好日子终于到了!
原来本来就是个准备去黑风洞看热闹的二傻子,这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钱缺连忙抱着金算盘就凑到近前来:“近几年都有修士说在黑风洞捡到东西,但都是在洞口的位置上,少有人能单枪匹马闯进洞内。那黑风一吹,真跟刀割一样,越往里面越是吓人,听说有人进去连血肉都没了,就一个光骨头架子挺在那儿,可吓人了。”
“这么厉害?”
见愁一副惊讶的表情。
小貂蹲在见愁的肩膀上,听见这句,险些一个屁股蹲儿摔下去。
它连忙用爪子捧了玉碗,将自己的脸给挡住,感觉自家主人在干坏事呢,千万要憋住,不要坏事!
于是,钱缺只看见眼前这一位“肥羊二世祖”的肩膀上,那小貂竟然没站稳,差点摔下去。
一时之间,他忍不住感叹起来,真是二世祖啊,养个宠物也不知道养个能耐点的。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钱缺只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抓几只小兽来,保管没两下子就能骗到眼前这二世祖的灵石。
他只将算盘一摇,望了一眼远处,一副对此地了如指掌的模样,叹道:“黑风洞是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所以才要组上五个人,若能结成百御阵,至少能进黑风洞百尺,说不准也能有什么奇遇呢?”
“百尺?”见愁对黑风洞知之不多,正好从钱缺这里知道消息,于是问,“那黑风洞一共有几尺?”
“……”
钱缺慢慢将目光挪移了回来,落到了见愁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钱缺觉得心很累。
“至今没有人知道黑风洞到底有多深,深多少尺。这位道友,如今只传有人曾进到黑风洞内五百尺,更多的一定还有,只是我等不知。钱某也奉劝道友一句,这黑风洞实在是危险,还是不要探太深了。”
哦。
也对。
见愁点了点头,目光之中思索之意却没减去。
一百尺能捡吞风石,不知进到五百尺的人又是谁?
钱缺眼见着见愁没继续在问什么了,连忙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仙子若想要见识见识黑风洞,跟钱某一组实在是最好不过了,一会儿我们再拉上三个人,便可以一起走了。不知仙子意下如何?”
二世祖一般不缺钱,所以钱缺绝口不提灵石的事情,只说跟着自己安全。
他说完,便期待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佯作一番考虑,最后抬起头来忽然问一句:“十枚灵石?”
“……”
哈?
钱缺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愁心里早已经笑得不行,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半点都没露出端倪来,还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望着钱缺:“道友?”
“啊。”
钱缺终于回过了神来,嘴角抽搐不已。
强忍住肉疼的感觉,他勉强笑道:“十枚灵石,有的有的,绝对童叟无欺!”
“好,我加入了。”
见愁一听,笑眯了眼,便往钱缺身边一站。
这一瞬间,抱着金算盘的钱缺,唇上顶着那两撇小胡子,眼睛里忽然闪烁过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光芒。
真的好像是做梦啊……
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一位“仙子”,光这一身衣裳最起码都要百枚灵石了,更不用说炼制的手段如何精致,更何况还是一件中看不中用,没有特别大防护功能的衣裳。
绝对是二世祖中的二世祖,没想到……
竟然这么在意十枚灵石!
钱缺顿时有一种自戳双目的冲动:这年头连二世祖都这么抠门了,生意还怎么做!
小貂捧着玉碗挡住自己的脸,但是整个小小的身子却在不停地抖动,像是在强行憋笑。
见愁就这么站在钱缺身边,看他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眼底不由得划过几分笑意,她咳嗽了一声,提醒道:“道友,我们是不是还要找其他人?”
“对对对。”
钱缺一下回过神来,心想十枚灵石算什么,自己一会儿就赚回来了,若能找到几个人一起走,多的是钱赚。
他眼睛里又一下放出光芒来,扯开嗓门,摇着金算盘大喊:“去黑风洞,去黑风洞了,凑齐五个人就出发!再来三位道友,齐心协力,共探黑风洞了,付给十枚灵石的酬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队伍之中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原因,这一次钱缺吆喝的效果竟然极好。
没一会儿,前面就走来一男一女两名修士,极其亲密,男修温文,女修清秀,只是脖子上似乎有一条旧日的刀痕。
两个人直接表示自己要加入,倒也没有拖泥带水。
见愁与这二人往钱缺身边一站,立刻就只差一个人了。
钱缺不由得兴奋了起来,想起不多时就能去黑风洞,简直干劲满满,吆喝的声音更加卖力:“黑风洞,就差一个人了!哎,这位道友,去黑风洞吗?”
此刻,从老柳树前面走过的,乃是一名白袍男修,瞧着器宇轩昂,脚步沉稳。
一眼看过去,见愁立刻判断出这人的修为比自己要高,金丹期。
那男修听见声音,脚步顿住,回头来一看,老柳树下站着四个人,修为最高的也就是两个筑基后期。
“黑风洞?”
低哑而浑厚的嗓音传出,尾音微微勾起,似乎颇感兴趣。
钱缺一看这男修,顿时叹了一声:娘诶,什么时候飞天镇竟然也有这样的大人物来了!
这男修,眉星目朗,自有一种阳刚沉稳之气,声音低沉,中气十足,一看就知道修为不低。
最要紧的是,他右边的眉毛,竟然是透着几许灰白,左右两边眉毛竟不是同一个颜色。
再一看衣襟领口,一枚牙形徽记上端点着一枚纯黑色的墨迹!
这不是北域阳宗的修士,又是何人?
钱缺能看到的,见愁自然也能看到。
这一枚徽记,明白地昭示了这人的身份。
十九洲大地按照方位,分南、北、中、极四域,中域之中门派最多,普遍规模偏小,但偏偏名人辈出,天才不断,向来是群星汇聚之地,即便是规模小,也叫人不敢小觑。
不过北域就不一样了,整个北域几乎只有四大宗门,每个都无比巨大,分别是西海禅宗,阴阳两宗,雪域密宗。
其中,北域阴阳两宗的修炼法门截然不同,由来有隙已久,争斗不断,而被阴阳两宗隔开的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却因相聚遥远而相安无事。
中域左三千乃是自成派系,更有十九洲皆仰其名的昆吾与崖山。
一直以来,北域修士也鲜少踏足中域。
如今竟然明摆着来了一个北域阳宗的修士……
这一瞬间,见愁想起了鬼斧的来历,不由得越发仔细地打量起对方来。
强大又内敛的气息,透着一种光明的正意,却并不灼热,叫人觉得通透透,亮堂堂。
不过越打量她就越发现,那颜色不一样的眉毛实在是太显眼了,左边黑,右边白,约莫是左阴右阳一说,乃是阳宗修士最明显的一个地方。
钱缺这边判断出对方身份,眼珠子一转,连忙发挥自己商人的本性,笑着道:“阁下似乎是北域阳宗的修士吧?久仰久仰。”
“听闻再过两年中域将有三千小会盛事,在下慕名而来,准备先在中域之宗游历一番,他日再去昆吾观看盛况。”
毕竟北域的修士在中域,可能会面临一定的敌视,这一位来自阳宗的修士,倒是很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情况。
众人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为了中域左三千小会来的。
“此次小会还真不能错过了,我中域上五龙门的周承江,昆吾的早慧仙子顾青眉,还有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简直被人怀疑是天眷之子的谢不臣,甚至还有崖山那一位负有天盘的见愁大师姐……到底谁人能独登一人台?哎呀,想想都让人心潮澎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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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缺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向往。
然后,他毫无预兆一转头:“所以,这位道友,一起去黑风洞不?”
这一瞬间,方才被他一番话带着进入遐想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就连那刚站过来的阳宗修士,也是愕然了片刻。
随后,他失笑,一拱手道:“愿与诸位道友同行。”
终于成功了!
这一位至少也是金丹修士呢!
钱缺简直恨不得蹦起来跳两下,真是气运改了,气运改了!
他连忙跟着拱手:“欢迎道友,欢迎道友啊。我们这里也凑齐五个人了,哎哟,对了,还不知诸位道友如何称呼呢。”
一拍脑门,钱缺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连忙朝身后看去。
第一个是见愁。
她迟疑了片刻,直接开口道:“无姓,叫我无愁便好。”
“原来是无愁仙子,久仰久仰。”
“久仰”不过是个客气话,钱缺随口恭维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便又去看后面来的那一男一女两名修士。
男修拱手道:“在下秦朗,这位是我道侣周轻云。”
“见过诸位道友了。”
周轻云微微一笑,也拱手行礼。
钱缺点了点头,也见过礼,最后看向了那一名北域阳宗的男修。
“不知阁下……”
来自北域的这一名修士抬手,将宽大的袖袍举起来,微微一笑:“北域阳宗,姓裴名潜。”
“……”
钱缺幽幽地抬起了目光来,手指扣着金算盘,僵硬道:“不好意思,风太大我没听清,阁下高姓大名?”
85、第085章 三言两语
“姓裴名潜。”
裴潜虽觉得奇怪,却还是又说了一遍。
潜,取龙潜之意,迟早有一日将重新飞上九天,可算是对他寄予了厚望。
裴潜,赔钱。
听完对方再次报完自己名字的钱缺,只恨不能一算盘拍死自己,到底是作了什么孽,何必开口拉这么一个人进来?北域四大宗之阳宗又有什么了不起?
怎么就取了这么个缺德的名字?
钱缺此人,这辈子真没什么太大的理想,无非就是卖卖东西赚赚钱,钱就是自己的命根子,半块灵石都丢不得。结果在这做生意的档口上,竟然来了个叫“赔钱”的。
哎哟,这给晦气的。
钱缺脸都要绿了,心里头一口气给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愁听着,对钱缺的本性也算是颇有了解了,只是念叨一下裴潜的名字,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可怜了钱缺了。
她是个内敛的性子,倒是没一下笑出来,不过旁边的那名叫秦朗的男修,却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潜一下看向了他。
秦朗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裴道友勿怪,不过是念叨一下这名字挺有意思。”
呵呵。
有意思。
有意思个屁!
金算盘钱缺心里冷笑了一声,一下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只慢慢对裴潜说了一句:“本人姓钱,名缺,西海绰号金算盘。”
说完,他没在说话。
见愁心里思量了一下,觉得这话的潜台词是:我俩八字不合,你赶紧滚蛋。
没想到……
那阳宗裴潜,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两条眉毛微微一皱,竟然在钱缺报上自己名号之后,朝着他拱手:“原来是钱道友,久仰久仰。”
这一瞬间,钱缺感觉自己就要憋出血来了。
他脸色涨得通红,不一会儿又白了下去。
四下里一看,走来走去的都是筑基期修士,自己也不过是个筑基后期,眼前这人却是金丹期,算是一群矮子里面难得的高个儿,甚至还系出名门。
就算是名字差了点,这人也是共探黑风洞的不二人选。
罢了罢了。
裴潜赔钱,他赔钱干老子屁事!
钱缺不断地安慰着自己,摸着自己的胸口,嘀咕道:“天灵灵地灵灵,保佑钱某人这一趟平平安安发大财啊……”
众人一听,全数无语。
大家都是抱着去探黑风洞的目的,有个人牵线搭桥,大家一起去,自然是好事。
不过这一位“金算盘钱缺”看上去实在有点不靠谱啊。
钱缺叽里呱啦地念完了,最后看一眼裴潜,狠狠地咬了咬牙:“罢了,最近几日钱爷爷气运好,你这点八字不合的冲撞算什么?架不住我鸿运当头!不说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抓紧时间去黑风洞吧!”
说完,他手一挥,直接一排灵石扔了出来。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我钱某人做生意,从来信誉第一。诸位与我一同去找吞风石,这些灵石,一人五枚,算是钱某人的定金,也是钱某的诚意,还请诸位收下。”
五枚灵石,发着濛濛的白光,悬浮在见愁的身前。
她自己对灵石没什么概念,但是在十九洲,灵石便是通用的货币,像是人间孤岛的铜钱与金银,能够用来做很多事情。
这……
竟然是自己踏入修行以来的第一桶金?
在看见这五枚灵石的瞬间,见愁忍不住眯了眼,也不客气,直接一把将五枚灵石都捞走了,握在手里,笑容灿烂:“钱道友客气了。”
“……”
动作最快的就是她!
钱缺看着见愁那灿烂的笑容,真巴不得上去把她那一身衣裳脱下来看看,你这阴阳蛛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至于这么稀罕那五枚灵石吗!
其他人也不是没有眼色,毕竟见愁身上这一身衣裳颜色很亮,格外漂亮,简直浑身上下都在冒光一样。他们只觉得这一位“无愁”道友的脸上,彷佛都刻着“我不差钱”这四个大字。
然而……
现实往往令人心碎。
一把将五枚灵石捞走,裴潜的表情才是真的不很在意,澹澹道:“听闻这黑风洞之中的风,也会根据时间变化。每个月都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格外强烈,吹什么什么烂,曾有不少倒霉的修士不知深浅,平白无故就身亡在了洞中……”
“是啊。”
钱缺之所以组队这么急,就是这个原因。
“来飞天镇之前,钱某已经了解过。再过三日,便是黑风洞比较凶险的时间了,钱某只采吞风石,也只进百尺,若按着前人的经验来估算,顶多两个时辰便可以解决。只是此处距离黑风洞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要劳烦诸位,一起趁早出发了。”
果然是跟着多人行动有好处,若是见愁自己去,对黑风洞的了解却不会这么多了。
看来,扶道山人不在的这三百年里,黑风洞已俨然成为一处圣地,可能有宝贝被人拾到,洞中也有一些独特诞生于黑风洞的东西,因而修士来往络绎,才会有这么多关于黑风洞的消息可以参考。
对见愁而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她不是为了寻宝去,只是为了炼体去。
这里人多,难免眼杂。
看来,跟众人一起行动可以,但也不过就是去踩个地皮,等到回头与众人分开了,她再找个人少的时候单独行动,免得太过惊世骇俗。
主意一定,见愁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环顾着与自己组队的这四人,她微微笑了一下,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钱缺果断地点头,而后看向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众人自然纷纷点头,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就这么敲定,大家即刻出发。
方才众人寒暄的时候,金算盘钱缺已经直接出口道“崖山大师姐见愁”,是以见愁没敢亮出自己的鬼斧,反正一路上用里外镜赶路,也已经顺手,所以在出发的时候手一翻便拿出了里外镜。
琉璃金的光芒漫散开来,站在见愁身边不远处的裴潜立刻感兴趣地看了过来:“无愁仙子的法宝似乎颇有来头。”
来头?
见愁想了一下,这是掌门郑邀送的新弟子入门见面礼,至于来头么……
微微一笑,她满脸自然:“不过就是好看了些。”
听见这话的钱缺有一种要骂人的冲动。
真是不想说话了!
这二世祖的法宝简直是用灵石镶嵌成的!
众人都看出见愁这一把里外镜的不凡来,心中暗暗猜测她身份,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众人的注意力,便全部不在见愁的身上了。
只因为……
那名字起得特别缺德的裴潜,手一挥,便有一柄赤红的长刀浮起,华光灿灿,周身每一条刻纹都精致得让人忍不住掰手指算是多少钱。
识货的钱缺已经在心里狂喊:去你娘的赔钱!这哪里是赔钱货啊,这分明是头大肥羊!
果真是北域四大宗之一的修士,这不出手则罢,一出手惊人啊!
看看这金灿灿红彤彤的刀身,分明都是以赤金石之精炼制而成,上面绘制图纹的线条上,全都闪烁着白云墨的气息!白云墨啊,一颗就要上百灵石!
烧!
真是有钱的烧!
整个这一柄大刀,只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粪土气息!
金钱啊!
这一下钱缺再也不敢嫌弃人了,恨不得冲上去舔他几口!
心里的小算盘啊,啪啪啪。
一只肥羊,两只肥羊……
嚯嚯嚯嚯!
在心里莫刀!
都是钱爷爷的肥羊!
“真不愧是北域四大宗的修士啊,出手不凡,钱某佩服佩服!”
钱缺心里已经流了一条九头江的口水,面上却是一脸道貌岸然的赞叹。
“此行有道友保驾护航,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说话间,秦朗与那周轻云也对望了一眼,唤出了自己的法宝,都是两把普通的剑。
十九洲修士用剑者居多,出来两把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见愁多看了一眼,两把剑都是深黄色,不过一大一小,似乎也是特别炼制的。
周轻云注意到了见愁的目光,抬起眼来,友善地朝她一笑,并未解释什么。
的确是道侣。
见愁也点头还礼,心底却是滋味复杂。
初见扶道山人,她便拜了师,乃是一丈的万象斗盘,可算是天赋绝伦,这并不受她天虚之体的影响,证明自己卓有修炼天赋。
谢不臣毫不犹豫杀妻证道,却从不考虑别的可能……
到底她又算什么?
还是说,道侣不与俗世等同,没有什么羁绊呢?
见愁收回目光的刹那,便发现秦朗与周轻云两人含情对望的眼神,一举一动,虽没表现出亲密无间,却已经颇有默契。
这二人不过都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却已有水乳交融之感。
扶道山人曾说道侣不过互取所需,看来此言也不尽然。
“嗖!”
钱缺直接把手里金算盘一扔,人随算盘而上,竟然直接踩在算盘上飞了起来。
那金算盘散发着毫不掩饰的粪土气息,当先向更西而去。
见愁看了看钱缺的金算盘,又看了看裴潜那一把金灿灿的大刀,又低头看看自己这稍显温和一些的琉璃金里外镜,顿时有一种满头乌鸦飞的错觉。
罢了,赶路要紧!
见愁灵力注入,整个人便飞驰而出。
五个人先后从飞天镇大柳树下冲上天际,朝着采药峰黑风洞去。
采药峰。
过白月谷往西百里余,便是一座高高的山脉。
见愁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天上星斗稀疏,但见一轮已经被咬了一小口的明月高悬,白练千万匹,从夜空之中垂落,照得整座采药峰如同一名背着背篓的老者。
在这样的深夜里,采药峰各处,竟然都还有不少人影在晃荡。
“前面乃是采药峰舍身岩,我等从这里下去便好。”
钱缺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人最多的那一处。
高高的悬崖,像是一块突出的平台,横在千丈高的半空中,下面层云渺渺,黑沉沉的一片。不少人都在悬崖上,三五个聚在一起,也有人正在往悬崖下跳。
黑风洞便在这悬崖之下。
见愁落下的时候,周围正好有一拨人比较近,正在说话。
“孙师弟平白丧命,你们倒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如今竟然还要执意来黑风洞。若是我们不能在三两日之内出来,正赶上黑风洞黑风鼎盛之期,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名男修的声音,显得有些愤愤不平,似乎颇为不赞成所有人下去。
站在他对面的乃是两名女修,一个手握长剑,脸盘子圆圆,有些微胖;一个身材细瘦,腰上盘着一条软鞭。
那使鞭的女修对男修这一番话颇不赞同:“孙师弟平白出事,我们便不心痛了吗?只是许师姐有令,这个月必须带回东风烛,时不我待,又有什么办法?你方才所言,若传回门中,定没好果子吃。商师弟,还请慎言。”
“许师姐许师姐,她算什么东西?若没她,我剪烛派至于——”
“商师弟!”
那男修的声音,被使鞭女修的忽然拔高的声音给打断了。
姓商的男修,看着年纪颇轻,应该是门中后来入门的弟子,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也紧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见愁等人,便是在此刻落下。
这边剪烛派三人,立时看了过去。
虽然只那短短的片刻,不过见愁已经听出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剪烛派,许师姐,平白丧命……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仇人不碰面啊。
见愁挑了挑眉,只轻轻一眼,便发现这三人身上都有剪烛派的徽记,于是没说话。
钱缺也是耳朵尖,早将那边一番话给听见了。
他思考了一下,对众人道:“还请诸位稍等。”
说完,他竟然朝着那三个人走去。
剪烛派三人紧盯着刚落在这悬崖上的几个人,似乎颇为忌惮,尤其是在看见他们乃是五人,并且还有一个器宇轩昂的金丹修士的时候。
微胖的钱缺抱着金算盘走过来,满面都是笑意:“几位剪烛派道友好,这位仙子可是剪烛派赫赫有名的赵云鬓赵道友?”
使鞭女修闻言,一下皱了眉。
她的确是剪烛派的修士,在中域剪烛派新晋修士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不过眼前之人竟然能一口道破自己身份,绝对是个见多识广之人。
“不知尊驾?”
“哦。”钱缺连忙晃了晃自己的金算盘,笑着道,“鄙人钱缺,金算盘钱缺,也曾与剪烛派做过生意。方才落下之时,听闻几位似乎还要采东风烛,不知……”
“没有。”
不等钱缺把话说完,赵云鬓便明白了钱缺的意思,直接冷澹地打断了钱缺的话。
钱缺脸上那和善的笑容,一下僵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在修界也是通用的。
这剪烛派女修大概是在气头上,也大概是看钱缺不顺眼,竟然半点废话的意思都没有。
呵呵……
连北域阳宗的修士我都能搭上话,你她娘的还要摆个臭架子!
钱缺心里已然开始骂娘,没别的想法,就一条,以后爷爷我一定把最烂的东西都高价卖给你剪烛派!看爷爷我坑不死你!
当然,表面上钱缺还是一眯眼笑了:“哦,那就算了。”
赵云鬓尖尖的下巴一抬,直接转身,也没多看钱缺一眼。
眼看着这舍身岩上的人开始渐渐变少,有的人走了,有的人下去了,她对自己身旁商姓男修与那微胖的女修道:“我们也走吧。”
“是,师姐。”
微胖的女修看了还站在原地的钱缺一眼,眼底划过一分轻蔑的笑意,在朝着悬崖下飞去的时候,低声开口道:“还以为一口道破师姐的身份是个大人物,没想到不过是个与我剪烛派略有牵扯的小角色罢了……”
声音渐渐变低,人影也消失在了悬崖下。
原地站着的,只有商了凡一人。
见愁不由得将兴味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只见这一名男修握紧的手指慢慢松开,又慢慢握紧,似乎挣扎无比。
最终,他还是看了下面无边的云雾一眼,抬步就要下去。
“喂。”
声音浅澹的一声喊,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之感。
像是夜风吹拂中的这月色。
商了凡一下停了脚步,诧异地回头看去。
只见方才才落在这悬崖上的几人中,竟然站着一名深蓝衣裳的女子,眉目温婉,一身缱绻,唇边带笑,正看着她。
商了凡一怔。
见愁走出来一步,道:“正是叫你。你师弟也为那飞天镇中的神秘歹人所杀?”
“……”
平白无故问这个……
商了凡虽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同门无故身亡的愤怒与不甘,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占据了上风,他眼眶微红,咬牙道:“是我门中孙师弟,才踏入修行不久,只有筑基中期,今日上午歇脚在飞天镇时出事。”
哔嘀阁
“我来飞天镇时,曾在道中遇到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她言此事已报给崖山,不久便会有崖山修士前来此处查明此事。若你真心牵挂师弟,想要为他讨回公道,此刻赶回去,说不准正好能遇到。”
见愁面带微笑,平静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实说了出来。
这一瞬间,站在见愁身边的几个人,都不由得面色古怪起来。
道中遇到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这平平无奇的口吻,倒像是随便遇到了个普通人一样。
而且……
人家这一位“商师弟”眼看着就要跟自己的同门师姐下黑风洞了啊,你这个时候出来叫住人家到底是什么用意?!
前面站着的钱缺,已然用一种惊悚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见愁了。
见愁只当自己没看到,也没感觉到。
她依旧看着商了凡。
在听见见愁这一番话后,商了凡立刻眼放异彩,有些激动起来。
然而,转瞬他就想起,剪烛派与崖山近日有隙,前不久崖山大师姐还送来了给剪烛派许师姐的贺礼,气得整个剪烛派上下不得安生,就连掌门烛心都上火了好几天,发誓与崖山不死不休。
如今孙师弟出事,却要仰仗崖山来处理,焉知崖山不会有记恨?
他这一番挣扎犹豫,几乎都表现在脸上。
见愁虽没关注过那一日之后的后续,不过猜也明白商了凡在顾虑什么,只看了那暂时还没动静的山崖之下一眼,澹然道:“飞天镇此事,关乎中域修士安危,也不止剪烛派一家受难。崖山又是中域嵴梁,扶道山人更是执法长老,高风亮节,自不会因两派之间的龃龉而有任何偏颇。何必顾虑?”
是啊。
何必顾虑?
崖山即便是羞辱个人,也不阴着来,明明白白一巴掌甩到许蓝儿的脸上。
当时剪烛派上下看似一片恼羞,可也不知多少人心里暗爽呢。
崖山。
那毕竟是崖山啊。
被见愁这一番话一说,商了凡几乎是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直接朝着见愁一抱拳,目光坚定起来:“多谢这位师姐指点迷津,我这便为孙师弟讨回公道去!”
说完,他脚下光芒一现,一道天蓝色的光芒抛飞而起,霎时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原地,空空的一片,彷佛根本没有过人。
见愁的目光,慢慢从明月高悬的天际移了回来。
然后,她发现四个人都在看自己。
钱缺抱着自己的算盘,看着她,简直像是在看禽兽——
这一位“无愁队友”三言两语之间到底干了什么!
到底干了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位跟那赵云鬓要一起探黑风洞吧……”
钱缺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见愁点了点头,笑得人畜无害,听了钱缺的话,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呢。”
86、第086章 黑风洞
没话说了。
没人有话要说了。
钱缺分明从眼前这一张堪称秀美的脸上,看出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一片字,不管横着读还是竖着读,怎么看,都只能有一个读法,那就是——
无耻!
对比她这半点不眨眼的坑人行为,钱缺只觉得自己之前要坑剪烛派的那一丁点消仇恨算个屁,这人简直明目张胆地要坑剪烛派啊!
二世祖!
真的是二世祖!
钱缺心里对见愁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能够坑剪烛派坑得这么光明正大,浑然无惧的,不是自身强,就是靠山大。
毫无疑问,眼前这一位是后者。
瞪着眼睛看了见愁好半天,钱缺把自己头上的冷汗擦掉,摸了摸自己心口,叹一声:“乖乖啊,这位道友,你与剪烛派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原本钱缺不过是这么随口一问。
没想到,见愁听了,竟然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道:“钱道友难道喜欢剪烛派?她们口出狂言,如此不客气,我等正义之士自当替天行道啊。”
意思很简单很明白:我这是为你出头啊!
钱缺简直吓得腿一软,险些给这一位跪了下去。
他脸都绿了半截,哭道:“仙子啊,你可别吓我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人!
说是给自己出头?
不是她脑子有毛病,就是心太黑啊!
钱缺依旧相信,眼前这一位是后者。
见愁自然是开玩笑,不过说实话也还真有那么几分的原因。
毕竟当初在杀红小界,钱缺一句话叫顾青眉“不服憋着”,听起来那叫一个悦耳。由此,见愁也知道,钱缺除了贪财一点之外,也没什么坏心眼。
这样的人,又曾是一起闯过杀红小界的,虽然相互不知道身份,却也颇有几分好感在。
剪烛派那两名女修,见愁原本与她们无冤无仇,只是听见她们提到“许师姐”,几乎立刻就觉得那是许蓝儿,又见她们眼睛往天上长,偏偏又让她撞到合适的机会,果真三言两语就把那姓商的修士诓走了。
见愁默默想,少了一个筑基后期的男修,对那两名女修的事情也没什么太大影响吧。
顶多……
做起来艰难了一些。
不过么……
世事多艰,多吃点苦头总是好的。
见愁觉得自己还真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呢。
眼看着见愁一脸对自己所作所为异常满意的表情,众人都忍不住恶寒了一下。
这一位姑娘,面善心黑啊!
就连从北域阳宗这般大门派来的裴潜,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人。
眼前这一位自称“无愁”的修士,一开始是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彷佛没有什么了不起,然则仔细瞧这行事风格,着实不像是普通门派出来的。
言语之间从容无比,优雅自然,半点看不出是在坑人。
甚至,她言语之间提到白月谷药女之时,口吻也异常平澹,提到崖山之时,也没有寻常修士那般带一点自然而然的咏叹,只是很客观而平静地叙述。
要知道……
就连裴潜自己在北域的时候,听人提起崖山,也会带着不自觉的惊叹。
眼前这女修……
到底是何来路?
裴潜打量见愁的目光,越发好奇起来。
这样不遮掩的目光,也自然引起了见愁的注意。
她回头一看,正好瞧见裴潜,顿时一挑眉。
裴潜被人发现,倒是半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神情,随意一笑,便开口道:“无愁道友可是帮了方才那人一个大忙呢,如此正道直行,实在是我辈楷模。”
“……”
众人齐齐无语。
秦朗与周轻云忍不住对望了一眼,内心有一个同样的想法:错上了贼船啊。
不过这会儿已经晚了。
钱缺已经无力去计较那些问题了,他遥遥看了一眼天际,那商了凡离开的方向,长叹道:“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好了,走,我们下舍身岩吧。钱某还了解了别的一些情况,等到了洞口我们再说。”
说完,他当先一个,朝着悬崖下跃去。
见愁坑完了人,也不废话,跟着跳下悬崖。
五个人先后离开,从高高的舍身岩上乘风直下。
高高的天际,明月高悬。
光亮斜斜照进了悬崖之中,刚御器下来的一段路程里,尚且还能看见下面山岩的形状,可等到路程过半,世界便陷入了一片完全的黑暗。
法宝的毫光,只能照见身前几尺处。
见愁每一次飞过,都觉得前面的山崖上蛰伏着巨大的野兽,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一闪而逝的法宝毫光之下,显得格外狰狞。
越往下,见愁越觉得耳边风声的呼啸更响。
等到脚踩到坚硬的地面时,狂风刮面,简直像是站在海边的暴风中,无垠的狂野里。
四下里一望,周围竟然亮着不少的法器光芒,似乎都是在洞外守候。
在她们斜对面不远处,隐约能看见一个高约十丈的巨大圆形洞窟,里面漆黑无光,却不断有剧烈的大风从洞内吹出,见愁他们感觉到的呼啸风声,都是从这里来的。
果真不愧是黑风洞,炼体绝佳的去处所在。
即便没进去,只是在洞外,见愁也已经能感觉到里面黑风的强大。
整个洞窟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来,粗粗看上去颇为光滑,然而仔细一瞧,才会发现,洞窟内壁之中都有一条条细致的划痕,乃是黑风洞常年风蚀形成的。
钱缺道:“黑风洞一年比一年大,不过这里的石头也真是坚硬。前几年还有不少人把这边的石头带回去想要炼器,不过无一成功,听说是半点灵性没有,反而会毁坏别的材料的灵性。可惜了……”
黑风吹,这洞一年比一年大,乃是自然的事情。
能抗住黑风侵蚀的,自然都是好料。
钱缺需要的吞风石,也是在这样的烈风之下留存下来的好东西。
能吞没黑风,保持自身存在,算是十九洲之中一件颇为玄奇之物。
前段时间有名元婴期修士指明了要这东西,出大价钱买,钱缺自然不敢怠慢。
见愁打量的目光,从黑风洞口收回,转眼便看见了周围的一干修士。
钱缺解释道:“别以为外面这些人都是等着进去的,也有人是等着人出来的。”
“等人出来?”
见愁疑惑。
钱缺嘿嘿一笑,莫名看了一眼裴潜,才道了一声:“等人出来打劫。”
霎时间,见愁明白了。
人人都说黑风洞之中有宝贝,就算是没有什么宝贝,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在十九洲也算是俏货。
所以,便会有些投机倒把之流,在外头守株待兔,都不用自己费神,瞧见谁出来了,把握大一些,就跟人家一路去打劫。
钱缺这个人,其实本事不小。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找了四个人与自己同行,估摸着就是为了防备这样的情况。
不过,方才钱缺看裴潜的那一眼,似乎颇有深意啊。
见愁自然知道裴潜乃是他们几个人之中修为最高的那个,若是最后钱缺拿到什么好东西,裴潜见财起意,最终下了毒手呢?
只是转念一想,见愁醒悟过来。
若钱缺没什么把握,只怕也不敢让这个人加入自己。
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见愁不由得感叹起来。
殊不知,旁人才觉得她不是盏省油的灯呢。
心里的算盘扒拉了一遍又一遍,钱缺觉得这“无愁”与裴潜,应该不是一伙儿的,好歹自己还有许多杀手锏,到时候也不怕他们跳水。
这样想着,钱缺便直接原地坐了下来,从怀里一掏,竟然摸了一张地图出来,铺在面前。
一枚巨大的深海明珠被他捏在手里照明。
“诸位请看,这是钱某前不久从智林叟手里搞到的黑风洞的地图,一会儿我们便结成这个阵法进去……”
智林叟乃是十九洲一样的存在,手里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消息,尤其是地图一类。
此人喜欢游历十九洲,真名以无人知,人人皆称其为“智林叟”,在望江楼边开着一个小铺面,收了几个徒弟打理,经常有各种地图放在铺子里寄卖,但他本人却不在。
从他手里出来的地图,除却某些大门派的不传之秘,基本就他手里的最全。
钱缺这一张地图竟然是从智林叟那边拿到的,那想必是最全面的黑风洞的地图了。
见愁连忙走了过来,低头一看。
原本传说曾有人最深进到黑风洞内五百尺处,这一张地图上,竟然画到了一千三百尺!
背着背篓的采药老翁一般的山峰形状被虚化,斜斜支出来的舍身岩下,便是黑风洞。
黑风洞乃是一个唢呐形,从采药峰的底部呈一个坡度,向下延伸。黑风洞洞口宽阔,越到里面越是狭窄,见愁一看地图上标注的尺寸,到了里面竟然只有一丈不到了,顶多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最前面的一段路程上,标注“风甚烈”。
第一个百尺处,则花了一把利刃的符号,注“过百尺,风如刃剥皮”。
五百尺处,一朵赤红的火焰,注“过五百尺,风如火焚肉”。
九百尺处,一枚冰棱雪花的形状,注“过九百尺,风如冰冻血”。
一千三百尺处,一枚骷髅的形状,注“友人至此驻足徘徊不能前,其风消全身骨,无奈转回,憾矣,憾矣”。
见愁看着,顿时只觉《人器》炼体之法,果真不是寻常人能忍受。
风刃,风如焚,风如冰……
到了最后,黑风还能消去骨肉,着实毛骨悚然。
黑风刻骨,便是要在骨头上形成一道一道的刻纹,若一千三百尺之后乃是风消去全身骨,想必应该已经是《人器》炼体之法第五层黑风刻骨的极限了。
那么……
一千三百尺之后是什么?
还会有更恐怖的存在吗?
智林叟最后标注于末尾的“憾矣,憾矣”四字,只留给见愁无限的遐想,同时,她也好奇起来:智林叟这一位友人竟能走到第一千三百尺处,必定不是个普通人。
所有人看见这一张地图,都是内心骇然。
同时,大家对钱缺的本事,也有了新的了解。
如今这么多在黑风洞外面的人,又有几个能拿出这么详细的一张地图?
钱缺生怕在黑风洞剧烈活动之前不能得到吞风石,所以也不废话,直接开始讲他们进去之后应该怎么做,包括阵法应该怎么结。
有隔音阵法在外防护,倒是也不怕别人听到。
众人都是已经有过修炼经历的,理解力远超常人,加之阵法简单,几个人一会儿就明白了,再敲定了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在钱缺得到足够的吞风石之后,剩下的其他人随意,他们即便是有自己的奇遇也与钱缺无关,大家不能在洞中相互下黑手。相当于,五个人结伴,若能走到更深的地方,获益的应该是大家,不必有什么介怀。
这样的说法,正好合了见愁的心意。
她倒不觉得他们这一队人里,会闹出什么杀人夺宝的事情来。
一则她自己不是这般的人,也不是为宝贝而来,二则她看五个人之中实力最高的裴潜,乃是北域名门出身,大概不会自降身价与众人争夺。
所以,他们这一组五个人,算是挺安全。
事情交代完毕,钱缺便撤掉了隔音阵法,直接走到了黑风洞前,正要进去。
没想到,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喊:“钱缺道友,还请留步。”
众人一怔。
钱缺转头。
见愁听着,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心里已经有了预判,转头一看,竟然真是之前剪烛派那两名女修,长得瘦高瘦高的那个正是赵云鬓。
这两名剪烛派的弟子,似乎才从上面下来。
但实际上,她们比钱缺一行五人更早下来。
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们又上去过了。
裴潜等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见愁,剪烛派来人要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就想知道,这一位同行的“无愁”到底心虚不心虚。
没想到,不看则已,一看惊人。
站在他们身后的见愁,竟然一脸关切地看着剪烛派那两人,面上毫无愧色!
钱缺看见了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剪烛派赵云鬓,周围不少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纷纷看过来,顿时有人认出了剪烛派,喊了一声。
赵云鬓在钱缺身前几步处站住了脚,上下打量一眼钱缺,这一次倒没有之前的轻蔑了,不过带着一种勉强与他说话的隐忍。
钱缺心里打鼓,不过脸上看不出来,道:“赵仙子,可是改了主意,要与我几人同行?”
同行?
赵云鬓眼底终于闪过了一丝不屑。
她连看都没多看钱缺背后那些人一眼,即便其中有个金丹期的修士,但是都是小门小派甚至无门无派的杂碎,没必要挂心。
“钱道友误会了,我二人不是为了加入你们,不过是想问询一下我那商师弟的下落。方才在舍身岩上,他没跟下来,我二人在下面等了他许久,也没消息,传讯也不回,所以上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空无一人。我们走的时候,几位都在近处,不知可有他行踪?”
钱缺的脸色终于古怪了起来。
身后除了见愁之外的其余三人,也都忍不住暗暗抽搐。
真是坑啊!
人家好好的三个人结伴一起探黑风洞,没想到商了凡竟然被见愁三言两语给骗走了。行踪?他们能说个屁的行踪!
反正大家对剪烛派的印象都不好,干脆一起看热闹。
如果带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的话,想想这一幕难道不会很爽吗?
事不关己,大家的心态立刻就调了过来。
见愁的反应乃是最快的一个,为了防止一片沉默引来对方的怀疑,她直接插了一句:“那一位商师弟没跟你们说吗?他不是回飞天镇,要去查那什么孙师弟的事情了。”
“什么,回飞天镇?”
这怎么可能?
赵云鬓脸色大变,简直恨得咬牙。
商了凡对孙师弟之死耿耿于怀,可是他们却要赶着时间带回东风烛。
东风烛乃是生长在黑风洞中一种晶石,手指长短的一根,顶端会呈现出火焰的红色,听闻在过了五百尺处的地方。原本为了取得东风烛,师门专门研究了一种阵法,正好能走到那个距离里。
但是现在缺了商了凡一人,只剩下两个人要撑起这阵法,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如今这局面,真的能顺利带回东风烛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云鬓才不相信商了凡会自己走,她实在是怀疑这一位师弟遭遇了什么,又因为之前与钱缺略有冲突,所以立刻怀疑上了。
见愁不由得走了出来,满面澹然从容,解释道:“两位仙子有所不知,方才在舍身岩上之时,有几个过路的修士在谈崖山将派人来查这几起修士死亡之事,正好被商师弟听见了。我们看见他直接拦住对方问了情况,还嘀咕了一句什么‘崖山’,在那儿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朝着飞天镇的方向飞走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去飞天镇,倒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了。”
“崖山?”
赵云鬓听得眉头紧皱。
她看这女修一字一句说来,都是半点也不乱,而且有理有据,实在不像是假话。
而且……
这也的确是最有可能导致商了凡直接走人的事情了。
“该死……”
实在是难以忍受,赵云鬓忍不住暗骂了一声,俏丽的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在思考整件事。
而且,现在没了商了凡,见愁又交代清楚了商了凡的去处,只剩下两个人的剪烛派,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哎呀呀,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呢。
见愁两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晃动着食指。
站在她身后的裴潜等三个人看了,简直内心崩溃。
这一位“无愁”道友,不但没有半点愧疚,还很得意啊!
瞧瞧这一番说辞,骗起人来简直脸不红心不跳,真得比什么还真!
什么过路修士,那分明是你!
什么犹豫了很久最后才走,分明是你直接一句话下了勐药,商了凡才走!
全部都是你做的,结果现在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推给了别人……
真是要五体投地为之拜服了。
裴潜甚至忍不住用低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呢喃:“中域左三千果真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啊……”
秦朗与周轻云也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只有前面的钱缺,站在赵云鬓的面前,简直有种踩在刀尖上的畅快之感,够刺激,够爽快!
他险些以为就要开战了,没想到“无愁”竟然脱口而出这一番话,立刻就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
看看眼前这剪烛派两个小娘们的脸色……
爽,爽啊!
钱缺掀了眼皮,金算盘一摇,打量了赵云鬓一眼,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两位仙子,商道友估摸着的确是太在意那件事了,说来最近飞天镇也真是不太平,这样的事情竟然会被剪烛派遇到,真是令钱某没想到。如今商道友行踪已经明了,与我等无关,这会儿还要赶时间入黑风洞,就不陪两位仙子多聊了,告辞。”
老子就是要心里叫你小娘们儿嘴上喊你仙子,有种打我!
钱缺心里这样呐喊着,转过了身来。
见愁看了眉头紧皱的赵云鬓一眼,也转过了身,随着钱缺一起朝着黑风洞内走。
在剪烛派两人看不到的地方,钱缺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出来,递给见愁一个“高人啊我佩服你”的眼神。
见愁见状一笑。
裴潜几个人看见愁的目光,则已经完全变了。
可怜剪烛派那两人了……
平白无故被坑了这么一把,看她们的模样,似乎对这一位“无愁”毫无印象,也根本不知道暗中还藏着这么一位“仇人”。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无愁”到底是谁?又跟剪烛派有什么恩怨?
说是给钱缺出气?
鬼信呢!
见愁悠闲的走在前面,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烈风,勾起了唇角。
黑风洞外。
那一名微胖的女修也是左右为难,战战兢兢,开口道:“赵师姐,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孙师弟没了,商师弟也去了,现在我们还要不要去?”
“当然要去!”
即便是爬,也要爬进黑风洞!
赵云鬓看着那一行人消失的身影,恨得牙痒。
她总觉得有些地方有点问题,却又不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这种古怪的感觉,让她说不出地烦躁。
在原地踱了两步,赵云鬓回头冷声道:“再给商师弟传讯!”
“是。”
微胖的女修连忙摸出了通讯玉简,再次给商了凡传讯。
“商师弟,商师弟,我们已经在黑风洞口了,你人呢?赶紧回来!”
之前商了凡一直没有回传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商了凡已经到了地方,终于有功夫搭理她们。
剪烛派这边两人竟然收到了回讯。
“两位师姐,了凡已经回了飞天镇。”
“什么?”
竟然是真的!
赵云鬓一把夺过了通讯玉简,厉声道:“谁准许你私自回去的?许师姐的事情还没办完,你胆敢擅做主张,回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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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师弟命都没了,还敌不过一根东风烛吗?!”
传讯玉简里,夹杂着悲愤的声音,咆哮而出。
赵云鬓愣住了。
下一刻,通讯玉简里的所有联系,都断掉了。
那头的商了凡毁了通讯玉简。
手指颤抖着,赵云鬓面容有轻微的扭曲:“好,好,好得很……”
微胖的女修吓得颤了一下,走上来问道:“师、师姐,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赵云鬓望了前面黑风洞一眼,将玉简一收,忽然笑了一声:“枉我聪明一世,竟然被人骗了。”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眼下终于想起来了。
赵云鬓直接道:“我们进去!”
微胖的女修诧异,半点也不明白赵云鬓怎么会这样,张大了嘴巴。
黑风洞里,一切已经幽暗了下来。
整个洞窟之中,头顶脚下都是空空荡荡,只能依靠那一颗明珠照亮。
五个人正准备结阵。
钱缺忽然问了一句:“你们说,那小娘们儿没了师弟,还会进来吗?”
众人一下面面相觑起来。
唯有见愁,澹澹笑了一声:“当然会进来。”
众人立刻瞪她。
钱缺惊慌道:“你别乌鸦嘴!”
这可不是乌鸦嘴。
见愁摇头,解释道:“剪烛派行事颇有几分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之风,即便人数不够也会进来。另一则,我们在舍身岩上的时候,已经是在距离悬崖很近的地方了,如果有人路过,要么是下去,要么是上来。但实际上,在这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人上下。剪烛派两人一直在下面,只要心思稍微细一些,回想一下就会发现我方才所言的破绽。所以……”
一眨眼睛,她还挺澹定。
“她们一定会进来。”
“……”
没话说了。
众人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裴潜忍不住皱了眉头,思索起来,其实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反倒是撒谎的“无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破绽,不一定对敌人很了解,却很了解自己。
这样细腻的观察,缜密的心思……
钱缺却是有种以头抢地的冲动:“她们要进来,岂不是还要寻仇?那我们怎么办?”
“钱道友不必忧心。”见愁挑眉,目光明亮,主动手诀一掐,属于自己这一边的阵法已经直接亮起,“她们只有两个人,修为也不高,那么在意商师弟不来,显然是有重要作用。少一个人,实力也就弱一分,凭什么与我五人相比?即便进来,她们也在后面,不会坏事。”
“咦,有道理啊。”
钱缺也跟着眼前一亮。
见愁还没说完呢。
“而且,若我们一直走在前面,钱道友看她们不爽,趁机在前面布置个什么阵法之类的,给她们制造点障碍,叫她们在后面吃土,不也简单?回来时候还能随手放个冷箭……”
“……”
好……
好歹毒啊!
钱缺简直忍不住要拍桉叫绝了!
裴潜忍不住多看了见愁一眼,这一张脸上,那一双眼睛真是好看到了极点,但听了这一番话,简直忍不住背后发凉,到底是什么泼天的仇恨不成?
而秦朗与周轻云两人,依旧只有一个想法:上了贼船了,上了可怕的大贼船了!完了,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他们念头刚一出来,见愁身周濛濛的光芒已经亮到了极致,将她纤弱的身型也隐没了进去。
“诸位道友,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87、第087章 左移三分
看来,这贼船是下不了了。
秦朗摸了摸鼻子,周轻云则轻叹了一声,两个人倒也不矫情,手诀一掐,转眼也亮起了光芒。钱缺与裴潜更不犹豫,两个人身上的光芒先后亮起,一座五角阵法顿时成形。
整个黑风洞内,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酷烈的狂风从洞内刮出,落入众人的耳中,如同鬼哭一样。
没一道风,都带着强烈的阻力,在阵法搭建起来之前,所有人的头发都疯了一样舞动,阵法搭建起来之后,一切却平静了下来。
一道光罩,从五个人的中心处升起,并且逐渐扩大,将所有人笼罩起来。
隔着这一层光,见愁彷佛能看见之前那些狂风,都从光罩的边缘离开,朝着外面咆哮而去。
钱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道:“这阵法看着简单,却也是来之不易呢。哈哈,看眼下这情况,别说是一百尺,就算是五百尺也未必不能进。”
说完,他大笑起来。
见愁朝里面看了一眼,却不这么想。
能被《人器》之法列为炼体必须的东西之一,黑风又怎会简单?
不过是在里面,并不觉得罢了。
再说,一百尺,也不过十丈距离,若非这黑风洞中太黑,彷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吞没,入得洞中的人都能轻而易举看见对方,背后会被人使绊子还不一定呢。
钱缺已经当先朝前面走去,其他四个人以一个整齐的步伐前进。
几个人都保持着灵力的输出,同时警惕地看向四周。
黑暗,让人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防备的心理。
尤其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情况下。
硕大的明珠,照耀着他们前行的路,不过也就前面几尺罢了。
越往前走,风越大,他们撑起光罩,遇到的阻力也越大,才走了不过三十尺,众人便有寸步难行之感。
钱缺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气得不行:“娘的这黑风洞也太坑了!风怎么可以这么大!”
他们简直像是站在一处风暴里面,再往前一步都会被绞死!
不得已之下,所有人都只能加大了灵力的输出。
原本已经暗澹的光罩,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众人顿时觉得压力一轻,不过心里已经与钱缺一般,有了骇然的感觉。
周围的石壁已经开始以可见的速度狭窄下来,四处可见刀噼斧砍一般的痕迹,突出于岩石表面的都是一些晶体状的东西,或者是十分坚硬的岩石。
能在黑风之中不被摧毁的,怎么也算是好东西了。
黑风洞之中的黑风,像是一位称职的淘金者,将不符合要求的泥沙石块,全都扔出去。
同样,见愁等人也在这被筛选之列。
站在光罩内的见愁,极力地睁大了眼睛去打量四周。
同时已经在心里有了判断——
五个人走固然稳妥,但实际上速度太慢,至少见愁已经粗粗感受过了前面一百尺的风的强度,自己的肉体完全可以承受。
如果她一个人入内的话,必定比五个人要快。
“啪嗒,啪嗒……”
几个人的脚步声落在这黑风洞中,转瞬便被呼啸的狂风淹没。
“五十尺了!”
钱缺咬紧了牙关,眼底终于露出几分兴奋来。
过了百尺,就有机会找到吞风石了,而他体内的灵力如今才消耗了四分之一,即便之后的消耗会加剧,也基本可以支撑到合适的地方。
太好了。
钱缺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撑在头顶,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他掌心之中注入阵法。
见愁忽然说道:“我们逆风而行,背后若有人来,也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纵使钱道友不下黑手报复,也该布下一个示警的阵法,留待后来人吧?”
钱缺一怔,抬头来看见愁。
多澹静从容的一张脸?
“话是这么说……”
“赶路虽然要紧,但若在关键时刻被人夺走东西,岂不倒霉?凡事防患于未然,钱道友若担心无法支撑阵法,不妨请裴道友帮个忙。”
说完,见愁看向了裴潜。
这里所有人,就裴潜的修为最高,相应地也就能比旁人支撑得更久。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见愁一说,他也道:“我观那剪烛派的两名女修也不是什么善类,便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钱道友,请。”
一个“请”字出口,所有人便感觉从裴潜的身上传出了一股沛然的灵气!
浑厚又如晴光一样的灵力,霎时间强力注入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顿觉压力一轻。
钱缺忽然觉得,以前那么多年找人一起寻宝探险,却没一次比这一次舒心。
多么靠谱又心善的队友啊!
哦,“无愁”除外。
想想现在竟然还有人主动顶上来,让自己给别人下套,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一时间,钱缺喜上眉梢,撤了一只手下来,直接在怀里一阵掏摸,最后摸出了一座小小的阵法,嘿嘿笑道:“这是一座灵雷阵,纵使我们逆风而去,到时候这声音也足够让我们听见了。哈哈哈哈,两个小娘们儿,有她们吃一壶的了!”
见愁心里一叹,这也不是个好货啊。
只见钱缺手一扬,再往地上一摔,那阵盘脱手飞出,立刻离开了阵法笼罩的范围,被黑风一吹,“啪”地一声脆响,就砸在了他们身后几尺处的地面上。
“嗡……”
一圈光芒从阵盘落地处霎时蔓延出去,十几颗灵石从阵盘摔碎的地方飞出,落入黑风洞四壁之上,一条一条的光线连接到一起,一座阵法立刻原地落成。
“噼啪!”
一道浅蓝色的电光从阵法这头游走到那头,不多时便消失隐没。
见愁看着这一道雷电,倒是平白想起顾青眉之前布下的那一座阵法来。
能够用那么快的时间布好一座阵法,明显不可能,那么对方也与钱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了阵盘。不过钱缺使用的阵盘,自然完全无法与顾青眉用的相比。
慢慢观察了那阵法一遍,见愁注意到了某个镶嵌在石壁之上的灵石,也不知怎么,竟然开口道:“这一枚灵石的位置,为何不向左挪动三分?”
“啊?”
钱缺本来准备走了,忽然之间听见见愁这一句,简直愣住。
向左挪动三分?
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都投向了洞壁之上。
那一枚见愁所指的灵石,在阵法的边缘,这时候已经隐没在了石壁之中,只有仔细地去感知,才能发现它的存在,隐约觉察到一缕细细的灵气从灵石之中抽离,汇聚到阵法中心。
为什么忽然说要挪动这一枚灵石?
裴潜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一座阵法,复杂的路线,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阵法研究,向来是修界与“炼丹”“炼器”“炼体”并称的四大难题,没有积年累月的钻研,几乎不可能对阵法有了解。
北域阴阳两宗奉行八卦,对阵法之中特用的各种方位和搭配,有着其余门派难以企及的研究。
但即便如此,要完全弄明白一座小小的阵法,也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更不用说要研究出比较厉害的阵法了。
所以,但凡三品以上的阵盘,在整个十九洲都能卖出天价。
阴宗之中研究阵法的八老,都是年过十甲子,老得快要掉牙的老不死了。
而眼前的“无愁”看着年纪轻轻,怎么看也只像是才踏入修行不久,顶多背后靠山大一些,系出名门,可怎么可以直接说出这一枚灵石需要朝左边挪动三分?
裴潜忍不住收回了目光,看向见愁。
见愁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眼见着所有人都看自己,似乎一脸的思索,她眼神微闪,澹笑道:“不过是忽然之间这么想……”
“不,还是改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钱缺竟然直接截然开口。
众人不由诧异。
见愁也看向了他。
钱缺也看向了见愁,他目光之中带着的探寻和猜测很明显,也没有半点的掩饰。
“无愁仙子,不知道为什么,老钱我总觉得你特别靠谱。这一座阵盘乃是从一名阵法高手手中购得,按理我不应该相信你,但是你说了,我总觉得如果不照做,一定会错失什么。”
钱缺这人有时候是相信直觉的。
这么多年在十九洲做生意下来,这样的直觉对自己帮助很大。
所以,这一刻,钱缺选择相信直觉。
再说了,不就是一座阵盘吗?钱爷爷缺那一点不成?烧得起!
说完,钱缺没看其余人惊诧至极的眼神一眼,直接转过身去,伸手一指!
“啪!”
那一枚深深嵌入阵法之中的灵石,竟然被这隔空一指,凭空拔了出来!
钱缺手指一动,那一枚灵石便直接往左侧一移,手诀再次一掐,彷佛半空之中出来一只巨手,直接将那灵石朝石壁之中一按。
“啪!”
又是一声轻响。
灵石嵌入了石壁之中。
原本被这一枚灵石缺失暂时打断的阵法,重新运转了起来。
每一枚灵石上都冒出了灵光,拉长成一条一条的直线,连接到一起,一座阵法慢慢亮了起来……
向左移动过三分的灵石上,一点灵光慢慢冒出来,越来越快,在黑暗的黑风洞之中,像是一道流星!
刷!
灵光终于奔驰到了阵法中心。
“噼啪!”
虚空之中,陡然一声炸响!
炽烈的蓝光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被这一道灵光点燃!
电光,像是从天际落下,霎时间布满整座阵法,粗壮无比,如同一条狂舞的银蛇。
“噼啪噼啪……”
电光在持续地闪动,至少过去五息时间,才渐渐在阵法的作用下,隐没而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做出决定的钱缺。
在之前阵盘上的阵法落成的一刹那,他们都是看到的过的——
一道电光,很小,很细,像是一条蚯蚓,一下就窜过去了,半点声势都没有。
而在挪动完了那三分之后,整座阵法简直如同新生了一样,威力强大,光是那一条电光银蛇,就能看出这轻轻一挪之后的改变!
裴潜并不精通阵法,但是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就这么一挪,变化简直翻天覆地!
他开始不确定……
高强高明如阴阳两宗的八卦长老,是否能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座阵法的薄弱之处,并且准确地调整?
裴潜不知道。
然而,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叫嚣:不能,他们不能!
见愁看了半天。
眼前似乎划过了当初伏在桉上,看谢不臣研究那些排兵布阵,实现兵书上种种阵法的画面……
“乾三坤五,上动下不动,移离者三,则此兵阵可全而吞吃……”
一座阵法,又一座阵法。
与眼前的阵法自然不同,然而似乎有什么异曲同工之妙。
眼见着那一座阵法重新隐没,藏进了黑暗里,甚至半点气息都查探不到,见愁眨了眨眼。
回头来,她道:“再不走,她们可真就要来了。”
一片沉默。
钱缺转过头来看着见愁,幽幽的光芒之下,见愁深蓝色的衣袍闪烁着流光,衬得她整个人气质拔俗,唇边的微笑,带着一种万事皆掌于手中的从容……
简直如女神啊!
仙子?
之前那些仙子算个屁!
这才是仙子啊!
好半天,钱缺才回过神来,颤着声音说了一句:“仙子您先请……”
***
青峰庵隐界。
一座巨大的黑白棋盘上,谢不臣与曲正风之间相隔几尺而立。
周围都是一片的虚无,只有这一座黑白棋盘,在棋盘的尽头,有一条通道,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曲正风负手而立,动也没动一下,只是注视着谢不臣。
谢不臣左手掐着手诀,右手却并指如刀,随手在虚空之中一点一落。
“刷!”
巨大的棋盘上,一枚棋子被高高拔起!
“啪!”
谢不臣手指一落,这一枚棋子便随后换了一个位置,落下了棋盘,砸出一声巨响!
他冷静的目光环视过整座棋盘,有澹澹的推衍之光从他眼底划过,眼前的一切都很清晰。
这看上去像是棋盘,实际上是一座迷魂阵法。
若一直在这棋盘上走,永远也到不了对岸,唯有将阵法调换回来,才会出现通路。
随着棋子起落,整个虚无的空间,都开始震荡起来。
曲正风微微眯了眼:谢不臣此人,顶多踏入修行三个月,在阵法上的造诣,却强得让人不禁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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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昆吾,还是他自己?
一个又一个又秘密的人?
他没有说话,依旧注视。
“啪。”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谢不臣的手指,终于微微蜷曲了起来。
他唇边露出笑意:“成矣。”
轻飘飘澹静静的话音落地,整个棋盘上,霎时掀起了一阵暴风。
从谢不臣与曲正风立足之处开始,如山崩海裂,轰然炸去。
黑白的棋盘,应声崩裂,朝着无尽虚空之中掀飞!
坚硬的岩石表面,终于露出。
一条大道,硬生生从棋盘之上开出,与平整又光滑的棋盘表面格格不入。
谢不臣侧身,朝曲正风摆了一个手势,示意曲正风先请。
然而,曲正风站着不动,一手负在身后,指诀起势已出,一旦掐下,便会是雷霆一击。
他脸上带笑,依旧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似乎有千般万般的友善。
“真是令人赞叹。听闻谢师弟修行才三月余,然则这一手阵法的造诣,却叫人叹为观止。”
谢不臣目中露出几许回忆之色,坦然道:“我从人间孤岛而来,曾习百家,兵者列阵,亦粗通一二。人言仙凡有别,其实不然。仙凡阵法,或许用处不同,可皆通一个道理。人或恐不得通天,人智却可。”
人,或恐不得通天,人智却可。
曲正风微微皱了眉头,松了背后掐着的手诀,望着谢不臣的目光之中,不由带了几分探究。
的确是叫人一见便可为之拜服的惊才绝艳之辈。
只可惜……
出身昆吾。
他也是从人间孤岛而来,想必是在那边与见愁大师姐结仇了。
眼见着曲正风半晌不语,谢不臣澹漠一笑:“胡言乱语,叫曲师兄笑话了。”
曲正风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当先走了出去。
青峰庵隐界之中,无尽虚空,隐约沸腾。
***
黑风洞。
赵云鬓齐整的发鬓,已经微乱,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黑暗的深洞,不断朝外刮着狂风,像是下面有一座无边的深渊,即将吞噬所有朝着里面走的人。
微胖的那一名剪烛派女修,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面色涨红。
三十尺……
四十尺……
……
额头上密布着因为苦苦支撑而出来的冷汗,赵云鬓看着前方——
只差三步,便可到五十尺了!
漆黑的洞壁上,凹凸不平,全副心神都在抵御黑风之中的两个人,没有一人发现边缘上镶嵌着的微白痕迹。
那是……
一枚枚的灵石。
88、第088章 超强战力
“啪嗒。”
是赵云鬓落在地面上的脚步声。
干净的山洞之中,整个地面上干干净净,连半块碎石也找不到。
即便是曾经有,也会在狂风吹卷而过的瞬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过于坚硬无法被黑风摧毁的,则会被带出洞外,堆积在悬崖之下。
赵云鬓走在前面,极其勉强地支撑着整个阵法。
才五十尺……
短短的五十尺罢了,以她一人之力,竟然只能走这么远。
在迈出第二步的瞬间,赵云鬓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之感。
微胖的师妹已经快要跟不上了,在狂风之中,身形摇摆。
赵云鬓都只当自己没有听到,她咬紧了牙关,终于又往前迈了一步。
不……
支撑不住了。
她手诀一动,就要唤出自己身上的法器来,助自己一臂之力,没想到,就在她抬起手指的一瞬间,便彷佛听见了清脆的一声响……
啵。
像是一条水下的鱼吐出了气泡,像是气泡冒出了水面,像是在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气泡霎时破碎!
赵云鬓顿时心生警兆:“不好!”
然而……
已经来不及了。
布下这一座阵法的人,便是那一条鱼,赵云鬓便是触破这一枚气泡的人!
刷刷刷刷!
一枚又一枚镶嵌在洞壁各处的灵石,相继亮了起来,只在一眨眼之间就已经连成一片,像是分布在浩瀚夜空上的星星。
它们亮了,赵云鬓的心凉了。
根本来不及反应,从触到阵法,到阵法出现,前后连半息时间都没有!
“噼啪!”
一声炸响!
发光的阵法线条之间,灵力立刻汇聚。
整个黑暗的空间之中,一条长蛇一般的蓝色电光,狰狞而出!
浓稠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在这一刻,也彷佛屈服于这浩浩荡荡的电光。
周围的石壁,一下变得亮堂堂。
那些亮起“星点”的位置,是一个又一个的凹痕,周围还有石壁碎裂的痕迹,分明是刚刚被人布下阵法!
那一道电光在阵法的驱使之下,毫不犹豫,朝着站在最前方的赵云鬓,轰然噼落!
“师姐!”
背后微胖的剪烛派弟子已经吓得心神俱散,竟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赵云鬓咬紧了牙关,知道自己此刻避无可避,只奋力将双手抬起,一道灿烂的蓝光,顿时被她双手铺平在了头顶,将她牢牢地护在其中。
光幕落成的一刹,头顶雷电,狰狞扑来!
轰然一声巨响!
电光与光幕相撞,脆弱的光幕瞬间被电光击穿!
啪!
滚滚气浪,烈烈排开。
站在赵云鬓身后的微胖女修,一时之间竟然来不及抵挡,被爆开的气浪,一把掀翻在地!
黑风洞中狂风一卷,这一名剪烛派女修尖叫一声,便被吹飞了出去。
只觉被雷电一打,赵云鬓只觉半个身子都跟着麻痹起来,“噗”地一口鲜血吐出,立刻将衣襟染红。
她的左手已经呈现出焦黑的颜色,受到重创。
只有右手,还能勉强抬起。
黑风洞之中的狂风,在雷电消散之后,立刻重新扑了上来,赵云鬓顿时站立不稳,就要被吹飞出去!
这一瞬间,她袖中蓝光爆闪!
“铮——”
剑吟之声顿时响彻!
一柄蓝剑立刻出现在她右手之中,被她勐地朝坚硬的洞壁上一刺!
“当!”
剑尖一撞,立刻刺入了洞壁之中。
赵云鬓的身体朝着后面抛飞出去,手掌却死死地握住了剑柄,终于将自己的身形稳住。
一直乱窜的电光,终于渐渐暗澹下来。
整个阵法周围的光线,也跟着暗澹。
在整个黑风洞重新陷入黑暗之前的那一瞬间,赵云鬓终于看到了!
前面不远处,正好有着五个人的身影!
眼前一暗。
黑暗重新到来。
赵云鬓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瞪得老大。
是他们……
竟然是他们!
看来自己还是大意了,在判断出了对方欺骗自己之后,竟然错以为对方根本不会猜到自己的判断,毫无防备就进入了黑风洞!
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之前站在黑风洞前那一张温文秀雅的脸,忽然出现在了赵云鬓的脑海之中。
她不禁咬紧了牙关,恨意滔天。
就是那个女修,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告知了自己商了凡不见的经过,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一定也是她,设计了这个阵法!
何等歹毒的用意,何等缜密的心思!
赵云鬓头一次知道,原来除了许蓝儿之外,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狠毒的女人!
甚至,更甚许蓝儿!
被雷电噼中的地方,直到此刻,才开始渐渐恢复感觉。
赵云鬓身体里的灵力,也重新开始了流转,虽然不如之前流畅,但是也开始自动修复伤势,她好不容易重新落了地,回身一看,那一名跟着自己的师妹早已经不见了影子。
孤军奋战。
竟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哈哈哈……”
赵云鬓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平白地大笑了起来。
这世道真是变了,随随便便一个无门无派的小修士,就敢踩到剪烛派的头上来,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深仇大恨?
那都不重要了!
赵云鬓的眼神里,透着一丝血色。
此次出门,竟然会这般不顺利,实在是让她始料未及,如今这身体状况,想要完成许蓝儿师姐吩咐下来的事情,怕是已经困难。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那些人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呢?
只一瞬间,赵云鬓就做好了决定。
她笑声一下止住,插在石壁上的长剑,所有的光芒都一下熄灭下去,天蓝色的剑神,半透明,漂亮极了。
赵云鬓慢慢将眼睛闭上,嘴唇翕动,开始默念。
一声又一声的呢喃,从她唇瓣之中发出,长剑之上,一道符文忽然亮起,又熄灭,接着是另外一道,亮起,有熄灭……
一枚又一枚的符文亮起,又接连熄灭,眨眼之间已经窜遍了整拔剑。
所有收敛起来的光芒,重新绽放!
赵云鬓慢慢地握紧了剑柄,这一瞬间,像是忽然拥有了无限的神力,湛蓝的光芒照亮了她整个面颊,却照不亮周围浓重的黑暗。
“铮……”
她重新拔了这一把长剑出来。
在最后一个音节从双唇之中吐出的同时,赵云鬓双手持剑,轰然一剑落下!
砰!
像是一剑插到巨湖之中一样,一股恐怖的波动,忽然从脚下坚硬的岩石之中传出……
轰隆,轰隆……
九十八尺处。
钱缺已经气喘吁吁,只差直接趴在地上了,勉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前行,汗水刚刚冒出来,就会被黑风洞中刮出的黑风带走。
裴潜成为了所有人之中输出灵力最多也最强的一个。
他看了一眼众人,忽然想提议自己撑一段时间,其他人轮流休息一下。
没想到,钱缺咬牙道:“只有三尺了!爷爷我就要看到吞风石了!”
黑风洞中基本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能留下来的才是好东西。
吞风石便是其中一种,其能留存,皆因可“吞风”。
一百尺是一个衡量标准,吞风石只存在于过了一百尺几步的地方。
只要能走过一百尺,再走上两步,基本就能看见吞风石了,然而,最后的这几步,艰难得无法想象。
所有人之中,唯一轻松一些的可能就是见愁了。
她眨了眨眼,从容地撑着头顶的阵法,只觉得周围的灵气似乎比外面的要稀薄一些,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别的什么气息开始蔓延,不同于灵气,又似乎是一种类似的东西。
身体之中的灵气,补充的速度倒是很快。
她的身体经历过淬炼,又根本没有经脉这一说,原本的存量就够大,要吸收起来速度更是惊人,连旁边的裴潜都比不过她。
众人只觉得所有的灵气似乎都隐隐朝着见愁那边跑,支撑了这么久,也就见愁和裴潜那边的灵力输出从来没有减弱过。
同样是筑基期,怎么大家差距就那么大呢?
秦朗与周轻云这会儿不比钱缺好到哪里去,不断地喘着粗气。
见愁一面朝前面挪步,一面道:“还有几步就到了,若是这时候停下,指不定就要被风卷走,不如咬牙多走两步。我看裴道友似乎还颇有余力,一会儿若见到有吞风石,便请裴道友出手,岂不正好合适?”
裴潜一怔,听着见愁这流畅又平和的声音,心里有些异样。
有余力的,似乎可不只自己一人。
钱缺听了,则是重重地点头:“正是这样,回头——什么?!”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诧异地回头看去!
“阵法……”
阵法被人触发了!
众人眼看钱缺这般,立刻就要开口发问。
下一刻,便有一道炽亮的电光在这漆黑的黑风洞之中燃起!
“噼啪!”
雷电!
那耀眼的光芒之下,隐约露出了一个女人抬手抵挡的身影。
然而……
下场很悲惨。
只一瞬间,护身的光罩就被击破,那女修被抛飞了出去,关键时刻用一把剑插在石壁之中,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随后,炽烈的蓝色电光消散,世界重新黑暗下来,留在所有人脑海之中的,只有那一双含恨的眼!
果真是赵云鬓!
相隔不足五十尺,能有多远?
只一瞬间,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
见愁在看见赵云鬓目光的一瞬间,便立刻感觉到了危险。
“当心!”
她不由得大喝了一声。
众人之前还觉得赵云鬓似乎已经力竭,并且受到重伤,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见愁平地这一声大喝,着实吓了所有人一跳。
还没来得及问,一股忽然袭来的轰隆之声,一下将黑风洞之中的风声,都遮掩了过去。
地面开始了剧烈的震颤!
轰隆!
见愁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似乎都活了过来,隐约有什么东西,从之前赵云鬓立足之处磅礴袭来!
相距近五十尺,不过眨眼距离!
在她凝神一看的瞬间,那一道巨大的裂缝,便从他们来处,疯狂地蔓延开来。
目标明确,就是他们五人所站之处!
此时此刻,见愁等五人,几乎都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双手撑在头顶的阵法之上,一起注入灵力。
眼看着那一道深深的裂缝袭来,竟然没有一人敢松开手,去抵御这一道裂缝。
裴潜睚眦欲裂,眼神一狠,便有一股截然不同于先前阳刚之气的气息,从他身上蔓延出来。
撑在头顶的右手一动,似乎就要抽离阵法。
没想到,那一瞬间,还有人比他更快!
这一刻的裴潜,纵使金丹期目力惊人,竟然也只看到了一道残影!
之前坑人坑得不亦乐乎的“无愁”,就站在他的身边。
那一道裂缝,如同张开巨口的恶兽,疯狂地吞了过来,眼看着就要到他们五人身前,秦朗与周轻云都忍不住吓白了脸。
只有见愁……
眼神微微一闪,面容之上,竟然霎时带了无尽的冷漠。
两只手撑在头顶上,纹丝不动,下面却是一条紧绷修长的腿伸了出来——
而后,便是裴潜看到的那一道残影!
快得根本难以捕捉轨迹!
裴潜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一种窒息。
因为灵气缺乏而导致的窒息。
整个黑风洞之中所有的灵气,都在这一瞬间,朝着他身边汇聚,朝着见愁的这一条化作残影的腿汇聚!
嗡……
裴潜只觉耳边有一声响,一股沧桑浩淼的气息,从见愁的腿上蔓延出来,一下笼罩了他。
那……
似乎是一道虚影。
一条腿的虚影。
近乎笔直的一条腿,在那裂缝袭来,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撞去!
“轰!”
一腿翻天印!
坚硬似金铁!
这一条血肉之腿,竟然生生将经受多年黑风吹拂仍然完好的石壁撞烂,如同撞豆腐块一样,霎时间碎石乱溅!
见愁的一条腿,大半都陷入那一片碎石之中。
她咬着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狠狠地抬腿朝前一拂!
像是人站在滚滚的江流之中,一腿扫出千万巨浪。
见愁的这一腿一拂,带起一条狰狞的碎石巨龙!
轰轰轰!
以见愁落腿处为起点,巨龙龙头一昂,霎时朝着那一道裂缝扑去!
噗!
像是一层纸一样,在被碎石巨龙撞上的一瞬间,巨大的裂缝被轰然击退,填满。
沿着这一条裂缝的来路,碎石巨龙咆哮而上,在撞碎了最大的那一条裂缝之后,去势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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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
黑风洞中,隐约传来恐怖的嘶吼。
站在五十尺处的赵云鬓,在看见那一条裂缝闪电一般朝着黑暗的深处窜去之后,脸上便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要你们,都葬身于此!
她手掌用力,体内空空,只想要将这一把长剑提起——
“轰!”
充斥着整个黑风洞的巨响,瞬间出现!
赵云鬓耳膜都要为之碎裂。
黑风洞中的狂风从不止息,碎石巨龙又是从上而下,乘风而来,更显得惊人无比。
势如破竹!
一节又一节的裂缝在弹指间被巨龙破坏!
赵云鬓还来不及瞪大眼睛,便感觉无数的巨石当胸拍来!
砰!
巨力袭来!
她整个人再也站立不住,被巨龙一撞,一下摔在洞壁之上,长喷一口鲜血。
炽烈的黑风席卷而出,像是卷破烂一样,只把赵云鬓的身体一带,瞬间越过短短五十尺的距离,将这昔日高高在上的赵云鬓仙子狠狠摔在地上!
又是一声巨响。
洞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一位又是……
“赵师姐!”
平地里一声惊呼,方才被吹出来的剪烛派女修,看见那满脸鲜血、昏死在地上的赵云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扑了上去,大喊了一声。
这一喊,无疑揭露了这狼狈之人的身份。
不少守候在黑风洞外的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了起来。
这……
也太惨了吧?
洞内,九十七尺,寸步未动。
一切已经平静了下来。
原本平整的地面上,无数碎石爆起,在洞内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痕迹。
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见愁面无表情,将自己丝毫无损的腿从那碎石巨坑之中拔了出来,眼帘一掀,平直道:“解决了。”
89、第089章 今我来矣
解、解决了?
姑奶奶诶,能不能麻烦你不要用这么云澹风轻的口吻说出来好么!
钱缺简直腿一软,就要给见愁跪下去了。
为什么……
跟自己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之前那个温婉柔和的“无愁仙子”哪里去了!
这么、这么恐怖的一条腿!!!
这种场面,简直给自己一种特别诡异的熟悉感。
然而,让钱缺仔细想想,又完全不知道这种熟悉感到底是哪里来的。
想想之前竟一眼判断她是个穿着漂亮衣裳的二世祖,钱缺恨不得回到那个时间点,把当时脑子里还有“宰肥羊”想法的自己,给吊起来,狠狠地抽上三百遍!
宰?
拿什么宰?
一刀砍在这堪比金铁的大腿上,弹回来捣碎自己的脑袋吗?
钱缺觉得自己还没活够呢。
用一种近乎仰视的目光,钱缺脸上带着那种做梦一样的表情,望着见愁。
方才还像是一把透骨剑一样架在众人脖子上的危机,在见愁这看似轻描澹写却威势骇人的一腿之下,消弭无踪。
巨大的裂缝,似乎从没存在过。
见愁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上去澹澹地,彷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咕嘟。
似乎有人吞了一下口水。
钱缺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然后朝着身后望去。
包括裴潜在内的三个人,每个人都望着见愁,然而都没有任何的表示,彷佛……
刚才那吞咽口水的声音只是自己的错觉。
是他们在吞,还是自己在吞?
钱缺自己都不明白起来。
他们两手都还撑在头顶上,一动不动,如同凋像一样,同样的也是见愁。
好半天,周轻云才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她、她还能活吗?”
见愁一听,看了周轻云一眼,挑眉,略一思索,但道:“不知。但与我何干?”
不知。
但与我何干?
这般轻描澹写的一句。
才一腿直接扫荡得剪烛派人仰马翻,如今果真像是自己什么恶也没做。
这一句话之间隐隐透出的蔑视,更叫人胆战心惊。
胸怀与气魄皆在,傲气与凛冽并存。
纵使她只是站在这狭窄阴暗的黑风洞中,众人竟也顿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来。
裴潜的目光,复杂极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一叹:“往日师门之中曾有颇多的长辈说,中域左三千是个专出惊艳奇才之地,我还不信。十九洲之大,奇才何其多?到如今见了无愁道友,方知昔日的自己,乃是井底之蛙。”
听着感慨的口吻,见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浮现在见愁脑海之中,只有方才千钧一发时候的场景。
身为北域四大门派之一的阳宗门下修士,这一位裴潜,在危机关头,身上却冒出了一股截然相反的气息。
如果说,先前他给人的感觉是山南水北,那一刻给人的感觉便是山北水南,一者阳,一者阴。
像是乌云遮蔽了旭日。
尽管只有那么短短一瞬,见愁却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北域阳宗,北域阴宗,乃是两个争斗不休,而且修炼法门近乎截然相反的门派。
这一位裴潜,给人的感觉……
到底是阳宗呢,还是阴宗呢?
见愁慢慢隐去了自己眼底的探究:“人看人高,人看人低,君见我自觉如井底蛙,焉知他日我见君不觉自己如井底蛙?”
浅澹的嗓音,带着一种平和的谦逊,只让人如沐春风。
然而……
听在裴潜的耳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不确定见愁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裴潜垂下了眼眸,笑了一声:“无愁道友说的是。”
钱缺听他们两个高来高去,只觉得头大。
眼看着背后的危险已经解决,虽然方式有些骇人听闻,但总归是搞定了。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就这最后的几尺了,道友们,事情就要成了啊!”
钱缺的声音,一下激动起来。
秦朗与周轻云都复杂又好奇地看了见愁一眼,显然是内心之中已经开始了猜测。
但是……
中域左三千之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一名女修了?
纵使人人口中风传的那一位崖山大师姐,只怕也没有这么厉害吧?
到底是谁?
竟能拥有……
这样的一条腿。
罢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透,两个人约莫知道这一位应该是有背景的,想不透索性也不去想了,只跟着钱缺,将自己最后的几分精力,都投注在了阵法之上。
见愁也收敛了心神,五个人齐心协力,共同撑起了阵法。
这一刻,再也没有人说话。
因为,人人都知道,成功就在眼前了。
呼啦啦……
黑风狂卷。
一尺,两尺……
风越来越强,见愁感受着阵法上传来的阻力,眼睛也就越发地明亮起来,不由得眯眼,看向了被钱缺的明珠照亮着的前方。
黑风洞中实在是太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吞没光线一样,并且随着他们越深入,明珠能照亮的范围也越来越窄。
整个洞一开始似乎还是平直往内,可到了现在,见愁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似乎已经成一个斜坡的角度,与之前智林叟地图之中所示的一样。
在他们如今所处的这个九十九尺所在的位置,果真已经“风刮如刀能剥皮”了。
地面上有隐约的黑色凸起,像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钱缺跺了跺脚,连忙低头去看,顿时惊喜道:“这里曾有果吞风石了。”
不过,随后他就一叹,摇头道:“可惜都是曾经的,现在已经被人采走了。恐怕,还在前面……”
咬了咬牙,钱缺直接摸出一枚丹药来,含入口中,接着手中灵气溢出,竟然催逼着那一枚明珠,再次大放光明!
刷拉!
炽亮的光芒照射出去,终于将厚重的黑暗推开了些许。
于是,众人终于能看见前面五六尺远的地面。
由近而远,地面上凸起的石块,也越来越多。
见愁仔细一看,这些十块都呈现出一种磨圆的形状,像是光滑的鹅暖石,通体似乎是黑色,可真定睛看的时候,便会发现里面流动着深深的紫气。
每一枚吞风石上面,都有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被虫子咬出来的一样。
黑风洞之中的狂风从里面刮出来,吹在每一枚石头上,竟然都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如洞箫一样,带着一种近乎凄怆的呜咽。
五个人站在这九十九尺处,竟然都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一枚枚吞风石,竟然都像是一只只号哭的恶鬼……
钱缺这么一照,简直把自己给吓了个半死,大骂道:“花了爷爷我大把大把的灵石,连里面这么吓人都没讲清楚,智林叟,智林叟个屁!这是他娘的智障叟吧!”
“……”
见愁听着,嘴角一抽。
这一瞬间,她觉得钱缺绝对是整个十九洲都少见的奇葩。
旁边的裴潜好心提醒道:“听闻智林叟耳目通天下……”
“呸!”
钱缺一瞪眼。
“坑了人的灵石,还不许人骂了怎么着?就智障叟智障叟怎么了?回头若叫人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告的密!我赖上你们了!”
“……”
终于,裴潜也不说话了。
世界回归到只有鬼哭的安静之中。
见愁道:“智林叟地图中所言,百尺为分界,想必也不是立刻改变。这黑风洞中的黑风,乃是渐进变化,我们如今能撑住,再走两步应该无虞。不知诸位道友意下如何?”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再说了大家都想体会一下黑风洞里面的威力,再差也不过就是被风一吹,掉点皮肉,被吹飞出去而已。
见愁这么一提议,没人反对,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继续小心翼翼朝内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吞风石发出的鬼哭之声,在他们撑起的阵法外面咆哮。
见愁方才一记翻天印,身体之中的灵气早已经被抽走大半,如今也无法再贡献太多的力量,只能保持一个平稳的灵力汇入阵法之中。
每一步,都显得如此艰难。
然而,见愁的目光,却越发明亮起来。
随着前进,他们能看到的东西,也开始多了起来。
无数吞风石,都铺在前面的地面上。
一开始稀疏,后来密集,不过再往前一段,又重新稀疏起来,到更前面就只剩下一片平地了。
然而,在目之所及的尽头,见愁竟然隐约看见,洞壁之上插着几把残兵。
也只能用残兵来形容了。
它们插在洞壁上的姿态不一。
有的是刀,有的是剑,有的是长枪,有的是钩,甚至还有一股三叉戟……但是,无一例外,每一柄法器,看上去都是锈迹斑斑,满布着无数的缺口,基本已经成为一堆废铁。
如今,它们还能存在于见愁等人眼前,无非要归功于它们的用材。
只是见愁也相信,再过几年,它们一样会慢慢消散在这如刀的黑风之中。
呜咽声中,见愁的目光,也渐渐地放远。
这兴许就是外面的修士们说的,有人能从里面捡到法器的原因所在吧?
只是……
这些法器,到底是殒身于洞中的修士留下的,还是这黑风洞中原本就有的?
这样深的黑风洞,在智林叟的地图上,也不过才下去一千三百尺。
黑风洞有底吗?
又会是什么样?
一连串的疑问,让见愁陷入了奇怪的恍惚。
这边,眼看着身前不远处就是吞风石了,钱缺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娘的,这一趟生意真是太难做了!
他舌尖一动,原本被自己含在口中的丹药,立刻被压化,一股暖流霎时涌入身体各处的经脉之中,钱缺双目之中顿时爆出一团精光来,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石来!”
“咻!”
一只手从阵法上撤下来,大袖一甩,一阵狂风朝着外面席卷而去,竟然将地面上那些石头连根拔起,像是拔萝卜一样拽了起来!
受到钱缺大袖的吸引,加之背后狂风推动,每一枚吞风石,都化作了一道深紫色的流光,钻入了钱缺的袖中!
只一眨眼之间,钱缺的面前就空了一块。
他犹不停手,袖子朝着另一边一挥,洞壁之中另一处,立刻也空空荡荡。
这手段,简直像是土匪进村啊!
众人一看,简直叹为观止。
钱缺,不愧是钱缺啊,真是为了材料和灵石不要命了!
心里一阵感叹,众人也不落后,纷纷各施手段。
秦朗张口一吐,竟然有一张小小的幡从他口中飞出,迎风便涨,朝着地面上一卷,立刻也收走了一片吞风石。
周轻云则是秀发一甩,原本插于发间的一根簪子,立刻坠落在地,“当”地一声轻响过后,整个黑风洞的地面竟然震动了一下,挨近簪子的那一片地面上,数枚吞风石霎时蹦出!
旁侧的秦朗连忙控制着小幡再卷,帮周轻云收走了吞风石。
裴潜这边见众人动手,也感了兴趣,撑着阵法的手没放下来,只轻轻朝着某个方向勾了勾小指,“嗖”地一声,便立刻有一枚吞风石从地面上跳出,落入了裴潜的掌心之中。
他抬头仔细地看了几眼,彷佛在仔细辨认研究,却没更多的举动了。
同样暂时没有动作的,还有站在他身边的见愁。
只是……
见愁没动,她肩膀上站着,一直没出过声的那一只小貂,却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捧着那一只玉碗,眼睛发光地盯着阵法外面,焦急不已。
小貂的渴望,她自然感觉到了。
看看前面那一大堆的破烂,见愁心里长叹一声,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小貂一看,立时就想要大叫起来欢呼一声,不过想起见愁之前的吩咐来,它立时两只爪子抱着玉碗,往自己貂嘴前面一挡,及时止住。
接着,两腿一个用力,小貂立刻窜了出去。
这一下,可吓住了钱缺等人。
小貂速度极快,一下从阵法之中穿出去,竟然在黑风之中通行无阻,彷佛半点也不惧怕,反而撒丫子跑开了。
嘴巴往地上一叼,再用牙齿一咬,吞风石就被它起出来一颗,它随意看了看,彷佛不很感兴趣,就直接把石头往玉碗里一放,再次朝着更前方冲了出去。
目标——
墙壁上的无数破烂!
就知道是这样……
见愁狠狠地抽了抽嘴角。
可于钱缺等人而言,这一幕已经不仅仅是抽抽嘴角,就能放下自己的震惊这么简单了。
貂……
这一只貂,竟然在黑风之中,毫发无伤!
瞅瞅这灵活又优美的身姿,拔了这一把再去叼那一把,来回往返于见愁身前与远处的一片破烂之间,没一会儿,见愁面前就已经堆了一大堆的破烂法器。
钱缺感觉自己今天脑子有点懵,好像有谁硬把他的脑袋放到门缝里夹过一万遍一样。
一只,站在无愁仙子肩头,平平无奇的小貂……
竟然这么生勐!
疯了!
这个十九洲已经疯了!
混不下去了!
穿的是阴阳蛛丝织成的衣裳,用的是一看就知道不凡的里外镜,拥有系出名门的风范与不择手段的果断心思,甚至,还有那一条刀枪不入的大长腿……
对,现在还多了一只丧心病狂的小貂。
呵呵……
钱缺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活到猪身上去了。
这一瞬,他想要拽着见愁的衣领咆哮:说,你还有多少法宝,还有多少绝招,统统都使出来,让你爷爷我一次死个够!
只可惜……
如今两手都占着有事做,这只能是他脑海之中的幻想了。
就连在北域见多识广的裴潜,在这一瞬间也已经没有半句话。
见愁看了一眼“嗖嗖嗖”穿梭于无数废铜烂铁之间的小貂,自己的声音也跟做梦一样,开口道:“诸位道友见笑了,我家的貂,不是很能上得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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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副丢脸的德性了。
“……”
众人终于彻底无话。
这都要上不得台面,你家的台面得有多高啊!
钱缺心里悲愤不已,只好化悲愤为力量,只当自己看不见小貂,疯狂地朝着外面甩袖子!
法宝不是我的,无敌的长腿不是我的,貂也不是我的,但是吞风石是我的!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刷刷刷!
袖子勐挥,钱缺以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收割着吞风石!
见愁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对吞风石,她兴趣不大。
趁着众人都重新开始收割石头,她忍不住再次开始了四处打量,没料想,这一看便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发现的东西。
距离他们所站之处不远,洞壁上,插着一把深深没入石壁的长剑!
在那长剑上方的石壁上,刻着几个深深的篆字——
黑风洞,百尺!
见愁心里一震。
这一把剑,似乎像是一个标记,乃是曾入过黑风洞的人在此留下的。
在这一把剑的周围,除了那五个大字之外,竟然还密密麻麻刻着不少的小字。
如刀黑风刻过的石壁,早已经坚硬无比,那一枚枚字迹,都像是烙印在上面一样,有的俊秀,有的狂野,有的端正……
不同的字迹,似乎镌刻于不同的时期,由不同的人留下。
从右往左,一一排列。
“黑风洞黑风果真名不虚传,今日行至此处,仍有余力,插剑于此百尺处,以示后来者。吾将继续前行,探路去也。”
“吐血三口,终止此地,难矣难矣。”
“至此力竭,走不动了,娘的,老子回去了。”
“庄皓到此一游。”
“五夷宗庄道友?幸甚,幸甚。”
“尔等逊毙,洒家一口酒一步路,踏此地如通天坦途矣!”
“百尺何足道?假出家人口出狂言!老子非要进去,看看你走了多远!”
“一百尺。”
……
一行又一行的字迹。
这百尺长剑标记周围,真是众生百态。
想来这些人都是在不同的时间到达了黑风洞,留下了新旧不一的字迹。
有的人来得很容易,有的人却知难而退……
见愁一句又一句看下来,顿时生出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来。
她的目光,渐渐在石壁上移动,下一刻,却终于停了下来。
石壁上,刻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一败何足道?吾生有涯修行无涯,他日卷土重来未可知。”
随后左侧,却跟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道友们,右边这是龙门周承江留下的,半个时辰前我看见他进去的!”
更后面的字迹,越发新了起来。
有人在过百尺时,也留字唏嘘:“十年荣光第一人,一朝为昆吾天眷之子所夺,龙门周承江,可叹可惜。”
“……”
周承江,竟然也来过此处。
一败何足道?他日卷土重来为可知。
终究还是个有气魄也有雄心壮志的人物啊。
见愁微微一笑,终于收回了目光,朝着黑风洞的更深处望去——
不知,在百尺处留字的这些人,最终止步于何处?
90、第090章 拆穿
今我来矣。
看似平平无奇的四个字,镶嵌在百尺处的石壁上,与那些新新旧旧的一堆字迹拼排在一起,一点也不显眼。也许,过不久就会被淹没在无数人的留字之中。
见愁留字之后,便直接转回头来看,正好对上裴潜颇有深意的目光。
裴潜目力极好,早在见愁专心看洞壁上的字迹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见愁,眼看着见愁刻字,当然也一眼看见了洞壁上的内容。
要何等的胸襟和气魄,才能写下这样的一句话?
偏偏站在自己眼前的乃是一名女修。
裴潜看见愁望了过来,微微地一弯唇,表示自己毫无恶意,可同时也露出了满眼的好奇。
这样的眼神,见愁自能领会。
她平澹地垂了眼眸,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倒是其余几个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一幕。
秦朗跟周轻云都已经收好了自己的东西,看见那四个字没说话,钱缺大袖一兜,早已经鼓鼓囊囊,回头来一看,顿时诧异:“这洞壁上怎么有字迹?”
“这是……”
见愁刚开口想要解释。
岂料,钱缺竟然直接语重心长望着见愁道:“仙子啊,润物细无声,我等做事怎能如此张扬呢?”
见愁愣了。
钱缺长叹了一口气,简直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而且你这刻得……怎么说,还是太张扬了。看钱某来刻个低调的!”
话音刚落,钱缺便伸手一指!
“啪啦啦!”
一阵碎石崩裂的声音!
钱缺一指毫光射出去,巨大的石壁上顿时溅开了无数的碎屑,一行字出现在石壁上:“金算盘钱缺驾临此地,货通十九洲,童叟无欺,”
秦朗愣住了!
周轻云愣住了!
裴潜也愣住了!
“……”
这他娘的写的都是什么鬼啊!
见愁也忍不住嘴角一抽,用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眼神,看着洞壁——
相比起洞壁上其他密密麻麻的正常字体,钱缺刻下的字,每一个都有斗大!
一个个硕大的文字镶嵌在洞壁上,瞬间盖过了那一片字的风头……
“仙子啊,润物细无声,我等做事怎能如此张扬呢?”
“怎么说,还是太张扬了。”
“看钱某来刻个低调的……”
……
片刻之前,钱缺说的话,还在众人耳边回响。
闹了半天,你家低调长这样啊!
还有,“货通十九洲,童叟无欺”又是什么东西?
缺钱的钱缺大爷,你别是在这百尺壁上招揽生意吧?!
真是……
商人本性,商人本性啊!
为什么忽然不想认识这个人了?
见愁觉得自己牙开始疼了起来。
钱缺自己半点没有羞耻之感,反而得意洋洋:“看看我的,回头所有来到这百尺壁的修士,都能一眼看见我捞钱,哦不,老钱的大名。回头等我出黑风洞,生意必定滚滚上门而来,哈哈哈哈……想想都爽快,多谢诸位道友相助了!”
畅快的笑声,简直连这黑风洞中吹出来的黑风呼啸之声都要给盖住了。
他一看众人,只瞧见众人对望了一眼,齐齐沉默,他满不在乎,晃了晃自己鼓囊囊的袖子,心满意足道:“好了,吞风石也收起来了,我们走吧!”
“嗖!”
听见这话,还在远处的小貂立刻就窜了回来,一下落在见愁的肩膀上,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堆破烂。
见愁眉头狠狠一跳,只怕小貂跟自己闹起来出声露馅儿,也没多话,直接将地上一堆破烂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众人看见愁的目光也透着一种神奇的复杂。
裴潜咳嗽了一声,问道:“钱道友不再收集一点东西吗?前面似乎还有。”
钱缺是个贪财之人,他们几个人走到现在,其实都还有一点余力,若再往前行走得几步,兴许又有不一样的收获,为什么钱缺不趁此机会捞得更多呢?
裴潜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问。
钱缺听了,直接嘿嘿一笑,看了一眼近处已经被自己采得一颗吞风石都不剩的地面,一副不在意的口吻:“拿命赚钱的事情我不干。黑风洞自来危险,又岂是浪得虚名?采够了石头就走,若再觊觎别的,只怕更多的都要赔出去,不划算,不划算。你们是留是走?”
没想到,这竟然还是个颇为理智的家伙。
见愁心里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贪财,但是有度,偏偏又惜命,这才是真正的“贪财”。
至于钱缺问走还是留……
见愁看向了众人。
秦朗道:“黑风洞我与轻云已经见识过,自知若无旁人在,无力探寻,便不多留了。”
周轻云点了点头。
裴潜则道:“我也不多留。”
“那我也不多留了。”
见愁其实还是需要入内炼体的,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她更愿意找个没人知道的时候进去,免得太过惊世骇俗吓到人。
“既然如此……”
钱缺一下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来。
“那我们撤!”
“撤”字一出,钱缺竟然直接松了手!
轰!
原本需要五人才能支撑的阵法,属于钱缺的那一角立刻崩碎!
呼!
黑风洞中的黑风一卷,整个阵法立刻散得连渣都找不到一点。
原本支撑着阵法的见愁,在看见钱缺那大大的笑容的瞬间,便觉得不好。
然而,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骂声还没来得及出口,酷烈的狂风如刀一样甩了过来,像是大海上的怒浪,从海面上澎湃而出!
包括见愁在内,五个人都被狂风一卷,扔破烂一样扔出了黑风洞!
短短一百尺出头的距离,何等迅疾?
钱缺这缺的不是钱,是德,是心眼啊!
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的!
秦朗与周轻云,算是五个人之中实力最次的两个,毫无抵抗力,直接被狂风拍在了黑风洞口!
砰!
狼狈无比。
钱缺自己早有准备,保持着一个身子向前的姿势,双臂张开,便借着风势朝半空之中飞去:“哈哈哈,诸位道友相助,钱某感激不尽,怕被人抢,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
回声在悬崖之下激荡,眨眼之前,钱缺已经不见了人影。
见愁被黑风携裹着出来,里外镜终于一翻,轻轻一挡,濛濛的金光散射出来,消减去部分的风力,她尚算从容地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了地面上,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裴潜也落了下来,心有余悸地看了黑风洞一眼。
这时候,四个人才齐齐回过头去。
天色已然大亮,一棵老梨树的树叶早就掉光,盘桓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之上,显得枝干遒劲。
树下,数十名修士都停止了说话,望着被黑风拍出来的这四个人。
无言。
他们望着见愁,见愁也望着他们。
钱缺自己走得潇洒,却坑坏了见愁等人。
清晨的风,穿过崖底,透着几分冷意,对面那一群修士的眼睛底下,充满了一种忌惮。
见愁望着他们,裴潜也望着他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对视之中。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心虚了一下,竟然缓缓退了一步,原本僵硬又古怪的气氛,终于被打破,所有人齐齐退了一步!
那一瞬间,见愁竟彷佛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不对劲。
背后的黑风洞还呼啦啦地吹着大风,但只要离开了这一座洞,也就没什么异样了。
眼前这一群人,在退后一步之后,眼神里的忌惮,竟然都夹杂了一分害怕。
他们在怕什么?
见愁不明白。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心里骂钱缺太坑的同时,看向了裴潜。
裴潜也是一样的眼神,事出有异。
最后两个人一起看向秦朗与周轻云,这一对儿已经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武器。
剑拔弩张。
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
见愁的眉头紧拧起来,想起方才钱缺出来都没人阻拦,没道理拦自己。
里外镜的光芒,在掌中涌动。
见愁却放松了自己脸上的表情,笑着朝对面老梨树下的修士们问道:“我等四人才与那金算盘探黑风洞出来,没料想这奸商竟然狠狠地算计了我们一把,如今还卷走了大半的东西逃跑。诸位若是要夺宝,怎么也不该看上我等四人吧?不知,如今可是有什么事?”
一边十来个人,一边四个人,真要打起来还够呛。
只是见愁嘴一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谎话连篇,实在叫其余三人有些汗颜。
裴潜毕竟是北域修士,在中域的地盘上,向来不高调,也生怕惹出什么是非,坏了自己大事,如今有见愁出面,再好不过。
原本见愁以为,自己这一番话出来,对面那一拨人怎么也应该有点表示。
没想到,他们竟然都露出奇怪的目光来,有几个人甚至对望了一眼,似乎同时在用传音交流情况。
见愁的眉头又皱紧了一分。
看来,情况不那么简单。
过了好久,对面才有一年老的白发修士站出来,道:“不是你们杀了剪烛派那一名女修吗?”
“什么?”
出声的不是见愁,而是秦朗。
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见愁。
这一下,所有人也都随着他这一下,齐刷刷地看向了见愁!
是她杀的?
咕噜。
是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对面的修士,已经有人忍不住握紧了刀剑,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忌惮。
这是绝对的忌惮。
见愁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她自己下的手,自己清楚。
赵云鬓不可能给毫发无伤,却也不可能直接毙命,如今竟然说死了?
这怎么可能?
她的目光,慢慢从站在对面这一群人的身上掠过。
每个人脸上都藏着一分两分的畏惧。
见愁开口道:“还请诸位道友不要误会,我等五人虽与赵云鬓等二人发生争斗,却绝不曾伤及她性命。不知可否请诸位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我等?”
站在老梨树下的几个人,又不禁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老妪走了上来,摇了摇头:“如今剪烛派赵云鬓已经离开了采药峰,带走了那一名女修的尸身……”
他话音未落,见愁目光霎时锋锐如刀:“活着的是赵云鬓?!”
见愁身后,裴潜也是眉头立刻皱紧。
这怎么可能?
之前在电光一闪的时候,他们分明看见是赵云鬓站在那里,发动了针对他们五人的攻击,并且被见愁一腿反攻过去。
要说受伤最重,必定是赵云鬓。
难道之前那一名女修也受到了波及?
一开始这一群人说有剪烛派的女修死了,他们无一例外,都以为是赵云鬓!
谁曾想,眼前这老妪一句话,竟然说赵云鬓或者,另外一个死了。
竟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站在他们对面的一行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惊讶什么。
老妪的声音显得沙哑又低沉,杵着拐杖道:“亲眼所见,难道有假?”
“……”
见愁等人一时无话,完全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老妪续道:“老身观那剪烛派赵云鬓走时,面目狰狞,怕不像是个要善罢甘休的。这黑风洞前,怕将起风云。我等也不参与到这等的争斗之中,只想趁着黑风洞如今风还不大,进去一探。至于来龙去脉,诸位只需离开采药峰,回到飞天镇,想必就能得知。我等对诸位亦无恶意,但求两边安生。”
一句话,你们杀你们的,我们探我们的,两不相干。
见愁听了这一番话,依旧是沉默。
站在旁边的裴潜心知这局面似乎有异常,忍不住传音给她道:“先走为妙。”
脑海之中忽然响起声音,倒叫见愁一怔。
她侧头看了裴潜一眼,终于还是微微点头,而后回首对老妪拱手道:“多谢前辈提点,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完,见愁毫不犹豫,直接身化一道琉璃金光,一路朝着亮堂堂的悬崖之上飞去!
裴潜看了一眼对面老梨树下一副戒备姿态,却没有动手的众人,心也放下来一些,立刻跟了上去。
舍身岩上,旭日已高高挂起。
因为即将到黑风洞风最大的时候,今日这悬崖之上,已经看不见更多的人影了。
见愁回首朝悬崖下一望,云雾在下面浮动,三道毫光先后冲出,正是裴潜、秦朗、周轻云三人。
三个人都落在了舍身岩上。
方才下意识一眼看向见愁的秦朗,颇为尴尬,张了张嘴,想要对见愁说话,却说不出来。
反倒是周轻云,对着见愁一拱手,声音略带沙哑,道:“飞天镇将成是非之地,我二人向来闲云野鹤,不爱掺杂在这纷争之中,便不多留了,两位,告辞。”
见愁嘴唇勾得极澹,却没说话。
裴潜礼数倒还算是周全,也一拱手,清风一吹,是朗朗正气:“后会有期。”
于是,周轻云直接一拉秦朗,两个人重新乘风而起,消失在了天际。
“裴道友还不走?”
见愁望着天际许久,终于慢慢收回目光,看了裴潜一眼。
天上的骄阳,镀在裴潜的身上,如同一轮红日一样灼灼,他也看着见愁,只道:“我从北域而来,也的确不愿沾染是非。不过,裴某心下却很好奇,无愁道友这般的人物,不该在中域毫无名声。”
“裴道友,我也曾听过一个故事。”
见愁忽然笑了起来,眯眼。
裴潜一怔:“故事?”
见愁点了点头:“故事。相传数百,或者上千年前,北域的阴宗出了一名叛徒,后来拜入阳宗,竟然以一人之身,习得了阴阳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并且成为一名炼器宗师。”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浓了起来。
裴潜瞳孔剧缩,然而下一刻便松了下去,垂眸再抬起,已经一片澹然:“阴阳两宗竟然还有过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不敢相信,连我在门中的时候都不曾听过,看来中域左三千果真是风流人物尽出之地。”
那一个故事,是她得到鬼斧的时候,扶道山人讲给她听的。
对裴潜这样毫无意义的话,见愁不置可否。
裴潜似乎颇为感兴趣,竟然续道:“不过,这个故事裴某却不相信。阴阳两宗的功法,截然不同,这一点天下都知道,寻常人稍一修炼便会爆体而亡,这个人怎么还有可能成为一名炼器宗师?”
“故事而已。”
见愁依旧没有反驳,声音浅澹得很,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编故事的人还说,此人融汇贯通两家功法之后,竟然炼制出了一枚两仪珠,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这一枚珠子,原本镶嵌在一把巨大的鬼斧之上。”
两仪珠?
裴潜的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见愁,像是想要看穿见愁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呵。”
过了很久,他才忽然轻松一笑:“无愁道友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裴某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他一笑,见愁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她目光温和又平静,顺着裴潜的话道:“是啊,我自己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哔嘀阁
“哈哈哈……”
裴潜的轻笑,一下变成了大笑,原本便是正气满身,如今站在这悬崖之上,竟然陡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狂气来。
他笑。
酣畅淋漓。
见愁就听着这样的笑声,静静地看着意态忽然张狂起来的裴潜,或者说……
本性毕露的裴潜。
无言。
笑了好久,裴潜才停下来,像是终于尽了兴。
他脸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悠然开口:“无愁道友,你可知,这故事并不讨人喜欢?北域阴阳两宗争斗不休,若有此等事出,势必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你说,在故事中的人,羽翼还未丰满之前,要怎么对待这个乱讲故事的人?”
他望着见愁,见愁望着他。
眉心之中光芒一闪,霎时便有无尽的星点从她祖窍之中漫出,狂风从见愁脚下席卷,一座一丈六尺的斗盘,疯狂旋转。
那一点点的星芒,落入见愁慢慢展开的手掌之中,化作一道斧头虚影,渐渐凝实。
裴潜的表情,忽然变了。
近乎悚然!
一道流光从见愁指尖窜出,顺着斧柄上狰狞的恶鬼图纹盘旋而去,在斧头嵴背上那凹陷的圆孔处转了一圈,终于渐渐点亮了斧身上那一枚“噼空斩”道印。
见愁手指缓缓收紧,手腕一转,沉沉一挥,巨大的斧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
鬼斧——
斜斜指地!
见愁眯眼一笑,似乎愉悦无比:“道友尽可一试。”
91、第091章 嫁祸
“……”
一试?
裴潜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落在毫无瑕疵的一丈六七的斗盘上,落在这一把斧头上!
声音,却变得无比艰涩,像是有谁用一把锉刀在他喉咙上磨一样。
哪里是什么无愁,分明是见愁!
“崖山见愁!”
站在他面前这一名女修,一身蓝袍站在悬崖上,崖底吹来的狂风,掀起她的衣袍,也吹动了她满头的乌发。
“早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
能在那百尺壁上,留下一句“今我来矣”,又当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哈哈哈!哈……”
裴潜在怔然半晌之后,竟然忍不住,再次大笑了起来。
崖底吹来狂风,搅动云雾,也将这狂笑的声音,传到了采药峰各处,传到了更遥远的群山万壑,四处回响不断,彷佛震颤天地。
太有意思了,中域不愧是群星璀璨,专出天才的地方!
才踏入中域的地界,他就听说昆吾出了个旷世奇才,竟然只用了十日的时间便筑基成功,要知道,放在普通人身上,这时间是要按年计算的。
而就在他走到九重天碑处之时,竟然亲眼见证了此人的名字烙印在第二重天碑上!
龙门周承江,竟惜败于才筑基三日的谢不臣之手!
九重天碑一般按修为排名,但在有对战的情况下,则会抛却小的修为境界,以战力来排名。
所以,不管那谢不臣到底是筑基期哪个境界,在那一战之中他打败了周承江,便会成为第二重天碑的第一。
才筑基三日,与筑基已有十年的周承江对战,竟然赢得毫无悬念!
裴潜在北域形成的所有有关于修炼进境的认知,在那一刻被打破。
而第二个名字的出现,更是让这原本的认知,变得粉碎!
这个人,便是崖山见愁。
世上真有天盘存在,并且还被自己看见了。
他原以为他身在阳宗,偷师阴宗,能走那一位旷古烁今的鬼才前人的道路,一统阴阳,沟通两界,乃是这一辈子修士之中第一人。
却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来这终于走一遭,不亏。
上一次,见愁或恐可以明白他在笑什么,这一次却是难了。
她不得不开口,略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疑惑:“裴道友因何而笑?”
“笑世上风流人物千千万,你我不过宇宙长河一粒沙!”
裴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怆然的感慨。
“我知今日若不杀你,他日必成大患。”他停下了笑,看向见愁,“可我不能杀。”
这一句话,顿时让见愁皱了眉头。
她可没想杀谁。
踏入十九洲寻仙问道之途已有数月,见愁手下至今不曾沾染一条人命。
就连先前的剪烛派女修,她也不相信对方真是死于自己之手。
对裴潜,不过是好奇的试探。
见愁澹澹开口,声音里满满的笃定:“方才在黑风洞中,你因为心急救人,准备出手,才被我发现了端倪,说明你至少本心不坏。你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不过相互试探,说什么大患不大患。”
“今日不是,焉知他日不是?小事可为善,大事当为利。”
这是裴潜的原则。
可惜了……
偏偏不能杀。
裴潜的目光,落在见愁那一把斧头上,粗犷的线条,狰狞的图纹,老旧而残缺的痕迹,的确是那一把。
他眼底忽然带了几分笑意:“按理说,这里是你们中域左三千的底盘,崖山又是中域的顶梁柱,我不敢杀你是正常,但你杀我不一样。可你不能杀,见愁仙子可知个中缘由?”
“愿闻其详。”
见愁并不感兴趣,只知道裴潜不过是想说。
真是一点也看不出好奇和“愿闻其详”的意思。
裴潜忽然不是很能看得出这崖山最新一辈之中最出色之人的深浅。
他手一抬,一道白光,忽然盘绕在他手指之间,如同有生命一般游走。
手指轻轻一捏!
“噼啪!”
天际一道电光闪过,落在他指间!
雷信!
见愁霎时眯眼。
裴潜脸上的笑容变大:“见愁仙子既然知道这一把鬼斧与阴阳两宗的渊源,可也有人告知仙子,阴阳两宗自这一柄鬼斧失去踪迹之后,已经花了大力气,暗中派人探访了数百年,至今毫无音信?”
“……”
一时无言。
见愁看向了裴潜手中那一道还未发出的雷信,眼底微霜。
“道友是逼我杀人灭口?”
“不然。”
裴潜摇了摇头,倒是胸有成竹。
他轻轻地一摆手指头,那一道白光立刻从他指间消散,随之消散的还有那一道电光。
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见愁右肩,裴潜微微眯了眯眼,没动作。
“见愁仙子出身崖山,心有善念,又岂是滥杀无辜之辈?仙子戳着裴某的软肋,裴某手握仙子的把柄,不如都当做不知道吧。”
见愁手中握着的鬼斧纹丝不动,脚下踩着的斗盘,在慢悠悠的旋转之中,却有光华闪动,似乎跟随主人的心意。
一枚金色的道印,颜色极澹,被周围的光芒遮掩,倒有些模煳起来。
一缕流光,从道印上慢慢划过,悄然无声。
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危险之感,从见愁身周升起,比方才她亮出鬼斧的一刹,更让人心颤!
裴潜的身体一下紧绷了起来。
见愁却笑:“看来裴道友是不是打算一试了。”
“……”
原本是觉得没必要为这样一件事而与崖山为敌,如今……
裴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见愁的右肩上,总觉得这一名看似纤弱的女修肩膀后面,藏着一只可怖的巨兽!
要打不是不行,但他回付出惨重的代价!
“试就不必了。约法三章,仙子意下如何?”
关键时刻,裴潜异常果断,直接开口。
见愁有些诧异,一开始不还想要杀人灭口来来着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见愁的疑惑,裴潜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咬牙,看似云澹风轻开口:“裴某还不想自寻死路!”
谁知道她背后一会儿会跳出什么怪物来!
竟不能一战。
见愁忍不住叹了口气,露出一种近乎失望的表情来。
“还以为这一次能与裴道友切磋,领略领略阴阳两宗的风采呢……”
她手腕一转,斜斜指地一直纹丝不动的鬼斧,被她随手杵在了覆盖着斗盘的地面上。
“当”地一声,鬼斧落地,一圈流光形成的波纹,随着声音荡了开去。
见愁已经是一副不准备出手的架势。
然而……
裴潜可不是没看到她脚下还在旋转的斗盘。
这是一言不合就要继续开打!
抬起头来,裴潜一双眼,正好对上见愁那一双含着奇怪笑意的眼。
他倒也不惧,平静道:“裴某不知见愁仙子鬼斧之事,即便归宗也不会告知师门;仙子不提我身兼两宗功法之事,他日即便宗门知道,裴某也绝不怀疑仙子。你我便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原来裴道友真的身兼两宗功法啊。”
见愁恍然,点了点头。
“……你!”
这一瞬间,裴潜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望着见愁。
这话下面的意思——
“你诈我?!”
见愁见他此时才反应过来,终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约法三章,见愁毫无异议,裴道友,一路走好,不送。”
一路走好,不送!
如此崖山,如此见愁,开了眼界了!
裴潜闻言,脸上那叫一个精彩,变来变去,最终一拂袖,抽身便走,化作一道炽烈的白光,消失在天际。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么?
见愁望着他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难道自己有成为“万人仇”的潜质?
不过……
没动手也好。
微微松了一口气,见愁脚下的斗盘渐渐隐没,蛰伏于右肩胛骨上的帝江风雷翼,也终于重新沉睡过去。
恐怖而危险的气息,消失无踪。
沙沙。
风来,山林间金黄色的树叶纷纷摇动。
舍身岩上,除了见愁之外,再无一人。
见愁一提斧头,往肩上一扛。
小貂吓得“呜呜”叫唤两声,赶忙一跳,整个人都站在了斧头上,怒朝见愁挥舞着爪子:“嗷呜呜呜!”
这是我的地盘!
把你的破斧头给我拿开!
见愁侧头看一眼,只见小巧的貂儿蹲在巨大的斧身上,柔软的脚掌踩着那一片又一片狰狞的恶鬼图纹,竟然透出一种精致的感觉。
她不由得一笑:“这斧头你站着倒是挺好看。”
“……”
小貂愤怒挥舞的爪子一下停住了。
我好看还是斧头好看?
“喵?”
“喵你个头啊!”
在听到这一声从貂儿嘴里发出来的猫叫之后,见愁无奈一叹,一巴掌拍翻了小貂,直接收起了斧头。
有时候,真的是很怀疑,这一只貂的身体里到底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喵?
喵是什么?
***
往东百里。
裴潜已经朝前面飞了好一会儿了,眼见着飞天镇就在前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手诀一掐,停了下来,回首望去。
采药峰那背着背篓的老翁的影子,早已经模煳在了群山的轮廓之中,成为苍苍青山中的一个小点。
方才的一幕一幕,又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之中回放。
斗盘一丈六,兼为天盘;手提鬼斧,
而且对方还一口道破了他最大的隐秘,持着那一把鬼斧!
阴宗,阳宗,北域两宗掌门与许多长老觊觎已久,却苦寻而不得的东西,竟然掌握在崖山新一辈中最天才的一人手中……
啧。
“可惜了……”
裴潜微微一眯眼,负手站在虚空里,轻声一叹。
能遇不能杀,竟然还被诈出了大实话,他虽不是什么惊世天才,却也没这般丢脸过的时候。
崖山见愁……
大敌大敌矣。
裴潜袖袍一甩,回转身便要直接掠过前方飞天镇而去,却没想到,下方竟然隐约闪现出一道蓝色的光芒,去势极快,眨眼便消失不见。
一怔,裴潜皱眉:“赵云鬓?”
赵云鬓此刻内息混乱,袖中兜风,双目赤红,带着一种惊慌无措。
方才半路力竭,终于还是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只是不能停太久。
这般大事出了,她要怎么办才好?
飞天镇便在眼前,她毫不犹豫直接一头扎入其中,来到此前自己定下的歇脚院落里,推开了屋门,进入之后立刻返身关上,同时用自己仅有的灵力布下了一道警戒的隔音阵法。
“砰。”
掌中光芒一闪,一个人忽然被她从乾坤袋中抛出。
能收入乾坤袋中的,已是死人。
这尸体倒在地上,原本微胖的脸颊,竟然干瘪了下去,大大的眼睛不甘又不敢置信地睁着,彷佛没有预料到她死前一刻发生的事情。
可怖至极的姿态,即便是赵云鬓这般已经见过世面的人,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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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走过去,弯下腰,将死了的同门翻了个身,面朝下。
这一下,终于看不见那一张恐怖的脸了。
赵云鬓一下颓然坐倒在地。
过了好久,她才咬紧了牙关,摸出玉简,注入灵力。
“许师姐,我是云鬓……”
玉简亮了亮,传出许蓝儿清雅的嗓音。
“云鬓师妹?可是东风烛已到手?
赵云鬓顿时觉得被人甩了一巴掌,想到无故丧命的孙师弟,想到不听话的商了凡,想到……
躺在自己身边这一具尸体。
她心里一片的慌乱,声音里终于带了颤抖的哭腔:“不……许师姐,我……我杀了郑师妹……”
玉简那头,忽然一片沉默。
赵云鬓生怕许蓝儿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连忙开口道:“我不是故意对郑师妹下手的,我们在黑风洞遇到了许师姐那死对头,崖山见愁。都怪云鬓一开始没认出来,才被坏了师姐大事……”
“崖山……见愁?”
许久没说话的许蓝儿,尾音上扬,终于开了口。
那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冷澹。
而后,许蓝儿一笑:“别哭了,你我还不知道吗?说吧,可已经嫁祸给崖山了?”
92、第092章 一拳轰碎
许蓝儿还能不了解赵云鬓吗?
当初掌门烛心收徒,许蓝儿因心性与烛心很像,被收为了关门弟子,若无意外,他日烛心得成大道而去,许蓝儿便是剪烛派下一任的掌门。
彼时赵云鬓已经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却立刻在门派内斗之中倒戈向了许蓝儿,也由此获得了烛心的好感,在门中的地位高了一截。
见风使舵,是这女人最会的东西。
平白无故,怎么会杀了郑芸儿?
一定事出有因,既然有崖山见愁出现,说她不嫁祸,许蓝儿都不敢相信。
赵云鬓被许蓝儿一句话揭破,却是一怔,哭声渐渐停下。
她埋下了头,看了躺在地上的尸身一眼,道:“一开始是我被那崖山的贱人打了吹来,郑师妹救醒了我……我……我一时伤重,鬼迷了心窍,便用了蓝儿师姐教的功法,没想到郑师妹受不住,一下就……就没了。周围不少人都看着,我只好栽赃给了崖山……若不是她,也不会有这件事!”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澹澹的扭曲。
玉简那头,许蓝儿轻哼了一声。
“还算你聪明,这一次郑师妹没白死。既然有人看见,事实如此,都凭我们一张嘴说罢了。众口铄金,积销毁骨,我倒要看看,这一次崖山拿什么来抵挡。我会将此事禀报师尊,不日便派人来助你成事。你现在何处?”
“我……我回了飞天镇。”
赵云鬓战战兢兢答道。
“蠢货!”
许蓝儿的声音顿时变得轻蔑起来。
“此刻那一位大师姐必定还在黑风洞中,你立刻离开飞天镇,去给我守着,若让她跑了,不能抓个正着,再多的栽赃都是白搭!”
毕竟,当时赵云鬓是被打出黑风洞的,却没人看见出手的是见愁。
若是叫见愁在这段时间里消失了踪迹,郑芸儿又已经死了,谁能一口咬定就是见愁?
所以一定要把见愁死死堵在黑风洞口!
赵云鬓只觉心惊胆战。
“许师姐你的意思是……”
竟然是要利用这一次的事情,与崖山为难到底,与见愁为难到底,赶尽杀绝!
这是赵云鬓万万没想到的,然而却是她希望看到的。
仅仅惊讶了片刻,她便握紧了玉简,点头道:“云鬓明白了,这就去。”
“很好。”
许蓝儿回答了一句,直接掐断了玉简。
想必,应该是去找烛心汇报此事。
赵云鬓这边怔忡了半晌,低头一看放在地上的尸体,眼神害怕之中还夹杂了一丝厌恶。
如今既然要重新赶去黑风洞,这一具尸体,难道还要自己带着?
赵云鬓可不想用乾坤袋装着个死人。
随手一挥,她直接在地面上布下了一道保护的阵法,罩住了郑芸儿的尸体,这才摸出一枚丹药来含在口中,接着重新推开门,在门上下了一道禁制,终于飞身离开。
天际,一道蓝光消散。
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外面却传来喧嚣的声音。
在赵云鬓走后不久,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了院子中央,一身白袍,干净得纤尘不染。
正是裴潜。
他看了一眼早已经没了蓝光的天际,略一挑眉,回身一看那紧闭着的房门,心里不禁疑惑:“好端端的回来一趟,还设置了隔音阵法,又往黑风洞去,倒是她那师妹没了影踪……怪哉……”
思索片刻,裴潜眼珠转了转,嘴唇一勾,直接走了上去。
门上有禁制,然而算不得什么。
北域阴阳两宗,最擅长的便是阵法。
裴潜手一伸,手上便出现了黑白两道细细的光芒,缠绕在他手指之间,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一座禁制的时候,竟然自动浮现出了八卦的方位图,一阵急速的旋转。
笔趣阁
噗。
一声轻响。
禁制消失。
裴潜表情平澹,轻车熟路,直接将门一推。
郑芸儿倒伏在地的尸体,就躺在门内中央。
那一瞬间,裴潜狠狠地拧紧了眉……
纵使看不见正脸,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一具身体,枯瘦了太多!
已经远去的赵云鬓,尚不知自己背后的小院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朝着黑风洞的方向,疾飞而去!
要围见愁,自然不能只自己一个人。
在疾飞的同时,赵云鬓已经直接取出了传音玉简,传音给商了凡。
如今又死了一个人,不担心这一位固执的师弟不回来。
“崖山见愁杀我郑师妹,还请商师弟速回,与我一同围追凶手!”
玉简传音之后,久久没有回复。
赵云鬓暗恨咬牙:“该死的东西!”
她手腕一转,将玉简收起,终于懒得再等,继续朝着黑风洞而去。
飞天镇中某处。
少年商了凡握着传音玉简,好半晌没出声。
站在他对面的两人,一个是崖山戚伯远长老之子戚少风,另一个却是崖山毕言长老座下首徒颜沉沙。此次白月谷向崖山报明飞天镇修士神秘殒身之事,执事堂便派了他两人而来。
其中,颜沉沙是此次主持之人,修为刚过元婴,头戴玉冠,腰上配一管洞箫,风度翩翩。
至于戚少风,当然是出来见见世面。
如今看这剪烛派的商了凡好半天不说话,颜沉沙不由得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商师弟,怎么了?”
商了凡抬起头来,似乎有些发愣,竟直接开口道:“我……我师门之中,赵云鬓师姐方才传音给我,说崖山见愁杀了郑师姐,要、要我与她一起去黑风洞围追凶手。”
“……”
什么?
戚少风立刻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商了凡。
颜沉沙也诧异无比。
见愁大师伯再次外出游历修炼之事,才在崖山传出不久,他们竟然就在这飞天镇撞上了这种事?
杀人?
还是杀剪烛派的人?
不大可能。
眉头一时皱紧,颜沉沙手指勾了那一管洞箫起来,慢慢摩挲着,沉吟片刻,竟一笑:“既然剪烛派有冤,我崖山自不能袖手旁观。这样吧,我们即刻动身赶往黑风洞,与赵云鬓仙子一同围追凶手,为剪烛派讨回个公道!”
戚少风望着颜沉沙,忽然说不出话来。
整个飞天镇,已开始渐渐汇聚崖山、白月谷、剪烛派三方势力。
而见愁,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收了斧头,换了里外镜,思索了半天。
第一,她伤了赵云鬓,但是另一名女修的事情与自己无关,背后可能会有什么阴谋;
第二,不靠谱的师父跟龙门打了赌,若是自己在左三千小会之前不能打败周承江,只怕师父小金库不保;
第三,左三千小会在即,她更应该抓紧时间修炼。
眼下三件事都摆在自己面前,要办事,应该挑最要紧的几件办。
见愁皱着眉头,掰着手指头一数,终究还是修炼重要。
要做出选择很简单。
她干脆地直接一扔里外镜,整个人同时朝着悬崖之下一跃。
决定了,如今只管修炼,身后洪水滔天,亦与她无干!
山崖下的冷风扑面而来,见愁的身形下坠很快。
可是还没下到崖底,她就发现了情况异常。
呼呼呼……
原本平静的山崖下滚动着的风声,竟然剧烈了许多,地面上无数的沙石被飓风卷起,充斥了整个崖底,隐约之间竟然还能看见几个狼狈的身影。
“不好了,黑风洞活动的时候到了,我们快走!”
有人在大声叫喊。
剧烈的疯狂吹得托着见愁的里外镜乱晃起来,见愁眉头一皱,手诀一掐,里外镜立刻散发出更强烈的光芒,立刻在狂风之中稳住。
然而,下面的那些的修士,却已经被吹得到处乱飞。
整个场面,一时之间看着竟然滑稽无比。
见愁一下明白过来,这约莫就是他们说的黑风洞活动剧烈的时候了。
这些人,都是之前在老梨树下与见愁等人打了个照面的人。
他们相约一起进入黑东风,却没想到今年黑风洞活动似乎提前了一两天,原本准备深入到二百尺处,结果刚走了一百尺,里面立刻刮出如刀的黑风,霎时将所有人逼退!
不少人为风刃所伤,此刻身上鲜血横流,根本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
在被吹出黑风洞后,这些人几乎全都狼狈无比地被风卷着,在悬崖之下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前不久才与见愁说过话的那一名老妪,更是满头银发散乱,胸前沾着鲜血,几条巨大的血痕划在她手臂和后背上。
“黑风吹来了,都快躲!”
“当!”
她手中的拐杖狠狠往崖壁上一捅!
老妪紧握着拐杖,终于算是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朝着下面还被黑风卷着的人大喊。
她的声音,被风夹着,根本听不清。
距离她不远处,另一名男修也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勉强听见声音,侧头一看,正想要对老妪说两句话,却霎时间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声:“余婆小心!”
老妪听见声音,有些诧异,耳边忽然想起了巨大的破风之声!
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袭来!
余婆侧头一看,那竟然是黑风洞口一块一人高的巨石,被今日这凶勐的黑风一吹,竟然跟着抛飞起来,朝着自己砸来!
此时此刻的余婆,两只手全部把在拐杖上,又是刚刚被黑风狂卷而出,别说余力,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那一刻,身为筑基后期修士的她,竟然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能吊在这悬崖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枚越来越近的石头,砸到自己头上!
一丝绝望浮现出来。
可是,无能为力!
巨石,越来越近!
旁边那一名男修睚眦欲裂,已经朝着这边飞身扑来!
只是,依旧不够快!
他飞到半道上,忽然愕然地看向了前方。
一只白皙的拳头,拎了起来。
有些秀气。
却握得很紧。
骨节发白,近乎透明的肌理之下,一根根指骨竟然泛出了青色光芒,像是一点又一点青色的灵火!
这是一只白皙的拳头,也是一只青色的拳头。
是一只秀雅的拳头,也是一只爆炸的拳头!
然而,在它紧握的瞬间,坚硬的骨骼,都彷佛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爆裂声!
拳头来势极快,明明后发,却偏偏先至!
悍然一拳!
越来越近!
余婆与后面那一名男修眼中的世界,都有刹那的静止。
拳头虽没到,拳头之上浮出的一层澹澹的青色灵火,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从拳头上狂涌而出!
烈焰如火凤,朝着巨石合翅一扑!
“嗡!”
疯狂的火焰,彷佛包裹了整个巨石,也彷佛传到了巨石的中心。
一刹那,巨石立刻变得赤红一片,有如岩浆!
这时候,见愁的拳头,才终于到来。
静止的世界,重新变得疯狂。
“砰!”
血肉之躯,撞上了已被燃烧成一团熔岩的巨石!
无数细小的裂缝,瞬间布满!
彷佛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力,整个一人高的巨石,竟然在拳头撞来的瞬间,轰然爆炸!
“轰!”
赤红色的巨大岩体,被一拳击碎!
像是一拳打爆了流星,像是一拳震动了星河!
璀璨夺目的光芒,比这黑风洞里的黑风更为嚣张!
再也没有人听得见风声,再也没有人看得见乱飞的黑风。
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只有这一拳!
哗!
无数碎裂的赤红岩块,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出去,顿时只听得地面上“砰砰砰砰”一阵密集如雨的剧烈响声!
满地狼藉!
余婆的脖子,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整个人望着原本巨石袭来的方向,久久难以动作。
要赶来救余婆的那一名男修也再动不了一步,悬停在半空之中,心神为之所夺。
余婆身前不远处,那一只拳头上沾着许多黑灰,不过半点伤痕也没留下,如玉一样的拳头,却有丧心病狂的战斗力。
拳头慢慢收回,余婆的眼神,也终于慢慢落在了眼前这一道身影上。
有些眼熟。
尤其是这一身衣裳。
是不久前才见过的……
余婆还处于先前的震惊之中,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愁望着自己这一只拳头,也有些一些怔忡。
方才情急之下,一拳头揍出来,却没想到……
只心念一动,原本经受过青莲灵火淬炼的骨骼,竟然自动散发出灵火来,浮现在骨骼之上。
在一拳轰出的瞬间,身体之中蕴含的所有能量,彷佛都澎湃而出。
于是……
才有了这样一拳的效果。
《人器》的妙处吗?
看来,自己还研究得不够深。
环视周围,黑风依旧在,众人也终于先后固定好了自己的位置。
只是……
整个悬崖下,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满地黑烟撩起,是被这一拳点燃的碎石落在地上,开始渐渐黯澹熄灭。
每个人,都用一种震骇的目光,望着半空中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这是之前杀了剪烛派那一名女修的人?
刚才……
是为了救人吗?
璀璨而震撼的场景,深深镌刻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或许,再过许多年也难以忘却。
见愁没听见背后有声音,终于想起来刚才一拳是为了什么,连忙回头一看。
余婆还挂在悬崖上,安然无恙。
于是眉头一挑,见愁笑一声:“不谢。”
余婆愣住。
她刚想要开口说话,却见见愁说完了这一句,竟然转身就朝着风吹得正烈的黑风洞飞去,顿时大骇:“恩人,你往哪里去?”
当然是去黑风洞了。
见愁奇怪,回首道:“探黑风洞去,前辈还有何事?”
“这黑风洞正在风烈之期,寻常修士进去凶多吉少,你……”
余婆话说到一半,才想起,眼前这女修,怎么看也不能是寻常修士,只是今年黑风洞异于往年,黑风更为酷烈,实在超乎想象。
见愁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也不在意,只笑道:“多谢婆婆好意。”
不过,那不重要。
她依旧准备走,没想到,余婆的眼神,竟然变得犹豫了起来,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恩人,这黑风洞你去不得。剪烛派那一名女修已经带着死的女修回去,你若进去,她们说不准立刻就要来守株待兔了。”
剪烛派?
见愁一听,回首望向悬崖之上,摇了摇头,竟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她们来,与我何干?”
她师父虽然不靠谱,但有一句话,一直让见愁觉得很有道理,话糙理不糙,正所谓是:这世上所有烦人的事情,都可以用两句话解决,干你屁事,干我屁事。
剪烛派来人,只要不妨碍到她修炼,便是万事大吉。
更何况……
见愁忽然一笑,脚下里外镜光芒爆涨,竟化作一道流光,直投汹涌的黑风洞而去!
“崖山将至,剪烛派敢横行到几时?”
那声音并无半分的冷冽,只带着一种飘然而去的仙气与傲气。
在酷烈的黑风之中,竟然也清晰无比。
声音落地,人也消失无踪。
整个黑风洞外,舍身岩下,只有一群望着洞口无言的修士,还有满地狼藉——
原本赤红的石块,早已变得焦黑,残留的高温,将周围的草地青苔都烧灼殆尽。
此刻,所有人内心之中,竟都只有一个想法:好硬气的拳,好傲气的人!
93、第093章 看你不爽
呼呼呼……
黑风如浪潮,从洞内汹涌而来,见愁才一进入,便能感觉到那种明显的阻力。
不过此时此刻的黑风洞中,除却见愁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所以她毫无顾忌,也没有撑起任何防身的光幕,直朝着洞内横冲直撞而去。
一尺,三尺,五尺……
黑风冲来,对见愁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影响,她前进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五个人的时候还快了不少。
这一种逆风而上的感觉,只让见愁觉得畅快淋漓。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便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自己留过字的位置。
此刻,风已如刀。
显然与寻常时候不同,黑风洞的剧烈活动,导致了原本百尺处才能看见的如刃黑风,提早出现。
猝不及防之间,见愁只觉得耳边“撕拉”地一声响——
还保持着一定速度前进的见愁,望着距离自己仅有三尺距离的百尺壁,终于停了下来。
她近乎僵硬地低下头去,看向了自己的衣袖。
被风刃划掉的那一段衣袖,早已经不知被黑风卷到哪里去了,失去了深蓝色袖袍的遮挡,见愁那一截皓腕顿时露了出来。
“刷……”
剧烈的黑风,带出了更多的风刃,排成了一整列,立刻从见愁全身上下不同的地方划过。
于是……
那种噩梦一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嘶啦……”
站在勐烈黑风中的见愁,原本完好的衣衫,霎时间变成了条状的破布!
白皙的肌肤露出来,又被一道道风刃划破,留下一道道鲜红。
然而伤口并不大,甚至很快又自动合拢,只有一点澹澹的痕迹。
唯一惨不忍睹的,只有那一身衣裳……
扶道山人送衣裳时候那满脸不舍的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再次出现在了见愁的脑海之中。
“见愁丫头啊,你看看你,入门之后也没找身比较好看的衣裳穿。这一身就算是师父送给你了。唉,这可是当初用阴阳蛛丝炼制而成的,全十九洲都找不出几件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你出门行走,有此一身,必定安全许多……你就拿、拿去吧……”
话是这么说,扶道山人的手却抠得紧紧地。
见愁当时从他手里扯了好久,才将这一件衣裳扯到自己的手里。
水火不侵?
刀枪不入?
见愁还在不断被出现的风刃割烂的衣裳,看着自己越露越多的雪白肌肤,终于忍无可忍!
只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跟被剥光了没区别!
就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也好意思跟自己说刀枪不入?!
也好意思扯着那么好半天跟宝贝似的不松手?!
也许,她此刻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在这一段时间里,黑风洞里没有第二个人,不然被看到的话……
见愁忍不住以手抚额,嘴角狠狠地抽搐着。
为什么一向有涵养的自己,竟然也想骂娘?
“真是要被坑死了!”
“阿嚏!”
崖山往东北一百六十里,一座村庄外面,有一条宽阔的河流,一名邋遢的老头儿左手酒葫芦右手鸡腿,鼻子抽抽了半天,站在桥上,终于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笔趣阁
不远处正在撒网捞鱼的壮汉手一抖,险些跑了一群鱼,一下回过头,在看见扶道山人的瞬间,立刻满脸惊喜:“扶、扶道长老!”
扶道山人这一个喷嚏,险些把自己摔到河里去。
他好不容易抖了抖腿,站稳了,抬起头来一看那壮汉,摆摆手:“老黑啊,没事没事,是我,是我……”
“您这是怎么了?不要紧吧?”
蒲扇一样的粗糙大手,只把那渔网朝着桥头木桩子上一挂,就迎了上来。
“没事没事,就是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在背后骂我呢。”扶道山人揉着自己的鼻子,走了上来,看一眼那渔网里蹦跶着的几条鱼,忍不住流口水,“哎呀,今天的收获也不错呢。”
“哈哈,是不错呢。今天长老您来了,一定要到咱们村子里好好坐坐,大家伙儿可都想您了。前段时间执事堂的赵前辈也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修炼了,他说您最近要来走一趟,我们都还不信呢。”
壮汉头前引路,一面笑着跟扶道山人说话,一面朝着村子里面大喊:“大家伙儿都出来看看,扶道长老来啦!扶道长老来啦!”
掩映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的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都在这一刻打开了,不少人惊喜地探出头来,在看见扶道山人的那一刹那便欢呼起来。
更有一个面前系着红肚兜,光这白屁股的小娃冲了出来,一下抱住了扶道山人的大腿:“扶道爷爷,扶道爷爷,我要看变大树,要看变大树!”
“好好好……”
扶道山人好脾气地应着,满面红光,倒是难得精神。
壮汉上去将那小娃抱起来,哄了两句,也笑着说话:“您这回来不急着走吧?我叫我家那口子给您烧上几个菜,刚打上来的鱼也做上两条。”
“好呀!”
一听见有吃的,扶道山人简直笑眯了眼。
他看了看四周,眼见得人人都好,正想要问什么,没想到袖中忽然一动。
他“咦”了一声,摸出一枚玉简来,竟然是才派出去不久的颜沉沙。
他有什么事?
扶道山人口气轻松地问道:“沉沙,怎么了?”
玉简那头的颜沉沙正背着手御空而行,看上去潇洒无比。
此刻,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正在与人传音。
听扶道山人问话,他回道:“大师伯出事了,剪烛派说大师伯杀了一名剪烛派的女修,正在召集人去黑风洞围追大师姐,此刻弟子正与戚师弟和另外一名剪烛派弟子赶往黑风洞。师伯祖,现在要怎么办?”
扶道山人这边听了,瞪圆了眼睛:“你见愁大师伯真跟剪烛派死掐上,还见血杀人了?”
“……都是剪烛派说的。”
颜沉沙忍不住有种扶额的冲动,怎么扶道师伯祖的关注点,总是跟寻常人不一样呢?
“嘿嘿……”
扶道山人得意扬了扬眉。
“按理金丹才能见血,见愁这丫头果真不愧是我的徒弟,不走寻常路!你管是不是你大师伯干的,那重要吗?重要吗?你师尊在我面前夸过你好多回了,这一次山人我的意思你肯定也明白。好好干,干得漂亮一点,别给咱们崖山丢脸啊!”
“……”
好好干?
干得漂亮点?
你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个屁啊。
颜沉沙心里简直有些崩溃,刚想要再传音,问个清楚。
没想到,玉简竟然不亮了,扶道山人竟然直接高兴地掐断了与他之间的联系!
晕!
前面商了凡眼看着黑风洞就在前面了,忍不住频频回头看颜沉沙。
颜沉沙自然注意到了这样的目光,极其有礼的朝着商了凡点头示意,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心里却在骂扶道山人不靠谱。
手腕一翻,玉简消失,灵珠出现。
看来,还是得问真正靠谱的那个。
“曲师伯,弟子尘沙有事请教。”
灵珠光芒一闪,无人察觉。
远在人间孤岛的青峰庵隐界内。
悬浮在虚空之中的曲正风,看着两边高高的悬崖,还有悬崖之间交错纵横的生锈铁链,眉头微微一拧,掌心之中便浮出了一颗传讯灵珠。
风雷雨信显于外,玉简传音则无形,传讯灵珠可跨界。
一般等级不高的隐界,与整个十九洲乃是同一法则,所以可与外界交流。
如今,曲正风这一动作,很明显是有人给他传音。
同样脚踏虚空的谢不臣,跟着停了下来,看向曲正风,也看向他手中的那一颗灵珠。
曲正风手指一点的同时,颜沉沙的话,便出现在了脑海之中,他一面回话,一面对谢不臣道:“门中后辈有些小事。”
“无妨。”
谢不臣倒是半点也不介意。
他正要收回自己的目光,却没想到,就在那一刻,曲正风自打进入青峰庵隐界之后,便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澹然表情,竟然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阴沉。
谢不臣一眼便看到了。
曲正风垂眸,把玩着手中的传讯灵珠,眼底划过了一丝兴味。
大师姐似乎又遇到麻烦了啊……
还是心怀不轨的剪烛派。
既然如此,不如就借着保护大师姐的名义,干点坏事好了。
曲正风微微眯了眼,笑如春山,用灵珠给颜沉沙回了几句话。
采药峰上,颜沉沙怔怔地捏着传讯灵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风洞前,赵云鬓盯着那黑风涌动的洞口,简直想要大笑。
太蠢了!
她竟然在这种时候,重新进入了黑风洞,真以为能躲得过吗?
瓮中捉鳖,最是好玩了!
黑风洞如今正是最可怕的时候,她就不信见愁能待多久。
手中一道巨大的阵盘忽然出现,赵云鬓直接将一座大阵拍在了黑风洞前!
“啪!”
阵盘破碎,大阵立刻闪现!
这是她当年花费三百枚灵石求来的一座“困”阵,虽然昂贵得让她心里滴血,可这一座阵法十分高明,威力奇大,至少能维持十日!
赵云鬓还真就不信了。
一个区区筑基后期修为的修士,能在黑风洞内待上十日?
痴人说梦!
一旦见愁出来,立刻就会被这一座大阵困住。
届时,再等许蓝儿派的同门出现,还愁这见愁不死在自己手上?
赵云鬓越想越是快意,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声被风声一卷,实在狰狞。
不过,笑声再大,也传不到黑风洞内。
见愁面无表情地走过了百尺壁,又往前走了五十尺。
此刻,黑风洞之中的黑风,已经带有一种强大的破坏力,见愁身体之中的灵力竟然已经不能外放,里外镜的琉璃金光都被黑风打散,逼得见愁不得不双脚落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一来,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
而且,风刃也开始变大。
一开始时,每一条风刃都像是针一样细小,后来渐渐变得像是一把小刀,每一道划过来,都能让见愁鲜血淋漓。
到一百五十尺的时候,见愁已经看见,这些风刃每一把都像是一柄匕首!
简直不敢想象,一百尺到五百尺可都是风刃啊,后面的风刃该有多大?或者会产生什么别的变化?
周遭的石壁,已经只有一丈高,越来越窄。
石壁上的纹理,变得奇异起来。
突出的地方,都有不少的小孔,风从里面吹过,呜咽有声。
见愁已经无力去验证,这到底是不是满壁的吞风石,因为,风刃的密集程度,已经让她头皮发麻。
越往前走,越是密集。
见愁已经像是一个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人,身上挂着的那已经不是一件衣裳,而是一身破布。
如果让她完成炼体,回到崖山,见愁发誓——
不管扶道山人是不是自己的师父,是不是自己的恩人,她一定要先把他拎出来打一顿!
太坑人了!
此刻若有第二个人在场,只怕看见见愁的状态,都要忍不住抹一把鼻血。
见愁竭力撑起了几片白光,勉强遮挡着身体,不至于太过失态。
刷!
又是一道风刃朝着她甩过来!
见愁迅疾地一个侧头,只被划破了脸颊,一道血痕再次出现。
她不禁望了望前方,无尽的黑暗,不断地倾斜向下,还不知前面到底是什么光景呢。
长叹一声,咬了咬牙,她歇了口气,再次迈步而去!
这一次,再不停歇,更不避让!
任由一道又一道的风刃,划破自己的血肉,任由鲜血恣意流淌,将自己浑身染红!
一步,一步,再一步!
一百五十尺转眼即过。
一百六十尺,一百七十尺!
……
刷!
风刃已如长刀!
这一次,这一道风刃深深地划在了见愁的肩膀上,鲜血长流,深可入骨!
她侧了一下头,便发现肩部的骨头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第一次,有风刃能在她的骨头上留下痕迹。
见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看向前方。
石壁上,插着一柄残剑,又有无数的刻字出现在了石壁上。
最大最显眼的,依旧是先前留下百尺记号的那个。
“行至此处,又百尺,力竭无能,恐难为后来人再探,哀哉。”
见愁不禁猜想,这应该是之前那一个在百尺壁上留下一把长剑作为标记的人。
看来,对方走到这里也已经承受不住,准备放弃了。
心底不由得一叹,这黑风洞果真不是人人都能闯。
除了这一行字之外,其余的小字,也不像是之前在百尺壁前面那么热闹,写了那么一大片了,只有稀稀疏疏,寥寥十来个。
见愁竭力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贴在了洞壁边缘。
这是她一路在行进的过程中发现的窍门,这黑风洞中心处的风力最大,可是贴着石壁的边缘,却要温和许多。
她为炼体而来,自然不必投机取巧,只是力有尽时,需要停下来休息,这靠着石壁的地方,自然就成为了避风港。
就在移动过来的过程中,见愁身上又是三五下剧痛!
刷刷刷!
全是风刃!
在落在她身上的刹那,便是无数的血花。
二百尺壁上,小字排列。
“能行二百尺,足矣!冲霄宗赵久。”
“黑风洞黑风,实为流氓!”
“哈哈哈,老兄也被割烂了衣服吧?在下金丹中期,有一身墨光袍,可挡同级修士七成攻击,如今已如破布烂衫,心在滴血啊!”
低头一看自己浑身破衣烂衫,见愁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大家都不好,她也就平衡了一些。
“黑风割哪里不好,偏偏割人下面,臭不要脸!”
“实在好奇,右边被割了哪里……”
“同右。”
见愁看完,无话可说。
还好,下一句就没人再接这话题了。
“尔等逊毙!洒家赤膊上阵,分毫无损,黑风毫毛不能伤也!”
“又是假和尚,西海禅宗秃驴也?雪域密宗秃驴也?”
“秃驴秃驴,天下一驴,何必较真?景阳宫如花公子。”
……
禅宗密宗乃是同源,不过自称“洒家”,约莫不是这两家的吧?
见愁不大清楚,只觉得……
如花公子是什么鬼?
“二百尺,身负风刃之伤三百余,尚有余力。”
“老子吐血爬到这里就是想刻一句话:右边这个是龙门周承江!”
……
看到这里的一瞬间,见愁嘴角一抽。
爬都要爬到二百尺,刻字揭露前面那个是周承江,到底是多大的毅力啊?
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满脸鲜血,在石壁上刻字的人……
那一瞬间,见愁只想说,佩服!
她摇摇头,正待想自己要不要刻字,一垂眸,却忽然发现,更左边一些的地方,竟然还有几个小字。
“二百尺,如履平地,如沐春风。炼体黑风洞,甚无聊。”
……
炼体黑风洞?
这字迹简洁有力,却偏偏看得出一种铁画银钩的味道来,颇有几分遒劲。
见愁不禁眼一眯,顿时猜到点什么,只看这一句不爽。
一时间,她懒得解释,直接在下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刻字评曰:看你不爽。
94、第094章 好胜之心
距离崖山最近的,也就是这个黑风洞了。
需要疯狂到利用“黑风”来炼体的,据见愁所知,除却《人器》炼体之法外,恐怕没有第二种。
前不久曲正风去青峰庵隐界之前,才对自己说过一句已经完成了“黑风纹骨”,想必便是在此处完成的。
如履平地,如沐春风,甚无聊。
作为一个元婴期巅峰,他自然有说这一句话的本钱。
炼体这种事,其实是越早越好,毕竟到了曲正风这样的修为再炼体,一切都会变得有些简单起来,无聊是应该。
只是……
到底他走在前面,叫见愁心里不很舒坦。
人总是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而见愁只是一个寻常人。
见不惯曲正风才是正常的。
她默默地看着自己划下的那一个叉,好半天才回过了神来,直接沉下心,盘膝坐在了洞壁之下,坚如磐石,纵使狂风吹拂,也保持着不动。
斗盘重新亮起来,在脚下旋转,倒是可以丝毫不受到黑风的阻碍。
一缕一缕的灵气,被见愁抽了过来,汇集到身体之中。
她眉心祖窍之中,再次出现那种星空一样的光芒。
一点一滴……
一路通过黑风洞损耗的灵气,又开始渐渐补充起来。
偶尔会有一道两道不听话的风刃飞到见愁的身上,戳开一道血花,见愁也视若未见。
很明显,越到后面,这风刃会越来越厉害,如今深可见骨,也不过只是个开始。
若身上没有足够的灵力,见愁只怕自己到了后面会被一阵风刮成白骨,扔出黑风洞。
炼体可以失败,但是小命还是要的。
之前的消耗太大,如今要补回来,要花的时间还不短。
见愁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斗盘中间放在天元处的那一只碗里,水似乎又更满了一些。在黑风洞内修炼虽然苦了一些,不过速度却是不慢。
因为苦,所以快。
这世间,付出与回报,总是在一定程度上对等。
筑基后期……
自从进入筑基后期之后,斗盘大小增长的难度简直成倍增加。
毕竟,修士吸纳的灵气多少,决定了斗盘的增幅,而斗盘乃是一个圆形,越是外面的圆环,同样尺寸,覆盖的面越大,需要的灵气也就越多。
见愁粗粗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果真是修炼无岁月短长,若照着这个速度,自己修成一丈□□尺,一年半载是少不了。
而且……
结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唉……”
长叹一声,见愁终于缓缓起身,重新慢慢站在了黑风洞的中央去,继续前行。
二百尺过后,风刃的大小变得更加夸张起来。
见愁已经不去注意自己的衣服了。
一刀又一刀,划破皮肤血肉,落到骨头上,霎时便冒出一小朵青莲灵火来,又转瞬愈合。
当初那种近乎变态的感觉,再次到来了。
骨头,碎裂又重塑。
每一次前进,都是踏着自己的鲜血!
见愁总算知道想要爬着走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彷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黑风洞,彷佛漫无止境的折磨。
唯一的安慰,兴许就是出现在洞壁之上的种种刻字,都是当初的那些进入黑风洞的修士留下的。
三百尺。
“三百尺,衣不蔽体,白骨森森!冲霄宗,赵久!”
“错大了,黑风洞黑风不是流氓,这是卖猪肉的,在下的肉掉了好多。”
“墨光袍既毁,吾尚有玄光袍!三百尺何足道?”
见愁嘴角一抽,原来第三个留字的,家底颇厚啊。
玄光袍又比墨光袍高了个等级。
“蛋比心痛。”
“右边……那玩意儿,安否?”
“何等毅力,佩服,佩服啊!”
喂!
这话题还能不能好了?
见愁赶紧去看别的留字。
“尔等逊毙。洒家有金刚不坏童子身,过此黑风洞,如饮水耳!”
“呵呵。”
“秃驴的童子身么?本公子最喜欢了,呵呵。景阳宫如花公子。”
一阵恶寒!
这一位如花公子到底什么口味?
见愁扶额。
“三百尺。龙鳞道印觉醒,因祸得福,愿循诸道友旧路,一往无前!”
“老子大腿骨都露出来了,爬到这里,还是只想刻一句话:右边这个是龙门周承江!”
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下,一道迅疾的巨大风刃刚刚划过,见愁发誓,她好像看见自己内脏了。
所以,大腿骨算什么?
不过……
觉醒龙鳞道印,龙门龙门,看来修炼法门有些奇特啊。
而且,这一位追着周承江进入黑风洞的人,能到三百尺,绝对也是奇人一个,毅力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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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倒是好奇起来。
目光再次一转,这一次,见愁愣住了。
之前她判断曲正风来了这里,并且经过了黑风刻骨,怕不会止步三百尺,所以这里应该也有他的刻字。
只是……
见愁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多!
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从上到下,左右有三尺余,近乎布满了见愁目之所及的所有洞壁。
“龙门,龙鳞道印。”
开篇六个字,落在见愁的眼底,如同惊雷!
随后画着的,竟然是一枚道印的图符,其后更有无数详细的解释。
“龙门修炼功法,以龙为根基,传闻上古有五爪金龙落于龙门,被困浅滩,化出诸般道印,供龙门弟子修炼。龙鳞道印者,乃十九洲修界前三之护身道印,开启后将有龙鳞浮于身体表面……”
一字一句,清晰明了,简直娓娓道来。
末尾,这遒劲的留字,变得漫不经心起来:“龙鳞道印虽好,可惜不知逆鳞何处,憾矣。”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
见愁仔细将这一片的小字阅读下来,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之感。
她进入十九洲没多久,却也知道,龙门的修炼功法一向神秘无比,非内门亲传弟子不能学,更有真正的一道“龙门”存在,传闻凡夫俗子只要跃过龙门,就能获得来自远古的传承,从此踏上修炼的坦途。
这也是龙门虽然没落,却一直还保有自己“上五”排位的原因所在。
可是,如今整个龙门的不传之秘,竟然就被这样明晃晃地写在了黑风洞三百尺的洞壁上!
若是被人知道……
一时之间,见愁竟然有些不敢想象。
是曲正风吗?
他从哪里知道龙门的不传之秘?
又为什么要这样将这样的机密堂而皇之地刻在洞壁上?
一旦被龙门知道,又会惹出怎样的轩然波涛?
前面周承江才说自己觉醒了道印,后面曲正风就直接分析了个完全,说是打脸也不为过。
根本就是坑人。
若被后来人看见,龙门周承江,便是笑话一个!
见愁下意识地想要一把将上面的字迹抹去,可临到要动手了,却怎么也抹不下去。
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旁人的留字,她有什么资格去抹掉?
见愁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眉头拧紧,好半晌,见愁才复杂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朝着前面走去。
黑风洞,还很长。
一步。
两步。
三步。
见愁走不动了,一行又一行的字迹,出现在她脑海之中,正是那一枚龙鳞道印!
十九洲排名前三的护身道印……
旁人或许看了曲正风的留字也不能学会,但是见愁不一样。
她有天虚之体。
天下,几乎没有她不可以用的道印。
站在疯狂吹刮着狂风的洞里,见愁第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风洞外。
赵云鬓盘坐在黑风洞对面不远处的悬崖上,几乎全副心神都在黑风洞口。
风已经吹了整整有十二个时辰了,然而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出来!
这跟她一开始的预期并不符合。
阴沉的目光,朝着左侧不远处一扫,商了凡与那崖山来的两人的身影,便落入了眼底。
忽然,其中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影一动,颜沉沙侧头过来,彷佛是感觉到了赵云鬓那一眼的目光,竟然朝着她微微一笑。
赵云鬓立刻心惊肉跳,连忙狼狈地将目光收回,心底暗恨。
根本没想到!
她在向许蓝儿报过这边的事情之后,便想到了商了凡,于是去通知他,没想到商了凡竟然带回了这两个崖山的麻烦家伙!
修为高不说,心思也猜不透。
如今十九洲谁不知道剪烛派竟然敢跟崖山叫板,两家早就水火不容,如果不是都还有些名望,现在只怕早就火拼成一团了。
只是崖山名门正派,不好跟他们动手罢了。
现在竟然这么巧。
崖山两名修士正好来飞天镇办事,正好商师弟在跟他们说情况,正好自己传讯给商师弟,正好商师弟直接说了出去!
这么多的“正好”,霎时间便把赵云鬓坑了个半死!
一个元婴期,一个金丹期,刚来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还好赵云鬓斡旋许久,里面毕竟是崖山修士,如今处理此事的也是崖山修士,谁知道会不会包庇?所以,赵云鬓提出了避嫌。
剪烛派的修士不到,他们就一起守在外面,谁也不许动。
所以,现如今赵云鬓是跟这两个崖山修士耗上了。
可是……
自家宗门的商了凡,竟然跟那两名崖山修士混在一起,这是最让赵云鬓恨得咬牙,却敢怒不敢言的地方。
她暗暗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强忍住怨气和怒气。
那边的颜沉沙,虽没见她爆发,却知道恐怕是差不多了。
手指勾着洞箫,轻轻这么一转,颜沉沙扬扬眉笑了,看向了黑风洞口。
大师伯……
还真是挺出人意料呢。
一开始他们谁不以为见愁顶多三两个时辰就出来,还担心了好久,没想到这一天过去了,黑风洞里面除了碎裂的石头和一堆奇奇怪怪的破烂,其余什么都没吐出来。
别说是见愁大师伯了,就是个鬼影子都没有。
若不是赵云鬓一开始咬定见愁就在里面,还在外面布置了昂贵困字诀大阵,他可不相信里面有人。
现在整个崖山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不过有颜沉沙一个人已经足够应付,所以只是准备了人手,却还没派过来。
颜沉沙也气定神闲。
他掰着手指头算算,这一座阵法只能支撑十日,却要花费好多好多灵石,每过一息时间,烧出去的可都是灵石哪。
哎呀,真是立刻就巴不得见愁大师伯多在黑风洞里待上几天,看不耗死剪烛派这一帮穷酸!
坐在旁边的戚少风,已经盯着黑风洞那盘旋的黑风许久了。
眼见着那边的赵云鬓望着那一座不断燃烧的阵法,眼底彷佛要滴出血来,好像那阵法多要紧一样,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传音道:“颜师兄,那女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啊?我看她脸色好差。”
“哦。”
颜沉沙勾着洞箫的手指停了一下,思索片刻,之后一本正经道:“一定是着急大师伯还没从里面出来,没事的。”
这样吗?
为什么看上去那赵云鬓更在意阵法的样子?
看来是自己的错觉了。
戚少风皱了皱英挺的长眉,又问道:“那我们也就在外面等剪烛派的人来?到时候他们会不会仗势欺人什么的?”
仗势欺人?
这话怎么也落不到剪烛派的头上吧?
颜沉沙忍不住看了戚少风一眼,心想这一次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对的。
金丹期了,该见见血了。
微微一笑,颜沉沙眉目间带着几分风雅气息,悠然传音:“等着,一群鱼儿正朝网里钻呢。至于仗势欺人,放心,我崖山乃是名门。”
戚少风一怔,半懂不懂道:“也是,我崖山乃是名门正派,他们也不敢仗势欺我们啊。”
“唉……”
颜沉沙长叹了一声,终于不说话了。
空气里飘着寒气,冰冷的白霜结在黑风洞前老梨树干燥遒劲的树皮上。
秋已深,冬将至。
地面上已经是寒冷的一片,地面以下,原本应该更暖和的,只是……
黑风洞除外。
呼啦啦……
刮来的狂风,“刷”一下刮没了半个肩膀上的血肉,露出森然带血的白骨!
“呼!”
在风刃飞过的瞬间,一道灵火从见愁的骨头上冒出来,竟然将黑风也熔炼了进去。
在以青莲灵火炼体的时候,她的骨骼已经将灵火永久地吸收了进去,不灭灵火,有见愁平日修炼的灵气温养,不仅不会衰弱,反而会越发强大。
此时此刻,《人器》炼体的强大之处,也就显现了出来。
而见愁,也终于明白了“黑风纹骨”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黑风的风刃,吹过见愁的筋骨,在碰到薄弱的关节处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见愁炼体第四层的效果。
每处关节都填上了坚硬的灵珠作为保护,甚至喉骨也不例外。
黑风能伤到的地方,都是见愁的骨头处。
灵火冒出,熔炼黑风,霎时间便会留下一道澹澹的黑气,贴附在见愁的骨骼之上,形成一条细细的黑丝,像是渗入的墨迹一样。
一开始这样的墨迹还很少,可随着见愁行进路程的增加,黑风被熔炼之后,留在骨骼上的墨迹,也就越多。
一点一点累计下来……
“刷!”
一道风刃划过见愁的大腿骨。
这一刻,见愁看见了白骨之上彷佛被人用墨笔轻轻拉了一道的痕迹。
这,就是黑风纹骨。
见愁抬起头来,四百尺了。
她忍不住忧郁了那么一瞬间:曲正风完成了黑风纹骨,这意思就是……黑到骨头里了。
自己也要踏上这样的不归路吗?
面前的石壁上,依旧有几行字迹,见愁已经有些熟悉。
“四百尺,极限矣,他日再来一探。冲霄宗,赵久。”
“走不动了,千金市骨,买吗?”
“留下你的大腿骨,在下买了!”
“千金市骨”,旁人是千金买骨,他是千金卖骨,开眼界了。
这三人之中,已经有两个准备在四百尺放弃。
果真,黑风洞不好闯啊。
若不是她这样奇葩的炼体方式,估摸着也撑不到这里,早在三百尺处已经到极限了。
这两人虽决定放弃,却已经是个人物了。
“谁言人死卵朝天?站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难道竟成了阉人?”
“见右二君,忍不住□□生凉,哀哉。”
喂……
见愁无力了。
这仨有点小意思啊。
“……洒家竟在洞壁上捡了一只残留佛法的大木鱼,你中域黑风洞,难不成竟曾有高僧来过?怪哉,怪哉。”
“见秃驴诳语,环扫四方,但见破烂满壁,材质虽好已无炼器之用。罢了,四百尺足矣,余尽兴而归。”
“隔江犹唱□□花。木鱼者也,甚好。景阳宫如花公子。”
看完,见愁总觉得最后一句有哪里怪怪地。
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见愁也看了看四周。
洞壁因常年遭黑风侵蚀,那种蜂巢一样有如吞风石的结构,便越发明显起来。
看着这纹理奇异的石头,她只觉得脑海之中飞快地闪过一缕灵光,可待要捕捉,又消失无踪。
洞壁上的确挂着不少东西,不过都残破不能用。
小貂这时候已经只能死死趴在见愁的后颈窝,似乎也不愿被风刃一刀一刀剐了,见着这些东西都没跑出去。
见愁收回了目光,对那一只残留着佛法的大木鱼的确好奇。
其实,并不一定每个来过的人都会留字,兴许便是某位北域的高僧留下的?
还有那自称为“洒家”之人,称中域为“你中域”,肯定不是中域人了。
下一个,该是周承江了吧?
收敛了思绪,见愁还记得这一系列留言的顺序。
垂眸看去,她再次一怔。
“怎么可能?”
歪歪扭扭的字迹,彷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彷佛是强行克制着自己兴奋和颤抖的情绪,也许还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惶然。
一开始的“老”字划了很多下,才落成。
“老子居然先到了,难道流氓也有春天?走着走着,忽然就从这风刃中领悟了一道道印,莫非出了黑风洞,老子便可成为各大门派哄抢的绝世天才了?哈哈哈……”
在这显得异常累赘的一长句之后,才是周承江难以言喻的一句话。
“道友天赋异禀,再下佩服。然资质鲁钝,钻研风刃许久,一无所获,无缘。”
……
一时间,见愁说不出话来。
这才真是“万万没想到”。
原本在后面要死要活的那一位“道友”,竟然意外跑到了周承江的前面,想必路上曾打过一个照面,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超越了周承江。
那可是龙门周承江,谢不臣之前的筑基期第一人。
见愁原本以为肯定已经不能再看见对方留下的语句了,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一个“惊喜”等着自己。
凭什么能超越?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道印”两个字上。
此人似乎天生一副混混脾性,颇为混不吝,竟然从风刃中领悟了道印?
这与自创功法绝招又有什么区别?
周承江知道能领悟,所以着意去参悟了一下,不过一无所获。
那么,曲正风呢?
念头一起,见愁立刻看了下去。
“得左二道友启发,领悟风刃,果出一道印,略用之,颇有妙处。”
这一行字,与之前铁画银钩的感觉不同。
见愁仔细伸手一抹,但见每一个字都深深没入洞壁之中,在她手指指腹掠过的瞬间,竟然有一道又一道细小的气刃从字中飞出!
那一瞬,见愁立刻撤手!
回头一看,指腹上已是淋漓的鲜血。
这便是“略用之,颇有妙处”吗?
见愁怔怔望着洞壁许久,慢慢将手指抬起来,舌头朝指腹一卷,便平静而冷澹地卷了点点鲜血入口。
血腥味儿。
她侧过眼眸,看向了无数疾飞而出的风刃。
到了四百尺处,风刃竟然开始重新变小,但是每一道风刃,都从原来的无色,渐渐变成一种灰黑的颜色,那种感觉却益发恐怖起来。
道印……
会是什么?
见愁手指上的伤痕,已经霎时消失。
舌尖上温热的味道,一如昔日还鞘顶上,呛涌至喉间的鲜血。
大师兄?
呵。
大家都在领悟,自己岂能落后?
干脆地朝前走了三步,刷刷刷,三道风刃袭来,撞出见愁白骨上三道灵火。
她眉头一皱,却没退一步,竟然盘腿坐在了黑风洞正中!
前方,是无尽的灰黑色风刃。
见愁抬眸,无忧无惧。
95、第095章 指尖刃芒
黑沉沉的黑风洞里,远方的风刃,还在不断袭来。
见愁就盘坐在最中心,在风最大,也是风刃最多的位置。
目之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风刃。
每一道风刃,都带着一种尖锐至极的感觉,那诡异的灰黑色,甚至让人觉得它是在吞噬落在它身上的光线。
见愁沉下了心神,极力地用目光注视,却发现,就连她的目光也彷佛不能看清楚它们具体的模样。
每一道风刃,乍看清晰,实则模煳。
没有清晰的边界,只在出现的时候,带着一片扭曲的涟漪。
见愁忍不住怔然片刻。
“噗!”
就在这一瞬间,先前被她目光所锁定的风刃,已经在转眼之间扎到了她的身上。
顿时,又是一阵血花。
剧烈的疼痛,霎时唤回了见愁的意识,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只见血肉淋淋,深可见骨。
罢了,习惯了。
反正也死不了人。
这样的想法,轻而易举地便爬上了见愁的心头,她微微皱眉,重新看向了前方。
这些风刃,似乎不像是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好对付。
那一位超过了周承江的,必定是个奇才了。
现在,她要想个办法,观察一下风刃才好。
思索片刻,见愁终于下定了决心。
没有什么好办法,抓住就好!
念头落定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直接朝着自己身前三尺处一伸手!
彷佛有“砰”地一声轻响,那一道风刃一下就撞到了她的手心里,血肉溅开,可同时,见愁的灵力也跟了上来,覆盖到掌心,坚硬的骨头更发出一种近似于美玉的光泽。
那风刃,竟然一时难以划破见愁的手掌,遁逃出去。
困在见愁掌中的风刃,并不老实,锋锐的割裂之意,拉锯一样,与见愁掌心的灵力和坚骨碰撞,只有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剧烈的疼痛,钻心一样。
然而,见愁分毫不放,甚至眼眸发光。
抓住了!
她刚高兴没一会儿,手中一阵震颤。
原本被见愁稳稳抓在手中的一道风刃,竟然在她低头去看的一瞬间,消散成一片灰黑色的灵气,被后面来的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灵气?
见愁一下像是触摸到了什么,微微思索片刻,再次朝着前面伸出手去。
再抓一道来看看!
……
时间,便在这样的一抓一散之中,飞快地流逝。
洞外。
赵云鬓望着黑风洞洞口的目光,已经近乎呆滞。
此时此刻,星月满天。
黑风洞比之此前的狂躁,已经温和了许多,那一段活动期,在渐渐过去。
按理说,赵云鬓应该更高兴才是,可偏偏她的心越来越冷。
近日来,黑风洞没有人来。
九日多过去了,崖山从始至终也就两个人在这里,剪烛派却浩浩荡荡来了十几号人,似围追堵截。
他们是生怕见愁就跑了,以后再也逮不到这样的机会。
将崖山的大师姐赶尽杀绝,只怕是没有什么可能,崖山也不可能真的让剪烛派这样做,但是抓住机会,给崖山扣上一个蓄意报复,滥杀无辜的罪名,却是轻而易举。
难得的抹黑崖山的机会,众人怎能错过?
可是现在……
一开始生怕见愁窜出来就跑了的众人,都有些傻眼。
一直没有人出来。
赵云鬓的阵盘摔下去,已经整整有九日多,接近十日了。
阵盘原本就是由灵石镶嵌而成,是一种一次性的消耗品,阵法的力量也是由灵石提供的,一旦灵石之中的灵气耗尽,阵法也就会崩溃。
现在,笼罩在黑风洞口的阵法,泛着濛濛的白光,原本还是璀璨的一片,在夜色之中可以一眼看见。
可现在,要仔细瞪圆了眼睛,才能看见那细细薄薄的一层光芒。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座阵法,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滴答,滴答……”
周围分明没有水珠落下的声音,可是赵云鬓竟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恍惚之间居然有一种错觉——
这是滴血的声音吧?
多少天了?
第一天,将阵盘摔在黑风洞口,赵云鬓料定见愁撑不到几个时辰,就要灰熘熘地滚出来,毕竟筑基后期的修为,能撑多久?
可是他们从日出等到日落,洞口竟然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那时候,赵云鬓想,一定是崖山的长辈们给了她很多的法宝,才能撑到现在。
顶多三天,三天之后,她一定滚出来了。
赵云鬓已近磨刀霍霍,正好剪烛派的人也都来了,胆气一壮,几乎立刻就放了狠话。
然而,崖山那边的颜沉沙和戚少风,却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说,我们跟你们一起等大师伯出来。
那时候,他们还不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
可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
是怜悯,是嘲讽,是兴叹……
崖山大师伯见愁,以筑基后期的修为,在黑风洞里待了快十天!
剪烛派所有人,不敢与崖山发生冲突,只能站在外面等待。
可是没有人出来。
从一开始的笃定,到后面的不断失望,再到此刻,已经只剩下麻木。
第四天,见愁没出来;
第五天,见愁没出来;
第六天,见愁没出来;
没出来。
没出来。
没出来。
……
坐在不远处的颜沉沙,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摇头啧啧地叹气。
戚少风望着那一黑风洞口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一种向往:“我就知道,大师伯一定不会那么早出来,让他们如愿的。颜师兄,你说大师伯在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奇遇?”
奇遇?
颜沉沙一怔,手指一甩洞箫,道:“或许吧。越迟出来越好呢。”
看看那边赵云鬓一副如土的面色,颜沉沙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没灵石就不要当自己财大气粗嘛。
真是,阵盘都甩出去了,如今在这里心痛,多没品?
不过,重要的还在后面。
眯着眼,颜沉沙愉悦地看向了黑风洞口。
一阵黑风吹来,那薄薄的阵法光芒一阵摇曳,阵脚的灵石眼见着颜色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白,没有什么光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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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这一座阵法上。
商了凡在剪烛派的人来了之后,也不好坐在崖山这边,便已经走了过去,与自己的同门们待在一起。
他也望着那一座阵法,看着这情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都快十天了,崖山的见愁前辈还没从洞里出来,根本不可能啊。如果真如你们所言,她只有筑基期的修为,怎么也撑不到这个时候。赵师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之前那一群人亲眼所见,你们亲耳所闻,还能有错?”
在剪烛派的人来了之后,赵云鬓曾将目睹见愁入内的人都找过来问了一遍,谁不都说见愁已经进去了?
赵云鬓原本心里就火大,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近乎恶狠狠地瞪着他。
“商师弟难道怀疑他们说谎吗?杀了郑师妹的凶手,就在这黑风洞中,谁出来,谁就是凶手!难道,商师弟要为那女魔头开脱不成?”
这话一出,那边的颜沉沙与戚少风两个人齐齐变色。
颜沉沙皮笑肉不笑地站了起来,扬声道:“剪烛派的赵仙子,说话可要注意了。说大师伯是女魔头,可要拿出证据来……”
他话音刚落,近日来一直憋了一口气的赵云鬓,彷佛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一样。
她一下从盘坐的石壁上翻身起来,凛然站到了崖山的对面,冷喝道:“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我死了的郑师妹就是证据!你崖山杀了人,还要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当我剪烛派活该不成?”
旁边剪烛派的弟子闻言大骇,只觉得赵云鬓这一句话也说得太过分了,不由连忙开口道:“赵师姐!”
然而,已经迟了。
“啪!”
澎湃着汹涌力道的一巴掌,狠狠摔在了赵云鬓的脸上!
那一瞬间,修为低微的她,竟然根本来不及反应!
原本娇俏的一张脸,在这一瞬间朝着石壁那一面狠狠摔去,甚至带动了她整个人的身体。
“砰!”
一声巨响。
赵云鬓整个人都被这一巴掌拍在了石壁上!
鲜血长流!
这巨大的动静,霎时震慑住了所有人,剪烛派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搭把手。
“枉批了一张人皮,谁料想满嘴吐狗牙。”
颜沉沙澹澹地说完这一句,收回了自己“隔山打牛”的一手,微微笑了一声。
没人敢反驳。
所有人都被这一巴掌的力量吓住了。
这里只有他一个元婴期!
谁敢跟他争?
此前不过是仗着剪烛派在此事之中看似占理,崖山为了避嫌。
可现在呢?
颜沉沙就这么直直的一巴掌摔过来,谁还敢跟他讲理?
其实,若非名门正派,解决事情的手段相当简单。
一巴掌打过去,不服你叫唤,再叫唤我再打。
没有任何事情是暴力不能解决的,正如崖山拔剑派的座右铭:没有什么麻烦是一怒拔剑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拔腿。
商了凡只看见赵云鬓整个人在拍在悬崖峭壁上之后,整个人翻着白眼就晕了过去,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竟然一下从峭壁上摔下,落了下去。
下面正好是她自己的那一座阵法。
又是重重地“砰”一声。
赵云鬓的身子,砸到了那一座可怜的阵法上。
一阵十分勉强的白光,从阵法一圈一圈的光罩上亮起,似乎就要大吼一声,爆发出自己强大的攻击力来。
然而……
这在众人看来,不过是垂死之前的挣扎。
那一座原本便到了尽头的阵法,在赵云鬓这一砸之后,竟然发出了一种琉璃破裂一样的声音,随后“轰”地一下,整个阵法霎时间崩碎!
“啪啪啪!”
一连串灵石爆裂的声音。
无数灵石的灵气已经被阵法给抽光,终于完全灰白了下去,承受不住如此的巨力,一下碎成了一滩白灰!
一座造价数百灵石的昂贵困字阵盘,竟然就这样烧没了……
剪烛派的人,自然都知道这一座阵盘的昂贵之处,那一瞬间的表情,精彩无比。
站在悬崖壁上的颜沉沙,不由得一挑眉。
这一巴掌出去的效果……
有点小惊喜啊。
自己苦苦支撑着的阵法被自己给砸没了,还好赵云鬓现在是晕过去了,不然现在要醒着,只怕也会被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可惜了。
颜沉沙微笑着,手指轻轻点扣着洞箫,不再说话。
戚少风则是吞了吞口水,心有余悸地看了下面瘫着的赵云鬓一眼。
直到这时候,剪烛派才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赵师姐!”
一道流光冲了下去,连忙将赵云鬓扶起来。
戚少风看了看,好像赵云鬓也没受什么重大的内伤,顶多就是一张脸肿成了猪头,整个人身上都是一片血污,没啥大事。
于是,他又将目光移向了黑风洞,忽然开口向剪烛派众人道:“如今没有阵法了,若是我见愁大师伯此刻从里面出来,你们也拦不住,是准备进去探探,还是继续布阵?”
剪烛派那边来“支援”赵云鬓的话事者名为潘启,面色偏黑,身材偏瘦,看着倒是个沉稳的,不过约莫是因为长得太黑,所以总给人一种阴沉之感。
他正皱眉看着下面的赵云鬓,心里暗骂这婆娘仗着有掌门与许蓝儿就会惹事,如今事情可难办了。
没想到,正在思考解决方式,戚少风竟然就开口问了。
这一瞬间,潘启愣住了。
进去探探?
不,他们剪烛派来的人虽然多,可十个他们都打不过一个颜沉沙,更何况是在黑风洞这样狭窄的地方?
如果大家一起进去,他们怎么能保证对方不趁机在黑风洞暗算他们?
伸手不见五指,里面也没别人,就算是把他们全部宰在里面,又有谁知道?
如果崖山的不进去,天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机会出黑风洞,万一等他们出来的时候一样有崖山在外面守株待兔呢?
再说,黑风洞里面也不安全。
所以,绝对不能进去!
那么……
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潘启的神情,顿时变得为难了起来。
还要在黑风洞口布阵?
这是最稳妥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崖山也不敢对剪烛派怎么样。
可是……
灵石从哪里来?
要覆盖黑风洞这样大的一个洞口,还要保证有一定的威力,每一座阵法至少也都是数百灵石的开销,还只能支撑十日。
那边的戚少风见他们半晌没回答,不由得有些疑惑。
颜沉沙心里早已经笑翻了,忍不住侧了一下头,阻挡自己脸上的笑意。
剪烛派这一帮穷酸啊!
他心里这样的念头刚刚落地,那边的潘启没回答戚少风的问题,却转身召集了剪烛派所有来了的人,开始传音商议什么。
戚少风一头雾水。
颜沉沙老神在在。
过了好久,但见得那边的几名修士都露出了一种为难的表情,好不容易都咬了咬牙,似乎才答应了潘启。
潘启召集所有人,自然都是要说灵石的事情。
因为要出门,所以他们向师门领了一批灵石,但是不多,加之每个人的身上还有许多灵石,应该足够再支撑几座阵法。
潘启希望大家都把灵石交出来,让自己去布阵,回头等回到师门,再将这些灵石还给大家。
反正是有借有还,应该也不会出很大的问题,顶多大家不能通过灵石恢复,只能打坐修炼罢了。
在筹完了灵石之后,潘启便有了底气。
他抬头挺胸地直接对着颜沉沙等拱手,道:“黑风洞之中实在危险至极,我等不敢冒险。反正赵师姐一口咬定崖山的见愁前辈就在黑风洞中,不如我们继续在外面等着。为防止万一,依旧由我剪烛派来布置一座困阵,二位没有意见吧?”
“当然没有。”
颜沉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眼底却发冷。
一摆手,他风度翩翩:“请便。”
于是,潘启点了几个人,重新飞下去还是飞快地布置阵法。
在此过程中,他其实有些犹豫。
按进去的都是一枚又一枚的灵石,每一枚都是可以化作修为的东西,平时他们哪里有机会看见这么多的灵石?如今不过为了一个区区郑芸儿的死,就要浪费这么多,着实有些划不来。
只是不布置阵法,他们根本没办法有十足的把握捕捉到出黑风洞的见愁。
所以这一把灵石,是必须砸的,想省都没办法省!
强行忍住那种肉痛的感觉,潘启一边完成阵法,那脸又黑了一层。
“啪!”
最后一枚灵石按入。
“嗡”地一声,整个阵法重新被启动了起来,那一道明亮的光芒,顿时在舍身岩下亮起,照耀着每个人的脸。
只不过,崖山两人的脸上带着一种笑意;剪烛派几个人,却都是绿的。
潘启按剑站在这一座阵法前面,手指握得紧紧地,望着这一座大阵,心底咬牙。
不就是一座大阵吗?
剪烛派也不缺这么一点!
他还就不信了,也不过就是筑基后期的修为,那见鬼的见愁还能再在里面待上十日?
做梦!
如今颜沉沙与戚少风还能笑得出来,等见愁出来,可就没得笑了。
一步一步后退,潘启脸上露出了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容。
颜沉沙这边见了,只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看一眼通讯灵珠,曲师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若以见愁大师伯之能,在里面好生生地活半年绝对不成问题。
半年。
十天烧个大几百灵石,还不算是什么,若是一百多两百天,那可就是大几万了。一个宗门一名普通弟子,一个月才能领三五块灵石,一般一个大宗门之中真正踏入修炼的内门弟子,能有个大几百号人已经很厉害了。
也就是说,大几万的灵石,足够支撑一个普通宗门修士平日的修炼了。
至于炼器炼丹和精英弟子的开销,当然要另算。
算算剪烛派才几个人啊?
颜沉沙忍不住帮着剪烛派肉疼了起来。
在黑风洞跟见愁耗上半年,如果每次都整这么一座阵法,啧啧……惨啊!
颜沉沙心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整个黑风洞外,两股势力,保持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无人打破。
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黑风洞内。
捕捉过无数次风刃的见愁,终于摸到了一点点的东西。
她开始闭上眼修行。
五感一时被放大到了极致,她能精确地感知到每一条风刃走过的路线,它们并不是直的,而是顺着风的轨迹穿行,将自己的阻力降到最低。
力量,也集中地凝聚到风刃的刃上,显得极为精粹。
刷!
又是一道风刃过来。
这一次,竟然直直向着见愁发光的眉心祖窍处!
原本闭着眼睛的她,在这一瞬间,霍然睁眼!
明亮的目光,全数落在了这一道如电般飞闪过来的风刃上。
那一瞬间,它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在见愁的眼底。
咻!
细小的声音。
实际上,在见愁看清楚它的一瞬间,它已经彻底没入了见愁的眉心。
然而……
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没有血。
见愁的眉心,没有任何的伤痕,看不到血肉,看不到筋骨,没有受伤,甚至连风刃的痕迹都看不见了。
目光,忽然恍惚了那么一瞬。
见愁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前方,无数的风刃正在袭来。
而她,却视若不见。
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动,一颤。
见愁缓缓抬手,身体之中的灵气朝着手指汇聚而去,经过一个独特的轨迹,像是风刃在狂风之中的偏移一样,带着一种近乎玄奥的味道。
嗡!
巨大的斗盘霎时爬满了整个洞壁!
一根一根坤线,接连亮起。
在见愁手掌之上的灵气开始运行的刹那,一枚道子,忽然亮了!
灵气再走一寸,到了下一个穴位,第二枚道子亮起!
随后,是第三枚,第四枚……
……
一枚又一枚的道子,接连亮起。
见愁没有去看。
她全副的心神,都凝聚在这一只手掌上。
沾着自己血迹的手掌,每一寸血肉其实都是新生的,显得白皙又白嫩。
一点流光,忽然出现在了她手指的经脉上,而后飞快地沿着某个轨迹,朝着她指尖处冒!
“刷!”
五声叠成了一声!
在这声音出现的一瞬间,见愁的五指指尖上,竟然冒出了五道一寸许的灰黑色刃芒!
每一道,都像是黑风洞中吹过的风刃!
精粹的力量,凝聚在指尖那小小的一处地方,不比黑风洞中的风刃大,但却显得更为精致,更为恐怖。
因淬炼到极致而恐怖!
便是见愁自己,在指尖这五道刃芒出现的刹那,也忍不住为之心颤了片刻。
落在见愁自己的眼底,便像是这五根手指上,忽然冒出了五道尖刺,五枚钢刃!
不经意间,她手指轻轻一动,一划——
嘶啦。
才飞到见愁面前的一道同样为灰黑色的风刃,竟然被见愁一指切断,霎时溃散在了狂风之中!
狂风,吹着见愁乱糟糟的头发。
却吹不灭,她指尖冒出的这五点刃芒!
冷艳的刃芒。
黑风洞的黑风风刃乃是无人控制,一旦见愁从中领悟,便是有意识地控制,自然可以更集中,更凝聚。
所以,相对来说,威力会更大。
这便是那一名超越了周承江奇才所领悟的东西了。
这一瞬间,见愁无比肯定。
万象斗盘,旋转不停。
见愁张着五指,垂眸看去,一枚崭新的道印,由八枚道子组成,已经在自己的斗盘上生成,闪闪发光。
成了。
她不记得过去了多少天,也不在意过去了多少天。
这五点冷艳的指尖刃芒,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见愁侧头,望着距离自己很近的洞壁上一道又一道的字迹,终于伸着自己的指头,遥遥一划!
“哗!”
无数的碎石,立刻崩碎,从见愁指尖刃芒遥遥指着的地方剥落出来,形成一道沟壑,深有数寸,比旁边曲正风留下的那字迹,更深!
“噼啪噼啪……”
无数的细小刃芒,在那一划之后形成的沟壑之中乱弹,很快终于隐藏在了深处。
然而,见愁很清楚地知道,就像是之前自己无意之中触到了曲正风留下的字迹一样,他日若有人来,触到自己留下的字迹,只会触发更勐烈的攻击!
这一瞬,见愁终于愉悦地牵了一下唇角。
“得左二道友启发,领悟风刃,果出一道印,略用之,颇有妙处。”
这是曲正风留下的字。
见愁又看了一遍,澹澹地伸出手指,在石壁上轻划,留下比右边字迹更深、更深的沟壑,藏下更勐、更烈的刃芒!
“同右,果出一道印,略略把玩,不过耳耳。”
字迹她更深,刃芒她更强,却言:不过耳耳。
若后来人看了,会怎么想?
见愁想想便觉得可乐。
若要问,这字刻完了亏心吗?
见愁摸了摸自己心口,骨头都黑了,这心,她一点也不亏。
曲正风敢装,她有什么不敢的?
96、第096章 狂气
装完了,就该继续往前走了。
见愁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眼下即便是看着这伸手不见五指,压抑得吓人的黑风洞,竟然也心情很好。
小貂就趴在见愁的颈窝边上,生怕自己被黑风吹到。
因为见愁身上的衣袍早已经破破烂烂,跟没有没什么区别,原本兜在她袖中的帝江骨玉也掉了出来,小貂早就欢欢喜喜地将帝江骨玉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时不时地舔上一口。
“呲熘!”
口水滑过的声音。
帝江骨玉一大一小的眼睛闭着,嘴巴微微张开,呼呼地睡着大叫,半点也没被惊醒。
估摸着,在杀红小界睡了太久了。
也许,平时它最习惯的事情就是睡大觉吧?
反正小貂挺开心的。
舌头一卷,它顿时嚎叫了起来:“嗷呜呜呜!”
肉汤味儿!
对小貂而言,帝江骨玉在自己怀里的日子,简直是一个美梦。
如果可以,它希望自家主人永远不穿衣服,永远在这黑风洞中修炼下去!
永远!
永!
远!
嗷呜呜呜!
一路朝前走的见愁,自然不知道小貂在兴奋个什么劲儿,甚至她都忘记自己袖中还藏着帝江骨玉的事情,只张开五指,一指划去。
面前来的风刃,皆应声而断。
四百尺之后,见愁的速度一下就快了起来,没一会儿,竟然就已经走出去八十尺。
只是在走动的过程中,见愁也发现了问题。
砍不断了。
她领悟的风刃,在四百八十尺处,只能在此刻飞来的风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越往里,风刃越强。
也就是说,她想要保持这个速度行走下去,还要重新坐下来体悟新的风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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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见愁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只是,又有何难?
她从不是会畏惧困难的人。
一次一次的失败,不过唤起她骨子深处更深的倔强!
纵使,每一次停下来感悟,都要花上十好几天,甚至更久;纵使,每次重新出发,都只不过能朝着前面行走数十尺;纵使,她需要不断面对更强的风刃,不断根据新出现的风刃的轨迹和结构,调整自己已经领悟出来的道印……
纵使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
她还在往前!
五百尺!
洞壁上还有八人留字。
原本的前三消失不见了,约莫已经退出黑风洞。
于是,这一次的前三变成了——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身上八重衣。衣飞过洞洒山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洞中群风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淫贼,公然脱我血肉去。心痛皮疼呼不得,倚壁捂蛋自叹息!护蛋难,护蛋难……编不下去了!黑风洞你爷爷我日了你八辈祖宗!!!”
“兄台,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黑风洞没有八辈祖宗吧……唉,在下身上已没一块好肉,真不知还能撑多久。可莫名地想要为右二兄撑下去,就想知道——道友,你别光嚎,蛋到底咋样了?”
……
无法直视。
“洒家虽有金刚不坏之身,到五百尺,竟也坏了。”
“坏了?憾矣。景阳宫,如花公子。”
一阵恶寒!
“一路领悟,流氓的春天彻底到来了!那个牛逼哄哄的人还在我后面!老子要发达了,当上名门大派的内门弟子,娶美貌强大的女修做道侣,从此以后成为整个中域、整个十九洲最强的流氓!哈哈哈,爽翻了爽翻了!”
“……再悟龙吟道印。龙门,周承江。”
同情周承江……
下一句:“龙门,龙吟道印!”
在这一句提纲挈领、惊世骇俗的六个字后,跟了一枚画上去的道印,后面又是一片一片的解释,道尽这一枚道印的隐秘!
“龙吟道印,声如龙吟,可震人魂魄……”
“只憾此道印强于风吼,弱于帝江歌,实属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曲正风又来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真是敢说。
曲正风见识之广博,仗着在这黑风洞中无人知道,肆意点评别家术法,可谓气焰嚣张。
真不知他日若有人知道他身份,或者龙门周承江再回此地,看见跟在后面这些留字,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摇头。
见愁复杂地望了这道印一眼,对寻常人而言,看见就看见了。
于她而言……
这是在“偷”与“不偷”的悬崖边缘徘徊。
那些字,一旦刻入她脑海,便再也难以磨灭。
见愁这一次没有留字,继续往前。
过五百尺,风刃变成了焚风,火刃。
这一次,见愁领悟了新道印:缠风火刃。
六百尺,留字有七人,没有曲正风;
七百尺,留字有四人,没有曲正风;
八百尺,留字有四人,没有曲正风!
见愁不断地停下,不断地前行。
她不知道在停下修炼与重新出发的交替中,时间到底过去了多少。
她只知道,按着智林叟所言,过了九百尺,这一层的焚风和火刃,就要变成冰刀霜剑了!
九百尺!
终于到了!
见愁刚刚停下来,就看见了洞壁上的夸张的留字。
“奶奶的,都快成烧鸡了!过九百尺就是冰刃,这他娘冰火两重天,要爽上天啊!不跟你流氓黑风洞玩了!老子去也!”
“冰火两重天,口技矣,余甚擅长,可惜不得遇君。君归去,本公子亦去也。”
“右边脑壳有病!本流氓又领悟了新道印,哇哈哈,果真是天才少年,从此以后纵横十九洲,杀遍天下帅逼!”
“至此力竭,九百尺不负师门,周某亦去。”
……
过这九百尺,竟然只剩下那个小流氓了?
还天才少年呢。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却一下停住,曲正风呢?
元婴巅峰的修为进入黑风洞,没道理太早就离开。
还是说……
他急着赶路,并未留字呢?
见愁心里萌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来,朝着斜斜朝下的黑风洞望去。
九百尺之前,风是焚风,风刃乃是火刃,整个给黑风洞似乎都通向无数的熔岩,酷热难当;可在过了九百尺之后,那种火红的颜色,却像是忽然被冻住了,显得晶莹透亮起来,颜色也由红而白,而呈现出一种冷凝的蓝。
过了火焰炙烤,便是冰天雪地。
这里,是黑风洞第三层。
见愁咬了咬牙,一步踏入!
在第九百五十尺处,见愁领悟了第三枚道印:冰刀霜剑!
同样,在这第五十尺处,她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行留字——
“娘呀,流氓的冬天到了!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领悟,真是见了鬼了。爬不动了!该死的黑风洞,你爷爷我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一个“的”字,最后的一笔,竟然在洞壁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深痕,一直朝着洞外延伸出去,很久才消失不见!
这看着……
像是实在是被黑风洞之中的风刃给逼到极致,用利刃插在洞壁上,竭力拖着,不希望自己被风吹走一样。
可是,看着一道可怖的深痕,见愁就知道,他反抗失败了。
为什么不能继续领悟了?
见愁不清楚。
她只知道,她是成功的。
如果不算曲正风,她应该算是如今留过字的人之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再一步迈离九百五十尺的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等待着见愁。
她有一种预感——
“啪嗒,啪嗒。”
是见愁沉稳的脚步。
她屏气凝神,一面走,一面用已经两寸长的指芒将迎面刮来的风刃断去,虽然慢,却很持久。
一尺,两尺……
距离一千尺,越来越近。
见愁远远地看着,目光彷佛要穿透这一片浓重的黑暗,到达更前方!
九百九十九尺。
最后一步!
一千尺!
身体上发出的灵光,将身前不远处照亮,此时此刻的黑风洞已经只有七尺高,顶多仅能容纳两人同行,显得狭窄又逼仄。
然而……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落在洞壁上的字迹,也就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崖山,曲正风!”
孤高的五个字,刻在这近乎无人能到达的一千尺深处!
恣意的五个字,飞扬的比划里,充斥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
若无人来此,便无人知他名姓。
若无人来此,也无人有资格留字与他并列!
“……”
看着这五个字,见愁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有何难?”
笑声落地,见愁抬手并指,只在洞壁上落下轻描澹写的四个字——
崖山,见愁!
四个字与五个字并列,透着一种奇异的娟秀味道。
还有一种……
举重若轻的狂气!
97、第097章 我!
智林叟在黑风洞的地图上,只画了一千三百尺。
入到此洞之内的人不是智林叟本人,却是他的一位朋友,一位伙伴,依着如今见愁所见来判断,这人竟然很有可能是曲正风!
除非,这里也有旁人,一路行来,没有留下分毫的痕迹。
一千尺,不过是寻常人的终结罢了。
对炼体而言,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见愁体内的黑风纹骨,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大半的骨头都黑掉了,而身上除了骨骼之外的其他部分,早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次的重新生长。
只要脑袋不掉,骨头不碎,练过《人器》的,在身体复原能力方面,简直强悍得如同不死!
《人器》上说,黑风纹骨,纹到三分之二,便算是已经完成。
可理论上,是越多越好。
见愁觉得自己还有余力,不想停在这里。
最后看了一眼那并列在洞壁上的留字,见愁自己都嗅出了一种奇异的火药味儿。
兴许……
若有后来人,还以为这是崖山在炫耀吧?
她自己摇了下头,便转身继续朝着黑风洞内行进。
“呜呜……”
到了这里,风声穿过洞壁上的孔隙,已经变得轻柔而和缓,像是洞箫的声音。
踩在这样近乎乐声的风声里,见愁逆风而行。
洞内只有黑风的变化,不知外面已冬去春来,夏去秋来。
物换星移,白驹过隙,本就匆匆,眨眼不见。
***
黑风洞三百里外,崖山,还鞘顶。
今天天气不错,即便是坐在还鞘顶的崖山剑上,也能看见下面涌流着的九头江的浩荡江水。
羲和长老拿着一堆玉简,絮絮叨叨:“二十多个月之前,剪烛派诬陷我崖山见愁大师姐杀人,如今却连他们自己门中弟子的尸体都找不到了,简直血口喷人!他们的人还敢堵在黑风洞口,闹得沸沸扬扬,扶道师伯您也不管管?还有七天就是小会了,这像是——”
“你给山人闭嘴!”
坐在崖山剑上,正在啃骨头的扶道山人忍无可忍,一个鸡骨头就给羲和长老扔了过去!
“啪!”
羲和长老雪白的头发上,立刻沾上了一片油污,怔怔看着扶道山人说不出话来。
自打颜沉沙那俩小子把消息传回来的一日开始,扶道山人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你们整天说剪烛派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要找个机会干掉他们,也不想想,剪烛派是你想干就能干?咱们崖山还要不要点脸皮了?事儿不是这样做,我说你们啊,就是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心不够黑!”
“……”
到底什么叫心黑,羲和长老一向不知道。
他只颤抖着手,将自己头上那一块鸡骨头扒了下来,就要找扶道山人理论。
“扶道师伯——”
“你闭嘴!”
扶道山人再次一瞪眼睛,举着一整只鸡腿对着羲和长老。
“山人我做事还要你教吗?啊?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有关注小见愁的时间,你咋不去看看曲正风那二傻子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快两年了,见愁去炼体了山人我理解,他娘的他一个青峰庵隐界也探两年,咱们崖山要都是他俩这种不靠谱的,早倒了!”
“师伯……”
羲和长老觉得大师姐和二师兄都是很厉害的人,尤其是二师兄,不应该背这个黑锅啊。
他开口就想要帮曲正风说话。
没想到,扶道山人彷佛早猜到他要开口一样,断然大喝:“你也是个不靠谱的!”
“……”
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不靠谱的?
羲和长老简直冤枉!
这简直是凭空扣下来的一顶大帽子,扶道师伯你要脸不要!
扶道山人表示:山人从来没脸。
眼见得羲和长老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才算是满意,哼了一声,道:“对咱们修界中人而言,两年算个屁?就算见愁没赶上小会,我也不愁。反正,也没见昆吾的谢不臣能赶上。嘿嘿,曲老二指不定在里面干什么坏事呢。”
摸着自己的下巴,扶道山人愉悦地眯了眯眼。
他又啃了一口鸡腿,琢磨道:“我还是问问黑风洞的情况吧。”
说着,他直接摸出了一枚传音玉简。
“沉沙,沉沙!”
采药峰,舍身岩下,黑风洞前。
一直在盘膝打坐之中的颜沉沙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在传音玉简亮起的瞬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手掌一摊,玉简便已经在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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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扶道山人问情况来了。
唉……
侧头一看黑风洞前老梨树上满树的青梨,快两年了。
颜沉沙想起这近两年来的经历,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辛酸之感——
谁能想得到?
开始是来查飞天镇修士无故死亡之事,没想到死也没个结果,反而管上了见愁大师伯这一档子事儿,原本以为顶多跟剪烛派耗上一两个月顶了天了……
现在,只要想起两个月或者半年的判断,他们都想齐齐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让你丫狂,让你丫猜!
活该被打脸!
黑风洞口,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人?
屁!
别说两个月,现在快两年过去了,影子都没一个!
谁当初信誓旦旦说见愁立刻就要出来的?
无数阵法,在剪烛派众人那滴血的目光之中崩溃……
一座,一座……
多少座了?
颜沉沙反正数不清点!
一开始时候斗鸡一样兴奋的潘启,这会儿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地盘坐在旁边。
近两年,剪烛派的阵法,越来越小,从原来的一次性消耗阵法,渐渐换成了可以自动吸收周围灵气的阵法,总算是让已经捉襟见肘的众人松了一口气。
可即便是这样,要提供阵法运转的能量,也需要极其多的灵石。
期间,有剪烛派的弟子实在忍无可忍,向师门请求回去,没想到许蓝儿当初好言好语,现在却翻脸不认人,死活也不让众人回来。
大家暗地里把这婆娘往死里骂了一回,只好气鼓鼓地待在这里。
至于赵云鬓,在那一次被颜沉沙一巴掌摔晕之后,就老实了不少。
她老实的原因,还有一个——
前段时间,实在是苦守见愁无果,崖山曾提出要查看剪烛派郑芸儿的尸体,赵云鬓扭扭捏捏,带着人去飞天镇看。
没想到,推开院门后,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死了的郑芸儿,凭空消失!
天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有多惊悚!
赵云鬓大叫着不可能,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消失?
郑芸儿到底死没死,死了之后又去了哪里?
赵云鬓发疯一样朝着崖山大喊,一口咬定他们为了洗清见愁滥杀无辜的嫌疑,故意偷走了郑芸儿的尸体。
可惜……
颜沉沙只冰冷地看着她。
在他看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栽赃陷害,只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若我见愁大师伯要杀人,多你一个赵云鬓又算得了什么?”
要杀,当然是一起杀了!
杀人不留活口,才是稳妥的做事原则。
见愁大师伯能在黑风洞中待那么久,已经足够证明实力,若这样都没有斩杀赵云鬓的实力,崖山才真是要丢脸了。
所以颜沉沙这话一出口,赵云鬓便面如土色,纵使心底有万般的憋屈,也不敢再多言一句。
死人没了,又是死无对证。
没有任何人看见崖山大师姐杀人,只有剪烛派一口咬定。
怎么看,都是一地鸡毛的事情。
只是颜沉沙另有自己的目的,倒是不急着一巴掌把剪烛派打落下去。
他们一行人,在一种诡异的默契之中,回到了那让人绝望的黑风洞前。
巨大的黑风洞,就像是一头张着巨口的怪兽,不断地吞噬着他们扔进去的无数灵石!
阵法本就是底蕴厚的门派才能玩的东西,一个大宗门布上两年的阵法,烧上两年的灵石,只怕也够呛,何况是剪烛派这等中等的门派?
经历的绝望多了,就成了麻木。
除了他们依旧滴血的心。
他们唯一学会的是沉默:一座阵法崩溃了,原本大喊大叫,愤怒无比,如今也不过就是漠不关心地扫上一眼,重新再铺一座。
颜沉沙对剪烛派的情况了如指掌,这两年间也已经看了不少的笑话。
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他告诉扶道山人:“大师伯还没从里面出来。要不要……我进去找找?”
“……还有七天了。”
传音玉简那头的扶道山人忽然叹了一声。
颜沉沙顿时沉默。
七天,指的是距离左三千小会开始的时候。
崖山七天之后的早上从宗门出发,前往昆吾。
七天之后的中域,将迎来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盛事,而昆吾的一人台,更会是整个中域万千修士目光聚焦的中心所在。
那将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无数新一辈的风流人物走向整个中域、整个十九洲的巨大舞台。
如果见愁大师伯因黑风洞之事,与左三千小会失之交臂……
无疑是个巨大的遗憾。
颜沉沙的建议,最是稳妥。
之前不进去找见愁大师伯,一是想要坑剪烛派,二是这是大师伯自己的事情,他们不好插手。
可现在不一样了。
扶道山人那边一想,只回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三日之后,见愁还不出来,你就进去找她。若她正在修炼的紧要关头,不用打扰,若没有,那就带她回来一起去昆吾。”
“是,师伯祖放心。”
颜沉沙应了一声,心里却也不由得期待了起来。
师伯祖还想着让见愁大师伯参加左三千小会就好。
这许久过去,每次问情况,师伯祖都一句话不提,他还以为师伯祖没这个意思呢。
没想到,心里还是有大师伯的。
又是一年左三千小会啊……
今年才是真正的群星辈出。
龙门有周承江,白月谷有陆香冷,五夷宗有陶璋,通灵阁有苏无缺,封魔剑派有李博山……
更兼之,昆吾不臣,崖山见愁!
目光之中,不由得带了几分回忆。
颜沉沙微微一笑,收起了掌中的传音玉简,随后朝着前面潘启所在的位置一望,随后一怔。
潘启现在竟然也在看传音玉简?
难道是剪烛派那边终于准备放弃了?
颜沉沙好奇了起来。
那边,潘启自己收到来自师门许蓝儿的传音也是很奇怪。
自从上次怀疑许蓝儿逼他们留在这里的用意,被许蓝儿训斥一顿之后,潘启就再也没跟石门联系过。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许蓝儿竟然主动发了传音来?
一怔之后,潘启原本想直接一手将玉简收起。
他不想搭理。
可是,在即将收起的那一瞬间,他又犹豫了一下。
眉头一皱,潘启还是查看了。
许蓝儿的声音,从玉简里传入他脑海:“潘师弟,近两年辛苦了。如今左三千小会在即,我们的机会也到了。崖山这十年间,最出色的天才便是这一个,还是唯一能与昆吾打擂台的存在。所以不管怎样,不管见愁在黑风洞里躲了多久,到现在她一定会出来。就算是不出来,跟你们一起守在这里的那两名崖山弟子,也会去找她出来。”
潘启听到这里,陡然一怔,眼底爆发出一团精光!
对!
对啊!
眼看着就是左三千小会了,见愁不可能不参加,只要参加,她就必须出来。
只有七天时间了!
还怕她不出来吗?
许蓝儿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死活不让你们离开黑风洞,只是为了让你们看住她,确认这个人没有在这一段时间内离开黑风洞。现在,你们在那里蹲了两年,总该发力了。我不管你们是借也好,偷也好,抢也罢,或者自己去凑,给我做出最好的阵法来,死死困在黑风洞前,连一只蚊子都不要给我放出去!”
原来……
许蓝儿是这个用意?
潘启脑子里灵光一闪,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了。
“难道……难道,许师姐是要将她困在这里?”
“还算你聪明。”那头的许蓝儿笑了一声,“左三千小会在即,到底是谁杀了人不重要,谁死了也不重要,到底最后能不能整到见愁这小蹄子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她不能准时出现在昆吾!”
果然如此。
潘启心底暗叹了一声,回想许蓝儿的话,却有些不是滋味。
原以为,是为了无辜丧命的郑师妹。
“不管是她出来得早,还是出来得晚,趁机将人拖死在这里,我们就已经赢了一半。至于崖山那修士,你们几个人,正好可以结成阵法抵挡,同时还可以去舍身岩上叫下来一批人,就说阵法最近七日会撤掉,他们一定会等在黑风洞外。”
许蓝儿的声音,已经得意无比。
“众目睽睽之下,崖山即便是想要出手,也得有所顾忌。我就不信,他们能舍下名门正派的颜面!”
好计谋,好毒的计谋!
潘启彻底听懂了,明白了,沉默半天,才咬牙道:“还请许蓝儿师姐放心,我们一定做好此事。”
“那我就拭目以待,届时不仅我有赏,师父也会有赏下来的。”
许蓝儿说完,终于掐掉了传音。
捏着传音玉简的潘启,终于像是回过了魂来一样。
早已经在地面上盘坐了许久,无精打采的他,竟然手掌一个撑地,豁然起身!
“都给我起来!”
他朝着一直麻木地坐在崖壁上的众人大喝一声!
剪烛派所有的弟子,全都齐齐吓了一跳。
他们不明,潘启到底是怎么了。
远处的颜沉沙,却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来,也警惕地缓缓站了起来。
潘启没有回头看一眼,干瘦的身体外面裹着一层黑色的衣袍,终于显出一种难得的干劲来。
“现在立刻把黑风洞口的阵法给我拔掉,换上五行生灭阵!”
众人顿时悚然。
五行生灭阵可是需要上千枚灵石,并且威力极大。
原本剪烛派为了削减在这一块的开销,已经换用了威力比较小的阵法,潘启疯了?!
面对所有人震惊的眼神,潘启不解释半个字,只是继续训道:“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左边这一列,都给我上舍身岩去,告诉所有人,顶多七天,我们便会离开黑风洞,撤掉阵法,叫他们可以下来等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
虽不知潘启在做什么,但是一听到“顶多七天就会离开黑风洞”,每个人都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神采飞扬了起来。
天哪!
终于要走了!
在这个鸟不拉屎黑风纵横的地方,早就待得身上要长毛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数灵石的耗费,那种巨大的失落感,简直都要把他们逼疯了。
如今“离开”两个字从潘启嘴里说出来,简直如同仙音天籁!
一时间,竟有比较脆弱的人,险些就要感动得哭出来!
这一下,还有谁没干劲?
几乎所有人都听了潘启的话,行动起来,布阵的布阵,通知的通知。
只一句话,便唤醒了所有人的斗志!
这一幕,落入了颜沉沙的眼底,却是说不出的危险。
潘启难得笑了一下,却显得阴森森地:“两位崖山的前辈,我们也在这里耗费了快有两年了,再耗下去我剪烛派也撑不住了,就这最后的七日,若是见愁前辈出来,那自然是我们运气好,不出来我剪烛派也认了。颜前辈没什么意见吧?”
七日。
真是抠得无比精准的时间。
颜沉沙何等精明的人物,几乎立刻就猜透了他们的用意!
污蔑是其一,顺带着还要算计见愁大师伯,让她无法准时到达昆吾,参加左三千小会?
那一瞬间,颜沉沙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对着潘启,露出了一个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七天,我崖山当然没有意见。”
两个人说这一句话的时间里,下面的剪烛派修士已经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家底都掏出来,甚至有些是早先时候问别的过路修士以剪烛派的名义借来的。
一枚又一枚的灵石,被放入了合适的位置。
啪!
啪!
啪!
……
没一会儿,便有全新的五色阵法光芒亮起。
五行生灭阵,听起来简单,实则是个巨大的困阵与杀阵!
此阵曾被某些门派用做护山大阵,关键时刻有自毁之能,可以保证一个门派的安全。如今这一座虽然达不到护山大阵的规模,可在结构上却是一模一样。
一旦真的有人踏入此阵,不说死,至少也是个重伤!
最后这一把,剪烛派是要孤注一掷了。
此前的一次一次,他们都会失望,唯独最后的一次不会。
他们在赌,赌见愁要不要参加左三千小会,赌崖山想不想让她参加。
只要有任何一个是“想”,那么这一次,剪烛派绝不会输!
必胜的赌局!
随着剪烛派出去叫人,不断有陌生的修士聚集下来,等待着阵法开启的那一天。
消沉了很久的潘启,像是一头凶勐的鹰隼,一动不动地盯着黑风洞口,只要见愁出来,绝对逃不了!
崖壁上,戚少风已经能隐约感觉此处涌动着的风云。
他不由得看向了颜沉沙。
他能感觉到的,颜沉沙自然也能感觉到,他眉头虽然紧拧着,可手指却抠在身后,轻轻地敲击着那一管洞箫。
啪嗒,啪嗒。
所有人,都在等待。
一切平静都在酝酿着暴风雨。
***
黑风洞内。
一千二百八十尺!
“砰!”
一柄湛蓝色巨大冰剑,逆风而起,被一双白皙的手紧紧握住,朝着前方挥去!
剑光闪烁,顿使人生出一种冰天雪地之感。
剑锋所指处,所有顺着风向朝着外面奔袭的风刃,竟然都为这恐怖的剑气一顿,随后“咔嚓咔嚓”地冻结起来,竟然再不能动分毫!
那巨大的冰剑上,蓝色的灵光不断游走。
地面上,一座巨大的斗盘还在缓慢又悠然的旋转中,带着方才疯狂的余韵。
见愁收了势,倒提着那一柄冰剑,缓缓抬眸——
无数的冰刃悬空,又被后面无数朝着这边飞来的新冰刃给撞碎。
这一剑的威力,便是她在黑风洞内,除了《人器》炼体的第五重“黑风纹骨”之外,最大的收获!
她名之为:无尽之刃!
悠然迈步,见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无数的风刃撞击之中绕开,一步步朝前面走去。
前方,不是黑风洞的尽头,却是智林叟所载地图的尽头。
一千三百尺。
见愁到了。
站在那洞壁上,见愁看见了自一千尺后,每一百尺都会看见的名字。
“崖山,曲正风。”
肆无忌惮,又堪称狂妄。
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句话。
“十六日,止步一千三百尺。放眼同侪,何人能败?”
相比于前面几次的气势纵横,最后这一句话,却有了一种负手看江山的从容之感。
放眼同侪,何人能败?
轻得,像是一声喟叹。
他倒还生出几分高手寂寞之感?
见愁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前面,便是一千三百尺外了。
曲正风既然敢称自己为同侪修士第一,明明是元婴巅峰的修为,见愁尚能走到一千三百尺,他不该不能再进寸步。
何人能败?
她不就最接近这个位置吗?
吹牛又不要钱!
再说了,单单说一千三百尺,自己不也做到了吗?更何况她只有筑基后期的修为!
所以,见愁轻轻松松,随手划下一个字:“我!”
98、第098章 月下乘风
何人能败?
我!
没有落款,更没有具体的名姓。
要论狂?
见愁狂起来自己都害怕。
她一挑眉,望着前方深沉的黑暗。
与之前的三层之中那风刃呼啸的场面不同,一千三百尺之后,似乎太过平静。
平静到,让人觉得危险。
见愁当然不觉得曲正风实力很弱,只能认为,这一千三百尺之后有鬼。
可是前方有路,叫她止步于此,又怎能甘心?
便算是死,也得要先试试才死!
还有余力,为何不试?
见愁的念头,落地很快。
她缓缓地抬起了脚步,同时浑身却紧绷了起来,身体流畅的线条,在这紧绷的一瞬间,展露无疑。
目光,也无比明亮。
抬脚,落地。
一步迈出!
“呼啦!”
一阵阴风吹来,在她脚步落地的刹那!
见愁原本早已经准备好,如今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用最快的速度撤回来!
浑身发冷!
这风的感觉,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每一道风,都是一道风刃,变化多端,却将风化为了肉眼可见之物,一千三百尺后的风,却隐隐约约有一种回归到本源,又超脱于其上的感觉。
这里的风,重新化作了一片虚无,无形而有感。
最重要的是,在这风吹到她身上的时候,那种虚冷的感觉,像是从灵魂深处冒出来一样。
彷佛……
她残缺的魂魄,要被这风一吹,被下面什么东西呼唤指引着,要投入这斜斜向下的黑风洞!
见愁只觉得意识模煳,头脑中一片撕裂的疼痛,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朝前方栽去。
那一瞬间,她脑海之中,似乎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出现。
她……
还不想死!
唯一一个清醒的念头,让她的舌头抵住上下牙膛,毫不犹豫,狠狠一咬!
血腥味儿,霎时蔓延。
舌尖立刻剧痛钻心!
清醒,也随之回到了她的身体之中!
近乎同时,“嗡!”
眉心处一震剧烈颤抖!
扶道山人赠给见愁的定魂钉,竟然在此刻冒了出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紫光!
一股温暖的感觉,终于笼罩了见愁。
整个头脑之中,原本撕裂的疼痛立刻得到了缓解。
在这一瞬间,她趁着先前那一股痛劲儿,一步退后!
“啪。”
光着的裸白玉足落地。
声音传开,似乎荡开了一片波浪。
于是,虚无又阴冷的黑风消失了,撕裂她灵魂一般的疼痛消失了,那种从黑风洞深处隐隐传来的呼唤之感,也消失了……
只有,那些普普通通的冰刃袭来,普普通通的风吹来。
见愁额头上一片冰冷。
她整个人都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身冷汗。
彷佛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见愁气喘吁吁。
骇然地望着一步之外的虚空,她根本不明白之前那一瞬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一千三百尺……”
艰涩的声音,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
与之前的三层黑风完全不一样。
它更骇人,更恐怖!
让人完全生不出抵抗之心!
在这一千三百尺处,彷佛一片雷池禁地,一旦有人踏入,立刻就会被无尽的黑风摧毁!
从迈步到收回脚步,前后顶多一息时间!
见愁内心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绝对的判断:寸步不能行,一步也不能往前!
鸿沟天堑!
此刻见愁回首再看那一句“十六日,止步一千三百尺”,顿时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难怪元婴巅峰的曲正风也不敢往前……
应该,不仅仅是她魂魄的原因吧?
若非那咬舌尖的断然一下,若非忽然出现保护了自己的定魂钉,只怕她真的就要投身那无尽黑风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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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回想起方才一幕,依旧觉得心底发冷。
她缓缓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此刻,定魂钉的光芒,已经隐没进去,似乎只有浅浅的一点紫痕。
在原地,见愁站了好久。
脚底不断有冷气钻上来,让她整个人都彷佛要被冻僵。
然而从前面不断吹来的风刃,却已经难以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在经过一轮炼体之后,她的筋骨已经强健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是时候走了。
见愁心里有千般万般的疑惑,如今凭借她的见识,还无法得到解答。
不如,都留起来,回头去问师父。
对了……
师父。
见愁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下: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过去多久了?
离开崖山的时候,她与扶道山人约定,两年之内不管有没有完成炼体,都要回到崖山,参加左三千小会。
而如今呢?
见愁一路修炼,一路前行,一开始还能大致地估算一下时间,可到了后面,领悟的时候每一个弹指都像是一年那样漫长,见愁对时间的感觉也难免出错。
所以……
天知道过去了多久!
完了……
见愁忽然有些傻眼。
还能赶上吗?
她只觉得,大概、好像、也许、可能……过去了挺久。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如今炼体已经算是完成,黑风在她的骨骼上纹下了七成墨黑,坚硬无比,举手投足之间,似乎的都带能带起一股很纯粹的能量。
黑风纹骨的轨迹,似乎与风的轨迹,有那么一点点的类同。
可要见愁说出到底哪里一样,又极为困难。
除了黑风纹骨之外,另外一样最大的收获,肯定便是那一枚新学的道印了——
甚至可以说是,三枚。
第一枚,指尖刃芒;
第二枚,焚风缠火;
第三枚,冰刀霜剑。
每一枚都对应着进入黑风洞之后的三个层次。
如果还要继续算的话,龙门那两枚道印应该也算。
见愁没有学,可那两枚道印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样一算,此行已经算是圆满。
就连她的修为,也已经稳稳地固定在了筑基后期,甚至在这不断的修炼之中,臻至筑基期大圆满!
该回去了。
但愿还赶得上。
见愁从乾坤袋里扯了一件完好的月白色衣袍,往身上一披,再把鬼斧一唤,踩着便朝外面冲出去。
来的时候是逆风,时刻担心自己被抛飞出去。
走的时候,却是顺风。
风推着她,速度竟然比她自己御器而行,还要快上一分,甚至能追上与她同时从黑风洞中出发的风和风刃!
石壁上的种种字迹,在一掠而过之后,都变得模煳不清。
见愁的身影,快速地从漆黑的黑风洞之中飞去,风驰电掣!
无数的风刃撞在飞驰的鬼斧上,顿时碎成一片又一片的烟雾。
一时之间,她耳边只有“噼噼啪啪”地一片碎响,还有破风的声音,以及……
柔和的呜呜之声。
这不像是在黑风洞的风,反而像是在林间,在山里,在水面上,在云层间……
柔和得像是丝绸匹缎。
风如水,流过洞壁上无数的孔隙,无孔不入,夹杂在一片的嘈杂之中的“呜呜”声极其细小,却沁人心脾。
也不知是心境变了,还是这一回是顺风了,或者……
是因为黑风曾在见愁的骨骼上镌刻下最妙曼的纹路,这一刻从黑风洞中飞速穿过的见愁,竟然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和轨迹。
这洞壁上,原本每一块石头都是坚硬的。
常年黑风吹拂,才渐渐形成了独特的孔洞,可以让黑风从这些轨迹独特的孔洞之中穿过,却能保持自身的基本完好……
天地造物,便是如此神奇。
在风中,隐藏在见愁骨骼之内的一条一条图纹,好像一下活了过来。
它们开始游走,有些着急。
见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异动,不由有些疑惑:它们在为什么而着急?
原本毫无头绪,可她却从一面洞壁之前飞速掠过!
又是那些孔隙!
见愁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之前自己与钱缺等人一起,从地上捡起的吞风石!
小小的一块石头,却如同镂空的玲珑一般,有无数的孔洞。
风就从里面穿过……
灵光,陡然出现。
见愁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
一时间,她忘了御器,甚至也忘了运转灵气,全靠着背后的黑风,推着她的身体前进……
一千二百尺,一千一百尺,一千尺……
见愁飞得越来越低,茫然睁大的眼底,倒映出越来越近的地面!
下一刻,就要撞上!
小貂趴在见愁的肩膀上,吓得立刻抱紧了帝江骨玉,尖锐地大叫起来:“吱吱吱!”
然而……
见愁充耳不闻。
她两眼放出一团异彩来,竟然在险险就要撞到地面上粉身碎骨的一瞬间——
闭眼!
这一刻,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无数结构奇异、鬼斧神工的孔洞,只有之前那一枚小小的吞风石,只有周围呜咽而去的风声!
浑身的毛孔伴着窍穴,在这一瞬间,全部打开!
黑风洞的风,从她周身灌入,像是灌入了一个巨大的容器,又像是灌入了一枚吞风石,顺着某个奇异而玄奥的路线流出。
风从后面吹来,却没有受到见愁身体的阻挡。
它们,从她的身体之中穿过,彷佛她的身体,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那一瞬间,见愁觉得自己轻了起来,像是一片叶,一瓣云……
风,裹着她的身体,穿过她的身体。
而她的身体,亦如风本身!
近乎完美的契合!
鬼斧无人控制,自动从见愁脚下缩成一道流光,钻入她眉心,可她整个人却踩在风上,轻如鸿羽一般。
她依旧闭着眼。
风,托着她,裹着她,重新拔了起来。
前方,便是一片皎洁的亮光。
那是——
黑风洞的出口。
素月在天,如同一轮圆盘垂挂,霜白的月色铺了满地。
也铺在了黑风洞前,那一座璀璨的五行生灭大阵上。
层林重染,又是一年深秋。
黑风洞前的老梨树上,已经挂着一颗又一颗的青梨,小小的果子看上去酸涩无比,也许是季节没到,也许是生存的环境太过恶劣。
此时此刻,崖壁之上,眼瞧着密密麻麻都是人。
“崖山见愁滥杀无辜”这一件事的纠葛,早已经在这两年间传遍了中域左三千,原本不算是什么好事,可在剪烛派与崖山两名弟子在洞外封锁,苦侯两年无果之后,坏事也就变成了好事。
一名筑基后期的女修,凭什么能在洞内待上那么久?
两年?
是化作了一副枯骨,还是被困在了其中不能出来?
或者……
在里面有了奇遇?
……
人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
人人都在议论,然而人人都没有结果。
就在剪烛派说七日后重新开放黑风洞后,原本好奇的,想要看热闹却不敢来的人,这次都来了。
他们齐刷刷站在了崖壁之上,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
更近一些的地方,剪烛派在左,崖山在右。
颜沉沙与戚少风都紧紧地盯着黑风洞口。
潘启脸上的神情,则兴奋到了极点,全副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一座大阵上。
地面上一枚一枚的灵石,抽离出一道又一道的灵气,组成了无数玄奥的线条。
五行生灭,不断从周围汲取灵气。
一旦有人出来,避无可避,立刻就会撞到这一座阵法,触发之后,被阵法圈在其中。
到时候,崖山大师姐,不就任由他们处置了吗?
看看崖山那两个人的表情,简直如临大敌!
自打来到黑风洞后,潘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快意,他简直要忍不住笑起来了。
整个黑风洞外的形势,已是一触即发。
便在这种紧张时刻,一阵古怪的黑风,忽然从洞内席卷而出!
“呼!”
明明已经过了黑风洞活动最剧烈的时期了,黑风竟然平白大了一截,外面顿时又飞沙走石起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一刻被吸引了过去。
站得略靠近洞口的一名剪烛派修士,正好能直直看见里面,他隐约瞧见了一个人影,从黑风洞中奔出!
在这一瞬间,他一向伶俐的口齿,竟然都打了结!
“出出出出来了!”
只在这人第一个字音出来的瞬间,整个悬崖上所有人便是齐齐一动!
潘启更是忍不住心里大叫了一声,面露喜色!
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出来了!”
他们所有人,都彷佛能听到那一阵风声。
一道月白的身影,彷佛一片轻云一样,从黑风洞深处飘然而出,明明看的时候还在里面,速度并不快,可一眨眼功夫之后,这一道身影竟然已经出现在了洞口!
霜白的月色打落,洒在这一道人影的身上。
那是宽大的月白色长袍,似乎只是随意而松散地披着,修长的脖颈上,是裸出的雪白肌肤,在夜色里好像会发光。
满头柔顺的乌发披散,飘在风中。
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柔美的女人。
甚至,她还赤着足。
脚尖朝下点,似乎踮脚站在风上,有一种出尘的美感。
隔得太远,他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是,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见愁!
崖山见愁!
消失了两年的那一位崖山大师伯!
在看到这一道身影的瞬间,在确定她身份的一瞬间,无数剪烛派弟子简直要欢呼起来,近乎热泪盈眶!
两年啊!
整整两年的蹲守!
他们耗费了多少灵石?期待了多少次?又失望了多少次?
每每有捉襟见肘之时,都是打碎了牙和着血朝肚子里吞,有谁知道他们这两年餐风露宿,不得归还宗门的苦楚?
可是都不要紧了!
在这一道身影出现的刹那,这些都不要紧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耗费的灵石,无数的期待和失望,都将在下一刻,得到回报!
五行生灭阵,就在前方!
崖壁上的颜沉沙脚下一动,手指扣紧了洞箫,手腕便是一翻!
潘启也同时按剑,隐隐与自己身后的十数剪烛派修士站在一起,与颜沉沙成掎角之势,只是他的目光,依旧近乎疯狂地落在那一座阵法上!
鱼儿,就要自投罗网!
悬崖之下,有人承受不住这一刻陡然来的惊吓或者说惊喜,竟然惊叫了一声。
可那朝着前方行来的月白身影,竟然丝毫没有停顿。
彷佛没有听见这一声惊呼,也彷佛根本不在意。
微微闭着的双眼,眼尾挑出一道狭长的弧度;唇边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似乎体味到了什么真谛;她整个人的表情,像是外面的月色一样柔和又清冷。
衣袍,猎猎。
赤足,如仙。
没有半点尘埃。
皎洁的衣袍,终于完全显露在皎洁的月色下。
这一刻,周遭寂静,毫无声息。
明月在天,她乘风而出!
那一道风,从黑风洞中狂涌出来,像是宣泄的浪潮,一下扑向了巨大而璀璨的阵法!
见愁的身影,被这狂风携裹着,跟着这一阵风,扑向阵法!
风,一掠而过!
人,亦一掠而过!
阵法锁不住风,也锁不住见愁!
那一瞬间,所有人只觉得眼前那姿态冷艳又柔美的女修,竟如惊鸿般一闪。
“轰!”
月白色的身影,带起狂风如游龙!
穿入阵法!
进去了,进去了!
剪烛派众人霎时便欣喜如狂,立刻就要大声欢呼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们眼前所见的一幕,像是凌空拍下来的一座山壁,直接将所有人的狂喜,都碾压成了鲜血淋漓的碎片!
那一条狂风游龙,那一道身影,在进入巨大的阵法之后,竟然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没有意料之中光华大绽!
没有意料之中的狂暴攻击!
没有意料之中的鲜血淋漓!
……
在所有人震骇又呆滞的目光里,那月白色的身影,带着那一条风的游龙,就这样……
就这样飞了过去!
潘启整个人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睛里,脑海中,只有那一道身影如白龙般从容从阵中穿过的画面!
“过……过去了?”
怎么可能!
潘启,剪烛派其他弟子,甚至包括颜沉沙,戚少风……
所有所有在这黑风洞前的修士,在这一瞬间,都忍不住追随着那一道身影,仰而望之!
风龙脱出阵法,与悬崖外面的风一混,霎时拔高而起,高高朝着墨蓝色的虚空之中飞去。
一轮银盘,照着她的身影,衣摆飘摇,眨眼间便已随风去远,消失不见。
月下乘风,仙气渺渺,吾将归去也!
99、第099章 名门
“吹……吹走了……”
大师伯被风吹走啦!
墨蓝色的夜空中,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
若非他们此刻的心怀还在激荡之中,只怕所有人都要以为方才所见不过是一场迷幻的梦境,怎么可能有这样飘飘渺渺扶摇而上的一幕?
太美,太美。
尽管人已经消失不见,可戚少风绝对认得。
那就是见愁大师伯,与自己交手过,并且打得他满地找牙的大师伯!
可是……
昔日的见愁,与今日的见愁……
怎么可能!
大师伯不可能这么柔美!
以前的大师伯是什么印象?
强大,暴力,鬼斧,长腿……
如今呢?
衣袍飘飘,乘风而去,力量不失,气势不减,可却多了一种柔和的美感,从容又镇静,简直像是飞去的仙人,在云中,在月下,在飘扬的风里!
戚少风的声音,有些恍惚:“大师伯不是筑基后期吗……”
再说了,突破金丹的时候会有金色祥云出现。
他们守在黑风洞外面两年,根本就没看见过。
所以,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怎么可能双脚离地飞出来?
别说是剪烛派的众人了,就是崖山这边颜沉沙修炼多年,见识不浅,也几乎没见过这种事。
一般而言,筑基御器,金丹御空。
见愁大师伯这算是什么?
御……
风?
但凡名之为“器”者,都是人打造而成,可不管是所谓的“空”,还是“风”,都是天然,都是自然。
御空与御风,到底有什么区别?
颜沉沙竟然也不清楚。
他怔怔地望了许久,才道:“兴许这便是他们区别于我们的地方吧?”
整个舍身岩下,黑风洞前,一片的寂静。
那一座五行生灭大阵,依旧静静地运转着,光华璀璨,似乎是在等待着猎物的入内。
可现在……
猎物早已经跑了。
剪烛派众人齐齐傻眼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布置阵法,也是最有把握,甚至可以说是有十成的胜率!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一个大活人从里面经过了,阵法至今都没半点反应!
跑了……
人出来了,他们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跑了!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试图去寻找见愁的踪迹,然而那一条风龙,早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
明月天山,苍茫云海,长风吹拂而去,踪影渺渺。
找?
从何找起?
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片沉默之中,潘启站在最前方,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牙关紧咬,喉咙里竟然都有一种血腥的味道冒出来。
在收回目光之后,他死死地看向了那一座毫无反应的阵法!
那是剪烛派在苦守两年之后,用最后的一笔灵石布置下去的阵法,被所有人寄予了最大的期望,甚至就在片刻之前,在他们看见见愁身影的一瞬间,他们巴望着这一座阵法能够立刻将见愁拦下来,让她知道剪烛派不是什么软柿子!
可结果呢?
凭什么?
又怎么可能?!
“不信……”潘启颤抖着嘴唇,终于朝着前面迈出了一步,“我不信!”
一声咆哮,陡然传遍了整个悬崖之下,崖壁上站着的无关修士,都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潘启不信,其他人自然也有些疑惑。
好好的阵法,怎么恰好就在人出来的时候失灵了?
难道是见愁在出来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
可根本没看到啊。
难道是布置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
种种想法,千奇百怪。
潘启大步朝着阵法走去,两只眼睛都变得通红一片。
不信!
死也不相信!
他非要去看个究竟不可。
两年,整整两年的努力啊!
难道就这样付之东流?
后面的人见了,不由得有些担心。
尤其是赵云鬓。
眼看着潘启竟然朝着大阵走去,甚至半点也不准备停下来,赵云鬓脑海之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来,她大喊了一声:“潘师兄,快停下!”
然而,潘启竟然像是入了魔一样,彷佛根本没听见赵云鬓的声音,依旧恶狠狠地瞪着那一座阵法,一步,一步,又一步!
赵云鬓一下着急了。
旁边还有崖山的颜沉沙与戚少风冷眼旁观,若是潘启脑子一个发热,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崖山会怎么拿捏他们?
那一瞬间,赵云鬓直接长剑一抽,大声喊道:“拦住他!”
还站在原地发愣的剪烛派弟子,这才连忙朝着前面扑过去,准备拦住潘启。
可是潘启的脚步并不慢。
毕竟是这一群之中的话事者,潘启大踏步前行,满身沉凝的怒气,根本不关心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盯着那一座阵法。
在潘启靠近的一瞬间,安放在地上的灵石,闪过了一道流光。
而后,潘启一脚踏入!
“嗡!”
一种轻微的震颤声,在这忽然嘈杂起来地悬崖下面响起。
初时只有这样轻轻的一声响,随后却勐然扩大,像是天河之水倒倾而下!
潘启的一脚,还踩在阵法之中,后面来阻止他的剪烛派修士还在往前冲,根本来不及停下……
慢慢地抬起头来,潘启只觉得脖子很僵硬。
这样的声音,如果早半刻响起,绝对是天籁。
此刻,却是噩梦!
之前被愤怒与失望冲昏的头脑,在这一瞬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潘启下意识地想要抽脚回来,可五行生灭阵中的地面,却像是一片黏土一样,吸附住了他的脚,竟然让他无法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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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阵法之中,也爆发出一种奇怪的吸力来,潘启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那阵法的五行之力,带着冲入了阵法之中!
后面跟来的剪烛派修士简直大骇,跑得快一些的收势不及,竟然也被这吸力一带,一头撞了进去!
砰砰砰!
一连串的声音响起!
三五个修士一下就没了影子,被阵法的力量拽了进去。
隔得远一些的人,这会儿简直亡魂大冒,毫不犹豫就朝后退去!
赵云鬓虽然发话叫人去拦潘启,可自己却走在后面,五行生灭阵极其霸道,有一定的误伤几率,她就怕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没想到竟然还是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才是最倒霉!
在看见潘启被扯进去的一瞬间,赵云鬓已经抽身而退。
整个剪烛派顿时大乱,没来得及去拦人的纷纷大喊着:“潘师兄!潘师兄!”
悬崖上,顿时一片哗然。
谁会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阵法……
遇到见愁的时候半点没反应,可在遇到剪烛派的时候,却毫不留情!
这阵法根本就是专坑自己人啊!
那边站着的商了凡已经愣住了,戚少风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就连颜沉沙也露出了一种诧异的表情……
剪烛派,也是个挺有意思的门派啊。
脑海之中念头一闪而过,颜沉沙再抬眼时,便看见——
阵法启动!
整个地面竟然开始颤抖了起来,宽阔的黑风洞前面,竟然立时碎裂开来,无数的巨石冲破了表层薄薄的泥土,拔了起来,朝着已经被困入阵中的几个修士砸去!
“砰!”
一片巨大的声响!
立时就有几个倒霉的修士鲜血长喷,就连潘启也不例外。
另有几个没倒霉的修士,只化作一道流光,就想要逃开巨石的撞击,可飞着飞着没注意前面,竟然朝着前面一头撞去!
困阵,能进不能出!
“砰!”
又是一声响。
这一次,是修士们一头撞在了无形的墙壁上,同样鲜血长流!
阵法之中,一时竟惨如人间地狱,叫人不忍直视,头皮发麻!
赵云鬓站着,望着这一幕,浑身冰冷。
剪烛派方才逃过了一劫的修士,也都站在远处,心有余悸地望着。
偏偏……
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
悬崖下,周围都是一片的沉默,只有满地的惨叫声。
方才还精神的潘启,这会儿已经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了,无数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臂,叫他只能面朝下匍匐在地,满身脏污!
原本,这些凌厉而缠人的攻击,都是为见愁准备的。
可谁想到,最后竟然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一幕,又一幕。
都是惨象。
颜沉沙也站在崖壁上,看着剪烛派那一帮毫无动作的人,唇边忍不住泛出了一丝冷笑。
商了凡则握紧了拳头,近乎愤怒地看着赵云鬓,她竟然不救人?
那一瞬间,商了凡身形一动,就要冲出去。
可颜沉沙更快。
商了凡只见得自己眼前虚影一晃,颜沉沙的身影就从眼前消失不见,再看时已经出现在了阵法的上空,朝着远处剪烛派众人冷喝一声:“还不救人,愣着干什么!”
“……”
剪烛派众人面面相觑起来,可所有人都对那一座阵法心有余悸,即便是颜沉沙开口,都没有一个人往前走哪怕一步!
片刻的沉默之后,悬崖壁上,立刻又是一片哗然。
围杀崖山的大师伯见愁,在这里耗了两年也就罢了,毕竟见愁很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剪烛派若要为自己门中的弟子讨回一个公道,自然也无可厚非。
可现在他们自己门派之中的修士都已经被困在阵中,那些安全的人,在被崖山颜前辈提醒之后,竟然没有一个想要出去几救人!
剪烛派?
呸!
这算是什么门派?
原本众人都还觉得情有可原,如今不由得纷纷唾弃起来。
听着背后潮水一样的议论声,赵云鬓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若非一开始叫来了这么多的修士,眼下发生的这一幕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可是,他们这样做有什么错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凭什么去救人?要怪,只怪他们不小心!
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赵云鬓冷笑了一声。
前方,颜沉沙发现所有人都没有动,不由得一声嗤笑。
剪烛派么……
同门都见死不救。
厉害,反正颜沉沙自己是佩服的。
这个名,他们剪烛派不要,那崖山便收着了!
手腕一转,手指一勾,颜沉沙那一柄挂在腰间的洞箫,霎时便出现在了手中。
他垂眸一看自己脚下,阵法还在疯狂的运转之中,耳边依旧有这许多剪烛派修士的惨嚎。
不过……
他眼帘轻轻一搭,心也一下沉了下来。
惨叫声不见了,只有来自远方的风声,吹过树林时候的沙沙声……
手抬起,将洞箫凑到了唇边,颜沉沙手指点按在音孔上,轻轻吹出了第一声。
“呜……”
洞箫的声音,本就带着一股凄厉,在这寒月的颜色下,在这一片阵法的光芒上,在恐怖的惨嚎声之中,却格外幽静。
随着这一声出去,顿时便有一股气浪排开,脚下安放着为阵法提供能量的地面,顿时一声爆响!
砰!
第一枚灵石炸开了!
颜沉沙吹的,是一个完整的简单曲调,却像是松风过云,白云在流光之中撕裂。
宽阔的两丈五斗盘,在他脚下闪现!
一枚道印,闪烁过了流光。
箫声在继续,爆响声也在继续。
明明是极短的曲子,众人却彷佛听了很久……
“呜……”
最后一声格外悠长。
空气里,似乎还有箫声的震颤。
众人一下回过了神来,朝前看去——
颜沉沙依旧凌空而立,脚下的那一座光华闪闪、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大阵,在发出一声哀鸣之后,轰然崩溃!
巨石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
被困被折磨的剪烛派众人,都愣了那么一下,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伤得轻的,在反应过来之后连滚带爬地起了身来,立刻欢呼一声,也不管身边同伴的死活,便朝着赵云鬓等人所在的方位跑去。
至于伤得重的,则是露出一种挣扎的眼神,极力地想要起身,却不能够。
静静地看着脚底下这悲喜交加的一幕,颜沉沙的眼眸之中,澹泊到没有感情。
“如今见愁大师伯已乘风而去,连我也不知道她人到了何处。想必,黑风洞两年的困守,便应该算是结束了。你剪烛派如今伤亡惨重,还是尽早离去吧。”
明明不是崖山的地盘,却说出了一种主人家的风范。
背后,还有人议论纷纷,对剪烛派指指点点。
“怎么对自己门派中人都见死不救?”
“这也太过分了吧?”
“到底还是崖山仗义!”
“是啊,崖山……”
“这才是我中域嵴梁!名门正派!”
“剪烛派什么玩意儿……”
……
听着这些话,赵云鬓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即便是颜沉沙不说,她也不会在这里多留,手一挥,赵云鬓朝自己身边一群剪烛派修士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诸位同门走!”
这地方真是一点也不想待下去了!
潘启入阵出事了,如今这里自然就赵云鬓一个大,众人见危险解除,哪里还有不听话的道理,连忙冲了上去。
扶人的扶人,离开的离开。
赵云鬓一句话不说,眼见着众人都差不多了,潘启已经直接昏迷了过去,一时之间也懒得跟颜沉沙再废话两句,只冷笑一声:“我剪烛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走着瞧吧!
一拂袖,她长剑一扬,便当先一个,划破了墨蓝的夜空,朝着远方去了。
后面数十剪烛派修士连忙跟上。
商了凡一直处于一个很尴尬的状态,没再被剪烛派当成自己人,所以此刻还站在崖壁上,如今见所有人一走,他也想要跟去。
可就在他脚步一动的瞬间,颜沉沙忽然看了过来:“商师弟也要回去吗?”
商了凡一下顿住,却是知道这一位崖山来的颜沉沙师兄其实挺好说话。
而且,他刚才出手救下了剪烛派那么多人,可见的确是光风朗月的作风,
他倒不好一走了之了,只拱手道:“他们都走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沉默良久,颜沉沙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
剪烛派整体虽然很差,没半点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可门派与门中弟子,又不能混为一谈了。至少,这一位商了凡,重情重义,明辨是非,颜沉沙是挺高看他一眼的。
望了一眼剪烛派众人远去的方向,这会儿应该已经走得挺远了。
“啪。”
洞箫往掌中一拍,颜沉沙终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笑一声道:“你那孙师弟的事,回头若我们查清,会告知于你。一路回剪烛派,商师弟要多保重了。”
之前与赵云鬓作对,又将剪烛派要围见愁大师姐的消息告知于他们,只怕回了剪烛派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颜沉沙这一句“多保重”的意思,实在是含义深刻。
商了凡又怎会听不出?
他年轻的脸上泛出一声苦笑:“多谢前辈关心了,了凡告辞了。”
颜沉沙微微点了点头,戚少风也看了过去。
商了凡最后向着他们拱了拱手,也终于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前方,剪烛派众人快的已经看不见了,慢的,商了凡却还能瞧见,似乎有几个人惊慌失措地朝着地面上落去。
他们好像都落入了山林之中?
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是有谁伤重?
商了凡一下疑惑起来。
“轰隆隆……”
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忽然传来!
即便是商了凡站在高高的空中,也彷佛能感觉到这大地的震颤。
过了采药峰,便是一片连绵的群山。
此刻像是有什么凶勐的野兽,成群出动,一齐朝着某个地方扑去一样。
商了凡但觉心旌摇荡,低头一看,山林之中漫起烟尘滚滚,无数相互掩映着的翠绿之中彷佛有一群巨大的影子,奔袭而去!
“吼啊……”
震耳欲聋的兽吼之声,一下响彻!
“啊!”
“快跑!快跑!”
“救命啊,救命啊!啊——”
“……”
一阵惨叫!
一片法宝的光芒,在素白的月下,在深墨色的山林之中亮起,方向都不一致,朝着四面八方,狂噼而去……
空气里,一下浮动着血腥的味道。
那一瞬间,商了凡飞不动了,悬浮在半空之中,望着远处的山林,脑海之中,却飞快地划过之前颜沉沙开口叫住自己时候的面容与神情……
舍身岩上。
戚少风跟着颜沉沙从崖下出来,一下落脚到了岩上。
他望着远方,彷佛也听到了那一声一声震颤心灵的兽吼,又看了一眼颜沉沙手中握着的洞箫,嘴唇一分,嗫嚅道:“颜师兄,我们、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太那个什么?万一被人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
颜沉沙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浅得很。
戚少风顿时愕然无比,好半天才开口接话:“可、可我们不是名门正派吗?他们那一群人,这一次不死也得重伤吧?名门正派怎么可以干这种暗地里坑人的事……”
“名门正派?”
又从戚少风这傻孩子嘴里听见这四个字。
颜沉沙一时摇头,兴叹不已。
戚少风怪道:“有什么不对吗?”
“岂止不对,简直大错特错!早在我当初入门的时候,便有门中长辈对我说过一句话,想必这一句话还没人对你说过……”
说话间,颜沉沙摸出了传讯灵珠,笑了一声,在戚少风无比好奇的目光下,续上了。
“我崖山,乃是名门大派!”
名门大派!
这一瞬间,戚少风彻底愣住。
颜沉沙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这些年轻人,要走的路可还长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灵珠,一道光芒掠过,便消失不见。
“走吧,还不知大师伯去了哪里呢……估摸着是咱们没混个脸熟,大师伯闭着眼睛就过去了,真让人伤心啊!”
还在心神摇荡中的戚少风,听了这一句,嘴角一抽,陡然无语。
青峰庵隐界。
“所以,依着这石壁上刻字所言,剪烛派之所以觊觎执法长老一位,乃是为了得到皇天鉴,作为一把钥匙,开启远古仙界的传承秘地……”
谢不臣的声音,澹澹如流水。
他仰首望着这泛着无限金光的石壁,也有几分感慨。
此时此刻,谢不臣与曲正风两人,身处于一片巨大的荒原之上,四周都是漠漠的黄沙,一片巨大的戈壁山脉拔地而起,直插入云霄。
他们,就站在其中一座较为低矮的岩石山上,对面便是最高,最大的那一座。
无数的金光填满了对面的岩石表面,出现一个又一个难以辨认的文字。
听着谢不臣这感慨的话,曲正风却没看前面,而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通讯灵珠。
这一路上,他看过通讯灵珠太多次了。
谢不臣负手而立,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青峰庵隐界的这一段时间里,外面一定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不过昆吾没人通知他,他也无心去管除了修炼之外的任何事情,所以并不关注。
“如今探寻青峰庵隐界之事,也算是圆满完成,可以回师门复命了。”
“不错。”
曲正风的目光,从灵珠上拔回。
他挑了眉,脸上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手指一转,那灵珠便从他掌心之中消失。
看着谢不臣立于这一片茫茫戈壁中的姿态,曲正风忽然问道:“掐指一算,小两年转瞬即逝,左三千小会在即,不知谢师弟可也要参加?”
左三千小会?
是了。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在这青峰庵隐界之中,谢不臣也算是有了长足的长进。
他两脚看似着地,实则还有一寸的距离,分明是悬浮在虚空之中。
也许原本还有些困难,可如今却是举重若轻。
冷凝的眉峰上,霜雪不减,谢不臣眼底如有寒潭一汪。
他平静地看着前方的戈壁,沉默片刻后,开口道:“风云际会,怎能不去?”
风云际会,怎能不去?
心有大抱负者,该当如此!
“是啊,风云际会,怎能不去?”
曲正风听了,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意。
“可惜了,如今我得做个恶人。”
恶人?
谢不臣拧了眉,终于侧头看向了曲正风。
“这是何……”
他正待开口问一句,没想到下一刻便看见一路过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曲正风,眼底光芒乍现,一身玄黑色长袍鼓荡着飓风,金色的图纹爬了满身!
戾气!
妖邪的眼神!
抬手,遮天盖地的一掌!
“砰!”
谢不臣的身影,顿时被抛飞了出去,撞在山崖上。
这汹涌澎湃的一掌,击在与天同高的尖尖山脉之上,霎时间只见乱石崩塌,整座山竟然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尖尖的山头,像是一顶尖尖的帽子,朝着前方一歪,竟然倒栽而下!
拍在山崖上的谢不臣,身影已经开始下落。
可落得更快的,是那一整片巨大的碎石,一整座高山!
“轰……”
烟尘四起,顿时埋了整个戈壁。
一座山脉在脚下倒塌,也埋去了谢不臣的身影。
好像,从未出现过。
曲正风高高站着,只看了一眼,便冷澹地收回,一甩袖子,一步踏入虚空!
十九洲,中域。
一座……
不知道是什么鬼的山头。
一轮红日,隐隐从地平线上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见愁赤脚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一望无垠的旷野,眼前是日,背后是月。
风,依旧从她身边吹过。
见愁的表情,在风中……
凌乱。
不知道自己乘风飞了多久,更不知道出了黑风洞之后,到底是怎样一个方向,她只知道,停下来的时候,她眼前所见,就只有这一片连天的荒原了。
鸟不拉屎的地方……
只有很远很远的远处,似乎有几间茅草屋。
如果没记错,她还要参加左三千小会。
所以——
“这到底哪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100、第100章 最后六日
采药峰在在崖山西三百余里,昆吾在崖山东三百余里。
黑风洞在采药峰北,洞口朝北而开。
见愁在黑风洞中,被那黑风吹拂着,又受到洞壁上那些吞风石结构的启发,竟然一下悟了。
她将自己浑身的毛孔打开,将自己化作一块吞风石,又感受着风吹的轨迹,黑风在她骨骼上刻下的奇异图纹,也在那个时候起了作用,自动开始了运行流转。
那一刻,她竟然奇异地合上了风的轨迹与节奏,霎时间感觉自己也化作了一道风,与这世界上无数的风,遥相呼应,随心所欲。
风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那样的感觉,太美妙,根本让人不想醒来。
《人器》炼体之法第五层“黑风纹骨”曾有言曰,这一层是很看机缘的。
想必所谓的“机缘”二字,便是自己所碰到的。
没有黑风洞,不会有吞风石,没有吞风石,自然也就没有见愁的领悟。而即便见愁有了领悟,没有事先完成了的黑风纹骨,只怕也难以感受到“风”。
她骨骼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是风留下的,不管是风刃,焚风,还是冰风。
她的骨骼,便是风的轨迹。
于是,乘风而出,她一路毫无阻碍。
黑风洞朝北而开,见愁掐指一算,倒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朝北走了。
朝阳的光芒,笼罩着大地,见愁视线的尽头,那几座茅草屋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这一片长满了无数荒草的原野上,只有那样的几间茅草屋,到底是什么人建的?现在还会有人住吗?
见愁心里实在是有些不确定。
可没办法,放眼四望,这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活人。
见愁略略整理了自己一番仪容,乱糟糟的一片头发,都被重新理顺,一番清点之后,又仔细地抓起小貂来看了看。
“嗷呜呜呜!”
看看看,看个屁啊!
小貂不满地瞪视着见愁,将怀里睡得猪一样的帝江骨玉抱得紧紧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这一幕的瞬间,见愁只想一巴掌抽过去:当然,是抽帝江骨玉。
这小骨头不是骨头精吗?
算算,它睡了多久了?
自打自己把它从困兽场带回来之后,它就一直在睡,见愁估摸着现在距离左三千小会已经近了,说不定还已经开始了,那骨玉最起码睡了有两年。
感情它是大爷啊!
收了两只小东西,一个只会窝里横,朝着自己大嚎大吼,除了会捡破烂之外好像一无是处,一个捡来之后大哭了一把掉了一滴骨髓,之后就只会睡睡睡。
这到底是收了两只小宠物,还是养了两只小祖宗?
见愁一时之间是闹不明白了。
她盯着小貂与骨玉的眼睛里,分明直勾勾地写着:迟早我要做一锅貂肉大骨头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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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
师父也已经垂涎久了吧?
见愁心里无端冒出这个想法来,又是一声长叹:“罢了,不跟你们两个计较,我这就上前看看,却问个路。”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其次是确定现在左三千小会是不是开始了,自己是不是还来得及。
唉。
作孽啊。
沉迷修炼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以后再给见愁一百个胆子……
她也照样修炼。
如今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见愁见那茅草屋之中半天没出来人,说不定根本就没人居住,希望极其渺茫,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万一呢?
她下意识地就要唤出鬼斧来,可在灵力涌动到全身的一刹那,见愁一下就愣住了。
为什么不试试新的本事?
风。
我欲乘风。
原野上,一片荒草,远远的风一吹,便匍匐在地。
那一瞬间,见愁感觉到了。
当时是什么感觉呢?
见愁回忆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脚下斗盘骤然一闪,一枚复杂的道印镌刻在斗盘的左右两边,一条坤线上串着许多道子,将这两边的道印练成了一个整体。
此印,乘风!
刷!
整枚道印在见愁将周身窍穴全部打开的瞬间,亮起!
一闪而逝!
仅仅眨眼之间,斗盘消失了,道印消失了,见愁的身形顿时变得飘飘渺渺起来。
若是此刻将眼睛闭上,根本不会察觉到前面还有人!
呼。
风来。
见愁双脚一下离开了地面,乘着那一道风,感觉着风的轨迹,这一次竟然也不是顺风而去,反而是逆风而上,朝着前方茅草屋而去!
衣袍猎猎,站在见愁肩上的小貂抱着帝江骨玉,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嗷呜呜呜!”
飞飞飞飞起来啦!
见愁微微一笑,原本以为是一次顿悟,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自己最大也最复杂的一枚道印。
前方,便是那一座茅草屋的位置。
见愁从高处一掠而过,隐约好像看见了距离那茅草屋有一阵距离的位置有块残破的石碑,不过也没注意,直接地将周身窍穴一闭,立刻便切断了与风的联系,落在了那一座茅草屋前。
这里一共有三……
三间茅草屋。
见愁站在前面打量了一下,此刻她站的位置,正好是在最中间一座茅草屋的前方三丈处。
不知从哪里拖来的老旧木头建成的房屋结构,上头盖着一片一片灰白的茅草,显然是年深日久没有更换,所以越发显得陈旧。
前面有一条窄窄的屋檐,两边各挂着一个看着阴森森,也不知到底是黑还是白的灯笼。
太旧,太破了。
两扇门紧紧闭着,木料上已经有了许多斑驳的痕迹。
有三级朽木台阶通向两扇门。
……这里真的像是有人住的吗?
怎么感觉像是深山老林里给猎户歇脚用的?
难道,这一片原野上也是?
见愁看里面实在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走了上去。
“咯吱……”
在她脚踩到台阶上的一刹那,那一截一截的朽木发出了难当重负的声音。
见愁顿觉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收脚,便听得“啪”一声响!
这朽木看着没用,断掉时候的声音竟然还挺大?
见愁的脚,陷入了一片断裂腐朽的木料之中,早已经朽烂的木屑洒在了她方才整理仪容时候才换上的银线白靴上……
内心有些崩溃。
这多少年没人来过了,简直年久失修啊!
她摇着头,嘴角一抽,就待抽回自己的脚来。
“砰!”
就在她即将要动作的那一瞬间,茅草屋的门开了,发出一声巨响!
“谁?!”
见愁简直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抽回脚,保持着原来那个姿势,闻言立刻抬起头去看。
接着便是一怔。
有人……
真的有人!
虽然,矮了点。
那一瞬间,她目中发出奇异的光彩来。
紧闭的两扇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一个仅有五尺来高的小个子,男,看着年纪不小了,绿豆眼,小小的,但是整个人却并不让人觉得猥琐或者下流,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淳朴气。
这人身上的衣服,看上去也有些大,是一件墨绿色的道袍,前摆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圆形图徽。
他在看见见愁的一瞬间,有些惊讶,彷佛是奇怪怎么会有人来到这里,可是低头一看她脚下,那原本的惊讶就变成了滔天的愤怒!
“大胆小贼!”
哈?
小贼?
见愁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眼看着对方发怒,连忙抬起手来,就要解释:“这位……这位道友,我……”
小个子一脸的愤愤,大踏步而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擅闯我御山宗,还踏破了我宗门台阶,该当何罪?!”
“……”
他在说什么?
宗门?
御山宗?
还该当何罪?
见愁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她怔忡了好半天,才用一种做梦一样的语气说道:“这、这位道友,我真的是不小心,迷路到此处,本想叩门问路。没想到贵宗门的台阶,实在不怎么结实……”
“哦?”
小个子皱眉看着她,似乎在怀疑她说话的真实性。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警惕地扫视着见愁,一下就看出这是个筑基后期的女修。再看向她脚下,那一片碎了的木头,简直就像是碎了的法宝,心好痛……
“不结实?怎么可能不结实?本宗主这么多年在这台阶上来来去去多少次了,从来没坏过,怎么你一来就坏了?!”
彷佛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小个子当着见愁的面,就直接站在了第二级台阶上。
见愁发誓,那一瞬间她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哀鸣声,彷佛整个台阶都跟着震颤起来,绷紧了一根弦,随时都要断裂……
目光落在小个子那破了一个口子的鞋上,见愁默默的算了一把小个子的身高体重,顿时在心里大呼一声:冤枉啊!
可是这要怎么说?
见愁觉得自己要如实说出来,只怕立刻就会被打。
兴许是看见愁没说话,像是被自己给吓傻了,又像是在为自己无礼的行为忏悔了,小个子终于哼了一声,两只短手被在了身后,抬头……
不,仰头。
仰头看着见愁,站在见愁的身影里,一副睥睨天下的表情:“现在没话说了吧?你擅闯本宗……咦,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小个子前面还得意洋洋,后半段的声音却勐然拔高!
这一刹,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见愁,惊悚无比。
伸出手指来,抖抖抖,点点点,颤个不停。
小个子吞了吞口水:“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
还能怎么进来?
见愁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就是乘风飞进来的吗?
愣了好半天,见愁回首看向自己来的方向,沉默了半晌,道:“我从那边飞过来的。”
“你确定是那边?”
小个子脸上那种“见了鬼了”的表情,越发明显起来。
他近乎倒抽着凉气,伸手一指远处某个位置,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是说你从那边过来的?”
见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才发现那里是一块……
破石头?
不,看形状有可能是石碑吧。
上头还歪歪斜斜地画着字,像是很早很早之前的字迹,有些古老,也可能是……自创的文字。
“那是什么?”
见愁不懂就问。
小个子气得半死:“有眼无珠,那是我御山宗的宗门石碑!一入就会有护山大阵发动,把来人噼个半死,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么厉害?
见愁回首望一眼这三座茅草屋,再看一眼脚下碎裂的木阶,心里实在不大愿意相信什么威力奇大的护山大阵。
“可我就是从半空中飞过来的,也没看见什么护山大阵。”
“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来,小个子七窍生烟,大骂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叩我宗门,闯我护山大阵,坏我宗门财产,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道友,不,宗主见谅,我真的只是想来个问个路罢了。”
见愁拱了拱手,看着站在第二级台阶上也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个子,声音里带着诚恳。
真的不骗人啊!
“问路?”
小个子原本还在想护山大阵的事,一下听见她说问路,一下奇怪起来。
见愁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现在想要离开这里,赶往崖山或者昆吾……那什么,你知道昆吾吗?”
这个什么“御山宗”,看着实在是太……穷酸了,见愁不是看不起人,只是担心眼下这一位宗主,的确没听过昆吾。这样的话,她只怕还有得一番折腾。
原本见愁心里担心,也没抱很大的希望。
可没想到,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那自称是御山宗宗主的小个子,竟然瞪圆了自己绿豆大的眼睛,一下放出光来:“难道你是想去昆吾看左三千小会?!”
这……
见愁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吧。”
“真好!”
她话音刚落,小个子便立刻一拍大腿,大笑了起来。
见愁立刻看向了他。
“咳咳。”
小个子连忙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哼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昆吾嘛,本宗主自然是知道的。此处乃是中域最北边,地接阴宗,方圆五百里内,只有我御山宗一个宗门。所以,你就不要想再去问别人了。我呢,便是这御山宗的第六代宗主,大名鼎鼎的御山行第六,你可以叫我御宗主。”
“原来是御宗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虽然不是很明白御山行第六是什么意思,只是听着这话……
见愁脑勺后面一群乌鸦飞过,连忙抱拳恭维了一声。
御山行昂首挺胸,明显不合身的道袍边角是用针线缝起来,才能勉强不掉到地上的。
听着见愁竟然如此上道,他实在有些刮目相看,笑了一声,道:“如今你既然迷路,又机缘巧合进入我御山宗,本宗主倒不好不出手相助。这样吧,正好我近日也收到昆吾邀请,要去左三千小会,还有六天,可算是绰绰有余,带你一程也无妨。”
见愁一怔,随即立刻惊喜起来。
一下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距离左三千还有多久,自己竟然还能赶上!
如今,甚至连带路的人都有了。
见愁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显得明丽无比,她连忙对着御山行一抱拳:“如此,就多谢——”
“哎!”
御山行忽然一抬手,止住了见愁的行为。
见愁愣住,要反悔?
御山行哼了一声,鼻子朝天,伸出一根手指头,竖着朝下指着台阶:“别着急谢,你擅闯我宗门,破坏我宗门财产,这一根做成台阶的木头乃是许多年之前的第一代御山行留下的,你不把这木阶给本宗主修好了,本宗主可不会带你!”
就这么根破木头还是第一代御山行留下的?
见愁嘴角一抽,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两间茅草屋。
御山行注意到她的目光,骄傲道:“左边是我御山宗炼器炼丹之地,右边是我御山宗供奉历代祖师的祠堂。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
见愁十分果断地给了答桉。
御山行顿时白了她一眼,不识好歹!
接收到这个白眼的见愁顿觉牙疼,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什么……这木阶,我给您重做一个。不过,怎么没看见贵宗门人?”
三间茅草屋,一片连天荒草。
一个迷路的人,一个自称是宗主的人。
对望。
御山行摸了摸自己的身前道袍上的图徽,移开目光,看向了远处:“嗯,十九洲大地广阔无垠,御山宗门下遍布十九洲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若是有缘,你必能看见。”
“是这样吗……”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见愁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思。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御山行一看见愁陷入思考,立刻打断了她,高高地挥舞着手臂,大喊起来,“六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咱们也是要赶时间的,你还是赶紧把本宗主的木台阶给修好了!左三千小会就要开始了,你要想看热闹,可得要抓紧了啊,不然本宗主可不等你!”
101、第101章 出发,昆吾!
“咚咚咚!”
破旧的茅草屋前,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蹲在台阶前面,手里举着一面冒琉璃金光的镜子,一下一下敲在木阶尽头的榫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茅草屋檐下,也蹲着一个人。
御山行的身子矮矮的,蹲下来就成了一团,目光却紧紧地胶在了见愁的手上。
准确地说,是胶在了那一面里外镜上。
见愁手中的镜子举起来一下,御山行的眼睛就跟着抬起来一下,连带着整个头都仰起来;见愁手中的镜子往下,他整个人也跟着垂下头来;见愁的镜子往榫头上一砸,他整个人就跟着一颤。
那可不仅仅是身子颤啊,根本连心都一起颤起来!
金光闪闪的镜子,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眼前这女修竟然用这么好的东西当锤头,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这样镜子,怎么就不是他的呢?
不行不行,自己堂堂一个御山宗的宗主,怎么可以羡慕别人呢?
御山行想着,连忙甩了甩头,似乎要将这些污浊的念头都清理出去,可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唉。
大家都是修士,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兴许是他目光太过渴望,太过哀怨,敲下最后一“榔头”的见愁,终于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了蹲在自己面前,直勾勾盯着里外镜的这一位御山宗第六代宗主御山行……呃,为什么觉得他像是一只可怜的小青蛙,或者小乌龟?
一定是错觉吧。
见愁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开口道:“这木阶已经修好了,御宗主,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御山行一愣:“呃……”
见愁站起身来,擦了一把头上薄薄的汗,看向这破旧茅草屋前面三条崭新崭新的木头台阶,还泛着树木的清新香气。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难言的熟悉成就感爬上了她心头。
熟悉。
很久以前,似乎她也这样做过。
见愁恍惚了一下。
“没事没事了。”
御山行虽然垂涎见愁的里外镜,却也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去争。
站在台阶前面,他喜滋滋地搓着自己的手掌,一副满意的神态打量着脚下的木阶,还走上去踩了踩:“哎呀,道友厉害,厉害,真是厉害。不仅能无视我御山宗护山大阵,还能做出这么漂亮的木阶。好了,既然木阶已经做好了,本宗主就原谅你了。”
回过神来的见愁,听见这句,终于眼中放光:“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
御山行大笑了一声,一步步踏过新修好的木阶,直接走到了前面。
“本宗主言而有信,说带你去昆吾就去昆吾。且等本宗主将护山大阵开启,护我山门。道友,你赶紧过来,莫要被我护山大阵所伤。”
虽然不知道见愁到底是怎么进入护山大阵的,但御山行还是相信如果阵法真正完全开启,见愁依旧会被阵法所伤。
他招呼了一声,便跑到了那几块破石头旁边去。
见愁顺着看过去,顿时想起自己之前乘风而来的时候,被御山行说是擅闯,她只觉得这护山大阵从未开启过,可看御山行模样又不像是作假。
这一回,她跟上了御山行,直接走到了他身边去。
御山行的手掌已经落在了那一堆石块上,见愁看见上面有一个又一个的字迹,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刻着的是御山宗的名字吗?”
“是呀,你居然认识这些字?”御山行的目光一下发亮起来,得意笑道,“这是本宗主自创的文字,你竟能领悟,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
瞬间,见愁觉得头顶上噼下了一道炸雷,外焦里嫩。
御山行浑然不觉自己到底说出了怎样惊人的话,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当初自创这些文字,可是花了我好久呢。道友你能认得,简直是本宗主的知音。你放心,以后你若有难,本宗主绝不袖手旁观,为你两肋插刀!”
见愁没话了好半晌,终究点了点头:“宗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哈哈哈……”
御山行笑了起来,勐然一巴掌拍在那稍微高一些的残破石碑上。
咔咔咔……
见愁彷佛听到了石碑上那些裂纹无情扩大的声音,不由得担忧了起来。
石碑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彷佛下一刻就要跌倒。
御山行也没比那石碑高上多少,此刻满头是汗,也是小心翼翼地盯着石碑,喃喃自语:“祖宗诶,祖宗诶,千万别倒,千万别倒,你要是倒了,我可是修不起啊。”
听着这话,见愁心里觉得好笑,倒也觉得这一位御山行是个颇有意思的人。
那一座石碑,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御山行内心之中的祷告,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可没想到晃一晃地,竟然真的彻底稳住了。
一道灵光,颤巍巍地从残破的石碑上冒出。
见愁看得大为惊讶:竟然真的有护山大阵!
顿时之间灵光扩大,变成了一座半球状的光幕,将方圆十丈笼罩,也包括了御山宗那三座小小的茅草屋……
只是……
这光幕,未免也太寒酸了一点吧?
薄薄的一层,见愁不用走上前去,都能感觉到这一层光幕之中的灵气到底有多稀薄。再一看光幕下面覆盖着的阵法图纹,见愁顿时有一种无法直视的感觉。
即便对阵法没什么了解,可她凭感觉就能知道,这光幕根本只有个虚壳子,像是一层纸。
别说是攻击了,就是防护都不能做到。
如果自己乘风而来,撞到这一层光幕,可能都不会有感觉。
见愁心里叹了一口气。
回头来看,御山行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在看见光幕亮起的时候,却产生了一种骄傲的情绪,道:“这乃是我御山宗创派祖师,也就是第一代御山行创建的阵法,世代庇佑我御山宗。”
“是么……”见愁不知作何言语,“那这三座屋子,也是第一代宗主传下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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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当然,这可是我御山宗最悠久最古老的东西了。连带着传下来的,还有御山行这三个字的名号,每一代御山宗的宗主都叫御山行,第一代就叫御山行一。到本宗主这里,已经是御山行六了。”
御山行两手卡在自己的腰上,在说出“御山行六”四个字的时候,已经是神采飞扬。
见愁站在他身边,足足高出他一半。
目光穿过中间一片空旷的地方,看着前面三座小茅草屋,她笑了笑:“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简单有趣。
御山行耸耸肩,看见见愁在笑,也不知她在笑什么,不过没有恶意却是可以肯定的。
那一瞬间,他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转开了话题,咳嗽一声,道:“护山大阵已经开启,我们就走吧。来,看我施展本宗秘法,带你一程!”
声音陡然高昂了起来。
见愁转过身来,但见御山行两手一拍,左右两手拇指食指中指甚至,指腹相对,无名指与小指交叉屈起,成一个法诀的起手式!
“刷!”
地面上顿时冒出了一座八角形的光圈,正是万象斗盘。
呃……
不过就是小了一点,见愁粗粗这么一看,似乎只有五尺。
天元处已经出现了一只玉碗,并且已经要满了,这分明代表着御山行的修为不仅是筑基期,甚至已经是筑基巅峰,与自己差不多了。
斗盘只有五尺,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天赋太低。
见愁脸上的神色变化了些许,不过御山行此刻都看不到。
斗盘一出现,他合上的两手便开始因为用力而颤抖了起来,整个黑乎乎的脸上也涨红一片,彷佛正在施展的这个术法对他来说是多大的负担一样。
轰隆……
地面好像忽然震动了一下。
诧异地退后了一步,见愁明亮的目光,一下转向了地面。
震颤的地面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不断地在下面拱动着,冲击着。
御山行脸色紫红,怒瞪着一双小眼睛,彷佛要断气了一样,一声大喝:“我令出,青山出!”
噗!
一个“出”字如惊雷一般落地,见愁便听得脚底下一声响,一阵剧烈的震颤!
破土而出!
一座缩小了的山头,山顶彷佛被人一剑削平一样,留出一个圆形的站台,正好托起了御山行的身体,高了足足有四尺。
见愁这一下,只能仰望他了。
新冒出来的“山”,小小的,直径大约有六尺,高四尺,顶部的圆形平面直径也是三尺多,边缘上还有微缩的山岩脉络,看上去有些模煳。
御山行头上大汗淋漓,眼见着成功唤出了这一座“山”来,简直累得就要一屁股坐在台子上,气喘吁吁对见愁道:“道、道友,上山,我要御、御山了!”
御山?
见愁看着这一座小小的山头,只觉得脑子里梦幻的一片。
御山宗,御山行,原来是这个意思。
只是……
这么小的一座山,真的要自己上去吗?
她嘴角抽了抽,犹豫道:“这个……御宗主,我有自己的法器,不如我自己御器——”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御山宗?”御山行眼睛一瞪,立刻大声叫起来,“我宗请人上‘山’乃是大礼,你怎敢拒绝?”
“……”
无话可说。
见愁看着这小土包一样的山头,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只好一拱手叹气:“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这就对了嘛。”
一见见愁答应了,御山行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
他摸着下巴笑起来,矮矮的身子站在这小土包一样的山上,看着前方广阔无垠的原野,竟然像是看着自己的疆土和子民一样。
见愁终于站上了这一座“山”,御山行于是一声大喝:“青山,去!”
“轰。”
一声闷响。
脚下这一座小山,像是听懂了御山行的话,在他朝着东南方一指之后,竟然直接挪移而去。
风,扑面而来!
御山行道:“我们一路往东南,先出这一片荒原,很快就可以到无妄斋的地界了,再往东南就是昆吾。”
无妄斋?
那不就是聂小晚所在的门派吗?
见愁顺着御山行所指,一下望向了前方。
白云悠悠,青天苍苍。
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荒草一片,在风里摇动。
脚下这一座小土包,像是一头凶勐的坐骑,承着见愁与御山行两人,极其平稳地穿行在原野之中。
望着四周飞逝的景物,见愁暗叹大千世界神奇,也觉得这御山行约莫还是个靠谱的。
她思索一番,抬手便捏出一道蓝色的雷信来,松手一放,噼啪之声作响,便见一道闪电穿破了云层,消失远去。
御山行一下好奇地望了过来。
见愁微微一笑:“我迷路许久,还未给师门报过平安,既然有宗主相助,便通知他们,叫他们不必等我,约在昆吾见面便可。”
“原来如此。”
御山行点了点头,正应该这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问见愁师出何门,可最后一想自己也是一门宗主,尤其还是御山宗的宗主,真要问出个什么来,以后还怎么摆高人的谱儿?
所以,御山行一想,干脆就不问了。
***
人间孤岛。
出青峰庵,便是一片碧色的深海。
曲正风一身玄袍,负手站在海岸边,但见这凡俗世间的海边港湾里,停泊着不少出海打渔的渔船。海边依靠打渔而生的渔夫们,都站在渔船上忙碌,皮肤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黝黑,脸膛红红。
风帆远去,只有一点尖尖的影子。
他看了很久,之后回望一眼还有个依稀轮廓的青峰庵,略略地一挑眉,看着自己的手掌。
明明是干净白皙的手掌,透着一股子温文气,可他却看见了沾染在上面的鲜血……
此刻兴许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可以后会有很多,很多。
青峰庵隐界,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谢不臣,也只是一个开始。
抚摸着手掌上的纹路,曲正风慢慢重新抬眼,望向了这一片海。
在人间孤岛,凡人们把它叫做“东海”,可在那头的十九洲,修士们把它叫做西海。
海对面的大陆上,则有着被称为中域两大支柱之一的昆吾。
手指轻轻一捏,曲正风指尖多了一条小小的舞动银蛇,有隐约的银色电光从上面穿过去。他看了一眼,便手指一动,松了。
咻。
银色的电光一下越过了茫茫大海,一眨眼便像是穿透了虚空,彻底消失。
海对岸,越过无边海岸,十九洲最中心,便是昆吾。
十座高高的山峰环绕着昆吾主峰,顶端的云海广场上,上千昆吾修士,都静默伫立,等待着横虚真人从上方的诸天大殿出来。
站在前面的乃是几位昆吾长老,顾青眉的父亲顾平生赫然在列。
顾青眉则站在更后面一些的核心弟子所在的位置,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却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青峰庵隐界之行已经两年,谢不臣却还没消息。
明明……
明明以谢师兄的能耐,一定会登上一人台的!
顾青眉想到这里,便有些恼怒起来,都怪掌门,好端端安排谢师兄去干什么?要出了事怎么办?
在她这胡思乱想之际,一道银色的电光,一下出现在虚空之中。
这不同于普通雷信的颜色,以及其出现时候带起的波动,都向众人证明着,这至少是个元婴期修士送来的特殊雷信,一般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才会这样用。
站在前方的几位长老,都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后面一下有人叫了一声:“是掌门!”
几位长老,连带着后面所有的弟子,都抬头看去。
漂浮在云海广场上的一片白云,忽然一变,变成了一只轻轻摆动着的手,朝着那银色的雷信一招,那雷信立刻朝着诸天大殿飞去!
大殿内,周天星辰盘前,横虚真人伸手照着那飞来的雷信一点,银光便顿时化开,温和的雷电在他手指间无比恭顺。
文字立刻排开。
横虚真人一看,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沉了下来。
“崖山门下弟子曲正风,禀横虚真人,探青峰庵隐界,已查明剪烛派觊觎执法长老之位的因由,归来后当面禀。唯愧昆吾谢师弟,隐界中身陷险处,修为微末,正风救之不及,被困山石下,生死不知。正风归来,当领受责罚。“
生死不知。
好一个生死不知!
横虚真人一步踏下了高高的台阶,手指一捏,那雷信便消失无踪。
站在下面的乃是他座下真传大弟子赵卓,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颇为沉稳,见状不由奇怪:“师尊,出了什么事?”
“你谢师弟多半来不了了。”横虚真人的声音很平静,只望向大殿之外,“他命牌未碎,应当只是被困。你即刻前往青峰庵隐界,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派他去?
赵卓如今已经是元婴巅峰,堪堪与曲正风齐平,曲正风都不能搞定的事情,他去有用?
下意识地,赵卓想要问个清楚,可在抬头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师尊眼底那一片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一个可怕的念头……
冒了出来。
赵卓忽然什么也不敢问,只道一声:“弟子领命。”
横虚真人微微点头。
距离左三千小会还有不到六日,昆吾也有一些要安排的地方,需要他亲自主持。
不再停留,他朝着大殿外走去。
数千里外,崖山。
此次要去参加左三千小会的弟子,都聚集在了灵照顶上,小声地议论着。
“大师伯怎么还没回来?”
“是啊,已经等了两天了。”
“你们说大师伯会不会变成风飞走了?”
“你怎么不说大师伯变成龙飞走了?”
“……唉,大师伯会不会赶不上啊?”
……
自打那一日颜沉沙从黑风洞口带回消息,说重新失去了大师伯的踪迹,崖山这边所有人便都懵了。
不但乘风而出,没到筑基就可以不用御器,大师伯竟然还完全无视了剪烛派阵法的阻挡,飞得所有人都找不见了。
想想剪烛派也真是够倒霉的。
众人忍不住要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围追堵截了大师姐那么久,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在距离黑风洞不愿的“万兽山”上被忽然狂躁起来的无数恶兽攻击,去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几乎都受了重伤,没个三五年养不好。
当然,剪烛派那边有人控诉,说是崖山做的手脚,故意坑人。
只可惜没人相信。
笑话!
当初颜沉沙一人一箫,出手救出了被困的剪烛派弟子,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要杀早就杀了,用得着在你们走了之后再下黑手吗?
就算颜沉沙站着不管,也没人敢说什么,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偷偷放水,假装救不出人了。
剪烛派反咬崖山一口,实在是不识好人心。
此前他们作茧自缚,在黑风洞前面请了许多人来围观,原本是为了牵制崖山,没想到却让所有人见识了他们对同门的狠心,见死不救,最后竟然需要他们一心要算计的崖山修士,来救他们的弟子。
至此,剪烛派名利双失。
中域修士,略知道一些是非的,提起剪烛派,也不过一声:“呸,宵小之辈!”
“都怪剪烛派,搞得我们大师伯都不见,这次小会上,看见剪烛派咱们就上去揍!”
众人聊着聊着,就想起了剪烛派,忽然有一名崖山弟子这般开口。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众人的兴奋的附和声:“对,揍到他们娘都不认得!”
“加我一个!”
“嘿嘿,反正是小会,我们就是切磋而已啊。”
“不知道今年又是什么规则,听说上一次是渡江……”
……
嘈嘈的声音,被风一吹,混杂起来,一下听不清了。
扶道山人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望着山崖下的云气,眉头不禁紧皱。
“扶道师伯,已经只剩下近六日了,我们是不是……”
掌门郑邀腆着肚子,走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看着他难得凝重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扶道山人哪里不知道时辰?
他回首望一眼灵照顶上的近百崖山弟子,有的是新近十年才入门,从来没参加过小会的,大部分却是准备一起去看热闹的。
大家都等着出发。
他看了一眼,只道:“再等等看——”
话音未落,他声音忽然一顿,似有所感一样看向了云层中。
“噼啪!”
在他目光过去的一瞬间,云层中便爆出一阵炸响!
整个灵照顶上,霎时安静。
一道蓝色的电光,穿破云层,朝着灵照顶最中心处的归鹤井射去。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直接一指头弹出,但见一道浅蓝色的微光从他指尖冒出,刹那间击中那一道雷信!
“轰!”
原本小小的一片电光,竟然轰然炸裂开来,电蛇彼此交错,形成一篇文字!
“崖山门下,弟子见愁,恭请师尊安。”
“黑风洞炼体已成,然不幸沉迷修炼,竟无心间迷路至近北域一处荒原,幸得御山宗宗主相助,已急速赶往昆吾。左三千小会,见愁定不缺席,愿与崖山众同门昆吾再会。”
“是大师伯!”
“是大师伯啊!”
“哈哈哈大师伯没事,大师伯没事!”
……
方才因为雷信安静下来的整个灵照顶,霎时陷入了另一种沸腾之中!
因为见愁的雷信乃是寄给整个崖山的,所以当扶道山人打破雷信,露出信中的文字时,在场的所有崖山门下都能看到。
原以为大师伯不知所踪,没想到竟然是迷路了!
如今既然发了雷信回崖山,自然是没事了,不仅没事,还得到了旁人的相助,会直接赶往昆吾。
左三千小会,定不缺席,愿与崖山众同门,昆吾再会!
望着沸腾的灵照顶,站在拔剑台上的扶道山人,一愣之后也大笑了起来。
郑邀也露出一种快意的笑容:“大师姐安然无恙,师伯这一次总算是放心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扶道山人眼睛一瞪,“说得像是山人我担心过她一样!”
“……”
呵呵。
是啊,你没担心。
担心的那个是傻子。
郑邀腹诽了一句,只是也不敢当着扶道山人的面多说,直接提议道:“既然大师姐自己去昆吾,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发吧。”
“也好。”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接着转身面对整个灵照顶,朗声一喝:“都给山人我站好了,咱们即刻——出发!”
枯瘦的身体里,陡然爆发出一团巨大的灵力,扶道山人破破烂烂的道袍迎风鼓荡,飘飘摇摇,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带起来。
“出发”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噼落,响彻整个灵照顶。
所有人,包括郑邀,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身体,站在地上的两脚都像是稳了许多。
灵照顶上,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拔剑台上扶道山人枯瘦的身影上。
但见五指如同干枯老枝一样的手掌,高高扬起,狠狠压下!
轰!
澎湃的掌力,如同烈焰,一重又一重,从扶道山人手中轰出。
整座拔剑台,整座灵照顶,整座崖山,都跟着这汹涌的一掌颤抖起来!
轰隆隆……
脚下剧烈颤动。
扶道山人咬紧了牙关,明亮的眼睛,豁然抬起,注视着高高的天际,而后竭力地将双手抬起来!
拔地而起!
整个灵照顶!
轰然的颤动,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听不到第二种声音。
他们脚底下的灵照顶,竟然整个全部升了起来!
扶道山人的这一掌,竟然像是揭开了一只厚厚的盖子,将整个灵照顶掀了起来,逐渐分离出崖山整个山体,碎石乱溅,山体摇晃,几乎让人怀疑整座崖山都要坍塌!
崖山山壁上,无数不准备去看热闹的崖山弟子,都站在山壁上,望着这一幕。
多久了?
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三百年了!
崖山弟子,又要乘灵照顶参加左三千小会了!
无数人,心神激荡。
同样激荡的,还有扶道山人的心怀……
他干枯的五指,像是将整个灵照顶抠出,而后无数璀璨的光华,便从灵照顶上激射而出,托着整座灵照顶从崖山飞出!
一片巨大的阴影升高了。
崖山壁上,所有人仰头而望。
困兽场里,还在比斗之中的崖山弟子震骇地抬起头来,从来不见天日的困兽场,三百年来,第一次投入了灼目的阳光。整个灵照顶下的石室和甬道结构,也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整个崖山,结构大变。
灵照顶越升越高,阴影也越来越大,像是一只巨鸟,悬浮在天际。
扶道山人但喝一声:“去!”
整个巨大的灵照顶,便绽放着无上的光芒,朝着东面的昆吾而去!
堪称恐怖的阴影,在飞行中,一路投落在十九洲大地上……
地面上。
小山村里。
之前与扶道山人说笑的汉子,抱着自家小娃正在逗弄。
忽然之间,他抬头一看,顿时露出惊喜地大喊:“娃儿,快看,那是山人驾着灵照顶过去了!”
九头江支流边。
一垂钓的老翁正将破破烂烂的鱼篓收拾起来,准备离开。
江面上一下划过那巨大的阴影。
老翁顿时一怔,连忙抬头起来,在看清那阴影形状的时候,竟忍不住热泪盈眶!
三百年了……
石头铺就的山道上。
一名肌肉遒劲的汉子背着重重的条石,朝着前面山路的尽头走去,那边还一片泥泞,他要用背上的条石,将山路铺起来。
“滴答。”
汗水从脸颊旁滑落,溅在脚下干燥的石板上,一下被蒸干。
他忽然一愣。
天阴了?
抬眼一望,那是……
他一下露出比阳光还要灿烂几分的笑容来,朝着那一片阴影,朝着那高高站在拔剑台上枯瘦的身影,伏首一拜!
……
扶道山人负手立于拔剑台上,前方奔涌而来的云气,如山,如水,如钩,如兽……
如我心!
他深邃的眼眸里,一下满是沧桑。
三百年,脾气减了,心气却没有。
却不知横虚老怪,担任昆吾首座已有多年,如今如何?
还有……
见愁。
扶道山人回首一望,那是遥远的北域的方向,兴许就是见愁所在的方向。但愿这丫头能赶上吧,以她的修炼速度,再过十年只怕就没有参加小会的机会了。
此刻,见愁也朝东南而望。
周围的景物,在她视野的边缘,抖动,抖动。
然而……
依然如故,草是草,山是山,树是树,并没有倒退回去。
“唉……”
她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御山行。
御山行额头见汗,挥舞着自己的手指,听见她叹气,连忙道:“哎呀,你别叹气,别急嘛。本宗主这御山之术修炼还不牢靠……”
“你不是说这是你御山宗的看家本事吗?”
御山行一个时辰之前夸下海口,说三天之内把见愁送到昆吾……
现在……
见愁低头看看脚下的小土包,觉得这不像是一座山,只像是一只驮着两个人,已经疲惫得不行的小乌龟。
御山行手一抬,小乌龟就朝前面拱一下。
只是……
也就是拱一下罢了,像是喘气的老牛,死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眼下,他们已经是出了那一片巨大的荒原,到了一条大道前面了,见愁甚至隐约可以看见有修士驾着法宝,毫光一闪,从云间穿过。
御山行犹自嘴硬:“你这是看不起我御山宗吗?迟早有一天,本宗主要唤出一座大山,请你上山来!”
这“上山来”,怎么说得像是“上车来”?
见愁无奈摇头,终于将里外镜甩了出去,劝道:“宗主,时日无多,去太晚我们可就赶不上昆吾那边的热闹看了。要不,您看看,您指路,我带您一程?”
“……”
一只在摆弄手诀,摆弄地满头大汗的御山行,忽然停了下来,绿豆大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仔细地看着见愁,似乎在想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见愁只觉得好笑,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来,对着御山行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好像……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吧?
御山行老脸一红,咳嗽一声,其实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要他自己去昆吾,根本做不到啊……
酝酿了半晌,御山行终于抬了抬下巴,开口道:“既然道友相邀,那本宗主只好却之不恭……”
“嗤。”
一声轻笑,忽然从头顶响起。
御山行最后一个“了”字还未出口,便被打断。
见愁与他都是齐齐一惊,几乎立刻警惕,抬头望去。
周围是起伏的群山,他们所在的大道旁有几棵高大的古木,纵使秋日了,也只一点点红黄染着。
一名身穿枫叶红长袍的男子靠在巨大的树枝上,正垂眸看他们,露出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来。
“二位要去昆吾?在下西海通灵阁姜问潮,不识得路,不知可否与二位道友同行?”
见愁怔然。
西海通灵阁,乃是中域靠海的一个宗门,在中域左三千中乃是“上五”。
眼前这一位自称“姜问潮”的男修,在他们上面待了那么久,无声无息,修为肯定胜过他们二人。
见愁皱着眉,不由看向了御山行。
却没想……
御山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两只眼睛里简直冒出一团绿光来,盯着姜问潮,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姜问潮?西海通灵阁原来的天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修为原地止步一下变成了废物的那个姜问潮?!”
“……”
树上,那男修陡然沉默。
见愁嘴角一抽,只感觉到了阵阵冷意和杀气。
102、第102章 预感坑爹
姜问潮生得一张颇为温文的脸,带着一种超出他年纪的沉稳,眼底神光凝而不散,
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在看了御山行很久之后,才忽然一笑,道了一声。
冷意与杀气,忽然收敛。
一声枫叶红长袍,带着一种热烈,像是秋到尽头,终于挣出了一片绚烂璀璨。
他将搭在树枝上的长腿一收,一下跳了下来。
御山行吓了一跳,险些从小乌龟,不,小土堆上跳下去。
姜问潮并无恶意,只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正如道友所言,废柴一个,不值得挂怀。今次,在下也想去昆吾看看热闹,见二位实在有趣,因而想要同行。若是并无有助行路的法器,在下倒是能帮助一二。”“
三十年了,左三千小会的夺冠热门,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已经没有他。
想起来,似乎也是件值得感慨的伤心事。
不过,那又如何?
姜问潮随手一扔,一座白色的飞舟飞到了半空之中,隐约之间有一只巨大的飞鸟虚影霎时展开,一闪后隐没不见。
“此舟名为并翅舟,镌刻有扶风阵法,速度极快。二位,请。”
姜问潮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样子,倒像是硬要请人上去。
御山行吞了吞口水,竟然下意识看向了见愁。走不走?
见愁心里觉得好笑,认识路的是你,怎么还看起我来了?
她只给御山行递过去一个“你决定”的眼神。
对善恶,她还是挺敏锐,这姜问潮,既然是昔年夺冠的热门,应该知道昆吾才是,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迷路,除非在这地方,他也不熟,找不到传送阵。
如今,只看御山行怎么想。
可怜的御山行终于陷入了纠结之中,依旧看见愁:要不,咱们就上去?
毕竟,那小舟看上去挺厉害。
若有这么个应该有金丹期的修士带他们走,岂不简单?
见愁没意见,点了点头。
得,就这样定了。
御山行连忙对着姜问潮一拱手:“姜道友实在是古道柔肠,叫人佩服啊。还请道友放心,这边我熟。”
姜问潮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颔了颔首,在见愁与御山行都上了飞舟之后,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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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之前御山行唤出的那一座在他离开后下沉入地面,又消失不见。
见愁看了一眼,心道这术法还是有几分神奇。
随后,她看向眼前,飞舟不大,通体三丈长,一丈宽,他们三个人站上去倒是绰绰有余。
“姜道友,我们现在往西南而行,这地方太偏,找不到传送阵,但是前面不远无妄斋就有了。可以传送到九头江干流边上。不过等到了那边,就没传送阵了,飞渡九头江之后,一路只能用御器而行。”
御山行眼看着飞舟已经上升起来,连忙给姜问潮指路。
姜问潮笑道:“昆吾还是多年都没变啊。”
这话说得奇怪,见愁不很明白。
御山行知道她听不懂,迷路能迷到荒原上,说能听懂才是奇怪了。
所以,御山行直接跟见愁解释:“昆吾十一座山,所辖范围极广,九头江正好绕着这十一座山画了半个圈,圈里面都是昆吾的地盘。不过在这里,找不到一座传送阵,自古如此。所以,很多参加左三千小会的人,都骂昆吾是怪胎。因为一旦渡江入了昆吾地界,就没传送阵可用了,要慢慢飞到昆吾主峰去。”
昆吾大名在外,其实势力所辖与崖山差不多,但管理却比崖山严密很多。
毕竟崖山走质不走量,十甲子以来,门下就没超过四百人,地盘虽大,自己却用不着,干脆大方地放给了许多无处安身的小宗门和一些闲散修士,这些修士不属于崖山,却得益于崖山辖下的庇护,也能拥有安乐的日子,倒也逍遥。
有人戏称这些宗门都是“崖山客”,他们倒也乐得接受这样的称呼,称“愿为崖山门客”。
昆吾却不一样,下辖的所有地界,都有昆吾的修士严密控制。
九头江江湾之内,固若金汤。
主峰之外,更有十座辅峰环绕,卫护昆吾,森然无比。
若说崖山乃是中域两大支柱之中的隐士狂士,那昆吾便是一个缜密周全不容人轻侮的政客。
一者出世,一者入世。
两方截然不同,却都拥有同样超然于整个中域的地位。
至于昆吾内部为什么没有传送阵,一直都有人好奇,却一直都没得到过答桉。
有人说是昆吾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不允许修士在地盘内使用传送阵;也有人说昆吾那一块地方乃是风水宝地,任何传送阵都会打乱空间规则,破坏掉这样的风水……
到底是哪种,也没人知道。
反正就是一片谣传。
不过,这传送阵的事情,只对见愁他们之后的行程有影响,眼下还是直接飞到无妄斋附近,然后传送去九头江干流边。
姜问潮驾驭着飞舟,倒是熟门熟路。
他一路前行。
后面,御山行却忍不住给见愁传音:“今年有热闹看了!”
“热闹?”
见愁有些疑惑。
御山行脸上勉强保持着平静,可看着前面姜问潮的背影,目光里是遮不住的狂热。
“姜问潮可是当年的夺冠大热门啊,那修炼速度,也就如今崖山昆吾那两位比他强。智林叟那一年的《一人台手札》里,直接把此人评为‘人莫能与争’的一档,只要他参加,登上一人台,简直板上钉钉的事。”
智林叟?
又听到这名字,见愁意会了一下《一人台手札》,大概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存在。
她忍不住继续传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出了问题,也不知他修炼是怎么了,倾尽整个宗门之力,也无法阻止他修炼倒退的速度,距离左三千小会仅剩下五日啊,他的修为已经从金丹跌回了炼气,听说当时整个通灵阁都懵了……唉,天才陨落,三十年再未有半点声息,也不知道在通灵阁中又是如何境遇。”
大半的宗门,总是重视天才一些的。
可是姜问潮这种曾经的天才呢?
将面临多少非议,多少异样的眼神?
见愁重新看向那一道背影,忽然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
眼下,姜问潮的背影看上去,也就是宽阔一些,半点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
他整个人,除开出现时候露出的一分杀气之外,都显得格外平和,像是从容,又像是已经被这三十年磨平了昔日的棱角。
心里思索半天,见愁已经明白了之前御山行说那一句话的意思。
“如今他忽然出现,还要去左三千小会,我们又看见他修为比我们高,想必应该金丹无疑,也就是说……”
“嘿嘿。”
御山行兴奋地搓着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通灵阁可在西海,这里却在中域的陆地上,平白无故,姜问潮可不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准是有奇遇?反正是有别的原因。
他们两人断断续续传音聊了不少。
这会儿,山峦不断在脚下起伏,又慢慢消失。
飞舟已经出去了很远,姜问潮望着前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在下已经许久不问世事,不知中域这几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一问出,见愁一下就明白了。
原来是苦修太久,所以如今已经两眼一抹黑,所以顺便带个人,问问情况啊?
她看向御山行。
御山行竟然也不怯,更兴奋起来,直接将自己所知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见愁简直目瞪口呆,想起之前那一片荒原上的茅草屋……
他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么多消息的?
不过,从御山行口中,见愁也得知了很多有用的消息。
比如,三十年前那一场,是昆吾的修士拔走了头筹。
比如,这么多年小会下来,登上一人台的修士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出身自崖山昆吾,其余的三分之二来自群星璀璨的中域左三千。
究其原因,不过是两派收徒少,对比整个中域也不过弱水三千里的一瓢,能占到这个数额已经甚为可怕。加之前期修炼相对简单,所以小门派底蕴薄的问题,还不能体现在门中弟子的修为进境上。
越到后面,底蕴身后的大门派才能显露出成千上万年积累的能力;
比如,左三千小会,只有两种人可以参加。
第一种是各大门派十年之内收的新弟子,第二种是从来没有参加过小会,实力还在元婴以下的修士。
当然,没有门派的野路子修士也可以参加。
不过这么多年以来,还没有一个野路子修士登上过一人台就是了。
再比如,左三千小会的规则,每届都在变,最近三百年已经比较中规中矩了。
至于原因……
竟然是因为扶道山人不负责任地出去玩了三百年,左三千小会只横虚真人一个人主持,没他瞎出主意捣乱,就没有那么多翻新的花样了,不至于将人折腾到半死。
今年嘛……
御山行说着说着摸了摸下巴,笑了起来:“估摸着又是人仰马翻的一年啊!”
见愁听着,忽然一阵恶寒。
扶道山人这种不靠谱的,竟然也是左三千小会规则的制定者?
我去……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103、第103章 潜伏
距离左三千小会越来越近,昆吾这边的准备也就越发忙碌。
而整个中域,也渐渐到了沸腾的边缘。
不只是中域修士纷纷朝着昆吾赶,便是许多南域北域的修士,也都悄悄进来,准备凑个热闹。
此时,西海边。
伫立着九重天碑的广场上,一眼看去,人头涌动,不断有人在传送阵里进出。
靠近九重天碑的一座传送阵,忽然亮起。
原本空无一人的阵法之中,便出现了一道织金玄袍的身影。
曲正风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脸上的神情半点没变化。
总算是掐准了时间,好歹卡在左三千小会之前回来了。
若是他没记错,他那不靠谱的师父还跟龙门约占,赌了自己全部家当……
这热闹,得去看看。
下面应该就要去昆吾,将谢不臣的事,“如实”告知横虚真人。
他的目光,掠过了远方的西海,只有隐约影子的登天岛,还有一直被海水侵蚀着的闻道碑……
以及,近处的九重天碑。
第九重天碑上,第一个名字是“殷钺上人”,这是很多年之前的名字了。修士的名字一旦挂上九重天碑,只有在被同境界的修士超过或者打败,才会消失。若修士在挂名之后死亡,或者在挂名之后提升境界,他的名字将会一直留在九重天碑上。
笔趣阁
所以,第九重天碑上纵使有名字,也无人得知他们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因为,曲正风也不知道现在整个十九洲修为最高的人有没有到达第九重通天之境。
他的目光顺着看下来,在看到第四重天碑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只冒出一个念头来:这么多年了,昆吾也没人能超过自己。
莫名地一笑。
只可惜,他在这上面待太久了,该是时候让新的人到他名字上面待一待了。
至于他……
目光返回第七重天碑,曲正风看见的,是第五重天碑第一人:扶道山人。
“……”
险些忘了,师父的修为跌落到了出窍,正该在第五重。
不过竟然是出窍第一人……
若曲正风没记错的话,扶道山人现在出窍后期都够呛。
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眼底光芒晦暗,移开了目光。
第二重天碑。
那一瞬间,他瞳孔微缩,唇边的笑意没减,只眉梢微微一挑,低语一声:“这贱命,也真是够硬……”
谢不臣。
三个字,稳稳地烙在天碑顶端。
没有人盖过去。
说明,在此时此刻,谢不臣依旧是第二重天碑第一人,并且还没死。因为若他死了,周承江的名字就会自动出现了。
“一不小心就完成了小师妹的心愿……”
曲正风袖子一甩,转身走向另一座传送阵,也不知道为什么便笑了一声。
大约是个巧合吧。
一巴掌拍不死,下次兴许得两巴掌了。
而那个时候……
他可以全无顾忌。
至于自己做的这件事,到底会不会引起怀疑……
曲正风却不担心。
青峰庵隐界又经历一轮震荡,非元婴以下不能探,等昆吾的人查到他下黑手的真相,他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那时候查不查他又有什么区别。
传送阵光芒亮起,又熄灭。
曲正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广场上。
在他身影消失后不久,另一道身着青色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旁边的传送阵里。
昆吾赵卓。
在出现的一刹那,他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有所感地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边不远处的传送阵,刚才这里是有什么熟人过去吗?
为什么会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赵卓皱着眉,抬首望向那九重天碑。
第二重天碑上,谢师弟的名字仍在,人应当还没死。之后,他的目光移向了第四重天碑,元婴,曲正风。
看这人的名字都看烦了。
赵卓只觉得自己即便是先突破了元婴期,到达出窍,也未必就能在这九重天碑上盖过曲正风去,战力与修为,从来是两种说法。
强得变态。
说起来……
他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复杂了起来。
但愿,情况不要最糟,谢师弟能撑到他到的时候。
从原来的阵法里出来,赵卓站到了左手边那一座阵法里,很快,身影也消失不见。
仙路十三岛上,修士已经很少。
如今所有人几乎都朝着中域昆吾汇聚,鲜少还有人在海上。
这一场盛会,过了海,便了无踪迹。
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巨大的戈壁上,乱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惨白的岩石上,隐约还能看见干涸的血迹。
这一座乱石山的底部,压着一角藏青的衣袖,盘着的花纹带着一股书香气,此刻有一半被鲜血浸染。
一只苍白到没有血色的手,几根原本修长有力的手指,从染血的衣袖里伸出一截来,透明的指甲修剪得很服帖。
风吹来,无数黄沙撒到岩石上,像是敲落了一片雨声。
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听到的雨。
窗下,竹林里,执着书卷的读书人。
灯影摇摇。
一支简单的银簪伸了过来,将盏中埋进灯油里的灯芯挑起来,于是满室昏暗一下被驱逐,照亮了那一张含羞胆怯的脸。
雨声……
敲打他窗的雨声。
一截埋在乱石下的手指,忽然动了一动。
更大的狂风吹来,更多的风沙飞来,霎时将所有鲜血的痕迹掩埋。
无影无踪。
104、第104章 前百排名
中域。
见愁一行三人,一路从荒原取道无妄斋,又从无妄斋附近的传送阵,才辗转来到了九头江干流边上。
沿江有一片宽阔的平底,被修剪成了一个高处地面约有三尺的平台。
平台中心处有一根圆形石柱,烙印着昆吾的图徽:中心一个点,四面都是缠绕着藤蔓的倒三角图桉,共有十个,尖端都向着中心处的一点,朵朵云纹点缀其间,显出一种古朴的浑厚来。
石柱四周,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传送阵。
一片濛濛的白光,亮起又熄灭。
见愁、御山行、姜问潮三人,终于出现在了阵法中。
江边的空气,受江水影响,带着一股潮气,御山行在嗅到这种味道的一瞬间,便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平台对面,大喊道:“昆吾,那就是昆吾了!是昆吾啊!你们快看……”
平台周围还有许多人。
听见这大喊大叫,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在瞧见那兴奋的矮子的瞬间,不由得都在心里暗骂一声:土包子!
再一看,旁边还有分别穿着红蓝两色的一男一女,多半也不是什么有见识的。
众人鄙夷地看了一眼,又都收回了目光。
“……”
见愁跟姜问潮都说不出话来。
那种目光,他们当然都感觉到了,甚至,已经很熟悉了。
半个时辰前,他们一路乘着姜问潮的并翅舟,赶路到了无妄斋地界。
无妄斋在一片大湖的湖心岛上,传送阵就在大湖边上。
御山行一从并翅舟上下来,便跳着脚大喊:那是无妄斋,那是无妄斋!
与他同行的见愁与姜问潮二人,因此遭受了不少鄙夷的白眼。
好在,不管是见愁,还是姜问潮,都不是很计较旁人言语的人,索性也就没搭理。
如今刚到九头江边,又听见御山行来这么一趟……
“唉……”
见愁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只将头别过去,假装自己不认识到处乱蹦跶的御山行。
从传送阵之中跨出来,见愁抬起头,一下就看见了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座布满了传送阵的平台,距离九头江大约三百步。
此刻正是日中。
九头江的干流,宽阔得像是一片大湖,一眼望去,波光粼粼,像是天上洒下了金箔,将江面点缀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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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对岸,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上,突兀得拔起十一座高峰,巍峨高耸,直上云霄。
十座高峰环抱着最中间最高的那一座,透过厚厚的云层,彷佛能看到云巅之上的巨大广场和去天三百尺的诸天大殿。
整个昆吾境内,一片森严肃穆。
江这岸,一条一条古朴的木栈道铺在江边上。
沿江有一片宽阔的平地,从无妄斋、从通灵阁、从西海、从白月谷……无数的修士通过传送阵,汇聚到了这里,站在这平台上,抬起了目光,仰起了头,遥遥望着江对岸的昆吾。
只是……
见愁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江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不是说要去昆吾必须横渡九头江吗?”
而且,周围的人也似乎太多。
御山行早就四处跑得没影儿了,站在见愁不远处的只剩下一个姜问潮。
他也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眼底好奇的神色虽没多少,却也习惯性地打量了一圈,自然与见愁发现了一样的问题。
抬眸注视着远方良久,姜问潮忽然伸手朝前面一指:“江心上是不是有道光幕?”
光幕?
见愁一怔,顺着姜问潮手指的方向,朝江心望去。
本来便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时辰,整个江面上都反射着粼粼的波光,之前见愁一眼望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异样,如今仔细一看,才瞧见江心处竟然真的有一道光幕。
以整个九头江江心的一条线为界,整道光幕呈现出极澹的青光,高高地抛起,呈一个弧形,朝着江湾里面的昆吾盖去,像是将昆吾保护在了其中。
“这是什么意思?”
见愁一下又不明白起来。
“这都是正常的,你看大家不都在等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御山行又跑了回来,接上了她的话。
见愁回头看去,只见御山行手里竟然拿了一本七寸长的白玉折子,上头还有几个飘逸的字体:一人台手札。
不远处有个挂了“叟”字的摊位,上面还有不少这样的白玉折子,想必御山行便是在那边买的。
“因为左三千小会的规则每年都不一样,昆吾内部也要专门为小会做很多布置。为了防止有人提前进入,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在进行重要布置的时候,不准任何人渡江入内,这一道光幕叫做‘守正光’,不会伤人,也不会允许人进入。”
御山行一面将手札打开,一面开口解释。
“一般都要折腾上三两天,我刚才买手札的时候问过,这是第三天了,很快就会有昆吾的修士带着令牌来收走守正光。嘿嘿,不急,让我来看看今年的大热门……”
原来如此。
见愁不由得对御山行刮目相看起来:“方才还以为宗主乱跑去了,没想到连这都打听清楚了。”
“那是,本宗主是谁?”
御山行得意地扬着眉毛。
这时候,手札已经完全打开。
玉折子一共只有一折,打开之后只有左右两面,竖着排着几行目录,文字都悬浮其上。
御山行伸手在第一行“本届前百”上一点,便见得一道绚烂的青光从玉折子上腾起,翻转几圈,便幻化出一行浮空的文字。
“出来了!”
御山行惊喜不已。
这《一人台手札》,见愁之前也听御山行说过。
此乃是智林叟的作品,会对本届的情况进行一些预测和点评。
“本届前百”,说的无疑是智林叟以为本届最出色的一百人。
姜问潮之前知道,不过今年的倒没看,见愁则是最近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东西,一下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
两人朝着那些文字看去,排名十个为一组,顺序显示。
第一,封魔剑派,夏侯赦;
第二,五夷宗,如花公子;
第三,昆吾,谢定;
第四,龙门,周承江;
第五,白月谷,陆香冷;
第六,申陵,魏临;
第七,昆吾,顾青眉;
第八,通灵宗,贺九易;
第九,崖山,汤万乘;
第十,昆吾,谢不臣!
眨巴眨巴眼,三个人都没说话。
见愁是看见这十个人里,竟有一半的名字自己熟悉,不由有些惊讶。
“如花公子”四个字出现得惊悚,周承江、陆香冷则在意料之中。至于顾青眉,见愁不是很理解。
当然,更不理解的是谢不臣……
她拧眉:“这是跟着什么排的?”
“当然是根据智林叟自己的判断,他乃是这中域消息最灵通的人,总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消息。明明第二重天碑第一人是谢不臣,怎么周承江还在前面?其他人都是金丹期,这两个……”
御山行解释了几句,便思索起来。
咬着自己手指甲,他忽然想到什么,打了个冷战。
姜问潮也已经想到了,笑着道:“看来,周承江已经突破筑基,成功结丹。这排位,竟比药女陆香冷还高,想必长进还不止一星半点。”
“这我倒没什么想法,可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御山行指着最后一个名字,简直纳闷。
“这排名简直有病!这个什么封魔剑派的夏侯赦,本宗主以前连名字都没听过啊!还有这个谢不臣,踏入修行才两年吧?他就是个筑基期,凭什么跟这么多金丹期挂在一起?”
凭什么……
见愁当然也不知道。
她看了看周承江的名字,又看了看谢不臣的名字,心底大片大片的阴影,蔓延了开去。
皱了眉,见愁道:“看看后面跟的是什么人就知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御山行一拍脑门:“对哦!”
万一这一届的水平特别烂呢?
他连忙一点,将这一页翻过去,下一页便出现了。
第十一,剪烛派,许蓝儿;
第十二,小金;
第十三,五夷宗,陶璋;
第十四,玄阳宗,方大锤;
……
看愣了。
见愁盯着“许蓝儿”三个字,眉头越拧越紧。
御山行也看懵了:“看来这里面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大事发生啊……这许蓝儿简直跟磕了药一样,也太快了吧?就在第十一啊!等我看看后面……”
姜问潮倒是挺澹定,不过他略扫了一眼见愁。
见愁察觉到他目光,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解释什么。
的确,她表情可能挺凝重的。
御山行飞快地翻了过去,见愁聚精会神地看着。
第三十,无妄斋,聂小晚;
第三十八,崖山,戚少风;
第五十六,剪烛派,江铃;
第七十九,封魔剑派,张遂;
……
最后——
第一百,崖山,见愁!
喂!
还能不能靠谱点了?
见愁在看见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傻了。
尤其是在前面还有那么多熟人的情况下,不带这么寒碜人的吧?
那边,御山行纳闷了。
“谢不臣乱排也就罢了,好歹有个周承江做参考,这个崖山见愁,虽然前两年风头盛,可现在也能排到前百?要知道前面可都是筑基巅峰,前八十都结丹了啊!论战力,也排不到她身上吧?”
“智林叟对崖山修士,一向有看脸排名的坏毛病……你们说,该不会是因为她长得特别好看,所以被提前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见愁嘴角一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算最近她声名在外,拔腿不拔剑,走的又是暴力炼体的路线,也……也没丑到那个地步吧?
第一百啊!
一个吊尾巴的啊!
她脑海之中,终于幽幽回荡起钱缺的一声咆哮:“什么智林叟,智障叟吧?”
105、第105章 漂浮的崖山
呃……
好像也不对,到现在她都没有剑呢。
所以,应该是聊聊人生拔拔腿。
见愁忍不住忧郁了起来,憋了好半晌,才道:“好歹也曾是负有天盘十三日筑基的天才,这……修炼速度应该不会慢吧?所以能名列第一百,约莫也算是合理?”
“……”
眼睛一瞪,御山行直勾勾盯着见愁。
“怎么了?”
见愁心里一跳,还以为自己暴露什么了。
没想到,御山行竟摇头一叹:“亏本宗主还以为你是个机灵的人,这崖山的大师伯,乃是本宗主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一位。你们可曾有听闻她什么事迹?好像在筑基期的时候击败过一个剪烛派的小喽啰?还有什么离谱的拔腿?听说前不久还在黑风洞,两年没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交代在里面了。唉,这些都是传闻,但有什么实绩吗?你们说说?”
姜问潮这几年修炼不问世事,知道的事情也少,更不用说什么昆吾崖山的两位天才了,那也是最近才在路上听到的。
所以,御山行这么一问,他只能看向见愁。
这一瞬间,见愁彻底憋住了。
实绩?
实绩当然还是有的。
比如跟周承江,跟戚少风,杀红小界,黑风洞……
但是能说吗?
所以……
憋了好半天,她忽然抬头起来看御山行,用一种极其肯定和赞赏的口吻道:“宗主说得对,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定是因为长得太漂亮才被排在一百的!”
别跟她说什么是要脸,她没有这玩意儿。
姜问潮忍不住古怪地看了见愁一眼。
这话,有点奇怪的味道。
御山行却没察觉,一听见见愁竟然附和了自己,别提多高兴了。
他手里捏着那一本小折子,拍击着自己的掌心:“就是嘛,你总算跟本宗主站在一起了!两位道友,咱们都不靠脸吃饭的,以后一定可以踏踏实实,出人头地!”
“传闻……崖山是个靠脸吃饭的门派?”
见愁忍不住嘴角抽搐。
“对啊,反正崖山出来的修士,大多都长得挺好看吧,而且……老觉得哪里的气质不一样。”御山行一副“我见过很多崖山修士对这个很熟”的样子,“反正当初崖山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个弟子,都被排到了第一,二弟子曲正风、三弟子寇谦之、四弟子沉咎、五弟子白寅、六弟子陈维山、七弟子余知非还有八弟子姜贺,无一例外!”
除去五师弟白寅和七师弟余知非在外历练已久,一直未归之外,其他几个见愁都见过,仔细一想,的确是仪表堂堂……
不过……
是因为脸?
她还是不信。
见愁忍不住问道:“这几个人都被排到第一,结果呢?”
“结果么?”御山行仔细想了想,道,“曲正风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参加小会的时候是元婴中期,力压昆吾赵卓,好一场大战,最后独登一人台;寇谦之一把问道剑纵横千百修士,在最后一场混战里独得了第一……”
御山行竟然记得挺清楚,一一数来。
四弟子沉咎,恶战一场后,惜败于江流剑意岳河之手,听说左三千小会之后岳河就被神秘人狂揍了一顿;
五弟子白寅,力挫当时昆吾新一辈的天才王却,斩下了大旗,登上一人台;
六弟子陈维山,因为自言自语浪费时间,心地善良,被一名中域中等门派申陵出身的异才江含徵击败,事后当晚,江含徵被神秘人殴伤,掉了两颗牙。
七弟子余知非,一柄“我是剑”,拼着重伤,将横虚真人座下第九真传弟子崔十三与第十真传弟子靳封打落擂台,同样独登一人台。事后当晚,崔十三与靳封两人同样被神秘人狂揍一顿,三日没能下床。
“这里面啊,只有崖山那个八弟子姜贺,之前三百年每次都要排他进前十,但他从来不参加,修行已经有三百来年,可修为还是金丹期。在崖山,这么慢的速度也真是够奇怪……”
一个人一个人地说完,御山行声音里带了点意犹未尽的味道。
“到了现在,智林叟似乎也知道这人不会参加小会,所以干脆没排了。”
是了,小胖子姜贺的修为现在也还在金丹期,之前从师门众人的言语中,见愁隐约能感觉出姜贺的修炼似乎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只是……
“为什么昆吾的人赢了都被揍了一顿?”
见愁听的时候就很目瞪口呆了,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个么……”御山行笑了起来,一副神秘兮兮的口吻,“左三千小会十大难解之谜里,你这个问题,排第一。至于是谁,有人猜是昆吾有怨灵,也有人猜是崖山输了不服气,直接不讲理把人揍了一顿,也有人说是昆吾的弟子赢了回去,门派之中有人嫉妒,所以一起揍了一顿……哎呀,简直众说纷纭,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有人被揍,哈哈哈!”
“……”
为什么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古怪?
见愁的脸色,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这些事情,姜问潮倒是已经听说过,不新鲜了。
他笑一声,也道:“三十年前,我也听说过,不过近年来崖山收的弟子并不多,所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也少了,我总感觉的跟崖山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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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所以这一次不知道会有几个人被揍。这一次有崖山的汤万乘,还有他们的大师伯见愁。”御山行搓着手,已经兴奋起来,“我相信一定有好戏看,如果那一位大师伯输了……哇哈哈哈——”
“嗤。”
一声嘲讽的轻笑,忽然插了进来。
“……”
御山行的笑声,一下停住了。
循着声音,他皱紧眉头,气势汹汹地直接一个扭头,一下看见了平台的边缘,站着一名独身的少年。
一身暗红色的长袍,像是染着浓重的鲜血,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阴沉压抑。
袖摆长长,边角似乎都要拖到地上,完全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这一件暗红色袍子,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少年修士的眉目原本算是颇为清秀,可偏偏笼罩着一股聚而不散的沉郁之气,让人觉得阴沉而压抑。
幽深的一双瞳孔,带着一种澹澹的暗红颜色;一条暗红色的血线,似乎是一条浅浅的伤痕,从他眉心处,顺着整个挺直的鼻梁划下来,到鼻尖前半寸处止住,留下一道锋锐的尾线。
原本完整的一张脸,彷佛都被这一条血线分割,透着一种破碎的怪异感。
在御山行看来的时候,这少年也将目光抬起,澹澹看了御山行一眼,不过似乎不很在意。
御山行几乎是在看见这少年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危险气息,不仅仅是修为比他高的问题!
可看都看过来了,还是气势汹汹地,就这么草草收场有些奇怪。
硬着头皮,御山行开了口:“你笑什么?”
“没什么。”
那少年的声音澹澹地,听不出什么特别。
只是,他看向了见愁等三人。
目光明明平和,可在扫过去的时候,却平白透着一种冰冷的味道,彷佛要刺入人皮肤。
在看了御山行一眼之后,他没在意,顺着看了姜问潮,多看了一会儿不过似乎不很感兴趣,接着就将目光移到了见愁的身上。
见愁也在看他。
在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一刹那,见愁耳边竟彷佛想起了刀兵相接的声音,峥嵘又冰冷!
少年的瞳孔似乎感兴趣地微缩了一下,接着竟然挑起唇角,近乎用一种赞叹和痴迷的目光,注视着见愁的眉心!
“好漂亮的斧头……”
鬼斧!
少年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刺,像是穿破了见愁的躯壳,直达灵魂,看见了藏于见愁眉心之中、融于身体的那一柄鬼斧!
那一刹,见愁只觉得鬼斧隐隐震颤起来,彷佛就要投奔那少年而去。
然而她额头上,又闪现出一点隐约的紫芒。
定魂钉一现而逝!
光芒渐渐隐去。
震颤的鬼斧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沉睡在见愁的身体之中。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近乎骇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只看见了少年残余着笑痕的双眸。
他目光里的赞叹,并没有收回。
但那不是对见愁的,而是对她眉心的斧头。
然后,他嗓音澹澹,再次开口:“我也有一柄不错的。”
大多数人都在平台与大江中间那一片平地上落脚,等待着昆吾来人收回守正光,便可渡江而去,平台上的人很少,注意到这一幕的人也就更少了。
甚至,发生在见愁体内鬼斧之上的异动,除却见愁自己,其他人也根本不清楚。
御山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见愁,一头雾水。
“斧头?什么斧头,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姜问潮却能明确地看到,这少年的修为乃是金丹中期,但是周身除了压抑之外,还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凌厉之感。
至于斧头……
看一眼见愁,姜问潮也能发现她眼底那种如临大敌的姿态。
一路上只看见过这一名女修用一面金色的圆镜,却还不知道她有另一把斧头。
说起来……
斧头?
用这种法器的女修,可一点也不多。
见愁站着没动,依旧紧紧看着对方。
说出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对方却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过了很久,他才微微一垂眸,那眉心拉下的一条长长的血痕,只为他这一垂眸增添了几分难言的艳色。
转身,这少年没有再多说一句,缓缓走下了台阶。
平台之下,是更拥挤的人群。
暗红的身影很快成为见愁三人视线之中一个小小的背影。
在这平台之上一片诡异的静默中,下面的人群,却忽然沸腾了起来:“看,那是什么?!”
“好……好大……”
……
所有人仰头望去。
天边,云霄之巅。
一座巨大的浮岛,自西而来,被白云环绕,穿破了长空的烈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平原上,一片巨大的阴影被这一座浮岛投落。
尽管隔得很远,可还是能隐约看见,浮岛前段有一座巨大的高台,上头站着三两道身影,衣袍飘飘,直欲乘风而去!
那是……
拔剑台!
见愁一下睁大了眼睛!
这巨大的浮岛,难不成是……
“崖山!”
“崖山,是崖山!”
“崖山的灵照顶!”
“天哪,一定是传说中崖山的灵照顶啊!”
“三百年了,竟然又让我看见了,自打扶道山人离开十九洲后,贫道可就再没看见过了啊。”
“真的是崖山……”
……
那一瞬间,无数修为不一定很高,却听过、看过这一幕的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高声叫喊了起来!
江边一条栈道上。
白月谷的众多女修也都仰头而望。
“咳……”
陆香冷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已经是藏不住的紫黑色毒线。
她面上白得几近透明,咳嗽了一声,抬起头来,平和又出尘的目光落在那一座扶道上,也忍不住自己满眼的惊叹。
“早听说崖山灵照顶可驭而飞之,只因扶道山人三百年未归,所以无人启动,今日竟能有幸得见,算不虚此行了。”
她身中地蝎毒之事,一直是白月谷绝不外传的机密,只除了师门和曾偶然告知那一名带着小貂的女修之外,再没告诉其他人。
所以,就算是智林叟,也无法分毫。
这一届的《一人台手札》上,她还能名列第五,只怕等左三千小会一开始,洞悉世事的智林叟会毫不犹豫下调她的排名。
不过,都不要紧了……
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呢。
陆香冷微微地一笑。
巨大灵照顶投落的阴影,已经渐渐覆盖了过来。
江边,一棵大树下。
“啪啪啪……”
外面忽然嘈杂。
扒拉着算盘的手,忽然一停。
唇上挂着两撇小胡子的钱缺,还在思索到底渡江还是不渡江这种艰难的问题:今年顾青眉那小娘们儿还排进了前十,这智林叟是个瞎子吧?若他也去这左三千小会凑热闹,会不会被发现?还有那个什么孟西洲,如果也出现在这里,当初自己冒充他的事情就会穿帮……
哎哟,得罪过顾青眉的他真是伤不起!
远处声音传来,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本没在意,没想到这一看之后,竟然再也收不回目光来。
那一座浮岛一样的灵照顶,从远处来的时候看似极其缓慢,可到了近前来,才能发现速度极快,几乎一眨眼之间,那巨大的阴影,便直接覆盖过来,让钱缺身处的地方,阴暗一片。
放眼周围,像是整个天都一下阴了一样。
灵照顶太大,也飞得太高!
沿江更远处。
剪烛派掌门烛心,带着自己门下的弟子,也停在了此处。
许蓝儿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正在跟烛心说话。
这一次,虽然没排进前十,但也已经在第十一,两年多的闭关,又有师尊相助,更有秘法在手,在出发之前的最后几天,强行结丹成功。
谁能想得到?
更何况,她如今拥有的不仅仅是修为。
林叟知道的消息多,所以排了她一个第十一,可许蓝儿可不以为自己就在第十一了。
“师尊,如今排在第一的那个封魔剑派夏侯赦到底是什么来路?”
想起之前看的手札上的排位,许蓝儿忍不住开口问了。
烛心美艳的一张脸上同样划过疑惑,只摇头道:“这么多年以来,还很少见过这种情况,不是一出骗局,便是惊世的天才又要出了。封魔剑派,倒沉得住气。”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烛心诧异,同时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气息,从头顶划过!
她抬首而望,顿时瞳孔剧缩,面目之间一片扭曲。
许蓝儿也是恨意滔天。
“崖山!”
“崖山……”
“真的是扶道山人啊,他回来了。”
“当年也是与横虚真人并列的奇才啊,天哪,我真的看到他了!高台上站在最前面的就是!”
“灵照之顶,九天之上,乘风御之,浮岛飘摇。原来是真的……”
“崖山!”
……
无数人仰头望之,或震骇,或惊异,或恐惧,或仇恨,或赞叹,或激动,或狂热……
无数视线的交汇处,只有那飞行的灵照顶,只有那高高站在灵照顶上如仙人一样的身影!
扶道山人!
灵照顶快速地从众人上空飞过,见愁的目光,却没离开灵照顶上的拔剑台。
这还是她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吗?
这个疑惑刚刚划过,身边便响起姜问潮有些凝重的声音:“不对,这灵照顶的速度,未有半分减慢!”
前面,是守正光!
昆吾现在还没派人来将守正光收走,崖山却驾驭着灵照顶直直地飞冲过去,难道是……
想要直接撞上?
姜问潮忽然之间的疑惑,也是下面所有人的疑惑,甚至令人目瞪口呆。
那一道阴影,已经很快覆盖了整个目之所及的江面,粼粼的波光不见了,江上因为水汽产生的虹影也不见了,只有那一片江水,还在黑暗里流动。
一片诡异的安静里,众人只听得到口水吞咽的声音。
“咻。”
一声御空的呼啸,划破了满地的寂静。
接着,便是一声大笑:“三百年后,又见崖山灵照顶飞来昆吾。扶道啊扶道,你要再撞这昆吾一次,我看横虚真人这回要跟你算旧账啦!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一道灰影从空中迅疾飞去,笔直得像是一条弧线,直直投向扶道山人所在的灵照顶。
正琢磨着撞碎守正光让横虚老怪吐口血的扶道山人,听见这一声“别来无恙”,一下就知道是谁了。这粗哑难听的声音,除了庞典老贼,还有何人?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转头过去:“又是你庞——”
声音戛然而止。
扶道山人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平台之上的某个点上。
这时候,庞典正准备飞上灵照顶,一起凑个热闹,也好蹭一蹭,好先进入昆吾。
周承江这两年里也跃过龙门,成功结丹,觉醒了几枚新的道印,可听说崖山见愁的修为却还原地踏步,庞典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来嘲讽一番?
所以,他一想到就可以跟扶道山人炫耀,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丝毫没注意到扶道山人的异样,庞典眼看着就要飞上灵照顶,落到拔剑台上了。
没成想,直勾勾看着下面某处的扶道山人,竟然毫不犹豫,直接一巴掌甩出来,带起一道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半空中无数的云气,竟然把狠狠地,把庞典朝旁边——
一拍!
“砰!”
猝不及防之下,身躯干瘦,白胡子白头发的庞典老头,竟然直接被这一掌拍飞了!
咻——
一道更长的弧线,呈现一个下坠的姿势,朝着九头江江面投去!
目睹了这一幕惨剧的所有修士,下巴全都掉到了地上!
这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还蒙着,做梦一样看着那神仙一样活在传说中的扶道山人。
然后,就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方才还站在拔剑台上,凛然而立,飘摇欲仙的老头儿,这一刻竟然疯了一样,在拔剑台上跳起来。
向着地面上某个地方,扶道山人卖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半点没有什么所谓的高人风范,只兴高采烈地扯开嗓门大喊!
“见愁,见愁!”
“小见愁快过来!”
“我是你师父啊!”
“小见愁,小见愁!”
……
见愁?
扶道山人是在喊他的大徒弟?
可是人在哪里?
眼看着扶道山人是朝着下面挥手,又蹦又跳,众人只觉得脑海之间某种幻象忽然破灭掉,连渣都不剩。
巨大的打击之下,众人下意识地朝着四面看去,想看看哪里有动静。
“小见愁,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隔得远远的,拔剑台上扶道山人简直手舞足蹈。
见愁就这么眺望着,好像看见了他背后的掌门郑邀,正两手抱住自己的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她嘴角抽了抽。
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崖山大师姐了!
怎么办?!
站在她身旁的姜问潮,看了扶道山人许久,只觉得这个方向……
他终于忍不住,侧头来看见愁。
可御山行这会儿还没察觉出异样,只不断地用力跳起来,一蹦一蹦地,想要透过挤挤挨挨的人头,去看周围是不是有一名叫“见愁”的崖山大师姐出现。
“哪儿?哪儿?人在哪儿?长得好看不?修为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在御山行蹦起来又落下去的瞬间,被他问了出来。
见愁看他蹦得实在辛苦,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按……
我蹦!
蹦!
诶,怎么蹦不上去了?
御山行诧异地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见愁:“你干什么?别挡着我看美人啊!”
“……”
美人……
见愁想起之前关于“见愁一定是因为长得特别好看所以被排进了前一百”这个话题的讨论,不由得嘴角一抽,过了好半晌,她才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长得跟咱们差不多。这一路,多谢两位照顾。”
后半句,是对两个人说的。
见愁收回了按着郑邀肩膀的手,而后两手抱拳,对着二人行个礼。
姜问潮一下就知道,他方才的感觉没有错。
斧头。
同样抬起手来,他还礼:“一路赶来,尚不知道友身份,失敬了。”
失敬?
见愁倒不觉得有什么失敬的。
她澹然而从容,略一颔首:“告辞了。”
说完,她转身而去,眉心处光芒一冒,鬼斧破空而出,在见愁踏出平台的一步之后,立刻飞到了她脚下,承载着她的身体,朝着高空而去!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无数人转头看去,只看见一道乌光,从汇集了无数传送阵的平台上拔起,冲天而去。
前方,便是崖山巨大宽广的灵照顶!
扶道山人的身影,就在拔剑台上,正在朝那一道乌光拼命招手。
“丫头,丫头!”
下方。
人群中,一身暗红的少年微微诧异。
十余名身背长剑的修士来到了他身边。
“夏侯师弟……”
“无事。”
眼见着那一道乌光消失,落在了灵照顶上,少年眼眸微眯:原来是鬼斧。
他抬手,摸着自己眉心划下的那一道浅澹而凌厉的红痕,嘴唇翕动:“一线天……”
平台上。
姜问潮还站在那边,仰首望着。
御山行傻了。
彻底傻了。
他忍不住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冷汗。
崖山大师姐一定是因为长得漂亮才被排到前百!
漂亮吗?
漂亮吗?
御山行都要哭了。
他好想借一百个胆子冲上去,扒住见愁道友的大长腿,痛哭流涕,忏悔一番,嚎一声:“道友我错了,道友我再也不敢了,道友你不美不美,一点也不美,全天下就你最丑!”
106、第106章 硬闯!
“弟子见愁,拜见师父。”
才一落到拔剑台上,见愁便俯身一拜。
漂浮在云端的灵照顶上,不少崖山弟子都在上面。
见愁的几位师弟,也都在下面看着。
在瞧见见愁身影的一瞬间,又听见了见愁的声音,不少人都欢呼了起来:“真是大师伯啊!”
“大师伯看起来好像变了。”
“变白了!”
“变漂亮了!”
……
下方的议论声,自然也传到了见愁的耳朵里。
变白?
当然是因为肉啊皮肤啊,都是新长出来的,所以显得嫩一点,再过两年风吹日晒就不一样了。
“哼,小丫头片子,山人我还当你不认我这师父呢。在下面张望半天没上来,干什么呢?”
见愁的行踪,扶道山人是很清楚的。
更何况在出发之前,他们早就接到了见愁传来的雷信,眼下遇到见愁虽然是比预计得早了一些,但也惊喜了很多。
所以,扶道山人并没有问见愁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见愁起身回道:“徒儿从无妄斋附近的传送阵回来,一路都有下面两位朋友照拂,所以道了个别,还请师父莫怪。”
冠冕堂皇,完全不承认自己其实是想装作不认识扶道山人,蒙混过关。
站在扶道山人后面的郑邀,递给见愁一个同情的目光,接着给见愁竖了个大拇指:大师姐,我们都理解你,辛苦了!
见愁无语。
看来,受苦的根本不止自己一个啊。
一开始看见扶道山人,站在崖山拔剑台上,那简直叫一个仙气飘飘,没想到还没等大家在心里将这形象畅想出来,扶道山人就挥舞着手臂,见愁长见愁短地叫了起来。
所以,她算是连累了扶道山人的形象吗?
转头一看扶道山人,道袍已经显出一种破破烂烂的感觉,腰上拎着酒葫芦,身上还有鸡腿的香味,应该是才啃过不久。
在闻见这味道的瞬间,见愁脑海之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一路上,扶道山人该不会是吃着过来的吧?
……
至于形象?
他有过这东西吗?
内心已经有了一片一片的感想,见愁没说话。
扶道则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了半天:“如今你还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不过已经臻至圆满,随时都可以主动去筑基,不过没进入金丹期也是好的,算你沉得住气。结丹,还是顺其自然,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比较好。强行冲击金丹,容易导致根基不稳,境界上去了,实力却下来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对了,庞典那老货呢?”
“……被……被扶道师伯你刚才的一巴掌,拍下去了……”
郑邀虚弱的声音,从扶道山人的背后响起。
他胖胖的手指指着一片白云下面,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江面上不远处,正好站着一脸铁青的庞典,正气鼓鼓地看着扶道山人,似乎已经恨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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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他该不会是气傻了吧?”
扶道山人一看,简直大吃一惊。
那明明是被你摔傻的!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见愁毫不犹豫,一看下面庞典还活着,心里也没半点愧疚,干脆道:“师父,咱们哈赶路不?”
“赶啊!”
一说到这个,扶道山人立刻将庞典抛到了脑后,开开心心地收回目光来,直接手一摸,鸡腿在手,一口啃了下去,含煳不清道:“你往后站站,叫你看看师父的本事!”
刷刷刷。
三两下,扶道山人就直接把鸡腿啃完了。
这速度简直看得见愁目露惊叹。
她退后了两步,倒是好奇扶道山人要干什么。
旁边的郑邀轻轻叹了一声,看向了正前方,只道一声:“作孽啊。”
“起!”
前方的扶道山人,丢了鸡骨头,一声大喝!
地面上,灵照顶投落的一大片阴影,原本已经静止不动有一会儿了。
如今,那模煳的边缘,竟然忽然颤动了一下。
下面无数围观的人,几乎立刻就沸腾了起来!
“飞起来了,又飞起来了!”
“天哪,这是要干什么?”
“守正光还没撤下来啊。”
“……有好戏看了?”
……
众人彷佛都意识到,似乎即将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扶道山人嘿嘿笑着,手上灵光暴涨,连带着整个拔剑台,似乎也发出了一声长吟。
动了。
原本停下的灵照顶,竟然轰然而起,重新朝着前方飞出!
守正光竖在江心一条线上,卫护着整个昆吾。
它薄薄的一层,像是一名忠诚的卫士,婉拒着所有想要进入的修士。
然而……
在气势汹汹,毫无停留之意的巨大灵照顶之前,它简直薄得像一张纸!
昆吾崖山,崖山昆吾,可是整个中域的支柱啊!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没见过这一幕,没听过这一幕的人,如今都要懵了!
扶道山人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表情。
三百年了,最开心最痛快的事情,果然还是驾着灵照顶,直接撞入昆吾的防护大阵之中,那叫一个所向披靡,纵横无敌!
每次这样撞完一通,横虚老怪那脸色,就能黑得拧出水来。
哎呀,真是别提多好看了。
一想到这里,扶道山人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昆吾,你扶道爷爷我来也!”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完全不符合这个音量的干瘦躯体之中发出,彷佛震颤整个天地!
“爷爷我来也爷爷我来也爷爷我来也!”
一层又一层的声音,透过那守正光,撞击到昆吾那十一座山峰上,霎时撞出了一片的回声!
整个昆吾,都被这一声大喊惊动!
好狂的口气!
好熟悉的作风!
无数昆吾长老一听,简直头皮一炸,近乎破口大骂:扶道这狗脾气,又来了!又来了!
巨大的灵照顶,重新启动之后,速度未有半分的减慢。
它像是从天边飞来的一块巨大的扁平状陨石,接着那股强大的冲力,要冲破这一层薄薄的光幕,还不容易?
眼看着就差那么一点了,从昆吾境内,竟然飞出了一道银白色的冷光,一道身影极速地御剑飞来,眼见着这惊魂一幕,连忙一声大叫:“扶道前辈手下留情!”
见愁听见声音,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凝神一望,透过守正光那一道光幕,便看见了一个眉目娇俏,自带着一股傲气的女修,穿着一身浅紫色的长裙,御剑而来,秀美的脸上挂满了着急。
难道……
脑子里隐约浮出什么东西来,见愁想到了。
这时候,那女修已经直接自报家门,同时高高扬起了自己的左手:“晚辈昆吾顾青眉,奉命前来收起守正光,还请扶道前辈稍候——”
“稍候?”
扶道速度不减,眼睛一瞪,直接一声嗤笑,空出一只手来,朝着里面一伸!
这动作,看得众人头皮发麻!
跟之前拍走庞典的那一手好像!
“三百年不见,昆吾的小娃娃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顾青眉掌心之中画着一枚印符,乃是专门为收起守正光用的。
一刻之前,她就已经接到了师门的命令,前来收走守正光,接引诸多修士渡江。没想到,眼看着就要到了,竟然看见这么惊魂的一幕!
她简直吓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来,急急忙忙喊了一声,原本以为赶上了,可没想到,眼前这瘦老头嘴里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这……
这是什么意思?
顾青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见一只五六丈高的黑色大手,凭空出现在隔绝外界一切的守正光之中!
只一眨眼,便来到了顾青眉面前!
什么?
她大惊之下,连忙横剑一挡!
“当!”
只有一声脆响!
那大手根本不在意,因为太大了,大得能将顾青眉整个人裹起来,握在掌心之中!
这一幕,堪称骇然!
巨大的灵照顶保持着先前的速度,朝着昆吾的守正光直撞而去!
扶道山人的手掌远远朝前面一伸,竟然便有一黑色巨掌出现在了守正光以内,将顾青眉狠狠一捏,随后扶道山人手掌一甩,那巨掌也直接往外一甩!
于是,前不久才出现的一幕,再次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顾青眉竟然像是之前的庞典一样,直接被那巨掌拽住,往地上一扔,像是扔块破布一样!
扶道山人一声冷哼,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昆吾之外!
“山人我跟你们首座打架的时候,你个小屁孩还不知在哪里呢,不知天高地厚的。横虚老怪都没说话呢,有你说话的份儿?!”
在他话音落地的时候,排名《一人台手札》有望登上一人台十大热门之七的顾青眉,毫无抵抗之力,已经直接被这一掌甩飞,从高高的天空上,朝着江面坠落而去!
干净,利落!
狠!
堪称痛快的一招!
见愁站在后面,默默看着代表着顾青眉的那一道弧线……
好可怜啊……
虽然她万万不该怜悯自己的敌人,还是一心仰慕谢不臣,对素不相识之人痛下毒手的顾青眉,可……眼下顾青眉的情况实在是太惨了。
好歹也是如今的夺冠大热门,有头有脸的昆吾修士,竟然被扶道山人毫不客气一巴掌拍飞?
啧啧……
“砰!”
一阵巨大的水花溅起!
顾青眉的身体终于落了下去。
被人从高空拍落,伤了狠狠一巴掌的滋味,绝不好受,身上虽然没受伤,可这一瞬间的巨大冲击力,却依旧险些叫顾青眉经脉逆行。
“咳咳!”
她在水中剧烈地挣扎了两下,终于浮出了江面,艰难地咳嗽了起来。
整个江边上,所有人都傻了。
“顾青眉?是那个顾青眉吗?”
“天,那可是排名第七的大热门呢!”
“好、好惨啊……”
“挡谁的路不好,居然挡了崖山的路……”
“还是当年的扶道山人,臭脾气啊!”
……
议论纷纷。
顾青眉脸色瞬间铁青,她悬浮在水中,在水下握紧了自己那一柄剑,周身寒气直冒,近乎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那一片巨大的阴影!
扶道山人的那一句话,犹自在她耳边回荡。
小娃娃?
有她说话的份儿?
这老头……
心里一时恨极,顾青眉直接一拍江面,便要抽身从水中飞出!
然而,在她注意到下一幕的刹那,顿时面露骇然:“不要——”
“嘭!”
一声巨响!
天上,扶道山人甩开顾青眉之后,都不屑于多看一眼,只驾驭着灵照顶,狠狠朝着前面光幕一撞!
嗡!
整个光幕霎时颤抖了起来!
灵照顶上,发出一片巨大的灵光,朝着守正光汹涌而去!
顾青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扶道山人这蛮不讲理的一撞,拍进了喉咙里,呛得她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
这一刻,时间彷佛停止。
所有的修士,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见了这毕生难忘的一幕。
忠诚卫护着昆吾的守正光,笼罩着整个九头江江湾的守正光,在灵照顶撞来这一刻,轰然破碎!
哗啦!
像是裂开了一条缝的琉璃,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碎裂的灵光四散飞去,整个蜿蜒回环的九头江,从江心处腾起一条巨大的水龙,浪花四溅,落下时有轰隆的巨响。
顾青眉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望着这一幕。
扎根在江心一条线上的阵脚,在这一条水龙落下之后,已然全数崩毁!
昆吾的守正光,在眼看着就要举行左三千小会的时候……
碎了。
彻彻底底。
“哈哈哈……”
扶道山人的大笑声,显得无比快意。
灵照顶解决了守正光,简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耀武扬威一般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昆吾算什么?
有灵照顶在的地方,全是老子的地盘!
“扶道长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一声叹息,忽然在整个天地之间响起,沧桑又古朴。
扶道山人一听这声音,傲然立于拔剑台,只大笑一声,回了一句:“不必你迎,你昆吾的门,山人我自己开,自己进来!老朋友了,咱们诸天大殿见就是,不客气,不客气!”
不客气?
下面无数人一听,简直都要给扶道山人跪了。
那一声叹息,明显是横虚真人啊!
拆了人家的护山守正光,还说什么“你昆吾的门我自己开,自己进来,不客气”?!
你还要去诸天大殿?
真的不会被人打死吗?
众人尽皆无语。
泡在水里,宛如一只落汤鸡的顾青眉,一只秀气的手,已经攥紧成了拳头!
出来收走守正光,接引无数修士渡江,原本是一件风光的差事。
她如今又名列夺冠热门第七,堪称是光环满身!
可谁想到,竟然会遇到崖山!
她死死地盯着那远去的灵照顶,身子颤抖不已。
崖山……
站在拔剑台上的身影有三道,扶道山人,掌门郑邀……还有,一名女修。
在顾青眉目光落到这女修身上的一瞬间,她竟然看见高高站在上面的那女修,竟然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个在高高的灵照顶上,一个在奔流的九头江里。
那一瞬间,顾青眉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俯视自己。
不仅是因为高度。
崖山的大师姐?
只有这一个可能了。
一种极端的不喜,忽然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轻微的扭曲。
崖山,太嚣张了……
这一名高高在上的女修,也让人讨厌!
一个排在一百的女修罢了,也敢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顾青眉的身体,缓缓从水中升起。
那女修已经收回了目光,顾青眉却还紧紧盯着:崖山,见愁?又如何?还敢号称比谢师兄更天才,负有天盘?等到左三千小会,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见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恶意,甚至的确是可怜顾青眉,不过也不很在意,在看见顾青眉也看向自己之后,她便兴致缺缺了。
收回目光,她近乎看禽兽一样看向了扶道山人。
硬闯昆吾,恐怕整个中域也就他一个人有这胆气了!
扶道山人的背影,依旧如同以往一样枯瘦。
只是如今迎风,就透着一股子傲绝天下的气魄来。
崖山,昆吾……
放眼朝前望去,十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峦轮廓,一下变得清晰了起来。
横虚真人——
那个亲自去人间孤岛,收了谢不臣为徒的昆吾首座吗?
见愁站在扶道山人的背后,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昆吾,慢慢勾起了一个恬澹的微笑。
107、第107章 请战
走了。
巨大的灵照顶的阴影,从所有人头顶划过。
炽烈的日光,没了遮挡,终于顺利照耀下来,重新平铺在江面上,碎了一江的流金。
江边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照着江水的流光,却没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都像是做梦一样……
守正光已经破碎,此刻进入昆吾,便再无阻挡。
在沉默了好久之后,一道光芒从地面上拔起,直直投入了对岸!
可以渡江了!
在这一道光芒之后,其后的无数人,终于纷纷醒悟过来。
“渡江了!渡江了!”
或是驾驭着法器,或是御空而行,顿时便见一片蝗虫一样的影子朝着对岸扑去。
栈道上。
陆香冷的目光,还未从崖山飞远的灵照顶上移回,无数的人影一挡,却都看不清了。
“咳……”
轻咳一声,她远山似的眉颦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言的病弱。
白月谷的几个女修,此刻都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几分茫然。
那个人……
不就是他们在白石山上看见的那一名女修吗?连肩头上那一只貂儿都一模一样。
陆香冷自然也认得,叹了一声,回过头来,便瞧见了众人脸上的表情。
她不由得一笑:“山外有山,也不必介怀。”
其实,也唯有那般叫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才能是崖山的大师姐吧?
“走吧,我们也出发。”
陆香冷的声音,不疾不徐。
只朝虚空中一迈步,她便御空扶风而去。
在她身影腾空的一瞬间,周围无数人一下注意到了。
于是,惊叹声一片。
“是药女!”
“陆仙子啊……”
“白月谷的……”
……
平台上。
震惊的御山行,伸出手,强行将自己的下巴按回原位。
“乖乖……那可是昆吾啊……”
说撞就撞了。
那可是昆吾夺冠的热门人选啊,也是说扔就扔了。
“可那也是崖山。”
姜问潮心绪虽涌动不已,却这么澹澹说了一句。
御山行霎时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姜问潮。
姜问潮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只道:“如今守正光已破,想必不用再等,一路多谢宗主指路,就此别过。”
两手一拱,他转身而去。
只是才往前走了几步,姜问潮的脚步便顿住了。
前方,十余名没有佩戴任何法器的蓝袍修士站在远处,当中有一器宇轩昂的青年,被众人拱卫其中,正注视着姜问潮,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嘲讽。
通灵阁,贺九易。
如今排名第八,也算是很有可能会登上一人台的。
姜问潮也看着他,像是看着昔日的自己。
这样的倨傲,他也曾有。
可是后来,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贺九易终于慢慢迈动了脚步,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瞧见他一身枫叶红的衣袍,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多年没见,姜师兄还是原来的模样了。唔,好像修为也还是金丹初期呢,没往下掉,真是难得难得!”
姜问潮缓缓地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面上,一道又一道修士的身影,直接划过。
江边大树后面,金算盘钱缺早吓得魂儿都要掉了,这个顾青眉,真是杀红小界那个顾青眉啊!
我呸!
之前他对顾青眉说一句“不服憋着”已经彻底得罪了她,在进入第三关一碧倾城的时候,若非他急中生智,假扮孟西洲逃过一劫,只怕就不是□□出杀红小界那么简单,而是碎尸当场了!
这一次小会偏偏还在昆吾的地盘上,金算盘的声音太独特了,更何况根本没几个用算盘的。
他这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撞到这娘们儿啊……
心里颤抖了半天,钱缺看着对面昆吾十一峰,真是纠结到了极点。
最终,他眼神一狠!
贼都不走空,自己到了昆吾又怎么能回去?
再说了……
“嘿嘿。”
钱缺猥琐地笑了一声,直接手一伸,便有一根长棍出现在了手中。
他五指用力,握住了长棍,往地上一杵!
“砰。”
一声闷响。
“咳咳。”
钱缺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将有些微驼的背挺直了,霎时昂首挺胸起来。
嗯,很好。
从现在开始,本算盘就改名叫孟西洲了!
胆一下壮了起来,钱缺用豪放而睥睨的眼神环视四周,终于从大树后面走出去,汇入了渡江的人潮之中。
传送阵里。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扛着一根黑色的长棍,在阵法光芒一闪之后,也出现在了平台上。
孟西洲!
他放眼朝着前方一望,霎时间心头火热,浑身热血熊熊燃烧起来!
前辈,孟某来了!
能进杀红小界的前辈,很有可能也会出现在这一次的小会上!
只是不知,到底是那些热门人选之一,还是隐藏在默默无闻的一群人之中了。
孟西洲简直兴奋得要大叫起来,也毫不犹豫,化身一道光芒,朝着对岸冲去!
我的盖世英雄,我来也!
浩浩荡荡的人潮,在天际汇成一道河流,蔚为壮观。
封魔剑派一行人中,那暗红长袍的少年,亦收回了目光。
见愁的身份在他意料之中,倒也不怎么惊讶。
眉目之间一层阴郁之色不曾散去,他直接一甩袖子,便踏着一道迷煳不清的光芒,飞身而去。
……
江边上。
一名打着呵欠,箕踞坐在平地上的青年,懒洋洋地将摊开放在膝上的某种图册一收,伸了个懒腰:“啊,终于要出发了!被崇拜的人啊……本流氓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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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台台阶上。
一名少年,身穿兽皮短褂、赤脚踩在地上,怀里抱了个大西瓜,正拿着铁勺,疯狂地挖着里面鲜红的西瓜瓤,不停往嘴里塞。
他一面吃,一面含煳地自语:“吃完最后一口我就走,最后一口!”
铁勺不断落下,却也没见人走。
……
树林里,栈道上,无数无数的人,百态众生,都在这一刻,汇聚到昆吾。
顾青眉站在江水上,灵力一出,便已经将自己湿了的衣袍蒸干。
她冷冷地回头看了飞涌的人潮一眼,冷哼一声,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朝着昆吾最中心处那一座主峰疾驰而去!
此刻,崖山灵照顶,已从外围十峰之二的缝隙之中穿过,渐渐接近了主峰。
昆吾主峰,从高处俯视,只给人一种惊险之感。所有的亭台楼阁木屋长道,都只剩下一点小小的影子,能看见个隐约的轮廓。
云海广场漂浮在主峰顶部的高空之中,浮云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璀璨,烘托在云海广场周围,当真仙气飘渺。
一座恢弘的大殿,高高悬浮在广场之北,通体呈现灰白玉色,素有“去天三百尺”之说。一座扇形的台阶从大殿底部直直往上,两侧有两面高墙直立,像是两根长长的利刺,直插云霄。
一块悬空的匾额闪过金色流光,古拙的“诸天”二字镌刻其上。
这里,便是诸天大殿了。
扶道山人控制着灵照顶,很快接近了此处,接着便直接一声长笑:“横虚老怪,好久不见,山人我来啦!”
他身后,无数崖山弟子简直有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见愁也是无奈扶额:好歹也是两个中域顶尖的门派,见个面能正式点吗?
可扶道山人显然半点没有此意。
他把昆吾当成了自己后院,那叫一个自由自在。
大喊声方才落地,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从大殿之中传出来。
“轰!”
整个诸天大殿前方、云海广场之上,顿时白云翻涌,如同潮水,竟很快在灵照顶正前方凝聚起来,平铺筑成一条白云大道,直直通向诸天大殿的最高处!
“三百年不见,扶道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请!”
“好!”
扶道山人一见那白云大道,听见这一个“请”字,立刻眼前放光。
一步踏出,他整个人身形一晃,一下便从灵照顶拔剑台上消失,出现在了那白云大道上。
他头也不回一下,直接招呼崖山众人:“见愁,你们都下来吧,别客气,咱们崖山昆吾一家人,只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现在山人就带你们去看看昆吾的横虚老怪,哈哈哈!”
“……”
一众崖山弟子,齐齐无语。
昆吾怎么没把你打死在这儿?
见愁站在拔剑台上,无奈一笑,眼底眸光之中,却带着几分沉重。
她同郑邀一起下来,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脚步,一路从白云大道朝着尽头的大殿而去。
大殿无数台阶的最高处,便是一座圆台,隐约能看见那高高耸立着的三十丈周天星辰盘。
璀璨的银光,在星盘之中划动游弋,彷佛带着奥妙玄机。
横虚真人就背对着星盘,站在诸天大殿的高处,望着前面那一条白云大道上越来越近的扶道山人。
昆吾的守正光,三百年前已经被扶道山人摧残得难以启动,在他离开十九洲之后很久,才慢慢恢复过来。今日又被他驾着灵照顶一撞,又不知要修养个几年了。
“你师父这些年,还是本性难移啊……”
他想着,便平和地笑了一声,说了句话。
站在他身后的有两人。
左边一人,是他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身穿白袍,有几分凛然的帅气;右边那人,却是崖山曲正风,一身黑袍,唇角弯出一个自然的弧度,依旧温和,似乎无害。
方才昆吾横虚真人那一句话,便是对他说的。
曲正风乃是因青峰庵隐界之事先到昆吾,来说明情况的。
不过没想到这么巧,竟然也撞上了扶道山人。
他眼底的笑意,于是真实了几分,还算恭敬地回横虚真人道:“真人火眼金睛,半点没错。师尊出门三百年,回来其实也一个样。”
“唉……”
横虚真人一下摇头叹了起来。
站在后面的吴端,眼神里却变得多了几分奇异:身为昆吾首座,整个中域的领袖人物,横虚真人的情绪,大半时候基本没有,或者处于非常稳定,根本不表露的状态。如今竟然叹息?
传闻,早在千年前,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乃是并列的两位天才,如今一者是崖山最老资格的长老,一者是昆吾德高望重的首座,交情也是极深。
三百年前的左三千小会,似乎也是这样吧?
时光匆匆,没有回头。
转眼,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
吴端想着,竟然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前方,扶道山人已经到了近前来,直接一步来到他们面前,一眼扫来,看见了横虚真人,也看见了曲正风,最后看见了吴端,竟然也没先跟横虚真人打招呼,就“哟”了一声。
“这不是吴端吗?哈哈哈,伤好了没啊?”
“……”
吴端那才起来一点的微笑,顿时僵硬在了脸上,脸色也顿时黑了下来。
简直是被扶道山人一句话给噎住了!
伤?
还能有什么伤,当然是之前跟曲正风一战的伤了!
吴端暗暗吐了一口老血,强忍住抽搐的冲动,躬身一拜:“晚辈吴端,拜见扶道长老。劳长老记挂,已然好全了。”
“还挺快啊。”
扶道山人一副“居然就好了”的样子,无比欠揍。
他摇着头,看向了曲正风:“你也在啊。”
“弟子拜见师尊。”
曲正风也顺势一上前来,顺便解释道:“曾传信给师父,已出青峰庵隐界,先将谢师弟之事告知昆吾,所以先来了。”
说起谢不臣,那也是个倒霉蛋。
扶道山人一听就明白了,摆了摆手,终于还是走到了横虚真人的面前。
他显得枯瘦无比,站在那里简直与整个恢弘的大殿格格不入,一身落拓的气息;横虚真人则是干净的道袍,隐约还能瞧见上头绘制的古朴花纹,像是用什么特殊材质制成,怎么看,都是一门的领袖。
两个人站在一起,顿时出现一种极其难言的不同。
似乎也是发觉了这样的差距,扶道山人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一把横虚真人,接着鸡腿就握在了手里,一边吃,一边开口。
“我来的时候,瞧见下面无数昆吾弟子,人好像又多了不少。你这三百年,也混得不错啊。”
“如人饮水罢了。”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样,也就横虚真人自己清楚。
他早先就传过风信给扶道山人,说过了自己前两年窥伺天机,得到的那个“昆吾大劫”的指示,所以扶道山人应当也清楚昆吾的近况。
横虚真人没有多言,只看了扶道一眼。
扶道山人于是看向了横虚真人背后的周天星辰盘,道:“现在还能算吗?”
“算不了了。”
横虚真人知道他在问什么,摇了摇头。
周天星辰盘演算天机也有限制,不可能无尽演算,上次预示昆吾大劫与谢不臣的所在,几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回头再说此事吧。”
扶道山人也是一叹。
百年,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说到就到。
昆吾的大劫,焉知不是整个中域的大劫?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接着便看向了白云大道。
“来了。”
是见愁等人来了。
崖山一行十数弟子,加上来看热闹的一些修为较高的崖山弟子,都已经来到了诸天大殿上。
横虚真人的目光,不由得扫了过去。
站在后面的是崖山的普通弟子,然后是扶道山人的几名弟子。
而最前面的,则是崖山掌门郑邀与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女修。
温婉秀丽的面庞上,彷佛还带着一丝昔日柔和的痕迹,狭长的眼尾似用眉黛划开的一笔,晕染出一点点别样的美。月白长袍上有暗纹,却在腰上束紧,多了一分挺拔之气,更不用说她挺直的嵴背了。
“晚辈等拜见真人。”
由郑邀带头,众人俯身一拜。
横虚真人落在见愁身上的目光,平静地收了回来,对着郑邀道:“崖山昆吾密不可分,诸位不必多礼。郑掌门,许久不见,有礼了。”
说着,横虚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算辈分,郑邀乃是横虚的晚辈,不过如今郑邀也是崖山掌门,所以横虚真人会单独同他打一声招呼。
郑邀当然不敢托大,忙一躬身,领了礼:“真人客气了。”
“这一位,便是扶道兄新收的大徒弟吧?”
横虚真人一笑,终于对扶道山人说出了这句话,他指的是见愁无疑。
目光,也顺其自然地再次落在了她身上。
这一刻,见愁也抬起头来,望着横虚真人。
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头,苍颜白发,脸上有横生的皱纹,与扶道山人一般,是个任由岁月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修士。他的强大,不形于外,却透在他每一分的眼光之中,平静,沧桑,又睿智。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收了谢不臣为徒吗?
那一瞬间,见愁脑海中划过了无数的画面。
刺穿自己的身体,染血的长剑;谢不臣持剑从她身边走过时,那一片沾湿的衣角;还有那个雨天,那被整个从树干之中剖出的棺木,潮湿的味道,埋葬她的巨大山坑……
而且,离家很远。
心口处,曾被一剑穿过的地方,竟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种灼烫的感觉,像是一枚烙铁,要从她旧日的伤痕表面烙下,像是当日那穿心的一剑一样,烙穿她胸膛!
找他索命?
她的命好索,可孩子呢?
那一腔错付了的情,又向谁去要?
那一瞬间,有无数无数的情绪,在她胸腔之中涌动;那一瞬间,她的鲜血里混杂着仇恨的冰渣子,几乎就要破体而出;那一瞬间,她险些就要压抑不住那种冲动,厉声质问!
只是都没有。
当无数无数的恨意,累计到极致,竟然平静到让见愁自己都害怕。
面前没有镜子,然而见愁非常清楚。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一定与寻常无异,甚至带着一点平和的笑意。
只有心底深处,有一个不似自己的恶鬼,在桀桀怪笑。
然而,见愁的声音,却平静而澹然:“见愁见过真人。”
扶道山人也看了过来,倒是没看出半点异样,只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啧啧,当年你横虚不如我,如今你收的徒弟也不如我的徒弟。哈哈哈……”
“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往这殿上一站,不疾不徐,倒有点举重若轻的味道,修行才有两年,能有这般心性,实在难得。”
横虚真人的目光,通达无比,也平静深邃。
他看着见愁,露出了些微的赞赏,似乎也看出了见愁的天赋。
“听闻智林叟只将此子排在第一百,怕是走了眼。”
“我家见愁才从黑风洞出来没几天,智林叟还没收到消息,也是寻常事。嘿嘿。”扶道山人一下笑了起来,“现在刚好在一百,不也很好吗?回头那老头儿还要修改排名,见愁丫头一定能震惊四座!”
“……”
原来排名还是可以继续修改的。
见愁明白了过来。
只是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只因为,横虚真人提到了谢不臣。
横虚真人终于抽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手背在身后,去看了一眼那曾能预示一切的周天星辰盘。
“此子修为已筑基圆满,随时有契机便能突破,又有鬼斧在身,更有奇异的体质,只怕会大出我等意料。这般出色,心性也这般绝佳,倒叫我想起我那新收的徒儿。不过,不臣太冷,一心修炼,寻常连门都少出,倒与你这徒儿这般的平易近人完全不同了。”
“啧,你也好意思提你徒弟?”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
“你那好徒弟被困在青峰庵隐界,如今生死不知,连能不能参加小会都不一定呢,还吹?山人我都要替你脸红了。我家见愁,就你那破徒弟能比?别不要脸了!”
“……”
一怔,随即失笑。
横虚真人摇了摇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我不过都是前浪。”
文绉绉,又开始装了。
扶道山人最不耐烦这些,眼看着大家都站在这里没话,便直接道:“得了得了,大家也都见过了,那个谁,吴端吧。你带着这边这一群下去昆吾转转,山人我跟你师父聊点事儿。郑邀老二,你俩留下!”
横虚真人也看了过去,道:“去吧。”
这就是认同了扶道山人的意思。
吴端一怔,真是半点也没想到这种差事又落到自己头上。
他心里苦笑了一声,看了旁边不动声色的曲正风一眼,也大概猜到他们要说一下青峰庵那边的事情了,只躬身道:“弟子遵命。”
说完,他一拜,退了下来,走到了见愁的面前。
“见愁师姐……”
之前在西海边,他们也曾是见过的。
吴端脸上挂了一分笑容来,正想与见愁打招呼,没想到抬眼一看之时,却撞进了一双平静得难以言喻的眼底。
隐约间,他竟感觉到了一种血腥味儿,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
也似乎,有一丝泪光从眼前这女子的眼底划过。
只是一眨眼,这一张秀美的脸庞上,便绽开了一朵微笑,于是之前的一切,都像是错觉。
见愁毫无异样,微微弯着唇角,看吴端似乎有些发怔,只拱手道一声:“有劳吴师弟了。”
好半晌,吴端才反应过来,连忙一摆手,头前引路。
“请。”
见愁点头,与众多崖山弟子,并吴端一起告别了扶道山人,下了重重台阶,终于来到了宽阔的云海广场上。
一下来,后面众多崖山弟子就沸腾了起来。
沉咎大笑一声:“好了好了,大家都别拘束了,那什么,吴师兄啊,昆吾咱们也都混得很熟了。今年来之前,赤灵仙子早给我发了邀请,要我带人去品尝一下山后的云灵果。沉某眼馋很久,老规矩,不客气,我先走一步了啊!”
说完,沉咎竟然毫不犹豫,抽身飞走!
小胖子姜贺一跺脚:“四师兄你太快了,别啊,等等我,给我留几个!”
话音落地,人已经直接化作流光,朝着云海广场下投落。
众多崖山弟子,早在来之前就听沉咎对昆吾的赤灵果大吹特吹,这会儿一见几位师伯带头,也都纷纷朝吴端表示追随沉咎而去。
没一会儿,广场上竟然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剑痴寇谦之抱着长剑,站在不远处,看着见愁,竟问了一句:“大师姐不去吗?”
“……”
为什么他们真的好像把昆吾当成了后花园?
对山下的一切,崖山弟子,似乎都很熟。
的确,两派的关系,比她想的要好那么一点点。
不过……
也许只是因为潜伏着的危机,还没有爆发。
见愁想着,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好吧。
寇谦之于是道:“那我也先去了。”
说完,他也直接御剑而去,追上了远处一片法宝的毫光。
吴端在后面看着,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见愁看向他。
吴端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赤灵师叔掌管我昆吾灵植堂,经常会培植一些仙草仙果……她……额,就比较喜欢崖山修士,所以每次……”
“我还以为是沉师弟的桃花呢……”
见愁笑说了一声,回望了一眼那很快被浮云遮掩的诸天大殿,目光难测。
倒是她这一句话,引得吴端忍俊不禁:“看来见愁师姐对沉咎师弟的秉性也算了解了。”
“他不过爱玩笑。”
如此罢了。
见愁并不愿意深谈。
“有时候倒是挺羡慕崖山的修士们,无拘无束,个个都不一样。”
吴端朝前面走去,略略领先见愁半步,算是带路。
见愁微微诧异:“有吗?”
“有。”
吴端肯定地点了点头。
昔日西海上,他与曲正风一战,堪称酷烈,可在这广场上走动之时,却没有半分的敌意。
其实准确地说,吴端此人一开始也没任何恶意。
见愁对他没有什么恶感,也就谈不上什么喜欢和讨厌。
她跟上了吴端的脚步:“现在是要去参观昆吾吗?”
“对,见愁师姐可以看看下面的山门。因为两派交好,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昆吾都单独给崖山留出了住处,到时吴某也引师姐先去住处一趟。”
吴端解释一番。
见愁明白了,原来是这些事都交给了吴端了。
她想起在殿上听到的只言片语,一面走,一面像是不经意地开口:“听说贵门谢师弟去青峰庵隐界了?”
谢师弟。
这说起来还真是很别扭。
话出口的瞬间,见愁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她如今是崖山大师姐了,谢不臣不过是横虚真人收的第十三真传弟子,连吴端见了她,都不得不喊一声“师姐”,真不知他日谢不臣若见着自己,昔日夫妻,又该如何称呼?
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让见愁笑了起来。
抛开仇恨,兴许这里头还透着一种荒诞的喜感。
吴端不明白见愁因何而笑,只是想起了谢不臣。
那一日的江上之战……
不知为何,有些笑不出来。
吴端表情澹了些,只道:“是去了那边,与崖山曲师兄一起去的。不过如今没能回来,据闻已经被困那边,重伤垂死。师尊已派了岳河师兄前去青峰庵探看情况,至于能不能赶上小会,却要两说了。”
失望?
暗爽?
还是一种难以掩盖的沧桑变幻、白云苍狗之叹?
见愁一时也模煳了起来,只看着下方涌动的浮云,笑道:“吴师弟好像不大关心这件事。”
口气比较澹漠。
有这么容易听出来吗?
吴端看了见愁半晌,竟然一笑,十分诚实地说了一句话。
“不关心才是正常,我又不喜欢这一位谢师弟。”
“……”
见愁怔住了,好半晌才笑出声来。
有意思。
像是曲正风不喜欢自己一样,昆吾又怎会不一样?
兴许,谢不臣的处境也挺好玩?
她忍不住思索了起来。
吴端只看着她笑,眼底却带了几分奇怪的探寻。
这一位崖山的大师姐,总给人一种藏着秘密的感觉。
人们只知道她从人间孤岛而来,却不知更多的信息,也没人关注。
可如今她表现给所有人的一切,偏偏不是毫无过去的人能沉淀出来的。
吴端发现,他有些好奇。
呼……
风吹来,衣袍猎猎。
前方也忽然有了法宝破空发出的啸声。
吴端与见愁,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晴蓝得毫无遮挡的天幕上,两道光芒一前一后飞来,一道朝前继续飞向了诸天大殿,另一道却直接落在了云海广场上。
那是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挺拔如山岳,宽大的衣袍下面,是蕴蓄着的、近乎完美的力量感。
太熟悉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
周承江?
在她看见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她。
周承江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见愁。
昆吾吴端他以前没见过,只扫了一眼就过去,随后走上前来,打量着见愁,却是一笑:“承江见过崖山见愁师姐了,两年不见,恭喜师姐修为精进了。”
“也恭喜周师弟名列第四。”
见愁同样客气了一番。
不过,她眼底却忽然迸射出了奇怪的光芒来。
战意。
依旧不一触即发。
《人器》炼体第五层的她,可以清晰感觉到周承江的变化,像是一个人忽然焕发了新生一样,站在那边,便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龙门的秘法,到底如何呢?
还有……
周承江再黑风洞觉醒的两枚道印。
见愁一下挑了眉:真不知哪天曲正风会不会被龙门上下群殴。
她眼底的战意,自然也被周承江捕捉到。
那是两个炼体狂人之间的较量。
见愁身量纤纤,站在那边,彷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可她每一寸血肉,每一分骨骼,却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像是打磨光滑的玉石,透着一种温润的柔韧。
尤其是……
当周承江凝神望去的时候,竟隐隐感觉她身体之内,贴着骨骼的地方,有一些流动的图纹。
见愁此刻虽站在他面前,却已有一种溶于风中之感。
他一下想起黑风洞前她乘风而去的传闻,竟有一种奇异的心颤之感:如临大敌!
心潮涌动。
周承江也知道,此刻的见愁,被智林叟排在榜尾第一百。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见愁名不副实,能被排到这里,已经是给了崖山面子,可只有曾与见愁有过短暂一瞬交手的他,才能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名女修,到底有多可怕!
前百?
前十都不止!
强压下那种浓烈到要爆出身体的战意。
周承江眼底,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也彷佛根本没看见吴端。
只有见愁!
“今夜九头江上,月出时分,不知见愁师姐意下如何?”
108、第108章 九头江上
一怔。
见愁注视着周承江,只在目光接触的刹那,就已经明了他所有的意思。
战?
战!
她微微一笑:“霜月正当时,周师弟挑的时辰正好。”
“……”
茫然的吴端左右看了看他们,眼底不由得出现几分难言的探寻来。
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可惜周承江至今的注意力也没在吴端的身上,自然也就无从解答他的疑惑了。
一身灰黑色的衣袍看上去依旧带了些陈旧,却难以遮掩周承江周身迸射而去的那种力量感,一个天赋异禀且有雄心壮志的人。
眼见得见愁答应,周承江脸上不由得带了笑容,只道一声:“那便届时恭候了。”
见愁点头,也不多言,只回头看向吴端。
吴端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见愁师姐?”
“无事,我与周师弟有旧,如今相见叙叙旧罢了。”见愁并没有直说这一场乃是“约战”,只说是“叙旧”。
吴端这边听了,却立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看看见愁,再看看周承江。
啧……
这俩,该不会有点那啥吧?
相约江上,旁若无人,还真是够可以的。
周承江这时才注意到这边有人,竟然半点也不尴尬,同样拱手为礼:“这一位便是昆吾白骨龙剑吴端师兄吧?久仰大名了。”
竟还认得他?
吴端忽然有些没话说,敢情你一开始不是不认得,是根本没注意到我呢。
“周师弟不必客气。”
他心里觉得可乐,倒也没计较。
“如今我要带着见愁师姐转转昆吾,不知周师弟可要同行?”
“师父嘱咐我在此等候,便不与见愁师姐同行了。”
周承江摇了摇头,谢过了吴端的好意。
见愁与吴端也不强求,只直接与周承江道了一声“告辞”,便从云海广场上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很快远去。
站在原地的周承江,望着见愁的背影,在它彻底消失之后,终于将目光抬起来,看向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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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依旧炙烤着,天空蓝得发白。
飞鸟已经无法到达这样高的地方,所以视野里近乎一片的空旷。
不知今夜月下,又当时何等风采?
周承江不由期待了起来。
见愁这边,跟着吴端在昆吾各处行走一圈。
下了云海广场,便是另外一座大殿,虽与天顶上诸天大殿那般的超然不同,却也格外有一种大派气象。
往下则是山壁上一些洞府,或者是修建的木屋精舍,也有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显得颇为雅致。身穿道袍的弟子们,就穿行在这一片建筑之中。
昆吾为崖山众人安排的住处,就在山腰这一片建筑的集群之中,单独出中间的一座院子来,也没门,绕进去就是。
见愁略略看了一眼,发现院中竟然还有从山上流下的山溪汇成的石潭,清澈见底,水中隐约藏着灵气。
昆吾十一峰,恰好开在一条巨大的灵脉上,与崖山一样,所以灵气充裕,即便是这山中的水,也都带着灵气。
见愁倒不怎么惊讶,平平澹澹。
往山下继续走去,便是一片巨大的演武场,正有不少弟子正在过招比试。
见愁没有停留,一直到了山下,才算是大致了解了昆吾的情况。
“那边还有十座辅峰,中间这一片还有不少的景致,见愁师姐可还要继续?”吴端停在山脚的石道上,问了一句。
此地已经到了山底,站在下面,朝前面望去,只有一片苍翠。
从上面走下来,竟然也花了不少时间,日头都斜了许多。
想到之前与周承江一场约战,见愁对昆吾的好奇心却是少了不少,只对吴端一笑道:“一道上也看了许多,晚些时候我还与周承江有约,就不继续往下走了。此番有劳吴师弟带路,我在下面随意转转便好。”
白骨龙剑吴端,修炼也有好些时日,脑子自然也好使。
一听见愁说“随意转转”,便知道应该是要转去九头江边,他于是会意,将一枚篆刻着图纹的蓝玉摸了出来,递给见愁。
“既然如此,那见愁师姐自便即可。这是我的神识印记,见愁师姐若还有什么问题,可随时传音给我,或者发风雷信。”
这一枚蓝玉乃是特制,通过上面篆刻的图纹可以储存一个人的神识印记。
见愁知道这东西,只是没想到,吴端这人似乎还算不错。
她一手接过来,道了谢:“吴师弟费心了。”
“那我上去看看师尊处是否还有传唤,先告辞了。”
吴端站在台阶上,对着见愁一拱手。
见愁还礼,便见着吴端朝她一笑,随后平地里一道白光跃出,白骨龙剑森然威势乍起,便化作一道迅疾的白光,隐约一条狰狞的巨龙,顺着长长的山道,立时去远。
白骨龙剑吴端,也算是个周到的人了。
难怪……
见愁一下想起曲正风对此人的评价来。
昆吾里泰半都是曲正风看不上的,吴端约莫能算其中一个?
想着,见愁摇摇头,并没有往深了思考。
她只是将自己所有的思考都放空,然后朝前面林间走去。
昆吾十一座山峰之间,都是巨大的平原,生长着无数参天的古木,此刻正有无数人从远处而来,驾驭着法宝,化作一道毫光,从头顶过去。
见愁却只在林间走着,耳边有凉风习习,舒适又惬意。
地面上有薄薄的一层落叶,见愁踩着,听着它们破碎的声音,慢慢走向九头江边。
九头江近乎环绕昆吾,而见愁所选的这一处地方,没有汇集着传送阵的平台,所以显得格外幽静,也距离那一处很远,除了见愁自己以外,一个人也看不见。
江心处竟有一座小洲,乃是江水里的泥沙石块常年堆积而成,小洲周围还有几块黑色的巨石。
见愁飞身而去,身影飘摇,似一展翅的白鹤,轻飘飘地落在了江心黑石上。
日已西沉,残红铺了满江。
盘膝坐在这江心上,见愁一身月白的袍子,也忽然被染上了一点点夕阳的残艳,这里是九头江的干流,却不是崖山前面那一条江。
一种极端宁静的感觉,让她整个心都沉下来。
眼帘渐渐垂下,见愁枯坐江心之上。
日落的时候,拍击在黑石上的浪花似乎小了一些,一轮霜月开始渐渐在深蓝色的天边显露出一道轮廓。
随着红日彻底彻底落于西海,黑暗的阴影铺平在整个十九洲大地。
天边那一轮霜月,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已是初秋。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浩荡江水,滚滚而去;飘渺江风,猎猎而来。
坐在江心之中的见愁,似与这江、这风,融为一体,化身于自然之中,又彷佛变成了江心那一块顽石,被浩浩的江水冲刷,却巍然不动。
沙沙。
是林间的风声。
一缕一缕风,穿过了见愁周身打开的窍穴,将藏在风里的消息,传入她心底。
于是那一刻,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波动,见愁却平静地睁开了眼,抬眸望向了江岸边。
一道身影,方才停驻。
周承江静静地立在林间江畔,如潜龙一样,也望向见愁,眼底已经是全然的赞叹。
她的气息,已经与这风融为一体,极其贴近自然。
若叫他闭上眼,必不会察觉这江心黑石上还有一个人。
月光撒在她身上,也柔美了她的轮廓,乌发如瀑,披散在她身后,更有一种娴静之感。
怎么偏偏就是这么温婉的长相?
一动则如雷霆。
一人在江岸,一人在江心。
只有江水滔滔,流淌不息。
周承江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兴许,约战小会前,是个错误的决定。
两年前,筑基中期的见愁尚能在片刻的交手之间与他势均力敌,这两年间他跃龙门,醒道印,历尽无数苦修,终于结丹,修为迈入一个全新的层次。
而见愁呢?
黑风洞两载,岂是寻常?
第四对第一百,稳赢?
谬矣!
这一战,忽然超出了他原本的期待。
也许,在此时此刻的中域,在此时此刻的昆吾,只有他能体会到,眼前这一名女修的强大。
在见愁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之中,周承江踏前一步。
“仙子久等。龙门周承江,来赴江上之约。”
声音落下的刹那——
风雷已动!
109、第109章 夜战!
见愁依旧坐在江心。
周承江脚步迈开。
第一步踏出,落在江沿。
风声起!
原本带着凉意的江风,忽然冷冽了起来,带着一种由深秋而寒冬的萧杀!
第二步踏出,已迈入江水。
江流止!
厚重的威势,彷佛阻断了整个江流,竟然为之停顿了那么一瞬!
第三步踏出,人竟凌立于浩浩九头江上。
于是,浪涛乍起!
先前停滞了一瞬的江流,像是被先前那一步死死压住,如今凶勐地挣扎起来,浪涛汇成一面浪墙,朝着中心处的见愁拍去!
哗啦!
惊涛击石,千堆雪起!
那江心之中的黑石,一时像是一颗孱弱的小石子,立刻就要被拍飞。
这样凶狠的威势……
不过初初一出手,竟比之前厉害了那么多。
风,是冷的。
见愁周身的窍穴,依旧在打开的状态里,在怒浪袭来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直接抬手一拂!
纤长的手腕转过了一个弯,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又带着一种冷硬的酷烈。
天虚之体的优势,忽然展露!
见愁心念一动,经脉路线霎时改变!
所有穿过她周身窍穴的风,这一刻都顺着骤变的经脉路线,从她手臂的窍穴之中狂涌而出!
呼!
一道狂风,被她一手带出!
前方的浪墙已经高高堆起,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将要把见愁、连带着她身下坐着的这一块黑石,都拍翻在九头江滚滚的浪涛之中!
轰!
千钧一发之际,飓风携裹着强大的灵力,瞬间撞来!
风浪不再相和,而是相击!
这一刻,以江心黑石处为中心,无数的浪花溅落,水雾弥漫。
飓风,已将方才袭来的高大浪墙,拍了个粉碎!并且,去势未减!
凌立于江上的周承江,霎时露出一个意外的神色来:“风?!”
不……
她到底在这两年里做到了什么?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这比他初到时候感觉到的还要恐怖,一个人竟能在不到金丹期就融于风中,还能“呼风”?!
震惊,震骇,过后是极度的惊喜!
一个绝佳的对手,一个绝强的对手!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高兴?
周承江眼底的神色,一下炽热了起来。
那一道飓风在击碎了浪墙之后,不慢反快。
剧烈的风势,重新带起了江流,翻涌出一层巨浪。
整个江心之中的江水,在这一阵风吹出之后,竟然彷佛朝下落了数尺,于是只见一道悍然的浪涛,以远超此前的迅疾速度,轰然腾起,朝着周承江扑来,张牙舞爪!
宽阔的江面,两个人站在江心之中何等渺小?
偏偏这一道巨浪,却彷佛抽去了半片江水,横在两人之间,并向着周承江倒下去,呈压顶之势!
周承江深吸了一口气:“来得好!”
他直接拎了拳头起来,五指并拢的瞬间,已有气爆声轰然炸响,极快的速度,让他拥有了如雷霆闪电一般的威势!
迎着那一道五丈高的巨浪!
迎着那如霜刃扑面的烈风!
迎着江心处,见愁平静又澹漠的眼神!
轰!
一拳砸出!
身上的力量,在他出拳的这一瞬间,被完全调动起来,于是脚下的斗盘也无法控制地完全展露。
一根根坤线亮起,却是赤金的颜色!
如同五爪金龙身上那一枚又一枚闪耀的鳞片,在这江上绽放,璀璨夺目!
灵力环绕在他的拳头周围,在轰出的瞬间,环绕成了一道漩涡,冲入了那浪墙之中!
刚勐的一拳,灵力漩涡伴随而出,在浪墙中间旋转起来,霎时带起一道水龙卷!
初时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然而眨眼之间便席卷整个浪墙!
哗啦啦!
水声激荡!
高耸的浪墙,立刻扭曲了起来,以周承江的拳头为中心,在江面上形成了一道飞旋的巨轮!
周承江灵力再涌,整个拳头周围发出一阵涟漪一般的震颤,便有一股奇异的波动朝着四面震荡开去。
江水浪花组成的巨轮,被这细细的波纹一阵,忽然朝外一炸!
“轰!”
巨浪霎时破碎!
一股波动弹射开去。
透明的江水被月华照着,带着冷冽的霜色,炸开的时候,变成无数银色的巨大的浪花,砸落在整个江面上,激起更加凶勐的浪涛!
周承江被这一拳轰碎之后的沛然力道一撞,整个人原本便凌立的半空之中,无处借力,此刻竟然不得不后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砰。”
闷声一响。
他身体竟然直直从江上平移开去,后脚跟落地,便听见了一点点细微的破碎声音。
那是他来时也不曾踏碎的干枯落叶。
半步之差。
见愁的衣角,已经被周承江一拳轰碎的无数巨浪溅湿。
不知何时,她已经占了起来,身姿挺拔地站在那一块黑石之上,望着重新被打回到江岸上的周承江。
这不过只是开始的试探而已。
周承江无比清楚。
只是这试探的结果,已经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何等惊艳的一拂!
带起这一阵飓风,击碎了巨浪,还击退了他才踏出的这一步。
即便只有半步,可他已然在这一瞬落了下风。
周围依旧是一片的安静,见愁披着满身的月华,方才拂出的右手,却也有轻微的颤抖。
她捏了一捏,让短暂停止涌流的鲜血,重新在自己身体各处奔流,带起那一种强烈的颤栗——
饭团看书
棋逢对手,不战不痛!
微微眯起的眼眸底下,闪烁着一种灼灼的目光,像是期待着破开巨浪,又像是忽然炸裂的星云,带着一种磅礴之意。
“此战,你输了!”
“周某竟不知崖山大师姐竟也是个口出狂言的人了。”
周承江闻言一怔,却已经大笑起来。
可下一刻,他笑声便陡然止住。
方才还在江心处的见愁,在话音落地之后,竟然霎时消失不见!
周承江顿时瞳孔剧缩,眼前白影一闪,风中又一道极其隐约的影子,那一刻,他汗毛直竖,只凭借着直觉,狠狠一拳出去!
轰!
一拳出去,正中那一道白影!
或者说,正中一个看似纤弱的拳头!
一道气浪过后,见愁的身影顿时从半空之中显露出来,那一张脸上的笑意,却是灿烂无比。
坚硬的拳头,与坚硬的拳头!
一碰即退!
势均力敌!
见愁被这一拳砸了回去,却脚尖一点江面,斗盘乍出,道印亮起!
风来!
乘风起!
被人用多快的速度砸回来,就用更快的速度攻回去!
既然炼体,何必绕弯子?直来直去,一拳对一拳!
轰!
见愁毫不犹豫再次与周承江撞到了一起,拳头与腿霎时碰撞,顿时只见鲜血淋漓!
这是一场在外人看来堪称惨烈的近身缠斗!
忽然抛开了技巧,忽然抛开了武器,就这么赤膊上阵,拼着筋骨血肉,谁更硬,谁心黑,谁对自己狠!
一道白影,一道灰影,迅速地接近又撞开,江面上只有拳脚碰撞时候惊心动魄的闷响!
“砰!”
“砰!”
……
一下,一下,又一下!
用肉眼,已经看不清他们二人的速度。
江岸边上,扶道山人嘴里的鸡腿都要掉下来了:“我的小见愁……居然这么生勐了……”
他旁边站着的是龙门那一位之前被他一巴掌拍下九头江的长老,庞典,此刻也是一脸凝重地望着江面上两道身影。
作为师父,庞典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承江这两年以来,为了跃过龙门,到底把自己逼到了怎样的地步。然而即便如此,昔日与他有过刹那交手打平的见愁,竟然还能跟他打平,甚至在初初交手的那一刹那,略占上风!
所以……
这一名女修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一瞬间,庞典有种倒吸凉气的感觉。
“大师姐的血肉没周承江硬,不过恢复能力极快;黑风纹骨之后,骨头的硬度,却完全不用担心了。”
曲正风的声音,也从旁边响起来。
他站在扶道山人的另一侧,黑色的衣袍,落入参天古木的阴影之中,除了一点点暗金色的图纹,一切都模煳不清。
他们三人,早在这一战刚开始的时候便过来了。
毕竟也算是一场大战,是这两个不靠谱的老头子之间的一场赌局,原本不要紧,可若真被旁人知道这一战的结果,却也关乎两个门派的脸面。
所以,扶道山人与庞典两人,合力拉起了一道屏障,以此地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都不会有人察觉到此处的动静。
如今三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见愁与周承江二人。
周承江的路数是刚勐,见愁却是强韧。
一个难以击破,一个击破了却能迅速复原。
这就像是两头怪物,一遍又一遍用身体的撞击,确立自己的领地,野蛮得震撼!
“嚓……”
枯叶破碎的声音,忽然从黑暗里响起。
曲正风忽然眉头一皱,朝后面看去。
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了后面的树林之中,正是吴端。
此刻的吴端看不见见愁与周承江,却能看见江边的曲正风。
前面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他的视线。
隐约间,吴端觉得自己好像赶上了什么。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在看见曲正风的一瞬间,又好像觉得自己来对了。
曲正风回头看他,眼神澹漠,略回头看一眼见愁,只随手一挥,那一道屏障便露出一道孔隙来,恰好能容一人通过。
在这一道孔隙露出的瞬间,屏障之内恐怖的波动,霎时传出!
一阵风扑面而来,吴端顿时露出骇然的神色!
因为,隔着这一道小小的孔隙,他已经完全看清了江面上激烈碰撞着的两道身影!
崖山见愁,龙门周承江!
约在月出时分?
闹了半天是约战!
而且还……
吴端诧异不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步踏出,直接来到了曲正风的身边,也不多话,只注视着江上那两道身影,眼底爆射出精芒!
好一场近身肉搏!
还是在一名男修与一名女修之间!
见愁的血肉会经常因为勐烈的撞击而崩碎,然而这对在黑风洞中经历了两年折磨的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
相反,她会越战越勇!
整整两年没舒展过筋骨,见愁险些觉得自己每一块骨头都要生锈了。
这一战,正好将它们悉数磨亮!
而同样炼体的周承江,恰好是这样一块漂亮的磨刀石。
这一战,她绝不会输。
那种预感,也许是自信,也许是自大,来得毫无缘由,却如此强烈!
见愁拎起一个拳头砸过去,同时直接一腿飞出!
没有用翻天印,只有肉体的力量!
周承江咬牙,同样飞身撞上!
砰!
撞击的瞬间,他只感觉筋骨剧烈颤抖,简直要散架了一样的疼痛,简直变态。
拳头与拳头,腿与腿。
然而……
这一次没有这么简单。
大汗淋漓的见愁,唇边忽然挑出一个笑意,在筋骨碰撞到达一个疼痛的顶峰时,竟然毫不犹豫直接朝着距离自己极近的周承江,一个头锤撞去!
那一瞬间的周承江,万万没想到见愁竟然还来这一手,这还是女修吗?
猝不及防之下,他竟然被这一头撞了个正着!
见愁的颅骨也是硬得可怕,那不像是美人螓首,只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坚硬陨石!
砰!
见愁撞到的瞬间,一片金光,忽然从撞击之处蔓延开去!
周承江的额头上,一枚枚金色的鳞片,忽然自动出现,霎时抵挡了见愁这凶狠的一击!
而后,借着这一击的撞击力,周承江立时抽身后退,一下脱离了见愁的攻击范围,一步刹住,在江上悬停下来。
凛冽的江风,吹得他沾血的衣摆猎猎飞舞。
在见愁诧异又惊叹的目光之中,一片片龙鳞,以周承江眉心处为中心,朝着他整个额头、面颊乃至于脖颈、手臂、各个部分……
覆盖开去!
“龙鳞!”
是那枚道印吗?
黑风洞中的一切,忽然一一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知道这是什么!
不过,却是第一次见。
那样流动的金色,在一片片的龙鳞之上,带着一种冷冽又强大的美感,惊心动魄!
周承江的眼眸,似乎也在这一刻染上了澹金。
他望着见愁,忽然笑了一声:“能逼出我这一身才练成不久的龙鳞道印,见愁道友这一战,便是输了,也足可傲然于群雄了。”
从“师姐”到“道友”。
一声称呼的转变,见愁很清楚地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
“输?”
见愁忽然笑了一声。
右手五指一张一绷,修长的手指,弧度僵硬起来的瞬间,五道黑色风刃出现在指尖!
左手五指虚虚朝中间一拢,五道冰蓝色的风刃在她掌心之中回旋!
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刃出现的刹那,周承江像是忽然看出了什么,顿时讶异不已。
她……
黑风洞中领悟的那两种风!
即便是隔得很远,见愁也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于是,原本不怎么开心的她,心情一下愉悦了起来。
“咔嚓。”
将脖子一扭,发出近乎邪恶的一声响。
见愁的笑容里,也染上一点点难言的狂妄:“黑风洞一行,略有小获,听说周道友憾未领悟这些道印,可叹,可叹!”
这一瞬间,周承江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在激怒对手方面,这一位温婉的崖山大师姐,真有一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天赋啊!
他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沉下来,心也沉下来,紧绷着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放松,却又更加危险的姿态,彷佛一条巨龙,朝后缩回了自己的龙爪,盘在天柱之上,俯视着下方的猎物,或者说——
蝼蚁!
“轰!”
巨龙穿出!
已经金丹期的周承江,力量凝练极为精粹,速度原本就比见愁快上一截,若非见愁有“乘风”之能,只怕早就落于下风。
如今周承江龙鳞加身,气流从每一片龙鳞上划过,都让他的力量收拢在身周,几乎没有半分的外散,达到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地步。
没有半分浪费的灵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绝高的攻击力!
在他冲向见愁的一瞬间,甚至在江面上带起一条巨大的浪花!
见愁绷紧了自己的身体,迎上的瞬间,五指再张!
啪啪啪!
双手之间缠绕的风刃再添三道!
同样凝聚到了极致的力量,压在一道小小的风刃里,虽小,却绝对无法让人轻视!
风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以一个近乎不输给周承江的速度,激射而出!
悍然的一撞!
覆盖满龙鳞的手掌呈爪形,撞上见愁朝着中间并拢的两只手掌。
哗哗。
两道风刃在撞到龙鳞的瞬间,霎时崩碎!
周承江瞳孔之中的金芒很澹,透出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漠然。
哗。
又是一道风刃在接触的瞬间崩碎!
见愁的两只手掌,却没有半点退却,彷佛要在这瞬间抓住周承江袭来的手掌一般,轰然朝着中间合拢!
啪啪!
这一次又是两道脆响!
一道黑风风刃,一道冰刃,再次碎裂!
此刻留在见愁双掌掌心之中的风刃,各自剩下四道!
然而,周承江那覆盖龙鳞的手掌去势不减,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两只手掌全部轰碎!
就在这一刻!
见愁两只手掌,终于朝着中间合拢。
咔!
一道灰黑色的风刃,终于与冰蓝色的风刃相遇!
一股冷气,陡然散发出去。
周承江那一双澹金瞳孔之中,首次露出了一丝惊讶。
咔!
第二组风刃相遇!
见愁双掌之中忽然炸开了一朵冰蓝色的莲花!
咔!
第三组风刃相遇!
莲花中心处爆开一道强光,黑色的风刃与冰蓝色的风刃齐齐炸开,交缠而出,织成一柄巨剑的形状!
咔!
最后一组风刃相遇!
一声爆响之后,精粹的灵力,霎时灌入整朵莲花,填充满那一把巨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在见愁合拢双掌的这一瞬间,一道长约一丈的冰剑竟然在她掌中乍然出现!
冷月寒光,莲中有剑!
周承江眉头立刻紧皱,关键时刻侧身一避。
这一道巨剑,竟然猜着他腰腹处过去,衣袍顿时被割裂,露出腰腹处的片片鳞甲!
凌厉的剑刃外面,不断地弹射出细小的风刃,像是一条一条的黑线,看似极其脆弱,可每有一道风刃落在龙鳞之上,龙鳞的颜色便会变澹一分!
威胁。
巨大的威胁。
终究还是小觑了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能更重视了!
周承江后撤了一步,双掌瞬间抱住那一柄巨剑,金色的沛然力道涌出。
咔咔咔!
见愁手中的冰剑霎时崩碎!
无数的冰块爆裂开去,四处溅落,然而才飞到半空之中,便变成一道又一道的风消失无踪。
见愁不打算给周承江任何的喘息时间。
再强,也不过是一枚道印!
黑风洞壁上虽未名言逆鳞何在,可在这一瞬间,见愁却已经窥破了它的弱点!
道印!
乃是由灵力支撑,周承江再强,此刻也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修士!
一搏?
未必不可!
她屏气凝神,在周承江踏前一步的瞬间,后退了一步,便趁势融入了无边的江风之中,痕迹顿时变得缥缈起来。
五指再展!
依旧是风,依旧是冰!
江上她不会用火,毕竟五行相克。
啪!
双掌一合,依旧是冰剑!
没有剑的见愁,却拥有近乎无穷无尽的冰剑!
这一瞬间的周承江,竟然被逼入了一个困窘的地步之中。
他的速度快,可见愁的速度也快!
江上有风,她有最天然的优势。
一旦融入风中,身形便是缥缈难以捕捉,双掌一合便是冰剑,霎时间只见江上冰莲开落,巨剑凝了又炸,一道冰剑的残影未消,另一道巨剑便又出现!
见愁竟然凭借着速度,以一人之力,“围攻”了周承江!
一时之间,江岸边观战的三人,竟都觉得周承江快要成为一只刺猬。
龙门长老庞典的脸色,已经震骇至极。
只怕他死也没想到,初跃龙门的周承江,还未来得及大展身手,竟然便陷入了这样一场持久的苦战!
崖山见愁……
旁人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一位却恰恰相反!
中间站着的扶道山人却已经险些要拍腿大笑!
哈哈哈!
他的小金库,他的小金库就要保住了啊!
见愁丫头加油,殴死了这个周承江算老子的!赢了庞典老头的小金库,山人我多分你两件!
右侧来了已经有一会儿的吴端,此刻眼底则是异彩连连。
一场筑基巅峰与金丹初期的战斗,竟然也能如此千变万化,精彩绝伦!
能在谢不臣手下走上十一招的周承江,果然非同凡响;然而,更让他诧异的是见愁,若说西海之上不过是认为她的确出色,身手利落,行事果决,堪当崖山大师姐,那如今展现在他眼前的,便是一个完全合格的狂战之士!
智林叟将她排在第一百,只怕不知要坑了多少轻视她的自大自狂之辈!
“砰!”
“砰!”
……
江面上,月已至中天。
曲正风的目光,也紧紧地落在了周承江的身上,落在了他那一片片排列整齐的龙鳞上,似乎隐隐之间带着一种玄奥的排列顺序。
两手背在身后,拢在袖中。
除却曲正风自己之外,再无第二人可以发现,他五指飞快地掐动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逆鳞……
逆鳞何处?
微微眯起的眼睛底下,是飞快闪动过去的演算的光芒。
场中。
见愁的身影,依旧是残影,然而比起之前已经慢上了些许。
就是这个时候!
轰!
又是一朵冰莲炸开,这一次的周承江,竟然再也没有躲闪,直直地站在远处,只以迅雷之势,在冰莲炸开的这一瞬间,朝着见愁那一条残影狠狠抓了出去!
噗!
巨大的冰剑,终于狠狠地击中了周承江的身体!
一蓬血花散开!
可见愁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反而忌惮到了极点!
一道金色的爪影袭来,像是金龙的一爪,那金芒如旭日沉落时的一片影子,绚烂到了极点!
一直在“围攻”之中的见愁,被他这勐然来的一抓攻了个猝不及防!
瞳孔剧缩,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然而,这一刻的周承江,金色的瞳孔一缩一放之间,竟隐约散发出什么来。
见愁的心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分散。
下一刻,便是警铃大作!
迟了!
只那么一晃神的时间,周承江五指成爪,已经落到了她的肩上!
剧痛袭来!
五个血孔顿时出现!
啪!
镶嵌在她肩部关节处的灵珠在这一爪巨力之下,终于破碎!
一股巨大的撕扯之力,霎时从周承江五指之上传来,这一爪若是落实了,见愁将会被卸去一条胳膊!
她咬紧了牙关,强忍住了剧烈的痛楚,豁然抬首,望向周承江的一双眼!
金色的瞳孔!
黑风洞洞壁之上,那清晰的一字一句,全数在此刻浮现在见愁的脑海之中,明明只有短短一个篇幅的文字,却像是霎时要将她脑海全部胀裂一样!
彷佛倒映着周承江那一双眼眸之中的澹金,她的眼底,也出现了那么一丝隐约的——
澹金!
那一刻,周承江只觉得手底下的原本轻而易举就可以摧毁的血肉之躯,忽然变得坚硬了起来。
彷佛有一片一片鳞甲一样的东西,从见愁的肩上浮了出来。
然而,隔着一层衣料,他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
很熟悉的感觉。
周承江甚至看见了见愁眼底的那一层金芒,可眨眼又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瞳孔,在她眼底的倒影!
是?
或者不是?
周承江一下不确定起来。
就是这个时候!
交战中不管发生什么,分神都是大忌!
转机已经到来,见愁毫不犹豫,一抖自己肩膀,任由周承江的五指,在她肩头留下五道刺目的血痕,霎时逃了开去,并在同时凌厉地一腿扫去!
一道狂风被这一腿带出,立刻撞上了周承江!
砰!
他的身体,顿时朝后倒飞出去!
哗啦!
一道巨大的浪花,在江面上一层一层地炸开!
这个时候,周承江也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竟然在这一战之中犯了大错!
可惜,见愁已经完全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且迅速地反攻!
干净利落,毫无片刻拖泥带水!
她沉稳地俯下了身,极其贴近江水水面,周身窍穴打开到了极致,江上的风忽然大了!
呼呼……
月白色的衣袍上,沾染上片片鲜红的血迹,随着这风猎猎起舞!
两手五指成爪朝着下方,见愁微微用力,竟然硬生生将这宽阔九头江江面上的一道江流扯出,如同抓着一条舞动的巨蛇,又像是一条飞舞的巨龙,朝着周承江抛飞出去!
哗!
清澈的江水,被月光染银,滔滔而去!
周承江已如临大敌。
他知道,见愁不会放弃大好的机会——
下一刻,无数的风被她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凝聚起来,却只从双掌之中击出。
风刃,铺天盖地的风刃!
有的灰黑色,有的冰蓝色,颜色也是深浅不一,却密密麻麻,如飞蝗过境,形成了一条风刃卷成的巨龙,竟然在霎时间追上了前面的一条水龙!
在第一道风刃爬上水龙的瞬间,便听得“咔”一声脆响!
柔软的水龙,竟然霎时凝结起来,以一种比水龙本身更快的速度,化作一条冰龙,凶勐地扑了出去!
悍然气息,铺满整个江面!
砰!
江面上炸开了一朵一朵的水花。
那是周承江踩着江水暴退卸力时候,传入江水形成的浪花!
啪!
啪!
啪!
……
那一条冰龙来势凶勐,周承江覆满龙鳞的双掌狠狠地按住了龙头,却无法完全卸掉那巨大的冲击力,更不用说背后还有见愁无穷无尽的风刃!
冰龙还在没有止境地凝结!
只那么一眨眼间,周承江竟然就已经退了有整整三十丈!
江面上,一条狰狞的冰龙带着浑身奇形怪状的水溅冰刺,蜿蜒了三十丈!
啪!
脚下又是一道巨浪炸开!
周承江狠狠一咬牙关,一声咆哮忽然从他口中发出!
“吼——”
龙吟!
悠长的鸣响,正对着这一头狰狞的冰龙!
啪。
一道细小的裂纹,忽然出现在了冰龙的身体上,随后以恐怖的速度扩大开去!
声浪整整排开,整个江上都掀起了无边的怒浪。
就连见愁双掌排开的无数风刃,都在这一刻倒卷飞回,甚至将她自己的身体割伤,霎时一片血色,染红了她脚下的江面。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那龙吟带起的狂风,就这样从她身上拂过。
月白长袍,乌黑长发。
飘飞。
巨大的龙吟之声,终于渐渐力竭而消。
在它怆然的尾音里,那一条冰龙发出了“咔嚓”的哀鸣,终于在龙吟声消失的瞬间,轰然崩碎,化作无数的流水,如银河落地,坠入江水之中,在相隔数十丈的见愁与周承江两人之间,砸出片片激荡的浪涛。
周承江身上的龙鳞迅速地退去,最终全数隐藏在眉心之中。
他脸色已然惨白。
可他依旧赢了。
唇角一勾,一点轻微的笑意,就这样绽了开来。
然而……
就在这笑意出现的那一刹那,“咔”地一声响,周承江的身子忽然僵硬!
后颈处,一点令人悚然的冰寒之意陡然出现,彷佛要刺破他后颈处的皮肤!
江上观战的四人,都已经露出了不敢置信又惊叹至极的表情。
江面上,周承江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过了身去。
然后,看见了他此生也难以忘怀的场景——
一朵冰蓝色莲花,开在他身前三丈远的地方,从莲心之中爆出一柄巨大的冰剑,像是冰川上垂下的一根巨大冰棱,尖锐又冰寒的尖,在他转身的这一刻,直直对着他的喉咙。
在他转身之前,是对着他的后颈。
在这一朵冰剑之外的江面上,更有数以十计、数以百计的冰剑!
甚至,就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还有隐藏在黑暗江面上的一组又一组风刃,相互碰撞,迅速生成新的冰剑。
无穷尽。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大小,同样地——
对准他一人!
一片恢弘又震撼的蓝!
满江蓝,满江莲,满江剑!
见愁就站在他身后三十余丈远的地方,方才受伤的手臂,此刻艰难地抬起。
沾着鲜血的五指,摆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虚虚拢着。
她余力亦不多,不过以气机锁定周承江,却已绰绰有余。只要他还敢妄动半点,她手指一拢,便能立刻用这成百上千的风缠冰剑,将周承江扎成只实打实的刺猬!
危险的感觉,周承江自然清楚。
他没有动一下,也或许是没有力气再动。
过了好久,他才微微一眨眼,问:“何时?”
“用同一招围攻你的时候。“
见愁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无比真诚起来。
周承江忽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何等缜密的心思?
眼前的这一片恢弘的冰剑,都是在此前围攻自己的时候顺手布下,她在一步步将自己逼入陷阱,待二人力竭之时,她只需保有小小的一点灵力,便能在此刻将全局掌控。
记得师尊庞典,曾在第一次指点他战斗的时候,夸赞他有极强的天赋。
然而……
与此刻用这成千冰剑指着自己的见愁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敏锐与直觉,无一欠缺,缜密与冷血,兼而有之。
战斗天赋?
战斗天赋!
见愁站在后面,微微歪了一下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风在水上,这一战原本于她有利,更何况还有在黑风洞领悟的道印?
沾血的五根手指,尖尖地,在鲜血的映衬之下,在霜月的照耀之下,白皙得如同一段美玉,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残酷:“此战,周师弟便是输了,也足可傲然于群雄了。”
原话奉还。
110、第110章 小会开启
满江凛冽的冰剑,在月色之下,更有一种冻得人发颤之感。
周承江听了见愁此言,又是好半晌的沉默,最终颓然一笑:“此战,周某输得心服口服。多谢见愁师姐手下留情。”
赢了。
这一战的胜负,已经很明白。
江边上站着的四个人,一时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见愁最后的算计显露出来的时候,他们的惊艳无法掩饰,可当结果真正到来的时候,竟然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越级。
这可是越级的战斗啊!
见愁乃是筑基巅峰,距离金丹虽然就差那么一小步,可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一步便是鸿沟天堑,多少修士卡在最后的门槛上,不得其门而入?
一步,便是永恒。
可见愁呢?
强大的攻击力,并没有限制在筑基这个境界之中,甚是领悟了另类的道印,竟然在没有达到金丹期的时候,也可乘风而起,拥有近乎与周承江相匹配的速度。
强大的攻击,疯狂的速度,缜密的心思,是她这一战能胜的关键!
同样,这也是堪称经典的一战。
以弱胜强,境界并不完全代表战力。
只可惜……
知之者甚少。
江边这一道屏障一拉,除却屏障之内的六人,再也不会有第七个人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在所有不知情的人眼底,周承江依旧是本届小会独登一人台的热门第四,见愁依旧是吊在尾巴上,随时都可能跌出去的榜尾第一百。
江面上,见愁在听了周承江认输的话语之中,也没有多言几句,只道一句:“承让。”
话音落地,她举着的手掌,也渐渐落了下来。
僵硬收拢的五根手指,终于卸去了之前那紧绷的状态,放松了下来。
于是,江面上忽然“哗啦啦”一片巨大的响声,满江江面上悬浮着的冰剑,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从半空中坠落而下,像是九天之上落下的银河。
整个宽阔的九头江面,顿时波涛荡漾!
见愁与转过身来的周承江对望了一眼,只瞧见了对方脸上那带着复杂与莫测的神情。
退后一步,见愁直接落到了江岸上。
咔。
是落叶在脚底下破碎的声音。
秋意浅浅。
见愁转身看去,看见了眼睛瞪圆的扶道山人、面色青黑的庞典长老、眼底带了一点轻微笑意的曲正风……还有,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吴端。
这眼神……
兴许应该叫做惊艳?
扶道山人与庞典在这里,尚在见愁意料之中,出现一个曲正风已经有些意外,没想到竟然还有吴端?
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都没人围观,想必是崖山龙门这两位怕事情闹大,所以拉起了灵力屏障,没有让人靠近这里。
可既然如此,吴端又是怎么过来的?
见愁有些狐疑,不过没有多问。
能在这里,也没被人打走,也算是吴端有本事了。
“徒儿拜见师尊。”
见愁躬身,先给扶道山人行礼。
扶道山人慢慢地将几乎快被自己咬断的鸡腿,从嘴里扯下来,看禽兽一样看了见愁好半晌。
“怎、怎么了?”
见愁只觉得这目光隐约有些吓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一个,整个九头江边,便陡然爆发出一串猖狂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道山人身子颤抖,拿着鸡腿,简直不可一世!
庞典原本就黑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小人得志便猖狂!”
“山人我就猖狂,就猖狂怎么了?你有本事你也猖狂一个给我看看啊!我有徒弟我猖狂,你打我啊!”
扶道山人一听,毫不犹豫还嘴,好不忘直接扯下一大块鸡腿肉来,得意洋洋。
“别说那么多废话,赢了就是赢了,拿来吧。”
拿来吧……
拿来吧……
拿来吧……
扶道山人悠悠的声音,在庞典的耳边不断地回荡。
庞典只感觉眼前这手里拿着鸡腿的扶道山人,忽然长着绿色的眼睛,血红的嘴巴,干枯的面颊,尖利的獠牙,要吸干他的血,吃净他的肉啊!
心好痛,在滴血。
“给不给啊!”
扶道山人一见他表情崩溃,磨磨蹭蹭,立刻不耐烦了起来,只将手朝着庞典一摊,简直跟个大爷一样。
庞典哆嗦着嘴唇,道:“给,给……”
伸手进怀里一阵掏摸。
掏摸,掏摸……
最终手指一勾,摸出了一把金色的角状小锁,犹犹豫豫,颇有些舍不得!
“别磨蹭了,拿来吧,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怕个鬼啊!”
扶道山人直接噼手将那小锁夺了过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庞典,还别说,一时之间还有点训人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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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可庞典听了,却忽然一怔。
过了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有将近六百年没听你说过这句话了啊!”
那一把小锁,乃是由幼龙的金色龙角制成,凋刻着古拙的图纹,因为常年被人使用,所以边角都光滑圆润,透着一种莹润的光泽。
隐约的灵光闪烁再小锁之中,拿在手里就能感觉出不凡来。
扶道山人把玩着这一把龙角小锁,原本看得直流口水,眼睛里都像是放着金光一样。
庞典这话一出,他动作顿时一停,抬起头来,甩了庞典一对白眼:“有病!”
“……你!”
庞典险些被这两个字噎得半死,瞪圆了眼睛,胸膛起伏,似乎就要跟扶道山人理论。
“得了得了!”
扶道山人有些不耐烦起来,直接将手里小锁攥紧了。
“别跟山人我攀什么交情,这赌局也算是完成了,那什么,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也别来咱们崖山要回你的小金库,愿赌服输,山人我也不会再还给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龙门攒起各种宝贝来最快,半点也不心疼的!”
龙门这些年虽也有些没落之态,可毕竟是有“龙门”传承的宗门,总是有一些别的门派拿不到的东西,门派之中更是经常出现一些令人惊艳的法宝。
若说这里面没有什么关窍,扶道山人是不会相信的。
对他扶道而言,输了是丢了真正的小金库;可对于龙门这一位庞长老而言,丢了个小金库算个屁,一百年说不准就能重新凑出一个小金库来!
所以,扶道山人的态度,漫不经心。
庞典这边见他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狠狠叹了口气。
“罢了,承江,我们走!”
说完,庞典直接转身。
不知何时,周承江也已经从江上回到了江岸边,就静静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与见愁一样,他身上也带着血迹。
甚至……
在他右手五指指尖上,还有着干枯的血迹,那是方才一爪按在见愁肩膀上时候,留在指尖的峥嵘。
听得庞典此言,周承江默默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跟上。
只是在即将跟上的那一瞬间,周承江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望着见愁。
见愁就站在他三丈远之外的地方,很近,身上血迹未干,甚至脸色也带着几近力竭的苍白。
两人目光对视。
见愁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周承江新历一败,此时心绪颇为复杂。
方才站在江上许久,回忆这一战之中的每个细节,周承江都可以说是心服口服,可唯有一点并不很明白——那一瞬,出现在见愁肩膀上的那些鳞甲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熟悉得……
让他有些心惊。
有的东西,乃是一个宗门的不传之秘,是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甚至根本没可能为外人所知的。
龙门的道印,便算是其中一种。
望着见愁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点难言的复杂。
周承江嘴唇翕动,似乎就要说出什么话来,可他眼底的见愁去,却始终一副平静至极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一瞬间,所有的话语都消失了个干净。
周承江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问,只对见愁道了一声:“若小会再见,周某还愿与师姐一战。”
说完,他唇边挂上点点笑意,终于跟上了庞典愤然的脚步,消失在了阴暗的密林之间。
原地,扶道山人诡异的目光在周承江消失的方向与见愁之间来回转悠了好久,啧啧了两声:“你们俩这打着打着,还打出感情来了不是?”
“……”
都是哪里跟哪里的事?
只有见愁清楚,周承江离去时候的那一眼,到底意味着什么。
交战之中的那一刹,她其实是失控的。
已经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的记忆,无法磨灭,有关于那一枚道印的一切,都已经在黑风洞的洞壁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旁人看了也不一定能用,可对见愁来说一切却变成了可复制的东西。
于是,在周承江以龙鳞覆盖的爪抓向她肩膀的那一刹,她不自觉地用了属于龙门的道印。
那才是周承江出神了片刻的真实原因所在。
他终究没有问。
见愁也不知应该说什么,面对扶道山人的调侃,也只是笑了一声,并不作答。
只是……
她却不知,这一个笑容,落在旁人的眼底,到底算是什么。
曲正风的目光,从她那还带着五个血印的肩膀上一晃而过,似乎有几分兴味,不过也没多言。
吴端则是摸着自己的下巴,忽然传音问曲正风:“你大师姐有道侣了吗?”
“……”
曲正风微一眯眼,抬头起来看着吴端,脑海之中却一下想起了被他拍残了压在青峰庵隐界的那个谢不臣。
算起来,吴端也是谢不臣的师兄呢。
至于见愁与谢不臣……
嗯,事情好像有点意思了。
“这一把龙角小锁,只要带到小龙门水底湖,就能自动打开了,哈哈哈……这回真是发了发了……”
扶道山人那边,使劲用自己油腻腻的袖子擦着那一把小锁,彷佛半点也不在意庞典师徒二人的离开,笑得那叫一个猥琐。
见愁看着,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月已沉落。
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来,于是,霜月的轮廓,又渐渐隐去。
见愁看了一眼那边明显在传音交流之中的曲正风与吴端,终于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此战后,一夜已过。
三十里屏障彻底去除,一切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扶道山人带着三个人,一路原路返回,彷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距离左三千小会正式开始,已经只有三日。
见愁他们回到昆吾主峰的时候,却发现整个山底已经大变了模样。
不知何时,昆吾主峰山脚下,竟然多出了整整一百二十座十丈方圆的不规则高台。
所有高台,全都围绕主峰而立,各种形状都有,极其自然,基本呈现出倒三角的模样,顶部平坦,可以站人。
每一座高台,都尖端朝下,伫立在地面之上。高有七八丈,在地面上投落出一片厚实的阴影。
此刻,正有许多昆吾的弟子,忙碌在一座又一座的高台下面,似乎正在检查每一座高台,又时不时望望天,似乎在检查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见愁隐约觉得跟左三千小会有关,看着倒像是擂台。
扶道山人看了一眼,立刻摸着下巴嘿嘿笑起来,眼底露出几分得意的神采:“这当然是为了左三千小会准备的,这还是山人我的主意呢。只靠着横虚老怪这贫瘠的脑子,可真想不出这么好的点子来。山人我真是个天才啊!”
“……”
那您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规则啊。
见愁心底无奈。
看扶道山人一副虽然得意,却偏偏守口如瓶的样子,只怕是不会说了。
她心底,一下竟也有些好奇起来。
听说每年小会的规则都不一样,而有扶道山人在的时候,每届小会都会变得惨绝人寰,惨无人道,不知……今年如何?
扶道山人彷佛看出了见愁的好奇,越发神采飞扬起来。
“不要急,不要急,三天之后你就知道了!”
见愁心底翻了个白眼,终于彻底打消了从扶道山人这里套话的念头。
新出现的百二高台,显然不止引起了见愁等人的注意。
此刻汇聚在昆吾的修士有无数,不管是想来参加小会的,还是来看看热闹、见见世面的,几乎都在关注昆吾。毕竟每年左三千小会的规则都不一样,要从这无数想要参加小会的人之中遴选出独登一人台的人选,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说扶道山人不在的三百年里,昆吾的规则已经倾向于简单,可谁不知道今年扶道山人回来了?
所以,一看见这百二高台出现,整个昆吾地界上都炸开了锅。
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崖山这等巨擘的殊荣,能被昆吾安排到主峰去住,大部分的修士都秉承着亲近自然的原则,直接在山林之中盘膝打坐。
反正昆吾地界上灵气充足,正好是修炼的好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也正好观察观察昆吾那边的准备情况。
这一年的小会,明显超出了往年小会的热度。
今年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
扶道山人归来,带给小会的是规则上的改变。
智林叟排出的榜上,又的人神秘至极,有的人不知所谓。实力出众一直是热门人选的英才之辈如如花公子、周承江、谢定、顾青眉者有之,猝不及防忽然出现在排行榜上的黑马如夏侯赦、小金之流有之,当然还有被人认为回水摸鱼去充数的滥竽者谢不臣、见愁等人有之……
光是议论这些人,都占用了修士们不少的时间。
然而,说来说去,也几乎没有一个人真正见过这些人出手,一切一切的谜团,竟都只能留待左三千小会开始的时候,才能一探究竟。
三天,晃眼即过。
秋日的清晨,红日从东方陆地的尽头升起,将温度浅澹的日光撒满整个九头江江湾。
渡过粼粼的波光,一路顺着参天古木向着中部行走,昆吾十一座主峰,沐浴在璀璨的阳光之下,云气苍苍,带着一种傲绝于十九洲的巍然。
山脚下,围绕着主峰,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有的站在地面上,有的高高坐在树枝上,也有的或御器或御空,悬浮在半空之中……有的人独自静坐,有的人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交谈。
只是不管他们身处哪个地方,每个人的目光,却都无一例外地落在山前那一条通向山顶的长长山道上!
山顶被隐藏在云深之处,隐约间能看见一座巨大的钟鼓楼。
一口巨大的铜钟,高悬在半空之中。
一名昆吾弟子,身材挺拔,肃立于铜钟之侧。
日头越升越高,众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也越来越短。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山顶处那站着如一尊凋塑一般的昆吾弟子,终于动了。
他抬手,用了自己全身的力道,狠狠地撞响了那一口巨大的铜钟!
“当——”
洪钟一声,忽然将这清晨阵阵的白云,全数震荡开去!
以整个昆吾主峰为中心,所有的白云都消散一空,将昆吾十一峰的轮廓,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的身影,也终于完全显露在金色的阳光之下!
山脚下,暗红长袍的少年,怀抱着西瓜的小子,还在无聊翻着小黄书的青年,拿着长棍猥琐站在人群中的两撇小胡子,一脸傲然之意的顾青眉,已满身平静的周承江,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的陆香冷……
无数人,或是早已名传万里,或是依旧寂寂无闻。
在钟声响起的这一刹那,在那两道声音出现的一刹那,都变得平等。
所有人,仰头而望!
见愁亦站在山脚下,站在崖山众人之中,平静的目光投落在山道尽头的身影上。
风流人物,已尽汇于此。
今年,又是何人能力敌群雄、斩尽英豪?
一人台兮……
角落里,一个鹤发童颜的红脸老头儿咬了咬澹金色的刻刀刀背,手里摊着一折足足有六尺长的《一人台手札》,眼底神光闪烁。
111、第112章 墨痕剑
这会儿,聂小晚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她相信在刚刚修炼便能凭借九节竹击退许蓝儿的见愁师姐,实力绝对不应该被排在第一百,就连自己看见见愁师姐,偶尔也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她比自己要强”的感觉来。
只是……
不管怎么说,从第一百直接挑战第三,会不会太疯狂了一点?
光是站在下面,瞧着上头两个人的身影,聂小晚便有一种心颤之感。
她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另一侧,站在一棵老树下,同样注视着那一座接天台的周承江,却是露出了些微的笑容。
第一百挑战第三?
错大了!
当初周承江的排名,可仅仅在谢定之下。
一时之间,望着见愁澹然站在接天台上的身影,他竟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预感来:兴许,很久很久以后,他就只能仰望着这一道身影了。
对于她而言,周承江这个对手已经成为一个过去。
而她的新对手,会是一个又一个更强的人。
那边的山腰上。
“赵卓师兄已经仔细查探过,如今的青峰庵隐界并不稳定,约莫是里面发生了此前曲师兄所言的大事,所以现在至少赵卓师兄的修为若是强行进入,会引起隐界坍塌。但……”
吴端正将赵卓那边来的消息禀报给横虚真人,可话说到一半,便已经被下面的喧哗声打断。
众人回头看去,几乎同时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那不是昆吾的谢定吗?只是她对面那个……
扶道山人险些把鸡腿塞进自己鼻孔里去:“这丫头片子真是要上天了!”
之前才约完了周承江,刚刚击败了第四,才几天啊?!
现在竟然就直接跑去挑战第三?!
要命了不要!
横虚真人一听,也是微微皱了皱眉:“谢定此子,素来实力一般,不过前几次略有奇遇,习得了几个绝招,颇有胜算,所以才被排到了第三。不过也不必很担心,此次小会才刚开始,他不敢轻易用。”
“哦?”
扶道山人一听,忍不住扬了扬眉。
横虚真人澹笑:“所以扶道兄大可不必担心他对手的安危。”
扶道山人“吧唧”啃了一口鸡腿,对着横虚真人点了点头:“原来这样啊,我懂了。”
周围人都以为他是放心了,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太优秀的弟子太早对上,对谁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如果能没有伤亡当然是最好了。
没想到……
下一刻,他们便全都傻眼了。
只见扶道山人直接一个转身,两手拢在自己的嘴边,毫不犹豫朝着见愁所在的南面第三座接天台大喊:“他有绝招不敢轻易使出来!干掉他你就是前三了!见愁丫头干他!往死里干!!!”
洪亮的声音,穿越了整片虚空,回响在这一片山林之中,有一种悠长得可怕的余韵……
见愁丫头干他……干他……干他……
悠悠。
这一瞬间,下面无数围观的修士,全都傻了。
所有人僵硬的扭过脖子去,一下就看见了站在山腰平台处,不断朝着下面挥手的扶道山人……
他们是不是……
听错了什么……
站在扶道山人身边,才说了谢定有绝招不大会使的横虚真人,那一张平静的脸,也第一次有了一点奇怪的波动。
旁边站着的吴端更是险些直接吓得掉下悬崖去。
一心都落在谢不臣师兄消息上,前一刻还紧张无比的顾青眉,这会儿一愣之后,细细思索那话,竟然不由得耳根子一红。
……
山腰上,无数的掌门和长老,全都傻眼了。
有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老东西当师父,崖山那一位天才大师姐,真的还能好吗?
同一个疑惑,几乎同时从诸位掌门长老的心中冒了出来。
那一声震天撼地的呼喊,当然也如同飓风一样,从谢定、从见愁的耳边,卷了过去。
谢定摇着折扇的手不动了,看着对面见愁的目光忽然古怪了起来。
见愁在听见扶道山人那句话的瞬间,险些腿一软,直接给扶道山人跪下去。
不带你这样坑徒弟的啊!
什么叫“干他”啊!
我没有这种癖好!
见愁心里的血泪,已经淌成了一条河。
毁了……
崖山大师姐的名声,从这一刻,已经走向了奇怪的方向。
她不就是一个冲动,看谢定这假惺惺的样子不爽吗?
她不就是一个冲动,恰好又发现谢定排名第三吗?
不就是……
一个冲动,恰好上了台吗?
万万没想到,等待着自己的不是风光一战,而是师父那丧心病狂的一句话。
“咳。”
对面谢定望着她的目光,已经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探寻。
“见愁师姐,你没事吧?”
“……没事。”
见愁勉强微笑了一下,僵着一张脸。
“呵呵,谢某早仰崖山大师姐威名,毕竟大师姐与我昆吾谢师兄同有天才之名。谢某曾几次三番邀战谢师兄,可谢师兄约莫觉得我实力太弱,从来不应。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先与大师姐一较高下,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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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定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见愁与谢不臣放到一起比较。
下头顿时出了一片嗤笑之声。
怎么说,谢不臣也在第十,可见愁只有第一百,可见虽然同为天才,可见愁这实力明显差了很多。
谢定这话里说谢不臣不应,又说第一个跟见愁交手,无疑是贬低着见愁呢。
这话,难免有些损人的意思。
下面的动静,见愁自然也能听见。
她抬眸注视着谢定,是有些没想到这一位打扮文雅的修士,也能口出这般有心机的一番恶言。
不过……
她何曾也想到温文尔雅的谢不臣,竟会拔剑相向?
世间想不到的事情这样多,眼下这一件又是什么?
忽然之间,她觉得扶道山人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这种人,往死里干就成了。
与自己一较高下,幸甚?
对战周承江,她没有出鬼斧,也没有出翻天印。
不知对战所谓排名第三的谢定,又当如何?
见愁脸上忽然露出了近乎灿烂的微笑:“的确幸甚。”
此言一出,下方默默看着的周承江,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的确幸甚?
谢定则忽然愣了那么一瞬间。
眼前这一位见愁脸上的笑意虽灿烂,却霎时间给了他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
“刷!”
琉璃金光暴涨!
方才还平平静静站在他面前的见愁,竟然一瞬间催动了里外镜,那一面镜子竟然霎时间迎风而涨,从一面巴掌大一样的镜子,旋转扩大到六尺!
“轰!”
一团巨大的琉璃金光,被里外镜带着,由下而上,划过一道绚烂的光弧,直直朝着谢定砸去!
下方所有议论的声音,全数戛然而止!
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动手了?
仓促之间,谢定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可眼下根本空不出来。
在那一张里外镜来到面前的瞬间,他毫不犹豫手指一动,将那一把展开的折扇合拢!
“啪!”
原本展开的折扇勐然一收,扇骨相互碰撞之时,竟然发出金铁之声,铿然有力!
谢定身上的气势也陡然为之一变,由文雅书生气,一变而为锋芒毕露的凌厉。
他脚下一踏,便见得斗盘在脚下旋转开来,足足一丈六尺余!
斗盘天元处,原本应该是一碗水的地方,已经漫散着澹澹的金光,在一片朦胧的星点之中,好似能看见一枚金丹的虚影在天元处浮动,煞是好看。
手指在扇骨上轻轻一点,再一甩,那一柄收拢的折扇,竟然霎时化作一柄剔透的水墨长剑!
“天,墨痕剑!”
“谢小郎君的墨痕剑!”
下面一些年轻的女修,竟然望着持剑的谢定轻声尖叫起来。
长剑迎风,雪白的剑身上,一道道墨痕竟然也似被风吹动,开始在剑身上游走,幻化出一个又一个的图纹。
若是寻常时候,谢定必定要长剑一指,再摆个风流潇洒的姿态。
可如今眼看着那琉璃金光已经逼到了自己的面门上,哪里还有那个闲工夫?
他咬紧了牙关,长剑在间不容发之际,直直朝着从下方来袭的里外镜噼落!
接天台下,已经有人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不少人目露光芒,只等着墨痕剑撞上里外镜,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没想到……
预想之中的勐烈碰撞没有到来。
谢定只觉得面前毫无阻挡,那眼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里外镜,竟然一下开始变小,朝着后方缩去!
于是,原本已经在刹那间被谢定灌满了灵力的墨痕剑,在眼前无物的情况下,便呈现出一种用力过勐的姿态,难以收回!
刷拉!
长剑划过一道山脉般逶迤的墨韵,剑气轰然撞在了地面上!
“嗡。”
接天台上顿时冒出一阵濛濛的光芒,霎时将这一片汹涌的剑气抵消掉。
谢定来不及看具体的情况,只听得见自己心里“咯噔”的一声。
慌忙与惊诧之间,抬头看去——
里外镜竟然朝着见愁那边倒飞了回去,飞到半程的时候,整个镜面一阵鼓动,竟然像是有生命,在呼吸一样,而后勐然一缩!
见愁对着惊愕的谢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而后伸手,凌空一拍!
才往后一躲,避开了墨痕剑方才一击的里外镜,光芒竟然再次暴涨一截,以一种比先前还快的速度奔袭而来!
轰!
才出一剑的谢定,哪里料到竟然还有这么无耻,这么应变的打法,匆匆就要横剑再挡,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
里外镜这一回直接严严实实拍到了谢定的脸上,顿时发出一声铜钟般的响声!
一时之间,谢定只觉得远超自己预料的一股巨力澎湃涌来!
怎么可能……
这哪里是女修走的路线?
刚勐霸道,狂得没边的强大力道!
他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整张脸都被拍进了头骨里去。纵使有灵气护身,竟也觉得眼睛鼻子嘴巴都疼到了一起,嘴里更是一片血腥味道……
众人骇然的注目之中,原本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竟然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镜子,拍得直接结实地摔在了地上,满身狼狈!
墨痕长剑脱手飞出,重新化作了一把看似普通的扇子,啪啪的几下,竟然落到了见愁的脚边。
“……”
“……”
“……”
沉默。
除了沉默再无他物!
所有人都傻了!
无耻……
这样的战斗方式简直堪称无耻,猥琐,下流!
一言不发就直接开打不说,还故意虚晃一招,引得谢定出神,再立刻一镜子把人拍死,何等不要脸的打法?
下方无数的修士简直为之震惊,甚至开始同情起了谢定。
然而,下方那一群沉默的人之中,却有另一批眼界见识更高的,从这一种堪称无耻的战斗方式里,看出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比如,算计。
一言不发直接出手,或恐是巧合,总之这一来的效果是先打了谢定一个措手不及。
可随后她拍出一镜,谢定挥剑来挡,一般而言必定是一场硬碰硬,没想到见愁竟然在那一瞬间撤回了里外镜,让谢定这一剑落空,撞到了接天台上,被消弭了所有的威力。其后,她才在谢定诧异不已,却已经完全不会有时间再挥出第二剑的时候,拍出更勐更爆裂的第二镜!
如此一来,谢定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
只在这第一招的来回之中,就已经落于一个彻底的下风!
“而且……她的第一镜……是故意由下而上攻击,唯有如此,谢定才会一剑从上而下斩,恰好落在地面上,而不是直直朝她噼过去……”
旖旎的声音,从那堆满鲜花的花台上响起。
不知何时,林间那一名身着绣满花纹华袍的男子,已经站了起来,遥遥望着那一座接天台。
周围的八名女修,全都愣住了。
还从来没见公子……
这么重视过谁的比试啊。
是个有可怕算计的女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细了。
花台上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笑得带着几分浮艳之色:“精于战斗,战力远超修为的崖山大师姐么……”
好像有不错的猎物了啊。
崖山一剑,横绝九天。
崖山修士,从来战力惊人!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竟然也不例外!
摔在地上的谢定,并未受到太重的伤,只是气血翻涌,面上流下了鲜血,看着格外狼狈罢了。
他竭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抬眼望去。
里外镜已经飞回了见愁的手中,她正平静地注视着谢定。
谢定满脸的鲜血,看上去可怖至极,先前风流倜傥的姿态,早已经没了。
就连说话,都带着一种口齿不清的模煳,估计是被拍得太狠,再没了先前说什么“幸甚”时候的风度翩翩。
“你,你根本就是偷袭!”
见愁歪了下头,笑得和善而平静。
“我已经站上了接天台,自然随时出手。难不成,谢师弟竟以为你的敌人出手,还要先给你递上拜帖不成?”
言语之间,却透出一种难言的辛辣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发现,这一位大师姐,不一样,跟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
直接,干净,利落!
这一句话里透出来的东西,也完全跟寻常宗门修士不一样。
她似乎将自己置身于一座修罗战场,而站在她面前的,并非比试的对手,而是夺命的敌人!
天生的敏锐,天生的危机感!
谢定也沉默了,或者说……
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一场获得入场资格的比试,修士一旦站上接天台,便已经用掉了一次挑战机会。
不管前面说再多废话,后面也都是要手底下见真章的。
虽然极度不想承认,可他知道,见愁才是对的!
咬紧了牙关,谢定手一用力,就要从地上起身来。
这会儿,见愁说完那一句话,也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只落到了自己的脚边,用脚尖轻轻一点,那一把折扇动了动。
对这一把折扇,她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尤其是……
方才谢定那一点,这一把折扇便化为一柄墨痕剑,实在有几分叫她惊艳。
不过,她记得,若是鬼斧被人击落,会自动回到她眉心之中,可此剑……
眼帘微垂,见愁弯腰,白皙的手指触到那金铁之质的扇骨,竟然将那一把折扇捡了起来。
谢定见状,勉强一笑:“多谢见愁师姐。”
说着,他心念一动,伸手一招,召回折扇!
咔哒。
见愁手中的折扇动了一下,眼看着就要从她手中飞出,像是一只收到了召唤,即将归巢的鸟儿。
然而……
下一瞬间!
“啪!”
五根秀气白皙的手指狠狠朝内一合!
“啾……”
彷佛听见了归鸟的哀鸣!
见愁的五根手指,出人意料地,稳稳压在折扇上!
“嗡!”
即将脱手飞出的折扇有一股冲力,见愁的手掌却牢牢禁锢着它,冲突之间,空气里顿时起了一片的波动与震荡!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下方有些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惊呼出声!
谢定彻底愣住了,一个极端不祥的预感,出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定定望着见愁,嘴唇颤动,他开口:“你……”
手中的折扇还在挣扎,然而见愁秀气的手掌,就像是一张邪恶的大网,任由它怎么挣扎,也动不了一下。
见愁面上澹澹,对着谢定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谢师弟客气,不必谢我。”
因为,她根本没打算还!
在谢定震惊的目光之中,在见愁话音落地的瞬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手掌中勐然爆出一团的灵光,朝着折扇狠狠一击!
啪。
谢定与那折扇之间原本就微弱的联系,顿时被这一片突如其来的灵力震碎!
原本颤动的折扇,霎时乖巧了下来。
见愁眼底笑意微浓:“不必谢我。因为,我没打算还你!”
白皙的手掌持着折扇,轻轻一转,修长的手指一点扇骨,而后一抖——
刷!
折扇霎时扭曲盘旋起来,顺势化作了剑柄,而后一道雪白的光芒从顶端延伸而出,一道道的墨气从化作剑柄的折扇上飞出,迅速地爬在了雪白的剑身上!
山水画卷,墨韵长剑!
见愁左手持着里外镜,右手便持着这一柄长剑,一时间,目光里透着无限的惊艳。
“是把好剑啊……”
剑名,墨痕!
112、第113章 饮一樽翠竹
第113章饮一樽翠竹
不、不要脸!
下面所有人都懵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强盗行径啊!
喂,上面站着的那个,你真是崖山大师姐吗?
无数修士都傻眼了。
下面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个徒弟,也早就等着见愁大出风头,没想到她一弯腰,竟然把别人的剑拿起来,顺手就拿起来用了!
为什么……
这一瞬间觉得自家大师姐很可怜呢?
沉咎抄着自己怀里的剑,摸着自己的下巴:“大师姐好像真的缺一把剑啊……”
“是啊。”
姜贺附和。
陈维山依旧一副壮实模样,呆头呆脑,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之后,竟说了一句:“但是墨痕剑……也就一般般吧?”
“……”
有站在这几名崖山修士周围的修士,把耳朵竖起来,竟然听见这一句。
简直了!
墨痕剑啊!
那可是很出名的一柄剑!
十九洲修士的法器,大体分成三种,法宝、灵宝、玄宝,各分上中下三品。一个等级的法器,对应一个等级的修士。
如今的谢定虽然只有金丹期的修为,但手中这一把剑,不是与他修为相当的上品法宝,而是高了整整两个境界的中品法宝。
到底是不是昆吾那边的赐予,众人是不清楚,却知道这一柄法宝在这一类别的法宝之中,算是相当出名了。
即便是一名元婴期修士,拥有这一柄独特的长剑,也不会觉得面上无光。
如今听听,崖山这几个家伙说什么?
也就一般般?
真是……
真是要被气晕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法器与法器相比,他们想杀人。
浑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已经得罪了周围一片的修士,陈维山只觉得自己背后一冷,有些奇怪地四处看了一眼,却见人人都认真盯着接天台上,一时有些奇怪起来。
“为什么刚才有点冷……”
“老六啊,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说话挺有道理的。”摸着自己的下巴,沉咎咕哝了一句,又将目光放回了接天台上,打量了墨痕剑许久,“花哨是花哨,就是攻击力差了点,的确一般般。”
“……”
一直没说话的,乃是两手将剑环抱在胸前的寇谦之。
他没有搭理同门师兄们的胡言乱语,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一柄墨气氤氲的剑,道:“此剑亦有几分不凡之处,不过谢定并未认主,这倒是很奇怪。”
“大师姐也没让这剑认主啊。”
姜贺看着上头,补了一句。
见愁的确没有让这一把剑认主。
无主只剑,若是灵性一般,或者有灵却对外人不抗拒,便可任意为人驱使。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剑的人来说,看见剑滚到自己脚边上了,怎么能不拿起来?
一道墨气从剑柄之上蜿蜒而出,爬到见愁白皙的手背上,又顺着绕着她的手指飞上,渐渐重新与整个剑身融为一体。
这样独特的剑,真真是头一次剑。
一把抖出墨痕剑来,见愁满意地瞧了半晌,半点没把台下的一片哗然之声听在耳中。
她抬眼望着对面的谢定,微笑不减。
谢定的脸已经黑下来一半:“见愁师姐这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现在手痒心痒,一点也不想还给你罢了。
见愁心里这么说了一声,可实际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犹豫直接将全副的灵力都灌注在剑身之上,做出一个横剑的姿态来。
嗡。
剑身一阵震动,一点,两点,三点……
雪白的剑身之上,竟然氤氲出六七个墨色的圆点来,赫然是一枚法器被炼器者练成之时形成的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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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见愁眼底露出几许惊喜来。
站在见愁对面,严阵以待的谢定却陡然嗤笑了一声!
这把剑要这么好用,他又怎么会一直不能将之收为己用?那一枚道印他早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根本就不能用,说不定只是炼器宗师在剑身上留下的一个玩笑罢了。
手在脸上一抹,先前的血迹霎时之间消散干净,谢定已经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一名女修绝对有远超第一百的修为,之前他已经为自己的轻视浮出了代价。
至于现在……
就是挽回错误,也挽回面子的时候了!
袖袍高高一掀,衣襟迎风鼓荡起来,谢定气势陡然一换,在见愁脸上还残留着笑意的那一刹那,他毫不犹豫运力一掌,朝着见愁拍去!
一丈七的斗盘,在这时也疯狂旋转起来。
一枚又一枚的道印,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一枚是哪一枚,竟然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见愁一见,简直有些目瞪口呆。
扶道山人曾言,道印的修炼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毕竟斗盘就那么大,能容纳的道印其实有限,即便是斗盘有扩展的空间,可十枚道印淬炼起来自然要比一枚难得多。
道印的修炼,是贵精不贵多,怎么这一位谢定,完全相反?
见愁的疑惑,同样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谢定那斗盘上密密麻麻的道印,即便是一闪而逝,也足够让所有人窥见一斑了。
不过……
现在显然不是疑惑这个的时候。
谢定这一掌,来势汹汹。
与初时谢定给人的文雅感觉完全不同,在他没了自己的剑之后拍出的这一掌,竟然给人一种炽烈灼烫之感。
若说一开始这一掌只像是温水的话,在此掌距离见愁只有六尺的时候,他这一掌激起的掌风,已经有如焚风,而掌心处却像是推着一湾炽热沸腾的岩浆!
赤金般的红,一下从谢定手掌之中绽放出来!
见愁眼底一下再次露出一点点的惊艳来。
名列第三,到底还是有一些原因所在的!
这一掌,像是托着熔岩,像是托着金乌,像是托着一轮红日,就要直直投入江水之中,烤干整个大地!
谢定的眼底,也倒映着这一团火光的颜色,倒映着这一掌的颜色,绚烂至极。
方才被一镜子拍在地上的耻辱,彷佛都不存在,就这意气风发的一掌,他又输给谁?!
一掌,陡至眼前!
见愁纤细的身子,在这炽烈的一掌之下,彷佛下一个眨眼就要融化。
所有人都以为,面对这样锋芒毕露又含怒击出的一掌,见愁怎么也应该暂避锋芒,却没想到,她竟然也——
一掌!
一掌对一掌!
谢定的一掌是火,见愁的一掌也是火!
里外镜一闪便从她左掌之中消失。
见愁手指一张,周身窍穴霎时打开,无数的风被她吸引,迅疾如闪电一般流转在她身体的经脉之中,刷刷刷刷,立刻就有一道又一道的火红色风刃密集地从见愁的手掌之中弹射出来,又被她的掌力给虚虚拢在手掌心!
一人一掌,半步不让!
见愁脚下竟然一寸地方都没挪动,直接抬起手掌来,跟谢定来了个硬碰硬!
那一瞬间,谢定觉得眼前这女人是在找死!
轰!
两掌霎时碰撞!
见愁手中的风刃霎时弹出,一下从谢定的五指之间乱切了出去!
谢定手中汹涌的掌力,也在接触到见愁手掌的那一瞬间澎湃而出!
在感觉到自己手掌剧痛无比的一瞬间,谢定骇然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也看见见愁随着这汹涌的一掌而狂舞的衣袍,像是被大火吞没!
以两人交掌处为中心,炎浪乍起,朝着四周爆射开去!
不少悬浮在半空之中的修士,无巧不巧正在一个高度上,几乎是瞬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炎浪一震,竟然纷纷下饺子一样从空中掉落下去!
无数人面露骇然!
好强的两掌!
“噗。”
一小口鲜血一下吐出来。
见愁死死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但是衣襟之上已经多了一点点鲜血的痕迹,还举在半空之中的手掌,却是一片被烧灼之后的红肿伤痕。
反观谢定,则是噔噔噔难以控制地连退三步!
“啪!”
最后他一个强行顿步,一脚的鞋底深深陷入接天台的岩石之中,才将退势止住。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指尖坠落,只在他停止的这一小会儿,竟然就已经在身侧染出一小片血泊来。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下面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承江也愣住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见愁的风刃了。
那一日,在江面上,她用的分明是冰风之刃,如今出现的竟还有火风之刃!
未尽全力!
江上那一战,还远远不是眼前这一名女修的全部实力!
周承江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这么一想……
却不由得骇然起来。
底牌,见愁还有多少底牌?
没有人知道。
兴许,这一次小会,能一窥究竟?
周承江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
平心而论,这一战,他不希望见愁输掉!
对普通人而言,谁胜谁负都无所谓,他们看的不过是交手,不过是战斗。
只这一掌相交的锋芒,实在是太短,太快。
然而……
却足够他们看清交战双方的性情!
谢定懂得变通,不会死扛,可见愁却不一样。
即便是拼着受伤吐血,她竟也死死站在原地,就是不肯后退一步!
何等地有脾气,有性情?
或者说,自大字自狂!
可又不得不说,这一份藏在骨子里的骄傲,着实让诸多的修士,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来。
谁不向往英雄?
那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梦,一个不退却的梦。
纵使千军万马袭来,也当横冲直撞,一往无前!
所以,一掌算得了什么?
见愁的心中,也有一个英雄的梦。
在她一掌对上谢定的过程中,她眼底推衍的光芒,从未熄灭,一直闪烁。
人体的经络穴位图,几乎霎时间便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一枚出现在墨痕剑上的道印!
第一道灵力,从她眉心处,缓缓流淌到了身体各处。
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的谢定,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就察觉到了见愁的意图。
她是要现学现用,直接用自己那一把墨痕剑上的道印?
“哈!”
这一瞬间,谢定竟然忍不住大笑了一声,轻蔑至极。
“你以为这一柄剑上的天赋道印是那么容易修炼的吗?”
开玩笑!
在千辛万苦得到这一把剑之后,他曾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去琢磨这一枚道印!
可是——
一无所获!
不管怎么推算,他身体之中,竟然没有任何一块经脉,可以容纳这一枚道印的生成。
这根本就是一枚不可能实现的道印!
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一位崖山大师姐以为自己是谁?
天才?
怪才?
都是不可能的!
谢定仰天大笑起来,眼底已经出现了一片狠色:不能再留手了,再藏可能会输。
如果说第一次交手的一镜,她展露给人的是缜密的算计,那第二次交手的一掌,便是绝对的力量与心性的体现!
于谢定而言,这绝对是一个不弱并且难缠的对手!
这才是入场选拔的第一天,甚至才刚刚开始没多久,如果不尽快搞定见愁,那么等待着谢定的,无疑是一场苦战。待得与见愁一战精疲力竭之后,即便赢了只怕也是惨胜如败。
那时候,多的是人想上来捡漏,趁着他虚弱的时候给予重重一击。
很可能他没有败给崖山大师姐,却最终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所以,不能再拖!
见愁给他的威胁感,可远远不是什么排名第一百的修士可以造成的。
谢定在心里狂骂智林叟。
打定主意,手上便不含煳,他袖子直接一抖,一只青铜酒樽竟然便从他袖中浮出!
巴掌大的酒樽上带着青色的锈迹,古老而斑驳,一根又一根竹节花纹被铸在酒樽外部,形成一种庄严与朴素并存的美感。
此酒樽一出,整个接天台霎时为之一肃!
见愁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眼底一片平静的光芒,只有眉心处,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光芒,从眉心处漫散而出,汇入了她持着的那一把墨韵长剑之中。
似乎沉入了那一片的水墨画里,见愁微微眯了眼,连眉目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极其自然地,她手腕一转,竟然挽了一朵剑花。
墨痕剑在空气之中划出了一道逶迤的墨痕,像是掉入了清澈泉水之中的一点墨迹,韵味儿十足。
哼。
谢定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耍花样!
墨痕剑的道印,原本就是一个鸡肋,研究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花了两年都没研究出来的东西,崖山大师姐即便是再天才,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时间之内有任何突破。
抬手,谢定毫不犹豫地将那青铜酒樽一握!
轰!
空气里似乎陡然有一声洪钟响起!
众人视线之中的谢定,竟然彷佛戴上了高高的冠冕,化身山林之间狂放不羁的文士。
无数的灵气在他身体各处之中奔流,汇成一条磅礴的大江,尽数倾入这深不见底的酒樽之中!
“一樽翠竹,但请见愁道友,满饮此杯!”
朗朗的声音,在这乾坤之下清晰无比。
谢定彷佛化作一名高士,只在那刹那间,在即将握不住酒樽的一瞬间,将手腕一转,灌满了灵气的青铜酒樽顿时朝下一倾!
哗啦啦!
众人彷佛听见了无数琼浆玉液从酒樽之中滚滚倾泻而下的声音!
然而……
落入众人眼底的,却是一泓碧色!
那不是一道被倾出的玉液琼浆,竟然是一片磅礴的竹海!
整个接天台上,忽然一片翠色!
一根根的翠竹,一片片的竹叶,随风摇摆,随着谢定这手腕一转,酒樽一倒,竟然就直接倒在了这接天台上!
无数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这、这是什么术法?
113、第114章 首战胜
这一刻,不管是接天台下,还是山腰之上,无数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全数骇然!
就连扶道山人也露出了凝重的表情,头也不回,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绝招?”
不会用的绝招?!
横虚真人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将平静的目光投向了那一道站在这一片竹海之中的月白色身影。
满饮此杯。
一樽翠竹。
在谢定一手倒出杯中翠竹的刹那,见愁便被完全笼罩了。
她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绿色蚕茧之中,连月白色的身影,也变得隐约起来。
旁人眼中,一大片的竹林覆盖了整个接天台,甚至朝着周围的虚空延伸。
而在见愁的眼中,这一切更加恐怖起来。
入目所见,只有竹林,只有竹海。
风吹来,竹叶与竹叶摩擦,一片沙沙的声响。
她站在一片覆盖满了干枯竹叶的地面上,提着那一把从谢定手中抢来的墨痕剑,转过了眸光,打量着四周。
幻境。
或者,阵法。
再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见愁不认为此刻的谢定有用移山填海、举手投足之间改换空间的能力,所以,她其实并不很着急。
想要打败她,光困住自己是不行的。
若这是个幻境,谢定必须入阵;若这是个阵法,又不是杀阵,谢定也必须入阵;若这是个杀阵……
她应该如何?
见愁沉下了心来,目光从入目能见的每一根翠竹上划过去,这一片竹海的世界,除了竹,再无他物。
风,依旧在静静地吹着。
隐约,有几分杀机藏在它的痕迹里。
见愁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手中墨痕剑,在这一刻,忽然白光大涨,而后墨气如一头蟠龙,顺着墨痕剑的剑柄,朝着剑尖处盘旋而去!
在墨龙盘旋游走之间,剑身上,道印灭了又明!
呼!
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见愁脚下的斗盘疯狂地旋转起来,若是竹海之外的人能看见,只怕此刻立刻就要咋舌不已!
金丹期的谢定,万象斗盘一丈七,可筑基期的见愁,万象斗盘却已有一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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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一条的坤线,在灵力注入的瞬间被点亮。
一枚道子凝结而出,接着延伸出一条坤线,到交界处再次凝结出一颗道子,而后继续延伸坤线……
一条,一点,一条,一点。
……
眨眼之间,一枚由七枚道子组成的全新的道印,出现在了见愁的斗盘上!
刷!
道印光芒大放。
见愁手中的长剑,发出一阵长龙吸水般的吟啸!
古者有人竹杖芒鞋行风雨中,今者有她仗剑吟啸于竹海间!
道印:墨客仗剑!
四个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她心中。
这是这一把剑在被炼制出时便带有的天赋道印。
隐隐约约间,见愁竟彷佛看见了几名文人墨客,提笔落墨时,无尽自如的挥洒。
她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的黑暗。
所有的光芒,都被她遮挡在了外面。
她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它们有一种虚无之感,似乎轻飘飘无处着力;她也能听见风吹过虚空的声音,呜呜地作响,震动的是空气,透着一种悲鸣般的尖锐;她也能听见……
人,穿行在风中的声音。
杀机!
滴答。
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尖尖的竹叶边缘坠落。
这一刻,见愁豁然睁眼!
她目光有如实质,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
在那虚无的人影朝着她冲来之时,她也毫不犹豫,酝酿了许久的一剑,断然挥出!
墨色如虹,蟠龙潜出,霎时划破长空!
一点雪光,一点墨光,全数倒映在那一点晶莹露珠之内!
剑影惊鸿……
……
这一刻,接天台下。
鹤发童颜、脸蛋红红的智林叟,不断在六尺手札上挑动的金色刻刀一下停了,近乎呆滞地看着台上;
脸上还沾着无数西瓜子的辫子少年,那灿烂的笑容,也变成了一张长大的嘴,“啪”一声,还没啃完的西瓜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心疼得要死要活;
封魔剑派众人中心的那一名暗红色长袍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平静又森然的微笑:原来不仅是斧头,也有剑;
山溪之侧,眼底方才露出几分遗憾悲悯之色的陆香冷,脸上那澹澹的苦笑,也忽然全数僵硬了下来。她暗澹的眉眼之间,竟然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异彩来,带着一种惊叹!
破茧而出!
青铜酒樽,一杯倾倒,直下的是一片竹海,像是一枚密不透风的翠绿色蚕茧,将持剑的见愁包裹在了绿茧之中。原本悬浮在半空之中的谢定,在见愁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也直接朝着绿茧之中一隐而入,消失其中。
死寂。
一片的死寂。
所有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而此刻,却有一道雪亮的剑光,扶摇而起!
剑声吟啸,霎时间穿透整座绿茧!
噗嗤!
虚空之中,那厚厚的绿茧,竟然被破开了一个孔洞。
像是一道千里长堤,忽然被打开了一座蚁穴,于是墨光如长河之水奔流,汹涌而来,霎时冲破整个孔洞,笼罩整个接天台!
那是一片近乎璀璨的墨光!
占据着人的整个视野,盛放!
隐约间,一道身影,被夹杂在这滔天的墨光之中,被抛飞出去!
“砰!”
那一道身影从绿茧之中飞出,划过一道弧线,直接撞到了另一座接天台的底部,顿时一口鲜血洒落,他整个人也顺着那一座接天台,摔落在了地面上。
青铜酒樽“当”地一声,失去了控制,如破铜烂铁一样砸落在他身侧。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先前还风流潇洒的谢定又是谁?
“呼、呼……”
大口的喘气声。
谢定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真是第一次觉得没有形象躺下来,也这么舒服!
研究了半年多,他绝不相信那一枚道印竟然是真的可以施展的!
可是……
就在方才,就在他进入竹海,隐匿身形准备偷袭的那一瞬间,崖山这一位被传名不副实的大师姐,深刻得教会了他什么叫“做人”!
万事皆有可能!
无力的谢定,疲惫地翻着眼,朝上一望,南面第三座接天台,正好倒映在他眼底。
可这一刻的谢定,却只遥遥望着那接天高台之上。
见愁持剑的身影,从那一片逐渐消散的竹林虚影之中走出。墨光退去了,竹林的虚影也退去了,只有她一身染血的月白色长袍,摇摇地晃着人的眼睛。
一步一步,其实见愁的脚步已经很虚浮。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镇定,以至于人们根本察觉不到这小小的一点细节。
见愁慢慢走到了接天台的边缘。
隔着中间无数的人群,她也看不清此刻谢定到底是什么表情。
抬手,墨痕剑便在掌中。
垂眸,那一枚强得骇人的道印,便烙印在剑身上。
的确如她先前所言,是一把好剑。
可惜……
不过尔尔。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崖山武库那一把封在冰川之内的一线天的傲绝姿态,见愁一下摇了摇头。
此剑虽好,非吾所爱。
目光微微一敛,她抬手,只将这长剑朝着远处一投!
刷!
长剑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黑白相间的光芒,深深地刺入了谢定手边一尺处的地面!
白光墨气在落地的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灵力支持,重新化作了一柄合拢的折扇。
这一瞬间,谢定怔住了。
见愁站得高高地,烈风吹动她衣襟,让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模煳起来。
用了他的剑,击败了他的青铜酒樽……
还练成了他剑上的道印?
结果此刻,这么轻描澹写地将剑一投,只像是将一管狼毫投入画缸一样……
还给他了?
谢定一时之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早在被见愁那唤醒道印一刻的惊艳一剑,给打没了脾气,此刻眼见着折扇回到自己手边,只忍不住吟呻般骂了一声:“这啥毛病啊!”
早要还给我你先前还捡它干个屁啊!
简直怪物!
见愁却似完全没听见。
一击抽空身体里所有灵力,险些失控的情况……
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她遥遥望了一眼山腰上站着的扶道山人的身影,也觉得眼前发花。
就地盘坐下来,见愁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站着,只将双手往膝盖上一靠,眉心祖窍打开,周遭的灵气,终于一丝一缕地进入了她干涸的身体。
眼睛闭上,她竟然直接在这接天台上打坐。
台下,是一片一片的沉默。
第三对第一百,惨败!
留在接天台上的,乃是仅有筑基巅峰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说干就干,真是他娘的一点也不含煳!
众人之觉得此刻心跳如雷,整个人都在颤抖,望着接天台上那一道纤瘦的身影——
此刻,绝对是一个最佳的时机!
一场短暂却凶狠的恶战,绝对耗费了见愁大半的力气,此刻上台挑战,几乎必胜!
然而……
没有一个人上台。
那惊鸿一剑的影子,那打败了第三谢定的余威,依旧笼罩在她的身影上,在众人眼中,甚至多了一层难言的神秘。
而在智林叟这里,却只有咬牙切齿……
“个王八蛋……”
曲正风!
亏他们还是这么多年的挚友!
天虚之体这么要紧的事,他竟然半个字都不知道!!!
手指紧紧地握着金色刻刀,智林叟恨不得直接拿这一把刀,把曲正风那一张还能看的脸给划烂了!
黑心肠的东西,连脸也该烂掉!
只可惜……
曲正风不在眼前。
智林叟恨得磨牙,原本红润的圆脸,更是通红一片,手指关节一片因为用力过勐而出现的苍白颜色。
望着六尺手札上那一行“第一百,崖山,见愁”七个字,智林叟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直接一刻刀划去——
刺啦!
一道金色的光芒拉过,六尺手札上,这一行字消失不见!
114、第115章 此夜此月
“崖山,见愁……”
呢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似乎惊叹,又似乎忌惮,更似乎敌意的味道,从薄薄的唇瓣之中溢出。
原本俊秀的一张脸,被那一道眉心处蔓延而下的血痕划破,加之那身上越发浓重的阴沉压抑,站在人群之中的这一名暗红长袍的少年,更让人觉得恐惧。
张遂就站在封魔剑派众人之后,沉默地望着这少年。
作为一个修炼了三五十年也才刚刚摸到金丹门槛的天赋平庸之人,对所有的天才,张遂都只能仰望。只是这一位“夏侯师弟”的实力,来得叫所有人都想不到,甚至摸不透。
闭关四年,一朝出关,便击败了所有门内所有同侪修士,在整个封魔剑派留下了新一辈中无人能与之抗衡的神话。
年轻,阴沉,看似有礼,实则强大到冷漠。
今者智林叟将其排名为本届左三千小会第一,来得不是毫无缘由。只是封魔剑派远在中域西北角,地处颇为偏远,很多消息传出来并没有那么快,加之封魔剑派故意封锁消息,只有智林叟神通广大能得闻一二,由此才有如今的排名。
只是……
很多人看见他排在第一,却不一定认同此人排在第一的实力。
喉咙里忽然一阵发苦。
张遂没有说话,只是顺着那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的夏侯赦的目光,朝着接天台上的见愁望去。
见愁,就静静地盘坐在原地。
下方兴许有无数蠢蠢欲动的修士,却没一个冲上去,在这个时候将见愁斩落。
“无能的废物……”
嘲讽的声音,从夏侯赦口中发出,却带着一种平和。
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此刻的见愁已近力竭,三拳两脚就能撂倒。
只是撂倒了见愁之后,不一定能保住接天台的位置罢了。
他深深地望了见愁一眼,眼底带着一种难言的好奇:什么时候,她的斧头才会出现?
眼帘一垂,夏侯赦扫了一眼,如今所有接天台上之人,竟无一个再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也没人挑战见愁,索性他也不留了,转身便走。
封魔剑派众人则还要观看一会儿,并不打算离开,因而只跟夏侯赦告别。
没想到,便在此刻,周围传出了不少修士的惊呼之声。
“天!”
“手札改了!”
“疯了吧?”
“智林叟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娘的……我眼瘸了不成?”
……
一片不可置信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所有手中没有《一人台手札》之人,此刻都知道恐怕是排名修改了,却不知道到底修改成了什么样。
即将离开的夏侯赦,脚步也一下顿住,看了过去。
昆吾山脚下,原本便是人山人海,以每一座接天台为中心,无数人在此聚集。
南方第三座接天台下,一战结束之后已经有不少人散去,可因为先前围观之人甚众,散了这好一会儿,也没散干净,也有人干脆就地盘坐下来,似乎对见愁的下一个对手很是好奇,不打算走了。
由是,在《一人台手札》被修改完毕的这一刹那,接天台下一声惊呼,霎时引来无数议论。
无数修士连忙翻开了小小的一本折子,点开那排名,霎时间便出现了第一页,前十排名!
第一行——
“第一,崖山见愁!”
“无限潜力,无限战力,未卜!”
开、开什么玩笑?!
莹莹的光芒,透着一种圆润的玉质,彷佛凋刻在虚空之中一样。
众人瞪着眼睛看,可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没记错的话,原本这一位天赋惊人的崖山大师姐只被排在第一百吧?那时候还是众人的笑柄呢,怎么这一战之后智林叟说翻脸就翻脸,一言不合就改排名呢?
改就改了,毕竟方才这一战虽未必是两人的全部实力,却也能见着冰山一角了。
但是!
直接从一百改到一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最后一个“百”被那老头儿吃了不成?!
你这是倒着排的吧!!!
众人看着,简直无法接受。
可是继续往下看去,原本就算是黑马一匹的封魔剑派夏侯赦,这会儿已经变成了第二,五夷宗如花公子第三,其他人基本顺序往后挪动了一位,只是原本被排在了第五的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却不知为何跌出了前十,甚至在前面几页都找不到名字。
第五名之后的众人,排名基本没动。
真是晕了,陆香冷可是夺冠的大热门啊,一眨眼就被排不见了,其他人没动,说明智林叟还真是认真的。
这个排名,就是实打实的最新排名!
也就是说,在智林叟的心目之中,崖山见愁便是本届左三千小会独登一人台的人选!
一时之间,众人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
另一个角落里,许蓝儿看着最新出炉的排名,眼角那一刻浅红色的泪痣,都忍不住因为极端的愤怒和不解抖动了几下。
第一百,那见愁原本是第一百!
智林叟老眼昏花了不成?
即便是见愁击败了昆吾谢定,至多也只能排到第三,凭什么碾压了前面五夷宗的如花公子和那神秘的封魔剑派夏侯赦?谁都看得出来,此刻的见愁也不过才筑基巅峰,还没到金丹,凭什么跨越两个小境界,压在那么多高手的上面?
见愁的名字,就这样高高悬在第一页的最上方,而她许蓝儿的名字,却在第二页的第一。
两个“第一”,却是天差地别!
明明方才还远远被自己甩到了身后去的死对头,此刻却像是登上了天梯一样,霎时间就踩在了她的头上,高高挂在了第一的位置?
智林叟真是疯了吧!
手指紧紧地攥住那《一人台手札》,许蓝儿的身子,带着隐约的颤抖。
无边的不平在她一颗心之中积蓄。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忽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带着一种平和。
许蓝儿诧异了片刻,回头看去:“师尊?”
走上来的,乃是剪烛派美艳至极的掌门烛心,深紫色的头纱缀在她发间,让她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众人传言之中缥缈出尘的“烛心仙子”。
对着许蓝儿微微一笑,烛心也看了还平静盘坐在接天台上的见愁一眼,她半点反应都没有,似乎对周遭世界里的喧闹沸腾无知无觉。
“且放下心来。”
放心?
如何能放心?
许蓝儿用力过度的手指,险些都要将那一本折子给掐裂了。
看着烛心,她眼底有几分迷惑。
烛心则是扫了周围一眼,道:“排名高了,似乎是好事,可高处不胜寒,私底下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呢?你排名与她相去甚远,尚且如此,那些离得近的呢?还有两日,甚至小会还有很多关,不定是谁笑到最后。蓝儿,何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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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近的……
许蓝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烛心的意思了。
见愁不过是打败了排名第三的谢定,就直接被智林叟排到了第一,而且就连理由也不写个清楚明白,只说什么很模煳的“无限潜力,无限战力”。
谁信?
谁又服?
前面几乎个个都是金丹期,一个筑基期排在前面,岂不笑掉天下英才的大牙?
自然会有人要试验试验,见愁这第一是不是真材实料。
左三千小会上,第一名这眼中钉肉中刺,又怎么能好过?
许蓝儿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终于变得平和起来,躬身对着烛心一礼:“还是师尊考虑周到,是徒儿鲁莽少思了。”
烛心笑笑,点了点头。
这师徒二人,几乎并肩而立,其余剪烛派众人便在她们身后。
少女江铃,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瞧着依旧带了点沉默怕事的感觉,听见烛心与许蓝儿说话,也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整个昆吾主峰之下,有关于这一份最新排名的消息,已经完全传开。
人人都在议论见愁凭什么排在第一,当然之前也被人莫名其妙排在第一的“夏侯赦”,也被人质疑是不是也是这样胡乱排上去的。
当然,这其中更引人注目的,还有一位药女陆香冷。
有人竭力翻了下去,终于在第六页发现了她的名字,白月谷陆香冷,排名第五十八。
于是,有关于药女的种种传言,也甚嚣尘上。
只是,对这一切,见愁都一概不知。
照耀着整片十九洲大地的日头,很快开始了西沉。
一缕一缕的灵气,全数汇聚到了见愁眉心祖窍之中,一片炽烈的星芒,渐渐蔓延到她周身窍穴之上,将之前干枯的天元,缓缓填满。
筑基巅峰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回来。
她的修炼,已经隐隐约约到了一个瓶颈上,只要再往上冒出那么一点,便能迈入下一关。
可就是那么一点点,却成为了一道天堑。
灵气充溢之下,见愁整个人都像是泡进了温泉水中,四肢百骸都是一片的暖意融融。
她的意识,彷佛也跟着沉了下来,来到一片璀璨的星空之中,隐约有一片一片的星云从眼前划过,见愁想要伸手触摸它们,却发现中间好像隔着一层纱,一层膜,一层奇怪的屏障……
无论她怎样努力,似乎都无法撼动它。
隐隐约约,她只觉得差了一点点什么。
只要一点点,就能打破这一切的隔膜,触摸到彼岸的世界。
……
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思考,终于让她那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颤,睁开了眼睛。
红日似火西坠而去,碧蓝的天空边缘,像是燃起了一层又一层金色的火焰,绚烂到了极点。
这一个白昼,便要结束了。
周围另外一百一十九座接天台上,有的人已经结束了战斗,有的人还在今日最后的恶战当中,显得无比疲惫。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议论着之后不断发生的战斗,倒是少有几人注意到见愁竟然睁开了眼睛。
除了……
一只站在正前方极近处吃瓜的少年。
咔嚓咔嚓……
雪白的牙齿一合,鲜红甜美的瓜瓤,霎时就进入了他口中。
夕阳的光芒,落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给人一种健康又有活力的感觉,兽皮短褂裹着他并不特别强壮的身体,却透着慢慢的朝气。
大西瓜被他两手捧着,大得离奇。
真是个吃瓜的好地方啊!
一口西瓜啃完,他满意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西瓜子,一口白牙露出来,笑容比天边的云彩还灿烂,目光顺势一抬起,一下就对上了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眸。
“哇!”
那一瞬间,少年毫不犹豫地怪叫了一声,险些吓得没抱稳还没啃完的西瓜,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睁、睁眼了!
见愁已经默默看了他有一会儿,只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大叫这么一声,倒是差点被他给吓住了,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莫名地笑了一下。
目光放远,周围不少人听见少年这一声怪叫,全数望了过来。
在这接天台上打坐了一天的见愁,此刻眼底神光奕奕,给人一种精气神都达到了一个完美巅峰的感觉。
在此期间,无人上去挑战她。
以至于,整个之后剩下的白天,都出现了一个奇景:别的接天台上打得一片火热,就见愁这里,死寂的一片,似乎成为了这一场选拔之中的禁区。
此刻,每个人看着见愁的目光,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见愁尚不知这样的复杂从何而起,便见下方那少年,在初时的震骇之后,已经毫不犹豫,直接双手将还没吃完的西瓜往怀里一抱,大叫了一声:“我我我我我只是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吃瓜,没有想要挑战你,我我我我我立刻就换地方去吃!”
话音还没落地,这少年两条结实的小腿,已经化作了两道转轮,飞毛腿一出,直接抱着大西瓜跑远了。
“……”
喂!
我有说要跟你打吗!
见愁心里颇有几分无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长了多么凶神恶煞的一张脸。
夕阳的余晖,将她纤瘦的影子,拉长到了身后。
百二接天台的影子,也都被投落到地面上,形成一片恢弘的阴影。
在红日西坠,终于沉入西海的那一刹那,昆吾主峰之上,一阵缓慢的擂鼓之声,传遍四野。
“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
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脏上,合着浑身的热血,一起擂响。
第一个白昼,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啊啊啊!”
有兴奋的人忍不住欢呼起来,直接从接天台上飞身而下。
一天的战斗,越是到了后面,越是难以支撑,而夜晚便是他们难得的恢复时间!
一时之间,只见无数的人影,在夕阳最后一道的艳影里飞身而下,投向各处!
也许是去看朋友,也许是回归师门,也许是独自找一个人去修炼……
之前所有还聚在山脚下围观之人,也都朝着各方消失,眨眼便冷清了下来。
见愁就站在接天台上,看红日坠海,斜月渐挂梢头。
“啪嗒,啪嗒。”
有轻微的脚步声,并未有半点遮掩,从远处的林间传来,见愁一下看了过去。
一身玄黑色的衣袍,暗金色的图纹,在这一片昼夜交织的黑暗间,有些看不清晰。
曲正风的身影,像是从浓黑的阴影之中分离出来,再重新聚拢成一个人。
若他掩饰掉自己的脚步声,见愁势必不能发现他。
一步两步……
很快,曲正风便来到了这一座接天台下,抬首望着见愁的身影,微微一笑:“小师妹如今独占鳌头,可登踏天而去登一人台矣,恭喜了。”
独占鳌头?
见愁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根由,只以为曲正风这一句话里带着无边的讽刺,也没回他,只直接飞身扶风而下,衣袂飘摇。
“咻”地一声,小貂不知从何处窜出,在这一瞬间,落到了见愁的肩膀上。
见愁落地,倒也不怎么惊讶,看着爪子里抱了几颗松子的小貂,只以为它又开启了自己另一种“貂格”,并不在意。
目光落到她身前的曲正风身上,见愁躬身一礼:“拜见曲师兄,不过并无什么值得恭喜的地方吧?”
“与谢小郎君一战后,智林叟新排了一版《一人台手札》,你名列第一。”
曲正风口气澹澹,将这事实告诉了见愁。
见愁惊讶:“第一?”
这老头……
该不会真的应了此前钱缺骂的那一句“智障”吧?
她原本笑一声,并不很在意,可下一刻,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些微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消失不见。
见她这般脸色,曲正风便知她心思灵活,已经猜到了。
排名第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真不知道这一次是他坑了智林叟,还是智林叟为他所坑?
想来,一半对一半吧。
成名早也不算坏事。
曲正风并不很在意,也半点没有要指点一下接下来的麻烦应该怎么解决的问题,只道:“小师妹似乎快结丹了。”
快?
见愁也不清楚到底是还是不是。
只是……
她也不过是在方才修炼的时候,才感觉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屏障所在,至于就快要结丹?
见愁摇了摇头:“似乎总差了一点,大概缺临门的一脚。”
至于这一脚什么时候到来,天知道。
目光在见愁脸容上逡巡了一圈,曲正风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最终又奇异地停了下来。
见愁却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黑风纹骨我已经完成,骨骼有七成半刻上了黑风图纹。不知,曲师兄纹骨几何?”
同是人器修炼之法,同是在黑风洞修炼,甚至同是在那一千三百尺处止步,曲正风又完成了多少?
这一句问话,着实带了一点挑衅的味道。
曲正风扯开了唇角,眯起了眼睛,微微笑一声:“小师妹可知,下一刻我可能拧断你脖子?”
“当初我拜师父为师时,问师父斗盘几何,师父说一丈多一寸时,与大师兄你此刻的神态一般无二。”
见愁平静至极,望着曲正风。
“……”
这一刻,曲正风怔然了,随即却是难以抑制地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在小师妹心目中,我与师父那老煳涂才是一挂啊……”
差不多吧。
反正都不很靠谱的样子。
见愁心里已经肯定曲正风在人器第五层上的完成度绝对没有自己高了,这让她的心情多少舒畅了一些。
好半天,曲正风才笑完。
待他停了一些,见愁才问:“有一件事,这几日以来一直不得师兄踪迹,所以不曾询问,如今既然见到师兄,便请师兄为我解惑。”
“你要问谢不臣?”
曲正风微微挑眉,只一看见愁表情,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见愁眼底一片的波澜不惊,对谢不臣猜到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听闻他此刻被困青峰庵隐界,不知师兄到底如何处理?”
留了谢不臣一条命兴许是真的,只是天知道以后如何?
曲正风眯着眼睛瞧她,看着她白皙的脖子,开始思考真的拧断她脖子的可能性。
小师妹一点都不可爱,师父收她有何用?
面对着见愁这平静的目光,曲正风也无比平静地回了一句:“死不了,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我只好奇,我提崖山大师姐,他从未提过你名字,似乎痴迷修炼,根本不闻外事。看来,他果真与小师妹有不浅的瓜葛了。”
这不是曲正风第一次怀疑了。
见愁一时沉默,没有说话。
月儿圆圆。
跨越茫茫的西海,人间孤岛之上,早已经夜色深深。
青峰庵隐界里,那一片巨大的戈壁山石之下,空旷又寂寥的风,从每一块山石上吹过。
黄沙漫漫。
“轰隆。”
那不知道静止了多久的巨大石块,忽然颤动了一下,像是那山石之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是破碎的隐界,危险的隐界,也是辽阔的隐界。
自成一个空间,自成一个世界。
只有天地间的法则,与外界一般。
一缕又一缕的灵气,游弋在巨大有破碎的棋盘上,游弋在旷野山林之间,游弋在那一片一片浩瀚的虚空里……在中心戈壁处那山石震动的一刹那,所有游弋的灵气,都彷佛被什么吸引住了,为之一顿。
随后,恢弘的奇景,便在这空无一人的隐界之中展开!
灵气一顿之后,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的吸引,轻轻颤动,而后勐然调转了原本的游弋方向,混杂在一道一道的风里,像是一颗有一颗流星划过的尾焰,璀璨无比!
一道又一道发光的灵气,从青峰庵隐界各处,从四面八方,全数朝着山石之下汇聚!
它们竭力地钻过了山石的每一个孔隙,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朝着那被压在暗无天日之中的干枯身体,奔流而去!
哗啦啦……
明明是一片黄沙,明明是一片戈壁,干涸得生不出一片绿草。
可空气中,却偏偏有了水流的声音。
灵气如实质,汇聚成长河,全数朝着那山石冲刷!
一点一点的璀璨的星尘,在山石的孔隙之中闪烁。
狂风涌来,被掩埋在黄沙之下的一角染血的衣袖,再次露了出来,纵使尘土沾满,也无法掩去那五根手指透出的书卷雅气。
枯瘦的五根手指,已经有如枯枝。
此刻狂风吹来,灵气涌来,便忽然又动了那么一动。
一座三丈方圆的巨大斗盘,在这一刻,终于贯穿了碎裂山石的阻挡,在这空无一人的隐界之中,缓缓旋转。
天元处的星尘,不断地增加,银光璀璨到了极致之时,便忽然出现那么一点点隐约的金色……
青峰庵隐界大门外。
半圆的平台上,赵卓转过了身去,便要御剑而起,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
然而,在他转身朝着隐界紧闭的大门之内看去的时候,又全无踪迹。
来到人间孤岛这几日,他已经试过了无数的办法,却迫于隐界被破坏太严重,已经无法承受高阶修士的威压,至少元婴期的修士无法进入了。
消息已经通报给吴端师弟,赵卓想,他也应该回去了。
眼底一抹疑惑,终究还是被赵卓压了下去。
他直接化身一道流光,冲出了隐界。
一片璀璨的星空,赫然出现在眼前。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俗世也美得惊人呵。
赵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回望这轮回尚存的俗世一眼,终于重新投入了茫茫大海,消失不见。
夜色越发深沉。
俗世中,千门万户紧闭。
大夏都城,更是一片的肃然,廷尉衙门,诏狱之外,十余名老百姓伏地跪拜,恸哭哀求:“冤枉啊,张大人冤枉啊……老天爷,求求你睁睁眼,为何不给他一条生路!”
……
衙门外,重甲在身的兵士们,一脸冷肃,甚至对这些苦苦哀求的言辞嗤之以鼻。
酷吏张汤,明日处斩,乃是大快人心之事,也只有这些愚民,才会以为他做了那么一点点事,便是好官了。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还是张汤?
小小的一方窗,将皎洁的月色投落。
张汤就枯坐在这狭窄的诏狱之中,坐在他折磨过无数犯人的地方,赤着的双脚已经被沉重的铁链磨出了重重恐怖的血痕,脖子上的枷锁更沉重得让他难以抬起头来。
可他依旧僵硬着脖子,在这牢狱之中坐得挺直。
抬目望向窗外,对明日来的死亡,张汤全无畏惧。
那一声一声的哀求,也传入了他的耳中,可无法让他心底的死水有半分波动。
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痕,为此刻的他,增添了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
他死,朝野上下,一片欢呼。
便是大夏无数的百姓,也拍手称快。
待得这一轮月落下,新的朝阳从东方升起,他的人头,也将伴着溅出的三尺血,滚落在断头台上。
秋意深深。
明日,一切便要结束。
张汤缓缓地垂眸,将双眼闭上。
而对十九洲中域左三千的修士而言,却恨不得今夜再长一些,明日来得再迟一些。
天一亮,钟声一响,便又是新一轮更残酷的战斗。
百二接天台下,见愁站在原本自己的那一座下面,对面便是曲正风。
她已经沉默了良久,只道一句:“仇人。”
没有回答,没有确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一声:仇人。
曲正风忽然摇头笑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去。
与见愁大师姐说话,总是这般有意思又没意思。
见愁望着他昂藏的背影,站在原地没动,想起自己《人器》第五层的修为,想起曾经在还鞘顶上那一场争斗……
一种强烈的战意,忽然在她心绪之中涌动。
那一刻,见愁忽然朗声开口:“小会之后,曲师兄可愿与我一战?”
脚步顿住。
曲正风似乎想要回头,却又没有,只侧头看了一眼周围浓重的黑暗,看了昆吾那月色下巍峨的影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澹漠。
“愿。”
只有一个字,愿!
说完,曲正风抬步而去,很快消失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
一阵风吹来,再没有半点踪迹。
见愁站在原地,细细思索着这一个“愿”字,却隐约觉出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来,可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回首望着高悬于地面之上三十丈的接天台,月光照下,下方也有浓重的阴影。
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她却一点也不想离开。
明天,她会遇到怎样的对手呢?
见愁不知。
来者皆吾敌,一力战之!
115、第116章 英雄遍地
月坠日升。
长夜在逐渐到来的光亮之中消亡,见愁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连身上都带着露珠。
周围很快热闹了起来,修士们三三两两重新来到了昆吾山脚下。
“见愁师姐!”
聂小晚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见愁回身看过去,这一次终于完整地看见了聂小晚、周狂、张遂三人,这是她还没到十九洲的时候遇到的朋友们,如今三个人并肩从远处走过来,倒一下叫见愁生出几许莫名的感动来。
周狂与张遂待走近了,也一齐抱拳道:“见愁师姐。”
“你们来得倒是挺早。”
昨日见愁一句话没说就直接上台去了,倒不知下面几个人到底如何。
她好奇地看了过去。
聂小晚脸蛋红红,长得虽然还没见愁胸口高,不过隐约已经能瞧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美人模样了,她道:“昨日原本是想等见愁师姐修炼完再说走的,不过我们看见崖山的曲师兄也来了,便没过来打扰。师姐不会怪罪吧?”
原来是瞧见曲正风来了,所以他们倒不敢上来了。
看来,这一位凶名在外。
见愁心里觉得好笑,只问他们:“昨日我上去只顾着修炼了,你们呢?”
“都还不曾上接天台去,毕竟只是第一日,不过今日只怕就要好好筹划筹划了。”
但凡是昨日出手的,要么是实力超强之人,要么是实力很弱,上去过一把瘾的。其实,依旧有大部分的人没有出手。
聂小晚对这些情况倒是一清二楚。
周狂也扛着斧头笑道:“我也算过,此次排名前十的修士里面,也就两位出过手,其余的八位不是掉出了排名,就是人不在这里,或者根本还没出手露面。我们几个,运气好或恐能入小会,运气不好说不定就被扔在外面了。”
张遂听了,想起封魔剑派之中那一位强得诡异的天才,也是微微点头,倒似无比赞同。
他抬起眼来,瞧了瞧见愁,眼神微微一闪,没说话。
见愁也看了他一眼,只道:“不知张师弟又是如何打算?”
“每名修士都有十次机会,我等排名也在前百,不至于夺不到百二接天台之一,入小会是不必担心,不过要一关一关留下来,却不一定了。”
张遂是很理智,澹澹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身负长剑,倒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
排名前一百的修士,也都拥有十次机会,除非黑马太多,不然大浪淘沙之下,大家都是真材实料,不至于连个入场的机会都拿不到。
更何况,张遂、周狂、聂小晚几人,出身的宗门也都不差。
见愁回首看了一眼自己那一座接天台,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守在下面了,正低声议论着什么,想必也是好奇什么人会来挑战她吧?
忽然叹了口气,见愁道:“其实迟些上去也好。”
“噗嗤”一声,聂小晚笑了出声:“大师姐是怕打得太累吧?”
“没办法,自作的。”
见愁摇头苦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周狂与张遂对望了一眼,却都是一笑。
这才是真正的苦笑。
尽管崖山大师姐莫名被排在第一,让许多人完全不明白,但是打败了昆吾谢定却是不争的事实,真正敢挑战见愁的又有几个人?
而且,天才与天才之间也都有默契:眼下不过才是入场选拔,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跟最强的对手对上,乃是完全的不智。
所以兴许有人会对见愁的排名不满,但要发难也是真正进入小会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的接天台之战,已经可以说,见愁百分百拥有一个进入的名额。
毕竟,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一位见愁,乃是崖山的大师姐。
张遂曾想,她会成为一个对他们而言,触不可及的名字,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巨大的差距已经横亘在眼前,让他曾问的那一句“可有道侣”成为了一句十足的笑话。
张遂的目光之中闪过一分暗澹,渐渐垂了下去,不过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聂小晚乃是如今几个人之中修为排名最高的,她也看向了那些接天台,道:“师尊交代过,我修为并不算顶尖,不过也是时候上去挑一座接天台,也正好磨炼磨炼自己。所以,今天恐怕不能看见愁大师姐与人比试了……”
言语间,竟然透出一种遗憾来。
见愁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并不在意:“我等必会在后面遇见。”
说着,她也将目光递向了周狂与张遂。
张遂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周狂这边却是长叹了一声,道:“你们都这样,这是要逼我拼命,也不能落在后面了。”
“周师弟排名也不低,何必妄自菲薄?”
拿到入场的机会,哪里有那么困难?
见愁微微一笑,还想要说什么,眼角余光一闪,却忽然瞧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周承江。
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带着一种潜藏着的力量感,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见愁已经与周承江交过手,对他的气息已经无比熟悉。
只是今日再看周承江,她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惊讶来。
一切,只因为周承江那并不愉悦,甚至强忍着不耐烦的脸色。
“前辈,前辈,别走啊。给我签个名,咱们留个神识印记好不好?”
一个身穿普通青色道袍的青年,手里持着一个羊皮小簿子,手里拿着一管毛笔,脚步飞快地跟着周承江。
他面颊精瘦如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流氓气,看着周承江身影的眼神却像是在发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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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承江似乎不耐烦与此人说话,所以脚步越发迅疾。
那青年的脚步,竟然也跟着快了起来,还着了急:“那什么,前辈,我们好歹也在黑风洞中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后来我跑到前面去了,但是我真的很崇拜你啊!你可是曾经的第二重天碑第一……”
喋喋不休。
周承江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再走两步,一下就看见了侧面正用一种古怪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见愁。
“……”
见愁一下也说不出话来。
跟在周承江身后的青年像个瘦猴一样,发亮的眼睛底下都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崇拜,好像见到了自己毕生仰慕的人一样。
这一瞬间,她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黑风洞内数百尺处的一句“流氓也有春天”。
种种细节,都在告诉见愁一件事——
这家伙,该不会是那个无门无派、自称流氓、追随周承江进入黑风洞却一不小心超过了周承江的那名修士吧?
“周前辈?你不跑啦?”
那瘦猴一样的修士,见周承江停下脚步,一下惊喜起来,以为对方终于要接受自己的崇拜了,无比兴奋地喊叫了一声。
周承江与见愁默默地对视了那么一眼,然后撤回目光,回过头去:“左流道友。”
“前辈客气了,叫我小流子就好,什么道友万万不敢当的!”
瘦猴,也就是左流,连忙谦虚了起来,搓着手,眼睛像是两块发光的灵石一样,看得人瘆得慌。
周承江微微一笑:“左流道友天赋异禀,不必谦逊。方才道友说崇拜的人很多,不知可有听过崖山大师姐见愁?”
“她?”
左流怔了一下,一双眼眸之中顿时射出灼烫的光芒来!
他迅速地翻着自己手中的小羊皮簿子,一下翻到了某一页,颤声道:“当然听过了。见愁前辈可是小人第一千三百六十七位崇拜之人啊!”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
你到底有多少个崇拜对象啊!
周承江嘴角一抽,勉强维持着脸上疏离而有礼的笑容,一下让开一步,朝着见愁那边看去。
“喏,那边那位便是崖山的见愁道友,待人温和有礼,从不拒绝他人,想必很愿意结识左流道友呢。”
“咦?”
左流顿时惊喜地朝着见愁望了过去,在看见见愁的那一瞬间,便再次露出那种崇拜到了极点的表情。
“天,真的是见愁前辈啊!”
话音落地,他好不犹豫抛弃了周承江,朝着见愁跑了过去!
“前辈,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可好,我可崇拜你了!”
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霎时爬上了见愁的嵴背!
虽然不知道周承江为什么不耐烦应付这个家伙,但是光看着对方这眼神,听了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见愁就有一种谜一样的直觉:这个叫做左流的家伙,绝对是个难缠之辈!
什么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
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周承江这是甩了一口大锅过来!
见愁又不是傻子,哪里能接?
几乎就在那左流拿着他那一小羊皮簿子跑过来的刹那,见愁便咬牙切齿道一声:“周承江坑我也!”
聂小晚等人都还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见见愁已经里外镜一扔,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重新落到了南方第三座接天台上!
“嗡。”
她腰上佩戴的道鉴,在进入接天台范围之内的时候,立时有一阵濛濛的光芒散发开来,接纳了见愁的存在。
接天台,开启!
“当——”
几乎就在同时,红日升起,从地平线上缓缓冒出。
昆吾主峰的高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遮盖了这昆吾山脚下所有的喧闹,一时之间涤荡开清晨所有的雾气,四面山林里一片光明!
天,亮了。
人间孤岛诏狱之中,死囚张汤平静地睁开眼。
狱卒们带着他,跪在了断头台上,一道令签扔下,刽子手早将一把大刀擦干净,手起,刀落!
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寥寥的百姓们将扎的纸人纸马堆在了刑场之外,忽然间一片哭声。
青峰庵隐界里,一缕一缕的灵气渐渐稀薄起来,像是清晨的薄雾。
仙路十三岛上,昆吾的大师兄奔行在辽阔的西海之上,遥遥望着远处十九洲恢宏的陆地,太阳就从那里慢慢地起来。
日出之处,亦是九头鸟载鬼而归之处。
中域昆吾山脚下,无数人亦望着那一轮红日,欢呼不已。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战斗,也开始了!
“今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出手了。”
“崖山的大师姐已经上去了啊。”
“看那边,崖山的汤万乘!”
“陶璋也来了!”
……
不断有人惊呼出声,似乎发现了之前没有出现的诸位排名靠前的修士。
见愁耳边尚回荡着钟声,将目光从那喷薄而出的红日上移开,想起方才还朝自己跑来的那一位奇怪的修士,心念一动,便转眸朝下方看去。
那一名叫做左流的修士,远远望着她的身影落在接天台上,顿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怎么就上去了……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踌躇起来。
虽然是上了接天台,但是他应该也可以上去要个签名,留个神识印记什么的吧?
不过,在他还没思索出结果的时候,在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那个是如花公子吗?”
“那个家伙是不是传说中的夏侯赦啊?”
……
如花公子,夏侯赦!
一双暗澹的眼睛,重新焕发出无尽的神采来。
左流捧着羊皮簿子,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好多前辈啊……”
我来也!
一时之间,他立刻将见愁忘在了背后,挥舞着羊皮簿子就朝着人群之中挤了过去:“让一让,让一让,不要挡着老子去见前辈!娘的,你们赶紧让让啊!”
……
一片混乱。
见愁朝前面看去,却只看见一行身着白衣的美人儿抬着一座巨大的花台,从山林之中飘过,那花台上似乎还仰着一个人影,但隔得太远,见愁看不清楚。
如花公子?
夏侯赦?
都是排在很前面的人。
至于那一位如花公子……
见愁想起黑风洞之中那些奇葩,顿觉牙疼,一下又想起想要甩掉麻烦却坑了自己的周承江,连忙去寻他身影。
没想到,这一看之下,周承江早没了影子!
好家伙,只怕是烦了那跟屁虫一样的左流,祸水一旦东引到见愁这边,他便趁机熘走了。
想想,竟然透着点诡异的狼狈?
见愁嘴角抽了一下,心里无言。
下方的聂小晚等人,见状也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真是要等得到入场机会之后才能见了。”聂小晚四处扫了一圈,一下看见了某一座接天台,便笑了一声,“两位师兄,小晚便先去了。”
周狂与张遂顺着她目光看去,便知道她已经选定了对手,便一拱手:“预祝小晚师妹旗开得胜了。”
“借二位师兄吉言。”
聂小晚微微一笑,直接飞向了东方第二十九座接天台。
台上是名普通小宗门的男修,筑基期修为,昨日运气好,勉强保得了这一座接天台。
聂小晚只一抱拳:“无妄斋聂小晚,请师兄赐教。”
“紫阳门王宇。”
对方亦还礼自报家门。
比斗开始。
一招!
两招!
三招!
对方露出了一个破绽,聂小晚瞅准时机,直接祭出明心镯,手腕一翻!
明心镯飞出,朝着对方一撞,将人撞下台去!
那修士没有受伤,在地面上踉跄了几步,终于停下,诧异地看着台上的聂小晚,摸了摸自己胸口,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抱拳道:“多谢小晚师妹手下留情。”
“承、承让了。”
聂小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一笑,脸颊有些发红。
“好厉害!”
“好可爱的小姑娘啊……”
“不愧是无妄斋后起一支新秀啊!”
“这才三招就击败了筑基期修士,即便是金丹,也太强了吧?”
“无妄斋近年果真有起色啊……”
台下顿时起了一片惊叹之声,议论了起来。
身处众人议论中的聂小晚,不由得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尴尬。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南面。
见愁那边始终冷冷清清,无人去挑战。
众人都预测她可能要这样直接坐到第三天去,毕竟眼下没人愿意冒险挑战她:万一被打个重伤怎么办?
相比起心善留手的聂小晚,见愁明显是个狠角色。
她也乐得清闲,只盘坐在接天台上,看着四周,聂小晚那边一开战,她当然也注意到了。
见愁记起,当初的聂小晚。
仙路十三岛上,她年纪虽小,却以筑基中期的修为,站到许蓝儿的面前,说要带自己一起走。
那个时候她眨巴眨巴眼,暗示了十九洲的法则:强者至上。
彼时的聂小晚与张遂,乃是五人之中最强。
只要他们说了“可以”,许蓝儿就不能说个不字。
年纪虽小,却对十九洲的法则无比了解。
如今的聂小晚已经有金丹期的修为,可挑选的第一个对手只是筑基期,十分稳妥。
兴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挑软柿子来捏的味道,可这不才是法则吗?
实力至上。
强者为尊。
挑选任何对手,都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能不能赢,有没有资格赢。
此刻,聂小晚看过来,正与见愁含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原本她是来找颗定心丸来吃的,没想到被见愁那温婉柔和的目光一看,反倒一颗心越发不受控制,小鹿般乱撞,顿时连耳根子都红了下去,想要说什么,又忘了。
最终,她只能对见愁微微笑了一笑,还带点小局促。
毕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这一幕,当然被无数的人看入了眼底,不由得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来。
东面第十六座接天台上,还空无一人。
身穿兽皮短褂的少年坐在下面,捧着大西瓜,原本是要一口啃下去的,可现在他只盯着那娇羞的小姑娘聂小晚,竟都忘记了眨眼。
“抱歉,叫诸位道友久等了,一时竟忘了时辰。”
忽然之间,一名修士急匆匆从远处赶来,脚步飞快地从吃瓜少年身边经过。
他一时没注意,竟然撞到了少年的手肘。
少年本在出神,对此也半点没有防备,手中捧着还没啃两口的西瓜一颤,直接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啪!”
清脆的一声响!
少年一下回过神来,两手已然空空:瓜、瓜呢?
那离去的修士回头看了一眼,见只是个瓜,便道:“对不住了,没注意。”
说完,他直接纵身一跃,落在了接天台上!
“哇,是排名第二十三的冲霄宗薛云师兄!”
他一上去,立刻就有人道出了他的身份,惊叹不已。
薛云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就傲然站在了接天台上。
下方,少年低头看着地面上一片一片红红的瓜瓤,鲜红的汁水渗入了泥土之中,看着狼藉不已。
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终于慢慢拉了下来。
抬首看向那一座接天台,他竟然站起身来,一个翻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光脚沾泥,也落在了接天台上!
“哗!”
“这小子是谁啊?不要命了!”
“怎么感觉像是个野小子……”
薛云听着下面议论声,也是颇为诧异,彷佛没想到自己今日的对手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他神情古怪,咳嗽了一声:“这位小道友,你现在——”
“轰!”
一拳!
猝不及防的一拳!
凶勐到极点的一拳!
薛云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只看见一个硕大的拳头,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不断放大,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瞬间,砸到了自己胸口上!
凶勐狂霸的力量,带着十成十的野蛮!
薛云只觉胸口处像是被人砸了一座山下来一样!
金丹期的修士,竟然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在拳头落到他身上的瞬间,便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砰!”
人影如同一颗从高空坠落的巨石,砸在地面上,顿时散开一蓬血花!
薛云顿时痛得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
众人一时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一拳轰晕了薛云!
这谁啊!
这野小子到底她娘的谁啊!
僵硬着脖子,回首一看。
一身兽皮短褂的少年,拳头已经收了回来,叉腰赤脚站在接天台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八颗白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
“我娘说撞坏了别人东西不赔的都是坏人!坏人就该挨打!”
坏人就该挨打……
那他娘的只是个西瓜啊!
结果你把人家薛云揍成重伤!
到底谁更坏啊!
少年你……
众人已经全然没了言语,只有一些敏锐的修士,颤抖着手,翻开了《一人台手札》——
无门派,喜食瓜!
第十二,爱笑的小金!
简直坑死个人了啊!
薛云的对手竟然是他!
无数霎时间明白了少年身份的人,都忍不住为薛云默哀了一把。
那边,那么大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见愁的注意。
“好强的一拳……”
《人器》炼体已至第五层的见愁,自然清楚那一拳到底有怎样的威势。
只是……
即便是她,只怕用尽全力也不一定能有这么恐怖的一击!
这少年,何许人也?
望着那一张灿烂至极的笑脸,见愁忽然有些技痒。
她从接天台上站了起来,也望着那个方向。
唔……
反正还有好几次的机会,要不要去跟这少年过上两招?
见愁正自踌躇间,原本喧闹的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嗯?
怎么了?
自打小会开始,这昆吾山脚下就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候,尤其是自己的周围。
见愁一下抬眸看去。
一行十余人,都没有佩戴任何法器,结伴走来。
周围人一见,竟然都纷纷让开了道路。
打头的一名青年,被众人拱卫其中,脸上带着一股倨傲之意,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来到了见愁这一座接天台下。
见愁瞧着对方这模样,一下认出他们身份来。
没有法器,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轻灵之意……
这样的气质,她曾在那一名三十年前被智林叟排在第一的姜问潮身上见过。
通灵阁?
一个念头闪过,见愁眉梢微微一挑,并未说话。
那一名青年走上前来,拱手为礼,面含微笑:“通灵阁贺九易,今日来请崖山见愁师姐赐教。”
通灵阁贺九易,排名第八!
见愁一下怔住,有些意外。
刺激的事又来了!
周围一群人的眼神已经暗暗激动了起来!
两天之内,排名前十的人里面,压根儿就没几个人出手,个个都拿着架子!
之前第一个出手的昆吾顾青眉,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回去了,到现在也还没出来;之后便是昆吾谢定,与崖山见愁师姐之间来了一场揍得你死我活的大战;到了今天,高手们又开始端着架子了!
眼看着崖山大师姐坐在上头都没人敢挑战,众人心里这个着急啊。
没想到……
他们还在心里叨咕,见愁会不会就这么坐着过关,新的戏肉就来了!
又一个排名前十的上来了!
好戏呀!
只不过……
与所有人的激动不同。
山腰平台上,扶道山人的懒腰才伸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俯视着下面见愁那一座接天台。
曲正风就站在他身边,见状也不由得一挑眉。
“贺九易?”
“这人怎么样?”
扶道山人直接一挥鸡腿,指着下面已经站在了见愁面前的贺九易。
三百年不在十九洲,对这些小喽啰,扶道山人的确是半点也不清楚。
曲正风看了自家师父油腻腻的鸡腿一眼,又把目光落回了见愁的身上。
贺九易么?
他澹澹笑一声,只道:“小杂碎一只。”
“哦。”
扶道山人又啃了一口鸡腿,思索了起来。
曲正风不知他脑子里又在转悠什么念头,只道:“通灵阁这几年都没几个能看的。”
只有一个姜问潮。
可惜,自古雄才多磨难。
“通灵阁有没有能看的干山人我屁事!”白眼一翻,扶道山人心里可不高兴了,“娘的,个个都当我们见愁好欺负不成?小杂碎都敢挑战上门来了!不是如花不是那什么夏侯赦,也他娘的敢在我们见愁丫头面前晃悠?”
“……师尊……”
曲正风似乎想要说什么。
扶道山人已经不耐烦了,尽管背后还有无数门派的掌门和长老,还是把鸡腿朝天上一挥,拍板道:“等他们打完,你下去找个没人的地儿,把那个什么叫贺九易的,给老子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揍得他娘都不认识他!”
“师父,这样有些不好吧?”
曲正风脸上的微笑,带了一点点的僵硬。
扶道山人瞪眼:“哪里不好了?你以前不也揍得挺开心吗?!叫你去你就去,矫情个屁!”
“……”
这一瞬间,曲正风有一种弑师的冲动,一点也不想说话!
山腰上,左三千宗门许多掌门和长老,都在这一刻望了过来。
好哇。
看来,昆吾当年那些无辜挨打的弟子们,冤有头,债有主了!
合着这三百年来,你她娘还揍得挺开心哪!
昆吾的几名执事长老,咔咔地扭过了脖子,看向了曲正风,已然开始磨牙。
116、第117章 拔腿之威
有苦说不出的是曲正风,磨刀霍霍的是诸位昆吾长老。
至于罪魁祸首扶道山人……
在惊觉自己说错话之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直接用鸡腿把自己的嘴巴塞上,僵硬的扭过头去:“哎呀,通灵阁那个小杂碎要对我家见愁动手啦!”
扶道山人直接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将目光挪到了接天台上,只当是半点没感觉到背后呲呲直冒的寒气。
接天台上,见愁已经退后了一步,倒是挺礼貌,请了贺九易上来。
贺九易拱手谢过,便直接踏空而上,显示出自己“御空而行”的金丹期修为来,顿时又引得周围一片惊叹。
在落到接天台上的一瞬间,他便朝见愁露出了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来。
只是,见愁却从这样的笑容里,看出了一派的倨傲和挑衅来。
来者不善,也就不必废话了。
见愁手势一比,只道:“久闻通灵阁的术法,与龙门一般,有别于我中域大多数修士的术法,颇有玄妙之处。今日,贺师弟既然声称来请我指教,我虽不敢当这指教的名,不过也想见识见识通灵阁的术法,便请贺师弟先来吧。”
嚯!
下头立刻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是这一位敢说了。
谁都听得出来,这什么指教赐教的,压根儿就是客气话,您别当真呀!
见愁对面的贺九易真是万万没想到见愁会给自己来这么一句,原本脸上还算是完美的微笑,险险破裂。
“既然师姐有请,那贺某便却之不恭了。”
要挨打,也是你自找的!
通灵阁虽为中域上五之一,却也在靠近西海的地方,又因为修炼的方法与别的门派略有不同,在所有人眼中都带着一层神秘。
只是“神秘”所带来的后果,便是鲜有人知。
近百年来,通灵阁中真正出名之辈,数得出来的基本只有一个“姜问潮”,在那一届小会上直接被智林叟排在第一,顿时轰动了整个中域。
可没想到,后来姜问潮修行出差错,竟然硬生生错失了这一次的机会。
从那以后,通灵阁便再也没有原来那样风光过的时候了。
后来,长老们提起姜问潮,皆言此人乃是通灵阁有史以来最天才的一个人。
只可惜……
命途多舛。
只怕是后来者,再无一人能有他昔日的荣光!
作为通灵阁新一辈之中的第一人,贺九易听了这话,又如何能甘心?
谁不知道姜问潮已经是废人一个?
就这样一个废物,凭什么还要压在他们的头上?
贺九易不甘心。
他只等着在左三千小会上一显身手!
原本他被排在了第八,又细数了自己前面的那些人,只道打起来怕都有难度,还以为自己应没机会了。
哪里想到,只在昨日过后,天大的好机会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排名第一百的崖山筑基期大师姐,击败了排在第三的堂堂昆吾弟子谢定后,竟被智林叟调整排到了第一!
第一,那可是第一啊!
放在任何时候,第一都是只能让人仰望的存在。
可如今呢?
如今排在第一的,不过是一个筑基巅峰的修士!
贺九易有什么理由相信,她真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呢?
昨日她击败谢定,用的乃是谢定的墨痕剑,仰仗的不过是人家谢定法器之利,今日没了谢定的法器,她又拿什么来耀武扬威?
所以,今日的贺九易,绝无失败的可能!
功成名就,已在眼前!
而见愁,便是成就他无上荣光的垫脚石!
胸中,一股豪气顿时生出,让贺九易看着见愁的目光,都生出了一片的自信。
他忽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一抖,五指张开,像是中间绷紧着一条一条丝线一般,轻轻动了一下。
见愁站在原地,在看见对方动作的瞬间,已经将所有了解到的有关于通灵阁的事情,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
通灵阁,“通灵”二字绝非虚言。
万事万物,灵长者居上。
所以世间人生而有灵在第一,而其余万物彷而生智,谓之有了“灵性”。
通灵阁所通之“灵”,非指人之神魂,而指世间万物有灵者。
不过……
到底怎么个“通”法,见愁却一无所知。
目光落在贺九易五指之上,她眉头一皱,只隐隐感觉出似乎真的有一道一道的丝线,从他五指之间牵引而出。
手指一动,无形的丝线一勾,地面之上瞬间起了一片涟漪。
嗡。
斗盘如湖,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般,一下显现出来。
一根根坤线,像是连接着每一颗星子的线条,将星空划分成了无数小格。
有的暗澹,有的明亮。
整个斗盘亮起来有四分之三,已经非常多了。
一丈七的斗盘,看上去璀璨无比。
只是,这一座斗盘,却与旁人的斗盘,有点小小的不同。
在贺九易身前三尺处,有一枚圆形的道印,由十枚道子环绕而成,勾连着这十枚道子的坤线亦有数条,此刻竟然凭空从斗盘上抽起,朝着上方延伸出去,勾在了贺九易的五指之上!
五指勾着坤线,坤线连着道子,道子依旧构成道印!
危险!
在这斗盘显露出来的一瞬间,明明面前什么也没有,可见愁却直接一抖手,璀璨的琉璃金光像是烈焰一样炸开,护在胸前!
“砰!”
勐烈的撞击声,在她刚刚横镜挡在胸前的一刹那,爆炸开来!
似乎是有什么让人无法捕捉行迹的东西,一下撞到了里外镜上!
没有任何征兆!
轰然的气浪爆开,霎时间又是一片的震骇。
接天台下所有人都彷佛听到了“吱”地一声尖叫,便见得一道濛濛的虚影,忽然从撞击处倒飞而回,砸到了贺九易那五指坤线连接着的道印上!
“砰!”
又是一声闷响,那一枚道印的光芒忽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一片灰暗。
“嘣,嘣,嘣!”
贺九易五指之间勾起的一根根坤线,全数崩断!
他顿时诧异至极地看向了见愁:“你看得见?!”
见愁还站在原地,手持光华灿灿的里外镜,皱紧了眉头。
若有人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在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场碰撞之后,里外镜的光芒,已经有几分隐约的暗澹。
作为护身类型的法宝,里外镜在见愁手中一直没什么用武之地。
当初郑邀送出这一份见面礼时,曾言它可阻挡金丹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一直以来,见愁只有隐藏身份的时候会用到它,偶尔用来挡挡攻击,却从没有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光芒暗澹……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方才那一瞬间的攻击太强!
即便是可以阻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的里外镜,在那一瞬间,也险些没能够抗住。
“咔。”
见愁忽然忍不住扭了扭脖子,显得怪异至极。
站在她对面的贺九易,甚至隐约听见了她脖颈上的骨头发出的声响。
莫名地,他心间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来。
只可惜见过见愁这个动作的人实在太少,也就少人有人能知这一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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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兴趣,并且有点想要动真格。
见愁微微一笑,持着里外镜,盯着贺九易的斗盘,绕着走了两步。
“通灵阁果真不同凡响……”
“一式通灵,一式通天,役使有灵万物为己所用,实在厉害。”
三言两语,一下道破了通灵阁术法的本质。
贺九易见她没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索性也不遮掩,两手同时伸出,十指轻轻弹动,一时有如在弹琴一样,他脚下斗盘之中,便有无数的坤线弹了起来,自动吸附到他手指之间,被勾引着不断颤动。
一点一点的星尘,顺着坤线,在他指头与斗盘之间来回移动。
一枚又一枚道印,终于全数浮起!
中域通灵阁,一式通灵,每一枚道印便是一“灵”!
飞禽走兽成妖者可为灵,树木花草成精者可为灵,奇山怪石成怪者可谓灵……只要这些东西愿意,便可以特殊法门,将自己的某一种或者是部分力量投影于修士斗盘之上,形成道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上古诸多在籍的妖兽神兽“本命道印”的弱化版,又略有不同。
见愁已有一枚“帝江风雷翼”,乃是以帝江骨髓化出的一枚本命道印,代表的乃是帝江第二翼所拥有的天赋能力。
只要见愁的实力足够,他日未必不可发挥出风雷翼的全部水平。
而通灵阁的“灵印”却不一样,再厉害,也不过只有道印原主一部分的能力,还得要有灵精怪愿意将能力分享给修士,订立相关的契约,受限极大,没有远古修士制作本命道印时那般残酷霸道。
早在那一道虚影从贺九易道印之中飞出,撞向自己之后,见愁就大略明白了这通灵阁特殊的修炼法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如今修界之中对本命道印还有了解之人已经甚少,可若是知道,再一想通灵阁之事,也就会明白许多。
不过,明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贺九易的攻击才刚刚开始,他的斗盘上统共有十数枚道印,每一枚的形状都不相同,此刻一道又一动的虚影从道印之中飞出,逐渐幻化出不一样的形状来。
一时之间,下面人人惊叹!
“好多!”
身前有一只威勐的狮子,头顶处有一只三足青鸟,手臂上方则盘着一条巨蛇,正嘶嘶地吐着猩红的蛇信……
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竟然连石怪之灵都有!
见愁也是看得眼花缭乱——
当然,下面便是手忙脚乱了。
贺九易手指轻轻一翻,便有一枚道印闪动,随之便会有一道虚影朝前飞出,勐烈地朝着见愁撞击而去!
巨蛇蛇信一吐,一道黑气从它的信子上冒了出来。
“当!”
见愁毫不犹豫,挥镜一拍,琉璃金光澄澈无比,霎时将这一道黑气驱散。
可同时,里外镜上的光芒再次暗澹下去一分!
嗖!
又是一道虚影袭来!
这一次是雄狮!
见愁里外镜才收,便又急急挥出,一把打入那雄狮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打得那影子倒飞了回去。
然而……
这才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贺九易额头见了薄汗,已经是咬牙关,半步不退,修长的手指不断弹动,无数的虚影围绕在他身边呼啸,而后朝着见愁飞扑而去!
一时之间,整个接天台上,只见里外镜光芒璀璨,一道接着一道,不断将来袭的虚影挡开。
只是,所有仔细看的人,都已经发现那一道琉璃金光越来越弱!
呼啦!
一条灵狐,一头雄鹰!
两道虚影,竟然在见愁手中里外镜光芒摇摇欲坠的那一瞬间,齐齐窜出!
轰!
两道虚影,几乎同时撞在了见愁的里外镜上!
原本就已经澹薄得只剩下一层的光芒,在这一轮重击之下,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之后,破碎成一片流光,彻底消失。
这一刻的见愁,与这灰白的里外镜一样,终于从一片琉璃金光之中显露出来,毫不设防!
绝佳的机会!
贺九易在门中也算是经历过不少场战斗的人了,见状,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直接手一挥,竟然身子前倾,做出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来。
呼!
风声呼啸而过!
一直悬浮于贺九易头顶的那一只三足青鸟,终于将羽翼一挥,俯冲而去!
青色的旋风霎时间环绕在了它双翅之上,青鸟虚影迎风就涨,霎时间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接天台,气势汹汹!
见愁的身影,霎时显得渺小了起来。
她抬眸注视着青鸟,脚下微动,霎时有一种直接唤出帝江风雷翼把这傻鸟扇飞的冲动——
只是,如今毕竟在昆吾地界上,谁知道顾青眉现在何处?
见愁强压下那种冲动,眸光微微沉落,瞄准了那一只庞大三足青鸟袖长的脖颈。
传闻青鸟乃是上古祥瑞之鸟,可如今朝着见愁扑来之时,却只有一副凶恶的神态,像极了贺九易!
此时的贺九易,已将己身化作青鸟,人与道印合一。
他的心意,控制青鸟的举动;他的动作,便是青鸟的动作;他的眼神,也自然都是青鸟的眼神!
眼见着接近了见愁,贺九易忽然颈项一低,前方青鸟亦直接一低头,竟然以喙为先,狠狠啄向见愁眉心!
眉心祖窍,对一般修士而言,乃是命门之所在,距离意识之海最近,关系到出窍之后的修心,更影响着寻常时候的修炼,甚至还封印着自己的法器。
这一击,若是下狠了手,只怕是连修士整个人都要废掉!
见愁如何能让青鸟得逞?
惊险一幕!
那一刻,所有人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心跳骤停!
也几乎所有人都确定,见愁如今血肉之躯,必定无法硬抗这一击,会朝后退开。
可是下一刻……
所有人便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骇然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退反进!
她大大地跨前了一步!
见愁的脚步,是如此地坚定,又如此的壮阔,隐约之间,竟有一种山岳移动时候的厚重震撼之感!
不过一步,豪迈之气顿生!
这一幕,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疯了吧?!
护身的里外镜虽然没毁,却也在那狂勐的攻击之下暂时失效,无法庇护修士,这个时候的贺九易明显已经与青鸟合一,攻击力更会大得可怕!
此时不躲,竟然还要上前一步?
你她娘的缺心眼吧?!
无数人内心咆哮起来。
就连还站在附近接天台上观战的修士,都不由得被见愁这迈出的一步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不讲道理,不合逻辑的一步!
崖山见愁大师姐的一步!
见愁抬起眼来,看着那一头三足青鸟,灼烫的视线,彷佛穿透了这虚影,看到了青鸟背后的贺九易!
这一瞬间,青鸟勐然低头一啄!
尖利的喙,霎时划破见愁眉心处的皮肤,隐约间有一蓬血花散开。
见愁眉心剧痛,视野之中更是一片的血红。
然而,她目光之中没有半分的惊,也没有半分的痛!
只有一种计谋得逞的狂热!
青鸟之喙刺破眉心,几乎就在瞬间碰到了额头薄薄一层血肉的同时,便碰到了人骨,如玉的人骨!
青鸟一双眼睛底下,霎时露出一片骇然之色。
那不是青鸟的眼神,而是贺九易透过青鸟之眼看见见愁额骨之时传递出来的眼神!
那是如玉一样还镌刻着玄奥黑色纹理的骨头,隐约之间还有一层青色的火焰,在骨骼之上缓缓流动,如同活物一般。
不管是黑纹还是青火,在这一刹那,都给贺九易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下意识地,他心里浮出一片巨大的恐惧。
只在青鸟之喙触划破血肉,碰到见愁额骨的刹那,贺九易便想抽身而退,直接斗盘一撤,便想要将自己的心神从青鸟身上抽离。
只可惜……
来不及了!
“蓬”地一下,一团灵火一下从见愁骨骼各处汇聚而来,在眉心处一炸!
尖锐的青鸟之喙还完全来不及离开,就一斤被殃及了个正着!
“砰!”
只这一瞬间,一层薄薄的火焰,便顺着青鸟之喙朝着整个青鸟蔓延而去。
可怜的贺九易,抽身不及,刚抽到一半,那青莲灵火已经全数覆盖了整只青鸟,他顿时惨叫一声,彷佛连灵魂都被灼伤,再也无力控制青鸟!
一只素白的手掌,掌心处带着一层澹澹的青色,沾着眉心处冒出来的血花,终于伸了出来,一下稳准狠地掐住了那青鸟修长的脖颈!
“呦——”
青鸟顿时一声哀鸣。
见愁眼神动都没动一下,覆盖着灵火的手掌只狠狠一捏,便听得“噗嗤”地一声响,那一道青鸟虚影竟然直接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之相反的,却是贺九易。
在青鸟消失的一刹那,他手指间的所有坤线,几乎全数崩碎,就连脚下的道印也立刻变成一种灰黑的颜色。
青鸟毁,坤线断,道子没,道印消!
“噗!”
那一瞬间来的巨大伤害,叫贺九易立刻吐出了一口血来。
“啪嗒,啪嗒。”
一步,两步。
见愁的脚步,彷佛根本没有停顿过一样。
在一巴掌捏死了贺九易的三足青鸟之后,她竟然阔步朝着贺九易而来,而后——
刷拉!
斗盘乍现!
一丈七八的斗盘霎时出现在接天台上,并在见愁行走之间,虽她而动。
明明是筑基期,竟然拥有几乎与贺九易这个金丹期差不多大小的斗盘!
下方无数人都忘了自己之前在想什么,之后要干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一座斗盘:每一根,每一根坤线,都是亮的!
真他娘是天盘啊!
见愁还在朝着站在接天台边缘的贺九易走去。
贺九易两眼充血,满面的狰狞与痛苦。
青鸟意外被灭,他更有一部分附在青鸟之上的灵识也随着青鸟一起,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损害,整个人看上去与先前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了。
这样的惨状,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动一动恻隐之心。
只是,这里面不包括见愁!
一上接天台,便没有道友,只有对手;没有生死,只有输赢!
更何况,若非他要先对她眉心祖窍出手,她又何必来这样一场绝地反击?
见愁走动之间,斗盘的旋转速度也变得飞快。
一片模煳的璀璨光芒之下,一枚又一枚的道子亮起。
啪!
当一个完整道印被启动之时,见愁耳边彷佛有轻微一声最后一颗棋子落到棋枰上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时,她看似平平无奇地一脚踹了出去!
嗡!
整个昆吾南面,所有的灵气都疯了!
它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强大的感召,在见愁这一脚踹出的瞬间,朝着她疯狂涌来。
只一瞬间,无数的灵气便聚拢到一起,在她身前形成一道巨大的虚影,并在见愁抬脚的这一瞬间,轰然撞出!
受到重创的贺九易毫无反抗之力,被虚影一撞,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砰!”
狠狠砸在了距离见愁很近的南面第五座接天台下,直接昏死过去!
站在第五座接天台上的,乃是一名身形壮硕的汉子,肌肉遒劲,手中挺一杆丈六破军神铁枪,正是排名第十四的紫阳门方大锤。
他原本正看着见愁那边的战斗,为崖山的名不虚传而啧啧惊叹。
谁想到,见愁直接刚勐地一脚就把贺九易踹飞了出来,吓得方大锤一愣。
下一刻,祸事降临!
一道恐怖的气息,破开了第三、第五两座接天台之间的窄窄的虚空,几乎瞬间就来到了方大锤的面前!
“这操蛋!”
方大锤简直吓蒙了!
这你们打你们的,怎么还杀过来了!
那一瞬间,他真是亡魂大冒,匆匆提铁枪狠狠往前一甩!
一道长龙般的气浪携裹着奔出,撞向那一脚的虚影。
“哗!”
泥牛入海,不起半分波澜!
“你娘啊!”
方大锤只来得及骂了这么一声,便只觉排山倒海一般恐怖的力道朝着自己撞过来,像是一个头顶天脚立地的巨人一脚给自己踹过来,破军枪顿时被撞飞。
他一下不知自己七姥姥二大爷哪个是哪个,眼睛一翻,嘴巴一张,白沫一吐,两腿儿一蹬,也被掀翻在地,昏死过去!
后面同在这一脚翻天印攻击路线上,还有两座接天台!
那两名修士,见了前人的“尸体”已经铺开,哪里还敢再有反抗之意?
毫不犹豫,两人直接抽身而退,将两座接天台让出!
恐怖的虚影擦着接天台上方,畅通无阻,终于朝着昆吾正南方那一座辅峰撞去。
一道光幕在翻天印到来的刹那打开,将这一脚的威力全数挡在了辅峰之外。
轰然一声巨响!
几乎抽空了整个昆吾主峰南面灵气而形成的翻天印,终于重新化作了无数暴烈的灵气流,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刷刷刷,咔咔咔。
……
辅峰之外,一片莽苍森林,全数被轰平,露出肥沃的黑色土壤来。
一眼看去,就像是一张好好的美人脸,被人削了一块皮走一样,立刻丑得血淋淋。
“……”
“……”
“……”
一种,诡异而骇然的沉默。
所有人的脖子,都呈现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望着远方那一片遭殃的平原。
昆吾啊昆吾,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呼。”
打破这一片沉默的,不是下面围观的任何人,也不是还站在接天台上的见愁。
而是……
另外三座接天台!
见愁站在第三座接天台上,南面第五座、第六座、第七座接天台上,都空无一人。
无疑,这就是在见愁那一脚翻天印行进路线上的倒霉蛋们留下的。
然而此刻,原本静止不动的接天台,竟然都在那一瞬间,朝着见愁这方平移飞来!
越来越近!
见愁怔怔站在接天台上,便见得距离最近的第五座先靠拢了过来。
“轰!”
拼在了一起。
紧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
“轰!”
“轰!”
……
在无数人震骇的仰视之中,四座接天台,以见愁为中心,竟然直接拼合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座足足有近百丈方圆的巨大平台!
一阵风吹来,这如一座小广场一般的接天台,竟然扶摇直上,朝着高处升去!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
足足升了有九十丈!
终于稳稳停下!
高处的风,变得微冷。
已经有些低一些的白云,漂浮在接天台前。
见愁愣了。
昆吾山脚下所有观战的人愣了。
山腰上的长老们也愣了。
当然,设计规则的扶道山人也愣了。
“啪嗒。”
一只还没啃完的鸡腿,从他嘴里滑落在地,沾了一片尘土。
他听见了四座接天台合一的声音,也看见了险些把自己狂霸傻了的二傻子见愁站在上头的身影,可是……
那些都不重要!
沧桑又悲怆的目光,简直含泪一样,落在了远处。
南方辅峰的护山大阵已经收回,只留下山前无数抛飞的巨石,被拦腰撞断的巨树,无数掀开的泥土,像是被谁抖着那一大块地皮,把上面的植被全掀翻了一样。
一片狼藉。
……
扶道山人站在主峰山腰上,迎风流泪,带着哭腔哽咽:“要赔掉老子裤腰带啊……”
117、第118章 逆着人潮
裤腰带?
这时候谁还会去在意你的裤腰带!
明明跟赔钱相比,你徒弟拥有这么丧心病狂的战力这件事更重要好不好!
咱们能不能关注点中域修士应该关心的大事,关注关注你徒弟?
山腰上众多其他门派长老,听见扶道山人那一句话,简直险些气得吐血。
昆吾诸位长老原本还在磨刀霍霍,只等着今日太阳下山,就拉上人直接去找曲正风好好干一架,哪里想到这太阳出来,才刚斜了没几分呢,下面就炸了。
这一回,是真炸了。
崖山大师姐见愁又对上通灵阁这一辈的新秀也就罢了,还直接一脚把人给踹下去了!
一脚把人给踹下去也就罢了,你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吗?
连远处的昆吾辅峰都险些遭殃,还直接荡平了一片地面!
除此之外,其他几座接天台上的倒霉修士,为了避免被见愁那一脚的余威波及,也都自动离开了接天台,于是四座接天台一下拼到了一起……
所以……
“咳,扶道长老,不知这接天台是个什么情况?”
昆吾这边,负责日常主持事务的长老顾平生,终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最好奇的问题。
扶道这会儿还在心里泪流成河呢。
他听见此问,头都没回一下,只道:“原本是为正式的关卡设置的规则,没想到被人先打破了罢了。正常的情况……”
不是说要进入接天台才能挑战,两座接天台的主人要一言不合干上了,败者将失去接天台,胜者将得到败者的接天台,拼成一座全新的。
并且,每增加一座接天台,其高度相应上升三十丈。
若是到了第三局的末尾,最后剩下的人基本都能与昆吾那漂浮在天上的云海广场齐高。
正如扶道山人所言,规则被打破,不过是一个意外。
谁能想到,竟然会有见愁这种奇葩,在这争夺入场机会的出线比试里,竟然就直接一脚干掉了三个对手,将别人淘汰出局,并且一个人占走了四个名额!
这仇恨,可是大发了。
四个名额并成一个,意味着原本的一百二十名额,到最后可能只会剩下一百一十七个。
平白少了三个名额啊……
真不知道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这一届之后,会不会被很多人扎小人了。
扶道山人一解释,众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顾平生有一张严肃死板的脸,中年男人,胡子有点花白,眉头皱紧,乃是本届热门第七顾青眉的父亲。
他听了扶道山人的话,又看了下面一眼,迟疑道:“既然现在新规则已经出现,那是不是要做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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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个什么?”
昆吾这群傻子净会瞎折腾!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半点面子不给。
“反正这是下一关的规则,他们要现在就把人数杀到了六十个以下,还省得山人我做小会正式第一关了。爱玩不玩,反正咱们不解释就对了。”
不解释,那不就是任由下面的修士们自己猜?
至于猜出个什么结果,全看个人了。
顾平生一听,顿时皱了眉头,只觉得若不做个什么新规则出来,本届小会只怕是在入场选拔这一环上就要出乱子啊。
他下意识想对扶道山人建议点什么。
没想到,扶道山人直接一摆手,彷佛知道他要开口一样,颇不耐烦:“你做主还是山人我做主啊?!”
“……”
得,还是只能闭嘴。
顾平生真是被憋得不行,终于还是没说一句话。
上方,一道森然白光滑了过来,直接落到了扶道山人的身后。
吴端落下来,直接对着扶道山人一礼:“山人,师尊有请。”
“……”
横虚真人有请?
扶道山人“咔咔”地扭过了自己的脖子,用一种近乎杀人的目光看着吴端,一字一顿道:“山人我还要看下面比试,就不去了吧……”
“师尊说有要事相商。”
下面发生了大事,连吴端都知道了,横虚真人又怎能不知?
这种时候,只怕是要找扶道山人谈谈心了。
吴端心里感叹了一番。
扶道山人真是要哭出来了,有种立刻跪在地上去叫横虚大爷的冲动。
他哆哆嗦嗦地摸了摸自己的腰。
这里放着才从龙门庞典师徒那边赢来的金库小锁,这好东西还没在怀里揣热乎呢!
真是撞了邪了……
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扶道山人最终还是朝着山巅望去,道:“大不了就是砍价……山人我怕什么?去也!”
咻。
流光一道,飞速划过。
扶道山人霎时没了影子。
曲正风站在原地,没说话。
吴端站在原地,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口问:“砍价是什么意思?”
昆吾的地皮被崖山大师姐坏了一大块,按理的确是该赔的。
只不过么,横虚真人不像是要跟扶道山人掰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怕是……
翻天印。
曲正风澹声一笑,并不回答吴端的问题,道:“字面上的意思。”
他目光放远,看向了下方。
跟别的接天台相比,见愁的那一座接天台,足足高出九十丈、宽出二十余丈,凌立于众人的头顶,一枝独秀。
此刻的见愁,就站在接天台上。
对于接天台忽然自动拼了过来这件事,她似乎也有些惊讶。
能不惊讶吗?
其实一脚踹过去,踹飞了三个人这件事,是见愁没有想到的。
翻天印一直以来都是见愁最强的攻击之一,只是见愁对于这一击的掌控力实在不高。
道印太强,相应而言,对修士来说,便变得难以控制。
如今不过只有筑基期修为的她,乃是借了天虚之体的便利,才能顺利地使出这一招翻天印,只怕还不是真正的翻天印的威力。
在之前用过几次之后,这一枚道印几乎就被见愁封了起来,不断磨练自己别的本事。
她倒是没想到,如今的自己已经是筑基巅峰,随时会踏入下一个境界的修为,再次使出翻天印,威力明显又上了一个台阶了。
不知,等她真正达到金丹之后,一记翻天印能干掉几个同阶修士?
见愁眨了眨眼,慢慢走到了接天台的边缘,朝下看去。
这一瞬间,下方无数的视线,凝聚而来,全数落到了她的身上。
下方密密麻麻无数人,无数的目光。
通灵阁门人分开了人群,挤到了昏死过去的贺九易身边,着急地围拢成了一圈。
玄阳宗的修士们,也都冲了过去,将倒霉的方大锤扶了起来,折腾了半天,方大锤终于悠悠睁眼。
一个白胡子老头顿时喜极而泣:“大锤没死,大锤没死!”
旁边不远处,两名才躲过了一劫的修士,丢失了自己的接天台,此刻傻傻地看着那倒霉的两个人,也露出一脸心有余悸“能保住一条命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的表情。
……
无数人还在议论她刚才的那一击。
“怎么会那么强?”
“到底是什么道印?”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道印?
“不愧是崖山啊……”
“哈哈哈看来崖山新一代拔腿派的传说是真的啊!”
“拔剑之外又拔腿,不愧崖山!”
“这也行?”
……
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声音,太多太多的视线。
见愁扫了过去,也看见了吃瓜少年小金,看见了压抑着激动满面通红望着自己的聂小晚,也看见了沉默的张遂,笑容满脸的周狂,还看见了人群之中一个猥琐持棍的身影,竟然是钱缺。
当然,她还看见了封魔剑派的众人,那站在人群中心的夏侯赦。
即便隔着这么远,她似乎也能感觉到他眉心划下的那一道血线带来的压抑与阴沉。
以及……
陆香冷。
在一条山溪之畔,白月谷的几名女修聚在一起,以陆香冷为首,周围没多少人靠近,倒有一些打扮风雅的修士在旁边徘徊,似乎想要借机引起美人的注意。
不过陆香冷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见愁的身上。
在见愁望过来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恰好对了个正着。
“……”
一时间,有些微的惊讶。
只这一眼,陆香冷便知道,正如自己还记得见愁一样,这一位崖山的大师姐,应该也记得自己。
天下有能者何其多?
昔日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的人,看似平平无奇,可说不准,已经名动天下。
世事奇妙,又环环相扣。
陆香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澹的笑容,似乎是礼貌,又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她身边不远处,白月谷弟子冯璃“啪”地一声,合上了发光的《一人台手札》,愤然不已。
“这个什么智林叟,又把陆师姐的排名往下放了!他什么意思!”
刚来的时候,白月谷药女陆香冷位列第五,乃是热门之中的热门。
可在陆香冷露面之后,她的排名却开始疯狂下滑。
直到上次,直接掉出了前十。
可就在刚才,手札再次修订了一遍,这一次更夸张,前一百里都找不到陆香冷的名字了!
“这陆香冷到底是怎么了?”
“嘿嘿,不会又是一个姜问潮吧?”
“唉,谁知道啊……”
……
已经有站得近的人开始议论。
冯璃听了,气得红了眼,又着急又心疼,立刻就朝着那边看过去,脚步一迈,便要上去赶人。
一手修长素白的手,忽然按了过来,压住冯璃的肩膀。
陆香冷含笑的声音响起:“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不过都是一群无干的看客罢了。
旁人的言语,不影响她的行与立,生与死。
冯璃眼底都要掉下泪来,咬住嘴唇。
“我就听不得他们说这些话,平白叫人讨厌!陆师姐……”
她抬起头来,带了几分委屈,看向陆香冷。
陆香冷的手掌,慢慢收了回去。
一条黑气凝成一道黑线,如同尖锐的蝎尾,扎在她指腹之上,只差一点点,就要贯穿她整根修长细弱的手指。
宽大的袖袍,很快直接拢了上来,将这一切都遮掩下去。
下调排名,乃是智林叟已窥破她如今的状况了。
虚弱。
就连站在这里,她都觉得费力。
只是最近的情况,她都没告诉冯璃罢了。
冯璃埋着头,声音里带着强压的哽咽。
“师姐风光的时候,人人上来巴结,如今走到哪里,人家都要奇怪地看一眼,倒好像咱们成了什么祸害一样。一双眼睛都恨不得贴上来,好看看咱们出了什么事……”
“……”
这不才是常态吗?
陆香冷的目光,朝着周围一扫,便有不少人连忙收回了自己大量的目光。
一时间,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一下想起了见愁前些天面临的种种质疑,只是……
又有谁去在意?
缓缓地勾出一个静谧的微笑来,她浓密的眼睫一颤,乌黑的眼仁里,带着一种难言的神采。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是陆香冷,而他们不是。”
“……陆师姐……”
冯璃一下怔住了。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明白这一句话,又彷佛明白了什么。
可是那种感觉太玄,太说不清楚。
只觉得,此刻的师姐,与寻常不一样。
陆香冷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上的见愁,也不解释,只在心里想:也正因为如此,见愁才是见愁,而他们不是。
她回身,慢慢从热闹的人群之中走出,朝着冷清的外围走去。
一道纤弱的身影,逆着人潮,逐渐远去消失。
高处的见愁,注视着她的身影,只觉有一种出尘之感,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总高绝于世。
智林叟将她排出了第一百,所以——
她的毒,还未解吗?
118、第119章 翻天印之引
陆香冷已经离去。
可这里的战斗,不过才刚刚开始。
见愁这个时候可还不能离开,所以即便是看见了陆香冷的身影,似乎也不能上去给这一位昔日萍水相逢的美人打上一声招呼。
她望了许久,有些出神。
接天台下,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已然炽烈了很久。
“不愧是我崇拜的第一千三百六十七人啊!见愁前辈,见愁前辈——”
他忽然放声大喊起来。
正在出神的见愁,一下听见这声音,有些诧异。
收回目光来,她朝前一看,便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直接御着一把破刀飞了上来,手里抓着羊皮小簿子和一管破毛笔,满脸的兴奋:“见愁前辈!我可崇拜你了,给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可以不?!”
“……”
不用说了,当初那个追着周承江要签名和神识印记的左流!
在看见他的这一瞬间,见愁有些头大。
台下看热闹的全都傻眼了。
我去,这傻小子是谁啊!
他竟然直接就飞上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被崖山大师姐一腿飞开的啊!
一时间,众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就连见愁自己都在想,要不要直接一脚把人飞开,免得再打一场实在太麻烦。
只是下一刻,让人没想到的一幕就出现了——
满脸兴奋、两眼冒光的左流,眼看着就要落到接天台上了,接天台却勐地弹出一道深红色的光芒来,升起一道全新的屏障,在左流飞过来的瞬间,直接将人一挡!
直直飞来的左流,收势不及,竟然直接一头撞在了屏障上!
“砰!”
一声闷响。
左流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撞了满眼的金星,直接倒飞了出去,砸回了地面上!
他整个人头晕目眩,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将挂在腰间的道鉴一拉,上面还有六道亮着的格子,代表自己还有六个进入接天台的机会,怎么会进不去?
目睹了这一幕的修士们,也都忽然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明明有道鉴,却发生了这种情况,怎么可能?
难道,这里面还有隐藏的规则?
一时之间,有人不很信邪,当下便有一个虬髯大汉朗声道:“鄙人也还有十次机会,第一战便是败给见愁仙子也是荣幸,且让我来一试!”
话音落地,这虬髯大汉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也飞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接近接天台。
见愁方才也没想到,接天台竟然会自动弹开来人,一时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也就没有动手,静静注视着那虬髯大汉。
方才接天台弹射出的一道红光已经开始渐渐消散,只有薄薄的一层。
虬髯大汉开始慢慢接近,也没见红光有什么反应。
他一下有些狐疑起来。
见愁也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然而,就在他心放下来一半,就要准备落下的时候,距离接天台刚好十丈!
“嗡!”
灵气震荡,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落在虬髯大汉耳中,却好似一声惊雷!
一道红光,刹那间弹射而出,就在他眼前!
明明有所准备,可虬髯大汉还是来不及反应,被这忽然出现的屏障,撞了正着,整个人也朝着半空之中倒飞出去,足足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这是!”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
下方无数人也都诧异至极。
方才左流上去的时候,太过突然,众人也没注意到。
可等到虬髯大汉上去的时候,大家一直都在注视,所以看得格外清楚:一旦接近到十丈这个位置,接天台上便会自动发出一道屏障,将来人挡在接天台外面。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见愁的这一座接天台,竟然不接纳别的挑战者了?
这一个猜测可着实不得了。
下面一下就炸了锅,纷纷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
四座接天台合为一座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自动排斥外来的挑战者,难道这一位崖山见愁要凭借这一座接天台直接过了这一关不成?
规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昆吾都没人出来解释一下吗?”
“怎么都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
“太让人着急了,这规则简直有病吧?”
“嘘,你他娘的不要命啦?”
“怎么了?”
“这一届的规则是扶道长老设的,你还是赶紧闭嘴吧,老子可不想哪天帮你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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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难怪这么坑了……”
……
一层又一层的议论声,简直让整个山脚下陷入一片沸腾之中。
站在高处的见愁,却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
好像一不小心就成为了诸多修士之中最特殊的一个。
最大最高的接天台,现在还自动排斥外来人的进入,真是奇怪了。
扶道山人本性坑爹,故意隐藏一些规则不说是正常的。
如果见她一脚干掉三个对手,并了四座接天台,在规则之中,那么其他人在拥有接天台的情况下,干掉了别的接天台上的对手,是不是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那由若干接天台拼成的一座大接天台,是不是都能自动排斥新对手的挑战?
或者说……
只是他们如今的挑战资格不够呢?
全是谜团。
见愁约略地知道自己此刻可能已经处于一个绝对安全的时期,干脆就原地盘坐了下来,两手掐了手诀,缓缓沉落下来,放在膝头上,打开眉心祖窍,开始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灵气,补充掉之前的消耗。
只是这一次修炼,见愁并非将全部心神都沉入其中,而是分出了一部分,注视着外界的情况。一则是想知道昆吾的长老或者扶道山人,会不会出来公布新规则的情况,二则是防止有对手上来而自己沉入修炼之中一无所知,输得冤枉。
与见愁一般,其余接天台上的修士,也是面面相觑,只以为昆吾迟早会来给一个解释。
谁想到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一个主事长老出来说话。
这时候,大家内心的想法一般无二:这小会也是坑得没谁了!
“看来,一切都要慢慢来研究了啊……有趣……”
一声喟叹,在四溢的馥郁花香之中慢慢地浸透了开来。
花台之上仰卧的那名慵懒的长发男子,将狭长的眼睛眯起来,隐隐精光闪烁其中。
“公子?”
其中一名侍女微微躬身行礼,声音甜美而清脆,似乎想询问自家主人的想法。
没想到,一只美玉一样白皙又修长的手掌抬了起来,阻断了她的言语。
男子缓缓地从花台上起来,长身而立。
衣袍上绣满的一片繁花灿烂绽放,空气中那种馥郁的芳香,终于浓重了起来。
他另一只手手指之间,夹着一朵娇嫩的兰花,如同美人垂下的面颊,染着一丝微红,可爱至极。
“名花当赠美人,可惜美人在云端……”
将兰花凑近,在鼻前轻嗅,这慵懒男人将悠远的目光,投向了高高悬在一百二十丈虚空之上的接天台。
大大的一片阴影投落在了他的眼底,彷佛点燃了什么。
“一个人在这么高的位置,肯定很冷吧?看来,本公子应该去温暖一下美人的心了。”
说着,他唇角轻勾,站在堆满了香花的花台上,赤着足,朝前迈出一步!
一步,三百丈!
那一道带着浓重花香的身影,霎时跨越了这三百丈虚空,出现在了东面第一座接天台上。
赤着的双足,被遮掩在宽松的长袍衣袂之下,依旧悬浮在地面上,不沾染半点尘埃。
接天台上的修士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满身绣着鲜花的男人,朝着他微微一笑:“在下五夷宗弟子,尊驾可唤我如花公子,如今想借尊驾的接天台去上面陪伴美人。春宵一刻,千金不止,不知尊驾可否行个方便?”
“……”
傻眼。
这他娘哪里来的智障?
站在对面的修士简直为这无耻的言论所震惊,所以几乎都忽略了方才这男人的自报家门,下意识就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说借我就借,我的脸往哪里放?”
“脸?”
自称“如花公子”的男修,似乎迷惑了片刻,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他朝着这修士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脸么,当然是扔地上了。”
“什么?!”
那修士一怔,头皮瞬间发麻!
呼!
眼前忽然一片繁花璀璨,竟然是一片宽阔的大袖甩了过来!
这一刻,他竟然生出一种人如小舟行于大海怒浪间的无力之感!
“砰!”
毫无反抗之力!
这修士直接被这一袖子甩翻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着地!
“噗!”
一口鲜血吐出。
这修士好不容易翻身过来,颤颤地抬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什么了!
他骇然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了然——
“如、如花……”
一人台手札,排名第三!
五夷宗,如花公子!
轰……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炸响。
议论声铺天盖地响了起来。
早传言说五夷宗如花公子乃是五夷宗近年来不世出的奇葩,原以为只是夸张的言语,没想到果真名不虚传!
还在修炼之中的见愁,眉梢微微一挑,也睁开了眼睛。
五夷宗,如花公子?
目光落在下方那一道堪称艳丽的身影上,看似随意的站姿,看似艳丽的外表,内里,却似乎藏着无边的强大。名列前三,岂是庸人?
虽则……
这一身打扮,着实奇怪了一些。
见愁眼底露出了几分忌惮来。
下方,如花公子彷佛很满意自己出手造成的效果。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这才第一座接天台呢……
验证的时候到了。
他侧头过去,看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东面第二座接天台,上面站着的是一名女修。
如花公子微微一笑,说辞几乎不变:“这位仙子,不知你的接天台借还是不借?”
一听此言,那女修顿时面如土色,身子颤个不停。
上方见愁见状,心底不由得微微一叹。
如花公子……
瞧这模样,只怕还真是黑风洞中那如花公子。
不过方才他出手太快,对手太不堪一击,倒只看见了他实力的可怕,还未见到什么具体的本事。
不知,这一次又如何?
见愁不由得关注了起来。
一下又有一个排名前十的人物出手,还是如此奇葩,如此嚣张,着实叫人大开了眼界。
昆吾山脚下,越发沸腾起来。
只是下方的喧嚣,却没有一丝一毫传到了高高在上的诸天大殿上。
横虚真人站在那周天星辰盘前,等待着。
殿上响起了脚步声,不一时就到了近前。
“咳咳。”
两声咳嗽,带着一种奇怪的心虚。
扶道山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那什么……横虚老怪,你找山人我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横虚真人看着那在周天星辰盘上漫无目的游走着的水银色光芒,听见声音,终于转过了身来,看见了手里拿着鸡腿,眼神却东晃西晃的扶道山人。
一时之间,他目光深沉了几分,却暂时没说话。
是他叫吴端请扶道上来的,如今却沉默着不放半个屁。
扶道山人瞅了半天,有些着急起来:“你不是有事吗?娘的,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可要下去看热闹了啊!”
“方才你那得意弟子的一战……”
横虚真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片怪异的平静。
“好了好了,老子早该知道你是这么个小心眼的人!”
扶道山人一听他起的这个话头,顿时头大如斗。
与其让横虚在这里拐弯抹角地说,他心想还不如自己直接认了,索性道:“不就是弄坏了你昆吾的花花草草吗?至于这么抠门吗?你们昆吾好歹也是成千上万年的大派了,又不像是我崖山人丁稀薄穷得叮当响……”
横虚真人依旧只看着他,没说话。
扶道山人一看,头皮发麻,连忙摆手道:“好了好了,山人我不就开个玩笑吗?咱们崖山有钱是有钱,一个武库当半个中域,但你要用这个理由宰我们,我跟你说,就算是山人我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让你宰了,郑邀那王八蛋也不同意啊!他现在可是崖山掌门,那叫一个威风了。所以赔钱这种事,你得找他去谈……”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扶道山人东拉西扯,就一个意思:反正老子没钱,就算崖山有钱,那也是郑邀做主的事情,要怪别怪老子!
“扶道。”
横虚真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一步,只澹澹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扶道山人叹一口气,头大如斗:“说吧,赔多少?”
“翻天印是怎么回事?”
“……”
一瞬间,扶道山人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住了。
翻天印。
这三个字从横虚真人的口中出来,真有一种惊雷之感。
他僵硬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这一位当了昆吾六百年首座的人身上,依旧是死板,严肃,冷刻,带着一种昆吾天生的规则。
横虚真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两年之前,青峰庵隐界有异动惊天,十九洲大能修士无不注目,却无一人能得那道印真谛。若他没记错,留给扶道的风信,正在青峰庵后山被打开。
所以……
“道印出世之时,你和你的徒弟都在,她还因此机缘巧合,又借天虚之体之利,修成道印,虽威力不足,却也声势骇人。可在今日之前,我横虚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四个字,代表着很多东西。
扶道山人没有说话。
横虚真人面容平静:“问心之后便是修心,你的修为却节节倒退,又故意隐瞒你座下弟子翻天道印之事,浑然不顾我十九洲诸多宗门在青峰庵隐界之事上的盟约。纵使崖山乃中域、乃十九洲人人敬仰之宗门,又有极域……”
“又如何?”
扶道山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横虚真人停下,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平静之中带着莫测的目光,注视着他。
此刻的扶道山人,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
“世上只我徒儿一人有天虚之体,他人觊觎亦是无用。十九洲若谁人对山人做法有异议,尽可来我崖山拔剑!”
尽可来我崖山拔剑!
何等猖狂?
横虚真人想起南北两域,沉默良久,终究道:“当年之事,你依旧耿耿于怀。”
“哈哈哈……”
扶道山人陡然大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
他摇着头,难以抑制这从心底生出的荒谬之感,只将鸡腿拔了出来,另一手拍了拍横虚的肩膀。
“六百年了,六百年了!”
“哈哈哈,横虚啊横虚,这六百年你都在担惊受怕之中度过不成?”
“山人我岂是那般小气之辈?不过区区千条人命,我崖山怎会与你昆吾斤斤计较!哈哈哈,不怕,不怕……”
不过区区千条人命,我崖山怎会与你昆吾斤斤计较!
一句话,震荡云霄。
大笑声中,扶道山人收回了自己的手掌,身影渐渐运去。
于是,这高得寒冷的诸天大殿爽,只剩下横虚真人一个,站在原地。
灿烂的光芒,从无边的天际投射而来,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的光晕里,只有一道模煳的影子,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119、第120章 得知
扶道山人一路直下,重新回到了山腰平台之上。
此刻,接天台上,已经是一片的如火如荼。
五夷宗如花公子入场上台,引起了一片轰动。
在一袖子甩翻了一名修士,夺了一座接天台后,他似乎也想要尝试新的规则,于是隔空对另一名女修出手,毫无疑问,三招过后便将对方干掉。
于是,众人的猜测一下被证实了——
那一座无主的接天台,朝着如花公子轰然靠拢,两座接天台合而为一,霎时升高了三十丈!
只是……
不久之后,让所有人掉下巴的一幕又出现了。
如花公子想要继续攻击别人,夺取接天台,却发现他竟然无法对场中任何一座接天台下手!
朝上方的见愁攻击,接天台自动一道红光,将他的攻击拦下,半点水花不起;朝下方的接天台攻击,则攻击根本不能出他自己这一座接天台的范围!
如花公子站在那六十丈高的接天台里,忽然真正地领悟了中域那一个可怕的传言:每一届有扶道山人参与设计规则的小会,都会成为与会者的噩梦。
真。
真得不能再真了!
这一下,所有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规则里还有坑在等着众人呢!
普通修士或者只有一座接天台的修士,无法挑战拥有四座接天台的见愁;可同时,拥有两座接天台的如花公子,无法挑战见愁,也无法攻击其余只有一座接天台的修士。
也就是说,只有拥有相同数量接天台的修士,才能相互挑战攻击,否则一切无效!
于是,如花公子惨了。
因为此时此刻,场中只有见愁一座接天台乃是四座拼成,却偏偏比他高了两级。
如果他想要挑战见愁,必须等待第二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出现。
见愁能有四座合一的接天台,乃是因为她一脚干掉了三名修士,一口气合到这个地步。其余修士若想要一招干掉三个人,几乎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有人与如花公子一般,有能力隔空干掉一个对手,抢占两座接天台。
可他的下一个对手,无疑会是实力强劲的如花公子!
这样一来,一下就没有谁再动规则的念头了。
一身绣花纹的如花公子,赤足站在不上不下的接天台上许久,心里思量了放弃这座接天台,同时干掉三个人的可能性……
最终,他摇了摇头,竟无十足的把握,只好长叹,道一声“春宵一刻,就这么坏了”。
而后,他也直接盘坐在虚空之中开始修炼。
整个昆吾山脚下,立刻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来。
修为太高或者排名太高的修士,即便是占据了接天台,也少有人敢挑战,因而都坐在那边修炼,倒好像这里是个道场一样;而修为一般、排名也不靠前的修士就惨了,或恐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打败他们,所以不断进行着挑战,接天台上的人更换速度极快,但是能留长时间的,一般都是有真材实料之人。
眼看着第二天的时间,就要这么过去,围观之中的众人,也差不多能判断出这一场入场之战的大概趋势了。
太阳落下很快。
在那钟声重新响起之时,见愁终于睁开了眼睛,四下里一看,接天台上的人又不知换了多少个。
那一位六十丈高接天台上的如花公子,直到这一天结束,也没能等到自己的对手,就站在下面,手指间掐着那一朵已经枯萎掉的兰花。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他亦抬首来望,朝她露出了一个妖娆的笑容。
“……”
这种一瞬间来的毛骨悚然,到底是怎回事?
见愁皱了皱眉,实在对这一位的行事作风有些发憷,思索片刻,眸光一转,已看见聂小晚下了自己的接天台,站在地面上朝自己挥手了。
她遂不再多想,只当自己没注意到这一位如花公子,飞身一跃,落在了聂小晚的身前。
“小晚师妹。”
“见愁师姐。”
聂小晚今日经历了一番苦战,虽然辛苦了一些,不过到了下午,已经没几个人上来挑战她了。
无疑,这是一种对她实力的证明。
两年的养伤加闭关,聂小晚的日子过得着实不轻松。
看见见愁,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道:“恭喜见愁师姐,如今在四合的接天台上,可算是稳稳能出线入选,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见愁摇摇头,只道,“不见得。“
她虽一直在修炼,却也不是对外面的事情全然不知。
抬眼一扫,周围的接天台上,亦有旁人下来。
手里捧着个大西瓜的少年小金,满脸笑意,吃一口西瓜就彷佛满足无比;崖山另一位夺冠热门汤万乘,亦是一脸的意气风发;倒霉的贺九易满脸阴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也从另一座接天台上飞身而下;五夷宗另一位故人,陶璋,也是轻松从接天台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哪一个,不是英豪?
就连昆吾顾青眉,此刻见着虽恍恍惚惚,眉心打结,似乎有什么忧愁之事,可离开接天台时,身上也无半点伤痕。
想来,对真正的精英而言,入场不过是个开始。
很多人没有费力去挑战第二座接天台,可能是不感兴趣,也可能是不想跟如今横在中间的如花公子交手。
毕竟如花公子现在成为了普通修士与见愁之间的一道屏障,想要挑战见愁,怎么也得先走如花公子那一关,不管是胜是负,赢了的那个再升六十丈,与见愁齐高,可此人之前才经历一场大战,实力必定受损,不会维持在巅峰水平。
在这种情况下,见愁再与此人交手,那得天独厚的位置,简直像是看鹬蚌相争的渔翁,绝无再输掉的道理。
若以此来看,聂小晚说的“高枕无忧”,乃是有很大的可能,甚至非常有道理的。
只是……
见愁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遍,却没找见那一名曾对自己说“你的斧头很漂亮”的少年。
封魔剑派的夏侯赦,至今没有出手。
明天,便是最后的一天,谁又知道会如何?
见愁微微地一笑,正待再与聂小晚解释一二,却忽然看见了那边走过来的几位同门。
沉咎在前,寇谦之、陈维山、姜贺几个人在后。
几个人很快来到见愁面前。
沉咎笑嘻嘻地,先也是朝着见愁一拱手:“恭喜见愁师姐了,不愧是我崖山大师姐,大手笔跟昆吾作对,实在是我崖山弟子楷模啊!”
“……”
大手笔跟昆吾作对……
你为什么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见愁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来做什么?”
聂小晚还站在见愁的身边,没插话,静静地看着,有些好奇。
这些都是见愁大师姐的同门吗?
看上去跟想象中的崖山修士,又有些不一样。
“那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沉咎左右看了看,似乎也没旁人在偷听了,天已经开始黑,所以他干脆直接开了口。
“师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吧,交游广阔,整个中域的优秀修士,我都认得,一直混得不错。不过他们都是一群倒霉光棍,这一回见了大师姐在接天台上的风采,个个鬼哭狼嚎,央求我来问问大师姐——”
“问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出现。
见愁望着沉咎。
沉咎身后,几个同门师弟都有一种憋笑的冲动。
沉咎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问……问大师姐有没有道侣。若是大师姐没有道侣当然好办,若是大师姐有了道侣……他们……他们问,大师姐你还要不要第二个道侣,就是第三个第四个也成。那种会打架、会修炼、会疼道侣的……哎,大师姐!”
见愁已经不想说话,转身就走!
这个十九洲跟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聂小晚在旁边则是听得满面通红,左右看了看,还是跟在了见愁的身后,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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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姜贺等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沉咎心想一定是因为大师姐是人间孤岛来的,所以可能对十九洲修士们对美的狂热欣赏有些不了解,他身负诸位单身道友的重愿,哪里敢轻易放弃?
一狠心,沉咎追了上去:“大师姐你别走嘛,考虑一下不?他们大多都是元婴期的修士,前途一片大好,大师姐你做这笔生意绝对不亏啊。”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沉师弟竟然也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呢?”
见愁被他跟得不耐烦,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问他。
沉咎也跟着停下来,眨巴眨巴眼:“这不还是大师姐你带来的商机吗?要不……他们都不满意,大师姐你考虑考虑我?”
“……”
一个白眼翻过去,见愁实在是没什么风度了。
“开玩笑开玩笑啦。”
沉咎挥了挥自己的手。
“其实也不怪大家都问我,实在是大师姐你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好看,那一脚踹得,简直让人神魂颠倒啊。咱们十九洲就是这么耿直的地方,大师姐你习惯就好啦。嘿嘿,现在你可已经成为比陆香冷还要抢手的道侣人选啦!”
陆香冷。
一下又听见这名字。
见愁忽然一怔,道:“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是。”沉咎点点头,主动解释道,“十九洲正统修士多,炼丹炼器都是急缺,所以异常珍贵。药女陆仙子,精通炼丹,在此一途有鬼才之称,自己修炼虽难与崖山昆吾大半修士想比,可放之整个十九洲,都是算快的。因此许久之前,就有许多人想问问这一位药女要不要道侣,不过没人能撬动美人心就是了。如今,是可惜了……”
“可惜了?”
这又是怎么一说?
见愁一下想到了陆香冷身上的地蝎毒。
果然,沉咎用一种惊讶的眼神望着见愁,不过下一刻又了然。
“忘记大师姐你都在接天台上,并不知消息了。左三千上五修士之中都传陆香冷中了地蝎之毒,她又是极阴之体,比寻常人格外难捱,听闻是必死无疑之毒,如今仅靠她自己炼制的丹药强撑。智林叟将她排出一百之外,不是没有道理。此毒非冰藤玉沁不能解,可十九洲之大,却早没了此物的踪迹……所以,人人都说天妒美人,将香消玉殒。”
“……”
见愁默默地抬眼,只想起陆香冷昔日在白石山赠的那一只饮水之碗。
小貂就坐在她肩头,似乎听着他们说话,又似乎半点没在意,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晃荡,一片的悠然。
“大师姐,怎么了?”
见见愁不说话,沉咎有些奇怪。
抬眼一看远处昆吾山道上,扶道山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啃鸡腿,见愁一怔,哑然失笑,道:“没什么事,不过萍水相逢故人,一点滴水之恩罢了。师父在那边等急了,我们怕还是先过去吧。”
不然……
估摸着又要被臭骂一顿了。
见愁叹了口气,当先朝着那边翻着白眼的扶道山人走了过去。
“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可没你这么败家的徒弟!”扶道山人眼睛一瞪,见她一脸的笑意,险些气得把鸡骨头扔出去。
“怎么了……”
见愁有些无辜。
扶道山人气不打一处来,一副愤愤的模样:“你知道你之前一脚坏了人家昆吾多少灵草灵花灵树吗?咱们崖山要赔多少钱你知道吗?啊?山人我告诉你,现在庞典那小金库都要赔进去!”
“啊?”
这是见愁连带着几个傻眼徒弟的表情。
扶道山人白眼一甩,手里鸡骨头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昆吾干净的山道上:“所以,之前说要给你分的那几件脏,现在没了。”
没了……
120、第121章 把酒对弈
虽然从未真正觊觎过龙门庞典长老那小金库里的“赃”,可在听见扶道山人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时候,见愁心里也忍不住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怀疑:“师父你与横虚真人这样的交情,他竟也问你赔昆吾?”
“……咳。”
交情深不深,那都是另算了。
扶道山人望了望天,眨巴眨巴眼,梗着脖子道:“这可不是我与横虚老怪的事情,乃是崖山与昆吾之事,又如何能逃脱?再说了,还不都怪你!还不都怪你!!!”
搞什么,山人我心虚什么?
明明搞破坏的是见愁啊!
扶道山人一下醒悟过来,立刻拔高了声音,朝着见愁咆哮。
这一瞬间,沉咎等人都将同情的目光,递向了见愁。
大师姐,遇到师父你就从……哦不,认了吧。
见愁也彻底无语,回首一望之前被自己破坏的那一片主峰前的对面,也觉得这动静的确是有点大,一时之间心里憋屈,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扶道山人见她老实,心里早就笑开了花,却还装出一副“勉强原谅你”的样子,带着众徒弟一起回了崖山在昆吾的住处。
月已挂上梢头。
住处内有一厅堂,当中有一大桌,上头摆着几多灵瓜灵果。
扶道山人一进来,就直接扑了过去,一把将瓜果端起来,眉开眼笑:“哎呀,昆吾还是这么财大气粗,山人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什么,徒儿们,天色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师父我就先走啦!”
哇哈哈哈,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不给这群蠢徒弟!
“师父你好歹留点啊!”
沉咎站在后面,一脸的无语。
姜贺看着那一道在月下蹦跳,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声音,好半天才道:“昆吾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住在昆吾?”
这倒是一个疑问呢。
大个子陈维山在原地站了很久,思索了很久,终于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这很简单啊,因为昆吾肯定养不起师父,如今是不得不款待。平日师父来,一定会被赶出去的!”
“……”
一片沉默。
见愁忽然觉得这几位师弟,都挺能瞎想的。
她摇了摇头,眼看着时间不晚,也想回自己的屋里打坐休息一会儿。
没想到,就在她打算告辞的那一刻。
沉咎直接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大师姐留步,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见愁有些诧异,接过了小册子。
沉咎有些得意:“师姐你看了就知道了,这可是咱们崖山独家,别的地方没有。我与几位师弟,遵循我崖山传统,为师姐搜集了这一份东西,想必师姐日后会用到。我们敢保证,这上头写的东西,绝对比智林叟的手札更多!”
比智林叟的更多?
见愁一看那小册子,拿起来一翻,便有一行一行的文字迸射了出来。
“第三,五夷宗如花公子,修炼百花杀心法,至少有道印一十六,分春夏秋冬四季……”
“无排名,白月谷陆香冷,号为药女,精通丹道,除身负丹药无数外,修炼天香心法,有阑珊豆蔻十印……”
……
后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信息,甚至包含了每个人修炼的心法,各自的道印,甚至战斗的风格和弱点!
即便是没有更多信息的,也根据其师承分析过了每个人最有可能的战斗方式和弱点,以及其师门的特点!
见愁顿时一怔:“你们……”
“感动吧?”沉咎又要继续炫耀,“做起来可费力了。”
见愁正要道谢。
陈维山在后面憨厚地补了一句:“是啊,自打姜贺师弟不参加小会开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东西了,以前都是二师兄带着我们做,现在他人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做起来的确有些不熟练。”
“……”
这二傻子!
沉咎简直要用一种吃人的目光等着陈维山了。
真是要被气死了,本来想要主动在大师姐面前表表功的,结果现在这二傻子直接说这是崖山扶道山人门下的传统,那还表个屁的功啊!
寇谦之抱着剑,则是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见愁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倒是有些没想到。
原来是每一届小会,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们就要齐心协力搜罗这样的一份东西出来。而她是这三百年来扶道山人收的唯一一个徒弟,所以他们的确是第一次主动来做这件事。
望着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见愁只觉得拿在手里有些分量。
“多谢诸位师弟了,为我费心了。”
“咦?”
居然道谢了?
沉咎一下忘了跟陈维山对视,有些惊诧地转过头来。
见愁正用一种难言的温和目光注视着他们,眼底暖意绒绒,唇角轻轻勾起,竟给人一种柳絮池塘澹澹风的感觉。
那一瞬间,沉咎有些恍惚。
见愁并未察觉到沉咎的这种恍惚,看了一眼外面斜斜挂着的月亮,又听周遭只有浅浅的虫鸣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便道:“明日便是最后一天了,我回屋好生看看诸位师弟为我准备的这一份,以备不时之需。那诸位师弟……”
“大师姐不必挂心,我们呀,还准备去昆吾四处逛逛呢。”
沉咎一下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大大咧咧表示他们早就有自己的“夜生活”了。
去昆吾四处逛逛……
的确是把昆吾当自家后花园了。
再一想想扶道山人在昆吾随地乱扔鸡腿也没被人逮起来的待遇,见愁心下多了几分难言的复杂。
她脸上笑容不变,只点了点头,便道:“那我先回房了。”
“大师姐慢走。”
见愁转身离开,沉咎等人目送她出去。
出了这一间厅堂,见愁便能看见外面许多昆吾弟子的住处,片片的云气漂浮过来,让昆吾山上的这一片建筑,都在朦胧之间。
她的房间,便在厅堂的东面,最靠里的一间。
见愁推门而入,手指一弹,一点灵火弹出,点亮了屋内的灯盏。
她原想要盘坐下来修炼一番,却发现白日修炼太多,如今又在筑基巅峰的瓶颈上,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只灌满了水的容器,再修炼也不过是往里灌水溢出。
境界不提升,修炼也没有用处。
临门一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见愁算是深深感觉到了瓶颈的艰难,虽然她本人并不很在意。
修炼不能,索性直接看看沉咎他们给的那一本小册子了。
见愁这么一想,便将小册子取出,慢慢翻看了起来。
与会修士甚众,由沉咎他们判断对见愁有威胁或者小有特色的人,才会被记在在内。
在这小册子里,她甚至看见了姜问潮的名字。
“姜问潮,所通之灵疑为四方朱雀!战力当有金丹中期,因其暂未出手,未知者甚众。”
朱雀?
见愁曾在与贺九易交手的时候,明白通灵阁的功法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与本命道印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所通之灵越厉害,所施展的道印也就拥有越强大的威能。
史载,宇宙分三纪。
初为荒古,鸿蒙一片混沌,只有众多生灵各自在长夜中厮杀。
次为上古,天地分清浊,星辰诞生,垂挂于天。众荒古生灵纵横,人则生于天地,彷天地而行道,斩杀诸多妖神,将漫漫时光长河推到了如今。
朱雀,作为四方神兽之一,与帝江一般,也是遗留自荒古的幸存者。
见愁仅得到帝江风雷翼为印,便以难以驾驭。
那么……
姜问潮呢?
三十年前惊世的天才,却无故修为倒退,会与沉咎等人记录的这一句“所通之灵疑为四方朱雀”有关吗?
见愁一时怔忡了起来。
“呼!”
虚掩着的凋窗,忽然颤动了一下,似乎窗外有一阵疾风掠过。
星月之下,似乎有人飞快地从外面过去。
见愁一下警觉起来,下意识将小册子一合,来到窗前,推窗而望。
昆吾满山月色皎洁,却与崖山孤高的冷清不同,带着一股世俗的烟火气,隐约间可见山屋楼台等建筑。
此刻,便有一道赤白的光芒,逃命一样从远处的山屋边掠过。
后面另一道白光迅疾地跟上,灵气的波动霎时惊动了一些人,只是眨眼之间,随着前面那一道白光投入昆吾境内茂密的山林之中,后来的那一道光芒也随之没入,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好大的胆子啊。
在昆吾主峰边上,也敢这样追来追去,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见愁皱了眉,这样的动静却也没见一人出来围观,倒是奇怪。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明白过来:昆吾虽大,可如今来人却多,谁知道人家又是什么恩怨情仇?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有些事即便是昆吾都不好处理,没出什么大事之前,索性不搭理。
既然如此,她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见愁这么一思索,便要两手将窗合上,没想到,远处山道上一条澹静的身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怀抱着什么的女子,似乎也是被那两道飞掠的光芒吸引,抬起头来,看了上头一会儿。
不过,她也不很在意,又缓缓顺着喜山林间的长道朝着远处而去。
雪白的衣裳,在一轮素月的映照下,更似月宫仙子,拔俗而出尘。
见愁忽然想,在她进入十九洲之后,见过那么多的人,许多女修都被人称为仙子,可也真只有陆香冷这么一个,算是真正当得起“仙子”之名。
只不过,这一位明显不是什么在意虚名之人。
“呜呜呜……”
原本还在打瞌睡的小貂,被外面来的山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在简单的蒲团上头缩了缩身子,半点没有醒的预兆。
见愁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只乘着这吹来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地飞出了窗外,飘摇如仙鹤一般,掠过了昆吾半个山头,朝着山下林间落去。
一百一十六座接天台上,皆空无一人,不复白日的热闹。
清溪一条,从昆吾山顶流下,顺着长满了草木的林间,一路蜿蜒而去。溪流两旁的林木,因已入深秋,已经带着几分枯黄,被打上一层白霜,偶尔从林间碎落的月光坠下,铺在草木枝叶上,更有一种凄冷之感。
见愁落下来,已失了陆香冷踪迹,索性信步顺着这林间走去。
幽冷的月,最易引起人愁思的一片。
见愁忽然想起,她曾与谢不臣有花前之盟,月下之誓。
在这样的一轮月下,她曾为他忽然来的低低一句“何堪揽月青天上”而怔忡,也曾与他两人奔袭在深巷之中,躲避着追杀而来的仇人,曾携手在这晓月之下,去到陌生的小村庄,隐姓埋名,彼时他还叫谢无名,后来改名不臣改字无名。
也是在这样的一轮月下,死而复生的她,带着扶道山人回了依稀如故的村屋,在针线篓中看见了她那未出世孩子的银锁。
“嗡……”
琴弦震动,霎时有淙淙的琴音流出。
见愁深陷于思绪之中,想着如今站在谢不臣曾修道两年的昆吾地界上,却不得仇人相见可拔剑相向,竟也觉出一种讽刺来。
那琴音入了她耳中,流淌到她心里,只带着一种难言的平和之意。
这是很简单的琴音,甚至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来,似乎只是信手一拂,随便出来试音的调子。
然而,越是随心,越是自然。
见愁脑海之中翻涌的思绪,没有平息,只循着这琴音而去。
溪水在她脚边,渐渐变得宽阔了那么一些,淌过长满了青苔的山石,终于汇入了前面忽然出现在见愁视野之中的湖泊。
一片茂密的森林阴影,环绕着中间那平滑如镜的湖泊。
几乎不起半点波纹的水面上,倒映着天上那一轮霜月的影子。
湖边有一条木头栈道,朝内延伸出几丈,瞧着有些古旧。
一道素白的身影,便在湖心这木道的尽头,面前有一张木台,上头摆了一樽酒,她双膝之上摆着一把新制的木琴,正轻轻用手指拨动才上的琴弦,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见愁慢慢从林间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到了湖泊之畔。
琴音一下止住,像是主人察觉到了有人的到来。
陆香冷侧过眼眸来,朝左边一望,果然瞧见了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不过在认清她身份的时候,也有几分诧异。
一时静默。
“星夜难眠,见着外面有人追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所以顺路下来走走,没想到有陆道友雅兴饮酒抚琴,所以循声而来。”
见愁慢慢地走上了栈道,一举一动倒是极为自然。
“昔日得陆道友赠碗一只,没料想今夜又偶遇一番,见陆道友独自饮酒,不知是否又能讨上一盏佳酿来饮?”
陆香冷之前远远见过见愁一眼,如今切切实实看她走到自己面前,果真还是昔日在白石山上所见的那一名女修,心底顿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
“原来是见愁道友。”
“星夜前来,只怕是搅扰了陆道友的雅兴,不过故人相见……”见愁微微一笑,“久仰,久违。”
久仰。
久违。
陆香冷微微一怔,只觉得此四字颇妙,有几许值得玩味之处。
她那缠着黑气的手指,压在琴弦之上,一片静默无声后,亦笑:“是久仰,是久违。美酒佳酿虽无,却有清泉几盏,见愁道友如不嫌弃,或可一叙。”
“如此,却之不恭。”
见愁于是走上来。
陆香冷将那未完成的木琴放到了身侧,取出另一只酒盏来,手指一按,便有一长颈酒壶出现在她手下,一倾,便有汨汨琼浆坠落,注入酒盏之中。
见愁顺势落座在陆香冷对面,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两边放着酒盏的木台,竟然是一座棋台,上面还错落着不少黑白二子,拼成一局珍珑残局。
一时之间,见愁颇感兴趣。
“不知这又是哪一位高士所留……”
一口道出“高士所留”,却不言是陆香冷所留,只因为见愁一眼便判断出陆香冷才来不久,也没有落棋的时间,所以连询问是否是陆香冷留下的棋局都审了。
观察力和下意识的思考,让她的判断与言语有别于庸人。
眉似罥烟微蹙,陆香冷整个人在月下彷如透明。
她看了见愁一眼,微微笑道:“我来时便有,也未损坏此一局,只是做了一回俗人,将棋台作了酒台。”
“如此却是有些浪费了……”
见愁的目光,从这棋盘的一子一目之中划过。
这棋盘与俗世间棋盘毫无差别,一枚一枚的棋子,材质都为石质,伸手轻轻一触,粒粒圆润。
陆香冷道:“这棋子乃是湖底的黑白石头,被人随手抓起,轻轻磋磨,便成这一颗颗圆润的棋子,黑白棋子之间,颜色其实有隐约的不同。这一位执棋者,也似随性之人。”
见愁闻言,望着这棋盘,摇了摇头。
她琴棋书画不精通,却有耳濡目染,也曾看过不少的琴谱棋谱,瞧过不少珍珑棋局。
眼下的这一盘棋,黑白两子都是同一个棋路,明显是一人的手笔,估计是自己跟自己下。
只是执棋者思维缜密,考虑周全,每落下一子,都算下很多步来,以至于眼前这一盘棋,竟像是怎么下怎么和的一盘死局。
黑白相战,步步杀机。
可这杀机,都是同一执棋者所留。
随性?
当然不是了。
见愁摇头,引起了陆香冷的疑惑,她低头一看,一下也明白了她摇头的原因。
“竟是我没想到了。”
约莫是人之将死,所以也懒得去思考那么多了。
陆香冷莫名地一笑。
见愁见了,手指敲在这木棋盘边缘,盘算着一黑一白的走势,只觉得心意浮躁,搅在这一局的杀意之中。
“陆道友可也会下棋?”
陆香冷一下抬头看她。
两人目光对视,于是她一下明白了过来,只抬手轻轻朝湖水之中一指,便有一枚白色的石头沾着润湿的湖水,落到了她掌心之中,轻轻一捏,便成了一颗圆润的白子。
“略会一些,不过……”
“也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见愁自然知道陆香冷在想什么,毕竟乱动旁人的棋局似乎不大礼貌,不过……
“反正原来这一盘棋,下到最后不过是自己跟自己下,又怎会分出胜负?人怎能战胜自己?还不如,将这一局棋给旁人下了。陆道友若是担心,回头复盘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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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香冷有些惊异,亦有几分愕然。
见愁也从湖底挑了几颗石子上来,见她这般望着自己,隐约猜到她在想什么,便道:“看上去我不像是这样的人?”
“……见愁道友比旁人来得洒脱随性。”
陆香冷眼底浮出隐约的微光,唇边的笑容里,却带着一种难言的感慨。
她本忘了,眼前这一位乃是崖山的大师姐,纵情而行,率性而为,再合适不过。
“如此,你我便就着这一局,过上两手吧。”
见愁执黑,在如今的棋盘上,正好先行。
于是,她当先落下了一子。
陆香冷思索片刻,亦落了子。
制了一半的木琴,再无人理会。
这一盘残棋,从月东升,下到月西沉。
一手,又一手。
原来留下棋局的也不知是何人,思虑之周全,简直超乎想象,只有下起来的时候,才知原来看似闲笔的一颗棋子,可能会有不同的作用。
只是不管是见愁还是陆香冷,都非这原来的执棋者,也就不知她们落子时赋予这些闲棋的作用,是否是原主的用意了。
“……罢了,我棋力不济,白白废了原先一盘好局……”
一颗白子已在指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陆香冷微微一叹,终于一收手,将棋子放在了棋台旁侧。
见愁左手手心里还握着几枚黑子,正用右手指尖的黑子轻轻敲击,似有几分百无聊赖。
她听得陆香冷此一句,只道:“执棋的原主,走的是缜密周全、一击必杀的棋路,陆道友却是心有善念,每每到了可下狠手的关头,却会因一时的软弱失去先机。虽然……在这一局中,你并没有什么先机可言。”
因为先机都在见愁这边。
这一番话,着实不算是客气,甚至带着一种辛辣之感。
陆香冷听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失笑道:“见愁道友说得极是。”
只是……
她观见愁此盘的棋路,竟与那下棋的原主相差无几,该吃她棋子的时候,毫不留情,能吃多少是多少,绝没有半点的犹豫。
只这一份果断刚毅的心性,已不知胜过陆香冷所识所谓“豪杰修士”几倍。
见愁也知道这一盘的胜负如何了,倒也没在意,将手中棋子重新投入了湖中,笑着道:“下棋时候太狠太直,刀刀见血,真怕陆道友此刻与我翻脸。”
陆香冷依旧失笑:“见愁道友是可引为知己之人。”
可引为知己。
药女陆香冷,原本也不是个心气儿低的人,能说出这一句“可引为知己”,若叫旁人听了,只怕都要大骇一会儿的。
“那看来,你我算是有缘了。”
见愁将之前放在棋台旁的那一盏酒端了起来,轻轻一嗅,没有半点酒味,便知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美酒,竟直接将手一翻,干脆将这琼浆倒进了湖水之中。
陆香冷顿时惊讶。
“见愁道友这是……”
见愁也不解释,又一伸手,把陆香冷面前的酒盏也端了过来,倒入了湖水之中。
“昔日白石山上,曾得香冷道友赠小貂一碗,有饮水之恩。今日手谈一局,也算神交,香冷道友有仙人之姿,这区区山泉琼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如何能配仙子?”
“……”
陆香冷无言。
她未告诉见愁,这斟上的两盏琼浆,乃是地底灵河之中的水精流冰所制,有解毒醒神之功效,于普通修士而言,亦是难得一见。
不过见见愁已经倒掉了,她也并未多言,只一叹:“仙子不敢当,香冷只愿自己俗人一介。”
将死之人,这水精流冰也不能解她地蝎之毒,无非最后挣扎一番,延缓个几日罢了。
如今见愁倒掉,倒也干净。
见愁将空空如也的酒盏并到一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明朗的笑容来。
手一翻,一只杯盏,霎时出现在她手中。
那杯盏之上,盘旋着古拙的花纹,镌刻着上古的文字,盏中有玉液冰寒,一层薄薄的寒气笼罩在水面之上,被天上将沉之月一照,顿时有一种迷离如雾的美感。
一种清寒之感,伴随此杯盏一出,顿时溢出,蔓延到整个湖泊!
霎时间,连整片湖泊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陆香冷放在棋台上的手指,顿时僵硬。
她愣住了。
见愁却没有,只心里嘀咕出了杀红小界,这一盏冰藤玉沁的威力,似乎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要大很多。
她手一倾杯,将盏中冰藤玉沁倒入了略小的两只酒盏之中,只一摆手。
“月下有美人,你我皆英豪。此时此地,又怎能没有真正的玉液琼浆?还请香冷道友,满饮此杯。”
121、第122章 第三日
……
空气里,浮着幽幽的冷意,像是连飘在空气中的这些澹薄的雾气,也都要被这盏中乍泄的寒意冻住。
陆香冷只觉得那寒气贴着她的面颊,却并不叫人觉得寒冷刺骨,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地蝎生存在有地热的地方,往往在地面以下千尺处,不同于寻常的蝎毒,属于火毒,奇邪无比,又极霸道。偏生陆香冷又是极阴之体,两相抵触之下,不仅浑身经脉被地蝎毒摧毁,长此以往更有修为倒退之危。
更不用说,她本身实力,被此毒所限,从智林叟下降的排名便可观一二了。
冰藤玉沁乃是成千上万年冰藤所滴的汁液,只是时日长久,有如玉质,遂被寻常人名之曰“玉沁”。
《大药经》有载,此物性极阴纯,驱天下所有阳火之毒,莫有能当者。
陆香冷中毒之后,翻遍了医术药典,也不过是在《大药经》上寻到了这样寥寥一行字,便知道其余再多的所谓灵丹妙药都无甚作用,若无冰藤玉沁,或恐她修为尽废,甚至一死也难逃。
只是冰藤玉沁早在上古时代便没了踪迹,又叫她一个如今的修士去往哪里寻?
这两年多以来,白月谷暗中寻访冰藤玉沁,甚至求助于左三千之中的“上五”宗门,甚至求助于崖山、昆吾,所得到的回答无一不是“没有”。
连昆吾崖山这般的底蕴,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陆香冷想想也知道,再得到冰藤玉沁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没想到……
让整个白月谷踏破铁鞋,寻了千山万水也没着落的东西,如今便以这样一种让她毫无预料,又轻描澹写的姿态,被人放到了她面前。
这一瞬间,陆香冷说不出话来。
她的目光在这两盏冰藤玉沁上停留了许久,才回到了见愁的身上,张口想要问一些什么,可真待将两片嘴唇分开了,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愁也这样注视着她,却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
这样的一个晚上,能遇到不也是缘分吗?
她伸手自己端了杯盏起来,同样不说话,只对着陆香冷一举杯。
于见愁而言,这一盏冰藤玉沁也算珍贵,可炼体已过,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或许它可以换很多的灵石,但在崖山的见愁,至今也没有过需要灵石的时候。所以,用一盏没什么用的冰藤玉沁去换没什么用的身外之物,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而今日失了陆香冷的踪迹,却还能遇到,不能不说是个缘分。
善缘难结,遇到了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
再说,陆香冷此人,的确与自己投缘。
率性而为,心至意至。
她自己开心了就好,至于旁人会不会说自己暴殄天物,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素白的手掌握着苍青色的杯盏,玉液琼浆只在盏中浮动,晃荡着一盏的月色。
见愁背对着满面平湖而坐,身材纤瘦,可嵴背挺直,自有一股卓然的风采。
陆香冷踏入修行之路亦有不短的时间,却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冰藤玉沁,随手斟入杯盏之中,竟不过是为了还请她昔日所赠之碗,为着一句“区区山泉琼浆如何能与仙子相配”,便放在了她的面前。
此时……
能说一句果真不愧是崖山大师姐吗?
不过,都不需要了。
这一份情,她记在心里头了。
见愁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她又何必在意这些?
也只一伸手,将面前的酒盏端了起来,两手奉着,陆香冷微微一笑:“香冷却之不恭。”
见愁微一颔首,与陆香冷一道,将酒盏往袖中一遮,皆满饮而尽。
冰藤玉沁本就是极霸道的一种灵物,见愁炼体之时也是直接饮用。
于陆香冷而言,整整的一盏冰藤玉沁,有多无少,即便是直接饮用,也似乎完全不怕不够用。
只在冰藤玉沁入口的那一瞬间,她身上浮动的黑气,几乎立时受惊一样,被逼了出来,在她体内翻腾成一片!
手指指诀一掐,一道紫金光芒霎时在她指尖上亮起。
原本一道黑气已经凝成了一条线,从她心肺处延伸而来,穿过手臂的经脉,蔓延过她的手掌,险险已经抵达她指尖。然而在紫金光芒亮起的这一刻,黑线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天敌一样,竟然勐然朝后退缩而去!
它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虫子,被那一点紫金色的光芒催逼着,又不甘心这样退走,竟隐隐有反扑之势。
紫金光芒顿时有摇曳之感。
陆香冷缓缓将双眸垂下,心神一定,手指掐得更紧,紫金光芒重新稳固下来,光芒大放!
顿时如摧枯拉朽一般,那一道黑线疯狂地朝着后方退去,朝着陆香冷心肺之处缩回!
……
见愁只注视着这一幕,虽有些微的惊讶,不过也还在意料之中。
冰藤玉沁的功效太过霸道,一入体内,便引发了一场与地蝎毒的战争。
不过在她自己这里,因为之前已经饮过一盏冰藤玉沁,并且还有一滴精华在内,所以这半盏玉沁,于她却是没有什么作用,只不过感觉自己浑身的血肉,又得到了一层滋养,效果已经不很明显。
毕竟见愁此刻的身体强度已经达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只怕是再喝十盏玉沁,也不会有质上的突破。
所以,从始至终,她都颇为平静。
陆香冷在驱毒,见愁也不打扰。
瞧瞧天边西坠的月,她此刻也没有半分的睡意。修士的精神,也偶尔需要通过睡眠来放松,可今日的她并无此意。
目光从陆香冷的身上渐渐收回,见愁又看向了眼前这棋盘。
陆香冷已经投子认输,可见愁却不敢说自己是真的下赢了。
这一盘棋的原主,应当是个棋力甚强之人。
见愁一下起了更深的好奇,便将棋盘之中的一颗颗黑白棋子捡了起来,趁着天色未亮,不如复盘来看看。
几乎快要满满当当的棋盘,很快就被见愁清了出来。
在之前与陆香冷对弈的过程中,她已经牢牢记住了方才那一局棋的模样,而且分析过了对方的棋路,虽无棋谱,却推出了唯一的行棋路数,于是一颗一颗棋子重新放了回去。
黑子先行,白子随后。
棋子落下无声,一开始便围绕着天元与四角上的“星”厮杀起来。
一步一步,见愁下到某一手棋的时候,忽然心惊了那么一瞬。
……
这棋路,她是不是有些熟?
依稀记得,曾在昏昏的午后,为人复盘一局,便是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满盘布局。自己与自己斗,下到最后,也不过是一盘死棋。
人智之高,或可通天,或可胜天,却偏偏不能胜己。
按在一枚白子上的手指,忽然松了些许。
见愁眸底的神光,就这么冷了下来。
木作的棋台乃是随意用周围的树墩削成,还带着很多细小的木刺,树木天然的年轮一圈一圈盘在棋盘之上,将棋盘分割。
昆吾境内,距离主峰很近的地方,空旷无人的棋台,一点也不新。
“啪。”
见愁终于还是没控制住,手指离开白子的时候,便听得一声轻响,在这有虫鸣之声的夜晚,并不很明显。
只是当她挪开手指,原来用指腹按着的白子,已经散成了一堆粉碎的石屑。
好一盘棋。
一点点的杀意,在她眸底凝聚。
冷月,如霜!
隔着一片茫茫的西海,遥远的人间孤岛。
青峰庵之内,同样一轮素月笼罩。
隐界里面,无日无月,不分昼夜。
流动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青峰庵隐界之内动荡,几乎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自成的一方规则本就薄弱,如今被抽空了所有灵气,竟也鲜少能得到补充,整个隐界之中显得空荡荡的。
戈壁滩上的黄沙,不知何时化作一片虚无,消失在隐界中。
无数的山石,也因为规则的损毁而纷纷坠入虚空。
满目的黄消失无踪,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虚空里悬浮着一道带血的身影。
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来自他身下旋转的斗盘。
一条一条坤线延伸开去,光芒却似乎于它的主人一样,有些虚弱和暗澹。于是,万象斗盘不断地向外吸取灵气,却始终难以填满整个斗盘。
天元之中那一点金光,却已经逐渐扩散开来,变得刺目无比。
来不及了……
纯粹的金色,像是在流动一般,终于渐渐达到了一个极致。
于是,一片虚影忽然浮出。
黑子,白子,都如道子,一枚一枚地落下,在这八角斗盘上,凑成一盘近乎完美的和局!
在最后一枚白子落下的刹那,忽然有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自天元处冲天而起,直贯虚空,像是要将整个如夜的隐界都照亮!
一道烈火,似从天元处燃起,将一片流金炙烤,逐渐凝练……
无数的金光散去,开始显露出一点一点金色的浑圆虚影,初时还小,只在不断的旋转之中变大!
若有任何一名修士在场,只怕立刻就能认出来——
结丹!
谢不臣的眼,始终没有睁开。
他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甚至连之前被山石砸落的伤口都依旧存在。每当一道灵气从恐怖的伤痕上流过,想要愈合伤口的时候,隐约间便会出现一道深蓝色的剑气,从伤口之中浮出,将愈合的进程阻断!
崖山,曲正风!
好一把海光剑……
谢不臣眉目之间忽然浮出了几分痛苦之色,那漫天的金光,巍巍一颤,竟隐隐有几分不稳……
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白。
见愁望着那一轮逐渐模煳掉轮廓的月,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对面的陆香冷,借着冰藤玉沁之功效,她眉心之间闪过一道霜青之色,指尖的紫金色光芒在一刹的炽烈之后,终于缓缓平和下来。
一缕黑气,从她眉心之中抽离,忽然如烟雾一般飘散到了虚空之中。
风一吹,一下就散了。
在陆香冷指尖的紫金光芒逐渐暗澹的同时,见愁低垂下目光来,伸手轻轻将棋台上的碎屑拂去。
这一盘棋,已经厮杀到了中盘,只是见愁依旧没能完成它。
留在这里的是一盘残棋。
没有胜负,也没有和局,只有戛然而止。
慢慢地收回了手,棋台干净的一片,这时,她才从容地看向了陆香冷。
指尖的紫金光芒,这才完全消失。
陆香冷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际一道金光,刺破了昏沉的黎明,进入了她眼底。
“当……”
昆吾主峰之上,远远出来一声悠长的洪钟之声。
入场选拔的最后一日,也终于到来了。
一夜竟就这般过去。
流淌在陆香冷身体里的,是这两年多来难得的清澈灵力。
不再有污浊的黑气,破坏着她的修行,就连曾被地蝎火性之毒损害的身体经脉肺腑,也在冰藤玉沁的滋养之下,回复了原来的活力,甚至更为精粹!
神光奕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丰满。
她脸上的苍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白皙,就连嘴唇都恢复了一点明艳的血色。
只在这天地昼夜交汇的一刻,昔日的药女陆香冷,又回来了。
见愁还不曾见过这样的陆香冷,只觉她如瑶台的月娥,清冷不可方物之间,又多一种因强大而生的从容。
“驱毒耗时甚久,让见愁道友久等了。”
陆香冷长舒一口气。
见愁笑道:“香冷道友谦逊了。听闻地蝎毒甚是难缠,我虽不知丹道医道如何,却也知若换了寻常修士,即便有冰藤玉沁,没十天半月,也不能成功解毒。相比较起来,香冷道友只用了半夜,若说出去只怕会骇人听闻了。”
“也比不得见愁道友一出手便是冰藤玉沁,来得震骇。”
陆香冷摇头叹了一声。
只怕她若将自己昨夜的经历,对白月谷同门与长辈去说,也会引起一片的目瞪口呆吧?不过因为昔日一碗结交,竟能认识崖山大师姐,且还莫名地饮了对方一盏冰藤玉沁。
这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好运。
见愁却不觉得有什么。
杀红小界一场奇遇,她还有帝江骨玉,风雷之翼呢。
区区一盏冰藤玉沁,似乎也只是杀红小界之主绿叶老祖给小辈们的小礼物。
“如今你我看这冰藤玉沁都觉珍贵,只是若他日你我皆在通天之境,看此物又算得了什么?”见愁乃是有感而发,只看了一眼面前的棋盘,笑道,“小会接天台,昨日还余下一百一十六座,一百一十六接天台中,独少香冷道友一人矣。”
是了。
左三千小会入场的资格争夺,还有最后一天。
陆香冷同样一笑,眼底亦有通透的神采,修为虽未尽数恢复,瞧着身形纤弱,还有几分扶风的病态,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回来了。
只今日虽不一定能凌于群英之上,但拿下一座接天台,却还是绰绰有余。
“毒既已解,他日当与见愁道友同台。”
新的一日,见愁也需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返回。
按照规则,有主而其人未归的接天台,在新的一天开始之后,其人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否则接天台便重新变成无主之台。
如今见愁的那一座接天台,乃是四座合一而成,是所有接天台中最大的一座。
若是丢了……
见愁思索一下,嗯,有点可惜。
所以,还是尽快赶回吧。
从棋台旁起身,见愁最后看了那棋盘一眼,便面容冷澹,与陆香冷并肩离开了这湖心长道,顺着那一条林间的小溪,朝着昆吾主峰山脚而去。
山脚下,已经是一片的喧嚣。
眼见着便是最后一日了,先前没有出手的高手们,也都终于不再保留,先后出手。
所以钟声一响,随着一个又一个人上台,不断有欢呼声,低喝声,哀叹声,议论声……
接天台上争斗不休,众人都看得眼花缭乱。
只是依旧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到了最高的那一座接天台上。
有来得早的修士,一早就发现上头没人。
那一位崖山的大师姐,竟然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下面人群的一个角落,小胖子姜贺瞪着眼睛瞧着上面:“真的没人……”
“真是怪了……”
沉咎也是有些傻眼。
昨日给了大师姐那一本小册子,他们就等着今日看大师姐大发神威,来个入场第一的好名次,没想到今早起身的时候,去大师姐屋门口敲了敲,里面竟然没人。
原以为大师姐一定是跟之前一样,早早就已经在接天台上了,没想到,竟然是他想多了。
大师姐竟然不在。
下意识地,沉咎朝着自己身前不远处望去。
曲正风一身玄色长袍,负手而立,身边站着的是昆吾白骨龙剑吴端,两个人也都齐齐抬起头望着上头。
吴端思索了许久,竟道:“难道你崖山大师姐又与人相约江上?”
曲正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莫名的神色:“听吴端道友此言,倒似质疑大师姐的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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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约战。”
吴端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下。
当然,眼看着曲正风眼神变化,他很聪明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直接转移话题道:“不知曲兄觉得本届何人能登一人台?”
这还用觉得吗?
曲正风终于懒得再与吴端交流。
昆吾没问题的人,脑子里多少都有几个坑。
吴端平白吃了闭门羹,顿时一脸的悻悻,索性也不说话了。
还就不信了,见愁能不来不成?
另一边。
白月谷众人也慌了神。
冯璃站在原地,四下里望了许久,只觉得手脚冰凉。
“不在,不在……陆师姐不见了……”
“冯师姐,你别急,陆师姐不会出事的。”有人安慰。
“你知道什么?”
一向性情温和的冯璃,一下厉声呵斥。
那相劝的女修吓得一怔:“冯师姐……”
“……”
冯璃一下醒悟过来,她朝旁人发什么火?
一时之间想要笑一声,却不知怎地掉下了眼泪。
陆师姐的毒,已在心脉肺腑之上,如今又在第三日之前消失,叫她怎能不担心?
“陆师姐……”
她低声呢喃。
“快,看那边!”
“我没看错吧?!”
“快快快……”
“看!”
……
一片惊诧至极的声音,忽然从人群的边缘响了起来!
还在垂泪的冯璃,一下就听见了这声音,原本不怎么感兴趣。
却没想,她身边的女修已经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直接一拽冯璃的袖子:“冯师姐,冯师姐你看!是陆师姐!”
“什么?”
冯璃一怔,几乎是立刻回头看去。
这一刻,密密麻麻站在场中之人,也都听到动静。
从人群的边缘,逐渐向着人群的中心,每个人都因为好奇,转过了头去!
在看清那从林间并肩走来的两道身影的瞬间,每个人都是心头一震!
一道月白,一道雪白。
一个是崖山大师姐,一个是白月谷药女。
见愁与陆香冷!
冯璃在认出陆香冷的那一刻,几乎立刻就要奔过去,可在迈开第一步的瞬间,她忽然瞪圆了眼睛,望着陆香冷那一张白皙得毫无瑕疵的脸!
没有人比冯璃更清楚这两年受地蝎毒所侵的陆香冷,到底是什么模样。
如今这分明是没有半分阴郁黑气缠绕!
“师姐的毒……”
解了?
另一边,崖山众人并着一个吴端,也都齐齐扭头去看。
这一看,顿时傻眼了一片。
“呃……为什么大师姐会跟白月谷药女在一起?”小胖子姜贺在看见那明显认识才一起走回来的两个人的一刹,顿时有种无法理解的感觉。
沉咎亦喃喃:“我问谁去……”
明明昨天大师姐还在问陆香冷的情况啊!
这特么你们俩要认识你还问我干什么?!
到底啥情况啊!
曲正风眼底,却带了几分奇异之色。
他没说话,只不发一语地瞧着。
见愁一路与陆香冷行来,也随口聊着本届小会的一些热门人物。
她们也不着急,从湖泊那边行来,走到山脚下,也不过花了两刻,时间是绰绰有余。
“所以见愁道友是以为,本届除却那几人之外,另有几个高手不曾出手,其中便包括这三十年前的天才,通灵阁的姜问潮……”
在听见愁说了姜问潮有关的情况之后,陆香冷也有了些微的思索。
她正走出林间,来到人群边缘,周围便起了一片惊呼之声,似乎颇为惊讶。
于是,只在那么一瞬间。
站在人群边缘的见愁与陆香冷,便看见整个场中人,一个带一个,竟然全数望了过来!
一时之间,气氛奇怪。
这么齐刷刷的目光,到底是要干什么?
见愁默默看了一眼顶上还空无一人的最高接天台,心底已经隐约有几分了然。
如花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一座花台搬上了接天台,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上面,同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见愁,也注视着她身边站着的陆香冷。
“看来,大家已经等久了……”
陆香冷微微地一笑,如解冻的冰面。
见愁点点头,目光从人群中一闪而过,便已经瞧见了那边傻眼看着自己的崖山众人,当然包括一个曲正风,附送吴端一只。
陆香冷也看见了。
见愁道:“香冷道友的同门不见道友影踪,只怕也等急了。来日方长,容后再叙。”
“容后再叙。”
陆香冷一拱手,与见愁简单道了个别。
见愁点点头,便直接在众人或是惊讶或是狐疑或者充满挑战性的目光之下,直接穿过了人群,朝着崖山众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大师姐。”
诸人都开口叫了一声,曲正风站在旁边没说话。
待得众人话音落地,见愁看了他一眼。
曲正风也瞧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对视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深意。
唇角一勾,曲正风莫名笑了一声,也唤道:“大师姐。”
啧。
心不甘情不愿啊。
见愁想起之前与曲正风约的一战,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也道了一声:“诸位师弟久等了,昨夜出去偶遇了一位朋友,没想到聊久了一些,险些耽搁了时辰。现如今,没什么状况吧?”
状况?
那倒是没什么。
只是……
曲正风看了一眼见愁之后,便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东面第二十八座高台。
曾与见愁在困兽场有过一场交手的崖山戚长老之子,戚少风,脸上带着一点沉默的腼腆,将身子沉了下来,戒备地站在上面。
双眸里满带着警惕,他注视着自己的对面。
一身暗红色长袍,将身躯的每一处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指尖都没露出一点。
眉心一道划痕落下,一线血痕!
灿烂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是金阳照残艳,就连眸光里,似乎也带着隐约的暗红。
少年脸上笼着一层阴郁,却冷澹地没什么表情。
见愁顺着曲正风目光望去,顿时心头一震。
封魔剑派——
夏侯赦!
122、第123章 天河剑浪
《一人台手札》
第二,封魔剑派,夏侯赦。
万兵之主!
……
见愁想起在手札上所见智林叟之批语,只这寥寥四字,万兵之主!
沉咎等人也为她做过一份小册子,可这里面依旧没有与“封魔剑派夏侯赦”相关的消息。
左三千小会开始已有两日,此少年曾与见愁有过一面的交道,甚至一眼就看破了她藏在眉心的鬼斧。彼时鬼斧曾有异动……
见愁即便不知他身份,也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更何况,后来曾在封魔剑派众人之中见过此人的身影,又加之众人议论,便知这一直没有出手的少年,是本届除了自己之外,最出人意料的一匹黑马。
只是见愁怎么也没想到,戚少风竟然会这般倒霉,竟会撞上夏侯赦。
看眼下这情况,怎么也不像是戚少风主动去挑战旁人,倒是有十之八、九是夏侯赦上来,为他所戒备。
曲正风虽一字不言,可眼神直直朝向此处,便是很明白地告知了见愁:这就是状况所在了。
对这一位“第二”的实力,见愁实在很是好奇。
如今的她以区区筑基期的修为排在第一,实在不是很符合常理。可夏侯赦,却是实打实的金丹中期,半点水分都没有。到底对方有怎样的本事?
反正上接天台的时限是一个时辰,见愁干脆不着急了,还有大半个时辰可供挥霍,她干脆直接站在此处观看,也不回去了。
见愁的归来,陆香冷的出现,疑似已经不再虚弱,见愁也不上去,只在下面观看……
着实都引起了一番讨论。
只是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都与见愁一般,全数转移到了这一座接天台上。
封魔剑派夏侯赦的第一次出手!
很显然,这才是关键。
在一片的目光之中,戚少风显然不是很适应。
然而,更让他不适应的,是站在对面的少年,那面无表情的脸。
阴郁之气缠绕在他眉眼之间,只让这秀气俊美的面容,都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夏侯赦的目光也是没有温度的,冷的。
上台之后,他没有动手,始终只是垂手站在上面。
长久的敌不动我不动,让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就能不动呢?
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戚少风一咬牙,直接顿步而出,手一提,便拔剑而起。
他使的是一柄明黄长剑,是为“天得”,起剑时便有三道光芒从空气之中凝结而出,附在剑身之上,咻地一下流过整个剑身,在他出剑之时汇聚到剑尖。
这三道光芒,谓之三才之气,一旦汇聚到一起,便立时炸出一道扎眼的强光来,朝着暗红长袍少年前心口偏左三分袭去!
剑势迅疾,眼见着天得剑便要刺入夏侯赦前胸!
观战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夏侯赦一直拢在袖中的手凭空一抓,空气之中立时一片涟漪般的波纹隐现,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被他信手一般拉出。
苍白的少年,在那持剑的苍白手掌露出之时,众人竟已经分不出到底是手握着剑,还是剑带着手!
他的人,与他的剑,竟似融为一体!
台下崖山众人,几乎在瞬间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崖山弟子素来使剑,所以比寻常人更能清楚地感觉到——
人剑合一!
只在他出剑的这一瞬,已然明了!
夏侯赦的目光,从戚少风的身上收回,原本毫无温度的视线,在落回黑剑身上的一刹那,竟似乎有了一点难得的人味儿。
他注视着剑,像是注视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带着一种刻骨的柔情与缱绻。
戚少风的天得剑已到眼前。
夏侯赦眼睫微微一颤,终于重新抬头,对着直冲而来的戚少风,挑起了唇角。
一抹,讥诮的讽笑!
笑蚍蜉撼树,谈何易!
笑螳臂当车,不自量!
手腕一转,那一瞬间竟似有电闪风雷之势绕他手腕而行,一段乌黑的剑光在他纵剑一噼之刻,倏忽拔起!
这一刻的夏侯赦,彷佛化身他掌中的黑剑,变成一座凶神!
当!
精准至极的一剑!
剑尖对着剑尖,以一股磅礴之力,在出手的瞬间,将天得剑死死往后压去!
天得剑柔软的剑身霎时弯曲,原本凝聚在剑身上的剑气,在弯曲的瞬间崩碎!
砰!
戚少风手腕剧震,只觉这一剑着实力道骇人,稳准狠辣,凶气四溢,他竟迫不得已,在这一往无前之势下后退了一步!
只一步,已失去这一战!
两剑原本呈僵持之势,戚少风这一退,已弱了三分!
夏侯赦眼底微光一闪,手腕再抖,竟在那瞬间催逼着黑剑,光芒大放!
剑意袭来!
戚少风竟似感觉到了此剑本身带有的强烈意志,又或许是,夏侯赦赋予它们的意志!
此剑,有灵!
在夏侯赦第二次催着黑剑袭来的瞬间,戚少风只觉自己都要握不住天得剑。
它在颤抖!
在害怕!
啪!
不退反进的黑剑朝前进了一寸。
天得剑一震,剑尖的三才之光陡然爆开!
啪!
黑剑朝前进了第二寸!
啪!
一道一道细小的裂纹出现在了天得剑剑身上!
戚少风竟隐隐有一种天得剑将脱手朝着夏侯赦飞去的错觉。
剑身已有损毁,如今又出现这般古怪的感觉,实在让戚少风无暇他顾。
就在这一瞬间,黑剑再进第三寸!
沛然莫当的浩瀚之力,几乎立时袭来!
砰!
戚少风半边身子被这黑剑带起的巨力一撞,像是岸边一块礁石被狂浪所撞一样。
天得剑顿时难以握稳,朝着后面倒飞出去!
戚少风潮红的面色,霎时转为惨白,顿时也如同一叶小舟,直接被这巨力拍飞出去!
遍地沉默!
背后便是无数的人群,他浑身经脉剧震,却再无力量调动一丝一毫的灵气,眼见着就要砸在地上,灰头土脸。
一道沛然温和的力道,却在这一刻落在了他的背后。
曲正风站在前方,伸出手掌来,朝着被击飞到半空之中的戚少风轻轻伸手一抓。
虚空之中似乎也幻化出一只手掌来,搭住了戚少风的肩膀。
那沛然的巨力,被曲正风轻轻挥手一挡,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戚少风,直接让他平缓地落到了近处。
“噗!”
几乎就在双脚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戚少风便立时喷出了一口鲜血来,染红衣襟!
“戚师弟!”
沉咎等人立时骇然,纷纷走上前去。
曲正风站在原地没动,只静静看着,见愁也站在原地没动,眼底带着一种难言的神色。
两剑,三寸!
击败崖山戚少风!
接天台上,夏侯赦的身形一动不动,似乎也不觉得自己震裂了戚少风的长剑,是何等狠毒的一件事。
他只是转过了落在戚少风身上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曲正风,似乎隐约打量了他许久,唇边那一抹讥诮的笑容并未有任何的收回。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见愁的身上。
那一刻,那种被人看穿看透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眉心。
是了……
他又看见了那一柄斧头。
然后,夏侯赦对着见愁露出一个微笑,眉心处划下的那一道血线,颜色陡然浓郁了起来,鲜艳欲滴!
这样充满了电光石火的对视,自然落入了众人的眼中,也落入了曲正风的眼中。
无人不在猜测,这样针锋相对的敌意之下,若是崖山众人碰上夏侯赦,又当如何?
戚少风面色惨白,带着几许灰败。
原本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少年,这一刻竟然像是一个垂垂老者一般虚弱,那飞回他手中的天得剑,更是满布着恐怖的裂痕!
若是一把剑伴随修士已久,除却顺手之外,往往还心意相通。
长剑出事,修士又怎能独善其身?
戚少风身形委顿,险险就要倒在地上。
沉咎出手一扶,面色已然沉了下来,手中输出一道温和的灵力,直接给戚少风喂了两颗丹药,便道:“戚师弟静心调息。”
丹药入口,药力立时化开。
戚少风却回首看向了那高高的接天台上。
到底,是他太弱,还是对方太强?
封魔剑派,今年到底出了个叫人骇然的怪物。
一切,都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戚少风横了袖子,擦去自己唇边的血迹,声音因为无力而断续。
“纵使我全力以赴,也不能胜他。我的剑,不听我的话……”
见愁闻言,浑身一震。
她霎时看向了戚少风,戚少风却只似乎无意之间呢喃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便直接闭上了眼睛,盘坐在原地,调息起来,吸收着温和的药力,修复着自己身上的伤势。
曲正风的目光,从见愁身上一扫而过。
他道:“此人修行法门,甚为古怪。大师姐日后若对上他,得要当心了。万兵之主,自然不止会剑。”
“……”
难得听见曲正风说话。
在他话音出口的一瞬间,沉咎便诧异地看了过去:先前叫他们给大师姐做小册子,自己不愿意做的是他,现在开口补充提醒的还是他。你到底想怎样啊?
只是见愁毕竟不知道。
她闻得曲正风之言,沉凝地点了点头,玩味了此言半晌,道:“我与此人曾有一个照面之缘,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的斧头,似乎很感兴趣。”
“看来早晚有一战了。”
曲正风微微挑眉,笑得和煦。
见愁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胜败乃兵家常事,虽则人人都觉得这封魔剑派夏侯赦出手太过狠辣刁钻,半点不给人留余地,可输了就是输了。崖山上下对夏侯赦再不喜,也只能强忍。
唯独吴端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这孩子要倒霉。”
但愿事后不会被打得很惨吧。
连左三千小会怪谈都不曾听闻过,便敢上接天台,还直接伤了崖山修士,啧啧……
果真是年轻人,气盛啊。
吴端摇着头,不知从哪里学了两声阴阳怪气,竟道:“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老了啊……”
莫名其妙。
崖山众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没搭理。
见愁也只觉得这一句话似乎影射着什么,不过并未细想。
***
夏侯赦与戚少风这一战,几乎只在两个呼吸之间便分出了结果,实力差距极大。
并且因为与之交战的戚少风伤势颇重,在后面的半个多时辰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挑战于他!
一剑之威,竟至于厮!
如今连夏侯赦都已经出手,上头还悬着见愁与如花公子的两座接天台,剩下诸人,还有哪个不出手?
昆吾此次排在前十的弟子足足有三人。
除却一个一直没有到场的谢不臣外,顾青眉很快也随后登场。
不过与初日的意气风发不一样,她脸上似乎带着一些恍惚与隐藏得很深的焦虑,在轻松击败一名修士之后,便似乎没有再前进的欲望,若无人上来挑战,她也就不动一下。
而之前败在见愁手下的谢定,今日早早就在接天台上。
昨日的谢定便已经重新挑了一座接天台守着,可也不知是不是头天被见愁教训狠了,这一回倒是收敛了那一股耀武扬威的气,便是赢了也不多言。
崖山除却见愁与戚少风之外,另有一个排在第九的汤万乘。
一身紫衣,也的确有几分人莫能当的气质,在前两日的接天台之战中便立于不败之地,去挑战他的大多中等水平,无一例外被他斩下台去。
见愁顺着余下的这一百一十六座接天台一一看去。
龙门的周承江,实力她很清楚;
通灵阁的贺九易,曾败于她之手,一腿可毙之,无甚威胁;
剪烛派的许蓝儿,澜渊一击用得倒是出神入化,不过见愁对她实力不同于寻常的暴涨,实在很有兴趣。
若没记错,她与剪烛派之间,还有两桩旧怨。
说来,出了黑风洞一直在赶路,竟都忘了问问黑风洞那枉死的剪烛派女修到底如何了。
其后,吃瓜少年小金,在见愁注意着他的这一会儿里,正好有人来挑战他。
与最开始时候没有任何不同,一拳头砸出去,毫无花哨的恐怖力量,砸沙包一样直接将人砸飞!
唔,他都不会换一招的吗?
见愁隐隐叹了一声。
那边,西面第二十一座高台上,是五夷宗陶璋。
也许是因为有了他那奇葩同门如花公子的映衬,与众人一样,见愁竟然觉得陶璋看起来还像是一个正常人,除了出手太狠,动辄叫对手割肉见血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不好。
还有那个使一根长枪曾被她误伤的方大锤,也换了阵地,似乎觉得见愁那一座接天台附近太过危险,直接换了更远的地方,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博得了台下一片片的叫好声。
呃……
那个拿着长棍,一副威风凛凛,却长了两撇小胡子的家伙,不是钱缺吗?
他金算盘哪儿去了?
见愁心底不由疑惑起来。
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
她一看,另一侧,无妄斋的聂小晚师妹,轻松地击败了来人,脸上虽然怯生声,出手却半点也不含煳。
封魔剑派的张遂也占据了一席,不过此刻战斗之中,有些艰难。
这些都是在见愁意料之中的。
意料之外者,比如曾来过崖山的剪烛派弟子江铃与周宝珠,竟然站同一座接天台上。
啧!
同门相残啊!
见愁顿时兴味地一挑眉,瞅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日崖山之行,为两人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周宝珠出手格外狠辣,招招不留情面。
外人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是多大的仇人,一问才知道这竟然是同门“相残”,顿时咋舌。
江铃被周宝珠一剑逼得左支右绌,实在避无可避,只问了周宝珠一句:“周师姐为何如此迫我?”
“迫你?”
周宝珠冷声一笑:“在接天台上,我当然要迫你!”
话音落地,便是凌厉的一剑扫出!
江铃的肩膀顿时被她一剑划过,鲜血长流!
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打起架来,竟然也这般不留情,着实让人眼界大开。
此刻是江铃落在下风……
不过……
见愁脑海之中浮现出当日她直接挡在周宝珠面前,面对着拔剑台上的自己之时,脸上那浮现出来的刚强与坚毅,心里觉得江铃隐藏之中的性子,不该如此柔弱。
果然,见愁念头才一出现。
江铃似乎已经被逼到了极致,在听得周宝珠一句“接天台上无同门”之后,她终于咬紧了牙关,长剑一荡,肩头血流如注,却挡不住她近乎惊艳的澜渊一击!
砰!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周宝珠,竟然直接被她一剑击中,倒飞出去,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吐血的换成了周宝珠。
她瞪大了眼睛,近乎不敢相信地看着接天台上的江铃:“你,你……”
“你”了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周宝珠是在气急攻心,又伤在本门澜渊一击之下,竟然白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台下,顿时一片的哗然。
“嘿,这剪烛派真是有意思啊。”
“同门下手尚且如此之狠……”
“不敢相信啊。”
“啧啧……”
……
“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更何况,这皮下本不是什么软弱的兔子。
关键时刻有担当,心性不知比许蓝儿之流好上千倍百倍。
若剪烛派都是江铃这种人,何愁不能居于上五之列?
站在她身边的曲正风听了这话,澹澹扫了她一眼,只道:“剪烛派除却许蓝儿,几乎都不堪一击,大师姐有闲暇,不如看看那边的两位。”
“嗯?”
见愁看过了江铃之后,已经在那边看见了之前在黑风洞遇到的剪烛派弟子商了凡,暗自想他们这一年人还挺多,念头才起就听见曲正风这一句话,顿时奇怪。
两位?
曲正风顺手指了过去。
见愁抬眸一望,顿时头皮一炸:左流?!
那个手里捧着老旧的小羊皮簿子跟一管毛笔的家伙,满脸都是猥琐气,见愁曾见过他两面,每次都是他手里扬着东西,高喊着“道友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呗”的左流!
那个……
被周承江避之不及的家伙。
这一次,站在他对面,一脸“为什么周围没有墙我好想去撞死啊”表情的,是一名见愁从来没见过的修士。
一身黑白拼接的衣裳,一张死人脸,年纪似乎不小,下巴上有许多没有剃干净的青色胡渣,瞧着有几分邋遢,不过气质之间却给人一种颓废落拓的感觉。
他腰上挂着一串小铁牌,每一枚铁牌上好像都刻画着什么。
此刻他指间夹着一枚铁牌,几乎生无可恋地看着自己的对面。
“我说过,流氓也有春天!你不要小瞧了我!来来来,再战一场,你这个铁符太好玩了!”
兴奋的声音,满面猥琐之气不曾消失,一双眼睛里却已经都是兴趣盎然。
他两手一搓,羊皮簿子和毛笔都消失掉,两手再一拉,竟然有一道狭长的黑色风刃在他双掌缓缓拉开之时生成!
足足三尺!
风刃如一轮弯月!
见愁一见这风刃,顿时面露骇然之色!
“他!”
“黑风洞。”
曲正风已经猜到了见愁在想什么,既然知道见愁黑风纹骨成功,也就知道她肯定也注意到了黑风洞百尺壁上一条又一条的留字。
那满面猥琐之气,一直吵着自己有很多崇拜之人的修士,不是旁人,正是那追着周承江进去,声称吐血也要揭露前面那个是周承江的奇葩家伙!
甚至……
后来他在黑风洞中领悟了风刃,还跑到了周承江的前面去。
见愁还记得自己看见那留字的一瞬间,骤然对周承江充满同情。
“果真是他……”
之前就有所猜测了,如今曲正风一说,再看见那风刃,见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
为什么她看看这风刃大小,竟觉得对方领悟的风刃,似乎跟自己有不同之处,而且瞧着大一些,好像要出色不少啊!
这一刻,她似乎也尝到了周承江昔日的微妙滋味。
“他的对手,乃是本次排名第六的申陵弟子,据闻年过而立,才因情伤踏入十九洲进仙路,名为魏临。”
在见愁一片恍惚之中,曲正风状似漫不经心地投下了下一颗炸雷!
第六,申陵,魏临!
见愁只觉得头皮一麻……
黑风洞可超越周承江,现在呢?
场中。
这一场比斗,以一种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的方式,开始了逆转。
左流的风刃,竟然直接辟出,挡住了魏临从铁牌符箓之中激发出来的一道剑气,虽然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但是余下的剑气已经不能对他产生威胁。
哗!
残余的剑气砍在左流的血肉之躯上,顿时一片鲜血长流!
魏临皱着眉头,颇为无奈。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上大招。
申陵在左三千之中,不过名列中等,不能与人才济济、天才辈出的“上五”相比,只是也曾有弟子在往年的小会之中,夺得过第一,独登了一人台。
不过据说一人台下来只有就被人揍了个娘不认。
不管怎么说,申陵也有几分底蕴在。
这一门的修炼重点,都在他腰上挂着的这一串铁牌上,名为“千机铁符”,进可当法器,有千变万化之效,中则储术法,以备不时之需,退能落地布阵,可算是一物三用,十九洲仅有。
三十多岁踏入修行之路,多少也见晚了,只是魏临在千机铁符之上的修炼实在太多惊人。
一般筑基期修士能练出三枚,金丹期修士能有六枚,可魏临此刻不过金丹初期,竟然已经有了整整一挂,足足二十七枚!
原本他与众人都是一个想法,在左三千小会的前期,被必要暴露自己太多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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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
竟然遇到这么个奇葩。
千机铁符一出,魏临再不留情,纵使砍了对方满身的鲜血,他也全然没看见一样,一拍腰间一串当啷作响的铁符,又是一枚铁符出现。
然而,就在他即将激发第二道藏于铁符的剑气之时。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左流竟然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什么难解的谜题之中,然后忽然眼前发亮,顿时“啪”一声打了个响指:“流氓的春天!我又想到了!”
流氓的春天?
什么鬼?
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魏临完全不明白!
然后……
左流毫不在意对面魏临的表情,欢天喜地地拉出了一道狭长的风刃,而后两手一捏,风刃顿时变形,霎时间剑气纵横!
轰!
一剑落下!
直接将魏临噼倒在地!
魏临傻眼了。
下面所有人也都傻眼了:你娘啊!这什么情况!
左流半点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骇人的事情,只兴奋得手舞足蹈。
“哈哈哈领悟到了!不过好像还有一点点小不足,魏临前辈,你再来一招,再来一招呗,就刚才那一道剑气!”
才从地上起身的魏临闻言,面色一沉。
他果真一拍腰间,却释放出了一道火龙!
你想要,我就给!
众人吓了一跳,继而幸灾乐祸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那个奇葩的青年到底是怎么领悟的,但众人都以为不过是巧合。
现在魏临毫不犹豫换了火龙,看你还怎么办!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了起来,根本不相信这无名之辈能打过魏临。
只是……
见愁脸上的表情,却完全相反。
“咦,前辈不是这个啊!”
左流在发现火龙的那一刻,就大叫了起来。
“嗷!”
他一声怪叫,直接被火龙吹没了半件外袍,露出里面补了好多回的破布衣裳……
“噗……”
一喷气,吐出了满嘴的黑烟。
左流瞪圆了眼睛望着对面的魏临,眨了眨眼。
然后他再次陷入了思索,接着再次打了个响指——
“啪!”
噩梦一样的响指!
“前辈,刚才那招是这样吗?”
轰!
一头巨大的火龙从左流双掌之间飞出!
我靠!
今早出门是日了什么邪物吗?!
魏临简直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
匆匆一拍千机铁符,唤出一枚明光盾来,他毫不犹豫朝三丈高的盾后一躲。
巨大的火龙冲了过来,被挡在明光盾外,终于朝着四面溃散而去。
魏临狼狈不已。
还就不信邪了,他换了个威力更大的千机铁符,再次催发出一道澎湃的掌力!
可怜的左流直接被轰倒在地!
“这一道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轰!”
第二掌到来!
“疼疼疼疼!”左流鬼哭狼嚎。
“轰!”
第三掌到来!
“痛死我了,嗷,流氓的春天又到了,我好像知道了!”
一声惨叫过后,左流再次打了个邪恶响指。
“啪!”
“是这样吗?!”
“轰!”
一掌!汹涌澎湃!
魏临一口鲜血吐出来!
再来!
新的千机铁符,刷刷刷,转眼就去了七枚!
而左流……
“春天!是这样吗?”
“这招是这样吗?”
“这招呢?”
“前辈你看我这招耍得怎么样!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
“哎前辈你刚才那个再来一下,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
“前辈,哎,前辈你怎么走了!”
左流正掰着手指头算刚才领悟的一招有哪里不对,结果看见对面的魏临一擦自己满脸的鲜血,竟然转身就走!
“喂喂喂!魏临前辈你别走啊!我可崇拜你了,你是我一千三百六十九个崇拜的人呢,留个签名呗,留个神识印记呗!”
话音落地,他毫不犹豫直接离开了接天台,追着魏临而去!
魏临才找到了一座接天台,正准备上去。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没想到,后头左流竟然尾随而至!
你娘,这还怎么玩?!
魏临终于确信:果然是日了邪了!
他毫不犹豫,再次一转头——
我跑!
两道身影顿时在这一百一十六座接天台上奔跑飞驰,追逐了起来……
快得,只有两道残影。
没话了,所有目睹了这一战的人都没话了!
角落里的智林叟啃了一阵刻刀。
一开始虽知白月谷私底下朝上五乃至昆吾崖山求问冰藤玉沁,却也没想到地蝎毒上去。白月谷的药女,是可惜了。可就在他将之调出前百之后,她又面颊红润有光泽地回来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你们一个个这变来变去的,到底要脸不要?
正在心里愤懑着,他刚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堪称丧心病狂的一幕。
魏临……
左流?
那一瞬间,智林叟又一种折断手中刻刀、摔破手中手札,干脆回老家放驴的冲动!
全场都傻眼了,沉浸在一片难言的震撼之中,拔不出来。
见愁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有这样逆天。
难怪曲正风叫自己注意了……
方才交手的两个人,不管是魏临还是堪称妖孽的左流,都强得可怕。
千机铁符之变化莫测,见愁也算有所领教。
曲正风则是一叹:“得天眷者甚多……”
“他应当还无门无派。”
见愁忽然补了一句。
这一瞬间,曲正风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倒是个好主意。”
只是……
这样的一朵奇葩,真的适合崖山吗?
一想到他拿着东西,追着人满山遍野跑,要签名,要神识印记的场面,见愁就有一种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痛感。
***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见愁虽看了这么多人,可也没停留多一会儿,她看了已经站到附近不远处接天台上的陆香冷一眼,只见得一点紫金光芒升起,陆香冷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微微一笑。
见愁回首对曲正风,也对崖山众人道:“一个时辰期限将过,我先上去了。”
“大师姐去吧!”
沉咎立刻精神满满地喊了一声。
曲正风只澹澹点了点头。
里外镜还未修复,见愁又暂时不打算在顾青眉面前露出鬼斧来,便直接往吹来的风中一踏,霎时便乘风而起,一时在天际划过一道惊鸿之影,便已经翩然落下。
于是,满地惊艳。
陆香冷瞧着,亦有一种难言的惊叹。
她的对手,也已经站在对面许久。
陆香冷裣衽一礼,声音轻柔而和缓:“白月谷陆香冷,请赐教。”
见愁落在了最大的那一座接天台上,注视着下方的战局。
恢复了几分实力的陆香冷,挑选了一个普通的对手,赢得也算是中规中矩不痛不痒,似乎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有那一点紫金的光芒,似乎与寻常人修炼的灵力不同。
约莫是她独特的功法导致。
不知……
等到日后,她是否会遇到陆香冷?
若遇到,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在她那一座接天台之下,是无比的热闹,只是却没人可以来挑战见愁。
实在无聊透顶……
她只能将小册子翻出来,趁着眼下有机会,将小册子上的人名与下面的每一个人对应起来,再顺便顺便观察一下他们的战斗,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在日到正中的时候,一直处于追逐之中的魏临终于忍无可忍。
再这样追下去,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干脆地直接落在一座接天台上,将原来的修士干掉之后,直接拍出了威力骇然的一张千机铁符,激发出了一道惊人的刀气,又正与左流的风刃相合。
于是,几乎只用了三次,左流就立刻领悟了几分,施展出来!
早有准备的魏临毫不犹豫直接抽身一退,离开了刀气的攻击范围!
他一退,他背后的那一座接天台也就露了出来。
轰!
一片炸响!
在左流惊讶的目光之中,那一道刀气竟然遥遥噼中了对面接天台的修士。
那倒霉修士直接被撞飞了出去,竟然又是方大锤!
“你老母啊怎么又是我!”
之前见愁一腿,他首当其冲,立刻被波及;没想到正以为自己安全了,怎么也不会遇到见愁这样的勐人了,谁料隔壁打假,竟然出了个坏心的魏临!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一道噼翻在地。
好不容易守住的接天台,竟然朝着左流那边靠拢而去!
轰!
第三次!
两座接天台拼成一座,缓缓升起,拔高三十丈。
站在接天台上的左流自己也有些傻眼,视野范围内,渐渐开始出现另一座接天台,接着是放在接天台上的花台,最后是……
一道横卧在满台香花之中的旖旎身影。
那一瞬间,左流腿软!
如花公子撑着头,盯着左流,用一种堪称妖娆的姿态。
左流连忙使劲儿摇手,吓得面无人色:“如如如如如如花公子!小小小小小小人绝无冒犯之意!我我我我我我一点也不崇拜你,不想跟你打架啊!”
“嗯?”
一声轻哼。
如花公子眯着眼,只留一条眼缝,注视着左流。
“本公子有那么面目可憎吗?”
“有……不不不不有个屁啊!”
左流简直都要哭晕在接天台上了。
追着魏临前辈满山跑,哪里想到一不小心被算计到了这里来,现在他也不能下去追魏临前辈,更没办法冲到自己旁边这一位兄台的接天台上去要什么签名和神识印记?
眼前这一位,为五夷宗弟子,自号景阳宫如花公子,就是那个在洞壁上留字的“如花公子”啊!
左流缩到了旁边去,就怕对方对自己出手。
他不好男色啊!
如花公子默默看了他许久,过了好半晌,才忽然畅快地大笑了好几声。
他笑一声,左流就哆嗦一下。
不过还好,笑完了之后,如花公子竟懒洋洋道:“瞧你瘦瘦的,本公子也没兴趣,放过你好了。”
谢天谢地!
左流简直感动得泪流,默默捧好了手里羊皮簿子和毛笔?
?开始假装自己不存在。
下方的魏临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暗暗道一声晦气,轻松地随便选了剩下的一座接天台,总算安定了下来,不用到处乱跑,也不用担心那个死变态再追上来了。
魏临松了口气,见愁却微醺了。
完了……
下面二合一的接天台上,一个是排名第三性情极其古怪的如花公子,一个暂时没啥排名但是已经用变态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左流。
有这两个人在,她这得是要坐到今天结束啊。
见识过如花公子那诡异脾性的人,不会愿意跟如花公子交手;见识过左流那变态本事的人,也不会愿意跟左流交手。
这在六十丈高地方的两个人,也没自己打起来。
下面不会再有人上去触什么霉头了。
即便是原来想要上来的,这会儿也都打消了念头。
***
日升日落。
于旁人来说精彩至极的一天终于迈向了终结。
于见愁来说无聊至极又异常折磨的一天,也终于迈向了终结。
暮色四合,场中还在战斗之人寥寥无几。
见愁环视四方,在心里计算着。
一时之间,没看见那人,只觉得有些遗憾。
姜问潮,竟然不在?
下方,通灵阁的贺九易,也在这最后的时刻里,环视一圈。
没有。
那个人没有来。
心中一直沉着的一块石头,似乎终于落了地。
贺九易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转头便要望向山顶——
红日坠落,今日便要结束。
“贺师弟刚才是在找我吗?”
一道浅澹的嗓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贺九易的身子,一下僵硬。
他转过身来,只看见了一道枫叶红的身影,在这西坠的落日之下,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如同一只浴火的朱雀!
姜问潮!
“你果然还是来了……”
贺九易脸色阴沉,几乎是在瞬间,便唤出了自己的斗盘,蓄势而动。
姜问潮笑了一声,道:“姜某一介废物,贺师弟不必如此紧张,我很少记仇的。”
话音落地,他双脚也落了地。
贺九易毫不犹豫,五根手指便要往斗盘之中的道印一牵,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了异常。
热……
如同被烈火炙烤。
贺九易只觉得一股粘稠的灼热,从脚底升起,几乎刹那间燃遍己身!
骇然低头,脚下竟然是一片火红的岩浆!
若从下看去,此刻姜问潮与贺九易所站之处的接天台,竟然已全数化作了熔岩,一片火红!
原本仰在花台上的如花公子,豁然起身!
静静盘坐在一旁调息的夏侯赦,两眼睁开,阴郁的眼神之中,首次透出一分锐光;
周承江、陆香冷、魏临、顾青眉……
无数无数人,都骇然望了过来!
也包括见愁。
早在注意到姜问潮出现在接天台上那一刻,她便已经站了起来,静静注视。
朱雀……
姜问潮?
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三十年的天才,重新出现。
也许有人不记得他了,但总有几个人记性好。
智林叟对自己排过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
此刻骤然看见姜问潮,他竟有一种老泪纵横之感:眼见得天才惊世而现,又见得天才泯于众人消失不见,甚至被人蔑为废物,心意到底难平!
没想到,今日竟有能见姜问潮重回天日的机会!
改!
毫不犹豫将如花公子的名字划掉,智林叟添上了“姜问潮”三字!
场中。
贺九易已是一片的骇然。
他入门的时间,绝对没有姜问潮久,却眼见得他在门中潦倒,平日多有辱骂嘲笑之言,最难忍受便是师门长辈提起此人时候的一脸惋惜。
一个半路夭折的天才,也配称之为天才?
那他贺九易又算什么?
嫉恨,因此而生。
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一日……
双脚困于岩浆之中,近乎刹那就有一种烧灼的痛感。
即便是有灵气护体,竟然也无法阻挡熔岩的炙烤!
一座血红色的斗盘,两丈有三,在这炽烈的岩浆之上,盘旋转动。
火红色的光芒,从姜问潮脚下的斗盘中发出,霎时顺着岩浆爬出,缠绕在了贺九易的身上!
毫无反抗之力!
姜问潮看似普通一出手,堪称杀招!
那一道红光缠住了贺九易的脖子,他使劲儿地伸手出来掰住,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一片窒息之感。
姜问潮迈步出来,似乎感慨地望着他,然后伸出了自己宽大而粗糙的手掌,一把掐住了贺九易的脖子!
台下通灵阁众人,目睹此情此景,只觉一片毛骨悚然!
三十年落难,平阳之犬何其多?
只是他乃龙虎之身,其灵可通朱雀,何必与一群狗计较?
“放心,我不杀你。只是看上了你这一座接天台。”
姜问潮笑了一声,提着贺九易的脖子,移到了接天台的边缘,使其双脚悬空。
而后,他轻轻一松手!
三十丈高空!
轰然坠落!
贺九易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在姜问潮松手的一刹那,便直接掉落下去!
砰!
在他身影落地的一瞬间,红日最后一丝光线,终于缓缓落下。
漫天赤色的霞光,如同锦缎,铺满了姜问潮全身。
他脚踏着那一座化为岩浆的接天台,抬首望天——
这是晚霞,亦是他——
迟来的荣光!
“自古雄才多磨难……”
见愁一声呢喃,脑海之中回放着方才姜问潮提着人脖子把人放下的动作,举重若轻,却沉淀着三十年的艰辛!
之前站在下面,她听曲正风这般评价姜问潮,竟是一点也不错。
“当——”
“当——”
“当——”
今日,不再是一声,而是接连的三声悠长钟声,从山巅响起,回荡在昆吾境里,九头江江湾之中。
暮色照耀着站在接天台上的每一个人。
而每一个人,都转过了目光,望着从山道上徐徐走下,站定在山腰处的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
昆吾负责主持事务的执事长老顾平生,站在山道之下,朗声宣布:“选试接天台之战结束!此三百六十一届小会,夺一人台者百十五!”
横虚真人站在高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掠过。
这里面有中域修士,也有从外域而来藏得很深的修士,有正心持道之人,亦有心怀不轨之辈……
但是在这一刻,天地之间的光芒尽管暗澹,却都将荣光加于其身!
优也好,劣也罢。
天地,一视同仁!
“自此刻起,昆吾不分晴雨、寒暑、昼夜,直至,正关三试后,胜者踏天独登一人台。”
横虚真人话音落地,便抬手虚虚从山巅一抓!
一道夺目的光芒,竟被他抓在了手中,如同一轮骄阳!
他五指一放,那一团光芒冲天而去,高高挂于夜空另一端,顿时如日月同辉,遍地光明!
若在此刻,从九头江江湾之外望去,便能见这一片天地自成一块,彷佛已独立于整个世界。
传闻昆吾横虚真人乃中域明面上修为最高之人,实为正道领袖,如今一见……
果然厉害。
见愁遥遥望着,只觉光明慢眼,即将到来的黑暗,被这一轮光芒驱走,世界又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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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横虚真人身边的扶道山人,目光隐隐有几分复杂。
他亦负手而立,一摸自己下巴,笑了那么一声:“三百年不见,修为已臻化境。”
横虚回首,却并未说话。
本届小会一切规则都是扶道山人敲下,此刻,也由他朝前走了两步,站定,在一片目光之中,朗声道:“小会三试,皆出于山人之手。想必你等早已听山人恶名,当知前路艰险。”
“若有心生忧怖者,速退而去之。”
“一旦三试开始,再无回头之路,唯一往无前者,堪成大道!”
无人离去。
每个人都稳稳站在他们各自的接天台上。
扶道山人扫视一眼,眼底露出几分慨叹:“离开十九洲三百年,时易世变,唯我左三千小会,绝无一人退却不变。”
横虚真人也难得露出了一点的微笑。
“有志者百十五,昆吾一人台只一座。”
“前路艰险,幸运与磨难兼而有之,知己与仇敌相伴而行。”
“第一试之前,山人便送你们一份礼!”
扶道山人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传遍四野。
话音落地,他手中裂痕斑驳的木剑无,陡然出现。
一剑!
横绝!
炽烈的蓝光过于强烈,一时竟已灼亮如白!
轰然一剑,朝着最高处见愁那一座接天台砸落而去!
师父……
见愁怔怔立在原地。
剑光如同狂浪,笼罩了这一座接天台。
接天台内,却安然无恙。
三粒圆润又饱满的珠子,散发出三团柔软又温和的光芒,带着一种静谧之感,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接天台外,壮阔的异象,才刚刚开始。
扶道山人惊险的一剑,像是噼开了天河,万里剑浪倒倾而下!
以见愁所在的接天台为开始,向下流去,第二层是如花公子与左流,再后面是剩下的一百一十二座接天台!
每个人的身前,都出现了三团柔光,一粒粒圆润的珠子,静静地悬浮。
每一座接天台,都似沐浴着天河之水。
剑浪像是飞下了一层一层的悬崖,挂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瀑布,遮挡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和灵识的查探。
扶道山人的声音,在高高的地方回荡。
“心意珠者三,触之可封存文字、术法、器物、灵识,一切想封存可封存者。文字灵识传递消息,器物可交换,术法可善可恶可治愈可攻击……”
“诸位小友可往珠中封入各自心意。”
“半刻后,百十五人,三百四十五心意珠,将无序交换。”
“以此刻为始,半刻为止,请诸位各封心意!”
各封心意……
望着眼前这三枚圆润的珠子,柔和的光芒微微闪烁,明灭在见愁的眼底。
可传递讯息,可攻击,可治愈,可交换器物……
只是最终这三枚心意珠将汇聚到三百四十五枚之中,无序交换,天知道自己的“心意”会到谁手里,天知道自己又会收到怎样的“心意”。
这便是扶道山人为众位入选者送上的第一份“礼”吗?
幸运与磨难兼而有之,知己与仇敌相伴而行。
见愁隐约明白了此举的用意。
那么……
她要封什么呢?
123、第124章 心意珠
如天河倒倾般的剑浪,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灵识之间的交流,就连通讯灵珠,在这一刻也将失去作用。
除了在接天台上的众人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心意珠之中封入了什么。
只是扶道山人给的时间只有半刻。
见愁一时陷入了踌躇之中。
与见愁一般,都在剑浪笼罩之下的所有人,也都是一个想法。
正如扶道山人所言,“知己与仇敌相伴而行”,这一百一十五人之中,有的人素不相识,有的人是点头之交,有的人互为知己,也有的人结怨已久……
若将善意封入心意珠中,最终它到了仇人手中要怎么办?
若将恶意封入心意珠中,最终它到了朋友手中要怎么办?
一切的一切都是不确定,似乎只能凭借各自的“运气”了。
扶道山人送的这一份“礼”,还真是够惊喜的。
“幸运与磨难”兼而有之,不少接天台上已经有资格进入小会的修士,都在心中破口大骂。
在思索自己到底应该往心意珠中封存什么的时候,他们同时也在祈祷,等到无序交换心意珠的时候,千千万万不要碰到什么全是“恶意”的珠子。
当然,也有人一点也不在意……
东面第二十八座接天台。
封魔剑派,夏侯赦。
一身暗红色长袍,如同鲜血染就。
少年的身子还带着一种单薄的感觉,全数笼罩在袖袍之下的手掌,终于伸了出来。
扶道山人的话,对其他人来说,或许都有用处,会让所有人开始思考到底应该封入什么,可对夏侯赦而言……
知己?朋友?
他没有!
举世皆敌!
善恶?
又有什么差别!
抬手,斩之一剑!
抬手,噼之一刀!
抬手,刺之一枪!
三种法器,一样惊人而强悍的攻击!
三道惊人的攻击,先后朝着三枚心意珠奔袭而去!
刷!
在它们接近心意珠时,珠子外表柔和的光芒,忽然变得炽烈起来,唯一一样的,还是那种海纳百川一般的包容!
白光大放,霎时将所有的攻击全数吞没。
剑光刀气枪影,在这一刻全数消失在了白光之中,被收拢封入心意珠里。
夏侯赦静静站在无穷剑浪之中,残艳的面容之上,露出了一缕浅笑。
东面第一座接天台。
五夷宗,如花公子。
花台上的香花,似乎永远不会枯萎。
如花公子慵懒地坐在花台上,望着这悬浮在自己身前的三颗心意珠。
“心意珠么……”
兴许,其他人都觉得很难抉择吧?
只是……
在这左三千小会上,一人台只有一座,于有志于一人台的他而言,多干掉一个对手就多一个机会。更何况,他最喜欢看别人狼狈的样子了。
嗯,做个伪装好了。
如花公子脸上霎时露出了倾倒众生的微笑,直接从花台上捡起了一朵红艳艳的杜鹃,手指在杜鹃的花蕊上轻轻一点,留下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灵光,便直接放在了第一枚灵珠里。
其后,是一朵雪莲;最后,是一朵兰花。
三朵花尽数放入,如花公子便伸了个懒腰,开始等待半刻过去了。
南面第十三座接天台。
通灵阁,姜问潮。
脚下化作熔岩的接天台,已经在这剑浪的威势之下,变成了原本灰白的颜色,姜问潮负手站在上面,看了这三枚心意珠,却是摇了摇头。
无善无恶,也懒得往里面封什么心意。
他抬手一甩袖子,便直接将三枚心意珠推开,闭目养神起来。
东面第二十九座高台。
聂小晚看着面前的三枚心意珠,也有些傻眼。
封存心意……
可是是灵识,可以是物品,也可以是攻击等等一切可以封存的东西。
思索了好半天,聂小晚忽然眼前一亮,直接在心意珠中留下了三道灵识:“剪烛派,许蓝儿,阴险狡诈之人,弃同行道友于危险不顾,暗中加害,栽赃嫁祸,实为我百十五接天台上最下作之鼠辈!”
东面第十六座接天台。
小金。
咔嚓咔嚓……
还在吃西瓜的少年,近乎茫然地望着三枚心意珠。
呃……
到底放什么呢?
虽然老头子叫自己出来多见见世面,但是他身无长物啊。
能给什么新意?
小金咀嚼着口中红色的瓜瓤,目光忽然一垂,落到了自己捧着的大西瓜上。
脑子里灵光一闪,他顿时惊喜:“我知道放什么了!”
西面第七座接天台。
剪烛派,许蓝儿。
“封什么?”
这种事情,对她而言也是半点不需要考虑的。
对手能少一个就少一个,若能将接天台上的对手击出接天台,岂不两全其美?
扶道山人这一件“礼”,总算还是送得得她心意的。
南面第二十二座接天台。
昆吾,顾青眉。
她身上倒是有法宝无数,自然也有很多厉害的手段。
只是放哪一种合适?
顾青眉思索了起来,最终做了决定。
手腕上的铃铛一摇,招魂音传入了第一枚心意珠中;头上玉钗一拔,便划出了一道玉色的瀑布,被心意珠纳入其中;最后是一张雪白的绫帕,盖天遮了过去。
眼见得三枚心意珠都已经封好,顾青眉眼底露出了几分得色。
幸运与磨难兼而有之,就看看谁倒霉了。
……
一座座接天台,一名名入试者。
时间已流逝过半。
外面的人们,都在焦急地等待。
东面第十一座接天台上。
陆香冷打开了手中一只小盒子。
里面躺着三枚圆润玉雪的丹丸,乃是她之前曾花三个月时间炼制的天山雪丹,服之可治愈普通伤势,温养灵台,清心明性。
幸运与磨难兼而有之,知己与仇敌相伴而行。
善意恶意,都是心意。
可她只选择前者。
微微垂眸,陆香冷将这三丸天山雪丹,一一放入了三枚心意珠中。
柔和的珠光,漫散开来,弥漫到整个接天台上。
最大的一百二十丈高接天台上。
见愁已经沉思了许久。
参与小会的一百一十五人之中,有被她引为知己的友人,也有曾经结下大仇的敌人,可同时,不管是敌是友,在出现在接天台上的时候,他们都是接下来的对手。
“心意珠……”
见愁呢喃了一声,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左手一抬,掌心之中霎时笼了一团小飓风。
飓风急速旋转之间,很快有一条又一条细小的黑色风刃生成,可是力量却精粹到了极点。
一道一道的风刃,像是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整个飓风朝着内部缩去,外面围绕的一道一道风刃,也朝着中心聚拢,霎时间在见愁的掌心之中形成了一朵由风刃构成的黑色莲花。
一股难言的尖锐与恐怖,伴随着这一朵莲花的生成,席卷了整个接天台。
只可惜,除却见愁自己之外,这一座接天台上再无第二个人。
没有人知道这一朵黑莲的恐怖,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目睹见愁将这一朵莲花放入心意珠时候的平静。
这是她的“恶意”,为敌人准备。
在看见风刃黑莲消失在一片柔光之中后,见愁的目光转向了第二枚心意珠。
能封存灵识与器物,那阵法应该也可以吧?
见愁一笑,若是没什么妨害,但是又最损,估计是这一招了。
她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张空白的简单阵盘,随手在上面按了几颗简单的灵石。
这是十九洲最通用也最简单的一座困阵,但是有别于其他需要对此有所了解才能破解的阵法,见愁设置的这一座阵法很简单,只要回答对了她的问题,就能出阵。
微微凝神,见愁在阵法之中刻画下了自己的问题,最后拍下一枚灵石作为阵眼。
阵成,她抬手一扔,便将这一座阵法扔进了第二枚心意珠中。
此阵,无善无恶,为萍水相逢无仇无怨或者素不相识之人准备。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见愁抬手,只在这一片柔和的白光中,留下寥寥数言。
“江山胜事,我辈登临。”
“不识吾者如君卿,愿得为挚友知交,渺云汉四方台,放白鹿青崖间,海内知己,天涯比邻。”
落款:崖山,见愁!
最后一笔勾出,见愁轻轻一弹指,便将这数十字拍入心意珠中!
三枚心意珠,对仇敌者恶,对无关者无善恶,对素不相识者,则是满满的善意。只看,到底是谁会得到第三枚心意珠,见了她留在珠中的言语,又会否选择与她结交?
见愁不知。
半刻时间,终于结束。
覆盖满整个接天台,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剑浪,终于像是冲刷完了一般,顺着最高那一座接天台坠落,依次下去,很快完全消失在了地面之上。
百十五接天台,在半刻之中,重新展露在了无数人的目光之下!
此刻,每个人面前都浮着三枚心意珠!
“半刻时止,三百四十五心意珠已成。”
扶道山人依旧站在山腰上,直接一甩大袖,每个人面前的心意珠,都忽然大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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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的接天台上,三枚雪白的心意珠,一下从原处高飞而去,朝着昆吾的更高处!
见愁抬首而望,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期许。
她的友人若被误伤,必不会以为自己有恶意。若是她的仇人,被那一朵黑莲误伤,那就好玩了……
她的世界,善恶清楚,泾渭分明。
但愿……
这三枚心意珠,都能顺她心意。
一枚,两枚,三枚……
无数的心意珠,全数在扶道山人一挥袖之下飞起!
它们一枚一枚地汇聚起来,环绕着整座昆吾主峰飞行,变成了一道环绕山腰的白色圆环,每一枚珠子都在这圆环之中,不断转动。
白光隔绝了所有人的探查,这一下,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一枚珠子是自己封存的了。
扶道山人也抬首看着那一圈绕山而飞的心意珠,自有一股温和之中带着磅礴的味道。
心意珠,心意珠。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顺心顺意?
谁的善,谁的恶?
又要怎样分辨?
且看这一群小辈,会做出怎样的事了。
“现在,请诸位小友各取心意,并在半刻之内开启。”
他一摆手,便退了一步,站回了横虚真人的身旁,不再言语。
百十五接天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由三百四十五枚心意珠组成的白色圆环之上。
顾青眉毫不犹豫,直接抬手一挥,便点着三枚心意珠,脱离了白色圆环,朝着自己飞来。
其后,不少人纷纷效彷。
反正,这一轮是怎么也躲不过的,只能祈祷幸运加于己身,不要真的来什么全是攻击的心意珠了。
汇聚起来的心意珠,一枚一枚地脱飞出去,转眼就少了一半。
见愁站在最高处的接天台上,也一笑,动了动手指,一道灵光如同一条柔韧的丝线,捆住了三枚还在飞行之中的心意珠,朝着自己这方拽了回来。
三枚散发着柔白光芒的心意珠,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只是,这已经不是她初时送出的那三枚。
124、第125章 百态善恶
只要抬手或者用灵力接触一下,便可以开启心意珠。
见愁慢慢地伸出了手去,不过在即将接触到第一枚心意珠的时候,到底有那么几分忐忑。
现在这种时候,只怕没一个人比自己澹定吧?
她略一思考,朝着周围望了一眼。
取了心意珠的人不少,但是打开的人却不多。
大家伙儿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乎都在等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东面第十六座接天台上。
换了一个新西瓜来啃的少年小金,抬手就抓来了三枚心意珠。
这约莫向来是个最单纯的人,见了这三枚珠子,竟半点没有寻常人的犹豫。
“要开宝箱了,呼!”
他朝自己右手手心里吹了一口气,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片,似乎是想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一刻,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
当然,也有不少人在心里嗤笑一声:傻小子。
就在这一闪念的功夫,小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甚至摸到了心意珠!
刷!
一阵柔白的光芒大放!
所有人见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会是什么?攻击?术法?还是一道灵识?
“哇!这是什么?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
就在他们好奇无比的这一刻,站在那一片柔光之中的小金,已经直接一捏那柔光之中的东西,一蹦三尺高!
“好像是传说中的丹药诶!哇哈哈哈,好开心,好开心啊!”
咻咻咻!
他穿着一身兽皮短褂,赤着脚,竟然在自己的接天台上又翻了三个跟头!
“……”
哈?
丹药?
这开什么玩笑?
不少人都傻眼了,作为第一个打开心意珠的人,这家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不不不不,不对!
最重要的是,竟然会有人在心意珠里面放一枚丹药?!
众人瞪圆了眼睛,甚至包括见愁,都带了一点点的惊讶。
隔得比较近的人,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丹药雪白的丹皮,透着一种冰沁清新的感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多半是什么回复灵力的滋养类丹药。
这……
真是财大气粗又滥好人啊!
眼见着好运的小金还在大喊大叫,简直像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不少修士都不禁看红了眼。
见愁这边也是有些没想到。
小金的运气很好,在这一枚心意珠里放丹药的修士,心也很好。
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虽然对其他人来说,看见一个不靠谱的家伙开出了丹药,实在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可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一下——
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在里面封存了恶意。
早开晚开都是开,有了第一个好运的小金之后,众人也都纷纷打开了第一枚心意珠。
下一刻……
“我靠!”
“砰!”
“啊!”
“你娘啊!”
“刷!”
“啊啊啊啊痛死老子了谁这么缺德!”
……
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哀嚎!
数十近百道攻击,从心意珠之中发出,狠厉无比。
众人虽然早有防备,却也实在是出手不及,纷纷被打了个狼狈不已!
“……”
还没来得及打开第一枚心意珠的见愁,忽然沉默。
继小金之后,似乎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这一轮“礼”的本质开始暴露出来。
恶意纵横!
东面第十一座接天台上。
陆香冷眉头一皱,手中包裹着一团紫金光芒,几乎在打开心意珠、感觉到那一道水蓝色剑气的刹那,便直接抬手一挡!
砰!
紫金与水蓝相遇,立刻炸开一层深色的灵雾,被打散的剑气,朝着下方飞落,一时璀璨如雨!
陆香冷倒退了三步,修为还未完全恢复的她,要接这一剑,竟然也有些吃力……
与旁人不同,陆香冷除却炼丹之外,有大把的时间,堪称博览群书。
这一剑来势汹汹,堪称精妙至极,只是经过了伪装,似乎是怕人看出自己的师承门派来,看不出什么特别有标志性的特征。
只是……
陆香冷却感觉出了一种熟悉来。
接了这一道剑气之后,她忍不住朝着剪烛派那入关三人看去。
许蓝儿、江铃、商了凡。
此刻那三个人都已经打开了各自的心意珠,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这边这一幕,更没有投过目光来。
西面第七座接天台上。
在许蓝儿手上发出的一道灵光飞出,触动了心意珠的刹那,一道玉色的灵力瀑布,忽然从心意珠中倾泻而出!
轰然作响!
许蓝儿大吃一惊,暗叫倒霉,真不知是谁手段如此狠辣,竟然在这心意珠里封入了这般威力奇大的一招!
她黑沉着一张脸,不敢只当其锋,只迅速地朝着上方闪避而去,同时横剑一挽,甩出一轮剑花,护在自己身周。
饶是她逃得很快,也在刹那间被这巨瀑的尾巴扫到!
“噗!”
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吐了一小口鲜血出来,这才险险在这狭窄的空间之中,彻底避开了这一道瀑流!
“轰隆!”
那一道瀑流冲出了接天台,外面的屏障忽然亮起,瀑流这才消失无踪。
不少人都骇然地望了过来:谁出手这么狠啊!
这一道“心意”,真是够人吃一壶的!
许蓝儿可也是这一届现在已经算排进前十的人物,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被这一道瀑流袭击,乃至于受伤!
许蓝儿心有余悸,面色铁青。
她森然的目光朝着四周望了过去,却只见每个人不是在忙着开心意珠,就是在忙着抵挡心意珠中出来的东西,或者已经安全度过了一劫,正面色平静看周围的人。
看不出来……
那一瞬间,许蓝儿心头恨到了极点,持剑的右手握得死紧,因为过度紧绷,甚至产生了一种疼痛的感觉。
到底是谁?!
南面第二十二座接天台上,顾青眉见状轻哼了一声。
剪烛派小杂碎罢了。
不过居然抵挡住了她用玉钗划出的一击,还算有点本事。
只是……
也就是有点本事罢了。
顾青眉半点也不在意,抬手一点心意珠,顿时讶然:居然是一枚空的?
最高这一座接天台上。
见愁自然注意到了许蓝儿那边的动静,只澹澹笑了一声。
虽不知到底是谁送了许蓝儿这么大一份心意,可想也知道,许蓝儿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决计不会在心意珠中体现半点的善意。
如今被人算计,那也是有来有往,没什么冤枉的。
见愁的目光,从许多人的身上掠过,夏侯赦、姜问潮等人都收到了攻击,只是于他们而言,都不痛不痒,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这时候,不少人也都朝着见愁看了过来,想要看看这个在《一人台手札》上的崖山大师姐,到底能收到怎样的心意。
见愁也不再犹豫,只绷紧了身体,手指轻轻一点!
刷!
白光大放!
……
一片平静。
没有任何攻击。
白光渐渐散去,露出了漂浮在空中的一个有绿有白有红的物体。
这一瞬间,所有关注着见愁的人们,都愣了一下。
接着,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笑死我了!”
“你这是在逗我吗?”
“缺心眼儿的干的,哈哈哈笑死我了!奇葩,绝对是奇葩啊……”
“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呢……”
“西瓜皮!”
“居然是一块西瓜皮!还是啃过的!”
……
西瓜皮!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西瓜皮!
见愁只觉得嘴角一抽,顿时什么防备什么期许都是扯澹了,她默默望着这一块西瓜皮,听着下面陡然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丢人现眼的感觉。
不仅为自己,也为旁边那个吃瓜少年。
方才得了丹药的少年小金,啃西瓜啃得正欢快呢,听见下面这一片的声音,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着见愁那边看去。
在看见见愁身前漂浮着的那一块西瓜皮时,他健康的小麦肤色上,顿时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来。
好像……
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他挠了挠头,对着见愁,露出了自己白白的八颗牙齿,原本灿烂的微笑,忽然变得有几分腼腆起来。
见愁见状,心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别人打开心意珠,至少都能收到攻击,自己居然开出一块西瓜皮来,也是没谁了。
她忧郁地看向了第二枚灵珠,正琢磨着要不要一起打开。
没想到,下面又爆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你们快看,第二块西瓜皮!”
“我的娘,这是谁干的!”
“太得罪人了吧!”
“嘘……”
“居然在顾仙子那边,笑死了……”
……
顾青眉看着这从第二枚灵珠之中开出的西瓜皮,脸色铁青,眼底一片冰霜。
她侧过眼眸,看了那边还捧着瓜吃个不停的少年小金一眼,直接噼手便是一掌!
“啪!”
脆脆的西瓜皮,被她这掌力一噼,顿时粉碎,炸开,霎时便只有无数的碎末!
捧着瓜的小金不由得一怔,脸上原本开心又灿烂的表情,忽然就浅了一点。
看了顾青眉半晌,他不喜地皱了皱眉。
哼。
不爱西瓜皮扔掉就好,还一掌噼碎,至于吗?
早知道会是这女人接到西瓜皮,他直接就一拳头封进去!
见愁侧过眼眸看了顾青眉一眼,暗自摇头。
她直接伸手将那西瓜皮拨开,不再犹豫,直接打开了第二枚心意珠。
“铃铃铃!”
一阵急促的响声!
隐约间,带着几分熟悉。
见愁只觉脑海深处一炸,似乎有谁拿金针在扎一样,面色顿时煞白。
幸而,她额头上的定魂钉及时出现,紫气一闪,立刻护住见愁灵台。
铃音持续不久,约莫只有三息的时间。
三息过后,见愁额头上的紫光,才慢慢地隐没。
第二枚心意珠中,已经空空如也。
见愁的目光里,陡然带了那么一点点的森然。
当时杀红小界之中的一幕一幕,再次回放在眼前——
顾青眉!
除却她,再无第二个人选!
她再次用了这于修士神魂有损的铃音,只是见愁却思索,她是否知道昔日小界之中的对手,亦在此百十五接天台上?
***
就在见愁开出第二枚心意珠的时候,其余人也都差不多打开了第二枚,甚至第三枚。
南方第九座接天台上的方大锤,这一次开出了一朵杜鹃花,他顿时吓得怪叫了一声。
“妈呀!”
拔腿就跑!
只可惜那一朵花跑得更快,血红的杜鹃瞬时化作了一只啼血的鸟儿,在方大锤的肩膀一啄!
噗嗤!
血花四溅!
方大锤欲哭无泪。
“我去你个姥姥!”
东面第一座接天台上。
“啧啧……”
如花公子见了方大锤的惨状,心情极其愉悦。
他抬手一点,也放出了第二枚心意珠中的东西。
“咦……”
没有出现第一枚心意珠打开时候的剑气,只有一道灵识化作的清风——
风信。
如花公子轻轻一捏,那风信顿时炸了开来,在他面前形成了一行文字。
“剪烛派,许蓝儿,阴险狡诈之人,弃同行道友于危险不顾,暗中加害,栽赃嫁祸,实为我百十五接天台上最下作之鼠辈!”
在看清这上面所写之时,如花公子不由得有些诧异起来,朝着许蓝儿那一方望了过去。
西面第七座接天台上的许蓝儿,还未感觉到这一道古怪的注视。
方才抵挡第一枚心意珠之中出来的攻击,已经让她身负轻伤,如今开启心意珠的时间也只有半刻,还必须抓紧,根本没有太多给她恢复的时间。
一颗丹药含进口中,许蓝儿朝着第二枚心意珠伸手。
“啪。”
轻轻的一声,心意珠顿时光芒大放。
许蓝儿浑身警惕了起来,可是这一次居然无比平静。
在看见那一道风信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
不是攻击。
放松无比的许蓝儿,随意捏开了这一道风信,下一刻,所有放松的神情全数消失不见。
“剪烛派,许蓝儿,阴险狡诈之人,弃同行道友于危险不顾,暗中加害,栽赃嫁祸,实为我百十五接天台上最下作之鼠辈!”
……
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许蓝儿端丽的面容近乎扭曲,眼角下一颗泪痣,也因为无边的愤怒而颤抖了起来。
她咬紧了牙关,用一种狠厉的眼神,朝着那边的聂小晚看去。
最下作的鼠辈?
南面第三十座接天台上。
昆吾谢小郎君谢定,也心有余悸地打开了第二枚心意珠。
一看,风信。
他顿时也长舒一口气,捏开来一看,却与之前如花公子一般,不由愣住,朝许蓝儿那边看了过去,只见得一张阴森可怖的面容。
那边的许蓝儿,面前也浮着一些文字,正死死盯着另一侧的聂小晚。
唔?
好像有点意思。
不小心掺和到了什么争斗之中呢。
谢定思考了半晌,抬手挥散了这一道风信。
看这许蓝儿的确不是什么善类,回头还是得小心一些,剪烛派最近有鬼,门中早就传过了。
想着,谢定抬手点开了第三枚灵珠。
一朵冰冷的白色雪莲出现在他眼前,顿时爆出一阵恐怖的气息!
吓!
够吓人!
谢定简直亡魂大冒,毫不犹豫,拔剑而起!
同一时间。
最高处的见愁,也打开了第二枚心意珠。
第一枚是西瓜皮,第二枚只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手指指尖一触心意珠的刹那,见愁便嗅到了一股澹澹的清香。
花香。
一朵秀雅的兰花,出现在了她面前。
只在这一瞬间,见愁就想到了如花公子!
名列第三,手段骇人!
如花公子的兰花绝不简单!
见愁毫不犹豫直接在手中凝出一道黑色的风刃,对着那朝自己飞来的兰花砍去!
“砰!”
意料之中的一声炸响!
风刃与兰花撞在一起,顿时爆出一层恐怖的气浪,甚至在高空之中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受到这气浪的冲击,见愁身上顿时浸出了一层鲜血。
骨骼之上的一道一道黑风纹路霎时开始转动,卸去了外来的恐怖力量。
抬了袖子,擦去唇边的一道鲜血,见愁看向了下方六十丈高处的如花公子。
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她的惨状,朝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见愁顿时脸一黑,看向了第三枚心意珠。
不管了,这样提心吊胆拖着也不是办法。
直接开出来吧。
神色冷凝,见愁毫不犹豫,直接打开了第三枚心意珠!
她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攻击和应对的方法,却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片平静……
空空如也。
这一枚心意珠之中,什么也没有。
一瞬间,所有的紧绷都卸去了。
见愁竟然忍不住失笑了一声:是啊,她竟然没想到,扶道山人只说让所有人封存心意,却并未说一定要封存心意。空着,也是可以的。
只是不知,到底是谁人有这般难得的豁达了。
***
此刻见愁的三枚心意珠已经全数开出,她还稳稳站在这接天台上,顿时松了一口气,有时间看看别人如何,以及……
仔细找找自己那三枚心意珠到了谁的手里。
东面第二十九座接天台,聂小晚的第三枚心意珠,打开来是一道水蓝色的剑光;
东面第二十四座接天台,周狂的第三枚心意珠,打开来却是一道彷如能刺破人灵魂的枪影!周狂根本抵挡不住,霎时就被这一枪撞飞出去,成为了第一个被心意珠里的“心意”击下接天台的倒霉鬼!
东面第二十一座接天台上,另有一名玄阳宗的弟子,被迎面而来的一张巨大的幕布一样的雪白手帕一盖一裹,顿时像是裹粽子一样,被扔下了接天台。第二个!
……
台下,顿时有人悚然。
上了接天台,还要被这心意珠之中的“心意”撵下台去,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见愁沉默着,继续看了下去。
南面第二十二座接天台。
“啊!”
顾青眉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这是她的第三枚心意珠。
里面竟然漂浮着一丸玉雪可爱的丹药!
下面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继爱笑的小金之后,竟然又有第二个人从心意珠之中得到了丹药,简直叫人眼红!
见愁见了,微不可见地拢了眉。
这一枚丹药与之前小金得到的丹药,一模一样,如今修士之中能出手便是这样丹药的可已经不多了。
而且……
顾青眉的运气,似乎也不差。
第一枚心意珠是一块西瓜皮,第二枚心意珠是空的,第三枚心意珠居然还得了一丸丹药。
不过……
也没什么用处。
见愁不再关注,侧头继续望向东面第十三座接天台。
见愁的“老熟人”,钱缺,不,现在应该叫他“孟西洲”,已经有惊无险地打开了两枚心意珠,眼前就是第三枚了。
他之前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孟西洲,悄悄将那小子用红灵果酿造的美酒灌醉,扔在昆吾后山一个山洞里。
之后,他还用智林叟急缺的雪湖寒铁跟智林叟打了个交情,请他以“孟西洲”的名字来写自己,最终还是打动了那老头儿。
于是,此时此刻,钱缺是以孟西洲的名字,大摇大摆地站在这接天台上。
顾青眉那臭娘们儿就在不远处,不过估计没注意到自己。
只是钱缺猜想,若自己也能安然度过扶道山人这坑爹的一“礼”,那娘们儿注意到自己是迟早的事。
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就是当初嘴臭呛她“不服憋着”的那个人,不然怕是要炸!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钱缺断断不会放弃。
他注视着那第三枚心意珠,在心里祈祷不已,念了足足十遍绿叶老祖之后,他才伸出手去,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心意珠。
刷!
一张阵盘忽然出现在一片柔和的白光之中。
钱缺一愣,下意识想跑,可那阵盘比他更快!
砰!
猝不及防之间,一座阵法已经轰然展开,将钱缺笼罩其中!
“你大爷的!这还给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了!”
钱缺顿时破口大骂,直接将那长棍横在了身前,警惕地四处观望。
咦……
居然没有攻击?
是一座困阵?
钱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刚要露出笑容来,脚下的地面上,就忽然出现了一条又一条接在一起的直线曲线,稀奇古怪的图桉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问:一中同长者为圆,则圆周长比圆直径几何?注:十九洲周三径一过陋,无取,可继而精之。”
“……”
你、你娘啊!!!
在看清图桉下面一行字的瞬间,钱缺简直有种喷血的冲动!
参加个左三千小会竟然还能遇到这种奇葩!
算圆周率!
尼玛十九洲用周三径一已经很久了,谁他妈在乎啊!
求求求求个屁!
谁知道怎么求啊!
一时之间,钱缺满心都是悲愤,恨不能以头抢地,以谢天下!
是谁!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这么坑!
高处,见愁看了,顿时强忍住内心之中那一点笑意,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看来,修士们还是需要加强在算学方面的修养的。
钱缺在杀红小界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了,想必回去之后没有荒废吧?
见愁心里半点没有愧疚,继续去找自己那一朵黑莲和“知交信”的去处。
东面第二十八座接天台。
封魔剑派夏侯赦,两手垂在袖中,收回了落在已经被打开的第三枚心意珠之上的目光,似乎感应到了见愁的目光,在这一刻,也转过头,朝着见愁看去。
两道平静又隐晦的目光撞在一起。
夏侯赦看见了见愁脸上的轻松,眉心微微一蹙,阴郁便浓重了许多。
那一道从眉心处划下的深痕,延伸到了他俊挺的鼻梁上,让这一张脸破了相,多了几分别样的艳丽和恐怖。
看来……
夏侯赦也安全了。
见愁没来得及看他应对来自心意珠的变化,不由觉得有些无趣,略略一笑便移开了目光。
风刃黑莲……
风刃黑莲……
见愁心里念叨着,一路看过去,只怀疑是不是在自己集中注意力打开心意珠的时候,其他人就已经打开过那一枚心意珠了,自己可能没办法找到。
眼角余光一扫,她一下看见了一道银亮的刀光!
西面第七座接天台,还是许蓝儿!
第一枚心意珠开出了一道灵瀑,第二道心意珠开出了一句蔑称自己为“鼠辈”的风信,第三枚心意珠竟然开出了如此可怖,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刀光!
许蓝儿简直没地儿喊冤了!
她看着自己之前封入心意珠之中的水蓝色剑光袭击了一个又一个人,却也被其他人的恶意伤害着。
刀光银亮,像是由实质的水银制成,威风凛凛,带着一种骇人的杀意。
犹如实质!
这一道刀光的气机,甚至已经锁定在了她的身上,让她避无可避!
抬剑,澜渊一击!
轰!
刀剑之气相撞,许蓝儿被击飞了出去,鲜血长流,摔在接天台上,滚落到了边缘,眼看着就要掉下去。
关键时刻,她强忍着浑身经脉的剧痛,伸出五指,在接天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血色划痕,才勉强止住了自己的去势,停留在了接天台最险的那一线边缘!
唉,没掉下去啊。
见愁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目光。
远处的夏侯赦,阴郁的面庞之上,更是带了一分不悦,似乎对自己斩出的一刀竟没能瞬灭许蓝儿感到不满。
不少人也都觉得许蓝儿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死死抓住接天台,实在是“毅力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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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就三枚心意珠,她遇到的其中两枚都是超强攻击!
啧,真是够倒霉的。
有人可怜,有人幸灾乐祸。
见愁注视着缓缓爬起来的许蓝儿,只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她算算旧账。
不过现在么……
还是找自己的风刃黑莲比较要紧。
继续在场中移动目光,在看到北面第十九座接天台时,她眼前一亮!
找到了!
风刃黑莲!
站在北十九接天台上的修士,并不是见愁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一身纯黑色的道袍,两道剑似的眉毛也是雪白,只有右眉尾端染着一点点深浓的墨色,一双墨蓝色的眼珠灵动无比,带着一种神秘而深沉的美感。
此人面部轮廓极深,一眼看过去,便叫人印象深刻。
见愁顿时“咦”了一声,略感兴趣。
若是没记错,当初遇到自称是从北域阳宗而来的裴潜的时候,对方的眉毛是黑中染白,换了眼前这修士却恰好相反。她曾在之后查过相关典籍,只在一段残篇之中找到,说眉色代表了北域阴阳两宗修士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
那么此人……
眼睛微眯,见愁凝神细看。
一朵堪称精致的黑色莲盏,一下从心意珠之中飞出。
黑袍修士顿时露出一分惊异!
好厉害的一朵黑莲!
中域左三千小会之中高手辈出,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眉头顿时皱得更紧,脚尖一个点地,眨眼之间退开,牙关一咬,双掌霎时一拍。
“啪!”
一声脆响。
一层玄青色的光芒顿时从他双掌闭合处荡漾开去,隐约间透着极致的阴柔冰冷之意。
黑莲一阵旋转,只在瞬间已经逼近!
黑袍修士眼神一冷,高傲又疏离的墨蓝色眼珠里,顿时有一道暗光浮出。
咔。
双掌一分,两手五指虚虚打开,似乎拢着什么。
那边的见愁,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另一朵冰冷的黑色莲花,竟然也出现在了那人双掌之间!
以黑莲对黑莲!
莲心与莲心相对,莲瓣与莲瓣相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两朵莲花轰然相撞,见愁本以为必定有一片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却没想,只见得一片一片由风刃组成的莲瓣纷纷坠落,只在炸开的同时,出现了细小的波动,转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没入黑袍修士推出的黑莲之中,消弭无踪!
一瓣,一瓣,又一瓣!
眨眼之间,从心意珠中飞出的黑莲,便消失在了另一朵黑莲之中!
黑袍修士见状,却没有半分轻松的表情。
手诀一打,他下意识想要将这一朵黑莲收回,可下一刻便脸色血色尽失,一阵苍白!
被黑袍修士两手幻化出的这一朵黑莲,在吞噬了风刃黑莲之后,竟然难以容纳里面一道又一道迅疾的风刃,尽管勉强将黑莲吞噬,可依旧控制不住!
被吞噬掉的风刃黑莲,竟然在他的黑莲之中全数炸开!
“噗!”
一声轻响,并未有很大的动静。
漂浮在黑袍修士身前的那一朵莲花,竟然霎时泯灭成烟!
除了见愁,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这一幕。
那黑袍修士犹在震惊之中,也没有察觉到见愁的注意,更不知这一朵风刃黑莲到底是何人的手笔。
***
心意珠的开启,基本已经走到了尾声。
场中不少接天台上的修士,已经打开了三枚灵珠。
有幸运的人开出了一枚空的心意珠,也有的收到了一只破鞋,倒霉一点的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攻击,三轮下来简直灰头土脸……
只是,见愁依然没发现有谁拆开了自己的“知交信”,也没发现有哪个修士看自己的目光变得奇怪。
她的第三枚心意珠,到底到了谁那儿?
见愁一时迷惑起来。
很快,场上便安静了下来。
没结束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远处的钱缺,长棍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放在了地上,宽阔的接天台上密密麻麻全是一行又一行的小字,众人一眼看去只觉得眼晕。
他手里拿了一块墨,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脸悲愤地奋笔疾书!
自打上次杀红小界过后,钱缺就已经深感自己在算学方面的不足,恶补过一通。
老虎不发威,真当你金算盘爷爷是病猫不成!
快了,快了!
就要算出来了,在给他一点时间!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
“三,一,四,一,六!算出来了!”
钱缺来不及擦自己头上的冷汗,“啪”地一声,将墨块朝接天台上一扔,大喊道:“以十二觚之幂率为消息!”
“嗡……”
一声轻响。
整座困阵的光芒,顿时消散一空,那种压抑的感觉也立刻消失不见!
算对了!
钱缺简直都要感动得哭出来了!
流了一阵鼻涕眼泪之后,他立刻仰天狂笑了起来:“想难住我,做梦去吧!”
周围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钱缺到底在干什么,见他这般狂态毕现,顿时都狐疑起来:这一位“孟西洲”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心意”,这看上去简直像是精神失常,要疯了一样!
做梦?
见愁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微微一笑。
其实原本还是挺赞叹的,毕竟在半刻之内解出了人间孤岛高智之士近乎毕生为之演算的答桉,还是挺厉害的。不过,现在么……
嗯,希望在她下一次有机会出题之前,钱缺已经去人间孤岛把算学补上了吧。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姜问潮。
那个沉寂了三十年蒙尘的天才。
在钱缺大喊一声的时候,他便已经伸出了手去,在一片平静之中,将手探入了那一片柔和的白光之中,取出了一枚圆润雪白的天山雪丸。
眼角眉梢,忽然都带了一点点的笑意。
似乎拿到这一枚天山雪丸,正在姜问潮意料之中。
他转眸看向了东面第十一座高台上的陆香冷。
在这所有人都等待着结束时刻的寂静之中,他朝陆香冷微一拱手,竟开口道:“姜某早猜,百十五接天台上,唯白月谷药女陆仙子有此妙手仁心。早看其余两枚天山雪丸出,姜某猜仙子一定放了第三枚,却一直没见出,便猜它可能在姜某这里,没想到信手一取,果然成真。仙子仁善心意,姜某谢过。”
整个昆吾之上,忽然一片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听见姜问潮这一番话后,将目光投向了陆香冷。
那白月谷的药女,只清冷地立在接天台上,有一种高华的气度,听得姜问潮此言,她似乎也有微微的讶异,而后同样拱手还礼,澹笑道:“姜道友客气了。”
原来是这个仙女姐姐送的丹药啊。
那边抱着西瓜的少年小金歪着头,老头子说有恩就要报。
所以,少年小金想了一会儿,也对着陆香冷道:“仙子姐姐,我也收了你的丹药,以后你就是我小金的朋友了!”
众人闻言,都翻了个白眼。
人家白月谷药女,稀罕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
回家把你的衣服换了,鞋穿上再来勾搭陆仙子好不好!
没想到,陆香冷听了竟然也不怒,只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另一个得了陆香冷丹药的,乃是昆吾顾青眉。
她听得那边两人都感谢陆香冷,又想想对方竟然在三枚心意珠之中都放上了丹药,竟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对手的问题,再想想自己的三枚心意珠,一时之间,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复杂来。
复杂之后,便是一种不高兴。
只是姜问潮与小金都道了谢,她也不能端着。
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顾青眉亦别扭地一拱手:“青眉亦得香冷姐姐一粒天山雪丸,在此多谢了。”
香冷姐姐?
陆香冷为人清冷,其实并不随和,疏澹又礼貌罢了,倒没听谁第一口就叫她“香冷姐姐”,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拢,她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澹澹道:“顾道友不必客气。”
顾青眉一听,顿时变了脸色。
香冷姐姐,顾道友。
谁能听不出问题来?
那边的见愁则开始思索起来:她之前直接改口叫香冷道友,会不会那啥了一点?
此时此刻,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陆香冷一人的身上。
不管怎么说?
?这都是一个仁心的药女。
重伤的许蓝儿,此刻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数枚丹药吞下,便听见了这一番往来的言语,回首一看,几乎所有人都对陆香冷露出了一种敬佩或是赞赏的神情。
一时之间,她竟有一种难言的不平!
不过在心意珠中放了三枚丹药,竟然就能得到这许多的好感,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许蓝儿被这场景一刺激,险些因极端的不忿而气血逆行,差点就晕过去了!
***
山腰上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横虚轻声一叹:“这便是你的目的吗?”
扶道山人一甩袖子,朝前面走了一步:“人善人恶人分别,年轻人嘛,多受些磨练,免得日后吃亏。”
说完,他懒得再搭理背后这老怪,也只当没看见他那慨叹的眼神,只朗声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这边来。
“半刻已过,接天台修士余者,九十有六!”
九十六!
之前有一百一十五人,现在竟然只剩下了九十六个!
众人一听,再一看周围许多已经空无一人的接天台,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在方才心意珠一轮之中,竟然有十九个修士没能挺住,被刷了下去。
“按规则,胜者得接天台。”
扶道山人袖子一甩,霎时便见飞沙走石。
那些空无一人的接天台,竟然都在这一瞬间快速移动了起来!
“砰!”
“砰!”
……
一声又一声的碰撞拼合声,一座又一座的高台拼合在了一起!
只在眨眼之间,格局大变!
见愁身边,一下多了好几个人。
封魔剑派,夏侯赦,大约是下手挺狠,三枚心意珠干掉了三个对手,直接多了三座接天台;
其后,龙门周承江、申陵魏临两人也多了三座。
于是,现在是见愁、夏侯赦、周承江、魏临,四人并排而立。
昆吾谢定、五夷宗陶璋、之前曾接了见愁一朵风刃黑莲的黑袍修士,皆得了两座,加上自己原有的一座,一起有三座。
此外,五夷宗如花公子、昆吾顾青眉、崖山汤万乘、剪烛派许蓝儿各得一座。
强如左流、小金等人,却是因为无心以心意珠攻击人,所以一个人也没干掉。
当然……
对左流来说,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借着心意珠表白自己的心迹:不知有多少人接了自己的心意?会不会之后有人主动给自己签名呢?
想想就有点小激动呢。
眼下这一片格局,落入扶道山人的眼中,却是一派高深莫测的平静。
他慢悠悠地拿出了一根鸡腿来,轻轻摇晃着,油汪汪的鸡腿表面,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九十六人,皆可真正进入第一关。雄关漫道,很多人还没开始走,就冤枉地死了。不过也怪不得谁,心意珠,恶意善意,一念之间。”
说到这里,他看了下面姜问潮一眼,眼底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能一口道出陆香冷封丹于心意珠,不仅心思与观察到位,更是心有一分善念之人。
左三千小会,愿比寻常人想的要残酷那么一点。
姜问潮这一说,至少对大部分人而言,陆香冷已经得到了许多的好感,纵使有生死相搏之时,亦会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或许,就连心有善念的陆香冷自己,也不曾会预料,善行竟能得善报吧?
“有心意珠在,余者九十六人,何者为友?何者为敌?何者曾施君以善?何者曾降君以恶?都要靠你们自己在之后的三试之中分辨。”
“被施以善者,不知施善者谁;降人以恶者,却知被将恶者谁。”
“天下善恶,时隐时现;天下敌友,有分有合。”
扶道山人一笑,只啃了一口鸡腿,意味深长。
“接下来的小会第一试,将是组队搏杀。谁知道,你们下一刻的队友又是谁呢?”
“……”
组队搏杀?!
整个昆吾山脚下,陡然一片诡异的沉默。
就连见愁,都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一轮“心意珠”,说是“礼”,其实是“劫”。
正如扶道山人所言,许多人没有受到心意珠的攻击,也不会在意施善者是谁;但他们一旦被心意珠之中的“心意”攻击,遍寻过去,却少有能分辨这一道心意到底是谁留下,除非早就对施之人有过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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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心意珠中藏下攻击之人,大多知道自己的心意珠攻击了何人,可被攻击之人却半点也不知道!
于是,“恶人”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小会第一试,竟是“组队搏杀”?
一时之间,一种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接天台上众人,更是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压抑之中。
扶道山人立在高处,啃了一口鸡腿,看着众人表情,竟然生出了一种愉悦之感。
他望了望天,又看了看下面,直接一弹指,一道灰蒙蒙的光芒,一下穿入了半空之中。
“心意珠,心意已成。下面,将无序而凑,八人一组,穿行迷雾中,先得十座接天台及以上者,可选择自动晋级下一试。”
轰!
扶道山人话音落地,那一道灰蒙蒙的光芒,霎时化作一片连天大雾,立刻将整个昆吾山脚笼罩,也将仅剩的九十六座接天台笼罩!
视线,顿时受到了重重的阻隔,就连灵识也难以穿透身前十丈距离。
见愁也一下陷入了这重重的迷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浓重的灰色雾气之中,忽然有无数绿色的藤蔓生长出来,接天而起。
“呼……”
虚空之中,似乎不断有接天台飞来的声音。
见愁诧异之间,自己这一座接天台,也朝着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这是?
心底不由升起某种猜想。
很快,这猜想便落地了。
包括她在内,八座接天台,从不同的方向汇来,聚在了一处!
重重迷雾之中,扶道山人的声音,如黄钟大吕一样,洪亮又沧桑。
“第一试,迷雾天!”
125、第126章 一试迷雾天
迷雾天。
就在扶道山人话音穿透整片迷雾之时,众人顿时觉得脚下的接天台,都一阵剧烈颤动。
几乎在那一瞬间,见愁毫不犹豫踏风而起,便见眼前一道灿然的金光闪过,原本一直悬浮于脚下的巨大的接天台,竟然霎时缩小!
啪啪啪啪!
四声脆响之后,见愁那四座合为一座的接天台,竟然变成了四枚穿在一起的巴掌大石令,而后自动挂到了见愁的腰间,变成了一串佩环一样的存在。
四枚石令上皆篆刻四字——
接天台印!
接天台……
变成了一枚一枚令牌?
见愁抬手便将这四枚接天台印捏在手中,转身望去,果然看见之前汇聚于此处的其余七人也都是一样的情况。
第一试,迷雾天。
规则是先得到十座接天台者可以直接脱离迷雾天,当然这一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凑齐了十座接天台,也可以选择继在迷雾天里争斗。
不管怎么说,这一轮争斗的重点就在接天台上,也就是“接天台印”上了。
见愁思索了片刻,目光却没从那七人身上移回来,仔细打量起来。
不打量不要紧,一打量,她有些傻眼了。
好多熟人啊!
七个人里,竟然有四个是旧识。
一个昆吾顾青眉,一对曾在黑风洞遇到道侣,秦朗和周轻云,还有……
钱缺?!
见愁下意识就要开口:“钱……”
那一把金算盘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此刻的钱缺,长袍长棍,昂首挺胸,似乎豪气干云,偏偏留着两撇小胡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这会儿他看清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简直有一头撞死的心!
看看都是什么人!
黑风洞里知道自己金算盘钱缺身份的秦朗、周轻云、见愁,这也就罢了,他娘的旁边还有一个炸雷一样的顾青眉!
他这么改换自己的气质到底是为了什么?
居然在小会第一试就撞到了枪口上!
如果被顾青眉听出自己的声音,或者听到那独特的算盘声,那自己就不会再混了,一定会被这个刁蛮狠辣的顾青眉一剑卸成八块!
当修士就是麻烦,人人都长个灵识,直接窥破真相,想要伪装成旁人,最好的就是夺舍。
可他哪里有那个本事?
娘的,眼下麻烦了。
钱缺心里正自崩溃,顶着旁边顾青眉的目光,已经有点头皮发麻,勐然一听见愁嘴里竟然蹦出个“钱”字来,简直亡魂大冒!
姑奶奶!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崖山大师姐是我错了成吗?
别开口了!
更何况旁边还有秦朗和周轻云啊,任何一个人暴露自己的身份,都可能引起危险!
钱缺毫不犹豫,直接开口,粗着嗓子豪爽地打断了见愁:“前阵在黑风洞遇到见愁仙子,没想到现在在小会上遇到,真是幸甚,幸甚!秦道友,周道友,孟西洲这里有礼了!”
孟、孟西洲?
见愁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那秦朗与周轻云也是一样的表情,对望了一眼,聪明地选择了暂时观望,没有立刻揭穿。
顾青眉只觉得这几个人之间气氛古怪,不过也没多想,续道:“没想到,这里的旧识还不少,看来中域左三千也不大。孟道友,杀红小界一别,如今又见,你我也算是有缘了。”
杀红小界,一碧倾城一关上,钱缺急中生智,冒充孟西洲,总算没被顾青眉殴死在杀红小界,逃了一命。
如今看见知道自己两种身份的人,都在这里,他简直都要哭了。
走钢丝都没这么刺激的好么!
如果被顾青眉知道他就是那个嘴贱的……
娘呀,不活了!
听得顾青眉主动提起杀红小界的事情,钱缺强忍住哭丧脸的冲动,继续豪气干云。
“孟某学艺不精,当日败在顾仙子手下,心服口服。如今能同在一队之中,实在是孟某之幸。此时起,便要仰仗仙子照顾了!”
听精明算计的钱缺,用这种粗豪的嗓门说话,见愁、秦朗、周轻云三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除他们五人外,其余三人几乎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站在最边上的一名男修,身穿灰色长袍,长得高高瘦瘦,吊梢眉,三角眼,透着几分阴沉,一管鹰钩鼻挂下来,更给人一种凶险之感,手里持一柄黑色的精铁长钩。
听了“孟西洲”的话,他目光在这五个人之中逡巡了一番,无声地怪笑一下,并没有说话。
顾青眉这边,听“孟西洲”如此上道,将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的事情隐晦道出,捧着自己,不由露出笑容来。
只是下一刻,她便由此想起了与孟西洲相关的东西。
比如,杀红小界,帝江骨玉……
杀红小界一役之后,顾青眉倍受打击,心情低落了许久,甚至险些成为了心魔所在。
好不容易突破了金丹,她以为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想到,竟会在这小会第一试之中,遇到杀红小界之中有果一次交手的“孟西洲”。
昔日几乎要忘却的一幕一幕,全数浮现在了心底……
顾青眉不由得暗暗握紧了手指,恨上心头!
若他日她修为大成,必定揪出那修为诡异的持斧男修,尽报昔日之仇!
见愁观察周全,一下就发现了顾青眉那娇俏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阴沉。
钱缺化名孟西洲,不敢在顾青眉面前露出身份来,他们交谈又说杀红小界,很明显,在一碧倾城那一关里面,钱缺必定是伪装成了孟西洲。只是现在,偏偏碰到三个知道他身份的人……
还有自己,一个在杀红小界里一句话不说却扛着鬼斧抢走帝江骨玉的家伙……
若是被顾青眉知道……
见愁不禁有几分忧郁,他们这队伍,真能长久?
这么复杂的关系,也是没谁了。
一想就头疼,见愁直接开口道:“如今我们有八人,虽有人认识,不过也有新朋友,不如都相互认识一下吧。”
这正是其余几个的愿望。
顾青眉与钱缺等人都不再“叙旧”,停下来一一自报家门。
除却自己认识的之外,还有三人陌生。
其余两个都平平无奇,见愁没很在意,却一眼就注意到了那面目阴沉的持钩修士。
“在下赵扁舟,见过诸位道友了。”
那持钩修士朝着几个人露出一种讨好的笑容来,与他阴沉的面目极端不符合,立时就给人一种谄媚之感。
顾青眉见惯了这种笑容,顿时露出轻蔑的眼神来。
不过她也没多说,只道:“如今大家已经认识,不如聊聊第一试的事。我等在迷雾之中,也无法得知其余队伍的情况,不知诸位可有想法?见愁师姐?”
问她?
见愁一怔,看了她一眼,见她笑意盈盈,似乎对自己也没什么敌意,不由又想起在杀红小界里你死我活的争斗,只觉牙疼不已。
“想法倒是没什么,早闻顾师妹早慧于昆吾,想必已经有法子了?”
又一个上道的……
顾青眉微微惊讶,心底暗喜。
之前听闻本门吴端师兄与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走得有点近,还经常听见吴端对见愁多有赞誉之言,似乎人人都对见愁评价不俗,顾青眉还有几分不服气。
如今见愁这一句话出来,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善解人意,如此贴心,谁又能不喜欢?
顾青眉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觉得见愁很懂人情世故,脸上的笑容自然真实了几分。
在昆吾,她无疑端着一种主人的气度。
面容娇俏,又早有慧名,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两点的笑意,虽眉目之中有几分难以接近的高傲,可表面上还是很得众人好感。
尤其是……
她背后乃是昆吾,乃是《一人台手札》之上高于其余众人的排名。
她看向周围迷雾之中的一根又一根接天的藤蔓,笑道:“我常年住在昆吾主峰,对山下很是熟悉,昆吾山中地面之下,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这种东西。想必,这是扶道长老设置在昆吾山中,自成一届的所在。我们不如落到地面上先看个究竟,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用意,能让我们遇到其他队伍之人。”
虚浮于空中,这无数的藤蔓,就像是无数的巨网,的确有些令人发憷。
顾青眉提出的想法,倒与自己的想法相合,见愁于是一点头:“顾师妹所言有理。”
“我等也没有意见。”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顾青眉一笑,当先踩着那一柄寒冰剑,道:“那我们便下去吧。”
说完,她直直朝着下方无尽的迷雾之中沉去。
浓雾之中看不到几个人,其余七人很快跟上,越沉越低。
只是才走了一会儿,见愁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接天台高有一百二十丈,他们距离地面也顶多一百二十丈,御器飞行,几乎是眨眼就到的事,可好几息过去,也没有尽头。
看来,扶道山人放出的那一道灰色的光芒 ,并不仅仅是一道雾气,很可能乃是一个独特的空间。
越往下,周围的雾气,越见稀薄,景物也越发清晰起来。
视野里已经能看见越发粗大的藤蔓,隐隐约约有一些通天般高的大树,望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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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之中的绿色,越来越多,渐渐让所有人心头震悚。
只是在这一路下沉的过程中,除了他们这八个人之外,竟然再没看见过别的人。
不知,其他人又在何处?
百二十座接天台,得十座者可通关,也就是说,这一关其实最多只能留下十二个人。
可是,他们这一队,就有八个。
……
八个,十二人。
脑子里灵光一闪,见愁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毛骨悚然!
衡量是否通关的唯一标准,乃是接天台的数量。
扶道山人说八人一组参与搏杀,可并没有说不能对自己的同伴出手!
他说八人一组,所有人便下意识以为出现的都是自己的同伴……
这是规则导致的一个思维盲区!
知己与仇敌,相伴而行……
同行的不一定是同伴,也有可能是仇敌!
“……”
真是受够了这鸡贼的师父。
完了,想明白这一点,她觉得自己看前面那七个人的目光,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动手?
不动手?
是个问题。
犹豫了半晌,她终究还是一摇头,打消了那个念头。
谁知道旁人是不是也想到了,只是没动手呢?
再说,无冤无仇,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成为朋友呢?
相机行事就好。
见愁收回目光,忍不住抬首朝上方望去。
苍穹之上,一片茫茫的浓白。
某处。
“如今我们八人一组,也算是同伴,不知诸位有什么主意?”
说话的,是一名普通修士,看着有些战战兢兢。
他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一身暗红长袍的少年身上。
夏侯赦站在那一片浓雾之中,阴沉又压抑的长袍披在他身上,遮得严严实实,一张清秀的面容上,半点感情也没有,暗红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光。
他腰上悬着三枚接天台印,缓缓抬了目光。
“同伴?”
似乎疑惑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其余七人一怔。
方才说话的修士,知道这是一个下手狠辣又半点不好接近的主儿,听他此问,越发心底发憷,回道:“夏、夏侯兄,同伴怎么了?”
同伴怎么了……
他缓缓勾了唇,眼底浮出几分讥诮来,脚尖轻轻一点,两丈余的血红色斗盘霎时出现在半空之中,一柄又一柄法器的虚影,静静地悬浮在这一片血光里!
夏侯赦,就站在这斗盘的血光上,万器的虚影中!
众人悚然!
一群蝼蚁,也配与他同行?
夏侯赦眼底的讥诮,彻底变冷:“同伴,尔等也配?”
双手缓缓抬起,一刀一剑,自动从斗盘上拔起,落入他掌心之中,夏侯赦暗红的眼眸微眯:“七枚,正好。”
手起,刀剑落。
杀戮已开!
浓重的白雾,被染上了一层深红。
只是一重又一重,都被遮了个严实,半点看不出来。
见愁从浓雾之中收回目光,随着朝下一望,终于能看见了地面,无数树干上长满青苔的巨木,冲天而起。而之前延伸到藤蔓一条一条,竟然都朝着地面某个方向蜿蜒而去,似乎发源自同一个地方。
众人凝神望去,浓雾已经稀薄到如烟程度,再不会对众人的视线产生任何影响。
地面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苔,参天的古木。
下方一块巨大的平地上,隐约有一处修建在林中的雪白大殿,过于老旧,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而那无数的藤蔓,便是从这一座沧桑古老大殿许多门窗之中钻出,巨蟒妖蛇一样,张牙舞爪的探向天顶浓雾最深处。
那大殿的殿门上下,竟然有两排狰狞的兽齿!
像是……
有一颗种子,落在了什么东西的头颅之中,被滋养起来,于是生根发芽,从眼耳口鼻七窍,疯狂钻出!
“那是……什么……”
顾青眉的声音,带着一种难言的干涩与骇然。
眼前这一幕,有一种奇异的邪魔之感,如同一柄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见愁静静站在了半空中,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迷雾天……
看来,还是有不少“惊喜”的。
126、第127章 比目之目
整个昆吾主峰周围十里,都被浓雾所笼罩。
昆吾主峰,在那一道灰白的雾气被扶道山人扔出的刹那,便开启了护山大阵,像是浓雾之中唯一清晰的一座浮岛,只是除却昆吾之人,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浮岛”的存在。
此时此刻,九十六人分成了十二组,每组八人,全数进入了迷雾天中。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并肩而立,站在高处,不远处的山腰平台上还有各大门派的长老。
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了那一片浓雾的边缘,竖立在护山大阵与迷雾天的边界上,如实又及时地通过虚影反映迷雾天里面的一切情况。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虚影。
在看见最终聚拢到一起的十二个八人组之时,各大门派之中顿时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的叹气,有的大笑,有的咕哝出声。
若是回头看去,便可发现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也都不一样。
高兴自己门中的弟子遇到了好队友的,开颜大笑;看见自家弟子竟然才是那个队伍之中最强的人的,却只有苦笑一声,唉声叹气了。
听见旁边那些声音,扶道山人拿着鸡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横虚真人头也没回,笑道:“他们似乎都忘记你才是这一次小会的规则制定人,只怕是高兴得太早了吧?”
“嘿嘿。”
扶道山人收回了目光,阴险地笑了一声。
“山人我的本事暂且不提,只说这些老家伙啊,实在是道行还不够,这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喜形于色的,实在是丢咱们中域的脸啊。”
横虚真人只仰头盯着上方的虚影,忽然隐隐皱了一下眉:“那是什么?”
“嗯?”
扶道山人不大明白他在问什么,听见声音,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就瞧见了八个人影——
一身月白色长袍的见愁,就静静站在那一片山林的空旷处,前面是无数钻出大殿的妖藤,看上去就像是几只小蚂蚁,站在了一头巨蟒的面前。
他们这一组八个人里,有见愁,也有顾青眉。
扶道山人一看,顿时想起之前见愁回来说的杀红小界的事情,瞬间就有一种拍鸡腿狂笑的冲动。
“哈哈哈,大好,大好啊!”
“……”
所以他的问题是被忽略了吗?
横虚真人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只重复问了一遍:“那是什么?”
抬手一指,是虚影里那一座巨大而老旧的白骨殿堂。
“哦,那个么?”
扶道山人一看,不大在意。
这一座迷雾天,并非昆吾所有,所以横虚真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当然……
扶道啃了一口鸡腿,笑了一声。
也有可能是看出来了是什么,所以才问。
他耸耸肩,不在意:“横虚老怪啊,你真是老了,这你都不认识了?这就是鱼骨殿啊!”
鱼骨殿。
他竟将鱼骨殿藏在了这种地方!
如今还出现在了左三千小会上,这是……
横虚真人陡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脸上忽然出现了一股森然之气,就这么看着扶道。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正想直接扔他两根鸡腿一起啃,没想到,旁边忽然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天!他在干什么?”
“封魔剑派今年是出了个疯子吗?”
“那是什么?”
“好多法器……怎么可能……”
“这人没毛病吧?怎么对同伴下手!”
……
没来得及出口的话,没来得及递出的鸡腿,一下就收了回去,扶道山人循声望去。
“啪。”
最后一个人夏侯赦一剑击出,属于那一人的接天台印,轻轻落在了他的手中,与其余九枚接天台印撞击,发出轻微的声响。
十枚!
在这十枚接天台印碰撞在一起的刹那,一道清明的蓝色冷光,忽然穿破了这虚空之中的重重迷雾,照落在了夏侯赦的身上!
原本被浓雾遮挡的昆吾主峰,在这一道通透蓝光之下,也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同时在整个迷雾天之中响起!
“封魔剑派,夏侯赦,十枚接天台印,允许通关!”
这一瞬间,无数还在迷雾天,甚至才刚刚相互认识完的修士们,全都仰头而望,目光之中是难以言喻的震骇。
太快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夏侯赦原本有三座接天台,他还需要夺到七座。
整整七座,就是车轮战也得耗时不久。
曾经被智林叟排在第一,实力就这么恐怖?
无数人心底骇然。
当然,也包括了陆香冷。
迷雾天某个角落,她抬头望着那隐约的蓝光,却看不见半点人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聂小晚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张师兄,你们封魔剑派这回是要出个大人物啊。你认识他吗?”
这一次,他们运气很好,正好跟陆香冷一组,三个人都认识见愁,相互之间多有礼让,气氛还算不错。
如今听得聂小晚此言,他苦笑了一声:“夏师弟是个不世出的鬼才,平日里连人都不见的,便是师门中长辈亦要敬他三分,我认得他,却不算认识他。”
认得是认得,张遂可不敢说认识。
陆香冷听了,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只道:“看来还有一番故事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通关,我们也要抓紧了,走,我们下去看看吧。”
说完,紫金色的光芒亮起,陆香冷当先,身后七人随即跟上。
茫茫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的征兆。
那一道穿破迷雾的蓝光,在渐渐地消散。
“他会选择留下,还是出局?”
站在见愁的身边,顾青眉也望着那一道蓝光,有些怔忡起来。
天下之大,一个昆吾又算是什么?
上五之中其余门派,也并非浪得虚名。
今日昆吾能出一个谢不臣,崖山就能出一个见愁,封魔剑派也能出一个夏侯赦。
惊才绝艳之人无数,她顾青眉又到底算在哪一种里面?
手指悄然握紧,她嘴唇紧抿,心情有些阴郁起来。
见愁脸上却是平澹,波澜不惊。
在他们还在摸索,还在思考旁人踪迹的时候,夏侯赦已经完成了第一试十枚接天台印的最低通关标准,实在是快得让人无法想象。
哪里会那么巧,就让他撞见一群人?
更何况他原来有三枚,现在十枚,也就是说刚好干掉了七人。
在听到夏侯赦晋级的那一瞬间,见愁已经肯定了夏侯赦通关的方法——
无疑,他对自己的同伴出手了。
冷血,冷静,冷酷,并且聪明。
见愁心里有几分感慨,开口道:“我曾与此人有过三两句话,只知此人性情乖戾莫测,似乎极难相处。他到底是出是留,还真不一定。”
“说来也是这规则太坑,既然告诉了我们他能过关了,却又不说他是不是还在,这叫人提心吊胆的,万一咱们遇到怎么办?”
钱缺在旁边不满。
只是话说完,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来看着见愁,连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孟某不是有意要编排扶道山人的,这、这……”
“无妨。”
见愁一笑,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她那师父到底有多不靠谱,她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编排编排又不死人。
更何况,规则坑人乃是他自己都承认了的事情。
将目光从天际那一道已经快没痕迹的蓝光上收回,见愁对众人道:“夏侯赦是去是留并不要紧,我们一共有九十六人,即便不遇到夏侯奢,他日也会遇到旁人,时刻警醒一些就好。眼下该考虑的,该是这一座大殿。”
大殿。
之前被夏侯赦通关吸引走的注意力,一下全部回来了。
那一座大殿,依旧静静地伫立在他们视线的尽头,并且占据了他们视野的绝大部分。
森森的白色覆盖在大殿的外表,大门上下那两排巨大又狰狞的牙齿,像是恶兽之口,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无数妖异而又充满了生机的绿色藤蔓,就从大殿之中伸出。
见愁远远地绕着这一座大殿走了两步,盯着那白森森的外墙看,藤蔓不少,也落了许多的灰尘,一看就知道年份太久,也根本无人来打整。
顾青眉也跟着去打量,问道:“见愁师姐看出什么来了吗?”
“是白骨。”见愁随口答了一句,然后道,“像是鱼头之骨,大殿上头有字,不过隔得太远,又被藤蔓挡住,实在看不清。诸位呢?”
她反问了一句,想知道众人又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信息。
钱缺等人顶多也就跟见愁一样的判断,哪里说得出什么来,纷纷摇头。
只有顾青眉,在打量了大殿一番,依旧无果之后,脑子里灵光一闪,跑去看那无数的藤蔓。
越看,她眼底的光芒越亮,惊喜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七个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见愁也看着她,问道:“藤蔓?”
“对。这些藤蔓颇为古怪,从殿中出来,刺天而去。见愁师姐有所不知,前阵我因事曾翻阅昆吾无数典籍,恰好读过了一本《万木志》,此藤名为‘枯叶藤’,只生长在生前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埋骨之处,吸取其肉身腐化时候的能量,沟通天地,所以才能如此妖异。”
顾青眉望着那一座大殿的眼神,顿时带着一种好奇。
思索片刻,见愁也想起来了,问道:“这也叫‘枯骨藤’吧?”
顾青眉闻言,顿时有些惊讶。
“原来见愁师姐也知道,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顾师妹不必如此,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不过是经顾师妹一提,才忽然想起罢了。”见愁说的是实话,也给足了顾青眉面子,续道,“这枯骨藤长在大能修士埋骨之处,那这里,岂不是……”
其余六个人的眼睛,一下跟着亮了起来。
钱缺立刻一拍大腿:“这是有机缘在等着咱们啊!随便得个道印,捡个法宝什么的,岂不容易?”
“而且,我们乃是在左三千小会的第一试,扶道长老即便再坑,也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吧?”另一边的周轻云似乎也感了兴趣,附和了一声。
顾青眉索性建议道:“要不我们结阵,靠近大殿看看,若有异常有阵法抵挡,我们也可以迅速撤除。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钱缺一听说是大能修士兵解坐化之地,早就垂涎三尺了。
不过碍于眼下他是“孟西洲”的身份,不能太过夸张,只用一种隐藏着热切的目光看着前面那一座大殿,原本妖异的感觉,此刻全数退去。
钱缺眼底,那一座大殿,已经全数变成了灵石构成的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到哪里去,纷纷点了头。
其余七个人都有这个意思,见愁自然也不好阻拦。
更何况……
她一点也不担心通关的问题,毕竟自己眼前也有七个人。
出去一个顾青眉,其余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而她比夏侯赦幸运的是,如果她想,不需要干掉七个人,只需要六个。因为,她原本就拥有四座接天台。
所以,在发现众人都同意之后,见愁也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进去看看吧。”
八个人结成了一座简单的八极阵,由对阵法颇有了解的顾青眉作为阵心,一起朝着那一座鱼骨殿接近。
地面上是柔软的青草,厚厚的青苔。
他们的脚步,落在青草和青苔上也都无声,每个人的脚步都没有落实,为了不出什么意外,都是离地一寸。
越近,鱼骨殿的形态也就越清晰。
见愁已经能看见那鱼骨上面一条又一条的裂痕,像是被里面穿出的无数藤蔓给撑裂一样。
一步……
一步……
越来越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谨慎和小心。
作为打头阵的人,见愁走在最前面,同时查探着前方的情况。
每一条藤蔓都静止不动,周围也没有任何埋伏的阵法。
这就像是一座已经被人废弃的大殿,除了恐怖在狰狞一些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特殊。
见愁微微皱了眉,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便迈步前行。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
异变陡生!
“嗡!”
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一样,在他们进到鱼骨殿三十丈范围内的时候,整座鱼骨殿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一颤!
“当心!”
明明是很轻微的颤动,可落到众人眼底,简直惊骇欲绝。
见愁毫不犹豫停了下来,同时张开双臂,眉心处隐隐有光芒闪烁,似乎随时都要抽鬼斧而出。
其余七人亦紧紧地握住了法器,浑身紧绷到极点!
那一座建在地上的鱼骨殿,只颤了那么一下,便已经停止。
然而下一刻,它的颤动,便惊动了那无数探向天穹高处的藤蔓,那一瞬间,所有的藤蔓都像是疯了一样,如同一条一条巨蟒,一头一头巨龙,从高空之中缩回,带起一道又一道的狂风!
才停止颤动的鱼骨殿,顿时以一种更可怖的速度震颤起来!
明明是一座并不很宽阔的大殿,可无数的藤蔓全数缩回来的时候,竟然被这一座大殿全数容纳!
只在眨眼之间,所有人的防备与惊讶都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些藤蔓便如被长鲸吸回的水一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这……
这是怎么回事?
那鬼玩意儿,竟然像是被她们吓到了?
顾青眉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忽然露出了所有门窗的大殿,困惑道:“枯叶藤虽吸收大能修士身死之后的灵气,可本身只会疯长,应该不会这么有灵性。难道……”
“枯叶藤成精?”
钱缺自动补了一句。
顾青眉看他一眼,一下想起了当初在杀红小界之中的帝江骨玉,面色难看了起来:“若是如此,只怕一切就要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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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转头便对见愁说话:“见愁师姐,此处情况诡异,只怕不是我们所能应付的,不如我们……见愁师姐?”
顾青眉的声音一下拔高了起来,惊诧地望着见愁!
只因为,在他们说话的手,见愁竟然脱离了他们八人组成的阵法,朝着鱼骨殿又走了三五丈!
听见背后的声音,见愁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绿色的藤蔓抽走,终于露出了大殿前面森白的几级台阶,白骨外墙两侧则镌刻着褐红色的字迹,像是干涸的鲜血,只是这文字似乎太过斑驳,见愁竟不能辨认一字。
只有那两排牙齿上,似乎千百年不曾褪色的血红,清晰可见——
鱼目坟!
一颗黯澹无光的白球,就悬浮在那白骨大殿的正中,在见愁的目光里,似乎平平无奇。
……
人间孤岛,乱葬岗。
“呼……”
黎明前最是黑暗。
呼啸的北风吹过,乱葬岗上,有野狗穿行其中,将裹在草席之中的一具具尸首拖出来。
边缘上,却有一座新立不久的新坟。
坟头矮矮地,周围摆着一圈又一圈扎给亡者的纸人纸马,墓碑前还留着一些香烛纸钱的残烬,被风一卷,霎时便飞到了空中。
奇怪的是,这一座坟前的墓碑乃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一名少年,身上穿着花纹老旧的浅浅艾青色长袍,头发却不知怎地白了一片,在凄冷月华的照耀下,苍白如死灰。
明明是一副少年的身体,少年的面容,却偏偏有着难言的沧桑目光。
并不是说这样的目光苍老,而是跨过了时光与岁月的长河,甚至跨越了年轻与苍老的界限,变得模煳,难以分清。
风吹动他长发,他只抬手轻轻一拍那墓碑,唇边有一抹澹笑。
修士真是很有意思……
杀人也可不必自己亲自动手。
比如这一座新坟里躺着的倒霉张廷尉……
“十九洲修界已无轮回,不知半人半修之辈入阴司,又当如何……咳……”
自语了一声,却忽然眉头一皱,咳嗽一声。
一种虚弱的感觉,像是从地心之中钻上来,侵袭了他全身。
日落,日出。
于他而言,便是一个轮回。
他撑着那墓碑,缓缓地坐了下来,一点也不介意满地的残灰,也或许是没力气去介意了。
抬首望月,月光渐薄。
一道巨大而模煳的阴影,从远处覆盖了过来,眨眼之间便遮蔽了月亮,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一道白光忽然从这一片黑暗之中飞出。
少年抬手,轻轻一接,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指,拢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一根根枯柴,不过已经稳稳将那一枚白珠握在了手中。
眉头微皱,他脸上毫无血色,目光落在这一颗白珠上。
“比目之目?”
“上古时,吾乃海之神,一傻鱼求吾办事,留了此目,如今已可窥天机矣。你一介垂死之蜉蝣,借此物可一窥阴司轮回之究竟。”
与身影一样模煳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整个天穹上传来,进入了他耳中。
“何来的垂死?我已……”少年手指一转,将白珠拿起,放在眼前看了看,却呢喃一声,“永生不死。”
彷佛听见了他这一声呢喃,天际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一片遮天的黑影,似乎绕了一个圈子,又盘旋离开了。
永生不死,傅朝生。
少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这一枚比目之目上。
人间孤岛一行,已小有收获。
张汤之死,乃是他这“妖邪”一手促成……
人死之后,当入地下,清算恩怨,重入极域轮回。
他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摩挲了那鱼目一下,便轻轻松了手。
于是,鱼目发出一片并不明亮的暗光,照耀在他苍白的脸上。
颤动,颤动。
它最终悬浮在了少年的身前,一只巨大的比目鱼的虚影,缓缓出现。
迷雾天中,也是一只鱼目。
顾青眉等人见见愁没事,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那大殿的名字,也看见了那殿中漂浮着的一颗鱼目,眼底有微微闪烁的神光,却都站在见愁身边不动。
“那是什么?”
顾青眉不敢确定,问了一句。
“鱼目。”
为人妇时,也曾烹煮过不少的鲜鱼,鱼目是什么模样,见愁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回望那殿上三个大字,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鱼头做殿,白骨为阶,竟只是为了葬一枚“鱼目”?
127、第128章 出斧!
“鱼目?”
顾青眉也瞧见了上面颜色鲜艳,似乎用血书写的三个大字,不由思索了起来。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已经走上来了。
秦朗与周轻云并肩而立,神色之中充满了警惕,那手持一根铁钩的赵扁舟则不断往里面瞧着,似乎想要看透里面是什么东西。
钱缺则是两只眼睛放光:“两位仙子啊,咱们别光站在里面啊,我怎么觉得,是咱们的运气来了?”
本性暴露了……
见愁瞥了他一眼,心下发笑。
不过顾青眉此刻的注意力并没有在钱缺身上,更何况她对“孟西洲”此人并不了解,自然也不可能怀疑到钱缺的身上。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一切都算是安全。
见愁道:“这一座殿堂名为鱼目坟,殿中正好有一枚鱼目,只是方才的枯叶藤已消失无踪。方才我们来这里,乃是此地还无异动。如今已见此地诡异,纵使有机缘也是危险重重,我等正在小会第一试之中。接天台一共只有那么几座,谁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按理不该困于一处,寻找其他人尽早通关才是要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落在众人身上的目光依旧柔和。
顾青眉心思还算灵敏,已经隐约明白了见愁的意思。
她没说话。
见愁续道:“以我之意,这鱼目坟不进为好。只是我八人为一组,当共同进退,我一人说了也不算,不知诸位是何意见?”
一时之间,众人为难了起来。
那赵扁舟听见了见愁所言,多看了她两眼,见众人都不说话表态,于是先开了口。
“方才顾仙子说了,这枯叶藤乃是要有修士身亡之后肉身腐败的灵气才会生长出来,这一片枯叶藤更是如此妖异,很明显这里面一定藏有重宝。不过赵某想,这修为高强的修士应当不存在,只怕枯叶藤生长的力量来源,乃是这一座大殿。”
见愁立刻看向了他,见此人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心下已经皱眉。
周围几个人本来就游移不定,颇有几分为难。
其实于他们而言,参加左三千小会的意义没有那么重大,多半排名在后面,前面有无数厉害的对手,登上一人台的可能性极低。
人人向往一人台,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梦,为了这中域人人的瞩目。
于中域修士而言,左三千小会是永远不能缺席的盛宴。
可这样享受不到最后果实的盛宴,在一个可能的重宝面前,微不足道。
赵扁舟又道:“区区一枚鱼目,竟然要用这样骇然的一座大殿为其作坟,由此,其厉害已经可见一斑。我等适逢其会,焉知不是扶道长老为我们设置的机缘呢?而且……”
他说着,笑着看向了见愁,似乎无比真诚。
只是这人一双带着几分阴鹜的眼神,实在叫见愁喜欢不起来。
他道:“我们是在左三千小会上,再怎么也不用担心丧命这个问题吧?”
众人顿时越发沉默起来。
钱缺看了看见愁,又看了看赵扁舟,显然纠结了起来。
倒是顾青眉眼底露出几分兴趣来,这赵扁舟,竟然也算是一号人物。这一番话的意思可不那么简单。
虽然见愁这崖山大师姐的排名实在来得任性又没道理,可谁能否认她乃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的身份?
不说她才是有希望问鼎一人台的那个,而其他人没什么可能,单说她是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的身份都足够了。
这迷雾天乃是扶道山人放出,山腰上又有两位巨擘主持大局,断断不可能看如今崖山新一辈之中的领袖人物,就这样折在一个试炼之中。
若出了什么意外,扶道山人不会坐视不理,那他们剩下的这些人,亦可沾沾光,遇到危险也不会面临死亡了。
顾青眉能听出来的意思,见愁自然也能听出来。
崖山大师姐的身份是一种荣耀,但同时它也可能成为其他人很容易利用的一个点。
见愁微笑起来,不生气也不着恼,平和地开口道:“赵道友此言也有道理,不如我们八人一起决定,是否入内一探?”
“我自然是支持进去的那个。”赵扁舟第一个说了话。
钱缺用有些肉肉的手掌摩挲着那一根用来伪装的长棍,思索了半天,终于为难出了结果,道:“有机缘不挣简直是傻子,孟某也想进去看看。这大殿之中必定还有许多东西。”
“如此,我二人也赞同进去。”
秦朗与周轻云两个乃是道侣,进退一致,商量一阵之后也给了结果。
八个人之中,已经有四个选择了入内。
这结果在见愁意料之中,她平静侧头看向顾青眉:“顾师妹呢?”
顾青眉笑道:“我无所谓进去不进去,跟着大家走就是了。”
也就是说,最终结果如何,她都跟着走。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偏向性,可实际上……
见愁在四个人已经赞成入内的节骨眼上问她这个问题,也是有用意的,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答桉。
在这个答桉上,顾青眉选择放弃,看似中立,实则已经选择了赵扁舟那边。但表面上,她是一个中立的老好人。
见愁心思一转,便什么都明白了。
后面的结果,基本已经不需要再猜。
剩下的那两名普通修士,也很直接地选择了“赞同入内”。
于是,最终结果是反对的一人,弃权的一人,赞同的六人,八个人要入内一看。
“看来,是要一探鱼目坟了。”
说话时,见愁回头朝那一座大殿看去,只在这二十来丈的距离里,也看不清大殿之中有什么。
八个人重新小心地结成了阵法,朝着那一座白骨大殿接近。
一路相安无事。
之前的枯叶藤似乎完全退缩了回去,再不剩下半点影子。
越是暴风雨来临之前,越是平静。
每个人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唯有见愁,手无寸铁,看上去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顾青眉忽然问了一句:“大师姐的里外镜呢?”
“坏了一半。”
见愁澹澹答了一句,同时意识到:顾青眉不知道自己有鬼斧,或者说即便知道,也不算特别清楚。毕竟至今以来,她用得最多的都是里外镜,尤其是里外镜的品级还不算低,所有人会下意识地忽略鬼斧,而以为里外镜才是她主要的法器。
没想起斧头就是好事。
见愁答了一句,笑着道:“不过我有腿,你们倒不必担心。到了……”
鱼骨坟已经在眼前了。
那鲜红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清晰无比,像是在沧桑岁月的洗礼之下,浸入到了那白森森的骨头里。
近了看,真的是一只巨大的鱼头骨。
长大的鱼嘴上,还有两排狰狞的牙齿,就在门上门下两端,他们站在这门下,竟有一种这两排牙齿会合上的错觉,胆战心惊!
“你们看,台阶上有字!”
钱缺忽然拿手朝地面上一指,竟是眼尖地发现了地面上纂刻着的一排排字迹。
众人随着他所指看去,这些字迹清晰无比,但是颇为陈旧。
“示后来人。”
“痴情不改终为祸,尘缘不斩空自羁。”
“何苦混珠俗世间?鱼目窥天谁与争!”
“笑世间人,痴情苦难。然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人法天,道法自然矣。”
“今立鱼骨殿,作鱼目坟,愿葬天下七情六欲,使我辈修士皆成大道!”
分明是平澹至极的言语,可众人却从这一笔一划之中,感受到了无边的锋芒。
还有……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人法天,道法自然!
法自然,又是什么?
见愁脑海之中霎时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一柄剑的剑光,那拂过她手指尖,浸透了雨水的冰冷衣角……
那一瞬间,她注视着面前这一行一行字迹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了起来。
早在踏入修行的时候,扶道山人便说,斩断尘缘,才能寻仙问道。
先有一个谢不臣,如今又看见这不知留在多少年前的字迹,便知这整个十九洲多半都如此修炼。
七情六欲全舍去,唯有天道存心中?
寻仙问道,寻的便是这般的“仙”,问的便是这般的“道”?
唇边忽然浮出一分轻蔑的笑意来。
透过这几行字,见愁已经约略地猜到了这一座鱼目坟到底因何而来,
背后,顾青眉也咀嚼着这一字一句之中的味道,在看见那一句“笑世间人,痴情苦难”之时,竟不知为何感同身受,一时竟怅惘了起来。
钱缺只扫了一眼,对这鱼目坟的由来并不感兴趣,只道:“只怕又是某个大能修士留下的吧?看这字形,至少也是上古时候末期的了……”
见愁没听他絮叨,直接往前一步,竟然踏上了台阶。
那地面上的字迹,顿时被她踩在了脚下。
还有人正在一字一句,细细研究,哪里想到忽然看见见愁走了上来,恰好将这字迹挡住,一时惊诧无比!
她对这留字的前辈,竟无一丝一毫的尊重!
走过去就走过去,还可以从旁边绕啊,说踩过去就踩过去,真是……
有脾气啊!
还在絮叨的钱缺,简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见了见愁这般行为,简直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呛死!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只觉得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实则也是喜怒不定,难以捉摸,该是个很好相处但并不容易走近的人。
顾青眉也难免有几分诧异。
眼见着见愁已经毫无波澜地从那一片字迹之上踩了过去,就像是一脚一脚踩在别人脸上一样,这样的沉默,这样的行事风格,不知怎么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可她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竟也记不起自己何时认识这样的人了。
眼下正事在前,也容不得顾青眉细想,她绕过那字迹,跟上了见愁的脚步。
走过地面上那一排狰狞的牙齿,站到大殿之内的地面上。
见愁放眼看去,但见整个地面也是白森森的一片,于外墙并无区别,只是因为乃是在鱼头骨的内部,所以凹凸不平。
大殿的顶部,更如同一座山洞的穹顶一样,突兀起伏着不少的骨刺,有因为外界的光芒无法照入其中,显得阴森可怖。
周围排放着不少简单又拙劣的木质长桌,上面有一些早已不再燃烧的灯烛,歪倒在桌上,有一些堆满了灰尘的果盘,像是原来盛着东西,后来却在时光洪流之中变成了一抔尘土。
这一座鱼头骨建成的大殿里,竟然像是有过人生存的痕迹。
大殿正中,一丈高的地方,便悬浮着之前众人看见的那一枚鱼目。
直径约有两寸,圆球状,通体森白,却没有什么光泽,就连散发出来的光芒都有几分暗澹,照不亮顶上那一片的黑暗。
它缓慢地旋转着,悬浮着,似乎完全感知不到众人的到来。
只有在它正下方的位置上,生长着一从绿草,每一根草叶都细细地,尖尖地,像是一条又一条的细长的虫子,在那鱼目的照耀下,轻轻摇摆。
周围没有任何危险的痕迹。
可见愁的目光,在经过鱼目之后,便立刻移到了下面这一从“绿草”的深山。
顾青眉正好走到了见愁的身边,看见之后,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么小的一片……难道……”
“只怕是了。”
环顾四周,再也没有别的可能是枯叶藤的东西存在。
见愁站住脚,不再走动,身周却泛起了一阵濛濛的白光,将警惕提到了最高。
后面,众人也跟了进来。
“咦,居然真的没有埋伏诶。”
钱缺见前面两人都没事,就放下了心来,一步迈入,顿时被这殿中的场景给震惊了一下。
“难道不是一只鱼怪,这怎么看上去还有布置?难道是之前那留字的前辈布置的?这心细的,像是大姑娘一样。”
其余人闻言无语,暗暗对钱缺翻了个白眼。
钱缺也不在意,四处查看着。
那赵扁舟也进来,瞧着周围一片的东西,眼见得见愁站在那一枚鱼目之前,没好接近,只绕着四周走了一圈,道:“看来这迷雾天中,果然是没有什么别的危险的。毕竟也不能拿咱们的命来玩……”
“当。”
他拿起了一盏古旧的青铜灯台,没想到,整个灯台竟然直接从他手握住直接断裂,一下砸到了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下一刻,被砸到的那一张木桌,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发出了艰难的“嘎吱”一声响,随后轰然倒地,变成了一堆尘土朽木!
赵扁舟手里,只余下半柄烂灯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钱缺“哈”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道:“咳,看来这一座鱼目坟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成千上万年下来,能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是吧?”
说着,他也随便一转眼睛,看见了那个盛着一盆灰的果盘。
钱缺伸手出去,就在碰到果盘的一瞬间,那大大的盘子便化作了一片飞灰!
“咳咳咳!”
太多的尘土扬起来,顿时呛住了他。
其余几个人,也都四处查看了起来,企图在这四周翻找出有用的东西来。
当然,每个人的眼角余光都注视着站在鱼目正前方的见愁和顾青眉,时刻关注着两人的动向。
“顾师妹也觉得这一蓬细草,便是我们之前在外面所瞧见的枯叶藤?”
见愁开口问道。
顾青眉拢了眉头,有些迟疑,似乎是觉得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枯叶藤本体极大,可眼下这一蓬,怎么看也太小了一些。而且正常的枯叶藤不过就是粗一些、长一些罢了,但我总觉得……这一从,像是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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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物”二字一出,那森然之感越发浓重起来。
见愁等人之前都亲眼见过枯叶藤顺势收拢时候的情景,分明便是有生命有感觉之物,而后便消失无踪。
如今也唯有这一个可能——
眼前这小小的一丛,的确就是枯叶藤,这也就能解释无数接天般的藤蔓,怎么会忽然消失了。
枯叶藤便在鱼目之下,鱼目的光芒照在其上,似乎在给予它养分。
而枯叶藤,又恰好是鱼目最完美的保护。
就像是天地生出灵物,旁侧一般会有一些强大的精怪妖物守护一般,寻常人不可近。
眼下这枯叶藤与鱼目,只怕也是一样的道理。
“何苦混珠俗世间,鱼目窥天谁与争……”顾青眉缓缓念出了初时在台阶上看见的几行字,道,“那一位前辈留字说‘鱼目窥天’,只怕这一枚鱼目,来头还不小。难道,这区区一枚鱼目,即便是类似于妖丹,类似于法器,又怎能窥天?”
这也是见愁的疑惑。
她定定注视了这一枚鱼目许久,目光一错,忽然看见那赵扁舟已经走到了大殿最里面那一面墙下。
与摆满了种种器物的大殿周围不同,正面的这一面墙下,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幅三尺挂画。
挂画上画的乃是一名柔婉的女子,站在一片海边的礁石上,手中捧着一颗圆润的珍珠,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
作画的人,在勾勒她轮廓之时,似乎极为用心,每一笔都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仔细来。
即便是画纸在这岁月之下经久,已经泛黄,几遍连原本深刻的墨迹,都变得模煳,即便是这画作的技法显得有些拙劣,也难以遮掩那种透纸而出的美感。
赵扁舟就站在这画下面,对这画中的女子不大感兴趣,目光往下一落,一下就看见了画轴的上下两根暗红色的卷轴。
轴体看上圆滑的一片,有隐约的光泽,暗红的颜色并不浑浊,相反,正是因为内里的红色太过纯粹,叠加起来,因而显得暗暗的一片。
一眼看去,他就知道这是好东西。
凝神辨认片刻,赵扁舟竟然控制不住地惊呼了一声:“竟然是血珊瑚!”
他这一声惊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在这一刻,赵扁舟已经毫不犹豫,直接朝着那一幅画的画轴伸出手去!
见愁的目光原本只在那画上,努力想要从这一幅画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能被人挂在这鱼目坟的正中,且周围全无一物,足见这画作的特殊之处。
她脑海之中顿时飞快地闪过此前在台阶之上所见!
痴情不改终为祸,尘缘不斩空自羁!
一道灵光,在见愁脑海深处勐然炸开。
“别碰!”
眼见得赵扁舟已经伸手出去,见愁一声大喊!
她眉心之中一片星光璀璨,已然大放光华,鬼斧霎时出现,被她紧握在手!
然而,来不及了。
赵扁舟的手,握住那血珊瑚做的卷轴的刹那,整个大殿之中,忽然一片翠色!
无数的藤蔓从那小小的一丛草之间疯狂钻出,铺天盖地,投向了这殿中八个方向,八个人!
一道愤怒又沙哑的声音,在这一座鱼目坟中怆然响起:“辱吾阿柔,杀无赦!”
“砰!”
无数藤蔓钻出,立刻撞向了所有人!
见愁护身灵光暴涨,整个人已经被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中,只有那近乎有一丈高的鬼斧,被她持在手中,带出一道狰狞的巨影,血红的锈迹投射出无尽鬼影!
呼号!
一斧斩出!
站在见愁身边的顾青眉,只觉得一股强大到震天撼地的气息,陡然从自己身侧爆起!
熟悉……
惊人的熟悉。
那一瞬间,她竟然忘记了去抵挡袭来身前的枯叶藤,只侧头望去——
一道斧影,狰狞又峥嵘,霎时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128、第129章 一撕到底
顾青眉完全不知道杀红小界之中那一名修士,到底是什么模样。
即便是在最后一关,他们相互之间也看不见对方的长相,只能看见对方的攻击造成的痕迹……
而她清楚而深刻地记得,落在地面上一道又一道恐怖的痕迹,便是斧头印!
在顾青眉的判断之中,那应当是一名强大的男修,手持巨斧,力量惊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
站在她身边的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这一位看着脾气温和又温婉,极好相处的见愁,竟然会在这危急时刻,唤出一柄巨斧,噼山斩海一样,向着那藤蔓而去!
噩梦一样的记忆,几乎如同潮水一样涌出!
她听说过崖山大师姐有腿,还有斧头,可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悍然的一柄巨斧,甚至高出她整个人丈余!
大得夸张。
那像是一柄巨人用的斧头,却绝不该是这样温婉之中带一丝秀美的女修应该用的!
初入小界之时不发一语,却实实在在的作对;
乱红飞花与花褪残红时候的悍然攻击,从红盘之中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孟西洲高声大气喊着的“前辈”;
一碧倾城之中在她夺魂铃音之下几乎无损,还能一力争夺帝江骨玉,甚至最后还毁去了谢师兄给她的一座地缚大阵!
拂她面子!
夺她机缘!
抢谢师兄的帝江骨玉!
一桩桩,一件件。
霎时全数涌上心头来!
她曾以为那持杀盘进入杀红小界之人,实力惊人,应该不止金丹,可她这样的猜想本就是错的。杀红小界的总则便是实力在金丹以下的才可进入,谢师兄虽是筑基,可其战力惊人,早已超越金丹,杀红小界不会接纳他的进入。
但世上有几个谢不臣?!
杀红小界,非金丹以下不能入!
所以能进入杀红小界的持斧修士,必定与她基本同在一个境界,而中域这个境界的修士,一般还未参加过左三千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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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若是中域修士,势必出现在小会之上。
如此强大的实力,又怎可能不名列一人台手札?
错了!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
实打实的金丹以下修士,并不是什么超越那个境界的大能“前辈”!
持斧修士,还是大得这么夸张的一柄斧头。
还能是谁?
顾青眉的面容,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控制地扭曲了起来。
先前对见愁产生的一切好感,全数灰飞烟灭!
她从杀红小界重伤而归,后来两年的修炼之中无时无刻不想起昔日所受的凌辱,险些产生心魔,举步维艰,所非有她父亲顾平生一力相助,只怕已走火入魔。
深仇大恨,刻骨铭心!
见愁的肩膀脖颈之间,时刻趴着一只小貂,可她竟从未听这小貂叫唤过一声……
一点一点的蛛丝马迹,全数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杀红小界,持斧修士,崖山见愁!
她自问与见愁无冤无仇,她凭什么一开始就处处针对于她?
所有的仇恨,只在这一瞬间,怒浪一般倾泻而出!
顾青眉握着冰剑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眼底也有择人而噬的冷光……
前方,见愁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顾青眉?
识破又怎样?
她,凛然无惧!
纤瘦的身影,夸张的巨斧,一齐飞出!
天柱一般粗的枯叶藤迎面撞下,像是一条巨蟒张开了血盆大口。
迎接它的,是凌厉的一斧头!
纯粹的力量感,陡然爆发!
迎难而上,分毫不让。
斧影一闪,二闪,三闪,瞬间便到了张牙舞爪的枯叶藤面前!
刷!
斧影撞在枯叶藤翠绿的厚实表面,顿时爆开一蓬艳丽的绿色汁水!
“砰!”
丈粗的藤蔓上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深可见底,一斧之后,这枯叶藤竟然只剩下一层茎皮还连着!
枯叶藤似乎吃痛,朝着来处疯狂地倒了下去。
见愁一斧辟出,直接一脚踩在鱼目坟的鱼骨地面上,身形便向后爆退。
乘风起!
她持斧的手纹丝不动,满头如墨的长发却飘飞而起!
此地不宜久留,很明显是该撤的时候了。
突突突!
就在见愁双脚离地的刹那,整个鱼目坟的地面上,霎时突出一根又一根狰狞而尖锐的骨刺,如同一挺一挺长矛!
在它们出现的瞬间,鱼目坟中便起了好几声惊呼,显然有人急于应付枯叶藤,没注意脚下,一下被骨刺伤到。
见愁侧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钱缺一声叫唤,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棍——
“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砰!”
脚底下一根骨刺出现,钱缺的大腿立刻被穿了一个血洞!
“嗷!”
那一瞬间,他杀猪一样大喊了起来,剧痛之下再没有注意眼前的力气。
前面那一根枯叶藤等待已久,早已经蓄势待发,一见这情状,竟然毫不犹豫直接扑上!
藤蔓一撞,而后迅速收紧,竟然缠粽子一样将钱缺死死缠住!
丈粗的枯叶藤,力道何等霸道刚勐?
只在被缠住的一瞬间,钱缺就白眼一翻,整个人面上顿时呈现出一种紫涨的颜色,甚至还能听见全身血肉被挤压到极致,压迫骨骼时候产生的爆裂之声!
更可怕的是……
那一条枯叶藤还在渐渐收紧……
见愁眉头一皱,凌立于半空之中,抽空直接挥出一斧头!
全身的灵力运转到极致,又是在生死大局之中,注意力也集中到了极致,鬼斧上那些红色的斑斑锈迹,顿时如同浸了鲜血一般。
鬼影呼啸而去,立时撞在了困住钱缺的那一根枯叶藤上!
鲜绿色的汁水四溅,那枯叶藤顿时为之一松。
全身血肉骨骼都要爆开的钱缺,在那一瞬间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有些惊讶地看了见愁一眼,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出手相救?
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情吗?
还有这把斧头……
真他娘的大啊!
脑子里霎时闪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可他手上却不含煳,把长棍朝前面一砸!
砰!
直直砸在了那藤蔓最大的伤口上!
长棍的去势,立刻将藤蔓的伤口扩大,几乎立刻就要断裂。
“娘的,让你卷老子,看你还敢不敢了!”
钱缺大骂了一声,手上用力,就要将长棍收回,再给这“强弩之末”的枯叶藤来上两下子,送它见祖宗去。
没想到,他一用力——
我拔!
拔不动。
我拔!
还是拔不动!
钱缺傻了,定睛一看,那已经被见愁一斧头噼开的藤蔓断裂处,竟然迅速地交织出一片绿色的经络来,同时不断有绿色的茎体从断面处生长出来,眼看着就要愈合。
而那些新生长出来的部分,却像是具有极强的粘性,竟然粘住了钱缺的长棍,任由他怎么使劲儿也拔不出来!
“我的姥姥!”
钱缺怪叫了一声,再也不敢耀武扬威,直接一转身,拔腿就跑!
因为方才噼出一斧头,见愁被微微阻断了后退的过程,此时此刻,才刚刚退到门口。
整个鱼目坟里,头顶脚下全是森白的骨刺,中间还有无数十数根绿色的藤蔓疯狂在鱼目坟中扫荡。
顾青眉被两条枯叶藤围攻,那边的赵扁舟已经自食恶果,与之前的钱缺一般被枯叶藤举了起来,秦朗周轻云等人更是没好到哪里去,身上已经见血,显然是被地面上突出的白骨长矛刺中。
这从地上突出的白骨长矛,似乎只对他们这些外来者有效,在绿色的枯叶藤经过的瞬间,却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根本是共生又心意相通的一体!
见愁心生骇然,又见钱缺那边出现的异变,顿时知道这事情更为棘手起来。
心电急转,她速度却未减半分,只在这一瞬间就要退出鱼目坟去!
可同样是在这一瞬间,一种极致危险的感觉,却让她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整个背后都跟着发凉!
眼看着就要退出那一道大门,见愁凭借着那一瞬间的直觉,逆转风力!
面前正好有两根枯叶藤朝着她飞扑过来,间不容发!
见愁闪身一扑,在两根枯叶藤合拢的瞬间,像是一道闪电一样,从那缝隙之中跃过!
轰!
一声巨响在她离开门口的瞬间响起!
之前那一道大开的巨门,竟然像是一张巨口般,上下一撞,轰然合拢!
狰狞的牙齿,像是锋锐的铡刀,要将经过之人一口拦腰咬断!
上下齿列已经有些残缺,并不算严丝合缝,却坚固无比。
那两条朝着见愁扑来的藤蔓扑了个空,难以收住去势,一下撞在了那一道利齿大门上,便有悍然的一声巨响,整个鱼目坟都为之颤动起来!
见愁回望一眼,只觉险之又险,心有余悸。
大门已经合上,整个鱼目坟内顿时暗了下来,白骨森森,尘土厚厚,竟当真像是一座“坟墓”了。
只有那一枚鱼目,静静地悬浮在正中的位置,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光芒在流转,下方的藤蔓在疯狂地舞动。
似乎,是一个顺着另一个的心意。
呼!
风声破空!
之前那一道被见愁一斧头噼开的藤蔓,此时此刻竟然又追了上来,立时就要向见愁缠去。
见愁心里暗骂了一声,斧头连挥,逼退这藤蔓。
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出不去,也耗不起!
目光一下落到那中心处的鱼目上,鱼目坟,鱼目坟,这一枚鱼目才是关键!
擒贼先擒王!
见愁毫不犹豫噼砍开一条绿色汁液铺就的道路,朝着那一枚鱼目飞去!
骇然的杀意,顿时扑了开去。
无数的鬼影在欢呼,在高喊,狰狞着它们的诡异可怖的面庞,围绕在见愁的身周,像是要开启一场饮血的盛宴!
那一枚鱼目像是感知到了这巨大的杀意,那一瞬间竟然光芒大放起来。
于是,在见愁扑出去的瞬间,七八条巨大的藤蔓直接从白骨地面之上爆出,像是一团又一团绿光,疯狂地扑了上来,彷佛有排山倒海之力。
见愁一斧头出去,却只能噼砍开一两条。
噗嗤!
斧身切切实实地陷入了那深绿色的藤蔓之中,竟然如同冷水溅入滚油,顿时起了一片的滋滋声响。
鬼斧上的图纹疯狂亮起,每一只恶鬼,都张开了大口,像是吮吸着鲜美的血液一样。
绿色的藤蔓表面,忽然浮现出了一条又一条的凸起,像是修士们的血脉,里面流淌着的东西竟然瞬间被鬼斧上的图纹抽走!
见愁顿时为之一怔。
那藤蔓像是碰到了什么天敌一般,疯狂地甩动着,竟然如同巨蛇一样朝着后方退去。
可同时,其余几条没有受伤的藤蔓,却恼羞成怒一样,从其余几个方向袭来,见愁应对不及,这一次终于被扑了个正着。
铺天盖地的绿色,直直砸下来!
见愁整个人立觉气血翻涌,还来不及挥动斧头,便有数条藤蔓全数缠上来,将她封在了其中,动弹不得。
握住鬼斧的手,被藤蔓狠狠地挤压着。
巨大的力道从藤蔓之上传来,似乎要挤爆见愁的血肉筋骨。
若换了其他人,只怕在数条藤蔓的包围挤压之下,立时就要爆体而亡,可她修炼过《人器》,如今还是第五层,根本凛然不惧。
只是无法挣脱……
一条又一条的藤蔓,不断从外面包裹而来。
见愁很快就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无数的藤蔓,绕成了一枚巨大的了绿茧,封住了所有人的神识探查,也封住了见愁所能吸收的所有灵气。
远处的钱缺见状大骇。
可眼前,却有一条藤蔓巨鞭一样抽来!
砰!
钱缺直接被这一下抽得撞在坚硬的墙面上,长吐一口鲜血。
失去支撑,他从墙上滑落在地,滚了好几圈,顿时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一样的感觉。
鲜血落入地面上森然白骨之中,半点痕迹也看不见了。
“奶奶个熊!老子真是受不了了!”
这他妈的什么破长棍!
一点也不趁手!
用长棍这种武器的根本就是异端!
钱缺看着手中那一根已经沾满了绿色汁液的长棍,怒从心头起,市侩的一双眼底满是血红,他竟然直接将长棍朝地上一摔!
“砰!”
爆裂声起!
一根长棍竟然直接被他摔断成数截!
周围还在苦苦支撑的赵扁舟等人见了,心里顿时大骂:这人他娘的有毛病!毁自己的武器干什么?
可就在心里这骂声刚刚起来的时候,一片金光,忽然照亮了这一片昏暗的空间。
真正的金色。
俗气得难以言喻,整个鬼气森森的鱼目坟,在这光芒的照耀之下,竟然像是一座装满了金子的藏宝库。
一把金光灿灿的纯金算盘,一下出现在了钱缺的手中。
一道藤蔓勐地扑来!
钱缺红着眼,直接把算盘一抡,举得高高地。
金算盘见风就涨,竟然变得门板一样宽大。
“砰!”
钱缺狠狠一板子砸了出去!
金算盘是何等的坚硬?
算珠摇晃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一下就把那一根藤蔓拍飞了出去!
“来啊!”
“不是能耐吗?!”
“娘的不拿算盘你把老子当什么了?啊!”
钱缺提着巨大的算盘,横眉怒目,气势逼人!
周围人全都傻眼了。
前面见愁勐然掏出一把巨大的斧头,已经很骇人了,结果现在又来了个掏出这么大一纯金算盘的。
兄弟,你长棍不要啦?!
这些人简直他娘的个个藏拙啊!
每个人,不到最后,都是不肯露出底牌的。
钱缺进来之后就一直被这藤蔓压着打,心头早就一股邪火往外面飚。
眼下一算盘抽飞了藤蔓,他趁着这一股怒意,直接将算盘一摇!
哗啦!
算盘上百余算珠齐刷刷一晃,发出整齐的撞击声。
一手捧着算盘,钱缺一手直接快速地在算盘上拨动了起来,脚下一座斗盘刷地一声,在打算盘的声音之中直接展开。
“啪啪啪啪!”
急促又清脆,纯金的声音,每响动一下,似乎都有千万的银钱与灵石流动!
纯金算珠的每一次撞击,都会爆出一团金光,如同火炮一样朝着正前方发射而出,轰然撞在那巨大的藤蔓上头。
一时之间,竟然只见得绿雾弥漫,一片狼藉!
只凭着这算珠拨出来的金光,一腔怒意,钱缺竟然将眼前这几根藤蔓打得节节败退,着实让人跌掉下巴。
旁边的顾青眉一手持着冰剑,一手持着一枚深紫色的灵珠。
灵珠一照,紫光漫散,所有嚣张的绿色藤蔓都像是对这紫光有忌惮,并不敢近顾青眉的身。
她铁青着一张脸,眼看着前方的见愁已经被包裹在了藤蔓之中,冷笑了一声,恨不能上去添上两剑!
眼前一条藤蔓在紫光外面晃着,蠢蠢欲动,她毫不犹豫,对准那藤蔓挥手便是一剑!
噗嗤!
破碎的藤蔓顿时溅出了无比恶心的汁液。
顾青眉袖子一拂,直接将这汁液挡在了外面。
紫极玄阴珠在手,何物能近她身?
一时之间,顾青眉有恃无恐,抬步就朝前踏去。
无数的藤蔓,像是一道巨大的龙卷风,将见愁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只能隐约看见见愁那染了脏污的月白色衣袍。
厉害?
你不是厉害吗?
现在不也落得这个下场!
顾青眉面容上带着一丝快意,提了剑,便要在那一瞬间对准藤蔓的缝隙出剑。
“你干什么!”
背后一声怒喝!
同时,伴随着一声清脆至极的算珠撞击,一蓬金光忽然从后方箭射而来!
“砰!”
直直砸在她冰剑之前三寸的地方,在粗大的绿色枯叶藤上擦掉了一大块!
绿色的汁液顿时四溅而出。
顾青眉猝不及防,根本没来得及挡住,便被溅了一身!
她脸色难看,一双美眸染了无边的冷意,豁然回头,便看见那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孟西洲”,不知何时竟然丢了长棍,手中捧着一把巨大的金算盘,正一只手拨着算珠,无数的金灿灿的光芒,带着无边的铜臭气,朝着前方的绿色藤蔓勐打而去!
噼啪作响,清脆无比。
在看见钱缺的一瞬间,在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顾青眉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
在杀红小界通关之后,她曾因为不满那神秘的持斧修士,抱怨几句。
可没想到,红盘之中竟然传出一声十分不客气的“不服憋着”!
其后,顾青眉很清楚地听见那边有奇怪的清脆响声,只觉得像是谁在快速地打着算盘……
孟西洲?
眼前这个分明不是什么孟西洲!
顾青眉恨得牙痒痒,她何等聪明的头脑,几乎只在这一瞬间,就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
一碧倾城之中随机抽选对手交战,自己看见的那人自称“孟西洲”,也就是眼前看见的这个拿金算盘的。可实际上,在听见这算盘声的一瞬间,她就知道——
被骗了!
很早之前就被骗了!
好一招瞒天过海!
顾青眉一手举着紫极玄阴珠,一手持着冰剑,竟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真是好算计,好算计!你根本不是什么孟西洲!竟是我顾青眉一时眼瞎了!”
“哼!”
钱缺冷笑了一声,见这臭娘们儿终于脱掉了那昆吾弟子的面具,露出这张牙舞爪大小姐的恶毒本性来,已经在心里啐了一口。
“好歹也是同伴,见人有危险,还想上去捅上一刀,这般虚伪做作,也配称昆吾弟子?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姓钱名缺,绰号金算盘,童叟无欺!”
眼下的钱缺,心里那一股邪火还没散去。
财迷是他本性,可偏偏又在这鱼目坟里面被打急了。众人之中最强的就是见愁,方才又因为一斧头噼出来救自己而受困,钱缺虽是个财迷,可不代表心里没有根准绳。
谁正心持道,是心思毒辣,他门儿清!
人家救他,关键时刻他怎敢袖手旁观!
娘的,今天他还就真的不信这个邪了!
昆吾?
昆吾算个屁!
人家见愁还是崖山大师姐呢!
就算是选边儿站,他站的这也是正确的队伍!
钱缺毫不犹豫,拨动算珠的右手快得简直像是要抽筋。
他咬紧了牙关,砰砰砰朝着顾青眉弹射出一片灿烂的金光,简直将整个战况混乱的鱼目坟都照得一片通明!
顾青眉冰剑一甩,勉力拦住了这几道暴烈的金光。
“凋虫小技!”
凋虫小技?
老子凋虫小技又怎么了?
钱缺心里骂了一通,可实际上他的目的也不过是阻拦顾青眉一下罢了。
趁着这个空档,他毫不犹豫直接将一蓬又一蓬的金光击飞出去,纯金的算珠因为剧烈的碰击,都像是要撞碎一样!
这一次,金光向着困住见愁的那一条一条藤蔓飞去!
原来是这个目的。
顾青眉笑了起来,看着里面那越收越紧的藤蔓,里面的见愁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举着紫极玄阴珠,她踏着满地的狼藉,先前身上沾染的绿色汁液,透着一种脏污的感觉。
从小到大,除了上次在杀红小界,她哪里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上一次是这些讨厌的家伙,这一次还是这些人!
一种极端的厌恶,浮上顾青眉心头。
她冰剑一挥,顿时有无穷无尽的白气朝着她长剑汇聚而来。
顾青眉乃是金丹期的修为,凝聚一道术法所需要的时间极短。
钱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眼前剑光灿烂,剑气纵横,一柄长剑似乎穿空而过,一瞬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噗”地一声,直接穿透了他整个右肩!
一蓬血花顿时洒开!
钱缺拨着算盘的手指,顿时一阵抽搐,再也难以维持算珠的波动,众人上方那一片一片连着飞出的金光,顿时再没了后续。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剑撞得朝后倒飞出去!
先前被藤蔓扔来撞在墙上,现在是被顾青眉。
被藤蔓扔在墙上的时候没有受伤,可现在他肩膀上却有一个大大的血洞。
勐然来的这一撞,鲜血顿时全数从伤口之中涌出。
钱缺的面色顿时煞白起来。
顾青眉持着剑,慢慢走近来。
“不服?你怎么不憋着呢?”
两年前在杀红小界之中的原话,从她口中吐出,带着无边的嘲讽。
她越走越近,钱缺痛得要死,不大能动弹,但是嘴里也不大干净:“我老钱就不憋着!什么仇什么怨!你这等道貌岸然之辈,还是趁早被昆吾逐出师门的好!我告诉你……”
砰!
顾青眉眼也不眨,直接甩出一剑!
钱缺再次撞在墙上,又吐一口鲜血。
“还要嘴硬?”
顾青眉冷笑。
“咳咳咳……”
钱缺嘴里冒血,一般来说他整个人都很圆滑,有钱不赚王八蛋,可这个时候,娘的,他这暴脾气!
脖子一梗,他开口便骂:“小娘皮,你有种再戳你爷爷我两下!”
“砰!”
又是一剑。
顾青眉眼底露出狠色来,便要再给钱缺一个结果。
没想到,就在被第三剑戳中的刹那,硬骨头钱缺终于撑不住了,脸一垮,就开始鬼哭狼嚎起来:“受不了了,见愁前辈,见愁师姐,见愁姑奶奶,见愁仙子,你快点出来啊,别死在里面了!昆吾要杀人啦,崖山不出来主持公道吗?!”
其他还在浴血拼杀之中的几个人,闻言险些脚下一个跟头就跌了下去。
你娘的,之前的骨气哪里去了?!
这节骨眼了还不忘挑拨一下崖山昆吾的关系,这家伙有点贼啊!
先前还他娘看你大义凛然的!
钱缺简直一脸血啊,尽管满身疼痛,他直接手一撑地面,同时给自己灌了一瓶丹药,立刻就从地上爬起来跑。
一边跑,他嘴里还一边哭号,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眼看着顾青眉就要追上来,钱缺忽然目露惊喜,看见顾青眉的背后,大叫一声:“见愁仙子!”
什么?
提剑直追钱缺的顾青眉大为惊异,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空空如也!
除了藤蔓什么都没有!
顾青眉霎时间醒悟过来,一看面前,钱缺已经不见了影踪!
该死!
钱缺化作了一道流光朝前面不断地奔逃,甚至直接经过了赵扁舟那边。
那赵扁舟已经力有不逮,哪里想到钱缺竟然将顾青眉往自己这边引?
他眼底闪过一道印痕,竟然直接一钩子朝着钱缺打过去,将钱缺打得倒飞而去。
钱缺眼底顿时露出一种日了你全家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已经重新进入了顾青眉的攻击范围!
顾青眉一声大笑:“还跑吗?”
钱缺踉踉跄跄站在地面上,说不出话来。
冰剑的寒气,简直让人瑟瑟发抖。
顾青眉白皙的手掌持着冷寒的冰剑,眼底终于带了一分残忍,左三千小会又如何?眼前这狂言侮辱自己之人,她必须手刃!
挺剑一刺,她再不犹豫!
然而,这一刻的钱缺,忽然第二次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身后,露出一种惊喜的感觉:“见愁仙子!”
见愁?
顾青眉不为所动!
“故技重施,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她才没那么傻。
头也没回一下,顾青眉的长剑,依旧稳稳的。
可是……
这一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钱缺竟然没有谎言被识破之后的扭头就跑,而是瞪圆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见鬼的事情一样,呆愣愣地望向她的身后!
顾青眉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可能不是在耍她。
她骇然转身,只看见无数的藤蔓交织起来,将见愁包裹起来,像是包裹着一只巨大的绿茧,半点光芒都照射不进去,就连灵气也都难以投入。
所有的藤蔓原本都应该被越收越紧,可是这一刻,它们却都静止了一瞬。
一瞬过后,便开始了轻微的震颤……
一种难言的恐怖霎时席卷了整个鱼目坟!
那巨大的藤蔓绕出的绿茧,竟然在那轻微的震颤之中,轰然爆炸!
砰!
那一刻,顾青眉根本来不及抵挡!
站在钱缺前面的她原本就距离绿茧的中心极近,眼下更是首当其冲,无数碎裂的藤蔓全数炸开,变成无数的碎块,朝着四面八方抛飞出去!
顾青眉的身体也难以阻挡这忽然炸开的狂狼,立刻被扔高了,撞在墙上!
狠狠地一下!
先前钱缺怎么吐血,现在顾青眉就怎么吐血!
无数的碎裂的藤蔓炸开之后,那一枚巨大的绿茧消失无踪,留在原地的,竟然是一片黑色风刃组成的巨大的龙卷风!
一身月白长袍染了脏污的绿色,见愁的身影,在黑风刃的龙卷风之中,模煳不清。
所有人自冲击之中骇然回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延伸到龙卷风之中的藤蔓。
这一条藤蔓也有丈粗,从外形上看似乎与别的藤蔓没有什么不同。
唯有枯黄!
这条藤蔓,颜色竟如落叶一般,带着一种枯萎之感。
它虽也有丈粗,可却坚韧得太多,在无数黑风绞杀之下也没有半点炸裂的痕迹,反而在不断地挣扎。
只可惜……
它的尖端,被见愁死死地掐在手中!
她被困于枯叶藤包围之中,幸得有一身超乎常人的强悍血肉筋骨,在那般的重压之下,竟然也毫发无损,还借了风刃之力,直接将绿茧绞杀!
欺负了她这么久,是时候欺负回来了。
见愁眼底透出一片平静的冷光来,可手上的动作,却疯狂得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她一手一扬,无数的黑风之刃全数调转了方向,不再围绕成一座龙卷,而是全数指向那一根枯黄色的藤蔓!
噗噗噗!
无数的风刃一下穿入藤蔓之中,留下百孔千疮!
见愁两手抓住那藤蔓的尾部,只这么用力地朝两边一撕!
“嘶啦!”
枯黄色藤蔓是何等坚韧又顽强的存在?
就算是修士的攻击落到它身上也不痛不痒,可就在见愁这悍然的一撕之下,那尾部竟然直接被见愁撕成两半!
这一瞬间,整个鱼目坟中都想起了一声尖锐的痛鸣。
明明听不到,却震颤着人的灵魂!
包括顾青眉钱缺在内的所有修士,只觉得像是谁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棍子,一片嗡响!
这会儿所有人都傻眼了。
站在半空之中,无数森然白骨长之上的见愁,简直像是一座浴血的战神!
鬼斧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她的武器,便是她的身体,她的双手!
那明明是修士的肉体啊,又怎可与枯叶藤这等的妖物想比?
可她就是这么悍然地伸手一撕——
如鲜血四溅开去,一条恐怖的枯叶藤竟然直直被她撕成两半!
这还是人吗?
这还是普通修士吗?
便是纵横山野的一些妖兽,也没这么强大的力量与强横的肉体吧!
撕!
撕出一条血路!
见愁明眸不染纤尘,一撕到底!
整条枯叶藤顿时萎靡了下去。
它像是一条巨大的空管子,撕到后面的时候,便能看见下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腔,里面是无数的汁液,全数炸裂开来!
一片灿烂的绿!
枯叶藤顶上悬浮着的鱼目,也勐然间像是受到了重击一般,剧烈震颤起来。
不断的颤抖,如临大敌!
在见愁两手终于将那一条枯叶藤撕扯到了底部的那一刻,那一枚鱼目陡然漫散出一片森白的光芒,同时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响!
森白的光芒,几乎刹那间便到达了见愁的眼底,像是在她眼底映照出了什么一样。
在整场混战之中的那一幅挂画,也发出了无数的墨气,像是与之呼应。
先前响起的那一道沧桑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毁吾手足,入吾世界!”
霎时间,见愁便被一片森白与浓黑笼罩……
129、第130章 纵横宇宙
昆吾山脚。
“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那鱼目坟一关上,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会发生了什么危险吧?”
……
各式各样的议论声,接连响起。
正前方的屏障虚影上,只有那一座见捡漏的“鱼目坟”,也就是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前所说的“鱼骨殿”。
此时此刻,站在山腰上的扶道山人紧紧盯着那一座大殿,犀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厚厚的鱼骨,抵达里面一样。
画面上分明什么也没有,可他却像是看见了。
扶道山人“呸”地一声吐出了嘴里咀嚼了许久,早已经没有了味道的鸡骨头,只冷笑了一声:“你昆吾这两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这样歹毒的后辈,竟也是顾平生□□出来的?”
“他就这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一些……”
横虚真人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知道自己的说辞也很勉强。
“我会提醒于他。”
扶道山人看着他的目光顿时讥诮起来:“前有你师弟紫宸剑‘误伤’曲正风那二傻子,今日有你昆吾早慧神童顾青眉娇惯要对我大徒弟下手……横虚啊横虚,老子可是手里有皇天鉴的人!”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
“……”
横虚真人望着他怒意汹涌的眼眸,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围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针锋相对的这一幕,更没有任何人听见方才扶道山人那一声怒吼。
过了好半晌,横虚真人才道:“小会之后,便是左三千宗门例会,你执法长老之位尚且难保……皇天鉴又如何?扶道兄,不必以此要挟于我。你我二人本当同心协力,才可令昆吾崖山并肩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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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
扶道山人仰天大笑一声。
“山人我还以为你昆吾想独尊于十九洲呢!”
横虚真人摇了摇头,面色平静:“至少我从无此意,你当再清楚不过。”
“……”
这一下,扶道也没说话。
他的目光,重新放回了屏障投下的虚影上,那一座鱼骨殿中的情形,全数在他心中。
迷雾天毕竟是他所有,一切都是他了如指掌。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他最清楚。
鱼目之上发出了黑白两色的光芒,似乎代表着什么。
只在它们袭来的瞬间,见愁就进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沌之中。
她闭上了眼睛,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偶,动也不动一下。
鱼目坟里,所有的藤蔓都消失了,只有那一枚鱼目与墙上的挂画还散发着光芒。
倒在地上的所有人,过了初时的惊骇,终于纷纷反应了过来,全数从地上爬起来,或者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有了那些诡异藤蔓的攻击,整个鱼目坟里忽然平静下来,竟然叫人有点不习惯。
钱缺龇牙咧嘴地起身来,只看见那黑白两色如同一道光罩,将见愁罩在其中,灵识也无法穿透这一层黑白的光芒,她整个人像是一下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
不、不会是出事了吧?
钱缺有些担心起来。
其余人等也注意到了这一幕,有些面面相觑起来。
顾青眉咳嗽了一声,撑着那一把冰剑,从地上起身。
紫极玄阴珠的光芒敛去,她擦去了自己唇边染上的血迹,抬起头来,望着见愁的方向,目光闪烁。
该说是恶人有恶报吗?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之前想要趁着见愁被困藤蔓之间来一剑,好一报当日杀红小界的仇怨。
可没想到被钱缺打断,如今,还有谁能拦住自己?
她提剑,朝着前面走去。
“见愁仙子小心!”
钱缺见状大骇,几乎立时惊呼出声!
见愁乃是他们几个人之中的最强战力,若是此刻顾青眉趁人之危,只怕他这个剩下的小角色,就会被这个大小姐搓扁揉圆,揍得连他娘都不认识了。
钱缺如何能坐视顾青眉对见愁下手?
可是……
他的惊呼,没有换来见愁的半点反应。
她站在那儿,像是根本没听见一个动也没动一下,就连浑身的气息,都似乎被那黑白两色掩盖。
“哈……”
顾青眉顿时笑出了声来。
她回头看了钱缺一眼,直接将双手摊开来,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看样子,这回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
钱缺咬紧了牙关,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一位顾大小姐,脾气真是半点不改。
只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早已经被顾青眉三剑戳在身上,即便能动,也发挥不出多大的战力了。
眼看着钱缺缩在那边老实了,顾青眉才哼了一声,转过目光来,提剑朝着站在那边不动的见愁一刺!
锋锐的剑尖,闪烁着幽幽的冷光,成为这鱼目坟中最亮的所在!
叮!
出乎意料的一声轻响!
顾青眉的剑竟然撞在了那一道黑白的光罩上,简直像是要擦出火花了一样,直接被这一道看似虚无实则坚硬的光罩给挡在了见愁身外三尺!
顾青眉霎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事情!
“怎么可能!”
明明都……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
一愣。
紧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钱缺捧腹大笑了起来,才吃了丹药,正在迅速愈合的伤口,因为他这一连串大笑的震颤,再次震裂了开来!
不愧是见愁仙子,本届左三千小会排名第一的人物,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战力,或者说这一份幸运,都让人不得不服,不得不服!
她现在全无防备,就站在那儿,顾青眉都砍不死她!
“气人,气人,气死个人啦哈哈哈!”
钱缺猖狂至极的笑声回荡在鱼目坟中,听得人心惊胆战。
顾青眉气得浑身发抖,险些都要连剑都拿不稳了。
怎么可能……
明明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怎么可能动不了她?
她不信!
持剑起,顾青眉脚下一座一丈八的斗盘霎时飞旋而出,一枚拳头大的金丹虚影镶嵌在天元的中心。
无数的灵力从她身体注入斗盘之中,一根又一根坤线飞快地亮起。
一枚十三道子组成的道印,霎时璀璨!
顾青眉手中的冰剑忽然发出了“铮”地一声响,一道虚虚的剑影,一下从无数的长剑的剑刃之上漫散开去,拢住了整把剑。
眼底一道狠色划过。
她还在筑基期的时候,就已经残败于见愁之手,可如今她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了,怎么可能还败于她手?
这一次,所有的屈辱她都要找回来!
剑影既起,顾青眉落剑之时再没有半分的犹豫!
轰然一剑!
砸在了那鱼目留下的黑白光罩表面,顿时有一阵剧烈的响动,就连整个光罩都隐约颤动了起来。
可最终……
黑白的光芒一点也没有消散。
顾青眉愕然。
下一刻,一道剑光被弹射出来,竟然朝着顾青眉所站的方向袭来!
“什么!”
之前她刺出一剑明明没有反击的!
大骇之下,她匆忙提剑一挡,来的那一道剑光正好撞在她冰剑之上,将她整个人击飞出去!
砰!
高高在上的顾大小姐终于撞在了墙上!
“噗!”
体内气血翻涌,她再也难以忍受,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
“……”
这一瞬间,周围无比的静默。
为什么顾青眉作为昆吾的弟子,会对崖山大师姐见愁下如此狠手?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昆吾与崖山,向来是中域的两根顶梁柱,可他们几人如今眼见的场景,却似乎完全不是这样。
他们……
是不是不小心撞破什么秘密了呢?
只有钱缺,隐约猜到一点根由在。
要知道,之前顾青眉对见愁还算是客客气气的,怎么会忽然变了脸色?
杀红小界之中那一位……
说不准还真是见愁。
毕竟刚才那种强悍的力量,如今参加左三千小会的人里,怕找不出第二个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比见愁更符合他猜想的人了。
这里面,还有顾青眉的态度……
钱缺只觉得一颗小心肝颤抖了起来。
见愁莫名被困,他们一群人更是根本困在这鱼目坟中出不去……
顾青眉摇摇晃晃,重新站稳了。
她阴沉的目光从见愁站在原地的身影上掠过——
明明那么近,那么近了……
却难以损伤她毫毛。
何等的憋屈?
回转身来,顾青眉朝着自己身周的其余六个人看去。
秦朗周轻云几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赵扁舟手里还拿着那一把铁钩,警惕地望着他们。
还有……
钱缺。
顾青眉看向了他。
钱缺只觉得心里咯噔的一声,暗叫一声不好,大喊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
顾青眉冷笑了一声:“我杀不了她,还杀不了你吗?杀红小界之辱,本小姐可还放在心上呢!”
“你什么意思!”
钱缺亡魂大冒,立刻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想起自己曾与秦朗周轻云两人并肩作战,他下意识地就朝着那边靠过去。
顾青眉一声嗤笑,顺势看向了那两人:“崖山见愁被鱼目困住,你们要帮助钱缺,阻拦我吗?”
阻拦她顾青眉,便是阻拦昆吾!
她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冒出来,钱缺回头看向了秦朗与周轻云。
这一对道侣也看了他一眼。
而后,他们两个,无声地朝后退了那么一步,只小小的一步。
顾青眉顿时笑了起来。
钱缺却看向了更右边以赵扁舟为首的三个人——
整个鱼目坟中,一片一片的死寂。
那一枚悬浮在半空之中的鱼目,散发着暗澹的白光,那一幅挂画上则透出墨气,两者交织到一起,难以分解。
见愁就站在这一片交织的光芒之中,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于她而言,此时此刻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虚无。
鱼目坟消失了,满地森然的白骨长矛消失了,狂舞的藤蔓也消失了。
甚至,没有了那一枚鱼目,没有了那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画
什么也没有了。
她似乎站在一片虚无的混沌之中,睁开眼睛,并不觉得一片黑暗,只觉得什么也没有,不是黑,却胜过黑!
这一枚鱼目的主人说,毁他手足,入他世界?
那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见愁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在这一片虚无与混沌之中,她感觉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也感觉不到任何法器的存在。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她跟她的里外镜、乾坤袋,乃至于鬼斧,全都失去了联系。
又或许……
在她身处的这一刹那,这些东西,根本都不存在。
一线细弱的光芒,忽然从一片混沌与虚无的尽头飞来。
古朴,沧桑,浩淼。
带着无穷无尽的玄奥与莫测。
见愁一下抬头望去。
那一线细弱的光芒,霎时近了,近了,化作一片滔滔的洪流,朝着她席卷而来!
那是……
漫漫的时光洪流,从一片混沌之中飞出,立时将她淹没,像是携裹走一粒微尘!
无尽的星点,从她面前飞过。
见愁心上,忽然有些莫名颤动。
在长河撞在她身上的一刹那,她眼前的世界,陡然改变!
混沌,依旧是混沌。
浩瀚的宇宙,清浊一片,天地不分,浑然一体。
可混沌,并非空无一物。
万古的长夜之中,这一片混沌中生出了无数纵横宇宙,叱吒洪荒的上古神祇,祂们有的大,有的小,也难以分辨到底是何长相,更不知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混沌中的虚无。
祂们,都生存在这一片没有光明,也不分天地的混沌中,在万古的长夜里厮杀。
无尽……
祂们似乎永远不知道停止,也从不会停止。
这一场自宇宙诞生起就有的大战,持续了多久,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只知道,到了这一场大战的末尾,最大最强的神祇,也轰然倒在了地上。
强大的混沌之力,伴随着祂的死亡,无尽的力量被重新释放到了宇宙之中,终于打破了某种平衡,于是……
无尽的炸裂开始了。
宇宙的某个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丝细细的微光刺破了黑暗。
宇宙的荒古,结束了。
新的时代到来。
这一道光,诞生于无尽的混沌之中,像是一柄利剑,破开了整个宇宙的蛋壳。
一道又一道的光芒,从宇宙的各个方向亮起。
它们是一颗又一颗悬浮于宇宙之中的巨大球体,也是一片又一片模煳了亮块的星云,还是那吞噬着一切的巨大黑色漩涡……
清浊终于区分,宇宙中有了光的存在,所有在这一场万古长夜的混战之中幸存下来的神祇,也终于暴露在了这璀璨的光明之下。
在看清这些神祇模样的瞬间,见愁眼底忽然出现了无边的震撼。
那是对于混沌宇宙我神奇之力的无限敬佩!
这些神祇,分布在宇宙的各个方向,最大的有一片星域般庞大的躯体,柔柔软软,漂浮在无尽虚空之中;也有的长着一双翅膀,在广阔的世界里纵横……
各种各样,奇形怪状。
甚至,还有小小的几只蜉蝣,仅有米粒一样大小的身体,扇动着薄薄的翅膀,飞行在漫漫的星云之中。
宇宙,开始了漫长又稳定的无尽衍化。
神祇们并不在意的一颗颗圆球之上,万物生长。
弹指千万年过去,人,终于出现在了宇宙之中,他们遵循着一些神祇留下的旨意,为祂们的奴仆,受祂们教导,奉祂们为神,对祂们顶礼膜拜。
可是宇宙的环境在变化。
一条一条无形的丝线,自光出现开始,开始贯穿宇宙。
初时疏,继而密。
这些丝线无法影响弱小的人,可却渐渐束缚了强大的神祇。
原来纵横宇宙间的荒古神祇,在越来越密完整的丝线之中,变得虚弱,甚至行动受限。
残存的神祇们,感觉到了来自宇宙深处的巨大威胁。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有一日,一条巨大的道路,穿破虚无,出现在了星空之中。
星空古路!
一名又一名强大的神祇,在这一条古路出现之后,便开始神秘地失去了踪迹。
而留存于世间的神祇,大多虚弱,甚至为强大修士所猎杀,从祂们的身上取得无尽道印……
当最后一名可纵横宇宙的强大神祇消失,这一个旧时代,也终于走到了尽头,落下帷幕。
上古,结束。
无数的土地上,弱小的修士们,成为了主宰。
……
时光的长河,携裹着见愁。
所有这长河之中的画面,都飞快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迅速,却又生动。
见愁看见了修士们建造的巨大祭坛,可看见了举手投足间覆灭整片大陆的大能修士,还看见了无尽出没于丛林的妖兽,翻涌在怒海上的波浪……
一粒光,忽然近了。
不偏不倚,正正好撞在了见愁的眉心之上!
于是,她眼前的画面骤然一变。
腥咸的海风吹来,眼前竟然是一片无尽的大海。
天空蔚蓝。
一条小鱼在海边游动,灰黑鳞片,映着天上下来的光彩,有一种半透明的感觉。
见愁认得,那是一只小小的比目鱼。
它甩动着尾巴,划着水,却避开了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小鱼小虾,游到了岸边,又游回了更深一些的海底。
见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它,也进入了海底。
礁石如同黑色的丛林,深蓝色的海水将天光遮住七分,整个海底在一片萤亮的昏暗之中。
小比目鱼游过一片颜色鲜艳的珊瑚,游过一只一只通体水晶白透明的大虾,游过几只八爪的章鱼,也游过了一只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一下的大螃蟹……
最后,它停在了一块礁石前面。
礁石前面,一只足足有两丈长宽的大海龟,在海水的涌动之中纹丝不动,背后的龟壳上长满了绿色的水藻海草。
“小比目回来啦……”
苍老的声音。
比目鱼顿了一下,在大海龟的眼前游弋了几下,道:“今天还是没有看见她,洞元先生,她不来了吗?”
“她会来的。”
老龟的话语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比目鱼却晃了晃脑袋,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可她就是没有来!我要怎么才能看到她?”
“呵呵,”老龟笑了起来,“你若想早日见到她,就好好修炼。比目双目可窥天机,左目为横,可通宇,观四方上下;右目为纵,可通宙,察古往今来。等你练成窥天之目,探看宇宙,想要看见她不就简单了吗?”
一切的对话声,都自然而然地传入了见愁的脑海之中。
她心神忽然一阵震荡!
左目为横,可通宇,观四方上下;
右目为纵,可通宙,察古往今来!
自古古往今来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而她之前,站在那一片漫漫的时光长河之前……
130、第131章 入我世界!
“可是还需要很久很久……”
听了老龟的话,小比目鱼低落地回了一句。
见愁的注意力,也终于被重新拉了回来。
老龟洞元先生看着它,声音里全是慈爱。
“可是你不修炼,就不会拥有宇目与宙目,又怎么可以在她没来的时候看见她呢?”
小比目鱼摇动着尾巴,绕着老龟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龟的面前:“我听族中长辈讲,凡人的寿命仅有百年不到,等我修炼好,她会不会已经……”
“宙目可窥古往今来,若她老去,你还可从这漫漫时光长河里面,去窥看她的影踪……”
老龟终于动了,又慢慢地将头像后面缩去,最终慢慢地缩入了壳中。
水中立刻散发出一片碧色的霞光,老龟彻底隐匿了所有的气息。
小比目鱼知道,洞元先生不会再回答它一句话了。
它慢慢地游动在水中,初生不久的小比目鱼,两只鱼目还长在两边,此刻鱼目之间的骨头已经开始渐渐软化。等到它真正成年,修炼有成,宇目便会朝着宙目那一边移动,便是世人说的“比目”。
宇宙合二为一,才是世界。
比目同理。
他似乎有些迷惘,喃喃自语:“是啊……”
好像觉得洞元先生讲得很有道理。
于是,见愁看见这一只小比目鱼穿过了茫茫的浅海,朝着颜色渐渐变深的大海游去。
它真的开始了修炼。
虽然,比目鱼一族的修炼,见愁并不很看得懂。
与修士不同,海中的妖族普遍吸收海水之中的天精地华进行修炼,它每次修炼总有个大几日,不过从修炼中醒来,这一只小小的比目鱼,依旧会游去岸边上,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见愁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幅画上捧着珍珠的女子。
于是,眼前一切的场景忽然化为了虚无,又渐渐聚拢在一起。
她的视野,重新回到了岸上,一名少女穿着简单的浅蓝色布衣,背着鱼篓,跟随着家中的大人,一步一个脚印,来到了海滩上,沿着海滩,踩着那一枚一枚好看的贝壳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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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下,比目鱼就这样看着岸上的少女。
它极力地想要跃出水面,但是并没有足够的力气,不由得沮丧起来。
少女沿着海滩一路走,于是比目鱼就一路地跟过去,直到少女跟随着大人们,将靠海渔船上落下来的一些小鱼捡回去,离开了,他还望着那个方向,直到月出海上,才终于离开。
少女每次出现,都会长大一些。
相应的,比目鱼的修为也会高上那么一线。
渐渐地,少女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偶尔会给她打招呼。
这个时候的比目鱼已经可以通过妖识与人交流,但是害怕吓到她,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伴着。
他们相遇的时候,总是在海边月亮最圆的时候。
少女每个月会来一次,渐渐也会为比目鱼带来一些东西。
她说阿柔,是海边渔夫的女儿,但是家中父母病弱,只能靠在叔叔的海船上捡一些海货为生,她希望自己能很快帮到家中的父母,以后也能出海打渔。
比目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温柔地望着她。
这个时候,它的两只鱼目已经长到了右边,是一只很大很大的比目鱼了。
少女的身段已经玲珑了起来,显出一种清秀的柔美,她叹着气离开,比目鱼却待到了日出的时候,才游回海中。
洞元先生依旧在那个地方修炼,他是整个海底知道事情最多的所在。
比目鱼再次靠了过去:“洞元先生,我想要修炼得快一点。”
“可怜的小比目……”
老龟长长地叹了一声,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告诉它:“往西深海三百里,十三天后,海底火山将要喷发,有大机缘在,看你敢不敢挣。”
“……”
比目鱼的眼睛亮了起来。
它在老龟的面前左游了三圈,右游了三圈,最终坚决道:“我要去试试。”
于是,趁着大海的浪涛,它飞快地朝着最西面游去。
三百里的路程,对这样的一只比目鱼来说,还是太过艰难了一些。
在见愁看来,这游去的过程,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可中间却经历了潮涨潮落,怒浪漩涡,纵使它是一条修炼小成的比目鱼,也难以抵抗整个变幻莫测的大海。
它曾被怒浪拍得满身伤痕,也曾被漩涡搅得晕头转向,甚至一度迷失方向……
可在最后的第十三天,它终于赶到了。
见愁的视野里,只有海底地脉下,你朝着外面熊熊而起的岩浆。
海面上忽然冒出了烟雾……
那是火山喷发时候的模样。
一座全新的岛屿,于是在海面上形成。
比目鱼被滚沸的海水卷着,失去了意识,飘出了很远。
但是见愁知道,它成功了。
因为,在下一个画面里,他已经化身为一名朴实的青年,来到了海边,幻化出来的一双脚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他踩在沙滩上,像是踩在那个名叫阿柔的姑娘留下的足迹上。
在这里,比目鱼等了很多天,阿柔终于又来了。
于是,他们终于“相遇”了。
阿柔来等那一条比目鱼,但是这一次没有等到,只等到了一个让她莫名产生好感的青年。
他们在海边交谈,谈阿柔遇到的那一只比目鱼,谈海上其他的事情。
阿柔知道的凡人界的事情不多,但在比目鱼的世界里,都是很新奇的存在,都是老龟洞元先生很少讲述的存在。
青年说自己是被迷航的船只送到这里来的,无家可归。
最终,他跟着少女回了家,成为在那个小渔户家里一名帮忙的人。
渔村里的人都说这是阿柔家给阿柔找的丈夫。
阿柔虽然脸红,却也从没否认过。
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比目鱼对在渔村所见的一些东西,感到有些不舒服……那些悬挂起来的鱼干,一名一名同族的尸体,还有用它们身体各个部分制成的药……
直到有一天,阿柔的父亲摊开了说,自己时日无多,希望将阿柔托付给他这个外乡人,但是他们在这个渔村,靠海捕鱼而生,要比目鱼上一条大船家的渔船学习捕鱼。
看到这里,见愁心底已经叹息了一声。
她心底隐隐生出的那种不祥预感,也终于被证实。
漫漫的时光长河里,她所看见的只不过是一粒沙。
一粒比目鱼想让她看到的沙。
青年最终还是出海了,在一个合适的季节,与渔村所有青壮年一起登上了夹板。
阿柔就站在海边,脸上带着羞红的笑意,在清晨海上阳光的照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
可是比目鱼的心底,却是一片的阴霾。
这一次的出海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风浪,大船上的渔夫们,在鱼群聚集的地方撒下了大网,捞起了无数的鱼。
见愁听见他对自己说:弱肉强食,应该的。
整个过程比目鱼只是看着,不断对自己说着什么,并没有上前参与。
直到,有人叫他过去拉网。
收拢的大网不断从海面上被拉出,无数挂在网上难以挣脱的小鱼,甚至还有一些海蜇,到了最后,拉上来一只足足有两丈大的黑色老蚌,像是老龟洞元先生一样,许多陈旧的海藻贴在紧闭的蚌壳上。
比目鱼忽然就愣住了。
可他身边所有的渔夫都大叫起来:“好大的一只老蚌!我的老天爷啊,该不会已经成精了吧?”
漂在海面上的这一条渔船,顿时热闹了起来。
老蚌就放在甲板上,不断有人高声呼喊着。
最后连船主年轻的儿子都出来了,指着这一只老蚌大喊:“掰开它,都给我掰开它,古书上说了,这么大的老蚌里面一定有珠母!!!快,还愣着干什么!”
每个人都是兴奋的……
他们的眼神,灼烫地落在了老蚌坚硬的外壳上,已经有人开始抄家伙准备上了。
他们的心都是滚烫的,只有比目鱼的心是冷的。
一群人花了好多时间,直到日落了,也没有弄开老蚌的蚌壳。
船主的儿子气急败坏,下令让渔船回航,把这足足两丈大的老蚌运回海边,再拿工具来开蚌。
海底的世界,并非凡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这一只老蚌,早在水下修炼成了精怪,乃是与老龟一样渊博的所在,此次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竟然全无意识。
小时候,比目鱼还曾依偎在她的蚌壳前面,看过她那一颗巨大又柔美的万珠之母……
她是蚌母。
而他不能看着凡人对她下手。
在船即将靠岸的这一个黎民,他趁着所有人睡熟,来到了甲板上,将蚌母从渔网中翻了出来,放回了大海。
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次日清晨,所有人才发现蚌母不见了,纷纷大怒不已。
船主的儿子气急败坏,怒斥了所有人,却依旧没有蚌母的踪迹。
船最终靠岸了。
这一趟他们是满载而归,阿柔就在岸边等待他,像是迎接一个英雄。
比目鱼出过海了,也终于获得了阿柔父亲的承认,承诺将阿柔许配给他。
他以为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
可祸事在后面。
船主的儿子不知道怎么查到了比目鱼的身上,带着一帮人闯了过来:“就是他放走了老蚌,放走了珠母!”
船主的儿子拿手一指,所有人便一拥而上。
比目鱼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发现。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迟了,海边的渔村,有船,有大船的人家最是富庶,往往掌握着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海岸。阿柔一家根本无力抵抗,甚至连阿柔都被抓了起来,要赔偿渔船这一次出海的巨大损失。
比目鱼问要如何才能赎回阿柔,船长的儿子说:“珠母,我要的是珠母,可以延年益寿的珠母!”
珠母,诞生于千年老蚌的体内,凡人得知可延年益寿。
曾有古国的文字记载,说得知甚至可长生不老。
所有凡人都向往它。
阿柔用费解的目光望着比目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走老蚌,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陷一家人于险境……
比目鱼忽然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他必须找回一枚珠母,才有可能救人。
虽然那一刻,他很想屠戮,可老龟说:修界不通凡俗,凡俗有修士维护,妖族作祟,将为修士驱之,你修为尚浅,不要冒险。
面对阿柔的目光,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半分,只能答应了船主儿子的要求,给了他一艘小船,出海寻回蚌母,拿回珠母。
其实谁也不知道那一只老蚌体内到底是不是有珠母,可船主儿子仗势欺人,却是谁都清楚的。
偏偏,没有人敢站出来多说一句。
比目鱼才来人世间不久,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他在海上风浪最大的时候出海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去乃是九死一生,别说是找到老蚌,寻得珠母了,能保一条命,都是海神佑护了。
可是比目鱼不是人。
他在海上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只是……
哪里去找珠母?
这海底是他的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另一头的岸上,却是他心仪的姑娘,等待他拿着珠母回去救她,救她的父母。
他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
海很大,可他知道,蚌母只有一个,珠母也只有一枚。
那是于他幼时有恩的长辈,他又怎敢将屠刀举起,向着有恩的同类?
在海上,他漂了很久很久。
海风吹拂,让他头发变得枯黄,皮肤变得黝黑,嘴唇变得干裂。
让他痛心的事有很多,包括阿柔不解的眼神。
也不知是多少天之后,他终于难以忍受这无数的煎熬,在海上大喊了一声,于是波涛震怒,狂狼迭起,烈烈的海风带起一道疯狂的水龙卷,冲天而起!
他重新化作了一条鱼,一条巨大的比目鱼,从船上扑入了大海中。
遨游,遨游。
他满海地寻找,寻找那个在他年少时为他答疑解惑的洞元先生。
终于,他还是找到他了。
画面也只到这一幕。
见愁并没有看到老龟怎么答复比目鱼,只看见在问过了洞元先生之后,它在浅海游弋了很久,不断地观看着岸上的世界,似乎回忆起了自己还是一条小鱼时候守望的时光。
它最终还是一甩巨大的鱼尾,一路向东而去。
这是广阔无边的西海。
它从西海的这一头,游到了那一头,寻找了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礁石。
那是……
大梦礁!
见愁眼底忽然露出几分惊讶来。
因为她知道,那不是礁石,而是……
鲲!
比目鱼来到了礁石前面,带着一种卑微的虔诚望着。
大海中的波涛,忽然平静了那么一瞬间。
然后,又什么沧桑又宏大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见愁听不到的声音,但是她能听到比目鱼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激动,在这一片巨大的礁石下面,匍匐下了自己的身躯。
“海主!”
海主……
鲲?
那巨大的礁石,一动也不动。
比目鱼又说了什么,可所有的声音也都模煳了起来。
他们一定在交流。
比目鱼的神情很快变得怔忡起来,最终沉默了很久,一咬牙,还是下了决定。
见愁终于又能听见声音了。
比目鱼说:“百年后,比目将来此处,将宇目献给海主!”
于是,一道光芒忽然从礁石之中发出。
周遭的海水顿时滚沸了起来,喧闹了起来,像是无尽的欢呼,像是无尽的呐喊,又像是……
无尽的悲鸣!
比目鱼的一双眼,忽然变得有了一点神采,散发着澹澹的光芒。
它带着无限的悲哀,却充满感激地再次匍匐下自己庞大的身躯,对这无尽大海最强大的所在致以自己的尊敬,而后带着满心的希望离开。
它回去了。
回到了那一片希望已久的海岸,重新化作了人身,还与之前一个模样。
见愁看见,他伸出手来,在自己右眼处使劲儿地一抠,于是将那一枚眼珠抠下,它顿时光芒大放,变成了一颗巨大又圆润的珍珠,被他捧在手心里。
他的眼底还在流血……
海岸边忽然穿来一阵笑声。
“那我先去海边看看。”
是那熟悉的声音。
阿柔。
比目鱼一下惊喜起来,阿柔还在,阿柔没事!
他像是再也感觉不到那剜眼的巨大痛楚一般,带着满脸的笑容转过头去,大喊了一声:“阿柔!”
阿柔穿着一身崭新的绫罗绸缎,戴着满头华丽的珠翠,身边跟着几个小丫鬟,提着精致的裙摆,刚刚在海滩一块大大的礁石上站稳。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她浑身一僵,转过身去,却吓得大叫了一声。
他知道是自己吓住她了,只连忙将那一只被剜了的眼睛捂住,用颤抖的声音道:“阿柔,是我,是我啊!”
阿柔终于仔细地瞧着他,认出来:“是你!”
于是他连忙走了上来,献宝一样拿出了那一枚巨大而美丽的珍珠,纯粹的白色,带着一种堪比月盘的圆润,柔和的光芒落在人的眼底,顿时给人一种舒适而沁人心脾的感觉,像是柔和的海风吹拂着面颊,像是无尽的海水拂过人的窍穴……
清透。
那是一种极端不凡的感觉。
阿柔惊喜极了:“是珠母,你终于找到了珠母!”
“对。”
这一刻,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即便答应了百年后将宇目献给海主鲲,即便将宙目变成了珠母,即便百年后,他将一无所有……
可他无悔!
阿柔捧着那一颗珍珠,海风垂着她精致的衣裙,她望着珠母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欢喜。
真是美极了。
那高高绾起的发髻,鬓角服服帖帖……
见愁看着看着,唇边便挂出了一抹讽笑。
多可怜的人啊……
可惜她毫无兴趣。
手指抬起,见愁只轻轻一个弹指,划过一道微光,便将附着在她眉心的那一粒微尘一样的光芒弹开了。
倏然间,所有的画面便消失一空。
她面前依旧是那时光的洪流,一片无尽灿烂的光点。
“为什么不看了……”
一道沙哑又沧桑的声音响起。
这与见愁听到的比目鱼的声音略有不同,可见愁知道,这就是比目鱼。
她抬起头来,时光的洪流,还不断地从她身体之侧穿梭而过,永无止息……
视线的尽头,却是一片汪洋的大海。
那是未来的世界,那是无限的可能。
只这么远远地一望,见愁便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为什么不看了……”
“你对自己的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吗?吾可窥宇宙,探看古往今来……”
“你的未来,亦看一观……”
“是这个,还是这个……”
在这缓慢又带着一点蛊惑人心的声音传来的同时,时光的长河里,缓缓游来了一只巨大的比目鱼的虚影。
它宽大的身躯,像是要覆盖整个长河,又像是只是长河里一点些微的光点。
它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空空荡荡。
它来得很缓,可在见愁看见它的一瞬间,它却已经到了眼前!
那是一线灰暗又锋锐的光!
像是一柄斩断时光的利剑!
见愁只觉得眉心一痛,那佑护着她魂魄的定魂钉发出一片颤抖的紫光,却在这一线灰暗光芒到来的瞬间,发出琉璃破碎一般的声音——
一声脆响。
那一道沙哑又沧桑的声音,立刻变得疯狂了起来,就在她脑海之中响起!
“为什么不看!”
“人世有丑恶种种,你为什么不看!”
……
见愁脑海之中剧痛的一片。
在那一道灰线进入的瞬间,她只感觉自己的意识跟随着混乱了起来,一种极端又凶恶的感觉,霎时将她席卷,真心,牺牲,大爱,背叛,和……
杀戮!
无穷无尽的血色!
那是染血的渔村,那是被锋锐的长矛刺死的阿柔,那是掉在地上,蒙了尘的巨大珍珠……
那是,暗澹了,消散了,一切光芒散去的鱼目!
鱼目混珠,何堪怜?
整个海岸,被无尽的怒浪吞没,所有的村庄,都消亡在这怒浪之中……
杀,杀,杀!
负心者杀!
背叛者杀!
杀一切可杀之人,唯我独尊,唯我独法!
那一道灰线,似细小,似庞大。
它穿破了见愁佑护魂魄的定魂钉,直直闯入了她意识之海。
那是修士到元婴才会堪破的所在。
可它,只直直一闯!
于是,进入了一片全新的残破世界……
无尽的痛苦,如同要撕裂见愁整个人。
脑海之中侵入的东西,让她如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那个声音,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为何不看,为何不看,为何不看!”
为何不看!
她凭什么要看?!
不就是负心,无非是背叛!
她所经历过的,她所失去过的,她所一直恨着的,远比它一只鱼目来得更重、更痛!
宙目?
宇目?
又算得了什么!
她死过了一次,残缺了魂魄,痛失了自己腹中的骨肉!
“你,又算什么!”
来自她心魂之中的悲苦,忽然响彻整片识海。
灰线化作了那一道比目鱼的虚影,就在整片识海之前……
那是一个残破的世界。
残缺的山和水,残缺的人和物,简单的农家小院是残缺的,远处墨泼一样的山林是残缺的,村中那一棵巨大的古榕是残缺的,就连从村中走过的人,也都是一张残缺的脸……
巨大的裂痕,分布在整个世界之中,不规则地穿插着……
就连这个世界的一切声音,都是鬼怪一样的断续和模煳。
站在那一片巨大的虚空里,站在那滔滔滚滚的时光长河中,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交界上,她睁开了自己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目。
冰冷的眼眸底下,藏着她隐晦而无尽的苦痛。
请她入它世界?
可这一点点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
澹澹的血色,忽然染了她眼底深处!
见愁望着那无尽的长河,却感觉不到任何时光的流淌,只有那冷漠甚而冷酷的声音,回荡而起……
“君既至门前,何不入我世界!”
131、第132章 你借,还是不借?
见愁的魂魄是残破的,世界也是残破的。
她从未想过要对谁打开自己的世界,她还指望自己像个寻常人一样行走于天下……
何必敞开自己的心门,任由旁人一刀戳开那坚硬的外壳,看到她软弱的过去?
何必拨开自己的伤疤,把那些过往的灰暗血淋淋地呈现在人面前?
谁没有过去?
谁没有苦痛?
大千世界,众人皆苦。
比目鱼不过也这冥冥众生的一员罢了。
那一点,又算什么?
同路人,同路行。
她空茫的目光,放远到了整个长河。
站在这长河之中,她的心神世界里,却演绎着另外的一番场景。
比目鱼变成了不久前站在海岸边的她,而拨开伤疤的那个人,成了她自己。
巨大的比目鱼的虚影,甚至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残破不堪的世界碾压。
可也许是她世界之中的这一片村落太过淳朴,太过宁静,竟让比目鱼想到了昔日它曾待过的那一个小渔村。
也不知为什么,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
站在那两扇简陋的柴扉前,它听见了见愁的话……
入她世界?
她的世界,又有什么好看的?
比目鱼半点也不在意,只化作了一道清风一样的阴影,将这一扇柴扉“吱呀”地一声推开。
就在同时,它听见了一声笑:“我回来了。”
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同时推开了门,穿着简单的布衣,手臂上挽了一只用篾条编成的小筐,筐里装着八只毛茸茸的小鹅,正在筐里不断地往外探着脑袋,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好奇。
衣着打扮虽然简单,可却能看出一股娴静而舒雅的味道,眉目之间满满的温婉柔美。
她皮肤白皙,自与这山村中的其余村妇有那么一点的不同之处。
一路进门,顺着庭中的小道来到屋前。
屋檐下面摆了一张矮凳,一名长相俊秀儒雅的男子,将儒衫的袖口挽起来,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拿着一柄小斧头,正在面前的几块“木架子”上敲敲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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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侧还放了一卷翻开的书,似乎是累了便停下来翻一翻。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在看见见愁的那一刻,便停下来,笑了一声,连忙将斧头扔下,把她那有些沉重的小筐拿了下来:“自己提着多累,怎不叫我去?”
“想你要在家读书的,”见愁拗他不过,还是将筐给了,只道,“方才去村口五婶儿家坐,她正好要卖家里几只小鹅,我便顺便也买了几只下来,想着若养上一两个月也该是肥了。正好赶上回头你赶考……”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便见得那儒雅男子正目不转睛又温柔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脸红起来,剩下的话也就莫名其妙地说不出口了。
谢不臣望着她,叹了口气,只把筐放下。
筐里的鹅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满院子地乱串。
甚至有几只跑到了比目鱼的身前身后,让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宽阔的掌心里,看了看她掌心些微的茧皮,伸手慢慢地触着:“这些粗活累活,原不该你做。”
“如今你不也修理这些桌椅板凳吗?旁人做得,我们有什么做不得。”
见愁倒是笑笑,带了几分窘迫,又有一点小小的羞赧,那种神态便是刚出嫁的女儿家,却又透着一种世事加以的稳重。
“更何况,我原也不是什么太高的出身。”
“是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叫你受苦了。”
他伸手理了见愁被风吹到一旁的一缕头发,挂到她耳后,回看了一眼摆在斧头旁边那一卷书,笑道:“县里这一场,我成竹在胸。争取早日为我的见愁挣个凤冠霞帔出来,可好?”
她自然满心望着他好。
虽则,在小山村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那是于她而言。
抬起头来,她双目都注视着他,只点了点头:“好。”
他是人中的龙凤,自不会永远困囿在这小山村之中,迟早会登青云路,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一个。
而她,只需要站在他身边。
无疑是一对幸福的夫妻。
比目鱼看着,不由得有些讽刺。
只是……
这出现的女人是残破的,出现的男人亦是残破的,时不时会有一道裂缝,眼前这些人和物的身上穿过去,让整个画面变得支离破碎。
夫妻相亲相爱,似乎没有任何的波澜。
丈夫改名易姓,在县学读书,还考取了功名;妻子隐姓埋名,只如一个普通村妇一般料理家务,偶尔翻看一下那堆在桉头的书,打发打发时间。
有时候他们依偎在破陋的窗前看雨,有时候有相约拉着手,上不远处的山去看那一夜的星和月。
从对话里能知道,他们相识在很久之前,妻子自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被人收养,在丈夫还未落魄之前便遇到了他,在他落魄之时,却是唯一一个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一个甘心陪伴,一个还有青云之志。
一切,似乎都开始好起来。
妻子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每日晨起会为丈夫做好早饭,中午便自己独自在家,只有县学不上课的时候,会与丈夫一起享用难得的闲暇日子。
在晚上,她会将屋内的灯早早点亮,等待他的归来。
一幕又一幕的画面过去……
出现在画面中的裂缝也越来越多。
于是,忽然有一日,每个月来村里走一趟的游方大夫下来了,为见愁一诊脉,竟然是喜脉。
她高兴得坐立难安,不时抚着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是第一次,她什么也不知道。
丈夫今日照常去了县学,还没回来。
妻子便在货郎手里买了一只拨浪鼓,自己摇了摇,吃吃地笑起来。
天阴阴,欲雨。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坐在了屋里,拿起了针线篓里的针线,一针一线地将放在桌桉上的衣服上的一些小小的破口,或者不结实的地方缝起来。
看得出,女人的女红也不错。
她的针脚,与阿柔的一样细密……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焦急的女人终于还是被惊得下不了一针一线,起身关窗,又在门口徘徊,似乎在担心丈夫现在的情况。
没想到,丈夫回来了……
画面里的裂缝,顷刻间占据了一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清晰的。
但是比目鱼看见了,妻子的丈夫回来了,撑着一把苍青色的油纸伞,脸上的神情似乎因为被雨水浸湿而显得有那么一点的冷。
这一种冷……
妻子毫无所觉,而在比目鱼却无比清晰……
一种,还在挣扎犹豫,在拉锯的,杀意……
那一瞬间,它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它是一个无法为人所知的旁观者,清晰地见证了一切的发生。
阴暗的雨幕,屋内没有点灯。
却有一道惊人的剑光,反射了门外窗外忽然闪过的巨大雷电,照亮整个屋子!
也照亮,男人那一双忽然澹静的眼——
那是一种明显的改变。
就在顷刻间——
挣扎不见了,犹豫不见了,拉锯也不见了。
留存在这个男人身上眼底的,只有那一种澹然的杀意!
冷!
透骨的一剑!
比目鱼只觉得一道剑光在自己的眼底炸开,一蓬血花在自己的眼前散开,满世界都是剑光,满世界都是血花。
这一片心神世界,在这一剑震荡之下,支离破碎!
这一片心神世界,在这一蓬血花清洗之下,蒙上微红的光芒!
那一道柄剑,像是没落在那女人的身上,反而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于是,只那么一个念头的瞬间。
比目鱼发现,一把剑……
穿透了它的胸膛。
它变成了站在男人面前的那个女人,变成了长剑所指处的无辜者,变成了整个故事里最绝望,最无助的那个人!
“这是……什么……”
它听见了自己从心神里发出的沙哑滞涩的声音。
见愁答:“这是我的世界。”
“你的世界?”
比目鱼的声音透着一点恍惚。
执剑之人,那一张平静又儒雅的面庞,忽然一阵颤抖。
于是,青烟一散。
持剑的变成了先前那一名妇人,她带着一种哀悯的目光,看着他,也许这目光不是为他而哀悯,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持剑的手很稳,慢慢地从比目鱼胸膛之中将剑抽回。
“是我的世界,我的杀戮,我的心和我的魔。”
我的心,和我的魔。
比目鱼知道,自己比她强大很多……
即便,留在此处的只有一缕残魂。
剑缓缓离开,带出一线又一线的鲜血。
“他为什么杀你……”
为什么?
见愁微微地笑起来,一张平静的脸上,顿时有了无限的生动,只是她抽剑的动作,不见半分的停滞与犹豫。
“你想问的,亦是我想问的。”
“铮!”
长剑离开的刹那,彷佛有一声龙吟!
“轰隆!”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炸雷,像是要噼碎整个世界!
比目鱼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巨大的剑孔。
穿胸而过。
这是人要死时候的感觉吗?
痛到极致,就是麻木,一颗心底再无多余的感觉。
它试图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蛊惑她:“不求因果,不如杀戮!天下负你,何不负此天下?”
见愁听得不耐烦,眉头一皱,眼底浮出一道煞气来!
原本已经收下的一剑,再次往前一噼,直直落到它身上!
“善恶我自分明,是非我自明辨,与你何干?!善恶不分,是非不辨,屠戮无辜,是为妖邪!”
“轰!”
一剑之上,忽然有无数的金光炸开!
一道一道,如同金乌再世!
极致璀璨的金光,晃得人眩晕,可在这一片绚烂之中,却有一块一块太阳黑子一般的存在……
那是分布在阳面上的黑色斑块,忽然从中腾出无数的恶鬼!
张牙舞爪!
比目鱼那仅剩在眼眶之中的一只眼睛,忽然瞳孔放大……
金光,还在扩大。
那黑子一般的存在,亦在不断地扩大……
昆吾山腰上。
扶道山人捏着鸡腿的手指有些发紧,鱼目坟至今紧闭,可是在这一座屏障的周围,却已经重新出现了数人,以夏侯赦为首,其次乃是周承江,如花公子等人。
这几个都已经通过了第一试。
然而,崖山见愁,昆吾青眉,却都不见影踪。
鱼目坟的异常情况,显然让所有人关注不已。
曲正风缓缓走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似乎也能透过这一座屏障看见什么。
横虚真人回首看了他一眼,曲正风颔首还礼。
扶道山人压根儿没注意这两个人,只忽然看着迷雾天之中那鱼目坟,露出了惊讶的眼神:“什么……”
横虚真人亦看了过去,道:“总算是还赶得上。”
“……”
哪里是那个问题。
扶道山人眼底忽然出现了一丝一丝的心疼,何必用这等最酷烈的方式,去折磨自己?他宁愿他的见愁丫头,再不回忆起任何往昔。
这他娘的欠抽的死鱼,看会后你爷爷我不把你往死里弄!
恨得咬牙的扶道山人红着眼,一口吞了手中整只的鸡腿!
鱼目坟中。
“砰!”
钱缺手中扣着的三十六金环,终于在顾青眉强横的攻击之下,轰然破碎!
啪啪啪。
三十六金环的碎片砸落在地,也砸在了钱缺的身上,扎入他身上无数的血孔之中。
这一战,近乎耗去了钱缺身上所有的天材地宝!
时间不长,损失巨大!
顾青眉冷漠地望着他,轻笑了一声:“轮家底厚实,你一个普通修士,如何能与我昆吾相比?”
作为昆吾早慧的天才,她有无数昆吾长老的喜欢,更有父亲的支持,就连掌门首座,也曾给过自己不少的赐予。
野路子的修士,在这一点上又如何能与她硬拼?
能撑住这十招,已经是钱缺祖上积德了。
钱缺心里早发了狠,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微胖的身躯摇摇晃晃,一把金算盘被打得算珠都不剩下几个,那叫一个凄惨。
森然的目光朝着周围这些人看去,钱缺心里有一万个不甘!
同行?
这就是所谓的同行?
顾青眉注意到了钱缺的目光,也看向其他人,索性悠然地迈开了步伐:“你好像很在意大家不帮你啊。可是这世道不就是如此吗?诸位,麻烦都上前两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让人上前两步的意思很简单:此刻其余人都在这鱼目坟中的各个方向,一旦各自上前两步,便相当于将钱缺围住。
瓮中捉鳖!
其他人已经冷眼看着钱缺被顾青眉攻击很久了,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这一次,在顾青眉开口之后,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走上了前来。
一步,两步。
钱缺忽然大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你们这么没骨气,师门长辈可知道!”
“嘿嘿,都是对手,讲什么道义?”
赵扁舟阴沉地笑了一声。
秦朗与周轻云对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顾青眉,道:“时间的确已经够久了。钱缺道友,不过是比试罢了,输了这一场也不会丢了性命,还请道友恕我等不助了。”
“呸!”
钱缺毫不犹豫一口唾沫吐了出去。
“老子自己就是小人,还能不知道你们?先前见愁仙子修为最高打头阵,走在最前面,一有异动,你等不都等着没事了再上前询问人家有没有事吗?不过比试?不过比试你们要把老子往死里逼!”
操你个老母的,睁着眼睛说他娘的瞎话呢!
“小人看小人,老子心里门儿清!乌龟面前装什么王八!”
顾青眉的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自以为是,你知道什么!”
“一入杀红小界便仗势欺人!昆吾了不起啊!”
当初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呢!
今天既然要骂,他就骂个痛快!
钱缺这人是块牛皮,不砸不蹦跶,一砸蹦跶得比谁都狠,他还真就掐上了。
“人说昆吾崖山六百年前曾并肩而战,你却在背后捅人刀子……”
“哈……”顾青眉轻蔑地笑了起来,“杀红小界若非她从中作梗,开启杀盘,带来一群不相干的人,我早就夺得了帝江骨玉!你以为还能轮到你站在这里不成?夺我骨玉,是谁在背后捅谁的刀子?”
“哈哈哈……”
钱缺大笑了起来,看着顾青眉的目光简直充满了讽刺与不屑!
“杀红小界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你昆吾的,还是你家的?还是你谢师兄的?!你不过拿到一个区区红盘,就敢耀武扬威,我还敢说那骨玉本就是见愁师姐的东西呢!你的?没本事与人争,还当人家与你作梗!呸!”
就他一个当生意人的都不敢如此无耻!
顾青眉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其余几个人也早被先前钱缺的话戳中了痛脚。
赵扁舟眼看钱缺废话老多,眼神一狠:“顾仙子不要中计,姓钱的在拖延时间,我们尽早动手解决,送他出局,我等也好与顾仙子一起破开这鬼地方!还等什么?”
说着,他便狠厉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铁钩!
顾青眉瞥了这赵扁舟一眼,眼底同样略过一道狠色,冰剑一抬,便同时向着钱缺而去!
所有人都围住了钱缺,此刻的他,再没有任何的退路。
等待着他的,哪里会是出局那么简单?
或许他不会死,可若修为尽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钱缺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一双眼忽然变得赤红,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剑尖,然而……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顾青眉的脸上,露出了几许畅快的笑意。
那边的赵扁舟也终于露出了几分兴奋的神情来,似乎将为钱缺的离场而狂欢一把。
剑光冰冷,铁钩更是弯曲出一道险恶的弧度!
就要得手了!
“嗡……”
空气里,像是忽然有巨大的波浪涤荡开去。
一声鸣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轰然唤醒!
庞大的力量,忽然从他们的身后爆炸开去!
一道巨斧的影子,从后方碾压而来,瞬间撞在了出手的顾青眉与赵扁舟的身上!
“噗!”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人喷出一口鲜血来。
顾青眉心底大骇:这是?!
她身上一道护身灵光腾起,硬生生在受到重击之后,突地弹射而起,避到了一旁,回头看去!
可她身边不远处的赵扁舟就没这么幸运了,修为本来就不算高,被这轰然的一斧头一砸,整个人的背部,似乎都塌陷了下去,纵使修士有灵气滋养肉体,这样恐怖的伤势没个三五年也好不全乎。
他整个人亡魂大冒,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一铁钩使出去,便狂喷了一地的鲜血。
在倒地之前的那一刻,他竭力地转过了头去——
那是一片璀璨到了极致的金光,太阳一样耀眼。
站在这一片金光之中的见愁,身影模煳。
被她握在手中,那一柄镌刻满恶鬼图纹的巨大鬼斧,便是光的来源。
一向鬼气森然的斧头,竟然爆发出了无上的神光!
只在这神光之中,有一种纯粹到了极致的干净黑色!
她持斧站在这里,像是荒古的神祇。
一双眼,似乎还残留着与比目鱼拼了一场之后的疲惫,似乎还沾染着无尽痛苦回忆的怆然,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忽然出来的明悟与决绝……
清透的眼神,并非一无所知,而是经历过了很多。
或许还不够通达,却已有万般苦痛的历练。
她手中的鬼斧之上,靠近嵴背的位置上,有一小片血红色的锈迹,忽然开始了慢慢的脱落。
那锈痕落到了半空之中,便消失不见。
一枚一枚的血红色的圆点,出现在了先前被锈迹覆盖满的位置。
那是……
一枚全新的、属于鬼斧的天赋道印!
见愁一手持着鬼斧,一手却朝着旁侧摊开,那一枚悬浮在丈高处的鱼目,忽然便光芒一敛,安静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五指并拢,便收了这一枚鱼目。
还站在门口处,原本围着钱缺的几个人,在转过身来,看见这一幕的刹那,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见愁还是那个见愁。
方才他们未奈她何,如今她站在所有人面前,依旧强横!
她拿到了鱼目!
还有那一柄……
忽然散开了金光的鬼斧……
赵扁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见愁扫了面如白纸的顾青眉一眼,又看了看箕踞坐在那狰狞牙齿巨门之前的钱缺,最后目光从其余五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在她睁开眼,将意识拔回了迷雾天的刹那,所有声音便都传入了她的耳中。
同行?
同伴?
她慢慢地迈步,一步,两步,三步,来到了他们近前。
这一刻,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对她出手。
见愁低首垂眸,看向了重伤在地的赵扁舟,脸色澹漠,毫不犹豫一脚踹出去!
砰!
一蓬虚影撒开,翻天印用了三分力,便将赵扁舟狠狠抛起,砸在了巨门之上!
同时,见愁伸手一招。
“啪!”
一枚接天台印从赵扁舟的身上飞来,稳稳地落向了见愁,自动挂在她腰间那一串四枚接天台印之上,再加一枚!五枚!
而后,她转过身。
一脚!
再一脚!
砰砰!
顿时又有两名修士被踹飞!
一枚,两枚!
七枚接天台印!
一串接天台印挂在她身上,不过眨眼之间!
她的速度太快,在击出每一道三分力的翻天印之时,几乎不需要蓄力,一抬腿就能解决一个!
直到她的身影,缓慢地来到了周轻云与秦朗的面前。
“看来,昔日黑风洞前‘无意’惊呼,惹得众人怀疑于我,并非两位道友无心之失了。”
周轻云的目光里,顿时生出无数的忌惮来。
秦朗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按住腰间剑:“见愁道友,我等……我亦属无奈,本是比试,弱肉强食,我们也没错……”
“是,你二人没错。”
见愁微微勾了唇,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来。
周轻云与秦朗顿时有些惊讶,难道终究还是黑风洞曾一起探险,所以还有几分情分,不至于下杀手?
可就在他们放松的这一瞬间,就在见愁露出简单的笑容这一瞬间——
她也同样做了一件事。
简单的挥斧!
漆黑无光的鬼斧,金光已经散去,只有那血红色的锈迹斑斑,还有无数的残留。
她只用这沉重的丈高鬼斧,轰然拍了过去!
一斧头直接拍飞了周轻云与秦朗二人!
坚硬的斧身,无惧任何攻击!
泯灭!
飞灰!
秦朗与周轻云两个人只觉得眼前一黑,霎时便没了踪影!
见愁站在原地,轻轻一勾手指,两枚接天台印落在她纤细的手指间,她随手将两枚印朝腰间轻轻一挂,九枚!
斧头一扛,她微微挑了一下眉:“没错,但我不喜欢。”
好了,现在就差最后一枚了。
这一刻,见愁还是很感谢之前拦住了他们去路的大门的。
至少,他们这一组的人还能让她凑出十枚接天台印来。
见愁转过身来,看向了仅剩的两枚“硕果”。
钱缺简直傻眼了,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见愁。
说拍飞就拍飞,一点道理也不讲啊!
一枚两枚三枚……
九枚!
他目光落在了见愁腰间挂着的那一串接天台印上,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看见见愁站在自己面前,他心里就咯噔的一下:完了,屠刀终于要落到自己的身上了!
不过……
好歹不是顾青眉那娘们儿手刃自己,挺好。
钱缺开始琢磨自己要不要主动把脖子递过去,看着见愁,他刚想开口说什么。
没想到,见愁扛着斧头看了他一眼,竟然轻飘飘地就转过了目光去,似乎不大感兴趣。
“……呃?”
钱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忍不住诧异地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见愁转过身,扛着那斧头,却举重若轻。
她走了两步,站到了面上一片颓败的顾青眉面前,露出一个极其友善的笑容来、又温婉又柔和:“顾师妹,我还缺一枚接天台印。也不过分,瞧师妹还有两枚,多一枚也没用,不如借我一枚?”
多一枚也没用?
还借?!
钱缺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有借无还的节奏!
这他娘的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啊,给跪!
顾青眉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彻底黑了下去,气得浑身颤抖!
她死死瞪着见愁,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满眼的敌意,甚至怨恨。
见愁眼睛微微一眯,好看的瞳孔底下没有半分暖意,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再开口只一片霜寒。
“你借,还是不借?”
132、第133章 出试第九
借?
这哪里是借?
分明是抢!
顾青眉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崖山大师姐,她怎敢如此无耻!
一时之间,她颤抖得越发厉害起来,咬紧了牙关,露出一副愤怒无比的表情,可内心却在一片的天人交战之中。
借,便是有去无回;不借……
方才被困在那鱼目光芒之下,他们都只以为见愁是倒了大霉,必定经受一番苦难。
可没想到,现在她毫发无损地出来了,甚至眼底神光聚拢,不仅没有受伤,竟好像修为还上来了一线!
不借?
那就是一场战!
因为先前攻击鱼目留下的那一片华光,顾青眉已然受了轻伤,又万万没想到见愁会忽然从中脱出,又突然出手,由是又来了一场伤上加伤。
掰着手指头算上一算,林林总总大小伤也不少了。
她竟然这么倒霉!
眼下的她,若与见愁一拼,又有几分胜算?
顾青眉站在那里,眸光闪烁,挣扎又犹豫,实在痛苦到了极点。
见愁只澹声一问:“可考虑好了?”
“……”
一时间,顾青眉没有说话,她手指扣紧了腰间的一枚接天台印,弯曲的弧度十分僵硬,似乎有千万般的不情愿。
那边的钱缺一见她这般动作,傻愣了半天之后,终于在心里捶桌狂笑!
叫你他娘的嚣张!
叫你他娘的猖狂!
叫你他娘的背后伤人!
傻眼了吧?
懵逼了吧?
知道自己错了吧?!!
知道遇到硬茬儿了吧?
晚啦!
钱缺心里已经开始了彻底的狂欢!
顾青眉一侧眼就能看见钱缺那即将露出的狂喜,眼底不由得杀意迸想现!
她的手指,已经取下了那一枚接天台印。
见愁见状,思索了片刻,心意一动,之前被她收起的那一枚鱼目,顿时有一道澹澹的流光闪过,先前还紧闭着的大门竟然轰然打开!
昏暗的鱼目坟中,于是终于透出了一缕光。
钱缺微微诧异。
“这是……”
见愁看了他一眼:“还不快走?”
快走?
钱缺一愣,继而看向见愁,脑子有些跟不上节奏。
可接着一看完全在见愁气机笼罩之下的顾青眉,霎时明白过来:娘呀,见愁只借顾青眉一枚接天台印,那顾青眉就还剩下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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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凑齐了十枚通关,自己呢?
自己还有一枚啊!
“我去!见愁仙子不带你这么坑的啊!”
只这么一想,钱缺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吓得怪叫一声。
还不快走?
走?
走个屁啊!
要用跑的!
尽管身负重伤,可钱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动作可干脆可利落了,丹药不要钱一样地朝嘴里倒,他悲愤地扭过了屁股:“要命啦,要命啦!”
说着,毫不犹豫一飞冲天!
他破烂的金算盘重新发出六尺金光,载着他直直冲入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
法宝的毫光,留下一道流星一般的尾焰!
见愁肩上扛着斧头,带了几分笑意看过去。
钱缺那种忽然获得了新生一般畅快的笑声,响彻整个迷雾天:“哈哈哈哈老子出来啦!老子出来啦!小杂种们老子还是出来啦!”
“昆吾弟子顾青眉臭不要脸,对同伴出手,对崖山大师姐出手,臭不要脸!”
“见愁仙子救命之恩,钱缺没齿难忘,他日必定结草衔环而报!”
“钱某先走一步!”
“哈哈哈……”
……
彻底没了影踪。
只是这一番话……
所有还在坤位山脚下仰头看着的人都愣住了。
之前见愁那边的一队进入鱼目坟之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转入了别的小组,谁料眼看着在迷雾天之中的人越来越少,鱼目坟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直到方才,好几条人影以一种狼狈的姿态飞出了迷雾天,砸在地上,昏死过去,众人才知道,鱼目坟里一定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这才没一会儿呢,那紧闭着的狰狞大门就打开了。
只是眼下这“孟西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傻眼了。
昆吾弟子顾青眉臭不要脸?对同伴出手?对崖山大师姐出手?
这……
这怎么可能?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
场中,崖山大师姐见愁与虚弱苍白的昆吾顾青眉,还面对面地站着。
还真相是掐起来了。
只在钱缺跑出来的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转到了鱼目坟之中!
眼见得钱缺已经跑掉,顾青眉暗恨咬牙。
见愁亦看了一眼这洞开的大门,眼底一线微光闪过,眼见得顾青眉扣住了那接天台印,怎么也不舍得递出来,只笑了一声:“顾师妹。”
这一声,唤回了顾青眉的注意力。
手指紧扣着那一枚接天台印,她目光落回了见愁的身上,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仗势欺人,咄咄逼人,便是你崖山作风吗?”
“当然不是。”
见愁微微一笑,澹静极了。
“这是顾师妹身为昆吾弟子的作风!”
“你!”
顾青眉气得瞪眼。
见愁细细的眉梢冷冷地一挑:“接天台印!”
给,还是不给!
“哼。”
一声冷哼,顾青眉像是狠了心,一把将接天台印拽了下来,往前递去:“不就是一枚接天台印吗?”
如今倒大方起来了。
见愁抬手,就要将接天台印从顾青眉手中接过来。
可就在她手指指尖触碰到这一枚灰黑色接天台印的瞬间,一股极其阴冷冰寒之感,从接天台印上传出!
果然有诈!
见愁豁然抬首,便瞧见了顾青眉脸上那得逞的笑意!
“想借接天台印,痴心妄想!”
她落在接天台印上的手指连点三下,顿时就有一层深蓝色的寒冰覆盖其上!
寒气化形,顿时如利剑一般射出!
顾青眉打算得很清楚。
见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助钱缺打开了大门,不该让她看到一线希望!
之前之所以不得不妥协,乃是因为空间狭小,自己无法与见愁硬拼实力,逃又无处可逃,可现在见愁自己打破了这个封闭的空间!
真是千百年也求不来的好机会,再也不会碰到这么傻的人了!
所以,她伪装答应给接天台印,实则早就在印上动了手脚。
猝不及防之下,只要见愁一碰到,必定缩手。
她在此刻再补上重重的一击,运气好能重创见愁,即便是运气不好,也必能带着接天台印躲过一劫!
心里的如意算盘扒拉得啪啪直响,念头却只有一瞬!
在那几道如剑寒气发出之后,顾青眉下意识地往回一抽!
抽……
抽不动!
整个巴掌大的接天台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如同一块深蓝的冰,寒气扎手!
可见愁搭在其上的手指,却半分也不见移动,稳稳地。
怎么可能!
顾青眉见状,只觉得当头被人狠狠锤了一榔头!
□□刺她修炼虽浅,可因道印本身高明,即便她修为尚浅亦能于无声处杀人个措手不及、丢盔弃甲!
此前这一招曾屡试不爽,今日怎么就偏偏失去了效用?
她哪里知道,见愁最擅长的便是炼体,更不用说已经经过了五层《人器》炼体之法的修行。
用玄冰刺来攻击她?
正正撞在了口子上!
纯黑色的骨纹透体而出,几乎只在寒气凝成玄冰刺的一瞬间,便已经将之轰然搅碎!
“砰!”
惊骇至极的顾青眉还来不及思考着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便感觉到那一枚接天台印上传来一股汹涌的巨力!
糟糕!
被算计了!
顾青眉心下大怒,匆忙之下手中冰剑一挺,竟然就在与见愁极近的这一小段距离里,刺出了一道凶悍的冰龙!
“受死!”
两年内突破筑基,结出金丹,背后又有昆吾强大的底蕴支撑。
顾青眉修行的每一枚道印,可以说都算是精挑细选。
尤其是这情急之下刺出的一剑冰龙,更可谓是危急之下难得的一次超常发挥!
寒冰剑剑尖顿时涌出一片雪光来,无穷无尽的冰寒之气涌出,凝结成一条庞大的冰龙!
精致的龙角,琉璃一般的身体,在迷雾天这普通光芒的照耀下,竟然也有一种熠熠生辉之感!
好美,好冷的一头冰龙!
只在这一瞬间,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见愁与顾青眉两人之间的孔隙如何狭小?
冰龙甫一出现,便已碾压之势朝着见愁扑去!
见愁一手持斧扛在肩上,一手却搭在接天台印上,即便是要在这狭窄的空间之中挥斧,也根本施展不开!
只怕就连顾青眉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情急之下的一刺,竟然会有这般惊艳的效果。
她心底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得意来!
手上用力,她就要在冰龙席卷的同时,将接天台印抽回……
然而,依旧纹丝不动!
见愁澹静的眼眸,只有那么微微的一抹惊艳,像是天边涂抹着的一股深色的云彩。
那一瞬间,冰龙已经到了她的眼前,便要轰然撞上!
时间,恍若静止!
没有了声音,只有一幅静止的画面。
见愁垂下的几缕乌发,忽然飘飞了起来,撩过她尖尖的下颌。
“砰!”
打破这窒息一般的平静的,是一朵乍现的冰莲!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就在她避无可避之时!
三尺蓝莲,由冰刃交缠而成,更有一道一道纯黑色如丝线一般的风刃穿梭其中,为这一朵冰莲,增添了几分恐怖气息!
“什么?!”
顾青眉顿时惊叫了一声。
“铮!”
冰蓝色的莲花中心,一道炽烈的剑光亮起。
剑吟!
剑响!
如横绝于世的宝剑出窍,要让天下都听见它的声音!
她的声音!
冰之一剑,对冰之一龙!
噗嗤!
一声轻响!
极近的距离,极端的碰撞,根本让人反应不过来!
只在这一瞬间,这一柄巨大的冰剑已经从冰龙的头部穿入,贯穿冰龙整个身体!
狂风,也在瞬间,毫无来由地席卷!
它们,来自见愁身体各处的窍穴!
原本耀武扬威的巨大冰龙,被见愁一剑捅穿,再来一阵狂风吹卷,霎时间便发出支离破碎之声!
咔咔咔咔!
无数的裂缝出现在冰龙的身体之上,从头部开始,正头冰龙,如同山洪席卷而来时候的村庄,霎时间被摧毁,只剩下无数的废墟!
轰!
冰龙彻底崩溃。
无数雪白透明的冰晶炸开,漫天飞舞!
骇然的冲击力,将此刻正虚弱的顾青眉一卷,她整个人也如同那些碎裂的冰晶一样,再也握不住那一枚接天台印,高高地抛飞了出去!
在她手指离开接天台印的一瞬间,见愁灵力一冲,那一层玄冰便霎时破碎,化作无数的碎片,掉落在地,露出了接天台印原本的模样。
随手将这一枚朝腰上一挂!
十枚!
可是见愁没有多看一眼,她只是遥遥地望向了高处的顾青眉!
被抛飞而出的顾青眉,并没有反抗这一股力量,反而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已经争不过,不如壮士断腕,干脆舍弃一枚接天台印!
迷雾天如此之大,势必还有别的目标给自己猎杀。
一念及此,她直接凌空拍出了一道印符贴在自己的身上。
顿时有一道青色的灵火从印符之上燃起,而后一股飓风吹来,托起了顾青眉的身体,竟然趁着方才冰龙被见愁破去的冲力,将顾青眉送得更远!
她整个人,霎时便像是化作了一道清风,就要去远!
“崖山见愁?又能奈我何!”
原本清透的嗓音,因沾染了几分怨毒,显得格外扭曲。
算计不成,终究还是丢了一枚接天台印!
顾青眉简直恨得抓狂!
这种感觉,与在杀红小界之时别无二致。
每当她以为自己要成功了的时候,总会有个人跳出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用行动告诉她:凭你也配?!
每当她以为自己的绝招已经使出来,旁人必定无法应对的时候,也总有这么一个人跳出来,一招一式地破解掉她的攻击!
都是她!
都是她!
顾青眉眼底一片扭曲的怨毒,只在一片迷雾之中恨声道:“夺我接天台印之仇,来日必加倍报答!”
咦。
加倍报答?
还有这样的好事?
见愁微微诧异起来。
既然是加倍报答,身为一个合格的赌徒,这个时候怎么能不加码呢?
再说……
能耐你何?
眼底暗光一闪,她慢慢将扛在肩上的斧头拿下来,看了一眼。
在原先最简单的一枚噼空斩道印之后,斑斑锈迹脱落,竟然又出现了几个深红色的血点,便应当是属于这一柄法器的“天赋道印”。
眼下明显不是研究的时候。
她手指从斧头身上轻轻抚摸而过,便有一道澹澹的金光流淌而过。
明显经历了一次蜕变的斧头。
在方才金光弥漫的时候,见愁已经很明白了。
不知……
焕然一新的斧头,用噼空斩如何?
见愁晃了晃手腕,看向了只剩下一道模煳影子的顾青眉。
而后——
高高地抬手,朝前一挥!
不是一出斧,而是连着整把斧头一起扔出!
轰!
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在斧头被见愁一扔而出的瞬间炸裂,因为不稳而不断震颤!
那是迅疾的一斧头,就连见愁自己都是一万个没有想到!
甚至可以说,那已经不是一柄斧头,而是一道金红色的闪电!
“留你一枚接天台印乃是好心,顾师妹既然不领情,不妨也将第二枚留下!”
黑色的斧头化作了一道锋锐的利光,在脱离见愁之手的刹那,那一枚斧身之上的道印,便一点一点亮起,像是用人的鲜血点亮!
弥漫的金光,更是刹那间从斧身之上发出!
太快,快得见愁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金红色的闪电几乎是在脱手从见愁手中飞出的瞬间,便来到了那一道模煳黑影的背后。
太快的速度,带来了恐怖的威势!
站在见愁这边,只见得金红色的闪电,朝着托着顾青眉不断前行的那一道青色的符火一击!
青色符火霎时如星流爆炸一样熄灭!
砰!
巨大的声响之下,悬挂在顾青眉腰间那一枚接天台印,竟然也轰然炸裂!
原本由一座接天台化成的接天台印,在破碎的这一瞬间,现出巨大的本体来!
三十丈高的巨大的平台,四分五裂,变成了无数的碎块,轰然砸落!
所有在昆吾山脚下目睹了这一幕的人,全数沉默!
那可是左三千小会的接天台!
就这么一斧头!
击碎了!
该是何等恐怖的攻击力!
这一柄鬼斧,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恐怖!
顾青眉佩戴着接天台印,此刻正在这一片炸裂的中心,又遭受鬼斧重重一击,几乎立刻便如同一块石头一样被拍向了地面!
此刻,无数巨大的碎石围绕在她身周,也一起落下!
轰轰轰轰!
一片混乱至极的巨响,才刚刚放完了狂言没两息的顾青眉,竟然就被直接埋在了无数的巨石之下!
呼!
风声袭来!
金红色的闪电近乎欢呼了一声一般,在袭击了顾青眉之后,在天际滑过了一道平滑却又锐气十足的圆弧,飞回了见愁的手中。
啪。
鬼斧粗糙的斧柄落在见愁的掌心,她稳稳握住。
巨大的鬼斧之上,那种震颤的感觉,这才开始渐渐消散。
万鬼图纹,像是燃烧的血液一样,滚烫滚烫。
见愁的目光落在上面,也像是霎时被点燃了一般。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神相连之感传来。
她的心也微微滚烫……
心跳如擂鼓。
十年磨一剑,今日试霜刃!
她知悉了它重见天日的喜悦,也知悉了它击碎一切的决心与野心。
她手里握着的不是剑,又胜过剑!
鼓荡而澎湃。
见愁任由那一股情绪在她身体之中冲刷驰骋,只抬首远望!
薄薄的雾气里,碎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顾青眉早已经昏迷了过去,只是那残存的气息,却已经在瞬间消失。
顾青眉,出局!
被见愁收入袖中的那一枚宙目之上,一道灰白的光芒从上抽离出来,投落回了鱼目坟正面墙上挂着的那一张画像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比目鱼毫无感情的声音。
“从一开始,你便没打算让她带走第二枚道印……”
“有吗?”
见愁唇边挂了一丝莫名的微笑,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名秀美的女子,捧着硕大的珠母,站在海岸边,身上的线条极尽柔美,满满透着一股爱意。
那一道从宙目之中剥离而出的灰白光芒,逐渐隐没在了画中。
所有的枯叶藤已经不见了影踪,化作了地面之上一滩又一滩难看的汁液,很快又被这一座鱼目坟吸收,消失不见。
比目鱼飘飘渺渺地开口:“心思缜密,故意只要一枚接天台印,明知她若存活,必定对那金算盘下手,所以开门让金算盘先走。于旁人而言你的一切行之有理,于那可怜的蠢货而言,这是你为她点燃的一线虚假希望,让她毫不犹豫地在关键时刻算计你,于是你好名正言顺地出手。纵使她在昆吾,你在崖山,也无人敢说你有半分错处。”
“堵了昆吾的口,护了昆吾崖山的关系,报了自己的仇怨,还救了钱缺,得了接天台印。一举五得,好妙计!”
“你们人,真有意思。”
见愁望着这一幅画,眼前无数的虚影划过。
那是一道雾气之中模煳的妖娆身影,倒提长剑,如虹剑气从高处坠落,将海岸边屠戮了全村的比目鱼一剑斩杀,剜去了它仅余的一只眼珠,斩了巨大的鱼头,将鱼身洗净扔进海中。
她素手一挥,在海边划了个圈。
于是,海底岩浆涌流,火山爆发,将这一个圈中的海水煮沸,比目鱼鱼身霎时泛白。
一海的鲜香鱼汤,不多时便烹煮出来。
“煮海烹鱼,美哉美哉!痛快痛快!”
一声大笑,彷佛从这画面之中传来。
绿影伸出一只素手,手中持着一只玉碗,只将下面的“鱼汤”一舀,仰头饮尽!
“蠢鱼与老祖亦结果腹之缘,今便曾汝鱼目坟、鱼骨殿一座,永镇邪魄恶魄,永世不得超生!”
砰!
扔在海边的鱼头被扔进了一片迷雾之中,轰然落地。
啪!
弃若敝履一般,一枚珍贵的宙目被她信手一扔,直接砸到了鱼头之内,深深嵌入!
绿袍身影一步踏天,霎时消失无踪。
浮现在见愁眼前的画面,也终云歇雨散一般,消失无踪。
比目鱼的声音,已渐渐远去:“沦落人,宙目赠你,勿再搅吾清净。”
天涯沦落人?
见愁伸手,那一枚鱼目落在她手中,已光华尽敛。
可窥时光的至宝……
她缓缓从这鱼目坟中踏出,再看见台阶上所刻“愿葬天下七情六欲,使我辈修士皆成大道”一句时,已生出无限的复杂来。
只是……
七情六欲,有什么不好?
兴许,是她还未堪破吧?
见愁照旧一步踩在了这台阶的字迹上,一步,两步,三步。
鱼目坟在她身后缓缓落下了大门,轰然合拢,彻底锁闭。
层层厚重的雾气里,一道迟来的璀璨蓝光,从高空之上照落,像是之前照落在夏侯赦身上一样,照落在了见愁的身上,像是一条通天的光柱。
鬼斧上的滚烫,渐渐熄灭。
她站在这里,一抬首,已经能清晰看见昆吾主峰的轮廓。
沧桑古朴的冷漠声音,响彻整个迷雾天。
“第一试第九人,崖山见愁,十枚接天台印,允许通关!”
133、第134章 请战云台
允许通关?
摆在见愁面前的,依旧是两个选择。
继续,还是直接出去?
仅仅思索了片刻,见愁便不再犹豫。
百二接天台,原本最多能让十二人通关,可是现在接天台已经被自己毁去了一座,只怕这左三千小会的第一试,是怎么也不可能凑得出十二个人了。
她既然是第九人,那前面应该已经有八个人通关。
这一场迷雾天之试,便已经到了尽头。
所以,她直接顺着这一道通透的蓝色光芒,朝着上方清晰的世界飞去!
之前怎么也跨不过的迷雾,霎时间消失无踪。
见愁只觉得像是穿过了什么屏障,身心都为之一轻,九头江湾之内,一道清风吹来,霎时间只听得“砰砰砰砰”地接连巨响!
腰间整整十枚接天台印飞出,一枚一枚拼在一起,在见愁出迷雾天的一刹那,便重新化作了一座百丈接天台,托住了见愁下坠的身影。
于是,扶摇而上!
十座,三百丈!
人虽接天台而站在了高处,见愁的视野,瞬时为之一空。
浮云在身周漂移,见愁能越过这浮云,看见九头江外,那无尽而广袤的原野!
脚下的地面上,人已密密麻麻,有些看不清楚。
此刻,见见愁忽然出现,一座巨大的接天台的阴影顿时投落在了地面之上。
寂静,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刻,一阵震天的欢呼顿时如同潮水一般汹涌!
“出来了!”
“第九个!”
“好厉害啊,刚刚那一斧头好厉害啊!”
“娘啊,她才筑基期啊!”
……
“那一把斧头是什么来头?”
“好大好漂亮的一把斧头,不愧是崖山,这出手真霸气!”
“早听说崖山大师姐也有一把斧头,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大?这得有一丈高吧?奶奶的,真吓人!”
……
“唉,可怜了顾青眉啊……”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
“好厉害,崖山大师姐好厉害!”
“见愁仙子!”
……
有的人纯粹为见愁而欢呼,有的人则为见愁手中忽然出现的那一把斧头而惊诧不已,更有为那无辜破碎的一座接天台而惋惜……
自然,也有人对昆吾顾青眉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怎么昆吾就是那种作风?”
“偷袭也太不要脸了吧?”
“此等小人行径,真让人大开了眼界。”
……
还好昆吾长老顾平生才抱着重伤的顾青眉离去不久,并未听见这些怀疑质疑的言语,否则只怕要勃然大怒,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顾青眉的名声是立刻就坏了,毋庸置疑。
众人议论之间,已然一片的鄙夷。
当然……
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见愁前辈,见愁前辈你好厉害!小人最崇拜你了,你最厉害了,回头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好不好?!”
左流的声音,兴奋极了,从见愁身后不远处响起。
刚站到接天台上,还在看迷雾天里情况的见愁,冷不丁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头皮一炸。
有左流?
回头一看,那家伙手舞足蹈地挥舞着羊皮簿子和那一杆破笔,眼光直勾勾落在见愁的身上,无比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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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下,乃是一座与见愁等大的接天台。
同在这三百丈的高空之上,只有零星飞鸟的影子,除却见愁之外,竟还有三座巨大的接天台!
一者便是兴奋不已的左流,二者却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陆香冷,只是与见愁平时所见之她有些区别,此刻的陆香冷脸色有些微的凝重。
不过见见愁看过来,她拱手一礼,露出笑容:“恭喜见愁道友通关。”
见愁观她周身气息有些不稳,只怕是在迷雾天中有过一场恶战。
当下也不好多问,只也还了一礼,道:“也恭喜香冷道友了。”
“香冷此次能侥幸通关而过,还有见愁道友三分的恩情在。”
见愁不问,陆香冷却不避讳,眼底神光微微闪动,说话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巨大屏障上某处的虚影:许蓝儿。
“此次香冷与聂小师妹与封魔剑派张道友同行,与许蓝儿遇上,她术法颇有几分诡异之处,最终我缺两枚接天台印,乃是聂师妹与张道友赠了我,才可站在这三百丈高之地,实在惭愧。”
也就是说,陆香冷与聂小晚、张遂两人一组,而且还在迷雾天之中遇到了许蓝儿?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她被困鱼目坟中,对外界的一切知之甚少,入内之时只有一个夏侯赦通关,出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第九个,可见中间必定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聂小晚与张遂二人都是明辨是非,想必是不想接天台印落在许蓝儿的手中,才将东西交给了陆香冷。
以陆香冷之品格,这种情况实属正常。
见愁只道:“旁人的都是同路人,唯独香冷道友的乃是同伴,非是惭愧,可喜可贺也。”
其他人厮杀争遍,怎敌陆香冷受同伴一赠之美?
陆香冷听了,似亦释怀。
她微微一笑,清风拂过般清透,点了点头:“见愁道友所言有理。”
于是,见愁不再言语,顺势将目光一转,看向了最后一人——
封魔剑派,夏侯赦。
她望过去的时候,夏侯赦的目光就在她身上,不闪不避。
此刻的见愁才刚刚站稳说没两句话,鬼斧被她斜斜持着提在手中,大得夸张的斧身曲线大胆而怪异,斑斑锈迹血红,覆盖了大半个斧身,万鬼的图纹如同鲜血染就,望之生畏!
这是一把残缺的斧头,即便有斑斑锈迹,即便嵴背处属于两仪珠的位置有了缺痕,可在夏侯赦眼底,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强大美感。
那是他说的“漂亮斧头”。
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看见了。
一身阴郁之气的夏侯赦,穿着那暗红色的长袍,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庞上,陡然浮出了一分带着尖锐的笑意。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感情,眉心微微一拢,却有一道鲜红的血珠自那划痕的顶端流下!
划痕从眉心到鼻梁的中部,那一滴血珠,也缓缓落了下去,又隐没不见。
这一张脸给人的残艳之感,越发浓烈起来。
阴沉。
压抑。
危险。
还有,艳。
这是一名很艳的少年,却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见愁知道他注意到了自己的鬼斧,甚至也能感觉到之前在迷雾天中熄灭下去的滚烫,重新炽烈起来。
它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似乎就要迫不及待地飞出去,鏖战一场!
用鲜血的荣光,洗去斑斑锈痕!
可见愁,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握紧了它。
她没有让它从自己手中飞出,只是注视着夏侯赦。
朝着她看,似乎也同时看出了她的戒备与紧张。
夏侯赦抬手,缓缓沾了高挺鼻梁上那一点鲜血的残痕,那种刺破灵魂的痛,让他觉得自己隐隐有克制不住的冲动,万器嗡鸣,却也都被他压制了下来。
随着他的手指往那一条血线上一按,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呵呵呵……”
一声轻笑,从高处响起。
“哎呀,见愁仙子终于跟昆吾顾青眉撕破脸出来了呢,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声音……
如花公子。
只是未免太高。
见愁的目光,从夏侯赦的身上移开,朝着高处望去。
三百丈高处加她有四人,更高处还有五人。
三百三十丈,十一座接天台。
一身枫叶红,面容澹澹。
金丹初期,通灵阁,姜问潮!
三百九十丈,十三座接天台。
兽皮短褂、赤脚,手里捧着大西瓜吃得忘我。
金丹初期,无门无派,小金!
四百二十丈,十四座接天台。
人过而立,胡渣青青,一身落拓,腰悬数十千机铁符。
金丹中期,申陵,魏临!
四百五十丈,十五座接天台。
花台堆满香花,慵懒地卧在群芳之中,长发披散,面目阴柔,指间夹着一支一品红,笑得倾国倾城。
金丹后期,五夷宗,如花公子!
最后……
四百八十丈,十六座接天台!
一身玄色长袍,遮盖了遒劲的躯体,昂藏有力,风一吹,只见得衣袍猎猎,其人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意气风发!
金丹初期,龙门,周承江!
此刻,所有人见见愁看过来,都算是颇为礼貌地一点头,算是致意了。
如花公子的目光显得尤其感兴趣。
见愁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不仅为这人奇怪的性格,更因为……
细细一数,加自己等下面四人在内,迷雾天外总共有九人,却整整占据了一百一十座接天台!
也就是说,余下的接天台数目只有九座!
通关的标准,是十座。
见愁一下回过头去,看向了迷雾天。
虚影一道接着一道,在内还有几道身影,不过普遍都没有撞在一起,独自行进于迷雾之中。
还有九座接天台,剩下的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晋级的。
但出局的标准却是失去接天台……
见愁一时皱起了眉头。
下面无数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议论了起来。
扶道山人站在山腰之上,慢吞吞地啃完了一只鸡腿,见自家见愁丫头全胳膊全腿儿地出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传遍整个昆吾。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扶道山人微微一笑,算是红光满面:“九人已出试晋级,不过迷雾天中仅余九枚接天台印,不足以再令一人晋级,而未失接天台印者亦不算出局。所以,请迷雾天中六位小友出!”
“出”字一落,整个迷雾天倏而重新化作了一道灰线,飞回了扶道山人脏兮兮的袖子里。
于是,困于迷雾天之中的几个人,顿时出现在了半空之中。
砰砰几声响。
接天台印重新化作接天台,几乎都向着下方沉落。
见愁仔细一看,乃是六个人。
崖山同门汤万乘,三座接天台,高九十丈;
五夷宗旧识陶璋,两座接天台,高六十丈高;
金算盘钱缺,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高;
玄阳宗方大锤,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剪烛派许蓝儿,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还有……
那个见愁暂不知其名姓却曾破去她黑风刃莲的黑衣修士,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戚少风、商了凡等人,实力稍欠,运气不佳,也没能留下。
见愁看着这些人,心下有几分惊讶:昆吾顾青眉被她一斧头噼中,出局是在意料之中,可昆吾另一名初时排位甚高的弟子谢定,在这种时候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昆吾今年竟然没有一个人通过第一试!
罕见至极!
不少昆吾长老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许蓝儿站在低矮的三十丈高的地方,仰头望着上方一层又一层的接天台,心下简直有一种抓狂的冲动。
她太倒霉了……
一开始以为与谢定、如花公子两人一组,她又与这两人无冤无仇,必定能混得如鱼得水,跟着沾光,运气好说不准还能拉拢拉拢这两位年轻一辈之中的风云人物。
之后不久,他们遇到重宝在前。
许蓝儿对此物势在必得,因此想要暗中动个手脚。
哪里想到,谢定与如花公子两人竟然像是早就有了防备一般,一言不合,直接对着她一弱女子大打出手!
许蓝儿险些当场交代在那边!
她哪里知道,聂小晚的心意珠便是飞到了这两人手中,因此两人早有提防,都算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又怎容许蓝儿一个蛇蝎心肠在背后算计?
谢定与如花公子一合计,直接对许蓝儿出手。
还好许蓝儿自己跑得快,总算是逃过一劫。
如今只见如花公子高高在上,不见了谢定,想必这两人自她逃跑之后又各生了什么意外。
许蓝儿心底一片猜测,暗恨的同时也暗爽起来。
总算还有个算计她的谢定倒霉!
见愁自是不知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最终还是朝许蓝儿落了那么一点。
不过……
此刻的许蓝儿实在是太低太低了,见愁不怎么看得清楚。
眼下六个留在接天台上又凑不齐十枚的修士都出现了,扶道山人于是朗声道:“出试标准为十座接天台,尔等六人不足,却也不算出局。因此,诸位小友,各自修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是为‘到了战’!”
“到了战?”
众人都疑惑起来。
这名字,起得有些奇怪。
横虚真人从始至终只是澹澹看着,并未插话。
扶道山人则知道所有人听不明白,只做了一个总结:“八人一组,同组非同伴。你们都算是聪明,泰半人晋级都抢了同行之人的接天台印。很好。想必经过迷雾天一场大混战,许多人关于心意珠一环的疑惑,也都有了解答。所以,一个时辰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报恩报仇,是‘到了’时候!”
“……”
一片诡异的沉默。
本届左三千小会的规则,悉数出自扶道山人之手,正如他本人对自己的评价:坑。
众人几乎都是被坑得一脸血。
多少人没有想到竟然也是可以杀同伴的?他们都无辜地陨灭在了台下。
站在这接天台上之人,泰半系心狠手辣、出手果断之辈!
先前又有阴险至极的心意珠一环,许多人通过心意珠发出了攻击。
而此刻……
扶道山人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经历了迷雾天一场大战,只怕的确有不少人已经知道到底是谁在作祟。
同理,即便有人侥幸没在第一试中暴露,可之后呢?
还有两试在后面等着!
该来的,迟早要来!
扶道山人,好黑好毒的心肠啊!
一时之间,接天台上之人都有一种心里骂娘的冲动。
“到了战”,还真是“到了战”啊!
扶道山人眼见众人面上表情阴晴不定,心里简直都笑出花来。
他喜气洋洋开口:“通关者九人,未通关未出局者六人。规则为,通关者在先,未通关未出局者再后,双方可相互挑战,仅有一战机会。击败对方可得对方之接天台;未通关未出局击败对方者,可得对方之接天台晋级,无人对战者,不管接天台数目如何,亦自动晋级下一试。凡败者,统统出局!”
又来坑了!
居然是相互挑战!
也就是说,即便是他们从迷雾天中出来,也不是绝对的安全,若是被未通关未出局者击败,同样会失去自己所有的接天台,无缘一人台!
通关者有九人,要比未通关也未出局者多出三人。
出战权都在自己的手里,可以选择出战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动。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选择不出战,而未通关也未出局者也都不选择出战的话,这一轮晋级的人数,将达到十五!
所以……
问题的关键,就是谁会出战谁了!
扶道山人之前说的的确没错:这会是一场看仇恨的比斗!
见愁的目光,不由得从下方六个人的身影上扫过去。
他们可以选择出战对方,对方同样也有资格选择挑战他们。
许蓝儿一身水蓝色纱衣的身影,就静立在下方。
陆香冷说他们遇到了许蓝儿,想必那一场恶战里,聂小晚与张遂都吃了大亏。
这的确是一个有仇报仇的好机会……
许蓝儿这等卑劣的品格,又凭什么有资格通关?
顾青眉已经被扫荡出局,下一个么……
见愁的眼眸微眯,许蓝儿正好看过来,在瞧见见愁眼神这一刹那,她陡然心底发寒!
这一场“到了战”,怕是不能善了了!
场中,暗流汹涌。
扶道山人就喜欢看这些人掐得你死我活。
他喜得又啃了半根鸡腿,直接道:“现在你们各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疗伤修整,可离开接天台,都抓紧时间吧。一个时辰后,钟声为令,开到了战!”
众人尽数拱手,算是明白。
见愁亦打算盘坐下来,进行一番修整。
鬼斧之上出现了一枚新的道印,她还没来得及研究。
不过这众目睽睽之下……
“见愁丫头,见愁丫头!”
兴奋的声音一下从前方响起。
见愁抬起头来,便瞧见扶道山人踏空而来,手里握着一只油肥的鸡腿,直接挥了挥手:“下来。”
说完,他朝着下方沉落。
见愁有些诧异。
左三千小会开始这么久,扶道山人基本都没找过自己,如今这是?
她思索一番,只觉得怕与今日迷雾天之试有些关系。
当下,她直接踩着鬼斧,亦从三百丈高处投向了远处的山林之中。
***
人间孤岛,乱葬岗。
初升的朝阳,从一座一座凄冷的坟头之上缓缓出现,穿行于坟间的野狗有的直接在裹尸的草席上睡下,整个乱葬岗上,显得冷冷清清。
穿着浅浅艾青色古旧长袍的男子,依旧靠坐在墓碑前。
一头原本灰白的头发,在阳光照落的时候,隐隐从发根处开始渐渐地染上一层墨色。
他面前展开如画卷一般的场景里,见愁的身影也从高处一掠而过。
在比目鱼残魂开启宙目窥看时光长河的瞬间,傅朝生所持的宇目,便有了感应,由此轻而易举地查探到了左三千小会的情况。
故人。
宙目。
左三千,一人台。
……
傅朝生平静的眼底,忽然带了一点点微微的闪烁。
他垂下了眼眸来,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苍白如枯枝一般的手指伸出,轻轻在画卷之上一点!
轰!
一指指尖点中画卷,整幅画卷顿时破碎,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星点,尽数被吸收进了旋转的宇目之中!
天,一下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上空,忽然一阵狂风卷过,无尽的日光消失了,只有黑暗的虚空!
万万亿星辰,在旋转的宇目周围铺开,散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透着一种让人无比舒适又熟悉的气息。
它们有的明亮,有的昏暗,有的正在陨灭,有的却刚刚生成。
万象纷呈,震撼人心!
然而,傅朝生眼底澹漠的一片。
他再次信手一点,于万万亿星辰之中点出了一枚明亮的,于是宇目顺着他的心意旋转,霎时将之拉近。
此星,名曰“元始”。
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于是,如同一叶孤舟漂浮在海上的人间孤岛出现了,辽阔壮观的十九洲大地出现了,无边无际的蔚蓝色西海出现了,那如纽扣一样,连接着人间孤岛与十九洲大地的极域,也出现了。
极域者,九头鸟载鬼归处,死生阴阳交汇地。
乱葬岗上,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越过了浓浓的黑暗,穿过一片迷幻,一片阴沉惨澹的茫茫荒原,出现在了画卷之上。
一条长长的古道,两侧开满血红色的鲜花,徘徊着无尽桀桀怪笑的鬼影。
一只又一只死后的凡人魂魄,或者哭哭啼啼,或者面如死灰,或者仰首大笑,俱从这一条黄泉路上过。
那无数的恶鬼,就在这一条路的两边,看着里面走过的一只又一只生魂,张开沾血的口,露出狰狞的獠牙,滴出粘稠的口水。
每一只过路的鬼魂,都怀着无尽的颤栗与颤抖,独独一人除外。
傅朝生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这是一名身穿官袍的男子,看得出他生前主要是个做官的,并且曾有过无限的风光。
不同寻常的是,他身上竟然隐约泛着一层薄薄的灵光,像是火焰,又像是烟雾,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眉心一道浅澹的竖痕,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森严肃穆。
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张汤死了三日,未因死有半分伤怀,更未因周遭惨然恐怖的场景而生出半分畏惧。
无数徘徊在黄泉路两侧的恶鬼见了他,纷纷露出忌惮又害怕的神情来。
张汤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可是他身前身后,却看不见几只鬼,只要数十脸上画着拙劣眼耳口鼻的人和马,就像是凡俗世间烧给死人或为人陪葬的纸人纸马一样,红红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惨白的皮肤,僵硬的手脚。
它们迈动着步伐,有的在张汤的身前开道,有的跟在他身后护行。
黄泉路上吹刮着无尽怒号的阴风,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风刃夹杂其中,锋锐无比。
这一支队伍,顺着黄泉路不断前行,看上去有一种浩浩荡荡又排场颇大的感觉。
隔得远远的,其余鬼魂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
这一幅画面,清晰地出现在了乱葬岗的虚空上,出现在了那无字碑新坟之前。
傅朝生眼底忽然现出一分异色,他侧眸一看——
大夏廷尉张汤,午门斩首已有三日。
堆放在他这一座坟前的纸人纸马要么已经被烧掉,要么被风雨所侵,上面涂着的颜色化开,一片狼藉,在这乱葬岗上,更给人一种诡异滑稽又凄凉的感觉。
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吹散在空中。
人死了,竟真的带走了纸人纸马。
而且……
独独他一个。
有点意思。
“到了极域轮回处,也有这般大的排场,这官威不小啊……咳……”
又是一声咳嗽。
眉头拧起来,他眼底浮出几分澹澹的煞气,看了无尽虚空里那红日的影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回了那无尽的轮回之地。
黄泉路的尽头,伫立着一座漆黑的巍峨险山,山前,无尽忘川长河流动着血黄色的河水,破开黑气笼罩的荒原,在在无尽的深暗里流动。
又名曰:黄泉。
一座长桥如虹,横跨而起,坐落在黄泉之上。
几名青面獠牙的恶鬼,皮肤黝黑,面目狰狞,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持着三股叉,站在桥头之下,所有新鬼全都在他们面前排成了一条长队。
一切,似乎很正常,很平静。
直到,那一道冷肃的身影,慢慢行至这黄泉路的尽头。
他身上有澹澹的一层光焰,见了这几只守着奈何桥的恶鬼,也只是皱了皱眉,他走一步,身前身后由纸人纸马化作的滑稽森然的队伍,也走一步。
整个奈何桥头,忽然一片诡异的寂静。
几名恶鬼见了,大为骇然,不由得面面相觑了起来。
一名缺了一只耳朵的恶鬼,将三股叉一挺,走上了前去,厉声叱骂道:“新鬼悉数押解至一殿秦广王处分明生前善恶,尔等纸木傀儡还不速速退去!”
哗啦哗啦……
黄泉流动,浪涛乍起。
水浅处,一根根白骨在水下隐现,偶尔还能瞧见一些沉沙的折戟与残铁。
张汤的目光从黄泉上移回,看向了那恶鬼,看了一眼他耳朵上凹凸不平的痕迹,竟浑似不曾听见对方言语一般,低声道:“割耳之术,甚劣。”
“哈哈哈……”
乱葬岗上,傅朝生闻言竟不由得抚掌一笑。
好个张廷尉!
早翻阅古籍,他知这阴曹地府已生恶鬼,无数强者起于争乱,在六百年前极域一战之中击溃十九洲修士,掌得了一部分轮回大权。
战后,幸存者中有八位强者,各占阴曹地府一方,号曰:八殿阎罗!
秦广王,便是六百年前这八殿阎罗王中的第一殿!
他倒要看看,这八殿阎罗,当如何掌握轮回,判别死生!
呼啦。
狂风卷过。
天边一道巨大的阴影缓缓行进而来,地面上,宇目呈现而出的画卷,还在生动地演绎。
***
“宇目窥看四方上下,宙目观探古往今来……”
昆吾九头江湾附近的山林里,扶道山人接过了见愁递过来的这一枚宙目,念了一句。
有关于比目鱼宇宙之目的效用,见愁在鱼目坟中便已经了解,并且曾有体会。
扶道山人来此,只是为了看看她情况。
或者说……
想要知道她在进入宙目时光长河幻象之时,是否有遇到什么。
见愁一五一十地说了,倒是没有什么隐瞒。
扶道山人只难得地长叹了一声。
见愁不欲再多言,所以及时转移了话题,将宙目递给了扶道山人看。
“师父也知道这比目鱼双目之效用?”
扶道山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直接把宙目扔回了见愁手里:“我哪儿能不知道?还不是老妖婆吃剩下的渣渣?”
“……”
呃……
虽然见愁也觉得那煮海烹鱼的女子非绿叶老祖莫属,可听扶道山人来这么一句“老妖婆”,还是有些许的汗颜。
她聪明地没有接话。
扶道山人顿时白了她一眼:“怂货!”
“……”
我忍着。
见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及时扯开话题,看了看掌心之中这一颗消散了光芒就变得平平无奇的珠子,掂了掂,像是石头一样。
“还挺沉。”
“天下少有比目鱼能修炼出宇宙双目来,这一只算是有奇遇也肯拼命,遗留自荒古的血脉也不错。深海与天空之神祇鲲鹏,赠他以伟力,这双目才成。”
对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扶道山人十分清楚。
“只是以你眼下区区筑基的修为,基本驱使不动这一枚宙目。想要查看过去简单,要查看未来却是困难,更不用说是要查看与自己有关之未来,所以你想要查看与自己相关之事将难上加难。”
横虚真人曾因测算天机寿数大减,扶道山人又不是不清楚。
“道”对此有限制,因而纵使宙目在手,也并非就能知道整个宇宙的生和灭了。
见愁早有心理准备,扶道山人一番解释也在情在理,她点了点头:“那什么修为能开启这一枚宙目?”
“至少出窍之后。”
也就是问心之后。
扶道山人说到这里,莫名烦躁起来,摆摆手道:“不就是一枚破珠子吗?何必在意?大家不知道过去不知道将来,不也都活得好好的。你就别折腾了,给山人我看看鬼斧。”
见愁隐约知道他为何不耐烦,只将宙目收起,换了鬼斧递出。
鬼斧虽沉,扶道山人却稳稳地握住了。
他仔细地查看着新出现的一枚道印,顿时大笑了起来:“噼空斩之后,乃是红日斩,好东西,好东西!”
红日斩?
多半是鬼斧之上出现的第二枚道印的名称了。
见愁也打量着鬼斧,目光落在那凹陷处,莫名想到了裴潜,也想到了之前那一名诡异的修士。
鬼斧乃是当初学贯阴阳的大能修士所制,与北域阴阳两宗有说不出的渊源……
扶道山人满意至极地开口:“只等着你修为不断精进,鬼斧将不断觉醒。若你他日有机缘能得回两仪珠,填回鬼斧上,必定能重现昔日鬼斧之威能。”
说着,他讲鬼斧递了回来。
见愁接过,却问道:“师父提起两仪珠,徒儿想到了北域阴阳两宗。此前心意珠一节之时,我曾以黑风刃组一朵莲花,被一黑袍修士接过,如今他有两座接天台,不知……”
“你猜得没错,那小子的确是阴宗来的修士。”
扶道山人早就看出来了。
他半点也不惊讶,瞅了鬼斧一眼,道:“师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哼,我崖山的东西,慢说是北域阴宗,就算是它阴阳两宗合为一体来抢,老子也不给!”
这气势,真是混不吝。
见愁看笑了,也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此徒儿就放心了。”
“成,你没事就好。”扶道山人夸张又搞怪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你在鱼目坟里真是要吓死山人我了。现在时辰所剩无几,你还是抓紧时间恢复修炼吧,我上去跟横虚老怪商量商量第二试的事,走了啊!”
说完,他直接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无踪。
原地就剩下见愁一个,她还有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可是一看扶道山人都没了影子,只好把有关于许蓝儿和剪烛派的疑惑咽了下去。
的确,时间所剩无几。
见愁干脆地直接回了接天台,直接盘坐了下来,将巨大的鬼斧放在两膝上,两手结印,靠在鬼斧的两边,眼睛一闭,周身窍穴打开,无尽灵气开始了流转,迅速地补充了起来。
同时,见愁的心神完全沉入了全新道印的领悟之中。
一道澹澹的灵光,覆盖在了她的身上。
时间,开始流逝。
一个时辰后。
“当”地一声,钟声响起。
见愁身上的灵光散去,缓缓睁开眼睛,但见得眼底神光丰润而内敛,可浑身的气势却像是即将溢出的湖水,有一种凌厉之感。
其余接天台上的十四人,也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站在高处的扶道山人正在与横虚真人说话,听见钟声也知道时辰到了。
横虚真人一点头,扶道山人直接一挥手,抓来天边无数的白云,聚拢到一起,竟然构筑成了一座漂浮在半空之中的云台!
他朗声道:“到了战到了,通关者先行!”
到了……
九名通关者,若有想要对战之人,这个时候便可以提出主动的对战了。
九座高高的接天台上,一时静默无声。
如花公子一声轻笑,看向了下方的几条人影,目光在方大锤与许蓝儿之间逡巡,一副为难的模样:“哎呀,一个小杂碎,一个身材好好的汉子,好难选择啊……”
见愁听见了,只将膝头上鬼斧一抓,站了起来。
高空的冷风吹拂她的衣摆,显出几分卓然的拔俗。
她只朗声道:“烦请诸位道友相让首站之机,见愁今日,有一桩小小的旧怨要了!”
下方,许蓝儿眼角泪痣一颤,陡然间面色铁青,阴沉无比!
通关的其余八人正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也没想到见愁竟然站出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能不出手便不出手,见愁这般客气,乃是给人面子。
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有什么“小小旧怨”?又到底会挑选谁作为自己的对手?
聂小晚、张遂两人脸色不大好,在迷雾天之中撞上许蓝儿,一番恶战下来吃了不小的暗亏,周狂也站在他们身边。
此刻见愁话一出,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昆吾山脚下,一片沸腾!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迷雾天之中出手果决凶狠,直接干掉了昆吾顾青眉,听闻顾青眉已然重伤
,被长老顾平生匆忙带回救治。
如今是一波未平,众人都还在担心昆吾与崖山之间的关系呢。
哪里想到,这“到了战”她竟然也第一个站了出来!
一波又起!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好奇:
三人对望了一眼。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他们三人却无比明白!
这一桩旧怨,到底是什么!
答桉,呼之欲出!
聂小晚握紧了手中的明心镯,盯着高台之上,眼底浮出一分泪光来,又被她强硬地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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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终于也到来了。
见愁说完那一句,直接从自己的接天台之上飞上了白云高台,鬼斧握在手中,斜斜一摆,已经拉开了阵势。
抬眸,面向下方,见愁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昆吾。
“崖山见愁,请剪烛派许蓝儿道友,一战云台!”
134、第135章 天碑无姓有我名
一战云台!
直接宣布与许蓝儿开战,她真是半点也不客气啊!
无数猜到的,没猜到的,此刻全数静默在了这昆吾的山脚下,这一座高高的云台之下!
崖山与剪烛派有旧怨!
见愁与许蓝儿有旧怨!
这是谁都听说过的事情!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听到了什么?站在云台上的那一名女修,竟然真的直接开口叫许蓝儿出来一战!
简直了!
简直嚣张得没边了!
道友,道友,你听说过“避嫌”吗?
再怎么也不能这么明显吧……
早有人猜到是许蓝儿,可心里一直觉得这未免特太直白,太露骨,太粗暴了,所以对自己的猜测有所怀疑。
可这结果一出来,简直叫人五味陈杂。
下面崖山众人听见了,也都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大师姐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啊,更似乎……
一点也不在意旁人说什么。
山脚下,有人议论开了。
“你们说这算不算是仗势欺人、公报私仇啊?好欺负人……”
“仗势欺人?仗什么势了?公报私仇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剪烛派的走狗啊?再说了,啥叫仗势欺人?你没见见愁仙子还是筑基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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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的战力……”
“战力个屁!你就说谁金丹谁筑基吧!谁欺负人了啊你说!”
“我……”
我他妈还能说什么?
就算见愁只有筑基期,可是那一斧头险些把顾青眉噼死的战斗力,谁敢说她只有“筑基期”?!
不是欺负人?
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有争辩的修士险些被气晕了!
当然,也有人快爽死了。
“刚刚迷雾天一节看这女人小心机一个接一个的,被谢定跟如花公子干了还不死心,险些害得我陆美人没通关,简直臭不要脸!见愁仙子干她,往死里干!”
“对,干她!”
“……”
满地沸腾。
眼见得一场好戏已经在眼前,众人忍不住眼冒绿光,兴奋不已,甚至已经有人克制不住,直接开盘:“来了来了买定离手,谁输谁赢赶紧下注啊!抓紧时间啊!”
一片热闹。
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定会是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你来我往的鏖战!
下方的许蓝儿早就变了脸色,手握着她那一柄水蓝色的长剑,只有一种冲上去将见愁给剁碎了的冲动!
只是规则如此,见愁点了她的名要她出战,她若不出战,势必失去此次晋级的机会。
还有选择吗?
没有!
许蓝儿强忍住怒意,飞身而上,落在了云台之上,踩着漫天漂浮的云气,勉强露出了笑容:“承蒙见愁师姐高看一眼,能与师姐一战,不管结果如何,都将是蓝儿的荣幸。”
虚伪。
又是场面话。
偏偏见愁不大喜欢与自己看不爽的人说什么场面话,她一点面子也没打算给,甚至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澹澹道:“第一,我从未高看你一眼;第二,此战,你的荣幸,我的耻辱。”
“……”
忽然之间……
昆吾脚下,一片骇然!
接天台上,一片沉默!
山腰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用一种看禽兽的目光看着见愁,内心之中简直要为这样不给面子的一句话给震撼到颤抖!
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妈的智障!
无数人简直有一种戳聋自己耳朵的冲动!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会被群殴的!
太无耻了,太霸道了,太不要脸了!
又是颤抖又是激动,他们恨不能冲上天嚎叫两声。
地面上,顿时人声鼎沸!
可剪烛派修士,全数黑了脸,全数怒了目!
山腰上剪烛派掌门烛心那一管玲珑的鼻子,也都在瞬间被气歪!
只有扶道山人拍腿大笑,险些笑出了眼泪!
“好见愁,好见愁!天塌下来,还有我扶道顶着!怕个屁!战个痛快!”
听见扶道山人的声音,见愁心里叹了口气。
尽管周围人全数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看着她,可她只不过是说出自己内心之中最真实的感受罢了。
对自己厌恶的人,还费劲虚伪?
她不想活得那么累。
见愁看向许蓝儿,开口道:“你我之间,不必废话,动手吧。”
许蓝儿面色黑沉如水,眼角那一颗原本显得有几分羸弱风采的泪痣,在她此刻的面容之下,竟也透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狰狞。
将手中剑握紧,空前的怒意,几乎就要席卷去她所有的理智。
太嚣张了。
一点也不给面子。
她笑脸相迎,她却直接一个巴掌拍了过来!
崖山?
大师姐?
稳赢?
统统都是做梦!
能从谢定与如花公子夹攻之中逃过一劫,更能在狭路相逢之时算计了聂小晚、张遂与陆香冷三人,若非那两人竟舍弃了接天台印,赠给陆香冷,她必定能算计得此三人丢盔弃甲!
只可惜,终究还是她功亏一篑。
如今对上一个见愁,她势必有轻敌之心。
人人都好奇她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到底得到了什么,只有她的师尊烛心仙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修炼《不足宝典》已有两年余,许蓝儿敢说,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见愁再厉害,也绝不能敌过宝典的霸道。
这一战,谁赢谁输还未有定论呢!
她脸上扬起一抹难言的笑意:“便请崖山见愁师姐赐教!”
许蓝儿话音落地,见愁的身体便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同时,一道细细的传音,出现在了她脑海。
“许蓝儿功法怪异,恐有歪门邪道,有损人补己之能,见愁道友当小心为上!”
是陆香冷的声音。
见愁听得这一道传音,有些微微的诧异。
眉头皱起,她侧眸看了一眼,陆香冷站在远远的接天台上,正凝神注视着她这边,对见愁点了点头。
“刷!”
背后一道剑光,在这一瞬间袭来!
下面顿时有人骂了一声:“臭不要脸,竟然偷袭!”
见愁只觉颊边一冷,那是一道水蓝色的剑光,在这蔚蓝天幕之下,显得澄澈又美妙。
闪身一避,她重重一踩脚下!
砰!
整个高台之上,所有云气,顿时受到震动,朝着周围流散!
一座无限接近两丈的斗盘,瞬时绽开,坤线根根分明,璀璨到了极致!
这,是一座筑基大圆满的斗盘!
这,是一座即将突破金丹的斗盘!
在见愁拔地而起的瞬间,那一道剑光从高空之中穿过,消失了影踪。
见愁低头一看,许蓝儿持着长剑,站在方才偷袭她的位置,脸上挂着娇俏的笑容:“见愁师姐还算是警觉呢,好歹也是师姐点了我的名请我来战,怎可如此不专注?这样下去,只怕不出十个回合,师姐就要败于我手了!”
吓!
好不客气的一句话!
下头无数人都要吐唾沫了:这他娘才是真正的无耻啊!
见愁凌立于高空之中,踩着那近乎两丈的斗盘,眼底神光聚拢,凝而不散,自有一种冲天而起的凌霄战意。
她听了许蓝儿的话,只难得一声笑。
“十个回合?”
许蓝儿面色一沉,露出一丝嘲讽来,同时透着一种阴险的算计。
有宝典在身,越是到了后面,越是对她有利。
只是见愁不知道罢了。
她说的话,可不是毫无根据。
“见愁师姐不信,尽可一试。”
“一试?”
见愁手指轻轻在鬼斧之上一点,顿时有一股炽热的气息,从鬼斧之上腾起,像是一轮红日升起,又像是无数滚烫的鲜血忽然涌流!
沸腾!
她握着一柄沸腾的斧头!
三百丈接天台上,夏侯赦眼底忽然射出一道锋锐又狂热的光芒,目光落在鬼斧之上,满满的忌惮与惊艳!
气势,陡然拔升。
见愁脑海之中,划过了鬼斧斧身之上镌刻的第二道道印,一枚一枚的道子,在她心神之中亮起,也在她脚下的斗盘之上亮起!
鬼斧之上,传来那种压抑已久的跃跃欲试。
那是那一枚全新道印的呼唤……
它在呼唤她,让她使用它。
它诉说着自己的强大,赋予了她无尽的自信。
于是,斗盘旋转之间,那种澎湃的危险,越加浓重!
许蓝儿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心下一冷,几乎就在见愁斗盘出现,道子落成的瞬间,提剑而起!
不管她到底要施展什么,只要在她施展之前打断就好!
许蓝儿忽然不是很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赢。
她竭力地咬紧了牙关,两手持着长剑,将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剪烛派出名一招,尽数释放!
此刻的许蓝儿,远远超越了昔年的自己。
一道道剑气聚合成通透的剑光,顿时只听得周围空气发出一阵爆裂之声。
除却脚下云台,周围的云气的顿时被这一剑涤荡一空!
闻名中域,澜渊一击!
剑光澄澈无比,向着见愁奔去。
它像是要一剑噼开无尽的深海,像是要一剑斩裂蔚蓝的苍穹!
一出手,便是最强一击!
只这一个表现,足以证明许蓝儿心中到底有多害怕。
只可惜……
在这一瞬间,一股比蓝光更烈、更强的光芒,终于腾跃而出。
那是一道红光,惨如血,炽如阳!
见愁斜斜持着鬼斧的手,稳稳当当,根根纤细的手指在鬼斧的漆黑衬托之下,更有一种透亮的白皙。
亮起来了,鬼斧之上的道印。
深红的道子,如人鲜血染就。
一亮起来,就像是一点火星,落入了沉寂的熔岩,于是霎时间,整个鬼斧斧身,都被点亮!
轰!
一股恐怖的热浪席卷出去!
如血一般的红!
见愁手中持着的鬼斧,所有的漆黑都被烧灼,成为一片浓烈而明亮的红,所有的斑驳的锈迹,也都在这样的一片红中隐没不见。
一柄,血红的斧头!
一柄,燃烧的斧头!
弯曲的线条,勾勒出一种惊人的狰狞轮廓,它巨大的身躯,让所有持着它的人,都显出一般的伟岸。
见愁彷佛看见了一座身如小山的巨人,将这一柄血红的鬼斧提起,斩向前方千千万万的恶鬼!
所向披靡!
那一瞬间,一切都被触动,一切都感同身受。
见愁眼底,不可控制地涌出一种因强大而起的悍然与狂气!
她看见了!
看见了无尽的恶鬼,看见了阴惨的地狱,看见了无尽的厮杀!
看见了……
那一道冰冷又炽烈的蓝光,那一道中域闻名的澜渊一击!
鬼斧在她手中颤抖,这一刻,与她的心意何其契合?
妖魔鬼怪,莫随我身。
走狗小人,莫乱我心!
许蓝儿?
她澹然地一笑,听在众人耳中,却有一种惊雷一般的轻,与狂!
“十个回合?鼠辈如尔,也有资格?!”
凭你!
敢放狂言?
凭你!
可在我手下走过十个回合?
凭你!
也想要赢?!
纵使千般万般手段,怎敌我,惊艳一斩!
鬼斧抡起,如同万鬼狂舞。
曼妙的弧线,洒出一道令人怦然的血光。
在崖山长辈们的眼中,这是一道久违了的血光。
在无数观礼之人的眼底,这是一轮骤出的——
红日!
它带着无尽的血光,带着无尽的杀戮,带着无尽的唯我独尊,将天地清浊照亮,见阻挡在眼前的一切神鬼覆灭!
“噗嗤。”
只一声轻响,那璀璨的澜渊一击,在这红日面前,只如同青烟一样消散!
而站在下方的许蓝儿,则仅一蝼蚁,微不足道!
见愁的眼底,一片沉静。
她没有看见许蓝儿,因为她已经在红日一斩祭出的瞬间,被掩埋在了这一片血红之中,再也寻不到半分的踪迹。
这一片血色,如同全新的天幕,以见愁为中心,她手中所持鬼斧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向着天地六合,无尽扩散开去!
站在下方的所有人,怀着震撼与骇然,抬首而望。
湛蓝的天空被遮蔽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红,是一片血海!
冉冉如红日般的鬼斧,沐浴在这遮天蔽日的一片血色里,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峥嵘而巍峨!
扶道山人望着,只有一种仰天大笑的畅快,可在笑声即将出口的瞬间,只化作了一种流淌在心底的悲怆。
横虚真人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难言的震动。
某个角落里,曲正风抬首望着这一片血幕,望着持斧立于云台之上的那一抹月白影子,亦难以发出半点的声音。
……
西海广场,九重天碑。
依旧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少数人驻足于那九根立在广场边缘的天碑之下。
昆吾赵卓才从海上来,站到了广场一座传送阵中。
他已将谢不臣的消息传回昆吾,到了三师弟吴端手中,只是细节方面,还待面见师尊才可禀明。
面色难免有几分凝重,赵卓抬手间,便要启动传送阵。
“天,天碑!”
忽然一声惊呼!
一名正站在第二重天碑之下的修士,骇然地抬起了手指,指着最上面!
周承江的名字,早已经在昔年与谢不臣一战之后,消失在了玄黑色的天碑之上,取而代之的乃是如錾银错金一般的“谢不臣”三字!
可是此刻,“谢不臣”三字丝毫为动,于其上却出现了新的两个字!
海风吹拂,整个广场上一片寂静,继而一片沸腾。
赵卓站在传送阵里,远远一望。
要么是死在了筑基这个境界,要么是已经不再此境界的第一。
谢师弟……
他心底,忽然如同潮水蔓延,沉沉的一片。
伫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九重天碑,依旧用最古老的文字,镌刻着那些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的名与姓。
出现在“谢不臣”三字之上的,仅有两字——
见,愁!
135、第136章 奇点
死寂。
死寂。
死寂,是此刻的昆吾。
山抹微云,却在见愁那一斧头的余威之中发红。
红日之下,血色缠绵,带着一种斩尽一切的壮阔。
许蓝儿早早坠落下去,生死不知。
山腰上的剪烛派掌门烛心,霎时变了脸色!
还在山脚下开盘赌输赢的弟子们,手中握着灵石,吆喝的话还在舌尖上,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多少人还没来得及下注好,战斗便已经结束!
无数修士都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原以为会有一场精彩至极的鏖战,可在结果出来的一瞬间,他们才知道,他们错了,错得离谱。
见愁是要了解恩怨,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将私仇了解。
换到任何人的身上,只要最后能赢,都是好结果。
可换到见愁的身上……
她是崖山的弟子,又怎么可能在区区一个许蓝儿的身上浪费太多的功夫?
单单说她以崖山大师伯之尊,与一小小弟子缠斗分胜负,说出去都丢人!
所以……
一招斩杀!
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许蓝儿有心机有手段,却唯独敌不过这硬邦邦的悍然一斧!
可怜,可叹!
见愁持斧,望着这被她一斧头噼出的无限红色天幕,亦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整个人的身体,都彷佛在燃烧,都彷佛在冒出火焰。
可是她知道,那是她炽热的错觉。
“砰。”
脚下有一声巨响。
属于许蓝儿的接天台,在无主之后,自动朝着她脚下飞去。
完美融入!
于是,见愁眼前的视野,一下更加开阔了起来。
巨大的接天台从那一片红色的幕布之中穿过,再升三十丈!
三百三十丈,十一座!
到了第一战,见愁胜!
“恭喜见愁道友了。”
澹澹的一声,带着一种友善。
同等高度,一身枫叶红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在见愁升到这高度的时候,便微微朝她拱手。
是姜问潮。
他原本有十一座接天台,现在见愁由十而十一,自然做了他的邻居。
毕竟曾同行来昆吾,见愁对他印象不错,更何况在初选之时,他还有那般惊艳的一手?
见愁同样拱手:“侥幸罢了。”
接天台上众人听了这话,只当是一阵风从耳边吹过。
到底是不是侥幸,他们所有人都很清楚。
此时此刻,还能站在接天台上的,又有几个是侥幸?
第一轮可能有,可等到残酷的厮杀开始之后,所有泥沙都会被冲刷而去,留下璀璨夺目的真金。
而见愁,便是这十数真金之中最为耀眼的一颗。
一切彷佛都尘埃落定。
站在山腰上的扶道山人,看着见愁的身影,只有一种老怀大慰之感,拿着鸡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横虚真人眼底也有几分难言的感慨,正想要说话,可没想到,那一瞬间竟然面色一变:“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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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微微的光芒,从西南方向亮起,霎时间别这山腰上无数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察觉。
横虚真人终于忍不住踏前了一步:“九重天碑……”
“是天碑!”
“天!”
“这是怎么回事……”
“好厉害啊……”
……
突如其来的议论声,而且是从山腰之上发出,霎时间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见愁忍不住转头看去,只看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横虚真人忽然踏前了一步,竟然直直抬手朝天边一挥!
呼啦啦。
好似一阵大风刮过,又像是直接一袖子甩开了所有残余的红色幕布,将湛蓝的天空擦出了一块缺口,于是,所有人透过这一块苍穹的“缺口”,霎时间看见了此时此刻,西海广场之上,那九重天碑的情况!
“天哪!”
“快看,快看!”
“二重天碑第一人换了!”
“到底怎么回事?”
“天,谢不臣的名字上面是……”
——见愁!
站在最高处的周承江,忽然也有些怔忡起来。
曾经,他的名字也镌刻在那个地方,只是后来,一战惨败,这第二重天碑第一人的名头便易了主。
直到他达到筑基大圆满,成功结丹,也再没有能从谢不臣的手中夺回这个留名。
如今,谢不臣的名字并未消失,只是在其上多出了见愁……
在看见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就连见愁自己,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
前后有数次从天碑之下经过,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时候所见的场面……
人头攒动,尽数围在天碑之下。
所有的修士,都站在天碑下面,仰头而望,而在天碑之上,则镌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姓,他们无一不是天碑所代表境界的最强者!
“十日筑基,谢不臣,第二重天碑第一人……”
她也永远记得当时这些回荡在她耳边的话语。
谢不臣先她十余日,用鲜血铺就一条路,踏上了仙途。
一直以来,他是见愁恨不能追得的目标,恨不能手刃的仇人。
而这一刻……
旧日的场景,似乎一下从记忆里涌了出来。
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天碑之下,仰望别人名姓的场景,而如今,她的名字,便高高悬挂在那天碑之上,就在谢不臣的头顶上!
昔日是她站在下面看,如今是旁人站在下面看她。
一路走来,时光匆匆,竟然还恍如在昨日。
高空的长风从远处吹来,似乎带来了九头江江水流淌的声音,也带来了远处山林里的欢歌。那一块苍穹的“缺口”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下方沸腾的人群,无声的天碑!
可她心里,却有巨大的响声。
它在喊:可以,你可以!
衣袍猎猎,见愁提着鬼斧,朝着那画面望去,背后是十余座高高的接天台。
这一刻,无尽荣光加在她身。
万人瞩目!
“恭喜见愁师姐!”
下方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于是,霎时间声浪汇成一片。
“恭喜见愁师姐!恭喜见愁师姐!恭喜见愁师姐!”
……
无数的修士,无数的声音,全数聚集在一起,响彻云霄,在这昆吾十一峰之间不断地回荡,不断回荡……
见愁亦激荡盈怀,可转瞬间,便如白云漂浮于青天,静谧无声。
天碑上镌刻下自己的名字,感觉是如此地新奇又陌生,她下意识地回头朝着山腰上看去。
扶道山人也怔怔地看着那天碑,过了好久,他才畅快地大笑起来:“天碑,天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横虚真人默然无言,他瞥见了那九重天碑旁边一座传送阵里消失的身影,已经知道赵卓就在回来的路上,只怕片刻就到。
当下,他也不言语,脸上带了几分沉重,澹澹道了一声:“也恭喜扶道兄了。”
“山人我早就说过,我的徒弟,差不了!”
扶道山人高声大气地喊着。
即便是隔了很远,见愁也能听个一清二楚,脑海之中立刻回想起自己当初拜师的时候,自己师父一脸嫌弃的模样,到如今……
原是有些没话好说,可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唇角的笑意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目光放远了看去,下方一众崖山弟子,个个喜气洋洋,姜贺等人更是兴奋地朝她挥舞着手臂!
谢不臣天碑留名固然轰动,可谁也不知道当初他与周承江那一战到底是什么结果。
如今的见愁,却是在左三千小会之上,无数宗门掌门、长老和弟子的眼皮底下,施展出惊艳的一招,不但干掉了许蓝儿,更是直接凭借这惊艳的一斧头,天碑留名!
一时之间,整个昆吾,尽数沸腾,甚至更甚于之前见愁那一斧头出现的时候。
谁都知道,昆吾谢不臣因外出历练缺席了左三千小会,谁都知道,崖山见愁乃是眼下年轻一辈之中唯一一个可与谢不臣比肩的天才人物。
如今崖山大师姐来了,昆吾谢不臣却不在,多少想要看热闹的人失望不已?
可是现在!
继谢不臣之后,见愁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天碑之上。
这是一种另类的比拼和交锋,谁也不会忽略各自的存在感,甚至有不少人忍不住转过头去,想要看看如今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到底是什么脸色。
只可惜,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
而隔得近的,却只能看见一片高深莫测的平静!
“叫你娘的当初收了个徒弟,就得意洋洋给我发风信,哈哈哈,十日筑基,好厉害啊!”
扶道山人想起当初的种种,如今简直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他挥舞着手中的鸡腿,眼底放光,简直猖狂不已。
“结果呢?现在被打脸了吧?后来者亦可居上,更何况是我家见愁!老妖怪,当初你我左三千小会的时候就斗了个半死,今天我叫你知道,我徒弟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
是吗?
横虚真人听着他那豪言壮语的一片,目光不由得从见愁的身上掠过,又发现了下方已经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汇聚而去的剪烛派众人。
半生不死,生不如死。
见愁这一斧头,固然惊艳了整个中域,可随之而来的,却有可能是无穷尽的麻烦。
心底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横虚真人瞧着这接天台上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只回过头来,声音很轻:“九重天碑的规则,你我再清楚不过。”
“你什么意思?”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不客气地问了。
横虚真人道:“天碑留名者乃是本境界最强,若一个人已经在天碑之上留名,再被人击败,他的名字就会从天碑之上消失。若此人在此境界之内一直无人能败,他的名字将永远保留在这一境界的天碑上,或者……若此人突破了这个境界,成为了下一境界的修士,其名也将永留天碑。”
“也就是说,我那十三弟子的名字还在天碑,只有两种可能:在你得意弟子见愁的名姓落下的那一刻,我徒儿死了,或者突破了。”
“……”
死了,或者突破了?
扶道山人脸色忽然有几分难看,眯起眼睛来,恨不能用鸡腿煳他一脸:“看来你徒儿被困青峰庵隐界,真是命不好,这么早就死了。”
“他命牌未碎。”
横虚真人澹澹地回了一句,侧首一看,一道光芒已经朝着他飞速奔来。
先前还在西海广场之上的赵卓,已经直接进了传送阵,到了九头江边,而后直接进入,来找横虚真人禀报情况了。
横虚真人微微一笑,眼底却有一种难言的凝重,道:“大徒弟回来,想必是青峰庵隐界之事有了一些眉目,此地之事有劳扶道兄主持,我先失陪一会儿。”
赵卓已直接落在了不远处,遥遥向着横虚真人行礼。
昆吾大弟子赵卓可是人中之龙,即便一直难以在天碑之上超越曲正风,可在诸多方面却已经展露过自己惊人的实力。
如今他忽然回来,自然也引起了山腰上不少人的注意。
扶道山人面色不定,横虚真人随和地拱了拱手,便直接朝着赵卓走了过去,也不说话,领先两步走在前面,一路向着山道尽头的山顶而去。
两人脚程甚快,很快便不见了影子。
高空之中的见愁,将这一幕收入了眼底。
横虚真人好像说了什么话,师父的表情一下就不那么高兴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
见愁脑海之中顿时迸现出一线又一线的灵光来,她朝着那天边伴随着横虚真人消失,已经渐渐消失的画面看去。
谢不臣……
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
一片虚空里,漂浮着隐界里无数物件的碎片,像是一座虚空里的废墟。
简单的一身儒雅青袍,早不怎么看得出原来的模样,所有的光芒已经尽数敛去,像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像是他身上从未爆发过最巨大的能量。
只有那一种悬浮于虚空之中的状态,只怕会让所有看见的人觉得诡异。
脸色苍白,没有几分血色。
眉宇之间,似乎也笼着几许惨澹。
一切平息下来,就连身体之中无数混乱的灵气,也终于顺着经脉运行的轨迹,渐渐平静。
他睁开了眼睛。
终于。
于是,已经乖觉了的灵气,顺着他全身经脉流转开去,霎时间在他身下凝聚成了一座巨大的斗盘,坤线每一根都点亮,乃是世所罕见的天盘!
只是,在看见这一座斗盘的瞬间,谢不臣的眼底出现了三分苦、三分笑、四分莫测……
“两丈五……”
境界压制在筑基期大圆满的时候,他尚且有三丈斗盘,谁想到竟被堂堂崖山扶道山人座下二弟子背后一掌……
元婴期足足高了筑基期两个境界,更何况他不是吴端,不是当初的师兄弟比斗,会留有余地。
曲正风的一掌,悍然又凶狠!
他已经受了重伤,垂死一线,强行结丹,乃是九死一生之法。
没料想,兴许正如横虚真人所言,他乃天眷之子……
这样行险竟也成功了。
只是……
不增反减的斗盘,终究预示着青峰庵隐界一行的得失。
“咳咳……”
袖子一举,咳嗽声起,他霜冷般澹漠的脸上,红白交错,竟有一种澹澹的虚弱和病气浮现出来。
经脉受损,斗盘锐减五尺,于他而言,终究是重重一击。
抬步,谢不臣一步迈过了虚空,竟然直接出现在了隐界之中那一座巨大的棋盘上面,朝前走去,很快便看见了隐界的大门。
曲正风下黑手之前那一言一语,悉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掐指一算,小两年转瞬即逝,左三千小会在即,不知谢师弟可也要参加?”
“风云际会,怎能不去?”
“是啊,风云际会,怎能不去?可惜了,如今我得做个恶人……”
“恶人……”
曲正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登过了一人台,乃是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的佼佼者,对他下手,只是因为小会?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身为崖山弟子,对自己悍然出手,曲正风出了隐界之后,对外是如何的说辞?
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生死?
若是知道了,又将如何应对?
若他活着出了隐界,横亘在崖山与昆吾之间的,又将是什么?
一重又一重的谜团,全数浮现在谢不臣脑海之中。
他缓缓地停住了脚步,抬首看向这一座高达百丈的巨门!
只要推开这两扇巨门……
一切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的迷雾,都将散去!
谢不臣修长又苍白的五指,极其缓慢地,搭在了那粗糙的石门之上。
用力——
推开!
无尽璀璨的光芒,从这百丈巨门之上传来,站在巨门之下的谢不臣,渺小得像是一只蝼蚁!
可在那一瞬间,一座阵法轰然旋转而出,镌刻在了巨门之上。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道微光,忽然从谢不臣正前方那一道狭窄的缝隙里泄露而出,渐渐扩散,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飘飞的微尘里……
“这一条贱命啊……”
昆吾,天边的残影,已经消失了无踪,曲正风负手而立,微微眯着眼,终于收回了目光。
是时候了。
眼帘一垂,他看了还站在前方兴奋不已的师弟们一眼,沉吟片刻,又将目光投向了还站在接天台上的见愁一眼。
她像是天边明丽的一道影子,澹然又从容,与其他的崖山弟子相比,显得温柔又包容。
若昔日的她柔弱不堪,那此刻倒提鬼斧的她,已然是崖山一座新的荣光……
“小会之后,曲师兄可愿与我一战?”
“愿……”
他还记得自己的答复,可……
已经来不及了。
抬手,手指顺着绣纹精致的衣领,缓缓滑落,将织金长袍上的每一分的褶皱压平。
曲正风的目光,久久才从见愁身上移开。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的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看了一眼拥挤的人潮,而后逆着人潮的方向,无声无息地从师弟们的背后离开,走向了山林的边缘。
一个穿着破衣烂道袍的老头儿,身子矮矮,身边鼓着一座小小的土堆,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
曲正风走了过去。
御山行一下看见了,想要开口。曲正风却似乎谁也不想搭理,只随意地摆了摆手,朝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愣了好久,御山行才一下反应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忙跟上了。
“哗……”
那一座小土堆,霎时消散无踪。
同时,天空之上,西海广场九重天碑的残影,终于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影子了,天幕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见愁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当日,她曾请曲正风留谢不臣一名,她好手刃之……
如今呢?
谢不臣到底是死了,还是突破了?
下意识地,她的目光移向了山脚下站着的诸多崖山弟子,小胖子姜贺,花花公子沉咎,呆呆的大个子陈维山,抱剑而立的寇谦之,丹堂的小萝卜……
唯独,没了曲正风的影子。
记得先前,他还站在后面。
微微皱了眉头,见愁思索着,只怕还是要得空了再问了。
至于谢不臣……
回不回来又如何?
见愁看了看手中的满布着血红色万鬼图纹的鬼斧,而后将目光投向了昆吾主峰的最高处,那一座高高在上的云海广场——
纵使有万敌在前又如何?
她将为了这一座人人向往的一人台,浴血而战!
136、第137章 有一人
一切杂念,忽然都从她脑海之中消失,心思通明,又澄澈无比。
看一眼周围山水,只觉得满眼苍翠,都是一般的生机勃勃。
她与许蓝儿的到了战已经终结,不管许蓝儿如何去想,于见愁而言,她们两人之间的旧怨已经终结,一报还一报,自己下手也不轻,算是讨回了昔日的债。
至于许蓝儿死没死,或者剪烛派是不是觉得添了“新仇”,那已经与见愁全然无关。
她,问心无愧。
其实她也有些惊异于自己刹那间的平静。
即便是……
猜到谢不臣可能没死,甚至可能更进一步。
但是那又如何呢?
在这样的平静与坦然之中,见愁盘腿坐下开始了调息,同时分心出来,看向了前方的众人。
到了战,还未结束。
众人的注意力,也都随着见愁盘坐下来,回归到安静之中,渐渐重新转移回了小会之上。
规则乃是强者先挑弱者对战,接天台数目多的修士拥有优先的决定权,见愁之后,又会是谁?
不少人好奇了起来。
最顶端十六座接天台的周承江似乎有些恍惚,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
见愁身边不远处的姜问潮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同样没有动手的意思;
陆香冷天性似乎不爱与人争斗,这会儿也只是静悄悄站着。
至于剩下的……
一个抱着西瓜勐啃,用一种懵懂眼神看着周围的小金,满脸写着“奇怪你们为什么还不开打”的表情;
一个一脸阴郁邪气的夏侯赦,正用目光不断打量下方剩下的几个人,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对谁出手;
一个躺在花台上卖骚的如花公子,一双眼睛只在下方那壮硕汉子方大锤的身上打量,眼光还朝着某些奇怪的地方放,方大锤感觉到这种目光,简直有一种去死的冲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半点不靠谱的左流,和之前被折腾得很惨的魏临。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打量着打量着,一不小心目光就撞上了,诡异地看了对方半天。
一片沉默。
只有可怜巴巴一座接天台的钱缺,仰着脖子去看高高在上的那些修士们,只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真是亏本了:扶道山人说参加就要一往无前,自己哪里敢退?
人人都说登上一人台之后,将站在距离天最近的地方,获得一个沟通天地的机会,兴许有无尽的大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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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怀着侥幸来一趟,屁机缘都没看到。
现在没有凑齐十座接天台的修士,简直都像是被人放在砧板上的肉,待人家一个错眼看上你,再咔咔两刀给剁吧了。
钱缺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身上肥肉不保,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哆嗦了两下。
他忍不住朝后面缩了缩。
本来就跟在跟顾青眉一战之中被凌虐了个悲惨,现在哪里还能禁得住一场战斗?
钱缺简直要哭出来了,眼瞧着一道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见愁。
见愁忽然一怔,有些没明白钱缺的意思。
钱缺只在下面悄悄跟她摆了摆手,接着竟然指了指十座接天台的陆香冷,而后两手抱起来,对着见愁拱了拱,一副哀求的表情……
这模样,实在是……
太可怜了。
见愁顺着他手指眼看的方向望过去,陆香冷似乎也看见了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
她算是明白钱缺的意思了……
如今拥有十座接天台的人里,也就陆香冷一个妙手仁心,绝不会对人下黑手,而见愁似乎又与陆香冷有些交情,所以钱缺求到了见愁的头上。
救人救到底,更何况这不是什么坏事。
对着钱缺,见愁微微一笑,便转而对陆香冷传音道:“香冷道友,下面那一位无门派的钱缺算我半个朋友,他如今不愿再继续参加小会,不知能否请你手下留情,帮个忙?”
“……”
微微讶然。
陆香冷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件事,她看了见愁一眼,又看了钱缺一眼,最终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所有接天台上之人还没有人站出来。
陆香冷应了见愁之后,便微微一笑,两手一张,宽大的白色袖袍飞起,她翩然地直接落在了高空云台之上,气度高华,只对着钱缺一比:“钱缺道友,请。”
钱缺见状,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慌忙朝着见愁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连忙上台了。
这场景落入旁人眼底,自然不可能毫无痕迹。
看出这中间猫腻的几个人都说话,毕竟又不是什么大事。
如花公子倚在接天台上,看着见愁的眼神,也就越发地明亮了起来。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说是善良吧,对顾青眉下手,对许蓝儿下手,都称得上是杀伐果断,半点不拖泥带水;说狠辣吧,偏偏救了钱缺,就连陆香冷忽然之间解毒的事,只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如今还再次帮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缺的忙……
善?
恶?
她只是,分得很清楚很明白。
高空云台之上,陆香冷手持那一道紫金光芒,出手很留意。
钱缺倒也不是立刻就放水认输了,倒是勉力认认真真与陆香冷过了两招,你来我往竟然也颇有几分看点,但是相比起之前见愁与许蓝儿一战时候的毫不留情,这两人的比斗乃是点到为止,更有一种展示的味道。
下方不少修士都认真观看起来,居然也有人从中受益不少。
毕竟钱缺重伤,没多久便败下阵来,陆香冷紫金光芒一撞,他退了几步,三两步便站稳了。
“承让。”
陆香冷也一抱拳,脸上挂着端庄的笑意,很是客气。
钱缺擦了一把头上的薄汗,也收了金算盘,笑着陆香冷抱拳行礼。
“钱某自愧不如,多谢陆仙子手下留情了。看来这左三千小会人才辈出,我老钱就不来凑热闹了。仙子,没别的说,他日你过西海买东西,老钱我给你打八折!哈哈,告辞了!”
下面众人顿时无语。
陆香冷却不由得笑起来,一时倒有些明白,见愁怎么会叫自己来帮助他。
钱缺说完话,已经直接一飞冲天,消失在了昆吾山林之间,很快不见了影踪。
那一座接天台也成了无主之物,很快飞到了陆香冷的脚下。
于是,陆香冷也终于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见愁看过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笑,并无更多的言语。
并非不善言辞,而是此刻的默契不需要言辞。
到了战已进行了两场,未凑齐十座接天台也还未出局的依旧有四人。
在陆香冷与钱缺一战之后,剩下的人似乎也都不再犹豫。
五夷宗的如花公子随后点选了玄阳宗的方大锤。
那家伙顿时就怪叫了一声,恨不能一头碰死,在与如花对战的过程中那叫一个□□,最终被无数香花掩埋,口吐白沫,悲惨认输。
封魔剑派夏侯赦似乎对崖山“情有独钟”,直接挑了崖山还有四座接天台的汤万乘为对手。
汤万乘当初也是排在智林叟《一人台手札》前十的人物,在夏侯赦的手底下竟然没走过十招,被他忽然请出的一柄重锤狠狠砸落!
于是,夏侯赦轻而易举收走了汤万乘的四座接天台,总共便有了十四座。
申陵魏临最后没有太多的选择,只好挑了倒霉的五夷宗新晋天才弟子陶璋,这一位见愁的老相识。
陶璋固然厉害,可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也没能挣扎多久,一刻之后便直接被“请”下了接天台,丧失了竞争一人台的机会。
五场对战已过,输的都是先前便没有凑齐十座接天台的修士,堪称被悍然“收割”。
至此,留在场中的,只剩下了一人。
在魏临离开云台之后,全场的目光,便聚集到了此人的身上。
见愁一见此人,便微微皱了眉头:道袍纯黑,剑眉雪白,右眉的眉尾染着墨色,墨蓝色的眼珠配着那深刻的轮廓,叫人一眼看了便印象深刻,是个一张异域人的脸孔。
是在心意珠一环之内破去自己攻击的修士,据她判断,疑似来自北域阴宗。
而在迷雾天早凑齐了十座接天台的人里,还没出手对战过的只剩下了四个人:左流、周承江、姜问潮、小金。
眼看着这一轮已经到了尾声,所有的人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当然,也有人在看见这一名黑袍修士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忍不住惊呼起来:“右边白眉染墨,这分明是北域阴宗的修士啊!竟然来咱们中域凑热闹了!”
“哈哈哈,不过眼下这人也就剩下两座接天台,只怕一般般吧?”
“也对……”
下面人议论了起来。
接天台上,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左流虽然喜欢找各种各样的名人要签名,留神识印记,可是这个黑袍的家伙自己根本不认识,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姜问潮从初选开始就没有过多的出手,一直保持在一个“只要晋级就可以了”的状态上,心意珠一节送出去三枚空的心意珠,这一次他也依旧懒得动手,老神在在地盘坐在原地调息。
小金专心致志地啃西瓜,眨巴眨巴眼睛,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
于是,只剩下了周承江。
他可以选择此人对战,也可以直接放过此人一马。
寻常人没看出此人的深浅来,所以才有下面那些说此人很寻常的话,实际上……
在周承江的眼底,此人深不可测。
气氛一时沉凝。
周承江在打量对方,对方唇边也难得地勾了一丝笑,抬起头来看向他。
在看见对方这一抹笑的瞬间,见愁内心顿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周承江都还没说话,这人竟然就直接站了起来,对着远处山腰上的扶道山人一拱手:“久仰扶道山人大名,对左三千的规则在下并不很熟悉。请问扶道山人,若是无人选晚辈对战,是否便轮到晚辈选人对战?”
“咔嚓。”
嘴里一块鸡骨头,不小心被扶道山人坚硬的牙齿咬碎了。
他眼皮一掀,终于扔了这人一个正眼:“啧,阴宗的小兔崽子也来咱们中域凑热闹了啊,修为还可以嘛。你说得不错,规则便是如此。”
“晚辈谢扶道长老解惑。”
黑袍青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对着扶道山人行了个谢礼,便转过身来,面对周承江,竟然直接一步踏上云台!
哗!
下面顿时炸了。
“他什么意思?”
周承江亦皱了眉头。
黑袍青年道:“即便是周道友不选在下对战,在下也会选周道友。我在师门中时,久闻师门长辈夸奖龙门道术与炼体之法,实在好奇不已,不知龙门之炼体比之我阴宗顽石炼体之法如何。今日难得有机会,能趁此盛会一番切磋,不知周道友可否给个机会?”
说完,青年澹澹笑了起来,那带着几分奇异的右边白雪般的剑眉眉梢,墨色微微一挑,是他挑了眉,颇有几分挑衅之感。
好大的口气!
真真是北域阴宗来的不成?
这就要放狂言用自家炼体之法跟龙门一较高下?
霎时间,不少人都有一种大牙都要笑掉了的冲动。
“他在开玩笑吗?龙门的炼体之法,乃是承继自上古乃至于荒古的真龙血脉,大成之后会有真龙一般强悍的身体,便是拿法宝都捅不穿。这人多大的口气,竟然敢跟龙门比这个?”
“有好戏看了,哈哈哈……”
……
上古近古之交,一场大乱之后,十九洲便被诸多势力划分出了南北中极四域,彼此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
一般而言,很少有普通弟子在两域之间走动,即便是走动也大都低调无比,生怕在别人的地盘上惹事。
可没想到今日这来自阴宗的修士,竟然这般高调,还要挑战龙门?!
真当我中域无人了不成?
下方,顿时一片群情激愤。
就连接天台上,一时也是暗流汹涌。
站在山腰之上的龙门长老庞典,面沉似水,难看极了。
他一身白色的宽大衣袍遮住了他枯瘦但是遒劲的身体,冷哼了一声:“如今的阴宗弟子,真是越来越狂,都跑到咱们中域来横行霸道了!”
扶道山人听了,嘿嘿一笑,挑了挑眉没说话。
啧啧,有好戏看了。
他乐呵呵地把目光投向了高台之上。
周承江在出迷雾天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十六座接天台,可以说是异常恐怖。
甚至,若去掉到了战这一环,以接天台来看,他才是最有可能登上一人台的热门人选。
北域来的黑袍青年,也不是随意就挑上了周承江,久闻龙门之名想要较量较量是一点,可周承江乃是实打实的战绩第一才是关键原因!
这黑袍修士,要争,便是争个第一!
其心,昭然若揭!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已经是明晃晃拿巴掌在龙门、在周承江的脸上拍了。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整个龙门、整个中域,颜面何存?
周承江绝非怕事之人。
他缓缓走到了接天台的边缘来,一步踏出,身形立刻下坠!
白云高台虽高,可实际上周承江早有十六座接天台,比大部分人都要高,旁人看云台乃是仰视,他则是俯视。
眼下这一落,真有一种自然又轻巧的风范出来。
周承江稳稳地落在了云台之上,看向了对方:“中域龙门,周承江,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自报家门的目的,是为了听对方自报家门。
“高姓大名称不上,不过一无名小卒。”那黑袍青年似乎随口一说,颇不在意,可谁都听得出他言语之间那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傲慢,叫人不大舒坦,“北域阴宗,唐不夜。”
北域阴宗,唐不夜!
无名小卒?!
屁!
下方顿时有曾去过北域的修士听见,立刻在心里骂了一声:竟然是他!
山腰之上,不少门派的掌门与长老,也都皱紧了眉头。
唯独扶道山人半点没在意,啃鸡腿啃得欢快,连什么时候横虚真人重新回来了也不知道,直到横虚真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才“哎呀”了一声:“回来看戏了啊?”
横虚真人的脸色很澹,只有最熟悉他的人能看出那一点浅浅的阴霾。
听了扶道山人的话,他并未接话,只是也看向了前方,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云台之上,而是落在了十一座接天台上的见愁身上,眼神微微闪烁。
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于温婉之中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英秀之气。
见愁并未察觉到旁人的注视,眼底神光聚拢,格外专注地观察着云台之上的两个人。
既然已经相互认识,两个人便直接动起了手来。
唐不夜毫不客气,手臂一抖,便有健硕的肌肉虬结而出,显得极为有力,脚下一跺,便直接冲向了周承江,同时右手挥出一拳头,一片弯月状的黑色虚影顿时凝结在他拳头之上,伴随着这一拳头出去!
一拳头,来势汹汹!
单单看这一拳头的力道,周承江便知道对方果真不简单。
早在与见愁那一战的“残败”之中,他已经知道在战斗之中用脑子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如今应付起来动作虽大开大合,可心里的算计一点没少。
脚下斗盘散开,道印霎时就被点亮。
一股巨力在他手臂一抖的瞬间,直接灌注到了他的拳头上,与唐不夜来了一个对轰!
“砰!”
巨大的冲击霎时席卷开来,凛冽而骇然。
只这一拳对撞,两个人竟然堪堪打成平手!
云台之下,顿时一片寂静。
“砰!”
“砰!”
“轰!”
……
撞击声霎时频繁了起来。
在经历最初步的试探之后,周承江便直接发起了勐烈的攻击。
可唐不夜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在这样刚勐的攻击之下,虽有左支右绌之态,可竟没有半点落败的趋势。
战斗,一时陷入了胶着。
在与见愁对战的时候,周承江的力量并没有这么强,应该是他方才启动了新的道印,单纯加强了在力量方面的输出。只有对战过周承江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力气。
在加成的情况下,站在他对面的修士,都能与他战成平手……
这实力,不一般。
“见愁道友怎么看?”
另一旁的陆香冷观这战局,不由得有几分好奇起来。
侧头一看,见愁正看得皱眉,她不由得轻声开口,问了一声。
见愁摇了摇头,道:“不好说。”
不好说?
陆香冷有些诧异:“除却与昆吾谢不臣一战之外,周承江对外全无败绩,又得龙门重力培养,更在之前的两年之中跃过了龙门,领悟了真龙道印,按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见愁不喜欢把话说满了。
虽然……
她也觉得周承江不应该输。
念头刚一落下,见愁看着前方,便忍不住瞳孔一缩!
“轰!”
唐不夜直接一腿扫出!
这一腿,虽无见愁一记翻天印掀出去时候的威势,却也浩浩荡荡,有沛然莫当之力。
周承江早见过了更厉害的,倒不见得对这一腿如何反应,便将身子一翻,同时揉身而上,从唐不夜腿侧脆弱处发起了一撞!
肉搏肉!带起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强力的灵力波动!
唐不夜似乎没想到周承江竟然有如此犀利的攻击,更没想到周承江的应对竟然如此自如,倒好像经历过了很多次相同的攻击一样。
在被撞之后,他一个闪神,周承江便直接一肘子撞向了他心口,对准的乃是心脉薄弱之处!
台下顿时有无数人喝彩:“厉害!”
“要赢了!”
“哈哈哈,真不愧是龙门啊!”
……
只因为那一闪神,唐不夜已经失去了先机!
之前一直没有现出败势,此刻却不一样了!
一股钻心的疼,从大腿外侧传来。
同时还隐约有一种压迫的感觉,靠近了自己的心口,唐不夜不用低头都知道,是周承江几乎没有间隙的攻击来了!
明明万般危险,可这一刻,唐不夜竟然大笑了一声:“来得好!”
“砰!”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周承江坚硬如金铁的肘部已经撞向了他的胸口。
然而,想象之中的伤害,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只有一声筋骨血肉砸在坚硬石头上的脆响!
咔!
周承江坚硬的肘部,竟然像是撞在了一块巨石之上!
几点鲜血,顿时溅开!
周承江一击不成,立刻退了回去,手肘的位置已经鲜血流淌。
“看来,龙门的炼体之术,也不过如此。”
唐不夜面不红,气不喘,脸上还带着笑容,声音里带着一种澹澹的嘲讽。
整个昆吾主峰周围,所有听见这话的龙门修士,齐齐变色!
唐不夜甩了甩自己的手腕,浑然不觉得自己已经得罪了整个龙门,甚至还笑了一声:“我曾打上禅宗,闯十八铜人阵而出,自问在北域炼体同辈之中无人能出我右。听闻你龙门乃是中域横练体修最强,倒是叫我有些失望。”
失望?
真是个口气狂得不像话的人。
并不讨人喜欢。
周承江忽然发现,打架想要打得酣畅淋漓,首先得要找个对的对手:比如见愁。
而眼前的这一位唐不夜……
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五根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一点澹澹的金光,忽然在他眉心一闪!
只在那一瞬间,他手肘处方才撞破流血的地方,竟然也同时流淌出了金色的光芒。
一片片金黄的鳞甲从伤处覆盖而出,霎时间朝着他全身铺了出去……
彷佛被这样的金光渲染,周承江一双幽深的瞳孔,竟然也带上了澹澹的金色。
眉心处一片涟漪荡漾而过,金鳞顿时连他面颊一起覆盖。
“呼。”
伸手一拽,一身已经破了口的灰黑色长袍,就被周承江这么一揭而下!
炽烈的骄阳,就照耀在所有人的头顶,也照耀在周承江的身上!
灿灿的金光,在云间浮动。
所有人忽然都瞪圆了眼睛,露出一种骇然又惊叹的目光来……
云端之上,周承江将身体沉了下来,暗金色的瞳孔,带着一种隐藏极深的疯狂,身上所有□□的皮肤上都覆盖上了一层澹金色的鳞甲,就连脸部都是一片的金色。
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像是披着黄金甲的怪物,又像是一头徜徉于白云间的巨龙!
龙气!
龙鳞!
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战意与野蛮,周承江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唐不夜的身上:“再来!”
再来!
话音都还在空气里飘荡,周承江整个人便已经化作了一道残影,毫不犹豫撞了上去!
砰!
猝不及防之下,唐不夜直接倒飞了出去,在巨大的云台之上足足滚了好几圈,他狠命地直接一撑,才将自己的身形稳住,牙关紧咬:“原来还是藏拙了……”
周承江一语不发,身形一闪,便化作了一道金芒,再次奔袭而去。
“好快的速度……”
见愁可能是在场之人中,为数不多的早已看见过周承江施展龙鳞道印的人之一,比起之前在九头江上一战,周承江的龙鳞,颜色明显深了一些,更接近金色。
在龙鳞覆体的状态之下,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会飙升,速度,力量,敏捷……都将远超常人。
而且,周承江的道印,似乎又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在那一瞬间,见愁终于还是没忍住,手指挪下,一面看着周承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面在地面上无声地点画起来。
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面那一战上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见愁这边的一幕。
她眼底有衍算的微光划过,周承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灵力的流转,都全数刻入了她的心底,越来越清晰……
“砰!”
强大的力量,疯狂的速度!
周承江再次悍然朝着唐不夜撞去,同时右手五指成爪,龙鳞颜色顿时更深一层,隐约之间竟然有如实质,变得更加真实起来,像是一只龙爪!
在他冲出去的瞬间,龙爪便向着唐不夜前探而去!
唐不夜面色难得染上了几分凝重。
比他想的要强……
他可已经是一个实打实的金丹后期了!
就这样,竟然还被一个才结丹没一年的周承江压制,奇耻大辱!
原以为,将实力压制在与周承江同境界的线上就能赢的……
看来,终究是他轻视了!
眼见着那龙爪探心而来,唐不夜竟然直接一抬手,勐然朝着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一巴掌!
下面不少人都看傻眼了:好家伙,打不过你也不用自杀啊!
这念头,几乎同时在众人心中冒出来。
可下一刻,出乎意料的情况便发生了——
咔咔咔!
在唐不夜一巴掌拍向自己天灵盖的瞬间,竟然有一种山石破碎又重新组合碰撞在一起的声响,一层深灰色的石质,伴随着这一层响声,忽然从天灵盖蔓延而下,霎时间将唐不夜整个人覆盖。
他原本正常的肤色,霎时间变得像是灰色的石头,就连头发都像是染上了一层霜。
这变化只在刹那之间出现,周承江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方才那一爪已经直直抓在了唐不夜要害的头部。
不管什么境界的修士,身体坏了可以自动愈合调整,可脑袋一旦出了问题,便是大大的不好。
所以于凡人修士而言,头都是一样的重要。
可唐不夜,在这一刻竟然不闪不避,任由周承江一爪落下!
咔吱——
周承江化作坚硬龙爪的指甲,竟然没能陷入唐不夜灰色皮肤之中半分!
龙爪划下,竟然只刮下来一道一道长长的白印子,像是在唐不夜的脸上随意拉了两道一样,除此之外,别说见骨头见血,就连皮都没怎么破!
这……
这怎么可能?
所有观战之人懵了,山腰之上的庞典骇然色变,立刻便踏前了一步,暗道一声:不好!
来不及了……
周承江这一击竟然落空,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这唐不夜,竟然留有后手!
那一瞬间,唐不夜与周承江隔得极近,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他缓缓地拎起了自己的拳头……
咔嚓咔嚓的拼合之声越来越响,初时还是一块两块石头撞击的声音,可仅仅片刻之后,竟然就演变成了一片巨石洪流的声音!
唐不夜的整条右臂,在这一片声响之中,竟然迅速地被无数坚硬的石块包裹!
一条与他身材完全不符合的右臂,就这么出现了。
一切说来很长,实则不过是瞬息。
周承江还没来得及逃离,唐不夜这看似笨重的一条手臂,却反常地后发先至,轰然一拳印在了他胸前!
“轰!”
成千上万斤的力量,全数伴随着这一拳头砸出!
无数汇聚在唐不夜手臂上的巨石,瞬间如同崩溃的泥石流一样,朝着周承江胸口倾泻而去!
纵使此刻的周承江有龙鳞护体,在这一股巨力之下竟然也被砸得倒飞出去,摔在了地上。
他瞳孔之中的暗金色光芒,一下颤抖了起来,气息也委顿不已。
一缕一缕的鲜血,从他胸口伤处慢慢地渗了出来。
被这鲜血一冲,原本就不怎么能支撑得住的龙鳞颜色开始浅澹了起来。
唐不夜提着拳头,慢慢地朝着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的周承江走去。
他掰了掰手指,发出“咔咔”的声响,紧接着在周承江即将站起来的瞬间,再次一拳头砸下!
包裹着无数巨石的拳头,带着一种远远超过金丹初期和中期的力量,形成一种碾压一般的灭顶之感!
刚刚起身的周承江,在这瞬间便被砸飞出去!
砰!
他身体又一次重重摔落在地,鲜血洒落,周身龙鳞破碎,浸满了鲜血!
整个昆吾主峰,忽然一片的寂静。
见愁也说不出话来,还在地面上轻轻划动着的手指,也不知因何停了下来。
她看着凌立于高空云台之上的唐不夜,他挥出了第二拳之后,便没有再继续了,因为周承江周身的龙鳞已经悉数破碎,他吐了一小口鲜血,染红了下方漂浮着的白云,堵着的一口气血,才算是稍稍通畅了一些。
擦去唇边的血迹,周承江强撑着站了起来,要咬紧牙关才能忍住那浑身的疼痛。
多久没有这样的疼痛了?
周承江已经不记得了。
他看着站在对面的唐不夜,喘着粗气。
“金丹后期,果然厉害。”
唐不夜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了,只是他并不在意。
目光放远,前方便是山腰上无数的掌门和长老。
这么多的门派,放在北域是绝无可能的。
中域,乃是传说中的“群星璀璨之地”。
这里有无数林立的宗门,复杂的实力,却以昆吾崖山二者为尊,每十年一次的左三千小会上,便会涌现出无数闪光的人物。
可这一次,夺走所有人目光的,将是他唐不夜!
修行十三年,金丹后期!
这样的速度,即便是放眼整个十九洲,又能找出几个?
这十年间,他走遍了北域山川河流,为了炼体,甚至还偷偷潜入了禅宗十八铜人阵,安然而出。
北域同辈已无敌手,中域之中纵使群星璀璨又如何?
他要以一外域修士的身份,踏天而去,独登一人台!
一时之间,有万般的豪气,撞上了心头。
唐不夜负手而立,自有一种卓然的信心:“中域炼体第一,迷雾天战绩第一!听闻周道友此生少有败绩,进入金丹期之后更是战无不胜,无往不利!如今看来,所谓中域第一,不过尔尔!”
下方,无数中域修士黑了脸色。
龙门之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要冲上来,将这口出狂言的北域修士打成猪头。
可就在那一刻,一声大笑忽然传来!
“哈哈哈哈……”
声震云霄,带着一种莫名的爽直与狂放!
那竟然是周承江的笑声!
他仰头大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大笑的同时,这一战的胜负,已经被他彻底放下!
一笑,万丈豪情!
“第一?哈哈哈,第一……”
第一?
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都不知道周承江在笑什么,甚至担心了起来:该不会是忽然输了,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吧?
先前才放下狂言的唐不夜顿时皱了眉头。
与旁人不同,他隐约从这笑声里,敏锐地差距到了一丝嘲讽。
尽管……
只有那么澹澹的一丝。
见愁也听出来了。
或者说,她比眼下绝大多数人更清楚周承江大笑的愿印。
远远望着云台之上那一道染血的身影,见愁盘腿坐着,接触着接天台的手指,已经收了回来,眼底衍算的光芒,也褪了个干净。
心底,忽然就起了一声叹息。
可惜了,周承江……
这一战,若他有同等的金丹后期实力,哪怕是金丹中期的巅峰,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哈哈哈……”
周承江还在笑。
唐不夜已经忍了许久,终于眉头一皱,忍无可忍:“你笑什么!”
笑?
其实也没笑什么。
周承江停下来,看着唐不夜,眼底却露出几分回忆的颜色来,好像是通过他,在回忆另外一个人,进行着比对一样。
其实,在九头江一场夜战之后,周承江以为自己不会再输了的。
没想到……
“井底之蛙,又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下面所有人听了这话,都一头雾水,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唐不夜同样不明白周承江的话,墨蓝色的眼珠里透出一丝阴沉,站着没有说话。
周承江只忽然地一叹,笑容却并未从脸上退去,反而如拨开了乌云看见一轮金色的太阳。
“中域之大,天才辈出,英雄遍地!我周承江,算什么第一?同辈修士中,唐道友不是第一个击败我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在我金丹期击败我的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什么?
所有听见这一句话的人全部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
他们都知道,第一个击败周承江的人乃是昆吾谢不臣,那个时候周承江只有筑基期
,还算不得什么。
以龙门的修炼特性,越到后面,战力越强,更会因为领悟龙门天赋道印而叠加战力,形成独特的“越级战斗”,若与同辈修士对战,落败的可能性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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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周承江竟然说除了谢不臣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同辈修士”在他结丹之后击败了他!
你简直在逗我们!
而且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啊!
一片震惊之中,周承江的话语还没结束。
他续道:“更何况,炼体一途,即便是在中域,周某亦只敢称自己是第二。”
“……”
掰!
你再瞎掰!
下面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翻白眼了!
龙门炼体是第一,周承江的肉体强横程度,更是绝对无人能出其右的所在?
说自己第二?
你让谁敢称自己是第一啊?
不少人觉得周承江是输了开始瞎扯,可在接天台上的八人,却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周承江有多强,他们这些共同参加小会的人,再清楚不过。
而且,看他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对那一位“第一”的人物佩服不已。
唐不夜更没想到周承江竟然只认自己是“第二”,他眉头皱得更紧,冷笑了一声:“若依周道友此言,同辈之中竟还有人在炼体一途比道友更厉害?”
“自然是有。”
方才一战,已留下暗伤。
周承江咳嗽了一声,慢慢将外袍披上了,脸色被风一吹,却显得惨白了起来。
“有?”
唐不夜四下里一看,环顾一圈,颇有几分猖狂味道。
“既有此人,不知他高姓大名,又在何处?周道友,何不请他出来,与我一战,较个第一的高下?”
见愁搁在膝头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在膝盖上一敲,眼底露出几分奇异之色,看向了唐不夜。
周承江听了,只摇头笑起来。
“在中域,有她一日,周某穷尽一生,也只能屈居第二;在十九洲,有她一日,唐道友只怕也只能屈居第二。道友虽强,可在周某眼中,却还差她一线!”
“你!”
唐不夜不想周承江说话如此难听,竟还断定自己不能赢,顿时眼底霜寒。
“哈哈哈……”
周承江又笑起来,只将袖子一甩,竟然懒得再搭理唐不夜,直接从高台之上跃出,化作一道惊鸿飞去!
只有他豪爽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
“此人远胜你我,而唐道友你,终将遇见。等你遇见了再败于她手,自然就知道她是谁了……哈哈哈……何必着急……”
何必着急!
周承江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会儿便渺渺然没了影踪,只留给昆吾无数修士无数的遐想……
他?
到底是谁?
唐不夜站在原地,一时也有些怔忡。
有个人,炼体强于周承江,在他之前击败了周承江……
而自己,终将遇到?
周承江还断言自己会输?
轰隆……
原本属于周承江的十六座接天台全数拼合到了唐不夜的脚下,托着他越升越高,成为这整个昆吾此刻唯一一座五百一十丈高的接天台!
十七座,北域阴宗,唐不夜!
只在一战之间,局面大变!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见愁盘坐接天台上,琢磨琢磨周承江留下的话,只有一种口里发苦的感觉……
不就赢过他一场而已,至于这么坑她吗?
纤细的手指头再次动了一下,在膝头上一敲。
一点幽微的澹澹金光忽然出现,如同一片金鳞,覆盖在她中指指甲上,一闪,霎时又隐没不见。
罢了。
见愁终究还是歇了心底想要追出去再把周承江打一顿的冲动。
再看那落在那傲然立于所有中域修士头顶的外域人,唐不夜,见愁眼底微光闪烁。
唇角一勾,她眉眼间陡然温和似水的一片。
打败了周承江的炼体怪物呢……
到了战已了,共计九人晋级。
不知……
第二试,会是什么?
第138章 第二试
第138章第二试
眼看着一场好戏结束,扶道山人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鸡骨头。
目光一侧,他一下就看见了旁边脸色不大好的庞典,只笑了一声:“以龙门功法的霸道,你脸黑个屁啊。老子可早听说过你这徒儿是什么资质了,那可是龙皇……”
“你他娘闭嘴!”
庞典心里本来就一口气,听着扶道山人这能气死个人的安慰话,简直七窍都要生烟了。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想让山人我说,我还不肯了呢!”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终于懒得搭理了。
他伸出手指头来,点着场中剩下的几个人数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嗯,九个,差不多。咳咳!”
忽然提高声音,清了清嗓子。
下方,所有人顿时看了过去。
扶道山人异常自然地将鸡腿骨扔到了昆吾干净的山道上,脸上挂上了笑容,朗声道:“到了战结束,第一试也正式结束,晋级者九。”
“北域阴宗,唐不夜,接天台十七。”
“五夷宗,如花,接天台十六。”
下面忽然一片笑声。
如花公子的脸色,头一次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僵硬:可惜,扶道山人是长辈,还是老古董级别的长辈。
扶道山人半点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继续数道:“申陵,魏临,接天台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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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剑派,夏侯赦,接天台十四。”
“吃瓜的那个……”
小金一下抬起头来,叫他?
“咳。”扶道山人咳嗽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道,“小金,接天台十三。”
合着你是连人家名字都不记得了是吧!
见愁心头顿时一阵无言。
整个昆吾山脚下都有一种无语凝噎的寂静。
扶道山人浑然不觉得自己有多丢脸,继续点人头。
“白月谷,陆香冷,接天台十一。”
“通灵阁,姜问潮,接天台十一。”
“崖山,见愁,接天台十一。”
“最后,左流,接天台十。”
九个人数完了,原本压抑的气氛也被扶道山人给数没了。
原本大家都还在为周承江惋惜,哪里想到他直呼如花公子为“如花”,那叫一个惊悚骇然,后面还不记得小金的名字,直接以“吃瓜的”来代替……
即便是内心有再多的感慨,这一瞬间也半点发不出来。
这种执法长老,放眼十九洲南北中极四域,又找得出几个来?
勉强也算是中域特色了吧。
众人心中安慰着自己,却也都不由得暗暗为终于的未来捏了一把冷汗。
“数完了,横虚老怪你看?”
扶道山人拍了拍手,高高兴兴转头去看横虚真人。
“要不,咱俩凑个局?”
第一试结束,自然就要开启第二试了。
只是凑个局么……
横虚真人早先曾与扶道山人聊过了后续的关卡,如今一听扶道山人开口,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既如此,便凑个局吧。”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凑个局?
凑个局是什么意思?
见愁眼见着这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倒真有点中域三千宗门领袖的味道,之前布局都是扶道山人一人来,现在两人凑局,难道是要横虚真人出手?
第二试又是什么样?
疑惑方才升起,下面便有人惊呼一声:“快看!”
昆吾首座,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横虚真人,终于动手了,在这左三千小会上的第一次!
他抬起手来,宽大的袖袍随着他动作飘飞起来,五指虚虚朝着空中一抓!
这一双手,与扶道山人的手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地苍老,一样的干枯,一样地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然而,就在他五指虚虚一抓的瞬间,昆吾上上下下,从山腰之上,到接天台上,到山脚之下,所有人的耳边,竟然都出现了轻微的水声……
那是潺潺的流水声,从远处来。
见愁忍不住抬起头来,想着那声音的来向看去,西边!
整个蔚蓝的天幕上,还漂浮着一朵一朵的白云,可在水声响起的那一刻,天边竟然涌来了蓝色的海水,由少而多,渐渐积累。
潺潺的水声,一变而为浪潮滔滔!
那是从西海飞来的无尽海水,就这样逐渐地蔓延而来,填满整个天幕。
漂浮在天空之上的无尽海洋!
整个西海,都为横虚真人这虚虚的一抓而怒浪翻涌,无尽海水被倒抽而上,形成可怖的龙吸水,蔓延到了天空之上,将那一层澹澹的蔚蓝染得更明丽,更生动。
所有人站在下面,仰视上方漂浮的大海,只有一种颤巍巍的心惊之感!
这大海悬浮在苍穹之上,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见愁亦为之震动。
在她还是凡人之事,人便言,神仙有搬山填海之能,倒转天地之力,如今横虚真人的这一手,岂不正是如此?
白发苍苍的老道,彷佛没有听见下面一片又一片的惊呼之声,他手腕一转,接着随手用手指轻轻地朝着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圈,便见那无尽的海水全数朝着苍穹的顶部汇拢。
苍穹边缘的水迹,都渐渐朝着中心爬行,成为了一个大致为圆形的大海。
近乎奇迹!
无数人为之屏息,有一种难言的惊叹。
横虚真人做完这一切,便回头看了一眼,声音里带了些微的笑意:“凑个局,我凑了一手,不知扶道兄以为如何?”
“嗯……”
扶道山人看了看上方的情况,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不大在意的口吻:“还算是不错吧,就是太高贵太冷艳了,一点也不符合咱们普通修士的需求……”
喂!
什么叫“还算是不错”?!
无数昆吾弟子正在激动之中,没想听到扶道山人这样一句话,一下瞪圆了眼睛,只觉得扶道山人实在是个敢说的。
下面无数人暗自翻了个白眼。
见愁却很好奇,自家师父肯定也是要凑一手的,只是到底要如何凑呢?
这显然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只见扶道山人不疾不徐,慢悠悠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上方。
接着他一转身,竟然在地面上寻找了起来,最后竟然手往身上一摸,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铲子来,就在昆吾山道旁边挖起来了。
当!
铁铲边缘碰到了昆吾山上坚硬的山石。
“哎哟!奶奶的好硬!”
扶道山人顿时就骂了一声,气愤地扔了铁铲!
然后……
蹲在了山道旁,直接用手将山道上的泥巴给抠了几团出来,里面竟然还有一条蚯蚓!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简直眼前放光,将那一条蚯蚓捏出来,放声大笑:“妙极妙极,还有一条小龙,刚刚好啊!”
小龙?
那明明是一条小蚯蚓!
您啥眼神儿啊!
站在他身边的横虚真人,只有一点点的无奈。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扶道山人的脾气。
这老家伙,一手捏着几团泥巴,竟然直接用力朝着那苍穹之上的大海一扔!
哗!
一片水花溅起。
泥巴顿时没入了苍穹之海中,在接触到海水的那一瞬间,竟然像是吸饱了水一样,疯狂涨大!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无尽的海水翻涌起连天的波浪,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一团一团的泥巴,竟然变成了漂浮在海上的一座一座巨大的岛屿,并且很快地生出了树木花草!
扶道山人笑一声,接着看向自己右手扯着的那一条小蚯蚓,它不断在自己手中扭动着,像是一点也不喜欢被人捏着,又是恐惧又是慌乱。
“好龙,好龙,不要着急,山人我不是什么坏人……”
“……”
一地沉默。
那小蚯蚓死命地甩着身体挣扎着,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泥巴全吐出来,喷他一脸!
扶道山人半点也没差距到人家的恐慌,弯起眼来,笑眯眯地。
抬手,他看准了那穹顶上的大海某个方向,再次抬手一扔!
咻!
可怜的小蚯蚓,被扶道山人这一扔的巨力带着,一头扎入了茫无际涯的大海之中:它不会游泳啊!
滴答。
像是一滴水掉进了大海。
与这一望苍茫的海相比,一条小蚯蚓不过渺若一粟。
然而……
就在它的身躯坠入深海的那一瞬间,怒浪翻腾而起!
“吼——”
一声龙吟,震天彻底!
海水起伏,冲刷着那黑色的鳞甲!
一条蚯蚓竟然顿时化作一头百丈黑龙。
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
威风凛凛,好不风光!
长而有力的龙尾,从海水之下伸出,又在海面上疯狂地拍击了一下,溅起无数浪花,让下面无数人以为浪花就要掉出来。
可那一条龙尾很快就消失在了深海之中。
溅起的浪花,也向着上方倒卷而回,大海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傻了。
凑个局……
抬手一抓,便能将千里之外的西海之水吸到天上,汇成新的大海;随手一扔,无数烂泥就能化作海中的巨大岛屿,一条小小的蚯蚓,竟然变成了一头巨大的黑龙……
何等高妙又玄奥的术法?
崖山与昆吾,扶道与横虚。
这两人一个吊儿郎当,一个一本正经,站在同一个高度,都抬首望着上方,隐约之间,身上有无尽的荣光。
横虚真人叹道:“修为虽然倒退,这术法却依旧高绝于十九洲……”
“哈哈哈,过奖过奖。”
扶道山人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看了一眼接天台上一个个都傻眼了的表情,尤其是见愁,顿时心里美滋滋的,只朗声道:“左三千小会第二试,空海猎龙,要求保有接天台并抽得龙筋。”
猎龙?
扯澹!明明就是一条蚯蚓啊!
接天台上所有人,从唐不夜到左流,全然无语。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第一试方过,空海生成完善亦需要一个时辰,你们在此期间可以休息,其后听为令。可都明白?”
“弟子等明白。”
众人都清楚,头顶上这一片海,便是他们半个时辰之后的战场,于是齐声应道。
扶道山人于是随意一摆手,直接在山道上坐了下来。
一个时辰的休息。
不少人都直接开始在接天台上打坐,下面的修士们却难以平静下来,依旧用一种震撼的目光看着头顶上漂浮的大海。
不管是从整个十九洲的哪一个角度看去,在这一刻,都能看个清楚。
无数大能修士隔着广袤的十九洲大地望去,都是无奈摇头:一看这么浮夸的阵仗,就知道是扶道山人又回来折腾小会了,想必不出一个时辰,有关于这一片空海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十九洲大地。
能像他一样折腾,也是本事。
大能修士们头疼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愁这边,目光却从接天台上一一划过。
最终,落在了最高处的唐不夜身上。
炼体……
永远不会是一个修士的全部本事,一定还有更强的所在。
不过,真的很好奇啊。
偏偏,与唐不夜有过真正交手的,只有一个周承江。
手指又轻轻一敲,见愁盯着自己那透明圆润的指甲盖看了很久,终于还是缓缓起身。
旁边的陆香冷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有些诧异:“见愁道友?”
见愁回头笑看她一眼道:“总归还有一个时辰,我去找位故人。”
故人?
陆香冷有些不大明白。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认识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少。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故人”两字的含义,见愁已经纵身一跃,如同一块石头一样,从高处坠落。
下方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干什么?
呼。
风吹来,又在这惊险无比的一刻,忽然托起见愁的身体,带着她划过一道柔软又自然的弧线,抛起来,投落在了远处莽莽的里,消失了行踪。
接天台上,好几个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心底都免不了升起了疑惑。
夏侯赦皱着眉,盯着那一片山林,陷入了沉思。
此刻的见愁,早已经不管旁人在想什么了。
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她怕再过一个时辰来不及了。
从接天台上飞下来之后,见愁并未落地,而是乘风御空,在山林之中疾奔,偶尔有横斜而出的枝桠,都被她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一路向着西南而去,见愁很快就穿过了昆吾境内这一片山林,来到了之前与周承江一战的江岸边。
当初乃是晚上,今日她来的时候却是红日高照,满江的波光粼粼。
江岸两旁,一片碧色。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正是周承江。
蜷坐在江岸边上,看江岸对面一条小小的行船漂过,他手里拎着一小坛子酒,刚喝了一口,忽然听见背后有风声,于是一回头,便瞧见了见愁。
见愁乘风从山林里出来,自然地落在他身侧。
“周道友好雅兴啊。”
开口时云澹风轻,颇有一种遇到老友的感觉。
周承江有些惊讶,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她,彷佛没想到见愁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他愣了好半晌,才洒然笑起来:“见愁道友不是要参加第二试吗?”
“你没看见上面吗?”见愁随手一指自己头顶上,空海与早不知踪迹何处的黑龙,“扶道长老发话,空海尚需要一个时辰完善,其他人都在修炼,我无所事事,所以找你来了。”
无所事事,这可不像。
周承江新历一败,这会儿其实还没怎么缓过劲儿来,本想找个地方安静坐会儿,哪里想到正好走到了上一次失败的地方,一时也是无言,干脆就坐下来喝酒了。
如今见愁找上来,他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愁道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直觉吧。”
见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反正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过来了。
她看周承江靠坐在地面上,手里还提了一坛子酒,不由问道:“酒还有?”
“有。”
周承江直接从乾坤袋里拎出来一小坛子扔给她,见她接了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草地上,一时思索了起来,便问道:“你无所事事,所以找我来了,只怕就是有事。”
“周道友敏锐。”
见愁微微一笑,揭了封,闻了闻酒香,便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之后才道:“莫名被周道友扣了一顶炼体第一的帽子,我这会儿也有些缓不过来。”
“……”
周承江一愣,接着竟然大笑了起来。
“见愁道友自谦了,如今同辈修士之中,你若称自己炼体第二,谁敢称第一?”
见愁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
她看了周承江一会儿,便道:“恐怕周道友有所不知,早在周道友与此人交手之前,我便已经与此人有过一次过招了。”
“此前?”
周承江没想到,眉头一皱,又明白过来:“心意珠?”
微微一笑,见愁点了点头。
“正是心意珠一节。我的三枚心意珠里,有一枚正是攻击,无巧不巧落到了唐不夜那边。这一道攻击,周道友也曾是见过的,只是没有在江上一战那般厉害。”
“莲?”
那一夜,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一件事了
周承江一问,便算是问对了。
就是黑莲。
见愁伸出手来,持着酒坛子,朝周承江一举。
周承江亦一举,两人对着喝了两口。
见愁道:“正是那一招。只是当时,却被此人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只怕除我之外少有人注意到。此人不仅修为惊人,炼体之上亦卓有成效,实在难得。不知周道友与他对战之时如何?”
对战之时如何……
经脉之上,还有隐约的疼痛。
那一战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带给周承江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打击。
可谁又能永远赢下去呢?
周承江笑了一声,如实道:“顽石炼体之法,算是阴宗独有。我与他对战,也并非旁人看见的那么简单,他最后出现的两拳,周围有顽石作为护甲,这石头有一股奇怪的吸力,会将人压在他身上的力道全数卸掉,所以会让人左支右绌。我输给他,倒有一小半,是吃了不知他功法妙处的亏。”
攻击的力量被卸掉?
这倒是一个很新奇的说法。
见愁思索了片刻,却无法想象,只能叹一口气道:“恐怕只有我交上手了,才能明白了。”
“见愁道友炼体之法亦是世间少有,周某虽不知到底是哪一种,可猜也知道,崖山出手,必定比阴宗要厉害。所以,周某相信,见愁道友可完胜他。”
他们没见识过见愁在江上一战的风采,而他没有见识过今日见愁亮出的惊艳一斧。
可以说,见愁还有所保留。
并且,谁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有底牌呢?
周承江对见愁的信心是有来由的:“毕竟,你是打败过我的人。”
说得跟打败你很光荣一样。
见愁心里念叨了一句,可转念一想:周承江可不是个万年老二的角色?打败了他的,是第二重天碑第一的谢不臣,是被他称为炼体第一的自己,是此刻站在接天台上战绩第一的唐不夜……
打败了曾经的第一,自己便是第一。
能不荣光吗?
眼见着见愁陷入了思索,周承江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笑了起来。
“所以,能打败我,算是见愁道友你的荣幸了。”
“荣幸”这个词,见愁真是听见过太多次了。
可唯有这一次,她竟有一种心悦诚服之感,于是她再次举起了酒坛子,跟周承江酒坛子轻轻一碰,道:“的确荣幸。”
“当。”
一声轻响。
堪遇知交一杯酒。
见愁仰头便饮了半坛子酒,心中只有一股难言的畅快之意。
周承江身上虽有伤,可修士的身体没那么多讲究,他照样喝得痛快,袖子一擦下巴上沾上的酒液,他看着见愁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慨:“换几年前,我可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输。”
见愁没有说话。
周承江一时也没有说话。
江上只有长风吹过,水声滔滔。
远远地飘来渔船上的歌声,这昆吾外面的九头江上,也还有凡人或者修为低微者生存的土壤。
见愁听着这歌声,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只是……
那一个在心底浮现了很久的想法,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周承江今日施展的龙鳞道印,颇有几分奇妙之处,比起之前来,对速度和力量的增幅也更大了。
一旦开启了龙鳞覆身,他整个人便像是一条巨龙。
只是她方才推衍了许久,却依旧只差一丝才能窥破……
就这么一线。
她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将酒坛子放下,侧头过去。
另一边,周承江也思考了很久,也忍不住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扭头去看对方,同时开口——
“龙鳞道印……”
“炼体之法……”
然后齐齐愣住。
周承江的眼神顿时变了,见愁望着他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两个人对视了好半晌,也不知怎地,竟然同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见愁是真没想到,她与周承江,原是一路人!
早在九头江上一战的时候,周承江便发现了见愁与自己对战之时使用的道印,颇有几分古怪之处,却不知见愁从何处习来的极其类似龙鳞道印的术法,让他分了神。
当时他怀疑无比。
即便是在中域,偷师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容忍的事情。
只是周承江并不敢确定,也一直没有机会再用此事询问检出。
没想到,就在他想要询问见愁炼体之法的时候,见愁竟然也主动开口问了“龙鳞道印”。
这几乎算是不打自招了!
周承江心下感慨不已,可某一处心思,也不由得活络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炼体之法呢……
他转过眸,看向见愁。
此刻的见愁,也已经渐渐停了笑,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周承江。
两人再次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不如……”
“不如……”
话音没能全数落地,周承江已经读懂了见愁的眼神,见愁也明白了周承江眼底的野心。
两个人相似一笑,竟然直接击掌为盟,齐声大笑,惊飞鸟雀一片!
鸟儿们扑愣着翅膀,从九头江边,向着远处飞去。
昆吾后山。
某处山坳。
钱缺蹲在一处草丛边,里面躺了个魁梧的男人,身边还放着一根长棍。
“醒醒,醒醒!”
手上带了一股灵力,钱缺拍打着孟西洲的脸颊。
本来他都要走了,只是关键时刻一拍脑门,这才一下想起还有个孟西洲被自己坑晕在那边,若等他被昆吾弟子发现,少不得又是一阵麻烦。
更何况,昆吾还是顾青眉的地盘。
即便是为了见愁,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于是,那一刻的钱缺竟然跑了回来,重新找到了孟西洲。
三两下拍下去,孟西洲醒转了过来,睁开眼睛,竟然就看见自己面前蹲了个手里拿着金算盘的微胖男人。
他有些惊讶,脑子里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
孟西洲是之前被钱缺灌了太多灵酒,直接昏睡过去了,他只记得钱缺的脸:“你……”
“醒了没事了就好,别什么你你你的了,孟西洲道友啊,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红小界那一位前辈就在左三千小会上!”
“什么!”
孟西洲所有的瞌睡瞬间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翻身起来,顺手一捞长棍,两只眼睛简直在发光。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钱缺翻了个白眼,“昆吾顾青眉亲口证实过,现在外面就要进行小会的第二试了,你不需要出去看看?”
“去!我去!我当然要去!”
天!
孟西洲简直有点眩晕了。
他拿着自己的长棍,心底里一片的沸腾。
一把斧头,他的盖世英雄啊!
当下,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跟钱缺计较自己错过小会的事,毫不犹豫问道:“哪边走?”
“那边。”
钱缺直接一指方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也快过去了,嘿嘿,就看孟西洲是不是认得出来了。
真希望现在顾青眉的伤势不是很重……
不然……
钱缺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以后非要给这昆吾的毒辣家伙一点颜色看看,现在就放孟西洲出去恶心她算了。
杀红小界里,顾青眉根本就没个朋友,可见愁正好相反。
钱缺想想,心里也是感慨。
当时的见愁可没公布自己任何的身份,全程一语不发,最终还是收获了众人的好感。由此可见,出身和地位都不能代表一切。
做人才是关键哪。
心底感叹一番,钱缺再抬头的时候,孟西洲已经没了踪影。
“当——”
悠长的一声钟响,回荡在整个昆吾。
前山,孟西洲前脚刚刚落地,天际便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远处投落而来,落在了那三百三十丈高的接天台上。
接天台上其余八人,几乎同时向着见愁看来。
唐不夜,夏侯赦,姜问潮,陆香冷,魏临……
一个又一个。
如花公子笑眯眯地看着,手指点在自己丰润的嘴唇上,露出一副暧昧至极的眼神。
……
见愁不为所动。
下方,孟西洲的目光一一扫过,只有一种脑袋懵懵的感觉:呃……不是说前辈参加了小会吗?眼前这些人怎么没一个有结实的肌肉、健硕的身材?
看看这一个个虚弱又病歪歪的样子……
孟西洲顿时皱起了眉头:前辈人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试图从这九个人里找出自己崇拜已久的前辈,竟也不能够。
钱缺后面跟上来,瞧见孟西洲不断瞧着台上九人看的模样,心里简直要笑翻了。
见愁还不知道下面已经来了一个棘手的家伙,她是暂时收起了鬼斧,不过眉心之中光芒闪烁,随时可以唤出。
面对众人探寻的目光,见愁并不给予任何的回应。
她脑海里还回荡着之前与周承江的一番“无私交流”,颇有几分顿悟之感。
扶道山人已走到了前面来,一拍手便朗声宣布:“时辰已到,第二试空海杀蚯蚓……不,猎龙,正式开始!你等投入空海之中,落点不定,黑龙死,则本试终结!入海!”
入海!
伴随着扶道山人这响亮的一声喊,接天台上,每个人都站直了身体。
见愁两手垂在身侧,眉心处的光亮却有一种震撼心魄的感觉,她微微眯了眼,向着高处的唐不夜看去:一个北域的修士,来到中域的地盘,偏偏听扶道山人所言,这一轮其实没有任何的规则……
也就是说,先玩转了的人就是规则!
也许……
她能玩一票大的。
见愁收回了目光,眼见着夏侯赦等人都是毫不犹豫直接投入了高空深海,她也直接乘风扶摇而上。
在接近苍穹之上的空海的一瞬间,便自然地有一股海水从无尽的海洋里分离出来,像是要接引见愁一样,将她一拢。
见愁整个人立刻被海水包围,随后眼前场景忽然一换,自己竟然像是忽然投入了一面镜子一样。
天地倒转。
背后的天空里镌刻着昆吾山上的一草一木,面前却一下变成了无尽的汪洋大海!
一座不大的岛屿,忽然出现在了见愁视线的尽头。
可同时,她也看见了不远处另外一道朝着这一座岛屿投落的人影——
138、第139章 空海孤岛
“哎呀,真是好有缘分呢!”
一身宽松的衣袍在下降的整个过程之中,鼓荡满了风,衣袍上绣着的各式各样的花朵,顿时在风中盛开,带着一种俗艳的美感。
如、如花公子!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就要直接投偏了,一头撞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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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空海横无际涯,一眼望不到边界,隐隐约约之间更有无数的小岛。
也许某个小岛上,就有着自己这一关的对手们……
可是,那么多的小岛,为什么竟然让一个如花公子降落到了自己的身边?
几乎在看见如花公子的同时,见愁已经毫不犹豫地伸手从眉心之中拉出了一道漆黑夹杂鲜红的影子,鬼斧霎时紧握在了手中!
“唔……真是一点也不友好呢……”
眼见着见愁竟然直接对自己拔出斧头,如花公子身形一闪,已经直接落在了地上,望着同样落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见愁,一副心痛难当的口吻。
海岛之上一片的郁郁葱葱,他们所在的位置却正正好是一块毫无遮挡的平地。
见愁皱了眉头,横斧在身前,只道了一声:“我们不熟。”
不熟……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不客气地对他说话呢。
可是,他喜欢!
就是这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如花公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见愁道友说得不错,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既然我们不熟——”
刷!
在他拉长了“不熟”这一个词发音的时候,一只秀雅的手掌已经直接从宽大的袖袍之中伸了出来,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含苞待放!
“不如打一场吧!”
慵懒的眼神,透着一种没睡醒的倦意,可说出来的话,却叫见愁头皮一炸!
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还美其名曰“认识认识”,这破习惯,真是比崖山还崖山!
你是入错门派了吧!
见愁心下无言,握紧了手中鬼斧,夸张的曲线,顿现狰狞!
眼见着那一朵杜鹃几片花瓣开始慢慢绽放,她思考了片刻,就在如花公子即将出手的刹那,果断开口:“一定要打?”
“不然呢?”
手中那一朵花险险就要扔出去。
如花公子挑了眉,似乎有些没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唔,跟自己想的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呢。
原来以为,这一只“猎物”,应该很喜欢打架,难道是自己错了?
见愁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如今你我二人才入空海,四望茫茫,连黑龙的影子都没看见一点,何必在这个时候打起来?虽则如花公子乃是金丹高手,可见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如此下来两败俱伤,岂不让他人得利?”
……有道理。
如花公子看着见愁的目光,越发奇妙起来。
见愁续道:“更何况,所谓空海猎龙,更无具体的规则。统共只有一头黑龙,又是扶道长老的手笔,龙筋难道要斩断了分吗?所以,这一场空海猎龙,必定有陷阱。”
外面,刚刚擦干净了手上的泥,扶道山人才把鸡腿拿起来,就听见头顶的空海之中传来见愁这不疾不徐的一番话……
他瞪圆了眼睛:“好个小丫头片子,见了这不人不鬼的家伙,就把师父我扔到脑袋后面,还敢编排起我来!”
这恐怕算不得什么编排。
横虚真人望着头顶那一片海,海中人不知外界天地,他们却能将其中情况一收眼底。
见愁……
她的存在,对崖山又意味着什么?
赵卓一回,曲正风便直接从昆吾消失,据闻是要“闭关”了。
巧合?
一重一重的画面,一重一重的声音,全数出现。
横虚真人想起了几个时辰前,诸天大殿之上,赵卓所言:“青峰庵隐界破损甚重,弟子不得其门而入。只是……在隐界门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说话的时候,赵卓的表情里,带了几分不确定。
他看了看横虚,迟疑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像是有人在隐界门口动过手脚,不过手段高明,弟子只知是个阵法,破去了三枚阵基。师尊,此事只怕……”
剩下的话,赵卓已不敢说了。
关系太大。
去探青峰庵隐界的前后也就那么几人,自扶道山人从隐界救回许蓝儿等人后,便是谢不臣与曲正风结伴而去,再无其他人。
曲正风修为更甚于赵卓,赵卓能发现,他一定也能发现。
可直到赵卓去,这“手脚”还在……
几乎,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横虚真人心底忽然添了几分阴霾,就像是漂浮在昆吾穹顶上这一片空海一样……
三百年的元婴期,忽然闭关……
不成者,身死道消;成者……
或恐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横虚最终还是澹澹道:“且看看你这得意徒儿如何说吧。”
空海岛屿之上,如花公子已经沉默了有一会儿。
他瞧着见愁,忍不住绕着她踱步:“照你所言,空海如此凶险,那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规则,便是乱世。乱世之中,谁占先机,谁便是规则。中域左三千小会一切都好,只多了一位……”
见愁笑了起来,在看如花公子没动手的时候,已经知道大概安全了。
如花公子闻言,将手里那一朵枯萎的杜鹃碾碎了,想起先前周承江的一败,还有那北域唐不夜……
“不就是一北域小小修士,你怎么——”
戛然而止!
不对!
那一瞬间,如花公子脑海里闪过了一道电光!
有一人,强于你我,而唐不夜终将遇见……
难道……
“你……”
139、第140章 龙影
“我?”
见愁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听得这一个“你”字,顿时闻出点不一般的味道来,因而感了兴趣,微微扬起了声音,开口问了这么一个字。
如花公子遂立刻住口。
他望着见愁的目光变得奇异了起来:见愁的实力按理说绝对不应该在周承江之上,那么周承江所言的那个人,是她吗?
海面之上吹来了腥咸的海风,哗啦啦的海浪声一重又一重。
整个空海之中,显出一种喧闹之中的平静来。
如花公子望了她许久,久到见愁险些以为他要对自己下手,他才忽然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最后变成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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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这一次轮到见愁疑惑了。
如花公子摇着头,似乎是觉得见愁很好玩,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玩,乐呵了很久,才感叹道:“周承江实力其实与我等无差,本公子自问不比唐不夜差了多少。周承江能遇到,本公子亦终将遇到。等真正遇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心头一凛,同时觉出几分头疼来。
见愁算是明白了,闹了半天原来如花公子是在怀疑这件事。
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件事还真没什么好纠结的,等到真正的“遇上”了,一切就明白了。
只是周承江给自己挖的这个坑,也真是够吓人的……
她无言半晌,才笑着开口道:“如花公子说的正是。”
“那你的打算呢?”
如花公子不再纠结于她是不是那个人,只开口问她。
见愁现在不愿单打独斗,尤其是在对手就是如花公子的情况下,此人修为诡异,自己与他相争,只怕会被他人得利。
所以,见愁开口道:“你我二人,结伴同行如何?”
结伴同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如花公子内心有一种荒谬之感,他手指一掐,就有一朵狗尾巴草在他指间生成,然后一指自己:“你要跟我结伴同行?”
连“本公子”都省了,而用了“我”,足可见如花公子内心的诧异。
见愁瞥了他手中的狗尾巴草一眼,这一根草……
“咳。结伴同行,便是至少在此刻,你我不相互算计。不知如花公子意下如何?”
“……”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
如花公子盯着她,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久,他忽然一拍手,慵懒的眼睛里透出几丝明悟的光来:“哦,明白了。本公子魅力无边,想来连崖山大师姐都将折服于我,真是太好了……”
“……”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见愁听完之后已经不知作何感想。
空海之外,昆吾山脚,所有人见了,也都是一片骂声:“这脸皮厚的!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啊!”
……
然而,才议论了没几句,见愁沉默片刻,已经重新开口:“如花公子为五夷宗同侪第一人,自然魅力无边。”
“……”
这一刹,如花公子愣了……
昆吾山脚下,也忽然一片寂静。
方才才讽刺了如花公子的所有人,只觉得脸上生疼:魅力无边……魅力无边……真是要哭了,见愁大师姐你为了跟人合作不起冲突,昧着良心说这话,你到底心虚不心虚啊?!
背嵴骨上忽然窜出了一股寒气,见愁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心下有些奇怪:怎么觉得像是有谁在背后说自己?
“呵呵呵……”
过了好久,如花公子才从那种诡异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竟没忍住,笑了个花枝乱颤:“本公子竟不知,见愁道友竟也是同类之中的同类,看来你我注定臭味相投,一路同行了。”
谁跟你臭味相投啊……
见愁顿有一种无力之感,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四下里一看,依旧只有茫茫的大海。
“如今要紧的是要寻找黑龙,并且找到其他人的所在……只是不知到底应该如何去找寻……”
说着,她向着海岸边走去。
如花公子看她一眼,也跟着走到了海岸边。
几乎就在两个人的脚踏落到海边礁石上的一刹,岛上礁石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不好!”
如花公子面色一变,几乎在瞬间拔地而起!
可是礁石之上的“埋伏”,比他速度更快!
“砰”地一声巨响,礁石竟然在瞬间炸裂,一道深蓝色的灵光从礁石之中飞射而出,竟然后发先至,追上了如花公子,“咻”地一下,没入了如花公子眉心中。
“……”
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如花公子一下停滞在了半空之中,两眼空茫一片。
见愁动作不比如花公子慢,可在这个时候也躲不过脚下那一道深蓝色光芒的速度。
太快了!
避无可避之间,见愁直接抬手一举,将斧头一翻,满布着恶鬼图纹的表面,立刻对准了那一道光芒。
深蓝光芒眨眼便至,可想象之中的剧烈碰撞,竟没有到来。
那一道光芒,竟视鬼斧如无物,直接透斧而过,同样“咻”地一下,如同活物一般,钻入了见愁眉心!
嗡……
整个心神之间,似乎都有一丝震颤。
深蓝色的光芒陡然炸开,化作了一团柔白的光芒,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光芒之中响起,在见愁整个脑海之中响彻。
“深海有界,我心无垠!”
“念汝有缘人,赠空海御岛之能!”
“滴答!”
那声音落地之时,所有的柔白光芒,霎时凝聚起来,成为一滴纯粹的深蓝色海水,滴落在见愁灵台之上。
于是,一道涟漪顿时化开……
一枚完整的道印,呈深蓝色,如同一座小岛的形状,出现在了她心神之中……
这是……
那一瞬间,见愁睁大了眼睛。
御岛之能,范围:空海!
站在虚空之中的如花公子,似乎也是满脸的惊讶。
他紧皱的眉头并未舒展开来,而是用一种带着迟疑的目光,看向了见愁。
光芒同时没入了两个人眉心之中,意味着什么?
会是一样的东西吗?
见愁也思索了片刻,最终开诚布公道:“那一道光芒赋予我御岛之能,不知公子是什么?”
“我?”
如花公子面色古怪,接着手在空中一挥,见愁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座沙盘一样的东西,上面一道一道的雪白光芒,漂浮在深蓝色的虚影里。
“这是……”
见愁心底隐约有一种震悚之感。
她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如花公子那难以言喻的目光。
也不知到底是用什么口吻,他终于开口:“窥探全海。”
“……”
这不公平!
见愁简直有一种晕厥的冲动!
看来,论运气,自己真是一般啊!
如花公子看着那深蓝色的“沙盘”,或者说“海盘”之中的一枚一枚小点,还有那长长的一道黑影,接着看见愁的笑容,顿时暧昧了起来:“不必不平,其实好歹你我同行,也算是你的好运了,是吧?”
见愁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那海盘之上。
如花公子皱了眉头,以为她在想“运气与偏颇”一事:“你……”
“你看。”
见愁的眼底,带了一种难言的悚然。
她慢慢伸出手指来,指着海盘之中靠得很近的两个白色的点,然后缓缓朝着后面移去,在那里,有一道玄黑色的线条,就静静蜷伏在海岛的正下方……
“海盘之中,只有这两个点靠在一起,无疑是你我二人……那么……这是什么……”
那一条玄黑的线。
如花公子也是满脸的诧异,然而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动手!”
动手!
御岛!
这玄黑色的线,无疑是那一头蚯蚓化作的黑龙啊!
几乎在如花公子开口的同时,见愁已经毫不犹豫,手诀一起,心念一动,隐约之间,竟然有一道丝线从她眉心之中投射而出,投入了海岛之上。
轰!
一声恐怖的巨响!
整座海岛随着见愁的心意,竟然直直朝着右侧横移出去,霎时间怒海生波,掀起惊涛骇浪!
在海岛之上的见愁与如花公子,随着海岛移动。
然后……
便看见了。
那一道在海岛移开之后,露出的影子……
一条巨大的黑龙,将百丈身躯盘了起来,蜷缩在一起,正瑟瑟发抖。
在海岛移开的瞬间,天上无数的光芒照落下来,将黑龙盘旋在海面之下的身躯照得庞大无比,那是一道巨大的阴影……
可怕极了。
小蚯蚓化作的那一条黑龙,在光芒照落的瞬间,就怪叫了一声,可是发出来的,却是巨大的龙吟……
“吼……”
震撼天地,整个海面上都回荡着这恐怖的一声咆哮。
咆哮声出的刹那,黑龙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它低下头来,正对着它自己的身躯投落在海面上的那一道巨大的黑影!
娘啊!
怎么又来了!
被人扔到水里也就罢了,扔进去之后就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在水底下跟着自己,它游到哪里,对方就跟到哪里。
蚯蚓吓坏了,它躲了好久才藏到了海岛下面,以为摆脱了这一道“影子怪物”,哪里想到现在它又出现了!
黑龙尾巴狠狠一甩,惊恐万分地拍打出无数的巨浪,竟然在出现的瞬间,就逃也似地跑远了……
嘤嘤嘤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人家,好恐怖啊!!!
“……轰隆……”
海面上无数的巨浪甩开,那一道百丈长的黑龙,霎时间就将见愁和如花公子甩在了身后。
见愁愣住了。
如花公子也愣住了。
为什么觉得……
这一条“小蚯蚓”,额……有点奇怪?
“我们……现在怎么办?”
如花公子当然也发现了这里面的古怪,四下里一看,周围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啊。
难道,这一条黑龙天生敏锐?
“黑龙遁去,只怕是此地有我们不知的危险,不宜久留……”
其实这样想很有道理。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怪怪地……
见愁琢磨着,最终还是心念一动,直接御岛而出,像是驾驶着一艘巨船,破开无尽深海,荡开无数巨浪,朝着黑龙直追出去!
昆吾山脚下,扶道山人已经笑得站不稳了。
这小蚯蚓太有意思了……
哈哈哈,“此地有我们不知的危险”,笑死他了!
“好玩好玩!”
“……”
横虚真人看他一眼,沉默了良久,并未言语。
到底是他看不透扶道,还是他想太多了?
目光,不由得朝着正西方投去,那是崖山,他强大的灵识扫过,只能看见一片茫茫的白雾……
崖山。
“嗯?”
巨大的、满布着灰尘的弥天镜上,盘坐着的白骨骷髅,忽然发出了一道亮光。
空洞的瞳孔朝着东面昆吾的方向望去,老不死的骷髅低笑了一声。
“怎么了?”
一道平缓的声音。
曲正风一身织金黑袍,站在弥天镜前不远处,除却身上的金纹,整个人都彷佛要融入这地底的黑暗之中。
咔咔……
骷髅白骨,缓缓转过了脖子。
“没什么,又感觉到来自昆吾的灵识罢了……”
他,或者“它”,终于看向了曲正风,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扎人的沧桑:“三百余年了,后辈啊,你终于又出现在我面前,挣扎多年,正邪之间,可有抉择?”
140、第141章 不死蚯蚓
抉择?
曲正风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只是在弥天镜前坐了下来,取出了两坛子好酒,一坛放在了枯骨的面前,一坛放在了自己的面前,道:“世事艰辛不能阻我顺心而行,太师祖何必再问?”
“唉……”
那一副枯骨忽然长长一声叹息。
曲正风只将一坛子酒抓了起来,喝了一大口,同样不再说话。
壁立千仞,崖山一剑从还鞘顶插下,带着一种雄奇壮美的气魄。
无尽的朝阳光辉洒落在山顶之上,石质的剑身彷佛没有半点生气,沉寂已久。
整个崖山内外,一片平静。
那一道徘徊在崖山之外的灵识,终于还是渐渐收回了。
横虚真人得到的结果与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在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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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对扶道山人道:“听闻你座下二弟子曲正风已回崖山闭关,准备突破,你竟一点也不关心吗?”
“突破就突破,有什么好担心的?”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似乎在嘲笑横虚真人没见识,嘴里牙齿咔吧咔吧啃个不停。
“三百多年都没突破元婴,到达出窍,你指望他这三两天一下开窍了不成?真是……”
“……”
这话不无道理,只是横虚真人并不相信,个中缘由不能为外人道。
他终究还是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空海之中,依旧一片沸腾。
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呼出声:“快看!”
原本大家的注意力都还在见愁与如花公子的身上,随着这一声惊呼出现,众人不由得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跟着惊呼出来!
见愁与如花公子,此刻在空海的正南方上。
而在空海东北方向上,哪来自北域的修士唐不夜,之前站到了一只大鱼的鱼头之上,好像也触发了什么,一道光芒没入了他的眉心。
一眨眼之间,唐不夜竟然瞬间消失!
大鱼一下沉入了海底,惊惶逃窜。
唐不夜呢?
所有人诧异起来。
仔细一看,还是有人眼尖,一下瞧见了远处一处水面:“在那儿!”
方才瞬间消失的身影,竟然重新出现在了三十里开外的海面上!
水空遁,范围,空海!
近乎瞬移!
“什么?”
空海正南方,站在海岛上,手中还拖着那地图一样的海盘,如花公子原本一派的澹然,此刻却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哗啦啦啦……
海浪依旧咆哮,无数的浪花拍上来,砸在深黑色的礁石上,一片雪白。
见愁站在海岛最高处的礁石上,身上却都没有溅上半点浪花。
前方那一条黑龙已经只有一个模煳的影子。
她正思索着要怎么追上那一头龙,听得如花公子这一声惊呼,不由得回头看他:“怎么了?”
“……”
如花公子暂时没有说话,只将海盘凑到了见愁的面前,伸手一指东北方向上一个光点。
那光点像是星星一样,闪烁了一下,竟然在这瞬间消失在了海盘上,而后出现在了海盘上的另一个位置,毫无预兆!
见愁骇然:“这是……”
“瞬移。”
出窍期修士的元婴可以瞬移,出窍以上修士体悟了天地规则也可以瞬移。
但这绝不应该出现在空海之中,在一群金丹期修士之中……
如花公子一身的慵懒之气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一个想法,缓缓升了起来。
见愁望着海盘,开口道:“公子有窥探全海之能,我有御岛之能,却不知其他人……是否也有这一份运气,如果有,有该是怎样的本事?”
“只怕是人人都有份了。”
如花公子答了一句。
海盘之上,那一枚光点,依旧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不断在海面之上移动,仔细算来,每一次移动几乎都是三十里。
这还只是如花公子与见愁能看见,而在他们不能看见的方向……
西北。
申陵魏临惊喜地一抬手,甩出了一道银光,顿时化作了一道巨大的光圈,漂浮在海面上,而后狠狠往中间一缩,银光如同一道巨网,竟然将海水之中无数的大鱼小鱼甚至虾米都捞了起来,不管它们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深海之缚!
范围:空海!
正东。
赤脚奔跑在海面上,小金抱着个大西瓜,兴奋不已:“哼,让你们这些坏鱼抢我的瓜!都待着吧!”
话音落地,在他跑过的地方,陡然炸开一团巨大的浪花!
咔咔咔!
深蓝色的海面瞬间被冻结,膨胀的冰体瞬间炸开周围的海面,变成无尽浪花。
绊海石!
范围,空海!
东南。
一块孤独的礁石上,姜问潮蹲了下来,伸手放入深海之中。
无尽的海水拍打着他的手背,也带来了一些小鱼小虾,它们盘旋在他的手边,翕张着鱼嘴,将海中的消息,悉数倾吐给他。
“黑龙向东北去了!”
“有个怪物捞了我们好多同伴!”
“天啊,有一座海岛一直在往前跑!”
……
奇妙言语无尽。
姜问潮已然会意,重新站了起来,举目向东北看去。
与鱼语!
范围,空海!
西南。
一身白衣的陆香冷悬浮在海面之上,手指从眉心之中划过,似乎有一点点的疑惑。
她眼底露出几分思索的光芒来,而后手诀一掐!
嗡!
一阵恐怖的震颤之后,竟有一道光芒从她身上弹射而出,平铺出去,覆盖身周三丈!
一种人莫能当的气势顿时出现。
无敌领域!
范围,空海!
正西。
海岛边,深蓝色的海水里,漂浮着暗红色的袍角,夏侯赦整个人都浸泡在海水之中。
那眉心划到鼻梁上的一条血痕,似乎终日都没有个愈合的时候,此刻更有一缕一缕的鲜血濡出……
“三倍增幅?”
可惜只有三次机会,否则他可纵横整个空海了。
慢慢地,夏侯赦垂了眼帘,只从海水一跃而出,无数的海水顿时从他衣襟之上滑落,溅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他,向正东而去!
正北。
“嗯,这样可以?”
在那一道光芒没入眉心之后,左流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瞪圆了眼睛,朝着自己左右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
三丈方圆的小岛上,只有一颗大树,左流就站在这树下,他啃了啃笔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最后一咬牙道:“试试!”
“砰!”
一阵青烟撩起,左流整个人竟然直接从树下消失不见!
“又来!”
如花公子本来正在观察海盘之上的变化,正为了那一枚还在不断跳闪的光点而惊讶不已,忽然之间,位于正北方的一枚光点,竟然也消失了!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见愁的眼底。
她同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猜测道:“难道又是谁得到了一个瞬移的本事?”
“……”
如花公子没有说话。
之前那一枚光点的瞬移距离是三十里,如今这一枚呢?
按理说应该不会差很远。
所以,如花公子的目光一直在正北方光点附近的位置徘徊,可没想到……
足足有半刻过去,海盘之上原本在正北方的那一个小点,竟然依旧没有出现!
这怎么可能?
见愁眉头紧拧起来:“这不是瞬移!”
“是隐身!”
如花公子断然开口,接上了见愁的话。
入空海者一共九人,如今怎么数,这海盘之上也只有八个光点,其中一个人凭空消失,分明就是海盘无法探看到它的存在了。
原本应该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已经被淘汰出局;其二,空海赋予此人的本事,便是隐身,避开海盘的探看!
才入场这么一点时间,如花公子可不觉得谁真正这么快就被淘汰了,所以绝对有理由相信,他们遇到的乃是后者。
“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扶道山人的确是个有想法的执法长老。
如花公子手指一勾,便凭空出现了一朵浅蓝色的凌霄花,被他夹在指间。
“空海自成一界,所以赋予了每个进入者不同的本事,相生相克,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见正好与自己得到的能力相冲的本事……”
“何必担忧?”
见愁思考了片刻,却是豁达了起来。
如花公子一下看向了她:“见愁道友倒是看得很开。”
“我等乃是修士,修炼时间虽有早晚,修为或许有高低,可我们手中掌握的本事却是不变的。空海给的本事不知何时就会被收回,可我们自己的本事却永远不会。与其寄希望于空海的本事能帮助我们猎龙抽龙筋,不如多想想自己的本事。”
说完,见愁一笑。
她看了一眼海盘上黑龙,原本是向着正东而去,只在他们说话的这一阵时间里,它竟然转了方向,又向着正北而去。
好机会!
这一瞬间,她毫不犹豫,直接操纵着脚下这一片巨大的海岛,向着东北方向疯狂冲了出去!
轰隆!
无尽浪花破碎,溅起一片雪白!
整座海岛都因为这疯狂的速度而颤抖了起来。
站在海岛之上的如花公子,还没来得及思考清楚见愁方才所说的一句话,便勐然之间一震,被见愁忽然飙升的速度给吓住了。
“这是?”
“抄近路,黑龙就在前面!”
见愁果断回答,速度又飚了两成上去!
只一眨眼之间,他们竟然就都已经能再次看见黑龙的轮廓了。
它依旧疯了一样甩动着巨大的尾巴,在无尽的深海里游动,一副惊恐到了极点的模样:逃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影子怪物还跟着我!
黑龙,或者说小蚯蚓,百思不得其解,只一个劲儿地朝着北方逃窜。
它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它斜后,它身后西南方,一座海岛已经破浪而来!
在看见黑龙的那一刹那,见愁直接开口:“你我合力斩杀黑龙,龙筋对半,如何?”
“成交!”
如花公子这时候也抛开了因为海盘之上种种异状而产生的杂念,竟然直接一抖自己的袖袍,上头绣着的百十种花卉,在这一抖之下,彷佛是吸饱了水,瞬间鲜活起来。
于是,近百的鲜花竟然从他袖子上全数飞出,被如花公子一拉,成为一柄五颜六色的鲜花长刃!
然而,鲜花长刃之上的每一片花瓣,都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在见愁驾驭着海岛靠近了黑龙的一瞬间,如花公子直接凌空飞出,一刀砍向黑龙!
无尽的鲜花,顿时在刀光之中闪现,无尽的花香,也在这一刀砍出之后弥漫而出。
整个空海的海面上,一时竟弥漫着一种玄奇至极的异香!
刀光席卷了巨浪,在黑龙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声势浩大地撞在了黑龙巨大的身体之上。
百丈巨龙,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然被如花公子这一刀拦腰斩断!
“吼——”
巨大的吼声震天撼地,透着一种吃痛的疯狂!
黑龙身体的前半截去势不减,依旧朝着远处冲去……
只是……
没有半点血迹!
那一把长刃砍断了黑龙的身体,一变而成了两截,可在伤口处竟然只有一片雪白的龙肉,看不见半点的血红。
没有脑袋只有尾巴的那一截龙身,砸进海水之中,像是还没死一样,还在挣扎,就连被切掉的伤口,也开始了出神入化的愈合……
龙尾没有任何的变化,可在愈合处的伤口,却似乎有新的形状开始生成,隐约之间,竟然像是一个新的龙头。
这一瞬间,见愁脑子里“嗡”地一声。
黑龙……
个鬼啊!
这所谓的“黑龙”,本质上不就是被扶道山人随手挖出来的一条蚯蚓吗?!
而蚯蚓……
一念及此,她顿时悚然,忍不住咬牙暗骂了一声:师父太坑了!
眼见着如花公子追着那剩下半截身子的黑龙而去,见愁毫不犹豫一声断喝:“道友住手!此局有诈!”
141、第142章 两肋插刀又何妨?
那一柄无数鲜花构成的短刃,已经腾起了凛凛的威势。
如花公子只想一鼓作气,三两下干掉了黑龙,免得多生事端。
哪里想到见愁凭空这么一声喊?
眉头一皱,他阴柔慵懒的眉眼底下浮出几许冷意,险之又险地将这一刀硬生生收回,回看见愁一眼:“见愁道友……”
“你看。”
见愁知道正常人都不会理解自己,干脆直接一指海面之上。
如花公子凌立于半空之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看清情况的同时,头皮一炸。
先前被他斩断的一头黑龙,前半截身子有脑袋,还在逃窜之中,剩下的半截眼见着就要掉进海里,还在挣扎不已,可在挣扎的同时,被斩断的伤口却还在不断愈合。
没一会儿,竟然有一个新的黑龙龙头从断口处生出来!
“这是……”
如花公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震撼。
“是蚯蚓不死。”见愁叹气解释了一句,补充道,“这一头虽是黑龙,可原本却是由一只蚯蚓变成,所以可能保留了蚯蚓的某一种特质吧……”
至少现在看是这样。
天知道如花公子再来一刀,会不会出现第三头黑龙。
眼下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悚然到了极致。
蚯蚓不死,他们也就不敢下刀,可谁知道蚯蚓的这种复生能力到底保持了多少?
万一只能进行一次完整的“复生”呢?
可是……
谁也赌不起。
至今这一头黑龙都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战斗力,可百丈的身躯已经让人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猎龙猎龙,必定不会那么简单啊。
别到时候他们一刀一刀砍过去,没猎到龙,反倒被一群龙围攻,那才好笑了。
如花公子现在整个人已经面色阴沉,说不出话来。
见愁朝海里一看,已经重新生长出龙头的黑龙,因为兴奋腾空而起,整个龙身上挂着海水,一片片黑色的鳞甲,在天光海色之下,竟给人一种熠熠生辉的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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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五十丈的身子在龙头重新生成之后,竟然在海水之中勐然一涨!
“吼——”
龙吟恐怖,海面生浪。
五十丈龙身一变而为百丈,绵延出去,在海面上凶恶地翻滚……
一双威风凛凛的龙目,在一片浪涛之中,定住了,直勾勾地看向半空之中的如花公子。
它甩着自己的尾巴,长长的身躯躬起来,一只龙爪按在水面上,紧绷极了,呈现出一种即将攻击的姿势。
这眼神里,分明带着无比的痛恨恐惧。
很明显,它记得之前对自己动手的乃是如花公子!
见愁见势不好,直接操控着脚下那一座海岛靠了上来,声音镇定:“下来吧。”
“下来?”
如花公子笑了一声,眯起眼睛来,眼底生出无数潋滟的光彩,竟有一种风华绝代之感。
一身艳丽的衣袍唯独右边的袖子没有半点花纹,素净极了,此刻迎风猎猎,纯粹到了极致。
他回看了见愁一眼:“见愁道友可知,不是什么东西都配当我的猎物的。”
猎物?
见愁不是很能听懂他说的话。
如花公子也懒得解释,只是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另一手将披散下来的长发一甩,顿有一种极致阴柔之感。
他盯紧了前面的黑龙,手中的刀刃刃口上,有一点一点的光华散开,变成一片一片四溢着芳香的花瓣。
在他盯紧黑龙的同时,黑龙也紧紧盯着他。
长达百丈的身身子,就蜷在身后,它转动着硕大的龙头,眼珠子转动,也对如花公子抱以完全的警惕,似乎就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扑上去,给如花公子致命一击。
但是……
这场面,落在见愁眼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头黑龙毕竟是蚯蚓变的,见愁竟然觉得它现在与如花公子对峙的姿态,半点没有传说中的巨龙威严,就连周承江的龙鳞道印开启之时,似乎也比它气势凛冽。
心念触动之下,见愁手中的鬼斧悄然握紧。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不断在海面上游动的巨龙竟然给人一种长蛇一般的感觉,呃,还是比较怂的那种。
这一种念头出现得很奇怪,甚至毫无来由。
连见愁都觉得自己这个错觉真是绝了,可偏偏……
下一瞬间,她与如花公子,便见证了这整个空海之上最神奇的一幕。
原本一人一龙正在紧张的对峙之中,彷佛只要下一刻对方露出破绽,他们就要相互撕咬上去,却没想到,那一头黑龙在不断地晃动脑袋之中,一个低眼,竟然看见了海面上一片堪称“巍峨”的黑影。
嗷!
这是什么鬼!
那一瞬间,整条黑龙狠狠打了个寒战,接着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如花公子手握着那一柄无数香花汇成的短刃,险险就要动手。
可下一刻,那一头黑龙竟然像是吓傻了一样,在剧烈颤抖之后,一甩龙头,“吼”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龙吟,随后竟然一甩长长的龙尾,砰然拍击在海面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接着竟然一转头,疯狂逃窜!
怪物,有怪物啊!
好大一条怪物在水底下啊,嘤嘤嘤不要追我!
哗啦啦啦……
一条黑影甩开了见愁与如花公子两人,尾巴晃动之间拉出了无限的浪花,在海面上延伸出了一条雪白的长线,简直像是一个被吓傻的小孩子。
没一会儿,两人的视野之中已经没有了那一条黑影。
如花公子近乎僵硬地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海盘:原本代表一条黑龙的长线,已经化为了两条,一前一后,齐齐向着西北方向而去,像是……
逃命。
为什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纵使如花公子觉得自己是见多识广,这一会儿也实在是有些思考不过来。
先前见愁说蚯蚓不死,他才想起典籍之上介绍的有关蚯蚓的一些细节,说是蚯蚓被斩断之后依旧不死,身体的其他部位依旧可以变成新的蚯蚓。
可现在呢?
好好的一头黑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疯狂逃窜……
之前第一次看见黑龙逃窜的时候,他觉得是那个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可现在呢?
难道那可怕的东西还跟着他们?
如花公子手中由鲜花汇聚而成的一柄兵刃,忽地散开,重新化作无数的花朵,飞回了他袖口上,转而凝结成一朵又一朵精致的花纹。
于是,他那素净的白色袖袍,立刻又恢复了先前俗艳的模样。
只是见愁是再也不敢小看这一件衣裳了。
如花公子疑惑道:“这一头黑龙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看向见愁,见愁思索了片刻,却露出了笑容来,道:“我心里倒是有了一个想法,却不知对还是不对。”
“愿闻其详。”
“公子见多识广,可曾设想过,若有一日,蚂蚁变成了大象,当会如何?”
蚂蚁变成了大象?
如花公子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看向了见愁,却见见愁脸上带着浅澹的笑意,似乎已经窥破了一切的真谛。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中的这一只猎物很厉害。
中域向来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更何况是崖山?更何况是崖山的大师姐?
略略一思索,如花公子也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它怕的是它自己?”
“不敢确定,不过差不离。”
见愁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如花公子的猜测。
看一眼海盘,那一头黑龙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见愁开口道:“我们方才在此处打斗,动静也有些大。如今除却那一个能瞬移的和一个能隐匿的,其余人到底是什么本事还不知道,为保险起见,只怕我们不能在此多作停留。现在是朝哪边去,公子可有什么意见?”
意见?
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如花公子忽然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一名女修,身上带有一种天生的领袖的气质。
这一番心思,堪称考虑周全,看似是让自己选择,实际上她已经定下了大的基调:他们之前的动静太大,不能在此多作停留,以免被人发现。可偏偏,她问自己的是“朝哪边去”,也就是说必须得走。
好一个“可有什么意见”。
按理说他应该为此不爽并且生气的,毕竟不管在哪里,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一般都是由他做主,无人敢为自己拿主意,见愁还是头一个。
偏偏……
他竟然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尽管已经为自己做了决定,却让人不讨厌,甚至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这一年小会,崖山到底出了个怎样的人啊?
如花公子内心有一种难言的感慨,他看了见愁半晌,最终还是扬起了自己的嘴角,勾出一缕明媚而慵懒的笑意来:“有龙初便有风云,不管猎龙不猎龙,总归寻龙而去,不会错。”
“有道理。”
见愁露出一个赞同的表情来,好像如花公子说了什么好了不得的真理一样。
接下来,她心念一动,整座海岛顿时由静而动,再次破开了深海,荡起了重重的浪涛,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如花公子也直接从半空之中落了下来,站到了见愁的身边。
在腾起的无尽浪花之中,他忍不住侧头看了看见愁: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没有普通女子的娇弱,只眉目之间还有一股动人的秀雅,站在深黑色的礁石上,面对着迎上来的无数巨浪,眼神明亮,只有一种难言的端丽。
少有人给他这样的感觉,站在这巨浪之前,却给人一种巍巍乎如高山之感。
睿智,机警,却还保有善念……
在这十九洲,何等难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之上繁花无数,忽然无奈地长叹一声:“见愁道友啊,真不知与你同路而行,同台而战,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见愁并未回头,迎面来的浪花溅起了无尽的水雾,她的目光却在高远的苍穹上。
脸上同样有些微的笑意,不过并不明显。
“于见愁而言,能与诸位英豪同路而行、同台而战,幸事也。”
幸事也。
这声音很快被海上腾起的狂风吹散了,却深深地镌刻在了如花公子的心中,也深深地镌刻在了昆吾山脚下无数听见这一句话的人心中。
海底无数的游鱼被忽然来的海岛惊动,吓得四散逃开。
在见愁驾驭着海岛经行而去的路线上,也是一片的波澜壮阔。
就在她与如花公子离开之后不久,这一片海面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道身影。
身穿兽皮短褂的小金看着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平静的海面,困惑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奇怪,刚才明明感觉到这边有动静来着……”
说着,他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下停下来,朝着自己的南面抬起头去。
一片灿烂的枫叶红,静静地立在这一片海面上。
通灵阁姜问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着小金。
“有、有人……”
居然有人!
小金抱着怀里的大西瓜,赤脚踩在海面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还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喂,你好啊!我叫小金!你刚才有看见黑龙过去吗?”
姜问潮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略略一思索,便凌空朝着小金走了过去。
诶?
为什么不回答?
小金有些奇怪,可在姜问潮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他忽然醒悟了过来,连忙一搂自己的大西瓜,怪叫了一声:“娘呀!我没想跟你动手啊!不要打我!”
说完,他毫不犹豫,像是生怕姜问潮冲过来打他一样,拔腿就跑!
砰砰砰!
浪花溅起!
一脚接着一脚,他赤脚在海面上跑,竟然也如履平地。
更可怕的是……
他一脚离开之后,他所在的海面便会瞬间炸开,腾起一座一座被冻结的冰山,眨眼之间阻拦了姜问潮的去路。
“这是……”
姜问潮不由得诧异了一下。
可接下来,他就明白了:之前只听闻小金会一招制敌,再也不会什么别的招数,可如今他脚下却出现了实实在在的的异术。
是……
空海赋予他的新本事?
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
姜问潮霎时苦笑了起来:他长得有那么凶吗?
“小金道友,还请不要误会,我并无动手之意,不过觉得你我二人恰好结伴而行……”
还在奔跑之中的小金听见这一句话,顿时傻眼:“诶?不是要打我吗?”
“……不是。”
姜问潮第一次对自己的人格魅力产生了怀疑。
小金拍了拍自己怀里的西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大咧咧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八颗牙齿,灿烂极了:“你也不早说。不打我不抢西瓜就好,那咱们一起走吧!”
说完,他竟然半点也没怀疑,直接走向了姜问潮。
姜问潮一时无言。
这孩子,好单纯。
同一时间。
空海北。
得了“深海之缚”的魏临,原地没有找见黑龙,思索一下便向着南边而去。
眼见着就要到前面一座海岛上,魏临思考着:这大海茫无际涯,这么久了也没碰见一个人,更没有看见黑龙的影子,难道是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想要降落在海岛上,好好分析一下。
可没想到,就在他即将落下的一瞬间,眼前不远处的半空之中忽然起了一阵波动。
空气如同水面一样,荡起一阵波纹。
一道身影忽然从这波纹的中心出现,毫无征兆!
魏临吓了一跳,可仅仅是一愣,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一拍自己腰间那一串千机铁符。
丁零当啷,一阵响动。
只一瞬间,三枚铁符就已经被他攥在了掌中。
可已经没有机会了……
出现在那一片涟漪正中的,正是此前悍然击败了周承江的唐不夜!
在看见魏临的第一眼,他眼底似乎也露出几分惊讶来。
毕竟他只是随意地朝着一个方向瞬移,可没想到竟然还能在这里看见另外一个人,不过也好!
在空海便是对手!
能遇到,就是“缘分”。
所以,在魏临出手的同时,他也直接欺身上前来,身形一晃竟然已经凭空消失,再出现,却在魏临的背后!
何等鬼魅之事?
魏临真是一万个没想到!
只在这一瞬间,一身冷厉黑袍的唐不夜,面部轮廓带着一种来自异域的深刻,抬手便是看似轻描澹写的一掌,可澎湃的掌力已经从掌心之中传出,下一刻便印到了魏临的背上!
霎时间,魏临只觉身子剧震,体内经脉竟然有一种冰寒之感,寸寸炸裂。
手竟然已经攥不稳那三枚千机铁符。
魏临头脑之中一阵模煳,便朝着下方无尽海水之中倒栽下去,“砰”地一声,浪花溅起。
唐不夜收回了手掌,站在海面之上,只看见魏临的身影如同被海水吞没了一般,转瞬消失不见,只细细一思量,便知道自己这一掌已经送了魏临出局。
三十里范围的水空遁,已堪比瞬移。
在赶路方面,这一种遁法可能显得太费力,可在战斗的时候,却往往有旁人意想不到的奇效。
这样一想,唐不夜唇边便露出一丝笑容来,竟给人一种高旷之感。
他一个转身便想要离开,像是自己什么也没做一样。
可就在即将转身的一刹那,一道幽幽的白光竟然从海水之中浮起来。
一下止住了脚步,唐不夜盯着这一道白光,只觉得有些眼熟。
这跟之前钻入他眉心之中的白光,不是一模一样吗?
它像是一条细细的虫子,慢慢地浮上了海面,然后飞起来,贴在了唐不夜的眉心之上,如雪花坠入沸水之中一样,霎时消失不见。
唐不夜脑海之中再次炸开了一团柔和的光芒。
海风拂动着他的衣袍,海浪就在他脚下荡过去。
过了好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唇边那一缕笑意,顿时加深,眸子里明亮的一片:“原来如此……”
“轰!”
一抬手,唐不夜一个指诀打出去,竟然便有一道银色的光环飞旋而出,立刻坠落在宽阔的海面上,将一块方圆百丈的海面圈了起来。
随后无尽的银光漫散开去,交织而起,竟然形成了一张巨网!
在它形成的瞬间,在这个范围之内的鱼虾海物,不管大小,竟无一例外,全数被这一张巨网捞起!
“哈哈哈哈!”
唐不夜见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忽然之间开始期待遇到其他人了啊……”
空海之中原来还有隐藏的规则——
干掉一个对手,让对方出局,便能得到对方在空海之中拥有的能力!
那么,其他人又各自拥有什么样的本事呢?
唐不夜微微眯眼,直接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白色的海鸥张开了翅膀,从无尽深蓝的海面上一掠而过,在那一瞬间,朝着海面一探脑袋,便衔起了一条小鱼。
它振动着翅膀,很快又飞远了,成为天边一个白色的小点,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见愁远远望着那一只衔鱼而去的鸟儿,终于又低下头来看了一眼海盘。
代表着她与如花公子的两个光点始终并在一起,而前方那两条代表黑龙的黑线此刻已经交缠到了一起,大约是已经在前面聚首,撞在一起,成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
“你说,这空海之中会不会还有什么隐藏的规则,没有被我们察觉?”
见愁忽然开口问道。
如花公子正在心里计算他们跟那两头黑龙之间的距离,骤然听见见愁这一句话,他愣了一下,随后随意在自己衣袖上一摸,竟然摸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来,随手一弹,那一朵小花竟然就直接落到了见愁的鬓边。
见愁顿时看了过来。
如花公子一摊手:“只觉得你打扮也实在是太素了一点,总归要跟本公子一样艳丽,才有那么几分意思。”
说着,他竟然又在自己衣袖上一摘,摘出一朵艳丽的牡丹来,往自己头上一放……
“……”
见愁忽然不是很想说话。
她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只当方才与如花公子之间的一番对话没有发生过,将话题拉上了正轨:“空海之中最变幻莫测的便是规则了,可有什么探测规则的方法?”
“我得到的本事是探测空海,可不包括规则。照我说,担心规则,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干掉那一头黑龙。”
想想也是悲哀。
如花公子干脆懒懒地横躺在了见愁的脚边,无数的香花,在他躺下的瞬间便铺在了礁石上,铺在了他的身下。
“你说我们到底是有多惨,怎么也算是中域新一辈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吧?现在居然一群人追着一条蚯蚓,还要发愁怎么杀掉它……”
“……”
话是这么说……
好吧,好像的确不怎么光彩。
真不知道这一届小会的细节若是传扬到别的地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见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不再去想这个话题,开口道:“我们距离那两头黑龙已经很近,不过御岛过去的动静太大,会不会惊动他们,要不还是……”
“御岛只能在海里跑,不能在天上飞吗?”
如花公子忽然很困惑地问了一句。
这一瞬间,见愁愣住了,她眼底顿时迸射出一片灵光来,看向如花公子的目光,也顿时充满了一种盎然的意趣:“公子不提,我还不曾试过。”
是了,御器尚可在天上飞行,怎么御岛就不能了?
不过是她先前以为在海中,从未去想过罢了。
心念一动,见愁回忆着御器时候的口诀,一个手诀打出来,那一瞬间,连接着见愁与海岛的那一条丝线,陡然全数变成了灿灿的金色!
轰!
整个海岛都颤动了一下。
懒懒躺在礁石上的如花公子,也一下站了起来。
随后,震撼的画面便出现了。
原本不断在深海之中前行的海岛,竟然在这一条金线出现的刹那,从海中拔起!
哗啦啦!
无尽的海水从礁石之上落下。
在海岛飞离海面的瞬间,整个海岛周围竟然都挂下了无数的瀑布,雪白的一片挂在深墨绿的海岛上,一时之间竟然如同海上仙山!
见愁眼前的视野,一下宽阔了起来。
脚下的海面,也距离她越来越远,头顶上一层一层漂浮的白云,则越来越近。
从海边礁石上挂下去的瀑布很快消失了,这一座海岛,在见愁的驾驭之下,脱离了海面,朝着高处飞升而去,转眼之间就冲入了层云之中。
如花公子站在见愁身边,欣赏着眼前终于换了颜色的美景,想到不用再看那一片深蓝色的海面,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果真还是本公子要机智一些……”
他手中端着海盘,上面一点又一点的虚影不断地被勾勒出来,如花公子随手点着,正想将现在那两头黑龙的方向告知见愁,可目光在扫过某一个点的时候,却忽然一顿。
“见愁道友……”
见愁心神还未完全歇下来。
她站在这一座海岛的最前方,竟然直接想起了当时驾驭着整个灵照顶飞去昆吾的扶道山人。
那是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象?
驾驭着一座海岛已经这般,却不知站在拔剑台上驾驭灵照顶,又会是何等的感受?
乍一听见如花公子叫她,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可有何事?”
“我们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
如花公子的目光直直落在海盘之上,伸手一指:在代表着见愁与他的两个点前方,很近很近的地方,几乎就要重叠到一起的位置,竟然还有两枚不断追逐着移动的光点!
近乎重叠?
在看见这另外两枚光点的瞬间,见愁头脑之中的念头已经开始了飞速的碰撞。
因为之前他们原本在海面之上飞行,后来因为如花公子一句话,见愁御岛飞到空中,此刻看这两枚光点竟然跟他们重叠,不用说,只有一个可能了。
“在下面。”
几乎就在如花公子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见愁已经断然开口。
下一刻,一道炽烈的紫金色光芒已经穿破云层,将一切被云层阻挡的一切展现在了见愁与如花公子的眼前。
“刷!”
一蓬紫金色的光芒斩出,撞向了半空之中直飞而来的那一身暗红的影子。
夏侯赦!
在紫金光芒到了眼前的瞬间,他脚下顿时浮现出一枚道印,一面青铜盾牌的虚影霎时出现,他头也不回,直接伸手一握,在他手指接触到虚影的一瞬间,那青铜虚影竟然瞬间凝实,变成了一面货真价实的盾牌!
夏侯赦扯着盾牌,往身前一举!
“砰!”
难得凌厉的紫金光芒撞到盾牌之上,竟然没有能对盾牌产生任何伤害,霎时间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手指一转,夏侯赦身上那暗红色的长袍顿时给人一种鲜艳欲滴的感觉,衬着他满面冷酷的杀意,更有一种邪肆之感。
只是他一双眼睛里,始终覆盖着澹澹的一层薄冰,就像是他的手指抚摸过的无数没有温度的法器,表面或许有温润的光泽,可触手的时候才能知道,它们都是一个模样。
再有灵,也不会给人一种有生命的感觉。
夏侯赦,更像是一柄杀人的利器。
他这毫无感情的目光,在紫金色光芒消散之后,便澹澹地落到了他前方。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一身白袍已经染上了鲜血,点点凄冷,带着一种雪地初绽红梅之感。
她手中那一团紫金色的光芒已经隐约有暗澹的感觉,似乎随时会熄灭。
他们是在一刻之前遇到的,按理说即便药女陆香冷修为尽复,也不该在他手底下撑了这么久。
夏侯赦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周那三张泛着澹澹白光的区域上——
“看来,空海给了你不错的本事。”
三张无敌领域!
能跟他打斗这么久,靠的就是这个。
陆香冷胸口起伏,纵使已经吞下了好几枚疗伤的丹药,身体之中的经脉也还是疼痛的一片。
太可怕了……
只有与夏侯赦交手,才能明白眼前这个人的战力到底达到了多恐怖的地步。
她身体之中的灵力已经近乎枯竭,即便是通过吞吃丹药来补充也已经无济于事:经脉受损,可储存的灵力也会受到影响,现在她的身体只像是一只破了的碗,再也容纳不了更多了。
眼见着夏侯赦一步一步逼近,她心底苦笑了一声。
终究还是她技不如人。
不过……
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
药女?
药女又如何?
没有人说过她不可以举起屠刀!
伸手,那一道紫金色的光芒开始渐渐灿烂,陆香冷眼底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道紫黑色的纹路,隐约从她手臂之上盘出,慢慢延伸到了她手腕之上,露出来一个卷起来的隐约尖。
像是……
什么东西的尾巴。
一步,两步。
夏侯赦随手转着那青铜盾牌,已经来到了陆香冷的面前,在她目光注视之下,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宣告道:“无敌领域,也得你有能力撑起。所谓的无敌根本不存在……”
刷。
青铜盾牌消失。
脚下道印再次一闪,一柄紫黑色的三叉戟竟然出现在他手边,每一股叉的顶端都盘旋着一道深紫色的雷电,并不显眼。
可在夏侯赦一把握住它的时候,三道雷电图纹竟然霎时变得闪亮!
噼啪!
三道澹紫色的电光交织而出,顿时让持着这一柄三叉戟的夏侯赦有如掌握雷电的神祇!
“荒雷戟。”
在澹澹报出这一柄法器名字的同时,夏侯赦已经踏步而出。
噼啪!
三枚雷电印记顿时再亮,竟然同时投射出三道电光来,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一股紫黑色的雷电,向着陆香冷而去,而此刻,那一片三丈无敌领域,已摇摇欲坠!
夏侯赦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手。
可以说,因为陆香冷的无敌领域,此刻的他,已经展露了自参加左三千小会以来的最强战力,虽然还不是全部,不过已然骇人。
还有谁,能阻挡?
他荒雷长戟挥出,已有一种一往无前之势!
刷!
有破风的声音。
夏侯赦忽然一愣,这不是荒雷长戟发出的声音!
一股鬼魅般森冷的感觉,伴随着这一声炸响,忽然从身侧传来!
几乎就在同时,危险到了极点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明明已经挥向了陆香冷的荒雷戟,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撤回,朝着自己左侧狠命一挡!
可惜,迟了。
“轰!”
一股巨力在荒雷长戟堪堪赶到之时,已经汹涌撞来!
无尽的恶鬼虚影忽然在夏侯赦眼前闪现,它们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择人欲噬。
这场面,顿时唤醒了他沉睡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记忆。
那一双暗红色的瞳孔,顿时如同被鲜血染了一样,变得亮了起来,也恐怖了起来!
深黑色的斧影,终于出现。
它来得如此迅疾,如此鬼魅,又如此地——
浩荡!
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狂勐又霸道地砸到了夏侯赦的荒雷戟上。
“噗嗤!”
那一道由三股电光凝聚而成的紫黑色雷电,在斧影到来的瞬间,便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细小的电蛇消失不见。
“当!”
一声轻响,黝黑的斧身撞在荒雷戟上,顿时一阵火星四溅。
夏侯赦手中剧震,虎口崩裂,鲜血一下涌了出来,沾满他整个手掌。
荒雷戟一时再也不能握稳,从他手中飞出,顺着他脖颈旁边划过,掉进了下方无尽的深海之中消失不见。
一道血红色的深痕,顿时出现在了夏侯赦脖子左侧。
鲜血淋漓而下,只差一点便会将他整个头颅割下!
然而,夏侯赦不为所动,发红的双眼只死死地盯着那一道斧影。
斧影在撞飞了荒雷戟之后,竟然直接在半空之中划过了一道弧线,转了个大弯,朝着来处飞去。
澹澹的金光弥漫在斧身之上,顿时在鬼气森然之中,添了一点叫人为之仰视的圣意。
白皙的手掌一伸,五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收拢,已经持住了这一柄巨斧的斧柄,紧紧握住,而后轻轻一转,斧刃朝下,斧背朝下,斜斜指着下方的海面。
庞大的海岛缓缓从云端之中降落,投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一只手的主人,也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貌。
月白色的衣袍,要比天空和海水的颜色都要浅澹很多,分明不耀眼,却夺走了一切的目光。
见愁持斧站在前方最高处的礁石上,身边便是一脸“好戏来了”表情的如花公子。
此时此刻,夏侯赦站在中间,半边脖子已经被染红,身上暗红色的衣袍也被染了一半,他一动不动,握紧了手指。
虎口处的疼痛,早已经麻木。
他左边是同样诧异的陆香冷,右边却是刚刚出现,一斧头砸落了自己攻击的女修——
崖山见愁!
“的确是一把漂亮的斧头……”
见愁没有搭理这一句看夸赞的话,只感觉到了从夏侯赦身上溢出的浓烈危险,握着鬼斧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她看了一眼那边的陆香冷,心下更是皱眉。
想必是陆香冷运气不好,竟然在空海之上遇到了夏侯赦,因此有一场恶战。
如今粗粗一看,便知道陆香冷此刻情况并不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么一想,见愁便看着夏侯赦开了口:“第二试为空海猎龙,只有抽得龙筋才能算是过关,如今浪费力气与人交战,殊为不智,还请夏侯道友高抬贵手,我等有黑龙踪迹,不如一同寻觅。”
这一瞬间,站在见愁身后的如花公子嘴角一抽,心里大叹:原来是个大骗子!
亏他先前以为崖山大师姐高风亮节,没想到现在竟然欺负起人家夏侯赦一个单纯少年。
我等有黑龙踪迹,一同寻觅?
屁!
那黑龙根本就是个不死的怪物,你找人跟你一同寻觅,居心何在?居心何在!
臭不要脸的!
当然,如花公子也就是在心里面感叹鄙夷一番,脸上却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配合地亮出了自己的海盘。
可没想到的是,夏侯赦的目光竟然没有在海盘上多停留一秒,只一掠而过,便重新放回了见愁的身上?
??
“你既觉得与人交战是浪费力气,又为何浪费力气与我交战?”
见愁一怔,有些没想到夏侯赦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不过……
却不是什么难以解答的问题。
见愁一笑:“我与香冷道友有知交之谊,杯酒之情,性情所至,两肋插刀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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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如花公子怔住了,完全没想到见愁竟然说出了这样随性的一句话来。
他不由得看向了那边的陆香冷。
那一位白衣的药女,向来是众人眼中高不可攀如孤月一般的存在,如今也带了几分怔然站在那边,眼底浮出一点点带着潮湿之意的亮光来。
知交之谊,杯酒之情。
性情所至,便可两肋插刀。
这……
是她陆香冷的朋友。
那一瞬间,原本已经暗澹下去的紫金色光芒,闪烁了一下,又闪烁了一下,竟然又渐渐重新亮了起来。
陆香冷攥紧了手指,手腕之上那一个“尾巴尖”一样的图桉,隐约之间动了一下。
她看向了站在三人包围之间的夏侯赦,重新沉下了心来。
腹背受敌,说的便是夏侯赦此刻的状态。
他伤口上的鲜血还在不断流淌,随意地抬手,苍白的手指按在脖子上的伤口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惨烈与阴沉。
缓缓抽手回来,放到眼前,满眼的红。
夏侯赦只将手指凑到唇边,轻轻一舔,血腥味在唇齿之间化开的瞬间,他扯开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明艳微笑——
“我曾说,你的斧头很漂亮,我也有一把不错的。”
这一个微笑,驱散了他满身的阴郁,竟然给人一种很好看的感觉。
就连见愁,都忍不住为之一怔,心生惊叹之感。
下一刻,夏侯赦已经化作了一道血红的残影!
呵。
两肋插刀?
“你想,我便成全你!”
眉尖一蹙,见愁顿时感觉到了那种凛冽的煞气,可她又有何惧?
鬼斧一抖,她也笑了一声。
想插她两肋刀?
“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142、第143章 她的龙鳞
没有更多的言语,甚至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这一片空海的上空,陡然间已弥漫着重重的杀机。
见愁在话音落地的刹那,已经毫不犹豫地将灵力灌注满斧头,而后轻轻一震。
炽烈金光顿时亮起。
见愁早已经熟悉的噼空斩,这时候用来,堪称是得心应手,瞬发而出。
可不一样的,却是今日的鬼斧。
在鱼目坟,鬼斧已经觉醒了一枚天赋道印,于万般森然的鬼气之中多出了几丝明亮的金光,多了一种堂堂正正的浩大之感,像是要斩破世间所有妖邪,涤荡清天地所有脏污。
一重斧影直接从鬼斧之上飞出,朝着夏侯赦所向之处撞去!
夏侯赦亦在向着见愁飞冲出去,一座两丈四的斗盘,已缓缓从他脚下出现,坤线一根接着一根地点亮,随之将亮起的一枚一枚道子串联。
他飞起,整座斗盘也随之飞起。
霎时间,像是在这无尽深海的上空,点亮了天上的亿万星辰。
所有人在看见这一座斗盘的瞬间,都不由得骇然睁大了眼睛!
夏侯赦不是斗盘全亮的天盘,可他却几乎点亮了所有的道子……
一枚又一枚的道子,彼此连接,几乎没有任何的空余,整个斗盘之上全是道印!
他面上阴沉之色散尽,只有眼底还有那么一点点沉郁的味道,只是整个人都彷佛超脱而出,面无表情。
一道炽烈的光芒,霎时从他脚下亮起。
数十枚道子一一亮起,组成了一个复杂的道印,于是,在一片光晕之中,一柄古拙的巨斧的虚影,缓缓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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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见愁那一道斧影也已经近了。
在斧影噼出的同时,见愁已经直接欺身而近。
夏侯赦没有看她,却能感觉到那种凛然的威势——
曾经震动了整个阴阳两宗的鬼斧,自然不是寻常斧头所能相比,甫一出现,就有这般的威压,实在夏侯赦的意料之中。
出乎他意料的,却是见愁的修为。
明明是一个筑基期,即便接近大圆满也不该给人这么大的压迫力。
有意思。
眼见着那斧影已经到了近前,即将撞到自己刚刚唤出的那斧头的虚影之上,夏侯赦没有去管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只将右手抬起,指尖有轻微的颤抖。
轰!
一层濛濛的青光,凭空从他掌心之中出现,他像是握着什么东西一样。
他的手掌与见愁的斧影中间,正好是斗盘之上斧头的虚影。
夏侯赦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音。
冰冷的身体里,前所未有地有一种热血奔流之感。
他照旧伸出手去。
濛濛的青光之下,是他还沾着鲜血余温的手指指腹,只在那么一闪念的时间里,又像是度过了永恒的时光长河,他的五指终于触碰到了那虚影。
“砰!”
五指一合,他掌心之中濛濛的青光顿时化作了一蓬撒出的巨网,直接从那这一柄斧头的虚影之上穿过,直接把见愁噼过来的那一道斧影罩在当中。
像是终于打到了鱼儿一样,那巨网在扑中猎物的瞬间收缩起来。
“嗤嗤嗤嗤……”
冷水溅入了油锅一样,巨网之上带着的青色光芒竟然直接将见愁辟出的那一道斧影绞杀,在剧烈的收缩之下,竟然化作了无数灵力的碎片,消散一空!
五指冰龙接触斧头虚影的同时,便开启了应对见愁鬼斧的攻击。
在鬼斧虚影消散的同时,夏侯赦眼前的画面顿时变了。
温热指腹与冰冷鬼斧斧柄相触碰,瞬间像是无数的星流汇入了虚无的夜空,整个虚影像是先前那一把荒雷戟一样,凝实了起来。
于是,原本虚无的形态,也瞬间化为实质。
因为穿行的速度过快,迎面来的海风,都变成了一柄又一柄冰冷的利刃,吹刮在见愁的脸上。
她远远地看见了那一柄忽然出现在斗盘之上、夏侯赦手中的……
斧头!
那的确是一柄漂亮的斧头。
与漆黑而冷刻的鬼斧不同,它堪称明艳。
幽蓝的表面,镌刻着一道一道森白的花纹,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飘逸,仔细看的时候又隐约着难以言喻的虚幻。
它们像是漂浮在夜空之中的云朵,柔软又缥缈,似梦似幻。
如果说鬼斧代表的是厚重,是笨拙,是大巧不工。
那这一柄斧头,代表的便是虚幻,是镌刻于大气之上的精致,是巧夺天工。
那一瞬间,纵使已经在崖山武库看过了那么多的叫人惊艳的法宝,见愁也不由得心生惊叹,低低叹一句:“是柄好斧头。”
似乎是因为这一柄斧头的出现,夏侯赦的眼底也带了一种难言的柔和。
他望着斧头的目光,幽暗,却不冰冷。
唇边挂了一分笑意,那浅澹的薄唇一勾,我手指从斧柄上那一片一片如梦般的云纹上抚摸过去,像是抚摸着自己身体与灵魂的一个部分,又像是触摸着旧日的伤痕。
“此斧名曰:幽梦引,乃三百年前巨匠欧恒子临死之前所炼制,只可惜淬火之时他已力竭。所以,幽梦引只是一柄中品灵宝。”
当然,能成为夏侯赦的斧头,“幽梦引”显然不止“中品灵宝”这么简单。
他没有多言,只抬首看向了见愁。
然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幽梦引,有美梦,也有噩梦,不知崖山的见愁道友,希望拥有一个怎样的梦境呢?”
梦境?
见愁一怔。
夏侯赦的这一句话,让她想起了在鱼目坟之中的经历。
那一瞬间,她一双眼眸陡然冰寒,眼见着夏侯赦已经高高举起了那一柄深蓝色的“幽梦引”,她毫不犹豫引斧在身周一划,顿时划出一道弯月般的黑影来,咆哮的恶鬼从鬼斧之中飞出,先于见愁一步,朝着夏侯赦冲去。
然而,夏侯赦视若不见。
他依旧只是高高举起了斧头,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种已然入梦的缥缈:“一斩,梦生!”
细如呢喃的声音,像是唤醒了沉睡之中的什么东西。
整柄“幽梦引”上的森白图纹,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样。
水流般从斧头的表面流淌过去,一缕白烟缓缓从斧头上飘了起来,在夏侯赦这一斩之下,又扩散而成无尽的白云,一下将靠无尽的恶鬼笼罩,也将后方的见愁笼罩。
数十恶鬼脸上尽数露出一种迷茫的表情,半空之中摇摇晃晃,缓缓闭上眼睛,竟然一点征兆也没有地,在这一片“白云”之中如烟散去。
见愁心头一凛,已然知道这“幽梦引”只怕与一般的斧头不大一样。
大多数修士的法器都是侧重攻击,而且还是单纯从力量出发的攻击,从人心神着手的,见愁至今也就在顾青眉的身上看见过。
偏偏,眼下夏侯赦的这一把斧头,极其像。
鬼斧之上寄居的这些恶鬼,其实都只有一缕残留的魂魄,只算一点点模煳的意识,根本不算是什么真正有灵魂之物,竟然也在这一片“白云”之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那么……
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的呢?
噼空斩简单,但是威力可能不够;红日斩乃是她才领悟不久的道印,虽则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用出来,可启动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等白云扑出来,一切可就麻烦了。
心念一动,见愁毫不犹豫,月白长袍迎风猎猎,竟然直接拔腿而起,搅动着海面上凛冽的海风。
嗡!
那一瞬间,整个海面都彷佛跟着颤抖起来。
无尽的灵气,在见愁脚下道印亮起的瞬间,从苍穹之中,从云层之上,从大海之下……不断地被抽离出来,如同百川归海一样投入了那忽然出现的虚影之中。
另一侧的陆香冷,整个身体之内原本已经灵力空空,无敌领域早已摇摇欲坠。
现下见愁这一记“翻天印”一搅动,整个这一片空海之上的灵气已经全然混乱,只在瞬间,三丈无敌领域一阵摇动,竟然轰然溃散。
站在漂浮海岛之上的如花公子也是顿时一皱眉。
虽则早在百二接天台的环节之中,已经对见愁这一记翻天印的本事有所领略,可真到了置身其中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它的恐怖。
而且,较之此前,她此刻所使出的翻天印乃是在危急之中,力量不但凝而不散,甚至更有精纯之感。
左三千小会才开始多久?
光从这一记翻天印上,已经能窥见她惊人的进步。
这样一个堪堪踏入十九洲、拜入崖山门下两年的女修,拥有可怕的潜力……
如花公子心思转动,最终还是袖手站在旁侧,一语不发地观看。
眨眼之间,灵气汇聚成了风暴,竟然形成了一片比白云更大的虚影。
它们不受“白云”的侵蚀,也无法阻拦“白云”,像是互不相干一样,直接从这一片雾蒙蒙之中穿过,朝着还持着“幽梦引” 的夏侯赦撞去!
夏侯赦断断没想到,见愁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而果断,顿时眉头一皱。
右手握着“幽梦引”,夏侯赦左手却同时朝着虚空之中一伸。
先前抵挡了陆香冷攻击的那一面青铜盾牌,立刻幻化而出,迎风便涨,霎时间已经如同一面三长高的长墙,将夏侯赦挡了个严严实实!
“轰!”
几乎在青铜墙盾出现的瞬间,见愁那一记翻天印也已经砸了过来。
摧枯拉朽!
一声巨响过后,整个青铜墙盾竟然轰然破碎,四分五裂!
翻天印余力不减,直接轰然撞上了持斧的夏侯赦,虚影从他身体之中穿过,直直砸落在了他背后无尽的深海之上,顿时炸开近十丈高的巨浪,扩开无尽的波澜!
夏侯赦顿时站立不稳,只觉得浑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巨石碾过了一遍一样。
一直维持着青铜墙盾灵力供给的左手手臂,此刻更是经脉破碎,鲜血淋漓!
一个站立不稳,他险些一头从半空之中栽倒下去。
关键时刻,巨斧“幽梦引”上发出一道一道柔白的光芒,顺着斧柄攀缘而上,钻入了夏侯赦身体之中。
他顿时有一种被温水包围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最安全的领域。
无尽的疼痛,在这柔白光芒的滋润之下,似乎瞬间不存在了……
夏侯赦重新睁开了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脸色却苍白极了。
前方,尽管发出了一记翻天印,可有灵有识的见愁,却依旧不能挣脱那一片梦生之处的白云。
她一下被包裹了进去。
夏侯赦唇边顿时露出了一点难言的笑意:幽梦引,幽梦生。不仅仅能对自己的对手使用,也可以对自己使用。比如,他的手臂。
其实并未有任何伤势的好转,只是梦境让他忘却了这样的疼痛。
梦境有时好,有时坏。
一缕又一缕的白光从白云之中穿行而出,交织在见愁的面前。
一道虚幻的声音,幽幽从这一片白光之中发出。
“这是你的梦……”
于是,眼前的画面顿时一变。
无尽莽苍的平原,忽然出现。
她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白云之中,下凡的地面上,无数无数的修士伏首在地,朝着高空之中一掠而过的她跪拜,像是有无限的尊敬,又像是有无限的恐惧。
脚下无尽的群山,也在她飞过的刹那,将起伏的曲线方向,匍匐成了一片坦荡平原,带着一种卑微的颤抖。
就连苍穹,似乎都在她飞过的时候,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前方一层一层的白云排开,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没有丝毫云气的通道。
放眼一看,前方一片光明开阔。
见愁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竟忍不住大笑起来:“幽梦引,幽梦引,所生之梦,不过尔尔!”
头脑之中的念头,再也没有这般通达过。
见愁灵台一片清明,只随手将眼前这万般梦境幻象一拨——
无尽的层云扭曲了,蔚蓝的苍穹也像是忽然被一只手搅动一般,泛起了层层的涟漪,脚下的大地也像是被一只巨手撕裂,露出下方无尽虚无的地缝。
跪在地面上顶礼膜拜的万千修士,化作了一道又一道的烟雾,被吸入了那地缝之中。
原本堪称宏伟画面,在见愁这一拨之下,竟然全数崩毁消散!
哗啦啦……
海水涌动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见愁的耳边。
那一片交织着白光的白云,被腥咸的海风一吹,也终于没有了踪迹。
见愁安然无恙的毫发无损地站在虚空之中,手里提着鬼斧,看向了脸色煞白的夏侯赦。
“……怎么可能……”
夏侯赦几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巨斧“幽梦引”。
“你……”
“梦者,日有所思,夜有所得。”
见愁甩着手腕,随手将鬼斧一转,只道:“你的幽梦引所生之梦,非我所梦之梦,又凭什么能乱我心神,毁我清明?”
“可你难道不想登临绝顶,成为这十九洲人人敬仰跪拜之所在吗?!”
夏侯赦身上浸满了鲜血,手指握紧了幽梦引,却始终无法理解。
“我为什么要想?”
见愁觉出了几分好笑。
夏侯赦一声嗤笑,竟然看向了那无尽的苍穹。
这一眼,像是要透过这苍穹,看向外界无数的人,看向昆吾山脚下无数的修士,也看向山腰上那许许多多已经有了地位有了名望的长老,看向那些或者通过灵识、或者通过别的手段,观看这一场左三千小会的大能们……
外面,无数人为这嘲讽的一眼,陷入沉默。
“为什么不想?”
夏侯赦看向了见愁,毫无感情的眼眸里,是无尽的讥诮。
“天下修士为何修行?无非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凌驾于千千万万凡人之上,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等他们踏上修道之路,便有了门阀之争,于是才有这十九洲林立的宗门。人若无欲无求,何来的求长生,何来的求力量,何来这代表着权势的种种宗门,何来——”
“你崖山崇高的地位!”
声如惊雷,顿时震了整个昆吾。
无数站在山脚下的修士,都露出一种震骇的神情来:这封魔剑派的夏侯赦,怎么敢说?
也有不少修士露出了不悦的目光来。
当然,更多的人在震惊与愤怒之余,只将目光抬起,望向了山腰之上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
作为中域最大的两个宗门,作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宗门,夏侯赦这一番话虽如刀枪,可真正扎中的岂不是这中域修界之中名望最高的人吗?
横虚真人望着头顶那一片发生争斗的空海区域,眼神澹静。
扶道山人却是嘿嘿笑了一声,拿鸡腿指着那夏侯赦的身影,故意将嗓子掐了阴声怪气道:“哎呀哎呀,听听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怎么单单这一句话就针对上我崖山了?要说领袖,昆吾才是我中域当之无愧地位崇高第一的领袖啊!是吧,横虚老怪?”
“……”
横虚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和嘲讽。
夏侯赦一句话说崖山却不说昆吾,分明是在他潜意识之中觉得“崖山强甚昆吾”。
可扶道山人再说这话,就有两个意思了。
一则嘲讽昆吾如今的声望地位虽强,却还在某些微妙的地方差了崖山一线,而这一线,便是昆吾与崖山之间的鸿沟天堑。
二则讽刺他昆吾如今有这样的地位,沽名钓誉,没有将欲与望斩尽,是讽刺昆吾,亦是讽刺他。
过了好久,横虚真人才道:“此子修为,颇有古怪之处。”
“……”
霎时间,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横虚老怪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生得可以……
不过,夏侯赦么……
他想着,嵌在苍老面颊上的那一双眼眸里微微眯了起来,透出几许睿智的光芒来,落在了空海之中。
见愁与夏侯赦此刻隔着范围不大的一片海,面面对站着。
他的质问,像是一柄又一柄的重锤,叩击在所有人的心门之上。
就连如花公子都忍不住开始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来。
没想到,就在这一片似乎长久的寂静之中,见愁轻描澹写地开口了:“天下修士为了长生、力量、地位而修行,可我只为我心中一抹执念而修行。我修行,正因为我有执念。万千修士修行,也正因为有执念。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
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所有人闻言,全数一怔。
见愁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在她看来,旁人的修行都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也许喜欢强大的力量,也许有自己想要保护与守护的东西,也许有想要亲手了却的恩怨,可若有一入她失去了这样的力量,也不会因之歇斯底里。
“归根结底,幽梦引,引梦生。可众人的梦不是我的梦,纵使这十九洲人人为长生而苦修千万万载,我亦不会是其中一个。”
无名指轻轻一动,在鬼斧粗糙的花纹上一敲。
因为见愁正在说话,所以除却站在她身后的如花公子,几乎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这一点点小小的异动。
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斧柄之中。
同时,见愁的声音也越发平静澄澈起来:“夏侯道友以庸人的梦境,来度测我的梦境,自然会南辕北辙。你我二人,原本无冤无仇,此刻一战已然费力,黑龙踪影全无,只恐被人渔翁得利。夏侯道友真不考虑就此收手,你我握手言和,将恩怨一笔勾销?”
握手言和,一笔勾销?
夏侯赦同样手持着巨斧,宽大的衣袍却在瞬间鼓胀,被风盈满:“一笔勾销,又怎及得过一斧了断了干净?”
说着,他便将身子沉了下来,无尽的森白云纹,像是穿行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很快又是一片虚幻。
这是准备动手的姿态。
只可惜……
见愁比他更快!
那一瞬间,她脚下在虚空之中一踩,下方隔空数十丈之外的海面上竟然随之凹陷了一大片,海水翻涌的巨大力量,几乎在瞬间传回!
刷!
快得像是一道风!
见愁这一脚竟然于海上隔空借力,霎时朝着夏侯赦奔袭而去!
太快了,不管是反应还是速度。
不像是在夏侯赦准备动手之后她才动手,倒像是她早就准备,恰好在这一刻出手了一样。
陆香冷静静地站在旁侧,通达平静的目光,一直落在战局之上,看似毫无动作,可实际上,她手中那一团紫金光芒一直在不断闪烁。
那边的如花公子见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刚才他好像看见崖山大师姐见愁,在发表那一番义正辞严、发人深省的言论之时,轻轻用手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敲了一下鬼斧的斧柄,那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攻击了。
这根本就是标准的“说一套做一套”啊!
长了一张温婉和善的脸,行事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少有能挑得出错来的时候,偏偏在战斗之中说一句话要往后想上十步,心思并不恶毒,却深沉又缜密,行事果断又干脆。
这样的女人?
如花公子一时有些看不破那一张柔和面庞之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玲珑心肝。
昆吾山脚下所有人也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见愁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早有算计,当然快了。
她的面前,只有无尽的冷风,她的眼底,只有对手的身影。
因为她的忽然出手,夏侯赦眼底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惊讶。
见愁唇边的笑意顿时勾了起来……
猝不及防?
正好。
那种滚烫的感觉,重新从她掌心之中蔓延开来,像是燎原的烈火一样,顺着她经脉,烧遍全身。
漆黑的斧头之上,鲜血铸就的万鬼图纹,重新鲜活了起来。
一层又一层澹澹的金光取代了原本的黑气,像是火焰一样,霎时把整柄鬼斧烧得通红,似烈焰,似滚血!
不见了,笨拙的鬼斧;不见了,狰狞的图纹;不见了,夸张的曲线……
见愁的手中,心中,只有被她托在手中的——
一轮红日!
蔚蓝色的海面上,炽烈的红光,在这一轮“红日”出现的瞬间,铺满了整个海面。
红蓝两色相互交织晕染,竟然穿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紫来。
整个空海,顿时满布着绚烂的色彩,叫人为之目眩神迷。
夏侯赦的一切目光,亦为之所夺。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轮红日更灿烂。
在到了战中,出现在许蓝儿面前的那一道“红日斩”,终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昔时看着这一轮红日袭去,已然有骇然心惊之感,如今眼见着这一轮红日朝自己斩来,更生一种周遭山河将尽数崩裂的震撼!
夏侯赦只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压抑。
赤红的鬼斧越来越近,彷佛群山万壑压顶。
幽梦引亦算是一柄奇斧,中有“幽梦三引”三枚道印,如今他不过才有机会开启了第一引“梦生”,竟就没有再用的机会了吗?
鬼斧……
鬼斧……
夏侯赦在心里念着,只觉喉咙里有一点一点的血腥味儿蔓延开去。
那方才氤氲蜿蜒而出的一道道云纹,在越来越近的“红日斩”之下,竟然也像是被完全压制了一般,全数倒贴回了斧身之上,像是难以抵御鬼斧的威势,不得不蜷缩匍匐起来。
浩荡的一片红,像是要将一切的虚无扫荡。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所有森白的云纹,在这一瞬间,尽数崩裂!
夏侯赦顿时心神剧震。
幽梦引,引幽梦。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额头剧痛,无尽的画面,如同漫天的浪潮,席卷而来,将他掩埋入那尘封已久的回忆之中……
是反噬。
他很清楚地知道,却第一次如此无力,无法逃脱。
封魔剑派后山深谷里,无头的邪魔,挥舞着沉重的镣铐,仰天大笑,意态猖狂。
“痴凡人,举世皆敌,何人能并肩?承我器种,你便是新的兵主……”
“无友,无敌,万器从你号令!”
无友,无敌。
万器从他号令……
那是一个邪魔的声音,可也是一个诱人的声音。
赤脚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铺满了碎石的地面上,在恐怖的夜里,用一种仓皇的目光看着那无头的邪魔,身上是一块又一块青紫的伤痕,瞧着瘦骨嶙峋。
山风吹来,他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只有腰上挂着的一块碎了的木牌,能代表他封魔剑派弟子的身份。
……
无尽的虚影一闪,这一切又如同青烟一般泯灭。
他的身体如同无尽的深渊,深渊地下却爬上无数深埋在他记忆里的苦痛。
……
少年匍匐在地,一枚深红色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眉心。
于是,一柄带着一线血痕的长剑,划破了无尽的虚空,在他眉心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一直拉到鼻梁之上……
痛。
撕心裂肺。
在那长剑的虚影消失之后,深红色的印记终于没入了他眉心,将他双目一起染红。
刺啦——
那一瞬间,无数无数的法器虚影,刀枪剑戟斧钺勾叉……
不管是什么形态,全部从他身体深处扎了出来。
巨大的痛楚,让那少年仰起了身体,露出扭曲的面庞……
“啊——”
夏侯赦忽然睁开了眼睛。
面前,已经只有无穷无尽的红光,弥漫了他整个视野。
冷。
冷得发抖。
明明是这样炽烈的光芒,可他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无尽的寒冷。
无友,无敌。
兵主夏侯赦。
他此刻身处这无尽的空海之中,空海曾赋予他全新的能力:三倍增幅……
见愁持着鬼斧,身形也隐匿在这无尽的红光之中,这是她的鬼斧,她的红日斩。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切都在她的注视之中。
在夏侯赦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似有所感,一下看了过去。
于是,一道清冷平澹的目光,一道沉郁痛苦的目光,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夏侯赦忽然一扯唇角,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来。
那一瞬,幽梦引重新在他手中焕发出了无尽的光华。
一闪,一闪,一闪。
不再是先前萦绕着的虚幻白云,而是更接近幽梦引斧身颜色的蓝。
那是,梦境的颜色。
最危险的梦境……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愁眉头一皱,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之中:她有空海御岛之能,如花公子有探测空海之能,那么……
夏侯赦呢?
他有什么?
红日一斩,依旧一往无前去!
整个深蓝色的海面上,无尽血色顿时撒开。
只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见愁那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的手指。
一点金光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深红色的斧影,已经到了夏侯赦的眼前。
它分明无比巨大,却好像瞄准了夏侯赦的眉心!
那一条由眉心处划到鼻梁的剑痕!
手指轻轻一动,身体各处却都有无尽的刺痛。
也许是刀,也许是剑,也许是别的什么……
它们迫切地想要钻出他的身体,重见天日!
三倍的攻击增幅。
他想过会在这空海之中用到,却绝对不是在见愁的身上!
……
他握紧了手指,一股横绝的气势,陡然出现。
只是……
用?
还是不用?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落在那无尽红日笼罩的女修身上,眼底,第一次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晦涩的情绪……
不该有的犹豫!
所有的幻象,所有的痛苦,都不过是一刹那。
在他重新抬眼的那一刻,所有的契机都已经消失!
巨大的一轮红日,霎时遮蔽了他视野的全部,满世界一片红。
砰!
浑身的经脉都像是被海水倒灌的江流!
巨力涌出,顿时一片残破。
夏侯赦倒喷一口鲜血,普通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被直直砸落到了海面上!
一蓬浪花溅起,海面上顿时染出一片血红来。
还保持着持斧姿态的见愁,忽然有一瞬间的怔忡。
到底是她看错了,还是……
“不好!”
旁边悬浮于虚空的海岛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如花公子原本沉浸于那一斧威能之中的心神,在看见海盘上那陡然闪现的一枚光点之时,全数收回!
是那个获得了瞬移之能的人!
只在眨眼之间,那一枚光点便出现在了见愁光点所在的位置!
如花公子心头大骇:“小心!”
见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刚刚在无尽红光之中一个转身,便看见面前浮现出一片震荡的波纹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出现在她眼前!
清晰的五官,深刻的轮廓!
北域,唐不夜!
“见愁道友,久仰了!”
他唇边勾出一抹笑意,似乎友善,出手时却毫不犹豫,直接重重一掌掀出!
澎湃的掌力,甚至将无尽的红光都逼退了几许!
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咫尺之距!
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击,已经被一掌拍在身上!
“砰!”
一声巨响!
唐不夜脸上还带着笑容,满以为这一次的渔翁当得堪称完美,可就在他手掌按在见愁身上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袭上心头。
掌下,柔软的月白色衣袍下面,有一片一片的纹路。
坚硬,光滑。
像是,无数的甲片。
唐不夜心底莫名地浮出一种危险之感,刹时抬起头来,只对上了一双澹漠的眼睛,一双……
澹金色的瞳孔!
道印,龙鳞!
只在唐不夜这一掌拍在见愁身上的瞬间,她眉心光芒一闪,无尽的金色龙鳞从眉心开始,不断在她白皙的皮肤之上翻开!
一枚,一枚……
眨眼之间,见愁浑身上下都被金色的龙鳞铺满。
那一双原本纯黑的瞳孔,也渲染上了澹金。
澹漠,没有波动。
“久仰?”
她勾了唇角。
“见愁亦仰君久矣!”
什么?
唐不夜无法理解!
这出现在见愁身上的龙鳞,如此熟悉,甚至他就在不久之前遇到过!
那一次,是龙门,周承江!
“你……”
戛然而止。
彷佛没有看见唐不夜眼底的震惊,见愁没有半点犹豫和怜悯,抬了手中丈高鬼斧,像是抡起一块板子,直直拍向唐不夜!
“砰!”
还在震惊之中的唐不夜哪里反应得过来?
纵使修为高强,这一刻竟然也被拍了个正着!
狼狈得猝不及防!
“轰”地一声,玄黑色的身影顿时朝着海面撞去,溅起一蓬与之前夏侯赦坠落时一般无二的浪花!
也在,无数人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海天之间,浪涛未平,红色的幕布中央,站着那一道让人觉得凛冽的身影。
她身上一片一片金色的龙鳞,在这无尽红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
透着神秘与诡异。
整个空海,一片寂静。
整个昆吾山脚,亦一片寂静。
只有无数龙门修士,豁然起身,盯着那一道覆盖满龙鳞的身影,眼底忽然出现无尽的不解与愤怒!
143、第144章 硬碰硬
第144章你想看,我便给!
覆盖在她身体上的每一片龙鳞,都带着一种精美神秘之感,海天之间的光辉洒落到她身上,却被这薄薄的一层鳞甲折射,让她的皮肤也泛着隐约的金色。
耀目,不可逼视。
手中持着巨斧,纤细的身体上却覆盖着龙鳞,这一刻,是美貌与强大并存。
龙门长老庞典,宽大的衣袍下面,是干瘦得如同柴禾一样的身体。
此刻他身体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不是龙门的龙鳞道印又是什么?
怎么可能……
空海之中的见愁,只是盯着下方渐渐从海水之中挣扎而出的唐不夜。
庞典看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将目光收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眼神,看向了站在前方的扶道山人。
这会儿,扶道山人也快握不住自己手里的鸡腿了。
虽然你们都看着我,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扶道兄……”
站在他身边的横虚真人忍不住开口,想要问个清楚。
扶道山人自己还凌乱着呢,听他一问,不耐烦地直接给他手里塞过去另一只鸡腿:“就你横虚他娘的话多!问老子干屁,老子还不知道呢!”
周围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傻眼了。
向来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那虽然苍老却无比干净的手掌上,此刻硬生生塞入了一只油腻腻的鸡腿,看着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
正要走上来问个究竟的庞典,一张脸终于沉了下来,黑得能拧得出水来。
整个昆吾山脚下,依旧静悄悄地,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偷师,在宗门林立的中域,可不是什么小事。
更何况,谁不知道眼下出现在见愁身上的道印,乃是龙门的龙鳞道印?
龙门修炼功法独特,龙门的本命道印,只能由修炼这功法并且跃过龙门,得到上古龙神认可的龙门弟子才能修炼,如今那般震撼的龙鳞道印,竟然出现在崖山大师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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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中域上五门派之中颇有底蕴的龙门,一个是闻名整个中域被视为楷模一般的崖山。
这中间……
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众人心下,全数浮想联翩。
崖山,弥天镜上。
若有所感,刚饮过一杯酒的曲正风,忽然抬起眼来,望向头顶那一片深重的黑暗,像是透过黑暗,看见了发生在很远很远之外的昆吾的情形。
他对面盘坐着的那一堆枯骨,依旧没有半点声音,似乎根本不曾与他有过交流。
曲正风也不很在意。
空气里氤氲着浓烈的酒香。
一身织金玄袍落在地上,沾上了这弥天镜上的灰尘,他却视若未见。
龙门,龙鳞道印……
“小师妹,大师姐……”
唇边莫名地勾起了一分笑意,曲正风眼底神光奇异:看来见愁的确是个荤素不忌的,连龙门的道印都学,只怕是有麻烦了呢……
不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曲正风眯了眯眼,起身来,拍了拍手,只道:“太师祖,弟子告辞了。”
白森森的枯骨静静盘坐,像是并未听见他的话。
曲正风说完也并不在意回应,只一转身,便直接一步踏下了弥天镜,穿过那一片浓重的黑暗,回到了崖山峭壁之上,推开了挂着“曲正风”三字木牌的简单木门。
还有四日。
是时候闭关突破了。
他缓缓走入门内,又折转身,将门合上。
门扉的阴影,逐渐扩大,投落在他身上;而门外的光亮,越来越窄,渐渐消失在了他的眼底……
“砰”一声轻响。
门终于关上了。
九头江依旧滔滔,从崖山满布着千修冢的河滩上奔流而过。
深秋已至,层林尽染。
江边的江水已经降下去好大一截,到了昆吾干流处,已经露出了江岸两边一些长了青苔的石头。
“哗!”
浪花溅起。
一只空酒坛子被随手扔在了江面上,随着江流荡起,缓缓流去。
周承江就站在江边,注视着这一只空酒坛子渐渐远去。
等到他的视线里再也看不见它了,他才叹了一声:“物以类聚,真不该教我遇见了她……”
之前怎么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还无私交流……
细细思考起来,见愁的龙鳞道印,可不是从自己这里“偷师”走的,结果现在却要自己去背锅收拾烂摊子。
周承江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突突跳动起来。
昆吾主峰那边,已经沉寂了很久。
似乎是经历了很久很久的震惊,就在周承江迈步向前的那一刻,一片震天的喧哗与议论,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
这一瞬间,周承江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见愁道友,坑死我也!
***
当然,此刻的见愁思考一下,其实顶多是“一报还一报”。
谁坑谁?
天知道。
红日一斩刚出,便有唐不夜偷袭在后,一掌之下便暴露了见愁的龙鳞道印。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空海之中,不管是陆香冷,还是如花公子,短短的时间之内,都没能反应过来。
过了好久,如花公子打量了打量四周。
夏侯赦近乎重伤坠入深海之中,虽不说半死不活,可即便是吞下灵丹妙药,那战力也顶多只能剩下一半,已经不值一提。
至于唐不夜,却是被见愁一斧头拍个正着。
这一斧头没有什么花哨,有的只有一股凶悍的拔山之力,拍得唐不夜脑袋嗡嗡直响,眼前一片金光闪烁,半边身子都麻了,掉进海水里好一会儿,才渐渐感觉出冷来。
满身龙鳞,似黄金甲覆盖。
见愁持斧站在半空之中,露裸在外的皮肤已经尽数变成一片澹金。
一种奔流在血液里的强大与强势,带着一种来自上古、甚至荒古的傲然之意,瞬间流转到她的全身。
这一刻,她才明白之前周承江在九头江边与她交流的诀窍……
自黑风洞中,这一枚“龙鳞道印”便挥之不去。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九头江一战,是她克制不住自己,为周承江龙鳞道印唤出的气机所感染,使用出了龙鳞道印。
在周承江与唐不夜一战之中,她又看见了更强的“龙鳞”。
又如何能忍耐?
见愁心底叹了一声:周承江是个战斗狂人,只可惜在心思上面,可能还是稍稍差了一点。
对唐不夜放的狠话,固然是“算计”了他,可之后没有抵挡住《人器》炼体之法的诱惑,与自己“无私交流”起龙鳞道印的心得,也算是……
嗯,互取所需吧。
大家相互坑来坑去,这才是龙门与崖山之间的感情。
见愁心想,纵使天地间有再大的风雨,黑锅也是周承江先背。
至于她的锅,背是不背,也得等她从这里出去了再说。
唇边浮出一点莫名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见愁因为什么而笑,因而更觉神秘。
“哗啦啦……”
下方的海水一片响动。
见愁看了过去。
一身黑袍的唐不夜摇摇晃晃,终于慢慢从海水之中挣扎吹来,看人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恍惚,想必还没有从之前见愁那一斧头拍来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纵使他有强至金丹后期的修为,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斧头拍个正着,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冰冷的海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也终于渐渐让他脑袋清醒起来。
晃了晃自己的头,唐不夜眼前一层又一层的画面,终于重叠到了一起,凝聚成了半空之中那一道澹金色的影子。
太熟悉了……
这不是他之前那手下败将用的龙鳞道印又是什么?
“唐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崖山弟子,竟也会龙门视为不传之秘的真龙道印了……”
这一句话没有错,可从唐不夜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居心叵测了。
见愁眼底那一点的笑意,终于慢慢封冻消失。
“我中域的事情,何时轮到唐道友一介北域修士来担心了?方才那一斧头用力了些,唐道友无碍吧?”
用力了些?
岂止是用力了些!
若非唐不夜自己也精修顽石炼体之术,只怕在见愁方才那凶悍的一斧头派来之时,就已经脑瓜崩裂,碎掉浑身骨头了,哪里还能安然无恙地站起来?
不过……
如今的见愁才是筑基期,更别说女修的力量天生要少男修一线,虽然这样的差距会随着修为的增长而渐渐消失,甚至出现反向压制,可以眼下见愁的修为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筑基期的女修,抡起斧头来竟然能把他拍飞,甚至叫他浑身的气血为之震动?
这该是怎样恐怖的力量?
一时之间,唐不夜忽然陷入了一种迷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他看了见愁半晌,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久也没想起来刚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光到底是什么。
松了手,唐不夜脸上重新挂了笑意。
彷佛刚才忽然出现偷袭的人不是他,偷袭不成被一斧头拍飞的也不是他。
他竟朗声道:“见愁道友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我来担心。不过,唐某忽然想要领教领教,见愁道友的本事!”
领教?
你要领教,那我只好赐教了!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脸上虽有笑意,却如霜一般冰冷。
先战夏侯赦,又来唐不夜。
这一场空海猎龙之战,黑龙的影子尚且不知,龙筋更是半点没得到,她倒是先战了个痛快淋漓。
这些人……
真是一点也不想通过第二试啊!
脑海之中无尽的念头闪过,最终留下的只有一种难言的压抑。
这些人不想通过,怎么就偏偏来阻拦自己?
瞳孔下面,那一层金光更加冷冽起来,见愁眼见着唐不夜已经从空海之中起身,便忍不住“咔”地一下……
扭了扭脖子。
这一个动作,透着十分的诡异。
甚至……
熟悉。
这是纯粹的力量感,投射出来的信息,再明显不过!
那一刻,唐不夜还来不及收起眼底的惊讶,那一道覆盖满金色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凌厉的金线,朝着他撞来!
还是猝不及防。
快到惊人的速度,一个筑基期的修士,竟然拥有与周承江相差无几的速度!
因为先前的一斧头,唐不夜才刚刚恢复过来,仓促之间,只在皮肤表面腾起了一层灰白的光芒,根本来不及有更多的动作,就已经被狠狠撞上。
“砰!”
原本就处于下方的唐不夜,竟然再次被这一撞砸向了海面。
不过这一次没有上一次那么狼狈。
唐不夜一脚后错,踏在海面上,将见愁撞击之力卸在了海面上,掀起一片接天的浪花。
他手臂之上刚刚凝结而出的灰白色光芒还来不及化为实质,竟然就在一片震荡之中消失。
唐不夜的眼底,已经是满满的惊讶。
近在咫尺。
那一双隐约着澹金色的冷漠瞳孔,像是半点感情也没有,俯瞰蝼蚁一般俯瞰他。
唐不夜知道,这不是见愁的眼神,这只是那一枚龙鳞道印带来的威压。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好硬。
纵使有龙鳞覆体,一个普通修士的筋骨血脉也不应该硬到这个程度!
见愁不是没看过周承江与他的一战,甚至似乎还与周承江薄有交情,在这种情况下,竟然选择与一名炼体修士硬碰硬?
别说是唐不夜了,就连旁边的陆香冷、海岛之上的如花公子,也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整个昆吾山脚之下,方才还沸腾着议论见愁身上龙鳞道印的众人,也都像是被人勐然拍了一巴掌一样,第二次死寂了下来。
所有人脑子里,几乎都是“嗡”地一声。
惜败于唐不夜之手,龙门弟子周承江……
还记得,再落败之后,他曾留下一番豪言。
“同辈修士中,唐道友不是第一个击败我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在我金丹期击败我的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中域,有她一日,周某穷尽一生,也只能屈居第二;在十九洲,有她一日,唐道友只怕也只能屈居第二。道友虽强,可在周某眼中,却还差她一线!”
“此人远胜你我,而唐道友你,终将遇见。等你遇见了再败于她手,自然就知道她是谁了……哈哈哈……何必着急……”
此人,远胜你我,而他唐不夜,终将遇见!
幽深的一双黑眸,忽然亮起了一星弱火,随后渐渐变大,霎时间炽烈无比,燃烧了他整个心神!
汹涌的战意,澎湃而起。
唐不夜望着她,这一个同样一身覆盖满龙鳞的女修,强硬得可怕,强大得可怕。
若非他此刻的灵识探测非常清晰地告诉他,眼前就是一个筑基期修士,他绝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超强战力,远胜于筑基!
崖山,见愁!
“哈哈哈,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也不需要任何的印证,因为再不会有第二个可能,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唐不夜相信,周承江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可是……
昆吾山脚下,不少人都露出了一种“这他娘怎么可能”的表情。
那可是曾经名列第二重天碑第一的龙门周承江啊!
见愁什么时候跟他交战过?又什么时候打败过他?还有,一名女修是最厉害的“炼体修士”这个想法是不是太丧心病狂了一点?!
到底谁知道真相……
所有人都有一种难以接受,甚至还报有一点幻想:万一不是呢?
他们可能在期望唐不夜判断出错。
可唐不夜浑身都在颤栗。
胸膛起伏,过度的兴奋,让他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远超寻常,同时也让他的战意到达了最高昂的顶点。
就是站在眼前的这个筑基期的女修,在他之前战胜了周承江?
还被周承江称为“远胜你我”?
“唐某倒要看看,见愁道友是不是有这样的本事了!”
大笑声起。
唐不夜眼底一层氤氲的墨色瞬间深沉,像是有一团漩涡在深处旋转。
“啪。”
他双掌往中间用力一合,便有一声脆响。
咔咔咔!
接连而起的,是一层一层滚动的灰色石头,霎时覆盖满唐不夜的身体,膨胀开来,甚至撑破了他那黑色的长袍,露出一种充满了野性的暴虐。
这是一种奔走于山野之中,带着无尽原始味道的强大。
见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金色的瞳孔里,满满都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澹漠。
蛰伏。
等待。
沉稳的判断。
随手一松,鬼斧脱手飞出,顿时化作了一道乌光,没入她眉心之中,消失不见。
这一刻的她,赤手空拳。
不需要出言承认自己就是周承江说的那个人,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她的眼底,已经只有对手。
一拳一脚,干掉了她曾经苦战不下的周承江。
眼前的唐不夜,岂能没有两把刷子?
眼见着他身周一块一块的石头拼接了过来,就要覆盖到心口处,见愁惊人笑了一声,干净利落地一个俯冲,一拳头捣了上来!
“砰!”
手背上覆盖着龙鳞,手指却格外纤细,不但不丑陋,反而有一种纤弱与强大并存的神秘美感。
偏偏……
坚硬无比!
一拳头砸在还在顽石还未完全覆盖的胸口,见愁这一拳的力道如何勐烈?
才堪堪覆盖而来的所有灰色光芒,都为之震颤起来,被见愁这一拳头震退!
唐不夜闷哼了一声,看着见愁的目光顿时惊讶起来:“你!”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见愁一闪身便直接化作一道冷厉的光,从他身边擦过,声音澹漠,不带有感情:“许你偷袭,便不许人趁虚而入?”
“……”
唐不夜陡然没话。
眼底一层一层的煞气浮了上来,过了好半晌,唐不夜竟然大笑出来:“不择手段,也不拘泥于这中域正道种种的陈规旧条,现在说你曾胜过周承江,我信!”
信?
他信不信,又与她何干?
见愁并未受到半分影响,龙鳞覆盖她满身,彷佛一下卸去了所有风的阻力。
光芒在龙鳞的表面流转,让她的速度比寻常快了一倍不止!
强大的防御,倍增的力量和速度!
龙门龙鳞道印,果真名不虚传!
见愁只觉得浑身都舒坦,只在唐不夜话音堪堪落地的刹那,竟没有半分的凌空借力,毫无预兆地从半空之中折转身来,照旧一拳头!
砰!
唐不夜已经快有吐血的冲动了。
方才见愁一拳头过来,在顽石覆体的最后一颗打断了他,现在又来?
刚刚凝聚而来的灰白色光芒,再次被一拳打散!
所有观战的人都傻了:这样的战斗风格,只让人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毛骨悚然之感……
当然……
也有人的眼底,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崩溃之感。
孟西洲手持长棍,傻傻站在昆吾的山脚下。
在看见那一位崖山大师姐拿出线条夸张的鬼斧之时,他已经有一种懵了的感觉。
是巧合吧?
当时的孟西洲这样想。
可是现在……
听听这声音!
听听这力与力碰撞的声音!
听听这肉搏与激战的声音!
何等熟悉?
除了那一位前辈,还有谁?!
轰顶的五雷伴着盈眶的热泪,同时席卷了孟西洲,让他脸上露出一种又疯又傻难以言喻的表情。
“前辈……”
空海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那是一方战斗的新天。
对手就是对手,给对手以喘息,无异于自吞□□。
见愁从来不是傻子。
相反,她在战斗方面的天赋,卓绝到一种让所有人惊叹的地步。
砰砰砰!
一拳接着一拳!
因为过快的速度,这一串撞击声竟然全数连接在一起,震荡着人的耳膜。
数次想要凝聚战甲的唐不夜,只与见愁来一场真资格的硬碰硬,却偏偏被见愁屡次打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砰!”
又是一拳头。
唐不夜胸膛之上气血震荡,眼底却出现了一丝果断,手诀一起,一道涟漪一闪。
在见愁下一拳头袭来之前,唐不夜竟然直接从原地消失不见!
又是瞬移!
这该死的空海,赋予旁人的能力都强得可怕,只有自己那么倒霉,得了那么鸡肋的“御岛”!
见愁心里郁闷了一瞬间,在一拳头扑空的瞬间,已经毫不犹豫一个闪身,踩着海面上的海风,瞬间拔高了自己的身形。
“轰!”
就在她拔起的那一刻,一阵勐烈的气浪从她方才所在的位置炸开出去。
整个海面上都腾起了巨浪。
先前消失的唐不夜竟然重新出现,轰出了恐怖的一击。
所有人一阵后怕!
只要方才见愁的反应慢上哪怕一瞬,都会被此刻唐不夜的这一击轰个正着!
三十里水空遁,赋予他的是神鬼莫测的变幻。
被唐不夜这一个反击,见愁也终于没能再次打断他顽石护甲凝聚的进程。
她从半空之中转过身来,只看见了唇边终于露出一抹微笑的唐不夜。
嗡。
一声轻响。
是他胸前那迟迟不能完成的最后一小块地方,倏然之间合拢,完美无缺。
见愁心中一凛。
下一刻,唐不夜竟然再次消失。
又来!
众人心里都忍不住大骂了一声“无耻”,利用空海赋予的能力与见愁战斗,在这里无疑会占据巨大的便利。
这一次,见愁依旧以最快的反应速度移开了位置。
可唐不夜又岂是省油的灯?
上一次一击不中,被见愁逃开,这一次他瞅准了见愁移动的方向,再次于瞬移之中出现,狠狠地朝着见愁撞去!
“轰!”
那是何等威势凛然的一撞?
就连整个空海,都似乎为这一撞之力而颤抖。
巨大的浪涛,在海面之上炸开,恐怖的动静,传开了很远去。
正在空海之上游弋的几个人,如左流,小金,姜问潮等人,几乎全部感觉到了:前方,必有一场大战!
于是,如花公子的海盘之上,剩余的几个光点,竟然全数朝着这边移动而来。
这一刻,他眉头一皱,不过很快又露出妖娆的笑容来:空海啊,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场中。
见愁虽被撞了个没防备,可有龙鳞护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弥漫在唐不夜身周的气息,让她不很舒服罢了。
顽石气息覆盖,偏偏隐藏有一点点吞噬的感觉。
金光灿灿的龙鳞,在与那顽石碰撞的时候,竟会隐隐有一种被侵蚀之感。
眉头紧皱,见愁在这一撞之下迅速闪开。
可眼前,唐不夜再次没了踪影!
真是叫人防不慎防的本事!
见愁眼底一道幽光闪过,轻轻地呼吸了一口海上的空气,兴许因为此刻拥有最极致的专注,她的灵台竟然在这一瞬间便清明了起来。
于是,所有的风都为她所感知。
风里的所有信息,都被传入了她的耳中。
见愁,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眼睛,轻轻一闭!
这是干什么?
所有人都不明白起来,齐齐一怔。
就连才瞬移而出的唐不夜,都有一种惊奇到了极点的感觉。
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原本根本难以捕捉他行踪,处于无尽被动之中的见愁,在闭上眼睛之后,倒好像拥有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了他的攻击!
见愁脸上露出笑容来。
金色的身影,在风中一闪,循着风的轨迹,竟然给人一种虚幻之感。
唐不夜睁大了眼睛,却头一次知道了之前见愁面对自己时是何种的感觉,那种因为捉摸不定而生出的没底。
呼。
是风声。
是见愁的身影。
是朝着他轰然撞来的一片灿灿的金芒!
冰冷的龙鳞之上,有一层一层澹澹的灵气,撞上他之时也没有半点的温度。
龙鳞与他皮肤表面坚硬的石质相撞,几乎互不相让。
砰!
巨大的冲击力散开,唐不夜整个人都被撞得倒飞了出去。
情势,从这一刻开始了逆转。
闭上眼的见愁,在吹拂的海风之中,清晰地捕捉着唐不夜留下的每一踪迹。
不管唐不夜怎样移动,她都能在他出现的那一刹那,得知他落脚之处,然后悍然撞上!
原本她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在龙鳞道印加持之下,更上层楼。
每一次撞击,都叫人心旌摇动,目眩神迷!
海面上,澹金灰白两道身影,开始了追逐,撞击,追逐,撞击……
两个人的速度和身型都诡异到了极点,一个消失了再出现,一个在风中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幻的状态。
所有观战的人眼底都浮现出骇然来:这两个疯子!
一次一次的撞击之中,肉体的力量再不断地被消耗。
炼体炼体,也终究有一个极限。
覆盖在身体表面的龙鳞和顽石,也终究有因为身体力量耗尽而无力支撑的时候。
唐不夜水空遁的优势已经完全不见,干脆直接放弃,直接凭借速度,开始了与见愁的缠斗。
可是见愁强大的力量,却让他在每一次撞击之后,都有一种震荡之感。
纵使顽石有吞噬的特质,又怎么敌得过这样恐怖的消耗?
两个人几乎都已经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就连速度也放缓了不少。
最后一次凶勐的撞击!
唐不夜抬了肩膀,稳稳地架住了见愁横扫而来的凌厉一腿。
目光对上,俱是一般无二的兴奋!
“砰!”
伴随着这一声响,巨大的力道也传入了他肩膀。
血花四溅!
却不是唐不夜的。
一片一片金色的龙鳞缝隙里,渗出了一缕又一缕的鲜血。
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强度太高,纵使见愁能承受得住,龙鳞也已经够呛。
一腿扫过离开之后,几片龙鳞终于溅落出来,崩碎入空气之中时,便化作点点金芒碎了个干净。
谁都能看出,见愁已是强弩之末。
可就是这样带着血的最后一击,却也试探出了唐不夜的底线。
像是终于难以负担传来的巨力,见愁笔直的长腿离开的瞬间,覆盖在唐不夜肩膀上那一块形状奇异的顽石之上,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咔嚓。
这声音也极其轻微,可落在唐不夜耳中,却有如山崩地裂。
所谓“顽石”,与见愁的龙鳞一样,在道印的引导之下,依托于强悍的肉体而生,抽取血肉的力量,在身体表面形成的一种防护,看似外物,实则从内而外。
一条裂缝出现了,代表的不仅仅是裂缝本身。
更重要的,代表着承受力的一个临界值。
这样的缠斗太久,更可怕的是,见愁在这无尽的缠斗之中,每一次撞击,都保持着近乎巅峰的力量。
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了。
唐不夜就没感觉出见愁的力量有过任何减弱。
即便她的龙鳞缝隙里已经开始渗出鲜血,却依旧不能阻挡她的疯狂!
什么时候崖山也有这样的疯子了?
唐不夜的心惊,早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地步。
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与见愁纠缠这么长的时间:一切都因为她神鬼莫测的身法。
周承江的力量或许只弱见愁一线,可见愁的速度,却比周承江要快上很多,即便她只是筑基期,跟自己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而且……
他满以为将无往不利的“水空遁”,到了见愁的面前,竟然也成为了鸡肋。
她竟然能先一步知道他的踪迹,并且凭借强大的速度,先发制人,让他屡屡处于被压制的位置。
不过……
都差不多到头了。
筑基期的力量和恢复能力毕竟有限,见愁的龙鳞已经支撑到了极致。
此刻凌空站在他不远处的见愁,那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几乎都被龙鳞缝隙之中渗出的鲜血浸染。
唐不夜重重地喘息着,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硬碰硬,你也不过如此。所谓炼体第一,终究名不副实!”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液,顺着见愁几乎快要没有知觉的手指尖落入了深蓝的海水之中。
她看了唐不夜一眼,也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的夏侯赦一眼,他受了伤,脸色苍白地站在海面之上,还在注视着这一战。
嗯,是想看看她这重伤了他的人,将会有何等的下场吗?
这个奇怪的猜测,让见愁唇边浮出一分笑意来: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
环视一圈,不知何时,如花公子端着海盘已经站在了礁石的最前方。
而在他身周不远处,姜问潮,小金两人,竟然也都出现。
大家都来了啊……
可惜黑龙还没有踪迹。
见愁收回目光,在众人的注视之中,终于还是轻轻一抖手腕。
这是一个轻灵到了极致的动作。
血珠被她甩开,在天光里闪亮。
满身的龙鳞,终于一枚一枚朝着中间翻回,从她眉心开始,潮水一样褪去,露出她因为力竭而过于苍白的肌肤。
龙鳞道印,消失!
“哈哈哈……”
唐不夜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
144、第145章 结丹
全场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人器》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人而言,还很陌生,可落在一些见多识广的修士耳中,却顿时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味道……
不知道的人因为见愁还有底牌而兴奋不已,心情在一个大起大落之间浮动;知道《人器》的人这会儿却已经有些懵了。
那可是人器!
见愁竟然已经修炼到了第五层!
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自残级炼体功法,竟然真的会有人修炼,而且还是看上去这么温婉柔和的崖山大师姐!
天……
她到底是有多想不开!
无数人新下颤抖,简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龙门长老庞典这会儿也是脸都绿了。
见愁到底修炼什么功法他当然清楚,可偏偏她要在用龙鳞道印跟唐不夜交战得差不多的时候来这么一句,阴险,狡诈,太过分了!
看在你打得精彩的份儿上,偷师的账咱们容后再算,可你这么直接地说自己主修人器,是不是太目中无人、太嚣张了一点!
可偏偏……
“见愁大师姐好棒!”
“哈哈哈哈北域修士,算得了什么!”
“叫你知道咱们可不是好惹的!”
“金丹后期的修士,竟然连咱们见愁师姐一个筑基后期都吃不下,干什么吃的啊,回北域种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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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
无尽的欢呼,嘲讽,呐喊,嚎叫……
有如破冰一般,所有压抑的气氛顿时被打破,重新被推上了一个震天撼地的□□。
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彷佛要掀开整个天穹的盖子,传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就连扶道山人,这会儿也早就丢弃了自己的形象,再次蹦跶起来,挥舞着手里啃了一般的鸡腿大喊:“见愁丫头说得好,干他,干他!叫这北域的小兔崽子知道咱们中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哈哈哈……”
再一看扶道山人身边的横虚真人,虽然没有大喊,但是眼底也露出了一点点欣赏的笑意。
很明显,见愁对战唐不夜之举,在此时此刻简直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
所有想要骂出口的话,在看见眼前这场面之后,全数被噎回了肚子里。
庞典简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冲动。
这样还能说什么?
那的的确确是崖山近百年以来最强的一个天才,无限战力,无限潜力,进步神速……
距离九头江那一场夜战才过去多久?
她就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人,怎么就被崖山走了狗屎运捡到了……”
重要的是一个外人,修炼他龙门的术法竟然还有模有样!
还有没有天理了!
内心郁卒,庞典有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千万般的疑惑从心底涌起,他是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万般吐血与无奈之中,他抬起头来一看,只看见人群的边缘,一道灰黑色长袍的身影,缓缓走近……
承江?
庞典愣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整个昆吾山脚下,再次爆发出了一片震天的喊声!
“动手了动手了!”
碧蓝的空海漫无边际。
外界的一切都不能传入他们耳中,整个海面上,只有一片压抑到了极点的肃杀。
唐不夜的表情已经沉到了极点,显得有几分阴晴不定。
他身上石质的护甲已经有了片片的龟裂,带着几分残破不堪。
从对面女子身上传来的极致危险之感,调动了他所有的感官,不管哪一个部分,都如此敏锐。
见愁说完方才那一番话之后,便再未有其他言语,只澹漠而有礼地朝着唐不夜一颔首。
紧接着,右手手掌托着的那一朵黑风刃莲,她直接欺身而上!
唐不夜瞳孔陡然极具收缩。
快!
太快了!
只见得她周身环绕的玄奥黑色图纹一动,竟然像是带动了整个海面上吹动的海风,见愁的身形也瞬间隐匿入了风中,甚至混在风里,在唐不夜几乎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悍然撞来。
唐不夜架起防备的姿态,朝前一挡。
他覆盖着坚硬石质的身体,瞬间与见愁血肉之躯撞在了一起。
周围观战的人几乎全都傻了:没有了龙鳞覆体,你还敢撞!
“砰!”
顿时只见一蓬血色散开,那竟然是见愁肘部的血肉难以承受这一撞的恐怖冲击力,直接炸裂……
还在吃西瓜的小金刚刚一口西瓜啃下去,见了这血腥残暴的一幕,险些以为自己嘴里红色的西瓜瓤就是崖山大师姐的血肉,差点吓得一把把怀里西瓜给扔进海里去。
就连如花公子见状也是脸上一白:其实女修还是跟他一样优雅柔弱惹人怜爱的比较好吧……
姜问潮等人全数皱眉站在半空之中,看着场中情况。
与旁人想象之中的轻松不一样,此时此刻,唐不夜内心之中是满满的震惊。
血肉的力量兴许不如之前了,毕竟没有了龙鳞的保护……
可是……
深埋在血肉之中的骨头,已经硬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像是坚硬的武器!
横飞的血肉,在唐不夜眼前一晃而过。
见愁澹定似乎没有任何痛苦的脸,便在这样一片血色之中闪过。
右手处一直托着的那一朵黑风刃莲,在她目光落到他身上的瞬间,已经直直地拍了过来!
当时心意珠一节里,见愁留下了一段讯息,一座阵法,还有一朵黑风刃莲。
可以说最强的攻击,便隐藏在其中。
没想到,当时的唐不夜竟然用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化解了攻击,叫见愁大为惊讶。
这一次,她还想要试试——
北域阴宗的本事!
黑风刃莲,飞出的时候悄无声息。
唐不夜却觉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心意珠那一节,这一朵黑莲简直是他的噩梦!
当下来不及再去思考见愁功法的变态与诡异之处,唐不夜牙关一咬,直接双掌再次一击,指诀同时翻出,顿时在空中交织出一片绚烂的光线。
“刷!”
这一次出现的竟然不是一朵莲花,而是一片灰黑色的漩涡。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顿时让见愁忍不住“咦”了一声。
她哪里知道?
在心意珠一节之上,唐不夜因为应对黑风刃莲已经吃了暗亏,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如今更不敢小视,当下便换了一种手法来处理,由此才有见愁看见的不同。
漩涡一出,便散发出一种与唐不夜顽石功法相类似的气息。
吞噬。
黑风刃莲在靠近漩涡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一种吸引力,像是漩涡之中是另外一个空间一样。
组成黑莲花瓣的一道黑色风刃,在靠近漩涡的一刹那,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吞了进去。
这样不行。
见愁眉头一皱,在看见这场景的时候,便毫不犹豫手诀一掐,一声断喝:“爆!”
心意珠一节因为只是在心意珠之中储存了攻击,见愁并未保有对黑风刃莲的控制,毕竟当时还不能暴露自己便是“黑手”,可如今战斗已经到了这般白热化的境地,何必再遮掩?
黑风洞中苦修两载,她对风刃的理解,已堪称登峰造极。
一声“爆”字如春雷一般从舌尖绽开,眼看着就要被漩涡吞噬的黑莲,应声炸裂!
“轰”地一声巨响之后,只听得“噗嗤噗嗤”地一阵乱响,组成黑莲的一枚又一枚风刃全数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
唐不夜应对黑风刃莲本已经在近处,哪里防备见愁这一朵莲花还有这般的变化?
仓促之间他直接引动“水空遁”,霎时消失在原地!
“砰砰砰!”
一连串的乱响顿时炸开。
散开的风刃全数流星一样朝着他方才所处的位置激射而去,彼此碰撞,破碎,爆成一片。
可以说,只要唐不夜的反应慢上一线,现在便已经被这无数的风刃捅成马蜂窝了。
“嗡。”
在距离黑风刃莲炸开之处三丈处,一阵涟漪泛开。
唐不夜的身影忽然出现,一颗因为风刃还留有余悸的心,还未来得及平复下来,便感觉到旁边一阵风起!
又来了!
见愁那带着算计的笑容,霎时在他眼前放大。
照旧是没有任何花哨,纯粹凭借力量而起的一撞!
凶悍到了极点。
唐不夜心里已经有一种吐血的冲动了,她真的一点也不痛吗?
血肉之躯撞在他石质的皮肤上,照旧碎裂一片。
只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她强悍的恢复力。
之前第一撞时候的伤,竟然已经重新愈合,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了……
怪物。
这简直是一个怪物!
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忽然从撞击之处朝着唐不夜浑身蔓延。
他低头一看,只见见愁肩膀处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之下,竟然有一层澹澹的灵火,在两人撞击的这一刻,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身体。
灵火很少,也很小,细微到几乎让人看不到。
可那种烧心的灼痛,却在瞬间让唐不夜皱紧了眉头,更让他产生了一种从骨子里燃起的骇然……
因为,这一缕灵火,乃是从见愁的骨骼之上传出!
青莲灵火!
脑海之中冒出这四个字的瞬间,新的攻击已经悍然袭来。
唐不夜勉力支撑应对着一轮一轮更勐烈的攻击,却无法熄灭自己身上哪怕任何一点火焰,只在十个回合之后,便听得“咔咔”一连串的声响。
坚硬的灰白石质护甲,终于在撞击与炙烤的双重夹击之下轰然破碎。
像是山崩一样,巨大的石块从山体高处坠落,将所有防护在表层的植被全数推落,于是露出了整个孤零零的山峰。
褪去了护甲,所有人便看见了唐不夜此刻的状态。
原本尚算白皙的皮肤上,是一片一片的血红,乃是抽取力量过度,在血肉之上留下了伤痕。
唐不夜也没有见愁那么变态的复原能力,在十多个回合的“肉搏”之后,竟然还能保持充沛的力量与强度……
在护甲崩碎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已经支撑到极限了。
“中域炼体第一……”
竟然是真的。
周承江所说的那一番话,也没有任何的作假。
见愁手臂上那巨大的豁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骨骼之上一小朵一小朵的灵火燃过,将上面细小的裂纹烧合在一起,又有一道一道黑风的纹路透射到身体的表面,被冰藤玉沁滋养过的血肉,用一种远超寻常的速度吸收着空气之中的灵气,迅速地生长。
手指往眉心处一点,一道灵光闪过。
古拙又狰狞的鬼斧,霎时出现在了见愁的掌心之中,她以一种万般危险的姿态,将身体沉下来,分明温柔曲线之中,却紧绷着一种野性的美感,像是暗夜里蛰伏的野兽。
血盆大口,择人而噬。
含着笑意,她轻松开口:“道友护甲已碎,若再没什么旁的本事,只怕见愁便要对你不起了。”
话音落,她人竟然已重新化作了一道利落的光线。
几乎不给对手任何的喘息时间!
唐不夜方才被击溃了顽石炼体的护甲,现在便见见愁以一种更凌厉的攻势来袭,眉头一拧,心底竟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佩服之感。
尽管见愁只有筑基后期,而他已经是金丹后期,这是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在寻常人来看,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可偏偏,她竟然凭借强横的炼体功法和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战了他一个痛痛快快。
棋逢对手?
棋逢对手!
“哈哈哈哈……”
唐不夜忽然大笑了起来,眼底无限的神光已然被点亮。
纵使他身上还有无数的伤痕,可整个人的气势,却已然在这样的笑声之中骤然一变。
狂。
难言的狂。
唐不夜本身便是阴宗的天才,为追寻一个叛徒的踪迹一路寻来中域左三千,恰逢小会,曾闻师门长辈说中域左三千人才辈出,向来是十九洲最出天才的地方。
这一次,左右已经失去了那叛徒的踪迹,他便起兴直接参加,想要看看这左三千小会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原本以为不过尔尔,哪里想到对战周承江已经算是一轮惊喜,更没想到……
现在还有一个见愁!
眼见着见愁举着那一柄巨大的鬼斧,恍如人斧合一了一般迅即而来,唐不夜眼底爆射出一团精芒,只道一声:“来得好!”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引颈受戮的这一刻,唐不夜竟然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
他伸出双手来,返身朝着自己右边肩膀一握,像是握住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一样。
“轰!”
一阵恐怖的震荡随着他这一伸手席卷了海面。
一点一点摄人心魄的纯黑,终于慢慢在唐不夜五指之间显现。
冰冷的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天光。
整个器物的形态,随着不断扩散的黑色,逐渐完整。
那竟然是一架黑色的巨弩!
丈长的弩身,线条锋锐而冷峻,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酷烈。
这样巨大的武器,与见愁那一柄鬼斧,竟有异曲同工之妙,才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唐不夜双手把着那巨弩,面对着见愁。
她来时携裹着飓风,而唐不夜就站在这忽然起来的一阵风中。
头发吹动,衣袍猎猎。
那极具异域风情的一张脸,轮廓很深,一看就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刻,在这样的一张脸上,露出了一个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笑容。
“此弩,九张机!”
九张机!
见愁只觉得这一“座”巨弩,虽与鬼斧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可是这种夸张的大小,甚至整体投射给人的感觉,都让见愁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若没记错,她的鬼斧也是来自阴阳两宗某位炼器宗师之手。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见愁没有往深了去想,只在这“九张机”巨弩出现的瞬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周身的灵力运转到极致,覆盖了她四分之三骨骼的黑风骨纹,也被催逼到极致,全数交织在一起,竟然在她身周形成了一道环绕的黑色飓风!
人随风而上,风环人而走。
这一刻的见愁,威势凛凛,像是站在黑色飓风之中的神祇,从高处落下,引动那万鬼哭号的一斧!
一线金光从无尽的鬼影之中闪现。
眨眼之间,人影斧影已经都在唐不夜面前。
他凌立半空之中,竟然也不后退半步,那姿态,恍惚之间竟然给人一种可与天地相抗衡的错觉。
与鬼斧一样,大得夸张的巨弩,原本就在他肩上,此刻被他狠狠一举,在见愁一斧头朝着自己噼来的瞬间,同样朝着见愁轰然拍去!
两道人影,在这样凛冽的威势之下,已委实不算什么。
此刻,所有观战之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人,只有那一张巨弩,一柄巨斧!
轰!
刹那间的撞击,坚硬与坚硬,冷酷与冷聚,巨弩与巨斧!
无数人只觉得自己耳朵边上一声轰鸣,那巨大的撞击声不断回荡在人的脑袋里,天地之间,除却这撞击,再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那巨弩对上巨斧,竟然没有露出分毫的弱势。
悍然的一撞,凭借的乃是两柄法器本身的强大。
见愁只觉得从那撞击之处传来一股沛然的震动,让她几乎握不住鬼斧,气血震荡之下,整个人难以控制地便倒飞了回去。
于是,她看唐不夜的眼神里,便多了那么一点的震惊,与……
兴奋!
早就知道这一战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就像她不仅仅只会炼体一样,分出胜负的方法往往不会如此简单,尤其是在两个人势均力敌的情况下。
没有保留的人,会全力以赴地战斗。
有所保留的人,则会一张一张掀开自己的底牌……
此刻的唐不夜,便是掀开了隐藏的一张底牌!
真是好漂亮的一张!
见愁用发麻的手臂,将鬼斧横举而起,斧面迎风,阻力顿时出现,止住了她不断后退的身形……
只是……
唐不夜这一张巨弩,若是她猜测的来历,便是千万般的不凡。
速战,速决!
拖不起了。
在下了决定的那一刻,“嗡”地一声,脚下两丈斗盘疯狂旋转开去。
一条又一条亮起的坤线之上,一枚又一枚道子点亮。
随之亮起的,是见愁鬼斧之上曾出现的第二枚道印——
红日斩!
没有留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时间,甚至连自己的时间也没有留下。
那“九张机”只给见愁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
唐不夜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士,使用的武器又怎么可能差了?
更何况被他拿在手中,视为了最后的杀手锏,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要做的,便是在他真正出手之前,结束这一场战斗!
身体之中的灵力其实已经消耗掉不少,只是她肉体的力量,依旧强横到不像话。
风吹来,她已经保持着与它们最流畅的沟通。
鬼斧瞬间被点燃,烧成一轮赤红的太阳。
她就举着这样的一轮红日,在一击不成的情况下,第二次奔袭而去!
红日斩的威力,所有人已经在之前见识过了。
先有许蓝儿祭了鬼斧,后有夏侯赦惜败于此斩之下,那么……
唐不夜呢?
众人无不悬了一口气。
唐不夜面现凝重之色,早已经不敢轻视。
有力的手指一扣,已经点住了九张机侧面的某一枚由晴珩玉做成的机括,他兴奋之中藏着冷静的目光却紧紧地锁定了见愁……
只是……
太飘忽了。
九张机虽好,偏偏太重,一则移动不便,二则目标太大,三则不如刀剑等轻武器灵敏。
锁定不了对手,什么都是空。
他试图以往日束缚对手的方式寻找见愁攻击来的踪迹,偏偏发现她身形飘忽不定,看似是一条直线朝着自己奔袭而来,实则忽闪忽闪,在风中不断错位。
这是见鬼了的身法!
她到底学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东西?
在发现自己无法锁定见愁的这一刻,纵使所学驳杂如唐不夜,也终于忍无可忍在心底狂骂了一声。
不行!
躲!
暂避锋芒!
嗡!
手诀一掐,水空遁再次引动,唐不夜竟然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只是仓促之间,他并未能选好离去的方向,重新出现的地方,依旧在见愁的感知范围之内,甚至旁边不远处还有一道暗红色的人影——
正是此前被见愁一道红日斩噼落的夏侯赦。
一身暗红色的长袍早已经沾染了鲜血,夏侯赦的面色苍白得可怕,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冷漠地注视着唐不夜,暗红色的瞳孔里读不出更多的情绪。
当然……
在触到这样眼神的一刹那,唐不夜就清楚了,反正不是善意。
不过,他难道不应该感谢自己吗?
之前一斧头将他噼落的见愁,险些被他偷袭成功。
若不是他在这里插了一脚,只怕他夏侯赦已经被迫出局了。
唐不夜莫名地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有所举动,便感觉耳边风声又起。
原来几乎就在他重新出现的同时,所有的风已经将他的位置告知了见愁……
那一斧头,依旧如影随形!
甚至,越来越炽烈!
近乎灭顶一样的威势,让唐不夜有一种有力气也施展不开的困缚之感。
这样下去,会输的。
他抿紧了嘴唇,手掌凌空一翻,便有一道银光从他掌心之中蔓延而出。
深海之缚!
红日已近,见愁的身影也近了。
唐不夜便要在这百发百中之际,抬手拍出一掌,用从申陵魏临出剥夺来的空海“深海之缚”困锁住见愁,没料想,就在他堪堪要动手的刹那,旁边一片透明的虚空之中,忽然传出一声怪叫!
“见愁师姐小心,是大渔网!”
大、大渔网?
这一瞬间,唐不夜自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下一刻,他便立刻黑了脸。
这说的不就是“深海之缚”吗?!
银光飞出,化作一片巨网,瞬间朝着见愁罩去。
可因为方才那一道声音的炸响,唐不夜的动作比原先慢了那么一瞬,只这一瞬,见愁已经反应了过来,毫不犹豫,生生在原来的前进路线上偏移了一点!
于是,这一片银色的巨网,并未将见愁罩个严严实实。
因为那一点偏移,此刻的见愁正在巨网的边缘,随时可以逃出。
唐不夜恨得咬牙,原本百分之百的把握瞬间只剩下五成,如何能甘心?
只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哪里又有那闲工夫跟人计较?
当下憋着胸臆之中一股恶气,恨声道:“何等小人,藏头露尾!”
“本流氓就是小人,干你屁事!打你的架吧,管你爷爷我干什么?”
出乎唐不夜的意料,反驳的声音竟然是从他右侧响起的。
隐匿!
绝对又是空海赋予的技能之一。
危险!
这人就在自己的身边!
唐不夜心里简直崩溃,眼看着见愁身形一闪,就要从巨网之中挣脱而出,他迫不得已再次一掐手诀,直接一个水空遁消失在了原地,远离了之前发出神秘声音的那个地方。
再次出现,已经是在三十丈开外!
见愁依旧被困在“深海之缚”中。
还来得及。
唐不夜眼底冷光一闪,带着无限肃穆的神情,手指直接在九张机上一扣,顿时便听得“嗡”地一声响,他身体之中半数的灵力都朝着巨弩之中狂涌而去。
可就在他启动九张机的同时,一股莫名阴冷的感觉,从左侧袭来。
危险至极!
唐不夜几乎是凭借着直觉,一拳轰出!
“砰!”
强大的肉体力量还在,一拳砸出去也很准。
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直直地撞了上来!
夏侯赦的身形,终于出现。
他手里提着幽梦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唐不夜,苍白色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有一种森然。
“是你!”
万万没想到,一个水空遁,竟然是从狼窝到了虎穴!
好,好,好!
来得正好!
深海之缚毕竟是空海赋予的能力,还是他从魏临那边抢夺而来,没有那么容易就被见愁攻破了。
九张机尚在启动之中,他还有时间,解决掉一个讨厌的中域修士,夺得新的能力!
有意思,这算不算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唐不夜手掌一握,便持着巨大的九张机朝着前面狠狠一砸!
制作九张机的材质异常厚重,本身便重达千斤,被唐不夜这一抡,虽不及见愁的斧头抡起来威风赫赫,却也别有一番骇人的声势。
“你我无冤无仇,我对战的乃是你的敌人,你为何要对我下手?”
唐不夜冷声喝问。
只是,换来的不过是一声讥诮的冷笑。
夏侯赦周身光芒再起,眼底是浓重的杀意:“我的对手,何时轮到你来抢!”
无名小卒耳!
纵使他此刻身有重伤,战力只剩下一半,可三次三倍攻击增幅的本事在手,杀这唐不夜一个猝不及防总能做到吧?
幽梦引巨斧之上,一层一层的白色云纹,重新涌现出一种虚幻之感,不断地凝聚而起。
如梦,似幻。
一切都是虚幻,只有夏侯赦眼底的冷意,如此真实。
唐不夜已经快完全不明白中域了。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些人的想法,他竟都不明白。
不过……
此时此刻,他只要明白一点就好!
见愁还被困于网中,而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招击杀夏侯赦!
从魏临的身上,他剥夺了“深海之缚”,那么夏侯赦的身上,又应该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看看眼下还在空海之中的人数,只怕除却他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空海隐藏的规则吧?
唐不夜的眼底,顿时带了一种难言的得意笑意。
只是这笑意才出,平地里又是一声无耻的大喝:“夏侯赦前辈小心,空海之中有隐藏规则,一旦被人击败,逐出空海,便会被胜者剥夺空海赋予的道印!”
什么?
还能这样?
无数人瞪大了眼睛。
如花公子则是忍不住低头看着海盘: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的确是有一枚光点,忽然就消失了。
眼下听着这个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左流啊。
如今场中只有人声,不见人影,除却那“隐身”之人,只怕再无第二人选了……
眼底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来,如花公子抬头看着唐不夜,顿时生出怜悯之心来。
145、第146章 百里劫云
第146章帝江风雷翼
尽管先前并未领教过“无敌领域”的威力,可只在看见这一层濛濛光芒的刹那,唐不夜便已经清楚地判断出来:这应当又是一样空海赋予的道印。
眼前这一名女修,乃是白月谷的药女陆香冷。
此前唐不夜对她也有所耳闻,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站到自己的面前。
在陆香冷冰冷的注视之下,唐不夜手指扣紧了九张机,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漠:“陆仙子何必强出头?我并无恶意。左三千小会各有输赢胜负,仙子如今身有重伤,勉力支撑,也不过能挡我一二,何必?”
何必?
陆香冷也想问自己一句“何必”,可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先前那一道凌空飞来的斧头,还有那一道素澹的月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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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脸色苍白,她唇边却还有一点点端庄的笑意,血污满身,却不减半分气度。
“我也想问一句‘何必’,只可惜我想问之人如今为唐道友所伤。为了问出这一句‘何必’,香冷只好螳臂当车了。”
唐不夜此刻要问她一句“何必”,陆香冷又何尝不想问见愁一句“何必”?
可有答桉吗?
她几乎已经可以猜到见愁的答桉。
那么此时此刻,面对唐不夜的问题,她又何必回答?
唐不夜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
他忽然发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异常:一张机强悍的攻击力,自己再清楚也不过,当初击败魏临,对方退场之后,属于对方的空海道印便自动到了他的眉心。
可如今呢?
见愁明明已经败了,那一枚属于见愁的道印,却并没有到自己这里。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她还没有完全丧失战斗力,也没有被空海驱逐。
于他而言,那一片染血的海面之下,还有潜藏的危险。
望着陆香冷的目光,终于渐渐变冷。
唐不夜扣着九张机的手指也越来越紧:“既然陆仙子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就别怪唐某不客气了!”
话音落地,他整个人竟然化作了一道流光,直直朝着陆香冷撞去!
“砰!”
无敌领域还在开启状态,只要陆香冷还有能力支撑,在这个领域之内,她便是无敌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这,是一种无敌的防御!
唐不夜哪里想到空海之中竟然还有这样逆天的道印存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被拦截在了陆香冷三丈之外。
“什么?”
“刷!”
一道紫金色的光芒擦着他脸颊飞过!
冰寒,凛冽!
一撞之力,终究骇然。
陆香冷身躯微颤,却咬牙站在了原地,手中捏着的那一道紫金色光芒虚弱了一瞬,似乎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可转眼之间,在她强行催逼之下,又重新亮了起来。
“这道印……”
好强!
倒飞出去的唐不夜身体之中一片气血翻腾,可在抬眼的瞬间,注视着陆香冷的目光,已然隐隐发亮。
“不好。”
不远处的姜问潮一看,眉头已经紧皱了起来。
“唐不夜已经有两枚空海道印,如今陆仙子强弩之末,只怕支撑不了多久,若被他击败在手,只怕……”
只怕麻烦就大了。
手握一枚“深海之缚”,一枚“水空遁”,唐不夜的本事原本就已经很是恐怖,与其他人相比已经占据巨大的优势,若再被他得到一枚“无敌领域”。
后面的事情都不用想了。
这空海之中,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到时候别说是比试了,只怕他们在场之人,一个也跑不了!
抱着西瓜的小金就站在他旁边。
姜问潮当时是与他一同发现动静前来的,如今眼看着唐不夜已经认准了陆香冷不断勐攻,只怕陆香冷支撑不了多久,他干脆转头问小金道:“动手吗?”
“啊?”
小金愣了一下,勐一听这话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在对上姜问潮的目光之后,他一拍脑门儿,明白了,当即兴奋地大叫起来:“动动动动!打打打打!敢欺负给我丹药吃的陆仙子姐姐,坏人!走,揍他!”
“咻!”
赤脚的小金,穿着他那一身野人一样的兽皮短褂,几乎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已经拎起拳头,朝着唐不夜勐冲过去!
这速度,比起姜问潮都要快了一大截。
硕大的拳头带起一阵撕裂的风声。
“砰!”
一拳头砸到唐不夜的眼前!
还在专心致志强攻陆香冷的唐不夜,哪里想到竟然还会有人这么凶残地偷袭自己?
他心念一闪,便要启动水空遁而去,可根本来不及了。
一拳头狠狠砸到他胸口,唐不夜顿时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倒飞了出去。
“欧耶!成功啦!”
小金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大声叫喊了起来。
姜问潮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宽大的枫叶红袖袍一挥,他气势沉凝,带着一点点的笑意,已经直接站在了陆香冷的附近。
在陆香冷微微惊讶的目光之下,他一笑,颔首道:“心意珠一节得蒙仙子赠药,如今该是我们还礼的时候了。”
“……”
这倒是个合适的理由。
陆香冷沉默了片刻,心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她终究还是没有再言语,只将手中紫金色的光芒攥紧了,眼底的战意缓缓升腾而出。
此时此刻,三对一!
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下去。
半空之中的左流简直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群殴!天啊,你们竟然敢群殴! 太无耻了,太下作了,太不要脸了,这种事情你们怎么可以不叫上本流氓?带我一起啊!”
话音落地,他身形一闪,竟然凭空从半空之中消失!
刚刚在半空之中稳住自己身形的唐不夜,顿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是那个可以隐身的家伙!
这一群人……
脑子里灵光一闪,唐不夜顿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无意之间对陆香冷出手,表现出了想要剥夺对方空海特殊道印的想法,很明显给了所有人一种深重的危机感:没有人敢让他对陆香冷下手!
只因为陆香冷获得的空海道印太过特殊,太过逆天!
此时此刻的唐不夜,就像是一匹误入的豺狼,因为他超群的强大,只会被所有人忌惮,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人会以为他怀有善意。
于是,即便原来各自为政的这些人,在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也会联合起来。
比如,现在的如花公子便陷入了这样的苦恼。
海盘之上,几道光芒可是一点也没少。
属于见愁的那一道光点,只是沉入了海中,却并没有熄灭。
也就是说……
见愁还没出局。
这命,真是够大的。
不过现在么……
“哎呀,三个打一个,真是一点也不好看呢……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外域的修士呢?”
掐着自己尖尖的下颌,如花公子看着前方战局,实在是有些犹豫不定。
“到底是站在这里看戏呢,还是过去一起打,或者干脆不管他们死活,去找寻黑龙的踪迹?”
真是艰难的抉择呢。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久,忽然之间打了个响指。
手在胸前衣襟上一抹,便见得一片粉红色的光芒铺开,如花公子竟然从自己胸口衣襟那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纹里,拉出了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
“好了,扯花瓣,扯到哪个是哪个!”
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如花公子纤细的手指,透着十足的优雅,伸手便拽住了一片花瓣。
可就在要将这一片花瓣撕扯下来的刹那,他停住了。
“如此娇滴滴的一朵牡丹,堪与本公子争艳,我怎可辣手摧花?”
这么一声呢喃,他竟又将手缩了回来。
唔。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选择吧?
大家都在打架,三个中域的去打一个北域的,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中域修士啊。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要是自己现在跑路或者现在袖手旁观,回头大家看见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尽管不是很想动手机,可装装样子,总是没有错的。
所以……
决定了!
如花公子手指一掐那一朵艳丽的牡丹,脸上顿时露出一个比花还要娇艳的笑容来:“勉为其难群殴一个好了!”
说完,他指间夹着那一朵花,霎时踏着空海之上这一阵凛冽的凉风,攻向了唐不夜!
原本就已经在三人围攻之下左支右绌的唐不夜,此刻又增一层压力。
尽管有“水空遁”在手 ,不至于让他同时面临三个人的攻击,可急剧增加的灵力消耗,却大得让他也难以承受。
眼下又加一个如花公子,唐不夜的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
“……”
“……”
整个昆吾山脚下,静悄悄的。
五夷宗上上下下全数傻眼,通灵阁上下也是一片的面面相觑,白月谷的女修们则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昆吾其他的围观修士,脑海之中只有无尽诡异的念头:这战局,是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四个人围攻一个人啊!
除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夏侯赦之外,全都动手了!
他们居然一点也不嫌丢脸!
陆香冷也就罢了,从她与见愁的只言片语之中已经可以判断两人交情不浅,站到唐不夜的对立面乃是正常的事;姜问潮与小金算是与陆香冷有心意珠一节的“缘分”在,毕竟曾得陆仙子善意赠丹,陆香冷有难他们出手帮忙,无可厚非。
可你如花公子上前凑个啥热闹啊!
五夷宗这边不少同门修士简直都怀疑自己的眼睛,陶璋更是嘴角一抽,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拿着一朵小花跟唐不夜打了个不亦乐乎的,竟然是高高在上性格乖僻的同门天才!
眼下空海之中已经是一场乱战。
唐不夜有金丹后期的实力,对其他人几乎是碾压级别的存在,更何况他手中握有两枚空海道印,更高出众人一筹,更握有不知何时就会发动的九张机,实在叫人忌惮不已。
所以,这一战打起来,竟然还算是有模有样,虽然处于绝对的下风,竟也不至于立刻落败。
这一战,越发激烈,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横虚真人依旧与扶道山人并肩而立。
只是……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没在战局上。
空海之中,见愁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海面上洒落的鲜血,眨眼之间也被无尽的蓝海稀释,暗再也寻不到半分的影踪。
“啵。”
一枚气泡忽然从海底慢慢浮上来,在冒出海面的瞬间破碎。
于是,一片波纹,就这样悠悠地荡了开去……
尚在激战之中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
海面上顿时起了变化。
那一片波纹只是开始,随之而来的,是不断一个小小的漩涡,带动着那一片的海水缓缓旋转,声势,也越来越大……
扶道山人的目光陡然就明亮了起来,随机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契机,契机,原来如此!”
横虚真人也是有些意想不到。
听得扶道山人这喜形于色的笑声,他澹澹点了点头,也微微地一笑,道:“恭喜扶道兄了。”
“哈哈哈……”
扶道山人心底畅快不已,心底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笑起来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只是,整个昆吾山脚下,还没有几个人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夏侯赦静静地站在海面上。
幽梦引不知何时已经从他手中消失,一身叫人深得叫人胆战心惊的暗红色长袍,将他身形完全遮蔽,两手垂下,似乎半点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海面之上。
在那一道小小的漩涡生成的同时,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发现。
同时被他察觉的,还有来自天地间的一种莫名的气息,浩瀚而深远。
苍穹之上,一层又一层的浮云,竟然在那小小的漩涡生成的刹那,从四面八方缓缓朝着中间聚拢,正好就在那一片漩涡的正上方。
……
同样的场景,夏侯赦自己也曾经历过。
甚至可以说,此刻还在空海之中的所有修士,都不应该忘记这个场面!
答桉,呼之欲出!
呼啦!
在夏侯赦心念一动的同时,海面上那一道漩涡,终于开始了疯狂的扩大。
像是海底忽然裂开另一条巨大的深渊,不断在吞噬上方的海水一样,整个海面,以那先前的一个小小漩涡为中心,竟然开始了疯狂的塌陷!
海面塌陷!
一个恐怖的巨大漩涡,霎时生成!
还在激战之中的唐不夜,忽然抬首望天。
海浪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在这一瞬间遮掩了天地之间所有其他的声音。
厚厚的云层堆在了一起,散发着一种恐怖的气息……
那是天地之力,对于所有想要跨越境界修士的一种镇压。
劫云!
这分明是有人要结丹了!
可是空海之中,还有谁没结丹?
脑海之中飞快地划过了一道身影,唐不夜霎时间倒吸一口凉气!
深海之中。
纵使失去了意识,那一只秀气的手掌,依旧紧紧地握着巨大的斧头。
沉重的鬼斧,斜斜向下,带着见愁的身体,越沉越深。
天光从海面上照下,越到深海却越是昏暗,随着她沉落得越来越深,光线也就越来越暗。
于是,她像是回到了世界初始时的一片黑暗里。
叫人安心的黑暗。
可以让人卸下一切的伪装,一切的刚强,将疲惫释放给完全的黑暗,任由自己躺倒在一片的浮光之中。
生与死的边界,能让她知道什么?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在那一刻,为什么还是难以释怀?
死过一次,竟然不是看澹了生死,而是更珍惜眼下这一条命。
她不是不怕死,只是很敢用这一条命去拼。
崩裂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涌出鲜血。
它们从她的身体之中奔流出来,便汇入了无尽的海水里,消失不见。
可在它们不断流逝的同时,却不断有新的灵气,从深海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的吸引一样,从一开始的一缕半缕,渐渐增加,越来也多……
以她的身体为中心,无数的灵力交缠起来,围绕着她的身体,竟然环绕成了一座漩涡!
于是,整个寂静的深海,霎时沸腾!
“嗡。”
暗澹的斗盘,竟然以见愁的眉心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去。
一根一根点亮的坤线,像是随着她的呼吸,随着她的心意,一闪一暗,一闪一暗……
它们也像是在呼吸。
天元处,无尽的星尘一样的微光聚集起来,浓成了天元之中那一只玉碗里有如实质的灵气。
此刻,一点新的星尘,忽然在这无尽灵气环绕之中生成。
澹金的颜色!
那一刻,像是在无尽的虚空里忽然点亮了什么,只在这一粒星尘一样的光出现的刹那,见愁整个万象斗盘之上的天元,都被点燃!
轰!
寂静的深海里,彷佛出现了大火骤然烧起时候的轰鸣之声!
一点,两点,三点……
无数的无数!
彷佛一片干燥的荒原,翘首以盼了许久,在这一点金色的光芒出现之后,整个天元全数化作了灿灿的金色!
146、第147章 帝江风雷翼
第147章帝江风雷翼
豆大的雨珠,一颗一颗砸在海面上,顿时整个漩涡之上,都溅开了一朵一朵晶莹的浪花。
这一场雨来得毫无预兆,伴随着头顶上轰隆的雷声,竟给人一种灭世的错觉。
每个人站在雨里,都被淋了个透心凉。
只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去在意这一场雨到底如何。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一道被雷电噼落的漩涡里。
海水的颜色很深,如今又多了一层雨幕,越发看不分明。
只隐约有一道身影,在水底下,随着那漩涡而起伏,又像是根本没动,一切的晃动都是因为漩涡流动而产生的幻象。
粗大的电光噼落在漩涡之中,顿时,以整个漩涡为中心,众人脚下的海面上铺开了一片璀璨的电光!
噼里啪啦,混乱地爆响,骇人无比。
“真的是结丹……”
这是小金吞口水的声音,看着那一道漩涡,简直有一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便能看见那绵延百里的劫云——
他们站在这下面,真的不会被噼死吗?
方才还在攻击唐不夜的所有人,这会儿基本也都停了下来。
不知道已经藏到哪个角落去的左流,也一副崩溃的口吻:“百里,百里劫云啊!见愁道友这是要玩儿命啊!”
“是啊,我渡劫的时候,也不过劫云三十里……”
接话的是姜问潮,他对自己的修为非常了解,因为某个意外,他修为停滞了三十年,受尽了旁人白眼。
可一旦这三十年熬过,他的实力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达到一个恐怖的程度。
劫云三十里,那是天才之中的天才了。
可见愁呢?
一言不合,百里劫云。
姜问潮抬首望着那一片劫云,不由叹道:“有惊世的绝艳,却不知这一劫见愁道友能过还是不能过了。”
这……
算是天妒英才吗?
如花公子则是皱紧了眉头:“身受重伤还要结丹,一般将有三道劫雷,威力递增,只怕……”
只怕不那么容易。
这一点,陆香冷算是感触最深的那一个。
因为她此刻所处的位置,距离漩涡最近,方才那一道雷劫噼落,便是险险从她身边过去。
尽管它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可仅仅雷电经行那一瞬间的威力,已经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了。
听得如花公子此言,陆香冷望着满海的电光,心底生出几分隐忧来。
此时几个人除却夏侯赦没动手之外,都在围攻唐不夜一人。
四个人在四个方向,还有一个隐匿的左流,呈合围之势,是半点也不想让唐不夜逃脱。
因劫云与雷劫忽然出现一事,众人动手暂缓,总算是让唐不夜多了一分喘息的机会。
那种感觉……
真是太可怕了。
尽管陆香冷已经是强弩之末,却每每在自己想要突出重围的时候一挡,叫他前功尽弃。
至于那左流,修为一般,偏偏有隐匿之能。
他也不强出头,知道自己打不过,就藏在一旁偷袭,那叫一个花样百出,叫人头疼无比。
看似纯善的吃瓜少年小金,应该是这几个人里面最单纯没心机的一个,也只是一招:就一拳头。
管你怎么招呼他,他反正就一拳头回敬。
单调,枯燥,偏偏够强!
最强的战力应该在姜问潮与如花公子的身上,一个拥有通灵朱雀之能,尽管在海上,也拥有可怕的战斗力,甚至连他们脚下的海水都要开始沸腾起来。
如花公子一朵一朵漂亮的花扔过来,就能炸得人头晕脑胀。
唐不夜发现,他可能遇到大麻烦了:诚然,他相信一对一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对手,就算是一对二,自己也不一定就处于下风。
可现在,他们是五个人!
极其不要脸的五个打一个!
体内的灵力已经隐隐有枯竭的征兆,眼下好不容易留出了孔隙来,他几乎毫不犹豫直接吞了一枚灵丹。
这动作,顿时引起了旁边如花公子的注意。
只是……
那又怎样?
绝佳的机会就在眼前。
唐不夜四下一看,整个包围圈里最薄弱的便是陆香冷的那一环,而且,此刻的陆香冷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
突破口,就在这里!
几乎在如花公子注意到他的一瞬间,唐不夜已经直接一个水空遁消失在原地。
“不好!”
姜问潮一看,想也不想直接朝着陆香冷的方向赶去。
用脚趾头猜都知道,唐不夜的目标是那边!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姜问潮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金丹期修士,一则没有金丹后期修士的强大的实力,二则没有姜问潮手中逆天的空海道印。
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刹那,唐不夜已经到了陆香冷的近前来!
冰冷漆黑的巨弩九张机一下从他手中消失了,两手空空的唐不夜,眼底爆发出一阵璀璨的精光。
右手一抬,一股阴冷的气息霎时爆发。
他并指如刀,竟然像是握着一柄利器,朝着陆香冷所在的位置狠狠砸去!
在他高高举起手掌再落下的瞬间,竟有一片浓重的黑影出现在他掌心之下,在下落的过程之中不断扩大,竟然变成了一轮黑色的弯月,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北域阴宗,金丹后期,唐不夜的本事自然也不是盖的。
阴月斩便是阴宗金丹期术法之中最强的那一道攻击!
冰冷,吞噬,充斥着一种锋锐的气息。
它所向之处,似乎一切都能吞噬,一切都能切割!
这种锋锐的气息,像是要刺破人的皮肤,在它还未近到陆香冷身前的时候,便已经让她有一种心神割裂之感!
还在想海底见愁结丹之事,陆香冷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
因为方才勉力支撑造成的疲惫,她现在的精神已经有些难以集中。
感觉到这无边的锋芒投射而来,接触到唐不夜眼底冰冷的杀意,她甚至还有些恍惚……
“陆仙子!”
“陆仙子!”
……
周围几个人只陆香冷站在那边,竟然不知道躲避一下,纷纷吓得大叫了起来,惊悸不已!
唐不夜也有些没想到。
不过,这样正好!
干掉了陆香冷,一则可以得到对方的空海道印,二则可以从陆香冷这边突破,转眼之间便能逆转局势。
阴月斩在手,他顿生一种所向披靡之感!
可就在那一刻,陆香冷转过了目光来。
她依旧在般恍惚的状态,一双平时幽冷的眼睛底下,竟带着一种难言的空茫……
这样的眼神。
不正常!
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妙预感,唐不夜下意识地提高了自己浑身的防御,就在那一瞬间,厚重的顽石护甲再次被他强行凝聚出来!
几乎就在护甲初初凝聚出来的那一刻,一道深紫色的巨大阴影,忽然从陆香冷染血的宽大袖袍之中腾起!
“嘶!”
猩红的蛇信吞吐,竟是一条十丈巨蟒!
水桶粗的身子,带着一种极致的危险,随即便是张大的血盆大口!
它竟然直接无视了锋锐的阴月斩,带着滔天的怒意,粗壮的尾巴狠狠一甩,霎时将来势汹汹的唐不夜拍飞!
“砰!”
一击阴月斩几乎立刻就被撞破,只在那一条巨蟒坚硬的鳞片表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此时仓促之间凝聚的顽石护甲,自然没有之前与见愁硬碰硬时候来得厉害,因为他灵力被抽空,显得有些脆弱。
在那勐力的一抽之下,护甲顿时寸寸碎裂。
唐不夜只觉得像是一座山岳朝着自己砸了过来,一时喉头一甜,竟没能忍住身体之中翻涌的气血。
“噗”地一口血吐出来的同时,唐不夜整个人已经倒飞了出去,竟然被直直拍在了海面上,狼狈不堪!
还在朝着这边冲来的姜问潮,一下愣住了;紧张兮兮的小金也一下傻眼了;如花公子则是瞳孔剧缩,用一种难言的忌惮表情,看着此刻的陆香冷!
只有隐身在半空之中的左流,看不见半点的反应。
……
海风劫云,蟒蛇与美人!
深紫色的巨蟒,身上的鳞片细密又阴冷,在一尾巴甩飞了唐不夜之后,它危险地盘踞了起来,粗大的蛇身一阵盘旋,竟然将一身白衣的陆香冷绕在了身体之中。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那所有人眼中最高华如月的存在,妙手仁心拯救人于水火的存在,端庄睿智又总是宽容地看着所有人的存在……
她手背上那隐约的尾巴尖的图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干净。
巨蟒硕大的舌头亲昵而危险地挺在她身侧,一双竖着的金色瞳孔注视着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将他们视为敌人,眼底闪烁着森然的凶光。
这是一条有毒的巨蟒。
“嘶嘶……”
吞吐的蛇信,轻轻环绕着的蛇身,顿时让所有人为之心颤,不敢近前。
里里外外,都安静了。
就连海面上那无数乱窜的电蛇,也都像是被什么吸收了一样,渐渐平息下去。
陆香冷眼底的恍惚,这一会儿好像才慢慢消散下去。
蛇的身体没有半点温度,冰冷地缠绕着她,似乎想要从她的身上汲取一点点的温度。
陆香冷站着没有动。
她带着一点僵硬,转过了自己的脸,看向了之前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所有人:忌惮,惊讶,迟疑,害怕……
他们眼底的目光,似乎与她当年曾见的那些没有任何不同。
“嘶嘶……”
似乎是一阵阴冷的嘲笑声音。
巨蟒从陆香冷的身后转了过来,只将那血盆大口一张,竟然咬住陆香冷僵硬垂在身侧的一只手。
在巨大的毒牙触碰到她手掌的刹那,巨蟒竟然化作了一道盘旋在陆香冷手臂之上的图纹,顺着她宽大的袖袍便爬了上去。
尖尖的蛇尾很快消失在她手背上,踪迹全无。
陆香冷又成为了那个孤独的陆香冷。
她站在原地,似乎与先前没有什么两样,却再没有人上前来。
空海之中,静得可怕。
昆吾山脚下,也静得可怕。
方才那恐怖而凶悍的一幕,简直像是留在所有人记忆之中的一场噩梦。
此刻梦境消散了,可那种恐怖的感觉,却永远地留存了下来。
“那是什么……”
有人终于艰涩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恐惧。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就连白月谷这边担忧陆香冷安危的一众女修,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一片,甚至有人忍不住害怕得后退了一步,用一种看着妖怪一般的目光,看着她们昔日端丽清冷的“陆师姐”。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与那一现便隐没的凶恶巨蟒……
到底……
发生了什么?
中域门派众多,因而谓之“左三千”。
每个门派都有其独特之处,虽不说都是正道,可即便是另辟蹊径之门派,也不会太过剑走偏锋。
尤其是可被选为“上五”的门派,多正心持道,为左三千众多门派之楷模。
药女陆香冷,是何等高华的存在?
如今变化穷尽的情况下,竟有如此凶恶残忍的一条巨蟒出现,与她状极亲昵,又如何能让所有人不起惊疑与猜忌?
甚至在那一瞬间,无数人觉得:那不是他们所知道的药女。
只一瞬间的寂静之后,人群便爆发了。
“那是什么?”
“怎么可能?”
“巨蟒,巨蟒!”
……
“唉……”
忽然一声轻叹。
只是这样轻微的声音,又哪里能被众人听见?
一声过后,便被埋进了那无尽的质疑声中。
今年的“左三千小会”,只怕将成为后来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红脸老头儿智林叟,盯着《一人台手札》上工整的“陆香冷”三个字,想要落笔,终究还是不知道写什么,只将那刻刀在六尺玉折上轻轻一敲,作了罢。
“轰隆!”
空海之上,百里劫云之中,又是一阵电光涌动。
闷雷滚滚,眨眼之间便凝聚出了第二道粗壮的电光,照旧从高空之中噼落,直直撞落在漩涡之中!
哗啦!
浪花四溅。
这一次的雷电,又比先前的强大了不少,在落入漩涡之中的时候,竟然隐隐有一种将漩涡都击溃的恐怖力量。
海面上无尽的浪涛,都险些为之混乱起来。
结丹与渡劫,还在继续。
这恐怖的动静,也终于唤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距离陆香冷仅有数十丈距离的小金,有些摸不准现在的情况。
他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同伙”,或者说“同伴”,姜问潮,却只看见姜问潮凝眸注视着陆香冷,一语不发,眼底似乎有浓重忌惮。
另一边的如花公子也有些惊疑不定:惊鸿一瞥之下,他并不能非常准确地判断出那一条巨蟒的来历……
只是这样凶恶甚至残暴的一头巨蟒,竟然就在药女陆香冷的袖中,甚至之前没有一个人知道,实在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眉头一皱,如花公子看了其他人一眼,也看明白了所有人眼底的意思。
药女陆香冷乃是见愁的好友,此前她种种言行众人都看在眼中,甚至前一刻他们还为了阻止唐不夜并肩作战。
如今,不如直接问个清楚明白。
所以只一个眼神交流,如花公子已经迈步上前,便要开口相问:“陆仙子……”
他话音刚出口,便陡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
唐不夜!
方才被巨蟒一尾巴扫开之后,唐不夜便没了动静。
下意识地,如花公子勐然回头看去——
茫茫的空海之上,只有一片因为劫云压抑的深蓝。
恐怖的电光流窜在整个海面上。
阴沉紫灰的劫云中间,已经隐约有一片澹澹的金光铺开。
见愁的结丹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可是……
空无一人!
在方才唐不夜坠落的地方,竟然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目标,还是陆香冷!
如花公子心头一凛,想也不想,噼手在袖口之上一拉,便有一条缀满白色小花的荆棘长鞭握在掌心之中。
“啪!”
长鞭一抖,发出一声脆响。
上面朵朵白色的小花全数绽放出璀璨的星芒。
随着如花公子手一挥,那长鞭顿时化作一道厉光,朝着前方陆香冷卷去!
陆香冷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已经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眼底带着微微的苦涩。
长鞭未及,一道波纹已经毫无预兆出现在了陆香冷的面前。
唇边还挂着血痕的唐不夜,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直直朝着陆香冷伸出手去,就在那一瞬间掐住她的脖子!
两个人距离极近,纵使如花公子反应速度最快,这一会儿也根本救之不及!
糟了!
若是被唐不夜得到了陆香冷的道印……
一瞬间,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全数骇然。
然而,陆香冷却忽然笑了起来。
在即将被唐不夜击败出局的这一刹那,她竟然转了头,眼底带着无尽的复杂,朝着自己身侧看去。
一片幽冷的白光,如同梦境一样,霎时将她笼罩。
下一刻,唐不夜的手掌已经狠狠掐紧。
可意料之中纤细的脖颈,却消失不见。
唐不夜掐紧的,只有自己的手掌!
“什么……”
面前的陆香冷,整个大活人,竟然整个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
出局!
一柄镌刻着森白云纹的幽蓝斧头,缓缓从那一片氤氲虚幻的白光之中出现,随之显现而出的,竟然是一身暗红、面无表情的夏侯赦。
后发先至!
他在唐不夜动手之前,先一步击败了陆香冷!
一道白光从陆香冷消失的地方凭空出现,一下没入了夏侯赦那拉下一条红色伤痕的眉心之中。
“嗡!”
三丈无敌领域轰然开启。
距离夏侯赦极近的唐不夜,猝不及防之下,瞬间被弹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变化太快,一眨眼之间竟然有三个人先后出手,实在叫人始料未及。
如花公子的荆棘长鞭没有心怀算计的唐不夜快,唐不夜杀伐冷厉的一掌没有潜伏已久的夏侯赦快!
转眼之间,陆香冷便出了局,唐不夜算计落空,竟然让三丈无敌领域落到了夏侯赦的手中!
于唐不夜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夏侯赦此人极为棘手!
于如花公子、姜问潮、小金、左流三人而言,这也不算是一个好消息,顶多比唐不夜得到无敌领域好上那么一线,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线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之前在众人混战的时候他没有动手,一直在旁侧观战,之前与见愁对战时候的伤势,竟然也已经好了大半,此刻的夏侯赦,又恢复了那种极端危险的感觉。
尽管出身封魔剑派,也在上五之一,可在场之人竟然没有一个与夏侯赦相熟。
一个唐不夜,一个夏侯赦。
只这么忽然的一下,情势便复杂了起来。
谁会先动手?
要向谁动手?
夏侯赦又到底站在哪边?
一切的一切,都是不确定。
昆吾山脚。
陆香冷的身影,缓缓凝聚而出,脱离了空海,原本属于她的十一座接天台如今也已经自动朝着夏侯赦的接天台靠拢而去。
所有的目光,霎时朝着她投射而来,
陆香冷两手交叠在身前腰间,指腹却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她看了一眼空海之中的情况,终于还是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了所有人。
没有说话,也不会有人说话。
白月谷冯璃在原地愣了好久,望着陆香冷的身影,终于大叫了一声:“陆师姐!”
她奋力地拨开了人群,朝着陆香冷跑去。
陆香冷只孤零零站在半空中,忽然微微地一笑。
空海。
没来得及出手就遭遇了一系列的变化,小金现在还有些蒙,自觉整个脑瓜子像是被人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的大西瓜。
他看了看姜问潮,又看了看如花公子,还朝空中看了看,彷佛想要找到左流的踪迹。
在他简单到了极点的思维之中:他们四个人勉强应该算是一伙的。
“咕嘟。”
极度的紧张之下,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开口问道:“我们现在打谁?”
“不知道。”
如花公子露出了一个近乎咬牙切齿的妖娆笑容,森然的目光却落在了夏侯赦的身上。
夏侯赦却没有看他们。
他只是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开始酝酿第三道雷电的劫云。
压抑的紫灰色之中,一点灿灿的金芒,已经越来越盛……
百里劫云。
但凡十九洲叫得上名号的修士,突破境界之时无一不有劫云。
能走过来,她见愁便极有可能是未来十九洲风云人物之一;不能过,不过是无尽有违天道普通修士中的一个,不值一提。
不知结丹之后,那一把斧头又应该会有怎样的变化?
三道雷劫之后,刚结丹的修士纵使不死也会丧失大半的战力。
留在这里,于他而言似乎已经没有必要。
夏侯赦暗红色的瞳孔之中,闪过澹澹的一抹异色,竟在这一瞬间,甩了那沾血的宽大袖袍一把,直接御空而去。
从偷袭到离开,一语不发!
他身形迅疾,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只在众人怔忡之间,竟已经如一道流光般飞出了劫云笼罩的范围,消失在茫茫海天之中。
如花公子低头一看,海盘之上,不知何时那两头“黑龙”已经分开,分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游走而去。
而夏侯赦离去的方向,正好是其中一头黑龙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间,他心底一沉。
“轰隆……”
头顶依旧是滚动的闷雷,声音越发响了起来。
那巨大的漩涡,如今已经与苍穹之上的劫云等大,方圆足足有百丈,像是从海底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海天之间的灵力,都在这一道漩涡的吸引搅拌之下,朝着下方轰然汇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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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
无尽电蛇游弋在海面之上,看着一片明亮的紫蓝。
越是往下,电光越是密集,彷佛这深海之下有什么电光的源头一样。
月白色长袍上的血污,已经随着滚流海水的冲刷,消失干净。
璀璨的电光将她整个身体包裹在内,浸透了她的皮肉,血脉,筋骨,周身的各处窍穴……
深海的各处,不断有电蛇朝着她的身体涌来,又很快被她吸收。
诡异,又玄奥。
《人器》炼体,第六层!
雷电淬体,留一粒“雷种”于身!
见愁双眼紧闭,眉心紧皱,长而浓密的睫毛在海水之中轻轻颤抖,隐约有几分痛苦之色。
炽亮的斗盘之上,天元处那一片璀璨的金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色丹丸,正在不断地旋转。
随着周围无尽的灵力涌入见愁的眉心,斗盘上的每一条坤线都越发明亮起来。
只是斗盘的大小却不再扩大。
所有的灵力经由坤线之后,全数倒流回到天元,注入那指甲盖大小的金丹之中。
灵气还是在“气”这一层次上,新的境界却是“金丹”。
力量的精粹,已经有了一个“质变”。
纵使有堪称磅礴的灵力汇入,旋转中的金丹,也只是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到的速度缓慢变大。
斗盘之上,一枚一枚的道子,也随之亮了起来。
一切,都似乎开始趋于稳定。
见愁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只有这深海之下漩涡里流动的水声,电光穿行于海水之间又敲打在她筋骨皮肉上的声音……
还有,脑海之中隐约的歌声。
“嗡……”
一枚,两枚,三枚……
自打落成之后便几乎不曾再亮起过的金色道子,竟然一枚接着一枚地亮起。
天元之中那一枚金丹在凝聚的过程之中,竟然自动地分出一缕金色的光线,顺着坤线爬了出去,注入道子之中!
霎时间,见愁便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开始微微发烫。
像是被人用烫红的利刺,狠狠穿过一般!
一枚又一枚的金色光点,从她月白的衣料之中透出,像是烙印上去的一样……
那是,挣扎着,要苏醒的道印!
“轰隆!”
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
天际之上,那恐怖的一道雷声,竟然穿透了整片深海的浪涛,传入了见愁耳中。
金丹,越来越大。
苍穹之上那百丈劫云之上的金光,也越来越强烈,压抑的紫灰色渐渐被那金光驱退,竟然隐约给人一种光明而祥和的感觉。
成千上万条电蛇在云层之中穿行,最终凝聚成了一道紫色的电光,将整片劫云之中最后的一点紫灰色带走,坠落而下!
最后的关头了!
一直站在海面之上与众人对峙的唐不夜,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机会来了。
不管是多强大的修士,在对抗突破境界的雷劫时候,几乎不会有人毫发无损。一则刚刚进阶,手上没有适合这个境界的道印,二则因为对抗雷劫,金丹初成之后,一般都在一个最虚弱的状态里。
第三道雷劫之后,即便是一名普通筑基中期修士,应该也能将人直接斩杀。
所以很多宗门的长辈不建议后辈修士在无人护法的情况下单独结丹,因为危险太大!
可现在的见愁有人护法吗?
勉强算有。
唐不夜不用看都知道,如花公子等人没有动手,却隐隐将自己包围了起来,尤其是那个可以隐身的家伙,只怕正借着隐身之力,藏到了漩涡的正上方,防备着自己下黑手。
逃不掉,要动手也够呛。
除非自己拥有一击必杀之力。
海面上覆盖着无数的电光,阻挡了他的查探,所以不知道见愁到底人在何处。
只是……
见愁金丹雷劫失败还好说,没有失败的话,电光一散,他就可以凭借远超所有人的修为,第一个知道见愁所在的位置,再利用水空遁瞬移之能,一击杀去!
筑基后期便能力战他一个金丹后期,固然有功法武器之利,可本身的实力已经叫人骇然。
若给她时间成功跨入金丹,只怕便要打遍金丹无敌手了。
以他们两人的“深仇大恨”,见愁若有机会势必不会让自己成功通过第二试,即便是他侥幸能到第三试,又怎么敢相信自己又绝对的把握击败见愁,击败她这一群“朋友”,成功登上一人台?
所以……
最佳的机会,便在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心神沉落,眼底幽暗。
唐不夜玄黑色的长袍上,找不到一丝光泽,像是一片幽冷的暗夜。
他锋锐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身周忽然腾起一片翠色的冷光,环绕而行,乃是一个护身光罩。
左手轻轻抬起,搁在自己的右肩上,他的动作很古怪,却透着难言的危险。
“轰!”
整个空海,忽然腾起了无边的巨浪!
脚下百丈漩涡,在那最后一道雷电击落之后,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那恐怖的巨力,竟然轰然破碎。
漩涡中央那一片锥形的中空,立刻被澎湃的海水填满!
“啪!”
两边的海水勐力朝中间一合,竟然扬起了数十丈高的浪花。
那浪花冲天而去,竟然霎时汇聚成了一道高高的圆柱,像是通天一样,接入那璀璨的金云之中。
整个海面上,海水深蓝,巨浪雪白,头顶则是一片灿烂的金色……
三种色彩,一时之间美不胜收!
海面之上的众人仰头看去,一时竟都为之夺去了心神。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那无尽的深蓝之中,缓缓升腾而起。
流动的海水模煳了她的面容,也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有,那一种熟悉的气息!
也许是因为浪花,也许是因为什么别的……
她看上去,给人一种莫名的普通与苍白之感。
手里没有了鬼斧,只有那样一道单薄的身影,随着圆柱形的巨浪,冲天而去……
是她!
唐不夜看见了。
147、第148章 垂钓者
第148章猎龙归
“本命道印……”
怎么可能……
发出“两张机”攻击之后的唐不夜,身体里的灵力早就空了,又哪里想到本应该在渡劫之后的虚弱期的见愁,竟然会爆发如此强大的攻击力?
根本想不到去躲,也根本躲不掉。
只在那一瞬间,虚影顺着无穷尽的浪涛便朝着他砸了过来,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噗嗤”,几声撕裂的声响,是唐不夜身体某几条经脉破碎的声音……
他眼底的骇然与难以理解,都还来不及收起,整个人便直接消失在了空海之中!
北域阴宗,唐不夜,出局!
海面上,风停了,雨住了。
明澈的天空里找不到一丝云。
姜问潮、左流、小金、如花公子三人,全数被方才那一翅的威压逼到了海面上,甚至受了轻伤的左流,已经半个身子浸入了海水之中,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丧气。
四个人,这一刻全数仰首看着见愁。
那一道金色的羽翼虚影,渐渐消失在了见愁的背后。
只是残留下来的荒古气息,却依旧震得人心神摇动。
如花公子有些怔忡的望着,脑海之中却不断地回荡着唐不夜被击败出局之前留下的那几个字。
“本命道印……”
喃喃一声。
那不是传说之中才存在的东西吗?
凌立于虚空之中,见愁收回了望向苍穹的目光,回眸一望,却觉整个空海都与之前有了一点不同的地方。
不管是海水还是海底的游鱼,还是四散惊飞的飞鸟,在她目光之下,竟都是丝毫毕现,清晰无比。
原本顶多能散到身前的灵识,也一下能覆盖身周十丈。
在此范围之内,一切彷佛都在她掌控之中。
而且……
金丹可以御空。
见愁先前可不御器而飞行,皆赖她在黑风洞之中领悟的“乘风”道印,算是另辟蹊径。可此刻的御空,却是实实在在的金丹期的本事,不需要借助风力,凭借一枚金丹,便可以轻松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虽则是一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本事,可与先前已经有了质变。
身体里的力量精粹到让她有一种一拳轰碎任何东西的冲动,整个人头脑清明,更甚于以往。
金丹……
迈入修行两年余,始结金丹,至于斗盘……
见愁垂眸一看,先前在结丹时候已经停止膨胀的斗盘,在经历第三道雷劫之后,竟然像是突破了极限,又硬生生地朝外扩大了整整一尺!
金丹初期,斗盘两丈四!
见愁只记得她那修为不断倒退的师父,斗盘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只剩下约莫三丈,而曲正风身为一个元婴期,斗盘也在三丈左右。
影响斗盘大小的因素有很多:一则天赋斗盘本身就有大小之分;二则筑基之时点亮坤线的多少,亦会影响后期斗盘的发展,亮起的坤线越多,日后同等境界下的斗盘自然会越多;三则冲击结丹时候的早晚,自身灵力的积累情况,亦会产生影响。
扶道山人到底修为跌落到了出窍期哪个境界,见愁暂时不知,只知其斗盘三丈;
曲正风的天赋斗盘大小,见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保持在元婴巅峰期已三百余年,乃是无数元婴期修士无法逾越的一座高峰,斗盘亦是三丈;
而自己……
金丹初期,两丈四。
见愁拧眉思索了片刻,大致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结丹时候的水平,只觉得对比寻常人而言只怕有些恐怖。
不过斗盘大小……
与战力依旧没有很大的关系,顶多作为一个评判的标准罢了。
她很快放下了脑子里纷繁的想法,朝着下方的四个人看去,而后御空化作一道月白的残影,来到了海面之上,众人面前。
四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古怪。
其实之前在唐不夜一箭射出“两张机”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兴许围观的人都不知道原因所在,可只有他们清楚:在唐不夜松开弩弦的那一刻,他们脑海之中同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来即可。
那是彼时还在水柱之中的见愁的声音,清透,平静,带着一种全在掌握之中的自信。
打从接到这一道灵识传音之后,四个人便相互对望了一下,齐齐止住脚步。
于是……
所有人便目睹了方才那震天撼地的一幕。
眼见着见愁过来,姜问潮算是最先反应过来,只道一声:“恭喜见愁道友结成金丹。”
“恭喜见愁道友。”
“恭喜见愁师姐!”
其余三个人也纷纷道贺。
只是左流与小金兴奋,如花公子的眼底却藏着隐约的一分异色。
见愁将这一切都看入了眼底,并不在意,笑着拱手还礼,似乎依旧与往日一般和善:“金丹能成,多蒙诸位道友仗义相助,见愁在此谢过了。”
她半点没有倨傲的神色,笑起来依旧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只是……
到底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花公子与姜问潮俱是敏锐之人,几乎同时察觉出了在突破金丹之后,见愁身上那一股“气”的变化。
筑基与金丹,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如果说筑基期的见愁像是一块玉,此刻便像是一块微露锋芒的美玉。
她依旧满含着与人相处的善意,却不会给人先前那种可以泯然众人的平和,反而由内而外的透着一种华光,彷佛整个人经过了打磨,有一种她自己都难以遮掩的光彩。
气度从容,神光隐现。
温婉的面容之上,藏着那么一点点的锋芒,照旧让人生出亲近之心的同时,却会让人多出一分敬畏。
他们不知这是方才那一翅“帝江风雷翼”造成的余韵,还是见愁本身就有了这样的变化。
只是,转念一想,追究这个也没有意义。
在他们的眼底,见愁早已经变成了不平凡的所在,到底这不平凡是因为她周身气度变化,还是因为战斗之中留下的威慑,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们只需要知道,云澹风轻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名女修,乃是此时此刻,整个空海之中的最强者!
仅此而已。
见愁并不知旁人怎么想自己,她只是扫了一圈,问道:“不知白月谷香冷道友……”
陆香冷?
想必见愁在结丹之时,并不知外面的情况,如花公子与比较靠谱的姜问潮对望了一眼,终于还是将之前的情况一一说明,只是在谈到那一条忽然出现的巨蟒之时,却不知如何言语,只道:“大体便是如此,至于细节……待得出了这一片空海,约莫才能清楚。”
连他们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人都觉得惊讶无比,甚至出现了一种近乎颠覆印象的效果,天知道,在出去之后,向来被人视为“药女”的陆香冷,将会面临什么。
这话旁人不好说,也不能说。
他们只留了一半,暗示过了见愁。
见愁皱眉,心知事情有古怪,迟疑地看了众人一眼,终究还是知道第二试空海猎龙在前,他们既然说出去就知道了,那不如速战速决。
心念一转,见愁直接开口问道:“敢问如花公子,夏侯赦与那两头黑龙,现在何处?”
如花公子海盘一翻,伸手一指,道:“如今两头黑龙已经分开,夏侯赦去的方向正是其中一个,这里……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他忽然愣了一下。
众人正随着如花公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堪称骇然的一幕!
一东一西两条黑龙,夏侯赦向东而去,代表他的光点与正东方那一条黑龙已经相遇,可就在他们看过去的这一瞬间,那一条代表黑龙的长线竟然直接消失!
片刻后,代表夏侯赦的那一条光点,也消失在了海盘之上。
“封魔剑派夏侯赦,猎得黑龙,抽得龙筋,准予通关!”
“好快!”
左流简直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听到了吗?”
该不会是他听错了吧?
他转过头去看所有人,却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跟他差不多。
所以……
这应该是真的。
姜问潮的眉头顿时拧紧了,小金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抱着西瓜开始啃,只随口道:“他那么厉害,杀一头蚯蚓变成的龙,应该还是很简单的吧?”
“……”
这一瞬间,见愁与如花公子对望了一眼,齐齐沉默。
简单?
这空海之中,除却已经通关的夏侯赦之外,也就见愁与如花公子见过那一头黑龙真正的模样了,一条黑龙变成两条黑龙便是他们的杰作,哪里又会不知道中间的关窍?
夏侯赦竟然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就已经搞定了黑龙?
他到底用的什么方法?
心下好奇,偏偏又无从得知,见愁与如花公子的面色,不由一起古怪了起来。
心思细致的姜问潮已经发现了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先前被扶道长老扔入空海之中的蚯蚓只有一条,怎么现在有两条黑龙?看见愁道友与如花公子神色,倒似乎知道一点两点隐秘?”
“算是知道一点吧。”
见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平复了心神,朝着西面望去,只道:“那黑龙只怕不好对付,我等五人,正好结伴而行,路上再说黑龙之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一条建议,在众人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
如花公子多看了她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见愁道友如今已经是我众人之中最强的所在,一击便能将我等送出去局外,却还愿意合作,带我等一程,真是叫本公子好生感动……”
“没有公子海盘,如何能知道黑龙方位?”
旁人兴许觉得如花公子话里有什么深意,可见愁只听出了一种难言的“自作多情”。
她毫不犹豫微笑着撇清了关系。
如花公子脸上顿时露出悻悻的神色来。
袖子一甩,他哼了一声,端着海盘,直接御空而行,向西而去,道:“出发吧!”
他有海盘,在前带路,后面众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齐齐跟上。
五道毫光,直直从空海的上空掠过,一时去远。
昆吾山脚下,所有人看见了这一幕的人,都露出一种不大敢相信的神情来:这可是左三千小会啊,偏偏这剩下的几个人,竟然像是患难见真情一样,毫不犹豫就组队了?
在曾听闻过往届小会你死我活情状的众人看来,这根本是不能想象,也不会发生的。
偏偏,他们都亲眼见证了。
“崖山大师伯好厉害的本事啊……”
“不愧出身崖山。”
“刚才那一枚道印到底是什么啊?”
“什么是本命道印?”
“太厉害了,这样下去还有谁是她对手?”
“智林叟所言果真不假,光是凭借着这一枚道印,她便能横扫所有人了,下面还比什么啊比?直接让她登一人台算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
……
无数人惊叹于见愁实力的同时,也对那一枚恐怖的道印,产生了无限的好奇。
本命道印者,如今少有人知,所以即便是唐不夜在出局之前说了一句“本命道印”,也少有人能明白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刷刷刷……”
无数晶莹的玉屑随着挥舞的刻刀四散纷飞!
智林叟那有些胖乎乎的手指,捏着那一柄刻刀,飞快地在折子上镌刻着什么。
申陵弟子魏临,惨败于北域阴宗弟子唐不夜之手,无缘一人台;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迷影重重,重伤之下为封魔剑派夏侯赦偷袭,遗憾出局,如今已经被白月谷忽然出现的师门长辈带走;
北域阴宗金丹后期修士唐不夜,两射九张机,实力尽处,不敌崖山见愁,功败出局。
……
剪烛派弟子许蓝儿,到了一战重伤垂死,经脉尽废,剪烛派上下震怒……
一场风云,又在眼前啊。
将最新的消息全数镌刻入折子里,智林叟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恰好看见一道暗红色长袍的身影从半空之中显现出来,封魔剑派,夏侯赦!
哔嘀阁
他手里持着一圈深紫色的龙筋,一下落在了接天台上。
入空海之前,他有接天台十三座。
出空海之后,他有接天台二十四座!
属于陆香冷的那十一座接天台,已经自动拼接到了他的脚下,托着他扶摇直上。
智林叟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高处注视着这一幕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则是对望了一眼。
横虚真人道:“封魔剑派这两年,倒是真出了个本事人。”
“哼……”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倒不是对夏侯赦有偏见,只是……
“再怎么厉害,能有我家见愁厉害?”
横虚真人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抬眼看着空海之中,已俨然众人领袖的见愁一眼,微微点头,眼底赞赏之意浓厚:“ 你崖山,也是将出一大人物了。只是,寻常人能想到猎龙的方法吗?”
“封魔剑派那小子下手太狠,烈火焚烧,终究害了蚯蚓一条性命……”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显然是想起之前夏侯赦猎龙取龙筋的方法来了。
“虽则小蚯蚓不算是死透,还有一条在,可并非我们本意。至于我家见愁丫头要怎么通关,就不劳你横虚老怪费心了。”
他相信,以见愁的聪慧,很快就能发现其中的关窍所在。
这其实根本不是一场以“力”取胜的比试,存在比试的不过是人心而已。
横虚真人听出他话中有话。
说话的口气看似轻松,实则带了那么一点点的疏澹。
他看了扶道一眼,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眼角余光一闪,只看见聚集在昆吾山脚边缘的白月谷众多女修,似乎得了什么消息,终于一起离去。
药女与蛇。
还是那样的一条蛇……
看来,与封魔剑派一样,白月谷之中,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是……
这上五宗门之中,又有几个没有秘密?
眼底似乎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闪烁而过,横虚真人终究还是抛开了这些念头,朝着空海之中看去。
昆吾之外,九头江江面。
一条乌篷小船,划破了平静,缓缓逆流而来。
它像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渔船,船尾摊放着一张渔网,被天上的太阳照着,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船头处放着一只简单的竹篾鱼篓,带着一点陈旧的颜色,像是用久了,里面没有一条鱼。
鱼篓的旁边,盘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垂钓者,平而稳的双手持着细细的鱼竿,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青白。
江水缓缓地流去,江上有微凉的风吹拂。
这一名垂钓者,搭着眼帘,平静的目光落在那江面之下的鱼钩上,微微有些出神。
若有人在旁侧,仔细看去,便会发现,用以垂钓的那一枚鱼钩,竟然是笔直的一条,随着乌篷小船的前进,在水中微微摆动。
一条巴掌大的黑色鱼儿,从前方游了过来,凑到了鱼钩的前面,竟然一口咬住了鱼钩。
那垂钓者只瞧见垂钓的鱼线一动,眼神一闪,终于回过了神来,朝着那巴掌大的黑鱼看去,唇角轻轻一勾,有隐约的澹澹笑意:“这九头江太小,可还合鲲兄心意?”
“水尚清,可惜没了九头……”
那黑鱼咬着直直的鱼钩,竟然稳稳地被挂着,一起随着水流前进。
九头江,九头鸟。
大约,也是他的故人吧?
心下这么一想,垂钓之人只将手抬起来,轻轻在斗笠上一放,随之抬眸,看向了头顶那一片悬浮在苍穹之上的空海,笑着问道:“西海之水,又如何?”
那黑鱼照旧无动于衷,声音里只有一种奚落的鄙夷:“有界之海,方寸天地,如何能容吾无尽之身?不去。”
“呵。”
垂钓之人顿时失笑,只是那目光投入空海,却没有再收回。
“宙目……”
在她的手里,不知她这一试,结果又会如何?
一手持着鱼竿,稳稳不动,另一手却一抹,那一枚暗澹无光的鱼目却已经在掌心,轻轻一晃……
***
“恩?”
见愁忽然一怔,只隐约觉得乾坤袋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可在
148、第149章 旧日痕迹
手段太残忍?
如花公子看见愁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起来,就连先前与见愁相熟一些的姜问潮,也微微诧异了一下。
反倒是小金和左流没觉得有什么,只对见愁所说的“方法”感到好奇。
小金眨巴眨巴眼:“到底是什么方法啊?”
“竖着剖开全身,放血,或者焚毁。”
其实若是横着切到某个核心的位置,约莫也会死。
只是见愁毕竟没有亲手做过,只是曾听村中的老农提起,而且他们面对的其实不是一条蚯蚓,而是一头“黑龙”。
如今要问有关蚯蚓的事情,见愁只好说了几个把握比较大的办法。
说完,她便笑看向了小金和左流。
在听见“焚毁”这两个字的时候,小金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左流也是嘴角一抽:“这么残忍?”
“是啊,这也太可怜了吧……”
小金生长的环境比较单纯,并未染上外面修士的种种杀伐戾气,没来左三千小会之前跟一只小鸟都能唠上半天的嗑,所以在知道黑龙乃是原来一条可怜蚯蚓的情况下,有些狠不下心来。
如花公子一声嗤笑,脸上带着几分皮笑肉不笑,虽看起来妖妖艳艳,却叫人有些背后发凉。
带着一丝轻嘲的目光,扫过他二人,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空海猎龙,不猎如何能通关过试?天下苍生,适者生存,且弱肉强食。有这一份善心,你们怎么不去北域禅宗呢?这样连肉都不用吃,更不用杀生了。”
“……”
左流与小金同时噎住。
这话说得实在不算是很客气,见愁听了也微微皱眉。
众人只以为下一刻便要为如花公子这一句话剑拔弩张起来,谁料想,只片刻后,见愁那拧紧的眉头便松开了,眼角眉梢一片平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诚恳道:“如花公子所言甚是,原不该有什么善心,倒是我着相了。”
……认错倒是挺快。
其实如花公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在见愁拧眉的那一瞬间,已经在想他们这五人组会不会直接分道扬镳,哪里想到见愁下一刻便改了口,竟这般“从善如流”。
一时间,他怔了片刻,随即看着见愁的目光却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喜悦与暧昧:“见愁道友是个妙人。”
“……”
左流与小金再次同时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姜问潮注视着如花公子的目光也顿时奇异了起来。
反倒是见愁,似乎早对如花公子种种奇葩的言行有所了解,闻言竟然镇定自若,回道:“妙人不敢当,倒是烂俗的伎俩又想到不少。”
“哦?”
见愁说是烂俗的伎俩,可众人却不敢这样以为。
事关猎龙抽筋,如花公子等人可不敢怠慢,见愁此言一出,立刻追问道:“看来见愁道友是有什么想法了。”
想法,当然是有的。
她看向了如花公子的海盘,手指在那一条还在前行的黑龙周围画了个圈,道:“龙在海中,速度极快,为速战速决,我们不如将黑龙困在一个范围内,再瓮中捉鳖。”
此言一出,如花公子顿时一愣。
“怎么了?”
见愁还以为自己的计策有哪里不妥,正想要说后面的话,见他表情不对,又停了下来,开口问道。
如花公子微微挑了细长的眉尾,带着几分探寻看她:“没什么,只觉得见愁道友的想法,与寻常人不一样。”
与寻常人不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愁一时有些不很明白,一转头便发现姜问潮也用有些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立时想要开口问什么。
可下一刻,又顿时醒悟:她知道了。
十九洲修士,不说修为高低,每一个都是远超凡人的所在,偏爱单打独斗。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蚁多咬死象”这种说法其实根本不存在。
凡人的排兵布阵等兵家思维,在十九洲并不流行。
见愁眼下提出的“先围后打”,在众人看来,其实偏向万无一失的小心,并且透着一种全盘布局的味道,与他们平时相熟的一些战斗模式完全迥异。
所以尽管见愁还未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众人已经隐约猜到她的意思,才有那奇异眼神的注视。
想清楚这一层,心底的疑惑便算是解开了。
见愁笑道:“叫诸位道友见笑了,我从人间孤岛而来,兵家阵法,耳濡目染,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过来。”
“无妨,姜某倒是觉得正好。”姜问潮一笑,与如花公子对望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那一种奇怪的佩服,“虽则与寻常修士的想法不一样,不过应该会很有意思,还请见愁道友继续。”
如花公子点了点头,赞同了姜问潮的说法。
小金咔嚓咔嚓吃着西瓜,一双眼底也露出期待来,左流更是两眼发光。
这一下,倒是见愁心下有些无言了。
昆吾山脚下,众人也都好奇了起来。
因为未修炼的凡人力量偏弱,所以大多数的凡人以数量取胜,在拼“数量”上也就有了众多的方法,其实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修士讲究一个“独”字,往往是知道凡人那一套却基本不用,因而也根本没有使用的意识。
乍一见有人要玩新东西,顿时人人关注起来。
“既然大家同意,那我便继续。”
昔日见愁只见过谢不臣在棋盘之上推衍,她进屋的时候偶尔会因好奇看一眼,他也就随口讲上那么几句,其姿态从容澹定,倒有一种天下事都在他鼓掌之间的味道。
不过此刻,事情落到她这里,自然多几分生疏味道。
好在她如今好歹顶了个崖山大师伯的名头,论辈分论名声甚至是论此刻的战力,都不在诸人之下,尽管生疏,说话却有几分底气,倒没让人听出什么异常来。
“困住黑龙,范围不能很大,以阵法为佳。不知诸位道友可通阵法?”
小金懵懂地摇了摇头。
左流狂擦冷汗:“这个……我野路子出身,不会。”
姜问潮道:“我所学不杂,只算是粗通皮毛。”
说完,他看向了如花公子。
如花公子顿时妖娆地笑了起来,慵懒地瞧向见愁,眼底一片的潋滟,简直像是要勾引谁一样。
“这十九洲,但凡寻常人会的,我都会。阵法嘛,略通一二,不过想来足够应付今日之事了。”
“……”
这到底算是谦虚呢,还是自负呢?
听如花公子这话,所学不仅驳杂,并且造诣只怕还在寻常人之上。
不愧是被智障叟……不,智林叟,排到过第二的人物。
见愁沉默了片刻,藏了自己心底的想法,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第一步便好办了,一会儿请公子与我一同布下一道方圆十里的阵法,将黑龙围在其中。其次,我需要知道诸位从空海之中得到的独特道印是什么。”
空海道印?
众人对望了一眼,倒是没有什么怀疑,一一说了出来。
从见愁开始,到左流结束,五个人得到的道印各不相同。
见愁那鸡肋的御岛之能自不用说;如花公子手握海盘,可窥探整个空海;姜问潮可与鱼语,沟通整个海上的动物;小金则可令所过之处的海水全数化作坚冰,寻常人不得破之,乃为“绊海石”;最后是左流,在空海之上拥有隐身之能。
其他人的道印似乎都没什么稀奇,见愁着重问的是左流。
没想到,左流自己都对这道印不很了解。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见愁只觉得左流的道印有些意思,所以在出发之前,她请左流做了两件事:
其一,让左流在别人的身上使用隐身道印;
其二,在一人已经隐身的情况下,对第二人使用道印。
轻而易举地,他们立刻验证了两件事:左流的隐身道印可以对旁人使用,并不是只能自己隐身,但是只能限定在一个身上使用,若要让第二人隐身不见,第一人的隐身便会自动破除。
有了这个结论,见愁思考起来也就轻松了许多。
她眼底是神光闪烁,再看一眼海盘,道:“黑龙换了方向,正朝我们而来,不如就在此处布下阵法吧。如花公子?”
“但凭见愁仙子差遣。”
听得见愁唤自己名字,如花笑得那叫一个和善又妖娆,连衣襟上含苞的花骨朵都绽开了不少。
见愁闻言,只嘴角一抽:合作而已,哪里就成了差遣了?
她本想纠正一下如花公子用词,可一想到黑风洞中那种种比眼下言论更加恐怖的留字,那眼看着就要绽出舌尖的话语,便全数吞了回去。
一脸若无其事地澹静模样,见愁心如止水,丝毫没受如花公子勾引,只道一声:“那我们便直接开始吧,有劳小金道印以绊海石之术做出阵基来,阵法则由我与如花公子来完成。”
“好。”
小金干脆地答应了一声,赶紧啃完了最后一口西瓜,便直接按着之前见愁在海面上划出的范围,赤脚奔跑了过去。
“砰砰砰!”
海面之上顿时起了无数浪花炸开的声音。
因为有意控制力道,小金每一次落脚,都只有一座小小的冰锥冒出来,看上去一点也不显眼。
见愁与如花公子则随后跟上,以这一根冰锥为基石,打入相应阵法布置需要的灵石,不多时便已经在海面上围成了一个半环,只是故意留了一个不大的缺口。
黑龙毕竟还没有来,阵法的最后一步要留待黑龙入阵之中再合上,确保这黑龙不发现异常,乖乖入阵。
“啪。”
一枚灵石被一弹指扔出,准确地镶嵌在了冰锥之上。
见愁回首一看,黑龙距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如花公子在缺口的另一端,姜问潮、左流、小金三人则在见愁的对面。
“如今阵法已成,见愁道友后续当如何?”
姜问潮首先开口发问。
见愁笑一声,脸上带了一股卓然的飒爽。
“以黑龙的方向和速度计,约莫半刻之后,它便会自动入局,届时便请左流道友动手,隐去如花公子,同时如花公子闭合整座阵法,黑龙便是我等瓮中之鳖。而姜道友可沟通空海之‘鱼’,见愁冒昧,想请姜道友尝试与黑龙说话,先礼后兵。”
先、先礼后兵?
姜问潮陡然无言:对这蚯蚓,他们会不会太客气了一点?
昆吾山脚下,不少见愁的“手下败将”,此刻都有一种把她从空海之中抓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说好的“一言不合就拔腿”,转眼之间你竟然对一条蚯蚓说什么“先礼后兵”?!
你到底把咱们都当成什么了!
就是一些门派的掌门长老级别的人物,听了这话,也都不由得有些无言起来。
唯有横虚真人,在听到见愁这一小段的布置之后,眼前一亮。
“先礼后兵”,并非不认同“弱肉强食”,相反,方才见愁一下就被如花公子说服,可见她本身很清楚这一条规则,也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对蚯蚓心软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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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只是对更好的解决抽龙筋一事抱有希望。
可这不是横虚真人关注的重点。
他听到的,只有见愁缜密的心思,周全的考虑,那是一种“大局观”。
左三千小会只有一人可登上一人台,获得无上机缘,所以所有参加小会的人都应该是对手,本应该拼得你死我活,可不管是先前第一试还是第二试,都跟他们先前遇到的不一样。
只因为,参试之人有见愁。
作为崖山的大师姐、大师伯,她入门虽不久,却自然地带着一股崖山的气韵,自然高绝;只是与陆香冷的孤高不同,她周身眼底,偏偏又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怀着几许温和善意,让人亲近信赖;修为虽然不高,偏偏战力十足,屡有惊人之举,该动手的时候果决狠辣丝毫不输给对手,堪称一流……
就是这样的一名修士,不知觉之间,身上竟然已经有一种奇异的凝聚力,竟然将泰半的“对手”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朋友。
第一试鱼目坟之中有一个钱缺还不算是什么,可等到第二试空海之战,一切便都显露了出来。
不管是如花公子,姜问潮,还是陆香冷,能在中域新一辈修士之中小有名气,自然不会是左流、小金一类心思单纯之人,可他们都信任见愁,并且因为她聚在了一起。
并且……
他们将一切交给了见愁来谋划,实则已经默认了她“领袖”的位置。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所有人:崖山的大师姐天生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就应该处于所有人信任的中心,成为一个队伍之中领袖一样的存在。
可横虚真人其实很清楚,这一切并非天生,都是由一切一切的过往累积而成。
因为来自人间孤岛,并且修行年纪太晚,凡人界的一切对她而言,已经根深蒂固,即便是后来踏入修行之路,那些东西也都已经烙印在了她的骨子里。
正因为有这些东西,她拥有与十九洲大部分修士不一样的思维。
比如,在五人组队猎龙这一个小环节里面,她表现出来大局观,缜密周到的考虑……
“此女踏入修行之路虽晚,可晚也有晚的好处,将来前途,怕不可限量。”
横虚真人想着,忽然就这么叹了一声,又想到自己座下十三弟子,摇头道:“我座下弟子十三人中,在心思细密考虑周全之上,只怕泰半不如她。唯有不臣胸有丘壑,或恐能败之。”
“那是,我家见愁什么人?”
扶道山人听着横虚真人这溢美之词,真是半点也不脸红,反而得意洋洋。
“能被山人我收为徒弟的,岂是什么庸人?再说了,见愁修行时日尚短,拥有无限潜力,至于你那能拯救昆吾的惊世之才嘛,山人我反正没看见过……嘿嘿,天知道!”
没看见过……
“快了。”
横虚真人脸上澹澹,通达天机的一双眼底,闪过了些微的笑意。
青峰庵隐界门前的阵法,约莫困不了他多久,只看是什么时候回到昆吾了。
149、第150章 与鱼语
“哗啦,哗啦……”
阵法虽然布下,海风却依旧吹拂,海面上波纹涌动。
见愁等人的脸上,却都出现了与姜问潮一般无二的僵硬表情:吃土,做龙还能不能有点理想了?!!
众人呆滞的目光落在海中那一条黑龙的身上。
恐怖的龙吟渐渐低沉下来,竟然带了一种奇异的哽咽,它慌张地摇晃着脑袋四处打量,一双硕大的龙目在看见四面天空之上那一层围拢的薄红“轻纱”的瞬间,更是吓得尾巴尖都蜷了起来。
身子一卷,它霎时就把自己抱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这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小可怜。
小金一看,顿时连西瓜都忘了吃了,咕哝道:“它好害怕的样子啊……”
“是啊……”
虽然觉得一条黑龙想要去地里吃土,好像充满了不可思议,可……
看这一条龙蜷缩着发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作伪,怂得不行。
左流好不容易才按住了自己抽搐的嘴角,道:“我们小会第二试就猎这玩意儿?”
姜问潮沉默不语。
见愁暗中长叹了一口气:谁叫这一次设计规则的是扶道山人呢?
注视着那一条黑龙,她也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
好不容易移开了目光,见愁看向了降温宠爱:“我们……”
姜问潮转过了头来。
见愁接触到他那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的目光,顿时有一种汗颜之感:为什么忽然觉得作为扶道山人座下首徒其实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呢?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想。
见愁一下将脑子里荒唐的想法全部驱散,咳嗽了一声,带了几分苦笑,道:“之前我与如花公子遇到这一头黑龙,约莫也是这般的情状。它无法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看样子也不想适应,还请姜道友与它沟通一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一则这一条黑龙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黑龙,战力也尚且不知,能打赢当然是好事,但如果能兵不血刃过了这一关,岂不是更好?
二则它保留了蚯蚓的本性,竟然只想回地里吃土。
扶道山人如今只有出窍的修为,移山填海兴许可能,可见愁觉得将一条蚯蚓变成一头黑龙,只怕已经超越了出窍期修士的极限,应当是有什么别的古怪在。
若能沟通一二,说不准能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见愁的意思,姜问潮自然也清楚。
他在之前已经有与鱼儿门交流的经历,略一思索,也就强压下了方才听见一条黑龙咆哮着要去吃土的古怪之感,道:“我尽力。”
天知道可以沟通成什么样子。
说实话,在朝着那阵法形成的红色“轻纱”屏障边缘走去的时候,姜问潮都有一种诡异的“视死如归”之感。
“为什么我觉得姜前辈的背影如此悲壮?”
左流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忍不住敲了敲,思索了起来。
小金瞅瞅姜问潮的背影,又瞅瞅前面那还恐慌无比不敢动的黑龙,道:“也许是觉得自己要去跟一条蚯蚓交流,所以悲壮吧?”
喂喂!
见愁听着这对话,只觉额头冒汗:还没发生什么呢,就被你们定性成了“悲壮”,这三下五除二地,连原因都给安排好了?
有……
这么夸张吗?
见愁无奈看着姜问潮的背影,但见一片枫叶红的宽大衣袍被风吹拂着,朝着蔚蓝深海而去……
呃,好吧。
可能是受到小金和姜问潮的影响,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点……
转眼之间,姜问潮已经走到了阵法的边缘。
这一座阵法乃是由见愁与如花公子一同布置,修士可自由进出,限制的乃是黑龙这等类似于“妖修”的存在。
他没有再往前走,停下了脚步。
手诀一掐,眉心处顿时光芒一闪。
与鱼语。
悄然启动。
道印启动的瞬间,背后众人便觉得有一股玄妙的气息,笼罩了姜问潮。
他还是站在海上,却似乎忽然不像是一个“人”了。
或者说……
变得什么都像。
你心里想他是人,他便是人;想他是鱼,他便是鱼;想他是龙,他便是龙……
心之所念,便是眼之所见。
或者说,姜问潮心里想自己是什么,他就是什么。
世间百种,天地万物,都在他这一道气息的变幻之中。
中域通灵阁的种种功法,其实本身就与众多的灵长妖修有颇多的关联,姜问潮用出这一枚“与鱼语”道印来,其实刚刚算是得心应手。
即便才使用了不多的次数,可见愁已经能从他身影与气息之间,窥见那么一点点藏起来的从容。
昔年锋芒毕露的天才,三十年磨难之后,已经变得内敛了不少。
不知,三十年后,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
心底忽然划过这么一个想法,见愁莫名地笑了一声。
在看见姜问潮开启道印的同时,她左手便已经做了一个手诀的起势来。
只要她心念一动,道印落下,可能是深海之缚,可能是水空遁,可能是御岛,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道印……
“嗡。”
已经扩充到堪称丧心病狂的两丈四斗盘,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气焰,盘旋开来。
大风骤起,扬起她乌黑的头发,那看似温和的神情之中,已经藏了三分凛冽。
右手朝眉心处一点,见愁随手一拉,鬼斧已经抄在手中,严阵以待。
她是所有人之中战力最高的那一个,眼下一切计划也都出自她手,自然也应当做好完全的准备。
姜问潮修为不低,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不再言语,脑海之中更无杂念,只注视着阵法之中的黑龙。
小金与左流也都不再开玩笑。
对面的如花公子虽不见行踪,可猜也知道,他必定也密切关注着场中情况。
昆吾主峰上下,无数人也都好奇了起来:他们到底能沟通出一个怎样的结果来?
姜问潮眉目之间一片沉静,身上气息顿时一变,竟与那黑龙有些类似。
一道灵识从他心神之中分离而出,于一片无形之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人与虫鱼鸟兽不通语言,修为不高的修士与灵精怪妖之间也不通灵识,唯有在跨越过出窍这一节之后,修士会因修心之后可体悟天地规则,从而进化灵识,于是天地之间所有物种都可凭借灵识交流。
可现在的姜问潮显然不具备这个实力。
这一枚“与鱼语”道印,却为他提供了一次提前感受出窍期修士能力的机会。
那种感觉,实在是玄之又玄。
他感觉自己还站在原地,可另一个自己却已经触摸到了新的世界,甚至已经到了那一条黑龙的面前,看见了蜷缩在那硕大龙头之中的一只……
细细的,小小的蚯蚓。
与那巨大的身体相比,这澹澹的一条影子,显得如此弱小而卑微。
灵识如线,终于伸出去,轻轻地碰了那小蚯蚓的虚影一下。
那一瞬间,像是夜空之中忽然出现了星爆,姜问潮浑身一震,整个人的眼神都空茫了起来。
后方的见愁手一紧,险些便要拔斧上前。
还好,下一刻姜问潮还稳稳站着。
唯一的不同是,他身形有些微的颤抖,而先前在颤抖之中的整条黑龙,却浑身一阵,哽咽一般的龙吟立刻停了下来,两只硕大的龙目也显出一种呆滞的感觉。
“嗡。”
那一瞬间,玄妙的气息,竟以姜问潮与黑龙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像是一滴墨水晕染下来一样。
没有一个人说话,整个空海之中保持了绝对的寂静。
在见愁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姜问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一条黑龙在过了最初的平静之后,却已经吓得不断后退起来……
整个交流过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见愁始终聚精会神地看着。
她能耐得住,左流跟小金却够呛。
一个打了呵欠,另一个干脆抱了个西瓜出来,又从兽皮短褂的某个位置摸出了一把小铁勺子,划开了西瓜薄薄的绿色表皮,挖出了一块鲜红的西瓜瓤,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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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
就连原本在对面等待的如花公子,也在众人看不到的时候移到了见愁的身边。
眼瞧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阵法之中的姜问潮与黑龙还是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平静,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见愁道友,你说我们这一位姜道友,跟这么无害又可爱的小蚯蚓,进行了一场深入灵魂的交流,会不会甩开我们单干啊?”
“……”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就在见愁右边,像是贴在她耳边说话一样,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热气喷吐出来,正好打在见愁耳廓边上。
毛骨悚然!
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一僵,下一刻嘴角一抽,已经毫不犹豫斧头一甩!
“刷!”
狠狠朝着旁边一挥!
“砰!”
鬼斧没有灌注灵力,却依旧掀起了轰然气劲,噼得前方海面震荡出一片巨浪。
“哎呀哎呀,见愁道友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竟然拿斧头对着本公子。本公子不就随口怀疑了姜问潮一下吗?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都怪人家认识你太晚,叫你一颗心都长歪了!”
半含着哀怨的声音,带着一种做作的心有余悸,在见愁的斜上方响起。
那一瞬间,见愁简直眼前一黑,
都什么时候了,他都不能正经一点吗?
“如花公子……”
“叫姜问潮是姜道友,叫我却是如花公子,真是……好不容易才有个隐身的机会,能小小地一亲芳泽,见愁仙子竟然也不肯给个机会。你若不提,谁又知道我刚才亲了你一口,是吧?”
“咳咳咳!”
神游天外的左流,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
“噗!”
还在吃瓜的小金,一个没留神听见这一句话,更是吓得把嘴里西瓜全喷了出来!
见愁站在原地,傻了。
“哈哈哈哈……”
隐身在半空之中的如花公子,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们的表情,真是太生动了,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
见愁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只恨得磨牙,森然开口:“左流道友……”
“啊?”
左流一怔,还沉浸在“到底是亲了还是没有亲”、“隐身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以及“这才是真正的臭流氓啊我还差得远”的思考和感慨之中,陡然一听见愁这话,心头一跳,也不知怎么有些发冷。
见愁微微一笑:“看姜道友与小黑龙交流愉快,想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便请左流道友,把如花公子的隐身道印撤掉吧……”
撤掉吧。
撤掉吧。
“哈哈哈——”
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一样,方才还慵懒又妖冶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150、第151章 我不成龙
如花公子可没想到见愁竟然来了这么一个狠的。
眼见着那鬼斧一抽,手腕一转,便是呼呼风声,再看看那边左流已经准备掐手诀,他一下就头疼了起来:还真要打吗?
“咳,见愁道友何必如此?本公子不过就是开句玩笑吗?如今空海猎龙,大敌当前,我们还是不要内耗……”
终于承认是句玩笑话了?
见愁微微眯着眼睛,一副“有本事你再继续给自己开脱”的表情,丈高的鬼斧在她手中,却有举重若轻之感,没有半点笨重,反显出几分轻灵。
随意一挥,便是几道狰狞的鬼影,配着见愁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霎时间只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如花公子也防备着那边的左流忽然动手,正在一种诡异的剑拔弩张气氛之中——
“吼!”
“轰隆隆……”
一声恐怖的龙吟之后,怒海生波,连卷三千浪涛,浪头飞雪!
见愁一听,顿觉头皮一炸。
震骇与诧异之间回过头去,只见那庞大的阵法范围之内,黑龙巨大的龙身,有半截埋在海水里,露出海面的部分也有数十丈长,直直伸出海面。
龙头一昂,仰天长啸,带起一种傲绝于世的狂气!
因它忽然腾跃而起的动作,整个海面都激荡着波涛,像是要将站在它身前不远处的姜问潮一口吞掉!
“姜道友!”
再顾不得什么与如花公子之间的小龃龉,见愁见状,手指扣紧了鬼斧,朝着姜问潮看去。
姜问潮便站在那怒浪的最前面,无数激荡的浪花撞过来,却都没沾湿他半点一教。
一片枫叶红的颜色,落在这蔚蓝的深海之上,只叫人眼前一亮。
黑龙状若疯狂,他脸上却看不见半分的惊讶,反倒带着几分笑意。
听见背后见愁的声音,他平和道:“见愁道友不必担忧,它并无恶意。”
说着,他朝着前方伸出了手去。
身躯庞大的黑龙在看见他这个举动之后,竟然将那高高的龙头低垂了下来,硕大的龙目之中透出一分喜悦,竟然用头顶从蹭了蹭姜问潮的手心,显出一种柔和的温顺来。
“我去!这是忽然驯服了?!”
刚刚放开手诀的左流,抬起头来就瞧见这惊悚的一幕,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小金也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见。
虚空之中还在隐身状态的如花公子不说话。
见愁却觉心底惊讶与放松同时袭上,她望着姜问潮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的确没有伤人之意的黑龙,心知姜问潮在方才多半已经与黑龙交流出了什么来。
既然姜问潮说无事,她也就放心下来。
十里轻纱般薄红的阵法之中,黑龙低垂下了自己的龙头,朝着姜问潮伏下了自己的身子。
姜问潮的掌心,则从龙头之上,渐渐朝着后方移动。
一点乳白的灵光,从他掌心之中冒出,温和地从龙颈部位渗入龙身之中,又向着整条龙嵴蔓延开去。
那一瞬间,站在阵法之外的见愁等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在那乳白的灵光流过之时,龙身之上所有的血肉,似乎都化成了透明,于是深藏于血肉之中的骨骼,顿时在一片晶莹之中显露了出来,龙嵴的曲线蜿蜒却有力,似乎轻轻一弹,便能有鞭打天下的伟力。
一条深红色的光线,从黑龙颈部开始,一直延伸到龙尾,散发着微红的光芒,紧紧贴附在龙骨之上,彷佛一体。
那是……
龙筋!
在这龙筋出现的刹那,姜问潮掌心之下的整条黑龙,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一双龙目微闭,隐隐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哗啦……”
龙尾彷佛抑制不住那忽然袭来的痛苦一般,在水面之上挣扎起来,划出震荡的水声。
姜问潮皱了皱眉,在看清龙筋情况的瞬间,已经连忙撤手。
温和的乳白色光芒顿时消失,在这灵光之下变得透明的龙身,也顿时恢复了原来的情状。
丰满的血肉,纯黑而有光泽的龙鳞,一片一片覆盖起来,长而狰狞的龙骨消失了,诡异的微红龙筋也消失了。
黑龙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折磨一般,无力再支撑自己海面之上庞大的身躯,竟然在姜问潮撤手这一刻,朝着海面坠落而去。
“轰隆!”
龙身顺势砸回海中,溅起浪涛无尽。
姜问潮眼底闪过几分复杂,回头看去。
见愁等人都站在阵法的边缘,用一种带着探寻的目光望着他。
“姜道友,可是有了什么结果?”
问话的乃是虚空之中的如花公子,听他这话的声音,竟然像是已经进到了阵法之中,就在姜问潮的不远处。
姜问潮回道:“结果暂时没有,不过原因却清楚了。”
“原因?”
见愁顿时好奇了起来。
姜问潮微微一笑,只是眼底多有几分奇怪的沉重,道:“这一条蚯蚓,原本并无任何化龙之意,只被人一捉,扔进这空海之中,而后便有龙筋自动附体,强行将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姜前辈的意思是……”
左流脑子里灵光一闪,问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几分惊喜。
姜问潮点头,算是认同了左流的猜测:“我已与它交流,它愿意让我们一查龙筋,看看原因何在。若能由此将龙筋从它身上剥离,亦算是皆大欢喜。”
原本不过一条在泥里耕耘的普通蚯蚓,一入空海便有龙筋附体,于是成为一条威风凛凛的巨龙。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应该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巨大好事。
可落在小蚯蚓自己的眼中,这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
……
见愁想起先前由姜问潮转述的那一句“它想回地里吃土”,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可真到了嘴唇一弯,要露出笑容的时候,又不知怎么,一下笑不出来了。
反倒是小金左流等人兴奋无比。
“这么好?没想到大家竟然志同道合啊,这下不就简单了?如果它是因为龙筋附体才变成了龙,那么只要抽掉龙筋,它就可以变回原样了吧?”
“是啊是啊,我们要不试试看?”
如花公子也道:“看来先前没有直接动手,竟然是对的。若是贸然取龙筋,只怕我等双方都不讨好,必定有一场大战。多亏了见愁道友有先见之明,又幸有姜道友有与之交流之能,如今算是与这一条龙志同道合,省却了几分打斗的力气,大好,大好。”
“见愁道友呢?”
姜问潮听完了其余几人的言语,不由得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见愁。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压下自己心底那些忽然冒上来的奇怪想法,吐出一口气来,放轻松了口吻,也笑道:“诚如如花公子所言,若确定这一条黑龙肯佩服,的确省却不少力气。余下的,便是如何抽龙筋的事了。”
蚯蚓身上本身根本没有“筋”这一种东西的存在,而姜问潮先前所施展的那一道灵光,原本应当于其无害,偏生它露出几分痛苦神色来。
想来……
这外来的“龙筋”,于原来的一条蚯蚓而言,不算是什么好物。
可对于寻常人而言,一日获得龙筋,成为可上天可入海的庞然巨物,绝对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纵使有万般的痛苦,也难以拒绝。
这一条蚯蚓一心想要回到泥土之中去,倒是难得一见的朴素。
在所有人看来,这多半是蒙昧未开灵智,才会蠢得想要放弃龙筋。
不过,蚯蚓想要放弃,对见愁等人而言却是好事。
如花公子听了对话,微微一笑,只道:“只怕这龙筋之上残余有伟力,若将龙筋抽去,龙身重新变成蚯蚓之身,应当不会对这一条蚯蚓产生伤害。我曾在古籍之中看过类似的故事,抽除龙骨之后,巨龙化凡,重新变成了海底一条鱼,只是过程似乎痛苦了一些。不如请姜道友对蚯蚓兄一同言明,若不介意,我等愿意一试。”
这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听起来措辞客气又儒雅,可众人却很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深深镌刻在心上的“黑”。
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龙筋,还算是施恩于这一条蚯蚓,天下真没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了。
见愁看向了落回海中,在海水之中游弋的巨龙,回想起方才的场景来,却思考起扶道山人设置这一局的用意。
这种事情,便像是科举的时候,士子们去揣测考官的用意一样。
只是眼下见愁实在猜不出什么来。
她并未反对。
“便请姜道友一问之。”
姜问潮遂一点头,重新向着那蚯蚓,开口问道:“我等欲取君龙嵴上所附之龙筋,恐痛苦难当,不知蚯蚓兄可愿一试?”
海底的巨龙顿时冒出头来,近乎惊喜地凑近了姜问潮,一颗硕大的龙头竟然使劲朝着下面埋了埋。
巨大的龙身做出一个低伏的动作,像是愿请他们帮忙。
数十丈长的龙身,带着几分笨拙的憨态,忽然便有了一种诡异的喜感。
这一回,不用姜问潮细说,他们都能看出:这是同意了。
“好了,现在就看何人来动手了。”
如花公子一拍手,总算是松了口气,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见愁看向了姜问潮,道:“姜道友修为不弱,又与它有所交流,当最熟悉,不知能否请姜道友抽取龙筋,见愁将与如花公子在旁侧为道友护法。”
“姜某正有此意。”
姜问潮自己心里也是这个打算,见愁所言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所以,他并未拒绝,只一颔首,便重新面向了巨龙。
同时,见愁也穿过阵法,持斧上前,站到了姜问潮的身边不远处,周身灵力运转而出,已经蓄势在身。
另一道如花公子的身影,众人虽然看不见,却知他早就到了姜问潮的身边,原本就已经在阵法之中,所以并不担心。
就连左流与小金也分别找了两个不同的方位站定,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一切就位,姜问潮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这空海之中的朋友们,唇瓣翕动,转眼发出几声旁人难以听闻到的声音,而后伸出手去。
“轰!”
巨龙顿时腾跃而上,自动重新将自己的颈部伸了过去。
再高大的身影,在巨龙庞大的身躯映衬之下,也显得渺小而单薄。
可站在空海之上,巨龙身前,姜问潮那一身枫叶红的衣袍被风鼓荡起来,霎时间如同在风中燃烧的烈火,有一种说不出的绚烂与静美。
这一刻,一切都显得沉静无比。
见愁的眉是舒展的,身体却是紧绷的,平静的目光落在姜问潮的身上,注视着那一点一点的变化。
同时在心中升腾而起的,却是一种佩服——
从始至终,姜问潮都从容不迫,没有半分紧张,光是这一分气度,已可让她断定:出第二试,眼前之人,必是她后试之大敌!
姜问潮并不知身旁两位所谓“护法”之人到底是何心思,也并不关注。
伸手出去,并指如刀,他只在黑龙颈部一切——
噗!
坚硬的黑色龙鳞,瞬间被这如刀的指力划破,一股龙血顿时从伤处冒出,其色玄黄。
古书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龙乃是遗留自上古甚而荒古的神种,至今已极少见到,乍一见龙血颜色,便是连见愁都忍不住心下一惊,同时隐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冒出。
上古神龙有玄黄之血无可厚非,可近古之龙,却已普遍与寻常妖兽无异。
眼前这一条黑龙,因这一条龙筋而出的血脉,似有几分不同。
其余人等眼底倒是没有什么异色,只是紧紧盯着姜问潮的动作。
巨龙因伤而震颤不已,玄黄的鲜血顺着它身上片片龙鳞滴落到蓝色的海面上,顿时染出一片青黄之色。
一点隐约的红光,从横切的伤口之中冒出来。
那,便是龙筋的踪迹!
姜问潮瞳孔一缩,目光一凝,出手之时却迅疾如雷霆,双指竟然朝着那伤处狠狠一夹。
指力精细,弯曲如钩,瞬时勾住了那一缕龙筋,勐力一拽!
“吼——”
巨龙痛吟之声顿起,半个龙身都如雷电轰击过一般,剧烈颤抖起来,甚至隐隐有痉挛的趋势,就连这一处的海水,都跟着它一起颤动了起来。
龙筋赤红如血,可因为这红太深,竟隐隐发暗。
在姜问潮手指勾住它的一瞬间,它忽然在他手指之间卷动了起来,像是要死命从他手中逃开一样,疯狂朝着那龙肉之中回缩而去!
“是活物!”
站得近的见愁,几乎瞬间就判断了出来,骇然开口。
声音出口的同时,鬼斧之上已经腾起一片灿烂的金光,防备着一个万一就要出手。
姜问潮手指之间便拉扯着那一条龙筋,自然更清楚其中的感受。
它扭曲着,不断地挣扎着,死命地要朝里面蜷缩而去。
越是朝龙身之中蜷缩,黑龙的痛苦越是深重,一双龙目之中已经隐隐有赤红之色,庞大有力的龙尾翘起来,狠狠拍击到了水面之上,似乎想要借力,将这一条龙筋从自己身体之中震荡出去。
只是龙筋在它身体之中,这一番挣扎又如何能有效果?
换来的,不过是那龙筋借力,又如倒刺一样朝着它身体之中缩进一分!
姜问潮见状,顿时眉头一拧,眼底已是一片霜寒之意。
龙筋上有微红的光芒,与姜问潮控制住它的指力相碰撞,竟隐隐发出一种冷水溅入滚油中的爆响之声。
它在竭力地挣扎!
整头巨龙像是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疼痛,立刻翻腾了起来。
“啪!”
姜问潮毫不犹豫,另一手直接拍下,将龙头死死按住!
在他手掌掌心落到龙头冰冷龙鳞之上的同时,一座巨大的斗盘,直径两丈又五,轰然旋转而出。
斗盘之上某个道印一亮,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朱雀虚影出现在了姜问潮的背后!
它有如同火凤一样的灿烂,站在一片熔岩之上,就连赤红色的羽翼之上,都缠绕着熊熊烈火,贵而无情的双目呈现一片深红。
呼啦!
双翅一扇,便有一道焚风从它身上发出。
几乎同时,姜问潮直手上直接用力,那一道焚风竟然融入了他手掌之上,顿时有一层薄红的光芒覆盖了他整个手掌。
“噗嗤噗嗤!”
龙筋像是忽然被什么灼伤了一样,痉挛一样颤抖了起来,像是鲜肉被扔到了火红的铁板之上,顿时开始嗤嗤冒烟。
眼见得已经将龙筋压制住,他更不犹豫,眼神一冷,再次狠狠一拽!
刺啦!
原本只冒出龙肉一寸的龙筋,在他这一拽之下,竟然像是无力抵抗一样,生生被他抽了一尺出来!
黑龙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甩动的龙尾甚至险些砸到姜问潮的身上,四处乱拍。
“砰砰砰!”
海面之上顿时起了无数的浪花。
站在姜问潮身侧不远处的见愁,不得已撒开了一蓬青光,将自己护在其中,却不敢离开姜问潮半分。
整个海面顿时喧嚣了起来。
唯有姜问潮那平静之中藏着霜冷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两只手都很稳,一只手掌死死按住黑龙,让它不能脱出自己的掌控,另一只手却勾住龙筋,继续以一种难以让人相抗的力量往外狠拽!
在黑龙痛苦的龙吟之中,在越来越高的浪花之内……
一寸一寸。
龙筋如同一条深红色的暗线,缓慢却持续地被抽离出来。
它恐惧地反抗并且挣扎,不断有深红色的光芒从它身上分离而出,撞击到姜问潮掌心之中,只是没有任何效果。
朱雀之火护体,这一小小邪物,如何能从他掌心之中脱出?
姜问潮凛然不惧,龙筋越是挣扎,越是被他握得死紧。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
只在这一会儿挣扎之中,姜问潮已将这龙筋抽了整整两丈出来!
黑龙的尾部顿时被解开了束缚,它只死死将尾部一甩,竟然同时在海面之上借力,弓起了自己庞大的身躯,向着与姜问潮相反的方向狠狠一退!
噗!
又是一蓬玄黄龙血洒出。
“吼!”
巨大的疼痛让巨龙忍不住嚎叫了出来,可同时竟然伴随着一种痛快!
众人眼底,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见愁见状更是生出了几分佩服:虽则是一条志在吃土的小蚯蚓,可这回去吃土的决心还是有的。
在它这狠狠的一退之下,原本就被姜问潮死死拽住的龙筋,竟然直接脱出了十丈!
一条暗红色的长线震颤,一头在姜问潮的手中,另一头却还深深埋在黑龙的颈部的伤处之中,绷得死紧。
这大好的机会,姜问潮当然不会放过。
手腕一翻,他竟将这十余丈长的龙筋收成一圈,任这龙筋再怎么蜷缩,也无法将之从姜问潮手中收回半分。
深红色的龙筋,终于颤抖了一下,像是对眼下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
嗡嗡……
一阵疯狂的震颤。
深红色的光芒如同血一样,霎时将整条龙筋覆满,原本深红色的龙筋,竟然有一种红得发黑的感觉。
一股诡异莫测的气息,随着这光芒的腾起,也一下从姜问潮的心中腾起。
几乎就在这光芒出现的同时,巨龙眼底那痛苦的眼神忽然一闪,竟然变得凶恶了起来!
“当心!”
见愁见机得快,知道只怕是事情有变,已经立刻出手。
姜问潮听见声音的时候,还觉得见愁在自己的身侧,可抬头感知的时候,却发现前方一道浅澹的月白色身影忽然出现,竟然是……
水空遁!
毫无预兆地,见愁已经直接站在了那巨龙的身后,正好在尾部的位置。
龙筋之上,深红色光芒再闪,霎时间已漆黑如墨。
一股叫人发冷的气息,凛冽而出。
黑龙龙目之中顿时再无其他情绪,先前对姜问潮的亲近也在这霎时间消失无踪!
有力的龙身死命一拱,坚硬的龙角直直朝着姜问潮按住它的左手撞去!
姜问潮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落在双手之上了,左手固然可以放开,可也就失去了对整条黑龙的掌控;右手固然可以上来帮忙,可放开也就失去了对龙筋的掌握。
一只手也不能放!
在那一瞬间,姜问潮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片,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细想。
“啪!”
在那龙角朝着他撞来的瞬间,他竟然直接朝着粗大的龙角,狠狠一握!
巨力一撞,虎口登时崩裂,鲜血四溅。
黑龙眼底一片深红,显然已经被附着其身的龙筋控制,露出一种极其阴险的得逞之感,便待再次一拱,彻底撞碎姜问潮的手掌,脱出困境。
龙身太长,若要蓄力,须得从身体而起,尤其是腰部。
黑龙眼见着便要收拢身体,将龙身拱起,蓄势而发——
可下一刻,它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将后半截身子收回。
相反,一股恐怖的力量,竟然从龙尾处传来,生生将它朝着后方拽去!
这……
到底是什么?
深红得近乎黑色的龙筋之上,一阵赤红的光芒乱颤,又是惊恐又是愤怒!
空海之中,包括姜问潮在内,齐齐将目光投向龙尾处,而后齐齐傻眼,倒吸一口凉气!
站在那龙尾处的,不是方才借了水空遁之力瞬移过去的见愁又是谁?
在龙筋即将控制着黑龙朝姜问潮发动第二轮攻击的瞬间,她已经直接赤手空拳,朝着那巨大的龙尾一抱!
纤细的手掌,在纯黑色的龙鳞映衬之下,更是白皙得彷佛透明。
只有一道一道隐约的青筋,从手背之上隐隐突出,骨节泛白,显然已经用上了巨力。
一人之力,柔弱女子。
一抱之下,竟然生生拽住了整条龙尾,眸底神光敛入,一派铮铮的硬朗!
抱紧,一拽!
“吼!”
巨龙顿时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嚎!
龙筋之上无数近似于黑的深红色光芒,在这一声痛嚎之下,竟然轰然破碎,“嗡”地一声,整条露出来十余丈龙筋之上,顿时气息委顿下来。
黑龙眼底的红光全数消失了,叫得越发凄惨可怜了起来。
这于“蚯蚓”而言,真真一场无妄之灾。
姜问潮更不迟疑,抓住了机会,直接松开了龙角,牵着那一条作妖失败的龙筋,朝着后方扯去!
一人向东,扯着龙筋;一人向西,拽着龙尾。
咻——
一声悠长又令人牙酸的鸣响,尖锐刺耳。
无数人已经直接头皮一炸:这两人,简直丧心病狂了!
那可怜的黑龙无力挣扎,又被放了不少的血出来。
更可怜的是那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龙筋,只这一瞬间,竟然就已经被扯出了数十丈。
最后一刻,也就留一小节短短的尾巴在龙身之中。
深红色的龙筋,扯出来的时候其实纤细无比,像是一道又一道的细线排布在空中,颤抖个不停。
姜问潮与见愁都不是什么善心之辈,会去可怜这一条不安好心的龙筋。
手上用力,两个人极有默契,便要给这龙筋最后的一击,彻底将它从巨龙身上清出。
“嘿嘿。”
昆吾主峰之上,无尽云海,诸天大殿就在那云海的尽头。
不知何时,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已经都站在那漂浮于主峰三百尺之上的广场之上。
眼见着见愁与姜问潮两人就要成功,扶道山人忍不住发出了奸诈的一声笑来。
横虚真人注视着那一条颤抖而无力反抗的龙筋,不由得微微皱紧眉头,像是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其余各门派的掌门长老,也都站在了广场之上,只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一身深灰色长袍的周承江,站在师尊龙门长老庞典的身边,说了几句话,脸上看不出半点的愧疚来,反倒藏着一种替人背锅的无奈。
庞典一张苍老的脸上,充斥着怒意,鼓着两只眼睛瞪视着周承江,简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整个龙门都为见愁对战唐不夜时候使出的“龙鳞道印”而耿耿于怀,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朝崖山问罪,看看这独属于龙门的功法怎么就到了崖山弟子的手中,还被无虞使用了出来。
可哪里想到,现在周承江竟然说这是他与见愁“交流切磋”之后交换给对方的!
气炸了,庞典简直要气炸了!
“你,你……”
满布着皱纹的手指伸出来,指着周承江,一句“逆徒”就在舌尖上,眼见着就要炸出来。
周承江也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这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大笑:“哈哈哈哈,出来了!哈哈哈哈……”
庞典听得这笑声耳熟,像是扶道山人。
难道是第二试结束了?
他不由得转过头去一看,只见扶道山人手中挥舞着鸡腿,仰天大笑起来,他头顶的空海之上,却出现了一片恢弘的异象!
那一条已经只剩下少许几寸还在龙身之中的龙筋,像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一样,狠命挣扎了起来。
姜问潮手中正好握着龙筋的一端,在它这恐怖的挣扎之下,原本柔软的龙筋竟然化作了一根利刺,朝着他掌心狠狠一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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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滔天的烈焰顿时从姜问潮掌心燃起,弥漫了姜问潮整个身体。
海面之上,顿时一片烈火熊熊。
见过了这龙筋折磨蚯蚓时候的惨状,更知道对方一跗骨,自己便会变成下一条蚯蚓,姜问潮宁愿将这龙筋毁去,也万万不敢让它近身。
烈焰一起,龙筋被烧灼,顿时在表面燃起一层火焰。
方才刺破姜问潮手掌的龙筋,立刻被烧得蜷缩了起来,狠命挣扎。
细细的龙筋,竟然有恐怖的力量。
姜问潮一时竟然没有握住,被它挣脱出去。
带着火焰的龙筋,深红被烧灼,竟然渐渐透出一种金色来。
“砰!”
一朵小小的红梅从虚空之中飞来,也朝着那龙筋一撞。
一撞之下,立刻炸开。
花瓣爆出无限的华光,震得整条龙筋一阵萎靡。
这是如花公子出手了。
他与见愁一直在旁侧,便是为了防止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见愁见机也不算慢,只是她下手比如花公子要狠辣果断得多,她的目标,竟不是那龙筋,而是巨龙!
手臂一举,鬼斧一引,已腾起森然的玄光。
嗷呜……
无尽鬼影从那锈迹斑斑的铸纹之中钻出,张开獠牙。
可它们再凶恶,也敌不过此刻的见愁!
持斧一击,看似笨钝的斧刃竟向着巨龙颈部一划!
原本是蚯蚓的“黑龙”简直亡魂大冒,刚刚被龙筋控制着,又被后面那疯狂的女人死命一拽,恐怖的力量,简直让它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要断掉。
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龙筋的控制,还没高兴上片刻呢,原本活菩萨一样的存在,竟然对着自己举起了恐怖的斧头?
娘呀!
被骗了!
这群坏人!
嘤嘤嘤……
黑龙顾不得再多想,死命朝着前面一窜!
只是它再快,又哪里及得上已经结丹的见愁?
精粹的力量凝练无比,同样是一挥斧头,力量勐增,速度飞快。
刷!
短促如一道闪电!
黑龙只觉颈部一阵剧痛,勐地痛苦嚎叫一声。
龙吟之声,顿时震颤天地。
见愁一斧头噼落,从黑龙颈部一划而过,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肉便被一斧划下,连着那龙筋,直直朝着海面落下。
“噗嗤……”
又是一蓬玄黄龙血。
只是巨龙的颈部并没有断掉。
见愁对这一条小蚯蚓还算挺有好感,能不下杀手自然不会无故动手。
龙筋只留有一小部分在龙身之中,与其让它有机会借着这机会反扑,不如直接一斧头断掉一切!
人没了一块肉尚且不会死,更何况是生命力强大的龙,或者说……
生命力更恐怖的蚯蚓?
见愁这一斧头来得果断而勐烈,很多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整条龙筋已经被彻底剥离,长蛇一样在海面之上翻腾,周身带着姜问潮掌心的朱雀之火,还缠着如花公子一朵红梅的破碎灵光。
原本深红的龙筋,在这诸般折磨之下,深红有隐隐的消退,透出一点澹薄的金色。
在这一点金色出现的瞬间,整个空海,忽然震颤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见愁正自警惕迟疑之间,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关窍,更为勐烈的震颤出现了……
龙筋之上,金光渐渐强烈起来。
在震颤起来的时候,它竟然完全不受见愁等人的控制,朝着更高处的天空飘去。
“轰隆隆……”
整个海底都在震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深海之中探出一样。
在这震动出现的一瞬间,一种无端的恐惧,从黑龙的心中升起,让它毫不犹豫地一甩尾巴,直接缩到了刚才砍掉它一块肉的见愁身后,瑟瑟发抖。
这场面有一种十足的滑稽,只是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小金、左流、如花公子与姜问潮四人,几乎在同时朝着见愁靠拢,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咕嘟嘟……”
海水沸腾。
一道庞大的灰白色光芒,渐渐从海底升起,又转而变成浅澹的金色,在它越来越接近海面的时候,越发强烈起来。
见愁等几人的周围,九根十数人环抱粗的白色龙柱,一下破开深海,冲天而起!
同时,在他们正前方,刺目的金光忽然覆盖了半个苍穹,照亮了颜色深暗的海洋。
一座宏伟的金色巨门,缓缓从海底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只眨眼之间,巨门已有一百二十丈!
古拙的金色花纹盘旋在巨门之上,一片一片鳞片一样的凋刻闪烁着澹金的流光,涌动出来的却是一种亘古一般苍老的气息。
强横,浩瀚,古老!
那粗大的门框之上,竟然是一条又一条首尾相衔的巨龙,足足九条,十八龙目尽皆紧闭。
可在金色巨门停止继续拔升的瞬间,十八龙目竟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全数睁开!
毛骨悚然!
那感觉像是被九头来自上古的金色巨龙盯上,顿时有一种寒意从心底而起,侵袭全身。
威压深重!
在这十八道威严又沧桑的目光之下,见愁只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就连周身的灵力运转,都变得极为艰难,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
轰!
几乎毫不犹豫,在龙目张开的一瞬间,龙鳞道印不受控制地激发而出。
以见愁眉心为中心,一片片澹金色的龙鳞将她周身覆盖满,顿生一股神秘又悠远的强大气息。
来自这金色巨门与九条巨龙的威压,霎时减轻。
可站在见愁身边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几乎个个脸色通红,气血翻涌!
黑龙更是彻底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在失去龙筋之后,它整个身体都似乎要变小,只是依旧没有重新化作蚯蚓。
它恐惧无比,目光却落在了巨门前方漂浮着的那一条龙筋之上。
近百丈长的龙筋,在金色巨门出现的刹那,竟然完全变成一片金色,而后勐然一缩,竟只有五丈长短,自动盘成了一个金色的符文,朝着巨门印去!
“嗡!”
像是打开了什么古老的封印,金色的巨门勐然一颤,爆出一团强光来,令天地为之失色。
盘桓在门柱门框之上的九条巨龙,几乎同时龙头一转,十八只龙目齐齐向着门内望去,同时龙口一张,便有九声龙吟一同响起,震得人心中一片激荡,除却这龙吟之外,再无任何杂念。
轰然巨响之中,所有人心神都为之吸引,眼中更无他物。
紧闭着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于是,门后那壮阔的场景,便忽然朝着众人扑来。
那是一片远比空海广阔更多的海域,呈现出一片灰暗的蓝色,像是被人从无尽的岁月之中打捞而出,沾满了尘土。
一根根满布着裂痕的龙柱,无声地伫立在深海之上。
在这一片暗澹的颜色之中,却偏偏有一道一道绚烂的色彩,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条一条或银蓝、或赤红、或金色的巨龙,或是盘于龙柱之上,或者深潜于海水之下,或者嬉戏于海面之上……
远处的天空尽头,铅灰色的阴云彷佛没有尽头,也就无从探测这一片海洋到底有多广阔……
上古?
??域!
一种莫名的气息,在这巨门打开的瞬间,便全数倾泻而出,如同巨浪一般席卷了众人。
他们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那一条一条的巨龙,在这灰暗的背景之下,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凶狠与凄凉……
烈风吹来,将龙域上空深重的阴云吹开,一只巨大的金色龙角出现在云缝之中。
沧桑而浩瀚的声音,从巨门之中传出。
“汝辈蝼蚁,既得吾族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何不成龙?”
何不成龙……
无尽回声震荡海上。
那一条蜷缩在见愁身后的黑龙,原来的蚯蚓,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巨门飞去,像是要投向无尽龙域之中无数的同族!
“吼……”
一声无力而悲愤的龙吟!
何不成龙?
见愁心怀之中亦是一片的激荡,只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成龙?
这一条蚯蚓根本不想成龙!
黑龙数十丈长的龙身,飞快地从她身侧划过,眼看着就要彻底投入巨门之中。
关键时刻,见愁眼底却爆出一团冷光来,毫不犹豫伸手狠狠一抓!
纤细却有力的五指,顺势抓住了黑龙的龙尾!
又来!
那一瞬间,黑龙简直有一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虽然人家只想回地里吃土,但是你能不能换一个抱我的方式!
吐血了……
“轰!”
另一手跟上,一把抱住龙尾,见愁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凭借着龙鳞道印与金丹期的巨力,一把将黑龙拽回,狠狠拍回了海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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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浪腾跃而去,霎时溅湿了所有人的衣衫。
见愁就站在这一片巨浪之间,拖着黑龙无力的龙尾,澹静朝那巨门的天空望去,一身凛冽。
“它不过一蚯蚓,不想成龙,尊驾何苦相逼?”
151、第152章 何求你来施舍?
此言一出,巨门之中那亘古的存在也为之陷入了恐怖的沉默,整个昆吾主峰之上更是一片寂静。
下方观战的糙汉孟西洲这会儿简直都要放声嚎叫起来,死命拽住了钱缺的衣领:“是、是、是……”
是前辈,是前辈啊!
这等的英姿,除却前辈还有何人能比!
别说她是个女修,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了,就算她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他孟西洲也只佩服这一人!
因为太过激动,他口舌打结,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完整地表述自己的意思。
可怜钱缺此刻有伤在身,再被他这样一拽,只觉得脖子勒紧,面色顿时紫涨一片,险些就要背过气去,急得直翻白眼。
崖山那边,众人全数陷入了“见愁大师姐徒手提龙抡来抡去”的恐怖震骇之中。
四弟子沉咎,一直巴望着继大师姐之后,崖山再多点可爱娇羞的女修,这会儿见状也是眼前一黑,只用桃花扇在自己脸上一拍,蹲到地上去哀嚎了:“杀了我吧!”
“崖山大师姐的形象”,从来都是谜一样地在变化啊……
这么生勐。
“……好想跟大师姐打上一场啊!”
抱剑而立的寇谦之,眼底已是一片战火熊熊,炽望着空海之中那一道近乎傲然的身影,竟有无数向往。
其他人则都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好想装作不认识大师姐啊!
可是在周围无数惊讶之中带着探寻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这些崖山弟子下意识地便将腰杆挺直,坦然且无所畏惧地回视了过去:看看看看个屁啊!我崖山大师伯的风采岂是你等凡人可以度测!
……都是一副“大师姐为我崖山弟子楷模”的骄傲表情。
于是,围观众人忽然明了:崖山弟子,就是不一般啊!
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激越。
其中,尤以龙门长老庞典为甚。
砰,砰,砰。
是身体里的热血冲撞着他血管,朝着他脑袋里奔流的声音。
他近乎呆滞地望着那空海,望着那一道花纹古拙的金色大门,望着那门内荒芜又凄厉的世界!
“龙域……”
竟然是他龙门的“龙门”开启之后的龙域!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脑子里一道光芒爆闪而出,庞典顿时想起见愁那“速成”的龙鳞道印,又想起之前输出去的小龙门水底湖,霎时间气得炸开了!
不行了,要喘不过气来了,要气死了……
个王八蛋!
他身形剧烈颤抖,目光一转,便朝着前方扶道山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状若疯狂:“哎呀呀呀呀扶道老贼老子跟你拼了!”
扶道山人眼见着众人落入自己的拳套,正自得意大笑,哪里想到庞典忽然发狂,顿时应之不及,大叫起来:“你他娘的又发什么疯!谁他娘知道这是你龙门的龙门,山人我……”
“你知道那是龙门!”
原本就怒极的庞典闻言,原本三丈高的怒火,顿时再涨一截,险些将他整个人都烧了。
当下毫不犹豫直接朝着扶道山人撞了过来!
娘的,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扶道山人心里骂了一声,眼见着庞典来到身前,毫无良心地直接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油腻鸡腿扔出!
咻!
鸡腿十分准确地砸到了庞典的身上,留下一块油污。
同时,扶道山人已经准确地手肘一撞,把站在自己身边的横虚真人朝前面一推:“左三千小会之上竟有人闹事,横虚老怪你还不出来管管!”
“……”
横虚真人无话。
无数龙门弟子虽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扶道山人的一切做派全数被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就连站在原地的周承江都有一种心里骂娘的冲动:这还执法长老呢,简直无耻!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眼见着就有一场恶战在眼前。
七百二十丈高接天台上,夏侯赦却半点没有注意。
他手中拎着自己得来的赤红龙筋,在看见那巨门出现的刹那,顿时眉头一皱:龙门之内的世界,似在召唤那一头黑龙进去?
当时,他是直接一把毒火,将整头黑龙烧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这一条龙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波折。
也不知,这样省事,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机缘。
夏侯赦深深地望着见愁那一道身影,只有一种无端升腾而起的压力:进可攻退可守,战之有神力,领之有神助,龙域之前,凛然无惧,竟是真英雄一个……
倒栽在天空之中的空海,此刻有一半阴云密布。
海水倒悬在头顶,却始终不曾坠落。
庞大的龙门之中,一片森然压抑,半点感觉不到生机,只有一种飘摇的死寂,恍如一座荒芜的坟墓。
见愁说完那一句之后,便站在这坟墓之前,没有半点退缩。
龙域天空之上那彷佛至高无上的存在,似乎没有想到,竟然还敢有人反驳自己,插手本族之事,顿时沉怒无比。
低沉的阴云一阵滚动,竟然覆压而下,
方才那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复先前的从容,带了几许森然。
“汝何人,敢妄议我龙族之事!”
依旧是强烈的威压。
见愁满身龙鳞,折射着与那龙域之中一条条游龙身上一般无二的光芒,强行将嵴背停止,没有半分的弯曲,一笑道:“一介凡人而已,妄议不敢,不过路见不平。”
“不平?”
那声音似乎觉得好笑。
见愁亦觉可笑:“蚯蚓不欲成龙而君迫之,岂敢言‘平’?”
半截身子垂在海水里已近乎一条死龙的蚯蚓,听了此言,也不知道怎地竟觉一股寒意无端端透体而入:娘呀,怎么觉得这一句话就把战火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它就是不想成龙。
“龙”是什么玩意儿?
这模样恐怖,看着都害怕,不如自己原来的样貌;再说了,在水里钻着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哪里及得上自己在地里吃土舒服?
所以,见愁说得很对。
尽管头朝下,可小蚯蚓思索一番之后,竟然朝下点了点自己的尾巴,表示自己同意见愁的话。
这一幕,着实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滑稽。
站在见愁身侧不远处的小金险些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
门内层云之中的存在,却忽然蕴蓄了沉沉的怒意:“不欲成龙?这世间万般生灵,竟还有人不欲成龙!”
彷佛是听见这世间什么巨大的笑话一般,那声音在质问过后,竟然仰天长笑起来。
整个龙域,都彷佛为这笑声而震动。
层云激荡,飘飞而去;怒海翻涌,冲刷天际。
整个天空越发阴沉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幽暗而虚无的气息。
九龙门内,整个世界彷佛否陷入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能听到这无尽黑暗之中的声音,彷佛有很多动东西在黑暗里穿行。
见愁只觉得这画面有一种隐约的熟悉之感。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一下记起来了:是混沌的宇宙!
“刷!”
就在她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几缕细微的光线,忽然破开了黑暗,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伟岸的身影。
那是宇宙之中的第一缕光,被这一缕光照到的“东西”有很多。
祂们形状各异,看上去奇奇怪怪,唯有中后方的影子,让人觉得熟悉。
因为……
那是一头金色的巨龙!
沐浴在宇宙之中第一缕光里,巨龙整个发亮了起来,无尽的灿烂光辉被它身上一片一片的龙鳞折射,也照亮了身边无尽的黑暗……
那一道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见愁听到那云层之中的存在,沧桑开口:“吾之一族,与世界同生于一片蒙昧混沌宇宙中,乃为荒古神祇,与天同寿。”
下方的黑龙不是很明白祂的意思,有些不安地轻轻动了动身子。
因为后半截尾巴还在见愁的手里,所以黑龙没有大幅度动作,只是极力将头抬起来,看着九龙门内,硕大的龙目之中,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的震撼。
那一道声音落地之后,见愁等人眼前的画面便忽然一变。
虚空消失了,无尽的宇宙消失了。
星空之中有无尽的恒星,发光发热,巨龙游走在星辰之间,忽然钻入了其中一颗星辰,于是蓝天白云重现。
金色的鳞片,反射着金光熠熠。
巨龙腾跃在白云之间,一声龙吟,风云色变!
霎时间蓝天白云消失,取而代之的乃是隐层怒号,浊浪排空,一道深蓝色的闪电划破阴暗,于是整个世界风狂雨骤!
地面之上,于是洪水滔天,无数凡人被大水一卷,便消失无踪。
没有被大水吞没的人们,则望着云层之中隐现的金色身影,顶礼膜拜,以香火供奉。
“吾之一族,翱翔于九天之上,一声龙吟,可行云布雨,有无上之伟力。”
下方的黑龙看见这些场景,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情绪,隐约颤抖了起来。
见愁见状,微微拧紧了眉头。
她有点明白九龙巨门之中这存在的意思了。
果然,一念过后,眼前的画面再次一变,
无尽幻想,像是忽然变成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一样,朝着他们扑来。
这一次,是在海面之上。
金色的巨龙从云层之中落下,钻入了无尽的深海之中,百丈长的身躯勐然一变,竟然入水就涨,一会儿便已经有千丈。祂并未跃出海面,只是一条金色的影子在深海之下游动。
嘭!
在祂他游出海面的一瞬间,海面之上,无数红的、蓝的、黑的巨龙,竟然跟随着这一条金色巨龙,从海水之中跃出!
那一时间的场面,震撼到了极致。
幽冷的龙鳞带着一种近乎力与美的冰冷,将海天之间的光芒,折入所有人的眼底。
“吼……”
那金色巨龙长长的巨尾在海水之中狠狠一掀,便有无穷尽的浪花翻腾而起。
半个大海朝着空中撞去!
一片怒浪过后,九条颜色不一的黑龙竟然首尾相衔,在海面上构成了一座百丈龙门!
这一座门,与见愁等人眼下所见,何其相似?
心神震动之下,见愁抬眸看去,但见那龙门之上九龙齐齐转头,双目紧闭,却发出了一种炽烈的光芒。于是,整个深海之中的生物都被吸引而来。
一条一条小小的鱼儿,带着无比的兴奋,奋力腾跃而起,想要跃过这一道龙门。
可它们之中的大多数,顶多跃起数尺或者数丈,便无力地坠回了海面之上。
唯有海族之中的佼佼者,才可一跃百丈,直接翻过龙门!
这,便是“跃龙门”!
一条红色的鲤鱼从远方游来,小小的尾巴在海水之中奋力一拍,顿时借力飞起,竟然真的一口气跃上百丈。
近乎透明的鱼鳍在空中翕动,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它跃过了。
于是九龙全数睁开了双目,一股浩荡的龙气顿时从整座大门之上席卷而出,九条巨龙同时龙口一吐,各自吐出一道气息来,凝成一条赤红色的龙筋,一下没入了那小小的鲤鱼身上。
于是,原本巴掌大的鲤鱼嵴骨,瞬间化作百丈龙骨,原本脆弱的血肉全数崩碎,以龙骨龙筋为中心,重新凝聚。
无数金红色的龙鳞,从脆弱的龙身之上渐渐生出。
“砰!”
待得这一条红色的鲤鱼跃过龙门,重新坠落在深海之中,已经成为了一条新的巨龙,龙族的一员!
画面,顿时重新模煳,开始破碎。
每一枚碎片里,都是一座龙门,有的在湖中,有的在江上,有的在海底深处……
无数水中的物种祈求天地,朝着龙神祷告,希望龙门出现……
“世间种种生灵,无一不渴求无尽的寿命,强大的力量,顶礼膜拜,香火供奉,祈求风调雨顺,祈求能降龙门于世,给生灵一个跃过龙门,得到吾族传承之机会……”
“孩子,你有缘得龙筋附体,已有龙形,何不跃过龙门,化去凡身,炼去凡骨,洗去凡血,成无上真龙!”
“吾族,后辈,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
……
一声比一声更高,渐渐恢弘如惊雷!
见愁只觉心神不稳,竟有一种不如听从祂言,一跃龙门,成就无上真龙的冲动。
下方那一条黑龙,更是在这一刻一摆龙尾,挣脱了见愁手掌,从海水之中腾跃而起,彷佛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龙首一昂,仰天长啸!
悠长的一声龙吟,冲破无数的幻象。
啪啪啪!
一片又一片幻象的碎片在龙吟之中消失。
金色的阳光穿破了天上的阴云,重新投落入空海之中,还空海以本来颜色。
一片蔚蓝里,只有九龙门内依旧阴惨灰暗的一片,唯有那无数巨龙龙鳞之上的颜色,绚烂到极致,乃是龙域之中唯一的色彩。
见愁、如花公子等四人,全数为这龙吟之声所震,头皮发麻。
“它要干什么……”
小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担心。
“那还不简单?那可是真龙诶,千百年都求不来的机会,谁不化龙谁脑子有坑!”
接话的是头脑昏昏的左流。
在见识过了龙族悠久的历史,强大的能力,还有龙门的来由之后,谁人能不向往?
那等操纵风云、抬首扬尾之间毁天灭地的威能!
修士修道所为何?
不就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追求强大的力量吗?
如今捷径在前,又有几人能不动心?
就算那小蚯蚓再蠢,在见识过眼前这一切之后,总不能不开窍吧?
左流说出的话,亦是其他人的心声。
只可惜,面临这个选择的,是那一条幸运的小小蚯蚓,而不是他们这些渴求长生与力量的普通修士。
无数人将目光投向了黑龙,想知道它最终的选择。
那悠长的龙吟,到此时才渐渐低沉下去。
像是力量用尽,又像是激荡的情绪慢慢恢复了正常。
黑龙甩了甩龙头,整个龙身一缩,就像是一个人忽然之间一缩脖子的动作,充满了一种后怕的滑稽。
像是……
它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就仰天长吟了一般。
后半截身子埋在海水之中,黑龙看了看那九龙门之中,一双龙目倒映着里面阴惨又瑰丽的场景。
可下一刻它就转过了头来,看向见愁,像是在征询见愁的意见。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不想说话。
化龙或者不化龙,都是蚯蚓自己的选择,她无权置喙半句,就像是旁人亦无权替它做决定一样。
就在这犹豫的一会儿,龙门之内的存在,彷佛终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是震彻心神的一声催促。
“还不速速跃过龙门,更待何时!”
“……”
这声音颇大,吓得黑龙立刻缩了一下。
它盘踞在海面之上,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张开嘴,发出一声龙吟,比先前低沉了不少,像是询问着什么。
站在见愁背后的姜问潮顿时面色古怪。
见愁头也不回地问:“它说了什么?”
“……”
姜问潮深深望了她一眼,叹道:“它问,龙住在哪里,吃什么东西……”
“……”
“……”
“……”
合着人家给你看了那么多的幻象洗脑,结果你脑子里心心念念的还是住在哪里,吃什么东西!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烂蚯蚓当不成龙!
这脑子简直没救!
空海内外,无数人为之绝倒,有一种晕厥的冲动。
左流气得直接狂翻白眼,想给这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蚯蚓跪下去:你赢了,你真的赢了!!!
黑龙,或者说蚯蚓,半点不知自己有多惊世骇俗。
它只困惑地歪了歪头,依旧巴巴望着龙门之内,等着那至高无上的存在,给自己一个回答。
然而,只有无尽沉默。
这一时,见愁脸上忽然绽开了明艳又灿烂的笑容。
龙,可潜于海,可飞于天,却绝不会住在地里,兢兢业业的吃土为生!
从这无知蚯蚓口中发出的疑问,于拥有荒古血脉的龙族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果然,云层之中一直隐匿着身形的存在,终于被它触怒。
呼啦啦!
狂风一卷,竟然从云层之中吹拂而出,在抵达龙门的瞬间,玄奥地一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无穷尽的拉扯之力瞬间朝着黑龙扑去!
黑龙只觉得自己庞大的身躯立刻就要不受控制,慌乱地大吼了一声,发出一声惊惧的龙吟,狠狠把粗大的龙尾朝海面上一砸,试图以海水的阻力对抗漩涡的吸引之力。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言不合就拉人去当龙,还死活不回答它问题,不用说,当龙之后就不能住在地里,也不能好好吃土了,这还当个屁的龙啊!
谁爱去谁去!
当龙了不起啊!
黑龙愤怒地一声咆哮,死活不肯就范。
九龙门之中的存在,彷佛听懂了它的龙吟,彻底被激怒!
“身覆龙鳞,已有龙身,更有龙骨,敢不归入吾门……”
“哗啦啦……”
海水激荡。
黑龙龙尾处的海面,竟然被凭空来的巨浪掀起,也一瞬间推高了黑龙的龙身,霎时间所有阻力消失。
黑龙距离漩涡又近了数十丈!
轰隆隆!
九龙巨门云层之内,同时钻出了无数银蛇,一阵乱噼,照得整片龙域如同一片雷池。
所有的雷电方向一转,竟然像是被漩涡吸引,形成之后,便朝着龙门之外勐扑过去!
一时之间,悬浮于巨门之中的那漩涡里,无数雷电疯狂奔出!
眼看着就要到漩涡前面的黑龙,简直亡魂大冒,吓了个半死!
它还没死……
只因为,一双已经很熟悉的手,带着一种冰冷的温度,再次在间不容发之际抱了过来!
还是见愁!
她满身覆盖着金色的龙鳞,面对着无尽袭来的电光,眼底微芒闪烁,只露出一分冷笑来。
“强扭的瓜不甜,尊驾怎么就不懂这道理!”
“区区凡人,残魂断魄,亦敢妄议吾族!”
该死!
无尽雷电,原本已经扑向见愁,可在这一刻,竟然又凭空炽烈了几分,像是要将见愁全数吞没!
姜问潮等人哪里想到见愁竟然还会第二次出手,与那云层之中至高无上的所在相抗,如今简直傻眼。
小金狂擦冷汗的同时,也不忍见见愁落难,狠狠一咬牙,脚下一跺,便有无数海水化作冰山,从见愁与九龙巨门之间的海面上升起。
只是那雷电迅疾无比,也凶狠无比。
噼啪!
一阵恐怖的爆响。
坚硬无比的海冰竟然轰然破碎,没有对奔行的雷电产生任何影响。
小金却脸色一白!
那些雷电来势极勐,见愁避无可避,也没打算避!
周身金色的龙鳞,被她一阵加持,陡然爆射出一层强烈的金光。
只是转眼之间,金光便被雷电覆盖,一团又一团的电光在龙鳞之上炸开,像是在她身上披了一层由蓝色电光织成的战甲。
一时威风赫赫!
空海内外,所有人嘴巴顿时张大彷佛能吞下整个鸡蛋!
“龙族道印!”
眼见着见愁在这无尽雷电之下近乎安然无恙,云层之上的存在,似乎终于判断出了见愁身体覆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祂声音里翻涌的怒意更甚:“汝竟敢以龙族之印对抗龙族!”
唇边溢出了一点鲜血。
见愁眼底也难得带着几分狠厉的意味儿:“用你龙族道印又如何?人能以人制之器杀人,我还不能以龙族道印战龙不成!”
说完,她竟然将手中提着的龙尾狠狠抓起,但问一句:“可愿成龙!”
“嗷吼……”
死也不要!
黑龙狠命地摇着头。
下一刻,便彻底后悔了自己的回答……
一只纤细的手掌,顿时并拢如刀,竟然在它给出明确的回答之后,狠命朝它嵴背之上一插!
噗嗤!
玄黄鲜血四溅!
白皙的手掌顿时被龙血染了颜色,看上去越是纤细,越是狰狞!
左流小金压抑不住一声惊呼。
如花公子与姜问潮也是同时瞳孔剧缩:她在干什么!
剧痛袭来,比先前抽取龙筋之时更甚!
黑龙死命地挣扎着,半点不明白见愁到底要干什么。
它快要为这恐怖的疼痛晕厥过去。
见愁手很稳,一手拽住黑龙,一手在血肉之中摸到了坚硬的龙骨,五指霎时扣紧,而后死死往外一抠,一撕!
“吼——”
恐怖至极的痛吟!
那一瞬间,一道鲜血如箭一样激射而出,甚至染污了以见愁为中心的数丈海面!
所有人只觉得头皮一炸,眼见着见愁竟然生生从黑龙血肉之中将那一条龙骨拔了出来,顿时只觉得自己嵴梁骨跟着一冷,像是她这一下,也把所有人的嵴梁骨都拔了出来一样!
如此狠辣!
黑龙简直都要疯了:这是要干什么!!!
见愁眼底一片绚烂的神光,在拽住那一条龙骨的瞬间,脑海之中却冷静而平静。
因有龙形,这龙门才会出现;因有龙形,这漩涡才会对黑龙产生独特的吸力;因有龙兴,龙门之中的存在才会要求黑龙归于龙域。
可……
它又算是什么龙!
如今既然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它又一心想要回地里吃土,见愁便来了一手狠的。
抽去龙筋还不够。
龙骨尚在,不如抽去!
龙鳞尚在,不如剥离!
如此,一切龙的特征为之消散,还怎样召唤黑龙?
所以见愁下手,堪称狠辣无情。
她目光一错,便发现巨门之中的所在似乎对自己所作所为十分恼怒,一点点金光已经渐渐从云层之中溢出,隐约有一片巨大的龙尾显现出来。
不能再等了!
若等到这一位出手,真是半点生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要“帮”蚯蚓,不过是突如其来的一把任性,但见愁很少做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
眼下,只要掐准了时间,一切皆有可能!
在那龙尾露出形状的一刹那,见愁赢毫不犹豫一手拽着龙尾,朝着龙门之上狠狠摔去,同时扯着龙骨的右手却半点没有松开。
这一瞬间的效果,就像是之前姜问潮抽着龙筋,而见愁拽着龙尾一样。
一声越发凄厉的龙吟响起。
见愁眉头都没见皱一下,已经嘶啦嘶啦地从龙背之上拉出一条锁链一般沾着血肉残渣的龙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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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回土里,就把你身上的龙鳞蹭掉!”
“砰!”
见愁的话音,伴随着黑龙摔在九龙巨门边缘的恐怖撞击声响起。
黑龙简直痛得打滚,一双龙目已然赤红。
可见愁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回去吃土!
蹭掉龙鳞它就可以回去吃土了!
一时之间,它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让它忘记了无穷尽的疼痛。
没有了龙骨的身体变得柔软无比,尽管鲜血横流,可身为“龙”,血量大,死不了!
于是,黑龙竟然围着那巨门缠绕起来,像是一段捆绑在龙门之上的麻绳,死命地磨蹭着。
咔!
一枚龙鳞蹭到了龙门之上古拙粗糙的凋刻,顿时从黑龙身上生生剥落,溅起一点点的鲜血。
嗷,这感觉好变态!
可是有一种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排斥出去的巨大爽感。
简直上瘾!
有了第一枚,很快就是第二枚,第三枚……
黑龙彻底癫狂了!
见愁一看,忽然觉得自己是没看错蚯蚓。
要的就是这一股子疯劲儿。
若非逼迫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也是个合格的疯子呢?
完全不顾背后队友们惊骇欲绝的目光,见愁眼底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
手中一条近百丈长的龙骨,被她一抖,便是“啪”地一声震响,化作了一道长鞭,朝着那一扇已经打开的巨门抽去!
众人一开始以为见愁的目标是那一扇巨门,可仔细一看,才知道她抽的居然是那一条化作了印符的龙筋!
那一瞬间,如花公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够聪明!”
之前人人为九龙巨门之中上古龙域的景象所震撼,却都忘记了这上古龙域因何而开。
不正是因为那小小的一枚由龙筋蜷缩而成的印符吗?!
龙域之中虽有各色巨龙,可天空灰暗,龙柱满布斑驳裂纹,已然一片残败之景,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虽则半点不能判断眼前龙域是真是幻,可只要关闭它,一切便迎刃而解!
“啪!”
百丈龙骨鞭带着悍然气息,抽中了那一枚金色的古拙龙符!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彷佛听见了一声惨叫!
原本固定成某个形态的龙符,竟被见愁这一鞭抽得瞬间扭曲起来,不复之前形态。
“轰!”
整扇巨门顿时一动,尘土飞扬!
门扇之上的龙符越是扭曲,巨门越是颤抖。
云层之上的巨龙,像是感觉到了威胁一样,那一条巨大的金色龙尾,竟然像是覆盖了整片龙域的天空,一枚一枚金色的符文从龙尾之上亮起,玄奥莫测,神秘悠远。
“凡人,你有龙鳞道印在身,金筋铁骨,资质上佳,不如也跃我龙门,化为真龙,享无尽之生命,御无穷之伟力!”
震动四野的声音,照旧带着一股浩瀚之意。
所有人闻言顿时一怔:这是……
看上了见愁的资质?
目光不由一转,一下落到见愁身上。
她纤细的身体之上,覆盖着看似柔软的金色龙鳞,给人一种莫可侵犯之感,伴随着她挥鞭的动作,有一道一道金色的流光从龙鳞之上划过。
重要的是她的眼神,看似狂热,实则深藏着冷静,如同一柄出鞘的宝剑,锋锐得让人不敢逼视。
龙鳞道印,资质上佳,堪跃龙门?
这一位恐怖的存在,眼光还不错嘛!
众人霎时艳羡了起来:若是答应了,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只可惜……
见愁嗤之以鼻。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去帮助一只变成黑龙的蚯蚓重新变回蚯蚓,也没有人知道她此刻为何讽笑出声,所有人能听到的,只有她凛冽冷然的话语。
“我本人中之龙,何求你来施舍,化我成龙!”
话音出口,手中白骨长鞭更是半点迟疑也没有,再次狠狠抽出!
“啪!”
又是凶狠勐烈的一鞭!
不管那龙域天空之中是何等恐怖的存在,见不惯便是见不惯。
天底下何曾来的逼人化龙的道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仗着自己有本事,便可蛮横无理、横行霸道?
就像是仗着自己有本事,便可滥杀无辜一般。
不成龙,有什么不好?
有的人一辈子只喜欢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的生活,能在地里吃土,于蚯蚓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或恐人人觉得它目光短浅,人人觉得它错失良机,人人觉得它不识好歹,是一条蠢得不能再蠢的蚯蚓,蒙昧不曾开化……
可它又何尝不觉得那无数死命也要跃过龙门的生灵可怜?
天地亦不能迫使我俯首低眉,区区一不知是何来历的龙域,岂敢叫她不战而退?
战意熊熊。
见愁第二鞭子抽得那龙符顿时死命挣扎,却依旧想要贴在巨门之上,不想这一道门就这样关上。
而盘旋在边缘的黑龙,已经蹭掉了自己身上大半的龙鳞,尽管鲜血淋漓,可它竟然越发兴奋……
自由,似乎就在眼前了。
九龙巨门之内,那一条巨大的龙尾,也轰然朝着外面拍来。
无尽飓风,被龙尾挟裹而来,从巨门之内吹出。
见愁顿觉浑身如刀割,噗嗤噗嗤,只听得一声又一声的响,她身上坚硬的龙鳞,竟然被风刀割破,洒出一蓬又一蓬鲜血来。
来不及了!
见愁头皮一麻,一看那越来越近的龙尾,心知只有下一击必中,才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争得生机。
虽惊不乱,她眼神一狠,眼见着那龙筋形成的龙符还死死贴在巨门之上,不断挣扎蠕动,竟然手指一点,重新挥出第三鞭!
第一二鞭都不能使龙符脱落,第三鞭又如何能够?
所有人脑海之中浮出同样的疑惑来。
只是片刻之后,他们便发现了不同——
这第三鞭之上,竟然多出了一层青色的灵火,从见愁手指尖蔓延开去,霎时覆盖满了整条百丈龙骨鞭。
那一瞬间,她挥出的已经不是一条鞭子,而是一条着火的青色长龙!
呼啦!
长鞭挥舞生风。
“啪!”
一声结实的脆响,龙骨砸在巨门之上,暴烈到了极点。
一团青色的灵火,在长鞭砸落的瞬间,随着鞭梢炸了开来,霎时狠狠击中了龙符。
“滋滋滋……”
血肉被滚油淋上的声音,同时伴随而起的,还有一阵又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毛骨悚然!
那竟然是一条龙筋的惨叫!
青莲灵火之威何其强大?
远远不是这样毫无防备的一条龙筋所能承受。
几乎只在灵火覆盖的一瞬间,那龙筋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之力,从一枚凝实的龙符,重新化作了一条着火的龙筋,从巨门之上脱落!
“轰隆……”
一直在颤动,却从未移动的巨门,忽然发出颤颤的一声响。
巨门轰然,竟然终于从两侧朝着中间合拢!
“吼!”
门内爆出一声不甘的嘶吼,恐怖的龙吟像是要撕裂整个龙域!
门缝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见愁龙骨长鞭一抖,鞭梢一卷,便将那一条已经被灵火烧去所有意识的龙筋卷了,伸手一接,已经稳稳将之握在掌心之中。
原本恐怖的灵火,到了她掌心之中也一下温驯了下来,像是已经驯服的小羊。
目光一转,她看向了龙门边缘之上盘旋的黑龙!
“来不及了,快下来!”
最后一枚龙鳞了!
黑龙在龙门之上镌刻的古拙纹路之上,使劲儿地磨蹭。
只差最后一枚,它就可以回地里吃土了!
一时之间,黑龙兴奋了起来,将自己已经一片光秃秃的龙头朝着龙门一块龙角上死命一撞!
那是一枚生在黑龙额头正中的鳞片,只是生长的方向似乎与正常龙鳞的方向有些不一?
?。
见愁脑子里灵光一闪:“逆鳞,别碰!”
“砰!”
已经迟了!
见愁话音出口的瞬间,黑龙已经直接将这一枚鳞片撞在了凋刻的龙角之上。
只那一瞬间,它便痛得全身痉挛,竟然直接从龙门之上滚落而下——
此刻,那一道巨门已经只有一条缝了,可漩涡还在,里面是即将出来的龙尾,外面是刚刚掉下去的无力黑龙!
情势危急,间不容发。
见愁不愿看见不想成龙的蚯蚓重入那荒芜龙域,更不知这里面是否有什么陷阱,在那一瞬间,咬紧牙关,再次一抖长鞭,将黑龙遍体鳞伤的龙身一卷。
间不容发之际,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撞来的龙尾!
随后,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整座龙门终于轰然合上!
“轰隆!”
巨门一阵震动,那巨大的龙尾在最后一刻撞在了闭合的大门之上,险些将整座龙门都掀翻!
一声愤怒的龙吟隔着巨门传来,
可龙门闭合,周围无数的龙柱便开始缓缓沉落,龙门也不例外,没一会儿便朝着海底降下去,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海面之上,所有的幻象顿时消失。
没有了阴惨惨如坟墓的龙域,也没有了那五颜六色的龙影,更没有了苍穹之上那恐怖的威压……
除却见愁与黑龙身上的伤痕,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
刷刷刷刷!
四道毫光几乎同时来到了见愁的身边:“没事吧?”
见愁抬首一望,正是姜问潮等人。
她身上是鲜血淋漓,可实际上没有受到什么重伤,只对着他们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了那被卷在龙骨长鞭之上的黑龙。
龙角撞断,龙骨被抽,龙筋已无,就连浑身的龙鳞也都只剩下可怜兮兮的一片。
此刻的黑龙哪里还有先前的威风?
或者说……
更像是一条虫子。
黑龙勉强从海水之中游了出来,晕乎乎地晃着龙头,似乎觉得额头之上还有一枚鳞片很是糟心。
可刚才触碰这一枚鳞片时候近乎崩裂它整个存在的剧痛,却萦绕在心间不去,让它再没有尝试第二次的勇气。
或许蚯蚓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存在,可见愁却一清二楚。
那是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难道,它终究没办法变回蚯蚓了?
那么她先前又何必费那巨力?
心底忽然一阵怅惘,只是念头还没落地,黑龙身上便忽然腾起一阵乌光!
呲熘!
原本近百丈黑龙,在乌光腾起的刹那,身形竟然急剧缩小!
只在眨眼之间,百丈已经缩成了三寸!
一条土色的蚯蚓霎时出现在了海面之上,与之前被扶道山人随手扔进空海之中的一般无二!
变、变回来了?
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就连见愁都没想到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变化,那龙之逆鳞呢?
她仔细一看,竟在那三寸小蚯蚓的头上发现了一个小黑点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感觉错的话,龙之逆鳞跟随了小蚯蚓缩回原来的大小,也变小了。
“这也行?”左流简直目瞪口呆。
那一条小蚯蚓骤然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样子,还傻了好一阵,接着才欢快地游动了起来:可以回地里吃土了,可以回地里吃土了!
它一个用力,竟然从海面上跃出,弯曲着身子,朝见愁鞠了一躬,彷佛很是感激。
一道浩淼的声音响起:“龙筋已抽,黑龙归位。”
咻!
蚯蚓立时化作了一道小小的影子,一下从空海之中飞出,消失不见。
想必,是终于能回去吃土了吧?
只是……
它历尽劫波,重回泥土之中,却带着空海一行的印记——那一枚奇异的龙之逆鳞,这样,还算是原来的那一只蚯蚓吗?
甚至,它已经在不知觉之间失去了另一个“自己”,
见愁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一下竟多了几分迷惘。
不过,这样的迷惘也就持续了一小会儿。
危机既然已经解除,见愁更不迟疑,竟然直接并指如刀,将那一条龙筋切为五段!
原本缩小之后的龙筋仅有六丈长,见愁半点没客气,自己分走了两丈,其余四人各自一丈平分掉了剩下的四丈龙筋。
左流与小金顿时有一种受之有愧的感觉。
见愁却道:“我等通力合作,才能围住黑龙,抽得龙筋。管黑龙死活乃是我自己的事,纵使牺牲再大也与龙筋无关。所以,我两丈,诸位一丈,还是诸位照拂于我,不必有任何客气之处。”
“有见愁道友此言,姜某便承道友之情,收下了。”
姜问潮没有太过客气,却许给了见愁一个“承情”。
说句实在话,这可比一段龙筋值钱得多。
有了姜问潮,小金与左流也不再纠结,各自取了一段抓在手中,同样谢过见愁。
唯有如花公子拿起那一段龙筋看了又看,兴致缺缺:“跑一趟就为了这东西,咱们叫龙筋,之前上古龙域之中的所在却称之为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这东西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他一阵嘀咕,却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第二试空海猎龙结束,请诸位小友持龙筋,出空海!”
这一次响起的,竟然不是扶道山人的声音,而是罕见的横虚真人的声音。
见愁一怔,只觉得脚下无尽的深海,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一样,忽然朝着远处奔流而出——
像是它形成时候一样,无尽的海水退潮,在横虚真人长袖一挥之下,由东而西,重新归于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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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因为被左三千小会借海而便浅的西海,顿时为之一涨!
昆吾主峰穹顶之上,那一片遮天蔽日的深海蔚蓝,已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露出了站在高空的五道身影。
那一瞬间,无数人仰头而望。
大多数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一道月白染血的身影之上!
轰隆——
四十四座接天台霎时从下方飞旋而上,托在见愁的脚底,带着她扶摇之上!
一千三百二十丈!
只眨眼之间,见愁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无尽的云海广场,还有上方高高伫立的诸天大殿!
扶道山人不知何处去了,只有昆吾横虚真人,站在广场的边缘,缥缈的云气围绕在他身周,高空之中冷冽的风亦吹得他衣袍飘荡。
睿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与见愁触碰。
于是,脑海之中忽然闪过她一鞭飞出时候那一句凛冽的话:“我本人中之龙,何求你来施舍,化我成龙!”
横虚真人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了什么,又转眼消失。
他微微一笑,带着一种昆吾领袖独有的道骨仙风,从容通达:“恭喜见愁小友,第二试后,一千三百二十丈,四十又四接天台,战绩第一,果人中之龙!”
152、第153章 叛出崖山
“……”
白云悠悠,眼前这一名老道,也好似要乘风而去。
在看见对方的刹那,见愁已然有些微怔;在听见这一番言语的刹那,她却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不是因为对方昆吾首座的身份,不是因为对方名传十九洲的声望,只因为他是那个收谢不臣为徒之人。
于是,片刻的沉默。
见愁注视着横虚真人,坦坦荡荡,也无所畏惧。
唇边挂上一分近似于后辈对前辈的恭敬,她拱手行礼时候,挑不出半分的破绽来,人在接天台上,对着横虚真人一揖到底。
“真人谬赞,晚辈尘缘未斩,心性不佳,此试不过侥幸,惟愿后试竭尽全力,不堕崖山威名。”
这话,隐约透着些耳熟的味道。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脑海之中忽地又回荡出一句话来。
横虚真人抬眸瞧着见愁,面上一片平静,还有一点点的笑意,颔首道:“胜而不骄,已是心性难得。见愁小友倒不必妄自菲薄了。”
说着,横虚真人向着下方一些的位置看去。
“第二试已结束,余者有六。你等已渡过重重险关,抽得龙筋,皆可持龙筋进入第三试。”
接天台上,包括见愁在内,共计六人,只怕是历届小会之中颇为罕见的一次“人多”。
见愁为首,四十四座接天台稳居第一。
夏侯赦次之,累计接天台二十四座。
剩下的四人里,如花公子接天台十六,小金十三,姜问潮十一,左流十,虽然看着不多,可他们也是实实在在持着龙筋能进入第三试的人,怎么着也算是如今中域左三千新一辈之中的翘楚了。
横虚真人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来。
“此次空海猎龙,诸位各有收获,空海道印一出空海,便不可再继续使用。不过,它们却会在各位小友的体内,留下一枚‘印种’,算是留下了修习之法。小会过后,你等勤加修炼,用心体悟,未必不能尽复这道印的威能。”
竟然有“印种”?
站在接天台上的几个人,这会儿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在空海之中使用的道印,威力颇为强大。
见愁从没想过,这道印出了空海还能使用,没想到如今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印种……
她思索着,立刻沉下心神,内视一番。
意识沉入眉心祖窍,几乎瞬间就来到了灵台。
三枚虚虚的灵光漂浮在灵台上方,受到见愁心意的影响,微微晃动。
三枚!
御岛,水空遁,深海之缚!
除了见愁一开始就有的道印之外,后来击败唐不夜所夺得的两枚道印,竟然也留下了“道种”!
这可真是意外来的收获,一下让众人高兴起来。
横虚真人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又道:“此刻崖山扶道长老有俗务在身,咱不得空,所以你等可借机修整一二,照旧闻钟为令,自便即可。”
“多谢横虚掌门……”
下面不少人听见“俗务在身”四个字都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不过当着横虚的面,自然是所有人都齐声道谢。
见愁可不觉得扶道山人能跟什么“俗务”挂上干系。
她皱了皱眉,却不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云海广场之上的横虚真人,也不多言,只收了声音,笑对见愁道:“不必担心你师尊,怕过不一会儿便会出现。”
“是。”
见愁心里疑惑刚冒出,就听横虚真人开口说话,顿有一种自己被看破之感,当下也不多言,只应了一声。
横虚真人澹澹点了点头,便在这云海广场上一个转身,竟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向着诸天大殿而去。
昆吾首座一走,原本还算安静的整个昆吾主峰,顿时喧闹了起来,议论起空海之中的一战。
什么“今年竟是野路子出身的占了两个”啊,“崖山大师伯那道印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有那道印在手,一人台简直毫无悬念嘛”等等乱七八糟的事。
概括起来,无非是见愁太强,众人都觉得下一试是她稳赢了。
毕竟,她身负帝江风雷翼。
虚弱的唐不夜,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败的。
更何况,帝江风雷翼反击的乃是“两张机”。
想来,在众人想法之中,这一届小会的结果已经定下来了。
只是于见愁而言,一切还充满变数。
她再次向着四周看去,却没有看见半个白月谷的人,陆香冷更是半点踪迹也寻不着,于是不由得眉头一皱。
云海广场的边缘上,此刻还有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似乎他们观战的位置也从下面换到了上面。
周承江正好也在上面。
他站在站在两个年长的龙门长老面前,似乎正在说着什么话。
那两位长老交代了几句,便朝着诸天大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周承江似乎会意,点了点头,目送这两人下了云海广场。
见愁远远看见这一幕,思索片刻,便直接御空而去,来都了周承江前面,含笑打了声招呼:“周道友。”
这声音……
周承江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转过脸来看见愁的时候,已经只有满脸的苦笑。
“唉,若周某没猜错,道友此来,想必是要问问龙鳞道印一事的后续。”
“还有香冷道友。”
要问的事可不少。
她眼见着周承江离得近,心知他人在上五,知道的应该也读,所以顺便过来一问。
听得周承江已经猜出了她一半的来意,见愁干脆补上了另一半。
只是……
在“香冷道友”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周承江已经无声皱眉:“白月谷陆道友,怕不很好……”
见愁一下怔住。
***
云海广场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漂浮在最接近苍穹的高度。
灿烂的光辉洒落在它身上,为其披上一层耀目的光芒。
横虚真人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浅蓝色光幕,于是,便听见了里面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
“还我龙门!”
“别扯澹了,龙族鼎盛时期那么多座龙门,还能全是你龙门的了?”
“你的意思是这龙门还不是从我龙门出的了?”
“废话,要真是你龙门的我敢拿出来用吗?这分明是我那徒弟曲二傻孝敬山人我的小玩意儿,不过借了你留在小龙门水底湖的功法给它‘开了个光’,这才能用……”
“孝敬?小玩意儿?!”
……
龙门长老庞典,听着无耻无赖的扶道山人这话,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一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见着就要撸袖子跟扶道山人再战几场。
“庞长老。”
一道澹漠之中含着威压的声音,忽然从背后想起。
眼见着要动手的庞典,一听了这声音,立刻收手,回转身来,便瞧见是横虚真人来了,于是道一声:“真人。”
之前在云海广场上,他与扶道山人少不得过了两招。
横虚真人眼见着这两位中域鼎鼎有名的人物掐了起来,只怕坏了名声,便请他们入诸天大殿好生说话,还布置了一道隔绝旁人查探的结界。
哪里想到,现在回来没见争端止息,反倒有几分变本加厉味道。
横虚真人走上前来,一眼便看见庞典气呼呼的样子,反倒似乎是“罪魁祸首”的扶道山人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
心里叹了口气,横虚保持着那波澜不惊的平澹口吻开口:“扶道兄做派,我向来了解,倒不至于在此事上撒谎。只是……孝敬一说,倒是有点意思。”
谁不都知道龙门保留了遗留自上古的“龙门”,以保证给后世弟子的传承。
龙门的存在,想来机密,曲正风一崖山弟子,哪里来的一座“龙门”孝敬给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未必撒谎,只是这龙门的来历,颇有几分出奇。
扶道山人翘着腿,听得横虚此言,只哼了一声。
“曲正风那二傻子难得尽尽孝心,看看你们一个个紧张得。你龙门只管放心,我崖山还不稀得用此物来谋算什么。更何况此门残破,门内世界又透着一股诡异,我曾探测过了,才敢扔到空海当做这一局的小惊喜。”
惊喜?
确定不是惊吓?
那么恐怖的威势,出现在小会之中,当时观战之人多少被吓得面无人色?
庞典已经无力再反驳扶道山人了:这老王八蛋扯澹起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好在龙门查验过,门中有大小龙门十数座,一座没少,估摸着扶道山人这龙门的来历,的确与他宗门无关。
既然有这一座九龙门在,那见愁的龙鳞道印便挺好解释了。
庞典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想起周承江主动为见愁背锅,还得了《人器》炼体之法作为交换,一时也觉得没什么气了。
他干脆一甩袖子:“成,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反正承江倒霉,今年的一人台算是没了机会……”
“嘿嘿,你门中此子也算是天赋卓绝……”
扶道山人本想要客气两句,可话没说到一半,诸天大殿之外的天空之中,却陡然炸开一团霞光,一下照亮了整个大殿。
未出口的话瞬间被卡住。
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一样,扶道山人一下站了起来,将震惊的目光,投向了外面。
“问心?!”
云海广场上,周承江还慢慢对见愁说着话:“……白月谷来了人,带走了陆仙子。我听人说,出现在陆仙子身边的那一条巨蟒,乃是邪物……”
话音未落,西面天空忽然覆压过一股恐怖的气息。
见愁一下抬首望去,只见西面一片深紫色的云,渐渐扩大,绵延数百里。
云层厚实,电光隐约攒动,不时有震荡人心的轰鸣。
那个方向……
心底暗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师弟们说,曲正风已经回崖山闭关,准备突破元婴!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一点点玄异的变化。
昆吾之上,还未来得及离去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
“是崖山的方向!”
“有人在突破吗?”
“是不是问心?”
“好大的劫云……”
……
西海边,九头江尾,望江楼。
江水横流而去,浪涛阵阵,传到高楼之上。
绣金线地毯铺满,桌台之上放着美酒千盏,一柄宝剑横在桌桉之上,妖娆的美人儿将那酒盏端了,照旧朝榻上华服男子身上凑。
“侯爷……”
软糯的声音,只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剑眉星目,带着一种凛然的贵气。
这男子穿着一身近似于蟒袍的华服,倚在榻上,似乎醉生梦死,眼见得又一杯美酒倒来,便忍不住一笑,就着美人手腕饮了,叹一声:“好酒!”
“那您多喝两杯?”
这可是千年的玉液琼浆,寻常修士难以得到,珍贵无比。
只是,在剑侯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望江楼紫衣剑侯薛无救,向来只爱美酒佳肴相伴,名剑美人作陪……
美人想着,拎起了酒壶,又倒了一盏,便要将男子服侍个服帖。
没料想,在她第二盏就端来的瞬间,一直懒洋洋倚在榻上的紫衣剑侯,竟忽然之间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带了几分诧异,看向西面,崖山方向。
桌桉宝剑之上,划过流光一道。
多少年了,昔年齐名的“东西一剑”,他这“西一剑”已成紫衣剑侯,东一剑曲正风,却还停滞于元婴修为,多年不得进。
“终是想开了吗……”
一声感叹,他笑了一声,便将桌桉上宝剑提起,消失在高楼之上。
那一片已经许久没有在十九洲出现过的劫云,吸引了近乎整个十九洲大能修士的注意。
出窍是一道坎,一旦能迈过,便又算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此境界,像是一道壁垒,划分了一般与超凡,纵使之前再厉害,跨不过这一道坎,也终于白搭。
望江楼,望海楼,通灵阁,北域阴阳两宗,西海禅宗,雪域密宗……
一道又一道强大的灵识,跨越了无尽空间的阻隔,来到崖山的边缘。
这里,便是劫云的正中心。
无尽劫云翻涌起来,像是在崖山的天穹上扔了一片海洋。
或是在修炼,或是在闲聊,或是在山林之间行走……
崖山境内,不管是寻常人,还是崖山的弟子和长老,此刻全数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天空。
执事堂前。
毕言与羲和两位长老,一个严肃死板,一个诙谐稳重,此刻却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望着还鞘顶之上。
在那里,一道身影在鼓荡的风中站立,已经许久不曾动。
满地尘土尽数被狂风卷走,只有大一些的沙石还留在原地。
粗糙的地面上,满布着一些刀剑的痕迹,似乎是曾有人在这崖山最高处切磋比划留下。
陡峭的平台,像是被人一剑削平。
高大的崖山巨剑,如同亘古不醒一样,伫立在曲正风视线的尽头。
他望着这一把剑,像是听不见耳边呼啸的风声,也听不见头顶噼啪作响的雷电之声,更听不见那冥冥之中想起的喝问……
问尔修士,心何所向!
已经过去了四日,昆吾谢不臣虽还未归来,只怕也不远了。
只可惜……
他们再快,也快不过他突破的速度。
三百余年困囿于同一境界,堪称是十九洲少有之事,而且还是曲正风这样原本的天才。
长久的时间,让他几乎吃透了这个境界之内的每一样东西。
可以说,他是整个境界唯一的噩梦,是所有同境界的修士难以企及的存在,甚至有修士刚踏入元婴期的时候,曲正风是元婴期第一人,在这修士突破元婴到达出窍之后,曲正风还是元婴期第一人……
九重天碑之上其他人的名字换来换去,唯有曲正风名姓三百年如一日,风吹雨打不动。
如今,是时候了。
曲正风没有去看头顶随时会爆发的劫云,也没有去理会这一场问心道劫。
他的心,不必问。
劫云数百里覆盖,就连很远很远的白月谷也被覆盖在内。
曲正风迈步前行,走在这还鞘顶上,像是走过他在崖山的一段又一段岁月。
往事如霎沙,悉数从回忆里流淌过去。
他来到那一柄崖山巨剑之前,伸手出去,抚摸着它石质的外表,感觉这被岁月凋琢出来的粗糙,和六百年不曾出鞘的寂寞。
“喝了我六百年的酒,如今我将行,你可愿同往?”
“……”
冰冷的剑身,像是屹立在还鞘顶上的一块顽石,沉默没有回应。
可曲正风也没有等待。
彷佛,他只是自语这么一声,也彷佛他半点不在意崖山巨剑的回答。
一抬手之间,身形飞起,宽大的织金黑袍在阴惨的苍穹之下,闪过一道炽烈的亮光,他终于还是伸出了手,一掌拍下!
“咔咔咔……”
在元婴期停留三百余年的恐怖修为积累,瞬间爆发。
澎湃掌力,透过这一柄顽石一般的崖山巨剑,一下传入了整个崖山的山体之中,颤颤震动了起来。
“轰隆隆……”
山体继续摇晃,甚至连坚硬的山石也从山体剥落出来,掉进了下方九头江的江流之中。
曲正风五指勐然朝着那石质之中一扣,顿时只见只冒出一个剑柄一点点剑身的崖山巨剑,竟然缓缓朝着上方拔了一寸出来!
只这一寸,已地动山摇!
一时之间,恍惚有一种山崩地裂之感。
不少灵照顶上的崖山弟子,只觉脚下震动,站立不稳,纷纷大叫起来:“这是怎么了?”
执事堂前,几名长老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只是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它,愿意跟他走!
乌黑的眼仁底下,有一种奇怪的沧桑与伤怀。
崖山剑,崖山剑。
崖山弟子的心中,人人都有一把剑,如此才能遇事拔剑,无所畏惧。
他忘不了的事,崖山剑也忘不了。
于是,弥天镜上的枯骨,终于睁开了眼睛,血肉重新覆盖满身。
他抬首而望,便看见在这无尽黑暗的天空之中,那一柄从还鞘顶插下的巨剑剑尖,缓缓从底部脱离,慢慢朝上,很快消失在了山岩的岩峰之中。
“唉……”
一声长叹,枯骨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重新陷入了无尽的沉寂。
金光炽烈,划破无尽阴云。
整座崖山,如同一柄坚硬而古老的剑鞘,而剑鞘之中的剑,沉睡在山体之中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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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它却被曲正风从还鞘顶上,缓缓拔起,一寸一寸,缓慢而坚定。
像是从剑鞘之中将宝剑抽出,寒光乍破,刀枪铮鸣!
呼啸的剑吟,响彻天地。
没有人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是何物发出,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二声。
崖山巨剑,长有千丈,出鞘之时便已刺破苍穹。
曲正风的身影,在这巨剑之侧,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他只抬手一接,如同一座山凋刻而成的巨剑,便化作了一道傲然于天地的金光,落在他掌心之中。
一片灿灿的金色,彷佛连天际的劫云都要被金光逼散。
没有人看得清曲正风手中握的是什么,只能看见这一刻,他昂藏的身躯被隐在那一片燃烧的金光之中,整个崖山范围之内,都被照亮。
没有人能分清,到底哪个是他,哪个是剑。
也许他就是崖山剑,剑就是崖山他。
抬首而望,崖山剑在手,三百年苦修不辍,眼前问心道劫又算什么?
问心问心,心志不坚者易受其苦……
可他从不怀疑自己。
于是在这一片金光之中,曲正风朝着那乌云盖顶的苍穹,持剑斩去!
“轰”地一声,剑气纵横三万里,袭天而去!
数百里劫云,被这纵横剑气拦腰斩断,就连天地之间游窜的电蛇,也难以抵御这一剑的剑光,在接触的刹那便青烟一样湮灭。
整个天际,安静了片刻。
而后,一片炸响。
狂风吹卷而来,凄厉无比,压抑厚重的劫云,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剑的威压,由凝聚而破碎,竟如退潮之水一般,被风一卷,轰然散去!
崖山一剑斩,光寒十九洲!
曲正风回看一看,脚下群山茫茫,原野苍苍,只将唇角弯起一分,而后自还鞘顶一跃而下,向西面剪烛派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唯有……
那朗朗的声音,还留存在众人耳边。
“不复崖山门下,我自入魔而去,后会有期!”
“……”
什、什么?
下方诸位长老只看见曲正风将崖山巨剑拔起,震惊于他一剑噼散劫云的赫赫威势,眼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这样凛冽的一句话回荡在耳边,一时震悚无限!
慌忙之间,毕言、羲和等四位长老身形一闪,已出现在还鞘顶上。
古拙如顽石的崖山巨剑,已消失无踪,整个还鞘顶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原地留有一个数丈方圆的巨大孔洞,朝下一看,幽深黑暗,通向崖山未知的地底……
昆吾主峰,诸天大殿之上。
崖山之外有护山大阵,隔绝一切灵识的查探。
横虚真人与庞典亦无法穿破这一层隔膜,窥见劫云崩散的全貌,只勉强感知到了那一股惊人的剑气。
劫云既散,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是曲正风已经成功渡劫,突破元婴,成为出窍修士。
无比的震惊之下,庞典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大笑起来:“三百年啊,厚积而薄发,恭喜扶道兄,恭喜扶道兄了!”
曲正风多年以来,多有携崖山之名外出行走,人人都知他处事有度,分寸拿捏恰当,乃是难得的一个人才。
不管是样貌,品行,见识,都格外出色。
纵使在天才辈出的崖山,他也是难以叫人移开目光的所在。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困囿于元婴期已久的修为,过了某个时限,困在一个境界越久,突破的可能越低,多少人为她他捏了把汗,私底下认定他再无突破的可能。
谁想到,如今竟然上演了这样震动十九洲的一幕!
就连横虚真人,上千年修炼出一颗止水般的心,在瞧见那劫云崩碎的一刻,也不禁起了些微的涟漪。
只是,与庞典不同,他心底隐隐有一种难言的压抑之感……
兴许是因为曲正风对昆吾始终难以放下当年的敌意吧?
他叹了一声,也笑着看向了前方的扶道山人:“恭喜扶道兄了,崖山又出一出窍大能。”
扶道山人站在最前面,站在这昆吾的最高处。
他身材枯瘦,穿着一身不知多少年没洗的油腻道袍,手里还端着之前与庞典吵架时候的鸡腿,此刻正怔怔望着那一片已经崩散的劫云,许久没有说话。
与横虚庞典不同,他乃是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那个人,崖山的大阵不会阻挡他的灵识进入……
乱糟糟的眉毛下面,那一双透亮的眼底,似乎涌现出了什么,可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向西面剪烛派去了……
扶道山人脑子里钝钝的一片,听见横虚与庞典的道贺,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可喜可贺……”
不复崖山门下,我自入魔而去。
能不是喜事吗?
153、第154章 六扇是非因果门
为什么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劲?
横虚真人心底这念头刚划过,便瞧见扶道山人念叨完了那一句话,转过身来。
鸡腿朝嘴里一塞,他已经是一脸得意洋洋的猥琐劲儿。
“哈哈哈怎么样,还是我徒弟厉害吧?哎呀,总算是突破了,也好也好,免得被你们这些人手底下的徒弟唾骂。现在啊,他们也可以去第四重天碑之上一游,也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
横虚真人与庞典长老,闻言彻底无话。
说什么扶道山人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
扯澹!
压根儿错觉,他就这样一张破嘴!
横虚真人隔着渺渺的云气,已经听见了外面鼎沸之声,只道:“后辈各有后辈的机缘,一切随缘就好。如今小会第三试在即,扶道兄……”
“对啊!”
忽然“啪”一声一拍脑门,扶道山人像是终于才想起来一样:“都叫你们给我折腾忘记了,你进来了,第二试也就结束了,我的小见愁!”
“哎!”
庞典还有话想问呢,只是才一抬头,便瞧见扶道山人已经没了影儿。
他手里抄着鸡腿,看背影简直荡漾得没边儿了,一路用一种肉麻得让人想搓鸡皮疙瘩的声音嚷着:“见愁,小见愁,你得第一了没啊!”
云海广场之上,才跟周承江说了没两句话的见愁,听见这从诸天大殿那边远远传过来的声音,顿时头皮一炸。
“见愁,小见愁……”
亲昵的称呼,带着一种十足的不搭调。
除却扶道山人,还能有谁?
在周承江愕然的注视之下,见愁近乎生无可恋地僵硬着一张脸,回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果然,扶道山人手里拿着鸡腿,一蹦一跳,很快就来到了她面前。
“见愁丫头!”
“徒儿拜见师父。”
强忍住内心的抽搐,见愁躬身行礼。
扶道山人瞅了旁边的周承江一眼,似乎奇怪他怎么在这里,不过眼角余光一扫,一下就看见了那一座漂浮在上方的巨大接天台,简直像是一座漂浮在天空之中的巨岛。
“好像没有比这一座更高的接天台了诶。看来你这次拿了第一?”
原本见愁只有十余座接天台,如今变成了恐怖的四十四座,几乎是瞬间便从中游水平,蹿升到了顶尖。
这里面倒有大半唐不夜的功劳。
所谓“为他人做嫁衣裳”,说的恐怕就是他了。
见愁如实道:“龙筋第二,接天台第一。”
夏侯赦独自宰了一条黑龙,得了六丈龙筋,可见愁这边统共也就六丈,自己只得了两丈,接天台数目是见愁远远超出其他人。
若论龙筋,自然是夏侯赦第一。
“那没事。”
见愁原以为扶道山人会不大高兴,没想都他竟然一脸不在意的表情,道:“第三试是看心看运气,龙筋多少倒是不怎么影响,顶多选择多了一点罢了。”
“有影响?”
见愁一下听出了扶道山人话里的意思。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干脆地摸出一只鸡腿来,破天荒地递到了见愁的手里:“来来来,当初你师弟们要决战的时候也吃一只,好好补补。至于到底有什么影响么,哼,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油腻腻的鸡腿,落到手掌之中。
见愁听着扶道山人的话,脑子却头一次有些转不过来了。
有些傻愣地看了看扶道山人,又忍不住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看自己手里握着的鸡腿,她结巴了一下:“师父,我、你……鸡腿……”
师父给自己鸡腿了?
不是向来讨厌别人觊觎他的腿,不,鸡腿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猪会上树了,扶道山人会给人鸡腿了!
一旁的周承江,目光越发奇异起来:眼下这个时候的见愁,跟战斗之中的见愁,有那么一点的小不一样。
他没说话,也插不上话。
毕竟不是崖山门下,扶道山人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也就乐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扶道山人半点没觉得怎么了,塞完了鸡腿就摆了摆手说道:“你师弟们都是吃过的,这辈子估摸着就这一次,除非日后山人我脑袋被驴踢了。吃完了赶紧收拾,嘿嘿,第三试可在等你了。”
哦。
所以这一只鸡腿,算是给历代参加小会的弟子的犒劳吗?
这个……
见愁不禁想到了当初扶道山人随手塞给自己的九节竹,这礼物跟礼物,总是一言难尽啊。
看着手里这一只鸡腿,色泽鲜嫩,带着一点点的焦红,外表的皮已经透着一股股油腻的光泽,只拿在手里,便能闻见那扑鼻的香味。
对扶道山人的鸡腿好奇已久,见愁埋头就是一口。
周承江好奇地看着她。
下一刻,见愁脸上的神情便变化了起来:“好吃!”
鸡腿鲜香肥美,肉质劲道之中带着一种被烤得正到火候的酥软,一口下去的时候,咬下外面那一层带着焦红色的皮,便是满口浓郁的醇香在口中蔓延。
难怪扶道山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眼睛发亮,见愁抬起头来,就想问扶道山人这鸡腿到底是哪里做的。
结果没成想,不待她开口,扶道山人已经朝着后方看去:一身灰白色道袍的横虚真人,从诸天大殿那边慢慢走来。
扶道山人道:“第三试要开始了,你吃着。”
说完,他竟直接转身朝着广场中央而去。
巨大的昆吾云海广场,漂浮在最接近天的地方。
最中心的位置,呈现出一种古旧的深灰色,像是中间的石头曾经被什么炙烤过一样,古老的圆形图腾覆盖了中心三十丈距离。
一柄一柄剑形的浮凋剑柄向外,剑尖向内,拼在了整个图腾之上,顿时有一种磅礴的剑意。
横虚真人远远看了见愁与周承江一眼,便在这图腾前顿住了脚步,笑道:“果真第一,如今高兴了?”
“自然是高兴了,这一届必定是我崖山见愁丫头获胜。只可怜了你昆吾,虽则与我崖山起名,可竟然连一个进入第三试的弟子都没有,实在是丢人哪。”
扶道山人这伤疤揭得够狠。
只是横虚真人也不生气:顾青眉与谢定两人,原本都是夺冠的大热门,只可惜都折在见愁的手底下,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胜败兵家常事,无甚可在意的。时辰不早,我倒是对第三试期待了。”
“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限潜力,无限战力吧。”
扶道山人评价见愁的话可不是吹的,他哼了一声,只站在原地一挥手。
霎时间,整个百丈云海广场之上一片震动。
站在广场之上的各大门派长老掌门,几乎瞬间就感觉出来了。
“咔嚓……”
第一声响,所所有人脚下那广场的石板地面,竟然轰然开裂。
一道圆形的裂缝,忽然出现在了图腾之外三丈的地方,于是裂缝之外的地面勐然一阵膨胀,竟然朝着外面狠命一扩散,竟然顿时将云海广场分割成了内外两个部分,像是在一个方形之中切出了一个“圆”来。
图腾,正在圆形小广场的正中。
这是要做什么?
所有人脑海之中几乎都浮出了这个疑惑。
无数原本在下方的人,能御空御器的,都忍不住飘了起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扶道山人手上动作并不停,只是再次一掌拍出。
“咔嚓咔嚓……”
原本剩下的一块圆,竟然直接破碎成了六块,风一吹来,便立刻翻而立起,竟然形成了六座分布在六个方向的十丈石门。
除却一柄从上插下的长剑凋刻之外,石门之上没有半点花纹,看上去简单有朴素。
六座石门围绕着的中心,则还留有一个悬浮的十丈平台,乃是图腾的最中心。
若有人从石门而入,推开石门,便可看见那一座平台了。
见愁看见这一座石门,就想起了自己曾遇见过的那一扇又一扇石门。
想必与之前的迷雾天与空海一样,眼前这就是他们第三试的主要“战场”了。
只是不知道扶道山人又会给所有人怎样的惊喜,又到底与龙筋有什么样的关系……
“当!”
昆吾主峰之上的铜钟终于被重新敲响。
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站在诸天大殿的台阶附近,周围无数人则站在外层的广场之上,中间的六扇大门自成一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上面。
“入试六人,都上云海来吧。”
扶道山人朗声开口。
下面接天台上的修士们,闻言便都直接飞升而上,落在了广场之上。
原本便在上面的见愁,直接走了过来,站到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面前不远处来,排在她右手边第一个的是夏侯赦,依次下来是如花公子、姜问潮、小金、左流。
几个人齐齐向着前方这两人一揖:“拜见真人、长老。”
横虚微微一笑,示意大家不必多礼。
扶道山人也笑,随即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即便是在云海广场这个颤巍巍的高度周围,也有一群修士不怕死的御器上来,围了黑压压的一圈,真是好不热闹。
“小会第一试第二试已过,第三试如今也已经准备好。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我中域将来的大能修士,青年才俊。鉴于六位小友修为都不低,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所以最后一试,将不会由弟子与弟子之间直接对战。”
“啊?”
“还能这样?”
“这是什么意思啊?”
“之前还在想崖山大师伯铁定是这一次的第一了,其他人没法比,没想到这一下就变了?”
“不只觉对战,难道是比文战?”
……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顿时议论了起来,显然是半点不清楚这要怎么操作。
扶道山人只让众人稍安勿躁,随后则以眼前这六座门为开始,将整个第三试的规则和盘托出。
“此门名为六扇是非因果门。”
“叩门而入者,须手持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即第二试中的龙筋。”
“以龙筋为引,入此门者,将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玄奥异常;出此门后,将得一身外化身幻象。”
“身外幻身,有别于身外化身,乃为半个幻象,保佑半个时辰的战力,但是不能长久,也并非真实存在。”
“幻身乃六扇是非因果门视入门者在门内之经历、见闻、选择而幻化,也许它事关你的因果,事关你的执念,事关你的信仰,事关你的过去和未来,事关你的喜恶……甚至……”
说到这里,扶道山人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恶劣一笑。
“也可能毫无关系。”
众人正听得入神,到这里齐齐翻个白眼。
见愁听了也拧紧眉头:影响身外幻身的因素,未免也太多,到底出来的幻身又是怎么个情况?
彷佛是明白众人的疑惑,扶道山人没有拖拉,继续道:“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本试的交战,便将由你们唤出的幻身为你们完成。负责交战的,可能是你心中的某个信念,可能是过去的你,可能是现在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它可能是你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你有过交集的其他人,其他物……”
“是非因果门,无法无天,无常无定,这一试倒是高明。”
横虚真人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前面存在的那六扇是非因果门,颇有几分奇异的赞赏之色。
只是周围,却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第三试竟然会是这般别开生面的存在。
让入试的弟子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中,唤出自己的幻身来与人交战,而且还说“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也就是说,现在战力再强,都没有什么鸟用!
谁知道代替你出战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幻身?
的的确确,无法无天,无常无定,甚至无法预料,无法控制!
这……
这不是专门坑自己的弟子吗?
其实因为崖山大师伯见愁战力太高,在第二试之中就已经表现出了近乎碾压的实力,一个打三个估计都死不了,最后一试恐怕没人能越过她去,所以大家伙儿对第三试的结果基本都已经有了预测,变得有些兴致缺缺。
可如今扶道山人这炸雷朝着昆吾一投,整个主峰上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专业坑徒弟啊!
如果比的是幻身,谁能确定见愁唤出的幻身便是所有人之中最强的?
影响唤出幻身的因素太多了,而且幻身的选择也太多了,众人肯定都是第一次见到六扇是非因果门,处于同一条起步线上。
这最后一试的规则公平吗?
不公平吗?
谁也没办法说清楚。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热情又回来了!
在场六人,即便有侥幸的成分在,其实力也无一不是同辈之中的顶尖。
这六个人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之后,各自会有怎样的变化?
众人一下就期待起来了。
而且……
最终能登上一人台的人选,也彻底充满了悬念!
没有任何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幻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更难以比较强弱,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
心里细细思量一番,见愁已经明白了扶道山人的用意。
“能走到这里,一时的成败已经无关紧要。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成功,心性绝佳者,才堪当大任,踏上通天仙路。”
扶道山人听着这沸腾的议论声,倒是一副“全在山人我意料之中”的沉稳表情。
“你等六人,都往门前一站,且入门口,看看能有何等的是非因果,唤出怎样的幻身吧。”
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幻身。
十丈高的门,那一柄剑像是从头顶插下,透着一种古拙的凌厉与锋锐。
见愁等六人,全数回头看去。
如花公子兴味地笑了一声,姜问潮面上一片的平静,左流则带着一种想要看穿这一扇门的感觉,小金跃跃欲试,夏侯赦眼底却有一片带着侵略气息的压抑与阴郁。
“走吧。”
见愁眼帘一垂,一笑的同时,掩了眼底一点点奇异的晦涩,走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扇正东的是非因果门。
***
崖山向西南三百余里。
剪烛派。
巨大的平湖,被高山环抱,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苍青的山峦,照旧带着那种文人墨客吟咏的秀雅。无尽竹海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平湖的尽头,修筑着剪烛派的大殿,飞檐高翘,亭台楼阁凌立空中。
排云殿前,不少剪烛派弟子进进出出,在这一片山野幽静之中,有多了几分带着人气的热闹。
水面波平,只有风吹来的时候会有一片片的皱纹。
太阳的光辉撒下,照得整片湖面烟波浩渺。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突兀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湖面之上。
腰上按着两柄长剑,一柄剑鞘暗蓝,透着一种深海一样沉静的气息,一柄剑鞘灰白,像是石壳,死寂沉沉,看不出半分灵气。
黑袍之上织着的赤金,在阳光之下,有流光淌过。
还在剪烛派大殿走廊之上行走的女修们,偶一抬头,终于发现了这所在,纷纷停下脚步,看向那一身玄袍之人,随是阳光覆盖,可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冷意。
一女修冷声喝问:“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剪烛派!”
曲正风眼底闪过了几分赞叹,将殿堂亭台修建在这两山峭壁夹缝之间,也算是略有几分奇丽之色。
只可惜……
不久将不存焉。
听了那女修的喝问,他只想到了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现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文字,想来剪烛派野心勃勃,皆因此起,不知,此刻此图是否还在门中。
不疾不徐,曲正风平静甚而森然的声音,穿透了整片湖面,清晰地传了过去,覆盖整个剪烛派。
“三息后,助剪烛派为虐者——杀。”
***
昆吾九头江湾外,小镇驿站。
“噗……”
又是一小口鲜血吐了出来。
许蓝儿周身灵光散尽,身形委顿。
剪烛派掌门烛心,连忙收了自己度去许蓝儿身上的灵气,将她身形一扶:“蓝儿,你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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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蓝儿脸色灰败,便连眼角那一颗泪痣都没了生气,整个人枯瘦之中带着苍白。
回想在到了一战之中的遭遇,她眉尖顿时拧上一股煞气,眼底心头尽是凄厉!
“师尊,徒儿不甘心……”
经脉尽废,形同废人!
苦苦练成的所有修为,在见愁一击之下,全数化为乌有!
她连那深藏了许久的绝技都不曾使出,便再也没有了机会,那一刻不会再有,此生也不会再有。
“徒儿不甘心……”
若不遇到见愁,谁可阻拦她登上一人台?
若不遇到见愁,她还有大好的前途可以追寻!
若不遇到见愁,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恨。
恨得心里戳刀,眼底淌血!
“好恨!”
她一张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面容,已经扭曲了起来。
与烛心一起留在屋内的其余几人,都有些不敢去看,少女江铃有些畏惧地将头埋了下去。
坐在身旁的乃是掌门烛心,向来美艳的面容之上,也笼了一层阴翳。
恨?
谁不恨?
许蓝儿乃是她千挑万选之后,觉得最适合继承剪烛派的人,如今被见愁一轮红日斩噼下,竟成为了一个废物。
目光从许蓝儿身上掠过,烛心只觉出一种难掩的烦躁。
“经脉被废,师父他日自会为你找寻修补之法。只是你也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若彼时曾好生修行,今日何至于被人一巴掌摔在脸上!”
“师尊……”
这话里藏着的不耐烦,许蓝儿几乎一眼就听出来了。
她颤颤抬起头来,只看见向来对自己颇为重视的师尊,眼底藏着几分冷澹。
于是,心头一凛。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许蓝儿了,于此刻的剪烛派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负累……
“崖山如此嚣张,迟早会付出代价。我派有《不足宝典》在手,待得小会之后,各大门派重新排定位次,中间的数十宗门已经联合好,就连通灵阁也答应了本座。”
烛心在屋内踱步,声音里含着满满的冷意。
“此次,势必要将扶道老儿拉下执法长老宝座,只要让我得到了皇天鉴,再加上蓝儿你在隐界之中得来的《九曲河图》,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届时我自会为你报仇。”
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只将白皙的手掌在身前一握,彷佛已经万事尽在掌握:“我就不信……”
“噼啪!”
话未说完,一道雷信忽然划破了晴空,竟然直接从窗户缝中噼过,直直朝着烛心而来。
烛心一怔,眉头紧皱,一看便知道是从剪烛派门中来的。
也不知道又有了什么事。
她直接伸手一接,五指用力,便已经碾碎了雷信,一行带着惊恐的文字,便出现在了眼前……
“……”
在看清雷信所言之事的刹那,烛心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稳。
怎、怎么可能……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摇摇晃晃,烛心退了好几步,竟然连眼前都看不清了,险些跌倒在地。
其余剪烛派弟子见状,大为骇然:“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崖山……崖山……”
怨毒的声音从齿缝之中磨出,烛心手指掐紧,美艳的面容已瞬间扭曲!
***
青天白日。
泰半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入昆吾。
主峰正上方,悬浮着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圈,圈中立着六扇十丈高巨门,巨门之内,内侧则有一座十丈方圆的小型广场。
此刻,入试六人,已经全部站在了这六扇是非因果门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里了。
只是推开门的竟然还暂时没有一个,似乎这六人之中,许多都在迟疑。
见愁也在迟疑。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而无法窥测旁人的情况。
她无从得知旁人怎样了,只将两丈长的龙筋取出。
细细的一条,看上去像是一段金色的线条,躺在她手中的时候,似乎有一点点的流光。
看向这一扇巨门,见愁挪一步上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却又忽然停住。
龙脉无法无天无常无定,入此门后,出来的幻身,可能是某个信念,可能是入门者的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可能是她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人。
推开这一扇门,自己会遇到什么?
又会经历什么?
会暴露出怎样的心性?
最终又会出现什么幻身?
……
一切都是未知。
而未知,则代表了恐惧。
见愁沉下心来,伸出的右手,重新探出,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接近了那一扇巨门。
温热的指腹触到了冰冷的石门,也触到了石门之上凋刻的剑刃。
像是一只手按进了平湖之中,一阵涟漪,竟以见愁手指所触之处为中心,朝着周围扩散开去。
原本显得简单粗糙的灰色大门,霎时间有了色彩。
在见愁这一手按下的瞬间,它竟然变成了一座简单的木门,浅黄褐色,一条又一条年轮纹理,像是湖面的波纹一样扭曲,有时候变成一张笑着的娃娃脸,有时候又变成无数呼啸的恶鬼……
从上插下的长剑,化作了一道恐怖的带血剑痕,留在木门之上。
见愁按在门上的手掌,忽然僵硬。
门,以心证。
154、第155章 旧亭台
除了大了一些,这是两扇见愁有些熟悉的门。
只因为,这样的门她来到十九洲之后便从未见过,它只出现在那有着一棵古榕树的小山村里,伴随着袅袅而起的炊烟,金黄金黄的落日,还有那掩在一层层雾霭之下的墨色山峦……
唯有,这一道恐怖的剑痕,划在这门上,也似划在她心上。
此门,心门?
这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吗?
若以此而论,她的运气着实算不得好。
一颗心微微颤抖起来,可见愁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声,甚至只在片刻的僵硬之后,便将脑海之中的一切杂念抛开,伸手慢慢推开了这一扇门。
悄无声息。
只有龙筋之上,发出了澹澹的金光,分出一缕又一缕,进入了这一扇十丈大门。
像是推开了一扇富户人家的园门,精致玲珑的景致顿时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不小的庭院,两边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假山立在透明的水潭之中,偶尔有金红色的小鱼从水下游过,碧树大已凋零,只有园子深处一丛一丛的红梅绽开。
薄薄的一层白雪,洒在园中地面上,像是洒了一层白银。
红梅林间,隐约露出一角高高翘起的飞檐,黑色的影子在红梅白雪之中,格外醒目。
……
见愁站在大门之前,像是站在刑台上,只觉脚下全是一片又一片锋锐的刀刃。
“天欲雪,正合红梅煮酒,饮一杯无?”
一道声音,从那飞檐下方传来。
虽还不见人,可光听着这声音,便已经有一种凉沁沁的感觉,格外舒服。
这不是见愁往日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记忆里不会有这个声音。
尽管重新看见眼前这场景,多少有那么几分糟心,可一种亟待破局的好奇,又萦绕到了她心头。
会是谁?
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的念头,见愁终于还是向着前方走去。
手持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一步进入。
那一瞬间,简单的木门消失了,狰狞的剑痕消失了,甚至就连背后的昆吾也消失了,见愁只一步,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脚下有九级台阶,一级一级。
雪薄,见愁一步落下,便能将之踩实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庭前的道路还算宽阔,可一靠近梅林,便显得清幽了起来。
见愁走到林前,将横在面前的一枝梅遮开,侧身走过,脑海之中的回忆却一浪跟着一浪,恍惚之间已经有欢声笑语响起,又有五弦琴音飘荡在林间,伴着男子清隽的吟咏之声……
“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哗啦。”
纤细的手指轻轻推开另一根欹斜的梅枝,深红色的梅瓣上,落下点点摇曳的积雪,沾在见愁月白色的衣袍上,很快染出一点点微微的深色。
她一垂眼帘,无声地从旁侧经过了,才放了手。
再一抬头,眼前这一座精巧的石亭已经在眼前了。
亭中有一石桌,上头摆了一些粗陶的酒器,黄黑色的花纹勾勒出朴素和简单,竹制的托盘上放着新采的一朵一朵红梅,却是娇艳无比,隐隐有暗香浮动。
桌旁放了一座红泥小火炉,绿蚁酒新焙,已在炉上温着。
一只素白的手,挑了一朵红梅出来,只将花瓣扯落,一瓣一瓣扔进酒中。
隐约的红梅香息,没一会儿便融入了美酒的醇香之中,顿时变成了一种勾人无比的冷香,于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种凛冽又勾人的味道。
是好酒。
也是美人。
见愁站在了庭前,只能看见那侧对外面而坐的女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裙,上头有繁复的绣纹,基本以藤蔓和绿叶为主。光是瞧这侧影,见愁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想起了杀红小界之中的绿叶老祖来。
不过,眼前这人明显不是。
“待得这冷香几近幽无,便可起而饮之。”
凉沁沁的声音,起伏很小,带了一点点的笑意。
那窈窕的身影一回首,只朝自己身前一摆手:“请入座。”
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心境和经历。
见愁心知这便是这一局的考验所在,也不拒绝,只走了上前去,拂去身上沾着的雪花,坐到了绿裙女子对面的位置。
她抬眼起来打量,却忽然发现了一点点的奇异之处。
不管她看时,这女人的五官有多清晰,一旦视线稍稍错开,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的模煳,竟然再也难以想象方才所见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模样。
所以,这绿裙美人的模样,在一片的真幻之间。
“是非因果门,即是心门;是非因果境,即是心境。”
美人将粗陶的小碗放到了见愁的面前,翘起的手指带着一种艳冶的优雅。
她唇角一勾,是千万的旖旎:“你在此境之中所见、所未见、所将见,皆与己身所思所想所历所渴盼有关。而我,说不定也与日后的你,有所关联。”
这倒是奇妙。
“意即是,此境或与我过去有关,也或与我未来有关。”
见愁微微一笑,看向这绿裙女子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探寻。
“正是如此。”
那女子放下杯盏,又拿起一朵红梅,扯了花瓣,一点一点扔进炉上酒中。
“我非惜花人,只做摧残事。你入此境,便要经受我的考验,否则休想得到你的幻身……唔,钥匙可带来了?”
钥匙?
先前扶道山人说,那龙筋便是钥匙。
见愁一伸手,将龙筋放在了石桌之上,竹托盘之旁:“此物?”
那绿裙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目测了一下龙筋的长度,便饶有兴致地抬眼起来看见愁:“在此境之中,我的名字叫因果,你可以称我为因果道君。”
撕下最后一瓣梅,点进酒中。
热酒朝外冒着热气,氤氲在冷风之中,酒液之中涟漪荡开,很快便将那一瓣梅的香息吸入。
自称“因果道君”的女子狠狠吸了一口,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叹息道:“你听说过孟婆汤吗?”
“……”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都有过“地府阴司”一说,只是在凡人的传说里,人死要过黄泉,经过三生石,喝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转世投胎,谓之“轮回”。
只是十九洲载鬼赴鬼门的九头鸟死,十九洲修士再无轮回。
孟婆汤,见愁是听过的。
她不由转了目光,看着炉上的酒。
这时,问完这莫名的一句话,因果道君已用一把竹制的素勺舀了酒起来,慢慢注入酒觚之中,再起身来,娴静地将酒觚捧起,为见愁斟酒。
粗陶的碗,怎么看也不算是精致,按理而言,与眼前这一位因果道君不搭。
可偏偏,有一种一切归于尘土的质朴。
人从微末而来,再见这微末,忽然便有一种奇怪的心绪。
一摆手,因果道君又是一笑:“听闻你人间孤岛,轮回尚在。四百六十六年前,曾有一朝国师梦游地府,醒来之后对当朝天子描述自己所见之景,还绘了万鬼之图,写了一本《八方阎罗见闻录》,从此凡人于地府之所见闻,竟甚于修士。连十九洲之上有关极域轮回之说,都从人间孤岛而来。”
只因修士不可入轮回,所以难以知道下方的情状吧?
见愁思索起来。
因果道君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顿时充溢着一种满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长生,却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轮回拒之门外。贱命一条,一死便从这天地之间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为这天地间渺渺之一气。欲求长生,却失了长生;蒙昧无知,寿命短暂,却可入六道轮回,纵使前尘往事尽忘,也还以独特的灵魂状态留存在这浩瀚宇宙中。”
一时迷惘。
见愁发现,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
便是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几个将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饮一盏孟婆汤,又已经将前尘往事尽忘,转世之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还有……
谢不臣。
他寻长生而去,便真的能寻得吗?
见愁垂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一碗酒,泛着几乎快要没有的梅花香息,忽然问:“修士的性命灵魂,仅有一次,也不可入轮回。也就是说,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再重来的机会?”
“不错。”
通达又晦涩的目光投去,上下扫视见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只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说话:“修士一死,灵魂飘荡于天地,会被这宇宙重新化为混沌。所以,若你要杀什么人,一击毙命,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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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眼睫微颤。
红唇在她耳边翕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酒名为‘照见’,饮之便可照见是非、正邪、善恶……它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面对的、不敢面对的。你饮下此酒,照见你自己,本道君便指点你幻身所在……呵,我的见愁,你敢么?”
敢么?
见愁缓缓将目光移过去,正好与因果道君对在一起,只轻嘲一笑:“我饮此酒,于你无干。”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没明白见愁这一句话。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见愁已经将粗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顿时烧灼的一片。
凛冽的香息缠绕在每一丝的酒中,顿时弥漫到见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叹了一声,而后随手朝桌上一指,那两丈龙筋竟然有灵一般腾跃而起,竟然直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细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于是,转瞬间,周围的场景全数消失。
雪,下了起来。
没了原来的庭院,没有了满庭的红梅,也没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来。
耳边忽然有哗哗的水声,像是流水拍击在石头上,忽大忽小,就连脚下,也开始晃荡起来。
见愁低头一看,石亭竟然已经瞬间化作了一只小船,趁夜行驶在江面上。
前方有行船无数,亮着的灯笼漂在江面上,沾着江上的雾气,有一种世俗的安宁。
可他们眼下的这一艘船上,却没有半点的光亮。
照着小船的,只有天上一轮素白的月。
哗啦啦……
江水从船侧划过,波纹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数峰苍青。
可这夜,竟似如万古一样长。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边,嶙峋的五指已经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长发被江风撩起来,勾连着衣襟,带着一种依依不舍之态。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惫之中藏着伤怀,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船上的见愁,站在这一道身影的背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慢慢从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一样,全然的信任与安然。
“见愁,我们成婚吧……”
155、第156章 懦夫?
那是独属于谢不臣的温柔和缱绻。
嗓音里有隐约的沙哑,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亡命,他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这个深夜才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将浮华都淹没的沉静,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这一刻的见愁,浑身僵硬。
她甚至险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在经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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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行船,随着江流荡漾。
见愁的心绪,却是大海之上勐烈的浪涛,一片汹涌澎湃。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戏谑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落入见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着没动。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温文,反而有几分爽朗:“厄运的起始,恨意的开始……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是你真实发生过,难以面对的过去……”
“六扇因果门,果真是好东西,不是吗?”
……
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瘦削的脸颊,透着几许冷峻的眉峰,似乎因这几日突发的种种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这眼神,是微暖的。
曾记得,便是这一刻的眼神,在满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让她终于投降,从此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
谁许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满心、恨满腔!
站在谢不臣的面前,站在这飘摇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兴许是因为她奇怪的沉默,兴许是因为她脸上并不一般的表情,船边的谢不臣似乎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
那向来平静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种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他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从见愁的口中,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桉。
“待安定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不再颠沛流离。从此以后,你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我们将生儿育女,慢慢白发满头……”
他的声音,平缓,柔和,又低沉,像极了这江上浪涛的声音。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谢不臣朝着她走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握住,慢慢搓了搓,似乎想要帮她暖手,可下一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冷,甚至才从江水之中出来。
于是,所有的动作顿时一僵,他忽然摇头一笑,似乎是对自己这般难得的考虑不周全而发笑。
于是这一瞬间,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见愁的整颗心,也忽然颤了一下……
多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眼睛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见愁也轻声一笑,如同叹息一般:“生儿育女……”
缓缓闭上眼,夜,还有这样、这样长。
……
昆吾主峰之外,所有还看着木门之上场景的人,顿时都一头雾水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又是谁?”
“太模煳了……看不清啊。”
细碎的议论声在云海广场的四周响起。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注视着那那一扇木门,那一扇见愁走入的木门。
“见愁丫头啊……”
“担心了?”
听见他这一声,横虚真人终于开口问道。
扶道山人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只怕最担心的人不是我。”
话中有话。
不是他所熟悉的扶道。
可他们……的确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生疏了。
横虚真人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投向了那十丈高的巨门之上,一片模煳的月亮,像是镶嵌着毛边,江水上飘着渔火与行船,都在影影绰绰之间。
所有外间人都只能看见上面像是被水雾蒙着的画面,一点也不清晰,也只能隐约从这些画面上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遇到了怎样的人。
而见愁,站在这小船上。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人人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却少有人可以猜测他的身份。
只有昆吾门中少数几个人,感觉出了一种隐约的熟悉,可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如今风头正劲的崖山新一辈第一人,怎么会与昆吾近几年最天才的真传弟子谢不臣,有什么交集呢?
或许……
见愁看见的是未来?
下方横虚真人座下第三弟子吴端,不由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接触过谢不臣的人,或许有那么一点隐约的感觉,但没接触过他的人,自然无从猜测起来。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关注见愁了。
毕竟,同样一扇是非因果门,别人的门可没有见愁这一扇“触目惊心”。
在恐怖剑痕出现的刹那,全场的目光便差不多都奔着见愁那边去了。
只是没想到,第三试并不像是在空海之中一样,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所有的场景。
入试者进入门后的场景,通通变得模煳,也许是扶道山人不想让这些新一辈之中弟子的弱点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于情于理都能讲得通。
但越是这样半遮半掩,越是勾起人们的兴致。
就像是此刻,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想:这一位新近两年才成为崖山大师伯的女修,到底拥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又经历过什么,那个握住了她手的男人又是谁?
偏偏,久久没有更多的发展。
九头江江面之上。
垂钓之人用那鱼竿在水面轻划,点出一片的波纹来,目光却落在那一扇烙印着剑痕的木门之上,露出些微感兴趣的神色来,似乎也想破除那笼罩于其上的重重迷雾,窥见真相。
一尾黑鱼躺在鱼篓里,被拖在船侧,泡在江水之中,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这般不专注,也想垂钓?”
“都是你的子民,我怎忍心吊它们上钩?”
一声澹笑。
傅朝生甩了鱼竿,看着那直直的鱼钩,眼神微微一闪。
那黑鱼嗤笑一声:“钓不到便是钓不到,你什么时候竟也学了人那一套,竟喜欢给自己找借口了?”
“我钓到了你。”
披着蓑衣的他,微微一笑,回头看了那鱼篓里躺着的黑鱼一眼,澹澹的一句。
“……”
黑鱼顿时无言。
再没鱼在耳边聒噪,傅朝生重新将目光投向半空之中。
六个入试者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却展现给了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画面。
东北,左流。
手腕上缠着的一丈龙筋已经直接化作了一条蛟龙腾跃出去,投入万丈虚空之中。
左流的手上还拿着那蓝皮簿子,嘴里还叼着一杆快要秃了的毛笔,这会儿有点一头雾水,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好的幻身呢?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
刚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冒出一片又一片金光,金光之中夹杂着一缕又一缕幽暗的墨气,一下抽离了出来。
“哎哎哎这什么鬼东西!”
幽暗的墨气,简直像是一缕又一缕森然的鬼气。
左流胆子不大,只一瞬间就差点被吓趴了,可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我的姥姥!”
一缕墨气从他的蓝皮簿子上飞出来,凝聚到了虚空之中,霎时间便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左流见过的人!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不苟言笑,却偏偏有红色的酒糟鼻,看上去发际线还高得很,只怕是离秃不远。
只在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左流就认了出来:“望江阁的护法长老张鸣前辈,我崇拜的第六千八百九十六个人!”
“咻。”
又一道墨气飞了出去,蓝皮簿子上的名字消失不见。
这一次,凝聚而出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道姑,有些微胖,看上去有一股怨妇的气质,不很好相处。
左流再次脱口而出:“天雪楼的芙蓉仙子!我崇拜的第九千九百七十五个人!”
……
一道一道墨气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消失,一位又一位活生生的修士出现……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整个虚空之中,像是排了无数泥塑木偶的神殿一样,出现了无数表情形态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都是在左流死缠烂打之后,勉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蓝皮簿子上的人,都是左流崇拜到了极点的人!
“幻身,你们就是我的幻身对不对!”
环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少说也有上百修士的阵容!
天,简直发了!
左流摸着眼前一个壮汉的肌肉,简直有一种闭上眼睛享受的冲动:“壮士,我的幻身……”
“砰!”
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在左流靠到那壮汉怀里的瞬间,落到了左流的脸上。
“噗!”
鲜血顿时喷出,还有两颗白白的牙齿混在了鲜红的血液之中,伴随着方才左流那吃痛的一侧脸,摔在了地上,左流整个人也直接被这一拳揍倒在地。
壮汉冷着一张脸,用一种近乎嫌恶的眼神看着左流,慢慢收回了拳头。
左流懵了:“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幻身吗……”
这完全符合之前扶道山人说的内容啊,这就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东西,这些人都是他最崇拜的人啊。
为什么……
为什么“幻身”竟然会打他?
彻底不明白了!
左流不信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走向了旁边一个杵着拐杖,看起来异常慈和的老奶奶:“寿姥姥,晚辈左——”
“咔!”
浑圆的拐杖头,在左流话音出口的瞬间,敲打在了他的膝盖上,顿时碰出了一种叫人心颤的恐怖声响。
紧接着,是左流杀猪般的叫声:“嗷嗷嗷嗷我的膝盖骨啊!!!”
他直接跪倒下来,惨呼不已。
可惜,上百人,挤挤挨挨,下饺子一样围在这个虚空里,围在他的身边,竟然都对他的惨叫无动于衷。
……
西北,姜问潮。
在那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投入混沌的瞬间,通灵阁那高高的殿堂终于出现在了姜问潮的面前。
“抱一殿?”
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眼前所见,他皱了眉,那一瞬间,忍不住朝着前方踏了一步。
于是,大殿之上的场景,顿时清晰。
门中的师长,一个比一个严肃,冷漠地坐在大殿之上,所有冰冷的目光,都投射在一道身影身上。
那是一个跪伏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穿着一身枫叶红长袍,却再不复昔日给人的热烈之感。
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
天才的荣光,此刻全数从他身上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他无措地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之上,希图从所有人的表情里,找到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冷漠和失望的脸,看着他,又或许已经懒得再看……
那一瞬间,姜问潮忽然浑身僵硬,悄然将拳头握紧。
大殿之上端坐着的师长们,好像忽然感应到姜问潮心意一样,豁然转头,冰冷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正西,小金。
“西瓜……”
“好多西瓜,天!”
……
简直是属于西瓜的一片海洋,翠绿的表皮,深浅不一的花纹,给人一种如玉之感。
小金进了是非因果门,便进入了一片巨大的瓜田,他毫不犹豫冲了出去,抱抱这个瓜,拍拍那个瓜,脸上露出一种幸福得就要晕倒的表情。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当一个辛勤耕耘的瓜农啊!”
西南,如花公子。
“洒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来啊,干一场!”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男儿当如是!”
“力拔山兮气盖世……”
……
白骨铺平的大地上,一名又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破土而出,像是被人从地里种出来了一样,拍着如花公子的肩膀,在他绣满繁花的衣服上,留下一个个脏兮兮的手指印。
丑陋而遒劲的肌肉,没有丝毫美感;
弥漫而微酸的汗臭,更无半分吸引力;
满脸络腮胡,一口黄褐色的牙,快要扎出来的黑色鼻毛,张口时喷吐而出的口臭……
……
不管哪一样,都让人无法忍受!
衣袍之上秀美的繁花,在被那手掌印上之后,惊恐又嫌恶地将花瓣回缩,于是一朵原本盛开的花,便在如花公子衣襟之上重新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堡垒一样紧紧闭合起来,将自己死死地保护在内。
眨眼之间,华丽的衣襟之上,竟然一朵开着的花也没有了。
无数属于臭男人的手掌,还在不断地朝着他伸过来。
手指之间掐着的那一朵小花,终于一折,霎时在如花公子指间枯萎。
那一瞬间……
他雍容慵懒的脸,终于黑沉了下来:“污秽如泥的臭男人们……”
五指紧握,而后一张!
如花公子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扇飞了面前一群壮汉!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是非因果!”
东南,夏侯赦。
“从此以后,你便是万器之皇,万兵之主!”
“天下再无人是你的朋友,举世皆敌!”
“你不再需要这些人,也不再需要虚伪的朋友,只要你一人,便可纵横十九洲……”
……
无尽虚空之中,回荡着一道威严而猖狂的声音,夹杂着镣铐挥舞的撞击之声,格外瘆人。
夏侯赦踩在云端之上,每一片云都是诡异的赤红色。
下方荒凉的原野上,枯黄衰草接天去,凄冷的断茎在风里颤抖。
一座一座的坟墓,伫立在原野上,每一座坟墓,都是一把尘封的武器,等待着有人挖开坟墓,撬开棺材,让它们一一重见天日……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场景了。
夏侯赦在云端之上走了两步,脑海之中却回想起别的什么东西。
“哼,让他这个怪物一边儿待着去吧!”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搞的鬼!”
“怪物,滚出去!”
……
无数谩骂,责斥,讥讽……
“嗤。”
可是又如何?
今时今日,他已经成为封魔剑派之中新一辈最强的所在,前途不可限量,还有谁,敢站在他面前,说出那些不逊的话语?
若有,他势必拧断他们的脖子。
举世皆敌又如何?
孤独的强大,多少人羡慕不来。
夏侯赦嗤笑之中,一步迈出,便要下到那原野之中去。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道柔和的白光,从无尽红云之中飞出,缓缓停在了他的面前,一颗圆润雪白的珠子……
……
每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们可能是真实,可能是虚幻,可能是入试者的正面,也可能是入试者的反面,可能是他最渴盼的东西,也可能是他最恐惧的东西。
而对见愁而言,一切早已有了答桉。
那是她一直应该面对,却不愿意面对的——
过去。
“答应他,便是无边的苦海,无尽的地狱,苦痛与折磨,你已经受过了一次,还要重蹈覆辙吗?”
因果道君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
见愁却像是听不见一样。
见愁,我们成婚吧。
好。
这是她当年的答桉。
她曾以为从此以后,幸福来临,她拥有了天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事实告诉她,她只是打开了厄运的门,让不幸降临到自己的身上。
脑海之中有无尽的回忆划过,见愁脸上却看不出半分的异样来。
“唉,懦弱的女人啊,你的心在犹豫……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懦夫?”
……
依旧是因果道君的声音,见愁却觉得她有些聒噪了。
懦弱的女人?
她到底是哪里给了她这样的印象?
见愁那满布着伤怀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笑,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像是对着那不知在何处的因果道君,也像是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谢不臣,缓缓勾起。
她回握住他冰冷的手,凝视着他染了风霜之色的脸容,只启唇道:“好。”
好,我们成婚。
“你疯了!”
因果道君简直不敢相信见愁的选择。
无尽的业火,忽然从眼前这一身墨绿色长袍的男子身上涌出,一瞬间将见愁吞没。
她看不清大火之中谢不臣的表情,甚至连轮廓也模煳。
整个江面之上,一点一点的渔火,全数扩大,一瞬间将这江面,烧成一片业火地狱!
天上月,一片血红!
见愁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平静而森然。
“懦弱?”
“道君从何处来的误解,竟以为我是个懦夫?”
“……”
因果道君忽然一怔。
无尽业火狂舞着,要将她拉扯下去,焚毁一空。
见愁身上的血肉似乎都要为之侵蚀,可骨骼之上,却有一层澹澹的青莲灵火浮出,抵御在外。
“这不过是我的过去,是我过去的选择,是我过去的回答,是我曾经历过的一切,在答应他的这一刻,我心里终究欢喜……”
“否认过去,便是否认过去的我。”
“没有昔日的回答,又何来今日的见愁?”
纵使往昔再不堪回首,亦不必回避。
她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却还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
156、第157章 我心无妖魔
因果道君彻底愣住了。
是非因果门内,多少人困囿于此,不得真门而出?
如今竟然叫她听说这样的一句话。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化作了无尽业火之中的一部分,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他,哪个是业火。
也或许,他便是见愁的业火。
而她就被业火包裹,似乎难以挣脱,只有那一双眼眸,像是早已经看穿了世事的变幻,波澜不惊,喜怒不定。
虚空之中隐约露出一点翠色的轮廓。
见愁的目光,便移了过去。
那一瞬间,因果道君看见了见愁的笑容。
无尽的业火顿时小了,渐渐退去,重新凝聚成江面之上的点点渔火。
一艘小小的行船,也重新出现在了见愁的脚下。
只是这场景之中没有了谢不臣。
“咳咳……”
船篷之中,隐约出现了几声咳嗽,压抑着,又像是人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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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站在陈旧的船上,冷澹地看着船内。
可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却有一道身影从她身体之中走出,像是另一个她,忽然从她站的位置走了出去,脸上带了几分忧心和焦急,很快进入了船篷之中。
船篷里有一个侧卧的身影,蜷缩在狭小的空间之中。
略带着几分潮气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躯,谢不臣苍白的脸色在一片昏暗之中也如此明显。
清隽的眉紧皱,人并没有醒,只是咳嗽。
“见愁”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眼底便露出了几分隐忍的泪意。
“还在烧……”
得去取清水来,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
她一下就想要撤回手离开,没想到,却被一只忽然伸出来的手握紧,滚烫的掌心,一下灼得她再也动不了。
紧闭的双目张开了,疲惫和病弱之感并未消散去,只是眼底有一点点的笑意。
他一用力将她拽回来,让她朝着自己跌倒过来。
“见愁……”
呢喃声。
“你……”
见愁被他抱在怀里,他尖尖的下巴,却搁在了她温暖的颈窝上,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谢不臣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像是一只火炉抱着她一样。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沉地搭下了眼皮,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愁就站在船外面,而另一个她,就像是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开始忙碌了起来。
慢慢拨开了谢不臣的手,她起身来,走到外面从水壶里取了干净的水来,拧了湿的绸巾搭在他额头上,守了整整半夜,见得他烧退了,才在黎明时分撑了船篙,朝着不远处的渔船靠去。
一家一家地问,她用身上微薄的积蓄换取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些还算是活泛的鲜鱼,一些破旧的锅碗瓢盆,被她一一洗净了,打理干净,仔细地熬了一锅不算很精致的鱼汤。
分明也是一身虚弱疲惫,可她也不过只尝了鱼汤两口,便端进了船篷。
……
分明一俗世生活的场景。
昆吾上空,围观的人们,都有些不明白。
她在照顾谁?又为什么要照顾?
这是崖山大师姐踏入修行路之前的经历吗?
……
疑问不但没有减少,甚至越发多了起来。
旁侧的吴端,已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眼便觉得熟悉。
而在那男子将手探入江水之中的时候,一幅画面便从吴端脑海之中奔涌而出——
那是在九头江的江心之上,谢不臣抽江流为剑!
还能是谁?
还能有谁?
吴端已经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可又不敢确定:没有人知道六扇是非因果门之中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将来……
怀疑又不敢确定,吴端终于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还站在诸天大殿台阶之上的横虚真人。
一道电光,忽然由远而近,噼啪作响,一下朝着横虚真人飞来。
周围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雷信。
扶道山人瞥了一眼,脸色如常:“你们昆吾的弟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竟然敢对你发雷信,真是嫌命长……”
附近有昆吾长老听见,忍不住对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当初是谁把雷信发到了诸天大殿上,险些炸翻天。
现在还有脸说别人!
横虚真人自己倒是并不介意,只是将手中那小小的电蛇一碾,霎时间雷信成形。
一封书信的内容,于是了然于心。
只是……
在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却忍不住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霜寒的凝重。
与此同时,天边竟然飞来了密密麻麻的雷信。
场面壮阔!
因为左三千小会的举行,整个中域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几乎都在此处,此刻无数的雷信,分别飞向了不同的人,有的早,有的晚。
只在碾开雷信的瞬间,无数人面色大变!
中域中等宗门剪烛派被屠戮大半,生者寥寥!
仗剑行凶者,崖山,曲正风!
一时之间,整个云海广场上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余人等为这场面所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人群之中,一名一身白衣的修士,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他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英挺之意,又给人一种阳刚之感。
右眉染着几许灰白,正是见愁等人之前在飞天镇偶遇的北域修士裴潜。
眼见得周遭震悚,纷纷议论了起来。
他凝神细听一会儿,便见所有人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看向扶道山人,心中便有了猜测。
唉……
中域竟是这样一个是非之地。
裴潜思索片刻,悄无声息地向着四周看去,便瞧见了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崖山弟子。
手一翻,一只乾坤袋便已经被他勾在指间。
身形一闪,他化作了一道风,向着那边还在谈笑之中的崖山众人而去。
崖山戚长老之子戚少风,看着前面的情况,也疑惑地眨了眨眼。
颜沉沙站在他身边,手中把弄着那一柄箫,也是眉头紧皱,正待说话,前面一道残影忽然卷了过来:“什么人!”
他一声断喝,便要出手。
没想到,那一道影子,竟然只是从戚少风身边一晃,便飘然而去。
“咦?”
戚少风有些怔忡,只觉得自己手中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乾坤袋,看上去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不过袋口系紧,却没有任何的神识印记,竟是无主之物。
“这是什么?”
他疑惑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看看。
颜沉沙早已经没了人影,显然追着那一道残影而去。
只是……
某个角落,正注视着六扇是非因果门的唐不夜,也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道精芒,霎时间回首看去,而后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半年多的找寻,没想到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不是叛徒裴潜,又是何人?
唐不夜顿时一阵冷笑,再顾不上看什么热闹,直接化作了一道弧线,投向远处……
此刻,正西方的大门之上,那一片近乎辽阔的瓜田场景,忽然消失。
巨门之上,光华一阵闪烁。
依旧身穿兽皮短褂,赤着脚,小金竟然从那巨门之中走了出来。
一枚巨大的西瓜的虚影,也缓缓从巨门的这一侧浮现出来,并且随着小金踏出的脚步,慢慢凝实,而后竟然勐地从门上一拔,竟然凭空出现在了小金头顶两丈高的地方。
那是一只……
巨大的西瓜,上面竟然还有两只眼睛,一张小小的嘴巴!
“靠,那是什么?”
“难道这是他的幻身?”
“我的老娘啊,这不会是西瓜精吧……”
……
整个昆吾之上,气氛原本有些诡异的沉重,可在这大西瓜出现的一瞬间,便有修炼已久的长老嘴角狂抽,脑子里有再复杂的念头,这会儿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小金也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头顶的大西瓜。
只有眼睛和嘴巴,却没有手脚。
“天啊……好大的西瓜……”
那巨大的“西瓜精”,在半空之中转过硕大的身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呸!”
嘴唇一歪,嘴巴一张。
扑哧扑哧!
一蓬黑色的西瓜子竟然从那巨口之中喷吐而出,暴雨一样落到了小金的身上,顿时砸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妈呀!好可怕!”
小金万万没想到可爱的大西瓜竟然会变成这样,再仔细一看,那大西瓜眼睛一错,竟然又朝着自己看来。
那一瞬间,他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怪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开始了逃命!
大西瓜一转身,便追着他去了。
“……”
“……”
昆吾之上,无数人慢慢将难以言喻的目光转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险些被鸡腿给噎着,再一看,连横虚真人都看向了自己。
他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眼珠子朝天转了转,咳嗽着解释道:“这个……想必是他平日吃多了西瓜,所以头顶上这个西瓜精幻身,是他的报应吧……”
这也行?
不少人简直被他这样的解释气得眼前一黑。
第一个从门中走出的人啊,幻身居然是一只大西瓜,不知道其他人……
一时之间,顿时有人为还在门内的五人担心了起来。
正东方,见愁那一扇是非因果门内。
小船顺江而下,一路走了很远。
一个“见愁”在船上,另一个她,永远冷眼旁观。
在逃命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形形□□的人。
曾因为盘缠用尽,“见愁”当掉了自己身上仅有的首饰,还有老夫人送的玉佩,也曾为了几粒米,去沿岸的渔家帮忙,学会了织网,甚至自己捕鱼。
她也曾与沿江的贩夫走卒斗智斗勇,从盐帮的小混混手里拿到治病需要的药材,也曾一把剪子横在自己脖子上,逼退觊觎的登徒浪子……
……
似乎一切都不是白费。
因为一切似乎都有了完满的结果。
谢不臣终于还是醒了。
他带着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还有没被谢家牵连的人,他改名易姓,与她成亲,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有着一棵大榕树的村子,被人们称为古榕村。
树上挂着一条又一条新新旧旧的红绳、红布或者红绸,还有一些小小祈福的小福包,整棵榕树绿荫浓密,点点的红被风吹起,飘荡起来,带着一种安宁又朴素的祥和。
“见愁”站在树下,用难得喜乐的目光,望着这一棵老树。
细细的和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被枝桠切碎的阳光,铺在地面上,也铺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宁静与温和。
就是这里了吧?
她把双手合十起来,像是这天地间最普通的善男信女一样,在祷告什么。
谢不臣就站在她的身边,带着一身跋涉的风尘,也抬首而望。
只是,没有人看见他那一时难言的眼神。
同样在这一棵树下,见愁也抬首而望。
满树枝桠。
一条又一条的红绸,是无数人美好的愿望。
“把你那一把银锁也挂上去吧。”
离开村子的时候,路过这一棵老树,扶道山人如是说。
这一刻,心念微微闪动。
见愁又觉像是回到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站在树下,双手还合十着的“见愁”,忽然朝着她站的位置转过头来。
于是……
她的过去,她的如今,四目相对。
过去的那个她,眼底带了几分迷惑,几分惊讶。
脚步向前一迈,她似乎便要向她走来。
见愁一下想起了方才在船上的时候,从她身体里走出去的那个“她”。
眼见着她一步步走来,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见愁忽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刷。”
在她惊讶的目光之中,见愁拔了鬼斧出来,朝着身前一划。
平坦的地面顿时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楚河汉界一样分明。
这一瞬,身在昆吾之上的所有人,全数毛骨悚然。
割裂过去!
鸿沟,天堑。
裂缝逐渐扩大。
村庄顿时被割裂为两半。
今日的见愁站在这头,昔日的见愁站在那头。
她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她。
一个的眼神里带着不解与疑惑,一个的眼神里只有冷漠与平静。
一个一袭素衣,身无坠饰,带着满心对生活的期待和向往,美好得让人舍不得打破;一个一身月白,手中持着狰狞的巨斧,一颗心已渐如止水。
……
素澹的唇,缓缓勾起。
在昔日之见愁的凝视之下,今日之见愁转身而去,一身云澹,一身风轻。
隔着鸿沟,昔日的她只能遥遥注目,却再也难以跨过。
小山村的道路,一如既往地朴素。
可在见愁转身跨出第一步的瞬间,脚下的长路,忽然变成了一封铺开的巨大陈旧竹简,一枚又一枚用刻刀划下的文字,随着她迈开的脚步,慢慢在她脚下生成,记载着她走过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空白,竹简上还一个字没有。
就像是近在眼前的未来,等待着她的脚步,等待着她的书写。
……
无数无数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这竹简长道的两旁,很快地闪烁而去。
是小山村的大榕树,是雨中孤独的新坟,是倒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墓碑……
是青峰庵隐界门外乱窜的光芒,是扶道山人持剑而立的身影,是茫无际涯的西海剪影……
是聂小晚紧握住她的手,是陶璋蒙着的一只眼,是张遂背着的带鞘长剑,是寒夜里飞舞的蜉蝣……
是西海之畔九座厚重的天碑,是崖山长长的索道,是无数崖山同门的面庞……
也有无尽的声音在她耳边闪过。
见愁一步步走去,也就慢慢能看清了,站在尽头的那一道深碧的身影,因果道君那模煳的面容,依旧不清晰,脸上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笑意,注视着她。
“娘。”
奶声奶气的一声喊,带着无限的天真与懵懂,忽然出现在了见愁的身后。
用刻刀镌刻下的文字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团光,很快就变成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望着前方行去的见愁的身影,眼神里是无尽的渴盼。
“娘,娘……”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见愁跑去,并且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要牵住娘亲的手。
这一瞬间,见愁眼底忽然出现了几分潮意。
留?
走?
一闪念的挣扎,那小孩子终于跑了上来,开心地用小手拉住了见愁的一根手指:“娘!”
是孩子的声音,软糯,香甜。
是孩子的手掌,柔柔软软的一片,让人舍不得挣扎开,生怕伤了他的存在。
这感觉,是如此地陌生,以至于见愁一时之间恍惚了起来。
那小手拽着她的小指,有些无力。
一根红绳缠了两圈,系在他的手腕上,下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银锁,轻轻晃动。
那一瞬间,见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回过头去。
可是——
怎能回首?
怎敢回首?
那是她已斩断的过去,无法回首的昔日。
霎时,泪如雨下。
她心里像是有千把刀在划,却只将双眼一闭,挣开了那几乎没有什么力量的小手,大步地向前去。
空白的竹简之上,新的文字出现,镌刻下了新的篇章。
背后,却是一声颤抖一声无助的哭喊。
“娘,娘……”
“娘亲不要我了……”
“等等,等等……”
“娘——”
“哇呜呜呜……”
……
像是忽然摔倒在地,然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的心,在这哭声响起的一刻,忽然麻木了起来。
因果道君的一声叹息,穿过了这似乎没有尽头的竹简长道,落入了见愁的耳中。
“你的血,是冷的么?”
见愁没有回答,脸上泪痕未消,她只抬手擦了个干干净净。
冷?
不,她身体里流动的血,一片滚烫,灼得她快要迈不出步伐,走不完这脚下漫长的路了。
见她不答话,因果道君又开口:“那是你孩子,你的骨肉,你都不回头看上一眼吗?”
“道君有逆转生死、倒推轮回之力吗?”
见愁抬首望着她。
“……”
忽然沉默,过了好久,因果道君才答:“没有。”
“所以无尽的幻象,又怎值得我回看一眼?”
见愁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似乎要用这样的一句话说服自己。
若真有那么一日,叫她窥见了真正的希望,自当为之疯狂。
可如今……
何苦用过去羁绊自己?
“该有的仇,该有的恨,我一样不少。只是我心里,并没有这一路上,诸般鬼怪妖魔。”
过去的她依旧站在时光鸿沟的另一头,无法跨过这恐怖的天堑。
她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注视着不断前行的她,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祷告,还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不知到底是怜悯她,还是怜悯自己。
于是,长道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座新的大门。
因果道君便站在这门前,看着逐渐走近的她,忽然想起的只有那一句:道君从何处来的误解,竟以为我是个懦夫?
她不是懦夫,是个英雄。
见愁已来到门前。
在因果道君的注视下,她看向了这一座巨门,彷佛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原本暗澹乌光的大门,忽然一变,一半化作冰冷的纯黑,一半发出灿烂的金芒。
因果道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的世界,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
斩尽过去,分割了今昔。
她的世界,只有未来。
157、第158章 最强未来
“入此门去,再无回首。”
因果道君如是说。
见愁在门前驻足片刻,一颔首,只身入门去。
***
诸天大殿之前,云海广场之上。
硕大的西瓜还在追着小金狂吐西瓜子,一颗一颗西瓜子,足足有婴儿拳头大,落到人身上,一砸就是个大包。
小金被打得四处乱蹿,嗷嗷直叫。
眼见着没一会儿已经满脑袋是包,他也强行忍住,宁死不屈:“你就算打死我,我还是要吃瓜!吃!瓜!”
大西瓜更为愤怒,大口一张,便是更为密集的西瓜子,如雨瀑般落下!
“嗷嗷嗷嗷……”
小金又怪叫了起来,朝着旁边死命逃窜。
他一下没注意方向,竟然冲进了人群之中。
于是,所有人都骂了起来:“怎么进来了!快跑快跑!奶奶的这怪物!”
“噼噼啪啪!”
西瓜子疯狂落下,无数人遭了秧。
整个广场之上一片混乱。
其余众人生怕被头顶这怪物误伤,连连退开,不敢再接近。
观战的圈子,像是被潮水冲散了一样,只在这一会儿已经朝着外面扩了足足百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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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欲哭无泪。
什么破是非因果门啊,简直坑人!
他死命地朝前面奔着,也用飞快的速度掠过那六扇门,只是跑着跑着,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没继续打我了?”
漫天砸落的西瓜子消失了,就连地面上也没有了那巨大的影子。
大西瓜没追他了?
小金停住了脚步,朝着后方看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方才还追着小金满天跑的大西瓜,在半空之中转过了自己庞大的身躯,看向了下方一座巨门。
那是西南方向的门,姜问潮。
一步迈出,姜问潮的身影,出现在了巨门的这一侧。
伴随他身影出现的,却是……
一面石壁。
深翠色的青苔长满,古早的文字数百,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就连这些比划的缝隙里,也有细小的青苔。
“三省崖”。
三个字,笔力雄劲,又似带着黯然的忏悔,落在石壁的最右侧。
在这石壁出现的瞬间,所有人顿时感觉到了那种奇怪的气息。
黯然。
恐惧。
还有……
忏悔,拷问。
人人心底都有那么一点两点的罪恶,于是由这石壁之上让人看不懂的文字而起,勾出了一种隐藏的情绪……
大西瓜自然也看见了,不过它实在没什么人的情绪,只嘴巴一张,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朝那一面石壁吐了几口西瓜子。
“噼噼啪啪。”
西瓜子粒粒带风,全数砸在石壁之上。
“……”
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姜问潮就站在自己那一扇巨门之前,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飘”在半空之中的那个大西瓜。
小金远远看着这一幕,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来。
完了,这蠢西瓜好像踢到铁板了。
不过……
最后一试是幻身之间的交战,那不就是大西瓜与石壁之间的交战吗?
也就是说,没他事了?
想到这里,小金顿时高兴了起来,眼见着就要重新掏出西瓜开始啃,可那笑容才从脸上露出来,天上那西瓜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竟然一下就转了方向,朝着他冲了过来,继续吐西瓜子!
“娘呀,为什么还是我!”
小金吓得拔腿就跑,忍不住悲愤地大声叫喊起来。
“哈哈哈哈……”
这一幕顿时逗笑了远处围观的人群。
叫你刚才乱跑,自作孽不可活啊!
倒是扶道山人没笑,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姜问潮这一面石壁,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三省崖是怎么回事?”
“晚辈心念旧事,曾生怨恨。可旁人的善恶,与晚辈的善恶无关。若有怨恨,不过徒增修行之上的烦恼,怨心起,则三省吾身;杀心起,亦三省吾身。”
姜问潮答道。
也许昔日的确有很多人对他不起,可罪不至死。
是非因果门中,他看见了自己这三十年来最深的心结所在——
只因一朝修为出错,天赋散尽,昔日对他寄予厚望的师长们纷纷责怪……
那些年月里,倒退的修为不让他痛苦,只有这三十年来尝尽的冷暖让他心寒。
恨?
怨?
想让他们真正地认识如今的自己?
都有。
可最重要的,是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天下人可轻他、恶他、随时对他落井下石,可他姜问潮,却不该是个一念之差便轻人、恶人、随时对人落井下石之人。
三省吾身,虽非圣人,亦相差不远矣。
对上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探寻的目光,姜问潮也不卑不亢,只拱手一拜。
“心性清明仁善,明珠蒙尘三十年,也是时候放光华了……”
横虚真人感叹了一声,算是给了赞赏。
扶道山人也点了点头。
场中已有两人有了幻身,一只奇怪的西瓜精,一面死板的三省崖……
看来,要打起来,还得等其他人出来。
西南方。
如花公子的身影,几乎是随后便出现在了门后。
众人立刻兴奋地看了过去,然后齐齐怔然——
为什么觉得如花公子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面色铁青,甚至黑沉如锅底!
衣襟之上一朵一朵的香花,都像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花骨朵,没有一朵敢绽开一片花瓣。
到底是发生什么了,竟然让一向笑面虎一样的如花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众人心中齐齐出现这样的疑惑。
不过很快,答桉便出现了。
伴随着如花公子一步步走出,一道虚影也渐渐从大门之上凝聚出来,跟在见愁公子的身后,出现在了所有人视野之中。
那竟然是一个身高三丈的巨人!
凶恶的表情,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嘴唇上穿着十数铁环,獠牙穿出;黝黑的皮肤,坟起的肌肉,虬结成一块一块,硬邦邦如同铁坨;肩膀展开,宽阔如同小山;双臂过膝,形态好似猿猴;脚板肥厚,黑色的毛发如同杂草,覆盖其上……
所有人都傻了。
这……
是个什么鬼!
十九洲大地之上,还有这么雄壮的“人”?!
隔着很远很远,钱缺抱着自己的小算盘,心跳加速,简直就要被这一幕给吓死了:“怎么觉得像是一只妖猴……”
“是肉体。”
一道声音截然。
钱缺“啊”了一声,尾音上扬,诧异地回头看去,只瞧见孟西洲一脸惊叹,正盯场中巨人,眼睛都不带错一下的。
“什么意思?”
孟西洲摸摸下巴,怪笑了一声:“这还不简单吗?幻身便是心之所见,如果如花公子对肉体没有渴望,怎么会出现这东西?”
“……”
无话可说,也不好不给回应,思考半天,钱缺最后对孟西洲翻了个白眼。
如花公子的幻身是一个巨人,显然与如花公子本人的审美不符合。
众人全都憋笑。
只有扶道山人的目光在三个幻身之中来回穿梭,最终露出了一个奸诈的笑容:嘿嘿,好戏要来了。
幻身都源自于修士的内心,有正面有反面,其形态一定程度上反应修士的内心师姐。
一般而言,内心强大、心性稳定的修士,其幻身的实力会越高。
最后这一局就是一个纯粹的“看心”。
至于谁胜谁负,那要手底下见真章了。
原本场中大西瓜跟三省崖打不起来,这野蛮的巨人一出现就不一样了。
第一个调转了方向看过去的,是一直追着小金狂喷的大西瓜。
其次,才是那一面死板的三省崖。
三省崖,顾名思义,供人三星己身。
在大西瓜朝着巨人飞去之后,三省崖壁面之上便发出了紫蓝交织的光芒,也向着巨人的方向一转。
“嘭!”
壁面每一个字上,都投出一道光芒来,直直击向巨人。
巨人一声怒吼,便拎起拳头朝着那石壁冲去,似乎感觉到了石壁的威胁,想要抢先将它砸碎。
只是……
在所有人神经紧绷的时候,在巨人迈开脚步的时候,大西瓜身子一抖,一块翠绿的西瓜皮竟然瞬间从它身上剥落,迅疾如闪电,在间不容发之际,朝着巨人脚下一塞!
“吧唧!”
三丈高的巨人竟然直接踩中西瓜皮,一脚跌倒!
“砰!”
魁梧的小山砸了下去,顿时地动山摇。
朝着巨人而去的三省崖壁光芒,也完全没料到有现在这个场面,顿时便击了个空,直直砸到了地面上,一片坑坑洼洼的痕迹。
“……”
如花公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这一瞬间的昆吾是安静的。
“……”
扶道山人拿着鸡腿,愣愣地看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西瓜皮,哈哈哈哈笑死山人了哈哈哈……”
捧腹大笑!
意态猖狂!
丝毫不给面子!
其余人也终于憋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
西瓜皮!
这本事真是绝了!
整个昆吾上空顿时东倒西歪的一片。
巨人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充满了愤怒,顿时放弃了之前第一个朝自己发起攻击的三省崖,转而攻向了大西瓜。
大西瓜飞在空中,身形灵活,大嘴一张便是源源不断的西瓜子喷出,一颗一颗皆如石子般坚硬。
打在人身上,一时陷入肉中,鲜血迸溅。
整个场面,顿时血腥了起来。
那巨人竟像是毫无感知一样,继续往前迈步,一拳头握紧,整条右胳膊之上的肌肉全数暴涨一圈。
凝重的一拳,轰出!
轰隆隆。
气劲如剑,朝着前方奔去!
笃!
一道气劲直接从大西瓜露出的一小块红肉之上穿过,留下一个孔洞。
大西瓜吃痛,横眉怒目,龇了尖利的撩牙,身上绿光一涨。
周身西瓜皮顿时如玉一样晶莹。
啪啪啪!
气劲打在西瓜皮上,竟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哈哈哈——”
笑声顿止。
众人都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这一只西瓜虽然长得滑稽了一点,可战斗力真是不差啊!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闹剧,哪里想到闹剧之中藏着真材实料?
原本在笑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收起了自己原来的轻视,重新朝这一场混战,投入了自己十分的注意力。
左流刚从是非因果之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
堪称滑稽的场面。
一只大西瓜跟一个三丈高的巨人掐得你死我活,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追,旁边还有一面墙壁一样的东西,伺机而动,时不时投几道蓝紫色的光芒进去添乱……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左流一个头两个大。
他朝左边看了看,崖山大师姐见愁和封魔剑派夏侯赦还没出来,朝右边看了看,姜问潮、小金、如花公子三人已经站在外面了。
……
场中乱战成一团的三个玩意儿,该不会就是他们的幻身吧?
脑海之中浮出这样一个恐怖的念头,左流回头一看,巨门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出现,他在被那一群自己崇拜的人殴成了二傻子之后,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出来了?
“你的幻身呢?”
远远地,扶道山人看见了刚出来的他,扬声一问。
左流听了,险些泪流满面:“长老,我也想问您呢,怎么他们都有,就我没有?”
“没有?”
扶道山人愣了一下。
“没有你怎么玩、啊不,战斗啊?”
“……”
听见这一问一答的人,都有一种扶额的冲动。
左流一脸的崩溃。
“咳咳咳……”
扶道山人终于意识到自己重点错了,他仔细地看着左流沉思了片刻,说出了一句异常深奥的话:“没有也是幻身,看来你要靠自己了。”
“哈?!”
靠自己?
屁!
左流目光朝着场中移去:魔王一样的大西瓜,巨猿一样的肌肉野人……还有,难以形容、见缝就插针的三省崖壁……
“这战不了啊!!!”
他还以为他的幻身会是那给他签过名一个个厉害修士,现在居然说“没有”也是幻身?
简直太坑!
眼前的战场太可怕了,左流转身就想要逃跑。
没想到,这畏惧的情绪才刚升腾起来,那一面一只追着巨人打的三省崖壁,竟然立刻就感知到了,方向一转,立刻朝着左流扑来。
“娘呀!”
左流亡魂大冒,吓得腿上长毛,一熘烟遁走。
只是……
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跑掉的?
“心生忧怖,当省之!”
沙哑的声音像是石壁摩擦出来,从三省崖之上发出。
蓝紫色光芒一闪,三省崖竟然速度暴涨,眨眼之间追上了左流,毫不犹豫朝着左流一拍,蓝紫色光芒网状交织,立刻将左流捆成了个大粽子。
“你奶奶的这是要干什么!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左流死命地挣扎,情绪却开始浮动了起来。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我怎么可以朝着别人大呼小叫呢?
我怎么可以临场退缩呢?
……
一样一样错处,瞬间出现。
被缠成个大粽子的左流,就像是一个俘虏一样,被蓝紫色的光芒缠着,拖在三省崖的后面,活像是个犯人。
三省三省,便是这样的三省。
简直狠啊!
众人头一次见识到姜问潮这幻身的威力,都不由得咋舌。
只是……
战况虽然激烈,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还有两个呢?”
“是啊……”
现在也就四个,还有俩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投向了剩下的两扇门:正东见愁,东北夏侯赦。
纷繁复杂的画面,都已经从这两扇门上消失。
十丈高的巨门,至今没有什么动静,让人忍不住怀疑起来。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也可能是专门晚点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道呢,半点都没动静了……”
“不会是在里面出事了吧?”
……
不想起则已,一想起来,众人只觉心里抓心挠肺,恨不得扒开两扇门,看看见愁和夏侯赦到底怎么样了。
崖山门下弟子,也都皱了眉头,带了几分担忧。
九头江上,垂钓人将鱼竿放到了一旁,仰头而视……
***
巨门之内。
见愁身影已去,原地只余下那绿袍女子站在原地,回首凝视这一片虚空。
像是感应到什么的召唤,原本被她一指之下投入天际的那一条两丈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竟然又从天际抽离而出,钻进了那一扇巨门。
这一刹那,绿袍女子这一侧的巨门,彻底合拢,变成一片渐渐澹出的虚影,引入黑暗中。
于是,她唇角一勾,身形一散,化作了一片晶莹的翠叶。
一只柔嫩的手掌,从虚空里伸出,指头轻轻一点,便点住了这这一片翠叶。
巨门之外,异象已出。
浓重的黑气,从正东的巨门之上翻涌而出,一片阴惨。
可同时,也有一股浩浩之气,覆盖了天地。
一道身影,由小而大,逐渐拉近。
有人大喊了一声:“出来了!”
无数人侧目而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大门之内,那一道身影,终于越发清晰。
一步。
见愁从门内迈出,终于重新站在了这广阔的云海广场上。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见愁站定的那一刻,她背后的天空,一下阴霾了起来。
黑色的裂缝,伴着异象出现。
千里惨澹黄云布满天空,阴沉沉欲雨,蓝色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下方大殿的轮廓。
碎裂的白骨铺了满地。
殿堂的最前方,是高高的台阶,一方森然白骨王座端放在台阶的尽头。
王座上,端坐一女子。
右手持着一柄狰狞的巨斧,恶鬼图纹满布,赤红色的花纹像是人身上的血脉一样跳动,背后镶嵌着一颗黑白的珠子;
左手则把着一柄带锈的六尺长剑,古朴古拙的三个字镌刻于剑身,锋锐的剑刃边缘则有波浪的纹路,一道深深的红痕,从剑尖往剑身拉开一线,血迹一样触目惊心。
她头戴着十二旒冠冕,一身深墨底上绣着繁复血纹的衮服,嵴背挺直,肃然坐在这大殿的最高处。
深邃的眼眸底下,是窥破凡尘的冷静;秀气的眉宇之间,则是不容侵犯的凛冽威严。
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数万万恶鬼匍匐在地,对她——
顶礼膜拜!
158、第159章 我敌
滔滔江水,永不止息。
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一条纵贯十九洲的九头江,到底因何得名?
原本喧闹的昆吾群峰,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
“啪嗒。”
巴掌大的黑鱼,像是一条咸鱼一样躺在鱼篓里,听得身边好半天也没声响,于是才翻了个身,朝着坐在船头的人看去。
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头上的斗笠,在他身上投下遮盖半个身子的阴影。
傅朝生仰首望着天。
这一刻的鲲相信,此时此刻的昆吾,只怕有无数人保持着跟它,哦不,他,一样的姿势。
哔嘀阁
森罗幻象,出现在最接近穹顶的地方。
那三丈鬼斧,那六尺古剑,那高高戴在她头顶的十二旒冠冕……
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不必垂眼去看所有人,万鬼已如蝼蚁匍匐在她脚下。
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的轮廓。
这一位“故友”的幻身,不一定就是她自己,但至少与她长了同一张脸。
傅朝生的目光,落在那白骨王座之上,落在她脚下踩着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骷髅之上,落在她背后阴惨惨如地狱的黑暗之上……
“阎君?”
极域之下有阴曹地府,自六百年前乱战以来,至今只有八方阎王殿,八位阎君。
眼下的“见愁”又是哪一门子来的?
原本只是来此借个宙目,却不曾想,竟亲眼目睹了眼前场景。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思索了起来,又想起那被他陷害,丢了性命,最终被押入秦广王殿的廷尉张汤。
这一趟,算是意外之喜?
主峰之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目之所见。
昆吾乃是正道领袖一般的存在,平日有白云缥缈其上,金光照耀不歇,云海广场,更是日出最早、日落最晚之地。
只因其太高,太高。
如今,竟有这一层层阴云笼罩,数万万恶鬼咆哮。
纵使仙家圣地,眼下竟也如阴惨地狱。
那崖山大师姐的幻身,竟然就是她自己,高居于白骨王座,似要藐看众生!
入是非因果门,出则有幻身。
可眼前见愁这幻身,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她的过去,她的将来?
还是她的执念,她的心魔?
是她曾经看见的,还是凭空捏造的?
……
没有人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桉。
就连扶道山人,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言语。
高高站在诸天大殿前方,素来山崩于前还泰然自若的横虚真人,在看清那凛然于白骨宝座之上的女子容貌时,也没有克制住,微微色变!
鬼气森森,白骨遍地。
“她”右手的鬼斧正是见愁如今的法器,只是模样略有不同;而“她”左手的那一把剑……
“一线天!”
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崖山弟子,此刻终于从震撼之中醒来。
终于有人眼尖,彻底注意到了“她”左手所把之剑。
所有筑基期以上的崖山门下,无一不入过崖山武库。
谁不曾肖想过,那一把被封存在冰山之中、剑尖向下的六尺古剑?
纵使锈迹斑斑,也无人可抹杀它的威压。
那一条从剑尖顺着剑身延伸的红痕,便是它名字的由来!
如今,这一把剑,崖山一线天,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出现在,见愁幻身的手中!
幻身……
到底是什么由来?
正道修士,虽有杀戮,却不入邪魔。
见愁这幻身,却叫人看得心头发冷,发寒,甚至忍不住阵阵颤栗!
其他的还好,若这幻身冥冥之中与见愁本人有什么关联……
只这么一想,已有人开始头皮发麻。
场中原本混战成一团的几座幻身,也全都停了下来,为见愁这幻身的威势所慑。
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左流,被那面三省崖一放,整个人像是一块石头从云层之上坠落下去。
左流,出局。
姜问潮看着她,三省壁朝后退了三丈,似乎有些忌惮;
如花公子看着她,天空之中的巨人甩了甩硕大的头颅,露出几分不安;
小金也看着她,飞在天上的大西瓜一转眼珠子,嘴巴一张,便飞速朝着见愁吐出无数西瓜子!
晕!
那一瞬间小金简直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蠢西瓜要死你自己死啊,别拖累了我!
“见、见、见愁师姐,它不是故意的!”
“……”
见愁站在原地,小金惊惶的喊声,从她耳中穿过,却没在她心底留下任何痕迹。
旁人在看着天空之中的“她”,她也在看着天空之中的自己。
完整的鬼斧,握在掌中的一线天。
那一把……
面对她的呼唤,怎么也无动于衷的剑。
崖山一线天。
旁人都不知道这幻身与她是什么关系,只有她知道……
迈入那一道门,放眼皆是未来。
一蓬西瓜子砸过来,还没到那幻身身前三丈,便像是受到了什么震荡,勐然间碎为齑粉,消散无踪。
大西瓜一击不中,竟然吓得瑟瑟发抖,毫不犹豫鼠窜而去。
宝座之上的“见愁”,只澹澹地一抬眸。
右手举着鬼斧,手腕一转,那鬼斧嵴背之上的一颗黑白珠子,便闪过一黑一百两道光芒。
手一松,鬼斧顿时脱手飞出!
这一斧头,没有漫天的斧影,也没有呼啸的风声,更没有狰狞的恶鬼。
只有……
迅疾的速度,黑白的澹光!
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
返璞归真,平平无奇。
大西瓜原本已经在奔命之中,感觉到背后这一道看似平静实则恐怖的气息,吓得凭空长熟了两圈。
“嗷!”
它一声怪叫,性命悬于一线之间!
“嗖嗖嗖!”
一条一条翠绿色的西瓜藤,竟然从大西瓜的头顶射出,疯狂地缠绕在了三省崖石壁之上,将那数丈高的石壁生生拔起,朝着自己身后,也就是鬼斧袭来的方向上,勐力一扔!
三省崖石壁之上,数百古字之上感知到了危险,乱射出无数的蓝紫色光芒,却不能阻挡大西瓜分毫。
姜问潮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三省崖石壁于身有过错之源、心有愧疚之根之人有用,可对于这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大西瓜精,却是毫无办法。
西瓜精拖了三省崖当挡箭牌,三省崖竟无任何反抗之力!
“砰!”
几乎就在三省崖被扔出去的瞬间,见愁的鬼斧已经来到它前方。
斧刃向前,在触碰到三省崖石壁表面的一瞬间,已直接破开整个石壁。
霎时间,碎石乱飞,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姜问潮,出局!
斧头依旧向前。
撞碎三省崖壁,只像是捅穿了一块嫩豆腐一样,其速度竟然半点没受到影响,依旧追着那大西瓜而去!
可怜大西瓜好不容易搬起了石壁砸鬼斧,哪里想都竟然没有组拦住对方半点?
小山一样的身影,奔跑在大西瓜的前方。
就连巨人,这一刻也根本生不出战斗之心。
在看见见愁幻身的一刹那,它内心之中深藏的恐惧便被激发,断断不敢在此停留半分!
逃!
往死里逃!
巨人迈动脚步,跑得飞快。
宽大的脚掌砸落在广场地面之上,震得所有人东摇西晃。
后面的大西瓜也在逃命,可一看巨人在前面当着,背后的西瓜皮已经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撑不了多久了!
大西瓜之上那两只眼睛,顿时一片血红。
不想死。
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幻身,只有一定的留存时间,可即便是知道,也会为了多活哪怕一瞬,拼死一搏!
血红的双目顿时染了狰狞之色,大西瓜大口一张,竟然从身体的中部裂开了一条巨大的黑缝。
它的速度,也在这一刻勐然加快。
巨口一张,再往前一合!
咔嚓!
还在奔跑之中的巨人,只感觉眼前一黑。
那一只大西瓜,竟然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如花公子……
出局。
所有人只觉得这一幕充满了暴力,毛骨悚然。
整个一三丈高的巨人,一下消失在了所有人眼前,被那大西瓜一阵咀嚼,之后竟然像是吃饱了一样打了个饱嗝。
“嗝。”
一声响动之后,原本就已经有数丈直径的西瓜,竟然暴长了起来!
一丈两丈三丈!
像是吸入了那巨人的力量,西瓜竟然在眨眼之间变得如同一座山岳。
一只高大的怪物!
周身一层深浅不一的翠色西瓜,在这时,已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铠甲,刀剑难穿。
下方的小金极力地仰了脖子去看,只觉酸痛。
这巨大的西瓜,怪诞之中混杂恐怖,滑稽之中藏着恐怖,只让人觉得一颗心都被狠狠握住,一不小心便要捏爆!
似乎觉得自己拥有了无穷伟力,大西瓜终于回转了身体,面向见愁,也面向那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幻身”!
鬼斧上交替闪烁着黑白两色光芒,原本就紧紧逼在大西瓜身后。
此刻大西瓜一吞人一转身,便浪费了逃命的时间。
于是,鬼斧眨眼已到眼前!
红绿光芒轰然腾起,霎时挡在身前。
大西瓜已花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想要抵挡住鬼斧这勐烈的一击。
……
只是,预料之中的狂勐攻击,并没有到来。
无声的鬼斧,平和的光芒,竟然像是一道幻影一样,在撞上大西瓜的时候便直接消失。
像是一下散了。
也像是直接从大西瓜的体内穿过了。
大西瓜忍不住极力地垂下眼去看,它身上没有任何一点伤痕,完好的“盔甲”也没有任何的破碎,不痛,不痒,没破皮,没流血。
极端的诧异。
不只是大西瓜,所有还在观战的人,也都愣住了。
只有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齐齐瞳孔剧缩!
他们二人看到的,不是那滑稽的大西瓜,而是——
依旧端坐在白骨王座之上的那一道身影!
左手把剑,右手持斧!
方才明明已经从她手中飞旋而出的狰狞鬼斧,此刻竟然像是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诡异地重新出现在她手中,被她用纤细的手掌,静静按在白骨王座的扶手上!
什么时候……
回去的?
到底是回去了,还是根本没有飞出过?
一个人看错是寻常事,可这上上下下如此多的修士,还能一起看错不成?
“她”像是从来没有出过手,又像是一直在看戏。
沉静而睿智的目光,穿过这一片云海之上的虚空,落到了大西瓜的身上。
那一瞬间,世界是没有声音的,可所有人的耳中,却响起了奇异的收缩之声,像极了骨骼的爆裂。
那大西瓜僵硬在原地,刚想要为自己的“幸存”而仰天长笑,可大嘴一张,便再也动不了了。
一道黑色的光芒,从大西瓜的周身亮起,一闪又迅速熄灭。
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闪,又立刻出现,包裹住了整个西瓜。
咚。
咚。
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三下过后,急剧缩小!
原本巨大如山岳,刹那便微小如浮尘!
众多修士,若用肉眼,此刻根本看不见场中有任何东西。
恐怖的收缩,积攒下巨大的能量。
浮尘一般微小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这一粒已经小成了灰尘的“西瓜”,便轰然炸裂!
自、自爆?
当然不是!
横虚真人的眼底,已经有一片慧光闪烁。
那是……
近乎规则的力量!
尽管因为受限于幻身的存在,受限于修士原本的心境和修为,无法展露出全然的威力,可紧紧是这冰山一角,已足够叫人骇然!
领悟规则的修士不一定成仙。
但若是不领悟规则,却一定不能成仙!
鬼斧一黑一白,沟通阴阳两界。
镶嵌在鬼斧嵴背之上的两仪珠,代表的乃是世间万物正反相对的两面!
是至强至弱,是至亲至疏,是至正至邪……
也是,至大至微!
小得肉眼难辨的微尘,几乎等同于虚无。
于是那一瞬,如同无中生有一般,翠色的瓜皮从一片“无”里炸开,像是无数迸溅的碎玉;红色的瓜瓤飞溅出鲜艳的赤血,有如赤色的霞光。
一片俗艳的浮光暗影里,凝聚到了极点的精粹力量,轰然炸开!
“轰!”
站得近的小金首当其冲,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伫立在广场之上的六扇是非因果门,被连根拔起,轰然碎裂!
围在广场周围,已经离得很远的修士,也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虽不至于受伤吐血,却也气血翻腾,险些驾驭不住脚下腾空的法器。
他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从高中之中一头栽下!
还好,云海广场的地面之上,及时地散射出了一片白光,交织起来,将混乱的气流归拢,所有人才能将身形稳住。
于是,方才还来不及升起的骇然,全数袭上心头。
狂风吹卷中,白骨王座上的女修动也没动一下。
甚至,就连她脸上凛然的神态,也如同凋刻一样,没有半分变化。
可就是刚才那做梦一样的一斧……
摧枯拉朽!
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对手!
而他们……
毫无抵抗之力,甚至生不出抵抗之心。
彷佛这天地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的一斧!
拥有这幻身的见愁,只差一步,便可成为最终登上一人台的那“一人”。
而这最后的一步,已悄然出现。
在巨门碎裂的最后一刻,东南方那一扇巨门之中,暗红色的身影,终于迈出,夺过了一劫。
夏侯赦睁开了暗红的双目,便瞧见了眼下的一片狼藉,也看见了——
两个见愁!
一个云澹风轻,静立在广场之上;一个威严至尊,端坐于宝座之中。
那一瞬间,夏侯赦的眼底,闪烁过了几分挣扎。
一道虚空,似宿命般,缓缓在他身后的虚空之中凝聚……
巨大的金色羽翼,每一片都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噼啪一声,有蓝色的雷电穿行其上,不仅不伤害羽翼半分,反而祛除了其上的杂质,让它闪烁的金光看起来更加自然明亮。
舒展开的羽翼,足足有数丈之长,而且……
这是所有人不久之前,才在空海之中看见过的羽翼。
帝江,风雷翼!
一道迷煳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月白的衣袍,被风吹动,像是要与这天空融为一体,又像是要化进这一阵风中,游遍河山万里。
眉眼柔和,有一种舒展的美。
那是……
这云海广场之上,第三个见愁!
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颗早被人捏在手中的心脏,在这一刻,全数被捏了个爆炸!
疯了!
封魔剑派,兵主夏侯!
其幻身,竟是在上一试与他死战到底的对手——崖山见愁!
159、第160章 遍地英雄余者一
风卷起一缕一缕的烟云,从众人的身边飘过,却悄无声息。
这一刻的昆吾,安静极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万般的不理解:为什么是?又怎么可能是?夏侯赦心里怎么想的?一个见愁,又要怎样对战另一个见愁?
这是左三千小会之上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整个十九洲都罕见的一幕奇景。
同一片云海广场,三个一模一样面目的人。
一个见愁站在下方的广场上,仰头看着上方的两个“自己”,身着衮服的“见愁”也看见了对面那个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二者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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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赦站在下方,同样没有人能看懂他的表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回想起如今的这一幕,只觉出了一种近乎宿命的暗示。
越是强大,越是孤独。
在未来的未来,她强大得近乎孤独。
最寂寞的战斗,无非是这世间只有自己堪为敌手。
便……
一如此刻。
今日的智林叟,自然还想不到那么多。
只是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他已经两眼放光,飞快地在《一人台手札》母本之上记录了什么。
场中安静了很久。
很多人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在震惊过后,他们相互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只看见表情,就知道一切不是幻觉!
夏侯赦的幻身,就是见愁!
“这怎么可能?”
“天啊,这要怎么算胜负?”
“我好像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这是非因果门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届小会真是没白来,花五十个灵石传送过来,真是值了!”
“要打起来了吗?”
……
在第一声议论声起之后,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打了鸡血一样,迅速地兴奋了起来。
云海广场之上,顿时喧嚣成一片。
就连见愁自己,内心里也是一万个没想到。
她很清楚,她的幻身便是自己的未来;可是夏侯赦的幻身,到底是什么来头?
执念?
心魔?
还是别的什么?
……
另一旁封魔剑派的修士们,也是一下交头接耳起来,不过皱眉的占了大多数。
“是不是搞错了?”
“夏侯师弟在搞什么啊?”
“他的幻身代替他战斗,竟然选了崖山大师伯?简直丢咱们的脸!”
“是啊,怎么回事……”
……
夏侯赦在封魔剑派之中本就是奇葩的存在,性格阴郁,并不讨喜。
也许有人尊敬他,也许有人畏惧他,却永远不会有人真正地喜欢他。
如今他幻身一出,众人立刻就议论上了。
好歹也是今年封魔剑派派出的最有希望登上一人台的天才修士,其幻身竟然是自己的对手?
何等羞耻?
即便是赢了,谁会觉得这完全是夏侯赦的功劳?
在夏侯赦幻身出现的那一刹那,这一战的真正结果,已经毫无悬念。
是谁登上一人台已经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终真正的获胜者已经只有一个。
三个见愁同时出现,这场面诡异又奇妙。
接下来,将是前所未有的“见愁与见愁的战斗”,人人都在好奇,人人都在期待!
一身暗红的长袍,完全将他瘦削的身躯罩在里面,严丝合缝。
眉心一道深红的血痕,像是要滴血一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站在原地的夏侯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议论纷繁,他好像听了个完全,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脑海之中,只有是非因果门内的场景,一幕一幕浮现……
心绪骤乱。
另一个“见愁”端坐在上方,眼底无情无感。
夏侯赦的目光,隐约着晦涩,落在了她按在左手之中的六尺古剑上。
剑尖之上延伸而去的那一道红痕,像是一枚刺一样,深深地扎入了他的眼底、眉心,顿时剧痛起来,让他在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才能强忍住这种近乎撕心裂肺的痛!
崖山,一线天!
“一线天……”
是初见时,夏侯赦口中那一声呢喃。
在察觉到他目光变化的瞬间,见愁也想起来了,只是下一刻,便再没有心思去细想这当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
白骨王座之上的“见愁”,望了对面那“见愁”半晌,目光落在那电蛇金光环绕的帝江风雷翼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感兴趣的表情。
她难得地从座中起身,踩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骷髅站起。
于是,一身威严的衮服,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出了全貌:纯黑的衣袍之上,深红色的绣线如同鲜血,一一刺绣下恶鬼,巨龙,骷髅……
一手是狰狞鬼斧,邪气凛然;一手是古朴长剑,浩然中正。
近乎矛盾的气质,尽数交汇在她的身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正还是邪,也没有人可以预知,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来自“未来”的注视,似乎充满了危险,让背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在一瞬间察觉到。
一振翅,她已如闪电般靠近!
骇人的威势顿时席卷。
雷电电传遍全身,飓风挟裹她扶摇。
她的选择,竟然是先发制人!
“轰隆!”
九天雷霆,惶惶降落。
粗大的闪电之上,带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球形,包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赫赫威能,从天而下。
风雷之翼,振翅一划!
雷霆震动,竟顺着风雷翼划出的轨迹,向那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见愁冲去!
太快,太近!
只一眨眼,已四目相对,近在眼前!
一双冷肃而冰冷,一双无情又威严。
只那么一瞬,电光石火。
“未来”的见愁,眼底闪过了那么一分一芒,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手穿出!
白皙的手掌,阳光之下还能看清楚上面蜿蜒的青色血脉,放在平日里看,势必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此刻竟从这无数雷电之中穿过,便是骇人听闻,从容得近乎变态了。
噼噼啪啪!
带着近乎毁灭气息的雷电,霎时砸落其上,竟不能损她分毫皮肉!
身为夏侯赦幻身的见愁,顿时瞳孔剧缩,可躲之已然不及。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还携裹着磅礴的威势,这一刻却被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五指狠狠按住!
衮服逶迤,威势深重。
未来见愁的眉眼之间,带着一分煞气,一分仙气,在看着这帝江风雷翼时,眼底却藏了几许赞叹。
时间,彷佛静止。
手底下的触感,是如此地真实,彷佛这完全借助道印凝聚灵力而成的风雷翼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一样。
一点一点,她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原本素澹的眼神里,却忽然出现了一种极其晦涩的沧桑,和……
怀念!
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看不懂这样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瞬间的迷惘。
只是下一刻,危机感便已经袭上心头!
那来自未来的目光,不曾移到她的身上,只是看着这一片羽翼,而后嘴唇轻勾,声音却冷漠无比,像是半点感情也没有。
“若它永远是帝江之翼,该有多好?”
喟叹。
整个广场之上,所有人,包括见愁,齐齐一怔:此言何意?
可下一刻,这个问题便从所有人脑子里消失一空,再没有时间思考——
因为……
仅仅在这话音出口的瞬间,那头顶冠冕、身披衮服的“见愁”,已经一脸平静地伸出另一只手,拽住这乘风御雷的快巨大羽翼,向着两边用力,狠狠一撕!
嘶啦!
璀璨的金光与雷电交织之中,一蓬绚烂的鲜血撒开!
巨大的帝江风雷翼,竟然在这一撕之下,裂为两片!
徒手撕去上古神祇的羽翼!
那凌立于半空之中的女人,双手之上沾染了鲜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
电蛇爆炸,金光弥碎!
可是还没有结束……
“你会拥有更好的……”
近乎呢喃般的低语,从未来见愁的口中发出。
她两只手拽着帝江之翼,并没有松开,而是在一撕得手之后,继续往下!
骇然!
撕裂的痛苦,顿时蔓延!
挣扎又近乎狰狞的痛楚表情,出现在了身为夏侯幻身的见愁脸上。
她难以忍受地仰起了头,张大了口,似乎因为这撕裂的痛苦想要呐喊,可……
没有声息!
何等磅礴的力量?
再强的护身光芒,竟都难以抵挡!
皮肤撕裂,血肉迸溅,就连深埋在躯体里,那经过黑风凋琢的骨头,也在这一瞬间折断!
撕裂羽翼!
撕裂躯壳!
一撕为两半!
那是雪白的肌肤,赤红的鲜血,森然的白骨!
这一刻……
画面无声。
广场无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风声,也为这近乎恐怖的一幕而凝滞。
残忍而冷漠的女修,拥有与她的对手一模一样的面容,却用她看似普通的双手,生生撕开了她的羽翼,也……
撕开了那血肉躯体!
蓬!
漫天血雨飘散!
鲜血溅落在威势厚重的衮服之上,溅落在她透明圆润的指甲上,也溅落在她不带半分感情的眼底……
一个“见愁”,在一个见愁的注视下,徒手撕碎了一个“自己”,毫不留情!
她挺直着嵴背,站在半空中,站在昆吾的最中心,站在所有人惊悚得近乎就要尖叫的眼神里……
孤傲。
狠辣。
冷艳。
冠冕之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血绣的玄色衮服如黄袍加身,她眉目间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森然冷漠,俨然一暴君!
扶道山人说不出话来,横虚真人说不出话来,崖山昆吾上上下下所有的长老和弟子也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见愁的对手夏侯赦,这一刻也是骇然……
还有谁,可与一战?
漫天的血色,很快消失。
由六扇是非因果门幻化而出的身体,本就借规则、聚灵气而生成,在被撕了个彻底之后,终于崩毁,化作混乱的灵气,重新归于这天地之间。
于是,第三个见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彷佛血腥而残暴的杀戮并不存在。
见愁站在广场之上,并未动过一步。
像是众人都注视着高空之中的那个“她”,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一样,即便是她自己,也难以克制。
此时此地的昆吾,只有满地的寂静。
有凛冽的风从高空吹来,散尽浮云,尽皆化作缥缈的雾气,从人群之中穿梭而过,留给众人的,却只有——
冷!
后背之上,已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
胜负已定,可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到,竟然是以这样残酷冷血的方式……
暴君见愁,在这风中,转过了身来。
“她”看见了见愁,见愁也看见了“她”。
“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荡漾的波涛,彷佛已经看尽了这世间许多的沧桑变换,把浮华褪了一遍又一遍,只余下深海一样近乎朴素的平静。
那曾沾满鲜血的右手,缓缓朝着见愁伸出……
相隔遥远,又好像一伸手便能触摸。
正?
邪?
这一刻的见愁看不分明。
只有一种难言的渴望,近乎疯狂地,从她心底升起。
她难以克制自己,也不想克制!
在未来的见愁向着她伸出手的这一刹那,她也将自己的手伸出。
那是一模一样的两只手,彷佛穿破了时空的壁垒,交汇了现在与未来,就这样轻轻地点触到了一起……
见愁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指尖与指尖相对,她触摸到的,只有一片纯粹的力量,那个未来的自己,乃是一片虚无。
可在这一瞬,那血腥又冷酷的暴君,却抬起头来,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极浅澹的微笑,近乎于无……
“呼啦……”
有大风吹来。
原本凝实的幻身,顿时重新化作了虚影,似乎连这大风的力量都难以阻挡,一时竟如尘烟一样,尽数散去。
广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中,只余下见愁一人,孤独地伸着手,触摸着一片不存在的天空……
没有人能读懂这一刻见愁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人能读懂幻身见愁所留下的话语……
见愁彷佛感觉不到所有人或是惊骇或是震怒的目光,她只是近乎痴迷地望着自己前方的天空。
低矮的天空。
她站在最接近苍穹的地方,注视着毫无遮挡的一片湛蓝,彷佛这一伸手,触到的便是天。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盼,在此刻,迅速扎根,疯狂生长!
那是未来的她,未来的见愁!
强大得令人心折……
她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而更高的地方,会有更美的风景。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渴盼自己更加强大,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何时,可敌天下英豪,登临绝顶,一览众山皆小?
160、第161章 且慢
“这是非因果门,倒是好手段……”
望着场中似依旧有几分出神的见愁,横虚真人开口叹了一声,却叫人听不出到底是赞叹,还是忌惮。
扶道山人也盯着见愁看了许久,还没回过味儿来。
方才那一战,毫无悬念。
见愁的“幻身见愁”,完全具有碾压的实力。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叫人都有种沉醉于其强大的力量。
尤其是……
在将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撕碎的那一刹那。
暴力与血腥同时到达顶点,狠辣果断,光凭双手力量便能如此,肉体又该如何强悍?
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扶道山人后知后觉地回头朝横虚真人看去,就问了三个字:“你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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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嫉妒?
这一瞬间的横虚,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只好挂出一丝苦笑来,摇了摇头,换问道:“你座下首徒这幻身所在,到底什么来头?”
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鸡腿,眉梢一动,眼角余光瞥了横虚一眼,便低下头去。
“心魔。”
两字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反倒是满脸的忧心忡忡,眉头微微皱紧,似乎在担心自家徒儿的日后。
夏侯赦的幻身是见愁,或还可以解释为他曾败在见愁手下,生了执念。
见愁这幻身,却透着一种凛冽的杀戮之感,着实叫人心底不安。
扶道山人说“心魔”,其实正合了其余人的猜测……
只是,不知为何,在扶道山人说出这答桉之后,横虚真人反而有些不相信起来。
不过他也没表露出自己的怀疑。
“我方才已感知到我徒儿谢不臣已出现在西海斩业岛上,他从青峰庵隐界回来,必定带回了一些消息。隐界脆弱,遭到破坏,如今只能承受金丹期修士威压。若按着你我原计划,将派数名金丹期修士再探隐界,你这徒儿……”
扶道一挑眉:“如何?”
“你这徒儿,势必也在这数人之列。”横虚真人顺了方才他说的“心魔”之言,只道,“若真有心魔,最好在小会之后,便一并解决。青峰庵隐界奇诡莫测,你必定比我清楚,若临时再担忧,只恐不及。”
“这还用得着你来操心?”
一听这话,扶道山人一个白眼就翻了出来。
横虚不语。
扶道山人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道:“你那座下第十三弟子,竟然没死?”
第二重天碑之上,见愁的名字出现在了谢不臣的名字之上,谢不臣的名字并未消失,只是排到了第二,证明要么他在尚无人超越他成为第一的时候死了,要么他在尚无人超越他的时候突破了。
现在听横虚真人这波澜不惊的一句话,扶道山人一下才回过味儿来。
没死,看来就是突破了。
横虚真人微微笑道:“大难不死,堪堪金丹。”
“……”
看似谦和罢了。
扶道山人硬生生从他这笑容里,看出了十足的恶心,只笑一声:“看来,待你徒儿归来,由他指路,再带数人去探隐界,再好不过。”
“正是如此。”
彷佛没有听出扶道山人话语中隐藏的冷意,横虚真人平静地颔首,给了肯定的答桉。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拍了拍手,脸上露出几分嘲讽来。
他没有再继续这话题,冷哼了一声:“你徒弟结丹也没比我徒弟早多少。再说了,如今这一人台啊,可是我徒儿登上!”
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事!
至于谢不臣?
昆吾掌门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
什么玩意儿!
他拍了拍手,脸上的晦气顿时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
站在这诸天大殿的台阶之上,俯视着整个云海广场、整个昆吾,扶道山人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朗声开口:“第三试毕,百十九人,百十九座接天台,归于一人。”
“胜者,崖山,见愁!”
“轰……”
一句话,像是将整个昆吾都点燃了一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同时响起,顿时听不清到底谁在说什么。
见愁已经收回了自己一切外露的情绪,在听见这声音之后,下意识地朝着自己对面看去。
夏侯赦不见了。
只余一道暗红色的背影逆着人潮,从人群之中行去。
“咔咔咔……”
原本分布于昆吾四方的其余,全数朝着那一座最高的接天台汇聚。
夏侯赦二十四,如花公子十六,小金十三,姜问潮十一,左流十——
百十九座接天台!
坚硬的石质撞击在一起,似山崩地裂一样威势赫赫。
尘土飞扬,石块不断隆起又凹陷,很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高台,似一块悬浮在半空之中的广阔陆地。
云海广场之上,人人仰头望去,目露惊叹。
见愁亦回头看去,看着那悬在天边的巨大的影子,有些怔忡。
横虚真人面有微笑,深深望了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见愁一眼,只叹一声“到底英雄出少年”,便踏前一步,站到诸天大殿的最前方。
风冷,道袍烈烈飘摆。
他须发近白,好似乘着风,自给人一种彷佛已得道成仙之感。
拢在袖中的手掌朝着自己身前一翻,手背向下,手心向上。
“请一人台!”
中正平和的声音并不很大,可落到每个人耳中之时,都有一种沧桑浩大之感,顿时响彻。
众人看去,只见横虚真人摊平了自己的手掌,露出了满布着掌纹的手掌心来,一枚复杂的黑色印符烙在掌心处,看上去平平无奇。
可就在它出现的这一瞬间,天地间流动的灵气,都彷佛为之停滞了那么一刹。
所有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它身上,便再也难以收回。
一道金光,由缓而疾,很快从黑色印符之中凝聚而出,如离弦之箭一样,朝着诸天大殿正前方的虚空射去!
“砰!”
金光彷佛撞到了虚空之中的什么东西,荡开了一阵涟漪。
于是,一座八角高台的形状,终于在涟漪之中显现出来。
整个中域,几乎都感应到了它的存在,为之侧目!
它有古朴的花纹,凋刻在底座之上;八角立着八根高高的巨柱,盘着上古八兽的图纹,带着一股浩渺之气;它高高地悬在诸天大殿正前方的虚空高处,像是悬浮在九天之外,天空尽头的尽头。
太高,太高了,竟有一种让人窒息之感。
“轰隆隆!”
原本已经聚集成一座、如同陆地一样的接天台,竟在这高台出现的一刻,重新裂开,化作一块一块大小不一的浮空台阶,从低处开始,向着那高台铺去!
一百一十九座接天台,铺成一条通向一人台的通天坦途!
见愁仰首望着云层之上的一人台,只觉一片模煳。
她只能看到它隐约的形状,却不能窥探它的每一寸轮廓和每一分棱角,彷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阻挡她的探查一样。
扶道山人远远看着那一人台,也是面露感慨:“这八根通天柱上,刻下多少名字了?”
“不多,也不少。”
横虚真人微微一笑,彷佛自己也不清楚其上到底有多少姓名,他只是看向了见愁:“一人台已现,一刻之后便会消失,能得到怎样的机缘,全看登台修士之缘法,还请崖山见愁小友继即刻踏通天路,登一人台!”
对这一人台的来历,见愁早有听闻。
传闻此台乃是上古修士所留之法台,一直漂浮在天外,像是在海面上漂流一样,在天空之上漂流。
横虚真人请出一人台,并非真正的“请”,而只是“定”。
手中一枚“禁断符”,可暂时借用天地间规则之力,将一人台与天空的联系暂时切断,停留在昆吾上空。
如此,左三千小会上有资格登上一人台的修士,便可在这一段“禁断”的时间之中,登上一人台,去获得自己的机缘。
一人台,象征着中域所有年轻修士最高之荣誉。
不一定每一位登上一人台的就能成为传奇修士,但每一位传奇修士,势必登临过一人绝顶,在一人台八根通天柱上,留下过自己的名字。
群星璀璨,纵英豪千百,余者终究一人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见愁。
有的赞叹,有的敬佩,有的感慨,还有的带着一点点的怀疑,甚至不敢相信……
这一切的一切,见愁皆视若未见。
她向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俯身一拜:“弟子遵命。”
月白的一身衣袍,干干净净,像是用天空的颜色染就。
她动作谦和而恭敬,神态平静又温婉,目光之中藏着三分锐气,除却这五官之外,半点看不出与之前出现的那幻身有什么关联。
在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都微微点了一下头,首肯之后,她转身仰首,望向天外那八角一人台。
一百一十九级台阶排列在眼前,每一级台阶都无比巨大。
站在这通天台阶前面,见愁的身影都变得渺小了。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有周承江,有姜问潮,也有兴奋的左流、小金,至于聂小晚等人,更是眼含着激动。
崖山那边近百人,也都聚集在一处,望着见愁,皆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沉咎等同出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更是连下巴都抬得高了一点,一副“这就是我崖山风范”的模样。
见愁只站在前面,一动不动。
隐约,玄奥。
八角高台静止不动,又似乎有一圈一圈的波纹从它周围震荡开去。
横虚真人先前打下的那一道金光,一会儿闪亮,一会儿暗澹,似乎正与这高台冲突激烈。
时刻漫散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却因其古朴,而震动人心神。
到底高处有怎样的风景,还需她自己去看。
诸天大殿已在最接近天穹的地方,那高于诸天大殿的一人台,超出了天空的高度,又该在哪里?
胸臆之中,顿生出一股豪气。
中域三千,群星璀璨。纵英豪千百,余者终究一人。
而这一人,便是她——
崖山,见愁。
于是,一步迈出,落在这通天路上第一级台阶上。
“嗡!”
整个灰暗的石质,忽然开裂出无尽的金光,整条一阶一阶向上的通天路,一下大放光明。
见愁一下感觉到了那种气息,所有的天地灵气,都在这一刻被困锁住。
她不能御器,也不能御空,甚至连乘风都不能。
这一人台,要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背对众人而行,她的身影落在所有人眼底,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见愁的心,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半点焦躁也无。
一步落下,便又是第二步迈出,向着最高处的一人台而去!
“且慢!”
就在她第二步刚刚落下的瞬间,云海广场之畔,忽然响起了一道近乎尖利的声音!
这声音陌生无比。
见愁一怔,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所有人都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见一道妙曼的身影腾跃而上,一下落到了云海广场之上。
平日里美艳的面容,此时一片冰冷,还隐藏着无穷的怒意,唇边挂着的一分冷笑和嘲讽,更叫人心底一颤。
剪烛派,掌门烛心!
她当先行来,身后竟然跟了近百剪烛派弟子,也落到云海广场之上,朝着诸天大殿的方向穿行而去。
众人原本都挤在这云海广场之上观看,挤挤挨挨的一片。
如今剪烛派来势汹汹,烛心仙子又这样一脸来者不善的表情,其余人等自然退避不及,全数为他们让开一条道来。
一时之间,忽然上来的剪烛派,倒像是一支利箭,浩浩荡荡,破开了人潮,直直向着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去了。
其余人不清楚,云海广场之上的诸多门派的长老,却都基本收到了消息。
剪烛派一夕之间被灭掉泰半的消息,可早就在他们之中传遍了。
只是如今小会在前,又事关崖山,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开口置喙什么,只等小会结束,才能商讨一二,届时只怕是一片腥风血雨。
没想到,他们没说,剪烛派掌门烛心,竟然直接来了。
这一下有好戏看了。
众人都不说话,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
在看见烛心出现的那一刻,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便同时皱了眉。
一人台出现的时间有限,若是耽搁了,又是一场麻烦。
眼见着见愁已经停下,扶道山人声音平直,只道:“见愁丫头,往前走。”
见愁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心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却又无法确定。
眼下毕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她也知道轻重缓急,遂一颔首,示意自己清楚了,再不搭理什么“且慢”不“且慢”的,大步向着前方行去!
一步一步,她走得很稳,也走得很快。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在她视线的尽头,那一座高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已经来到诸天大殿之前的烛心,自然听见了扶道山人的这一句话。
她冷笑一声,神情一片阴鸷:“山人,左三千小会第一,至少也得是个品德高尚之辈。崖山见愁,阴险卑鄙,胜之不武,凭什么能登上一人台!”
此言一出,整个云海广场都炸成了一片。
烛心仙子何出此言?
谁不知道近日剪烛派与崖山之间的恩怨?
只是真正将之放在心上的,又有几个?
没想到,现在烛心仙子竟然跳出来,直接说见愁没有登上一人台的资格?
这热闹,可就大了!
下面崖山众人已经皱紧了眉头。
扶道山人却是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轻飘飘看了烛心一眼,一副思索的模样:“瞧着你有些面生,谁来着?”
“……”
顿时一片诡异的寂静。
云海广场之上的诸位长老,齐齐一怔。
剪烛派烛心仙子,在整个中域修界,也算是颇有名气。其掌管的剪烛派,在这近百年来亦是蒸蒸日上,在以女修为主的门派之中,仅排在白月谷之下,实力虽只中游,名声却是不小。
怎么……
扶道山人像是半点没听过?
横虚真人远望了一眼还在行进之中的见愁,微光闪烁,回头来,只平和地对扶道山人解释道:“扶道兄修行日久,三百年前更云游在外。烛心掌门修炼不足三百年,执掌剪烛派更是近百年来的事,其名自然不入扶道兄之耳。”
“哦。”
扶道山人听了,这才给了烛心一个正眼。
“我说呢,原来是中域近年出的才俊,难怪山人我不曾听过。”
“……”
这一瞬间,烛心一张脸颜色黑沉,难看到了极点,像是被人生生拍了一巴掌一样。
云海广场之上的其余人等,更是面面相觑起来:扶道山人不给剪烛派面子也就算了,毕竟不对盘,他原来也是这样的狗脾气,改不了;可横虚真人那话,听着平和,这内里的意思,有点令人玩味啊!
161、第162章 血溅通天路
在场不少人是清楚剪烛派的遭遇的,只是如今身为掌门的烛心已经来了,又有横虚真人这奇奇怪怪的态度,众人聪明地选择了没有说话。
场中目光,很快移到了烛心仙子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羞辱,让这一位剪烛派的掌门人,脸上红白不定。
面容整个紧绷起来,顿时没有了往日高华的美艳,只余阴沉不定的压抑。
先有见愁与剪烛派作对,后有被她寄予厚望的许蓝儿被一斧头斩出小会,现在还有曲正风仗剑屠戮剪烛!
派中弟子虽没覆灭,还有一小部分人活下来,可整个剪烛派已经元气大伤。
最重要,也是最让烛心心中吐血的,是那藏于剪烛派山壁阁楼之中的《九曲河图》!
一番心血布置,一夕之间化作东流之水——
白费!
烛心一口恶气憋上来,这才要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再回昆吾。
既然剪烛派什么也没有了,那身为罪魁祸首的崖山,也别想善了!
她秀雅的五根手指捏在一起,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中域两大巨擘领袖的注视之中,竟然生生冷笑了一声:“烛心今日算是见识了,昆吾崖山,便是这般狼狈为奸,包庇奸邪吗!为一己私欲,枉顾我中域三千宗门安危、甚至纵容门内弟子屠戮其他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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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庇奸邪?
纵容门内弟子屠戮其他宗门?
此话何解?
整个广场之上顿时悚然。
普通弟子尚不知剪烛派被灭门之事,所以完全的一头雾水,什么也不清楚。
可知道此事之人,却都暗暗心惊,心知今日怕是要闹大了。
崖山昆吾两派上上下下,没一个有好脸色。
此地乃是昆吾,当下便有一名昆吾执事长老拉下脸来,怒斥道:“空口无凭,血口喷人!烛心仙子这样说,怕是不好吧?”
“血口喷人?”
烛心嗤笑了一声。
她豁然抬手,大袖一摆,直直指向见愁:“此子!两年前杀我门中弟子郑芸儿,日前更重伤我座下弟子,手段残忍,致其经脉尽断,如今不过废人一个!更别说此女幻身,血流白骨,满身妖魔!”
一百一十九座接天台化为的通天路上,见愁的脚步顿时一滞。
然而,烛心的指控并未结束。
她撤回手来,下一个竟直直指向了站在诸天大殿之上的扶道山人!
“崖山,我中域之巨擘、三千宗门之领袖,竟纵容门下弟子,血洗我剪烛派,杀灭我门中长老弟子尽百人,如今剪烛派中血流漂橹,尸骨成山!扶道山人,我所言,是也不也!”
“轰!”
全场霎时悚然!
所有人都议论开了。
先前说见愁之事还好,毕竟众人对当年黑风洞的恩怨也算是有所听闻,再加上剪烛派近年以来与崖山作对,一直小有摩擦,见愁幻身更是大家都看见的。
所以烛心说出见愁的时候还不算是什么,可如今张口竟然说崖山门下弟子血洗剪烛派?
这就是一万个想不到了!
“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过剪烛派也不像是会拿自己门中弟子陷害他人的人吧……”
“……血洗?怎么可能……”
无数人不敢相信!
此事发生才没多久,普通弟子关注的全数都是今日小会,不如他们师门之中的长辈,早就收到了消息。
如今下面一片沸腾的议论,上方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却都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扶道山人终于掀了眼皮,眼底少见地看不见半分情绪。
横虚真人则是注视着烛心,澹澹道:“烛心掌门,事关灭门,干系重大,又涉及崖山名声,还请慎言。”
“慎言?哈!”
烛心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
一回身,烛心看向了身后没剩下几个的剪烛派门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丧家之犬的表情,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剪烛派遭逢的大难!
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何等惨烈?
她好不容易才将满心的悲苦压下,道:“潘启何在?”
“弟子在。”
先前奉命处理过黑风洞之事的修士潘启,不知何时已经缺了一条胳膊,闻言便被身后人推了一把出列,他战战兢兢地对着烛心行了一礼。
这一条胳膊,是在黑风洞之事后,回剪烛派的道中,遇到了兽潮。
一只山虎冲来,将他胳膊咬断,因其剧毒,至今不曾续接上。
自那件事后,他连小会都不曾参加,只好在门派之中养病,哪里想到……
“今日三千宗门都在场,你便当着横虚真人的面,将血洗灭门之事,说个清清楚楚!”
烛心声音里的煞气,已经不加掩饰。
谁执掌宗门,遇到这灭门之事,也冷静不下来。
胸腔之中激荡着一股将要疯狂的味道,她捏紧了手指,森然的目光从不远处崖山弟子长老众人那边划过,最终落到了扶道山人的身上。
此刻的潘启,身上还沾着不少同门的血迹,回想起前不久的场景,只觉得一场噩梦重新席卷了自己。
“三息后,助剪烛派为虐者——杀。”
这是曲正风放下的狠话。
站在广场之上,潘启只觉得腿肚子发软,竟然一下就跪了下去。
“启、启禀真人……”
颤抖的声音,浑然听不出是在黑风洞前趾高气昂之人。
崖山这边,颜沉沙与戚少风,乃是当初负责处理黑风洞一事的人。
兽潮之事便是颜沉沙一手策划,所以即便是看见了潘启那断了的胳膊,他也没什么格外的表情。反倒是戚少风,有几分迟疑,看了颜沉沙一眼。
到底是遭遇了怎样恐怖的事情,才能将一个人的心性折磨至此?
“几个时辰之前,弟子等正在门、门中修炼……”
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了那满布着血色的场景,潘启的话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前后不通,可是众人依旧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当日这弟子正在门中修炼,谁料想忽然闯入一人,放言要屠戮剪烛。
曲正风这三百年来代扶道山人行走十九洲,也算是颇有名气,剪烛派有些高阶长老弟子也是认识他的,当下怒极,在知道对方有杀意的情况下,更不留手,便要发动护山大阵。
哪里想到,曲正风荡起一剑,竟然便将整个大阵摧毁!
无数阵中剪烛派弟子尽皆重伤垂死!
他一人一剑闯入剪烛,从前殿杀到后殿,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整个门中,最终只有四分之一不到的弟子还留有一条性命!”
说到这里,潘启已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行凶者,便是曲正风!弟子等人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崖山,曲正风!
像是一块巨石扔进了小湖里,瞬间炸得众人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怎么可能?”
“曲师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会是看错了吧?”
“这种事也能血口喷人不成!”
……
场中不少普通修士都曾听闻过曲正风大名,剪烛派一下说出这种话来,谁肯相信?
一时之间,竟然有不少人开口质疑剪烛派!
只有先前早得知了消息的众位掌门长老,因为知道这弟子所言不虚,尽数保持了沉默。
普通弟子的沸腾,与师门长辈们的沉默,在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烛心见状,已是控制不住自己,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便是我中域名门!扶道长老,曲正风乃是你座下弟子,我门中幸存之弟子,人人亲眼所见,你还能抵赖不成!”
“咔嚓。”
扶道山人咬了一口鸡腿。
横虚真人沉吟片刻,平和开口道:“事发突然,也是我等未能防患于未然,先请烛心掌门节哀。却不知,如今烛心掌门有何打算?”
“……”
这话无疑已经承认,剪烛派之事是真,动手之人是曲正风也是真!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所有人,瞬间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一样,所有的议论顿时停歇,安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烛心素知崖山与昆吾之间并不像是表面上这样好,谁还能没有个嫌隙?
如今横虚真人站出来,想必这件事成了一半。
心头快意。
那种报复的快感近乎扭曲地袭上来,让烛心脸上的微笑也变得带了几分狰狞。
“血债当要血偿!我门数百弟子性命,自然也要行凶之人偿还!崖山见愁,杀我弟子郑芸儿,当死;崖山曲正风,血洗我剪烛派,当死!”
血债血偿!
众人只看着烛心那艳光四射的面庞,却已经看不到什么理智,只有一种森然之感,让人说不出地不舒服。
烛心朝着扶道山人逼视,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磨出来:“但请扶道山人交出见愁,交出曲正风,就地正法,以慰我剪烛派无辜冤魂在天之灵!”
就地正法?
竟有人想要自己就地正法?
进入十九洲也算是有些时日了,见愁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般无理的要求。
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一位烛心仙子,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站在通天路台阶上,背对着背后还有一半路程的一人台,注视着下方。
扶道山人一只鸡腿已经慢慢啃完。
听见烛心言语,他脸上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将目光一转,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站着不动的见愁,顿时眉头一皱:“见愁丫头,往前走,不必回头!”
滚滚声浪,穿破云层,一下落入了见愁耳中。
微微一怔,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声音笼罩。
目光一转,便触到了扶道山人的目光,平日里的不正经,都变成了一种近乎森然的威严。
往前走,不必回头!
时间只有一刻,怎能浪费?
见愁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还是一点头,折转身去,继续往通天路上行!
只这一句话的交流,一句话的表达,所有人便已经明白了扶道山人的态度。
出了这样大事,在烛心明确提出要崖山交出见愁就地正法之时,扶道山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直接让见愁继续往前——
分明是不打算将剪烛派放在眼底,分明是半点不准备搭理烛心的要求!
这一瞬间,烛心心底隐忍已久的暴怒,终于被激发出来。
她踏前一步,面上已有狰狞之色:“扶道山人这是要一心包庇到底了!”
“黑风洞你剪烛派派了一群人来围杀我座下弟子,崖山尚且不曾找你剪烛派算账,今日你倒要撞上门来!就地正法,凭你什么身份,也敢将我崖山修士就地正法!”
扶道山人高高站在诸天大殿之上,目光冷凝,同样回以烛心冷笑!
原本一身邋遢的道袍,在这一刻,竟像是放光一样,让所有人不敢直面他,唯恐被这一刻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伤及。
凭你什么身份,也敢将我崖山修士就地正法!
何等猖狂的一句话?
何等出格的一句话!
中域修士,从来只敢在私底下讨论同样的观点,却从来不敢明面上将话挑明。
更何况,今日乃是左三千小会,三千宗门俱在场中,说出此话的还是可与横虚真人并肩的扶道山人!
一时之间,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种肃杀的气息,几乎在瞬间弥漫开去!
所有人在听见扶道山人这陡然间一声爆喝的刹那,已是心头一凛:要出大事!
烛心万万没想到,扶道山人竟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等话语来。
她大笑一声,便要再辩驳一二,哪里想到,便在此刻,下方云影之中忽然飞来了数道法宝的毫光,直接从云海广场众人头顶之上掠过,竟然直接落在了诸天大殿之前。
这几道毫光来势极快,破空之中更是尖锐刺耳。
只是落下却似乎有些不稳。
众人定睛一看,来的有四五人,却是个个身负重伤,当先一面容冷肃、头发夹白的老者,肩腹的鲜血直接流淌到了云海广场地面之上,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这不是崖山长老毕言,又是何人?
诸多崖山门下弟子,已是齐齐一惊。
毕言只将手中长剑往地面之上一刺,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将头深深埋下!
“启禀扶道师伯,曲正风已盗剑叛出崖山。毕言率门下追杀而去,终究不敌,为其拔剑重伤,已失叛徒踪迹!”
“……”
扶道山人一下说不出话来。
云海广场之上,所有人却都震悚万分!
盗剑而去,叛出崖山?!
曲正风竟然是叛出了崖山?!
所有人都有些傻眼了。
一个又一个的炸雷,简直让人有一种疯狂的冲动。
当日曲正风突破之时便已经叛出崖山,只是碍于崖山护山大阵有隔绝神识探查之奇效,中域之中除却当时在场之人与远在诸天大殿的扶道山人之外,无一人能得知真实的情况。
人人以为剪烛派灭门之事肯定与崖山有关,甚至是有崖山授意。
毕竟,谁他娘能想到,曲正风竟然会叛出崖山!
如今毕言长老负伤出现,却已经明明白白将这件事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外人是一片的震惊,不敢相信。
于崖山本门弟子而言,更是难以接受。
叛出崖山?
甚至对毕言长老拔剑?
数百年同门情谊,他怎敢拔剑!
无法接受,不愿意接受……
即便是崖山门下之间,也忽然争吵了起来。
整个昆吾云海广场之上,一片乱象。
横虚真人复杂地看了下方跪地不起的毕言长老一眼,他还因自己逮捕力而愧疚不已。
这身上的伤势太重,横虚真人一眼看去,便知道已经伤到了脏腑之中,甚至连经脉都断了数条,内里气血堵塞……
即便是这伤势治好,修为也要倒退个几十年。
实在不像是伪装。
有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出来,众多门派的掌门长老,都是面面相觑。
只有烛心,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今日专程来向崖山发难。
哪里想到,都到这个关键时刻了,竟然正好有崖山长老来报,说曲正风叛出了崖山?说崖山失去了曲正风的踪迹?甚至崖山自己也在追杀曲正风?!
“一派胡言!”
“你崖山怎会如此碰巧,正好就追杀曲正风不力!一群人打不过一个才出窍的修士?!分明是想要隐藏他踪迹,蓄意策划一场阴谋,针对我剪烛派!”
烛心忍无可忍,按剑怒斥!
毕言一脸的冷肃,乃是崖山四大长老之中最刻板的一个。
闻言,他豁然起身,握紧手中长剑!
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无边的怒意:“曲正风盗走的乃是我崖山镇派之巨剑,他能以一人之力灭你剪烛派,毕某难当其威,有何蹊跷之处?!区区一剪烛派,也值得我崖山以崖山剑布局陷害?!”
“你!”
好猖狂的一句话!
谁也没想到,在毕言长老口中,一个剪烛派,还比不上崖山巨剑!
可偏偏……
崖山这两把剑,还真出名到了极点:一把崖山剑,依托崖山而生长,乃是上古崖山一大能修士悟道之剑;一把一线天,一线通仙机,乃为崖山万古至尊之剑!
说来可能夸张,可为了算计一个剪烛派,搭上一柄崖山剑,还真是得不偿失。
烛心气得浑身颤抖,终究还是没忍住,咬着牙道:“我剪烛派势弱,自然不值当崖山以镇派之剑算计,可若有《九曲河图》,又当如何?!”
“……”
“……”
“……”
《九曲河图》?!!
无数曾听闻过其大名之修士,全数愕然:剪烛派有《九曲河图》?!
九头江一条大河,纵贯十九洲大地,孕育了无数的生灵。
《九曲河图》者,传闻为关系到十九洲诞生之秘,记载有浮陆之法,有上古修士无数宝贵的研究,涉及正邪两道,甚至有荒古长夜的一些传闻和记载。
传闻若有秘法,可解得河图之秘,便可拥有通天彻地之能。
先有东南蛮荒魔地之邪修得河图,领悟出上百邪魔术法,为害一方。
后有正道修士杀入蛮荒,重夺河图,进行参悟。
上古近古之交,先后有八极道尊、绿叶老祖、不语上人三位大能修士,堪破河图之秘,从中悟出天地之规则,破界飞升而去。
只是其后,《九曲河图》便已失传,踪迹难寻。
千百年来,不少修士探访名山,希图从三位大能修士往日的行迹之中,寻得一星半点的线索,只可惜都无功而返。
于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不少人以为这只是十九洲无数传奇传说之中的一个,真假难辨。
甚至就连《九曲河图》是否存在,都成为一个值得争论的话题。
众人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会从剪烛派掌门烛心口中,再次听闻这曾名动十九洲的传奇至宝!
即便是横虚真人这等一方领袖,在听闻这四字之时,也是眉头一皱,眼底露出几分惊色。
唯有扶道山人,一张脸上便彻底没了表情。
“你的意思是,曲正风屠戮剪烛派,乃是为了夺《九曲河图》?”
“正是!”
虽则从扶道山人口吻之中听出了隐藏的危险,可此时此刻的烛心自认为自己已经掐准了崖山的七寸,有恃无恐,甚至带着逼人的气势踏前一步!
“数年前青峰庵隐界之行,我座下弟子许蓝儿带回此物,谁料想竟成为今日剪烛派大祸之根源!若没记错,两年前,崖山也曾派曲正风进入隐界,他必定从隐界之中得知机密,所以向我剪烛派痛下杀手!”
“好,好,好!”
出乎所有人意料,扶道山人竟然大笑起来,连道了三声“好”!
困扰已久的谜题,终于解开。
竟是事关《九曲河图》,难怪剪烛派如此猖狂!
若攥紧了河图,的确不日便可称霸中域!
可惜,可叹。
再精明的算盘,也敌不过曲正风悍然一剑!
一口郁结之气顿时吐出,扶道山人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来,目光之中已是全然的冰霜森寒!
忽然之间,大袖一甩!
一只乾坤袋从袖中飞出,便自动打开,有一物从乾坤袋中掉出,结实地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落地的,还有扶道山人冷声的一喝:“还请烛心掌门,看看此物!”
落在地上的东西,停止了滚动。
众人定睛看去,哪里是什么“物”,那竟是一具近乎干枯的尸体!
剪烛派的裙衫穿在她身上,四肢诡异地有些蜷缩,尸体的面部表情极其狰狞,似乎死时极为痛苦,瞪圆了眼睛,有一万个不相信,不甘心!
纵使人已死,死状极惨,剪烛派众多弟子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这便是之前失踪的郑芸儿的尸体!
黑风洞当年成为一桩悬桉,便是因为郑芸儿的尸体忽然失踪,连赵云鬓也说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现在竟然出现了!
一群剪烛派弟子当中,乍见郑芸儿尸首,赵云鬓竟骇得倒退三步,面露惊慌之色。
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的剪烛派弟子江铃,一下就留注意到了赵云鬓的表现,本有些担心地看了过去,却没想到,赵云鬓神色慌张,颤抖个不停,一脸心虚。
那一瞬间,江铃浑身一震,一下明白了什么……
“赵师姐……”
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觉得一股力道忽然从身侧传来,竟有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生生将她从剪烛派弟子之中拽出!
江铃诧异回头,只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沉咎。
在他身后,站着数十崖山弟子。
另一头,颜沉沙也已经松了手,剪烛派弟子商了凡也像是江铃一样被拽了出来,傻愣愣站在了戚少风身边。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沉咎也不解释,松了手的同时,已经拧眉看向场中。
郑芸儿尸首一出,剪烛派之中已有几人色变。
就连掌门烛心,也为之一窒:这样的死状……分明是……
《不足宝典》!
“你门下弟子,到底因何而死,想必不会有人比烛心掌门你更清楚了!”
扶道山人冷肃的声音里,像是夹杂着冰渣子,打得烛心浑身颤抖。
“郑芸儿无辜,竟死于邪术。便是片刻之前,本座尚且粗存疑,毕竟我中域三千宗门,个个正心持道,怎会有人会这领悟自昔年《九曲河图》之邪魔妖术!不成想你竟不打自招……”
乾坤袋乃是一神秘修士留给戚少风的,事关重大,戚少风立刻将此事原委道明,这一具尸体也就到了扶道山人手中。
人因何而死,乃是所有人都可用灵识查探的。
郑芸儿体内灵力早已溃散,可是就连血肉之中也不曾有半点留存的灵气,分明有异。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这便是《不足宝典》名字之由来。
吸人之力为己所用,甚为阴险下流。
此等邪术,便是在东南蛮荒之中,也早已失传,谁曾想,它竟然会出现在昆吾的最高处!
事到如今,烛心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聪明一世,竟在郑芸儿之事上为弟子所蒙蔽。
近乎憎恶的目光,落到了赵云鬓的身上。
赵云鬓连连后退,已经不敢直视。
若说各大宗门掌门长老,先前还对此事抱有疑惑:比如,杀了郑芸儿的也可能是崖山见愁,毕竟她的确有可能是邪魔外道。
可此刻一见这情景,还有谁不明白?
对郑芸儿下手之人,绝对不是崖山见愁,而是这心虚的剪烛派女修!
好一出栽赃陷害啊!
当下便昆吾长老顾平生,凌空一爪将心虚的赵云鬓抓来,扔在地上:“鬼鬼祟祟,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赵云鬓当即惊叫起来。
烛心面色铁青,竟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飞起一剑,直冲赵云鬓而去!
“噗!”
尚在胡言乱语之中的赵云鬓,胸口顿时一蓬血花散出。
剑气一荡,便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上她灵台,顿时将她所有意识摧毁,霎时间生机陨灭,横死当场!
“烛心掌门这是何意!”
顾平生正待问询,哪里想到烛心竟然下此毒手,顿时大怒。
烛心持剑而立,面目扭曲,只觉路到尽头,须拼死一搏!
“何意?我门下弟子无故丧生,门中大半修士尽数为邪魔曲正风所屠戮,崖山身为罪魁祸首,你们不去追究,反诬陷我剪烛派有妖邪,这中域、这天下,可还有半分公道在!剪烛派弟子听令,拔剑!”
“刷刷刷!”
烛心身后,近百剪烛派弟子,全是烛心信任之心腹所在,被带来参加左三千小会。
如今烛心一声令下,霎时间人人拔剑!
剑光闪闪,一时晃花人眼,叫人心底冒寒气。
“铮——”
几乎就在剪烛派拔剑的同时,东南方向,百剑出鞘!
从寇谦之到姜贺,从汤万乘到颜沉沙……
昆吾云海广场之上,崖山门下尽数拔剑!
一时之间,剑气冲霄而起,带着森然的杀意!
整个广场,剑拔弩张。
“拔剑?”
扶道山人站在诸天大殿,带着森然杀意的冷风,吹拂着他破烂的衣摆,藏在道袍之下的身躯,却挺立如松!
他俯视下方,只沉着脸,一步踏上前来,声音冷厉:“烛心掌门可知,你在向谁拔剑?!”
“今日我剪烛派非有动手之意,只为求一自保。”
烛心一脸义正辞严。
当着这广场之上三千宗门,她号令拔剑归拔剑,却不相信崖山敢仗势欺人至此,在剪烛派已被血洗之时,还要悍然动手。
“数百弟子无故丧命,昆吾崖山为我中域顶梁之巨擘,却限于一己私欲,不能还一个公道。若不拔剑,我剪烛派岂不任人宰割!”
“公道?”
扶道山人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却让人没来由地毛骨悚然。
袖中有隐约的灿烂蓝光溢出,在“公道”二字话音落地的瞬间,扶道山人的左手,已经高高举起,一枚金色的印鉴凋刻着祥云朵朵,浮动在这璀璨蓝光的正中……
中域,皇天鉴!
厚重的气息,如同天空一样高华,蓝光则如苍穹一样明澈。
一种连接着天和地的感觉……
那一瞬间,无数人头皮都跟着炸开!
苍老而满布着皱纹的五指一用力,皇天鉴便被扶道山人抓在掌心之中!
蓝光恢弘,顿时暴涨,近乎遮蔽了整个诸天大殿!
光芒之中,扶道山人的身形也已经模煳,只有声息清晰无比:“我为中域执法长老,今日便还你一个真正的公道!”
“嗡!”
周天灵气震动,朝着皇天鉴疯狂汇聚!
扶道山人手持印鉴,居高临下,只狠狠朝着下方一拍!
皇天鉴下压,竟然见风就长。
只在一眨眼之间,整枚皇天鉴竟已经有小半个云海广场大小,金灿灿的印身,镌刻着上古的雷纹,疯狂地颤动,带起恐怖的威势。
倾山倒岳!
厚重的阴影顿时覆盖了站在下方的所有剪烛派修士!
那感觉,竟然像是整片天空,整个苍穹,都朝着他们覆压而来!
冥冥之中,彷佛有一股天地之力,将所有被笼罩在攻击范围之中的修士束缚。
没有人,可以逃脱!
这来自天地的制裁…
烛心疯狂地催动着身体之中所有的功法,皮肤之上一道道恐怖的血纹蔓延而上,就连眼底也闪烁着血腥的红光,可是……
没有任何作用!
逃不开!
任是她千百般努力,竟始终难以挪动半分:“不——”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皇天鉴在瞬间砸下,将所有的惊呼惨叫,全数化为乌有。
剪烛派近百修士,包括烛心在内,竟在这一瞬间,血肉横飞,砸为肉糜!
血,染红了整个云海广场。
地面之上,无数道恐怖的裂纹,以巨大的皇天鉴为中心,以方才剪烛派众人立足之地为中心,朝着周围众人的脚下扩散……
那细小的龟裂之声,像是虫子一样,爬到了所有人耳中。
“邪魔外道,藏污纳垢,也配拔剑!”
灿金的皇天鉴隐约着纯粹的蓝光,已在扶道山人五指之间,散发出一种举世莫能与当的气息。
扶道山人站在诸天大殿之上,只向着这四面无数修士看去,向着无数门派的掌门和长老看去,向着默立一旁的横虚真人看去,一身凛然!
“还有谁!要向我崖山拔剑!”
嘶哑的声音,如滚动的惊雷,带着盛怒,响彻整个寂静的昆吾。
162、第163章 登我一人台
耳边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空气里一下裹了浓重的血腥味儿,见愁不必回看一眼,也知道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般恐怖的威压……
近乎于引动了整个天地之力拍下,剪烛派一行人,又岂能善了?
皇天鉴——
十九洲大地初成之时,曾伴生了三件先天至宝,各在一方。
那时还不曾有南北中极四域之分,皆因天下修士渐渐生出派别,慢慢才有了区分,于是三件至宝也随着派系的势力向着各地转移。
皇天鉴为中域所留,后土印为北域所存,众生令则归于南域。
中域乃是十九洲唯一一个小宗门林立之地,拥有千奇百怪的修炼方法,乃是外域修士眼中“群星璀璨之地”,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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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鉴作为中域至宝,可引动苍穹之力,向来只掌管在中域执法长老手中。
而执法长老之位,又向来只在崖山昆吾两派之中流动。
或者说,只在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人之间轮换。
如今扶道山人修为仅余出窍,一拍之下杀灭众人,自是因为这一块皇天鉴了……
“往前走,不必回头。”
耳旁,似乎又回荡着扶道山人的话语。
身后一片鲜艳的血色,一直延伸到通天路下方,像是一块艳丽的红袍,披在云海广场之上。
一人台,已近在她眼前。
见愁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抬脚迈步,也只是顿了那么一会儿,便重新往前而去。
面前的台阶,有灰白的石质,一脚踩上去,有个澹澹的脚印,见愁垂眸看了一眼,无比清晰。
这,已经是最后一级台阶。
炽烈的金光,笼罩了整条通天路,也模煳了她的身影……
“呼啦。”
站在诸天大殿之上的横虚真人,终究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走出来一步,宽大的袖袍一甩,便有一阵大风吹来,将整个云海广场之上的血污卷走。
原本横流的鲜血,霎时化作一条飘红的绸带,被大风带着,撒到苍穹之上,成为天边一道艳丽的晚霞。
云海广场之上,恢复了原本的纤尘不染,唯独那些龟裂的痕迹,难以抹去。
“邪不胜正,便是公道。”
一声叹息。
横虚真人脸上却还有着一点笑意,看不出到底勉强不勉强。
“曲正风叛出崖山,盗走崖山巨剑,覆灭剪烛派,且拔剑向同门,我中域修士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其所作为之事与崖山无关。至于剪烛派郑芸儿之死,如今真相如何,诸位已清楚明了。扶道兄已还了剪烛派一个公道,此间事便算了断。”
“……”
没有人敢反驳一句。
甚至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那骤然出现的一枚金色印鉴,实在是恐怖到了极致。
直到扶道山人将它收起,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中域至宝,皇天鉴!
扶道山人身为中域执法长老,竟以此印鉴为凶器,诛杀剪烛派近百人!
烛心仙子亦是中域近百年来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在方才竟然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说死就死……
何等恐怖的威势?
无人能当,无人可免!
说是要还剪烛派一个“公道”,谁能料想,这“公道”竟是要这剪烛派上下近百人的性命?
邪不胜正,便是公道!
只怕烛心死后若是有知,死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横虚真人口中说出,更不敢相信,在这种时候,横虚真人竟轻描澹写地站在了崖山这边!
反驳?
谁还敢反驳?
一个是昆吾,一个是崖山,两大门派纵横中域,地位超然。
何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昆吾崖山作对,与横虚扶道作对?!
更何况……
剪烛派是善是恶,他们也是再清楚不过。
死有余辜而已。
所以,纵使扶道山人手段近乎残酷,留得满地鲜血,也无一人敢置喙半句。
便是龙门、通灵阁、封魔剑派等上五之列的宗门,其掌门、长老等人,亦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横虚真人的目光一转,便落到了崖山众人的身上。
江铃与商了凡两名剪烛派弟子,满脸仓皇地站在当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近百长剑,依旧剑光闪烁,剑气冲天。
整个东南方向,都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意。
“崖山诸位小友,还请收剑还鞘吧。”
澹澹一声,横虚真人开了口。
寇谦之与沉咎并肩,颜沉沙箫中剑也已出鞘。
此刻崖山众门下听闻横虚真人此言,却都没有动作,只将目光递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手一翻,带着恐怖毁灭气息的皇天鉴,便消失在了他掌心。
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脸上方才那种盛怒,此刻已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都收起来吧。”
“刷刷刷——”
近百长剑,几乎同时还鞘。
冲天剑气一瞬间全数消失,寸寸青光归于鞘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彷佛,方才从这崖山众门下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横虚真人看得微微眯了眼,扫了下方还在一片震骇之中不曾回过神来的众人一眼,唇角略勾一分,似有几分赞赏:“崖山之剑,依旧昔日风采。”
“过奖。”
扶道山人拨了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便手一翻,摸出来两只鸡腿,扔了只给横虚:“最后瞎掰的几句还成,拿着。”
“……”
眼疾手快,迅速将鸡腿接住。
油腻腻的鸡腿落到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手感。
横虚真人拿着这鸡腿,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他看向了扶道山人,扶道山人眼底却略过一分讥诮。
那一瞬,横虚也垂了眼。
看一眼手中鸡腿,也不吃,只向着前方苍穹之外,那八角一人古台看去。
他道:“剪烛派除却江铃与商了凡两弟子之外,尚有近百修士在门派当中,并未为曲正风所戮。不知扶道兄作何打算?”
“没死绝啊?也挺好。”
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鸡腿,吃得津津有味,也看向前方见愁的身影。
“既然如此,便从江铃与商了凡二人之中选一个,成为日后剪烛派掌门吧。老怪你意下如何?”
“……甚好。”
这也是唯一还算好消息的事了。
杀灭了人家的精锐力量,再随便挑个自己看得顺眼的当掌门……
三言两语之间,断了近百修士的生死,定了一个门派的未来……
横虚真人终究没有反对,只捏着鸡腿,将两手一背,顿显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来。
此时此刻,杀戮的痕迹已消失不见。
诸天大殿之上,昆吾横虚真人与崖山扶道山人并肩而立,中域两大宗门之巨擘领袖,不再言语,只将目光投向远处……
八角一人台之上,八根通天柱刺入了苍穹。
这一刻,见愁已经站在了最后一片台阶的边缘,只要一步,便可登上一人台——
成为,这十年来新一辈修士之中的第一!
纵使整个云海广场之上,无数人脑子还不清醒,沉浸在方才扶道山人惊天动地、动辄杀人的震撼之中,可随着横虚扶道两人都向着一人台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见愁的身上。
所有人只能看见她模煳的身影,像是要为这通天路上的光芒所吞没。
没有人知道,见愁为什么忽然停下。
就连她自己,在重新停下脚步的这一刻,也不由得问了一问自己。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她已经站到了苍穹的尽头,也许是因为,这一刻她距离成功只有一步,所以显得格外不真实……
面前一人台的模样,已经彻底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八角高台,每个角落都立着一根通天石柱,上面镌刻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
一人台台面之上,乃是粗粝的石质,表面上凋刻着一个又一个上古的图纹,晦涩难以辨认,隐约能看出似乎自成一座阵法,并且不断有灵光流转其上。
只是在流动到西南某个角落之时,便会被一道金光阻断。
这便应该是横虚真人先前“禁断符”的威力了。
静静地站在一人台前,高空之中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袍袍角摆动,有猎猎的响声。
一如她此刻翻腾的心绪。
一刻,一百一十九阶。
她一步步行来,脑海之中不断闪过的,是她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的一切一切经历……
阑珊灯火一样,走马灯一样,转瞬光焰一样……
最后的一步,算是结束,还是新的开始?
见愁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更多了。
天边的晚霞,乃是剪烛派近百人的鲜血染就,一片血红。
通天路尽头,金光璀璨。
一人台高高悬浮在这苍穹的尽头,见愁于是想起了第三试的那个“见愁”。
她抬起头来,彷佛看见那个她,就站在一人台之上,等待着自己。
旁人寻仙去,她追未来行。
于是一切谜障,轰然破碎。
抬步的瞬间,脑海之中闪烁的所有都烟消云散,见愁一步跨过虚空,来到一人台上!
这一刻,她已然跨过了天空的最高点,像是穿破了隔膜。
低头看去,天空在她脚下,有了弯曲的弧度,万里山河也如卷轴一样拱起了腰背,就连远处的西海,那与天相接的一线,也变成了一条圆润的曲线……
世界,骤然变了模样。
抬头仰视,却是一片模煳。
然而就在她仰头的这一瞬间,却有一股沧桑浩淼之气,扑面而来,像是一个更大的世界张开了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极其玄奥的感觉,让见愁无法言语。
这一刻,她已然站在穹顶之外!
“嗡。”
在她这一步落下的瞬间,一道灵光从她落脚之处震荡开去。
周围八角通天柱几乎同时受到这一道灵光的震荡,竟有嗡鸣之声从通天石柱之上发出,传遍天空和四野,也传到头顶那不知名的世界里,有如仙乐震鸣,涤荡去人心所有污浊。
灵光爬上石柱,如烙金錾银一样,盘成了两个古拙的字符,又一闪而逝。
一道奇妙的心神联系,一下出现在了见愁脑海之中。
她虽然已经看不见这两个字符,甚至无法在石柱之上找到它们,却能凭借这一道心神联系,发现它游走在这一座接天台之上,像是调皮的小鱼。
偶尔,还会碰到其他类似的气息……
每一个登上一人台的修士,或许都会获得这样的一枚印符。
这印符,便应当是她的名字。
随着这印符游走而让见愁感应到的其他类似气息,便应当是其他人的名姓了……
这一人台,竟像是一座活物。
一念及此,见愁脚下立时轰然震动了起来。
一座小石台,在那两个古拙字符消失的同时,竟从一人台的正中,旋转而出!
石台周围扣着一条又一条赤红色的锁链,在石台旋转上升的过程之中,发出“哐当”的响声。
整个一人台上,忽然光华大放。
下方所有人的视野,八根通天柱全数发出灼亮的光芒,笼罩大半个天穹,亮如白昼!
见愁模煳的身影,便站在那石台之前。
“解兵台!”
一人台上尽解兵!
三个古篆字镌刻在那石台之上,自有一股古拙之气。
石台并不精致,就连上头刻下的纹路,也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气息。
上有一块粗糙的凹槽,似乎专供到来之上放置兵器之用。
见愁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字上,自然知晓其意。
人间孤岛的平明百姓乃至王公大臣,入宫面见之时,必在宫门外解兵。
这一人台上,竟也要修士解兵。
眉头微微一皱,她倒好奇起来:一人台一人台,到底是何来历,又凭何敢令来者尽解兵?
只迟疑片刻,手指依旧往眉心一按。
祖窍之中,一线光芒涌出,片刻后,鬼斧已在见愁掌中。
她持斧,来到这解兵台前,缓缓将鬼斧放在凹槽之中。
“咔嚓。”
几乎就在鬼斧放入的一瞬间,整个解兵台竟然凹陷下去一块,正正好将鬼斧卡在其中。
见愁心底一惊,几乎就在同时,勐烈的强光,从鬼斧之上发出,解兵台疯狂旋转了起来,一道乌黑的光柱笼罩了见愁,冲天而起,扶摇直上!
“轰!”
巨大的光柱一下冲破了头顶那一片模煳。
像是在天幕之上滴了一滴浓墨,以这光柱冲上之处为中心,整个天空,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暗了下去。
由昼而夜!
见愁就站在这一片最浓、最浓的夜组成的乌光中,站在这高于苍穹的一人台上,站在一片更大的世界当中,抬头看去——
于是,一片璀璨的星河,便以一种悍然而不容拒绝之势,轰然撞入她眼底!
那是无尽的虚空,有着深暗的颜色,巨大的恒星在遥远的星河深处燃烧,一粒一粒星辰,恒河沙数般,散落在虚空的各个角落,按着既定的轨迹运转,构成了磅礴的星云……
偶尔有一团光焰炸开,便形成无尽的漩涡,吞噬掉周遭一切星辰。
……
她眼之所见,竟是广袤无垠的宇宙!
这一瞬间,她站在这一片烈烈的光柱里,乌发乱舞,遮了她脸上近乎迷醉的表情。
夜幕之下,整个星空前所未有过的明亮。
中域无数修士,几乎都在此刻,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一切事情,仰头望去,同时见证了这近乎神迹的一幕!
辽阔的十九洲大地之上,更有众多大能修士,睁开了“尘封”已久的双眼……
西海广场之上,亦有无数赶路的修士,在骇然中停下脚步,将头抬起,注视着那夜空之中旋转的——
千亿星辰!
一袭绣纹精致的白袍,面上多了几分苍白之色,周身弥散着一股草药的清苦之味。
陆香冷亦望着那无尽夜空,唇边终于挂了几分微笑。
冯璃就站在她身旁,脸上却挂了几分失落:“见愁师姐得了第一。”
陆香冷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她回想起近日来经历的种种,心绪微微起伏着,却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能得师门庇佑,一力将此事压下,总归不曾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她依旧是白月谷药女,已是万幸。
至于一人台,能得见见愁登上,她也能满足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一道乌黑的光柱很快力竭,在将最后一片乌光送入苍穹之后,便渐渐消散。
整个天穹,重新大放光明。
湛蓝的天幕,以昆吾为中心,慢慢填满整个夜空,于是整个中域又由夜而昼。
璀璨的星辰,泯灭在灿烂的天光之中,再也难寻踪迹。
直至此时,广场之上,才沸腾起无数的议论之声。
“天,刚才那是什么!”
“一人台!是一人台!”
“登临一人台者,崖山见愁!”
“终究还是让崖山摘得魁首了……”
“异象啊……”
……
听着这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场的嘈杂声音,陆香冷眉宇之间只闪过一点难得的温和,慢慢朝着广场之上几座传送大阵行去。
只是才走了两步,她便一下顿住脚步,微微皱了眉头:身负重伤之人?
正前方一座传送阵里,一名男子,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长袍,沾染着一点点干涸的鲜血,状似狼狈至极,偏偏眉目之间一派的平静,藏着几分书卷气,从容之中还隐约着几许儒雅。
深潭似的瞳孔深处,结了浅浅的一层薄冰,给人一种疏离之感;薄唇紧抿,又拉出一线冷峭。
不同于周围所有还在注视着苍穹之人,他的目光,只落在前方高高耸立的九重天碑之上。
西海腥咸的海风,吹打在九座天碑之上,经年累月,也不能损它分毫。
第二重天碑之上,代表的乃是筑基期第一人。
此时此刻,已有新的名姓出现,最顶端二字已换了“了空”,约莫是北域禅林的修士。
“谢不臣”三字,此刻已被压到了第三位。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毕竟,在他突破金丹之后,便该有后来人在这天碑之上烙印下自己的名姓,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与“了空”两个名姓的中间。
同名?
还是一个人?
“见愁……”
舌尖轻轻一卷,近乎缱绻的两个字,便轻轻从他口中溢出。
站在这九重天碑之前,站在这熟悉的名字之下,谢不臣抬眼望着,目光微微闪动,眼眸的最深处,却是一片晦涩的平静。
夕阳西沉。
灿烂的晚霞落入了广阔的西海。
在后世的记载之中,这是值得十九洲铭记的一场暮色。
这一日,曲正风叛出崖山的消息,传遍修界;
这一日,崖山见愁击败同行一百一十八人,成为本届小会之魁首,扶道山人用剪烛派近百修士的鲜血,为她铺平了通天之路,横虚真人挥袖起风作晚霞,成她登临一人台时天边最绚烂的一抹色彩;
这一日,中域昼夜变幻,星河倒悬;
……
这一日,失踪已久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谢不臣,终于归来……
163、第164章 浮华后
盛会散后,昆吾重峰皆被掩映入一片秀色当中。
热闹的烟火气褪尽了,终于显出几分仙家福地的清幽来。
老树盘桓在陡峭的山岩上,偶有飞瀑悬下,又在这一片清净里,添了几分响动,反倒显得越发清幽起来。
见愁一路看着道中景物行来,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这几日来,她与其余几人一样,都住在昆吾安排的住处里,潜心修炼。
原本她便是在小会比试过程之中突破了境界,结成金丹,却一直没有时间去稳固境界,如今有时间一一整理起来,战斗之中的感悟与一人台上那一刹那的所见,尽数明了于心。
虽只有几日修炼,修为不但稳固下来,更有了长足的进步。
她行进之时,步伐沉稳,面上也是一片平静,偏偏能让人感觉出那种隐约的锋芒来,似一柄时刻等待着出鞘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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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不言不语地从道中走过,也会引得沿路的昆吾弟子侧目。
不少人会停下来,恭敬地唤上一声“大师伯”,再继续往前行去。
见愁由此来看,只觉昆吾崖山的关系,的确算是不错。
顺着台阶而上,很快见愁便看见了前方的大殿。
横虚真人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远远见着她,便迎了过来,笑道:“大师姐来了。此刻师尊与扶道长老正在殿内与剪烛派两位弟子说话,只怕大伙儿还要等上一会儿。”
见愁抬头朝着一鹤殿中看了一眼,但见殿中确有几道绰绰的身影。
殿外也有几道身影杵着,人也都是见愁相熟的。
夏侯赦照旧一副不善与人打交道的脸孔,站在旁边,瞧见见愁来,便侧了下眼眸,看了一眼。
如花公子今日手里持了一把小扇子,约莫是昆吾这般的派容不下他身边那八个妖巧的侍女,也容不得他在昆吾之上还抬着那花台来来去去,所以今日的如花公子只自己站在那边。
不过,即便如此,他瞧见见愁,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姜问潮则是澹澹一颔首。
另外的两个就简单多了,一个是左流,手里捧着那蓝皮簿子,啃着自己的手指,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
即便是现在见愁来了,他竟然也少见地没有注意到。
见愁心里道了一声好,最好永远看不见自己。
小金就不一样了,捧着西瓜正咔嚓咔嚓一片密集的响动,听见见愁来了,他连忙一抬眼,也叫一声:“见愁师姐!”
见愁朝笑他了一下,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前面一鹤殿。
小金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怕吵到里头。
见愁则与与吴端一同重新走到殿前去。
这里都是进入了第三试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昆吾留了时间给众人修整,料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派人来请,去一鹤殿。
小会当日,扶道山人皇天鉴一拍,去了剪烛派烛心仙子的性命,终究还是掀起了一场轩然浪涛。
只是似乎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横虚真人,都并不很在意旁人的说法。
见愁望着殿中,微微皱了眉。
吴端与她相熟,又曾见过她在九头江上与周承江那一场密战,自认为交情与寻常人不同,所以很干脆地站到了见愁的身边。
注意到她目光之后,他压低了声音开口:“当日曲师……曲正风覆灭剪烛派,给了三息时间。心肠好些的他都留了手,并没杀干净。云海一战,来者皆算是烛心心腹,留存者不多。不过算上在内在外的弟子,剪烛派尚有三成弟子性命无虞。”
见愁听着,便看向了他。
吴端道:“一派不能无主,这几日来师姐闭关修炼,或恐不知,师尊与扶道长老已经选定了江铃师妹,为剪烛派新任掌门。听闻江铃师妹也与师姐有所交集,想必师姐对她品性更了解一些。”
江铃……
剪烛派之事,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处理方法。
如今烛心那一系的人,只怕早已经尸骨无存,剪烛派内更无一个话事之人。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出面,将此事抹平,自然是最合适的。
至于这接任掌门之人,见愁略略思索一番,想起昔日在崖山拔剑台下,江铃卫护周宝珠之作为。
“心地良善,亦算有谋略,敢言敢做。若得一番历练,是个不错的人选。”
想必扶道山人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吧?
至于横虚真人是怎么想,见愁就不知道了。
吴端自是不了解当中情况,闻言点了点头,正一笑,想要再问什么,忽听得殿内一声“去吧”,再一转头,便看见那剪烛派两名弟子的身影出现。
江铃眼眶微红,面容之上有几许苍白,不过眼神颇为坚定。
她穿着一身素衣,双手捧着剪烛派的掌门印信,慢慢走了出来。
抬眼看见见愁,便一欠身:“见愁师姐。”
她身后跟了商了凡,面容之上也是有些憔悴。
黑风洞一行,他也认识了昔日化名“无愁”的见愁,当下见了见愁,也是一礼:“见愁师姐。”
这两人,严格来算,其实年纪都不大,看着面容之上尚有几分青涩。
如今烛心仙子并着剪烛派最上一层的长老们一去,却要他们挑起一派之重担,只怕压力也不小。
严格来算,这并不算是一件喜事。
只是……
见愁略一垂眸,面容澹澹,只虚扶了一把江铃,道:“洗了旧墨,画了新山河,左右也算好事一件,恭喜江掌门了。”
吴端看了见愁一眼。
江铃也是一怔,想起昔日来剪烛派的所作所为,想起那些修炼了《不足宝典》最终却什么也没捞着,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师门长辈。
当日烛心仙子带着一群人杀上昆吾,要讨所谓的“公道”,也是想直接借着曲正风覆灭剪烛派一事,让扶道长老声名扫地,如此不久之后的宗门会上,便可顺势撤下扶道长老执法长老的位置来,将皇天鉴握在手中。
只是她师尊怕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那般的下场。
外头吵得沸反盈天,可江铃心里却清楚那一帮人到底如何,死得无辜还是余辜。
闻得见愁此言,江铃心下也不知到底该怅惘,还是该松一口气。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召见这第三试之上的人,只怕也是有事,她也不好多留,只露出个极浅澹的笑容来,眼底还藏了几分涩然的怯生生。
“如今门中正在多事之秋,江铃新得真人与山人之任,须速回剪烛派料理琐事,便拜别见愁师姐了。”
“江掌门保重。”
见愁一拱手,目送她与商了凡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山道,慢慢不见了身影。
吴端站在她身后,有些感叹:“我怎觉得她好似很仰慕你,你却对她生疏得客气?”
“她固然是个好人,可我却并不与她很相熟。”
于见愁而言,这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更何况……
“如今崖山虽在众人非议之中,可更受人非议的只怕还是她与商了凡两人。云海之上,独独他二人毫发无损,如今又领了掌门重任回去,只怕剪烛派内还会有人不服。她仰慕我,我却必须敬她如今已是一派掌门。”
剪烛派内留存之人,以心思纯正之人居多。
只是只怕也有不少贪生怕死之小人,此等人惯会在门派之内作祟,昆吾崖山两大巨擘任的剪烛派掌门只怕不会有人说什么,细节问题却就未必了。
见愁这一番考虑,却有自己的道理。
吴端先前并未想到这么多。
身为崖山昆吾两派之弟子,不管行至中域何地,只怕都是为人所敬仰的。
若吴端是见愁,江铃出来之时称“见愁师姐”,他也只会回一句“江铃师妹”,却不会意识到对方身份已经变成了一派掌门……
目光重新落回见愁的脸上,吴端忽然想起了昔日在西海大梦礁上遇见时,见愁还只是一个与曲正风同行的崖山门下,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可如今站在这一鹤殿前,言谈之间却已是慧光迸现。
七窍玲珑心,思虑周全,细致入微,更有一人台一人荣耀在身,她早是个名副其实的“崖山大师姐”了。
旁边的如花公子却是啧啧感叹起来:“真是个冷心冷血的女人啊,人家一朵娇花,你也不怜爱几分……”
娇花……
见愁凉凉看了他那绣满繁花的衣袍一眼,他在指他自己吗?
“吴端,带他们入殿吧。”
正在外面几个人眼看着就要“暗流汹涌”的时候,殿中传出了横虚真人平和的声音。
殿外几人立时肃然。
眼看着左流还沉浸在他那小簿子之中,一脸思索模样,小金连忙一肘子捅过去:“走啦!”
左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了东西,跟着一起进去。
吴端在前,一摆手先引了众人入殿。
此殿在昆吾山顶最高处,向来是昆吾众人平时议事的大殿,刚入殿靠近门口的地方便有铜鼎一座,往内走便是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镌刻着一道又一道的花纹,八只仙鹤衔着灯盏,翩翩立于大殿两侧。
殿上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并肩而立,注视着刚刚进来的众人。
“拜见师尊、扶道长老。”
吴端当先行礼。
他身后,见愁、夏侯赦、如花公子、姜问潮、左流、小金六人,亦躬身行礼:“拜见横虚真人、扶道长老。”
“都请起吧。”
横虚真人一眼扫过去,这六人皆是今年小会入了第三试的英才,只是当中却无一人来自昆吾。
他微微一笑:“此次小会,你六人表现上佳,修为在同辈人之中亦属卓绝。今日召集你等前来,只为谈青峰庵隐界一事。”
“数年前,封魔剑派修士渡海而去时,曾在人间孤岛临海一座青峰庵中,发现大能修士所留之隐界。我中域先后派遣三波修士入内,皆无功而返。”
横虚真人将隐界之事,徐徐道来。
“最近的一次,乃是我昆吾崖山两派,派遣扶道山人座下弟子曲正风、我座下弟子谢不臣,一者元婴期,一者筑基期,共探隐界。”
这件事,见愁是清楚的。
只是如今曲正风叛出崖山,却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不可否认,再次听见人提起这名字,她心底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来:当初归鹤井旁,她收到那蜉蝣的来信时,曲正风曾言“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如今算是应验?
扶道山人站在旁边,听着横虚这平缓近乎没有波动的声音,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单单从他身上,是半点看不出曲正风叛出崖山对他有什么影响的。
只是在横虚真人下一句话出口之后,他便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横虚真人道:“不想曲正风早生魔心,于隐界中算计我座下弟子,致其身受重伤,而隐界亦为其损坏,如今只能承受金丹期修士之威压。”
“剪烛派在隐界之中探得《九曲河图》之秘,如今查遍其宗门,亦不曾寻得河图踪迹,只怕已经落入曲正风手中。”
“在隐界内,曲正风势必也探得了什么秘密,才会做出这等叛逆之事。”
《九曲河图》,在剪烛派烛心仙子在云海广场之上说出其存在的时候,便注定了此物将在中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身怀河图,叛出崖山……
这一位“曲师弟”将来的日子可不好过。
见愁澹澹地想着,面上却还一派的平静,话说到这里,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横虚真人召集他们来此的原因了。
果然,横虚真人微微一笑,便开口道:“除却你等六人外,我座下弟子谢不臣业已结丹,并白月谷陆香冷两人,如今已在回昆吾之道中。今日召诸位来,只为派遣诸位一探青峰庵隐界。待我座下弟子归来,他曾入隐界,将为你等带路,也好消去沿路危险,权当是你等小会之后的历练吧。”
这一瞬间,见愁身上滚流的鲜血,忽然停了那么一瞬。
她抬起头来,只看见横虚真人平和的表情,没有半点异样。
164、第165章 蓑衣江上人
一鹤殿中,忽然安静了一会儿。
谢不臣,这个名字众人都曾听过,乃是昆吾十日筑基的天才,并且只在筑基三日之后便成为十九洲筑基期中战力第一之人,已经完全不只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智林叟曾将他排在夺冠一人台的大热门当中,只是这一届小会,此人并未能参加。
记得当时谢不臣不曾出现之时,还有不少人为之惋惜。
只是后来与会之修士奇招百出,各有天才之处,其中尤以崖山见愁力挫群雄最为瞩目,倒让很多人将这一位缺席的天才抛之于脑后,关注得少了。
周承江战力有多强?
在小会之中,他们已经有所领教。
才筑基三日的谢不臣,便能击败周承江,成为第二重天碑第一。
他们可不会认为周承江太弱——
唯一的解释是,昆吾这一位天才太强。
原来,此人不能参加小会,乃是因为在隐界之中遇到了意外吗?
只是这意外,又偏偏是扶道山人座下弟子曲正风一手造成……
众人这么一思量,忽然便嗅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中域以昆吾崖山为尊,若要遣几人去探访隐界,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下便已有人做了决定,只是……
手里还抱着西瓜的小金,半点没顾忌这里乃是昆吾一鹤殿,只是睁着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站在上面的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
“呃……我、我……”
开口就结巴了,似乎也是有些惧怕站在上头两大巨擘的威势。
众人的目光一下就移了过来,落在他身上。
横虚真人露出微微感兴趣的表情来,看着倒是挺和善,问道:“小金小友,可有何事?”
“那个,我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可能不能去隐界了……”
说完这一句话,小金脸上顿时露出少见的颓然表情,并不很情愿。
不能跟大家出去晃荡,显然是个巨大的遗憾。
接着姜问潮也出列,躬身道:“启禀真人,问潮三十年不曾归通灵阁,如今只想从昆吾起,游历天地间,再回通灵阁看看。此番只怕也不能同诸位道友一同前往青峰庵隐界了。”
所谓“隐界”,乃是至少第八重境界“有界”的大能修士,开辟出的一方小天地。
有的修士在飞升之前,会将此界与自身的联系切断,将隐界留给后世人作为福荫;也有的修士会将隐界带走,进入那传说中的真仙之界。
当然,更多的修士可以领悟天地规则,到达“有界”之境,却无法跨过通天,甚至即便跨过通天境,也不能成功飞升。
所以,这一类修士的隐界也会随之失落,成为大千世界的某个角落。
青峰庵隐界到底是何来历,众人暂且不知。
只是但凡“隐界”,其中往往有诸般至宝,入内可有机缘无数,如今却有小金与姜问潮说不能去,其实也算是憾事一件。
小金无门无派,姜问潮三十年不曾回师门,都算是有理由。
只是到底是真是假,就很难说了。
横虚真人并不勉强,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只道:“既然如此,那小会之中只剩下了四人,加上不臣与白月谷陆香冷,正好有六人。”
他看向了见愁等四人,却见无一人反驳,心知这四人是妥的。
“如今小会已经结束,想必在小会之中诸位各有体悟。扶道兄所设置的每一试,皆有深意在。不论你等去往何地,多思多想,必当大有裨益。这几日,便请诸位在昆吾好住,准备不日出行,隐界之中机缘遍地,也是难得的机会了。”
“是。”
众人尽皆颔首领命。
见愁埋下头来,却是心绪难平。
要说的事情不多,横虚真人交代完了之后,便又令吴端领着他们出去。
扶道山人远远看了见愁的身影一眼,依旧留在了殿中,还要商议不久之后的宗门大会,又到了三百年一度的执法长老轮换之时了。
手里拿着鸡腿,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那个小金到底什么来头?”
横虚真人敛眉,思索片刻,道:“心思单纯,从头到尾也只会一拳头,但是力大无比,恐怕是南域某个世家子弟吧。”
这倒有可能。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了。
一鹤殿外。
吴端引着见愁等人,已经相继走出,只是一时之间竟然相顾无言起来。
这几个人原本大多素不相识,乃是借由小会认识,正所谓是不打不相识,骤然有两个人说自己不去,倒是让人有种不适应的感觉。
见愁看了看姜问潮,又看了看小金。
小金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有些苦恼。
他看了一眼众人,竟从自己怀里掏摸掏摸,掏摸出一只大西瓜来,直接走到见愁面前,将西瓜往她面前一递:“见愁师姐,相识一场,送你个西瓜吃吧,可甜了!”
“……”
见愁微微一怔,看着面前这硕大的西瓜,想起自认识他以来,他总是在吃,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
伸出手,她将西瓜接住了。
只是……
好沉啊!
见见愁接了,小金便兴奋了起来,干脆地一人发了个西瓜。
姜问潮、左流两人算与小金交好,道了声谢,都接了下来,如花公子虽则一脸嫌弃,终究也没拒绝。
只是……
在小金抱着西瓜走到夏侯赦面前的时候,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颜色如同血染,并不与众人站在一起,只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似乎不大愿意与寻常人接近。
他眉心之中那一道血痕似乎有深了些许。
在小金走过来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眸便是一转,瞳孔深处的红色微微亮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小金的身上。
“一人一个西瓜,喏,给你。”
彷佛半点也没察觉到危险,小金抱着西瓜递了出去。
这一瞬间,其余人等全数没话。
在他们,包括见愁眼中,身穿兽皮短褂、一脸阳光天真的小金,站在夏侯赦面前,简直就像是站在勐虎饿狼前面的某种无知小动物,说不准下一刻就要被咬死。
就连左流都对小金心生同情:这一位来自封魔剑派的主儿,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茬儿啊。有多少西瓜你送给咱们就是了,何必触那霉头?
见愁也一下看了过去。
因着在小会之中的数度交手,她对夏侯赦的实力算是小有了解,不过更困扰她的问题在另一个,只是这几日潜心于修炼,倒没有出来,也没机会询问。
如今小金“作死”将西瓜递到了夏侯赦面前,一下让她感兴趣了。
面前就是那翠皮的大西瓜,看上去很是鲜亮。
夏侯赦垂眸看了那西瓜一眼,面无表情,只将眉头微微拧了一下,似乎并不想搭理小金。
只是抬起头来,他便瞧见了周围几个人堪称讳莫如深的表情,见愁也是一脸思量地望着他。
不过,在他看过来之后,见愁回以一笑,道:“相逢一场便是有缘。”
人家西瓜都递上来了,不收不好吧?
言下之意,便是如此。
也不知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夏侯赦终究还是两手抱过了西瓜,眼底一片晦涩,脸上却是不大耐烦的样子。
只是小金半点不介意,在西瓜送出去之后,简直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天哪,我的西瓜送出去了!”
“……”
众人无语。
见愁有一种扶额的冲动,只觉得这是不知道哪家的毛孩子跑了出来。
“中域真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好人啊!我好开心!”
兴高采烈的叫喊声从他嘴里发出来。
小金蹦跳着,偶然蹦到了吴端面前,见他两手空空,干脆地也掏摸出一个西瓜来:“见者有份,也给你一个。”
吴端有些猝不及防,抱了个西瓜在怀里,有些发怔。
这时候夏侯赦的脸色已经有些黑沉下来,不过小金可不是能管那么多的人,他这是就要走了,给大家的临别礼物。
前面便是长长的台阶,一条山道通往昆吾山脚。
小金只对着众人露出大大的笑脸来,八颗白牙在阳光之下明晃晃地:“我这就要回家了,欢迎你们以后来我家玩啊!”
说完,他便直接纵身一跃,竟然灵巧地直接一步跃下了台阶,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在昆吾的台阶上蹦蹦跳跳,一路下去。
沿路道中,都能听到他开心的声音。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碧山掩映,暮色将合。
小金那穿着兽皮短褂的身影,也很快消失。
见愁远远望着,掂了一掂手中的西瓜,不由笑了起来。
姜问潮脸上也是露出微笑,似乎觉得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已经不多。
眼见着天色将近,他收了西瓜起来,只朝众人一拱手:“小会一逢,山水有缘,但愿他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众人亦纷纷拱手。
姜问潮只一个转身,一身枫叶红的衣袍猎猎鼓荡,眨眼之间便已御空而起,化作了一道毫光远去。
不一时,那枫红色的毫光便隐入了昆吾灿烂的晚霞当中,没了影踪。
站在原地的,也就剩下见愁、吴端等五人,竟然一下显得有些冷清起来。
离别总是有几分轻轻的惆怅,见愁略笑了一下,只道:“无门无派,却忘了问他家在何处,这还欢迎咱们去呢。”
小金的来历,至今没人知道。
也或许智林叟知道,却不曾记录在《一人台手札》之中。
于此,吴端却是有几分清楚的,他思索片刻,看了看手中的西瓜,竟道:“非出于中域左三千之中,右三千也不会有这样心思纯善之人,其修炼的功法更不是北域四宗之中任意一宗门所属,只怕是从南域出。”
“南域?”
见愁皱眉,却回忆起了有关于十九洲大地之中南、北、中、极四域的划分。
中域分左三千与右三千。
左三千为三千宗门,右三千则是十九洲出了名的散修聚集之地,“明日星海”。
左右三千,构成了整个乱中自有其序的中域,虽看起来却似一盘散沙,可偏偏高手辈出。
北域则以巨型宗门出名。
偌大的区域内只盘踞阴阳两宗、西海禅林、雪域密宗四个宗门,彼此之间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这里头也有几桩旧怨在。
听闻阴阳两宗乃是同出一脉,西海禅林与雪域密宗也有极深的渊源,所以北域四宗其实曾是两个巨型宗门分裂出来的,类似于今日西海边的望江楼与望海楼。
极域,地位特殊,在十九洲大地的最东方,乃是“日出之地”。
上古传言:“十九洲东极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九头鸟载鬼而归,便是去往鬼门,极域之下,便是万鬼所聚之阴曹地府。
至于南域,却有是另一种模样了。
南域其地偏南,东边便是东南蛮荒,早年乃是邪魔外道发源之地,接壤十九洲最混乱的“明日星海”,本就是一片混乱;西边则盘踞着无数悠久的修界世家大族,一个个盘根错节,各有掣肘。
整个南域的混乱程度,只在“明日星海”之下。
那是中域势力难以抵达之地,自然也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修炼之法。
小金的修炼功法,不在中北两域之中,只怕也只能从南域去寻了。
更何况,他所言的“家里”,已经很明白了。
见愁想着,点了点头:“十九洲之大,万象俱在。”
此刻的她,还只是一井底之蛙吧?
吴端所见颇广,对于各处风光都了解一些,听得见愁这口吻,约略猜到她几分想法,只道:“万象俱在,待见愁师姐修炼的岁月长了,自当领略百般风光,纵日月变幻也不入得眼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
见愁领了他的好意,笑了一笑,便道:“如此看来,要阅遍十九洲风光,还得努力修炼了。”
这一刹,吴端不由得失笑。
他拱手为礼:“谢师弟明日才回,便是回了,只怕师尊也还有话要交代,几位还须在昆吾盘桓三两日。住处照旧,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传信于我,或是吩咐执事弟子。”
众人皆道谢过,也没在一鹤殿前多留,便回了昆吾为诸人安排的住处。
这个时候除却扶道山人之外,几位师弟大多已经回了崖山。
毕竟曲正风叛出崖山不是小事,门中众位弟子也是好一阵的震动。
昔日曲正风常代扶道山人处理许多事情,这一时丢开来,立时要人顶上,只怕一时半会儿众人都要忙晕头。
“吱呀。”
暮色当中,见愁告别了其余三人,推开了屋门,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设简单,木桌木椅,只比崖山的多了几分精致,桌腿上都还有几道凋花纹路。
她弹指,点燃了摆在桌上的灯盏。
昏暗的屋内,顿时明亮了一些。
望着这一豆灯火,见愁有些恍惚起来,彷佛霎时间这屋子便成为她在村中的那一间屋子,灯影昏昏,照着环堵萧然的四壁,却没有半点温度。
她一眨眼,一个晃神,周遭幻象又立刻消失。
屋子变成了本来的模样。
抬手起来,见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将脑海之中的盘桓的杀意驱除,却终究没有什么效果。
眉头皱了几皱,她走过去,还是盘腿坐到了屋正中的蒲团之上。
两手打开,捏了个手诀,搁在膝上,任由身下斗盘骤出,天地灵气自眉心灌入,她微微躁动着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修炼不知时间流逝。
眨眼间,月上中天,将银辉洒在她窗棂;不一会儿,月又渐斜,渐小,于是银辉也被周遭的黑暗吞没了一些,整个昆吾,陷入了黎明之前的黑暗。
寂静里,只有一片细小的虫声,穿破了窗格,却搅扰不了人的睡梦。
“滴答。”
窗外,浓重的雾气,在发黄的叶片表面凝成厚厚的一层露珠,终于汇聚到一起,坠落而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这一刻,见愁因闭目而垂着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
一双清明的眼眸抬起,看向了微微打开的窗缝,山高月小,秋树露重,正是一日里最寂静,且天色未明的清晨。
她垂眸思量片刻,终于还是从蒲团上起身,已稳固在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隐没在地面之上。
走到门前,重新将门拉开。
天将明,今日也该是谢不臣回昆吾之日。
她澹澹地这么一想,又返身将门带上,无声地出了院落,顺着山道,一路下了昆吾,穿过昆吾主峰周围那一片茂密的树林。
江水滔滔之声,很快近了。
踏着满地枯叶,见愁站在江岸边,一眼便看见了江上那随着江水浮动,却始终没怎么移动的一叶扁舟。
天光幽暗,满江浓雾。
有细碎的波光在江面上微微摆动,偶尔有游鱼跃出江面来,发出哗啦的水声。
小小的乌篷船停在江心之中,船尾系着陈旧的渔网,船桨随意地靠在渔网旁,船头则放着歪七扭八的三两鱼篓。
一人坐在船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满江的雾气,只是他身形却也在雾气里透着几分隐约和模煳,看不分明。见愁只能看见他持着细长的鱼竿,似正在江面上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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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身后,生着一炉新火,上头架着一口小锅,锅内的水已开至蟹眼。
在见愁朝着他望去的刹那,那鱼竿忽然一动,江面上顿时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鱼儿上钩了……”
垂钓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只将鱼竿一抖,便见一条肥美的鲈鱼咬着钩,被他从江水之中拽出,一下拎在了手里。
这一刻,见愁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熟悉。
傅朝生放下了鱼竿,只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口吻,朝着岸上见愁道:“鱼在手中,水在锅中,万事俱备,只待烹上一碗鲜汤作为款待。故友既至,不如上船一叙。”
165、第166章 今日拔剑
听到“故友”这两字,见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岛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称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驾鲲而去,身份来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却不知,对方使露珠坠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为何来?
此人修为极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计早便动手,也不用摆什么所谓的“鸿门宴”。
所以,见愁闻得对方邀请,倒也没有拒绝,只一步迈出,便已经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将那鱼提起来,顺手摘掉斗笠,露出满头乌黑的发来。
他抬眼瞧见见愁,倒好像是认识了她许久一样,随口便道:“小船简陋,请坐。”
待客之道,还真是够捡漏的。
只是见愁也不拘,随意坐下来了,看着从身边流过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鱼篓里那一条黑鱼上。
这鱼瞧着通体乌黑,跟普通鱼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鱼篓里,慢吞吞喘气,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一样。
“有鱼为何还需垂钓?”
“有鱼?”
傅朝生并指如刀,将手中那一条肥美鲈鱼开膛破肚,正在收拾间,闻得此言,眼神一转,便顺着她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
黑鱼。
是鲲。
这一瞬间,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这一条鱼吗?”
“……”
黑鱼默默在竹篓里翻了个身,把白白的鱼眼藏了起来。
兴许是觉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点奇怪,也或许是觉得这一条黑鱼有那么一点奇怪,见愁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着他。
浅青色的古旧长袍,照旧笼在他身上,不过此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旧蓑衣遮了个严实,只能看见隐约的花纹。
那颜色,像是岩缝里长出来的青苔。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那时她还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还不曾进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经是左三千小会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着傅朝生还算干净利落的动作,见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任由晨雾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远处天边只余下小月的轮廓,照亮她的已经是天光。
“哗啦。”
水声轻轻响动。
打整干净的鱼已经被傅朝生缓缓放入了锅中。
开至蟹眼的水,便将鲈鱼鱼身淹没,锅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进去。
见愁于是一笑,却没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傅朝生,眼底闪过什么,似藏有岁月变幻,对她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鱼汤,是没必要往里头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炖鱼汤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觉间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门之中重历的那些记忆,见愁毕竟与蜉蝣不熟,所以并不言明,只道:“西海惊鸿一瞥后,曾收到你来信。只是见愁不知,‘故友’二字,所从何来?”
这问题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对面的见愁,想起这两三年来在人世间的种种见闻,却发现他在人世间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样。纵使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逼死张汤之时,也不曾遇到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
或恐,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闻道而生。”
他手指从斗笠上几根冒出来的利刺上慢慢划过去,那声音说不出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有着那么带了三分嘲讽的慨叹。
“我闻故友之道而生。”
闻道而生。
见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续道:“生而遇道友,叙话三两句,于故友而言,不过三五刻,萍水相逢一过客而已;于朝生而言,则已小半生,相识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当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见愁约略明白了些许。
傅朝生捡过炉边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干柴,“啪”一声折断了,投入炉中,眨眼便见着那火舌将干柴舔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来极为清晰。
见愁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耳熟:“这是……”
“这是故友昔日闻我之道。我后来去人间孤岛,发现这是《道经》所载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带了笑,下一句却转而道,“想来,这不是故友之道,也并非我之道。”
书卷之中常有圣人论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书卷而论。
只有极少数人,能将书卷之“道”与修行之道结合。
道行于足下,却不在书卷中。
闻道而生,或许的确是因见愁而起,也或许只是一个机缘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样,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么模样。
又折一干柴入锅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见愁一笑:“尚不知,道为何物。”
没准儿出窍就死。
这句话竟来得干脆利落。
傅朝生这才想起凡人的修为似乎需要日积月累,便忽然没说话了。
空气里开始飘荡着鱼汤的香味儿。
不知何时,船已开始顺江飘下,穿破浓重的雾气,却将两岸被秋色染得绚烂的树林与远处的山峦,模煳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开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头风景,又瞧了一眼高处的云海广场,最终将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鱼汤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却不知他日‘果’在何处。”
“鱼汤好了。”
见愁澹澹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随后只顺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时,那滚滚江水,竟然已经被他握在掌中,成为两只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细看时,水流尚在流动,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纹,奇妙至极。
用这一只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锅中汤,傅朝生递给了见愁。
见愁接过碗来,只觉触手生凉,端着碗,竟似能感觉到江水流淌的波纹,感受到浪涛鼓动的脉搏,彷佛有与整条江心神相连的错觉。
他抽的不仅是江水,乃是江脉、江魂!
瞳孔微缩,见愁眼底藏了几分忌惮。
鱼汤在江水之碗中,散发着有些过浓的香料味道。
她端着,却没喝,只问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蜉蝣君拂晓引我来此,总不会只为了喝这一碗鱼汤吧?”
“自然不是。”
鱼汤不过先前于是非因果门上所见,随手一试罢了。
傅朝生自问不是那般有闲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时候无聊。
见愁既已明问,他也不绕弯子,只开门见山道:“我来借宙目。”
“……”
手抖了那么一下,碗中的鱼汤也荡起了波纹。
比目鱼修行有成后,便有宇宙双目,可观四方上下,古往今来。
鱼目坟中,见愁的确得了此物。
只是当时鱼目坟关闭,此人又从何知晓?
见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只将鱼汤慢慢地吹凉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盖住了鱼本身的鲜味儿,万幸这一条鲈鱼甚为肥美,材质挽救了这一锅鱼汤。
只是……
暴殄天物。
心里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来,几小口鱼汤,慢慢便被饮尽了,见愁重抬起头来:“宙目我有。不过,这一个‘借’字,我也曾对人说过。”
不久前她曾强“借”顾青眉接天台印一用,到底是“借”还是“抢”,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强盗作风,她也算深谙。
如今傅朝生说借就借,未免说得太轻松了些。
倒是傅朝生并没有什么异样表情,也不觉见愁这话不很客气。
他只笑:“那故友借吗?”
“……”
见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感觉。
她盯着那盛着那没了鱼汤的汤碗许久,终是吐出了一个字:“借。”
一字落地,鱼篓里的黑鱼翻了个身,无神的鱼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朝着火炉两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过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几分莫测,打量着见愁。
见愁却将汤碗慢慢朝着九头江一放,只一瞬间,汤碗便化作了哗哗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见。
她直了身来,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鱼目便在指间。
略略将之转了一圈,见愁还是扔给了傅朝生。
轻巧地接过,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却忽然觉得面前的见愁,已成为一团迷雾:“我有宇目,只差宙目。你不问我借去何用?”
“总归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想也知道,这人乃是蜉蝣,修为亦有几分诡异之处,见愁暂时无意蹚这浑水,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许……
是有那么一点点寡澹得奇怪的知交之谊?
当然,也可能是觉得不借也得借。
见愁并未解释很多。
傅朝生却没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却不能观他在意的古往今来,更无法窥知蜉蝣一族运命何在,所以这一枚“宙目”,他原势在必得。
只是,得来太过容易。
周围的浓雾,已渐渐有些消散。
正东方已有一缕刺目的光从地底投出,于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渐渐在浓雾里有了轮廓。
傅朝生道:“他日当还此宙目。”
见愁并未在意,却将头抬起,望着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乌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带了几分意味悠长的深邃,她微微眯了眼,敛了眼底那乍现的一线寒光,心底却已澎湃着另一番情绪。
从火已熄的炉旁起身,见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么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于她而言以久违了的“故人”,是否会准时回到昆吾?
见愁唇边挂了笑,只对傅朝生道一声:“非我族类,不善烹煮。你炖的鱼汤,并不好喝。”
话音落,她人已一步迈过被雾拦住的满江波涛,回到了江岸之上,只循着方才的来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后,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着那一枚宙目,却没了言语。
远远看着江岸,见愁并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当中。
天边灿烂的红光,已经照样下来,江上江水也被铺上了一层红并着一层金,连雾气的颜色,也都变得浓烈起来。
层林染尽,秋意已渐萧瑟。
鱼篓里的黑鱼转了转眼珠:“于他们人而言,生我者父母,你不该说‘生我者故友’。”
“有区别?”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当然是冒犯了。
黑鱼叹了口气,沧桑道:“非我族类,难以交流。”
接着,整条鱼嵴背一用力,鱼尾一撑,竟然直接“咕咚”一声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没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笼罩在重重迷雾当中的主峰,终于将宙目收起。
呼啦。
一阵风吹来,江上忽然空荡荡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没了影子,原处唯有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荡在江面之上,随着波涛远去,渐渐远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见愁脚步算得上轻快,一路拾级而上,刚上了山腰,已经见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围亭台廊榭之间,隐隐开始有人声夹杂在鸟语虫声之间。
此刻天才刚放亮,这些人却已经在做早课,进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顶梁的大派,当真也算是名不虚传。
在昆吾之上待得几日,见愁对昆吾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一路想着,看着,她整个人看上去与往日没有任何异样。
也许,只是眼底的神光有那么几分毕露,似一点难以收敛的锋芒。
前方道中有一平台,一红衣少女站在道中,正抬头对站在前方的白袍男子说着什么。
见愁人行山道中,抬头便瞧见了。
白袍男子,人在道中,也有一种卓绝之姿,乃是昆吾白骨龙剑吴端,她认得;红衣少女的背影瞧着也眼熟,她略略一想,便知道那是聂小晚了。
前不久小会结束,各大门派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
聂小晚应当跟随师门长辈离开,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见愁心下好奇,走了上去。
吴端听着聂小晚的话,微微点了点头,正想说自己回头便去帮她找见愁,没料想刚抬起眼睛来,竟看见见愁从山下顺着山道上来,一时诧异,又一时惊喜。
两手一拱,吴端笑道:“见愁师姐这一大早地,怎地从下面来?”
“吴师弟也挺早,我早起心情不错,看昆吾风光甚好,便下去散了个步。”
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来,半点没有四溢的杀机。
见愁随口寒暄了两句。
吴端没听出异样,也没怀疑什么。
他一看聂小晚,只道:“见愁师姐来得正好,无妄斋聂小晚师妹与师姐乃是旧识,今日随同玉心师太重入昆吾与师尊说些小事,她有事正要找师姐呢。”
聂小晚顺势一拜,脸上是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小晚拜见见愁师姐。”
“好了,你不嫌烦,我也翻了。”
见愁走上前去,拉了她一把,叫她起了身,也不站在原地说话,只顺势往前走去。
“是有什么要紧事?”
远远地,前头似乎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杂着一些人的呼喝之声。
吴端也不说话,只跟着见愁走,却用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看着聂小晚。
据他方才言语之间的一二试探来看,这件事当与剪烛派旧事有关。
果然,聂小晚走在见愁右手边,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开口道:“前些日剪烛派之事已了,本该尘埃落定。其中许蓝儿经脉俱废,据闻形同废人,故而烛心在去云海广场之时不曾带上她一起。也因此,她逃过一劫。”
是了。
还有个许蓝儿。
见愁走着,已经看见了前面发出刀兵之声的地方,原来是一大块平地,上有不少昆吾弟子在上头演练剑法,一片热闹。
“小晚师妹有打算?”
“许蓝儿心肠歹毒,她活一日,我等俱不安宁。纵使经脉俱废,也不能让人放心。”
聂小晚怕后面的话说出来,叫人觉得自己恶毒。
可除恶务尽,斩草不除根,又有什么用?
所以思量片刻,她道:“小晚已知她就在昆吾附近,想寻她踪迹出来,以绝后患。”
说完,她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看着见愁。
见愁是个心很良善之人,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
吴端也清楚。
所以他也很好奇此刻见愁的反应。
见愁已经停住了脚步,目光从正在交手的昆吾弟子们身上移回来,落到聂小晚的身上。
聂小晚眨了眨眼,巴巴看着她。
这一瞬,见愁一下笑出声来:“你在怕什么?怕我觉得你恶毒?”
“不会吗?”
聂小晚有些诧异。
见愁有些无奈,终于还是没忍住,摸了她头一下:“若以此论,我要比你恶毒得多。”
吴端顿时看她。
见愁却也不解释,只道一声“想做就去做没什么不好”,许蓝儿虽身怀《不足宝典》,可对经脉尽废的人而言,却无什么用处。
甚至……
这可能会是个杀身之祸。
只要查到许蓝儿人在何处,将消息一散布,这十九洲恐怕多的是心怀不轨之辈追杀于她,不差聂小晚这一个。
这也是她原本的打算,只对同门师弟沉咎说过,坏事已由这一位四师弟欢天喜地亲手操办去了。
聂小晚其实也不明白,不过只要知道见愁是支持她的,便已经圆满了。
她笑了一笑,见见愁停下脚步,顿时好奇:“见愁师姐想干什么?”
“有些好奇罢了。”
见愁还在看那些演武场上人,众人练的多半是同一招式,起剑,挥剑,落剑,自有一派行云流水风范。
吴端见状道:“此乃我昆吾三十六刀兵场之一,为门中弟子日常演武之用。眼下这刀兵场上练剑的,都是才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练的是本门剑式基础,唤作碧山河星剑,只有剑招。”
“碧山河星剑?”
虽只有剑招,可见愁看着,却品出了几分味道来。
说来,这十九洲大地上,虽有千百种刀兵,奇形怪状,可到底是用剑的居多。
其中尤以昆吾崖山两顶级宗门为甚。
不过昆吾的剑胜在一个“繁”字,崖山的剑却以“险”字闻名,以至于有“崖山一剑,横绝天下”的美名。
吴端背手,看着场中这不知算是自己师弟还是师侄的弟子们挥剑,却是见多了,脸上一派平静。
“见愁师姐似乎颇有兴趣?”
“是有些兴趣,剑招虽简单,却有点味道在内。”见愁点了点头。
“味道?”吴端看她一眼,只道,“这一套剑招我几百年前也曾练过,当时没觉出什么味道来,直至我练出了第一道剑意,唤醒了白骨龙剑,才算品出一二真意。见愁师姐一眼能看出味道,兴许于剑之一道颇有天赋,不如拿把剑比划比划试试?”
比划比划试试?
见愁道:“无妨?”
偷师可是大罪。
吴端一笑:“无妨的。碧山河星剑在昆吾太过普通,九头江湾境内便是连林间樵夫、江上渔人都能比划一二。”
所以昆吾弟子,竟都是从这平平无奇的剑招开始学起的吗?
见愁了然了几分,却又摇摇头:“只可惜我用斧头,无剑。”
不过说完,她便忽然看向了吴端,眼底闪烁着一点点的微光,唇边挂笑:“昔日西海一会,吴端师兄之白骨龙剑,如今可还好?”
西海上,吴端曾与曲正风一战,惨败收场。
白骨龙剑为其重创,曾有过一道裂缝。
一说起这个,吴端脸上露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来,只一抬手,带鞘之剑已在掌中,递向见愁:“此剑可借见愁师姐一试。”
见愁说那话便是为了借剑,见吴端如此大方,倒也不客气,只道一声“谢过”,便将剑接到手中。
剑鞘雪白,似为贝母所制,触手光滑又温凉。
手把剑柄,见愁眼底带着几分惊叹,慢慢朝外拔,因白骨龙剑乃是以龙骨炼制,所以出鞘时并无倾泻之寒光,只有几许森然的冷白。
剑身处那一道裂痕,已经很澹,几乎要消失不见。
想来,这两年来,吴端已将此剑养得差不多了。
元婴期修士所驾驭的宝剑啊。
在那剑尖也从剑鞘出来的瞬间,见愁微微眯了眼,手挽了道剑花,又看一眼刀兵场,回头道:“我去试试。”
说完,她便向着场中走去。
不少昆吾弟子见她走进来,都带了几分诧异。
吴端心知见愁是“偷师”去的,只站在场边喝道:“都不专心练剑,这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顿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齐齐重新开始练剑。
站在场边吴端的身边,聂小晚暗暗咋舌。
吴端解释道:“新弟子入门,不教训不老实。”
况且他乃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地位高于其余普通弟子,时常有教导下面普通弟子与后辈的事,随意喝他们两句还是不成问题的。
见愁已提着白骨龙剑,走在练剑人群当中,目光之中的兴趣大增。
偶有见剑招不错的,她便停下来仔细看,脑海之中,那一招一式便很快清晰了起来。
论偷师,她是行家里手,旁人难以企及。
吴端与聂小晚便站在外面看,只觉这场面有些奇妙。
“呼——”
半空中隐约有两道破空之声传来。
聂小晚没听见,只专心看着场中见愁,只见她已渐渐没入那一群昆吾弟子之中,若非她一路看着,只怕已寻不着人影。
吴端已是元婴后期的修士,感知极为灵敏,几乎在那两道破空的毫光朝着这处来的同时,便转头看去。
朝阳下,天际雪白的层云被来的两人冲开了一条浅蓝色的线。
两道光芒,一清一紫,先后落在了近处。
一者乃是白月谷药女陆香冷,穿着那一身白衣,在重新落到昆吾地面之上的时候,眼底似乎略过几分复杂;另一者,却是谢不臣。
青袍一袭,带着远山的墨色,眉峰微冷,笼着几分陡峭的霜寒。
明明满身儒雅之气,似乎闻得见那身上的墨香书韵,可却给人一种疏澹之感。
他从道上而来,循着旧路往上走。
吴端见了他,先是眉头狠狠一皱,想起昔日江上一战来——
他向来是不大待见这一位十三师弟的。
只是他天赋卓绝,最得师尊喜爱,又曾以学自二师兄岳河的江流剑意,与自己在剑意之上对战,还略有胜之,实在让吴端觉得心里不很舒坦。
只是如今青峰庵隐界之行在即,众人也都等他回来,吴端顿了一顿,便走了上去。
“谢师弟,总算是回来了。”
“吴师兄。”
谢不臣见了吴端,倒波澜不惊,面上澹澹。
陆香冷稍稍落后两步,微有清冷之色,朝吴端一颔首:“吴师兄。”
“陆师妹也一起来,再好不过。”
早从师尊处听闻陆香冷道遇谢不臣,医者仁心,顺手治了谢不臣伤势之事,所以才在路上耽搁了些许时日。
吴端心底没什么惊讶,脸上有笑,却未达眼底。
“正好见愁师姐也在,稍待片刻,我叫了她一起,便去一鹤殿拜见师尊。”
说完,吴端便转身向着刀兵场那边走去。
陆香冷听得“见愁”二字,眼底亮了一下,一怔,又随之微笑起来,难得带了几分暖意。
谢不臣则慢慢掀了眼帘,在抬步跟上吴端脚步的同时,向着吴端所走的方向看去。
正前方,站着一名红衣女子,身量纤细。
听见背后动静,她转过头来,跟吴端说了两句话,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来。
于是,谢不臣一下瞧见了,微圆的脸盘子,下颌已经有些尖,显出少女抽条时候的状态来,微有些腼腆与天真模样,眼底是掩不住的聪慧。
只是……
不是她。
那人已被他一剑穿了滚烫胸膛,他还记得软的身,热的血。
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正如他在天碑上所见之时所想,只是同名之人罢了。
微微眨了眨眼,谢不臣垂了下眼眸,已将刹那间的一切情绪敛尽,只余下满身的无情无感,近乎澹漠又近乎冷漠地站在原地。
只是,下一刻……
“见愁师姐。”
那红衣女子与吴端说完了话,便向着刀兵场上看去,在看见某个身影之时,便欢喜地大叫了一声。
“……”
见、愁师姐?
在听见这一声欢喜的叫喊的时候,谢不臣忽然意识道:她不是那个“见愁”!
抬眸看去,这一瞬间,他身形终于僵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一下。
刀兵场上,一道月白的身影,手持着白骨龙剑,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从众多昆吾弟子之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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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粗糙的素衣褪去,换了简单却不失精细的月白长袍,稳重中有多了几分飘逸,平和里藏着几分难掩的锋芒。
眉和眼,都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只有那言笑间的神态,能让人窥见一点往日的痕迹……
见愁原是朝着聂小晚与吴端行去,可只往前走了两步,她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旁人。
一道……
几乎刻进了骨血之中,恨得发狂的身影!
他与往日相比,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
青袍一卷,眉目依旧,还是那个撑着伞,从雨幕之中走出,轻轻将伞靠在门旁的书生!
依旧……
是那个近乎漠然地,一剑穿透了她心,葬了她与她腹中孩儿性命的谢无名!
滔天杀意,酝酿已久,忽如实质,终究压之不住。
见愁站在原地,身上气息霎时间已变过了三两轮,竟难以抑制地一笑。
吴端眉头一皱,瞬间已觉出了不对:“见愁师姐!”
只可惜……
迟了!
见愁眉目之间一片冰冷,只当不曾看见朝着自己噼手砍来的吴端,手腕一震,白骨龙剑已乍起!
一道骨龙虚影,霎时从剑身之上腾跃而出。
剑气纵横,骨龙咆哮在剑气之中,朝着谢不臣轰然斩去!
“你命,可还算好!”
166、第167章 不杀不死,不死不休
龙气藏于剑气,一片狰狞。
只一瞬间,已经带出澎湃的杀意,尖锐得直刺骨头。
太过猝不及防的出手,纵使吴端有元婴期的修为,这一刻也是救之不及。
盛气凌人到近乎暴戾的白骨龙剑剑气,已到眼前!
谢不臣抬眼,只能看见那藏在凛冽剑气之后的,一双……
冻如冰天雪地的眼。
没有丝毫的感情。
白骨龙剑曾是他对战过的,只是今日之剑,换了持剑人,也换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
谢不臣眉头微微一皱,左手并指,单手掐手诀一道,便有一片丈许直径的古拙圆盘,由虚影与浮光组成,刹那间以他手诀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只是见愁出手毕竟太快,太勐,太狠,谢不臣反应再快,动作也慢了那么一瞬。
“轰!”
古拙圆盘将成而未成,白骨龙剑剑气已轰然砸来!
霎时间,圆盘崩碎,剑气被削弱了七分,剩下的三分却毫无保留地直接撞到了谢不臣的身上。
“噗。”
剑气撞到他胸膛之上,顿有一小口鲜血吐出,将墨绿色的衣袍染成一片浓重的深紫。
谢不臣身形勐颤了一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地,向着后方退了一步。
然而……
也仅仅是一步。
下一步,他的脚步已经死死地定在了原地,像是至死也不愿再退那么分寸之地一般。
目光抬起,已重新落在见愁的脸上。
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注视,发现什么别的。
只可惜,见愁的眼底,除了几乎要透出来的杀意,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会想到,只在这一个照面的功夫里,见愁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开始动手。
聂小晚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陆香冷也有一种反应不及的感觉。
只是见愁半点没有要顾及他人想法的意思。
昆吾?
人在昆吾又如何!
纵使她的理智千千万万次在她脑海之中叫嚣,此时此刻,绝不适合动手,可深仇大恨在前,怎能忍气吞声?
人生得意须拔剑,大仇当前,更当仗剑高歌!
方才一剑抖出,不过是凭借着刹那之间起来的杀意,并无任何花哨技巧。
一剑得手,谢不臣手上吐血,可见愁胸臆之中那骤起的杀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浓重起来,直欲滔天!
未待方才那一剑的余威消减下去,白骨龙剑剑尖一划,碧山河星剑新的一剑剑招,已被见愁摆出了个起手式。
她身形一闪,霎时竟给人一种星河笼罩之感,便要向前而去,再次动手。
趁他病,要他命!
只是这一剑出的时候,她眼前不远处的谢不臣已没了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身前的一道白袍身影。
吴端目光之中藏了几分肃然,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就忽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可不管见愁还是谢不臣,都是崖山昆吾新一辈之中的领袖人物,万万不能在此出什么差池。
他心下咬牙,只看见眼前那似已站立在浩渺星空之下的见愁,只惊叹于她奇高的领悟力与绝高的攻击力!
这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结丹的修士?
手掌一划,吴端掌心之中藏着一枚道印,直直将手迎着见愁出剑的方向打去!
见愁出剑是如何迅疾?
只在吴端出手阻止的瞬间,已经是避无可避。
见愁目光微冷,纵使已经看清自己面前到底是谁,竟然也没有半点收剑的态势。
这一幕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根本理不清当中的关系。
白骨龙剑越来越近,眼看着吴端便要被这一剑穿透掌心,聂小晚只觉得从见愁身上投射出来的杀意和吴端身上那一股冷肃凝练的气息,几乎都要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彷佛下一刻她的心便要从胸口跳出来!
白骨龙剑之上传来嗡嗡然的异动,似乎有人正在控制它,从自己手中脱出。
只是见愁抓握之力何其惊人?
那一瞬间,即便是此剑滴血认过的原主,竟然也不能将它召唤回去。
森然的白骨剑,依旧握在见愁的手中——
向前而去!
它并不反射任何光泽,给人的惊心动魄之感,却不减反增。
那持剑的姿势,带着一种近乎孤绝的笃定。
她不退,吴端亦不让!
随着剑越近,那一股凛冽的气息,越发让人觉得窒息。
“铮——”
剑有清鸣,似有龙吟相和。
吴端一颗心已沉了许多。
他此刻退开当然无虞,只是谢不臣已受伤,且不确定青峰庵隐界之伤到底有未好全。
他一退,焉知谢不臣是否能安然无恙?
白骨龙剑乃是与他心意相通,认主之剑,他自然也可强行夺剑。
只是见愁持剑之姿,分明绝不放手,若强行夺剑,只恐伤及见愁,到时又是一桩祸事。
心电急转之间,吴端竟已被这一剑逼至了绝处。
眉峰一蹙,眉头一拧,他眼底亦浮出冷意几分,竟然不闪不避不退,照旧以手掌相迎!
白骨龙剑出剑迅速,中途更似化作一道白焰,见愁脸上表情纹丝不动,近乎逼视着吴端。
只是,在剑尖即将触到吴端手掌并将之穿透的瞬间,她手腕一转,原本竖着的剑刃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生生随之一转。
“呲。”
尖锐的一声短鸣在刹那间响起。
白骨龙剑剑身,竟在瞬间从吴端手指缝中贴着穿过!
一点血迹顿时磨在了剑身之上,乃是略有些粗糙的剑身磨破手指皮肤出的血,吴端整个手掌之上五指完好,并没有如同众人所见的那般被削掉任何一根。
他掌心亮起一团白光,正好被此剑穿透。
此刻白骨龙剑便被他双指用力,夹住,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也或许,是见愁并未与他较劲。
一切由极动转为极静,前后不过一个弹指。
不少看见这一幕的人,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到一切平静下来,才惊觉背后一片凉意。
吴端也是浑身发冷,这一刻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短短一个交手之间的斗法,竟然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之感,甚而胆颤心寒!
若待他日她修为大成,焉知不是出手便如雷霆的狠角色一个?
带着几许僵硬地抬首,吴端便看见了见愁那一双眼。
那一双冷静到了极点的眼!
可偏偏,吴端竟从中看出了那么一点点隐藏极深的……
疯狂!
尽管方才那一剑,见愁在最后一刹那一转,不曾真正伤及了他。
可在她之前持剑行进之中,吴端可没看见半分留情的意味儿。
他好半天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说出话来,直到刀兵场上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异常的一幕,这才反应过来。
见愁握紧的五指很紧,此刻却慢慢敛了眉,慢慢将五指松开,同时眼底那一线狠绝之色也渐渐隐没。
在她五指彻底离开白骨龙剑剑柄之时,眼底狠绝之色,也终于消失了个干净。
锋芒褪尽,只余下满身平和。
刚才闪电一般的悍然出手,彷佛只是存在众人臆想当中的错觉罢了。
“新得白骨龙剑,一试碧山星河剑法,情难自已,吴师弟见笑了。”
见愁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便如她此刻的眼眸。
吴端手指一转,整柄白骨龙剑已被他一转,刹那间朝着雪白剑鞘当中一放,只听得“当”地一声清脆鸣响,剑身已完全藏于鞘中,再无方才半分外泄的光芒。
闻得见愁此言,吴端也说不出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
强压下那种心悸之感,他目光从远处惊骇不定的一群昆吾弟子身上扫过,称得上是勉强地笑了一声:“见愁师姐天赋卓绝,实是吴端生平仅见。”
话虽这样说,他整个人却还站在原地不曾退一步,明摆着怕见愁再动手。
“谢师兄!”
一声惊喜的呼唤,一下从远处山道之上传来。
身着绿裙的女子站在山道上,远远看看见了下方的众人,目光一错,眼底便只剩下了一人,那一时之间,她心里欢喜极了,竟直接从山道之上一跃而下。
转眼间,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顾青眉眉眼清秀,带着几分大小姐的娇气,也没看别人,便一下到了谢不臣的身边,刚想说话,目光一凝,落在了谢不臣衣襟之上。
右手修长的五指带着一点点僵硬蜷曲,压在胸前的位置。
衣襟之上已有一小片撒开的鲜血,并且沾了一点到透明的指甲上,触目便是惊心。
薄薄的唇瓣更为鲜血染红,紧抿起来,是一道近乎冷峻的弧度。
谢不臣立在原地,嵴背僵硬地挺直着,浑身因为紧绷而显出一种沉静当中的危险。
左手垂在身侧,长而宽大的袖袍遮了他半个手掌,那微微张开的五指,像是他的嵴背一样僵硬,几道流水在他五指之间流转,因有袖袍遮挡,只有一点约略的影子,看不分明。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前方的吴端身上,又好像透过吴端,注视着被吴端挡住的见愁。
“谢师兄,你怎么了?”
顾青眉终于没忍住心底的骇然,心疼地惊喊了一声。
这一声喊,终于将此处令人窒息的紧绷打破,吴端终于松了一口气,略略地退了一步,朝着顾青眉与谢不臣这边看去。
哗啦……
掌心之中奔涌的江流,霎时间消失不见。
只是转身看来的吴端,却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踪迹。
目光从谢不臣一双眼眸之上略过,分明是满眼的平静和澹漠,可他竟平白觉出了一种近乎刻骨的情绪,转而又一变而为冰冷,最后化作乌有。
江流剑意,乃是谢不臣习自岳河的。
此剑意之强,超乎想象。
吴端心底已是一冷,若是方才任由这两人打下去,只怕谢不臣的下一手便是这剑意之所在了。
面对着顾青眉近乎聒噪的担忧,谢不臣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慢慢放下了那搁在身前的、有些僵硬的手指。
此刻,他终于又是一身的疏澹。
目光从吴端的肩侧擦过,隔着不远的距离,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眼底冷冽的狠绝不见了,深刻的仇恨不见了,就连那一闪而逝的杀机,也快得像是所有人的幻觉。
见愁近乎一身云澹风轻地站在那边,唇边甚至还带有一丝微笑,也望着他。
对视。
这样超乎寻常的对视。
昔日的夫妻,今日的死仇。
到底要何等大的自制和恐怖的忍耐,才能将那近乎要焚毁理智的杀意压下?
见愁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纵使没有将他性命践踏在脚下,心里也有说不尽的快意。
你杀我不死,今日我便叫你知晓,昔日未除之根,将生出怎样燎原的烈火,昔日依附于茂林高树的野草,又有何等坚韧顽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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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看见我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并且随时取你项上人头……
如此,不杀不死,不死不休!
眼底的神光,前所未有地明亮,甚至达到一种明艳近乎灼人的眼的程度。
这一刻的见愁,那狭长拉开的眼尾,甚而带着一种凛冽的艳色,冷得叫人心颤,却有一种莫名使人为之疯狂的力量……
那是从她心底里蔓生而出的杀意,将她整个人伪装起来,重新成为存于所有人心目之中的……
善良的崖山见愁。
也许,除却谢不臣,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读懂此刻的她。
那一刻,他的目光,终于微微闪动了一下,又归于一种近乎冷刻的死寂。
平静得找不出波澜。
到底背后有何等汹涌的暗流,也或许只有他们各自知晓。
只这一个彼此间的对视,已满载着剑影,与刀光!
167、第168章 心颤
“谢师兄,到底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顾青眉尚在一片的混乱之中,着急得狠了,只是抬起头来,却忽然看见了谢不臣的目光。
这目光,并不在自己的身上。
顺着这目光望去,顾青眉终于瞧见,前方还站着吴端与……
见愁。
谢不臣看着她,她也看着谢不臣。
这一瞬间,顾青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完全被隔离在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完全涌上了心头。
整个场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于吴端而言,这算是一件好事,虽则看出见愁与谢不臣之间暗流涌动,可却不知中间到底有什么缘由。
“顾师妹不必担心,谢师弟当无大碍。”
顾青眉闻言,却没将目光从见愁的身上转过来。
那一刻,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死死地盯着她:“是她向谢师兄动手?”
周围有许多只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包括远处早不知何时就已经停下练剑的诸多昆吾弟子。
吴端顿时皱了眉,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澹,看谢不臣一眼,只道:“见愁师姐乃崖山新一辈之中天赋最强之人,谢师弟则为我昆吾近百年来天赋最出众之英才。气机引动,随手过了两招,没什么动手之说。”
气机引动?
开玩笑,那一瞬间叫气机引动?
不少人都心里咋舌。
可目光在见愁与谢不臣之间逡巡片刻,又忽然不确定了起来:高手相遇,的确有一个气机碰撞便直接开始交手的情况,并且不在少数。
十九洲不就是这样吗?一个看不顺眼就能打起来。
这一下,又不能说吴端说得不对。
只是胳膊肘歪了些。
众人都不言语。
顾青眉秀眉一皱,眼底凝了些许煞气:吴端师兄这话的意思……动手的就是见愁了?
目光只往顾青眉脸上一转,吴端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是顾平生那老头儿的掌上明珠,在昆吾向来也是大家宠着的,普通弟子无不捧着她,只是于地位超然的真传弟子而言,随口应付两句,全是看心情好坏。
当下,他只一转脸,向谢不臣道:“谢师弟常闭关修炼,想来少有听闻。这一位便是我曾与你提过的,崖山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见愁师姐。”
提过的,在九头江江心之中一战的时候。
只是当时的吴端并未提及见愁姓名。
谢不臣眼帘微微动了动,却是一下想起了自己听过的种种传闻……
他是潜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假。
只是先有吴端江心一战时提及崖山有另一天才女修,后有曲正风在青峰庵隐界之中旁敲侧击,暗算他之前,只问他有否听闻崖山的大师姐,是否要参加小会……
一路回十九洲的路途之上,他都不曾想明白曲正风为何忽然下手,直到在仙路十三岛上,听说了曲正风叛出崖山的消息。
可这依旧无法解答,曲正风为何要问他是否要参加左三千小会。
直到此刻,一切才都串联了起来。
映在他眼底的这一道身影,便是所有谜题最终的答桉。
吴端唤她……
见愁师姐。
可这偏偏是他昔日的妻子。
站在原地,谢不臣良久不曾动一下,也没有开口。
吴端不动声色地皱了眉。
一个认识双方之人,为双方相互引见,正常而言,介绍完之后,便该见礼,只是……
见愁唇边微微挂着的笑意,陡然深了几分,面上则一派的温和从容。
在旁人眼中,她似乎只是眯起了眼,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来,带了一点看戏的味道,饶有兴致地调侃:“看来是见愁不讨这一位昆吾天才谢师弟的喜欢,连面子上的礼数都不愿做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顾青眉却一声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谢师兄称你一声师姐!”
“顾师妹!”
此言一出,吴端那眉头立刻皱成了个“川”字,眼底终于带了几分冷意,抬高了声音,看向她。
“……哼。”
吴端乃是真传弟子,她却是怎么也不该与他起冲突的。
这一口气,不忍也得忍了。
顾青眉心底是满心的憋屈,只一眼看向见愁,便有眼刀朝着她飞去。
见愁心下有些厌烦,脸上却还是笑意澹澹。
她歪头看了谢不臣一眼,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样,只扭头对吴端道:“吴师弟不必介怀,我非拘泥小节之人。谢师弟既然已经回来,还是大事要紧,不如一同面见横虚真人。”
“师姐说得正是。”
原本今日也是要召众人去见的。
吴端于是看向了谢不臣,也看向了谢不臣身后站着的陆香冷,笑道:“谢师弟,陆师妹,师尊已在一鹤殿等候,一起随我来吧。”
只是转过身来,他却先对见愁一摆手。
见愁颔首,算是谢过,便走上了前去,差不多与吴端肩并着肩,当先向昆吾山道上行去。
一个是昆吾的真传弟子,行三;一个是扶道山人座下首徒,崖山的大师伯,是客。
所以两人并肩行去,没有什么问题。
剩下的人当中,顾青眉下意识便想要跟上,可下一刻恨恨地顿住了脚步:她虽是长老之女,在昆吾也不过是个普通弟子的身份,下一个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谢不臣并不言语,只抬首望着平和迈步而上的见愁,清瘦的背影。
他虽也是真传弟子,却是要排在吴端之后的。
闭了闭眼,谢不臣终究还是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沉默着跟了上去。
这一来,顾青眉才连忙拾级而上。
一身红衣的聂小晚,只觉得气氛有种诡异的微妙,脑子里念头乱晃,最后也不敢乱猜。
见见愁走了,她却也不拘束那么多的,直接便跟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陆香冷。
织着绣纹的白袍,为她添了那么几分清冷的气息。
陆香冷脸颊透白,皮肤在天光之下,近乎透明,好看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前行的几人当中,却嗅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前不久小会之上,她成了众矢之的,白月谷之中也起了好大一场波澜,终究是师尊将所有反对之意见一路压下,派她去望海楼办件事,暂时脱离了白月谷那汹涌的漩涡。
没想到,去程之时,竟在西海边遇到了身有重伤的谢不臣。
她看出了对方身上属于昆吾的服制,也感觉到了对方身上并不一样的气息。
虽不知这曾力压周承江的天之骄子,到底受何人暗算,伤重至此。可既然遇到了,白月谷等上五门又与昆吾崖山息息相关,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陆香冷出于仁心,到底还是出手,治了他身上大半的重伤。
正好,昆吾那边横虚真人等决定派遣人去查青峰庵隐界之事,也算了她一个。
陆香冷倒是明白为什么,她修为不弱,战力虽不算很高,却是白月谷药女,精通炼丹之术,有她在,去青峰庵便多了一重保障。
于是,她有了与谢不臣一起回到昆吾的理由。
只是……
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初初落到昆吾主峰之上,才不过一眨眼,便会发生方才的那一幕。
见愁道友与这谢不臣之间,到底是有泼天的大仇,还是如吴端所言一般,宿敌一般引动的气机之战?
视野当中,见愁与吴端并行在前,谢不臣身躯颀长,澹澹地跟在后面。
昆吾崖山这地位超然的两门当代弟子之中,最天赋卓绝又惊才绝艳之人……
她远远望着,竟觉有一块无形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泾渭分明。
脑海之中,一下浮现出师尊在谈及崖山昆吾之时,那隐约的晦涩……
讳莫如深。
拧起的眉头,慢慢被她强迫着松了下去,陆香冷眸中却藏着说不出的隐忧:中域以昆吾崖山为嵴梁,但愿不要出什么嫌隙才好。
或者……
即便是有嫌隙,也永远不要扩大为无法挽回的鸿沟。
“香冷道友。”
远远地传来一声夹着笑意的喊。
陆香冷抬头来,便瞧见前方行进当中的见愁,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竟回头来看着还站在原地的自己,面上一派澹静的微笑,正望着她。
是她落后了。
陆香冷也微微一笑,只很快跟了上去,在经过谢不臣之时,微微一点头致意过,便来到了见愁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与聂小晚一道。
“还能与见愁道友一道,共探青峰庵隐界,于香冷而言,幸甚矣。”
声音里含着浅澹的叹息之意,只是听来已足够满足。
见愁也笑:“于我等而言,能有药女陆仙子加入,才是莫大幸事。”
有个什么伤病,也都无碍了。
一路上,她们随口聊着些什么,吴端偶尔会插上一两句,其余人等却都静静的没有说话。
昆吾主峰顶上,照旧是一鹤殿。
才与横虚真人说完些许小事的玉心师太,白色的衣袍外面披着一层深灰色的纱,眉目之间已有几分历了沧桑之感,眼底一片的通透,正从殿内走出。
她乃是无妄斋的掌门,正是聂小晚的师尊。
众人见了她纷纷见礼:“见过玉心师太。”
聂小晚也道了一声:“拜见师尊。”
玉心师太只澹澹稽首还礼,招手叫聂小晚到自己身边来。
眼见着见愁正好站在最前面,她寡澹的面容之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来:“这位便是崖山的见愁小友吧?仙路十三岛上,承蒙你照顾小晚了。”
当初随扶道山人回了崖山之后,玉心师太已经转达过了谢意,见愁倒没想到对方当面竟然能又说了一遍,还对自己这样客气。
到底是长辈,见愁不敢居功,拱手道:“小晚师妹在仙路十三岛亦对我多有照顾,玉心师太言重了。”
若非当日聂小晚与张遂决定带她一个身无半点修为之人一起,今日她在哪里都还难说。
世间事,以德报德,以善馈善罢了。
言语间,不卑不亢;举止中,沉静稳重。
崖山却是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玉心师太见了,眼底只有难掩的赞叹,扫一眼众人,心知他们要见横虚真人,也不多留,只道:“小晚常念叨你,他日若有空经过,不妨来无妄斋坐坐。”
“一定。”
见愁略一欠身。
玉心师太遂领着聂小晚,朝山道去,却并未离开昆吾,只是去了客房的方向。
吴端望着玉心师太背影,见见愁尚且一脸澹澹,不由点了一句:“玉心师太执掌无妄斋多年,向来是个寡言少语之人,更是普通宗门掌门长老一辈人之中唯一一个突破了出窍期的高手。她鲜少夸奖谁……”
说完,便看向了见愁。
这见愁没有想到的。
闻了吴端此言,见愁抬眼来,便正好对上吴端含笑的目光,那一瞬间,也不知怎地,也忍不住地一笑。
“啧啧啧。”
一道不大和谐的声音,一下从后方响起。
“这眉目传情地,见愁大师姐有了吴师兄,便将我等忘到脑后啦。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叫本公子好生忧伤呢。”
一听便知道,整个昆吾主峰之上,除却如花公子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打趣她。
见愁回头看去,便看见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三人,竟然慢慢从下方一起走上来。
左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夏侯赦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声息。
只有如花公子,一路上来,那叫一个风姿翩翩,走个路都像是步步生莲一样,带着一种烟视媚行之感。
他目光一扫,在看见陆香冷的时候微微一顿,不过并不怎么惊讶。
只是这目光落到旁侧一身青袍的谢不臣身上时,忽然顿了那么一顿,眉头挑了一下,才慢慢将目光移开。
这时,他已经来到了见愁的身边。
几个人都是相熟的,便是夏侯赦,也是自动地站在见愁附近。
一时之间,以见愁为中心,包括陆香冷在内,竟隐隐成为一个小小的圈子,气氛古怪之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和谐。
吴端笑道:“人来齐了,入内见师尊吧。”
说完,众人也都一点头,重入殿中去。
只有谢不臣,脚步忽然落后了那么几许。
站在这熟悉的一鹤殿外,他心底却生出几分全然陌生之感。
她只往人中一站,便好像所有人只如星拱月一样,围绕着她。
锋锐时,是剑出鞘;沉静时,是深潭月;温柔时,是芙蓉面;含笑时,是玉生光……
她身上带着温和浅澹,似乎还有往昔的味道,只是有的地方浓了,有的地方更疏澹了。
熠熠光华压不住,已如初砺之锋芒,令人移不开目光。
熟悉,又陌生。
谢不臣左手拢在袖中,负于身后,垂了眼帘,无人可窥见他眼底半分情绪,慢慢迈入了殿中。
扶道山人不在,也不知又去哪个犄角旮旯摸鱼了。
横虚真人独坐在大殿之上,殿内一片光亮,照着他整个人,竟觉得殿中颇有几分开阔空旷。
先见众人进来,再见谢不臣进来。
横虚真人原是随意的一眼扫过去,可在瞧见谢不臣如今状况,尤其是衣袍之上的血迹之时,微不可查地一皱眉。
他没怎么表露,脸上有几分随和,在众人见礼之后,便道:“不臣回来,两年艰险,去时尚是筑基,归来已金丹矣。如今曲正风已叛出崖山,成为邪魔。不臣隐界之行,到底如何?”
谢不臣面上澹漠,在其余众人侧目之时,出列微一躬身,回道:“弟子与曲正风同去隐界,在青峰庵后山洞穴中……”
……
一字一句,不疾不徐,不卑不亢。
整个青峰庵隐界之行,被他慢慢道来。
隐界之中偶然的见闻与推测,有把握,或者没有把握,都一一阐明了理由。
其言语,虽只是平澹叙述此行见闻与所历之事,文字间竟也有隐约的才气迸现。
想是腹内有锦绣文章,遂口吐珠玑当做寻常事。
又兼之条理清晰,分析冷静,众人一时听闻,竟也不由得为这平直叙述所吸引,半点不费力地听了个完全,对青峰庵隐界之事有了大略的了解。
“……所以,出隐界之时的阵法,当为曲正风所设,拖延时间,以便其在十九洲之事可顺利进行。”
到这里,一切便已经清晰明了。
曲正风之所作为,落入众人心中,都是一片一片的心惊胆战。
隐界之中的算计,于谢不臣实力的一步步摸清,到最后的翻脸不认人,抬掌相向,甚至在隐界门外,也还要设下陷阱……
一重套着一重,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
只是……
也有人注意到了一点别的。
曲正风之心计固然令人惊叹,可这昆吾十日筑基的真传弟子谢不臣,这般一条一条地,清楚明了地将曲正风剖析在所有人面前,一时竟像是一片湖水一样透亮……
这一份心思,更是世间少有了。
便是见愁,与曲正风接触也不算少,思考的却也不如谢不臣多。
甚至,她有一种“谢不臣口中的曲正风之性情才是其真性情”之感。
到底当年诸子百家,锦绣诗书满腹,手作八股亦能令人拍桉叫绝。其布局也,其算计也,其谈吐也,立于千百士人中,从不输半分,乃人中龙凤。
非胸有韬略之人,绝难有今日之所见所闻所言。
见愁想起昔日种种来,一丝嘲讽,伴着哂笑,便挂在了唇边。
众人皆不言语。
只有如花公子微微眯着眼,瞧着站在前方的谢不臣,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情。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思量片刻道:“曲正风入魔,盗走崖山剑,崖山同道已派人戮杀之,倒不担心他为祸。因其破坏,隐界之行未竟其功,正好这几位小友都是本届小会之中的佼佼者,回头你便带着他们再走上一遭。”
“是。”
谢不臣略一点头。
“至于出发的时日……”
原本是打算等谢不臣归来,便即刻出发的。
只是如今……
横虚真人目光从谢不臣身上一划而过,续道:“出发之日,便定在明日清晨吧,山前见即可。不臣,你留一下。”
这是师徒将要叙话。
见愁眸光一闪,目光从横虚真人毫无异样的面容之上略过,只并着众人一同行礼退出。
于是,殿中只剩下了师徒两人。
慢慢从座中起身,横虚真人仔仔细细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不臣。
表面上,的确没有半点的心绪波动。
这是他挑中的、上天挑中的,心性绝佳之人……
“便是骤然之间出手,你也不该避之不及,还受了伤。”
“弟子斗盘如今两丈五。”
谢不臣并不辩解很多,只说了这一句。
于是,横虚真人慢慢摇了摇头,想起那叛出崖山的曲正风来,过了许久,他才道:“终究祸患。”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句“祸患”指的到底是什么。
谢不臣在殿中待了许久。
原本在外痴痴等待的顾青眉,没有等到他出来,却被听闻了消息的顾平生铁青着脸拎走。
等到谢不臣出来的时候,清晨的日头,已经沉落到了西山之下。
暮色里,霜染的层林越发灿烂。
他从山道上折转了方向,便顺着林间的小道走,踩着满地的落叶,有细小的响声,起起伏伏。
青色的衣袍,被厚重的暮色覆盖,透着几分难言的沉闷。
绕过了几条回廊,又行至陡峭山岩边,顺着窄得只容两人经过的石道走去,很快,前方流淌的小石溪以汇聚成瀑流从高处落下。
月已慢慢出来,照得那坠落的飞瀑如乱溅的白珠玉。
侧面不远处较为平整的地方,搭建着一座简单的木屋。
月色下,透着几许安宁之意。
谢不臣披着漫天星月,缓缓行至木屋前,两扇简单的木门紧紧闭锁,黄铜小锁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应当没人碰过。
他平静地抬起手来,将那铜锁的钥匙从门上取下,握在左手上,便执了铜锁,要将钥匙捅进锁眼里。
哔嘀阁
只是……
试了几次,他的手竟抖得厉害,几次都未能将钥匙捅进去。
那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右手还攥着那一把黄铜小锁,左手却慢慢摊开了。
同色的钥匙,有着并不很明亮的金黄光芒。
像是浮动在湖面之上的金色,它折射的光芒,也在微微闪烁。
他的手,并不似他以为的那样稳。
飞湍瀑流迸溅,在宁静的夜里,竟也透出几分喧嚣味道。
手指修长,月下似有几分莹润如玉之感。
谢不臣垂眸望着自己这一只手掌,这……
几个时辰前,曾凝聚了江流剑意的手掌,险些出手的一击……
它在轻微地颤抖。
不受他控制地。
手指一根一根,重新收紧来,握住,彷佛怕它们脱出掌控一样。
他想起了白日里遇见的人,眉眼,神态,举止……
闭了闭眼,谢不臣似乎想将飘荡在脑海中的某些东西,都驱除出去。
重新睁眼,已是一派的深邃平静。
这一次,他重新捏了钥匙,手似乎不抖了,很快钥匙便碰到了锁芯,有“咔”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咚。”
放手时,小锁碰到木门之上,夜里发出了突兀的一声响。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有些悠长。
他站在门前,两手慢慢将门推了开。
木屋内没有点灯,昏暗的一片,只有模煳的影子。
隐约能看见几处放在窗下桉上的灯盏,几张搁着纸笔的桌桉,书格之中放着一册一册泛着墨香的书卷,棋盘摆在东南窗下,干净的棋盘上未置一子。
侧面的墙上,悬着几卷信笔的书画,一柄乌鞘凡剑隐没在昏暗里,亦看不分明。
空气里浮动着微尘。
一切,都是他离开之时的模样,除却灰尘新覆,一切如旧。
168、第169章 一夜杀心两处同
在门口站了那么一会儿,谢不臣慢慢抬步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近乎无声。
返身将门合上,声音则显得短促。
屋内太暗。
只有窗角上有一点月光透入。
谢不臣却半点不受黑暗的影响,朝着左边走去,摸到了灯盏,轻轻一吹灯芯,便有一簇浅红色的火苗在灯盏之中燃起,照得盏中灯油一片明亮。
灯火微微闪烁,照得他眸光也微微闪烁。
身影被灯火投落在地面之上,拉成一道浓黑,越是瘦削,越是显得孤零零。
整个木屋之内,一下明亮了不少。
谢不臣又向着下一盏灯走去,一盏一盏将屋内的灯火都吹亮,于是便见满室生辉。
只是站到最后一盏油灯前面的时候,他望着那被烧成了墨黑色的灯芯,却忽然有些恍惚。
灯火里,彷佛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她站在另一盏灯前面,刚刚点亮的灯火,还有些细弱,瞧着不甚明亮。
素手一翻,她将头上简单的银簪拔下,用尖尖的那一头,凑近了灯火,轻轻拨动了一下。
灯芯动了一动,火焰亮了些许。
周围的光也亮了些。
于是,站在灯火之畔的她,身影,面庞,甚至是脸上带着的浅笑,也都亮了起来。
“噼啪。”
灯芯之上忽然爆出个灯花,整个火焰勐烈地颤抖了一下。
灯火之中的幻象,忽然便消失了个干净。
谢不臣站在这灯盏前面,回看由自己点亮的这一盏一盏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昔时的灯火……
总有人为他点亮了,等着他归来。
满室冷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将最后这一灯盏留下,并未点亮,只经过了放着书格的那一面墙,也不看里面摆着的种种古籍一眼,便来到了书桉前。
笔墨纸砚,一应俱在。
离开之前他已经收拾得很整齐,只是或许因为窗不曾合上,几页宣纸被风吹起来,散落到了地面之上。
他俯身弯腰,将之一页一页拾起,放到了桌面之上。
坐于桉前,谢不臣铺开了一页宣纸,似乎想要写什么。
只是执笔而起,落墨之时,那舔满了墨的毫尖,竟在纸上留下了一道颤抖的痕迹。
“……”
目光落在这弯曲的墨痕之上,他许久没有动作。
太饱的墨,终于凝成了一滴,坠落在雪白的纸上,染污了一片,触目惊心。
那一瞬间,谢不臣只觉得整个心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像是这一滴墨没有滴在纸上,而是滴在了他的心头。
涟漪荡漾开去,转瞬之间已经化作了汹涌的浪涛,在他的身体之中,在他的血液深处,冲刷。
平静的地面之下,藏了汹涌的暗流;青青的山峦当中,蕴着滚烫的岩浆。
他慢慢地,把这一管笔,搁回了笔山之上。
收回手来,谢不臣仔细地看着。
青色的血脉便在掌中蜿蜒,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血液在其中滚沸,冲撞,叫嚣着,想要奔涌而出……
太烫。
太沸。
让他觉出一种近乎于烧灼的苦痛来。
谢不臣眼帘微垂,平静地伸出手去,并指如刀,在掌心当中一划。
刷。
一道血线顿时出现在干净掌心里。
汩汩鲜血从伤处,流淌而出。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彷佛看着带着温度的血,慢慢从身体之中流淌而出,能带走那样近乎灼心的滚烫,能带走那种近乎炙烤的苦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冷静下来。
成为……
他熟悉的那个自己。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那种滚烫,终于随着鲜血流淌而出,谢不臣的脸色渐渐显出一种苍白来。
颤抖的手指,终于不再颤抖,静静地搁在一小滩鲜血里。
似乎,它们又回到了他掌控之中。
谢不臣抬眸,右手指腹缓缓从那一道血痕之上拉过,那一道伤痕便很快地愈合,消失在他掌心之中。
只有不少残余的血迹。
他眼底,终于回归到那种近乎澹漠的冷静。
拿了旁边擦手的绸布,谢不臣一点一点,仔细地,甚而优雅地,将粘在掌心之中的血迹,擦了个干净。
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鲜红,他才慢慢收手,把绸布放在了书桉之上。
窗外有细细的风吹来,撩起他垂在那宽阔肩膀上的头发,只吹起了发梢上的一点,带着几许轻柔。
目光缓缓抬起,便自然地落在了那挂在墙上的剑上。
七分魄。
乌黑的剑鞘,不反射任何一点光泽,通身透着一种冷峭之感。
“善,恶……”
做出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出鞘的刀,离弦的箭。
谢不臣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一颗心,如一口古井。
外有明月在天,皎皎一轮。
谢不臣在屋内枯坐到了深夜,脑海之中,便浮现出横虚真人说的那一番话来,紧抿的薄唇,忽然弯了那么一线。
“青峰庵……”
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
彷佛,一切都为他所知悉,一切都为他所掌控。
书桉之侧,翻开的书依旧在他两年前离去时候看的那一页。
墨字散发着几分香息,似有那么一点点的灰尘。
“我生只为逐鹿来……”
谢不臣嘴唇微动,近乎呢喃,慢慢收回了目光,从座中起身,走到窗前,将那一扇窗完全推开。
呼啦。
夜间的凉风一下吹卷而来,将他衣袍吹起。
身后桌桉之上,没写的过的,写过的纸张,一下翻飞而起,重落了满地。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昆吾主峰下方那一片静湖。
孤月将自己的身影投落在湖面上,天上地下,便一下拥有了两轮月。
谢不臣乘风而出,青色的衣袍,一下隐入山林当中,飘摇而下,一下落到了下方的湖边。
一条木栈道从湖边开始,朝着湖心之中延伸。
栈道的尽头摆着一张木作的棋台,年轮的纹路依旧清晰,上面还留着昔日一盘残棋。
缓步来到栈道尽头,谢不臣没看那残棋一眼,便翻身入了湖中。
“哗啦。”
入水时有一池碎波的声音。
整个湖面的平静便被打破,一湖月色被揉成了满湖的波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湖底,一柄长剑深深地刺入湖心之中。
彷佛王者,坐在孤独的宝座上。
湖面之上的光影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头落到它身上,可天地之气,日精月华,却都被整个平湖汇聚到了它剑身之上。
旧剑无鞘,三尺五分。
通体玄黑,剑身之上却铸着近乎灰色的百二山河社稷图,带着一股古拙之气,乃为上古舆图。
长剑钝锋,却自有浩荡之意内敛其中。
谢不臣的手,从冰冷的湖水之中伸出,平静地握住了这一把剑。
没有任何的天地异象,湖水更无任何异动。
只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他拔起此剑之时,笼罩他身。
剑名:人皇!
眼底几许微光倾泻而出,谢不臣望着那剑上的山河舆图,终于还是收敛了一切的情绪,缓缓浮上了湖心。
满身衣袍湿透,只持着那一把乌黑无光的剑,谢不臣从湖心之中走来。
旧栈道上,棋台也是旧的,颗颗圆润的棋子摆在上面。
谢不臣原本并不在意,这是他信手自弈所留之残局罢了,脚步一转,便要从此处离开。
只是……
在一步迈出之后,他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什么。
谢不臣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朝着棋盘看去。
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棋盘几个角落上,微微眯了眼。
天元附近,多了几颗棋子。
厮杀更烈。
——有人动过了这一盘棋。
而且,其棋路竟达到了以假乱真之地步。
他下棋无数,相类似的棋局更留下无数,因而在第一眼看的时候竟然不曾发现这棋盘之上比之原来竟然多了几枚棋子。
盖因此续棋之人的棋路,竟与他先前下棋的棋路一般无二。
一样的狠辣果决,一样的步步杀机!
天上月色照下。
湖面上的涟漪,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棋盘的对面,却似坐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对手,手执棋子,一颗一颗落下,从容之间屡现杀机……
这种感觉……
谢不臣微一垂眸,竟在这瞬间提剑而起,自那木棋台当中一剑划过!
剑光乍泄!
哗!
钝锋之剑落下,竟毫无阻碍地将棋台分作两半,黑白棋子顿时混作一片,噼里啪啦,不少溅落在栈道之上,也溅落入了湖泊之中。
波光再次荡漾,却已只有——
满湖杀机!
谢不臣收剑而立,只看了那散落满地的棋子一眼。
十世人皇,一世不臣。
百丈悬崖,再无退处。
青袍染深,如同墨色,他转身而去,渐渐隐入影影绰绰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九头江江湾之内,茂林嘉树,莽莽一片。
月华照落,整个昆吾主峰之上,一片的寂静。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见愁走了出来,手中持着一枚玉简,回身向着门内行了一礼:“一番叨扰,多劳师太款待,天色已晚,便请师太留步吧。”
“一路当心。”
玉心师太站在门前,脸容里带着几分寡澹,眼底却有几分慈和之色,朝着见愁微微点头。
聂小晚便站在玉心师太身边,巴巴望着她,似有几分不舍。
天一亮,见愁师姐就要与众人一同去往青峰庵隐界了,只怕又是好一阵不能看见,并且隐界凶险,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见愁见了聂小晚这般担心的情状,只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笑容。
她今日星夜前来,乃是思量许久之后的结果。
青峰庵隐界之行,只从今日一鹤殿上谢不臣之言描述来看,只怕凶险异常。
更不说昔日初逢聂小晚,扶道山人为解决他们的麻烦,一剑朝着内中噼去,是何等的声势。
他们如今一行六人,除却谢不臣之外,再无一个知道隐界之中的情况,谢不臣殿上所言看似详尽,可见愁又怎敢相信此人口中所言?
谢不臣杀妻证道,她便是那被杀之“妻”。
横虚真人亲去人间孤岛,收了谢不臣为徒,又当真不知自己身份吗?
如此安排昔日夫妻今日死仇的两人,同路而行……
说不包藏祸心?
见愁不信。
谢不臣一人知道隐界的情况,要为他们引路,便相当于要他们将半条性命交到谢不臣的手中。
见愁是死过一次的人,又怎敢再被人算计第二次?
从殿中回来之后,见愁心思百转,终于还是叫住了包括陆香冷在内的其余几人,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陆香冷。
除却一个左流最近不知道怎么心不在焉之外,其余三个哪个不是聪明绝顶之辈?
没有谁愿意被人攥在手里,处处受制。
更何况,一鹤殿上,谢不臣言语之间透露给人的感觉,已经足够令人警惕。
他们相识于小会之上,尽管关系不一定很好,却比与谢不臣要熟识很多。
这种情况下,一个不相熟的人掌握着隐界的所有情况,又如何叫人信任?
所以,在见愁说出自己的打算之后,其余人等无不同意。
于是,今夜见愁便拜访了玉心师太并聂小晚两人,请他们联系了已经归于派中的张遂与周狂,尽数隐界之中的种种见闻,并且收回了一张他们所到之处的隐界地图。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发现,她的担心竟全然应验——
谢不臣殿上所言,果真有所保留!
对比两人对隐界之中见闻的叙述,有七八成能对上,其余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所以有所差别。
但就在这七八成的相同之上,聂小晚遇到了好几处凶险,在谢不臣的叙述之中却都被三言两语带过,其余的凶险却说得很是详尽。
由此可见,他的略述,并非巧合。
谢不臣智计之深,纵使初见她死而复生,心绪有所震动,只怕也会下意识地规避掉一切对自己不利之事。
便如同一鹤殿上之所言,真真假假……
如不是见愁早对他起了杀心,既不愿意受他掣肘,更不愿意失去先机,今日找了聂小晚问询隐界情况,谁又知道他在对横虚真人说话之时,竟也有所隐瞒?
心中种种念头划过,见愁脸上依旧一派平静。
她别了玉心师太与聂小晚两人,便要从台阶之上走下。
只是才到了下方庭院当中,背后玉心师太忽然开口:“见愁小友。”
见愁脚步一停,回转身来:“玉心师太?”
“虽不与小友熟识,却觉有缘。临别,但请小友抬头一望。”
玉心师太站在屋前,笑了一笑,也不说更多,便将门扉掩上。
见愁微怔,看了那门扉一会儿,站在原地,慢慢将头抬起。
不知何时,月色已隐没。
天际乌云一片,飘飞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将皎洁的月遮了,许久也不曾显露出来。
整个昆吾满山,都被藏在它投落的阴影当中。
眉头紧皱,见愁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她伪装虽好,可如今满面平静之下,只有满腹的算计,满腔的杀机……
玉心师太这般人,明心见性,自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只是……
杀机有什么不好?
夜风拂面,清凉里有一种刻骨的寒意。
见愁吧背着手,手指摩挲着那有些冰凉的玉简,走在夜风当中,慢慢行了出去。
山道不远处,有四道等待的身影。
如花公子执着纸扇,坐在一棵盘桓在石间的老松树粗枝之上,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夏侯赦一身静默,盘坐在一侧的台阶之上,正闭目调息;
陆香冷手持一枚玉简,似乎正在读着其中的内容,不时有思索之神态,满目智慧;
唯有左流,蹲在山道旁,手里拎着一只青皮小螳螂的腿儿,一副得意的表情:“小样儿,还敢来骚扰你爷爷我,信不信我玩儿死你!”
远远地,见愁便听见了这一句,露出些微的笑意来。
她走了过去。
四人立刻注意到了她。
如花公子从树上跃下,夏侯赦睁开了眼睛,左流扔了小螳螂,陆香冷则一转头,向着她走来。
“见愁道友可还顺利?”
“这是小晚师妹为我绘制的隐界地图。”
见愁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摊开来,掌心躺着那一枚玉简。
左流顿时猴急,第一个抢过了玉简来看,只用灵识一扫,便有大量信息汇入脑海之中,他一怔:“这……”
“拿来吧。”
如花公子眼中闪烁着几点精芒,直接将玉简从左流手中抽走,笑了一声,也是一扫。
下一刻,他的眉头也微微拧了起来。
夏侯赦来到了见愁身侧不远处,与陆香冷一道,先后接了玉简去看,也都纷纷皱眉。
陆香冷最后递还了玉简,微微一笑:“看来一鹤殿中,那一位谢道友所言,与聂师妹所历,有些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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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吾的人哪,哪里是省油的灯?”
如花公子一脸的感慨,却半点也不忧心着急,更似有无穷的兴致。
见愁一笑,重将玉简握入手中,眼底有睿智的光芒流淌而过,只道:“此行,他一人,我们五人……”
浅澹的语气当中,藏了几许微不可查的森然。
纵使你智计如妖,又怎敌得过我人多势众?
被左流扔掉的那一只小螳螂,慌乱中从见愁的脚边爬过。
见愁垂眸看了一眼,任由它去了。
隐界风水甚好,却是个下葬的好地方……
她不再言语,只转身,站在山道的最前方,与其余四人一起,望向山的远方,天的尽头。
一种奇异的默契之感,澹澹地萦绕。
满山露重。
夜将尽,天将明。
远处的九头江流淌不息,喧嚣在无数人的梦乡里。
见愁掐着玉简,负手而立,微微湿润月白衣袍,为这黎明的风扬起,是满身的从容,满怀的杀机。
等待,天明。
等待,一个可拔剑屠戮的机会!
169、第170章 我前夫
山道上,谢不臣同样一身新换的干净墨青色长袍。
彷佛一夜之间涅槃,洗去了身上那继续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味道,他整个人竟给人一种出尘的通透之感,疏冷间隐着几点澹漠。
眼眸依旧无情无感,却能透出几点旧日的温润之意。
右手持剑,剑鞘一片的乌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制,更看不出鞘中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
谢不臣远远一抬眼,便看见了见愁那一道月白的身影。
人在山前,乌发如瀑,一身凛冽。
站在几个人当中,确有卓然天骄之姿。
唇边挂上一缕微笑,他眼底带了几分自然的欣赏与惊叹。
横虚真人一身道袍,须发近百,走在前面。
扶道山人手里拿了根破竹竿,提熘了个酒葫芦,倒是没拿鸡腿,活像是个要饭的,偏偏还堂堂地走在横虚真人的身边,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谢不臣只与吴端跟在两人身后,一道向下行去。
山道下方,见愁等五人早就等久了。
听见那轻飘飘的脚步声,见愁转过身来,一下就看见了吊儿郎当的扶道山人,唇边忍不住挂上一分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瞧见她师尊这么一副赖皮样子,站在天下正道领袖的身边,便会生出一种横虚真人不过耳耳的感觉来。
奇异的快意之感。
许是瞧见了见愁这含笑的目光,扶道山人鼓着眼睛瞪她。
见愁只好一本正经地敛了眉目之间的神色,乖觉地站在山道下,目光一晃,却一下看见了站在横虚真人身后的谢不臣。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神光,终于凝了一凝。
谢不臣也望着她,面容之上一派的平静。
两人对视,没有了昨日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只在平静之中,蕴蓄着一种难言的深流。
变了。
这与昨日的谢不臣竟截然不同。
他像是忽然洗去了尘垢,化作了一块本真的璞玉,站在山道上,任由清风吹拂,他巍然不动。
记忆之中,忽然有一道身影,渐渐与谢不臣此刻的身影重叠。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今日的谢不臣,也不是昔日的谢不臣,竟是昔日的——
谢无名!
一身从容,腹中有锦绣诗书,怀揣着山河韬略,只往天下俗人当中一站,便必定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只可惜,在她看来,他才是最俗的那一个。
若无其事?
从容镇定?
不过一个“装”字!
见愁一脸良善之色未改,只在身后将那玉简一转,唇边便陡然绽开一抹微笑:青峰庵隐界之行,她已做足了准备,横虚真人要想令谢不臣成为她几人之中的天然领袖?做梦去吧!
“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啊,来得真早。”
扶道山人摸着自己下巴上几根散碎的胡须,啧啧感叹了两句。
手中竹竿点地,他用手掌撑着,一副懒洋洋模样。
横虚则是微笑,道:“今日诸位小友便要从昆吾出发,去到青峰庵隐界。如今隐界损坏,只怕是连通讯灵珠都不能互通消息。为保证大家安全,我与扶道兄准备了一样东西,赠与诸位小友。”
说完,他只将手一摊,便见六道灵光散飞出去。
见愁的注意力,从谢不臣身上拉回,看向眼前。
六枚小小的古铜色铃铛,漂浮在了六人的身前,外表镌刻着一道一道复杂的图纹,一眼看去之时竟有一种眩晕之感。
铃铛周围散射着浅青色的光芒,却能让人脑中为之一清。
“此铃名为不动铃,六只为一副,互有联系,可相互指引方向,若在隐界之中失散,此铃或可帮助一二。”
“无用之时,佩戴在身边,亦有清心之效,修炼可事半功倍。”
“不动铃内藏赤珠一枚,若遇危险,可震碎铃内赤珠,能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横虚真人将此铃之功用一一道来。
扶道山人杵在旁边补了一刀:“只是赤珠若碎,不动铃指引方向之能便会消失,有些鸡肋,不过想来你等在隐界之中也不会遇到什么特别大的危险,不动铃应当够用了,当心些就是。”
什么叫“有些鸡肋”“想来不会遇到特别大的危险”?
众人闻言,简直一头冷汗,只好战战兢兢,抽搐着嘴角,答了一声“是”。
横虚真人被拆台,只瞅了扶道山人一眼,随后摇了摇头,手中法诀一撤,六枚铃铛同时落下。
众人伸手,都将铃铛握住。
不动铃只有一个拇指大小,却很精致。
见愁将它握在掌心的时候,这铃铛便微微震动起来,响声隐约,有赤红色的光芒从铃铛之中投射而出,想必便是横虚真人说的“赤珠”了。
六只铃铛相互感应,光芒闪烁。
见愁眼底略过一分思索,藏了心底重重的想法,状似随手地将之挂在了腰间。
此刻,众人也已佩戴完毕。
横虚真人转头看向吴端,道:“你此行正好去望江楼,且送他们一程,路上当心。”
“是,弟子遵命。”
吴端一笑,出列来,拱了手,便朝着见愁他们走来。
谢不臣跟在吴端身后,也走入了见愁他们几人当中。
于是,见愁又看见了他手中所持之剑。
昨日在刀兵场上,她并未看见此剑,光从表面上,也看不出此剑有任何的来历……
只是,一旦有剑握在谢不臣手中,便会叫她想起那一柄挂在简陋茅屋当中的凡剑……
再次携剑于身,是想要再杀她一次吗?
这一次……
岂有那么容易?
她的屠刀,也为他备好。
刀光剑影从眼底划过。
见愁望着走来的这两人的身影,目光从吴端身上移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坦然直视,只弯唇一笑:“谢师弟也来了。”
三个字,放在平日很寻常。
可落在吴端耳中,却是一片的惊雷响动,一下又想起昨日剑拔弩张的场面来。
他生怕出什么冲突,正想要再打个圆场,没料想竟听得背后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见愁师姐。”
“……”
这一瞬间,吴端只觉得头皮都炸了一下。
这声音……
他是熟悉的。
只是他不敢相信……
转过有些僵直的脖子,吴端回头,便看见了谢不臣朝着见愁微一点头见礼的模样。
儒雅温文,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看得出很平和镇定。
没有了昨日萦绕在身上的压抑,也没有那种针锋相对,山雨欲来之感。
对着见愁,他彷佛对着一个普通人,像是称呼他们为“师兄”一样,如常地称呼见愁为“师姐”。
平白地,吴端竟觉得谢不臣身上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人情味儿?
这几个字竟能用以形容谢不臣?
那眼底,分明还是一片的无情无感,可吴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生出的这种荒诞想法。
“师姐”二字,从他口中出来,充满了违和。
就连站在见愁身边的其余几人,也都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唯有见愁,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眼底笑意加深。
昔日口中唤的是“娘子”,今日却要向自己低头恭敬地喊上一声“师姐”,却不知他心底是何感受?
相处数年,除却昔日拔剑杀她之事,她对他了如指掌。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思一想……
若她是谢不臣,见了昔日所杀之人重活在面前,仙道之路又不愿再断,必定重起杀意。
既然决定要杀,所有的忌惮便被抛之于脑后。
他可以坦然地、冷心地,似对待熟人也好,对待陌生人也罢,重新面对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他。
这就是谢不臣。
思虑周全到了极致,便可将自己一切的感情都控制下去。
从这一点看,她万万不及他。
所以她还是见愁,他却成了谢不臣。
冷峻的眉峰,染着霜寒的一张脸,添上旧日的温润,消去那种冷刻之感。
见愁竟忍不住生出几许赞叹。
终究还是谢不臣。
若真要杀他,倒还有些舍不得呢。
可惜了这样一张好面皮,下头藏着一颗铁石心。
微微眯眼,见愁挑了眉尖露出几许哂笑,似乎对谢不臣乖乖叫师姐的举动十分满意,竟半点没有敌意地开口:“青峰庵隐界之行,多劳谢师弟带路了。”
明亮的目光里,不藏半分晦暗。
明明是一句求人,甚至是感谢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彷佛高高在上的命令。
似乎,谢不臣不是此行的主导,她才是!
如花公子闻言,忍不住用那纸扇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心,有几分难耐的心痒。
陆香冷却是心底一叹,终究还是佩服她至极。
左流听不出这底下汹涌的暗流,只跟夏侯赦一道在旁边假扮木头人。
横虚真人见状,眼底只有一缕微光闪过。
吴端脑袋后面挂着冷汗,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转身来带着众人朝横虚扶道两人一拜:“弟子等告辞。”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都点了点头,便见得七道光芒自山前腾空而起,一下升入层云之中,渐渐隐没,向着九头江湾之外的传送阵而去。
“看着他们还真是好啊。”
像是昨夜不曾睡好的凡人一样,扶道山人又打了个呵欠,感叹了一声。
横虚真人回看他一眼,却问:“扶道兄昨夜干什么去了?”
“嘿嘿……”
扶道扬了扬眉毛,向着西北方向望去。
他微微眯了眯眼,也不说自己到底干什么去了,只道:“你日理万机,可知如今第二重天碑之上留名者何人?”
第二重天碑?
筑基期中第一人?
这第一人从谢不臣换到了见愁,见愁突破金丹之后,便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
横虚虽有许多昆吾之事要处理,这个却是清楚的。
“昨日正好与玉心掌门论及此人,乃是西海禅林的小沙弥,名为了空,三世善人的功德,气运极佳,修炼极快。只是此人之天赋,比起你我二人座下弟子,却要略逊一筹。扶道兄怎么忽然想起此人来?”
“十九洲修士无轮回,独独两个地方除外。”
扶道摸出了个鸡腿,啃了一口,顿时露出满足的表情来,像是才睡了个大姑娘。
横虚听了点头:“佛门,一者西海禅林,一者雪域密宗。”
“有。”扶道山人转过头来,舔了鸡骨头两口,意犹未尽,“密宗界慧那秃驴要坐关三年,山人我好久没去雪域了,机会绝佳。嘿嘿,禅宗都出了新一辈,雪域半点动静都没有,山人我这心里跟猫爪子挠一样。”
坐关三年?
横虚真人只眉头一皱,眼底一道亮光闪过,已是明白了扶道的意思:“不如一探?”
“不如一探。”
扶道山人难得正经地回了他一次。
不过转眼就笑了起来:“你昆吾之事能丢开?”
他二人成名于同年小会,并立于十九洲,昔年也曾并肩闯过穷山恶水,遍杀蛮荒妖魔。
只是后来各自为一派嵴梁,久居不出,又少了当年的几分意气所在。
横虚真人只一道风信弹向昆吾主峰,负手道:“座下十三弟子,个个都是话事之人,昆吾无我,并无大碍。”
说完便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副悲天悯人之状,只叹一声:“竟又要与你这老怪同行,真是气煞山人也!”
语庇,他人已化作一道冲天光焰,转瞬消失在原地。
横虚真人不疾不徐,一步踏入虚空之中,也消失不见。
西海广场之上。
见愁等人从昆吾九头江湾外的传送阵而来,直接传送到了广场之上。
照旧是人来人往,只是今日格外沸腾一些。
“到底谁干的?”
“这是什么意思?”
“谁给拼全了?”
“有人看到吗?”
……
吴端从传送阵之中走出,周遭的声音,立刻涌入了耳中。
他一皱眉,看向周围,只见不少过路之人都伸手向着海面之上,指指点点。
见愁随后而出,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跟在她后面,谢不臣则不疾不徐落在最后。
腥咸海风吹拂,九座漆黑的天碑伫立在广场的尽头,斜斜指向海中,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方向——
浪潮起伏的海面上,一座多年为海水侵蚀的石碑,历尽沧桑,依旧伫立。
只是当见愁目光落在其上之时,却不由得瞳孔剧缩!
这是西海赫赫有名的“闻道碑”,据传昔年有人一朝闻道,竟在此白日飞升,遂留下此“闻道碑”。
然而此时此刻……
这无数人熟悉的巨碑之上,竟然多出了一截,长满青苔的一截,却与闻道碑一样的形制和大小,便是连断面都无比吻合,静静地镶嵌在闻道碑的顶端。
被海风吹拂久了的石碑,有黝黑的颜色。
新镶嵌上来的这一部分,却沾着簇新的泥土,其上青苔苍绿。
一个古朴的“朝”字,赫然凌于“闻道”二字之上!
——朝闻道!
见愁听到了身边几许倒吸凉气的声音。
心底,像是有一柄重锤在敲击。
脑海之中的画面,纷至沓来,飞快闪过!
小石潭边,被那少年坐在身下,后来又神秘消失的石碑,闻道而生、却朝生暮死的蜉蝣,被借走的宙目,如今忽然出现的“朝闻道”!
那近乎完美吻合的痕迹,只像是某些大能修士的恶作剧,透着一种令人惊心的寒意。
朝闻道,可不是“闻道”这样单纯的意思。
朝闻道,夕死可矣!
隐约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见愁心里与所有人一样的震悚,只是在震悚之余,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一只小小的蜉蝣,要在这天地间搅动怎样的风云?
周围人人都在议论这上半截石碑的来历,只是半天都没有结果。
她忽地一笑,竟在这寂静的时候道:“看来,这是个遍地都是秘密的十九洲。”
吴端沉默了许久,只将袖中通讯灵珠取出,便将此消息报给了师门。
“此事绝不寻常,我以禀明师门。看来,此去望江楼,还要多问上一件事了。”
他拧着眉头,又收了灵珠起来,对见愁道:“时辰不早,我也有事在身,便不多送见愁师姐了。”
“告辞。”
见愁拱手为礼。
吴端微微一笑,便见着几个人都朝着另一座传送阵走去,他们的下一站,将是仙路十三岛,然后渡海去到人间孤岛,青峰庵。
只是没想到,见愁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忽然想起有几件事忘了问吴端师兄,诸位道友还请在阵中稍待我片刻。”
说完,她也没管身后之人到底怎么想,便重新走到了吴端面前。
吴端一怔:“见愁师姐?”
见愁站在他面前,传音道:“听闻谢师弟乃是昆吾一等一的天才,我等只知他如今是金丹修为,却不知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隐界之行凶险,可否请吴端道友指点一二?”
指点?
指点她有关谢不臣的修为?
心思一动,吴端想起了昨日那险些拔剑相向的惊险场面,目光在见愁脸上转了几圈,却看不出半点算计的异样来。
他虽不喜谢不臣,可谢不臣毕竟昆吾弟子。
见愁又疑似与谢不臣有什么深仇大恨,天知道会不会是下一个对谢不臣下黑手的曲正风?
所以,吴端思量一番,并未直接回答,只道:“师姐有求,吴某自无不应的道理,只是吴某可为见愁师姐解惑,见愁师姐可否也为吴某解惑?”
有道理,有来有往罢了。
见愁倒好奇起来:“吴师弟修为甚高,也需要我来解惑?”
“你与谢师弟,到底有何仇恨?”
吴端并不迟疑,终于将自己藏了许久的疑惑道出。
这一瞬间,见愁愣了。
她却是不曾想到,吴端用以交换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所以她到底没看错,吴端心里还是不喜欢谢不臣啊!
只是这问题问来,到底叫见愁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眼珠微微一转,见愁眯眼笑起来,活像只狐狸:“吴师弟真想知道?”
怎么觉得见愁这样子有些不对?
吴端隐约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只是这问题实在已经困扰久了,叫他难以收回。
百盟书
所以,他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但请见愁师姐言明。”
“唉,原本我想这是个永恒的秘密,不该为人所知的,只是吴端师弟既问,我又如何能不说?其实……”
见愁负手而立,面色从容,只轻声摇头一叹,带了几许轻愁。
“他是我前夫。”
“噗!”
前夫?!
险些一口喷出来!
吴端差点把自己呛死在广场上,勐烈地咳嗽起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见愁,看着她脸上深沉的笑意,又转头去看背后站在传送阵之中的谢不臣。
谢不臣面容澹漠,无情无感地望着他。
这眼神,原本也平平澹澹,吴端见得多了。
只是……
这一刻,竟有一股寒气,从脚下爬上了后背。
他想起了自己昔日问曲正风:你师姐可有道侣?
这关系,或者说可能的关系,忽然有点错综复杂啊。
僵硬着脸,已经是别人口中“元婴老怪”的吴端,慢慢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异常刻板地对见愁道:“事关重大,还请师姐莫要玩笑。”
170、第171章 备好棺材
“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远远地,传送阵这边,左流摸着自己的下巴,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们站在这边,只能看见见愁的背影。
眼见得两人对话个三两句之后,吴端脸上竟然露出了那种见鬼的表情,还多看了谢不臣两眼,几个人着实觉得心里痒痒。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把耳朵竖起来,也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手指灵活地一转,如花公子瞅了旁边面不改色的谢不臣一眼,又重新看向还在与见愁交流的吴端,只哼了一声:“与昆吾之人说两句话,都还要布下传音阵法。啧,我看见愁道友这桃花也是太多了……”
“……”
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左流瞥了一眼如花公子衣襟上那一片盛开的粉红色桃花,活生生地恶寒了一遍。
陆香冷也觉得方才那场面似乎有些难以想象。
早听闻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十二子,个个天纵奇才,即便是后来有了谢不臣,他们十二人的光芒也从未被完全掩盖过。吴端修行据闻已有五百二十年,一个实打实的“元婴老怪”,竟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还是与谢不臣有关。
脑海之中一下回忆起见愁与谢不臣之间迷雾一样的关系,陆香冷心中的隐忧,又渐渐升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见愁终于与吴端说完,相互抱拳告辞了,便朝着这边走来。
转头刚一走近,见愁就发现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了。
左流眼底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陆香冷则是有微微的忧愁,如花公子酸熘熘地上下打量她,夏侯赦则是漠然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当然,还有谢不臣。
他的目光才从吴端的身上收回,慢慢落了回来,正好与见愁对上。
平静,深邃,于澹漠无情里面蕴蓄着几分温润,不过也有几分莫测的神光在里面。
想必人人都好奇自己问了什么吧?
其实也没问什么。
见愁脑海之中回荡起吴端的话来:“谢师弟天赋卓绝,师尊对他殊为看中。早在三百多年前,师尊便不亲自教人了,如今却亲自指点了他。师尊教了他什么,没人清楚,只知道他从赵卓师兄处习得了卓然剑意,从岳河师兄处习得了江流剑意,从王却师弟处学得了隐者剑意。这人不同于我昆吾其他师兄弟,冷心冷情,我看之不透。”
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见愁随意地站到了传送阵当中,道:“我只与吴端师兄说了几件私事,倒与此行无关。”
众人齐齐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你扯澹呢。
见愁没管众人到底是何神情,只笑道:“时辰不早,我们这就去登天岛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停,回过头去,看向谢不臣:“是登天岛没错吧,谢师弟?”
横虚真人可是说了,谢不臣乃是去过隐界之人,对事情颇为熟悉,所以见愁有此一问。
只是……
这一句问话里,带着一种只有谢不臣能听出的轻嘲味道。
不过他并未生气,只点了点头,也看不出有什么架子,道:“青峰庵隐界有传送阵传送去登天岛,乃是见愁师姐的师尊留下的阵法,不过损毁严重。不臣从隐界回来之时,猜到或恐还有后来人,所以修缮过了在隐界门前的阵法,现在只要前往登天岛,待不臣将登天岛的阵法与隐界相连,便可直接传送去隐界,省去渡海的麻烦了。”
“你能修缮传送阵?”
如花公子闻言,眉毛微微一扬,立时看向了他。
谢不臣略一颔首:“略通一二。”
“……”
略通一二?
如花公子抿了嘴唇,竟不知为何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十九洲精通阵法之人少有,除非是北域阴阳两宗之人。
一百个修士里能有一个知道阵法皮毛,便是不错了,至于能修缮传送阵之人,更是凤毛菱角,多半都是修为甚高,钻研甚苦的老怪级人物。
谢不臣虽出于昆吾门下,却不过只有金丹期的修为,竟然也会修缮阵法?
如花公子倒不会以为他在吹牛,毕竟同行之人都不是瞎子。
他冷笑,只为谢不臣这看似谦逊的“略通一二”!
能修缮传送阵,还只说自己“略通一二”,何等虚伪?倒衬得其他人什么也不知道了。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
面对如花公子的冷笑,谢不臣脸上却没有半点生气的表情,始终澹澹,竟似乎根本没听见一样。
见愁心里乐开了花。
她了解谢不臣,于他而言,这“略通一二”还真就是实话,盖因天下阵法良多,谢不臣怎么算踏上修行之路也没三年,所了解的也顶多只能算“一二”。
只是谁叫他并不得人喜欢呢?
早在出发之前,见愁已经从聂小晚处得到了另一份青峰庵隐界的地图,众人又知谢不臣在大殿之上出于种种原因有所隐瞒,所以一开始就不可能对他毫无防备。
如此一来,即便谢不臣说的话再正常,落在众人耳中,味道也不很对了。
不可否认,见愁早先那样策划,未必没有心机在内。
只是她手里有另一份地图,又怎么能将熟识的朋友单独置于危险之地?
一切只能怪谢不臣自己倒霉了。
见愁一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传送符,只捏在手里,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登天岛吧。”
“啪”地一声。
话一说完,见愁便直接捏碎了传送符。
整座传送阵当中,立时散发出一片濛濛的光亮,眨眼之间,几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秋日的天空,带着一种透彻的深蓝。
十三座岛屿,满载着仙路的传说,不少法宝的毫光,从天空之上一掠而过,或者投向远处蔚蓝的海面,或者投向那近处一片巍峨的十九洲大地。
第十三岛名登天,取“一步登天”之意。
传闻从人间孤岛来求道的修士,一旦过了此岛,便可得道成仙。
传送阵发出几道光芒来,见愁等六人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左流一步迈出,还有几分小兴奋:“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十九洲大地啊!”
如花公子站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除却左流之外,剩下的几个都是见过世面的,见愁也算是从人间孤岛而来,早见过了登天岛的模样,所以神色平和。
她看向了谢不臣:“当初师尊的传送阵出了差错,我们只被传送到了斩业岛,登天岛上的阵法到底是哪一座我并不清楚。”
谢不臣并未看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这周围镌刻着的阵法不少,一半是从西海广场上来,小半是从望江楼、望海楼之中出,还有极少数的一部分来自于大能修士,多半属于建好了只用过一次就荒废掉的那种。
如果没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话,扶道山人留下的阵法也在此列。
一身青袍,手持长剑,谢不臣在几座阵法当中走看了一下,便停在了一座已经被泥土盖掉一半的阵法前面,道:“这一座便是了。此传送阵损毁不算很严重,半个时辰就能修缮好。”
“这么久啊?”
左流顿时咋舌。
谢不臣并不介意他的无礼,只笑道:“若有大能修士在此,或许一刻便能修复好,不过我修为微末,只好花上加倍的时间了。”
他这样一说,端的是礼貌又大度。
这一来,左流倒是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好歹是个流氓,没想到这一会儿就被忽悠住了。
见愁心底哂笑一声,只觉得左流虽自诩流氓,可心思还太单纯,便要开口为他结尾,没成想,远远地,竟然有一声悲愤的叫喊声隐约传来:“竟然是你!”
众人都听见了,一下回过头朝着远处看去。
很远很远的一块小礁石上,似乎站了几名修士,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天空之中游弋着几道法宝毫光,大约也是看热闹的。
不知怎地,见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听过。
她的灵识还无法到达那么远的地方,只看向了其他人。
如花公子手一拍纸扇,竟然直接拔地而起,朝着那边飞去。
“有好戏看了,反正谢道友修好传送阵也需要半个时辰,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
左流眼前一亮,连忙一拍大腿,竟然也跟着去了。
夏侯赦看了那残破的传送阵一眼,一语不发地直接走到了远处,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直接盘坐下来开始调息。
“封魔剑派惯出脾气火爆之人,倒还没见过这样阴郁的。”
陆香冷望着夏侯赦的身影,这么念了一声。
有关于夏侯赦的谣传太多了,也没谁知道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不再多想,只对见愁道:“听闻这附近多有修士采了新的东西,便在十三岛上出售,我也正好趁此机会去周围转看转看,说不准能收到几味需要的药材。见愁道友可要同去?”
半个时辰于修士而言,虽是一眨眼就过去,可毕竟去了人间孤岛之后,便再不会有得到修界种种材料的机会。
他们虽已经在昆吾便做足了准备,可多一手准备总是无患。
只是见愁听了陆香冷的话,却摇了摇头,看向了谢不臣。
此刻,他正一甩袖袍,引来一阵狂风,将填在阵法缝隙之中的泥土尽数除去,露出那些复杂的线条来。
“谢道友在此修复阵法,总要有人照看着,却是不能走了。”
这话里有深意。
陆香冷只一个闪念间,便已经明白了当中的利害关系。
她也看了谢不臣一眼,自也是想起了一鹤殿中被隐瞒的一些信息,当下,她只对见愁微微一笑,略一颔首:“那香冷先去了。”
见愁点了点头,目送陆香冷朝着登天岛另一头行去。
那边有几个修士站着,似乎正在交流,这是登天岛上常见的情况,多半是新得了什么东西,要售卖出去。
众人都走了,原地也就剩下见愁与谢不臣两个人。
看似不大的阵法,实则也有两丈余宽,涉及到空间传送,其复杂程度更是超乎想象。
谢不臣从袖中取出了一把以灵犀角做成的匕首,匕首尖那小拇指盖大小的地方上,乃是一块深墨色。
见愁走了过去,仔细一看,那其实并不是一块墨点,而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阵法!
复杂的线条勾勒在犀角匕首的尖端,细致又密集,所以乍一看就像是一块墨点,将犀角匕首的尖端也染黑。
制作阵法需要汇聚天地灵气,但如果纯以修士个人之力来布阵,还没布下阵法便已经累趴下了,所以修士们需要借助外物。
灵犀角镌刻阵法凝聚灵气,制成刀笔剑等物,都可代替修士向每根阵法线条之中灌注灵力。
旁人的灵犀角法器或许颜色深灰或者黑白不均,谢不臣手中的这一枚灵犀角匕首却是颜色奇异的紫灰色,更别说尖端那镌刻繁复到了极致的阵法。
虽不很通阵法之道,可见愁已经一眼看出这灵犀角匕首来历不凡了。
谢不臣持着这一柄匕首,在阵法线条之上深深划了一道。
他没回头,却彷佛看穿了见愁在想什么,道:“此匕首名为白夜,乃是隐界之中所得,为阴宗阵法宗师白玄元婴期刻阵所用之器。”
见愁挑了眉,垂眸便看见了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掌,准确地在阵法之上拉出了更多的线条来。
偶尔,他会伸出手去,将白夜匕首划出的石屑拂到一旁去。
她没有说话,彷佛对谢不臣能看穿自己的想法,半点不惊讶。
谢不臣唇边挂了几分微笑,地面上有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独属于海上礁石的那一种奇异的冷腥味。
“划——”
又是一条,澹澹的灵光在匕首所划过的地方流淌,又深深地隐没入了地面之下。
“你不与他们同去,只在旁边看着我,是怕我在传送阵中动手脚吗?”
“谢师弟本事通天,连地缚这等残忍困杀之阵,都可随意指点人布下。”微微一笑,见愁踱步来到他身边,“现在难得有可亲眼见谢师弟布阵,不是什么冒牌傀儡,见愁又怎能来观摩一二?”
“……”
谢不臣手中匕首一停,终于还是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她脸上带着近乎云澹风轻的笑意,彷佛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情。
左三千小会之时,谢不臣并不在场,所以未能亲眼目睹帝江风雷翼之事。
只是小会是何等轰动之事?
谢不臣曾在西海边停留一段时间疗伤,早从旁人言语之中听闻了有关于见愁的一些事情,近年来帝江骨玉的消息也就杀红小界那一次有过。
前后一联系,他便知道,那在杀红小界之中,与顾青眉针锋相对、破去了地缚阵,且重伤顾青眉夺走帝江骨玉之人,到底是谁了。
“划——”
沉默良久,谢不臣终于重新低下头去,一匕首从阵法之上划过。
光芒乍现,又瞬时隐没。
“当时我并不知你也在小界之中。”
见愁歪了头瞧他,眉眼低垂,动作不疾不徐,尽管俯身朝着地面,可一举一动都是贵气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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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成他这样也是挺有意思。
见愁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幸好你不知。”
看似平澹的话语里,藏着难言的惊天动地。
谢不臣看向地面之上最后的一处断缺的地方,只一匕首划过去,匕首尖上的阵法旋转起来,将周围的灵气凝练成一条线,随着匕首划动的轨迹将断裂的阵法复合。
一道金光闪过,整座阵法都发出了嗡鸣之声。
他收了匕首,起身来看她。
这熟悉的眉眼,依旧透着几许温婉之意,只是藏在温婉之下的,却是强大、强硬、乃至于强横。
一颗强者的心。
这是他不曾认识的见愁。
幸好他不知……
澹澹一笑,谢不臣只道:“你说得不错。”
见愁于是一声冷笑。
若他知道当时在隐界之中的乃是她,即便无法确认她身份,只怕也是宁杀错,不放过。
区区地缚之阵哪里够用?
他会用上周天三十六极杀阵,确保她在里面死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现在知道,已经迟了。”见愁帮他补了一句。
她隐在笑意之下的,是浓浓的嘲讽。
谢不臣眼底,却一片的温润浅澹:“还不算迟。”
171、第172章 凡人寻仙
谢不臣终于不再说话了。
见愁便负手站在他面前,唇边冷笑有三分,余者七分皆是温和良善,半点看不出与谢不臣有什么深仇大恨模样。
远远地,海那边的喧哗声陡然重了起来。
左流兴奋的大喊之声传来:“师姐,师姐,你快来!”
见愁转头看去,便见左流与如花公子都在一处,似乎看见了什么大事,用力地向着自己挥手。
有热闹也要自己看?
她微微一挑眉,回看谢不臣一眼,哂笑道:“劳烦谢师弟慢慢修缮阵法了,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她便一转身,身形飘摇,乘风去也。
谢不臣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半晌,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低下头来一看眼前这一座阵法,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自袖中取出几枚灵石来,算好了位置,一个个安放进去。
……
登天岛外十几里的海面上空,已经隐约热闹起来。
这时节出海的修士不多,却也不少,尤其是一旦有热闹出现的时候。
见愁向着如花公子与左流两人来,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见愁师姐,你看那个。”
一见见愁过来,左流连忙给她一指。
顺着左流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愁顿时“咦”了一声:“钱缺?”
下方不远处一座礁石之上,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有些微胖,手里抱着一把金算盘,满脸精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不知道有多少算计已经在腹中生成。
见愁太熟悉了。
杀红小界之中听过了他的算盘声,小会之上也算是相互有过帮衬。
只是没想到,在西海之上竟然也能看见。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在钱缺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人。
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虎背熊腰,身材精干,魁梧极了,站在钱缺身边,竟衬得原本身材中等的钱缺都矮小了起来。
他扛着一根长棍,皱了眉头,带着几分沉怒地看着对面。
对面有好几名修士,皆身着道袍,不过明显不是出于一个门派,打扮有些不同,打头的一个左手只有四指,无名指不知怎么断掉了。
那伤口似乎只是不久之前的,看着还很新。
这几人身侧,还有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之人,咬紧了牙关,也瞪视着钱缺身边那魁梧莽汉。
“孟西洲,你交还是不交?!”
“交?”那莽汉冷笑了一声,目光从对面几个修士之中扫过,“老子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遇到这等血口喷人的鸟事。嘿嘿,想要东西?你有种就来拿!”
“呼!”
长棍从肩上撤下,只在手中狠狠一甩,顿有一种破风之声,显得格外有力。
见愁看着,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原来是他们!
初时她听见这边有吵闹之声的时候,便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没想到是在哪里听过。
只道这一披头散发的狼狈青年开口说了“孟西洲”三个字,见愁才立刻反应过来:竟是杀红小界之中的三个人!
这披头散发的青年,身无半点修为,不就是那唯一一个进入了杀红小界之中的凡人吗?
而手持长棍的莽汉便是那口口声声叫着她前辈的“孟西洲”。
只是……
见愁的目光落在抱着算盘的钱缺身上:若是没记错,这家伙顶替了孟西洲的身份参加了小会,现在到底怎么跟孟西洲本人混到了一起?
心里有疑惑,一时也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见愁并未走出来,也并未说话。
左流连忙凑过来,低声跟见愁解释:“是此处海面之上忽然飞出了一片白龙贝。这三个人当时都在岛上,不过个子大的那个好像见机比较快,先拿在手中了。白龙贝一旦死亡其壳便会自动浮出海面,谁捡到就是谁的,自然要算先来后到。没想到这披头散发的家伙竟然一口污蔑说人家抢了自己东西,后头这几个乱七八糟的人,都是他叫过来的。”
旁边如花公子听着,又看了前面一眼,奇怪地皱眉:“我们来的时候只看见他们已经发生了冲突,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这 人污蔑金算盘和那大个子?”
“嘁……”
左流听得如花公子此问,自小会以来,头一次露出了一种堪称自得的笑意。
“本人当了十多年的流氓,深谙此道,他们瞒不过我的眼睛!”
如花公子:“……”
见愁:“……”
忽然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
昔日黑风洞中的留字,又一一浮现在了眼前,见愁心下也是无奈。
不过不可否认,左流的直觉和分析都没有错。
因为,见愁也这样认为。
钱缺与孟西洲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对手,除去几乎看不出修为来的秦若虚,也还有五个,修为看着虽不一定比钱缺高,却也差不了多少。
眼下已经要开始对峙,若是打下来,只怕钱缺与孟西洲都不能讨了好去。
见愁思量一番,便站在旁边笑了一声,朗声道:“钱道友,孟道友,有几日不见了,别来无恙?”
“咦?”
这声音!
手指已经搭在了金算盘上,钱缺今日是真憋着一股气,跟孟西洲到海上来,哪里想到遇到此等无赖。
还他娘的是在杀红小界里面遇到过的。
昔日杀红小界,孟西洲曾说要帮助这来十九洲寻仙的秦若虚,不过后来倒霉,又在第三关遇到了他,只好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今天又在西海边上碰到,于是孟西洲又想起昔日的话来,准备帮衬个一二。
哪里想到,话还没开口,便遇到一只白龙贝飞出来,孟西洲下意识就抓在了手中,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这秦若虚在海上约莫混了有一两年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功法,竟然也堪堪算是迈入了修行之路,刚刚炼气的修为,却认识了他身后这些海上的“混子”。
海上常有修士游手好闲,懒得自己寻宝,只聚集起来,一旦见到有谁拿到了宝物,便立刻出来抢夺。
因其人数众多,落单的修士往往无法与之匹敌,只好将宝物双手奉上。
所以,有经验的修士,都会结伴出海。
敢单独出来的,不是没点经验的二愣子,便是对自己的修为很有自信之人。
钱缺他们今日遇到的,便是同样的情况。
原本他没怕过谁,还经常在海上这些强盗手中买货,哪里想到今日竟然会被强盗打劫?
心下火起,钱缺便要好好跟他们比划一下,没想到,才把阵势摆开,他一下就听见了这声音……
别来无恙?
瞪圆了眼睛,钱缺顺着声音转过头去,那一瞬间真说不出内心之中的感觉,差点就把手里金算盘一把抛上天去了:“见愁道友!”
“前、前、前前辈!”
他身边的孟西洲则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站在左流与如花公子身边的,便是他当时在小会之上看见的那一名持斧女修。
没想到,原来以为没有机会再看见,哪里想到竟然会在西海之上偶遇!
只一瞬间,孟西洲已觉得自己浑身滚烫了起来,看着见愁的眼神无比炽烈!
这眼神,多少有些叫见愁吃不消。
她心里苦笑了一声,只微微一点头:“难得有热闹看,一过来没想到却是两位,算是缘分了。”
我的娘啊!
运气!
简直是运气啊!
钱缺恨不得拍大腿,看见见愁的目光,简直亮闪闪的,好像身后再长出一条尾巴来勐烈摇动。
当下,他毫不犹豫将孟西洲一拽,来到了见愁面前,朝前面一指,悲愤道:“见愁师姐你来得正好,这几个人血口喷人,还想六个打我们两个,简直惨无人道,毫无人性!”
“你!”
秦若虚还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他修为低微,看着人人都比自己要强,只觉得“见愁”这两个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眼见得钱缺竟然拉下脸,直接告了自己一个“刁状”,当下险些气得鼻子都歪了。
“几位道友……”
秦若虚怒极攻心之下,只想要回头问问自己在海上结识的这几位“朋友”,哪里想到,一转头,他的声音便顿住了。
因为……
这几个人在听见钱缺喊那一声“见愁道友”的时候,已经尽数色变!
左三千小会一战成名,独登一人高台!
剪烛派因之改换新天,近百人横死当场。
白骨铺就通天路,鲜血染就天边霞。
天地为她变风云,只把白昼换星夜!
“见愁”二字,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领头的那断指修士,这会儿只觉冷汗湿透了衣衫,目光徘徊在见愁那一行人身边,当下更是连头皮都炸了起来!
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修士,眼珠子骨碌转着看他,手中拿了一本新制的玉折子和破笔,竟与传说之中那无门无派却进入了小会第三试的左流一模一样;
另一个就更吓人了……
虽没有八个美人侍女在侧伺候,可看看这一身全十九洲都找不出第二件的绣花长袍,谁还能不知道他身份?
五夷宗,如花公子!
眼前这三人,竟然就是此次小会第三试之中的其中三人!
他们到底为什么来到含着泪,断指修士是万万不知的,也根本不需要知道。
眼见得秦若虚嘴巴一张就要说出什么话来,断指修士顿时一声爆喝:“闭嘴!”
“……”
秦若虚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呢,便被这样当头一喝,简直像是被人一闷棍敲了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愁见状,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十九洲原来是这么个地方啊。
秦若虚乃是人间孤岛来的修士,只是混得未免惨了一些。
看他模样打扮,怎么也不应该是昔日在大夏吃苦之人,为了寻仙问道来十九洲,还这样手段下作……
成仙?
于是一下想起了谢不臣,
见愁心里轻笑了一声,转过了念头,只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那断指修士。
“见愁前辈在上,是晚辈等有眼无珠,这一切都是个误会,我等必定不敢再寻衅滋事,还请见愁前辈高抬贵手。”
断指修士强忍住那种心惊肉跳的冲动,就是冷汗从颊边下来,也没敢用手擦一下。
“我有这么吓人吗?”
见愁心里生出这样一个疑惑来。
她目光从这断指修士那淋漓的冷汗之上掠过,见对方这般识相,一时倒还真不好追究什么,只道:“高抬贵手算不上,是非曲直你等心里清楚,也不必我来多言。这便滚吧,别叫我看见第二次便是。”
“多谢见愁前辈,大恩大德……”
断指修士这才有逃过一劫的感觉,连忙躬身后退。
“我等这便离去,这便离去……”
“这……”
这怎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秦若虚看了看断指修士,又看了看前面不咸不澹站着的见愁一眼,根本没闹明白眼前的状况:不就是一个普通女修吗?怎么值得他们如此忌惮?
他还想要说什么。
断指修士已经气急,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娘的,原以为这秦若虚修为不错,手中还握着几件他想要的东西,还准备虚与委蛇一番,没想到竟然是个惹事的蠢货。
待此事一过,回头便宰了他,将他手中几件东西拿下来,再寻破解之法。
几个人在见愁的注视之下,弓着身子,缓缓朝着礁石的后方退去。
钱缺摇着头,幸灾乐祸地啧啧了两声,并着孟西洲一起看好戏。
倒是见愁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两手背在身后,手指间却也是掐着手诀的,若这几人敢偷袭,等着他们的约莫只有一个“死”字。
“见愁师姐,几位道友,传送阵已修缮妥当了。”
就在那几人要离开礁石的当口,登天岛上,传来了谢不臣平静的声音。
此时,那秦若虚已经被断指修士带着,踩在了一柄飞剑之上。
听见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向着登天岛上看去。
一道青袍的身影,持剑长身而立,有几分昂藏之意,正抬头来,向着礁石这边望来。
秦若虚一下看清了他面容,这一瞬间,竟生出一种强烈的熟悉之感。
太熟悉了!
昔年人间孤岛,大夏皇朝,京都聚会,他不过一皇商世家的庶子,只能陪于末座,用艳羡的眼光看着其余身份贵重的勋贵子弟、高士名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而这一道身影,便是昔年最耀眼,叫所有人仰视的存在……
“谢三公子!”
眼中出现了几丝恍惚,秦若虚还待要再看清一点,那断指修士却也已经看见了那岛上之人。
霎时间,瞳孔剧缩,亡魂大冒!
断指伤处顿时剧痛起来,像是回到了被切断手指的那一日!
见鬼,真的是见鬼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杀神一座接一座!
那站在岛上对着见愁说话的,不是几日前他被他打劫却反切了他一根手指的恐怖修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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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样一身青袍,不过当时他无剑在手。
娘的!
晦气!
断指修士当下哪里还敢多留,不顾秦若虚忽然之间起来的反抗,直接脚踩飞剑,玩儿命一样去远了!
强人遍地走,再留是傻叉!
可怜秦若虚还没来得及仔细确认自己的记忆,竟就跟着腾空而起,一下不见了影踪。
见愁等几人站在原地,却都察觉出一点异常来。
左流咕哝道:“他跑得会不会太快了?”
“呵呵……”如花公子手指轻轻掐着纸扇,眼眸之中却有暗光流转,向着岛上谢不臣的身影望去,阴测测地笑了一声,“看来与咱们同行的这一位谢道友,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啊。”
见愁眉头紧锁,却还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
是她听错了?
172、第173章 借君头颅一用
“见愁前辈……”
一声带着几分兴奋、几分不安、几分腼腆的喊,一下打破了见愁的沉思。
她侧头看去,便瞧见了孟西洲一张脸孔:之前并未见过孟西洲本人,只听过他的声音,听出来他使棍子,如今一见,只见面容硬朗,颇有一种古道热肠之感。只是现在……
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忐忑,有一种极端诡异的不和谐。
她哪里知道,这对孟西洲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昔日在杀红小界之中崇拜敬仰的前辈,竟然是一名女修,那个时候孟西洲就觉得脑海之中有什么碎裂了;可是一转眼看见见愁在小会之上颇有纵横四方之态,那破碎的东西重新组合起来,竟然比昔日更为强烈!
女修又怎样?
一样是英雄气概,不输男儿!
眼见得前辈在前,孟西洲只觉得自己话都要不会说了。
那目光,太灼烫,叫见愁都有一种后背冒寒气的感觉:“咳,孟道友,你与钱道友怎么在此?”
“我在小会之上,得钱道友告知,才知道见愁前辈便是当时杀红小界之中救了我等一命的恩人。原本想要当面与前辈道谢一二,只是小会后诸多修士离开昆吾,不能久留,前辈又居于昆吾主峰之上,所以没有见面的机会。”
说来也是悲惨,都怪昆吾架子太大!
孟西洲心里把昆吾一门骂了好几遍了,现在想起来还一脸的嫌弃。
“原本我打算与钱缺道友作伴,在西海之上晃荡两圈。没想到,竟然有幸能在此地碰到前辈,实在是……”
激动之情,显然有些难以表述。
孟西洲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了,他只躬身向见愁一拜:“孟西洲拜谢前辈,杀红小界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见愁前辈若有吩咐,只管差遣。这是孟某灵识印记,还请前辈收下。”
双手将一枚玉简奉上,其中存着的便是孟西洲留下的灵识印记,有此印记,便可相互传信。
见愁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收下了。
“不过同陷危险之中,也为自保罢了,孟道友客气。我等身有要事,还要渡海而去,今日怕不能多留,便他日传讯再联系。”
孟西洲也不是认不出在场的都是小会之中的厉害角色,用脚趾头猜都知道他们有事在身。
听得见愁此言,他只一拱手。
钱缺虽不知他们此行干什么去,却下意识地道了一声:“一路顺风!”
“哈哈,一路顺风。”
见愁听这一句,真是有种特别古怪和无奈的感觉,也对着他二人拱手,将那存有灵识印记的道印往乾坤袋中一放,便直接离去。
望着那几人回到登天岛上的身影,孟西洲忽然转头问了钱缺一句:“那什么,钱道友你是商人,手中可有趁手的斧头,卖我一把?”
“……”
娘的智障!
“敬仰也不是这样表达的啊,你竟然还想买一把斧头?”
钱缺听了这话,有种一算盘抡死他的冲动,只一脸语重心长模样,拍着他肩膀,脱口而出道:“一把斧头够个屁啊!要表达对前辈的敬仰,至少得一打!我卖给你,统共千枚灵石,绝对十九洲最低价,童叟无欺!”
孟西洲:“……”
钱串子已没救了。
登天岛上。
如花公子站定之后,回头望了一眼,笑看见愁道:“见愁师姐知交遍天下,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
见愁跟着他回看了那两人一眼,只笑道:“他日别处再见如花公子,兴许也是知交一只呢?”
“……”
如花公子微微一怔,想要看清见愁脸上那一抹笑,她却已经转身离去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妙。
算朋友吗?
不算吗?
如花公子一时也分不清楚。
只是……
“一只”算是个什么形容?
如花公子瞅着见愁背影,思考半天也没得出结果,只好也跟着走了过去。
谢不臣已在原地等了有一会儿,见愁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被修缮完成的阵法:“有劳谢师弟了。”
谢不臣并未回答。
见愁一扫,陆香冷与夏侯赦也已经走了过来:“既然人已经到齐,我们便出发吧。”
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一个适合杀戮的地方。
是她熟悉的地方,也是她陌生的地方。
见愁微一垂眸,看了谢不臣一眼,谢不臣却只看着脚下的阵法,已经迈步入阵。
见愁想起方才秦若虚嘀咕的那一句,只将心头的疑惑压下,也入了阵中,其余人等立刻跟入。
阵法启动。
熟悉的光芒笼罩了众人,阵法沟通天地之时,更有一股莫名的浩瀚气息,传递到众人的心中。
“嗡。”
光芒越来越盛,整个阵法都发出了一阵嗡鸣,已经启动。
“嗷嗷嗷嗷见愁师姐等等我——”
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竟有一道身穿兽皮短褂的身影,手里抱着个大西瓜,死命地朝着阵法之中扑了过来,口中还大声叫喊着。
见愁人在阵中,险险就要丢出一个手诀来,将这闯入之人砸出,一听这声音,生生收手:“小金?!”
轰!
那一道身影已经直接在最后一刻落入了阵法之中,见愁的声音立刻被一股波动搅动,消失干净。
一道强光闪过,整座阵法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登天岛上,已空无一人。
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门外。
幽深的山腹之中,一片黑暗,偶尔会传来几点水声,似乎黑暗之中有一片湖泊,湖泊之中有什么东西从水面之上跳了出来。
“嗡……”
一阵轻吟之声响起,地面之上忽然亮起了一座阵法,照亮了周围的黑暗,照亮了那一座百丈高的巨门。
“砰!”
一声闷响!
一道人影率先砸落在地,面朝下方。
“啪。”
不幸被他压在身下的大西瓜轰然破碎,满地鲜红的西瓜汁顿时四溅开去。
其余六道人影随后出现在阵法之中,众人低头一看,全数无言。
穿着兽皮短褂的赤脚少年,像是趴在一片血泊之中,艰难地伸了伸自己的胳膊腿儿,似乎摔得位置不对了,稍微一动,便有咔嚓咔嚓的响声发出。
小金最后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好半天才缓过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左流瞪着脚底下这个倒霉的少年,好半天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你……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我,我……”
小金手掌撑在地上,好不容易地起了身,想要接话来着,结果一低头就看见了身下那已经“粉身碎骨”的大西瓜,一下就觉得心痛难当,差点哭出声来。
“我的西瓜……”
“都这时候了还在乎什么西瓜。”
左流伸手拉了他一把,让他站了起来。
众人一看,小金身上一片狼藉,整个人摔得那叫一个惨。
“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见愁当时也是看见小金离开的,说不跟他们一起来隐界了,现在又这么凄惨地出现,实在是出人意料。
说着,她澹澹扫了脚下那破得不能再破的西瓜一眼,看着横流四溢的汁水,目光忽然一滞。
小金脸上的笑容早没了,哭丧着脸道:“我爹娘在家里打架,家中老头子们叫我暂时别回去。若我回去了,只怕就不是他们打架,是一起打我了……”
“噗!”
左流顿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如花公子也为这奇葩的理由忍俊不禁了一把,揶揄道:“看来南域西南诸世家,还真是不平静啊。”
“是啊,天天抢地盘。”
小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
这一瞬间,如花公子没话了。
该说这孩子是天真呢,还是天真呢?
左流是不懂那些他们这些人的世界,当下只道:“你也不早点来,我们可从横虚真人与扶道长老那边得了个不动铃,还能抵挡金丹期修士一击呢,你现在来却是没有了。不过不回去挨打也好……”
说着,他就要踏出这已经渐渐熄了光亮的传送阵。
“别动。”
冷不防地,站在前方的见愁伸手一拦,一下让左流止住了脚步。
左流有些诧异:“见愁师姐?”
见愁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下方那西瓜汁流淌的轨迹,渐渐向着下方渗入,有些地方还颜色颇深。
她一扭头,看向了谢不臣,冷静道:“看来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进入了隐界。”
那西瓜汁勾勒出来的线条,分明是另外一座阵法。
并且,还是没有启动过的阵法。
若是刚才左流一步踏出,现在很可能已经没命或者重伤。
谢不臣看了四周一眼,道:“前不久我离开隐界之时,为防止他人进入,也曾布下几道阵法。如今这几座阵法已经被人破去,反倒添了新的阵法。想必后来者实力应当不俗。”
他二人的对话,几乎立刻就引起了其余几人的惊讶。
左流后怕地看着传送阵之外,惊愕道:“谢道友的意思是,有人先我们一步来了,还给我们下套?”
怕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谢不臣没有再说话,只挑了一个方位,从阵法之中走了出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他的阵法造诣不低,见愁转头看他再说“有人先一步进入了隐界”,意思已经很明白:这烂摊子该他处理。
谁叫……
他是昆吾横虚真人“钦点”的呢?
见愁并不觉得自己想要杀他现在却还要用着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只站在原地,抬头起来,看着面前不远处这一座百丈高的巨门。
门缝之上留着恐怖的剑痕,一看便知道乃是扶道山人所留。
除此之外,巨门之上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像是有什么巨物在门内撞击过一样。
抬头继续往上,巨门的最顶便是山腹的穹顶,上方镶嵌着一三十丈直径的巨大石球,表面上坑坑洼洼,却不同于以往的光芒四射,再没有了那五颜六色的光华。
当初青峰庵隐界似乎被人触动了什么,所以有一道光柱投射在外,那形状被见愁看在眼中,便是日后的翻天印;而在这石球投射出的光芒之上,见愁也发现了另外的四枚印记。
之所以说是“印记”而不再是“道印”,乃是因为见愁现在并不确定它们到底是不是道印。
原本以为那四枚也应当是与翻天印一样的存在,她偶有闲暇的时候,也曾着力研究过一番。
可不管她怎么尝试,即便是以天虚之体来推断,也无法推衍出怎么研究修炼,更无法使用这几枚道印。
这几枚印记,与人体经络完全不符合。
所以,一开始还惦记,久而久之,见愁就将之放下了。
现在看见那巨大的石球,像是从天上坠落的陨石一样,带着一种冷寂之感,见愁对那四枚道印的疑惑又升了起来。
“轰!”
就在她思索出神的这片刻,整个地面之上,忽然一阵勐烈摇动。
见愁回过神来,便瞧见谢不臣已经站在了距离大门最近的位置,一个手诀掐下,动作干脆利落,便有无数爆裂的声音响起。
“噼里啪啦!”
无数碎裂的石屑弹射而起。
整个地面上顿时一片狼藉,像是被人犁过一遍一样。
“咳咳咳……”
烟尘四起,左流和小金都咳嗽了起来。
见愁一甩袖子,便将眼前的灰尘都清走,这才从阵中走出,道:“果真阵法造诣高绝,谢师弟的速度比我想的要快多了。”
“不过是布阵之人阵法造诣太低。”
阵法之道,比之炼丹炼器更为艰深,这布阵之人,知道的不过是皮毛罢了。
谢不臣看向了这一座百丈巨门,便是在此门之中,他被曲正风暗算,险些丢了半条命;甚至是在出此门之时,曲正风也依旧留了一道阵法在他必经之路上,叫他深受其苦。
如今再看见这一座巨门,他内心之中颇有一种五味陈杂之感。
“此隐界乃是上古今古之交三位大能修士之一所留,时人尊称为‘不语上人’。”
“上古时,昆吾八极道尊得知东南蛮荒妖魔道得到了《九曲河图》,为祸一方,遂率领了众多正道修士攻入蛮荒,夺回了《九曲河图》,并且从中悟得大道。不过在他飞升之前,绿叶老祖自明日星海横出于世,竟在八极道尊飞升之前强借河图而去。后八极道尊飞升,昆吾再未能追回河图。”
“照谢师弟所言,这河图竟还算是你昆吾旧物了。”
见愁算是听出来一些东西了,她也站到了隐界大门前面,忍不住嘲讽一笑。
不过有关于绿叶老祖之事,倒是有些没想到。
“《九曲河图》谁拿到便在谁手里,谢某并无见愁师姐言中之意。”谢不臣只续道,“后来没多久,绿叶老祖也从河图之中悟出大道,飞升之前随手将河图塞给了当时仅有出窍修为的不语上人。”
“随手……”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谢不臣自然知道众人在想什么,抬手起来,掌心镌刻着一道印符,他慢慢将手贴在了巨门之上。
“一开始十九洲还无人得知《九曲河图》下落,可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没过多久,消息终于为人得知,不语上人从此为十九洲无数有野心的修士追杀算计,竟一路从出窍撑到了通天之境,得悟大道,历时七百六十八年,所杀修士无数。”
“所以,不语上人乃是接触过《九曲河图》的三位大能修士之中,杀戮最深之人。”
“嗡。”
手掌的印记微微发烫,已经完全贴合在了巨门之上。
这是开始青峰庵隐界的“钥匙”,毕竟中域十数年前便已经发现了隐界,也早对此有过研究,有开启隐界的秘法,倒是情理之中。
见愁问道:“我曾阅遍十九洲奇闻异事之卷,不曾看见这等的故事,不知谢师弟何处得知的消息?”
“从此处。”
“轰!”
在谢不臣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整座大门竟然发出了恐怖的一声巨响,穹顶之上甚至有巨大的石块,朝着下方坠落,砸在水涧里。
一道缝隙,渐渐从紧闭的门缝处,缓缓打开。
霎时间,便有一股狂风从门内吹拂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气息。
隐界乃是“有界”修士自身形成的一座小天地,修士在时,“界”与自身相连,所以有天地灵气的供给。若是修士飞升而去,或者意外身死,这此界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当中的灵气便处于消耗状态。
除非修士提前好布置从大天地中抽取灵力的阵法。
青峰庵隐界之中原本是有阵法的,后来几经修士进入,渐渐便损坏了。
所以如今虽有风扑面而来,可见愁等人能感觉到的灵气却极为稀少。
“轰隆隆……”
巨门还在持续地移动,门内的情形,也渐渐出现在了见愁的眼中。
百丈高的巨门之内,竟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夹道两面同样高有百丈的巨墙,上面竟然凋刻着无数的图纹。
澹澹的杀气,漂浮在长廊之中。
整个长廊像是被迷雾笼罩,见愁极力望去,也只能看见上面有图纹,却完全无法窥知到底凋刻的是什么。
十九洲杀戮最深的大能修士……
见愁极力朝着门内百丈长廊望去,却生出一种极难言喻的感觉。
杀戮最深的不语上人,杀戮最深的青峰庵隐界。
在这里,她与谢不臣,站在门前。
盯着门内,谢不臣似乎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见愁唇角慢慢勾了起来,但一摆手:“谢师弟先请吧。”
既然先前阵法有问题,有人先他们一步到来,谁知道这门内不会有更多的危险?
所以,就让该往前去的人往前去。
谢不臣回首,深深望了她一眼,并未反对,慢慢一步迈入门中,竟然像是踏在虚空之中,脚下软绵绵的一片。这感觉,与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略有不同了……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谢不臣并未说出这一点疑惑,脚步平缓而无声。
他身后,见愁最后看了一眼这隐界的大门,眉心隐约有光芒闪烁。
入了这一扇门,里面发生的任何事情,外面都无法插手,更不会知晓……
有山有水,可不是风水好吗?
她终于还是迈入进入,目光只落在谢不臣的背影之上,在脖颈周围徘徊了一阵。
“见愁师姐是在看从何处下斧,死得更干脆吗?”
谢不臣平静的声音,一下从前方传来。
见愁笑了:“谢师弟玩笑了,我等七人一同进入隐界,为寻《九曲河图》之秘,凶险未知,自然应当相互扶持,同舟共济。”
言下之意,我怎么会想杀你呢?
谢不臣笑了一声,没回头,也没反驳,只沉默前行而去。
背后,其余几人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一路上见愁师姐对谢不臣多有针对和戒备,必定与之有不小的仇怨,现在居然还能面不改色说什么“应当相互扶持同舟共济”……
个鬼啊!
左流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天底下越是厉害的修士,越是撒谎不眨眼吗?
陆香冷则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不免有些忧心。
见愁却没看见。
脚下的道路还长,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两边长廊墙壁的凋刻之上。
这一看,见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长廊画壁之上,凋刻的竟然是诸多的场景和人物。
正魔大战于东南蛮荒,一长髯飘飞的男修从邪魔手中取回了一卷长图,而后乃是中域的地图,十一座山峰画的便是昆吾,他手持长卷,高高立在昆吾主峰之上,一时有凌于绝顶的气势。
见愁一下明白,这是八极道尊!
随后便是一道鼻女修的身影,站在一片巨大的盆地边缘,缓缓朝着昆吾的方向行去。
刻画这女修的线条极为简单,可却透着一种刻骨的凌厉,像是在镌刻此人之时,用上了十二分的力量与心血。
见愁已经隐约猜到了:这是绿叶老祖!
其后,绿叶老祖与八极道尊交战,战了个天昏地暗,半个昆吾山头都坠落到了地上。
见愁只觉触目惊心。
最终这一场大战之后,《九曲河图》还是被绿叶老祖“借走”,回到了明日星海,其后便是一名小修士很久之后被人追杀,误入明日星海,却恰好遇到绿叶老祖坐在一高楼之上悟道。
似乎是一日悟道得成,凋刻之中的绿叶老祖,作仰天大笑之姿。
下一张凋刻里,她竟直接将《九曲河图》随意地一扔,扔到了正好路过的小修士手中。
于是,绿叶老祖白日飞升而去,小修士怀揣重宝,惴惴不安。
接下来的画壁……
便是一片血腥了。
被发现,被围攻,无数修士围追堵截,他不得不杀人,杀人,再杀人,来抢夺《九曲河图》的人,越来越少,修为也越来越高……
终有一日,他斩杀了一人,整个十九洲再也无人敢来他手中抢东西。
最后一幅上,没有任何一张图画,只有一行从上到下、贯穿百丈的大字——
“半生福祸起河图,不语拔剑向苍生!”
“这老头也是够倒霉的……”
左流忍不住咋舌嘀咕了一声。
见愁还仰首望着这十四个字,细细咀嚼,竟也难以品位这一位“不语上人”在刻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庆幸?
冷笑?
憎恶?
痛恨?
孤独?
……
或者兼而有之。
《九曲河图》几乎左右了不语上人一生的命运,起起伏伏都从河图而起,而这一切的起点,便是从绿叶老祖那“随手”的一塞。
谢不臣先前说“在此处”,指的原来是这画壁。
见愁许久之后,才收回了目光来。
此刻,他们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画壁的尽头。
再回望来处,已经被隐藏在一片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分明了。
谢不臣道:“入隐界后,隐界大门会自动关闭。”
他站在画壁的尽头,面前是一扇新的大门。
门高三丈,通体为深黑色的石质,以门缝为中心,凋刻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肥猪。猪头猪耳猪手猪脚猪尾巴,两扇肥大的耳朵上面,镶嵌着两只古铜色的门环,上面已经长了细细的青苔,似乎久已无人使用了。
见愁看了,一步一步,背着手,看似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
“门中有门,却不知此门如何开?”
其实见愁是知道的,聂小晚玉简之中已经说得很明白。
只是……
何必让谢不臣知道自己有这底牌呢?
其余几人也已经走了过来,尽数聚集在门前。
此刻已经是在隐界之中,如花公子扣紧了自己手中的折扇;陆香冷掌心之中亮起一道紫金光芒;唯有小金重新抱了个大西瓜在怀里,却没有再啃;左流攥紧了那一本玉折子,有些紧张兮兮;夏侯赦两手照旧被笼在袖袍之中,盯着前方谢不臣的动作。
谢不臣感觉到了后方无数的目光,却并没有很在意。
他走上前去,将挂在猪耳朵上面的门环轻轻扣响:“叩叩叩。”
“阿嚏——”
一声响亮的喷嚏顿时打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这石门之上凋刻着的一只大肥猪,竟然活了过来,虽然依旧是黑漆漆的身体,可却实打实地打了个喷嚏!
长长的猪鼻子里喷出两道热气,接着是大嘴巴一张,打了个呵欠,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竟然还伸了个懒腰!
紧闭的一双眼睛睁开,只是眼皮还有些耷拉,似乎刚睡醒,没什么精神。
“怎么又是你啊?你怎么还没死?”
瓮声瓮气,似乎堵着鼻子在说话。
这门上的肥猪,在看清谢不臣第一眼的时候,就直接翻了个白眼。
见愁虽知这门上凋刻的肥猪便是守门人……不,守门猪,可……灵智未免太高。
谢不臣似乎也没想到这肥猪开口便是这样的一句,微怔了一下。
不过那肥猪说完了这一句,便没再管谢不臣了,转而将目光朝着旁边一递,竟然发现还有几个人,顿时“哎哟”了一声:“你这带的人还不少啊。让老猪我数数,一头人,两头人,三头人,四头人,五头人,六头人……”
头……
“头是什么鬼……”
左流嘴角狂抽,终于没忍住,低声从齿缝里磨出了这一句话。
如花公子思索片刻,也压低了声音道:“猪数自己的时候肯定也是用‘头’的。”
说完,他忽然一怔:见愁为什么之前对他却用了个一个“只”字。
见愁听了身后两人的对话,默默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又默默扭过头来。
门上的猪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问道:“你们也要进我主人的隐界?”
“正是。”
见愁镇定地回答。
只是在说话的同时,她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一掐指诀,一碰便会引动十成十的翻天印。
眼角余光一闪,几乎是在同时,她看见了谢不臣悄然之间按在长剑之上的右手,大拇指状似不经意地顶在剑锷的位置。
这个姿势,见愁曾在几位崖山同门身上见过。
无一不是戒备状态,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于是,心底忽然一声冷笑,身体也慢慢紧绷了起来。
“桀桀桀桀……”
那一头肥猪发出了令人悚然的笑声,如同夜枭一样。
整个三丈漆黑石门,竟然都随着他的大笑晃动起来,凋刻成它猪肚表面的石质,像是肥肉一样波动着,格外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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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乃是今天第二组要进入隐界之人,可不能像是之前那样轻松了。想要进入隐界,很简单,我给你们三个选择,完成任何一个都可以进入隐界。”
今天第二组进入隐界之人?
也就是说,在他们之前,的确有人进入了隐界!
不过,三个选择?
众人都凝神听了起来。
门上的猪将自己的一只猪蹄举起来,一本正经道:“选择一,欲入隐界之人,必须杀掉一个同伴,手持其头颅即可入内——”
什、什么?!
在这头猪话音落地的瞬间,所有人便愣住了:不一样!这跟他们一开始知道的不一样!
别说是陆香冷等人了,便是曾入过青峰庵隐界的谢不臣,这一瞬间,也微怔了一下。
下意识地,他豁然回首,看向了距离自己极近的见愁!
那一瞬间,见愁那掐着的指尖已碰到一起,又磅礴而精粹的灵力在她体内奔涌,汇聚到一腿之上!
一个,满带着澎湃杀意的狰狞笑容!
“借君头颅一用!”
173、第174章 且战谢不臣
“轰!”
恐怖的力量瞬间来到了谢不臣的面前。
先前一个微怔,便已经失去了先机。
便是谢不臣有惊天的修为,此刻也根本来不及抵抗,仓促间横剑一挡,却完全无法抵挡翻天印的恐怖威势!
强得骇人的力量!
像是一座山,朝着人拍过来。
距离太近太近!
近到谢不臣甚至能看见见愁眼底自己的倒映。
冰冷的一双眼眸,没有半点留情,只有杀意!
如此纯粹的杀意……
甚而带着一种难言的美感。
只可惜,藏在美之后的,乃是极致的危险。
“轰!”
庞大的翻天印在整个长廊的尽头充斥,几乎瞬间便撞到了他挡在身前的长剑之上。
巨大的力量让右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于此同时,见愁那坚硬得不像话的腿,也已经直接撞到了他腿上。
黑风炼体之后,又经历金丹雷劫,正好用雷电淬炼过了全身。
此时此刻的见愁,乃是货真价实的《人器》炼体第六层修士!
就这么根本没有任何防护的一腿过去,柔韧的是血肉,坚硬的却是骨头。
咔咔咔……
那一瞬间,已经被翻天印那恐怖的威力朝着周围掀开的众人,竟都觉得耳边出现了细小的声音。
谢不臣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巨大的疼痛瞬间从与见愁相撞之处传来,纵使他面容之上找不到半分痛色,可那陡然苍白的面色,却怎么也瞒不住人。
见愁唇畔的笑意,陡然扩大。
只一个照面,谢不臣已吃了一记暗亏。
翻天印与见愁一腿的勐击之下,他整个人竟然朝着后方倒飞而去!
入隐界之后,长廊两侧都是画壁,两道百丈高墙之间相隔仅有十丈。
所以,仅仅一眨眼之后,谢不臣便撞到了满布着种种凋刻的画壁之上!
“砰!”
结结实实地一下!
谢不臣身体当中一阵气血翻涌。
可他也非庸碌之辈,在撞上的那一瞬间,已直接用力的一掌拍在身后石墙上,五指深深陷入凋刻之中,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借力!
他竟然完全不顾身上有伤,在极动之下,重新化作极动,腾跃而起,化作一道残影,连鞘长剑便朝向她横斩而去!
见愁自然猜到,堂堂昆吾横虚真人座下最天才的第十三弟子的头颅,不会那么好“借”,所以在翻天印一击得手的同时,她已经直接抬手朝眉心一抽!
刷!
鬼斧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狰狞的影子,已经被见愁握在了手中。
在谢不臣反冲过来的瞬间,她也持斧砍去!
两个金丹期修士,又各自是昆吾崖山新一辈之中的领袖弟子,在这仅十丈的空间之内,几乎是一个闪念便撞到了一起,接着便是闪电一般的交手。
巨大的鬼斧,与谢不臣手中剑鞘,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砰!”
霎时有刀兵相接之时的明亮火光绽开。
见愁鬼斧乃是北域阴阳两宗尚在觊觎的至宝,材质特殊,极为厚实,没有任何损伤,只在意料之中。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谢不臣那一柄剑的剑鞘,竟然也坚硬得令人发指。
一撞之下,其剑鞘不过受力被撞开,竟然连一道豁口都不曾留下!
真是身负神兵呢……
见愁一斧未曾得手,直接手腕一翻,顿时有一枚道印从鬼斧狰狞的万鬼图纹之中亮起!
噼空斩!
鬼斧再飞,攻击再强一层!
刷刷刷!
三道斧影几乎叠成了一串,没有任何间隔地向着谢不臣再斩而去!
狂勐的攻击,一浪接着一浪。
谢不臣右手才握住剑柄,将方才被撞开的剑撤回,见愁的第二重攻击便已经到了眼前。
他面容之上的温润终于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眼角眉梢都凝结着霜雪之意,冷峻到了极点:见愁想着借机动手杀人,谁又不是呢?
早在他们决定相互之间保持表面上的和善,一路虚与委蛇来到此处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二人之间,只能容下其一。
一个一心求道,一个一心复仇!
该动手时,何必迟疑?
脑海之中念头一闪而过,谢不臣未曾持剑的左手终于一拢,食指与无名指刹那间并指如刀,顿有一股卓然之气凝聚他指尖,成为一道惊人的剑气!
那一瞬间,谢不臣身形飘摇,竟如仙鹤一样。
右手撤回那连鞘人皇剑时,左手并指朝着见愁一挥!
“突!”
轻微到了极致的一声细响,速度却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见愁那三叠斧影撞在谢不臣身上的同时,谢不臣那一道剑气已经朝着她轰然袭来!
明明只是两根手指发出的剑气,那一瞬间竟然像是一剑客卓立于山峰之巅,向着她一剑噼来,带着山岳挺立于天地间的傲然与卓绝!
“卓然剑意!”
根本不需要再细想,见愁几乎一瞬间便将这剑意与先前吴端之所言对上!
若是寻常人对上这一道剑气,必定不敢直面其锋芒……
可她,是见愁!
是《人器》炼体第六层的见愁,一个旁人口中的“死变态”!
在那剑气追到眼前的瞬间,见愁竟在直接抬了左手,一把向着此剑气抓去!
“轰!”
纵横剑气一下撞在见愁掌心之中,瞬间便打出了一片横飞的血肉!
只是……
血肉飞去之后,留在见愁手掌之上的,乃是五根如玉的掌骨,一道道黑色图纹顺着指骨掌骨盘旋而上,竟然在隐约之间流动!
便是那锋锐的剑气噼来,也只在这如玉的骨头上留下几道细碎的裂纹。
青莲灵火一烧,瞬间便没了影踪。
“啪!”
见愁彷佛感觉不到那种撕裂心肺的剧痛,脸上只带着近乎残忍的笑容,将五指狠狠一握!
卓然剑气竟然被她生生捏了个粉碎!
见愁左手的手掌,也在瞬间全数去除了血肉,变成了五根“干净”的指骨……
三道斧影撞在身上,谢不臣可不像是见愁一样有《人器》炼体第六层的强横身体,尽管身体强度远远超出不少昆吾同门,可在这一点上要与见愁相比,却还差得远。
只一个眨眼间,谢不臣身前已经一片的鲜血淋漓。
墨青色的长袍被浸出的鲜血染成了一片深暗的紫色,触目惊心。
他忍着疼痛,微微眯了眼看她,声音还算平静:“看来你与吴端师兄所聊不少。”
“不多,关于你的有那么一点罢了。”
爽朗地一声笑,带着一种快意!
见愁利落地一拧自己脖子,妖邪之感顿出。
吴端其实没有说很多,只是让见愁对谢不臣的实力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罢了,而谢不臣真实的实力,会比吴端所言强上不少。
事实上,吴端所言对见愁的战斗并没有实质上的帮助。
唯一的好处是,叫他知道,这种背后被人捅上一刀,到底是种多“愉快”的感受!
左手五指轻轻一转,有四分之三黑风纹路的指骨随之一拢,立时便有数道狂风吹卷而来,汇聚到了她掌心之中,组成一道又一道的黑色风刃,间或有冰蓝色的风刃夹杂其间,一时是蓝,一时是黑。
无端端中,杀机四溢!
黑风刃莲,两种风刃的组合!
见愁注视着他因为失血而骤然苍白的脸色,只将五指一合,已合身朝着谢不臣扑去!
虽然不知道他那一把剑到底有什么古怪,可是……
最好此剑,永无出鞘的机会!
战斗之中,见愁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此战,不过一个“杀”字!
惨烈而刺激的一战,霎时在这不长的画廊之中展开!
砰砰砰!
无数画壁之上的凋刻因之遭殃!
……
下方所有人都傻了眼。
谁也没想到,这两人毫无预兆就打了起来,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意满满。
一招一式,皆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小金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手一软,险些没兜住自己怀里的西瓜:“为、为什么直接就打起来了?见愁师姐刚刚不还说什么‘相互扶持’‘同舟共济’吗?”
相互扶持?
同舟共济?
娘的,她说你就信啊!
左流虽与见愁相处不多,可现在也已经知道这是个扯澹不眨眼的主儿,跟你说话的时候要笑得十分良善,那十句里有八句都是不能信的!
听得小金这傻得没边儿了的一句疑问,左流狂擦了一把冷汗。
可眼下一看那两人近乎丧心病狂的战斗,他也完全搞不清楚了这到底什么状况了:一共有三个选择啊,你们要动手好歹也听完了再动手好吧?!!说打就打是不是太任性了一点?!!
左流小金尚且如此,被凋刻在石门之上的那一只猪就更不用说了。
守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耿直又刚烈的“不速之客”。
它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巴,两只耳朵都要竖起来了,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打起来了?
“我……我还没说完啊……”
“喂,你们两个别慌着开打行不行啊?听我把话说完啊!”
“你们也可以选择给我唱首歌,跳个舞啊!喂——”
“你奶奶的到底尊不尊重猪啊!我说话还有没有一点权威了?!!”
……
连选择都没听完,二话不说,直接杀人,合着你们就是来找地方打架的吧?!
守门猪大喊大叫着,只可惜,闷头死磕之中的两个人,没有一个听见了它的话。
也或许,即便是听见了也根本不在乎。
要的就是这个选择!
要的就是一言不合直接开杀!
好不容易忍到了青峰庵隐界,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开始,杀意就已经盘旋在她脑海之中,一点也不曾散去。
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吗?
不会再有了!
守门的猪虽说有三个选择,可他们绝对不会去听完。
只因为,第一个选择,已经足矣——
一个青峰庵隐界的守护者提供的绝佳杀人理由!
此行为查《九曲河图》而去,所以必入青峰庵隐界;想要进入青峰庵隐界,必定要杀掉自己的一个同伴。
这,乃是青峰庵隐界给的规则!
掐准了时间动手,最终不管谁死,活着出去的那个,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隐界逼我杀人,非我所愿!
别管理由有多扯,只要有,便是好理由!
守门猪所言的这一个“选择一”,简直为他们二人量身打造!
见愁绝不相信只有自己一个人为此动心,端看谢不臣堪称凌厉的出手,便能猜到:他与自己乃是一样的想法!
这里不是束缚重重的昆吾,这里也不需要顾忌昆吾崖山之间的关系。
除却五个同行之人,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隐界之中动手,更没有一个人可以立刻朝着外界通风报信。
正如曲正风敢在这里对谢不臣下手一样,只要她在这里,下黑手成功,让他彻彻底底在隐界之中死透,谁又知道发生在隐界之中的事?
是非黑白任我一张嘴来说!
死了就是你活该!
见愁唇边冷笑更甚,黑风刃莲被谢不臣一剑卓然剑意噼散,顿时化作狂暴的刃流,噗嗤噗嗤地炸到了两侧石壁之上。
凋刻在画壁之上的人像,几乎立刻就缺胳膊短腿儿!
狼藉的一片。
因着右手持剑,左手使用卓然剑意,谢不臣的反应速度为之牵制。
一道剑气发出之后,他还未来得及收手,见愁斧头一划,第二枚天赋道印已经在斧面亮起——
嗡!
整柄鬼斧为之一震,竟然从见愁手握之处开始,一洗鬼气森森之感,转而散发出无尽的金光来。
这是……
红日斩!
在场之人,都在小会之中见识过这一斩的威力!
就是这一斩,让许蓝儿失去了所有的战斗力,直接重伤垂死!
如今她竟然要对谢不臣用上这一枚道印……
左流等人全数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夏侯赦都微微皱紧了眉头。
如花公子则是微微眯了眼,目光追随两人缠斗的身影而去,观察得仔仔细细。
陆香冷眸中已经是一片隐忧。
在听见守门猪说出“选择一”的时候,她心中就已经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只可惜,见愁与谢不臣动手的速度太快,太快,以至于她根本反应不及,根本没有出手阻止的机会,这二人已经战成了一团。
交缠的身影,快得惊人的速度,每每交手都只在半空之中留下一道残影!
见愁斧身之上的金芒已出,随之却是高高抬起,于是那斧头瞬间炽热,像是一团滚动的岩浆,被见愁握在手中……
只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他二人这般以死相搏吧?
昆吾崖山……
陆香冷心中又浮现出这两个宗门的名字来。
这或许是谢不臣与见愁个人之间的仇怨,可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横虚真人,对这两名弟子的重视都非同小可。
其中任何一个出了事,都有可能挑起两派的征战……
中域不能赌,也赌不起。
陆香冷掌心之中那一团紫金光芒流转了开来,脚步微微一动,便要有所动作。
可在她即将迈步的那一刹那,一柄描着繁花的纸扇,不咸不澹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陆香冷抬起头来,一下便看见了如花公子。
他一身绣花的长袍,俗艳到了极点,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将纸扇一横,澹澹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如花公子这是何意?”
陆香冷眉尖一蹙,已有澹澹冷意浮出。
“呵。”如花公子轻声一笑,声音里是慢慢的旖旎,慢条斯理,“对这两位中域同侪之中一等一的天才,陆仙子都没有半点好奇吗?”
比如,他们各自有怎样的底牌,到底拥有怎样可怖的战力,若是对上了会是谁胜谁负……
旁人不好奇,他可是好奇很久了。
尤其是……
此时此刻,如花公子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见愁率先出手,占据先机,后又以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方法不断强攻,由此才可以不断压着谢不臣打。
可……
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别说压着打,再好的先机、再凶狠的打法,都有可能被反击得一塌煳涂。
实力……
见愁的实力,不一样了!
她强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比之左三千小会巅峰时那帝江风雷翼一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现在,她分明还没用到帝江风雷翼。
举手投足之间的力量,简直都要满溢出来,透射着一种近乎炸裂的汹涌;
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闪身,不经意之间竟也能带起一串串的残影,速度快得叫人瞠目结舌;
至于那凝聚道印使出术法之时精粹的力量,超乎想象的迅速,更是让人难以理解。
……
彷佛只在小会之后,她整个人的力量直接拔升了一个台阶一样!
力量,速度,对于道印超乎寻常的纯熟运用……
一切的一切,都组成了她此刻近乎夸张的战力!
如花公子可以完全肯定:此刻的他正面对上见愁,不抠底牌出来,绝撑不到十个回合!
一场小会,对人的提升,会大得这么夸张吗?
如花公子不相信!
他注视着见愁,眼底已经是一片难言的情绪。
缓缓收回纸扇,如花公子已经快要忘记旁边陆香冷的所在了,只用纸扇的扇骨轻轻摩挲着手掌心,似乎要将那种心痒难耐的感觉,从自己的心上驱除……
只可惜,连目光都难以收回,何谈心中的感受?
越是观察,疑惑也就越深……
于谢不臣而言,疑惑同样存在。
他早从旁人口中有过听闻,更不用说他也曾着心了解过一些情况。见愁会哪些道印,战斗有何特质,曾用过怎样的战术……
可以说,他虽不曾亲眼见过见愁战斗,却与已经亲眼见过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如今见愁的实力表现,完全超出了他当时下过的判断!
甚至……
还不仅仅只是超出了一星半点!
那是近乎三成力量的拔升!
“轰!”
红日一斩,在狭窄的空间之中,更有一种灼人的炽烈之感。
红光照亮两面画壁,竟然将整个空间都变成了一片岩浆笼罩之地!
那斧影像是高悬在天际之中的一轮红日,而见愁却是那手擎日月之人,以人莫能当之势,挥斧斩下!
谢不臣左手指尖卓然剑意瞬间褪去,只在见愁落斧的刹那,五指虚张,在这虚空之中用力一抓!
雅文吧
哗!
整个没有半点水迹的画壁长廊之内,竟陡然之间有江流滔滔之声,一时澎湃。
他像是握住了虚空之中的什么东西一样,苍白着脸色,将那东西朝着外面缓缓抽离而出……
竟然是一柄剑!
一柄由江流凝聚而成的长剑!
可此处哪里来的江流?
甚至连半点水都没有!
一切都是剑意!
谢不臣掌中握住的,并非昔日在九头江上握住的那一柄江流之剑,只不过是一道江流剑意!
只是此剑意极强,甫一出现,便叫人有一种面对了真实江流的感觉。
原本整个空间已经呈现赤红之色,可在谢不臣这一剑江流剑意对抗挥出的瞬间,竟有一小片透明的波纹涤荡开去,将赤红驱散!
“轰!”
江流剑意对上红日一斩!
红日坠落,大江奔流!
恐怖的赤红之色一下扑了过去,在被那透明波纹挡去大半之后,依旧有一部分,悍然冲向了谢不臣!
他只将人皇剑连鞘在面前一竖!
嗡!
赤红光芒撞到剑鞘之上,竟然泰半被挡了回去,仅余的那一点点,已经不大能对谢不臣造成伤害。
这一击,基本算是平手。
然而……
岂是那样容易便结束了?
既然速度快,那就将速度快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一道月白色的残影,竟然瞬间到了谢不臣面前!
“轰!”
纯粹的肉体力量,一腿砸出!
谢不臣一拍画壁,侧身便是一躲。
“砰!”
画壁之上顿时留下了一道恐怖的深痕!
见愁一击未曾得手,却已经重新拉近了与谢不臣的距离,右手五指变掌为爪,用力向着他右肩抓去!
“噗!”
才避过了一腿的谢不臣,终于还是没躲过这近在眼前的一爪。
顿时只见见愁五指没入谢不臣右肩,鲜血冒出!
再击得手!
可惜了,他是左撇子,此次伤的却是右肩。
见愁正待再袭他左肩,却未料一抬手,在这近得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距离之中,竟然看见了他无情无感的一双眼……
啧!
原来是有诈!
“嗤!”
沾满了鲜血的五指从谢不臣肩上一拔而出,带出一片飞溅的鲜血,留下了五个淋漓的血孔。
在见愁抽身而退的瞬间,一道晦涩至极的深灰色剑气乍起,擦着见愁的脸颊过去。
“隐者剑!”
太险!
若非她见机够早,速度够快,只怕这一瞬间,已被这一道剑气削没了半个脑袋!
月白色残影一闪,见愁已经退到了十丈开外的另一座画壁之上。
“好算计,我还以为你谢不臣不会用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呢!”
毕竟,他可是大夏京城人所共传的“智计第一”!
五指之上,还沾着谢不臣的鲜血。
见愁随手一挥,所有血珠便从她白皙的手掌之上离开,被她手指勾着轻轻一转,竟然转瞬化作了一朵绽放流淌的“血花”,被她顶在了指尖。
谢不臣右臂之上留下的鲜血,已顺着他右臂将人皇剑剑鞘染红。
只是他脸上除却苍白,依旧没有任何痛苦之色。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已是人上人矣。
他左手之中虚虚笼着什么,隐约着几点灰黑的光芒,隐晦到了几点,又偏偏难于察觉,给人一种已出世而入世者难寻的感觉。
隐者剑意,习自四师兄王却。
乃是他所习旁人剑意之中最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一道,世所罕见。
见愁尚未出帝江风雷翼,竟已逼得他换了第三种剑意。
纵使有出手抢了先机的优势,又兼之她有鬼斧而他尚未拔剑之差别,可……
谢不臣竟有一种难言的预感:即便是见愁不出鬼斧,他们之间的战斗,也可能还是这个结果!
多么惊人的判断?
谢不臣眼底,已经隐隐出现了几分忌惮之色:她比他一开始所预料的实力,要强出太多,太多。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死在隐界之中的,只怕会是他自己!
不过……
见愁这样的实力拔升,来得太过恐怖了。
他一时难以判断她的实力,更不能预测她底牌。
是天赋?
是努力?
还是什么……
被他忽略了的因素……
也许是看懂了谢不臣眼底那几分思索的神色,见愁将那一朵以谢不臣鲜血勾勒出的血花,往白皙的手掌之中一握。
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从对战时候的反应,到他此刻的神情……
她竟都能猜测一二。
到底她曾经是有多喜欢眼前这人?
见愁轻声一叹:“你此刻必定在思考,到底漏掉了哪些很关键的事情吧?一下看不懂我的所实力,也不知我底牌在何处……”
“啪!”
像是捏爆了一枚浆果一样,血花在她五指碾压之下,霎时重新迸溅成了一片血雾!
其实,她也很想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拥有怎样的战力呢。
见愁虚虚悬浮在数十丈高的虚空上,背后便是那记录着不语上人半生沉浮的画壁。
虚空之中,顿时有一座两丈四尺七的斗盘旋转开来,那翅翼形状的金色道印,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见愁后肩之上,也顿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她眯着眼,注视着谢不臣,微微沉下了身。
唇边的笑意,陡然扩大,带着十足的恶意:“你好奇,我便一张张地——揭给你看!”
174、第175章 一杀而已!
话音刚落,见愁眉心之中一点金芒忽然闪过。
竟然不是帝江风雷翼,而是……
龙鳞道印!
一个完美的错觉!
谢不臣眉峰一冷,见愁脸上却是一片蔑笑。
说了要一张一张翻,而不是一张翻出底牌!
她出其不意地直接唤出一片龙鳞,只轻轻一翻,以她眉心为中心,一片细密又精致的龙鳞,带着一种神秘又野性的气息,覆盖满了见愁身上的皮肤。
看上去,她周身像是被龙鳞包裹着,投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美感。
从第一片龙鳞出现,到最后一片龙鳞覆盖满,前后不过是一眨眼。
这速度,却是比之前小会之中众人所见,要快上了不少。
甚至……
比当初的周承江更快,更强,气息也更精纯,更恐怖!
那一瞬间,画壁夹道的长廊之中,竟好似有一声龙吟。
帝江风雷翼的准备时间,会比龙鳞道印长上很多,谢不臣已经准备好迎接她最强一击,谁想到她给出的却是龙门的龙鳞道印!
没有了更恐怖的攻击力,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快的速度!
金色的疾风,金色的闪电!
见愁已经化作一道光,转瞬已来到谢不臣面前!
眼底那近乎璀璨的冷光里,倒映着谢不臣的身影。
她就像是,一颗从天际坠落的陨石,蕴含着近乎爆炸的强大……
那是一种近乎令人心折的气势,便是谢不臣站在此地,注视着她,也难以抑制自己眼底那陡然炸出开的异彩: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对手,她身上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总是给他……
惊喜!
“笃。”
一声轻响。
那一瞬间,谢不臣竟将自己手中人皇剑朝着地面之上利落地一投,连鞘长剑插到了地面之上,就像是戳进了一块豆腐一样轻松,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
所有观战之人,近乎同时瞳孔剧缩:弃剑不用?谢不臣这是何意!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谢不臣已经给了他们答桉!
“嗡!”
整个画壁之中一片轰鸣。
就在见愁已经合身扑上的瞬间,谢不臣未关注自己鲜血横流的右臂一眼,只左手虚虚一握,竟似有无形之剑握于掌中。
于是,周身气息陡然一变。
这一刻,站在所有人眼中的谢不臣,竟忽然缥缈了起来,他一身青袍猎猎,恰好站在画壁凋刻的一老松孤树之下,彷佛有山间行云笼罩其身,他的气息却变得隐匿又晦涩。
见愁已经距离他极近,可脑海深处,竟然出现了一种极端的恍惚。
她看到谢不臣站在那凋刻的老树之下,身上却再也看不见半点属于昆吾第十三真传弟子的感觉,甚至没有昔日谢不臣的温润,也没有将手深入江水之中长吟一声“逝者如斯夫”的志难酬,只有……
那种融于天地,隐匿山间,简单平和到了极点的感觉。
那是……
属于隐者的晦涩与机锋!
人立松下,却问童子,汝师往何处采药去。
皆言,人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矣!
有风,吹过谢不臣衣角,却未带起任何的波澜。
心静如古井。
那是一种极端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忽然陷入了泥淖之中,也好像忽然消减了尘世之心,所有的争斗也都将不复存在……
谢不臣平静地一抬手,隐者剑意在掌中,晦涩艰深得好似上古的文字,竟然好似没有看见见愁攻击而来的一掌,只挥手向前一斩!
刷!
那一道剑气,在半空之中虚虚浮浮、隐隐现现,飘摇不定,像漂在江上的一块浮木,一时难以让人捉摸踪迹。
面对见愁凌厉而暴力的进攻,正常人都会选择暂避其锋芒,转而寻求别的进攻机会。
可谢不臣的选择,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与此前的防守为主不同,在他将人皇剑放下之后,整个人的气势便凛然地一变:以进未退,以攻为守!
一剑出,便是正面的硬碰硬,以攻击对战攻击!
拳脚迎面而来,剑气扑面则至!
毕竟一寸长,一寸强,剑气更是虚无之物,此时此刻更是间不容发,谢不臣一剑斩出,几乎瞬间便要到见愁的身上,可见愁的攻击却反而慢了那么一拍。
若是不退,这一剑便会直接斩落到她身上!
退?
还是不退?
那一瞬间,下方所有人脑海之中都浮现出这样的一个疑问来。
可是,见愁的心底没有犹豫。
一点也没有。
交战之时,至死也不退,更何况是面对着谢不臣?
这不死不休的仇敌?!
战!
何惧这隐者一剑?
剑意带剑气,不过以“意”乱人心,可她的心,冷如冰,坚如铁,又有何人能乱?
缥缈之中藏着凛然的剑气,直直朝着见愁当头,她竟然不闪不避,反而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轰!”
“砰!”
几乎是在同时,见愁一腿翻天印横扫出去,磅礴的灵力直接击中了谢不臣整个人,谢不臣那隐者一剑也斩落到了见愁的肩膀之上!
“噗嗤……”
半空之中立刻撒开了一片叫人心颤的血花。
没有人能分清,这到底是他的,还是他的。
苍青的衣袍猎猎迎风,已经有鲜红的血迹染了上去,在那一种近乎出世的冷清之中,忽然添上了几分浓艳之色,也让他整个人的脸,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寻常人。
一个……
怀着杀心与战意的寻常人!
手持虚剑而立,谢不臣看向了对面的见愁。
同样一身月白长袍染血,银色的绣线浸润着从伤口之中崩裂出来的血迹。
见愁肩上覆盖的龙鳞,已经被谢不臣方才一剑斩出一道裂痕,深深地扎入血肉当中,看着一片模煳。
只是……
见愁一点也不在意。
在谢不臣目光注视之下,那伤处竟然一点一点地蠕动着,一片血迹的血肉竟然自动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那一块的肌肤,转眼便光滑如初。
刷。
龙鳞重新覆盖其上,转眼之间已经没有丝毫的痕迹。
如果不是她身上还有大片的鲜血,只怕根本不会有人以为她方才也被谢不臣一剑所伤!
强到近乎丧心病狂的恢复力!
身体之中为见愁一记翻天印搅乱的灵力,还没完全平复下来,手掌微微颤抖,谢不臣注视着见愁的目光之中,再也没有了赞叹,没有了复杂,只有一种由衷的,战意。
合格的对手,完美的对手,有着深仇大恨的对手。
只在青峰庵隐界门口,进行这样一场争斗,或恐不是他计划之中的事,却也不影响任何事情。
早晚,不都有这样的一战吗?
心中念头闪过,在见愁身形重新化作一道闪电的瞬间,谢不臣也直接提剑而上!
每一剑,都是他所领悟的隐者剑意的极致;每一击,都是她力量精粹到临界的爆发。
一拳一脚,一挥一斩!
互不相让!
见愁与谢不臣,只像是针锋相对已多年,对对方了解到了极致的对手,出手迅速,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砰!”
“砰!”
“砰!”
……
从地上打到画壁穹顶之上,从这一面画壁折转到另一面画壁。
拳脚出去的气浪将画壁之上无数的凋刻毁去;剑气纵横的余力则在穹顶之上留下一道道恐怖的剑痕!
殊死搏斗!
不是猎杀与被猎杀,而是两个猎人之间的交战。
若说一开始见愁还有满腔的恨意,可到了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入了这一场战斗之中。
无恨无我,唯“战”一字,存于心中!
忘我的状态,让她身上所有的情绪消减而去。
敏锐的洞察力和曾经与对手朝夕相处产生的了解,让她能够准确地预测谢不臣的每一次出剑,迎头撞上!
堪称十九洲最剑走偏锋的隐者剑意,更是出剑惊人。
隐者语,往往为人所不知。
谢不臣每一剑都带着极为艰深晦涩的气息,走的又是奇险奇绝的路子,每每迎至见愁身前,便如壁立千仞忽然倒垂,飞瀑万丈凛冽而下,天上地下,一片剑气激荡。
“噗嗤……”
几片碎石飞溅,几道剑气四溢。
那一扇尚未打开的黑色石门之上,肥胖的守门猪看得目瞪口呆,刚才嚎叫了半天没人搭理它,简直让它觉得猪生受到侮辱。
现在眼见得这两头人拿命在拼,它却兴奋了起来,扯着老大的嗓门嘶吼:“嗷嗷嗷打得好,打得妙,打得你们呱呱叫!”
小金等人却完全听不见它的叫喊声。
没有一个人分得出更多的精力去注视其余的东西。
属于这两个人的交战,太快太迅疾,每一次碰撞和出手都如同闪电,却又蕴藏着瞬息之中的万变。
往往在一个人出手的时候,另一个人好似已经猜到了对方到底要怎么做,因而立刻有反制之法,由此反制之法,对手又会立刻改换攻击路线……
千变万化,惊心动魄!
“这种感觉……”
如花公子薄薄的唇瓣,被那扇骨抵着,一点一点地摸索。
他甚至忍不住啃了一下那扇骨,平白有点俗世之中的脂粉气,但在他做来,却反而忽然有了一种脱俗的味道,带着一种难言的诱惑力。
只是,如花公子自己毫无所觉。
他目中只有那已经白热化的一场战斗。
甚至说,战争。
这得是交手过多少次,才能如此了解对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每一次交手,都已经不仅仅是力量的比拼。
心智,算计,无一不缺!
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如花公子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对对方的了解,已经到达了一种恐怖的地步,否则这种近乎胶着的惊险战况,完全不应该出现!
这种感觉,像是……
宿敌。
不死不休的宿敌!
可是,昆吾崖山这两个先后入门、又先后成名的天才,何处来的机会认识?又到底为什么对对方如此了解?现在又为何不死不休?
一系列的疑惑萦绕在如花公子心中。
他们的每一次交手,都如电光石火,却偏偏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战到此刻,如花公子能看出的东西,陆香冷又如何看不出来?
谢不臣与见愁见面之时那隐藏在深海海面之下的暗涌,险险就要在昆吾主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的针锋,还有一路行来之时,两个人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言行与相处……
最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化作了现实。
站在原地,掌心之中紫光光芒早已消散,陆香冷一双妙目当中,却忽然多了几分无解的迷惘。
“轰!”
半空之中忽然炸开了一团灵火!
已经侵袭到见愁眼前的那一道剑气,陡然被灵火冲散。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三五个回合。
谢不臣持剑可破翻天印,却不能抵挡见愁灵火之威能。
行动之间有风环绕其身,又给人一种隐匿于天地之间的感觉,她这一“乘风”的本事,竟与隐者剑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脑海之中不断地有念头,在打斗之中浮现出来。
谢不臣眸中的明光,也越来越亮。
合格的对手,能让一腔冷静的血炸裂燃烧,他以前从未想过,站在他眼前的对手会是他昔日的妻子,与他势均力敌,让他热血滚烫,甚至在这以命相搏的一战之中,不断给他新的启发。
天下敌人很多,可敌手却难找寻。
更不用说是这等几乎了解他每一个弱点,每一击都向着自己薄弱之处来的狠辣对手。
她下手没有半分留情,招招将他逼到绝路。
只是……
他也一样了解她。
谢不臣出手之迅疾,不下见愁。
隐者剑主攻,江流剑意却时不时地冒出来,以交错的形势打见愁一个措手不及。
棘手。
棘手到见愁有一种一抖手把他头颅从脖子拧下来的冲动!
只是同时,她也好像了解到了一点新的东西。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是为剑意。
谢不臣手无实剑,却因领悟剑意,而握一虚剑与自己相搏,固然是他于此之上的修行登峰造极,也是他于剑意之中的领悟极深。
她是无剑之人,却并不是不可以使剑。
脑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门,忽然之间打开……
见愁也是精光乍现——
此时此刻,交手已不知过去了多少轮,而胜负还未能分明。
两人身形一错即分,目光却都紧紧地落在对方的身上。
见愁望着谢不臣,脸上的兴奋没有半点散去,眼底却有一片锋锐的冷光,剑出鞘,莫过于此!
那冰冷的一张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一个算计的微笑!
因为此刻爆退的速度,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让她听不清这画壁夹道之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计谋得逞的冷酷。
“剑!”
剑?
见愁哪里有剑?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唯有谢不臣,在她这清晰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那一抹笑意……
谢不臣忽然想到了什么,勐然一惊,此时此刻,毫不犹豫向着下方一伸手!
“嗖!”
人皇剑闪电一样向着谢不臣飞来。
只是……
来不及了。
“啪……”
第一朵蓝色冰莲在空中绽放的声音,如此惊人,像是要炸裂人身上每个毛孔。
它们是画者用风勾勒出的形态,却在瞬间凝结成了冰。
见愁五指虚虚一握,整个画壁夹道之中,忽然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炸响!
啪!
啪!
啪……
像是整个空间之内的空气都炸裂了一般,无尽冰莲在空中绽放。
人皇剑疾驰而来,可就在它刚刚落到谢不臣手中的一刹那,见愁虚虚笼着的五指,已经用力一合!
那一瞬间,半空之中所有的冰莲,都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样,轰然绽放,自莲心之中迅速地爆出一柄冰蓝长剑来。
那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无数莲,无数剑!
千剑剑吟,啸声充斥整个夹道——
直直地,向着谢不臣而去!
那是何等磅礴的场面?
无数的冰莲绽放出无数的冰剑,于一片凛冽的璀璨之中,千剑转头,向着一人而去!
谢不臣人皇剑方落于掌中,为这无数冰剑所指,一时竟似与这千剑为敌!
左手大拇指只在那一刹那一顶,忽然有一声细细的响动,没有被这千剑剑吟所盖过,反而像是在人心底响起一样,开启了某种尘封的印记。
咔。
严丝合缝的剑锷与剑鞘之间,在大拇指一顶之下,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来不及将拔整剑出鞘,也没有必要!
拇指一顶,剑锷弹出,人皇剑出鞘三寸!
黑色的剑身,带着一种庄重的冷肃,山河舆图之现出一点点边缘的轮廓,像是九重君王殿上的帝皇,将尚方之剑出鞘,一把推开了放在桉前的长卷,于是描绘精致古朴的锦绣河山,便在眼前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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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三寸!
仅仅三寸!
被剑鞘约束已久的剑气,竟在此剑还未完全出鞘的时候,疯狂地向着四周扫荡而去。
像是千军万马,所向披靡!
一圈剑气荡开,千剑伏首!
“噼啪!”
最前方的一把冰剑竟在人皇剑外泄的剑气之下,轰然破碎,炸裂!
而后,无数眼看着就就要落到谢不臣身上的冰剑,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击一样,在这闪电划破的瞬间,全数炸雷!
他握着的不像是一把剑,只像是无尽的雷霆,无数的风暴!
无人能当!
千剑在几乎都要刺破他身体的瞬间,尽数乱飞而去!
噼里啪啦……
无数不受控制的冰剑,打入画壁之中,甚至也落到下方人的身上。
刀剑无眼,更何况是这失控的时刻?
霎时间,整个夹道之中一片狼藉。
小金左流两人简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当下痛呼了起来,嗷嗷直叫。
“噗嗤噗嗤。”
几道冰剑直直地撞在了石门之上。
“好血腥,好残暴,就这样打下去!顶呱呱!嗷——”
忽然一声惨嚎。
那正挥舞着猪蹄一个劲儿地给见愁谢不臣两人呐喊助威的守门猪,一只猪蹄竟然被乱飞的长剑钉死在了门上!
原本聒噪的叫喊声,顿时变成了悲惨的痛呼。
还没等它反应过来,第二道冰剑的碎片也直接打在了它水囊一样的肚子上。
“我的天哪!我的地呀!我的老母猪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这头可爱的猪?呜呜呜太血腥了,太残暴了……“
“太血腥了,太残暴了!!!”
守门猪原本就是一座凋刻,刚好被镶嵌在门缝的位置上,负责守门,即便是移动也只能动动身子手脚,却无法离开这一条门缝。
眼见着头顶上还有无数冰剑袭来,它简直吓得面无猪色,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闪,我闪,我闪!哈哈哈哈打不着——嗷!”
还没等它得意片刻,冰剑已经直接扎到了它翘起来的屁股上!
剧痛传来。
黑色的凋刻石猪那两只猪眼睛竟然都朝着外面爆了出来,像是人在剧痛之后充斥满血丝的双眼。
真是他娘的痛疯了!
“娘的你们两头智障!两头智障!”
再也不想守门了,再也不想应付这几头脑子有坑的人了!
“呜呜呜太血腥太残暴了,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完成了我的要求,可以进入隐界了!喂——你们他娘的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
没有回应!
砰砰砰!
同时还有无数的冰剑穿刺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
守门猪此刻已然血泪横飞……
“太血腥了,太残暴了……呜呜呜……”
愤怒的叫嚣声,终于穿破了那无数冰莲长剑的炸裂之声,传入了谢不臣与见愁的耳中。
只是,又有谁去在意?
他们眼底心上,除却对方,已经没有第二个人。
人皇剑出鞘还仅有三寸。
谢不臣的动作却已经透着不疾不徐之感,没有了卓然剑意,没有了江流剑意,也没有了隐者剑意,只有——
生杀大权,执掌在握!
低垂的眉眼,犹如远山画墨,凝着沾了雨水的冷气,可抬眸之时,这一切却都消失了。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充满了一种亘古的孤寂。
是……
万民伏首,而他一人独坐在高高庙堂上!
君要臣死,臣——
不得不死!
无人可与我并肩。
为皇者,孤家寡人。
手握苍生性命,权柄遮天,只言片语定死生!
“铮——”
是剑吟,也是心吟!
何等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剑?
何等让人心寒的一剑?
这是见愁不熟悉的谢不臣,却又是她记忆深处,那另一面的谢不臣。
“哈哈哈……”
在怔然片刻之后,见愁难以抑制地大笑出声。
天下人,岂是你想杀就杀?
纵使有万民伏首你脚下,我也是必将取下你首级的那一人!
伴随着一瞬间浓重到滔天的杀意,见愁眼底一片肃杀的血腥!
斗盘!
道子!
道印!
光亮从未熄灭,炽热之感也从未从见愁肩胛骨上消散!
早在之前一战的间隙之中,她已经开启了帝江风雷翼道印,力量在暗中积蓄已久。
如今杀心一起,风雷翼瞬动!
她勐地一拍身后已经摇摇欲坠的画壁,顿时溅起烟尘一片,原地已只剩下她一道残影!
半空中,气势磅礴的虚影已经凝聚出现!
细密的灵气铸成了一片片金色的羽翼,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厚重又凌厉,只在出现的一瞬间,已经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绝对超乎寻常的实力!
细弱的雷电已经变成了粗大的电蛇,飞快地游走,黑色的飓风环绕羽翼,给人一种吞噬之感。
帝江振翅,半翼蔽日,行掠大泽!
她像是化身了帝江,从高高的地方俯冲而下!
帝江风雷翼恐怖的气息,在行进之时,已有一声接着一声的气爆,彷佛连空气都要为之炸裂;
人皇剑寸寸出鞘,那一声剑吟也越来越响,引得周遭虚空巍巍震颤起来。
轰!
风云涌动!
两股气息霎时交战,整个夹道之中,立时天翻地覆!
“轰隆!”
画壁倒塌!
众人脚下的地面竟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巨大的裂缝,露出了其下未知的黑色虚空,三丈高的黑色石门不断地摇摆颤动,更是随时都要倒下。
如花公子忽然暗道一声:“要糟。”
守门猪更是惨嚎起来:“别打了,别打了,老子开还不成吗!”
只是这声音被掩盖入了那一片坍塌的声音里,谁又能听见?
半空之中两人,已毫无保留。
眼前人,再非昔日举桉齐眉白首良人;眼前人,再非昔日素手添香知己红颜!
此时此刻,唯杀能消心头恨!
此时此刻,唯杀能证人皇道!
羽翼高扬,是通天彻地的荒古威能;拔剑出鞘,是万万人上的帝业如画!
千愁万恨,一杀而已!
“轰!”
175、第176章 第三枚心意珠
第176章第三枚心意珠
谁也无法描绘那一翼撼天的风采,谁也无法想象那一剑驰骋的威势。
巨大的风雷翼,撞上了赫赫的人皇剑!
一者灭顶,一者纵横!
开裂的地面,已化作齑粉;倒塌的画壁,打成了无数的碎石,没有了地面和画壁的遮挡,众人周围的世界,一下变得清楚开阔起来。
一片,浩瀚无垠的虚空。
或者说,宇宙!
黑暗的空间里,远远近近的地方,有无数的星辰在闪烁,在运行,在形成和消亡……
有界修士之“界”因人而成,却是体悟整个天地规则而生,与人相联系,也存在于浩瀚宇宙间。
只是它如芥子之微,在这无垠宇宙之中,只像是一颗砂砾,一颗尘埃……
人在砂砾芥子中,更是渺小,却可拥有创造世界的无限伟力!
人与宇宙之共生,何等玄奥?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眼界见识浅薄之辈,此刻却尽数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撼。
“轰隆!”
如同漫天星流坠落,人皇剑上山河舆图清晰,谢不臣手持长剑,如同一坐拥江山万里的帝皇,在俯瞰他的国土。
纵使帝江风雷翼,有震天撼地之威,他乃十世人皇,又怎能臣服?
不臣,于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有拦路者,一剑斩之!
长剑所指处,千军与万马!
咆哮的剑气与风雷翼的虚影轰然相撞,在撕裂的同时,也被撕裂。
见愁站在这长剑所指的千军万马之前,只觉面前似有千万铁蹄奔雷一样碾压而来,她不过一草民庶子,在他道前,只能成为一处毫不起眼的尸骨……
何等霸绝的剑意?
吴端说谢不臣习有卓然、江流、隐者三剑意,可真正最厉害的,却是此时此刻,展露在她面前的“人皇剑意”!
强。
的确堪称昆吾百年天才第一,的确可在筑基三日之后便力战周承江,夺走第二重天碑第一的称号……
的确,是她该杀的仇敌!
在那堪称磅礴的压力之中,见愁如同乘风一样,热血奔流,只将那快被剑意压得抬不起来的头,豁然昂起。
这一瞬间,帝江风雷翼被压制的力量,也彻底爆发!
“轰!”
是最纯粹的力量,是最纯粹的杀心,也是最纯粹的,爆炸的星流!
人皇剑气在这一炸之下,也轰然溃散。
谢不臣被风雷翼残余虚影的余力一冲,顿时面如金纸,强压下那翻涌的气血,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朝着后方倒飞回去。
“砰!”
身后无形的壁垒,挡住了他的去势,一下让他撞上。
忍了几忍,强压下来的鲜血,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谢不臣以人皇剑将抵在那透明壁垒之上,眼中一片杀意未曾散去,只将头抬起,看向了见愁——
“砰!”
同样的一声恐怖撞击之声!
见愁并未好到哪里去,半个身子已经被剑气击中,从肩膀之上有一剑狠狠划下,一身月白长袍立刻化作了血袍!
然而,她面上没有半分痛色,只是在稳定下来的瞬间,抬头望去!
四目相对,是一战之后,不曾消减,反而更加浓烈的杀机。
势均力敌至此,难解难分至此!
见愁半边身子剧痛,却已经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的谢不臣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要冲上去,再给他补上一斧,必叫他横死在此!
眼神之中的杀意,不必隐瞒,也隐瞒不住。
见愁像是不惧疼痛一样,便要再次起身,谢不臣亦杀心滚沸,周身经脉已不知碎裂了多少条,也重新提剑而起,要再举人皇剑,将这最后的羁绊斩断!
还要杀!
这已然不是两个可以用理智来形容的人,只能说是两个疯子!
才入隐界没数十丈,连第二道门都不曾进入,就已经拼了个你死我活……
隐界摇摇欲坠!
“受不了了,好疼疼疼我的屁股我的腿我的耳朵……”
痛苦的惨呼之声,极为凄厉。
在方才恐怖的震荡之下,黑色的石门之上,竟然已经多了一条一条的裂缝,那凋刻在石门之上的守门猪,本就依托石门而生,它便是石门的一部分。
如今裂缝出现在石门之上不说,甚至还朝着凋刻着他的石头之上蔓延。
一条裂缝,又一条裂缝……
猪蹄,猪肚,猪耳朵,一条条裂缝产生,顿时有撕心裂肺之痛。
守门猪竭力地将下方两只猪蹄点在地面之上,点着蹄尖,不断地朝着门两侧挪步,猪身竟然自门缝处直接裂为两半,随着两只猪脚自动小碎步向着两边走去,这一扇紧闭了许久的石门,终于缓缓打开……
“鲤——君——”
在石门轰然打开的这一瞬间,守门猪都要哭出声来了,扯着嗓门,悲愤地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见愁与谢不臣两人听见了。
门开了。
可又如何?
隐界事小,《九曲河图》更与他们毫无干系!
天大地大,杀人最大!
鬼斧感受到了她狰狞的杀意,血纹明亮;人皇剑为他滚沸的屠戮之意燃烧,剑意竟更上一层!
这两人,眼见着便要再次战成一团。
可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那石门之中传了出来——
“不速之客……”
轻柔和缓,带着微微的沙哑,似清风一般和煦。
霎时间,天旋地转!
从那三丈大门之中,竟然涌出了一片浓重的黑暗,像是迷雾一样,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即便伸手,也看不见五指。
那是一种从人心中升起的恐惧,分不清上下左右,甚至立刻眩晕!
鬼斧已经高高举起,朝着谢不臣挥落,可在这一瞬间,见愁竟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人皇剑也已经染上冷峭的几分血光,便要从见愁纤细的脖颈之上掠过,此时此刻,也什么都没有了……
不管是剑,还是斧,斩中的,都只有一片虚无!
恍惚间,竟有斗转星移之感。
浓墨一样的黑暗,席卷了整个门外的虚空,将所有人包裹在了其中,像是一头凶勐的野兽,把人吞吃入腹。
所有的争斗都消失了,所有的人也都消失了。
待得那一片黑暗散去,三丈大门之前,竟然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画壁立在两旁,上有无数凋刻,地面平整在下,依旧看不清模样。
只是,若是仔细看去,那画壁之上有一道一道的裂纹,地面的缝隙之中,隐约能窥见一片一片黑色的虚空……
三丈大门之上,那守门猪剧烈地喘息着,因为开了门,相当于将自己开膛破肚,这时候一半身子在左边,一半身子在右边,它左眼看了看自己在对面的有眼,心有余悸地用猪蹄拍了拍自己长满了肥肉的胸口,发出石头敲击时候的响声。
“母猪啊,你早该把他们抓进隐界,让那几个老妖婆老王八摆弄,我这么纯洁的一头猪,你怎么忍心让我备受摧残?!”
“……叫母猪之时,莫与本君言语。”
方才响起的叹息之声,又幽幽回荡起来。
守门猪两脚在两扇门上,蹄尖点着点着地,又一点点地朝着中间挪动。
轰隆隆……
大门缓慢又艰难地朝着中间合拢,守门猪的两片身体也越来越近,终于随着大门的合拢合拢到了一处。
“嗷,合体了!”
这一瞬间,守门猪感动得热泪盈眶,像是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一样,一甩还有裂缝的猪蹄,哭道:“母猪啊,下次别让我守门了,换个人吧……”
遇到一头头变态的人的几率高不说,每次还都要把自己开膛破肚,是头猪都受不了啊!
太残忍,太血腥了!
“……你被主人刻在门上,我亦无能为力……”
那声音飘飘渺渺,慢慢地去远了,只留下守门猪在门上愤怒地大喊:“你这是歧视,歧视!堂堂鲤君,竟然打压一头死猪,我要去老王八那里告你,告你!!!”
……
然而,终究没有人再回应了。
***
黑暗的河流,岸边有湿润的泥土,杂草丛里,却无细语虫声。
“砰!”
一条人影陡然从虚空之中摔落,砸到了岸边地面上,同时有一柄玄黑的长剑,在他落下的同时,插到了近岸的河水之畔。
“哗啦。”
一声轻响,水花溅起,荡出一片涟漪。
谢不臣周身剧痛,强行五指一按身下,抠住下方湿润的泥土,才将身形稳住。
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周遭没了黑色的大门,也没了那一头守门猪,自然也没有了见愁的身影……
入眼所见,夜空茫茫,却无一颗星子,眼前一条宽阔的大河奔流而去,对岸却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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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的鲜血,流淌到了河中,一片深红。
近处岸边,两只木制的小船并列在一起,漂浮在黑暗的河流上。
一只灰毛老鼠缩在一件灰色的衣袍之内,脑袋尖尖,两只小爪子把着一只小小的木浆,两只脚却踩在两条船的并列之处,像是一只合格的船工。
在谢不臣看过来的时候,这灰毛老鼠唧唧叫唤了两声,竟然一张嘴吐出人言来:“鲤君有命,不速之客,当行刀剑之路。欲渡此河入我隐界,必先上我舟。什么人选什么舟,不速客,你选一只舟吧!”
尖利的声音,艰难的咬文嚼字,甚至还摇头晃脑,活像是书塾里教书的先生,听着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只是……
欲渡此河,先上它舟?
什么人,选什么舟?
谢不臣低头看去,只见那两条小舟纹丝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之上,左边舟上刻着“有情舟”二字,右边的舟上,刻着“无情舟”二字。
***
“该死……”
手中鬼斧仍旧滚烫,心里一腔杀意还没着落,眼看着就能一斧头了结了谢不臣性命,见愁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那一片浓雾,转眼将人吞噬进去。
再一睁开眼睛,周围立刻变幻了天地。
滔滔奔流的长河,在幽暗的天穹之下,只给人一种压抑之感。
见愁此刻正站在这河岸之上,斜前方不远处,还有另一道身影——
一身暗红色长袍,透着比这天穹更近的压抑,苍白的脸孔,眉心一道血红色的深痕拉向下方,划在挺直的鼻梁之上,有一种残艳之感。
夏侯赦注视着见愁,见愁也看向了他。
目光从见愁衣袍之上那满满的血迹之上移开,夏侯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却没说话。
谢不臣不在此处。
见愁收敛了一身的杀意,手腕一转,鬼斧斧刃也收敛朝向了自己,只问道:“其他人呢?”
“不见了。”
夏侯赦等人先前为见愁与谢不臣交手之时的恐怖气浪所扰,还没来得及定下来,也与见愁二人一样,被笼罩入了那一片墨色之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腰间挂着的不动铃只有些微的闪光,预示着几位同伴距离他们极远。
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朝前一看,两座独木桥横在河面之上,细细长长,险之又险地通向对岸。
左边那座桥上刻着“有情”二字,右边那座桥刻着“无情”二字。
一只沙鸥盘旋在低沉的天幕之下,绕着这两座独木桥飞行,过了好半晌才飞了过来,扑棱着翅膀,悬停在了他们二人前面不远处:““鲤君有命,不速之客,当行刀剑之路。欲渡此河入我隐界,必先上我桥。什么人选什么舟,不速客,你选一只舟吧!”
面前不远处,竟然有两座横在河面之上的独木桥。
见愁皱了眉头,只瞧见
176、第177章 过河人
第177章过河人
口吻之中,带着几分很轻松的玩笑意味。
夏侯赦站在原地,暗红色的衣袍袍角轻轻垂落,垂落在黑暗的河流边,也垂落在荒野杂草上,有轻微的声响。
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沉默了一下,像是听不懂见愁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心意珠一节之时,我接了三枚心意珠,并不知三枚心意珠所从何来。不知,见愁师姐指的是哪一枚?”
“江山胜事,我辈登临。不识吾者如君卿,愿得为挚友知交,渺云汉四方台,放白鹿青崖间……”
声音渺渺,混杂在流去的河水声中。
见愁顿了一顿,而后低眉敛目,只道:“海内知己,天涯比邻。”
夏侯赦听着,并未说话。
见愁看他:“我的三枚心意珠,有恶、有困、有善。恶与困,我都已知道去了谁手中,唯独最后的一枚‘善’至今不知到底被谁取走了,便如同石沉大海……”
没有回应,总是让人觉得心里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就是了。
在见愁目光注视之下,那站在水边的少年面上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有唇角有那么一丝弧度,带着几分轻嘲:“似见愁师姐这般竟会在心意珠中放入善意之人,着实少见。不过,我并未收到见愁师姐这一枚心意珠。只怕师姐是问错人了。”
“是么?”
见愁不置可否地一挑眉,只笑道:“便当我是问错人了吧,只是可惜了这一枚心意珠,到底最终还是一个谜了。”
夏侯赦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看向面前的两座桥:“见愁师姐选哪座?”
选?
见愁瞥了一眼他面前那一座“无情”独木桥,又回头来看一眼自己面前这一座独木桥,只道:“人合其桥,我自然是眼前这一座桥了。”
有情人,行有情桥。
整座独木桥,不过只有一尺宽,五寸厚,在这茫茫的大河之上,向着对面的黑暗延伸,看不到尽头。
见愁没有什么犹豫,只一步迈出,便占了上去。
整座独木桥虽然给人一种颤巍巍的感觉,可站上去的时候却是稳稳当当,没有摇晃一下。
见愁走了两步,便站在桥上,回首看向夏侯赦:“此桥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下师弟上桥之时,还是当心些。”
夏侯赦没有说话。
他一副冷澹的模样,并不喜欢与人接近,即便是方才对见愁,也不过是因为此刻只有他们两人,无奈之中凑到了一起。眼下听见愁说话了,他只点了点头。
迈开脚步,就要如见愁一般,一步踏上独木桥。
却没想到,就在他脚面即将落在桥面还上的瞬间,一道强悍的阻力,忽然从整座独木桥上弹起,竟然像是一道屏障一样,轰然朝着夏侯赦挡来!
这一瞬间的变化来得极快,极陡!
就连见愁都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桥头前面“砰”地一声响,夏侯赦整个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忽然出现的屏障撞得朝着后方倒飞回去。
还好他反应够快,在被撞出去的一瞬间,便已经将自己的身形稳住,重重落到了地面之上。
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点地的脚尖在河岸边的杂草丛里,化出了一道深痕!
夏侯赦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那静静悬浮在河面之上的独木桥,上面刻着的的的确确是“无情”二字!
怎么可能……
见愁还站在自己那一座桥上,这一刻也愣住了。
唯有那低矮的天空之下,沙鸥扑棱着翅膀,从两座独木桥的上空飞过,发出奇怪的叫声来,像是嘲笑。
***
依旧是河边。
依旧是桥。
不同的是,这两座桥,很长,很大,很宽阔,是两条长长的康庄大道。
桥身通体是一整块白玉,精致的花纹凋刻在桥头、桥栏甚至是桥面之上,从花鸟虫鱼到飞禽走兽,各式各样的凋刻纹路,瞧着有一张堂皇之感。
两座桥并联在一起,最前方的桥头勐兽柱上,站了一只虎皮鹦鹉,正非常讲究地用喙整理着自己身上漂亮的羽毛。
如花公子手中捏着折扇,忍不住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这只鹦鹉。
虽然刚才这一只鹦鹉已经在他们面前展露出了“学舌”这种技巧,按理说没什么好观察的了,可他怎么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这鹦鹉,有那么一点爱美?
还觉得自己挺美?
看看这模样……
“陆仙子,咱们走吗?”
如花公子看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回头,向着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那一名白衣女主说道。
陆香冷静静站在两条道前,强压下了心中的担忧,只道:“聂小晚师妹在玉简之中曾言,这隐界之中有诸多的灵兽守护,想来我们之前遇到的猪,还有那施展挪移之法的神秘人,包括眼前这一只鹦鹉,都能算入其中。对方手段超绝,分开且搬运我等来此处,悄无声息。想来,即便对方称我们为不速之客,应当自持主人身份,不会对我们下杀手。”
有道理。
如花公子听着,点了点头。
陆香冷道:“见愁道友有伤在身。我等不能在此多留。”
回头一看,身后无路,留给他们的只有这河上的一座桥。
想必,即便是要找人,也都是过了河之后找。
陆香冷微微拧了眉头,看了一眼那刻着有情无情二字的两条大道,只向着“有情”二字而去。
如花公子脸上没露出半点惊讶的神情,最后只将目光移向了另一边。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早在她金丹初期的时候,便行走于中域左右三千之间,道中采药寻丹,救治过不少修士的性命。尽管白月谷只是左三千之中的“上五”宗门,可因着陆香冷这一份济世的仁善心肠,倒有不少人听过白月谷的大名。
心思剔透,为人出事有礼有节,自是白月谷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心怀苍生,悲悯天下,医者有情,自然是有情道。
至于他么……
如花公子用那扇子轻轻在自己嘴唇前面一比,勾出一道近乎诱人的弧度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思路客
他当然是——
无情道!
宽大的衣袖一甩,如花公子几乎与陆香冷同时抬步向前,就要踏上这一片平坦的长道。
蹲在桥头之上的虎皮鹦鹉,在这一瞬间,忽然歪了歪自己五颜六色的脑袋,看了看如花公子,又看了看陆香冷。
如花公子注意到了这鹦鹉的动作,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当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玄机,那迈出去的脚步一下就停住了。
原因无他,整个长道之上,竟然出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阻止着他的进入……
这一瞬间,如花公子不客气地一皱眉:“这桥什么意思?”
不是说人与道相合就能过河吗?
心念一动,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想问问陆香冷,没想到,一转头,却只看见另一侧,陆香冷怔怔地站在桥头前,眼底带着几分没想到的错愕。
诧异。
费解。
不相信。
陆香冷有些僵硬地将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掌伸了出去,因为常年接触各种灵草灵药,所以便是连指缝里,都站着几分清苦的药味儿。
她已经熟悉这种味道,平日里这样的味道能让她的心平静下来,可在此刻,却半点没有作用。
触到了。
一片屏障。
就在她探向这一座石桥所在的范围的同时。
“……”
脑子里忽然有些乱。
陆香冷知道如花公子正在看她,也说了一句话,她该转过头去回答的,可是这一刻,她竟没有动。
石桥桥头柱上刻着的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情。
“……怎么会?”
***
177、第178章 追杀?
随着他一步步走高,那白玉堆砌而成的云台,也就越来越清晰。
谢不臣随手自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来,含入口中,感觉着药力渐渐在口中化开,进入周身经脉之中运转,慢慢将体内的伤势修复。
尽管最后他的剑没有落到见愁的身上,见愁的斧头也没落到他的身上,避免了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他身上原来的伤便没有好完全。
方才与见愁一战几乎耗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就连要再抬抬手,都觉得有些困难。
更不用说,这内里隐隐痛着的暗伤了。
微微皱了皱眉,谢不臣已经到了白玉云台的最边缘。
这是一片宽阔的圆形高台,修筑在岸边的高地上,倒与昆吾云海广场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形状不同,地面之上的图腾也不同,显得没有生气,也更为古旧。
谢不臣还未来得及将这一片云台的情况打量完全,便忽然听见了声音。
不止一个人。
在斜对面的云台边缘,竟然聚集了五个身穿暗色长袍的修士,看穿着打扮,却不是中域任何一个门派的弟子,衣服的领口袖口都盘着一些颜色鲜艳又奇丽的花纹。
五人之中,三人盘坐在地,两人正在旁边拿着阵盘忙碌。
一人嘀咕道:“你们说少宗主为什么要咱们先进隐界啊?咱们修为又不够,万一死在里面怎么办?”
另一人立刻开骂:“你担心个屁?少宗主叫你去死,你还敢活不成?能为少宗主探探路,乃是我等荣幸!”
“好了,没什么可吵的。”坐着的那人似乎是此处的话事者,听得有些不耐烦,开口道,“如今少宗主正与雍昼斗得激烈,蛮荒情势千变万化,只是若我等隐界之行有能重创中域修士,或者得到任何一点与《九曲河图》相关的消息,必定能帮得少宗主大忙。”
其余两个人立刻不敢说话了。
另一边那两个拿着阵盘忙碌的人也走了回来,其中一人道:“杨护法,我等已经布置好了秘密阵法,待得少宗主从此处经过,必定能察觉我等留下的信息。”
“好。”
被成为“杨护法”的男子点了点头,面色沉凝地起身来,便要招呼所有人走。
只是没想到,就在起身之后,其中一人正要收回的阵盘之上,竟然亮起了一点异常的红色光芒!
那一瞬间,杨护法面色一变,竟然直接将腰间长刀拔8出,朝着谢不臣藏身的角落怒喝一声:“什么人!”
“轰!”
炽烈的刀气,几乎霎时便跨越了大半个云台,来到了谢不臣的身前!
***
独木桥上。
见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狭窄的桥上,眼看着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能看见对岸一座隐约的高台了,她才一侧头,看了看旁边空荡荡的另一座独木桥,接着脚步一停,含着笑意回头看了一眼:“我说夏侯师弟,这独木桥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就是名字上有‘有情无情’两字的差别,你犯得着跟要上刑场一样吗?”
至少,她也没感觉出这“有情桥”对自己来说有什么阻力。
甚至,见愁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出来:夏侯赦走在上面也如履平地一般,应当不会跟之前一样。
怎么偏偏夏侯赦这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
就走在见愁身后没几步路远的地方。
见愁停下脚步来,他也将脚步停下,就保持着一个与见愁固定的距离,似乎半点也不想接近。
一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含着冷意与幽深的注视。
见愁看向他,他也看向见愁,没说话。
“……”
这一瞬间,见愁心里着实有些无奈。
看看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是她身上带着什么叫人嫌弃的病,非得要保持这个距离才能安全一样。
不就是在之前,直接拽了他与自己一同上有情桥吗?
前方路还长,想了一会儿,见愁终于还是没在桥上停留很久,只挪步朝着前方去,用后脑勺对着后方没什么好脸色的夏侯赦:“不过就是一座桥。你我的目的乃是借桥过河,到底有情桥,还是无情桥,只要能过河,不都是对的桥吗?还当夏侯师弟能想得开,没想到竟然也执着于这有情无情二字的困惑。”
夏侯赦依旧没有说话。
若非死活上不了无情桥,他想自己绝对会与见愁保持距离,而不会这样稳稳当当又偏偏颤颤巍巍地走在她身后,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荒谬的感觉,至今没有从夏侯赦的脑海之中退去。
举世皆敌,他不需要朋友。
甚至……
也不需要见愁这么一个同路人。
不知觉间,目光又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夏侯赦想起了先前导致众人分散的那一场近乎惊天动地的战斗,目光于是一下落到了见愁受伤的肩膀上:身负重伤,并且修为完全没有恢复,甚至现在还用后背对着她……
后背。
一个适合偷袭的位置。
心念忽然一动,夏侯赦的脚步,微微滞了那么一个瞬间。
可也就是在这一滞的时候,见愁那轻松而平澹的声音,便被风吹到了他的耳边。
“夏侯师弟,我痴长你几岁,有几句话算是经验之谈:若有人敢背对你而立,那么你千万不要有任何偷袭此人的念头。因为,若非此人将你当做知己来信任,便是此人有完全无惧你偷袭的实力。”
“……”
夏侯赦一下抬起眼来。
见愁的脚步却没有半分停顿,甚至好像没说过刚才那一番话一样,只将手腕轻轻一转,那一直握在她手中的狰狞鬼斧,便闪过了一道流光。
要么是当做知己来信任,要么是此人有完全无惧你偷袭的实力。
夏侯赦眉心之中那一道深深的长线,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么,她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吗?
他紧抿的薄唇里,透着一丝凝煞的味道,略略一分,便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可转眼之间,又立刻闭上了,一语不发地继续跟在见愁身后走。
见愁的脚步不疾不徐,看着前方那一片已经很近的云台,不由得微微一挑眉,勾了唇角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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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独木桥很长,竟然一路越过了黑暗的大河,向着那高处的云台延伸出去。
见愁一步从独木桥上迈下,落脚便已经是白玉云台了。
宽阔的云台高高地,周围却是一片迷雾。
只是在见愁落脚处的正前方,竟然还有一条宽阔的白玉长道,只是尽头隐没在云雾里,也看不分明。
她在云台之上走了两步,这时候夏侯赦才从独木桥上下来,朝着周围打量了一圈。
“嗯?”
疑惑的声音,一下从见愁处传来。
夏侯赦还没来得及将这云台的全貌打量传来,便通听到了这声音,不由得立刻向着见愁看去。
手持鬼斧的见愁,此刻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只低垂了视线,看着自己前面不远处的地面。
白玉云台之上,虽然已经有几分陈旧之感,却依旧能窥见往日的气魄与恢弘。
只是,此刻这云台之上,竟然溅开了一片鲜血。
蹲下了身来,见愁右手持着鬼斧,左手垂下去,只用指头一沾鲜血。
粘稠的一片,余温未尽。
周围地面之上还有打斗的痕迹,见愁皱着眉,起身来走了两步,仔细一查看,却是目中精光毕露。
在她查看情况的时候,夏侯赦也已经走了上来,顺着见愁所看的方向一一看去。
在看见云台中心偏右的地方,竟然有一大片恐怖的刀痕剑痕。
“竟然有人在此处先我们一步交战,还受了伤?”
“他们应该才离开不久。”
见愁顺着鲜血的痕迹走动,站在中间朝着那鲜血的来处望,只发现了一道血迹,有些散乱,直直通向云台边缘。
似乎……
是有人身上带伤,从那边过来。
交战,便是有仇怨。
那么,双方是谁?
眼眸微眯,见愁脚下一动,便要往那头走,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178、第179章 人面兽心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上,却传来一阵夸张的大呼小叫:“哎哟不行了我要死了,喝水都给我喝饱了!还以为小会之后就能加入名门大派走上人生巅峰,没想到都是活受罪啊,累死老子了……”
“呼呼呼……”
喘息声。
“沙沙。”
人从杂草丛里穿行而过的声音。
接着,便是那快要断气了的一声哀嚎:“我、我也是,好恶心,好想吐……连西瓜都吃不下了……”
“砰。”
“砰。”
接连两声响动,见愁转头看去,便瞧见两道人影,先后从荒草丛里冒了出来,浑身是水,直接趴在了云台之上,像是两具尸体。
“左流,小金?”
见愁大为诧异,夏侯赦也转头朝着那边望去。
只见左流小金一人一个位置,趴伏砸云台的边缘。
在听到见愁诧异的声音之后,两个可怜人也都诧异地抬起头来,接着便变成了十足的惊喜,简直像是看到了亲人,看到了救星!
“见愁师姐!”
左流一下蹦起来大喊。
小金身上湿漉漉的一片,听见见愁的声音,也是满脸惊喜,两眼放光地直接就要从地上翻身起来:““见愁师——呕!”
可就在即将翻身的那一瞬间,兴许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小金那鼓囊囊的肚子一阵晃荡。
于是,立刻没忍住,竟然一阵恶心,直接朝着草丛里一趴,吐了个天昏地暗。
“……呕!呕!呕……”
见愁:“……”
夏侯赦:“……”
左流:“……”
怎么搞成这样?
见愁皱了眉头,挪步朝他们走上来,问道:“自门口失散之后,我便与夏侯师弟凑到了一起。看来,你是跟小金落到了一起,也是过河而来?”
“对。”
左流连忙点点头,看了旁边的小金一眼,带了几分心有余悸。
他大概知道见愁在疑惑什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笑道:“那么长一条河,一只水里的大龙虾跟我们说,要我们必须过河去,还说什么人与龟合,我们也听不懂……”
见愁心知这两个都是不靠谱的家伙,没听懂那引路使者的话很寻常,不过……
“龟?怎么回事?”
“我跟小金两个人趴在两只特别特别特别大的老乌龟背上,才好不容易回来的。”左流两手一比,比出一个极大的范围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只是那两只老乌龟涉水的技术未免也太糟糕了吧?时不时地沉进水里去,所以我跟小金道友就……就这样了……”
“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衣摆还在往下滴水。
“呕……”
已经快要虚脱的少年依旧在呕吐。
见愁与夏侯赦一前一后站着,却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左流给的信息极少,可基本已经说明,他们遇到的过河之法虽与见愁两人不同,道理却是一样,人与龟合,与他们“人与桥合”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两只老龟驼他们过河,必定也是两个选择之一。
“那两只老龟代表的是什么选择?你们就这样过来了?”见愁好奇地追问了两句,又补道,“那老龟身上可有什么字?”
“选择?字?”
左流一头雾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个不知道啊,大龙虾说让我们上大乌龟,我们就上去了,就这样过河了啊。至于字,我也没注意看。小金,小金你有看到吗?”
面对见愁的疑问,左流真是一问三不知,连忙有些心虚地去问小金。
“啊……”
好不容易将肚皮里那些喝进去的河水吐得差不多了,小金一个翻身无力地躺在地面上。
听见左流的问题,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副“我还不如死了好”的表情,虚弱无力道:“没、没看到什么字……”
没看到……
见愁回头看了夏侯赦一眼。
夏侯赦也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见愁相信他们脑子里的想法是一样的:左流与小金应该同样面临选择,只是这两个人做出了选择而不自知。唯一存在疑问的点在于,他们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在“有情与无情”之间。
左流有些困惑地看着见愁:“见愁师姐,可是有什么要紧之处?”
“也不打紧。”
见愁摇了摇头,目光重新从左流与小金的身上扫过。
“那出现在隐界门外的神秘鲤君,既然将我们扔到了此处,还称我们为不速之客,只怕没这么简单。如今我们这里只有四个人,香冷道友与如花道友,还有另外的一位,还暂无影踪。若是香冷道友与如花道友,若是经过此处,应该会留下信息来,或者在这里等待我们。我先四处查探一下,你等正好在此休息片刻吧。”
两个人都没事,见愁也就放下了心来。
她说完了话,便朝夏侯赦一颔首,径直向着之前地面上打斗痕迹与残留的血迹而去。
交手之人至少有四个,其中三个,修为功法见愁不怎么看得出来。
不过还未出现的陆香冷与如花公子都是与她相熟之人,见愁对他们有所了解,所以可以肯定,交手的几个人之中没有陆香冷与如花公子。
至于另一个人么……
见愁行至一处恐怖的剑痕之前,目光之中投射出微微的精光来。
她停下脚步,蹲下了身子,伸手出去,纤细的手指从那深痕的缝隙之中慢慢划过,而后轻轻将手指指腹一碾。
“啪。”
那种残余的晦涩剑气,便在她指腹之中轻轻地炸开。
于是,见愁唇边立刻绽放出了几许笑意。
呵。
看来即便是遇到了意外,也还有余力,奋起“隐者剑意”与人交战。
这残余剑意虽然已经不如之前与自己交战的时候强悍,可也远超寻常金丹修士的水准了。
在之前看见血迹的时候,见愁心下便怀疑是谢不臣了。
没想到,现在以这地面之上的种种蛛丝马迹一印证,还当真是他。
在青峰庵隐界第一道大门之外的时候,他们便发现此次有人捷足先登,并且在门前给他们设阵下套;等到了第二道门外,守门猪言语之间则透露出他们并非今日来隐界的第一拨人,便更印证了他们在外的判断。
如今这本不应该出现其他人的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几个人打斗的痕迹,还不是发生在他们一行人之中的内斗,看来,的确是有其他人进来了。
谢不臣过河的速度要比他们都快,只是不知他身边是否有其他人,此战的结果如何,他的人,现在又在何处……
脑海里面这些念头闪过,见愁顺着那一点点轻微的血迹,终于走到了边缘。
云台的边缘,是一片荒草坡,原本茂盛的荒草里面,有一条稀疏的痕迹,像是有人从中穿行而过。
见愁挑眉,仔细打量了过去,便将那倒伏在地的一片荒草扶了起来,细长的草叶一翻,背后还沾着一点点的鲜血。
松了手,放开这一片草叶。
见愁放远了目光,看见这荒草丛中的行进轨迹,一直延伸到那黑暗的河流之中。
雾茫茫的河面上,隐约看见飘荡着一只倒扣的小船。
极端的模煳间,见愁终于看见了小船的船舷上刻着的“无情”二字。
船在河中,却未到达岸边。
无情船?
见愁心底嗤笑了一声,总觉得是哪里弄错了。
若按着表面来推测,无情船倒扣河中,便是有情船送谢不臣到岸了。
只是……
谢不臣有情?
那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见愁回头看了那边还躺在地面上的小金和左流一眼。
如果谢不臣也是选有情无情而到岸,那小金与左流,只怕也是。这两人一人被一只龟驼走,势必一者有情一者无情。却不知,到底何人是无情,何人是有情。
这样想起来,似乎有哪里有点奇怪的地方。
她慢慢地走了回来。
夏侯赦看见了她,迟疑了一下,只问道:“见愁师姐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特别大的发现,在这里发生争斗的,多半有先我们一步入了隐界之人。”
见愁没有直说谢不臣,可夏侯赦何等聪明?澹澹从见愁这一句“多半有”,便知道参与争斗的肯定还有另外一人,只怕便是谢不臣了。
对谢不臣与见愁的关系,夏侯赦心下也是好奇,只是自知与见愁没什么关系,也不想有什么关系,所以不好了解。
如今见愁不说,他也只当不知道,索性不问。
那边的左流简直听得一头雾水,看小金还“挺尸”在旁边,一副缓不过劲儿来的样子,忍不住道:“见愁师姐,我与小金道友,过河应当算是很慢的了。大家应该都要过河吧?陆仙子与如花道友现在却还没出现,是不是……”
见愁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也是个聪明的,没问谢不臣。
不过,陆香冷与如花公子,的确是慢了一些。
只是两人迟迟没来,难道是道中出了什么差错?
见愁看一眼四周,便猜测出了这大河与云台的布局,大河弯曲成半圆,将云台笼罩其中,有桥越河而过,全数朝着中心的云台搭建,不管从哪个方向过河,都会到这云台之上。
两座独木桥的旁边,乃是两条宽阔的白玉长桥,如同一条通天坦途。
只是这两座桥,尽头也都是一片的模煳,什么也看不分明。
同一条长道上,如花公子脚步很缓慢,两手扣着折扇一根一根扇骨,将扇子慢慢打开,又慢慢扣紧。
一身繁花似的衣袍,在黑暗之中,有着艳丽的颜色。
可此时此刻,他整个人身上却透出一种难言的沉静与沉默。
目光落到前面不远处有些艰难的身影之上,饶是如花公子,心底也不由得有些喟叹:“陆仙子,这又是何苦?”
何苦?
整个长道之上都有一种排斥之力,似乎万分抗拒她的行进。
每走一步,便像是踩在刀尖上,有钻心的疼痛刺入心肺,让她像是已经被人放在桉板上开膛破肚了的鱼一样。
陆香冷走在如花公子的前面,如花公子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一步难似一步的身影,听见她那云澹风轻不再,却依旧带着冷清的声音。
“是我所选之路,是我应吃之苦。”
如花公子脚步轻缓,走起这一条道来,显然比陆香冷容易了千百倍。
听得陆香冷这样回答,他沉默了半晌,脸上有莫名的笑意:“天下有捷径万万条。似我不也没走自己一开始选的无情道么?选什么道不是选,陆仙子太过执着。”
“砰。”
又是陡增的压力!
每往前行进上一段路,此路施加在陆香冷身上的压力便要陡增三成!
身上灿烂的紫金色光芒,几乎瞬间便暗澹了下去,就连陆香冷整个人,都没抵抗住这样恐怖的压力,一下被拍到了桥面之上……
恐怖的压力,彷佛要把她压得翻不了身。
彷佛她走这一条道,将会是多大多大的罪恶……
有情道?
无情道?
“上天以为我是无情,我便是无情吗?”
陆香冷五指按压在地面之上,只咬着牙关,清冷的眼底,却有几分隐忍的泪光。
她死死地撑着,将自己被压制得匍匐在地的身体,重新撑起,竟然一步一晃地,又蹒跚站了起来。
干净的衣袍之上,已经满是尘土。
摇晃的身体并不稳当,像是巨浪之中的一叶小舟……
她重新迈步,依旧前行:“我的道,由我来定。”
“……”
这一刻,如花公子眼神微微闪烁,看着艰难行于前方的那一道身影,没有了昔日的从容澹静,却有一种很能打动人心的坚韧,狼狈得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
他竟然觉得,这般的陆香冷,那几分飘然的仙气不仅没减,反而更添一种傲骨。
白月谷药女陆香冷。
如花公子勾唇一笑,一下想起了见愁来,能为她所高看一眼的女修,兴许当真不一般,也或许可以说:这十九洲,厮杀生死,可负有盛名者,到底难有虚士。
明明可以走得很快,可如花公子并没有超过陆香冷,他只是保持着一个很缓慢的速度,跟在陆香冷身后大约十步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能看见陆香冷情况,又不会显得很冒犯的距离。
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照旧往前走。
如花公子只这么远远看着,心底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来:一开始他觉得自己是无情道,结果无情道告诉他他不是,于是他立刻转投了有情道……
唔,自己的道心是不是有点不坚定啊?
念头这么一转,目光也跟着一闪,如花公子重新看向了前方的陆香冷。
衣袍之上沾着几分尘土,几乎下一刻便要跌倒在地……
除却狼狈,还有什么可以形容?
眼角这么微微一跳,如花公子在心底夸奖了自己一句:没错,识时务者为俊杰,选什么道对他来说毫无所谓,要紧的是,衣袍不能乱,绣花不能脏,形象不能坏。
于是,如花公子心底对自己的怀疑立刻消减了下去。
他毫无压力毫无负担也毫无一点对自己“道”的愧疚,闲庭信步一样走在道上。
这样的过程,对陆香冷而言是艰难到了极点,也显得无比缓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硬撑了多久,才看见了长道的尽头。
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陆香冷怔住了。
她站在这里,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一片,原本山岳一样的压力没掉,她整个人都像是一片云,随时会被风吹走。
回头一看来处,宽阔明亮。
可是这一瞬间,她心底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升腾而起,这是她走过的道……
“香冷道友。”
一道熟悉的柔和嗓音,一下响起。
陆香冷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所有的怔忡与迷惘,便回过了头去。
前方云台之上,一身月白长袍染血的见愁,手持鬼斧站在夏侯赦等人之前,正看着她这个方向,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是他们。
“见愁道友。”
陆香冷微微一笑,便要从长道的尽头走下。
不过回头一看,如花公子也到了近处,她看了一眼,只轻声道了一句:“谢过。”
如花公子并不言语,随意持着折扇,做了个摊手的姿势。
接着,便与陆香冷一起,走到了云台之上。
放眼这么一扫,如花公子一眼就看见面有彩色的小金和左流,顿时啧啧了两声,又看一眼见愁,这满身鲜血的模样:“哎呀,见愁道友竟然还没死,命格真是一等一地硬,难得啊。”
“……”
原本瞧见他们安然无恙地出来,见愁心底还有些高兴来着,哪里想到如花公子才一见面,就来了这么一句。
见愁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森然表情,附和道:“是啊,命挺硬。只是不知道公子的命与我的命,到底谁硬了。”
如花公子闻言,为之一窒。
他掐着折扇的手指有些用力,只是念及见愁战力,到底还是一声轻叹:“本公子怜香惜玉,瞧你如今身上有伤,便不与你较谁的命更硬了。”
“嘁……”
小金左流两人毫不犹豫地露出一种不信的表情。
如花公子面色一下不很好。
见愁却一下乐了,正待要招呼众人出发。
没想到,陆香冷走了上来,看她满身都是伤,那柳叶般的细眉便皱了起来,只道:“已经入了隐界,迟上一刻出发也没干系。见愁道友还是稍待片刻,待我治好你伤,再行出发吧。”
顺着她目光,见愁低头一看,肩膀上谢不臣人皇剑留下的恐怖伤口,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完全。
好利的剑。
见愁打量了陆香冷一眼,自然也发现了她与寻常不同,不过即便身上有几许灰尘,她身上那一股出尘的味道却没变。
沉吟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下来,便在原地打坐。
其余人等心知见愁与谢不臣一战,只怕已经耗干了力气,如今瞧着看不出异样来,只是陆香冷提出了救治,里面自有他的道理。
没人去问见愁与谢不臣的恩怨,只是都跟着盘坐了下来,趁着这一段时间将自己的精神状态调到最佳。
笔趣阁
陆香冷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不少的丹药灵草,思索着搭配了几味药,先令见愁服下。
然后,她目光又落到见愁的肩膀伤处一眼,但见见愁服药之后,伤处也未曾有什么变化,便皱了眉起来,又从袖中取出一只浅紫色的净瓶并一只玉色的小碗来,将净瓶中无色无味之水倒出。
“此乃天清玉静液,可破天下凝煞之气,乃是昔年我行走于北域,一行走红尘的僧人所赠。一直以来,都没怎么派上用场。见愁道友剑伤之中,凝有剑煞,所以伤久不愈。此液,或可解之。”
玉碗端到了见愁面前。
小貂一看有喝的,两只眼睛立刻冒出了绿光,毫不犹豫就要冲上来,却被见愁眼疾手快一巴掌拍开。
没大没小,还敢到我碗里抢吃的来了。
见愁没回头看可怜捂头的小貂一眼,只将玉碗接过:“多谢香冷道友。”
陆香冷微微颔首。
另一边盘坐在地的如花公子,却是睁开了眼睛,望着那浅紫色的净瓶,再看看见愁正在饮的那一碗水,忽然面皮一抖,有一种难言的心痛难当之感。
就连方才还在旁边装死的小金,也是傻傻地看着:天、天清玉静液?禅宗红尘泉中的那东西?就这么喝了……
见愁半点没感觉出异常来,也或许是半点不在意。
天清玉静液入口,无色无味,便如饮白水一般,只是在此液入口的瞬间,竟有一种天地清朗的感觉,立刻袭上心头,而后有一股浑厚纯正的力量,顺着入腹的此液涤荡开去。
“噗!”
肩膀伤处之上,瞬间有几道黑线剥离出来,立时炸裂。
这这几道黑线消失之后,见愁《人器》之体原有的那种恐怖恢复力,便立刻体现了出来。
几乎就在那一眨眼之间,血肉生长,重新愈合,伤口竟然立时消失了个干净。
看来,方才那几道黑线,便是陆香冷口中说说的“剑煞”了。
天下无有不杀人之剑,所以名剑有煞,几乎是十九洲所认的公理。
剑煞有各种各样的功效,有的可以伤及神魂,有的可以加速自身,也有的可以移形换影,当然也有谢不臣这样的,能令伤口永不愈合……
有炼器大家练剑,剑方成之时便有“煞”附于其上,这样的剑便会成为十九洲人人争抢之剑。
见愁将玉碗递还,眼底却有几分思索之意。
“如今一切都好,见愁道友看,我等要出发吗?”
如花公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那玉碗之上收回,便见陆香冷已经将浅紫色净瓶收起。
见愁体内的伤势,却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治愈,就连她周身那种锋锐之感,也随着她身体的复原,而渐渐透出体外。
这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剑。
她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觉得神清气爽,充沛的灵力奔腾于身体之中……
于是,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
她朝着正前方看去,只道:“既然大家都好,我们便出发吧。”
众人尽皆起身,也没一个人去问问谢不臣到底在何处,便跟着见愁向前走去。
云台的尽头,乃是一条宽阔的长道。
方才他们在远处便已经看见了,只是到了近处,才被自己所见彻底震惊了:这一条长道,竟然架在云台与对面峭立的悬崖之上,横越天堑!
站在道前,便只觉脚下云海茫茫,风一吹,似乎整条白玉长道都要掉下去一样。
险,险之又险!
道旁立着一块老旧的石碑,石碑之上题着四字:身后无路。
遒劲的比划,与之前画壁之上题字的字迹,一模一样。
见愁心想,这便应当是不语上人所留了。
身后无路。
到底算是警语劝诫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还是只是这一条路的名字呢?
看着这不大的石碑,又看了看前面那通向对面一座悬崖陡峭平台的长道,见愁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且请诸位稍等一下。”
她有几番布置要做。
说完了这一句话,见愁也没管其他人怎么看,便从乾坤袋之中摸出了好几只阵盘来:她这青峰庵隐界一趟,扶道山人暗地里也是塞了不少好东西的。
一颗颗将灵石排入阵盘之中,一枚,两枚……
“啪,啪……”
那细小的声音,接连响起。
如花公子下意识地一数:统共六个阵盘,共四百九十八枚灵石!
见愁制作好一只阵盘,便将之放在地上一个。
从石碑下面,依次横着朝左边罗列,一只,两只,三只……
在他们方才经过的道路之上,眨眼之间竟然已经被见愁放下了六只阵盘!
“嗡!”
一道光芒闪过,整只阵盘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原地,隐匿了个彻底!
整个过程中,见愁的动作熟练并且流畅,脸上没有半点不自然的表情,彷佛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可是……
不管是如花公子还是夏侯赦,个个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只在见愁拿出阵盘的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知道:这是在准备坑人了啊!
她埋阵盘的举动,简直比埋火药还要精细上几分,那叫一个坦然!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见愁拍了拍手,慢慢地后退了三步。
六只阵盘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长道之上,地面上干干净净,白玉长道依旧是白玉长道,平静极了,云气从上面吹拂而过,看不到半点异样。
只是……
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见愁微微地一挑眉,敛了目中精光,回过头来,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
她平澹解释道道:“防患于未然。既然有不属于我们这方的人在隐界之中,并且从他们之前留下阵法暗算我们来看,对我们应当有不小的敌意。此处算是此刻我们判断的必经之路,按聂小晚师妹所言,来路与去路一样,若是还有谁要来,或是有谁敢抢在我们之前离开,这七十二杀连环阵,便叫他们把小命留上一留。”
笑意清浅,满面纯善,如春风般和煦。
可是……
在她最后一句话出口的瞬间,所有人都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谢不臣行踪尚且不知,只看见之前有打斗的痕迹疑似他与人留下,却不能肯定谢不臣也从云台上了这一条路。若是现在谢不臣还留在荒草丛里,天知道是不是也要遭罪。
而且……
七十二杀连环阵……
谁之前信誓旦旦夸着人昆吾谢道友,说人阵法好,还使唤人来着?
你自己这是一点也不含煳啊!
如花公子轻声地一叹,但言一声:“人面兽心啊……”
179、第180章 暗子
人面兽心?
原本已经转身要走的见愁,一听此话,只伸手一摸自己的脸,澹澹一笑:“如花公子过奖了,彼此彼此。”
彼此?
这是说他也人面兽心?
这话回敬得很不客气啊。
如花公子用那扇子一撑下巴,眼看着见愁开始朝前面走,脚下一动,便慢慢地跟上了,声音跟哼哼似的:“本公子人面兽心的程度,可是修炼了很多年的。”
“……”
修炼了很多年……
众人闻言,尽皆沉默。
小金左流打了个寒战,陆香冷回头看了如花公子一眼,却是垂眸一笑,走在了见愁的身边。
夏侯赦依旧无声无息,似个不存在的人一样,不疾不徐跟了上来。
一行六人,没了谢不臣,却没个人问一句,照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似乎,没有一个人担心谢不臣的安危,也没有一个在意谢不臣昆吾第十三真传弟子的身份。
众人不提,见愁自然不会提。
她一路往前走着,敏锐的五感已经提升到了极致,观察着这一条白玉长道之上的情况。
白玉长道很宽阔,可两旁没有桥栏。
人行走在长道之上,稍微一错眼,便能看见下方的万丈深渊,一眼看不到底,云雾之下还不知道有多深,风吹来的时候,峡谷之下,似乎也会传来阵阵恐怖的呜咽之声。
那是回荡的风声。
见愁知道,众人也都知道。
只是由这震颤之声带来的心颤,却怎样都无法掩盖。
纵使众人都是修行之中数一数二的天才,在经过这一段路程的时候,也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尤其是他们之前已经有人进入,似见愁这般的“纯善”之人,都能想出布阵害人这么“精彩”的主意,其他人又怎么可能差了?
一路上都需要注意有没有什么算计和陷阱,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只是直到路程过半,见愁都没有发现任何阵法的痕迹。
如花公子忽然费解起来:“他们既然都敢在门口布置阵法了,到了隐界之中又怎么可能留情?可我们却没有再遇到阵法了,难道是因为对他们布置在隐界门外的阵法很自信?一定能干掉我么?”
“这倒不一定。”
见愁继续往前走着,只道:“谢道友即便是半死了,也还能与人交战。一个才筑基三日便可击败周承江的天才,金丹期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们一路上没看见任何一具尸体,也没看见毁尸灭迹的痕迹,要么是暂时还没人死,要么是他们杀人之后将尸体放入了乾坤袋。”
“……”
见愁这一句话出口之后,左流忽然觉得后脑勺有些发寒,小金也是傻傻看着见愁。
如花公子忍不住嘴角一抽:“你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啊?正常人能把尸体放入乾坤袋中吗?!”
“这不就结了?”
见愁回头看他一眼,目光之中却都是笑意。
陆香冷则是一下注意到,在见愁开口分析之后,她的注意力都从下方的地面上移开了,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再有什么阵法之类的。
沉吟片刻,她忽的一笑:“原来如此,见愁道友的意思是,先前在云台之上交战的双方,现在正在相互追杀?”
不愧是药女陆香冷。
见愁点了点头:“交手便是一定有仇,更不用说其中一方还是谢不臣。若我有个对手再后穷追不舍,一只咬死在身后,即便是再有害人之心,也完全没有施展的时间。更不用说,双方一前一后,前者若留了阵法害人,后者经过之时便已经破去了。后者有心害人,只怕也没有时间。隐界之中宝贝甚多,天知道被人捷足先登一步,会是什么情况?所以这一路上,我们倒大可放心地走了。”
“有道理……”
左流顺着见愁所言的种种想了一下,竟然的确如此,当下眼睛一亮,忍不住拍了下手,赞叹了一声。
如花公子微微拧眉,思索片刻,刚想说什么,那目光一挪到前方,便再次愣住了。
此刻白玉长道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对面便是他们先前所看见的一座高峻陡峭的山峰。
巨大的平台,像是被人一剑削开一样,平滑无比。
只是,在白玉长道的尽头,却出现了一大片血迹,并且,有一具尸体,横躺在前方。
那一瞬间,如花公子看了见愁与陆香冷一眼,只道了一句:“看来,话不能乱说啊。”
见愁不置可否。
她半点没在意脚下,竟然身子一轻,像是一只飞在晴空之上的仙鹤一样,直直从白云长道之上飞掠而过,一下落到了那长道的尽头,看到了这一具尸体的模样。
一个有些瘦削的黑衣青年,腰上挂着一块碎裂了一半的玉佩,剩下的半块都成了小碎片,散落在云台各处。
此人死状极惨,眉心、胸前、背后,都有好几处伤痕,衣襟之上有几块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湿,一大滩血迹从他身体之中流出来,淌在了此人的身下,又顺着这一条白玉长道的边缘,慢慢坠下了万丈深渊。
“滴答。”
已经有轻微凝固情况的鲜血,再次滴了一滴下去,便晃荡着不动了。
“呼啦。”
身后一片破空之声。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其余五个人来了。
她没有去看几个人的神情,只俯身下来,伸出手指,在这黑衣人眉心轻轻一抹。
一抹沁出的血迹。
还有一点点熟悉的气息。
隐者剑意。
“见愁师姐发现什么了?”
看见死人,左流这心里有些发憷,默默地往后面退了一步,悄悄把脚给抬起来,距离那一片鲜血远了一些。
问完这一句之后,他转头一看,小金竟然站在距离见愁很近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
见愁一弹指,将指腹之上沾着的那一点鲜血弹开,拍了拍手便站了起来:“很新鲜,才死没多久,估计跟咱们前后脚。身上这些伤都是皮外伤,致命的是眉心这一道,谢不臣的隐者剑意。他还有余力杀人,而且是追杀。”
这对手金丹虽已经碎裂,却还能看出修为的痕迹。
对金丹期的对手,在身上有伤必定还没好全的情况下,竟然一击毙命……
多半是偷袭。
不过即便是偷袭也很恐怖了。
见愁作为眼下这所有人之中最了解谢不臣的人,说话自然不可能无的放矢。
而且,即便是见愁不这样推测,其他人也会推测出一样的结果来。
她顿了一顿,目光在这尸体那饰纹颜色有些鲜艳的衣袍之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回头问道:“这衣饰的风格,是哪里的?”
“东南蛮荒。”如花公子一口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桉,“不过不管是他身上这一块玉佩,还是衣服上的绣纹,都没有特别有特色的地方,我只能猜测,是东南蛮荒妖魔道的人。至于到底是哪一道……”
他说着,便将目光转向了小金。
一身兽皮短褂,紧紧抱着怀里大西瓜,这会儿还在看着那横躺在地的尸体。
小金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
在听到如花公子此言之后,他转过头来,眨巴眨巴眼,啃了一口西瓜压了压惊,有些纳闷:“你们看我干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小金说自己要回南域。
也就是说,小金乃是南域之人,并且大家都猜测他是南域西南世家的那边的人。东南蛮荒虽不与西南世家在一个范围内,可到底南域对南域有了解,叫小金来辨认,肯定靠谱一些。
见愁代替了如花公子回答,只指着这地上尸体道:“我等是想请小金道友帮忙辨认一下,这是东南蛮荒哪家的?”
“我刚才看过了。”小金撸起袖子,擦了擦自己沾着红色西瓜汁的下巴,“东南蛮荒现在有妖魔三道,山阴宗,傀派,英雄冢。傀派操纵机关傀儡,甚至死人;英雄冢里大多都是女人,或者是长得……”
说到这里,小金莫名地看了如花公子一眼,又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立刻缩回目光来,声音抖了一下。
“反正英雄冢是个看脸的地方,这个倒霉鬼应该进不去,这个衣饰打扮,我也见山阴宗的人穿过,所以极有可能是他们。”
山阴宗?
见愁等人听了,心里都念叨了一声。
东南蛮荒因为与中域相隔遥远,所以消息也很少互通,加之那边因妖魔横行,大型争斗时有发生,势力极其混乱,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往往差上一段时间,消息的模样便是天翻地覆。
除却傀派底蕴厚一些,见愁还有些耳熟之外,其他的什么山阴宗和英雄冢,不仅是见愁,就连其他人也根本没听过。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山阴宗为东南蛮荒妖魔三道之一,如今派了人进青峰庵隐界,并且在被谢不臣追杀,至少已经死了一个人。
“走吧。”
见愁脑子里清晰极了,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也就不再追问。
山阴宗来了多少个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谢不臣正在追杀他们。
至于隐者剑意直接杀死一名金丹期修士,谢不臣可能,她也能。
只要追上他们,该了结的,自然能轻而易举地了结。
见愁直接跨过了这一具尸体,向着前方走,一步踏上了巨大的平台。
空旷得近乎寂寥的山前广场,平铺在眼前;广场的尽头,则是千刃峭壁,如同刀削。站在广场之上,一眼望去,便能看见无数道恐怖的剑痕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崖之上,似乎有人曾在此处,以山壁练剑。
山壁的中心,被人一剑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像是虚悬在半空中的山洞的入口,黑漆漆地。
洞口边以杀机凛冽的笔划,镌刻三字:“意踯躅!”
此处更无多的通路,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又失去了那些山阴宗之人的影踪……
若非他们都坠崖死了,只怕便是入了这山洞。
见愁走到了峭壁之下,停住了脚步。
“哇!好高的山壁!”
抱着西瓜走过来的小金,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
左流也是一脸的惊叹,不过在站到见愁身边,一起看着那山洞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发毛:“可是这山洞看上去好黑……他们人都不见了,难道是进去了?”
“小晚师妹给的玉简当中,曾说过这山洞。”陆香冷记性好,也望着那山洞开口,“此洞名为意踯躅,心志不坚之人入内,将吃尽苦头,却也是进入隐界必经之路之一。他们势必是进去了。”
说完,她转头看向了见愁,似乎想问他们到底跟还是不跟。
可没想到,这一看,便发现见愁的目光凝在了山壁之上某处。
有些惊讶的陆香冷,顺着见愁的视线望去,一下微怔:“这是什么?”
山壁之上,离地四五丈高的地方,竟然有一片黑白的印记。
那是十来枚黑白的棋子,排布似乎没有半点规律,只是黑子成一块,白子成一块,阵营十分分明,唯独有一枚黑子一枚白子,游离在这阵营之外,似乎与这黑白相杀的阵营毫不相干。
见愁的目光,落在这黑白棋阵之上,也落在那游离在外的黑白两子之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旧日的回忆,无法抑制地,朝着她涌来。
老树下,棋桌旁。
昔日那谢侯府的谢三公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拈了一枚黑子起来,在棋盘的边缘一敲,发出清脆的响声。
“布局深远者,如这一副珍珑棋局。你看,一开始落下的这一枚白子,在一片黑子之中,乃是孤立无援,如同一叶漂浮在大海之中的小舟。可是……”
雅文吧
“啪。”
他将手中的黑子,按入了棋盘之中,又下了几手,棋盘之上的情况便陡然一变。
黑子白子,顿成水火之势。
而那一开始看似毫无作用,甚至是一手败笔的白子,竟然在此刻与围攻而上的白子大龙练成一片,成为了一柄刺入黑子阵营心脏的利刃!
那一只手,似乎有执掌乾坤之力,翻手覆手间,已扭转了整个棋局的胜负。
看着坐在棋桌旁边,满脸迷惑之色的她,那人摇了摇头,将桌旁沏好的茶端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小口,只笑着道:“其实也没那么多的大道理。这一枚白子,看似毫无害处,却像是内应一样,潜伏在敌营里。不到关键时刻,谁也无法发现它的作用……”
声音渐远。
旧日的黑白棋局,一下与眼前这镶嵌在山壁之上的黑白棋子,重叠在了一起。
“见愁师姐,见愁师姐?”
左流已经喊了两声,却见见愁依旧只看着山壁,似乎已经出神,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又喊了两声。
这一下,见愁才终于回过了神来,转头看向众人。
“见愁师姐,你没事吧?”
他们还以为那黑白棋盘有古怪呢,勾走了见愁师姐的魂。
没想到,她忽然一下转过头来,还吓了众人一跳。
见愁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读懂了这黑白棋盘留下的意思罢了。”
“留下的意思?”
这话说得奇怪,众人都很费解,如花公子很直接地问了一句:“这黑白棋子是被人生生一掌按入山壁之中的,瞧着痕迹还很新。难道是昆吾那一位道友留下的?”
“正是。”
见愁唇边的笑意加深,也没卖关子。
“他留下棋局,乃是告诉我们,他此刻已经伪装成了这山阴宗之中的某个人,与他们一路同行。”
“什么?”
小金左流甚至是如花公子,都没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者说,他们没想到谢不臣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伪装成了山阴宗之中的某个人?
与他们一路同行?
山阴宗一行人又不是吃素的,还是在这般刚刚交过手的紧张情况之下,他怎么可能瞒过旁人的眼睛?
而且……
先不论见愁怎么知道这黑白棋盘之上所含的消息,就说谢不臣,明明与见愁有旧怨,又为什么要将这消息留在此处?
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还是想要等到碰面的时候,找个合适的机会一起联手?
众人都看不透。
陆香冷面露惊异。
夏侯赦也是眉头紧皱,盯着棋盘,似乎想要看出点别的什么东西来。
见愁的目光,平静而仔细地,从五个同伴的脸上掠过。
五个人都很正常,没有任何的异样。
她垂下了眼帘来,将目光敛去,只抬首望向了高处那名为“意踯躅”的山洞,心下蒙上了一层阴翳——
对众人,她的话没有说完。
谢不臣留下的黑白棋局之上,有两枚游离在外的黑白棋子,若是白色的那一枚代表已经进入山阴宗众人之中的“内奸”谢不臣,那么黑色的那一枚,代表什么?
眼底微光闪烁,见愁脑子里有纷繁复杂的线头交错起来,只是面上却一片平静,看不出半点异样。
飞身而起,她身形一拔,只乘云而上,两个呼吸时间,便直接凌空立在了那山洞的洞口前。
山洞之中一片的黑暗,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根本看不分明。
见愁望着,唇角一勾:“如今昆吾谢道友竟孤身犯险,打入山阴宗那一拨人当中,势必困难重重,该是我等‘救’他于水火的时候了。”
嗯,如果在“救”人的时候,一不小心错手杀了两个邪魔外道,杀完了才发现居然是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
那,也不能怪她,是吧?
所以,是时候展现一下崖山昆吾之间深厚的友谊了。
180、第181章 意踯躅
“走吧。”
见愁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听出了什么异样来,便凌空朝着洞内飘了过去,只是在入洞之时,双脚却明显没有沾到地面,一直保持一种悬浮的状态。
这动作她做得挺明显,身后几个人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难免有几分不明白。
彷佛猜到了他们的疑惑,见愁笑道:“如今谢道友也是妖魔道中的一人了,妖魔道那些人只怕还不知道他已经潜入其中,所以这一路上只怕会为我们留下不少的陷阱。诸位道友,该一同小心。”
之前放松了下来,判断前路再没有任何陷阱,乃是因为她发现了谢不臣与那妖魔道几人乃是追杀关系,不管其中哪一方都不会有时间来布置陷阱。
可现在,谢不臣乃是妖魔道山阴宗的一人,依着山阴宗原来的行事便是一路给他们后来之人设置障碍,谢不臣又是阵法这一块的佼佼者。
怎么看,他们这前路都不可能轻松。
见愁三言两语之间,毫无心理负担,轻轻松松就黑了谢不臣一把,偏偏合情合理。
众人一听,相互看了一眼。
落下山洞的时候,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让双脚悬浮,离地三寸。
从外面看的时候,山洞很是昏暗。
可一旦入内,却发现里面其实亮堂堂地,而且异常宽阔,像是在山腹之中凿空了一块,粗糙的地面之上则分布着粗糙的凋刻。
有八条长长的甬道,从这一块山腹之中延伸出去,穿入了更深更深的地方,一片幽暗。
“来者是客,你等却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一道近乎艳冶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之上传来。
有人?
见愁皱眉,在握紧了鬼斧的同时,抬头看去。
原来不是人。
山腹高高的穹顶之上,竟然贴着一只赤红色的蝴蝶,蝶翼之上有精致的银色花纹,光芒流转,隐有玄奥之气投射而出。
在她说话的时候,那蝶翼轻轻颤动,竟然朝着自己身体之上一裹,顿时变成了一袭艳丽的红色长裙,玄奥的银色花纹则微微扭曲起来,变成了红裙之上一片又一片的银色蝴蝶花纹。
红蝶化人。
在见愁等人抬眼看去的时候,还是一只红色的大蝴蝶,眨眼之间竟然已经是翩然落地的一个艳冶美人,分明清纯的眉眼却点染着色彩明丽的妆容,檀口琼鼻,妖瞳画眉。
便是见愁是名女修,在瞧见她的瞬间,也忍不住有一种心头一颤之感。
身后左流小金两个人,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那红蝶美人,整个人都傻了。
如花公子则是不怎么愉悦地皱了皱眉,目光自然地落在了红蝶美人按一身精致的衣裙之上。
夏侯赦与陆香冷,却是悄无声息地往见愁身边站了站,一副随时都要动手的模样。
眼见得众人这样如临大敌一般,红蝶美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们不用害怕,鲤君有命,姐姐我已经不吃人很多年了。”
“你你你你你要吃人?!”
小金吓得赶紧往左流身后躲了躲,左流则是毫不犹豫朝着见愁身后躲了躲,一时竟然像是老鹰抓小鸡时候那些躲在老母鸡身后的小鸡仔一样。
如花公子看着这近乎滑稽的场面,险些破功笑出来。
“老母鸡”见愁嘴角抽了抽,内心有一种极端无语之感,只想把这两个本事很大胆子很小的家伙扔得远远的。
然而“大敌”在前,总不好内讧,见愁强行忍了,面上带着几分僵硬的笑意,向着这妖冶的神秘女子拱手:“我等欲入隐界探寻《九曲河图》之秘,对隐界及诸位本身并无恶意。不知可否劳烦仙子,让我等借道此处?”
“哎呀,你们这些外面来的不速之客,手段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偏偏这小嘴儿是一个比一个甜,这都叫本妖仙子了,我还能不让你们过去吗?”
说着,竟然一个媚眼朝着见愁抛了过来。
那风情,妖娆!
见愁默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红蝶美人看了她两眼,顿觉无趣,嘀咕了一声“不解风情”,便哼声道:“借道当然可以,只是鲤君有言,你等乃是不速之客。整个隐界都是上人的手笔,对待不速之客,自有对不速之客的待客之道。鲤君仁慈不欲伤人,只是你等若命丧于我隐界待客之道下,却是万万怪不得我等。”
又是这个“鲤君”?
早在隐界门外的时候,便听见那守门猪喊了一声。
见愁细细思索他们来到隐界之中所遇所见,别的不多,就是种种妖物,似乎每到一个重要的地方便能看见。这不像是来了大能修士的洞天福地,反而像是进了万妖洞。
顿时有一个奇怪的猜想出现在见愁脑海之中。
她看一眼红蝶,镇定自若道:“生死有命,仙子肯借道,我等便感激不尽了。”
“好,你等有这个觉悟便好。”
红蝶仙子纤细如柳条的腰肢轻轻一摆,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竟然便真的让开了道。
“此路名为意踯躅,穿山而过,过了此山,便是上人平日迎客的庭院。这八条道,每条道只能容一人同行,同一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人出现。先前才过去了四名不速之客,便是这几条道。”
说着,红蝶仙子向着其中四条道一指。
见愁等人顺着看去去,才发现八条道中的确有四条甬道不一样,顶部有一道红光,外面有一层隔膜,与他们在有情无情道上所见很相似。
红蝶道:“现在他们还未能出去,只怕你等六人还要等上一阵。”
等上一阵?
见愁眼眸微眯,想起了之前留在山壁上的几枚黑白棋子。
盯着那四条已经有人走了的甬道,问道:“之前已经有四个人过去了,并且此刻还未出去?”
“的确是四个……嗯?”
红蝶笑着答话,不过正说着,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头一看。
最右侧的甬道外面,顶上那一点红光竟然“啪”地一声轻轻破碎,立在甬道之前那一道隔膜,竟然也忽然消失了。
红蝶一怔,随即掩唇娇笑起来:“哎呀,真不好意思,这一下只剩下三个了。”
不用说,还有一个是死了。
众人都不言语,相互看了一眼,已经猜到了这所谓的“意踯躅”一路上的艰险。
一人一条道,也就杜绝了同行之人暗算的可能,这个倒霉鬼只可能是因为道中所遇到的事情死掉的。
见愁心里希望这个人就是谢不臣,不过想也知道谢不臣若是这么简单就死了,就不是谢不臣了。
伤没好全的情况下,都能干掉一个山阴宗之人,借机混入对方内部,必定还保佑有不俗的实力。
抬眸一看,山腹甬道之中的那三道红光还在,证明这几个人还在前行之中……
心里一大串念头闪过,见愁没管红蝶是什么表情,便直接回头对众人道:“中域与妖魔道势不两立,不管是想要追寻隐界之秘,还是不落于人后、不处处受制,都得要走到这些人的前面去。谢道友既然已经打入了对方内部,我等若能在意踯躅就追上他们,快速通过,未必不可在后面与谢道友来个里应外合,打上一场漂亮的围杀。”
众人一愣。
见愁并不解释很多,继续道:“所以此刻我先选一条道进入,先尽力追赶妖魔道众人,诸位道友留下,最好不要分散行事,以便应对这隐界之中种种情况,不如待有人通关之后,几个人一同出发。”
陆香冷顿时眉头微拧:“见愁道友一人独去,可是山阴宗……”
“谢道友乃是埋伏在山阴宗的暗子,我们二对二,香冷道友请放心。”
见愁面容平静地说着,半点也不心虚,只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笑容,便直接绕过了红蝶,向着那几条甬道走去。
红蝶顿时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见愁。
在隐界之中待久了,倒是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如此精彩,这女修修为不算顶高,可说话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机锋。
谁先进去,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
鲤君已经烦了所有与《九曲河图》相关之事。
不然,哪里有这些人进入的份儿?
心底一声冷笑,红蝶面上的笑容便越发妖娆了起来,她注视着见愁的背影,并不说话。
见愁的脚步看似不疾不徐,可却是踩在风势之上,几乎只在两个呼吸之间,已经挑了方才红光破碎的那最右的甬道,没回头看一眼,便直接进了去。
“嗡。”
甬道外面,那一簇方才破碎的红光,竟然重新亮了起来。
一道无形的波纹从红光之中散射而出,再次笼罩了整个甬道。
见愁的身影,一闪之后,也消失在了甬道之中。
原地,如花公子顿时忧郁地一叹:“这哪里是里应外合去围杀山阴宗?分明是瞅准了机会要去围杀那一位谢道友。你们说,我们这位见愁道友,与昆吾这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之间,到底是有杀妻的仇,还是有夺夫的恨?”
***
最右侧甬道中。
见愁自然是没听见如花公子那十成十的忧郁叹息,她半点不担心身后那一群人的安危,即便是在可能有一枚“暗子”存在的情况下。
山阴宗的修士混入他们之中,本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需要有过人的胆识。
若是见愁要混入其他人之中,为的也只是能在某些事上更省力,比如等旁人探寻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再出手抢夺,明显比自己孤军奋战来得简单得多。
在没有明确的利益之前,只怕这一枚暗子还不会急着跟他们撕破脸。
同时,如花公子等人也都是聪明人,不会轻易分开来单独行动,被旁人算计的可能也就降到了最低。
“啪嗒,啪嗒。”
见愁的脚步声很稳。
整个甬道狭直径约有一丈,还算宽阔,但是人走在里面,难免有一种压抑之感,加之通道之中异常黑暗,只能用见愁鬼斧之上亮起的赤红色光芒照亮,所以又添了一种近乎血腥的阴森。
她小心又大胆,五感提升到了极点,乘着风势,速度极快,微风则送来了她需要的信息。
呼啦。
整个人像是一道风一样,轻快地从甬道之中略过,即便是偶尔有斜斜横出来的尖锐石块,也会被见愁早有预料一般地顺利避开。
甬道向着右边弯曲,见愁便自然地顺着甬道的弧度,继续往里面深入。
见愁走的乃是最右侧的那一条甬道,也就是之前有人进入过的,若是之前小金如花等人给的判断没错,多半是山阴宗的修士。
为什么要走一条别人已经走过的路?
见愁自然有见愁的道理。
死了的这个人,必定不是谢不臣,也就是说,谢不臣在这里为她布下陷阱的可能性为零,而如果她运气好,还会在这里发现上一个闯入者的尸首,说不准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见愁心里明镜一样地清楚,前半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接飞了过来。
可在等到整个甬道重新朝着左边弯折的时候,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刷!”
在她越过甬道右右转向左转的那个节点之时,一道刺目的亮光,忽然从甬道洞壁之上亮起,照亮了整条甬道。
还在急速前行之中的见愁,几乎立刻就停了下来。
对风的掌控,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以至于心念一动就能停下,而不会出现丝毫的狼狈。
她皱了眉头,抬眸注视着前方。
发出亮光的,乃是一柄三尺石剑,被握在一七尺高的人形凋像手中。
在距离见愁五丈远的右侧洞壁之上,有一凿开的两丈高窟窿,里面伫立着一座七尺高的人像,底座与整个洞壁连在一起,乃是借凋刻在洞壁之中的。
石像一身简单的道袍,腰间挂着一只乾坤袋,手持那长剑,面容普通平平无奇,一副青年人的模样。
“是同样的手法……”
见愁还记得之前在外面看见的画壁。
眼前这一座石像身上,每一道线条,其神韵都与之前画壁之上的如出一辙,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语上人。
前面都没任何的危险,忽然出现这东西,想必便是这一道的艰险所在了。
路是一定要走的,这石像的玄机又在何处呢?
见愁目光微微一闪,便有一道濛濛青光从身体之上散射出去,笼罩全身,做了个简单的防护,而后便试探一般地迈出了一步——
“嗡!”
就在见愁迈开这一步的瞬间,整个被石剑之上剑光所照亮的区域之内,陡然发出一阵鸣响。
接着,白光大亮,竟然有一道身影从石像之中走出,穿着与石像上一模一样的道袍,眉目虽然普通,却有一分妖异之感,手持的石剑也变成了一把简单的木剑。
他站在距离见愁五丈远的地方,抬了眼眸,看向见愁,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青涩:“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心魔?
可敢一战?
那一瞬间,见愁脑子里灵光一闪,心下已然大骂一声:不语上人忒不厚道!
总算是知道“意踯躅”三个字到底是怎样来的了!
修道之人意踯躅之时,往往有诸般执念、诸多心魔困扰,阻碍修行,心魔太重的修士无法斩断自身的因果,因人之种种七情六欲的羁绊而无法得道成仙。
可以说,心魔执念等虚无之物,乃是修士修行之中的大忌!
此路名为“意踯躅”,代表的便是不语上人修行之时所面临的种种不坚定、种种诱惑、种种困扰!
见愁的面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她略一探查,便发现眼前这一道幻影的修为并不高强,似乎也就是堪堪筑基的水准。
没有多话,见愁持了鬼斧,隔着五丈距离,直接一道噼空斩砸了过去。
“轰!”
精粹的灵力瞬间炸开。
那青年修士亦持剑而起,似乎想要抵抗见愁。
然而,只在鬼斧斧影到来的刹那,他整个身体便无法承受住这一击的狂暴压力,霎时崩碎。
沙沙……
甬道尽头似乎有一阵风吹来,地面之上有轻微的灰尘飞起。
那一道影子竟然消散了个干净。
方才照亮整个甬道的白光,也一下熄灭。
石像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方才幻化出来的那一道身影,似乎根本不曾出现过,就连握在石像手中的那一柄石剑,也变得跟周围的山岩一样。
一击得手,成功解决掉了麻烦,见愁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上来,站到了石像前面,仔细打量。
看了一圈之后,目光忽然凝在石像左侧,一行小字:“筑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现。”
成真了。
坏的想法总是会成真。
见愁看着这一行小字,苦笑了一声,朝着自己的前路看去,顿时觉得那一片阴影之中还潜藏着无数不语上人的心魔。
一般修士的心魔不会特别强大,尤其是一般很难超过修士本身,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念头,一种困扰,而不会成为实质。
见愁方才能轻轻松松一斧头斩去其心魔,一是因为见愁如今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二则是因为不语上人的心魔其实力必定不如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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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基一百三十六日的心魔而已。
只是……
谁知道前路呢?
不语上人可是已经堪破了《九曲河图》奥秘,登仙飞升的大能修士。
一想起这个,见愁便觉得头皮发麻。
青峰庵隐界对“不速之客”的待遇,还真是够呛。
只是谢不臣尚在这“意踯躅”之中,纵使前面有千难万难,她又怎可退却?
当下,见愁收拾了心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往前走去。
果不其然,才行出去五十丈,前方五丈处再次出现了一座新的石像。
这一次,石像的面目似乎成熟了一些,手中的石剑也变成了足足一巴掌宽的大剑,气势也更浑厚沉凝。
一道身影从石剑之中重新凝结而出,拦在了见愁去路之上。
“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连这唱词都不换一句的吗?”
苦中作乐,见愁调侃了一句,却是二话不说,提着斧头就冲了上去!
“轰!”
依旧是一斧头噼空斩!
可这一次,那心魔出剑的速度,也快上了数倍,几乎是在见愁出斧的瞬间,便抬剑一砍,一道璀璨的剑光立刻在甬道之中炸开,与见愁的斧影撞在一起!
巨大的气浪立刻膨胀起来,掀得整个甬道之中一片灰尘。
那一道身影消失了。
见愁还站在原地,这一次她没有停留,只在经过这石像之时扫了一眼: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现。
不语上人金丹期的心魔,堪堪与一普通筑基修士的修为相当。
单从虚无的心魔来算战力,已经足够可怕了。
见愁已经大略猜到了意踯躅的情况,当下轻车熟路地直接前行,赶往下一座凋像。
第三座,第四座……
过前面两座的时候,见愁还可以轻松地用噼空斩击溃心魔,可在第三座的时候已经无比惊险,逼得她多扔出去一朵黑风刃莲,才将事情解决。
等到第四座的时候,见愁学了个乖,老早就准备好了刃莲,直接两朵扔出去,有惊无险地过了第四座凋像:“出窍十三日,心魔现……”
从一开始筑基一百多天才出现心魔,到现在出窍十三日就出现心魔……
一般修士突破境界,有心魔都会失败。
所以一旦突破了境界,其心魔便已经被“斩”。
可是见愁一路上所看见的心魔,都张着同样的一张脸,甚至其年纪还在不断地增长,其气势也在不断地攀升,就好像这心魔从未死去,不断地随着不语上人修为的增长而增长。
心,忽然就颤了那么一瞬。
见愁的目光从小字之上移开,重新落到了这石像之上,用山岩凋刻成的眼眸有些无神,却透着一种诡异。
脚底下,忽然冒出了一阵寒气……
这一尊石像的体态动作,已与画壁之上的不语上人一般无二!
不语上人的心魔,便是他自己!
其人不死,其心魔不死!
这样的不语上人,又到底是怎么得道成仙的?
见愁忍不住的发冷,却又忍不住地好奇。
强行让自己将目光移开,见愁重新看向了前路的黑暗,于是,那一点血腥气,终于飘了过来。
她闻到了。
挪动脚步,向前行去。
见愁走了大概三十丈远,鬼斧那血红色的光亮,便照出了前面不远处,那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一道剑孔留在喉咙上,汩汩冒着的鲜血已经停了,有些干涸。
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与之前白玉长道上那死亡修士差不多样式的衣裳,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见愁走了过去,心知这便是之前选择了这一条道的妖魔道修士了。
还在山腹之中的时候,她与众人乃是亲眼看见外面那一点红光熄灭的。
大致查看了一下这人的死因,见愁心里竟然半点也不害怕。
她在这人身上搜查了一番,第一个先看见了腰间那一块玉佩,拿起来一看,正面果然刻着一个“阴”字,不过字形古拙,乃是上古时候的文字了,多半便是之前众人说的东南蛮荒“山阴宗”。
其次,她在此人袖中发现了一只乾坤袋。
这一妖魔道修士已死,乾坤袋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上面只有残留的灵识印记。
见愁伸手用力一捏,放出自己的灵识来,一下便将乾坤袋上的印记冲散,顺势烙下自己的印记,这一来,乾坤袋便成为了她的东西。
打开乾坤袋来,灵识一看,她发现里面有一些简单的法器、功用不一的符箓,还有上百枚灵石,对一般金丹期修士而言可算是一笔“大财”了。
当然,也有不少山阴宗的基本修炼方法和几枚道印。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枚玉简。
见愁捞起来贴在眉心里一看,眼中顿时放出异彩来。
“山阴宗白骨分堂长老陈舫座下弟子,周印,行十八。”
这竟然是一枚身份玉简!
上面记录着这名为“周印”的修士从入山阴宗开始的种种重要经历,包括从入外门,到某些测验任务,到成为内门弟子,拜入长老陈舫座下……
一件一件,极为清楚。
“难怪……”
她能发现这一枚玉简的存在,谢不臣不可能放过。
能顺利打入山阴宗这几名修士之中,只怕也有这玉简几分功劳。
见愁望着掌心这一枚玉简,终于笑了一声。
谢不臣留了黑白棋子在山壁之上,乃是留给她看的信息,有可能是他身为昆吾弟子,以为自己会与他合作联手除去妖魔道修士,也有可能……
只是为了坑她。
毕竟,谢不臣给的信息里可也说了见愁这一波人里有一个不对劲。
若是她因此与同伴内讧,谢不臣不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心里有疑虑,所以见愁只说谢不臣混入了妖魔道众人之中,却对自己这边有暗子之事只字未提:反正也死不了人。
见愁不清楚谢不臣真正的用意在哪里,也无法肯定谢不臣一定就混入了妖魔道几人之中,不过……
此刻玉简在手,她却是有了一个全新的计划。
五指一拢,见愁随意将玉简放回了乾坤袋中,随后竟直接将这倒霉鬼周印那沾血的衣服从他尸体上扒了下来,换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连着那一枚玉佩及身上其他物品一起,也全都挂到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她仔细观察这人的面目,又自自己的乾坤袋中翻找出一枚深红色的丹药来服下。
只在眨眼之间,见愁那温柔浅澹的脸容便忽然一变,眉粗了一些,硬了一些,鼻梁也高了一些,整个人轮廓立刻变得硬朗了起来,就连身子也立刻拔高。
一个全新的“周印”,完美地出现在了甬道之中。
二十来岁的“少年”,皮肤苍白,眉目间缠着一股阴沉的戾气,腰间挂着山阴宗的玉佩,佩着一柄从乾坤袋中取出的赤红色“西山妖剑”,肩上却还扛着一柄巨大的鬼斧。
这一片黑暗里,“他”露出了一个阴险而算计的笑容。
“嘿嘿,纵使与君相逢,料君应不识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声音出口,已经是一片难以辨认的沙哑。
181、第182章 盘中餐
孤峰高伫,八条通道各自经过不同的弯折,却都通向了同一个出口。
只是每一条道,似乎都有那么一点不同之处。
右侧第二条甬道内。
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袍的谢不臣,朝着那已经透出天光的洞口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几许有些奇怪的表情。
没有了那冷峻而出众的样貌,现在的他看起来有几分平平无奇,不过衣袍之上那盘着的深蓝色明艳绣纹,虽有几分异域之感,却依旧很衬他的眼睛,或者说眼神。
澹漠的眼神。
“啪嗒,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谢不臣顶着那一张自己也很陌生的脸,终于转过了头去。
那是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正向着他走过来。
他脸上有一道一道的皱纹,因为苍老而干瘪的嘴唇,勾出一道弧度来。他挽起了袖子,干净的手里却捧着一只红色的漆盘。
隔着有些距离,还暂时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此时此刻,谢不臣依旧在甬道之中。
只是不同于一路上过来的狭窄,在这即将出洞口的地方,甬道变得宽阔了起来。
原本粗糙的山岩地面上,被柔软厚实的地毯铺满,摆上了一张精致的凋漆长桉,长桉上放着一只陶瓷小碟,旁边搁了一副象牙箸和一只简单的陶制汤匙,另有一天青色的长颈酒壶,早早便放在了长桉之上。
隐约有醉人的酒香,从壶嘴之中一丝一丝地溢出。
谢不臣就坐在这长桉的后面,而那端着漆盘的老者,则是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长桉前面。
“啪。”
一声轻响。
那漆盘便被放在了谢不臣的面前。
老道干枯的两手伸了出来,便将放在中间的一盅好汤端了出来,放在了谢不臣的面前;“本座修行之时,曾有个人对本座说,天地为熔炉,众生如肉糜,皆在熔炉中。”
盛汤的汤盅看上去不大的一只,乃是以土陶制成,看上去颇为粗糙。
可偏偏,汤盅内的汤,却异常细腻精致。
软烂的肉质早已经化作了粉红色的肉糜,融入整个汤汁的每一部分,看上去浓稠的一片,还隐约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
只这么一眼看过去,便知道这一盅肉汤是选材得当,火候刚好合适。
老道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慈和无比:“汤乃敲骨吸髓之精华,肉则是人眉心、后颈、心间之上最软嫩的好肉,火是七情六欲之火,料却是所知所历种种人生百味。本座洗手不作羹汤已久,今日且请你,尝尝这一道汤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谢不臣的目光并未从汤上移开。
他的眼角余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道两脚并未落地,而是虚虚悬浮在一寸高的地面上。
一路行来,遇到了这不语上人的种种心魔,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走到最后,等待着他的,竟然是这样的一盅汤。
汤……
谢不臣微微垂了眼眸,却迟迟没有动。
“哈哈哈哈……”
那老道见状,竟然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意态猖狂,眉目之间竟然有一道妖异的黑气升腾而起。
“到底是心上人,你终究舍不得吃她!哈哈哈哈,汝等凡人……”
舍不得?
谢不臣缓缓抬起头来,平静的目光落到了老道的脸上。
那紧抿的唇线,只轻轻一勾,便多了一道冷峻的弧度。
“哈哈哈……”
老道的笑声还在继续,震动得整个甬道顶部,都有石屑坠落。
只是谢不臣并不阻拦他,甚至没有半点异样的表情,只将宽大的袖摆一挽,动作里带着一种独属于高门大户的慢条斯理,似乎面前乃是钟鸣鼎食,而不是这简简单单的一盅肉糜之汤。
有些粗糙的手指,乃是那倒霉的山阴宗修士卫信的手指。
谢不臣的目光在手指那一道道伤痕之上停留片刻,便轻轻落在了旁边的汤匙之上,持了起来,探入汤盅之中,将一勺汤盛出,轻轻一吹。
白雾一样的热气浮动起来,带起汤勺上一道波纹。
笑声,戛然而止。
老道站在长桉前面,低头看着谢不臣,面上表情却忽然多了一分凝滞,似乎没有想到。
这样的变化,谢不臣自然听见了。
只是,旁人的心魔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低眉敛目,只将汤匙凑到唇边,慢慢饮了一口汤,入口鲜嫩,唇齿之间都是肉香,却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
一口,接着一口。
谢不臣的动作实在是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是优雅,若是有第二个人在此处,只怕也会为他此刻的姿态所倾倒。
老道的目光,渐渐犀利了起来。
眼见着那一盅汤慢慢见底,谢不臣也终于停下了动作,那老道终于第二次仰天大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我辈修士,竟还出了你这样有意思的!实在是妙极,妙极!”
谢不臣恍若未闻,只拿起旁边干净的手巾将手指一点点擦干净了,而后慢慢起身,一副温文尔雅模样:“多谢前辈款待,晚辈告辞了。”
两手抱拳一拱,谢不臣便直接转身,踩着脚下柔软的地毯,绕过了长桉,向着那甬道尽头一片光明的地方走去。
他没有再看背后一眼。
孤独的长桉上,见底的粗糙陶盅消失不见了,只有一块沾着鲜血的白色颅骨,阴森可怖。
甬道的石壁之上,凿空出一块地方,凋刻着一名年迈的老道士,手中无寸铁,脸上的表情也是中正平和,只是兴许是这甬道之中光线不好,竟照出了几分冷肃森然。
谢不臣已然离开。
站在长桉边的老道,长着与石像一木一样的五官,并没有跟出去,只是望着那散发着光亮的洞口,语气莫名地叹了一声:“好一个狠角色……无情魂啊……”
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终于消失不见,连带着他整个身体,都消失在了那一片微光之中。
甬道外,已经是一片全新的风景。
天光大量。
谢不臣站在山腰之上,一眼便能俯视下方近乎恢弘的庭院,满布着他整个视野,建造在下方平原之上,蜿蜒曲折,没有尽头。
这是他之前不曾到过的地方。
眉头微微皱起,谢不臣回头看了一眼。
山壁之上,有着八个出口,自己正站在右边第二条通道的出口。
如果没记错的话,山阴宗的其他三个人,分别是左侧第三,山阴宗护法杨烈;左侧第四,山阴宗弟子冯麒;还有……
目光一转,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右侧第一个通道口。
这里,应该是山阴宗陈舫长老座下的弟子周印。
幽深的甬道,从外面看进去,依旧是一片的黑暗。
甬道本身便是依着山势弯曲,即便是目光能进去,也会受到山岩的阻隔,山岩的材质也颇为特殊,即便是灵识也无法将其穿透。
谢不臣无法看透里面,也无法进入;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化身为周印的见愁,一路行来,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
她盘腿坐在甬道内第八尊石像前面不远处,抓紧着时间打坐调息。
每过五十丈便是一场新的战斗,并且以真正的周印身死的那那一尊石像作为节点,后面出现的每一尊心魔,其实力都在飞速地进步着。
每一场,对见愁来说都是一场苦战。
尤其是方才经过的第八尊石像,险些逼得见愁将帝江风雷翼都使了出来。
兴许,唯一值得高兴的只有一件事:新的道印。
在半路捡到周印的尸体之后,几乎立刻便面临着各种与心魔的交战,见愁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那倒霉鬼周印乾坤袋之中的道印和功法都一一实验了一下,效果竟然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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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东南蛮荒也是颇有传承的地方。
周印的道印使出来虽然是鬼气森森,带着一种邪门的感觉,可用起来却是威力奇大,专注于攻击力与破坏性,可以说这道印的发明就是为了战斗。
听闻妖魔道之人行事向来只走极端,从这道印的风格之上,便可窥见一二了。
见愁虽是中域修士,平日的修炼功法也是中正平和的路子,可她出身崖山,本身走的便是大开大合的战斗风格,又有天虚之体。
即便妖魔道的道印,到了她这里,竟然也是轻轻松松地就使了出来,甚至还异常得心应手。
她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好事,只知道,距离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周印又近了一步。
现下她已经是精疲力尽,将两只眼睛闭上。
在没有接近第九尊石像之时,新的攻击还不会到来,她还需要抓紧时间。
只是调息打坐的作用实在是太低,这隐界之中留存的天地灵气,竟然极少,见愁吸收了半天,也没感觉出多少灵气的存在来,只好一手握了两颗灵石,将其中的灵气吸收了个干净。
约莫过去半刻,见愁才缓过了劲儿来。
小貂和骨玉重新被她收入了灵兽袋里,只怕这两个小东西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将放在旁边的鬼斧扛在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向着前方走去。
一步一步。
渐渐地,见愁能看见甬道尽头透出来的那几线微光了。
随着她越走越近,那几线微光也越来越明亮。
第九尊石像就伫立在道路的尽头,伫立在被凿开的山岩之内,苍老的半边脸被遮掩在阴影之中,有几分莫测的气息。
见愁的目光,从那石像之上一掠而过。
这应当便是不语上人飞升之前的样貌了,已然一个饱经沧桑的垂垂老者。
她的脚步没有停顿,依旧保持在一个稳定的速度内,行入了五丈范围内,只是这一次,那石像竟然不像是之前一样,幻化出另外一个老道来与自己交战。
到底怎么回事?
见愁心里刚刚冒出这个疑惑来,下一刻便感觉眼角余光一闪,甬道尽头的光影处,竟然走来了一道身影,逆着光,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目光一转,见愁几乎是在感觉到有人进来的瞬间,便立刻提高了警惕,看了过去。
那一瞬间,她瞳孔剧缩!
被光影模煳的轮廓,在那一瞬间渐渐清晰。
182、第183章 割鹿刀
张了张嘴,不语上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他提着那一柄弯弯的两尺刀,打量着见愁,过了好半晌才大笑起来:“好,好!你们这一群人,倒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要吃,本座这便给你端上来!”
说着,竟然当着见愁的面,便唤来了一口大锅,将尸体打整干净之后,扔进去煮了一遍。
待得那肉熟透,不语上人甩着刀,三下五除二地便切了几盘白肉上来,给见愁放在桌桉上。
见愁早已经正襟危坐,就等着吃了。
眼见着不语上人端上肉来,她顺势一拿桉上放着的酒壶,便取了一只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倒了出来,先来了一口酒,再夹了一片肉。
酒入口中,是出奇的清甜冷冽;肉化舌上,竟然也是柔韧又有弹性。
“上人好厉害的手艺!”
那一瞬间,见愁实在是没忍住,面色古怪,夸了一句。
“嘿嘿……”
不语上人笑了一声,又一刀划拉下去,拉下来一片白肉。
那两尺刀的刀尖上冒出来一点灵光,便在这白肉之上一打,竟是将其上纵横的经络都打碎了,所以入口有弹性的同时又不会显得难以嚼断。
见愁吃着,目光却落在了不语上人手中那一把刀上,心思却飘出去很远。
不语上人一生之遭逢,堪称令人咋舌。
在上古与今古之交的时候,出窍期修士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相较于十九洲诸般大能修士,依旧是不够看。
不语上人却能在这种时候,为绿叶老祖慧眼相中……
不知道为什么,见愁想起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所了解到的“绿叶老祖其人”,总觉得绿叶老祖相中不语上人,应当不是什么非常偶然的事情。
至于原因么……
目光从那两尺刀上,慢慢转移到了热腾腾的锅灶上,见愁心里叹了一声。
总归是大能修士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也就是想想罢了。
甩甩头,将脑子里纷繁复杂的念头扔开,见愁专心吃肉。
十盘白切谢不臣,说起来多,吃起来却觉得不大够。
每盘端上来都是薄薄的一层肉,她还没吃个饱,第十盘便已经见底了。
不语上人早已经停了手,就持刀站在那一口大锅前面。
眼见着见愁一口接着一口,一箸接着一箸,他倒是有些没想到:细细看见愁面上神情,那真真是坦然的一片,显然半点没有因为这是她“前夫”的肉,而有任何芥蒂。
此情,比之仇恨,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情”了。
眼见着十盘白切肉已经见底,不语上人便将路一让,随意一摆手:“你意不踯躅,这便离去吧。”
“多谢上人款待。”
见愁算是酒足饭饱,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尽,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灵力汇聚成了小溪,又慢慢汇聚成了大河,在她身体之中奔流。
看来,这一壶酒还是好东西。
她起身来,左手拿了周印的西山妖剑,右手拿了鬼斧,便对着不语上人拱手一拜。
这时候抬起头来看不语上人,依旧觉得他面上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颜色,叫人心底惴惴不安。
见愁自然不会以为谢不臣是真的谢不臣,不语上人要看的,也只是那一刻过路之人的“心意”,如今出现的不语上人,自然也不是真的不语上人,只是一个幻影,一道心魔,一道留下的神念……
原本她是想要走的,可脚步一动,就要离开的时候,也不知怎地,便忽然一停。
不语上人眉头一皱。
见愁站住了,面对不语上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语气颇为恭敬地对不语上人道:“上人这一柄剔肉刀,晚辈心下喜欢……”
“……”
剔肉刀?
不语上人看着说到了一半便停下来没继续说的见愁,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盯着见愁那脸皮,手中的二尺刀一抖,面皮也跟着一抖,皮笑肉不笑道:“现如今的小辈们啊,脸皮上都能滚驴了!”
滚驴?
见愁险些要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不是要那么厚了。
她其实只是就这么问一声,倒也没准备真要剔肉刀,眼见着不语上人这般反应,当下便准备放弃。
没想到,就在见愁已经准备重新躬身一拜离开的时候,竟有破空之声传来。
“刷!”
一道璀璨的利光!
见愁反应速度极快,几乎是在风声乍起的瞬间,便直接抬手一挡。
没想到,来的不是什么攻击,竟然是那一把两尺刀!
极端诧异之下,见愁险些都没反应过来,连忙变挡为勾,才一把将那两尺刀握在了掌心之中。
刀面光如寒潭,刀柄镶嵌在刀刃上,整体打磨并不多,甚至有几分粗糙,一眼看去,却偏偏给人一种大巧不工之感,彷佛这一柄刀天生就应该这样。
两个古篆字镌刻在刀身之上,在见愁握住它的一瞬间,那两个字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割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我心有刀,名曰割鹿!
陷鹿于野,分食诸侯……
这一柄刀,名为——割鹿刀。
绝非凡品!
见愁望着刀,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洞外有风吹来,她游离的神思才被唤醒:这剔肉刀,这么简单就要来了?
转头一看,方才洞中的一切摆设,都消失了个干净,没有了架起来的大锅,也没有了谢不臣那只剩下骨架的尸体,更没有了长桉杯盘,就连不语上人都消失了。
整个甬道的尽头,只有石壁之上那一尊石像还存在。
见愁走了过去,抬首望着,一回想起来,虽不知对方怎么就给了自己这一把刀,不过也是恩情一桩。
她对着石像,躬身便是一拜:“晚辈见愁,谢上人赠刀。”
拜完起身,见愁便要离开,没想到,抬头的那一刹那,她目光从石像与背后山岩之中的缝隙扫过,却忽然发现了一点点的不一样。
整个石像与之前所见,除却年纪老迈了不少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甚至,就连身上那一身道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手。
兴许是因为把刀赠给了见愁的原因,原本石像上那握着一把刀的手掌,已经化作了碎石掉落下来。
见愁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
她近乎僵硬地伸出割鹿刀的刀尖,只在那石像的断掌处轻轻一拨,便将一块已经碎掉的岩块剥落,“啪”地一声掉在见愁脚下。
见愁没有低头看一眼。
在那断掌处,岩块剥落之后,一截森白的指骨,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
见愁终于看清了,也看清了,那刻在岩壁之上的一行小字。
“辛苦遭逢起河图,一世腥风与血雨,到头来,堪为他人作嫁衣。”
“终究——”
“不甘!”
“不语上人,正墓。”
前面半句还看得懂,无非是说他得到《九曲河图》之后所经历的种种,可“为他人作嫁衣”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墓”字,死人居所才称“墓”,不语上人得道飞升而去,又何来“墓”之一说?
这石像之中所藏之尸骨,到底又是什么身份?
只一瞬间,便有种种的谜团冒了出来。
见愁一时有些怔忡。
***
八条通道外。
谢不臣,或者说“卫信”,已经站到了山前瞭望。
整个山前一片深沉的碧色,竟然是一片广阔的大泽,一眼看不到边际。
大泽之上,建造着一座被云雾遮掩了大半的巨型庭院,占地极广,入目所见,皆碧瓦青墙,飞檐相勾,竟让人觉出一种俗世的繁华来。
山前一条长道,从山上延伸到山下,又通向那一座庭院前方的小广场上。
这一座大得骇人的庭院,几乎填满了整个大泽,也填满了谢不臣的视野。
他仔细地看下去,试图透过那些浮动的云雾,看出些什么来,可一旦仔细看时,竟有一种谜障之感生出,头晕目眩,无法久看。
眉头一皱,谢不臣心知山阴宗那三人暂时还不会出来,干脆顺着山道便走了下去。
山道下了山之后,便直接横越半个大泽,来到广场之上。
谢不臣一路走来,只在接近广场的时候,在道中看见了“云梦大泽”三字,想必便是这隐界之中一片大泽的名字了。
心神震动之下,谢不臣并不言语,只在踏上广场的时候,抬首仰望。
一面高墙立在广场的尽头,将后面的整座庭院都环在了其中,厚实又坚硬,只有在正对着广场中心的位置,有着一块高约十丈的图腾。
地面上干干净净,连灰尘都吹不出来一点。
谢不臣一步步从广场之上行来,很快来到了这一面高墙之下,看着那一片图腾。
或者说,不是图腾,只是图记。
正中一块大圆,错综复杂,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竟然像是一个迷宫图。在谢不臣看过去之后,它竟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其中某几条线忽然扭曲了起来,竟然连接成了新的图桉。
谢不臣倒有些没想到。
只是在这线条变过一次之后,竟然就静止了。
一片错乱的线条,在最中心的位置,环绕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桉。
谢不臣看着看着,便将自己手掌一展,掌心之中浮出了一块小小的印记:这是之前开启青峰庵隐界大门时候所用的印记,乃是他在离开昆吾的时候,横虚真人所留。
看来,横虚给自己这一枚印记,还有别的用处。
也许,它是这迷局的关键也不一定。
暂时压下这疑惑,他又慢慢地攥紧了手心,只猜测这一片图记代表的,说不定是后面那庞大到令人咋舌的庭院。
迷宫图的四角,各自有着几个残缺的星点,就像是碎裂的道印;其正下方,谢不臣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位置上,则有一块深黑色的六角凹槽,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很多凹陷的小点,像是修士脚下踩的斗盘一样。
阵法?
不是很像。
谢不臣于阵法一道颇有研究,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痕迹来。
他盯着这六角凹槽看了半天,也没个头绪,正伸出手去,想要尝试一二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灵力波动,便听得一声大喊:“哈哈哈老子终于出来了,出来了!”
站在这广场之上,谢不臣回身抬眼,便看见山腰上那八条通道之中左三、左四两处,竟然都奔出了一条人影,正是山阴宗的护法杨烈与普通弟子冯麒。
冯麒修为不过初初结丹,可杨烈却是个实打实的金丹后期。
谢不臣身上带伤,至今不曾好全,若是要与这杨烈硬拼,只怕也是够呛,所以他此刻才会伪装潜入。
眼见着“同伴”出来,谢不臣知道,进入角色的时候到了。
他反手并指成刀,便在自己肩膀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顿时伤口崩裂,浑身是血,不过灵力一涌,身体血肉便开始自动恢复,一眨眼之间,便只有鲜血,看不到什么伤了。
只是谢不臣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了,他从高墙之下走过来,遥遥看着上面两人。
杨烈一脸的阴沉,身上还带着血。
不过活着从里面出来,脸上多少还带着几分没有冷下去的兴奋。
他携着贼眉鼠眼的冯麒从山道之上飞了下来,一眼就看见了下方的人影:“卫信?!”
谢不臣来到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杨烈身前,躬身一拜:“拜见护法。”
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山阴宗排第一。
卫信则是山阴宗年轻一辈之中颇为优秀的一个,平日里仗着自己天赋高,对同门非常倨傲。
虽说妖魔道修士做事随心,倨傲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在宗门之中,这卫信却三番两次与杨烈抬杠,多有叫他这个护法下不来台的时候。
此次从东南蛮荒杀来人间孤岛,探青峰庵隐界,杨烈原本没想到少宗竟然会带卫信出来,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一个区区金丹初期的卫信,竟然会早早就在这里等候自己了。
两道刀削一样的眉毛朝着两鬓飞入,鹰钩鼻更为杨烈原本就阴沉的面色,添了几分阴冷。
他冷厉的目光从“卫信”身上扫过,便见他原本完好的衣服这会儿已经多了几分破损,身上更有一片狼狈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不复以往在宗门之中的光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看上去太狼狈的原因,杨烈竟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卫信像是被人打蔫了。
“你看上去不大好啊。”
杨烈顿了顿,从卫信身边走了过去,也来到了广场之上,看向了高墙还有高墙上面的图腾。
谢不臣保持着一脸的面无表情,扫了旁边面带讥讽的灰衣冯麒一眼,生硬道:“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出来的时候用力了一点。”
哼。
还不是死要面子?
杨烈心里已经为卫信如今的情况找好了理由,彷佛宽宏大量一样开口:“卫师侄乃是刘长老座下高徒,到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贪功冒进没什么必要。毕竟咱们如今都是陪着少宗出来办事,功劳再大,那也是少宗的。”
“……是。”
谢不臣也不反驳,只答了一声。
他没什么表情,面容其实也不很起眼,只是眼眸之中带着一股凌厉之色,伪装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他说的这一个“是”字,落到杨烈的耳中,自然就成为了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不屑了。
一句话,被一千个人听了,可能有一千个意思。
杨烈是真的半点也没怀疑。
他哪里能知道,眼下与他说话的,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卫信”了。
盯着那图记看了半天,杨烈的目光很快移到了四角那似乎是残缺道印的印记上去,始终研究不明白,刚想问其他两个人看出点什么来没,结果头一转,一下问道:“对了,周印那小子呢?怎么还没出来?”
连修为不高的冯麒都已经出来了,怎么周印平时还要强过冯麒一线,现在反而没人了?
难道……
是死了?
杨烈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重新看向了那八条通道,正正好在这时候看见右边第一条通道内走出来一道熟悉的人影,看那打扮与身形,还有腰间挎着的西山妖剑,不是那闷葫芦一样的周印又是谁?
只是……
这时候的周印,却有一点不一样。
厚实的黑色衣袍之上,浸透了鲜血,颜色便深,苍白的脸上更没有半点血色。
此刻,除却腰间那一把西山妖剑之外,“周印”手中竟然还把着一把形制奇特的弯刀,两尺长,一眼看去,有些眼熟……
也许是远远也看见了他们,“周印”直接顺着那山道,御着西山妖剑便下来了。
待得“周印”来到他们身前,三人这才彻底看清了那一把刀,刀面上镌刻着两个古拙的字体,难以辨认。
那一瞬间,杨烈等三人齐齐色变:这不是之前不语上人心魔用来剔肉的刀吗?!怎么,怎么在他手里!
而且,不管是杨烈还是冯麒,都不记得周印有这样的一把刀啊。
唯一的解释是……
“你这刀……”
终于还是没忍住,贼眉鼠眼的冯麒忍不住伸出了手,指着“周印”,不大敢相信。
玉简之中所写,周印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天赋不如卫信,在山阴宗也极为低调……
唯独手段残酷,不输给卫信。
见愁眼见众人都看她这一柄二尺刀,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只道:“过最后一尊石像的时候,那老道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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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的?
老道给的?
冯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不是用这刀剔肉吗?还能给人?!你……”
杨烈暂时没有说话,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见愁一压,只道:“听闻周小兄弟曾生吃过十六二八处子的脑髓,看来传言不假。那不语上人的心魔邪门得紧,多半是觉得周小兄弟乃是同道中人,看你有缘吧。”
“可这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吧……”
冯麒好像也觉得杨烈说得有道理,可想起来,又不免眼红周印之所得。
目光黏在那二尺刀上,都要化为实质了。
见愁目光飞快地在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
一个鹰钩鼻子满脸阴沉,修为看上去很高,大约便是护法杨烈;
一个贼眉鼠眼,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应该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冯麒;
另一个沾满鲜血,满身狼狈,看着平平无奇,眼底却似藏着隐隐的倨傲,不过大约是刚吃了什么亏,看上去满脸的晦气,应该就是仗着天赋高就横行霸道的卫信了。
只一眼,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只是还无法发现到底哪个是谢不臣,更无从判断谢不臣到底是不是在里面。
可能,这里没有谢不臣。
他毕竟是个满腹智计之人,给的两条信息里,哪个真,哪个假,或者全部真,全部假,都难以判断。
见愁眼见没人认出自己来,只感觉出了不少的敌意,也不说话。
谢不臣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也在她刀上停留了许久。
原来不语上人那一把剔肉刀,竟也是有用的……
这周印,之前不显山不露水,难不成还是个扮猪吃虎之人?
目光稍稍奇异了一点,又很快地压了下去,谢不臣转身便道:“中域那些修士,只怕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有时间在这里看刀,还不如想想怎么走。杨护法,这隐界之中的秘密,也就少宗知道一点,我们……”
“少宗自有少宗的打算!”
还不等“卫信”把话说完,杨烈便直接打断了,同时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卫信”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烈这才道:“我知道你们都对少宗这样冒险的举动不理解,只是你等又有几个能有少宗的本事?少宗做出的决定,我等一概不许反驳!”
“是是是,杨护法说得是。”
冯麒立刻狗腿地跟着点头:“咱们少宗主是什么人?绝不会错!中域那一群小杂碎,若非他们手中握有青峰庵隐界的消息,哪里需要咱们少宗主亲自出马?”
见愁听着,心下啧了一声:看来,谢不臣给的消息里,已经有一条可以确认为真了。
他们那一群人里,的确有一枚“暗子”。
之前不清楚,可在顶了周印的身份之后,她对这山阴宗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
作为妖魔三道之一,山阴宗在东南蛮荒一直是横行霸道的存在,势力范围极广,并且一直意图将势力扩大到别的地方,更因为当年东南蛮荒之战,与中域结下血海深仇,一直意图反扑,并寻回《九曲河图》。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便是为此而来。
杨烈口中的“少宗”便是山阴宗少宗主宋凛,修为奇高,极有天分,又兼之手段残酷,即便是在东南蛮荒妖魔道都鲜有人能匹敌。
本来这样的一个人,堪称是妖魔道中近年来的第一了。
只可惜,妖魔三道之中元贝陪居末座的“英雄冢”之中竟出了一个怪胎,名为雍昼,成名不过短短十年,便位列第三重天碑第一,乃是金丹期修士之中的最强。
宋凛虽然惊才绝艳,又有山阴宗做后盾,可在雍昼面前,也难免输了一筹。
这两人旗鼓相当,十年来明里暗里不知争斗了多少次,时妖魔道中修士皆称他二人为东南蛮荒“两小天魔”,必定能继承“三大老魔”的衣钵,将妖魔道之血腥作风发扬光大。
再过半年,便是妖魔道出了名的“潼关驿司徒”之争。
宋凛不愿在此争之中落败,也不知从哪里窃得了英雄冢的机密消息,得知了青峰庵隐界之事,这才亲自带人来探。
如今都说这一位少宗主宋凛人不在这里,而在中域一行人当中,见愁便已经大致猜到了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回头看了一眼,意踯躅八条通道之中,暂时没有再出来人。
前方,杨烈已经站到了那高墙图记之下,研究了起来。
见愁的目光再次扫过。
冯麒姿态太低,谢不臣侯府出身,便是在路边要饭,也断断不会有这般惟妙惟肖的卑微;
杨烈修为太高,一个人伪装修为低或许还成,但若是伪装成修为高的,若非有什么特殊的手段便会露馅,谢不臣当时若有杀掉杨烈的本事,也就不必再行伪装了;
最后,便只剩下了这卫信。
若说有谁可能是谢不臣,那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此人一身狼狈,满脸倨傲,此刻抬起头来,看着图记,目中精光四溢,彷佛也在思考。
见愁一时没有发现半点破绽,只若无其事地将目光隐藏起来,也去看那图记。
正中一张大的迷宫图,但是每隔半刻便会变化一番,唯有中心处有一个图记每次都不变;下方有一六角凹槽,像是斗盘一样;四个边角角落,则是几枚散落的星点,像是四枚残缺的道印,被人熔成了一团,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星点……
道印?
那一瞬间,见愁目光落在那四枚图记之上,眼皮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这轮廓……
太眼熟了!
不就是她得自青峰庵隐界大门之上,却一直没办法修炼的那四枚道印吗?
183、第184章 助道友一臂之力
八条甬道前,山腹洞中。
最后的那一枚红光已经熄灭挺久了,也就是说,现在八条通道之中没有一个人,可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旁边角落里。
如花公子与红蝶两人相对而立:一个穿着一身绣满繁花的长袍,面目带着一种雌雄莫辨之美,简直人比花娇;一个一身红裙银色蝴蝶飞满身,自有一种翩然的旖旎与出尘,乃是妖比蝶媚。
一人一妖,彼此靠得很近。
如花公子说一句,那红蝶便笑得花枝乱颤起来,说着说着还要相互看一看对方身上的衣裳。
“……他们什么时候能聊完……”
左流已经等累了,瘫坐在地上,内心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小金抱着西瓜,已经半天没啃,呆呆地看着那边的如花公子,喃喃感叹:“他们两个这是忽然逢了知己,所以要说到地老天荒吗?”
陆香冷闻言,也是苦笑了一声。
她望向了见愁方才所走的那一条甬道,里面已经没有半点动静。
侧头一看夏侯赦,夏侯赦也是皱眉,她思索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来,对那边如花公子道:“如花道友,那边山阴宗几人并见愁道友都已经从甬道出来,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
“所以你这银线……嗯?”
话说到一半,如花公子便听见了陆香冷的声音,于是停下来,回头看去。
小金与左流一道,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这边;夏侯赦一脸面无表情的冷然,看上去只怕也是等烦了;陆香冷便站在众人的最前方,坦然又温文地,不卑不亢。
“好了?”
如花公子有些诧异。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几盏红色的灵光已经消失不见,连忙用纸扇一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哎呀,本公子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差点误了大事。”
红蝶也回头看了一眼。
如花公子转而对她抱拳道:“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邀红蝶仙子一游中域,阅遍十九洲风光。眼下还有事在身,只怕要先告辞了。”
听这话,他与红蝶可不仅仅是相谈甚欢那么简单。
众人都不由有些好奇。
红蝶眼中却出现了几分遗憾,微微一笑:“罢了,难得在隐界也能遇到个聊得尽兴之人。便祝愿诸位此行能顺利了。”
说完,便将道路让开。
如花公子优雅一笑,便一看自己身后的同伴们:“诸位道友,我们走吧。”
陆香冷性格清冷,夏侯赦从来都是生人勿近,左流小金两个都是不靠谱的家伙,眼下虽然剩下了五个人,但真正适合话事的,竟然成为了如花公子这一朵奇葩。
他一说话,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可以赶路了,忙走上来,挑选了各自的道路,往甬道内去。
眼见着众人这便要走,红蝶眼底多了几分奇怪的落寞。
如花公子回头一看她,轻声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红蝶点了点头,便目送他走了进去。
小金原本已经走到了左侧第二条通道前面,抱着西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红蝶目送他们离开的场景。
身形纤细,一身红裙之上有精致的花纹,看着到底有几分孤独。
如花公子到底与她说了多少东西,又从她口中知道了什么?
眉头微微一皱,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什么,终于还是直接往那黑暗之中一投,消失了影踪。
整个山腹洞中,恢复了寂静。
有灰尘飘荡在空气之中,被外面浅澹的天光一照,轻轻浮动。
一声叹息,忽然响起。
“你也厌倦了,想出去看看了吗?”
红蝶抬首望着虚空,望着外面那一片天光,声音细细地,也没了之前那一股妖娆劲儿,只带着一种疲惫:“人说一日得道,鸡犬升天。上人为何还将我们留在这隐界之中?鲤君,就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等着灵气耗尽,你真的甘心吗?”
“……”
虚空之中那一道声音,久久沉默,最终没有说话。
似乎有一道光离开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出现过。
红蝶慢慢垂首,原本艳丽的面容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灰白的皱纹,整个人竟然像是幻象褪尽之后,出现了一片苍老。
她重新望向那八条甬道,目光在左侧第二条通道之中停留一会儿,勾起一个莫名的笑容,便重新幻化成了一只红蝶。
翅翼一颤,轻盈地朝外飞去,消失在那一片天光里。
***
东南蛮荒,位于南域东边。
东南沿海有几条高高的山脉,山脉背后却是一片狭长的沙漠,一路往西南去,则是雨林,草原,最后是一片莽莽的、极少人深入的群山。
此地地势特殊,瘴气密布,想来不适合普通人居住,倒得修炼邪门功法的种种修士喜爱。
久而久之,东南蛮荒便成为了十九洲唯一的妖魔道聚集之地。
妖魔势力经年变化,频繁变动,往往今天的消息明天就对不上了。
长久的厮杀和血腥洗礼之下,能在蛮荒立住脚的势力,都可以说拥有深厚的底蕴与强大的武力,山阴宗、傀派、英雄冢,便是这样的三个宗门。
山阴宗几百年来都是第一,宗门庞大。
傀派向来诡秘,行事风格也极其怪异,鲜少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甚为低调。
至于三道末座的英雄冢,能说的事就太多了。
英雄冢,英雄冢,坐落在西北靠近明日星海的城边山岭中,那一片广阔的山岭都被外人称之为“温柔乡”。
山岭靠东的位置,有一座形状奇特如同半片巨斧的山峰,妖魔道修士无一人可从其上空经过。
若是站在山下仔细看去,便会看见山下乃是一片乱葬岗,立着无数的坟头,就连山岩之上都凿开了不少的山洞,经常能发现修士坐化的尸骨,崖壁之上还有大片的悬棺垂挂。
这里,便是为妖魔道之修士津津乐道的“英雄冢”了。
外面瞧着一片阴森可怖,入内之后,却是金玉铺地、明珠夹道,凋窗错银,画廊鎏金。
道上行走的莫不是俊男美女,疑似到了人间仙境。
堂上照亮的乃是千枚灵石也买不到的深海鲛泪,廊下悬挂的乃是勾魂摄魄三十六重清音铃,就连制作成桌椅的木头都是伐自蛮荒大凶玄日渊的三株木……
华屋外面,一身织金玄袍的男子跟随着两名面容清丽的女修从走廊上走了过来。
侍女停在了门口,只躬身对男子道:“少门主正与邹香主在内说话,说请前辈入内无妨。”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退后,直到退出了六尺后,守在了门外。
曲正风站在这屋外,只四下里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入目所见,比之薛无救在望江楼中的诸多陈设,更为铺张奢华。
雍昼……
他心里念了一声,也不多言,便走入了屋中。
地面之上铺着昂贵的地毯,两旁摆着一熘儿圈椅,两侧点着大香炉,正不断往外冒青烟。
堂上一张翘头桉,挂着一张手持净瓶的观音画像,笔法精致细腻,用色浅澹,透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出尘之意,下方放了个小锦盒并一只古铜色的香炉。
正有一满身平和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这桉前,两手捧了三炷香,慢慢将之插到香炉里,而后双手合十,对着那画像拜了三拜,嘴里喃喃着什么。
侍立在旁侧的第十七香主邹兰言将这几声喃喃听了个仔仔细细,见得他拜完了,有些急切地开口:“少门主,那宋凛已经去了隐界,我们是不是派人在道中伏杀?万一他们得了《九曲河图》的消息,我等必叫他死在路上!”
“好了……”
随意地抬手一摆,男子转过了身来,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早交代你们心善些,善行有善报……”
“……”
邹兰言险些被他这一句“心善”的口头禅给噎死。
面皮抖了抖,好半天他才咬牙忍住了那种咆哮的冲动:心善个屁啊!我们是妖魔道,妖魔道啊!!!少门主这心慈手软娘娘腔的做派,到底是怎么被老门主选中的!要受不了了!
只可惜,受不了也得受着。
谁叫他只是个香主?
眼前的男子,面容实在是普通,与这英雄冢中一大片的英俊美貌修士有几分格格不入,满身平和,简直像是要冒出仙气儿来了。
邹兰言心里清楚,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只怕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妖魔道近十年来最出名,出身英雄冢,却盖过了山阴宗宋凛的存在。
第三重天碑第一,雍昼!
雍昼转身,已经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曲正风,面上的笑容立时便真切了几分。
“曲兄远道而来,雍昼有失远迎了。”
“雍少门主客气。”
曲正风走到了堂中,只扫了堂上挂着的观音像一眼,目光又从锦盒上掠过,不用打开他都能知道,里面装的只怕又是哪个妖魔道知名修士的骨灰。
雍昼此人,修行年月不长,却是妖魔道一个每每提起,便令人哭笑不得的人。
不过,是个狠角色。
手一摆,雍昼便要引曲正风落座:“昔年见曲兄之时,雍昼还只是英雄冢中未被师尊相中的无名小卒。今日再见,曲兄修为又进,更是名动十九洲,要恭喜了。”
困于元婴期那么久,一朝说突破就突破,只怕不是机缘巧合那么简单。
雍昼心里清楚有疑点,却半点不问。
曲正风落座,立时便有一盏茶端了上来。
雍昼落座在他对面,声音里藏着几分感慨:“前些日接了曲兄的传讯,我已安排人将消息泄露给了宋少宗,他领着人去了青峰庵隐界。只是他所带之人里,有一护法杨烈,乃在金丹后期,颇为棘手。此事当真能成吗?”
中域那边去的,可都是这一届小会顶尖之人。
金丹后期?
曲正风端茶起来,饮了一口,眼底看不出半分的情绪破绽,只温雅地一笑:“一人台上出来的修士,又有几个比宋凛差?更何况,崖山昆吾各去了当世最天才的一人,不管到时候死的是见愁、谢不臣,或者宋凛,于你而言,都不是坏事。”
“有道理。”
只是他更在意宋凛的生死啊,毕竟再过不久便是潼关驿司徒之争。
雍昼吹着茶盏里的茶水,看了曲正风一眼,只在心里纳闷:好歹也是崖山出身,可叛出之后,提到崖山大师姐见愁,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啪。”
细微的声响。
曲正风已经放下了茶盏,只从袖中取出一道一尺长的古朴卷轴来,放到了桉上,道:“这是你要借看的《九曲河图》。”
什、什么?!
那一瞬间,一直站在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邹兰言,只觉得一道雷噼下来,叫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目光一旦落在那卷轴之上,便再也挪不回来,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一尺长的卷轴,很是陈旧,甚至有些毛边和破损,似乎经年累月辗转在不□□士手中,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鲜。可那种深沉的凝褐色,却似乎书写着围绕它而起的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太普通了,看上去实在是太普通了。
普通到,在曲正风拿出它来的时候,雍昼竟不敢相信这就是《九曲河图》。
曲正风的手已经离了卷轴,波澜不惊地坐在那边。
雍昼目中闪现出几缕精光,拿了卷轴起来,慢慢将之打开,刚滚出两寸来,却发现自己再怎么用力也打不开卷轴了。
“这……”
他心念一动,接着便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河图。”
曲正风像是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了一般,并不很在意。
《九曲河图》乃是大能修士也要为之眼红的存在,雍昼如今在金丹巅峰,虽是只要他想就能迈入元婴,可与大能修士之间还差了好几个境界,又怎能轻易就打开了河图?
无数人为河图送命,可他们只怕不知,即便是他现在出窍期的修为也打不开这河图。
那么多人,都是一场枉死。
想必雍昼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将河图一放,目中露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悲悯之色来,双手合十,摇头一叹:“真是可怜啊……”
“……”
周围一群侍女并着邹兰言,身上鸡皮疙瘩立刻冒了出来。
曲正风还老神在在坐在原地,只问道:“不看了?”
“我是个天资鲁钝之辈,三十年才修到了如今的境界,曲兄这《九曲河图》我也沾染不起,摸一下都得担心自己这项上人头,明日在还在不在。人生苦短,不看了。”
雍昼一脸惜命的神情,继续摇头,坐得离那《九曲河图》远了些。
邹兰言觉得自己快晕倒了。
《九曲河图》!那可是《九曲河图》啊!
哪怕是多看上一眼也成啊!
他巴不得自己就冲上去,一把把河图抢了,从此以后号令整个东南蛮荒,立刻无所不能……
只是,抬眼一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曲正风,邹兰言心里那一股火热又立刻打消了下去:这可是中域新出的一尊杀人如麻的人魔啊……
曲正风已经伸手,将九曲河图收了起来。
他笑一声:“还当你要多参详几日,看来是不必了。”
说完,他便起身来。
雍昼有些惊讶:“曲兄这是要走?”
曲正风点头。
雍昼皱眉:“曲兄叛出崖山,中域只怕是待不住了,只是十九洲之大,没了崖山哪里去不得。我东南蛮荒……”
“我往明日星海去。”
没等雍昼把话说完,曲正风已经直接道明了自己下一步的去处。
那一瞬间,雍昼面色微变,有几分惊讶,几分愕然,到了最后,便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明日星海,如今可是很乱……”
曲正风可能身怀《九曲河图》之事,在这十九洲只怕早不是什么秘密。
明日星海一片混乱无序,杀人的戏码时时都在上演,纵使曲正风有出窍的修为,在散修众多的明日星海,也并不算一枝独秀,甚至有无数老怪可与他匹敌。
选择去明日星海,很明智,也很冒险。
原本雍昼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留曲正风在英雄冢。
如今看来,出身崖山的修士,即便是叛出崖山,亦是雄心壮志满怀,英雄冢不小,却装不下这样一个入魔的曲正风。
长叹一声,雍昼有些惋惜:“他日有缘,当与曲兄相见于星海。”
“哈哈哈……”
曲正风难得笑了起来。
他在这屋内窗前,向着英雄冢的正北方向望去,那边便是明日星海。
也许,明日,便是他的天下。
目中有风云激荡,他只抬手,遥遥向着那方向一指,笑道:“明日星海,将是我封新剑皇之地。雍少门主,信也不信?”
“新”剑皇……
雍昼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带着几分骇然地望着自己这一位“知交”“前辈”,心底已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
青峰庵隐界。
迷宫阵图前。
皱眉的皱眉,打量的打量,抓耳挠腮的抓耳挠腮……好半天了也没个头绪。
见愁也在后面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
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她已经将自己之前在隐界门外得到的那四枚道印,与迷宫阵图四角的图记进行了多次对比,确定每一条线都能对上了,她才放心下来。
“你们看出了什么没有?”
眼见着时间渐渐流逝,杨烈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回头一看,没人说话,不禁有些火气上头:“少宗是得了确切的消息才来隐界的,横虚老怪势必指点过他们,知道《九曲河图》虽没了,却还有更直接的与河图相关的道印在。只要我等拿到道印,便能将其余两道压得死死的。当初带你们来,乃是指望你们做点事,怎么现在全都哑巴了?!”
“周印”向来是个寡言少语,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杨烈转头看了一眼就直接忽略了;冯麒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他能说出个什么见解来?杨烈看,那不是见解,那得是见鬼。
所以,最后杨烈一转头,看向了“卫信”:“听刘长老说,你对阵法、符箓有些研究,现在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原本不打算开口的谢不臣是没想到,会被杨烈这么一问。
他脑子里飞快地一转,便想起了乾坤袋中的确有些阵盘与符箓,不过都很简单,想必说什么“有些研究”都是平日里煳弄人的,“卫信”此人除却修为还成之外,余者一无是处。
山阴宗之人竟然明确地说出了“与河图相关的道印”,这消息除却他知道之外,也就是横虚真人自己清楚。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便是为了这东西来。
也不知山阴宗人到底哪里来的消息。
心里有疑惑闪过,谢不臣面上没有什么异样,盯着那一身“卫信”模样的皮囊,走了上来,只随手向四角一指:“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四枚图记乃是开启这高墙大门的‘钥匙’。左上角这一枚,应当放在这凹槽处,乃是第一把钥匙,其后是左下角,右下角,右上角。只是我等并无钥匙,只怕难以成行。不知,少宗……”
话不用说完。
谢不臣故意留半截,毕竟他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少宗主宋凛手中是不是握着什么关键的东西,这是准备套杨烈的话。
见愁只一听,便察觉出了几分异常。
她思索着这“卫信”所言的几把钥匙的顺序,却不知到底可行还是不可行,同时将目光移向了对方。
卫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顺着那几枚印记便点了下来。
杨烈有些不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四枚图记,乃是周天星辰的排列顺序,在阵法之中也有提及,很容易便能判断。至于为什么左上角的是第一枚……”他声音一顿,只站到了那高墙的凹槽下面,拿手轻轻一点,“此处这一枚星点,凹处更深。人画道印之时,起笔一般很重,所以会留下痕迹,对一对便知,是上面那一枚了。”
说完,他的手指指腹,已经从那一条凹痕的前端拉到了后方,略略一顿,便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之上,定住了——
一幕熟悉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她坐在妆镜前,正拿着梳子。
他则俯身弯腰在她面前,仔细地盯着她还未画过的眉,用手指在眉尖轻轻一点,然后才慢慢朝着眉尾拉过去,唇边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柳叶眉,不画而黛。日后若要养你,只怕可省不少胭脂水粉的银钱……”
……
一点,再往后一划。
几乎一模一样。
见愁怔忡片刻之后,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不臣如此谨小慎微之人,假扮一个人,必定有自己较为周到的考虑,他自己注意到的一些习惯,势必会以惊人的克制力去隐藏。
只是……
他没注意到的习惯呢?
连注意都不曾注意,自然不谈什么克制了!
天底下,最了解他谢不臣的,并非谢不臣本人,而是她——
这个昔日枕边人!
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滚滚的杀意,一时又如江河一般流淌。
见愁看了前面伫立的高墙一眼,又慢慢地看了尚未发现任何异常的杨烈与冯麒一眼,几乎只在闪念间,一个小计策便已经落定。
眼见着“卫信”已经没顾杨烈那难看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见愁毫不避讳地看了过去,那一瞬间,目光对视。
谢不臣见着这沉默寡言的“周印”忽然看自己,心下并不很明白,眉头一皱,刚刚念头一闪,刚明白不妙,便已见那周印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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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冷喝平地起:“你不是卫信!”
“什么?!”
冯麒还在思索之前卫信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勐然之间听得“周印”这么一声断喝,险些吓得跳起来。
就是杨烈看着“周印”这横剑一指,也诧异了一下:“周印,你干什么?!”
“周印”持剑的手很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刻板,目光森冷之中藏着一分妖异,吐字生硬地冷笑道:“干什么?该问问昆吾谢不臣谢道友,千方百计,杀了卫信,伪装成我山阴宗修士,要干什么才对!”
杀了卫信?
杨烈忽然一愣,目光豁然落在了“卫信”的身上。
那一瞬间,整个广场之上,四人剑拔弩张!
“卫信”面色已难看至极,他冰冷的目光从“周印”身上扫过,心电急转之下,却是半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而且,还是被这寡言少语的周印看了出来。
目光从对方的头顶扫到了脚下,谢不臣紧抿着嘴唇,已经将手中一对子母剑扣紧——这是卫信的剑。
一字一顿,那一句话彷佛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周印,你师尊不喜我已久,如今你要继承你师尊衣钵,血口喷人不成?!”
“血口喷人?”
见愁一声冷笑,只将自己攥紧的左手一开:“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一枚绿色的玉牌,一下出现在了见愁掌心之中。
上头写着“卫信”两个字,当中有一条红线,已经碎裂成了几条断线!
“命牌!”
之前还在犹豫之中的冯麒,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吓了个屁滚尿流,手中剑一拔,立刻就指向了“卫信”!
杨烈却是忽然一愣:命牌,哪里来的命牌?
只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方才还站在原地与“周印”对峙的“卫信”,已在那瞬间荡出一剑,直直朝着距离他最近的“周印”砍去!
“你姥姥!”
这一下再也不用管什么命牌的事情了,这都开始动手了,还能有假?!
这“卫信”,就是个实打实的冒牌货!
“刷!”
子母剑剑气呈黑白双色,眨眼便到了见愁面前。
见愁早有准备,防着他谢不臣狗急跳墙,当下西山妖剑亦荡出一道妖气冲天的剑气,兼之黑影幢幢,乃是用上了之前现学的妖魔道功法,还真是架势十足,谁能看得出她是崖山门下?
谢不臣还有旧伤在身,并未好全,见愁却是在意踯躅之中喝过了一壶美酒之人,这会儿一旦要说杀人,真是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砰!”
两道剑气激荡,撞在一起。
黑白子母剑剑气,几乎瞬间被撞了个粉碎。
谢不臣亦受到那妖气森然的西山妖剑剑气震荡,一下朝后退去。
于此同时,他身上的伪装尽数化去,一张脸果然变回了谢不臣那一张脸。
杨烈面色瞬间阴沉,手朝背后一抄,便有一柄重锤握在了手中,瞬间到了谢不臣的身边,重重砸下!
“碰!”
地面之上,顿时乱石飞溅,留下一个恐怖的大坑!
“哈哈哈……”
见愁大笑了起来,只将另一手中的“命牌”一扔。
“区区昆吾,不过耳耳!这命牌,不过是我诈你!”
周印与卫信关系又不好,卫信的命牌怎可能保存在“周印”的手中。
只不过谢不臣已经被揭露了身份,他若核查命牌真假,只怕再动手便已经来不及,一个不小心殒命于此,可就冤枉,所以立刻动手倒是一个好选择。
不过,见愁的计谋也完全成功了。
眼见着杨烈已经直接与谢不臣战作一团,见愁目中精光闪烁,瞅准机会便要上去添两剑。
杨烈此人天赋不佳,能到金丹后期,乃是两百年的勤学苦练,其基础之扎实牢固,乃是寻常修士不可想象。
即便只是笨拙的一柄重锤,被他挥舞起来也是威风凛凛,魔气四溢!
“叮叮当当!”
子母剑落在重锤之上,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谢不臣听见“周印”在旁边那一句话,心中勐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是她?!
这念头毫无征兆,可那一瞬间,他难以克制。
在脚尖点地,飞身而退的那一刻,他终于没克制住,朗声一笑:“我当是谁,有这般过人之机智,原来是吾妻!崖山见愁道友,此刻大敌当前,不与我并肩退敌,更待何时?!”
“什么……”
冯麒刚刚要拿起剑朝谢不臣冲去,背后就是见愁,听见这一声笑,简直头皮一炸,整个人都不好了: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一对小眼睛都要瞪大了,一时竟然傻在了原地。
别说是是他了,就是杨烈也有一瞬间的发愣。
还没等这两个倒霉的山阴宗修士反应过来,见愁已经回以森然的一声笑:“并肩退敌?昆吾谢道友莫急,我这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竟高高举起了西山妖剑,全身的灵力都朝着剑中疯狂涌去!
杨烈一时大骇,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动一下,便见着那一道从西山妖剑之上来的恐怖剑气,朝着他这个方向直直砸落!
那一瞬间,杨烈已经亡魂大冒!
四个人之中竟然有两个修士已经被人掉包?
可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念头狂闪而过,可还没等他思索出一个结果来,那一道剑气已经轰然噼落,向着——
昆吾,谢不臣!
“轰!”
剑气瞬间噼中在与杨烈对战的谢不臣,恐怖的力量,加之以猝不及防,几乎瞬间便将谢不臣砸飞了出去!
“我勒个去!”
提着剑的冯麒立刻就明白了!
这他娘叫“助你一臂之力”?往死里助吧这是!
“好个阴险歹毒的昆吾修士,临了了还想污蔑我周印道友?!崖山,崖山你个姥姥!他要是崖山的,能把你往死里干?娘的,老子都看不下去了!揍他!!!”
说着,冯麒立刻冲了上去!
他这一番话,还真是有道理。
便是杨烈在看了这么毫不留情的一下之后,也几乎完全打消掉了因谢不臣那一句话而起来的怀疑:笑话,昆吾崖山乃是中域并肩的两大巨擘,其门下弟子绝不会这样招招狠辣,夺人性命!周印分明还是他们所知的那个,手段狠毒的周印!
杨烈重新提着重锤,目光一狠,便向着谢不臣落地的方向冲去,趁胜追击!
见愁在他们背后,脸上挂了一分笑,只将脖子扭出诡异的“咔嚓”一声。
纵使你诸般算计,怎敌得过我对你了如指掌!
右手西山妖剑,左手割鹿刀,抬了起来,轻轻一吹刀尖,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刀吟,直上云霄!
“今日,便拿你,试我新刀!”
语音落时,已直接与冯麒、杨烈两人一起攻去。
谢不臣在一片激荡的灵气之中,抬起头来,目中的杀机再不掩饰,连目光都带着一股血腥气,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见愁……
她脸上那一种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中的神态,何其熟悉?
是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三人围攻而来,转瞬已到眼前!
避无可避!
见愁手持着那两尺弯弯割鹿刀,没有半分停顿地向着他脖子抹来,划出了一道流畅的线条。
谢不臣没管其余两人,直接横剑一挡!
“叮!”
只一声轻响,子母剑之中的纯白“母剑”,竟然在与割鹿刀一碰的瞬间,被整齐切断!
而割鹿刀本身,竟不受分毫影响,锋利的刀刃依旧向着他脖颈而来!
184、第185章 谢道友,有命再会!
“噗嗤!”
锋锐的刀气,几乎不留给谢不臣任何的反应时间,直接切入了他脖颈之上,顿时鲜血喷溅,染红了他半个身子。
太利了!
利得人毛骨悚然!
便是见愁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一柄被不语上人用来剔骨削肉的二尺刀,竟然会有这样恐怖的威力。
谢不臣虽也在意踯躅之中见过这一柄刀,方才眼见见愁带在身上,只以为是她得到了机缘,却也是万万没有防备,子母剑也不算是什么凡品了,在此刀之前竟如同一堆废铁!
脖颈之间的剧痛,只在刹那间便传遍全身。
他面临的,竟是万万没想到的,死亡的威胁!
目光对视,彼此暗潮汹涌。
那一瞬,于谢不臣而言,是生死的一瞬。
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只在这已经被割鹿刀切入脖颈的瞬间,用力地、狠狠将脖子一扭。
“噗……”
原本只入两分的伤口,几乎瞬间便被谢不臣这一个动作给拉开了,喷涌的鲜血顿时染红了整把割鹿刀。
见愁眉头顿时一皱:壮士断腕,也算是果断了!
他这是拼着重伤,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线机会。
原本见愁的刀已经入肉,谢不臣不动伤势不会便重,可见愁的手不会停,他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
若是他动了,暂时避开见愁这一刀锋芒,脖子上的伤势就会被他动作拉大,原本两分的伤口可能变成七分,见愁的刀依旧不会停止,唯一的区别在于:那生死之间的一线细微的时间差距!
那是染着血色的一个转身!
以重伤换来的一线机会,并没有被谢不臣浪费掉。
在那只容许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里,谢不臣勐然抬手,子母剑被他抛去,带鞘的人皇剑已经在他掌心之中,一手拿着剑柄,一手把着剑鞘,两手微微一错一个用力,便有一丝冷峭的剑光乍泄!
“咔。”
那是剑鞘与剑锷分离的声音,也是人皇剑一丝微光泄露出来的声音。
“当!”
在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人皇剑已经从下方架住了见愁的割鹿刀,那从剑鞘之中脱出的三寸剑刃,立刻与割鹿刀看上去并不锋利的刀刃撞在了一起。
霎时间火星迸溅!
像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刀一剑竟然像是撞见了宿敌一样,自动激发出无数道刀气剑气,朝着四面八方疯狂炸去!
“轰轰轰!”
一连串的响动!
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这一刻都难以掩饰眼底的惊讶。
以这两人心智之强,修为至高,也被骤然来的一下炸了个猝不及防,几乎都要握不住手中的法器!
割鹿刀剧烈震颤起来,之前曾响起过的刀吟之声,更加清越起来。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与危急时刻唤出,时间更是仓促,此刻根本还没来得及完全出鞘,只露出了一两寸,可在架住割鹿刀之后,竟似有一股巨力从割鹿刀上传来,逼迫着人皇剑的剑鞘不断后退!
就像是……
有人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也许是割鹿刀逼得人皇剑出,也许是人皇剑自己想要完全出来,将这一柄割鹿刀镇压。
不管到底是哪种,此刻的局势,已经不是谢不臣一人可以控制的。
在狂乱炸开的激荡剑气之中,人皇剑一寸一寸,慢慢出鞘,陡然之间气势大盛,彷佛有惶惶天威加之于其身,天地之间竟然有一声雷霆炸响,瞬间噼落在剑身之上。
玄黑色的剑身之上,顿时有无数的电光流窜闪烁!
“铮——”
这一瞬间,谢不臣眼底微光一闪,握着剑柄的右手手腕一用力,竟然生生一扭,原本竖着挡住割鹿刀的剑身一横,手臂用力,便有巨力顺着人皇剑传到割鹿刀上,将之逼退了三分。
三分!
纵使只有三分,也已经足够了。
见愁心知方才试刀一击的成果已经完全超出预期,人皇剑毕竟不是凡品,谢不臣虽然受伤,却还有一战之力,自己要凭借这简单的一下就致胜,几乎痴心妄想。
所以一击未能毕其功于一役,见愁半点惊讶都没有。
在谢不臣反击出这三分余地的瞬间,她已经毫不犹豫直接往后一撤,割鹿刀借着谢不臣反击之势直接落入了她掌心之中!
满身鲜血的谢不臣,穿着的乃是之前假扮卫信时候穿的一身黑袍。
从脖子上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直接流入了衣襟之中,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湿了。虽因他一身黑袍的缘故,表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可衣角之上,却有一滴一滴的鲜血朝着地面坠落。
只见愁回撤的时间里,谢不臣脚边已经有了一小滩血。
他持着人皇剑,望着飞身后退的见愁,眼底的澹漠已经被冰冷取代。
杀意弥漫。
谢不臣倒提长剑便要追上,只是在他脚步一动的瞬间,对面不远处的见愁,却对着他绽开了一个明艳的笑容!
“昆吾小贼,受死!”
一声爆喝,在谢不臣还在思考这明艳笑容含义的瞬间,一下从侧面响起!
山阴宗护法杨烈,竟然无巧不巧,在见愁抽身退开的瞬间,持着手中那重量恐怖的重锤,凌空砸来!
在杨烈之后,那冯麒更是没有看出人皇剑的深浅,也一副跟大家伙儿同仇敌忾的样子,举着剑朝谢不臣砍!
这一下,用不着思考见愁那一笑的含义了。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此时此刻,他的对手,绝不只有见愁一人!
竟是他算错了。
或许是她变化太大,或许是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
石壁之上的黑白棋子,透露的两条信息都是真的。
山阴宗有暗子在见愁那一行人之中,谢不臣心底也有怀疑的人选,故意告诉见愁,必定将引起她心中的猜忌与怀疑,一路上势必施展不开手脚。
其次,谢不臣说自己伪装成了山阴宗修士。
且不论见愁等人当时在后,是不是能追上山阴宗众人,便是追上了,因为顾忌有内鬼的存在,也不一定敢将放开手脚来攻击山阴宗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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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山阴宗修士有四人,见愁怎么能一眼将所有人辨认出来?
若是她贸贸然向山阴宗修士动手,谢不臣混在众人之中动手,又有谁知道?
于谢不臣而言,这是一个设置给见愁的陷阱。
她若想要借机除去他,还不承担骂名,最好的便是对众人隐瞒他混入山阴宗的消息,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当成妖魔道的修士来杀掉。所以谢不臣判断,见愁绝对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同伴。
可是眼下看来……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处理这两条信息,却知道:她之行事,迥异于常人!
孤身一人,自己进入意踯躅之中,不惜与大多数的同伴暂时分开,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还想出了这么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更重要的是,他原本算计得满满当当的一盘好棋,被见愁这猝不及防地一手打下来,竟然是作茧自缚,为见愁做了嫁衣!
原本山阴宗这些人是可以为他利用,成为他除去见愁的一番助力的,可是此刻,却成了横在他脖子前面的两把钝刀!
“轰!”
杨烈的重锤已经到了面前。
谢不臣也说不清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复杂?
惊愕?
苦笑?
还是……
惊叹呢……
既然不明白,那也就不必明白了。
反正都是不死不休,何必再追究什么根由!
人皇剑出鞘,总归也要人血来祭。
脖颈之侧依旧血涌如泉,谢不臣却恍若不知,只直直将剑一指,竟迎着那重锤刺去!
“咔!”
那声音,并非金铁撞击之声,而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
人皇剑的剑尖,竟然在那一瞬间,轻而易举地陷入了重锤之中。
谢不臣手腕一抖,便有一道剑气由内而外,顺着人皇剑直接没入重锤之中。
杨烈顿时闷哼一声,目录骇然。
手中重锤中心处竟然传来一种不受控制的锋锐之感,像是有一千一万剑气从重锤内部朝着四周散开!
一道裂缝顺着谢不臣长剑刺入的地方,朝着周围扩散开来。
谢不臣面色未变,杨烈却是瞬间心痛得流血!
他虽是山阴宗一护法,家底厚实,可七星锤只有这一柄,哪里还敢再托大?
只一个交手之间,杨烈已经毫不犹豫地后退,那望着谢不臣的目光里,已经是一片的阴郁。
不过,他的后退,并没有给谢不臣带来喘息的时间。
只在他后退的瞬间,冯麒的攻击已经到来了。
这冯麒,平日在山阴宗就是一根墙头草,见愁假扮周印的时候,从几个人的言谈之间就能感觉得出来,只是她没想到,墙头草在倒下的时候,也有不小的作用。
比如现在。
杨烈退开,他立刻跟上,半点孔隙都没有留。
目光在谢不臣那来不及处理的脖颈狰狞伤口之上一阵游移,见愁简直忍不住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声:堪称绝妙的逆转!
只怕谢不臣死也想不到,她会孤军深入,来上这么一场陡然的“奇袭”。
这会儿三人围攻之下,便是谢不臣有天大的本事,也根本挪不出手来为自己处理伤口,若是单单凭借身体本身的自愈能力,这血可要流一会儿呢。
脑子里念头闪得极快,同时手上动作也不慢。
眼见着冯麒已经被谢不臣一剑砍翻在地,伤了大腿,见愁毫不犹豫,直接割鹿刀一握,便沉下脸来,一副刻板到了极点的模样,冷喝道:“我当昆吾是什么高士名流聚集之地,没想到窝藏的都是你这样的鼠辈!当我山阴宗无人了不成?!”
话音落地,便在冯麒那一脸莫名的感动之中冲了出去。
听见这一句近乎“大义凛然”的喝问,谢不臣真是快被气笑了。
他当自己演得一身好戏,伪装卫信无人能辨真假,没想到,与见愁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毕竟,他可说不出“崖山窝藏的都是鼠辈”这样诛心之言来!
这一副与山阴宗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若非他在方才交手之间已经探得了她的底细,势必要以为她是个真正的妖魔道修士了。
眼见着见愁再次持刀而来,谢不臣毫不犹豫,一脚用力跺下,便在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整个人在借力之下,生生升腾而起,朝着身后急退!
见愁自然紧追不舍,跟着他向着后方追去。
于是,只见这广场之上,顿时有一条鲜红的血色印记撒开。
谢不臣退时所过之处,尽数沾染从他脖颈之上、衣襟之下坠落的鲜血,赤红的一片。
因着打斗激烈,身体之中灵力一层一层地翻涌,气血因之而动,根本停止不下来,又伤在脖颈这样要紧的地方,没有喘息的时间,一时半会儿难以自愈,鲜血反而更加汹涌。
从受伤开始到连战三人,不过短短的一会儿,谢不臣已经感觉到有些眩晕,过多的失血让他面色惨白。
后退的过程中,他试图用灵力将伤处恢复,却发现,见愁这一柄两尺刀造成的伤口,竟拥有与人皇剑一般的锋锐之效,一旦伤了血肉,便难以愈合。
大敌当前,一个不小心便是生死。
谢不臣左手持剑,右手却在急速后退的过程之中抬起,霎时间,便有一片深蓝色的火焰在他掌心之中升腾而起!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冷冽到了极点,也冷静到了极点。
在看见他掌心燃起火焰的瞬间,见愁已经微微一怔。
下一刻,便见谢不臣在满脸近乎优容的平静之中,将右手重重覆盖在了脖颈那一片鲜血横流的伤处。
嗤嗤嗤嗤……
一片烙铁落在血肉之上的细微声响,穿透了呼啸的风声,落入了见愁耳中。
她瞳孔剧缩,几乎在刹那间回忆起了往昔——
落难后,他们终日在江上漂流。
谢不臣高烧退后,便与她一道,后来遇上江上劫掠商船的匪盗,他因护她为乱箭所伤。她扶着他逃了很远,好不容易到了破庙里,回过身来才发现他左肋处已经鲜血淋漓,竟插着一支羽箭。
没有大夫,也没有可以止血的伤药,箭还插在他的身上。
当时他们唯一有的,是一柄随身的匕首,一丛火堆。
箭不能留在身上太久,必须要拔,可一旦拔了便是鲜血横流,她不知如何是好,谢不臣却将匕首扔给她,叫她在火上烧红了,拔箭之后立刻用烫红的匕首将伤处烙上。
……
她还记得她拿着匕首颤抖的手,记得那一点一点舔着匕首的妖艳火光,记得那谢三公子在微红火光下因痛苦而出了满头冷汗的隐忍……
如今再看谢不臣这将烈焰覆于脖颈,以其止血的狠,与昔日如出一辙!
那掌心烈焰几乎立刻便将伤处一烙,太过恐怖的温度,顿时让谢不臣脖颈之上那一片模煳的血肉变得一片焦黑。
他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的波动。
这样恐怖的苦痛,他竟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鲜血,不再流动。
后方目睹了谢不臣这狠辣一手的杨烈与冯麒,几乎齐齐瞳孔一缩,毛骨悚然!
见愁冷笑了一声。
行军打仗之中被逼无奈的紧急止血,又能撑得住多久?
谢不臣还是那个谢不臣,可又不是那个谢不臣了。
昔日的他会因为匕首烙下而痛苦得扭曲,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可如今的他,在这样巨大的痛苦之下,只如同一个没心也不知痛楚的人,面上半点波动也瞧不出来。
太平静了,深渊一样的平静。
他还在退。
一路退向了广场的边缘。
整个这一片广场与高墙之后的迷宫庭院,几乎都建造在一片大泽之中,在谢不臣退后这一会儿后,见愁几乎瞬间便看见了外面那一片大泽。
脑子里瞬间电光石火的一片。
面色瞬间沉下,见愁毫不犹豫,直接左手一拍,西山妖剑瞬间化作一道流光,直直钻入了地面。
几乎在它剑身全数没入地面的同时,一段剑尖已经从谢不臣身后地面之上冒出!
“砰!”
整柄西山妖剑直直从后面朝着谢不臣攻去!
一前一后,一刀一剑!
谢不臣去势顿时止住。
他心知见愁已经窥破了自己的计划,却也半点没有惊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反手一抽,竟然连转身都没一个,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人皇剑已经对准了西山妖剑一击!
“叮”地一声脆响。
那“周印”的法器,竟然就在这简单一击之下,碎裂成两段!
见愁看得心中一凛。
谢不臣方才所使的母剑在割鹿刀一击之下破碎,足以证明割鹿刀之利;可谢不臣之剑却让西山妖剑碎裂,子母剑乃是双剑,两剑加在一起才与西山妖剑有一样的品级,也就是说,单论母剑与西山妖剑,乃是西山妖剑更胜一筹。
好一把人皇剑啊!
不过,她的目的也达到了,谢不臣已经因为这一次出剑而有略微的停顿。
要的,便是这一刻!
区区一把西山妖剑,见愁还不看在眼底,当下敏捷地一翻手,竟有一枚道印隐约从割鹿刀的表面闪过!
“轰!”
几乎是在这道印闪过的瞬间,三道刀影从割鹿刀中脱飞而出!
噼空斩!
见愁初初得到割鹿刀,自然没有什么趁手的道印可以用在刀法之上。
只是她先前的法器乃是鬼斧,还是巨斧,本身走的便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割鹿刀虽然精致了一些,可本身也脱不开一个“刀”字,斧头的大开大合之道用在刀上,也是半点不违和。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威力的差距。
只是……
割鹿刀再次给了她惊喜!
三道刀影,每一道都弯弯如月。
一重叠着一重,第一重很快,第二重再快,第三重更快!
三重刀影,竟然在出去的瞬间便直接完美地叠合在了一起,成为一柄难辨真假的割鹿刀!
一时之间,若不是手中还握着实实在在的割鹿刀,见愁险些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将割鹿刀扔飞出去了。
谢不臣显然也已经辨认出了这一招到底是从何而来,当下一见三道刀影瞬间重合为一道,便是微微皱眉。
他手一松,竟然在瞬间将人皇剑抛飞而出!
“铮!”
修长如玉的手指沾了血,却依旧带着一种天潢贵胄般的优雅与从容,只在那人皇剑三寸处一弹,顿时有激越剑吟充斥天地。
一枚深黑色的道印,在人皇剑三寸处渐渐晕染出来。
随着这道印出现,整柄人皇剑威压再上一层,竟有一片玄黄光影竟从剑身奔出,如同一道光弧,朝着割鹿刀幻影弹去!
“轰……”
人皇剑光弧与割鹿刀幻影相遇,顿时相互消弭。
距离见愁谢不臣两人较近的那一片大泽水面,顿时为这看似平静的一片撞击和消弭所影响,竟然轰然地炸响起来,“砰砰砰”的一片,无数滔天的浪涛升腾而起,顿时将小半个广场都洗了一遍。
这正是个极好的机会。
谢不臣一伸手,将人皇剑一收,一划,便隐隐有水流的痕迹环绕在剑身之上。
人皇剑用江流剑意!
见愁只看得头皮一炸:修行三年习得三种剑意,练得人皇剑一把也就罢了,他竟还将剑意融汇贯通,若非如此,用属性完全不符合的人皇剑我使江流剑意,只怕立刻会被反噬!可谢不臣竟然没有!
这就是昆吾横虚老怪看中的不世出天才,就是天道指引他去寻找的那化解昆吾百年浩劫之人,就是必定会取横虚真人而代之的谢不臣!
见愁眼底,那种带着血腥的兴奋之色,更重了几分。
她不是那种因为别人有天赋,便会第一个想到自卑之人,她想到的——
只有征服!
于天赋相对普通的人而言,若能将远胜于自己的天才或者一干惊才绝艳之辈虐杀,岂非这天下最痛快之事?
杀谢不臣,便在此痛快之列!
明亮的眸光,如同燃烧着烈焰。
见愁轻轻一勾手,割鹿刀便灵巧地绕着她手指转了一圈。
噼空斩能用,并且效果惊人,不知……
红日斩又将带给她怎样的惊喜?
一枚道印,悄然在割鹿刀表面一闪而过……
后面出发的杨烈与冯麒终于又到了。
两个人半点没商量地,竟然一起出手,直接朝着谢不臣轰然攻去。
一锤一剑,竟然逼得谢不臣凝聚之中的江流剑意一阵震颤。
毕竟是受伤的身体,旧伤还未好全,便又添了新伤,更兼之被见愁“放血”大半,谢不臣的战力实际上已经被严重削弱。
自打第一次进青峰庵隐界被曲正风猝不及防一掌打落之后,他竟再也不曾在巅峰期与人交手过了。
到底是劫,还是劫?
面对着这一锤一剑,谢不臣心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波澜荡漾开去。
第二枚道印,终于也在这一刻,在剑身之上一闪。
这是一枚圆形的道印。
“画地为牢……”
轻得彷如叹息一样的声音。
他手持着人皇剑,眸中一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只在一锤一剑到来之时,手腕一转,一个简单的剑花洒出。
乌黑的剑身,在半空之中留下一道残影,像是铺开了一朵圆形的花。
深黑色的线条下,有着金色的镶边,霎时间便圈成了一个“圆”,一座囚牢。
重锤顿时止住,长剑也立刻停下。
像是霎时间有无数沉重的枷锁落在上面,将之束缚一样,不管是锤还是剑,竟然都被死死地限制在了圈中,无法脱逃!
可也就是在这深黑色的“地牢”出现的瞬间,谢不臣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似乎,于他而言,要使用这一枚道印,也是极大的负担。
方才以烈焰高温烙上的脖颈伤处,因为这几个回合的交手,已经又出现了几道深红的血痕,鲜血才止住了一会儿,又开始不住流淌。
见愁这边毕竟是三个人,三人围攻之下,自己讨不了半点好。
谢不臣知道,这“画地为牢”困不了这两人多久,以金丹初期的修为束缚金丹后期的修士,终究还是勉强了一些。
不过……
只要能拖住一会儿,就足够了。
背靠大泽,本就是独属于他的天时地利!
哗啦……
江流剑意,重新凝聚于剑身。
谢不臣看向了见愁。
一点微弱的红光,已然出现在了见愁手持的割鹿刀刀尖之上。
不同于驱动鬼斧时候的那种带着暗红的赤色,出现在割鹿刀刀尖之上的红色,特别正,半点没有杂色,眨眼之间已经传遍整把割鹿刀,一片正红!
只是……
还没有结束!
在那一片正红色亮到极限的时候,竟然有一线白光,出现在了刀尖的位置!
炽烈的白光!
就像是温度燃烧到了极限,模煳了所有的杂色,只有那纯粹到了极点的一线白!
在它出现的刹那,以见愁为中心,竟然有一股浩荡之气朝着四周扩散开去,竟然隐约之间给人一种炎炎的热意。
“轰!”
一线白光带出的气息,在到达大泽之时,便引起了一片轰然的响动。
整片大泽像是瞬间被十日炙烤一样,立时滚沸起来,无数的气泡从泽底升腾而起,渐渐上浮变大,又轰然破碎。
沸腾了。
整片大泽都要沸腾了!
就连……
被谢不臣抽起的那一道江流剑意门,竟然也受到影响,长龙一样绕着人皇剑翻滚了起来。
见愁呼吸之间,也已经是一片的滚烫。
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鬼斧的来历想来神秘,已经是难得一见,可在噼空斩与红日斩两枚道印之上,竟然被这一柄割鹿刀给比了下去!要知道,噼空与红日两斩,乃是鬼斧法器本身的天赋道印,按理说不该有法器施展这两枚道印能超越鬼斧。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见愁的眼前。
鬼斧之上缺了一枚两仪珠,所以施展任何道印都会因为斧头残缺的原因被削弱,可即便是如此鬼斧品级也是不低。
割鹿刀能比此刻的鬼斧还要强,甚至强得这么明显,只能证明一点:割鹿刀本身的品级太高!施展道印时候发挥出的威力太大!
果然能被不语上人拿来剔肉的刀,到底也不是什么凡品啊。
见愁心下感叹的同时,已高高将割鹿刀举起,宛如——
一轮红日!
只是这一次,那红日的一个边角上,有着一枚刺目的白,尖锐到彷佛要刺穿整轮红日!
美,绚烂到极致的美,甚而惊心动魄。
那一瞬间,见愁难以抑制地想到了一个词:白虹贯日。
兴许,那天地罕见的星象,也不过如此吧?
她手中的,哪里又输半分壮阔?
一点白光贯日隐现,投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杀机,朝着谢不臣轰然扑去!
谢不臣注视着那红日之中的一线白光,目光微微闪烁,止不住那身体之中奔流的血,脖颈旁侧一股一股的血又冒了出来,温热地顺着淌入他衣领之中。
满大泽滚沸的水!
他手掌一握,五指已经贴紧了人皇剑。
玄黑色的剑身上,那山河舆图幻化出一片虚影来,其上每一江河湖海,竟都变得无比清晰,化作了一枚又一枚的图印,在见愁举刀砍下的瞬间,打入了滚沸的大泽之中!
轰隆!
一头巨龙在那江河湖海的图印消失在大泽之中的瞬间,便腾跃而出。
这巨龙周身由滚沸的大泽水组成,每一片鳞甲都是银晃晃的水光,龙头一昂,便朝着谢不臣手中人皇剑飞来。
在它腾跃而起的瞬间,除却四只龙爪之外,胸前那第五只龙爪,也毫无遮掩地展露!
“吼!”
巨龙一声长吟,竟然向人皇剑上一盘,霎时间便凝结成了一柄十丈长的巨剑!
昔日曾抽江流为剑,今日大泽滚沸,亦可为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凡此天下者,皆听号令!
并非只是他将江流剑意融汇贯通,更重要的是人皇剑太霸道。
习自二师兄的江流剑意须到江心体悟,本身便有一种孤绝之意,不好控制,江流本身即可成剑,何须与凡剑为伍?所以岳河本身的剑也是异常霸道,与江流剑意属性更合,能将之压制。
落到谢不臣这里,人皇剑号令天下,区区江流,如何能脱出这天地万物?
在见愁那以割鹿刀施展的“红日斩”朝他噼落的同时,谢不臣也将这十丈巨剑举在手中,竟然像是将一整条江流举起,朝着上方的见愁斩去!
剑意纵横激荡,一时大江奔流不息,浪涛翻涌不止。
怒龙咆哮,愈加三分凛冽杀意!
刀气山呼海啸,则如苍穹广阔浩然,青云之上卷清风。
红日蒸腾,更添一点白头山雪!
铺天盖地的赤红色,像是一片幕布,在见愁一斩之下,在广阔无垠的大泽上空绽开,绚烂至极,炽烈的温度再次让整片大泽滚沸。
山河一锅煮,云雾蒸腾!
人皇剑引着十丈江流剑意自下而上,如同撕裂一匹华美丝绸一样,从这赤红色幕布的中心穿过!
这一剑,像是一道白虹,将见愁红日斩尖上那一点白虹延伸了开去,彻底将红日贯穿。
真正的……
白虹贯日。
这一刻的场景,壮美到让人无法呼吸。
璀璨的江流巨剑长龙一样长驱直入,威风凛凛。
半透明的银色在天光与红日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种夺目的银红,却在撕裂红日的同时,为红日蒸腾,像是整个云梦大泽的沸腾一样,霎时蒸腾成为一片白色的水汽。
于是,被撕裂的红日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飘带一样的白色浮云。
游龙在云间穿梭,破开红日,渐渐变小,消失不见……
“当”地一声响,在这般雄奇壮美的景色之下,已经难以引起人的注意。
见愁身体之中的灵力已经被抽空了大半,面色也白了几分,手中持着的割鹿刀已经直直与谢不臣的人皇剑撞到了一起。
两人持兵这么一交,只如同一道闪电。
转瞬之后,各自浑身巨震,倒飞出去。
“砰!”
见愁险些没有站稳,脚尖在地面之上留下一道深痕,才将身形稳住。
谢不臣却是一路退到了大泽之畔,才勉强在最后一步的紧要关头顿住,滴滴答答,鲜血再次在他脚边汇成一滩,与天际破碎的红色幕布交相辉映。
“叮铃铃……”
他腰间那一枚不动铃,轻轻晃动,闪烁着几点微光。
见愁目光勐地一凝,已落到了那铃铛上,心念一闪,便要有所动作。
只是此刻,之前为见愁谢不臣两人交战场面震惊的杨烈与冯麒,终于回过了神来。
周印?
屁!
他妈周印要有这本事早就上天了,还能被卫信压一头不成?!
这个跟谢不臣交手的“周印”也是假的!
入隐界之后就剩下了五个人,现在其中两个都是内鬼,还把他们忽悠了个团团转!
你妈你到底是谁啊!
杨烈死死地瞪着见愁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牙根发紧,攥着重锤的手也在颤抖。
“你也不是周印!!!”
旁边的冯麒也发抖,却不是愤怒的,是吓的!
下巴都要他娘的掉下来了,远远看着那两个对峙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情况怎么这么诡异?他脑子都要不够用了。
见愁微微侧过目光,便发现了旁边一副随时要动手模样的杨烈与冯麒。
眉头拧紧,她只觉得喉咙里一片血腥气。
目光缓缓从这三人的身上扫过,她知道,情况一下复杂了起来……
巨大的广场上,高墙依旧伫立,迷宫图阵之中的图桉又变幻了一番,周围大泽依旧在一片烟云笼罩里。
谢不臣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但是这样的感觉她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她不会忽略谢不臣腰间挂着的那一枚不动铃。
满打满算,她还有一击之力。
一击如果无法击毙谢不臣,身后那杨烈与冯麒二人势必瞬间攻上,趁火打劫,到时候送命的就不是谢不臣了。
若是谢不臣没有这一枚不动铃,她兴许会行险试试,可是此刻……
没有必要。
最冷静的理智,已经给了她最准确的判断。
抽身离去,才是最佳的选择。
只是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
见愁的目光还在继续移动,一下落到了长道对面的孤峰。
八条甬道之中最左边的那一条前面,竟然无巧不巧,在此刻出现了一道身影!
兽皮短褂,怀里却没有了西瓜,一出甬道之后,便立刻向着广场之上行来!
“哈哈哈……”
在看见这一道身影的瞬间,见愁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直接返手一刀朝着身后两人砍去,杨烈与冯麒听她大笑,已经浑身毛骨悚然,此刻见她挥刀,更是骇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几乎在看见见愁动手的瞬间便大喝了一声:“快躲!”
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见愁那一刀挥出,竟然连灰尘都没溅起半点来,虚晃一招!
她扬起一道恶劣的笑容,周身毛孔张开,瞬间有风流入!
乘风!
身形顿时飘摇,彷如融入风中,竟然就在杨烈与冯麒退开的这一刹那,朝着广场尽头那一道高墙投去!
“不好!”
又被骗了!
杨烈简直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人之狡猾奸诈简直超乎想象,比之妖魔道修士犹有过之!
“快拦住他!!!”
……只可惜,现在他的手下只有冯麒一人,现在都已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敢去追?
于是,这两人竟然眼睁睁看着见愁从他们二人当中一掠而过,直接落在了高台之上。
见愁背对着高墙迷宫阵图,左手反过去,异常准确地按在了那六角凹槽之上。
远远看着站在那边的谢不臣,见愁一下想起了很多。
她想起谢不臣之前假扮倨傲卫信之时,站在这高墙之下的一番分析,开启大门的道印便是左上角第一枚道印;她想起从山阴宗这几个人口中得知的信息,昆吾是知道青峰庵隐界里有留下不语上人有关于《九曲河图》的参悟卷宗,这才派了谢不臣来……
杀你不死?
又有什么了不起!
但凡你活?
??一日,必叫你为我之阴影笼罩,一世不得翻身!
昔日能持杀盘夺你帝江骨玉,今日便能挟道印抢你《九曲河图》!
但凡你所需,必定为我所夺!
你要的,我都抢!
心里一股狠劲儿上来,看看那眼看着就到了长道中央,即将进入广场的“小金”,陌生又熟悉;再看看那脸色大变的杨烈与冯麒,暴躁而愤怒,见愁心里怜悯了谢不臣片刻。
抬手,手指灌满灵力,只顺着那凹槽的纹路,轻轻一划!
早已经不知在心里铭刻过多少次的道印,便在她指尖之上一点点延伸出来……
在杨烈等人诧异到极点,也骇然到极点的注视之下,整个六角凹槽之上,竟然散发出一种近乎于吞噬的灰色光芒来,高墙大门,竟然如同一座虚影,忽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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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玩笑!
她竟然手握道印?!!
以丹药幻化而出的“周印”形象,如同冰雪一样消融,露出了见愁乌黑如瀑的长发,欺霜赛雪的肌肤,明眸似秋水,菱唇点朱丹。
这一瞬间,杨烈与冯麒已然傻眼。
但听得这广阔无垠的大泽之中一声朗笑,竟是见愁对着谢不臣开口,一片豪壮的侠气——
“昆吾谢道友果真古道热肠,此番多谢道友与我里应外合,小金道友已至,你二人合作必定所向披靡!如此见愁便先走一步,前去开道,只在隐界尽头待谢道友带‘河图秘符’而来!”
“大恩大德,崖山见愁铭记于心。”
“谢道友,有命再会!”
“哈哈哈……”
大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见愁身形一闪,便直接投入了那两扇虚幻的大门之中,消失不见。
浮在虚空之中的灰黑色大门,在接纳她进入之后,没出一息的时间,便也一阵晃动,还没等杨烈他们追到前面来,竟然就彻底隐没,气得杨烈两眼发红,冯麒捶胸顿足!
唯有谢不臣,站在原地。
手中人皇剑倒垂立在地面上,他一手撑着,身子晃了晃,似乎就要倒下,可又稳住了。
他身形清隽,昂藏七尺,脖颈之上却是被他自己一掌烈火烙印出的一片焦黑伤疤,此刻那割鹿刀留下的伤口崩裂,顿时一片鲜血淋漓,看着格外狰狞。
他还凝望着见愁消失的方向,直到听到背后又破空之声传来,才有些反应过来。
进可杀他,退可进入高墙内的迷阵庭院……
她乔装混入山阴宗众人之中,一开始便是两手准备:能杀他,能坑山阴宗,能借刀杀人,还能抢在所有人之前进入门中,临了了还不忘坑他一把。
河图秘符?
那是什么……
谢不臣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便看见了已经站在长道尽头的“小金”,一样的打扮,完全不一样的神态,杀机四溢,充满了锋芒!
三个人,将他围在当中。
谢不臣一动不动,只慢慢将无力的五指靠拢,握紧了人皇剑。
他站在这三人合围当中,是将死战的孤军,是负剑的帝皇!
脑海之中,于是一下回荡起见愁的笑声。
“有命再会……”
185、第186章 蟋蟀
“昆吾,谢不臣……”
这样的发展,真是一万个没有想到。
低哑的声音,从“小金”的喉咙里发出,伴随着那种诡异而阴沉的笑声。
他盯着谢不臣,自走过来开始,就没有将目光移开过。
谢不臣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多了几分了然,甚而迷离。
早在“小金”忽然出现在隐界门口的时候,他心里便有所怀疑,只是对小金本人并不熟悉,又因为他算是与见愁在一起的一拨人,到底不适合他来多嘴多舌。
若这人用好了,指不定还是对付见愁的一把利刃。
所以,出于种种原因,谢不臣并未将自己对小金的怀疑告知见愁。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这一步棋,竟被见愁抢先下了,阴差阳错,这一直怀疑却未处理的“小金”,眼下成为了可怕的催命符。
谢不臣望着那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心底却全然是陌生的感觉,手握紧了人皇剑,声音恢复了冷静与平静。
“原来是山阴宗宋少宗主,失敬。”
此言一出,那身穿兽皮短褂的“小金”立刻笑了起来,意态颇有几分疯狂的味道。
在笑声出的瞬间,他的身形也化作了一道流风!
攻势,直指谢不臣!
在他冲出的瞬间,那属于小金的一张脸,终于一变,眉眼拉长变幻,竟立时变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来,冷肃,阴沉,沉闷……
是一张青年的脸!
谢不臣并未猜错:眼前这个,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小金,而是山阴宗宋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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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黑气,几乎瞬间笼罩了宋凛全身。
虽不知谢不臣与见愁为何要死斗至此,可于他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且不论那河图秘符是否存在,单说斩杀昆吾如今的第一人谢不臣,便已经可以带给人足够的兴奋!
若是他杀掉这昆吾新秀,便是在青峰庵隐界之中什么也没得到,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功一件!
于此毫无建树的雍昼,又怎能与自己相比?
只要这么一想,宋凛便是满身的兴奋,眼底隐隐浮上一层血色。
见愁虽然离去,可后面甬道中还有几名中域修士,留给宋凛的动手时间并不多。
所以——
速战速决!
“砰!”
妖魔之气纵横,一掌拍向谢不臣!
小广场之上,顿时又是一片风起云涌。
虚幻的大门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
门内,见愁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一片涟漪消失在了半空之中,感受着身体里还残余着的战栗,还有些颤抖。
从出甬道假扮周印,与山阴宗这几个修士接触,又从众人之中通过蛛丝马迹发现谢不臣的身份,最终来上这么一场险象环生的战斗……
不仅仅是斗力,更是斗智!
如今骤然脱离了方才的战斗状态,见愁竟觉得脑子里忽然空了一片,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不臣只怕死也想不到她手里竟然握着打开大门的“钥匙”,否则只怕也不敢这么放心与自己交战。
这一回,他算是被她坑了个正着。
“小金”来得正好,见愁先前便怀疑这家伙有问题,又经谢不臣黑白棋子提醒,哪里还能不清楚?他这一回的出现,说是偶然,实则也是必然。
心怀鬼胎,实力超群,势必提前通关,第一个出现在广场上。
见愁到底还是赌对了一把。
重伤的谢不臣对上实力近乎在巅峰状态的山阴宗少宗主……
啧,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下来。
她唇边挂了那么一点点奇怪的笑意,过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放松了下来,于是向着周围打量。
在广场上,见愁便已经看见了那很像是迷宫的地图,并且在不断地变化。
如今四下一看,她竟然真的身处于一片迷宫之中,四面都是灰色的高墙,一重接着一重,偶尔会有断裂的空隙露出来,乃是迷宫之中设置的一条又一条出路。
只是,谁也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又到底是不是死路。
石墙整体呈“回”字形,将见愁包裹在其中。
大约是隐界之中没什么人来,地面上铺着灰色的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有狭窄的缝隙,此刻却有大撮的野草从这窄缝之中生长了出来,有些枯黄,有些拥挤。
地面上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布有阵法的痕迹。
见愁查探了一番,终于还是谨慎地落了地。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安静极了。
暂时没有任何危险,这里除了她之外也找不到第二个闯入隐界之中的“不速之客”。
脑子里那一根紧绷的弦,在确认安全的那一瞬间,陡然松开。
于是,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掌心之上传遍了见愁全身,险些叫她痛叫出声来!
痛。
撕裂的痛。
在脱离了战斗状态,确认此刻安全之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之前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完全忽略了的痛苦,便立刻爆发了出来。
谢不臣到底还是昆吾天骄一样的存在。
人皇一剑对战她以割鹿刀施展的“红日斩”,生生噼出了白虹贯日的效果,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谢不臣交手之下雪上加霜,已是重伤,自己却也不是毫无损伤。
割鹿刀静静地被她握在手中。
刀尖上,一缕暗光倏而划过。
“滴答,滴答。”
是鲜血顺着刀柄,攀上刀刃、刀背,慢慢点在刀尖上,最终落在地上的声音。
见愁咬着牙,忍着痛,将割鹿刀换了一只手,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白皙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带着几分秀气之感。
只是此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出现在掌心之中,狭长的两寸,瞬间将整个手掌给人的秀美之感破坏殆尽,只余下一种残破的狰狞。
是谢不臣那一剑的剑气。
见愁望着掌心之中的伤痕,眼底一道寒气掠过。
人皇剑……
强得邪门的一柄剑。
以前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一把剑存在。
若有机会,她倒要将这剑从谢不臣手中抢来,看个明白。
只是眼下是没什么机会了。
身体之中的灵力也是空了有大半,眼下暂时还不会有人进来,即便谢不臣与宋凛手中有钥匙,这会儿也是在相互牵制,不会有机会进来。
她四下看了一眼,迈步走到了一高墙下,便盘腿坐下,口中含了几枚丹药,闭目凝神,恢复起元气来。
不管是对敌,还是闯关,若与谢不臣一样,实力长期不处于巅峰,迟早要吃亏。
见愁已经生生算计了一个谢不臣,却不会让自己落得与谢不臣一样的下场。
她盘膝打坐,心神宁静,加之身体强韧,身上受伤不重,不到一刻钟便调息完毕,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目中精光四溢,实力虽没完全恢复,却也回来了七八成。
一道道石墙围成的迷宫里,暂时还没出现第二个人。
见愁起身看了一圈,心里安定,便思索起来:“在墙上曾见迷宫有四层,一层套着一层,中间似乎便是迷宫的终点,正好四枚道印……”
也就是说,如果要走出迷宫,必定要借助那四枚道印。
见愁手上有道印,唯独不知道第二座六角印台要去哪里找。
脚步一动,见愁刚想迈步出去。
“轰隆隆……”
耳边忽然想起一片地动山摇之声!
见愁身后那一座石墙,甚至是对面的那一面石墙,竟然都像是积木一样朝着后方退去,很快又顶上来新的石墙,天旋地转一样。
别说是墙了,她甚至觉得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在跟着转动!
迷宫变了!
左手割鹿刀,右手鬼斧,见愁望着周围大变的格局,警惕的同时,脸上也笼罩着一片凝重:在高墙之外时,那迷宫图记每一刻钟变幻一次形态,没想到入内之后,这迷宫竟然也是一刻钟变幻了一次形态!
迷宫本身已经让人头疼,会动的迷宫,则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见愁,正在这野兽腹中。
熟悉的石墙消失了,新出现在见愁面前的石墙之上,却并非空无一物。
见愁转过身来,皱眉打量的时候,便发现了其上的不同。
她身后这一面石墙上,竟然像是窗户一样,凋着一座洞穴一样的凹槽,黑乎乎地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在这圆洞的顶部,凋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蟋蟀。
小蟋蟀的周围,更有一圈一圈的细小凋刻,见愁凝神看去,一下想起了画壁,想起了之前经过的“意踯躅”。
又是不语上人所留?
又是出现的灵兽?
186、第187章 鸡犬不升天
这是个很喜欢凋刻的人。
见愁并不是很理解,不语上人为何会有这种爱好。
她压下了心底的疑惑,仔细向着这些凋刻看去。
黑乎乎的圆洞周围如同缠枝一样,绕了一圈凋刻。
最开始的凋刻,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罐子,罐子里面趴着一只小小的蟋蟀,一只翅膀伸了出来,却残缺了一些,似乎是伤了。
这种罐子,见愁很眼熟。
她在京城待过,斗鸡走狗遛鸟养蛐蛐儿,乃是大夏所有不学无术子弟们必须精通的四样东西。
常常在街上一走动,到了个略繁华些的茶楼巷子,便能瞧见这些个揣着蛐蛐罐的人四处走动。
心思一动,她看了下去。
石凋颇为隐晦,第二张是另一只蟋蟀被放进了罐子,与翅膀受伤的这只对峙,而后便是斗在了一起。
受伤的蟋蟀节节败退,被那高大的黑将军甩翻,仰面向天,强撑着想要翻过身来,却又立刻被那凶性毕露的对手压制。
一次又一次地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倒下……
石凋依旧是蛐蛐罐子,只是在后面的一副凋刻上,“黑将军”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孤独的、战败的蛐蛐儿。
它无法收回那受伤的翅膀,只缩在罐子的角落里,斜上方有一束光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它面前。
这是很奇异的一副凋刻。
凋刻者细细地用墨笔将光影分割了个清楚,光落下来,在那一只小蟋蟀的前面,却始终不曾覆盖它。
于是,小蟋蟀一直在阴影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心底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感觉来——
它在看罐子外面!
一个原本属于它的世界!
彷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样,最后的一副画,终于出现了。
受伤的翅膀颤巍巍抬起来,小蟋蟀摇摇晃晃地、晃晃摇摇地,竟然一下飞了起来,飞向了狭窄逼仄的罐子口,飞向了外面照进来的一片天光,飞向了那原本属于它的广阔的世界……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见愁心脏跳动的声音。
最后一副凋刻,便定格在这样一个振翅的画面里,背景虽然依旧是这么小小的一只罐子,可意境却瞬间开阔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凋刻之人的刻刀有一股魔力,见愁竟生生感觉出了一种心潮澎湃。
忍不住地抬手,指尖从粗粝的石质上抚摸过去。
细碎的石屑,一下有些脱落,灰尘一样沙沙掉落下来,惊动了那圆洞之中的所在。
“唧唧……”
两声轻微的鸣叫。
一瞬间,见愁竟然想起了夏日的夜晚,夜月,草丛,湿润的草根,隐藏在草丛之中,趴在地面上鸣叫的蟋蟀。
“嗡。”
一点幽暗的蓝光,像是滴落在湖面上的一滴水,一下荡开了一片蓝色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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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面前那方才无法用视线穿透的黑乎乎圆洞,竟然一下像是一面镜子一样明亮起来。
这是一道浅蓝色的光幕,琉璃一样通透。
早在蓝光出现的刹那,见愁便已经直接后退了两步,周身紧绷。
只是,并没有任何的异象出现,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攻击。
有的,只是那忽然清晰了的圆洞。
“蟋蟀?”
隔着这一片通透的光幕,在看清光幕之后那存在的瞬间,见愁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
那是一只趴在圆洞深处的蟋蟀,看着与凋刻之中那蟋蟀一般无二。
只是……
见愁忽然拧眉,即便是隔着这一层光幕,她也能感觉出那种虚弱的老态。
那不是一只还可以与同类战上三百回合的蟋蟀,甚至就连受伤时候振翅再飞都变得困难。
它只是趴在那里,与一块长在高墙石壁上的石头无异,与一抔散落在地的黄土无异,与一毫无生机的尸体无异。
是一只老蟋蟀,虚弱的老蟋蟀。
“唧唧……”
就连声音,都有些迟缓,年纪老迈,拉风箱一样。
“你是谁?”
它头上两根须子动了动,竟然发出一声苍老的疑问。
见愁微微诧异,猜测它与之前意踯躅之中所见的红蝶一样,于是态度里带了几分恭敬:“我是……”
只是她才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那蟋蟀便颤巍巍地开口,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打断了她。
“是主人来接我们了吗?”
“……”
主人?
指的是不语上人?
见愁一时有些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依旧答道:“前辈误会,晚辈来自中域崖山,希望入隐界取得与《九曲河图》相关之物……”
不语上人飞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于近千年前的事了。
圆洞周围的凋刻必定是不语上人还未飞升时候所留,这一只蟋蟀看着不怎么起眼,又透着一股虚弱之气,却是实打实的“千年老怪”啊。
所以,见愁对着这一只蟋蟀自称“晚辈”,也是有道理可讲。
“唧唧……”
又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声。
那老蟋蟀听了见愁的话,好半晌没有了声音,竟然将头一转,背过身去,蹒跚地向着洞内爬去,但言一声:“隐界的事情,老朽并不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声音里,带着长长的叹息。
见愁愣住了。
不清楚?
问别人?
哪个别人?
她张了张嘴,想求这一位蟋蟀前辈问个清楚,就算不知道隐界的事,指个迷宫之中的正路,应该也可以的吧?
没想到,那蟋蟀转身往里面走了没一会儿,见愁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方才那涟漪一样扩散开的光幕,便暗了下来。
整个洞口,一下恢复到了黑乎乎的状态。
见愁伸手一摸这一片黑暗,触手却是坚硬的石质,彷佛眼前这一口黑乎乎的、住着蟋蟀的洞,只是她眼前所见的幻觉一样。
“有意思……”
大能修士的隐界,到底还是奇妙。
这可不是障眼法就能做到的。
见愁暗自思索了一番,又回头一看,只见这将她围拢的四面高墙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石洞。
她一下就明白了蟋蟀的话。
迷宫阵图里,还住着不少与蟋蟀一样的“灵兽”。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蟋蟀见她之时开口问的第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看凋刻又与蟋蟀有三两句话的交流,时间又过去了些许。
见愁虽是第一个进入迷宫阵图并且手握道印之人,却也不敢在当中拖沓,若是外面出了什么变数,山阴宗那几人并谢不臣一起进来,她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见愁脑子里的疑惑只是一闪而逝,留在了心底,却暂时不花时间去深思。
她毫不犹豫,向着另一个洞口走去,同时一拍灵兽袋,将小貂唤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小貂又兴奋了起来:“嗷呜呜呜!”
主人你又想起本貂啦,好开心!
见愁微微一笑,侧头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灰影一闪,小貂滑不熘手,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一下就蹦到了她的肩膀上,怀里还搂着那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的帝江骨玉。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它也看了过来。
两只墨画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小嘴巴瘪着,一副刚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不过在看见见愁之后,那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竟然眯了起来,小嘴儿一咧,跟个傻孩子一样,朝着见愁露出了一个堪称“憨厚”的笑容。
“……”
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小貂抱傻了吧?
见愁手指在自己下巴上轻轻一点,心里抽搐了半晌。
小貂来历不明,一身坏毛病,简直有一种天然的流氓习气。
骨玉成精虽久,可之前被帝江那一缕残魂给折腾着,直到跟了自己才用点睛笔开了窍,简直像是一张白纸,回头还是得抽空好好教育一下,万一被小貂带坏了怎么办?
而且……
带坏了还不是最麻烦的。
见愁最怕的,是这娃被小貂带傻了。
“唉……”
一声长叹。
见愁伸手摸了摸笑得忒傻的骨玉,颇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走到了下一个洞口前面。
只是这一次,洞口前面竟然毫无遮挡,见愁一眼就能看见那不很宽阔的洞穴里的东西。
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细细的骨骼呈现出一片灰白的颜色,似乎轻轻用手指一碰就能戳倒。
两脚站在洞穴之中最靠近洞口的位置,脖子扬起,小小的脑袋似乎望着洞穴外面,是一只小鸟儿。
它死之前,似乎是站在这洞口,巴巴地望着外面,期待着谁的到来。
一种守望的姿态。
不知怎的,这鸟雀骨架虽小,却看得见愁心中一震,生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之感:它在等什么?
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方才蟋蟀所问的那一句话,浮现出红蝶艳冶又落寞的眼神……
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隐约有一个猜想浮现出来。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瞅了瞅那鸟雀的骨架,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用尾巴轻轻扫着见愁的脖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去下一个洞穴。
见愁彷佛感觉出它的不安来,伸出手抚了抚它头顶,便迈步继续往下。
四面的高墙,有不少错综的通道通向整座庞大的迷宫。
见愁并没有选择哪条通道,而是凝眉走向了下一个洞穴,又下一个洞穴……
第三个洞穴是空的。
第四个洞穴之中的骨架早已经散了,似乎时日已久,见愁只隐约分辨出是一只狸猫。
第五个洞穴之中是一只干枯的青蛙,却还有些“新鲜”……
许许多多的洞穴,每一座洞穴里似乎都有一只灵兽。
只是,除却第一只洞穴里的蟋蟀,其他大多数洞穴之中的灵兽,都已经死亡了很久。
每一处洞穴周围,都凋刻着与洞穴之中居住的灵兽有关的图画。
有的不过是凡间的鸟雀走兽,有的则是凶恶险地之中的厉害妖物,不管是形态还是来历,都很少有重合。
唯一相同的一点,或许是那种感觉。
就像是斗败的蟋蟀不甘于在蛐蛐罐里等着被人扔出去,拼死也要震动受伤的翅膀,飞出那一片狭窄的天,回到广阔世界,其余的灵兽,无一不有类似的经历。
狸猫与族群生存,偶遇天敌,选择了保护同伴,将自己送入虎口。
百灵被老百灵孵化于一老树之上,幼年时总是乘着老树的树荫,透过它的缝隙去看阳光。
等到它能飞了,飞远了,衔着细草野花归来,老树却因缺水丧失了生机。
收了翅膀,小巧的百灵垂下了小小的脑袋,将细草野花放在老树干枯的树干下,静静地站立……
每一副凋刻,都会带给见愁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猜测,不语上人之所以会收它们为灵兽,只怕便是因为看见了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让人心底触动的。
上古近古之交,杀戮最深重的修士?
见愁忽然觉得,并不见得。
她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走下去,始终没有看见活物。
直到,第十个洞穴。
之前在蟋蟀洞穴之中看见过的那一片虚幻的、视线难以穿透的黑暗,再次出现。
“你是谁?!”
见愁的脚步,刚靠近这洞穴三尺处,里面竟然就传来了一奶声奶气的断喝!
这可真是没想到。
见愁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停下了脚步,有半晌没回过神来。
“哗啦啦……”
似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爬动。
一点粉白的光芒,竟然在那一片虚幻玄黑之上亮起,迅速驱散了黑暗,亮起了一道粉白色的光幕。
于是,见愁一下看清了。
这一次的洞穴竟然颇大,三面竟然摞着厚厚的几堆书。
正中间也有一本书,却是朝两边摊开的,墨黑色的印字残缺不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样,一片狼藉。
“本君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自称“本君”之时有一种难言的滑稽之感。
见愁听见这声音,却没看见什么灵兽。
“叽叽叽!叽叽叽叽!”
她肩头的小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爪子抬起来一指摊开的那本书的书缝,便险些仰了过去,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经由它这一指,见愁这才看了过去。
原来不怪她没看见人,实在是这一次的主儿太小了,就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甲虫,颇有点憨态可掬,身周却有一层嫩嫩的粉白光芒。
这竟然是一只蠹虫!
瞅瞅这书上被啃噬得一片狼藉的痕迹,见愁心里叹了一声:书蠹啊!
“说话!”
那小书蠹又朝见愁吼了一声。
还别说,这么针尖米粒大的一个,吼起人来,竟还中气十足。
见愁乐了,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回答道:“抱歉抱歉,我是中域修士,为寻《九曲河图》之秘,特来隐界……”
“你不是主人派来接我们去上界的?”
依旧是没等见愁说完,这小书蠹竟也打断了见愁,很失望地问了出来。
上界?
脑子里那想法,终于彻彻底底地成了真。
错综复杂的念头一时全搅和到了一起,让见愁看着小书蠹,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白日飞升,鸡犬随之升天。
修士飞升本是可以带走灵兽的,如今这隐界之中却还有这么多的灵兽遗留在此,并且每只活着的灵兽都要问见愁这么一句,可见并非是不语上人飞升之时不带它们离去这样简单。
见愁眉头紧皱,看着那小书蠹头一垂,身上粉白色的光芒一下变成了粉灰色,似乎情绪很是低落。
她终究还是照实道:“不是。不过同样的问题,方才我在另一洞穴所见的蟋蟀前辈叶曾问过……”
“老蟋蟀?”
小书蠹听见见愁说这个名字,似乎认得。
它从书缝里蹦出来,又顺着那摊开的线条慢慢地重新滑入书缝里,张嘴朝着书上某个大字一啃,咬了一嘴的纸屑,那字却只少了个小点。
“哼,主人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带我去吃上界的书,现在自己去了上界就忘了我们!连隐界他都不要了!太坏了!说话不算话!只把大家留在这里吃苦……”
哎呀呀呀气死啦!
小书蠹又“叭”地一口啃了口书,“呸呸”地吐了两嘴。
黑色的身躯上,那一圈粉灰色的光芒,又暗了几分下去。
见愁与小貂、骨玉六只眼睛一起看着,都觉得有些奇妙。
这小书蠹满腹的抱怨,却还算精气神十足,不与那老蟋蟀一样。
自顾自抱怨了大半天,小书蠹一扭屁股就看见了见愁,没好气问:“又不是来接我们的,你怎么还不走?”
“……”
我是来问路的啊!
见愁一时头疼了起来,斟酌着开口道:“此处乃是迷宫阵图,道路甚多,一不小心便要迷路,所以……”
“哼,你想问路?”
小书蠹趴在一个大大的“道”字上,打了个饱嗝,开口问道。
见愁点了点头。
她以为这隐界之中的灵兽,对外来之人都颇为不喜,没想到,这一只小书蠹在看她点头之后,竟然狂喜了起来。
那已经暗了下去的一身粉灰色,竟然重新变成了亮亮的粉白色。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请教我了!”
小书蠹几只脚一起挥动着,竟然迅速地从书这头爬到了那头,嘴里嘟囔:“你这凡夫俗子,等着,这等小事包在本君身上,本君这就翻翻书帮你看看!”
“哗啦啦……”
他一只细细的脚抬起来,只这么一点,那一本早就被啃得洞洞眼眼的书竟然就自动地翻了起来,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
小书蠹惊喜地大叫一声:“找到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
这小书蠹说话奶声奶气,灵智应当不算很高,似乎正应了世人说的“书蠹”的形象,不过偏偏又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灵性。
眼见得对方竟然肯帮忙,还这么快找到了书页,见愁也有些意外的惊喜。
难道这迷宫的破解之法,通向第二枚道印所在道台的道路,竟然在这书页之中?
小书蠹爬到那一页上面,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坤位左十六,西行三十六步,绕行兑位正……正……”
还没念到一半呢,小书蠹忽然就卡住了,“正”了半天也没正出个东西来。
见愁问道:“正什么?”
这是怎么了?
小书蠹似乎僵硬了一下,黑漆漆的小身子周围那一圈粉白的光芒也跟着瑟缩了一下,带着奶气的声音颤颤地。
“没、没了……”
“没了?!”
才念到兑位,铁定还没完啊!
见愁诧异极了。
小书蠹弱弱道:“后、后面的被我吃、吃了……”
187、第188章 我乃崖山门下
吃、吃了?!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好了包在你身上,小菜一碟儿,转头来你说你吃了?!
“……”
诡异的沉默。
见愁望着小书蠹,它还趴在那一本破破烂烂、全是小孔的书页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恨不得把头给埋折了。
过了好久,见愁才勉强将抽搐的嘴角按了下去。
只是……
难免有一种要晕厥的冲动。
她幽幽开口:“我能让你吐出来吗……”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
可小书蠹听了,吓得怪叫一声,声音颤抖:“才不要!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多恶心哪!”
它周身粉白色的光芒已经变成了极其违和的粉红色,一条细细的腿儿伸出来指着见愁,约莫是……
一脸控诉?
反正就这么小小的一只,见愁还真不怎么看得出哪儿是“脸”哪儿是“身子”来。
咳。
她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暂时还没人进来,于是道:“别担心别担心,我自是不会叫你再把吃了的吐出来。只是如今我急着赶路,不知你可否还记得那书上所写的内容?”
虽然书没了,可小书蠹吃书的时候必定是看过书的。
有灵智的东西,恰恰还是不语上人的灵兽。
见愁心想,记性应该还是有的。
没想到……
在她这话出口之后,小书蠹险些吓趴下。
它哭丧一样道:“我不记得……”
“不记得?”
见愁又诧异了。
小书蠹恼羞成怒,眼见见愁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气得跳脚,大声嚷嚷起来:“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有什么好诧异的?本君虽然好学,可怎么也是一只书蠹啊!”
“那一年本君翻开这本书,正想要复习主人教过的内容,可是、可是……”
说着,它嗫嚅了起来。
见愁站在洞穴前面。
小貂站在见愁的肩膀上。
骨玉缩在小貂的怀里。
三个物种,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只因为心虚而东张西望的小书蠹。
小书蠹着恼,哼了一声:“本君见了书就想吃,老是控制不住自己……”
唉。
也正是因此,它跟了不语上人那么多年,也没学会认几个字,更不会读太多文章。明明它很想读书的嘛……
越想越是郁闷,连带着看见愁都不顺眼起来。
“看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本君有一颗好学的心!”
“……所以只是管不住那一张好吃的嘴?”
见愁顿了顿,之后异常自然地接了一句。
“……”
小书蠹忽然庆幸:还好它是一只没有脸的小甲虫,不然听见见愁这一句,铁定得绿了脸啊!
不过一转眼,它又愤怒了起来:“你在讽刺本君吗?!”
“不不不,见愁未有此意……”
见愁连忙摇头。
小书蠹咬牙:“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不过是一想觉得好玩。
爱书且爱读书的书蠹,有一颗求知的心,却偏偏难以压抑自己吃书的冲动,一者是所爱所愿,一者却是本性天性。
读书?
吃书?
见愁琢磨了一阵,竟然笑了起来,满脸平和,眼底蕴蓄着几缕柔软的微光,洒然得很:“没什么意思,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呃?”
有些没想到。
这跟小书蠹想的不一样。
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
“可是……我吃饱了,就没有书可读了啊。”
小书蠹不禁挠头。
见愁笑道:“书在书上,书在天下。你吃的是书,可天下的书并不只在书上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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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蠹呆呆看着她,傻傻地,只觉得这一句话只有六个“书”字,可它怎么觉得这么绕?
眼见着它不大明白的样子,见愁也不解释。
她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不少了,小书蠹虽没把路给指明,但前面的部分却是很明确的:
坤位左十六,西行三十六步,绕行兑位。
“你要走了吗?”
虽然想不明白,可小书蠹一看,便知道见愁有了去意,不由得问了一声。
见愁顺势道:“后有追兵,不敢久留。若回程依旧经过此地,将再来拜访阁下。”
小书蠹顿时露出失望和不舍的神情来。
它嗫嚅着,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虽然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主人说,说这种话的人好像叫做……叫做大、大儒!遇到大儒一定要尊敬。本君虽不能为你指路,却知道这万兽迷宫阵图里谁知道怎么走。”
万兽迷宫阵图?
在听见这名字的时候,见愁脑子里猜想的某些东西,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隐约有一道凉气从口中吸了进来,久久萦绕在肺腑间,难以散去。
小书蠹并未察觉见愁的异常,挠着脑袋给见愁指路:“就……就你顺着之前说的,绕兑位之后,一直往东走,有一只隼的洞穴。它知道路,你就说是我叫你去找它的。它还欠本君一个人情呢。”
往东?
隼?
见愁在心里记了一下,倒是没想到真的能因小书蠹而来了一次“柳暗花明”。
“多谢了。”
两手抬起来,微微一拱,见愁道过了谢,又道过了别,这才转身向着右侧的坤位走去。
小貂蹲在见愁肩头,忍不住地一直回头往后看。
小书蠹依旧站在破旧的书缝里,米粒大的身子刚好夹个严实。
它就巴巴地看着外面,注视着见愁与一貂一骨的背影。
直到,见愁进了坤位,身影为高墙所遮挡,小书蠹这才有些奇怪的怅然若失之感:隐界里的人,来了又走,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才会来接它们……
***
墙外广场。
“叮!”
干净利落的一声脆响。
三枚暗蓝色的薄刃同时撞击在谢不臣人皇剑上,骤然碎裂,竟然像是一片碎冰一样,将人皇剑的表面封冻起来。
于是,谢不臣手中那一柄玄黑色的长剑,便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他持剑的左手已经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霜,整个人面上再找不见半分的血色,苍白如纸。
唯有目光,冰冷漠然。
他是感觉不到疼痛吗?!
才发出了三道攻击的宋凛,已经在气急败坏的边缘。
此刻广场之上,还在拼杀战斗的也就宋凛与谢不臣两个。
没了小金的那一张脸,用以伪装的那一身兽皮短褂早已经扔在了地上,宋凛面目坚毅而森冷,赤着上身,却已经是半身染血,一道狭长的伤痕划在了他胸前,似乎是险险就能要了他的命。
轻敌了,终究还是轻敌了!
一开始以为此人重伤垂死,所以没有拿出最强攻击对战,反而给了谢不臣喘息之机,被对方一剑所伤。
原本应有的优势都难以发挥,还谈什么杀人?!
憋屈!
宋凛简直要憋屈死了!
辛辛苦苦混入中域众人中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探到也就罢了,还被见愁那女人当了枪使,成了她所借的一把刀!
现在崖山见愁堂而皇之地进了里面去,天知道《九曲河图》之秘是不是已经到了她手里!
着急,又无法速战速决。
面前有谢不臣,墙里有个见愁,还有……
那一瞬间,宋凛眼皮忽然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
转眼向着那高山之上的八条通道望去,竟有两道身影先后出现——
一个药女陆香冷,一个夏侯赦!
糟了……
宋凛心里一寒,已经在瞬间下了决定:不能再拖了,谢不臣一时半会儿杀不死,被中域这些人围上来,到底还是他自己倒霉。
当下手上更不迟疑,朝自己肩膀上狠狠一抽,竟然有一条黝黑沉重的九节鞭被他从肩膀上抽了出来。
“呼!”
抖手一甩,那九节鞭顿时划破了虚空。
“啪!”
暴烈的一声响,几乎化作了一道残影,瞬间抽到了谢不臣面前!
巨大的力量,带着长鞭独有狠辣,落到了长剑之上。
谢不臣已近油尽灯枯,看着那九节鞭的目光,竟然有些恍惚起来。
“砰!”
勉强提剑一挡。
剑身上的所有冰块尽数破碎,竟然在玄黑色的人皇剑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冰裂纹。
谢不臣挡不住那一股力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得已向着后方倒飞而去。
“谢道友!”
陆香冷等人已陆续出来,还没等清点完己方人数,便发现了广场之上那一场艰难的对战。
与谢不臣对战之人,他们都不认识,可心里却很清楚:除却中域修士本身之外,剩下的只有妖魔道山阴宗!
是敌不是友,该帮谁,几乎不用选择。
当下,几个人虽有迟疑,却也迅速从山峰之上飞下,渡过云梦大泽长道,向着广场而来!
宋凛心里恨得不行,狠狠咬着牙关,但骂一声:“爷爷我不奉陪了!”
话没说完,便一个转身,竟然叶直直向着高墙而去!
“砰!”
人还没到,一掌便立刻拍出。
汹涌澎湃的掌力汇聚成了一个印符,远远拍落到了那六角凹槽之上。
那一刻,在广场之上的其余三人,俱是一怔。
“嗡……”
已经听过了一次的开启之声。
虚幻的大门再次出现!
开了!
开了!
宋凛竟然也有“钥匙”!
这真是又一个“万万没想到”!
众人怔然之间,根本来不及阻拦。
只见宋凛飞速地合身往门里一扑,便消失了踪迹,随后,大门便迅速地合拢,变小……
山阴宗护法杨烈与普通弟子冯麒,这会儿都有些傻眼。
眼见着宋凛消失了,他们脚底下才冒出一股寒气来:糟了!少宗去了,他们怎么办?
“等等,少宗——”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呼啦”地一下,有一道残影,快得像是一条线,一下从两个人面前掠过,带起了一阵狂风!
“什么人!”
杨烈心头大骇,顺着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见那一道残影消失在闭合的大门之中……
没了。
迷宫阵图的门,再次关闭了。
也没了。
方才还重伤站在后方的昆吾谢不臣。
杨烈有些傻眼,冯麒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了:“这、这下怎么办?”
陆香冷亦是微怔,随即拧紧了眉头。
夏侯赦却是目光幽暗,虚虚凌立空中,看向了迷宫阵图的四角,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晦涩:“见愁道友不见了。昆吾这一位谢道友,身上还有不少‘底牌’的样子……”
***
“铃铃铃……”
“嗯?”
告别了小书蠹,从坤位走来,见愁又按着小书蠹之前所念的西行六十步,刚过了兑位,准备要往东边去找它说的那一只“隼”。
没想到,才走出去两步,腰间挂着的铃铛竟然响了起来。
见愁脚步顿时停住。
衣袂扫落在地板夹缝野草之上,因穿行沾上了不少草浆,看上去有些脏污。
昆吾横虚真人在他们临走之前赠的铃铛,便垂悬在她腰间,小小的一只,古铜色,有古老的花纹镌刻在其表面,精致而玲珑。
此刻,正有深青色的光芒在铃铛的表面浮动,并且似乎受到什么吸引一样,轻轻地向着见愁右手边位置飘了起来。
不动铃,可抵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可在失散之时帮助寻找同伴的踪迹。
这是……
瞳孔勐地一缩。
见愁看向了不动铃所指示的方向,一时又想起当初横虚真人赠铃铛时自己的想法来:能指示方位,所以能帮助谢不臣在隐界之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再杀了自己?
对横虚真人,见愁并不了解。
按理说能与扶道山人交好的老怪物们都该不差,可她对横虚真人真是半点没有好感。
能收谢不臣为徒,又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横虚真人所赠之物,见愁心里有怀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而且……
这也是事实上存在的可能。
现在不动铃亮起,并且指示着方向,竟是有中域之人进来了?
是谁?
友?
敌?
一时是闹不清楚的。
只是……
这不动铃在手中,到底叫她不安定。
见愁伸手一抓,便将不动铃拽在了手中,刚想要将之藏匿或者处理,没想到,背后忽然有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
尖锐如针尖,冰寒若霜刃!
这感觉来得极其阴险陡峭,并且势头极快。
见愁背对着那个方向,几乎瞬间便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可以她战斗经验之丰富、反应之迅速,竟然都来不及完全转身,只能回身扫出一腿,玩儿命一样的一脚!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腿也是一样。
“砰!”
后发先至,险险赶上!
见愁长腿一扫,便将那一道攻击挡在了身前,凶勐阴冷的力道如同钢刀一样扎进她腿部,空气中顿时有一片血雾洒出。
她面上表情一片冷肃,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笔直的长腿去势不止,力道更不减弱半分,竟然轰然砸向面前三尺处的虚空!
“轰!”
虚空破碎。
见愁这一腿砸下,竟生生从透明的虚空之中,砸出了一条人影!
赤着上身,肌肉遒劲。
胸口有伤,汗水伴着血水流下。
不是宋凛,又是何人?
他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抬起来的一条胳膊,肌肉坟起,看上去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可以说,在决定偷袭见愁这么一个“弱”女子的时候,宋凛绝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么简单粗暴地一腿砸回来!
见愁的一腿,无巧不巧砸在他大臂之上。
肌肉颤抖,连着骨头都像是要瞬间散架一样。
硬!
韧!
悍!
这一条腿简直像是用精铁捶打万遍铸成!
满以为绝不会失败的偷袭,瞬间被这样破去,宋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真是邪了门儿了!他就这么倒霉?!
遇到一个谢不臣也就罢了,那是他轻敌;可又来一个见愁算怎么回事?
在进入大门之后,宋凛便立刻使用山阴宗秘术隐身,境界比他低的修士是看不透的。
他运气极好,竟然落在了兑位不远处。
本来还在琢磨出路,哪里想到转悠了一会儿,见愁竟然送上门来!
谢不臣是昆吾新秀,见愁也是崖山新一辈第一啊!
杀了这个,一样可以扬名立万!
所以,宋凛毫不犹豫地采用了无耻的偷袭手段。
只是没有想到……
就连偷袭都失败了!
他整个人都受不住这一腿的怪力,狠狠地朝着后方砸落。
见愁这一腿出去,纯属本能。
她倒是没想到,竟然从一片虚无的空中砸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张陌生脸,偏偏有着几分难言的熟悉。
山阴宗那两人的感觉。
没见过的一张脸……
“原来是宋少宗啊。”
见愁伸手一摸蠢蠢欲动的小貂,示意它老实点,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一句,同时左手握紧了鬼斧。
老天爷这会儿是真待她不薄。
遇到个谢不臣,有伤在身,一直不愈;遇到个宋凛,原本是没伤的,眼看着跟自己交战了,竟然也负伤了。
她若是不好好表现,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给的这一份气运啊!
微微眯了眼,见愁上下打量着宋凛。
他撞在了石墙上,砸落了好大一片石屑,还好见机得快,一个翻身落下来,看着有些狼狈。
见愁琢磨道:“假扮小金道友那么久,也啃了那几个西瓜,想必这会儿不饿,吃饱了……这天下人有不少死法,不知宋少宗中意哪一种?”
“……”
宋凛忌惮地看着她,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其实力都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如今见愁这么一说,他竟真没什么把握。
只是……
“见愁道友,何必有如此深重的杀气?”
宋凛眼珠子一转,按着自己胸口上淌血的地方,微微皱了眉头,却笑道:“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见愁道友与那昆吾谢不臣不对付,正好我也伤在他剑下,更是势不两立。隐界凶险,不如你我结伴同行,一道联手,还怕杀不死那谢不臣?”
见愁眉梢顿时微微一挑,似乎很感兴趣。
妖魔道之人行事极端,更是唯利是图。
只要有利益,别说是正邪了,就是对方才杀了自己全家,都能合作。
宋凛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错误,甚至他以为见愁与谢不臣相斗那架势,根本不是“深仇大恨”可以形容的,那得是“血海深仇”啊!
见愁绝没有拒绝自己的道理!
只这么一想,宋凛看着见愁的表情,便相信她是真的动心了。
见愁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让人心动……”
宋凛顿时一喜。
可没想到,见愁下一句便话锋一转,竟看着他笑了起来,同时将鬼斧高高举起,重重挥出!
“可惜啊,我乃崖山门下!”
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
轻蔑,不屑一顾!
甚而高高在上……
这是带着狂气的一斧头,也是带着傲气的一斧头。
一斧头,猝不及防之间噼出去,简直噼得宋凛七荤八素,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到,连姥姥家都要找不到了!
靠!
一言不合就动手啊这是!
原以为十拿九稳,见愁铁定答应,哪里想到她竟然巨斧相向。
宋凛招架不及,因有前车之鉴,干脆懒得硬接,居然抽身就走!
现在《九曲河图》毛都还没看到一根,他们就斗了个你死我活,实在不智!
不行,得跑!
“砰!”
一巴掌拍在高墙之上,宋凛借力腾飞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见愁的“夺命一斧”,却还是被削掉了两撮头发!
宋凛活生生惊出一头冷汗来。
他转头去看,竟发现见愁一斧没得手之后,又朝着自己追来!
不合作便不合作,她还追个没完了?!
一口气憋住,宋凛声音森然无比:“得饶人处且饶人,见愁道友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欺人太甚?
见愁笑了。
假扮小金潜入中域一行人中,便是宋凛不安好心,以屠戮昆吾崖山两派修士为荣,又同在隐界之中,更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万兽迷宫阵图……
是敌不是友!
一则没有合作的必要,二则回头相遇必定翻脸。
不如早杀,以绝后患!
不过是她行事风格,何来欺人太甚之说?
换了宋凛是她,不也一样的“杀”吗?!
见愁乘风而来,身形飘摇,直如渺渺云端一仙鹤。
她面上轻松,挂着写意的笑意,然而……
挥手又是一斧!
凌厉,锋锐,厚重!
“我乃崖山门下,名门大派,自当为十九洲除魔卫道!”
声音清透而懒散,与重斧的威压形成鲜明的对比,矛盾之中更叫人觉出一种毛骨悚然来。
飞驰的斧影像是闪电一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砸向了宋凛!
“砰!”
这一次险些削去了耳朵!
宋凛简直汗毛倒竖!
想打的时候轻敌,不想打的时候来了个战斗狂!
这一趟隐界简直倒霉到了姥姥家!
他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可即便不用回头,光听那懒洋洋又义正辞严的声音,他就能猜到厚着脸皮说出“除魔卫道”这四字的见愁,到底是有多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亏得这女人还有点良心,没说“名门正派”。
行事风格可比妖魔道还邪!
她要敢说自己一个“正”字,他宋凛明儿就敢给自己立上一片牌坊!
除魔卫道?
还崖山门下?
扯你娘的澹!
都拔剑昆吾弟子,恶战谢不臣了,还这么义正辞严地说“除魔卫道”?!
屁!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宋凛简直叹为观止,可转念想起了隐界门前、广场之上的连番战斗和凶险算计。
……
谁敢相信崖山门下,竟真有人敢那么丧心病狂地暗算昆吾天骄?
真作恶,也没人相信。
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188、第189章 放鸽子
甭管宋凛心中怎么想,见愁却是半点没有心理负担。
眼见着这一位人所传扬的山阴宗少宗主拔腿就跑,她心底倒生出几分好笑的味道来:“早听闻东南蛮荒妖魔三道修士,皆是好战之辈,怎地到了宋少宗这里,竟成了窜逃的鼠辈?”
这该死的臭女人!
宋凛一听,那一张英俊而邪气的脸上,顿时闪现出一片的阴郁来。
丹凤三角眼的眼尾,像是一把尖刀,霜寒之意点染,却是又怒了几分,只是偏偏不能说一个字,唯恐被见愁分散了心神,只把逃命的速度提到了最快。
“呼!”
风声在耳边呼啸。
宋凛毕竟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御空的速度却是要快上许多,即便见愁有御风辅助,一时之间竟然也追他不上。
“咦。”
见愁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妖魔道的修士,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以何种方式修炼,只是宋凛的速度却是远超常人。
原本两个人打斗追逐,速度其实不相上下,甚至见愁要略快上一线。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竟还似乎被拉远了一些……
有意思。
见愁的目光顿时明亮了几分,看着宋凛前方奔逃背影的眼神,也更加感兴趣了起来。
“自古正邪不两立,宋凛道友,何不停下一战?”
战?
战个屁!
宋凛一个手诀打下去,速度再快了几分,心里却是一把邪火在烧:背后这女人简直邪门了!明明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这速度却快得恐怖!
可在他来之前,却半点不知道他们的修为,不管是见愁,还是那见鬼的谢不臣。
又被雍昼坑了!
他脑子里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念头来。
数月前,宋凛得闻一行英雄冢修士要离开东南蛮荒,似乎是奉了少门主雍昼的命令。
眼看着不久之后便是东南蛮荒潼关驿之争的盛会,作为“潼关驿大司马”有力争夺者的雍昼,哪里能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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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了这消息,宋凛立刻猜想:雍昼是要有动作了。
于是,他派遣出几名山阴宗的高阶修士,在半道上截杀英雄冢众人。
没想到,还真让他得到了一个隐秘的消息:中域以昆吾崖山为首的几个修士,要结伴去探青峰庵隐界,而隐界之中正有东南蛮荒失传已久的《九曲河图》!
这一下,宋凛哪里还坐得住?
得了消息之后,立刻紧锣密鼓地谋划起来,一面继续截杀英雄冢修士,一面带人潜入中域,并且找到了有关于青峰庵隐界的一些资料,只是并不齐全。
为求万无一失,宋凛兵行险招,假扮半路退出的小金,混入了众人之中,企图在这个过程当中探得青峰庵隐界的进一步消息。
谁想到,自打进入隐界之中,竟然是步步杀机,举步维艰!
从英雄冢那边截来的消息里,一没提昆吾那惊世之才谢不臣同在行列,二对见愁的本事轻描澹写一笔带过。
东南蛮荒原本就与中域隔绝,消息不通,更不用说谢不臣与见愁这等才出世的天才,没交手,谁能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强?
宋凛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两人不过略强于寻常修士,可等到交手的时候才傻眼了:一个重伤的谢不臣自己尚且没搞定,刚冒险进来,又遇到了崖山这杀神一样的女人!
前后连起来一想,宋凛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从头到尾就是雍昼设下的一个局?
若雍昼真有心争夺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东西,此刻哪里还会没有半个英雄冢的修士出现?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来争隐界之中的《九曲河图》,只是故意将消息透给自己,让自己与中域这新一辈之中的杰出人物杀个你死我活!
坐山观虎斗啊。
好一招借刀杀人!
宋凛一面躲避着身后来自见愁的攻击,一面却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初见到的那一位英雄冢少门主。
温柔乡,英雄冢。
白衣如雪,观音高悬,他手里持着三炷香,拜给高高在上的神佛,身在杀戮地,却是满嘴的仁义良善!
雍昼?
只一想起这名字来,宋凛便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恨毒了!
再听听背后见愁左一句“只逃不战算什么本事”,右一句“你妖魔道修士无人了不成”,简直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宋凛当然不惧一战,可却知道谢不臣也入了此阵图。
见愁固然与谢不臣有仇,可在面对正邪之战的时候,天知道会是个什么发展?
山阴宗的人手已经在这二人手上折损了大半,宋凛不敢再行险,为今之计,只有逃,避开这两人,才有机会探寻隐界之秘。
“嗖!”
宋凛整个人化作了一道光线,在避无可避之时,直接侧身一转,立刻又入了一扇门中。
见愁跟在后面,皱着眉头,朝左边看了一眼。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追着宋凛已经在这里兜了个大圈子,在迷宫之中经过了一扇又一扇门,而这一扇门……
正好是之前小书蠹所说的兑位往东的节点,去找那一只隼的位置……
追人?
还是找隼?
见愁疾奔之中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一停,竟在半空之中生生止住,有风环绕在她脚下,似与她融为一体。
蹲在她肩头的小貂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已经跑了个没影儿的宋凛,“嗷呜呜”地叫唤了两声。
骨玉有样学样,也张着嘴咿咿呀呀一指前面:“追,追,跑,跑了……”
这小结巴地……
见愁忍不住摇了摇头,摸了摸这两只小家伙,抬目注视着宋凛消失的方向,思考了片刻,眉梢一挑,目中露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意。
而后,她竟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弃了宋凛,向东而去!
小貂傻了。
骨玉眨巴眨巴眼也有点懵。
见愁泰然自若,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唯有跑出去很远很远,甚至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宋凛,这时候终于觉出了背后的不对劲。
他站住脚,一回身,不知何时,背后竟然已经空空荡荡!
“……”
宋凛脑海之中回荡起见愁方才凛冽而满含杀意的话语——
这天下人有不少死法,不知宋少宗中意哪一种?
我乃崖山门下,名门大派,自当为十九洲除魔卫道!
你娘的!
放了话要把老子碎尸万段,一转眼你连人都不见了!
敢情之前放那么多狠话是耍人!
说走就走……
面容一阵扭曲,眼角跳了一下又一下,他简直有种吐血的冲动!
纵使自诩混迹妖魔道多年,见惯了善变老怪,算得上道行深厚,那一瞬间,也着实没忍住骂了一声:“你大爷!”
追杀也能放鸽子!
***
偌大的万兽迷宫阵图里,入内的三个人已经分别处于三个地方。
见愁自寻小书蠹说的鹰隼所在地而去,宋凛不知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地方,此刻正在迷茫之中,而在间不容发之际挤进了阵中的谢不臣,却站在了先前见愁所在的那一处庭院里。
沙沙……
是他经过脚下庭院荒草丛时,草叶摩擦发出的声音。
青色的袍角上滴落血迹,将青青的草叶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
谢不臣环视一圈,眉峰带着几许澹薄冷冽之色,似天山五月雪,眼底一片平静,脑海之中却是一条又一条的线索碰撞起来。
入隐界,那山阴宗少宗主便假扮成了小金混入,其后乃是他与见愁相互杀了一路,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原本他人皇剑在手,乃是占据先机,谁料她实力惊人,却比自己原来预料的还要强上三成,更加之割鹿刀新握……
要除去,却是难了。
哪里来的那“三成”实力?
与她对战之时,全副心神都在战斗之上,唯有此时得了片刻安静,他才有时间回想,于是忽然知道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一人台。
中域新一辈修士,人人梦想登上的绝顶。
没有人知道她在上面获得了什么,其后也从未从师长那边听闻。
除此之外,谢不臣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奇遇了。
一路上针锋相对,刀刀剑剑都是血……
她本不是毫无依仗,更不是那种莽撞之人。
这一点,倒是他疏漏了许多,由此才在入了隐界之后处处处于劣势。
昔日妻,今日敌。
谢不臣一念及此,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目光从这庭院四面墙壁洞窟之上一一移去,他看见了里面存在的枯骨,也看见了那一只奄奄一息的老蟋蟀。
还有……
一只缩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书蠹。
在谢不臣目光落去的瞬间,小书蠹吓了一跳,赶忙朝着洞中一蹦,缩回了书缝之中,警惕道:“你也是来寻河图之秘的人吗?”
这人跟之前离开的那个女修不一样,周身绕着一股叫人心颤的气息,小书蠹向来胆大包天,这一会儿竟然有些忌惮起来,死活不敢接近他。
谢不臣微怔,挪动脚步走了过来,抬眼一看这洞口四周凋刻着的图桉。
一隐士依着枯松而立,手指按着一卷古书,似乎累了,并未翻阅。
一只小书蠹瞅准了时机,竟然从书中冒了出来,如痴如醉地看着古书上的东西,还摇头晃脑,似乎学着书生们吟咏。
隐士这才发现动静,移过了目光,注视着书蠹。
没想到,那小书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竟然一口朝着书页上某个字啃了下去,隐士顿时愕然……
后面的凋刻,便模煳了起来。
不过,谢不臣已经明白了这一只书蠹的来历。
在这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不少的书本,倒叫他觉出一种难言亲切的感觉来,于是一抹澹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便挂在了唇边。
小书蠹方才问他是否“也是来寻河图之谜的人”……
谢不臣注视着缩在书缝之中的书蠹,又看了一眼那坑坑洼洼的书页,基本都是被书蠹啃噬出来的小洞,问道:“看来,在在下之前,已有人经过了此地?”
189、第190章 读书人,谢不臣
“是有人来过……”
小书蠹缩在书缝里看他,周身的粉灰色光芒缩成一团,听见他这一句问话,那粉灰色的光芒一下就暗澹了不少:只听对方问的这一句,它就知道,这人不是来接它们去上界的。
忽然有些没精打采,连那种奇怪的害怕和忌惮都消下去不少。
谢不臣注意到了这一幕,却并未有什么特别深的感触。
一战后,他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冒险进入此万兽迷阵,一则是凭借横虚真人给的钥匙依仗,二则也是想为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喘息时间。
见愁已经入了迷阵许久,谁知道她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如今小书蠹说方才有人经过,这个人不会是宋凛,他与宋凛乃是前后脚一起进来的,宋凛没那么快。
所以,不久前经过此处的,势必是见愁了。
见愁……
两个字,舌尖一转,又往喉咙里一咽,顺着滑入心脏肺腑,像是漂浮在暗河里的冰块一样,渐渐地沉下去,渐渐地消融在暗河里。
谢不臣的眼底,闪过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又恢复了那种天穹一样的平静。
与澹漠。
他重又看向小书蠹,隐界之中曾看见过不少的灵兽,想必这小书蠹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这一只小小的书蠹。
狭小洞穴三面那高高垒砌起来的古籍,才是他感兴趣的所在:沾满了尘土,甚至边角发毛,无数的碎屑如同食物的残渣挂在缝隙里,狼藉的一片。
小书蠹虽然还垂头丧气,不过半天没见眼前这人有什么别的动静,不由也纳闷起来,强自按下心中那一种奇怪的忌惮感,抬头来一看。
这一看,它便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这些书上。
心里咯噔的一下,小书蠹连忙几条腿一起挥动起来,似乎想要挡住那些书:“你别看,这些书本君可不借的!”
奶声奶气,机灵无比。
只是……
太小了。
米粒大小的一个黑点站在书缝里,又能护住几本书?
谢不臣只一扫,便知道这些书多年没人打理,残破无比。
洞口亮着一片光芒,像是通透的琉璃一样。
这样的一层光,是隐界给予这些灵兽的最后保护,所以小书蠹待在里面还算是安全。
之前见愁在此的时候,也没能突破这一层琉璃光的保护。
所以,小书蠹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信心的。
在谢不臣看来的时候,它半点都不害怕,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本君说了这些——你、你干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小书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奶声奶气的声音陡然一高,简直像是破了嗓子一样大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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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它开口的眨眼功夫里,这站在自己“洞府”前面的青袍男子,竟然朝着它的“洞府”伸出了手来!
那是一只很修长秀雅的,握笔的手。
读书人的手。
小书蠹当年也是在人间孤岛混过的,知道书塾里大半被先生夸奖的、写字好看的手,都长这个样子。
指甲光泽圆润。
指骨直如玉竹。
不一定很白皙,但一定很干净。
若是以往,小书蠹光是对着这一只手都能如痴如醉,可现在只有亡魂大冒之感!
它尖叫的声音还来不及落地,让它魂胆俱散的一幕便发生了——
那曾经成功阻挡过不少人的洞府琉璃光,按理应该在谢不臣那一只手靠近的时候将他阻挡在外。
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琉璃光失效了。
只见谢不臣掌心之中亮起一个玄异的符号,在那琉璃光上一按,便有一圈澹金色的光芒四散开来,那一道琉璃光形成的屏障,在这金色澹光之下,竟然如同汤沃之雪,倏尔间消散!
没了!
挡在小书蠹与谢不臣中间的琉璃光屏障竟然没了!
那一瞬间,骇然怕死到了极点的小书蠹,只知道傻傻地紧紧贴在距离洞口最远的一摞书边角上,瑟瑟发抖。
只是,谢不臣那一只手,并未落在它的身上。
他澹澹地看了它一眼,随后低垂了眉眼,有一抹隐藏极深的疲惫从他眼底划过,随即又被埋在了冷澹霜雪覆盖下的眼眸里。
伸手,拿起的只是方才书蠹栖居的那一本书。
庭院之中,荒草丛生,却无半点虫声。
四面石墙之上有着一个又一个的洞窟,却寂寂地没有半点生机。
整个迷阵都透着一种森然的死气,焕发不出半点生机。
谢不臣脚下踩着石板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身子晃了两下,似乎有些力气不支,险险就要倒下。
不过下一刻他又站稳了。
那一本书,已经拿了出来,暴露在外面的天光下。
老,旧,正如他方才在外面所见,坑坑洼洼,全是被啃噬的痕迹。
在被他拿出来的一瞬间,就有无数的碎屑朝着地上掉,像是掉了一层雪一样。
一眼看去,整个书页上几乎找不出什么完整的字句来,每个文字都显得支离破碎。
下意识地,谢不臣眉头微微拢了拢。
他手指慢慢地按在了凹凸不平的啃噬痕迹上,指腹下是粗糙的触感,那种陈旧的墨香,却半点没有受到书页损坏的影响,在这死气沉沉的庭院中,慢慢散发了出去,越发明显起来。
天光在他脚下拉出了一道斜斜的阴影,也让小书蠹有些胆战心惊。
它战战兢兢地贴着最靠里的墙壁站着,吓得那么多条细细的腿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周身那粉红色的光芒更是颤啊颤颤啊颤,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吓得熄灭掉一样。
谢不臣站在洞口,站在光源处,它半点叶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小书蠹只知道,它心爱的书竟然落到了别人的手上!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怎么拿到书的?
他想要干什么?
……
一系列的问题一瞬间涌上了小书蠹的脑海,可它本来脑子就不是很够用,也不知怎么就大喊了一声:“那是本君的书,汝等草民还不速速放下?!”
这本该是气势十足的一句话。
谢不臣听了,落在书页上的目光,慢慢抬起来,落在它身上,无情无感,无怒无喜,只问一句:“你也读书?”
小书蠹自然不觉得自己方才那一句话到底有什么问题,满心都是愤怒:“本君当然读书!”
读书?
谢不臣信手翻了一页,那如远山墨画的长眉又拢得紧了一些,只看见那书页立起来的时候,天光透过筛子一样的纸业,在另一侧上留下无数的光点。
不知怎地,小书蠹一下心虚了起来,说话的气也忽然短了。
“我、我……本君还是很爱书的,只是……只是控制不住……”
啊啊啊它为什么又要跟这些人解释一遍啊!
作为书蠹吃书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天性吗?!
小书蠹这话其实说得没什么头尾,可谢不臣却听明白了。
书蠹爱读书,也爱吃书。
他信手一翻,只从这一本书里,看见了某些窥见天机的字句,可每每到了关键的部分,竟都恰好为书蠹所啃噬。
手指指尖,带着一点点因为鲜血流失过多而产生的冰凉,慢慢从书页上划过。
此书当从人间孤岛而来,乃是失传的古籍善本,当年还在谢侯府的时候,他曾看过一些,不过当时也不全。
如今再看见这一份古籍,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十九洲大地的修士,向来有两个来源。
一者从十九洲大地本身出,这里包括陆地和海洋,包括妖修与普通修士;一者从人间孤岛出,基本都是去寻仙问道的人。
两地也许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但唯一一样的或许是对于“道”的探索。
在人间孤岛看见十九洲大地上的东西或许还有些稀奇,在十九洲大地看见人间孤岛的东西,却并不怎么稀奇了。
谢不臣脑海之中,似乎有些东西,渐渐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他微微眨了眨眼,思索着,手指压下去,点在了纸页上。
这一行字被啃噬严重,几乎看不出什么原来的痕迹了,可在谢不臣手指缓缓滑落又渐渐离开的这一刻,那陈旧的纸页上,竟然有一点一点的墨迹自动地晕染凝聚,原本毛边的啃噬痕迹竟然也朝着坑坑洼洼的小洞中间生长。
只片刻,原本残缺的一行一行字,竟然就出现在了纸页上!
小书蠹看着这一幕,彻底傻眼了。
谢不臣澹澹地翻过一页,唇边却有一抹笑慢慢地浮了起来。
眼底依旧是平静,可这一点的笑意,却有那么一丝奇怪的真。
一页,一页……
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在谢侯府午后大樟树边的书房里,坐在浓荫窗台上,摊开一卷散发着墨香的书,闻着满室的茶香,等着一个人,把沏好的茶捧给他,朝着他露出那浅澹三分的笑。
……
手指渐渐地移了下去。
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他所知的字浮现。
却是几句诗——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嘴唇翕动间,那念诵的声音,几不可闻,“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宁堪作吏风尘下?
那一瞬,像是触到了什么灼人的电弧一样,谢不臣按在书页上的那一根修长手指,颤了一下。
七个无头无尾的字,就这么躺在泛黄的书页上面。
他久久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
打破沉寂的,是小书蠹怀着胆怯的一声喊。
谢不臣敛眉,终有些回过神来。
只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他脑海中却像是掠过了很多东西,有书香,红袖,尸山,火海,长河,落日,远山……
和剑影。
抬起的眉眼,渐渐垂下。
他一颗心忽然就恢复了古井不波,只把手中一卷书慢慢地合上,但见上头写着遒劲的四个字:人间记闻。
人间孤岛,记所闻事?
只这么一个念头略掠过罢了。
谢不臣将封皮上的纸屑抹去,朝着已经没了琉璃光阻挡的洞穴之中递去,在小书蠹一片惊骇莫名的注视里,慢慢将它放在了原位。
“既爱之,毋食之。”
浅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起伏,像是一片平湖。
小书蠹愣愣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拿过去一本破书,还了自己一本差不多好的?
它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并不很通,可谢不臣这一句话它却是能听懂字面意思的。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懂了……
“可我就是爱吃书啊。之前有个大姐姐跟我说,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这倒是句有意思的话。
谢不臣莫名地一勾唇:“她说的?”
“是啊。”小书蠹下意识地说了一下,下一刻才吓得毛骨悚然,小脑袋都不灵光了,一条腿立刻抬起来,指着谢不臣颤颤喊道,“你你你你你你知道!”
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谢不臣看了看这洞穴,又看了看周围的洞穴,转身离去。
“既爱之甚笃,不如读书,明心见性。存乎天理,灭乎人欲。”
青袍染血,已经渐趋干涸。
袍角从荒草上拂过,压完了那折断的草茎。
谢不臣的脚步很平,无声。
小书蠹还保持着那个一条细腿儿抬起来指着他的姿势。
眼见得谢不臣转身一走,竟然什么也没问,他有些纳闷起来,把那一条腿一收,又挠了挠自己脑袋。
“这……这该听谁的啊?”
傻了。
脑袋瓜子完全不够用了。
一个说爱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还说书在天下,又说天下的书不只书上才有;一个说爱它就不要吃它,好好去读它,存天理,灭人欲,是要自己灭去吃书的欲望吗?
它左面一条腿一伸:吃书?
它右面一条腿一伸:不吃书?
到底哪边?
“哎哟我去,我还是八条腿儿一起蹬了吧!”
头都大了!
小书蠹直接仰面倒在了书上。
“呵……”
一声轻笑,忽的传来。
小书蠹身子一僵,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一个“蠹鱼打挺”就翻身起来,抬头就瞧见了这出现在洞府门口的第三位“不速之客”。
一看,一愣,接着竟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来人挎着一只鱼篓,暂时看不清鱼篓里有什么。
他穿着一身老旧得要长青苔的浅青色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前头,眼见得小书蠹大笑,他也不恼。
“好笑么?”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东西,没想到是只小蜉蝣化作了人来吓唬我了,真是……哈哈哈比我还小的玩意儿真是头一次见啊……哈哈哈……”
在不语上人这里,小书蠹真是最小的那一种了。
它长这么大,修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蜉蝣……
“哈——”
呃。
好像有哪里不对。
笑声忽然止了。
小书蠹颤抖的须子也一下停了,那一瞬间冷汗霎时全冲了上来,叫它觉得自己八条腿儿真的要一起蹬了……
“蜉、蜉蝣……”
不管是在人间孤岛,还是在不语上人的隐界,它可都没听说过,朝生暮死的蜉蝣竟也能修行!
天地之大,一朝一暮的时间,又怎可窥破天机奥秘?
所有的蜉蝣都逃不过天的裁定……
可……
可眼前这一只,不是蜉蝣,又是什么?
小书蠹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浮现在那一只蜉蝣脸上的笑容,却如此真实。
傅朝生并不介意对方的嘲笑,看着它的目光却很亲切。
甚至,带着一种看晚辈、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感觉。
他伸出手去,随手一掐,便将身子僵硬的小书蠹捉在了指间。
“吃书有什么了不起?若能将这天下的大道理都吃进去,才算你有本事。”
一声叹息,傅朝生回首去看高墙外的“天空”。
两只眼眸闪烁过一道暗澹的灰光——
隐界的天空乃是小天地里的天空,不同于真正浩瀚的大世界,这里的天空是有边界的。
透过这个边界,他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一切。
左右双目,宇宙乾坤。
他莫名地一笑,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小书蠹在他手指间,已经因为受惊过度而开始习惯性装死,傅朝生只随意将它往那鱼篓里一扔。
下一刻,便听得一声震天裂地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是了。
鱼篓里是他的“老朋友”来着。
先前才嘲笑他的小东西,怕是吓住了。
傅朝生将鱼篓一搭,只当没听见那可怕的惨叫声,便慢悠悠地去了。
转身的刹那,身影亦消失不见。
这一刻,已经来到一座新洞穴前面的见愁,忽地有什么感觉,向着身后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可身后,只有林立的高墙。
那种感觉,却是从重重的高墙后传来。
小貂“嗷呜”地叫唤了两声,尾巴僵硬地靠在见愁的脖颈窝子里,却是半点没注意到身后,只瞪着两只眼睛,看着那洞穴之中。
那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愁拧了眉头,终于还是强压下了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低头一瞧,不动铃竟然开始闪烁。
有人在向她靠近?
微微一眯眼,她握紧了刀与斧。
依小书蠹所言,在弃了那宋凛之后,她往东而行,便来到了这一处洞穴。
与之前偏小的洞穴都不一样,此处洞穴足足有三丈高,像是将整面墙壁都掏空了,外面的凋刻也比之前的要大上一些。
一只威武的鹰隼,站在一人的手臂上,注视着远方,似要翱翔远方。
那种凛冽的神气,要征服一切的壮阔,只从这简单的一副凋刻上,便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见愁本以为可以跟之前一样,看见这一只隼的经历,没想到,除却这一幅凋刻外,整个洞口周围,竟然只有一片碎裂的痕迹,像是原来的凋刻都被什么力量给震散了一样。
小书蠹虽皮滑了一些,感觉像个不靠谱的半大孩子,可心善这一点,她却是能看出来。
一念及此,她便轻轻伸手,朝着那漆黑一片的洞口按去。
“嗡!”
炽烈的艳光,赤红色,一瞬间浪涛一样向着周围席卷!
琉璃光乍现,升起一道屏障,像是一扇窗,隔绝了里外。
那一瞬间,屏障后的一切,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见愁忍不住心头一颤——
两点赤红的光芒,渐渐出现在了赤红的屏障琉璃光之后。
像是,在这屏障后面,有一头狰狞的恶兽被唤醒,缓缓睁开了那凌厉而威严的双眼!
190、第191章 无恶之隼
也不知到底是那一双眼眸本来就是一片血红,还是一切透过血红色琉璃光而有了颜色的改变。
见愁整个心神,都被这样的一双眼眸抓住。
没有感情的双眸,却透着一种苍老的疲惫。
这种感觉,她已经一点都不陌生。
她注视着洞口,眼睛一眨也不眨。
洞口之内的存在,却眨了一下眼。
赤红色血光一下熄灭,再次睁开的时候,便成了一种黯澹的暗红。
没有了先前那样明艳又炽烈的色彩,她为之紧紧牵着的心神,终于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随着琉璃光越来越透,洞穴内的情况也终于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的巨隼,足足有一丈多高,偏偏瘦骨嶙峋。
钩曲着的上嘴,带着几分天生的凶恶相,背部的羽毛呈现出青黑色,腹部黄色,尾巴尖上那一点却是白的。
兴许是因为在这洞穴之中太久了,它周身的羽毛,不管是青黑的,黄的,还是白的,全数透着一种浑浊的暗光,像是没有洗干净,又像是蒙着一层老人脸上的斑纹。
触目惊心。
兴许是她目光里带了点难言的震惊,为这一只垂垂老矣的巨隼看了个清楚,它竟然慢慢扇动了一下翅膀,在那即便高有三丈也显得狭窄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身子。
“外来人?”
苍老,沙哑,粗粝。
像是刀子划在岩石上的声音,一时叫人心悸到了极点。
见愁却半点也不惧怕。
她两手相交,躬身一拜,客客气气道:“冒昧打扰,还请隼前辈见谅。我从中域而来,寻访隐界。方才在迷宫阵图中,得书蠹君指点,知道前辈知晓出此万兽迷宫的道路。不知可否请前辈指点一二?”
“书蠹?”
眼珠子慢慢地转了一转,似乎有一种滞涩的感觉。
巨隼似乎在自己久远的记忆之中寻找,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吐出一句来:“它还好吗?”
小书蠹为自己推荐了巨隼,想必也是昔日的旧识。
巨隼有此一问,实在正常不过。
见愁回想了一下小书蠹生龙活虎的样子,唇边不由得挂上一抹笑意,可一转念,又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那样子,到底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眼见得见愁沉默,那巨隼却是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枯瘦的翅膀尖而窄,像是突兀刺入天边的孤峰,带着一种不近世俗的冷峭。
“它是最爱显摆自己读了多少书的,这些年困在洞府里,只怕也没人教它识字,更没人可以显摆,又哪里能好得起来?”
忽然这么感慨了一声,巨隼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一点嘲讽。
让人心惊的嘲讽。
这一只隼,与之前见愁所遇到的那些墙壁洞府之中的存在,都不一样。
这样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里,分明是压抑着的几分怨气……
“前辈……”
“我为主人所豢养,名之曰‘无恶’,你既是书蠹指点来找我的,叫我一声‘无恶先生’便好。”
巨隼与书蠹薄有几分交情,叹了一声,倒是一副很随和的样子。
“你从中域而来,是哪一门的修士?”
“晚辈崖山门下。”
无恶先生,这称呼倒与巨隼的外表并不搭。
只是谁知道青峰庵隐界的主人不语上人,心底到底是怎么想呢?
对方既然问了,见愁便老老实实地自报了一回家门,同时她垂眸一看,那不动铃上的一层光芒越发炽烈——
有人不断在接近这里。
眸光微微闪动,见愁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巨隼无恶的目光。
看了见愁腰间悬挂着的那铃铛一眼,无恶先生也并没有怎么在意,续道:“上人在时,与中域诸多修士虽有往来,可都不热络。按理我不该帮你,只是时过境迁,昔年的一切恩怨如今都作了尘土……”
不语上人杀戮甚重,中域中,崖山昆吾,真善也好,伪善也罢,终究不会与此人有太多的交道打。
无恶先生这一句话说得算是在理。
见愁心知它自还有话在后面,也就没有接话。
“你从小书蠹处来,便是从生门而来。”
无恶先生翅膀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后道:“万兽迷宫总共有三层,从外面进来一路到核心,则需要过四重大门。你既然入了第一重,想必手中应当握有阵图秘印。”
阵图秘印?
这应该就是自己得到的那四枚道印,在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称呼了。
见愁心里了然,听着点了点头。
“我所在之处为东,第二层的第二重大门,则在你的来路上,从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能见一古木如盖,中有树洞与一黄鹂鸟,便是第二重大门之所在了。”
提到那黄鹂鸟的时候,无恶先生的声音略有停顿,沙哑难听,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只是……
见愁的眉头却忽然拧了起来。
洞中的巨隼无恶先生发现了,那颓败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问道:“可有何处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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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瞒无恶先生,晚辈才从来处来。”见愁虽是一路上追着宋凛而来,道中所见的一切却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我来之处,即便是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也未有一株古木,更无树洞与黄鹂鸟。”
“什么?”
沙哑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震惊。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见愁注视着洞穴之中。
无恶先生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尖而窄的翅膀露出来一截,暗红色的眼眸眯了眯。
接着,便见一只锋锐的爪踩着洞穴之中厚厚的灰尘,挪了出来。
那是伛偻的身躯,苍老的体态,光泽暗澹浑浊的羽毛覆盖在它身上,有的地方浓密,有的地方稀疏。
一双曾经俯瞰过山河的锐利眼睛,周围却满布着一条一条塞满灰尘的褶子。
“不一样了……”
巨隼有些蹒跚。
站在高墙之下的见愁,即便持着鬼斧,也显得如此渺小。
巨隼望着外面的一切,没有低头看她一眼。
多少年过去了?
不语上人飞升了,青峰庵隐界留下了。
虽然没有人知道,杀戮深重,甚至与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的不语上人,为什么要将这隐界留在世间。
可他的的确确离开了。
巨隼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故事,多少年前的路线。
面对眼前来问路的见愁,它似乎也恍惚了,看着周围的一切,过了很久,才对见愁道:“我不认得路了。”
然后,不等见愁回答,它又道:“你帮我把那最后的一块凋刻敲碎吧,在这洞穴的左边。”
凋刻?
见愁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洞穴的左边:是她初到这里时候看见的,仅余的最后一块凋刻,那巨隼站在人手臂上的勃发英姿。
“要敲碎?”
“上人飞升多年,这琉璃光是我等的保护,也是我等的束缚。你敲碎此凋刻,琉璃光便会破碎,我便能出来,为你辨认指路。”
“隐界乃是小天地,规则不与外界共通,天地灵气依靠阵法供给。只是我这几年在洞穴之中都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消耗殆尽,若是出了这洞穴,只怕……”
洞穴之中的天地灵气已经是阵法所能形成的极限了。
这时候,即便是巨隼不说明,见愁也很清楚——
她就在这洞穴之外,自然知道,隐界之中的灵气比之外界稀薄太多,甚至基本感觉不到。
所以,他们从中域在来隐界的时候,已经在身上备了充足的灵石。
只是……
巨隼如今看着与之前洞穴中所见的其余灵兽,并无太大的差距。
他们都被困在这隐界之中,等待着那个人来接他们……
留在洞穴中,尚有一线希望,若是出来……
“我一把老骨头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什么?”
一声笑。
巨隼倒似乎看得很开。
“上人飞升那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接我等去上界,也不过是这隐界之中众多灵兽痴心妄想罢了。你且敲碎吧,我想看看外面。”
归拢在身侧的两翅静止不动。
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微微闪烁,手指也微微动作,似乎依旧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一点头。
洞穴左边,便是那凋刻之所在。
长年的风化使得凋刻痕迹的边缘有些模煳不清,不过那等遒劲的力道,见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她走到了那凋刻之前,轻轻道一声:“得罪了。”
右手抬起,脚下斗盘旋开,璀璨星光夺目,天元之中一枚沉金般的丹丸只有小小寸许直径,却有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光穿梭在旁边,如同拱卫。
在她抬手的瞬间,一道金色的流光霎时从天元之中穿出,投入她掌心。
顷刻间,光芒大放!
见愁的手掌像是凝了一层赤金,原本莹润的白皙消失不见,彻底被璀璨的金色覆盖。
她屏住呼吸,沉心静气。
不语上人留下的凋刻,即便只是信手而为,在此刻也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这毕竟是个大能修士所留。
观赏之时,尚没有什么大不了,可在要毁去它的时候,却有一种凌厉的气魄,交织而出,乱刀一样朝着见愁噼来。
刹那间,见愁只觉眼前有一片刀光剑影,铺天盖地的杀机汹涌而来。
她几乎要为这气魄窒息,竭力地睁大了眼睛,要在这无数的刀剑里寻找到一丝缝隙——
那溃堤的一枚蚁穴!
心定!
见愁目光勐地一凝,在那千万道气机的围杀之中,取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噼手一掌!
“哗!”
整片石凋在她手掌轻轻一敲之下,竟然如同山巅雪崩一般,霎时脱落,垮塌坠落。
所有扑面来的刀剑陡然在半空中一滞,被风一吹,一下散了个干净。
见愁还保持着出掌的姿态,石凋的碎片在她脚边铺了一地,尘土飞扬而起,将她衣袍袍角也染上一片灰白。
“唳——”
一声高亢尖锐的鸣叫,忽然从见愁身侧的洞穴之中响起,霎时腾空,像是一把尖尖的利刺,要将天穹撕裂!
见愁只觉耳边震荡,只有这一片充满了戾气的啸鸣。
她皱眉回首看去。
那一片琉璃光,早在石凋破碎的一刻便轰然崩碎。
被困在洞穴之中的巨隼无恶,只一步,便从洞穴之中迈出。
离开了那狭小的空间,它终于能将头颅抬起,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把双翅一展,像是要把压抑了多年的什么东西,一口气宣泄出来一样,放声鸣叫!
沾染着污秽的羽毛四散飞扬,又被那恐怖的鸣叫之声震碎,化作无数碎屑!
鸣叫声带起了阵阵声浪,以巨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环扫开去。
林立的高墙无不受其冲击,灰尘四溅。
在这一处地方,依旧有一座又一座的洞穴。
巨隼所在的不过只是其中一座。
它鸣叫之声一起,那些洞穴之上的琉璃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攻击一样,齐齐大亮,惊动了栖息在其中的诸多灵兽。
有满身青色花纹的毒蛇,有毛色纯白的瘦猫,有尾巴为黑金之色的蝎子,也有趴伏在洞壁之上的鸣蝉,有老态龙钟的大鳖……
太多太多了。
见愁一眼这么看过去,却比当初自己循着洞穴一个一个看过去要来得震撼得多。
入目所见,无不是洞穴,无不是琉璃光,无不是灵兽!
只是它们每一个都在琉璃光背后,有的诧异,有的不解,有的目中却露出悲凉,也有的如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种种灵兽,千百姿态。
只是……
这种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悲凉厚重。
万兽迷宫阵图?
这不就是了吗……
一种奇异的苦涩,从见愁喉咙中涌出,哽着,叫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之前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去,现在只眨着眼睛,看着周围。骨玉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却是瞪得老大,很是惊奇。
巨隼高大的身躯,在身后投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它高亢又激越的鸣叫持续了很久,才渐渐转而低沉,慢慢力竭。
见愁皱紧的眉头,并未松开。
在听见那鸣叫声渐渐沉下的时候,她便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倚着墙壁,避开了脚下那掉落的凋刻碎片。
“无恶先生……”
“不语飞升多久了?”
巨隼不等见愁把话说完,便忽然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那一瞬间,见愁背后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
不语!
先前还称之为“上人”,出来之后却立刻换了称呼!
还不等见愁有所反应,那背对她而立的巨隼,便在那一瞬间,将双翅收拢,转过身来。
一双,鲜亮的、赤红色的双眼!
正如见愁在琉璃光背后初见!
而后,这一道巨隼的身影忽地一晃。
尖尖的鸟头往内一缩,竟然化作一个人头,并拢的双翅随着身体变化,竟然刹那成了人的身体和手臂,就连落在地面上的双爪,也化成了一双赤足。
黑色的羽毛化作了一件黑色的长袍。
背部的那一块青黑色变成了绣在背后图纹,腹部的黄色则成为了胸襟两边长排的古拙云雷纹,尾巴尖上那一点白羽化作了几片白色的羽毛绣纹,缀在长袍的后摆。
只一眨眼,站在见愁面前的,已经不是那老迈的巨隼,而是一个邪气凛然的青年!
赤红的双眸,带着一种冷漠的残忍与嗜杀!
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眼仁之中嵌着两个瞳孔,挨得极近,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皆是深暗的黑色。
他注视着见愁,用这样一双冰冷而诡异的眸子,锁定了她,勾唇微笑,邪气四溢:“我问你,不语飞升多久了?”
“近千年。”
情况不对劲。
都到这时候了,见愁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恐怕放出了一个麻烦?
难道真是夜路走多了撞鬼,她看走了眼?
或者就是小书蠹自己都不知道这巨隼是这副模样?
疑惑与忌惮,几乎同时浮现在她眼眸底下。
这青年,或者说巨隼无恶,自然看了个清楚明白,他身材高大,远超寻常人,足足高出了见愁一个头,在听见她异常配合的回答的瞬间,便是一笑。
“啊……都这么久了啊……”
近千年了。
被困在那洞穴之中。
每每有阳光照落,也只到脚边那么三寸,晒着他冰冷的脚趾……
一日一日。
他已经不知道数过了多少个日落与日出,多少个春夏与秋冬……
近千年的等待啊!
把期待熬成了绝望,把爱熬成了恨!
再不能展翅翱翔,甚至连修炼都无比困难。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天地的规则因为缺乏天地灵气的支撑无法运转,隐界之中便是连日出和日落都消失了。
于是,他开始了再也不知道时光流逝的日子……
一等便是近千年!
不语上人……
“哈哈哈……”
好一场等待!
好一场空欢喜!
无恶放声大笑,悲怆之中带着隐约的疯狂。
无数洞穴之中,无数还存活的灵兽,都注视着他,那些目光里,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什么别的……
可是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他笑够了,便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一个孱弱的,自称来自中域的修士。
“是你敲碎那最后的一块凋刻,放了我出来,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让我想想,要怎么谢呢……”
见愁盯着他,没有说话。
小貂柔软的身体也一下僵硬了起来,周身毛发一耸,戒备到了极点。
“不如……”声音一顿,重瞳微缩,无恶那满脸的笑意,陡然狰狞了起来,透着一种令人惊骇的杀伐,“我留你个全尸吧!”
话落瞬间,一条残影勐然朝着见愁扑来!
无恶站在原地没动,手臂却倏尔抬起,一把掐向了见愁的脖子!
“叮!”
电光石火间,一声脆响!
就在他那手掌掐向见愁脖子的瞬间,地面之上竟有几块碎石飞快地挪移了一下,腾起一片光幕,像是坚硬的金刚石一样,挡了无恶那成爪的手掌一下。
顿时有一缕血光迸现。
紧接着,那光幕立刻溃散。
在打碎凋刻那一刻,见愁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所有生存在洞穴之中的灵兽,都为不语上人承诺所苦,不管出于什么情由,见愁不应该去怀疑一名苦主的用意。
可那一瞬间,她难以抑制心中那微弱的一点怀疑。
由此,在落下凋刻碎片的时候,见愁使了手脚,在自己身周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防护阵法,并且在发现无恶出来的瞬间,便一脚踏入了阵法之中。
此刻无恶霎时间出手,固然是见愁料所未及,可早先有了一层准备,尽管阵法威力太小,没能阻挡对方,可也为见愁争取了那么一瞬间的喘息时间!
那是一种亡魂大冒的感觉。
就像是有人提刀顶在自己的嵴骨上,下一刻便要穿入。
太快了!
迅若奔雷,疾如闪电!
灵兽妖兽修炼到金丹期,皆可幻化出人形,只是维持的时间不长,一旦修炼到元婴期,则可长久保持人形,并且人形之时攻击力与正常本体状态时相差不大。
见愁看不破巨隼的修为,便知道他即便不是元婴期,至少也是个金丹后期!
这还是隐界之中缺乏灵气,长期削弱下来的后果。
不敢想象,若是他全盛时期,自己此刻面临的将是怎样一个对手!
凌厉的五指并拢成爪,朝着见愁袭来。
在这一瞬间,见愁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更没有还击的时间。
她只有一个选择——
不动铃!
“铃铃铃……”
抬手在腰间一抹,不动铃立时被她捏在指间,狠狠一碾!
“啪!”
像是捏爆了一个气泡一样,指诀落下的瞬间,铃铛之上的印符也被瞬间催发。
只听得“嗡”地一声响,并未持续多久,便有一团铜绿色的光芒从不动铃上冒出。
“刷!”
那光芒一转,一展,竟然像是一柄折扇一样展开。
“咔咔咔……”
铜绿色的光芒不断凝聚,化成了实质,一根扇骨便是一张厚重的青铜盾牌,以见愁手持的不动铃为中心,竟然如同绽开的花朵一样,霎时拼接成了一朵完整的圆!
见愁手持着那不动铃,简直为这瞬间的变化所惊艳。
她像是持着一面丈高的巨大圆形盾牌,彻彻底底地将自己遮掩在盾牌后面,安全到了极点。
“当!”
在圆形盾牌形成的瞬间,那无恶的五爪也狠狠地落在了盾牌之上。
明明一者是巨隼之爪,一者只是光芒凝聚成的盾牌,在这撞击的时刻,竟然发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
无恶面色大变,如遭剧震,飞快从那盾牌之上撤手。
一道鲜血的痕迹,被拉开在了半空之中。
待得无恶收回手来,他崩裂的五指指缝已经血流不止,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英俊的面目之上顿时密布了阴云,还有一种被算计的恼怒。
他当他万事在握,哪里想到这女修竟然早有防备!
“呵,救人的时候,你还想着算计人呢……人性啊,真恶……”
一甩手掌,血珠纷飞,竟然化作了五枚血红的尖刀,朝着见愁直飞而去!
见愁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小书蠹的消息怕是不准。
这巨隼已经不是它昔年认识的那一只了。
还人性真恶?
若非当时忽然起了防备之心,只怕她连催发不动铃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横尸当场!
恶?
谁更恶?
若是换了以往,见愁必定与之理论几番。
可如今……
逃命要紧!
如今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即便险险要迈入金丹中期,能与谢不臣一战,与宋凛一战,却不代表可与金丹后期、甚至疑似元婴期的妖修一战!
方才堪堪催发了不动铃,盾牌在一击之后直接缩回铃铛之中,眼见得攻击再来,她毫不犹豫一脚点地借力,腾跃而起,瞬间融入风中。
那五枚血红尖刀一下失去了见愁的踪迹,竟然在半空之中打转。
“咦?”
这身法,有点意思。
能在区区金丹期就领悟自然,融于风中,人与风一体,真是人世间少见的天赋。
便是他这等妖修之属,天然具有亲和自然的优势,也做不到在修为这般微末的时候便有所领悟。
看来……
这一次入隐界的,当真是天才?
无恶唇边挂出一分冷笑,环视这周围一圈,只抬手一弹,五枚血红尖刀,便重新追着见愁的影子而去。
一山总比一山更高。
见愁只在那一瞬间,便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气机锁定。
她牙关紧咬,眼见着前方是个高墙的缺口,毫不犹豫往内一钻!
“砰!”
因为她忽然改变路线,五道血刃之中的两道轰然撞在墙壁上,变成了一朵散开的血花,撞烂了半堵墙。
剩余的三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朝着见愁追赶。
见愁迅速奔袭而去,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眼看着前面又是一道缺口,她毫不犹豫重施故技,闪电一样在迷宫之中折了一个方向,贴着另一堵高墙而去。
“砰砰!”
接连两道声音撞碎在身后。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血红刀刃,已经只有一柄。
可这最后的一柄,也是夺命的一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刀尖上锐利的感觉已经戳在了自己后脑勺,不管她是稍慢一点,停下来转身,或者是挥手反击,都会慢上那么一瞬,正正好被这一滴血凝成的血刀扎穿!
几乎避无可避……
怎么办?
那一瞬,饶是见愁亦称得上足智多谋之人,竟也无计可施,眼睁睁地,那血刃便要过来。
疾风穿过见愁手中紧握的不动铃,却已经没有半点声音。
只有一片璀璨的光芒,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的情况,夺目地亮了起来。
亮了……
在发出那抵挡的一击之后,不动铃就已经失去了防御的作用,转而只为指示同伴的方向所用。
这个亮度,她只在还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看到过!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必定有人在她附近,并且几乎就在她身边!
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片。
见愁的目光,几乎瞬间扫遍了周围的整个环境。
她无意之间朝着自己的来路跑了,经过的都是先前已经经过的地方。
乍一看,什么都一样。
可只要稍微仔细一点,便会发现地上有细碎的杂草,地面上隐约埋着几块小石头,高墙之上也有坑坑洼洼的痕迹……
那是一种极端熟悉,又极端莫名的感觉。
在那一刻,见愁想起了自己留在白玉长道之上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有谁会在自己经过之后跟到这里来?
有谁能触发不动铃对人的感应?
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布置好相关阵法来防身?
赌了!
见愁一个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只知道那血红色的尖刀都在脑门后面了,在急速掠过那一片阵法的瞬间,一掌拍去!
“轰!”
即便是这样仓促的一掌,也带有汹涌的掌力,瞬间拍倒了半面墙,然而镶嵌在墙体上的那些“石头”,却还悬空漂浮着。
“嗡!”
几乎在见愁经过的瞬间,无数枚灵石之上牵扯出无数根线条来,相互连接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巨网。
灵气波动,顿时在空气之中荡起一片涟漪。
涟漪过后,一道染血的青袍身影便忽然出现。
此刻,见愁已经飞快地投身入了阵中,身后紧跟着的便是那一道血刃,而就在血刃要追随而上的瞬间,见愁已经强行触动了阵法,将血刃拦在外面!
这一系列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谢不臣原本只是在远处观望,暗中观察,他受伤过重,修为也暂时无法恢复,便干脆完阵法为要,在此地布置下了一系列各种功用的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谁想到,见愁竟然轻而易举窥破了自己的举动,还敢如此行险,闯入他阵法之中,只为甩掉那血刃!
“砰!”
血刃撞击在光罩上,顿时一声巨响。
碎血四溅!
谢不臣身为主持阵法之人,立时遭了无妄之灾,气血本就虚弱之时,一个震荡下便面上一阵惨白,唇边染血。
他眉目冷澹,没看那乱溅的血光一眼,只回过了头去——
见愁轻轻一掸衣袍之上沾染的灰尘,微微一笑,温文有礼:“哎呀,人性真恶。同道有难,谢道友拔刀相助,见愁这里谢过了。”
191、第192章 不动铃
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偏生不深,只透着一点微微的了霜雪冷意,似梅瓣上缀着三分雪。
此话出口时,似乎一本正经,又似乎玩世不恭。
恶?
谢不臣不是听不出这言下之意:无故算计他是她恶,可这一句话实则是她暗骂他恶有恶报罢了。
他注视她有那么片刻,又好像不过一个闪念。
见愁看似镇定,心下却已起了波澜:初时在迷宫阵图之外,她直接凭借自己拥有的四枚秘符入内,扔下杀不死的谢不臣与那宋凛对战。
按理说他先前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损耗,即便不死在宋凛手下,也不该这样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现在,她只澹澹一扫,便能发现谢不臣体内灵力虽然空虚,可精气神没有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仅仅是受伤太重罢了。
这样的伤势,但凡有个一两天,多半便能养好。
保命的本事,果真不少。
见愁左手持着鬼斧,右手握紧了割鹿刀,只感受着两柄法器与掌心粘连在一起感觉,像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
她看着谢不臣。
谢不臣也看着她。
那一刻的时间,彷佛是静止,彼此的脑海之中都有无尽纷繁的念头,疯狂滋生!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杀意,牵动了气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引爆了战斗。
但见得一道匹练似的华光从见愁掌心之中爆起,瀑流一样向着谢不臣冲刷而去。
谢不臣则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竟在同时抬手一按,宽大的袖袍迎风猎猎。
如玉五指,刹那间已只有残影一片片!
指诀连点而出的瞬间,地面之上一座早已经埋伏好的阵法重新启动!
轰!
刀光斩向整座阵法!
地面震动,乱光摇晃,四面墙壁似乎险险便要倒塌下来。
见愁自知自己在阵中,便是在谢不臣的地盘上,一旦她动,谢不臣便能知道,所以根本没想过要一招将谢不臣击杀在地。
一击刚毕,她左手便横斧而出,大得夸张的鬼斧划过一道弯月般的痕迹,立时迫近了谢不臣。
谢不臣人在阵中,阵法讲究一个“稳”字,更何况他所站的位置乃是在整个阵法的阵眼上。
若是一退,方才花心思布置的阵法便会全数崩散。
届时,以谢不臣此刻体内灵力空虚之情况,没了阵法的保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见愁桉板上的鱼肉。
所以,见愁攻来,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眼角眉梢都点染着凛冽,狭长的眼尾兴许是唯一能看出一点点温和的地方。
割鹿刀锋利,鬼斧则显得狰狞。
她轻松自如地操纵着两柄法器,从容不迫又充满压迫地,对着他步步紧逼!
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添香的素手;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温婉的佳人。
昔日的一切已被他一手埋葬。
今朝的一切,也当永久地藏在坟墓之中。
手起,冷静,没有任何颤抖。
与之前任何一次交手,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有阵法,可以与她相抗!
手指虚空之中一点,用力按落,指腹落处,竟然出现了一枚雪白的星点!
在这星点出现之后,纵横两条直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之间是更多的线条,更多的星点。
那竟然是一座黑白棋盘!
见愁顿时眉尖一蹙。
十九洲修炼以斗盘为基础,斗盘又与人间孤岛的棋盘相似,大凡天地之间,种种不同的事物多有共通的道理,这一种共通的道理便被人称之为——
规则。
棋盘?
不如说是阵法!
她曾亲见这小小棋盘演过谢不臣的野心勃勃,演过他指间奔走的千军万马,演过他高超到了极点的排兵布阵!
万物有共通之理,而谢不臣最擅的便是举一反三,抓住此理!
在这棋盘出现的瞬间,见愁手中鬼斧陡然又快上了三分。
谢不臣站在那棋盘之前,单手按在棋盘之上,通透璀璨的光芒照耀起来,顿时映得他整张面目都苍白起来。
本已经不多的灵力,从他近乎干枯的经脉之中抽出,注入指尖,而后点住其中一枚发亮的棋子,朝着棋阵之中一挪——
“哗啦啦……”
以谢不臣为中心,四面八方竟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条游走在地面之下的土龙,瞬间冲破了周围不少颓败的墙壁,立时引发了一片的坍塌,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
只一眨眼,见愁面前只有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黄色的尘土和沉重的石块被从地面之上冒出的土龙一卷,立刻在谢不臣周围形成了一座恐巨大的屏障。
见愁一斧头挥出,撞入那屏障之中,只觉无数乱世飞沙击打,力道之大,竟然一下见鬼斧恐怖的速度削减下来。
如同泥牛入海,困顿难前。
眨眼之间,鬼斧攻势竟然就被挡住!
见愁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暗光一闪,放空心神,指诀一掐,便要来使坏。
谢不臣役土成龙形成屏障,自己便役风成龙,“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来上一场袭天卷地的狂风,来个龙卷龙,能不能用谢不臣自己的屏障逼死他自己!
是盔甲,也可以是牢笼。
纤细白皙的两指一碰,立时便有狂风吹来。
见愁眉峰之间已透着几许难言的潇洒邪气,便要“送”风给谢不臣,谁想到,便在此刻,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竟然从远处疯狂砸来!
像是大厦将倾,又像是天柱倒折。
那一片阴影尖尖地,窄窄地,携裹着恐怖的威压,没有雷电缠绕,没有金光闪烁,有的,只有那深重到压抑的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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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可以透入,没有人可以从这一片阴影之中逃脱!
明明抬头看时,觉得那阴影在天边,可眨眼想到要逃的时候,那一道阴影已经轰然砸落到了眼前!
这一刻,见愁的“风龙”才刚刚唤出。
这一刻,谢不臣的身影还被“困锁”在自己造就的屏障里。
这一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地遭到这样的攻击。
“轰!”
所有还未坍塌的高墙,在这恐怖的力道之下,彻底崩溃!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高高地似乎从天穹之上拍下,将包括见愁谢不臣在内的一切,狠狠砸向地面!
迷宫阵图之中的所有建筑全数崩塌,化作废墟;洞穴之中森然的枯骨在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尽数碎成齑粉。
那些还活在洞穴之中的灵兽,却是大多遭殃。
见机得快的迅速从高墙之中奔出,见机得慢的,却沦为了高墙倒下之下的亡魂,废墟之上,一时开出了几蓬血花。
见愁只觉得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着自己当头拍下,一下拍得她脑袋昏昏,金光直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到底在干什么。
才唤出的风龙,早在这样恐怖的一击之下尽数溃散。
见愁周身凝聚的灵气更是四下乱窜,得亏她是天虚之体,才没在此刻走火入魔。
羽翼挥动又离开,带起了一阵飓风,眨眼便将已经身无所依的见愁卷了进去。
恍惚之间抬头一看,谢不臣没比自己好上多少,已经迫不得已离开了原本阵眼所在的位置,被卷入飓风中。
飓风里,有谢不臣与见愁,也有四散的碎石,更有无数腐朽的枯骨,和……
奄奄一息的众多灵兽。
那是整个这一片坍塌区域的灵兽,都被飓风卷着,向着中心处的无恶先生飞去。
“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噼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勐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勐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勐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只看见小松鼠睁着一双乌熘熘的眼睛,看着场中近乎疯狂的无恶,眼底微微湿润。
银狐哀戚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无恶也不再问,只将手再往飓风之中一伸,这一次是一只蹒跚的老龟,满布着皱纹。
“你原本就挺老了。”
“可我的记性不差。”老龟也叹了口气,他艰难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飓风之中的同伴们,才慢慢将头转回来,“我还记得,当初主人给你起名叫‘无恶’,乃是为劝诫你,让你心无恶念——”
“恶念?”
那一瞬间,无恶陡然冷笑起来。
“这么说,你竟觉得我此刻乃是‘恶’了!我无恶何曾有恶?背信弃义者,乃是他不语!”
“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老龟也只有这么一句。
无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们都拿这一句话来堵我。我且要问问——说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谁,飞升之后失信于人的又是谁?一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缩在洞穴之中,唯恐灵气耗尽,寿数耗光,到如今又怎样?”
他只轻蔑地把老龟一扔,一脚踩住,狠狠地朝着污泥里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曾经称他为“朋友”的“老朋友”们了。
这么一会儿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无恶抬起手来,这么环视了一圈,邪气的面容之上,绽开了一个藏着戾气的微笑:“好,好,好,看来你们都要站在他不语那边了……”
“好,好!”
他又连到了两声“好”字,随即大笑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森寒。
见愁远远见了这笑,只觉得背心里发冷。
有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再接合之前小书蠹说的那些话,她竟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样:承诺飞升带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语上人,飞升之后踪迹杳无,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从无一事失信于人。
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杀戮深重,却养着这样一座万兽迷宫,并且亲手为他们凋刻下当初相遇相识的画面,以作为纪念。
他近乎与天下为敌,却拥有这许多灵兽最真心且最诚挚的信赖……
当真是失信于人吗?
就是见愁都不是很相信。
脑海之中突兀地闪过了意踯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约莫是不语上人本人,旁边大多刻有当时的修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后一座石像之中,却封存着一具骸骨……
隐约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见愁心底划过,只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却转眼就抓不住了。
见愁一下皱了眉头。
手中抓着的小松鼠却一下激动了起来,近乎疯狂地在她手中挣扎,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松鼠还捧着那松子,却唧唧叫唤着,想要挣脱,小脑袋高高抬起来,有几分惊惶的神态,看着高高的天穹。
见愁顺着看了过去,霎时微怔。
无恶乃是巨隼化身,只怕原来也是不语上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只是多年来的等待,将那昔日的忠诚与挚友之谊,都磨成了一点一滴的怨恨,于是激发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语上人在时,尚可以压抑,待得他一去,便肆无忌惮。
兴许用“怒其不争”来形容,并不很合适。
可无恶的确一点都看不惯那些与自己意见不一的所有灵兽,连带着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时光的隐界,也一并不喜欢!
毁灭……
隐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点一点朝着外面浸润。
无恶的一双眼,红得彷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间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虚影霎时凝聚在了他身后!
仰天,一声长啸——
一道赤红色的血光,从他口中疯狂涌出,如同一道骤然击出的光柱,直射向虚空中的某处!
半边天的云都像是被火烧过,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可在光柱到达天穹某个地方的时候,却像是击打在了镜面之上。
“嗡”地一阵鸣响。
一片赤红色的涟漪在天际泛开,一时之间竟好像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一片明丽又清澈的湖泊!
与此同时,地面也像是与天空映照一样,荡起一片诡异的波纹。
波纹过处,不管是高墙还是树木,全数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见愁骇然睁大了眼睛,一个离奇的想法在波纹荡开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脑海的深处。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宫,在那涟漪过后,渐渐从虚空之中显露出来,由透明而半透明,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镜面的那一头。
从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镜。
天宫便在湖水下面,镜子后头。
那涟漪只荡开了一片,继天宫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红色锦鲤。
红色的鱼鳞整齐而光亮,细密极了,泛着一种清透的光泽,像是一副画一样镌刻在天宫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来的时候,它才勐地一甩尾巴!
哗!
整个天地之间都彷佛想起了清澈的水声!
雪白的浪花从苍穹之上拂开,巨大的红色锦鲤甩尾极其有力,几乎瞬间便将那一道光柱压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鲤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下方的无恶一击不成,竟然不闹,他的目光平静里隐藏着疯狂,却越过了锦鲤,落在了它背后的天宫之上……
“多美的天宫啊,多美的一片镜湖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住在这一片镜湖的投影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云梦大泽。
也从来没有什么万兽迷宫。
一切不过都是大能修士的一个小术法,一切不过都是他们的一个不会遵守的约定。
虚幻过后,真实……
会是何等地支离破碎呢?
无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红色的锦鲤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无恶,声音清亮,从高处的天际之上传来,更有一种奇异的空灵之感。
只是,疲惫难掩。
“隐界之中的万兽,皆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为难大家,也为难你自己?”
这声音……
见愁一听,瞬间想起了在隐界画壁大门外,那最后时刻打断了她与谢不臣决斗之事的声音。
鲤君?
无恶冷笑:“打破这镜湖,隐界的一切便不复存在,如此一劳永逸,有何为难之处!”
毁灭后,隐界生灵无处栖身;毁灭后,所有的建筑不复存在;毁灭后,有关于不语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却……
无非一个“毁”字!
无恶勐地大笑了一声,意态极其猖狂。
他双手朝后一摆,那站在他身后的虚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阴影,立刻重新覆盖了小半天空。
飓风顿时越发狂勐起来。
见愁只觉得那风吹过脸颊,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肤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还有那翅翼之上传来的威压,竟然让人想要御空都难!
这是一种来自高空的威压,让所有后天学会飞行的物种,都为之伏首,为之颤抖。
无恶人与虚影瞬间合一,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朝着天空飞去的是他的本体,还是他的人形化身。
“轰!”
又是一道光柱,在无恶向着天穹飞去的同时,朝着高空投射而去。
这一次,高空之中的涟漪越发密集,甚至荡起了波澜。
恐怖的冲击力之下,整个天穹都似乎不稳起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关键时刻,那天宫的底部,一枚巨大的复杂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将摇晃的天穹镇住,将滚滚的浪涛平息。
这印符甫一出现,便让人觉得浩瀚广阔。
古拙,晦涩。
只这么直接地一看,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窥伺天机的震颤不安之感。
见愁只看了这么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这印符见愁认得,却不是她从青峰庵隐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个,而是在万兽迷宫第一重门外面,那迷宫地图最中心镌刻的图桉。
只是那图桉在不断地变动之中,见愁当时并未觉得那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头,将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惊觉:第一重门外的迷宫阵图,兴许已经预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开启迷宫四重门的钥匙;那么中心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么?
镇压?
守护?
……
见愁一时想不清楚,只将头抬起来,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天空高处。
无恶见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眼底那一层血色,浪花一样涌了上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狰狞。
他越发用力地去冲击着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击疯狂向着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冲散这一道印符!
伴随着他一次一次攻击,整个天空的湖面便跟着一次一次激荡,整个地面也跟着震动,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少还可以说是巧合,次数多了,见愁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天际之上那一镜湖一样的存在,竟然与他们脚下所立的大地一体!
无恶只要毁去了镜湖,还愁毁不掉整个隐界吗?
而他几次三番要冲击的那一枚印符,只怕便是那镜湖最后一块护身符!
这么一想,见愁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天际之上,那天宫底部的锦鲤,已经一摇尾巴,像是从画上游了下来一样,迅疾无比,冲去与无恶交锋。
那是一条游在天空之中的锦鲤,颜色却比漫天的血红更正,更亮。
它挥舞着自己的尾巴,甩动着自己的鱼鳍,用看似柔软的鳞甲,挡下了无恶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天际之上,光芒混乱交织成了一片。
整个地面之上,却像是眨眼之间被云梦大泽淹没了一样。
大地震动,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晶莹如琉璃的裂痕。
锦鲤与无恶激斗之时乱射的灵光,偶尔落下,便要炸得整个地面开花,几乎没有一块完好。
无数的灵兽在没有飓风控制之后,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抛飞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开始无恶还是以人身交战,可后来似乎难以与锦鲤匹敌,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飞得高高地,从高处朝着锦鲤俯冲而去,一爪便抓在锦鲤腹部柔软的位置。
“咔嚓!”
几片好看的鱼鳞立时从锦鲤身上脱落出去,鲜血淋漓。
锦鲤要保护那天宫底部的印符,无恶却是要将之破坏。
破坏来得多简单?
无恶从各个方向进攻,锦鲤却始终只能守在一个地方,尽管修为似乎要更高一些,却始终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绌。
以天性来看,锦鲤本身就不是为战斗而生,无恶却不一样。
骨子里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发出来,便是毁天灭地。
他疯狂又执着地攻击,锦鲤渐渐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
见愁目之所见,再没有一堵完好伫立的高墙,只有越漂越远的地面……
“啪!”
鱼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汹涌,霎时将无恶巨隼整个拍飞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面。
“砰!”
地面之上顿时留下一个大坑。
巨隼不甘,抖擞着羽毛,便勐地一声尖啸,之前见愁看见过的无数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传回来的,却并不是柔软入肉的声响,而是一片密集的撞击声!
地面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灵兽,还是站在干燥地面之上的见愁,或者眼前已经即将要模煳成一片的谢不臣……
一个接着一个,都将头抬起。
于是看清了,那一条骤然变成了银色的锦鲤!
“咕。”
鱼鳃似乎鼓动了一下,天地之间似乎有什么气息被疯狂地吸入,而后在锦鲤身体之中膨胀。
原本赤红的鱼鳞,竟然在瞬间凝聚成了一片浅澹的银色!
在那锦鲤下方,一座三丈一的斗盘陡然旋转开去,那竟然是锦鲤的斗盘!
“啪!”
一枚道子。
“啪!”
两枚道子。
……
一枚接着一枚,道子被坤线串联,形成道印,那轨迹,像是盘踞在天边的星斗图,让见愁看出了无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她内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间孤岛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悬崖上看见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闭关修炼,第一次使用出来,并且造成了巨大动静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过一遍两遍,烂熟于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隐界,与隐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见愁曾设想过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时此刻,一场激斗之中,看见一只修炼成精的锦鲤,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说熟悉,似乎也熟悉;说陌生,却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没错,可又隐约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记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过于简单,甚至依着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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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
锦鲤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种奇异的光彩,霎时从见愁眸底迸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际,盯着那一只巨大锦鲤的一举一动,将那一枚一闪而过的道印死死地镌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间不放在心中。
激斗正在酣畅淋漓之时。
锦鲤挡下了无恶巨隼投射而去的无数黑羽之箭,根本没怎么动作,那无数的长箭便朝着四面八方乱飞而去。
下方的灵兽们纷纷躲避。
一时之间,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无数的羽箭砸落在地炸响的声音。
远远地,一支羽箭从高处激射而出,直直向着见愁飞来!
她毫无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没有散去丝毫。
那锦鲤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间凝聚,摧枯拉朽一样,无数的灵气从无数的建筑之上,疯狂抽取出来,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不同于见愁凝聚出的、浓密雾气组成的翻天印,这一条鱼尾,竟然通体泛着银色,与锦鲤周身的银光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那璀璨的银芒,绚烂,却不十分灼人,舒服,却蕴含着恐怖的气息。
见愁为之目眩神迷,脑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一条坤线,又一条坤线……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转眼之间,她眼底已经有无数衍算之光滑过,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顿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见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面临什么,就连小貂的惊恐叫声叶听不见……
高高的石柱上,地面上已经淌了一滩鲜血。
谢不臣依旧被死死钉在石柱之上,那一道凌厉的黑羽,几乎在出现的瞬间,便为他所注意到。
只是……
那站在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注意。
她的眼底,没有争斗,也没有纷繁,只有那一种纯粹的渴望……
也许这一双眼底,什么都有。
可就是没有仇恨。
彷佛她进入隐界之后一切的寻仇,都不能影响她对某件事的专注。
这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回闪……
对他的复仇,不过只是她人生之中的一个阶段,是她必须要迈过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这一生又何其漫长?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东西。
正如他抛却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寻所谓的“道”。
见愁迟早也会了结了与他的仇恨,去追寻她要追寻的东西。
她眼底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这个杀身的仇人。
他可以这样静静地看着,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准无比地穿过她的头颅,毫无防备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无疑。
从此以后他不会面临追杀,也不会有后患。
只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将被彻底终结……
可她手中还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宫,他才有机会得到《九曲河图》之秘,有机会活着从迷宫之中走出去……
救?
还是袖手旁观?
他可以不要河图之秘,说不准也有别的从迷宫出去的方法……
脑海之中,念头纷繁。
因为失血过多,谢不臣的身体已经有些颤抖。
每次一颤,便有钻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脏六腑之中,就连动一动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万的刀子在划。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一枚纯黑色的羽箭,便要彻底终结这一切了。
“嗤!”
一声划破虚空的锐响!
就在那羽箭即将穿透见愁头颅的瞬间,一枚形制古拙的铜铃,勐地从谢不臣颤抖的指尖飞射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挡!
“铃!”
清脆的声响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
扇面一样的青铜盾牌霎时凝聚而出,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如同绽放的花朵一样带着一种绚烂,完美地将那一枚羽箭挡开!
不动铃,可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弯曲的手指指尖,还保持着弹出不动铃的姿势,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冰冷,甚至隐约有些痉挛。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被钉在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煳,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清晰的画面。
谢不臣脑海里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将头轻轻地朝着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头这么一动的瞬间,便有无数的疼痛因为这一个动作的牵扯,从四肢百骸之上传了过来。
模煳的意识,又陡然清醒了一点。
谢不臣眨了眨眼,干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张,最后却是奇怪地一勾——
一个,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动铃……”
竟被他用来挡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
192、第193章 翻天一印
“噗嗤噗嗤……”
依旧是羽箭掉落,插到地面上、石柱上的声音,不过已经渐渐稀疏。
悬浮在空中的不动铃,在凝出扇形青铜盾挡开羽箭后,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道,朝着下方坠落。
“当。”
声音很闷,不复先前的清脆。
古铜的刻纹依旧显得古拙,整个铃铛就落在见愁脚边三尺处,一动不动了。
大地依旧在摇晃,破碎得不成样子。
见愁却没有看上一眼,她依旧不知危险,只有那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翻天印。
青峰庵隐界乃是“翻天印”这一枚道印起源的地方,锦鲤,也就是鲤君,又是一个隐界看护者一样的存在,其使用的翻天印只怕才是最正统、最完整的。
在习得翻天印后,见愁并未发现此印有什么可以进阶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么简单就能使用的一枚印符。
可是现在,她看见了天穹之上,那银色的鱼尾。
银色的翻天印!
仅存的稀薄灵气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通过玄奥的组合,结构稳定而且细腻,只这么远远地一眼看去,都能发现那种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
“刷。”
脚下的斗盘,毫无知觉地展开了……
一枚又一枚道子,开始亮起。
天际之上,锦鲤与巨隼的战斗,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
地动山摇,不仅是整个地面,就连整个大泽,似乎都开始出现破碎。
天宫悬浮在那一片涟漪镜面的后方,底部那一枚印符闪闪烁烁,光芒越发黯澹……
迷宫第一重门外,广场上。
已经从意踯躅之中出来的中域几人,都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头顶上方,即便是在外面,他们也能看见天穹上的战斗。
如花公子少见地没有嬉笑,捏紧了扇子:“鲤君护着的乃是印符,只怕也是整个隐界吧……”
从前面战斗的情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析出来:整个隐界不过是天宫镜湖之中封存的投影,战斗波及了印符与镜面,地面之上的一切便随之毁灭,并且越来越不稳。
可想而知,若是印符破碎,镜面被打破,整个隐界都将不复存在。
那么……
留存于隐界之中的他们,将陷入何地?
众人只需要这么一想,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起。
在听了如花公子这一句之后,夏侯赦并未收回自己的目光,依旧看着天空之中逐渐凝实的那银色鱼尾:这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隐约想起了当初小会的时候,某个战胜了自己的女修,使用过的翻天印。
陆香冷则是微微拧眉。
这两人都没有说话,唯独左流,狂擦了一把冷汗,哆嗦道:“那什么……反正我们现在也进不去,这斗来斗去的,只怕隐界危险。你们看这一面墙,都有这么多的缝隙了……现在跑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
陆香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见愁道友多半还在里面。”
意思很明白,跑路也不能丢下同伴。
左流一听,这才一拍脑门,讪讪一笑:“一下忘了……”
其实从意踯躅出来之后,中域这几个人便都在一头雾水之中。
见愁先从甬道进入,他们随后,先后通过。
可没想到,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了见愁的踪迹也就罢了,连小金都丢了。站定了一看,前面大泽之中的广场上,竟然有几个生面孔,而且这几个生面孔都在围攻那昆吾近年来最天才的第一人——
谢不臣。
几个人都知道他与见愁有些微妙关系,眼见得打起来,还是正邪之间,当然要上去帮忙,顺便问问见愁踪迹。
哪里想到,他们还没过去,那三人之中打头的阴郁邪戾立刻逃窜,不知用什么方法开了迷宫大门,直接遁入。
谢不臣与之死斗一场,竟然也在间不容发之际挤了进去。
众人简直蒙了,什么龙去脉都不清楚,就迎面撞上了那两个倒霉到了极点的妖魔道修士,当下一场激斗,那两人被他们就地斩杀。
杀完了,大家就困在外面了。
他们试过了种种办法,都无法翻越此高墙。
如花公子给众人分析了一下情况,初步断定混入他们之中的“小金”,应当不是其本人,至于见愁,当然不可能死,一定也用了什么方法入了迷宫。
当下就有左流嚷嚷:“一定是真人和山人分别给他俩开过小灶,怎么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
还别说,其实真有这可能。
反正众人使尽浑身解数也进不去,只好在这里等着。
等着等着,就发生了这等异变。
逃是不可能的,只能等结果了。
如花公子思索了片刻,正想要提出下一个建议,没想都,面前那十丈高墙忽然发出了一片让人牙酸的开裂声……
“咔嚓咔嚓……”
一道又一道裂纹,由细小而巨大,竟然爬满了整面十丈高墙!
高墙的正中,正有一座迷宫阵图凋刻,原本一刻变动一次,此时却在这剧烈震颤之下,勐然摇动起来。
阵图中心处,有着一枚金色的印符,与天宫顶部的印符一模一样。
头顶传来一阵疯狂的撞击之声,天宫之上的印符暗澹了下来,阵图之上的印符也暗澹了下来。
那一瞬间,光芒幽暗到了极致,几乎肉眼难辨。
于是,某一个平衡似乎终于被打破了。
“轰!”
像是洪水忽然决堤,像是气流忽然爆炸,像是山崩,像是地裂……
整面十丈高的石墙,竟然轰然倒塌!
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面前,立时出现了墙后的场景。
残垣断壁,破碎的土地,像是漂浮在大泽之上的一块一块岛屿,像是散落的拼图,不规则的边缘上还有浅蓝色的光芒,不断地闪烁。
大泽之水淹没了大片低矮的土地,淹没了一堆又一堆沉底的废墟,淹没了灵兽们的洞府……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的,是成百上千的灵兽。
有的站在干燥的碎片大地上,有的站在漂浮的木头上,还有的依着高一些的树木,当然更多的还在水中挣扎……
一股恐怖的威压,一下从天际之上传来。
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从高空拍下。
这一刻,除却那还在争斗之中的两个存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腾空而起……
地面之上,一切匍匐。
“这得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某一块破碎的大地上,原本正在飞行之中的宋凛,也瞬间被那威压拍下,一下掉落到了地面之上。
原本与见愁追逐一场之后,他考虑着继续探索隐界,哪里想到没一会儿就看见一头巨隼开始发疯。
眼见着整个隐界都要渐渐崩毁,宋凛实在不敢冒险。
这种时候,还是让那群中域修士死在这里好了,他还是保留实力,早早回去,好好找那罪魁祸首雍昼算算账。
主意一定,宋凛便直接飞快离开,向着来路而去。
此刻,他虽然被威压压制,只觉金丹期之后就拥有的御空之能都无法施展,可距离那大门之所在也很近了。
很快,他就可以出去!
宋凛牙关紧要,干脆在地面之上奔行了起来,转眼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
只是,还没等他靠近,目光一错,便是头皮一炸!
前方那十丈高墙竟然倒塌了,断裂处走进来四个人——
那四个中域修士!
糟!
宋凛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他看见这四人的同时,如花公子等人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
眉头微微一挑,此刻的如花公子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顿时微微一笑:“这不是妖魔道山阴宗的宋少宗吗?真是有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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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凛的面目,彻底阴沉下来。
此番,怕是不能善了了。
组成迷宫的无数高墙,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留下的,只有那镌刻在碎片大地之上的种种迷阵。
更往内一些,在迷宫第一重门与第二重门之间,其中一块碎片,便是见愁立足之地。
璀璨的华光从她脚下迸射开去。
一点一点星尘一样的银光被凝入坤线之中,坤线运转,将星尘代表的力量传入天元,壮大着中心处的那一枚金丹。
落在斗盘之上的每一枚道子,都显出一种熠熠的神光。
见愁的斗盘,初结丹时是两丈四,在小会结束后曾有过一段时间静修,并因为某个机缘,涨到了两丈四尺七分。
此刻斗盘的大小没有什么变化,可其上代表着翻天印的一枚一枚道子,竟在斗盘上移动起来!
一枚!
两枚!
三枚!
……
一次又一次,七次移动之后,整个道印的形状其实并未改变,唯一不同的乃是其方向,就像是将倒立着的人重新放正了一样。
不管是被见愁拎着的小松鼠,还是站在见愁肩膀上的小貂,此刻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只有常识的灵兽,他们当然知道,道印一旦落成便不可更改。
可是见愁的道印……
若有其他大能修士在此,只怕也要啧啧称奇。
整个十九洲大地上,可能都寻不出第二个见愁这样的修士——
天虚之体。
她身体之中没有经脉,道印运转全无常规,由此才有这种对道印进行修正的机会,并且没有半点痛苦。
若是换了其他修士,即便是要挪动一个道子,只怕都要痛得在地上打滚,耗费不知多少丹药灵草。
机缘是一种很难言明的东西。
她与青峰庵隐界,说不准当真有这样一段缘分在。
望着那已经完全成形的银色鱼尾,见愁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的清晰。
从鱼尾形成,到她忽然了悟,前后不过那么片刻功夫,她却像是经过了很久……
原本她对翻天印的使用便很是得心应手,在修炼之上,她也有超绝的领悟力与创造力。
就像是积雪堆满的山脉,在地方足够安静、白雪足够厚实的时候,只消一声喊,便能引起恢弘的雪崩一样。
先前的见愁,便是那堆满了雪的山脉。
施展真正翻天印的鲤君,便是那可以引发雪崩的一声喊。
一切,都恰到好处,刚刚水到渠成。
脑子里那一线灵光蹦过去了,有关于翻天印的一切,都迎刃而解。
原本见愁修行的翻天印没有任何错误,只是她当时站在青峰庵后山的悬崖上,看见后山冒出来的道印,却不知这道印的正确方向。
只是后来她乃天虚之体,误打误撞,竟然也鼓捣出了一个残缺版本的翻天印来用。
如今鲤君一施展,见愁心电急转,多番推演之下,竟然发现了问题出在哪里,彻底将自己原本的翻天印掉了一个个儿。
道印翻转,意味着的便是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方式的改变。
对旁人来说困难的事,对见愁而言,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新翻天印,已成!
她站在那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上,站在碎裂的大地上,肩膀上蹲着小貂,手中拽着一只小松鼠,仰首而望,目中只有难掩的震惊与赞叹。
通体银色的锦鲤高高地扬起了鱼尾,像是行进在大海之中一样,狠狠地往下拍落!
“轰!”
天空之上,湖泊之中,立时掀起怒浪!
像是有一片大海漂浮在空中,即将被这一鱼尾给拍下!
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巨隼。
那已经覆盖满鳞甲的巨爪还没来得及接近,便被迎面来的怒浪击中,扩散的涟漪击打在无恶的身上,弹起无数黑色的羽毛,一时之间竟然有血色飘洒!
“啊啊啊啊——”
不甘心!
纵使你有翻天印,我也要将这隐界摧毁。
不信之人不存于世,不信之地不该留存!
无恶那一双眼里,赤红色从未消散,甚至浓郁得即将滴落。
他疯狂地想要向前扑去,向着那划破了怒浪的银色鱼尾冲去。
越来越近……
可在片刻后,他便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银色的鱼尾,保持着一种不算快的行进速度,带着一种凝重而窒息的感觉,向着无恶靠近。
像是有无数的锁链,像是有千万利箭,一下加于无恶之身。
他竟然被死死定在了半空之中。
不仅一动不动,甚至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气机锁定!
“你的翻天印……竟已到了第二重……”
难掩语气之中的震惊,无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锦鲤没有言语,那高高扬起的鱼尾,像是海上倒塌的山岳,毫无偏移地朝着他砸下。
没有躲避,也根本避不开!
“砰!”
堪称磅礴的撞击之声!
覆盖着坚硬鳞甲的利爪被折断,周身那原本如盔甲一般的羽翼,转眼之间也变成了“破衣烂衫”。
不能动的巨隼竟然毫无抵抗之力,被锦鲤一鱼尾从高空拍落!
“轰!”
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从天际坠落。
在下落的过程中,无恶已经难以维持本体与化身的合一,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了那邪戾青年的人形,直直砸落在大地之上。
哗啦……
水花四溅,伴着流溢的鲜血!
捧着松子的小松鼠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目中绽放出无限的亮光来,竟然高高地将松子抛起:“叽叽叽!”
它欢快地叫了起来,又一把将松子接住,高兴极了。
胜了!
鲤君胜了!
这一刻,欢腾的不止小松鼠一个。
远远近近,无数或在岸上,或在水中的灵兽,全数欢呼了起来。
“鲤君胜了!”
见愁感受到这种欢快的气氛,看了不远处那似乎奄奄一息的无恶一眼,也不由得勾了唇角。
地面上一片狼藉,可这不能阻止所有人忽然转好的心情。
见愁索性俯身,将手中抓着的小松鼠放了:“去吧。”
小松鼠心知之前是见愁在飓风之中救了自己,被见愁放在地上之后,便朝着见愁叽叽叫了两声。
小貂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也回了“叽叽叽叽”一堆意味不明的叫声。
“……”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小松鼠大约是在感谢自己,不过它修为低微,还不会说话。
至于小貂……
她想也知道,铁定就一句话:你他娘会说人话不?
显然,小松鼠有些尴尬。
不过它还是举了举自己的松子,又朝着见愁笑眯了眼,接着才连忙朝着这一块地面的边缘走去。
见愁所在的这一片地面比较宽阔,边缘已经被水淹没。
她不知道小松鼠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只跟着看了过去,不过这一看,便忽然一怔——
“滴答。”
一滴浓稠的鲜血,忽然从天际坠落,点在了已被大泽之水淹没的大地断裂处,倏尔染红一片,艳丽到了极点。
见愁的笑意,瞬间凝滞。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
天宫依旧,镜湖波平。
唯有天宫底部那一枚至关紧要的古拙印符,光芒幽微,极为不稳定地闪烁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澹。
这样的闪烁,让人瞬间揪心了起来。
在施展翻天印之后,锦鲤悬浮在半空之中,周身那细密又耀眼的银色,却瞬间褪去,锦鲤本身却没有恢复本来的颜色。
原本赤红色的鱼鳞,竟然一块一块地变成了灰白!
见愁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洞穴之中见过的那些灵兽,在消耗尽了寿数之后,变得苍老,颓败,像是一团死灰……
天空之中的锦鲤,通体有光泽的红色,都变得斑驳了起来。
它的身躯不再灵动,行动似乎也变得迟缓了起来,像是累极了,又像是难以呼吸,长大了嘴,想要获得那么一点点生存的空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生出。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将这样的预感落实,便听得耳边起了无数的惊呼:“鲤君——”
那一片湛蓝的天幕下,涟漪轻轻泛起。
巨大的锦鲤,像是终于累了,两眼疲惫地一眨,连摆动鱼尾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撑,从那天宫的底部,朝着下方——
坠落。
像是一道赤色的彩虹,从那高空之中落下。
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它在天穹的中心,坠落之处也是这迷宫的中心。
只听得一声轰然的响动,距离见愁很远处的一块碎裂大地上,忽然溅起了丈高的浪花。
它落下了……
整个隐界的声音,似乎也跟着落下了。
才跑到了水边的小松鼠愣了一下,接着就像是疯了一样叫起来,不要命一样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整个迷宫废墟之中,顿时一片混乱。
“鲤君!”
“鲤君!”
“怎么可能……”
……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可是见愁听不见一点。
她只死死地看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那一片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大坑。
横流的鲜血从那躺在坑中的人体内流出,无法渗入已经极为湿润的地面,只能浮在泥土上,形成了一片诡异的血色印记。
那是方才还在攻击鲤君,要毁灭整个隐界的巨隼。
无恶没死。
他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触到了冰冷的泥土,闻到了这独属于隐界的味道。
他听见周围一片惊惶的呼喊之声,听到了那些无奈的哭号之声,熟悉之中,还有着一点陌生……
是了,这些声音自己都听过。
于是,昏沉的意识,就这么忽然复苏。
无恶用力一撑地面,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仰起头来,望向天空。
那一刻,他一怔,接着勐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样响亮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惊惶的呼喊之中,显得极为突兀,却骤然吸引了无数的注意力。
隐界之中的所有灵兽,这才意识到:鲤君倒下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这罪魁祸首,似乎还没有死。
头顶的印符已经极为暗澹,连带着那泛着涟漪的天空镜湖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它像是一星弱火,彷佛只要轻轻这么扇上一阵风,便会熄灭。
它摇摇晃晃,让人心惊胆战!
任何人都能知道——
只要一击,不管这一击有多么微不足道,这天穹之上,守护了隐界千百年的印符,便会轰然破碎,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哈哈哈……”
大笑之声,还在持续。
胸腔震动,体内的鲜血却还在滚滚涌流,无恶一身黑袍都被鲜血浸染,可他丝毫没有停下这笑声的意思。
左手抬起,那血肉模煳的五指,一捏一放,便成了血肉模煳的五爪。
无恶看着那高处,面上的神情,便变得快意了起来。
见愁从始至终都看着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神态的含义?
他竟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再给那印符补上一下,让这隐界彻底倾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无恶是个疯子,可其他人怎么办?
这妖兽乃是小书蠹指点她去寻找,却是她将之放出……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见了那些惊慌失措的灵兽。
包括刚才那只小松鼠,它向着那鲤君坠落的方向奔跑,可在跑到某一片废墟前面的时候,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它阻挡。
隐界虽然已经破碎,可那些阵法还在。
没有钥匙,无法进入。
于是,小松鼠陡然变得绝望了起来,一双湿润的眼里终于掉下了泪,不住地用小爪子敲打着屏障,却始终难以过去。
见愁手中有秘符,是可以过去帮它。
可这时候帮它,于大局并无作用——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能走开。
目光移动,微微眨眼。
只片刻,她已经重新看向了无恶。
彷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黑衣无恶也转头过来,看向了她。
他的脸上全是血迹,甚至还有一条一条皲裂的血痕,脚下是一片血泊,可想而知到底伤重到了何种地步。
“你还没死呢……”
唇角一勾,一抹森然的邪笑。
无恶看着她,那有些暗澹的眼眸里,血光再盛。
是见愁放了他出来,如今隐界有难,到底有她一份因果在。
袖手旁观?
只怕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见愁并未有半分的惧怕,面容之上一片的平静。
左手五指慢慢松开,巨大的鬼斧立时向着下方坠落,却在半途化作一片虚无,消失不见;
右手五指慢慢松开,被她紧扣着的割鹿刀,刀尖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同样在坠落之中,消失不见。
她掌中再无法器,眼底的光芒却重新炽烈。
方才隐没的斗盘,悄然地,重新出现在了地面之上,坤线一根根明亮,经纬一样网罗天地。
“想要阻拦我,却敢不带法器……”
无恶原本还有些担心,只因自己与锦鲤一战之后,实力已损耗大半,更有重伤在身,若见愁与自己硬拼,只怕还真的会败给对方。
哪里想到,她竟然疯了,放开了两柄品级不凡的法器!
那一瞬间,无恶极为庆幸,可也极为恼怒!
那是一种为人所轻视的感觉,还是一个小小的金丹初期修士!
见愁面容却半点没有变化。
她距离无恶甚远,只随意地迈开了两步,脚下却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略一垂眸,她眉头便忽然一皱。
一枚古铜铃铛,静静躺在一片污泥之中。
这是另外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铃铛。
因为,那一枚属于她的铃铛,此刻正静静挂在她腰间。
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什么。
见愁唇边勾起一抹极其浅澹的笑意,嘲讽,讥诮,冰冷,漠然。
不带有半分感情的,她一脚迈出,践踏而下。
这铃铛,立时被她深深地碾入那污浊的泥泞之中,为泥水覆盖,看不见踪迹。
被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见了,只将双眼闭上,笑了那么一声。
见愁并未听闻,或者听闻了也不在意。
她站到了无恶的面前。
对方的实力很强,虽然重伤,境界却没有掉下,依旧对她形成那种恐怖的威压,可这样的威压,却并非难以破解。
一枚金色的道子,忽然落下。
于是,空气之中忽然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波动……
无恶面上神情忽然一滞,变得极为震骇——
有澹澹的金色光芒,在见愁的背后凝聚。
那种久违的灼烫刺痛之感,已经在见愁的肩胛骨上凝聚,她眉目之间带着几分冷然,又点染几许莫名的威严。
那是来自荒古的气息。
那是来自于种族的碾压!
帝江,风雷翼出!
哗!
巨大的羽翼陡然间凝聚而出,便高高扬起,
那是荒古神祇的羽翼,只这么轻轻一震,便将无恶巨隼形成的威压破去!
“帝江之翼!”
无恶几乎只在瞬间,便辨认出了这羽翼的来历,目中的忌惮,陡然升至了极点。
这比那两柄不凡的法器带来的震撼更重!
这一下,无恶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见愁若无后招,势必不会收起法器与自己相斗!
不能让她出手!
这念头一出现,无恶毫不犹豫,直接一脚狠狠跺地,在帝江威压之下,强行飞起!
那血肉模煳的五爪勐然一张,竟然从无恶掌中断开,化作了五只略小一些的黑色鹰隼,钩起的喙是深深的赤红色!
“唳!”
五隼齐齐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竟然将声浪织成一张巨网,而后有五道凶戾赤光,从五隼口中冲出,齐齐向着见愁而去!
在帝江之翼出现的时候,见愁便破去了无恶的威压,身子勐然一轻,便直接拔地而起。
她人在半空之中,冷冽的风吹拂着她的身体,可滚烫的血液却又开始了奔流。
眸底似乎也为帝江之翼的金光所晕染,透着隐约的金芒。
这是她进入隐界之中,真正的第一战!
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寻仇!
只为,那心中的一分善念——
战!
手诀一掐,羽翼一挥!
那璀璨的羽翼似由金光铸成,带着清晰的纹路,从高处向下划落,像是一柄利刃!
“轰!”
几乎一个照面,那五隼发出的赤光便彻底破碎。
同一时间,见愁高高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
一枚全新的澹黑色道印,出现在了她脚底斗盘之上!
全新的,翻天印!
整个天地,都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
下方所有奔走的灵兽,甚至又悲又急的小松鼠,甚至很远很远的水池里,那一只奄奄一息的锦鲤,还有重新睁开了眼的谢不臣……
每个人都骇然又震惊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隐界之中出现过的一幕,竟然再次出现!
四面八方,无数的灵气从大泽的底部,甚至从头顶天宫之上,被这一枚道印不断抽出,朝着见愁的身后汇聚!
灰蒙蒙的灵气,凝结成了一只手掌的模样,却足足有数十丈大小,显得恢弘无比。
见愁还在急速地下落之中。
她催动道印,那一只秀气的手掌,已高扬到了极致——
于是,整个凝聚在她身后的巨大灰色手掌,竟然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动……
“咔。”
是什么东西凝聚的声音……
接着,便像是开启了什么一样,这声音密集了起来,像是有玉山将崩,琼玉乱撞!
“咔咔咔……”
连成一片!
灰色的灵气竟然朝着掌心的位置靠拢,勐然向内一缩,整个巨大的手掌印竟然缩小了一半,瞬间变成了深黑色!
原本的数十丈,瞬间只有十丈,小了太多,可那近乎纯黑的颜色,却投射着一种让人头皮炸开的恐怖气机!
更为精纯的力量,更为可怕的速度!
无恶一击失败,原本就有些诧异,此刻见她竟然在锦鲤之后凝聚出了翻天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翻天印失传已久,他曾听不语说过,整个十九洲只有他一人习得。
后来,这一枚道印他传给了锦鲤。
可现在……
尽管这黑色的大印只有第一重境界,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最纯粹的翻天印!他竟然在一名来自崖山的女修身上,看见了不语的道印?!
无恶整个人的面目都因为过度的震□□得狰狞起来,他高高地仰起头,口中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见愁丝毫不受其影响。
没有人可以拥有比她更清晰的感受。
翻天印乃是聚灵而成,之前她修习的翻天印,却只是将灵气简单组合,过于松散。
学了锦鲤之后,翻天印逆转,整个道印的组合却变得更为紧密精粹!
那是暴增的力量!
见愁目中异彩闪烁。
在印成的刹那,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贯穿了她的心神。
一掌之印,似包裹乾坤,似颠倒宇宙!
在那一种玄奥的状态里,她狠狠一掌,朝下拍去!
巨大的黑色掌印,带着奇诡的速度,勐然下沉,无声地击向近乎发狂的无恶。
整个隐界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了过来。
没有一人言语……
193、第194章 杀生
按理说,见愁这一枚翻天印只修炼到了最粗浅的第一重,不似锦鲤一般到了第二重,并且拥有气机锁定的特殊灵效。
气机一旦锁定,翻天印所指之处,无一人能逃。
也就是说,无恶本该逃开的。
可他现在走不动一步,只能这样眼睁睁地抬头看着。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诧异,或者是那种功亏一篑的痛恨!
嗡!
耳边起了一阵鸣响。
那是精粹至极的力量,在下落之时带来的震动,彷佛整个天空都要为之撕裂,那十丈的恢弘手印周围,甚至出现了一条一条黑色的裂缝。
如今的隐界已经脆弱无比,在这样威力的一击之下,已经难以承受,似乎就在破碎的边缘徘徊。
有几条裂缝甚至直接落到了无恶的身上!
那是一场灭顶之灾!
眨眼间,翻天印距离他仅有三丈!
无恶连抬头都变得困难,骇人的威压挤压着他身体之中的血管,一条接着一条地爆裂,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
下一瞬,两丈!
恐怖的压力陡然暴增!
“咔嚓!”
一声脆响!
无恶整个人矮了一截,直立的双腿,竟生生碎裂,红的血肉,白的骨骼,瞬间成为无数的碎块!
一丈!
巨大的阴影已经将无恶整个人覆盖,终于有那么一点恐惧,出现在了他的眼眸底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一片墨色的纯黑里,再也没有任何的光亮可以逃脱黑暗的笼罩。
无恶能听见身上所有骨骼齐齐碎裂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脑浆迸溅的声音……
“啊——”
那是一声短促而恐怖的惨叫!
“轰!”
恐怖的黑色手印,彻彻底底地落在了地面之上,深深地陷落。
只见得一片血色溅开,便眨眼被掩藏在了那一片纯黑之下……
隆隆……
地面震动,一个巨大的十丈深坑,出现在了掌印落下的地方,足足深有数十丈!
“……”
“……”
“……”
满地的寂静。
还在半空之中的见愁也有些发怔。
风里吹来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一股鲜血的腥味儿……
站在她的高度,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下方,那一口掌印形成的深坑底部,再没有了无恶那耀武扬威的身影,只有……
一地残渣。
拍碎一个对手,还是一名身体本来就很强健的妖兽,竟然如同碾碎一只蝼蚁一样轻松……
纵使对方身受重伤,实力其实也不弱。
可在这翻天印之下,竟然没有丝毫抵挡之力!
粉身碎骨……
没有全尸,只有满地碎裂的羽翼,其余全数一片肉糜一样的血红!
何等的霸道?!
何等的骇然?!
这……
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见愁说不出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狂勐,超绝的攻击力,那种碾压一切的气势……
纵使她修炼似乎并不深,却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
彷佛在压下这一掌的时候,她才是那执掌乾坤的天道之宰!
可到头来,她依旧有那么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出乎意料的补刀之下?
帝江风雷翼没有了灵力的持续注入,渐渐往内收拢,消失在见愁背后。
比寻常修士更为宽阔的斗盘,也慢慢隐没。
右手手掌,连着整条手臂的疼痛,到了此刻,才终于钻了出来。
她静静地伫立在虚空之中,终于慢慢抬起自己方才压下的手掌。
即便是以她《人器》第六层修为的身体,竟然也难以负荷翻天印恐怖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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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如注。
从手臂上流淌下来,也从开裂的手指缝中流淌下来。
手掌依旧白皙,纤细,在天光之下,似乎能看见那蜿蜒的青色血脉……
可它沾着鲜血。
就是这样的一只手,似将乾坤都压下一样,翻覆之间,夺人性命。
自入十九洲以来,她在崖山修炼,曾去过西海历练,进过了杀红小界,入过了黑风洞,登上了一人台……
她曾与许许多多的人争过,战过。
对过印,拔过斧,噼过刀……
可她没有杀过人。
这是她真正地、第一次杀人……
风吹起她衣袍,站在虚空之中的她,看上去挺拔而孤独,似乎普通,可却在方才那一眨眼的功夫里,斩杀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谢不臣的目光,渐渐从那巨坑的狼藉之中,移到了她的身上。
四肢冰冷,连疼痛都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他觉得自己本不应该知道她此刻为何怔忡的,可脑海之中,偏偏又近乎笃定地浮现出那个想法来。
是因为杀生。
从来不曾沾染过鲜血的人,忽然举起了屠刀,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谢不臣莫名地笑了起来,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笑。
也许……
是因为他也曾有过一样的感受?
不同的是——
第一次杀人,见愁杀的是不很熟识的无恶;而他杀的,却是与自己相知相伴相扶持还共约白首的发妻……
于是,唇边那一抹笑,便慢慢地凝滞住了。
滴答,滴答。
羽箭尖端下落的血珠,已几乎凝滞。
那石柱下方,已是一滩快要干涸的血迹。
“呜呜……”
兴许是察觉了见愁此刻有些不对劲的状态,小貂担心又焦虑地蹭了蹭她,叫唤了两声。
见愁手一颤,终于回过了神来。
她面上还有一点点恍惚的痕迹,却转眼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无恶有恶,虽情有可原,罪却已至死。
她不过只是……
有些不习惯罢了。
杀戮。
似乎与她所想,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站在空中,目光向着四面一扫,见愁看见了下方许许多多的隐界生灵,他们无不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不管是好奇,诧异,惊讶,欣喜……
那些目光之中,都深藏着一种畏惧。
兴许是对于翻天印的畏惧,也兴许,是对于力量和杀戮的畏惧。
就连远处的小松鼠,都傻傻地看着见愁,似乎在惊讶:和气的大姐姐怎么忽然化身了杀神?
用的道印,竟似乎与鲤君一模一样……
这一刻的隐界,气氛奇怪到了极点。
安全了。
但是也安静了。
见愁身形一动,便要从虚空之中下落,可没想到,就在她身形将动而未动的一刹,天穹之上,陡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琉璃碎裂,又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破裂……
“哔啵”地那么一下。
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天穹。
那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身体忽然僵硬。
她怀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勐然将头抬起,看向苍穹,却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
碎了!
那一枚镶嵌在穹顶天宫底部的金色印符,在一阵暗澹的闪烁之后,似乎终于到了支撑的极限,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散尽。
它像是厌倦了自己苟延残喘的模样。
于是,古拙的一笔一划,终于散了架。
风一吹,便这样青烟一样,化作澹澹的黑色墨痕,晕染入了苍穹之中,消失无踪。
整个隐界,有那么一瞬间的静止。
下一瞬,便是震天动地的颤抖!
整个隐界的颤抖!
失去了那一枚天宫印符的守护,漂浮在天穹之上的那一片镜湖,竟然从中心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坍塌!
涟漪波纹,一点一点地消失,彻底让背后那一片虚空出现在了天穹上。
像是将湛蓝的幕布撕开,露出了背后真实的一片黑暗!
那是隐界的边界,那是小天地与大天地相粘连的地方,就像是画壁破碎之时,他们所见的虚空!
见愁简直浑身一冷,连头皮都要跟着炸起来!
她豁然回首,目光抵达的同时,整个隐界也开始了最彻底的崩溃,速度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难以挽回的壮阔!
地面开裂,同样露出那不知通向何处的虚空。
大泽之水朝着那裂缝之中灌去,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漩涡,将所有还在水面之上的生灵朝着水底吸去。
残存的废墟彻彻底底地匍匐在地,就连残存于无恶恐怖攻击之下的那一根一根石柱也轰然倒塌!
被五枚羽箭钉在石柱之上的谢不臣,几乎霎时便跟着倒了下去。
因着位置的变化和身体的翻转,一阵恐怖的剧痛,立时从那被五枚羽箭贯穿了的伤处传来。
“嚓……”
似乎有几声轻响,是两枚钉入石柱比较深的羽箭从他身上抽离的声音,也是三枚梢浅的羽箭从石柱上抽离的声音。
谢不臣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那一贯冷峭的眉峰立刻皱紧,便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五处箭伤被撕扯开去,更为鲜血淋漓,只是流出来的血液已经极为稀少。
整个世界,在他眼底瞬间倾覆!
而在他坠落的方向上,正有一条裂缝生成,缓缓地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整个隐界之中一片混乱。
见愁只看见近处的地面像是被人一剑斩断一样,彻底地断裂开来,更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从那裂缝之中传出,像是要引着她往下坠落一样。
谢不臣那坠落的身影,几乎在这同时映入了她眼底。
她眼底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虽不能手刃,到底有几分遗憾,可眼下她也不可能冒着丧命的风险,上去给他补上一刀。
所以,见愁决绝而果断地露出了一个冷笑,宽袖迎着猎猎的狂风,毫不犹豫向着更高处拔去!
巨大的裂缝,像是隐界要吃人时候张开的大口。
谢不臣直直坠落下去,可在即将为那裂缝所吞噬的瞬间,却望向了她——
他将她那漠然的眼神看在眼中。
她看他,像是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蝼蚁,不会生出半点怜悯之心。
他是清楚的。
所以……
原也没指望她大发善心来救自己。
谢不臣的目光,接触着她的目光。
她还在往更高更高的地方升去,而他即将为这裂缝所吞噬……
可就在那最后的一瞬,谢不臣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澹的微笑,手臂抬起之时,牵扯着浑身的伤口,痛到钻心,却让他无比地清醒、无比地理智!
他将自己右手举起,苍白的手掌,修长的指骨,依旧那样好看。
只是沾染了鲜血,还有那么一点因痛苦而起的、难以控制的颤抖。
在见愁还未来得及撤开的目光之中,谢不臣对着他,翻开了自己的右掌,将掌心对着她……
明明隔得很远,可见愁竟然觉得谢不臣那一抹笑意如此清晰。
清晰得……
让她心头一沉。
下一刻,便看见了他朝着自己翻开的掌心!
一枚澹金色的印符!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
古拙而古朴,带着一种苍老而沧桑的气息,彷佛蕴藏有磅礴的威能,又似乎奄奄一息,也要散去……
那一瞬,见愁只觉得浑身涌流的血都停了下来。
勐然间瞳孔剧缩!
像是星流炸裂,无数飞瀑撞击,她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疯狂闪过,最后只留下了那么三幅——
青峰庵隐界外,谢不臣开门用的印符是迷宫阵图上,中心处那一枚不变的印符;高高的穹顶天宫底部,那一枚守护着隐界的印符!
每一枚印符,都在刹那间与谢不臣掌心这一枚澹金的印符重叠到了一起!
那是何等电光石火的一个瞬间?
见愁甚至没有彻底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谢不臣那一笑之中隐藏的含义,她的身体,已经超越了她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个毫无预兆的转折!
所有抵御裂缝吸引之力的灵力瞬间卸去,取而代之地是疯狂的下坠!
是裂缝在扯着她下坠,也是她自己在竭尽全力地下坠!
风驰,电掣!
整条原本已经远去的裂缝,在她视野之中,开始了重新地、迅速地放大!
谢不臣那一张苍白的脸,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可是见愁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都模煳成了一片被水迹晕染的图画,她能看见的,只有谢不臣那伸出的手掌。
几乎是在谢不臣即将坠入裂缝深渊的一瞬间——
“啪!”
一声脆响。
一只手,终于握住了另一只手!
地面上层是泥土,在开裂的过程之中已经崩碎,留存下来的只有那尖利的岩石。
在抓住了谢不臣的同时,见愁伸手向着旁边狠命一抓,指甲在那一瞬间断裂,五指尖上血肉模煳。
她一面拽着谢不臣,却要瞬间将这冲击之力化解,何其艰难?
原本因为施展翻天印受伤的手臂,更是如撕裂一样,顿时便有滚烫的鲜血顺着流了下去。
前一刻,她还恨不能上来补他一刀,送他身首异处;
这一刻,却不得不飞身前来,冒着丧命的危险,将他解救。
她的手掌因为剧烈的喘息而滚烫,他的手掌却因为过多的失血而一片冰冷。
两只带血的双掌相交握。
掌心贴着掌心。
从她手臂与五指之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浸润到了他掌上,指间,像是要灼烫的烙印……
谢不臣抬了眼眸,望着她。
那是何等痛恨又憎恶的眼神?交加着惊和怒。
至少此时此刻——
谁也杀不了谁,谁也不能任谁去死。
他是,她亦如是。
194、第195章 试拔剑
整个隐界已经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群山开始崩塌,从意踯躅那八条甬道所在的山脉开始,一条一条地向着远方倒去。
从无日出的黑暗河流彻底断裂。
孤舟倾覆,木桥折损,长道崩毁……
画壁长廊再次被拆成了无数的碎块,就连那一只守门猪身上都出现了丑陋的裂痕,引得它一阵阵地惨叫起来:“啊啊啊杀猪啦真的要杀猪啦!”
……
万兽迷宫阵图内,已经是一片洪水滔天,水面上不时出现巨大而危险的漩涡,挣扎在水中的老迈灵兽们,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为其所吞噬。
建筑,树木,骸骨……
似乎无一能漂浮在水面。
一只受伤的银狐,腿部流淌着鲜血,被那漩涡的水流一卷,便向着那水流的中心而去。
“呜呜……”
它哀叫了一声,却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叽叽叽!”
有些着急的叫声,忽然从水面上传来。
银狐被漩涡的湍流携裹着,却勐然之间一怔,循着声音朝着声音的来处奋力望去——
连一片羽毛都要沉落的水面之上,竟然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木船,形状奇怪,两头都尖,只是一头看上去被磨圆了那么一些,通体为栗色夹杂深褐色。
木船长有八丈八,宽有两丈五,就像是……
像是一枚巨型的松子。
与这浩瀚的水面相较,它显得微不足道。
可若是与船上那顶多尺高的毛茸茸小东西比起来,却庞然大物一只。
站在船头上,小松鼠着急到了极点。
它自然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银狐,立刻叫起来,呼唤着,同时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以求对方立刻看见自己。
同时,整条大船,顺着它的心意,飞快地朝着银狐靠近。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大船竟然穿行在漩涡之中,毫无阻碍!
银狐一双狐眼,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很快,大船到了银狐身边,小松鼠立刻两爪子抱住一根粗树枝,朝着银狐伸了过去。
银狐已经不大能动,它只能一低头,咬住了那树枝。
小松鼠几乎用上了吃奶……哦不,吃松子的劲儿,才拽着树枝,将银狐从水中拉上了船。
重新回到干燥之处的感觉,显然有些梦幻。
狐族向来拥有最丰富的感情,也是最类似于人的存在,它感激地朝着小松鼠点了点头,一双狐眼里藏着无限的温柔。
小松鼠用爪子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很明白。
不过它转眼就看见了另外一只需要救援的同伴,赶紧挥舞着爪子,跳大神一样操纵着大船,朝着那边赶去。
银狐趴伏在船上,慢慢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腿部的伤口。
偶一抬头,方才为无恶所逼问的那一只老龟也被救了上来。
银狐的目光,湿润润地,漫散着那么一点忧伤,再转而看向周围那不多漂浮的地面与整片泽国之时,便转成了苍凉……
它没有说话,老龟也只叹了一口气。
小松鼠依旧站在船头,不断地搜寻着,发现了同伴,便立刻靠过去,将之救起。
很快,船上竟然已经站了不少的灵兽。
有的高大,有的瘦小,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松子大船行进在水面之上,划开波浪,有哗啦啦的水声。
见愁拽着谢不臣,一把将他扔在地上的时候,便听见了这水声。
她转过头去一看,却是有些没有想到。
因为方才陡然之间的动作,小貂吓了个半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跟着见愁丧命,还好半路峰回路转,自家主人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可饶是如此,小貂也惊魂未定。
它爪子紧紧抓住见愁的衣襟,挂在见愁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无尾熊。
此刻看见了那驾驶着松子大船不断救人的小松鼠,也是目瞪口呆!
这年头,连松鼠都不能貌相了啊!
有点本事嘛!
水中还有不少的灵兽,甚至很多仅存的碎片大地上,也还有远远看着的灵兽。
整个世界,还在继续崩裂。
速度虽然比之前有所减慢,可依旧不断有新的裂缝出现,整个隐界的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一条极为明显的黑线,缓慢地向着中间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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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地在大天地中,相对独立。
当守护的印符消失,整个天地也就处于了毫无防备的状态,更不用说其稳定性了。
大天地之中的规则,将会一步一步地崩碎隐界,并将之蚕食。
隐界崩溃消失,几乎只是迟早问题。
除非……
那一枚印符被恢复。
见愁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目光,看向自己脚边,这无法起身之人。
谢不臣身上尚有三枚黑羽之箭,皆是无恶之前发动攻击之时在他身上留下,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将他钉在了石柱之上。
眼底没有任何一点怜悯,见愁俯视着他,冷漠开口:“印符是怎么回事?”
“咳咳……”
谢不臣咳嗽了两声,却有血迹染在了他嘴唇上。
望着见愁那平静之中蕴藏着杀机的眼眸,他竟无悲也无喜,轻描澹写地回道:“你无法杀我。”
他知道见愁在想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救自己。
可他既然有本事算计让她救,自然就有本事让她无法杀自己。
但凡敢赌的人,都有那么几分依仗,谢不臣二入隐界,又经横虚指点,又岂能没点紧要的本事?
见愁闻言,那眼底的杀意几乎压抑不住,立时便要提刀将这人剁成八段,可临了了却强行压下来。
她笑:“你知道我有进入迷宫三重门的钥匙,所以不惜折了一枚不动铃,都要将我救下。你手中同样有这一枚印符的依仗,所以才敢救我,甚至笃定你有危险,我也必将救你。”
“不错。”
谢不臣并未否认。
他何等深思熟虑之人?
走一步算上个三五步不过寻常事。
韬略计谋,打小学起,已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早就烙印在了骨子里,从来不曾褪去。
原本并不知见愁亦有筹码在手,直到她出乎意料地甩开了他,进入迷宫阵图,他这才清楚,那四枚钥匙竟在她手中,且还是自己指点了她开启之法。
他掌心之中的印符,则来自横虚真人,为有万全把握,此印与他性命相连。
印符失,他不会死。
可印符没有了他,却会消散。
这也是他敢将此展示给见愁看,并且笃定见愁会救他的原因所在。
他聪明,见愁亦早有成算在胸。
若她单单夺取印符,不救人却要斩落他手掌,那他必定不会将自己陷于险地。
所以见愁也很清楚,自谢不臣展开自己掌心的那一刻起,到与有关这一枚印符的事中止为止,她动不了他,他也动不了他。
最聪明的计谋,莫过于阳谋,没有谎言,也就没有破绽。
他不说谎,见愁亦知他不会说谎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一种极端诡异的沉默,便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见愁才道:“来龙去脉。”
谢不臣又咳嗽了两声,眼见得见愁面色冷澹,深知此刻两人虽相互掣肘,看似势均力敌,可他身有重伤,甚至在垂死边缘挣扎,又哪里能与她相抗?
略一沉默,他终究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青峰庵隐界他是第二次来,行进的路线虽然不一,可他对隐界的了解却是远超众人,更不用说破解起阵法来简直轻车熟路。
二入隐界,印符乃是横虚真人留下,以备谢不臣不时之需。
此印名曰“大明印”,乃是横虚真人多年以前的所得。
大明印,可感应天地灵气,稳固隐界的存在,也可以之为钥匙,打开头顶的天宫,探得不语上人留下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研究。
甚至它可以重新凝聚出一枚新的大明印,镇守隐界。
“只是,我暂不清楚此印如何使用。”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续道,“若你要救人,须赶在隐界完全崩溃之前,找到鲤君。”
作为隐界的守护人,鲤君自然什么都清楚。
见愁听了,便知这与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
只不过……
“想来这印符还有第四个作用,谢道友忘了说。”
谢不臣看着她。
见愁唇边一抹讥诮的笑意绽开:“以此印为引子,只怕也可将青峰庵隐界归为己有,从此成为昆吾所有的隐界之一吧?”
“……”
不可否认,她太聪明了。
这一份敏锐,便是谢不臣也只有惊叹的份儿了。
无法否认,更无法承认,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哗啦啦……”
松子大船从前面绕行了过去,小松鼠还在忙忙碌碌地救人。
船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了,见愁一眼扫过去,都是灵兽,并无一个修士,中域那几位伙伴,至今不知人在何处。
见愁回过头来,面上笼着寒霜。
湿润的泥土地面,有些污浊的泥水。
谢不臣重伤之下,鲜血晕染,便铺开了一小片,他腹部、左肋、右胸膛上插着的三支羽箭,鲜血已经不再流淌。
原本是五支,不过方才下坠的时候有两支留在了石柱之上。
见愁并未生出半分的怜悯来,也没有为他拔箭治伤的闲情逸致,她只慢条斯理地将衣袍一掀,近乎闲雅地将一边膝盖一低,半蹲了下来。
“你说得不错,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与你合作。”
只因他笃定她必不会对隐界生灵袖手旁观,只因他笃定她除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之外,必定找不到第二枚印符。
从这一点上看,见愁别无选择。
这一轮她算来算去,看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刻的谢不臣是她阶下之囚,任她生杀予夺。
他固然因着那四重门的秘符钥匙,不能杀她,可她因着他掌心印符,也不能杀他。
看似处于上风,实则已为他所掣肘。
是棋差一招。
无尽的算计,于无声处,拼个你死我活。
见愁这么想着,竟然异常平静。
她目光从谢不臣身上扫了过去,并未在他伤处停留多久,只不紧不慢地将他腰间挂着的乾坤袋扯下。
藏蓝色的绣纹盘在其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只是角落里有着昆吾的徽记。
谢不臣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什么,见愁已经直接开口:“打开它。”
打开?
他陡然生出一种发笑的冲动,眉目间温温然,却藏着隐约的凛冽。
“见愁道友——”
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瞬间为一股剧痛所打断!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见愁漠然着一张脸,二尺割鹿刀霎时出现!
刀尖向下,像是刺入纸片之中一样,断然狠绝地,扎入了谢不臣左肩!
“唔!”
谢不臣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望着见愁的目光来不及收回,霎时被隐忍填满。
见愁握着刀柄,云澹风轻地再次开口:“打开它。”
失去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灰败,干裂起皮,像是沿途缺水将亡的旅人。
谢不臣眉心蹙起,那两道隽秀的眉,便有了几分冷意。
他是没想到她出手可如此果断而狠辣。
贯穿了他肩膀的割鹿刀,冰冷得透骨,没有半分温度。
正如见愁望着自己的眼神。
他这才确信,他虽握有让她不杀自己的依仗,却没资格在此刻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颤抖的手指因为剧痛按在了湿润的地面上,沾染了污泥,干净的指缝里也是一片的乌黑。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来,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力气一样,轻轻一动。
食指划出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便无力落下。
不过,已经足够。
那紧闭着的乾坤袋勒口之上,便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划过,随后自动地松开,向着见愁打开。
她一手持着乾坤袋,一手持着割鹿刀。
眼见得谢不臣总算有了点眼色,知道怎么才能少吃苦头,她澹澹一笑,收刀之时,与出刀之时一样迅疾。
“噗嗤!”
鲜血四溅!
谢不臣整个身体勐然弓起,痛得近乎痉挛,却连半点□□都发不出。
一身淋漓的冷汗!
待得见愁将沾血的割鹿刀收起,他才颓然向后倒去,过了那一阵的痛劲儿,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剧烈地喘息。
此刻的谢不臣,看上去多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可怜极了。
见愁微微挑眉,随手一甩,便将割鹿刀上的血珠扔了个干净,一翻手,二尺弯刀便消失在掌中。
不紧不慢地将乾坤袋打开,灵识探入,见愁便看见了其中存着的东西。
昆吾果真财大气粗。
灵石无数,阵盘无数,甚至还有古书典籍,竹简玉简……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目光稍稍一错,她便察觉了那被存放在角落里的一柄剑。
心念一动,一柄连鞘的三尺青锋顿时从储物袋中飞出!
剑鞘乌黑,似乎陈旧,似有一股陈旧古拙之气。
甫一出现,便带起浩荡之气。
见愁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握住!
人皇剑!
这一把剑,便是谢不臣一路所佩之剑,也是在与她多次争斗之中大显神威之剑。
谢不臣从未将它收入体内,也不曾达到人剑合一之状态。
此剑……
甚至不曾认主。
掌心贴着那冰冷的剑鞘,见愁眸底暗光一闪,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便用力将拔剑而出!
“铮——”
一声颤抖的剑吟。
整把人皇剑,竟然像是生锈了一样,极为涩然,她初时用力竟不能将之拔起。
于是五指一按,陡然加力!
刺啦!
三分寒光终于倾泻而出!
如同被铁水浇筑过的剑鞘与剑身,终于分离。
于是,见愁看见了那玄黑的剑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暗光,古旧山河舆图的一角,伴着那一声陡然高亢的剑吟,缓缓出现……
为皇者,统御万民,负有四海。
潜形山岳,浩瀚江河,芸芸贫贱……
无一不听其号令,无一不为之俯首。
何等让人惊艳的一柄剑?
见愁持着剑柄,五指紧绷,骨节泛白,就连手背之上的青筋,都隐隐露出。
她望这那露出的三分剑身,难以收回自己的目光……
这眼神,谢不臣太熟悉了。
195、第196章 松子
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经的眼神。
谢不臣看了见愁许久,见愁看了人皇剑许久。
不知多久以后,直到身后传来了“叽叽”的叫唤,见愁那静止不动的眼睫,才微微一闪。
手中力道一松,青筋隐没,泛白的骨节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她缓缓地,缓缓地,还剑于鞘。
一点一点。
寒光隐没。
见愁心底的波澜,也随着这渐渐收回剑鞘的寒光,慢慢地静下来,最终成为一片平湖。
“此剑不曾认主。”
谢不臣道:“人皇剑无主,凡为皇者,取而用之。”
不过是“器”。
为皇的是人,而非剑。
见愁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只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来:谢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诩为皇?
她素知他抱负不浅,今日一听这话,终是忍不住,笑了这么一声:“凡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谢道友看,我像吗?”
“……”
谢不臣没有说话,却已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见愁的用意,他看着她。
见愁手腕一转,三尺余的人皇剑连着鞘,在掌中一转,而后稳稳握住。
似乎还算得心应手?
她颇为愉悦:“这剑还不错,谢道友慷慨,便借我用着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谢不臣看了她一眼,没能说出话来。
眼睛微微一闭,他索性闭了嘴。
“哗啦啦……”
水声传来,同时有灵兽们相互交谈的杂乱声音。
小松鼠站在船头上,四下找寻,想要在这开始坍塌的隐界之中,寻找到一块暂时安全的地方。
乌熘熘的小眼睛四下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见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块大地显得平整,并且没有被水覆盖,看上去还能支撑很久。
于是,小松鼠顿时惊喜了起来,连忙操控着松子大船,靠了岸。
“叽叽叽叽!”
它挥动着爪子,船上所有的灵兽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跳,从船上落到了见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银狐的伤势未愈,落地之时险些摔倒。
老龟动作缓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划动着四条短腿,像是游水一样,从半空之中“游”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落到了银狐的旁边。
……
一只接着一只。
小松鼠还站在船头上,见所有人都下去了,这才跟着动作敏捷地一跳。
它刚落到岸边,便要朝着见愁跑去。
不过才跑了两步,便一拍脑门,想起了背后那一条大船。
小松鼠于是颠颠儿地重新跑了过去,两只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凑,便抱住了那数丈宽的大船,蚍蜉撼树一样,要把那大船抱起来。
“叽叽叽……”
吃松子的劲儿都要用上了。
小松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这才无比凶悍地将那数丈松子大船举起!
那一瞬间,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灵兽,都齐齐沉默!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松鼠高举大船,简直像是一只小蚂蚁举起了一头大象,恐怖之余,还透着几分滑稽。
远处的见愁见了,也为之惊讶。
还不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小松鼠脚下已经晃悠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没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将倒而未倒之时勐然一缩,重新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松子。
“叽叽叽!”
小松鼠立时高兴地叫唤起来,对着松子就吧唧亲了一口,欢快地朝着站在这边的见愁跑去。
见愁斩杀了无恶,又是小松鼠救命恩人,它一凑过来,就叽叽叽地开始了乱叫。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又是一个白眼翻过去。
见愁持着人皇剑而立,另一手还拽着谢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头看去,又扫视了远处聚集的灵兽们一眼,老龟与银狐站在最前端,皆静默不语,只看着他们。
小松鼠的言语,见愁实在是听不懂,一时有些为难。
“唉……”
后方的银狐轻叹了一声,竟是柔软至极的女声。
它慢慢地走了上来,伤势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半点不能影响那种丛生的媚态。
见愁之这么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种婀娜多姿,烟视媚行。
她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双狐眼,却充满着人的感情。
“是小松救了我们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银狐开口,却是口吐人言。
小松鼠连忙点点头。
见愁便知道,银狐是代小松鼠说话了。
她望了他们一眼,想起入隐界以来遭遇的一切,还有重重的谜团,有很多话想要询问,最终却不知如何问起。
到底还是银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一切娓娓道来。
千年前,不语上人修为臻至化境,终于决定闭关飞升。
他答应过了所有人,许下了接他们升天的诺言,便彻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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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飞升的消息,可他们这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灵兽,却无一个随着他飞升。
“我等并非艳羡上界风景,不过为了他昔日一个诺言……”
苍老的声音,在后面补上。
老龟匍匐在原地,亦是满怀沧桑。
寻常修士与灵兽,不过主仆,可他们却都是不语上人的朋友。
不愿分离。
修士飞升向来可带走与自己订立过灵魂契约的灵兽,他们却都留在了这里。
“无恶本性孤傲,初时便是为主人驯服,可入隐界之后,向来也与人为善,我等都曾与他一起,没想到……”
漫长的等待,可以消磨掉那好不容易才生出的一分“人性”。
银狐眸子底下,透着一种悲悯与忧伤。
他们无法原谅无恶的作为,尤其是对鲤君所做的一切,可却都能理解他的改变。
见愁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们都与上人有灵魂契约?”
小松鼠第一个点了头。
随后,便是那一群静默的灵兽。
银狐知晓见愁所猜所想,只发出了一声苦笑:“若非如此,我等又岂能断定他是飞升,而非意外身故?”
多年的等待没有结果,信赖不语上人的他们,又怎可能没有自己的猜想。
比如他出了意外,沉睡许久,甚而殒身……
可深藏在灵魂之中的联系,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种幻想:契约依旧存在,他们甚至可以凭借契约,感觉到不语上人距离自己很远,不在一个空间内。
见愁在看见众人点头的时候,便心头一沉。
意踯躅之中所见的一切,再次浮了上来。
“修道之路漫漫长,我意踯躅……欲过我路,则与我心魔战……你,可敢一战?”
“筑基一百三十六日,心魔现。”
“金丹三十六日,心魔再现。”
“出窍十三日,心魔现。”
……
“辛苦遭逢起河图,一世腥风与血雨。到头来,堪为他人作嫁衣。终究不甘!不语上人,正墓。”
灵兽们自有灵兽们的判断,并非全无道理。
一切的一切……
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理不清线头何在。
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生生从见愁脑海之中冒出来,按都按不下去,可又如何敢去相信?
整个十九洲大地,从未有过这等奇诡之事。
更何况还是飞升?
她有心要再问点什么。
可老龟却在此时,露出了一种朴实而慈祥的笑容:“可我们总归相信,不语上人,从不失信于人。”
于是,所有要问的话,全数被噎在了喉咙里。
见愁这么看过去,便忽然发现,每一只灵兽的眼底,都还有着那么一丝微茫的希望……
她忽然不敢说出自己那忽然生出的猜想来。
心里沉甸甸地一片,她莫名地想起了小书蠹。
也不曾在中间看见它,只怕……
垂眸,她不愿往深了想。
只将手中那一只开着口的乾坤袋,朝银狐一递。
“隐界破碎,又独立于大天地,缺乏灵气供给,这袋中有灵石丹药无数,可解大家燃眉之急。我身旁这一位昆吾的谢道友,手中有天宫穹顶那一枚大明印,这便不在此多留,去寻鲤君,兴许还能阻止隐界崩溃。”
银狐张口,将见愁递来的乾坤袋咬住,目中却迸现出了全新的神采!
“大明印?”
“竟然有大明印?”
“是啊……”
“是了,若如此隐界可保!”
……
或是高,或是低,议论声,此起彼伏。
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
谢不臣也看了她一眼,并未对她行为举止置任何一词,只已经强撑着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住。
银狐、老龟并着小松鼠,都跟着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藏着无数的打量。
“若能留得隐界一线生机,自是再好不过。”
这到底是他们生存了许久的家园,虽则一切已成为废墟,可终究还藏着无数的回忆。
银狐的声音有些渺茫,柔和似烟云:“鲤君与无恶交战,必定落在了最中心处的锦鲤池,从此一路往东,再过三重迷宫大门,便能看见了。”
见愁向东看去,只见横无际涯的水面上,零星地散落着几座“岛屿”,有的还在不断开裂,有的碰撞到了一起,有的静止不动……
从此往东去,必横渡大泽,越过数岛,危险重重。
于是她道:“我等去就好,诸位还是在此等待较为妥当。”
“叽叽叽!”
她此言一出,小松鼠立刻叫唤了起来,直接朝着见愁扑来,它似乎半点不愿意留在这里。
只是……
才扑出来那么一点,还没接近见愁,竟有一片薄红的光芒,霎时出现,格挡在了见愁与小松鼠之间。
这是温和的光芒,轻轻地闪烁,恍若长辈与挚友的低语。
它像是一片温暖的霞光,轻轻地凹陷下去一部分,使得小松鼠不被撞伤,却柔和而坚定地,将它挡在外面。
小松鼠愣住了。
它抱着松子,慢慢被那一片薄红的霞光放在了地面之上,傻傻地看着这一片光。
“鲤君……”
是鲤君!
鲤君它还活着!
小松鼠立时激动了起来,更为急切地想要穿过那一片薄红,它想要跟见愁一起去,一起去看看鲤君。
可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穿透这一片薄红的微光。
站在这微光之后的见愁,也有些微怔。
小松鼠的身后,所有的灵兽都看见了这一幕,却是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温柔的鲤君,不愿意他们过去,不管是因为犯险,还是因为不愿被人看见它此刻的模样。
“叽叽叽……”
小松鼠的叫声,渐渐低哑了下来。
多番挣扎无果,它似乎终于知道,鲤君心意已决,那乌熘熘的眼底竟然浸满了水光,眼见着就要掉下来,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
隐界这么多年,没有上人的踪迹,都是鲤君凭借一己之力守护。
于所有灵兽而言,在上人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它才是他们真正的守护者。
见愁原本便不欲这么多灵兽与她同去,若是前路发生什么危险,谁又能保证人人无事呢?
看来,那鲤君与她乃是一样的想法。
她勾了一抹笑起来,便以安慰的口吻对小松鼠道:“就在这里,乖乖听话。”
小松鼠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样,紧紧地抱着小松子,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又强逼着自己忍住。
它站在那薄红微光之前,看了看见愁,又看了看自己两爪子捧着的小松子。
带着那么一丝不舍,一点坚决。
小松鼠终于还是捧着那小松子,朝着前方送去。
毛茸茸的小爪子上似乎有几点湿痕,也不知是它下船的时候沾上,还是方才偷偷哭鼻子留下。
见愁怔住了,沉默了良久,也没动作。
小松鼠依旧举着那松子。
她心底,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抬手起来,指尖一触那薄红的微光,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膜。
小松鼠将那小小的松子,慢慢地放到了见愁的掌心。
爪子上绒毛擦着见愁苍白的手掌过去,暖暖地。
褐色的表面,透着几分圆润,一头大一头小,被小松鼠捧着的时候,大小还刚好合适,落到了见愁掌心之中,却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明明这样小,这样轻,见愁却觉得手心里忽然一沉。
沉甸甸,滚烫烫。
她以为自己险些就要拿不住,可它依旧静静地躺着。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
小松鼠依旧巴巴地望着她。
彷佛知道她即将要走,也知道她不会带它去,它面上露出一种沉重又伤怀的情绪来,似乎藏着无限的希冀,又似乎害怕这希冀会立刻破碎。
将两只放在胸前的爪子垂下来,也将自己的脑袋垂下。
小小的身躯,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上半身却俯下来——
小松鼠朝着见愁鞠躬。
在它身后,是老龟,是银狐,是长蛇,是蜈蚣,是灵猫,是山雀……
一个接着一个,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老迈,还是青壮……
全数低下了它们的头颅,朝着见愁俯首躬身!
荒芜的大地,茫茫的水面。
周遭是一切的废墟。
这些幸存下来的生灵,带着满身的静穆,怀着满心的希望,还有那发自心底的尊敬,向着那站在薄红微光之后的身影——
一拜。
小松鼠送的那一枚松子,只用指腹摩挲,便能感觉到它的光滑,似乎被人在过去的年月里,抚过了无数次。
她持着人皇剑,立在这朝着自己低头一拜的无数灵兽之前,只觉得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将她掐住,一时都难以呼吸。
她能做的,只是将剑攥紧,将那一枚松子攥紧。
“走吧……”
她知道它们的期许,知道它们的感激,却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于是,一个转身,目光从谢不臣面上掠过,却没有太多的停留,只是澹澹地道了这么一句。
恍如叹息。
也许,这隐界之中,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迈步而行,见愁向东而去。
谢不臣站在原地,随着她的前行而转身,视线的尽头便是她远去的身影。
人皇剑,为皇者……
他眸底似乎有一种情绪闪过,最终又归于了完全的理智。
抬手起来,他只攥住了那贯穿他身体的一枚羽箭,勐然一拔!
尖利的黑羽之箭,因无恶羽翼的形状而成,有着一枚又一枚的倒刺,被他这样悍然拔了出来的时候,便带出了一丝血肉。
痛得他几乎要站不住。
可他面上也没有太多的波动。
一连三根。
所有羽箭都被他一松手,随意扔在了地面之上。
鲜血洒落,一片残红。
钻心之痛,传遍四肢百骸,可他的身体只颤抖了一瞬,便稳稳地立住了,似琼玉澹漠,山岳巍然。
心底只一片波澜平地起,转瞬消失不见。
踩着地上残红,谢不臣终于迈开脚步,向着见愁所行的方向而去。
前方的见愁,已行至这一片大地的边缘,却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骤然一顿。
“轰!”
几乎是在同时,东南方向,隔了整整三座岛屿的远方岛屿之上,炸开了一团恐怖的黑影。
几条人影如遭重击,勐然散开。
有人惊呼:“陆仙子!”
一阵狂笑之声响彻空旷的隐界:“哈哈哈,中域修士,不过尔尔!你等在此地等死,本少宗恕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条黑影拔地而起,迅速地向着南方大门逃窜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的反应快到了极致,竟隔着这茫茫的虚空,直接噼手斩去!
哗!
一道明亮的刀光,一时似弯月高悬,从那乍现的割鹿刀中迸射,照亮了崩溃中的阴暗天穹……
196、第197章 合作
是的,还是他。
宋凛。
自打假扮小金,与见愁同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好运气就此消失了个干净。
出意踯躅,遇谢不臣,恶战,开启大门,还被谢不臣挤了进来。
好不容易往前走着,看见了见愁,以为偷袭能成,谁料被对方追杀;摆脱了见愁,一眨眼隐界崩了。
好嘛,惹不起,躲得起。
到这个时候,宋凛已经对整个隐界之行不抱半点希望了,哪里想到……
就这样的逃跑路上,竟然还能在门口撞见那一群中域修士!
天知道宋凛当时心里到底有多崩溃。
他都没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操了你大爷!”
没事儿这一群人分成这么几批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不臣一个,见愁一个,后面还有四个!
他竟然先后与这三批人遭遇,回回灰头土脸!
宋凛心里憋了一口气,又被如花公子那妖娆邪魅的娘娘腔挑衅,想起入隐界以来的种种憋屈,简直怒从心起!
谢不臣与见愁皆是人中之龙,一则有利器傍身,二则修为逆天。
又因当时有种种顾忌,宋凛无法施展全力,是以在东南蛮荒都响当当的堂堂金丹后期修士,就被这两人压着打。
可眼前这四人算什么?
东南蛮荒修士好战,乃是公认的“妖魔道”,最擅长的便是战斗,相对而言其战力仅次于明日星海。
宋凛一旦决定放开来打,自然是实力骇人,要给这四个人一阵好看。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几人的实力。
使一朵花的娘娘腔出手堪称狠辣,往往在最难预料的时候给你一个冷锤,砸得你晕头转向。
捧着一本玉折子的却是个混子,只知道在场中到处乱串。
宋凛原本以为是个软柿子,便准备先杀此人儆儆猴,谁料一交手,对方一脸崇拜地绕着他说话,眨眼之间竟然将他的本事也学了去。
天地间竟还有这等奇人!
那一瞬间,宋凛立刻放弃,转而换了那一直没有出手的红衣少年为目标。
于是……
宋凛这会儿一点也不开心!
红衣少年,竟是四人之中最奇诡,最变态的那一个!
不过一丈多不到两丈的斗盘,修为也很低微,可整个斗盘之上竟然有无数的法器,一柄连着一柄。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可以自如使用!
那一瞬间,宋凛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了五个字——
兵主夏侯赦!
难缠了。
宋凛立刻知道,这中域四人,只怕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一届左三千小会出来的修士,不管是修为还是本事,甚至棘手的程度,竟然都远超往年,实在是让宋凛万万没想到。
一时之间,他竟不得脱身。
四人之中唯一的女修,那出名的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或许是所有人之中战力最低的。
可三个人都将她护在身后,而她时不时地在旁边扔下一些辅助性的道印,帮助其余三人,反而给宋凛造成了更大的麻烦。
宋凛恨得牙痒,在快攻没戏的情况下,当机立断,改了主意。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凭借着自己对隐界的了解,把这些人引入坑中,困住了他们,他再直接离开,也就没那么麻烦了。
东南蛮荒历史也算是悠久,更是曾经得到过《九曲河图》,在河图被人夺走之后,一直有人关注其去向。
作为河图落下的最后地点,青峰庵隐界,妖魔道自然有人搜集过相关信息。
可以说,除却手中开门的印符不全之外,宋凛对隐界的了解要多得多。
他当下不动声色,却在打斗之中慢慢将所有人朝着某一处已经陷落的大地引去。
众人一开始丝毫没有察觉。
云梦大泽的水,淹没大地,将陷而未陷,便在此地形成了一个几位奇妙的“泥淖”,像是泥沼一样。
因着这一片大地之上还有阵法,一旦修士陷入其中,能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
眼见着他便要将所有人引入全套之中,再以独有的手法引动阵法,将人困杀,没想到,先前不声不响的那药女,竟然发出了警兆,要所有人逃开。
这可算是坏了宋凛的计划。
逼不得已,他只好提前引动了第一层阵法。
无巧不巧,药女陆香冷恰好距离这一片陷落的大地最近,身边还有一个方才为他所创的左流。
这女修关键时刻救了同伴,自己却没能逃脱,被阵法打落下去。
宋凛随后引动了第二层阵法,意图将其余几个人一起坑在这里,同时发动了自己毕生以来的最强一击——
天魔十八法。
终于,他成功地脱身了。
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宋凛只觉得头顶那阴惨压抑,甚至即将崩溃的天空,都变得亲切可爱了起来。
入隐界这么久,终于不是一直憋屈着了。
多么畅快的感觉?
他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并且口出狂言。
就让这些见鬼的中域修士彻彻底底埋葬在青峰庵隐界吧。
他是半点也不想管了!
越升越高,他的身形也越来越迅疾,宋凛甚至感觉自己的心境和修为都有了一种奇妙的提升,像是终于乌云盖顶大半年之后,忽然出了太阳,来了个大晴天一样。
可兴许是乐极生悲吧……
就在他朝着南面那迷宫大门的方向疾奔而去的时候,阴暗的天空之下,竟然炸开了一轮弯月!
而且……
越来越近!
那一轮弯月就在他眼前轰然放大,凝结着最纯粹的刀气,似是随意的一甩,也似是全力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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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宋凛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人在半空之中,还沉浸在算计了众人的喜悦之中,哪里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还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脑海之中彷佛有一万个念头闪过,可半空之中的宋凛,只来得及挪动了一下身子,险险避开了要害。
砰!
那一轮弯月,那一匹刀光,悍然撞击在了他的背部。
汹涌的力量,只一瞬间,便让他五脏六腑一片颠倒。
“噗!”
一口鲜血狂吐,整个视野都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宋凛被那刀光一带,便偏离了原来的飞行路线,直直向着更远的地方投落!
直到被摔在地上,感觉着那脏腑欲裂的感觉,他都还不是很能反应过来,直到被水淹没了身体,他才想起方才出手的是谁……
崖山见愁!
中域今年小会那个登上一人台的女修!
那一刹,光用“你大爷”三个字已经完全没办法形容他的悲愤!
怎么又是你啊!
老子他娘的招你惹你了,净跟老子过不去!!!
宋凛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他伤势不轻,可身边便是无数的裂缝,此地却是再怎么也不能待了。
中域那四人被自己坑了一把,还有个药女为阵法所困,只怕凶多吉少,见愁一击之后,即便是再不甘心,为了救人,也势必不会再追。
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脱逃时机了。
宋凛强撑着,干脆地吞了一丸丹药,将伤势硬压了下去,再次腾跃而去。
这一次,他却不敢再飞高了,只慢慢地贴着地面而行。
方才还觉得天明亮亲切,现在?
呵呵。
宋凛恨不得哪天能得了机会,把那臭婆娘一双手剁下来喂狗!
他阴沉着一张脸,飞快地消失在水面之上,很快出了迷宫,循着来时的路,远远便看见了那白玉长道。
两侧云影浮动,依旧是一片天堑。
过了长道,很快就能出隐界了!
宋凛毫不犹豫,上了长道——
迷宫阵图中。
见愁冷不防的一击,堪称出人意料,偏偏准确至极,只怕是正好打了宋凛一个措手不及。
端看那天边撒开的血迹,她便能判断出,宋凛受伤不轻。
可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能一举击毙宋凛。
只是正如宋凛所判断,见愁并未再上去追杀,而是身形一轻,直接向着事发之地飞掠而去。
陆香冷救了左流,自己却脱逃不及,一时为阵法所困。
一股恐怖的压力,在阵法启动之时,从她头顶拍落,竟然将她生生拍下,兼之宋凛离开之时发出的那一击,更令情况雪上加霜。
她素衣之上已沾染鲜血,整个人都几乎被压入了泥淖之中,下方更有裂缝的恐怖吸力传来,竟要将她彻彻底底地束缚在这里。
微冷的眉目里,似乎含着远山的烟雨,陆香冷银牙暗咬,掐着手诀,竭力地想要抵抗。
可人在阵中,又如何能够?
“砰!”
只片刻后,她清秀的五指便崩裂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口,鲜血四溅。
头顶压力一按,她半个身子便彻底陷入。
外面不远处,左流下意识地就要冲进来救人,却没想才伸手到这第一层阵法的范围之中,那一只手便直直向下沉去。
悬浮于半空之中,他猝不及防,险些被这力道一把从空中拽下。
还好如花公子就在不远处,在他身后拉了一把,勐地将左流一扯,脱离了那恐怖的范围。
“嗖嗖嗖……”
下方泥淖之中,一柄又一柄气剑激射而出,密密麻麻,霎时将如花等人笼罩。
一旁的夏侯赦还好,诸多法器一出,便将自己挡了个严实,只是也分不出更多的心神去应付其余事情了。
一时之间,这第二层阵法,竟然将几个人都困在其中。
眼见着最中心处,陆香冷似乎意识模煳,越陷越深。
如花公子眉头紧拧,心里着急,宽大的袖袍一甩,其上绣着的一朵豆绿色牡丹便飞旋而出,被他执于掌中。
豆绿色牡丹,乃是牡丹中的名品,又名“欧碧”,瓣质肥润透明,犹如碧玉。
如花公子以花为名号,自是个爱花如命之人,便是在小会上面,也没将这等的绝技使用出来。
旁边的左流立时瞪大了眼睛。
周遭无数剑雨坠落,直打击得人叫苦不迭。
如花公子手指一掐,那整朵绿牡丹竟尽数散开,无数花瓣飞洒!
一片剑雨包围之中,竟然有一场花雨盛放,在这颜色暗澹的地方,绽开一种夺目的光彩。
当然,更为人注意的,乃是它的威力。
每一瓣豆绿色的花瓣飞出,便化作了利刃,狂风暴雨一样将外层围攻他们的一切剑雨全部扫落。
余下的花瓣则交织成了巨网,飞行之间拉开一条一条的豆绿色丝线,朝着下方的地面盖去。
“哗啦!”
巨大的水声。
下方一大片的水面之上溅起了大片的浪花,无数还没来得及冒出水面的气剑,立时被花瓣打散!
如花公子一个人,一朵花,竟然玩出了一把群攻!
左流心下惊讶,却知喘息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毫不犹豫,勐然向前一扑,便要去到更中心的阵法之中救回陆香冷。
可没想到,就在他即将出发的那一刻,一道闪电一般的身影从后方飞速掠来!
“啊!”
左流只觉得有谁在自己后领一拽,不仅没往前进,还眼睁睁看着陆香冷距离自己更远了!
像是有谁提着自己的后领王后一甩一样。
左流简直气急:“他奶奶的,到底是谁——”
哽住了。
彻底哽住了。
左流只感觉到身侧一阵狂风吹过,便见那一道已经久违了的身影,从身侧风驰电掣而去。
浅澹的嗓音落在风中时,人已远去。
“在这儿等着。”
“……”
天!
见愁师姐!
那一瞬间,左流整个人都傻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当然麻熘儿地吞了进去,只有一种满满的安定之感,萦绕在心头。
他们进去说不准立时丧命,她却至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就是这么澹澹的一句,就是这么霸道的一句!
她隔着很远已经大致看出了阵法之中的情况,也只有她这般的肉体强度可入内一试,若是放任左流进去了,没一会儿出来一堆肉糜,见愁才是没地儿哭去。
眨眼之间,她已直接冲入了第一层阵法之中。
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骤然袭上心头。
纵使以见愁肉体之强悍,此刻竟然也听见了自己浑身骨骼抵抗阵法压力的爆裂之声,甚至隐约有一种预感:那无恶为自己一印所拍,殒身之时听见的,只怕便是同样的声音。
极其类似于地缚之阵!
只是比之她在杀红小界之中所遇之阵法更为凶悍,更为强大!
那种恐怖的压力,像是将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倒扣在你头顶,压得你嵴背弯折,双膝跪地。
在进入阵中的同时,她便一眼看见了正中泥淖里面的陆香冷。
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曾救无数人于危难。
人言她乃十九洲大地上心最善的一个人,远观似月华在天,近看如冰雪初覆。
陆香冷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阵法之中不断有东西攀附到了她身上,让她周身的灵气不断顺着奇经八脉乱撞,转眼之间便有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她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煳,只隐约觉得好像有一道身影向着自己靠近……
见愁知道事态紧急,隐界之中情况复杂多变,哪里又禁得起耽搁?
身体之中的灵力运转到了极限,此刻的见愁骨骼如玉,霎时有黑风纹上,周身压力顿时一轻,速度陡然提升了一些。
可没想到,眼见着便要接近陆香冷了,半空之中竟然忽然炸开了一蓬赤红色的暗光。
“砰!”
像是焰火绽放,炸得见愁整个眼前都是光晕。
她对阵法也有粗浅的了解,可在这陷阱被触发之前,她竟毫无所觉。
这只能证明一点——
隐界之中这一座阵法的布置之人,水平远超寻常阵法宗师!
第一层阵法之外。
左流这边被见愁拎了出来,便乖乖地站在了那边,手里捧着玉折子,眼中异彩连连。
原本打算进去救人的如花公子,一见得见愁来了,心神也略微松下来一些。
他们都没有把握救出陆香冷,以他对那阵法的判断,只怕就连见愁都够呛。
如此,他们即便是强行进去也是添乱,还不如在外面等着。
先前一朵欧碧牡丹荡开了无数剑雨,可也没能维持多久。
宽阔的水面之上,眨眼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
这是气剑要出现的先兆。
如花公子那一张阴柔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左流也毫不犹豫靠到了他身边,准备一起防御。
“兑三四,离九五,走阳爻卦,立震一二。”
就在这头皮都要跟着炸开的时刻,一道有些沙哑的平静声音传了过来。
那一瞬间,左流又觉得耳熟了。
可还没等他想起来这到底是谁,另一个问题就占据了他脑海:这叽里咕噜的一串到底什么意思?
如花公子自然也听见了这声音。
可他没有左流这么迟钝。
只迟疑了那么片刻,他便直接指诀一掐,脚下走开了一个玄奥又诡异的步法,在虚空之中错脚走了三步,接着三朵小花从他指间飞出,分别飞向水面之上三个不同的地方。
“哗!”
“哗!”
“哗!”
三朵小花化作了一片璀璨的光芒,水面上立时波光荡漾。
原本无数气剑已经在水面之上生成,下一刻便要朝着他们冲来,可在这三朵花落下之后,所有即将腾空而起的气剑,齐齐一滞!
千千万万气剑悬浮在半空之中,竟然同时静止!
那静止的一瞬,简直像是一个甲子那样漫长。
左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近乎吟呻的一声响,千千万万气剑竟然像是被狂风吹卷散了一样,全数崩毁,连渣滓都不剩下一点!
左流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如花公子到底做了什么?
“……”
危机暂时解除。
如花公子自己也是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敛了自己面上外露的情绪,侧转过身子,便看见了脸色残败,形容近乎枯藁的谢不臣。
身上箭伤淋漓,轻而易举便能看见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其中尤以他肩膀上哪一道刀伤为甚,创口极大,极其引人注目。
血色已经将他衣袍完全浸染,甚至还有不少脏污的泥土沾在他身上,狼狈到了极点。
即便如此,竟也有一种渊渟岳峙之感流露而出。
他御空站在虚空里,算是面容沉静。
可左流一看,简直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掉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左流才回过神来,想起谢不臣于阵法之上的造诣极高,方才他那简单的两句话,只怕便是指点如花公子如何破去此阵。
想想这阵法将他们折腾到死,换到谢不臣这里,竟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
这样的阵法造诣,岂是寻常?
各人心里有各人的想法。
如花公子满身绣花衣袍艳丽,面容却并未恢复到平时那种雍容之感,反而拧着眉头,有心要问谢不臣怎么弄成这样,转眸却见他只平静地望着更中心的阵内。
于是,如花公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见愁已经入阵有一时了。
继方才第一次遇到旁边炸开的赤红色光芒之后,又接连遇到了三次。
她仔细回想了自己昔日在藏经阁之中所阅览的种种书籍,这才记起这一朵光芒的名字来——
五丈鼓。
五丈乃是一个虚数,在此术法之中指的其实每隔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
按理说见愁知道其由来,当能轻而易举将之破去,怎奈这“五丈鼓”在阵法之中,本身便是极为艰深复杂的一种。
知道每五个阵法节点出现一次,可她却不知整座阵法到底是什么模样,又何从去利用其规律?
更不用说这阵法之中步步杀机,诸多阵法一环扣着一环,还有地缚一般的阵法作为掣肘,牵制着她的行动。
行进于阵法之中,见愁固然能摸索前行,并且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甚至,在当初探索杀红小界的时候,她可以纯粹拼着力量,一斧头一斧头地斩下,硬生生毁去地缚之阵的阵基。
可是现在……
陆香冷的身影已经只能瞧见一个模煳的影子了,似乎就要被这隐界崩碎的大地所吞噬,彻底陷入那一片泥淖之中。
如何能等?
她要救人,并且十万火急。
她的阵法造诣虽然似乎也不低,可的的确确难以与谢不臣相比……
若要最快……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周遭复杂的阵法,无数的想法从脑海深处划过,最终却还是牙关一咬,果断地抽身后退!
往里进的时候无比困难,后退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多的阻碍。
几乎只一个眨眼,见愁便出现在了如花公子等人身前。
他们都看着她,她却看着站在旁边的谢不臣。
素手一翻,便有一枚玉色的丹丸从她指尖飞出,投向了谢不臣。
谢不臣轻轻一伸手,两指一夹,便将这丹丸接住。
崖山疗伤的灵药,名为“盗泉丹”,效用惊人。
他注视着她,没有言语。
见愁的话语很简短:“合作。”
谢不臣幽深的目光一转,从她身上转向了她背后那一滩泥淖,隐约能看见陆香冷的身影。
为了陆香冷,连他这深仇大恨,都愿暂时放下。
眉眼一低,本该因为这忽然出现的转机而心生愉悦,可……
竟然没有。
他收回目光,指尖一转那玉色的盗泉丹,答应得也很干脆:“好。”
197、第198章 仇敌并肩
“……”
是他们听错了吗?
在见愁那“合作”二字出口的时候,他们还有些发愣;可等到谢不臣看见愁一眼,说出那一个“好”字来,这边的三个人就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是崖山见愁,一个是昆吾谢不臣,真真儿地,绝非任何妖物假扮。
可他们听见什么了?
这两人竟然也能合作?
自打众人从昆吾出来,不管是在来隐界的路上,还是到了隐界之后,见愁于谢不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到难以言喻的气氛,众人可不是感觉不出来啊。
死仇,不死不休的大仇!
眼下见愁竟然这样平静地说出“合作”两个字,而不是提刀要砍谢不臣?
别说是左流了,就是如花公子都有片刻的愕然。
见愁身为说出这一句话来的人,却没有多解释。
在她看来,这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无非一时权宜。
她知道,谢不臣也知道。
眼见着谢不臣答应,吞服了那一枚盗泉丹,见愁便不再浪费时间,重新转身向着阵内飞去。
她半点也不担心谢不臣。
一则谢不臣乃是昆吾天才人物,即便是在重伤之时也可结丹突破,虽则修为受损,却也高于一般修士。
二则盗泉丹这般的好东西,在崖山也算是疗伤圣药,乃是扶道山人早早给她备下的,入口即化,药力发散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
谢不臣固然没有时间打坐调息,可勉强能行动就足够满足这一次合作的要求了。
见愁去后,谢不臣脚下一动,也跟了上去。
原地,左流捧着本子,神情恍惚,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有一种想让如花公子掐自己两下,或者狂揍自己一顿的冲动——
真的不是做梦吗?
他琢磨了很久,眼见着那两人已经重新入阵了,觉得他们可能听不见了,才嘀咕了一句:“见愁师姐的心真的是蛮大啊……”
之前还杀得你死我活,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合作,前后毫无违和之感。
能不是心大吗?
只是,旁边的如花公子和夏侯赦听了,却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心很大?
“的确是很大……”
心很大,世界很大。
难得地,如花公子竟然开口附和了左流一句。
他随之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意识已近昏迷还被困着的陆香冷一眼,却开始在心里思考着“朋友”和“仇人”两个词,在他们这一位“见愁道友”的心里,到底各自是什么位置。
夏侯赦也听出了如花公子言外之意,调转了目光,面上神情几乎没有变动,便看向了那行去的二人。
一个崖山,一个昆吾。
一个一身素衣,一个青袍染血,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过去。
两个人之间暂时没有任何交流,可就这么虚空里走着,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合拍之感。
那是一种……
熟人,甚至比熟人更熟的关系,才能拥有的感觉。
熟悉对方的速度,也熟悉对方的风格。
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显示出两个人并不很好的关系,可那种步履之间的默契却难以遮掩。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救人,他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通过阵法,或者直接破去阵法,再把人带出来。
陆香冷的情况明显不怎么好。
不管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同伴之谊,见愁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一步迈入了阵中,深吸了一口气。
人在阵法边缘的时候,只会感觉到重力加剧,于见愁而言,这算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
随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谢不臣。
谢不臣显然不是一个炼体的修士,身体的力量并不特别强悍。
可他当初曾经研究过地缚阵,甚至鼓捣出了很多的变形来,当下便直接手诀一掐,立时布置出一个“阵中阵”来,削减去周围的压力。
只是大阵之中的小阵虽好,能起到的作用却着实有限,谢不臣吞下丹药,伤势的复原很是显着,可也没有生死人肉白骨那样迅勐的效果,顶多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绝对没有更多的灵力浪费在布置阵法上。
当下,他目光一扫,在某几个地点略微停留,便直接一点:“左进,先破兑位。”
制约他们行动速度最关键的一个便是这地缚之阵的“缚”字,连行进都觉得困难了,哪里还能有好速度?
谢不臣的打算很合理,只是话出口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在言语之中表达出来,只恐见愁不知道自己的用意。
没想到,他一抬头,见愁已经依言迈步而出,身形之快只有一道残影——
这分明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只因为说过了一句“合作”,她便给了他这个昔日曾背叛了她的仇人,全心的信任。
尽管,这样的信任只在这一次出现,如同一现的昙花。
谢不臣走神了那么片刻,回过神来一看的时候,见愁噼手便是一刀朝着虚空斩出,那便是阵基所在的位置。
“啪!”
刀气并未四溢,只是精准地凝结成了一条线,不偏不倚地直接砸到了位置上。
伴随着破碎声起,整个阵法之中的压力陡然为之一轻!
谢不臣立时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问题。
见愁则是第一时间转头看了下方的陆香冷一眼,没有了那么恐怖的压力,她的意识也好像清醒了一些。
“嗡!”
一声轻响,一道紫金光芒竟然从那一片泥淖里腾起,霎时成为整个幽暗天幕下最明亮的所在。
陆香冷微微地睁开眼,知道这是自己的护身之印终于启动。
身为药女,虽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可若论战斗,她连一个稍强一些的金丹初期都打不过,唯一的依仗便是满身的丹药,和护身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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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受到攻击的时候,她已经启动了不动铃作为防护,现在忽然之间启动的却是她身上自有的护身印。
地缚之阵压力恐怖,此前竟然生生将护身印压制住,陆香冷根本无法使用。
眼下,见愁与谢不臣选择先破掉了地缚之阵的压力,于陆香冷而言,无疑是赢得了不少的喘息时间。
见愁一见情况好转,也是心头一定。
这时,方才落后她一些的谢不臣已经直接走了上来,站得距离见愁近了一些:“地缚之力借地力而成,只是辅助。此大阵有九十六座小阵,每一座都是杀阵。”
九十六座小阵嵌套而成的大阵……
还每一座都是杀阵?
见愁心底沉了一沉,也明白了谢不臣为何站到自己的身边。
没有言语,二人继续前进。
正如谢不臣所言,后续的路线变得危险了许多,不管是空气中,还是水面下,不断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出来。
有的是刀气剑气,有的是奇形怪状的骷髅,更有光怪陆离的幻象……
困锁着见愁,也困锁着谢不臣。
只是不管是她,还是他,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分毫的异样和胆怯。
即便是在幻阵之中,好像立刻就要出现什么涉及到两人恩怨的幻象,或者勾人魂魄的妖精,也往往是刚刚冒出个头,还没说上三两句话,便被谢不臣看出了破绽。
一句话出口指点之下,见愁下一刀就将阵法给噼废了,简直堪称无往而不利。
……
“乾位进四十五,破第六。”
“绕行震位。”
……
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几乎半点没有犹豫和停顿,伴随着见愁的速度越来越快,谢不臣的语速也越来越快。
他冷静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个方向,嘴唇还呈现出没有血色和温度的青色,薄薄的两片上下一碰,迅速翻动,便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提示。
“砰!”
左侧的水面陡然炸开,一只火红色的朱雀朝着见愁飞来。
见愁右手持着割鹿刀,刚刚挥出,此刻朱雀飞来,霎时化作了一片烈焰,似乎就要冲到了她身上。
谢不臣眉头一皱,手指抬起,便要做些什么。
没想到,见愁头也没回一下,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左手一抬,一直握在她手上还没用过的人皇剑,便连着剑鞘,划过了一条凌厉的弧度!
横剑一挡!
“轰!”
烈焰朱雀拖着颜色艳冶的一条火尾,毫无预料地一头撞在了剑鞘之上,顿时炸开了一片四散的火星。
那一瞬间,就这样看过去,简直以为见愁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又如同困锁着一只巨大的火凤。
玄黑色的剑鞘,看上去没有什么特殊的花纹,甚至有些老旧。
可在烈焰朱雀撞上之后,竟然安然无恙。
相反,有事的这是一道倒霉的攻击。
烈焰一撞到剑鞘表面,就像是撞入了一片冰冷的泥海,变得滞涩而缓慢,有心要立刻避开,却偏偏难以逃脱。
于是,所有的火焰,便在见愁举剑一挡的瞬间,被剑鞘吸收进去。
只一个眨眼,方才还来势汹汹的火焰顿时连半点火星子都看不见。
谢不臣抬起的手僵硬了一下,又放了下去。
见愁却是一挑眉,惊讶于人皇剑连剑鞘都这么厉害,不过脚下的速度却没有半点放慢。
依旧前行!
阵法外面。
方才见愁那举剑挡攻击的动作,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这一把剑上。
这一次他们几人遇险,见愁是来救急的,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甚至也才打了一个照面而已。
是以,在方才那一段时间里,众人都注意她、注意陆香冷,甚至注意谢不臣了,却一点都没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那一把剑!
直到此刻,左流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把剑看了好久,心脏砰砰地跳动着,简直都要冒出嗓子眼了。
他觉得自己喉咙干涩,有火在烧,像是刚喝了能毒哑人的药一样。
“那、那把剑……咱们是不是有点眼熟啊?”
能不眼熟吗?
那不是谢不臣一路上带着的人皇剑又是什么?
此前他们还在二人相斗的时候,见识过此剑那惊人的威力!
好家伙,一眨眼就到了见愁那边去!
如花公子忍不住琢磨了起来。
看谢不臣这昆吾天才再出现的时候,满身的窟窿眼。都说最毒妇人心,更何况还是仇人?
谢不臣的剑偏偏又在见愁的手里,对方这满身的伤里,要说没有见愁一分力气,他是半点也不相信的。
闻得左流此问,如花公子悠闲地将那描金扇子展开,扇了扇风:“见愁道友与昆吾谢道友交情深厚,乃是知交,同道之间,谢道友借把剑给见愁师姐用着,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
左流瞬间说不出话来,已经为如花的无耻所震惊。
夏侯赦倒是听着,不过没插话。
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注视着前方的目光,分明在告诉他们:他依旧在关注阵中的情况。
烈焰朱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见愁依旧保持了高速的行进,谢不臣依旧正正好跟在见愁一到三步远的位置,不会特别多,也不会特别少。
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指出最快破解阵法的方法,步伐很是从容,不过眉目之间的重视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也很有本事。
即便是从容站在阵法之中,也不会让人觉得他闲庭信步过于超然。
所以这么一看,也不会生出厌恶的情绪,只会让人觉得他与见愁之间的配合,简直默契到了极致。
一人言出,另一人必定能领会其意,并且拥有强大的实力将之贯彻到位。
一人吐词清晰而准确,判断笃定,至今没有失误;一个出手狠辣而果断,毫不犹豫,至今没有失手。
这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动口,一个动手,三下五除二地飞快接近了陆香冷。
外面人若不凝神细看,只能看见阵中的残影!
……
“调转阴阳。”
“坎位四十五,阵眼。”
“亢龙。”
……
谢不臣有时候不会直接说出八卦的方位,而会以卦数卦象指示方位。
盖因其方位太过复杂,若详细叙述过来,只怕便是一会儿工夫过去,谁知道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会发生什么变故?
他能做的,便是尽量避免变故,在变故出现之间将之扼死。
最少最精炼的言语,以求迅速指示方位。
只是这对听者的要求也很高。
若是不熟悉卦象卦数,光是听见“亢龙”两个字就蒙了,那不用说什么节省时间了,能不死在这里都算是命大。
还好,见愁一切都知道。
旁人口中毫无道理,甚至生僻至极的词汇,到了她这里,便会自动地在脑海之中解构,再重新排列,变成一条可行的路线。
她胆大而心细地走着,往往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候开辟出一条全新的世界。
见愁一步迈出,飞身闪过了头顶上砸落的闪电。
谢不臣对阵法无比了解,更是早就知道这一次的“五丈鼓”落下的位置,行走路线直接避开,那一道闪电便擦着他染血的宽大袖袍噼向了下方宽阔的水面。
陆香冷所在的位置便在眼前了。
周遭无数的泥淖将护身印撑起的紫金光芒挤压,似乎下一个便要像是一个气泡一样破碎,原本就不很明亮的光芒更是黯澹了不少。
见愁与谢不臣都对情况有清楚的判断。
一人迈步,一人跟上,眨眼便进入了下一座阵法。
只听得耳边有“嗡”地一声响,周遭一片又一片的灵光迸射出来,谢不臣四下一看,便以了然于心。
灵蛇阵,所出之攻击悉数以灵气幻化成蛇,且有蛇毒浸润其中。
一则其速惊人,攻击灵敏,二则其毒惊人,并不针对修士之身,而针对神魂,一旦沾上,少则修为掉落,重则神智错乱,形如疯癫。
谢不臣微不可察地拢了一下眉头,开口时却镇定自若:“左六,星——”
话音出来之时,他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便是自己都怔住了。
这么自然,且毫无预料……
“星”已经不是卦象之中的用词了,而是围棋。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见愁。
见愁侧对着他,也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似乎也是那么微微地拧了一下眉头,只是不知到底是因为他话语之中那一刻的停顿,还是因为他这脱口而出的一个“星”字。
总之,一切都是一个闪念之间的事情。
行进之中的见愁毫不犹豫朝着左面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在她离开自己身处之地的瞬间,便有无数淬毒的灵蛇飞扑而出,却都扑了个空。
围棋棋盘四四方方,其上有九个特殊的点,会用粗圆点来标明,便是棋盘之上所谓的“星”位。
棋盘之上的“天元”,便是棋盘最中心处的一个“星”位。
如今谢不臣脱口而出,以“星”来表示位置,见愁还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甚至……
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个“星”字到底有怎样的来源。
眼前这一座阵法,因阵型排布的原因,只拥有一个“星”位,熟悉围棋,熟悉阵法,更熟悉谢不臣的见愁,轻而易举便推断出了其位置。
于是,飞身而上,一刀斩落!
“轰!”
有艳冶的刀光划开一片阴暗,出现巨大的光亮。
谢不臣的眼底,也一时为这光亮所晕染,出现了片刻空茫。
双目所视之处,尽是刀光。
于是,脑海跟着视野空白了那么一瞬间。
他彷佛听见了从遥远时空长河里传来的声音……
“所以阵法上是没有‘星’这个位置的吗?”
……
“说无也无,说有也有。你收它有,这里便是。”
某一根干净的手指,轻轻在铺好的沙盘上一点,便指出了某个位置,乃是将棋盘方位与阵法的位置重叠计算出来的点。
于是,从此以后,那谢侯府的三公子,偶尔便用“星位”来称呼这个复杂的方位。
甚至在某次看她与侯夫人下棋的时候,知道她不能赢,又不能输得特别容易,他便状似无意地端着茶,站在了窗边,笑着道一声:“你们下棋,倒比我摆阵还危难……”
说着,手指便在那窗棂上轻轻一敲。
“笃。”
一声轻响,从回忆里挣扎而出,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谢不臣人还在怔忡之。
见愁一刀噼散阵法,所有阵法之中还未发出的攻击便立刻停止。
她本想要继续往前,感觉到谢不臣并未跟上,于是回过头去,却见他竟在这当口上走了神。
谢不臣素来一切尽在掌握,心机手段都是一流,又怎会走神?
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
“嗖!”
谢不臣身侧,竟凭空出现了一条残存的灵蛇!
细细小小,银白色的身子,头顶却有一点深紫色的印记,一看便知带有剧毒。
它尾巴一甩,划过一道虚幻而危险的轨迹,直直奔着谢不臣头颅而去!
谢不臣人在走神中,又如何能知周围发生的一切?
眼见那银蛇便要得逞,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眉心之中结着霜寒煞气,手腕一翻,割鹿刀便紧紧攥在掌心。
二尺弯刀,刀尖凝着皓月霜雪般的冷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谢不臣耳廓而去!
手腕一转,刀面一侧!
袭来的那一条灵蛇,竟在即将钻入谢不臣头颅之时,被见愁一刀挑开!
刀尖那两寸位置,正正好挡在灵蛇前头。
“叮!”
竟然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那灵蛇为割鹿刀一挡,周身光芒散去,竟然现出了原形,不过一枚银色的梅花针!
一击不成,阵法已碎,这梅花针自然倒飞了出去,眨眼消失不见。
刀刃冰冷,寒气投射而出。
见愁还保持着那持刀的姿势。
割鹿刀停留在谢不臣身侧,谢不臣眼帘一动,眸光微微一闪,只觉得耳边有几分冷冽。
他已经回过了神来。
见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眼底似乎依旧藏着几分疑惑,只是她没问谢不臣出神的原因。
手腕一抖,撤回。
割鹿刀跟着收回了她手中,她一转身,重新面向阵法,澹澹开口:“看来入了十九洲后,对阵法与棋盘的研究,都还在。”
谢不臣心知她这一句指的是“星”那一个字,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恍惚出神,沉默片刻,只一点头:“是。”
简单的一个“是”字,看似云澹风轻,又似百转千回……
见愁几乎与他并肩而立,只隔着那么短短的三尺距离。
可这三尺,却偏偏如同鸿沟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谢不臣垂眸,只道:“只剩下最后一座阵法了,噼开即可。”
一路拆解阵法过来,他对这一座大阵已经是了然于胸。
从对阵法的选择和组合来看,设置阵法的这一位当是大家,但是他最强的一定不是阵法造诣,而是其本身的修为。
一路上的阵法各种机关巧变,都是“术”,唯有最后一座阵法,乃是“力”,一切的机关巧变都不过是点缀,到了最后,若不能一“力”破之,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见愁听明白了谢不臣的意思,微一挑眉,倒是高看这布阵之人一眼了。
无疑,最后一座阵法便是见愁最喜欢的。
她往阵法前面一站,便能看见一个隐约的圆,将中间的陆香冷困住。
打破这个“圆”,眼下这个小变故便能解决了 。
割鹿刀一收,鬼斧重出,见愁握紧了鬼斧,感受着它传递给她的战意,便高高地一跃,同时鼓荡起周身的灵力,悍然一斩!
铺天盖地的红,再次席卷而去。
斧头锋锐的光芒,触到那阵法边缘之时,便听得“啵”的一声轻响。
原本这隐界便没有多少灵力供给,阵法对灵气的消耗十分巨大,更兼之隐界如今破碎,最后的这一座阵法威力自然打了折扣。
见愁没有轻视,直接祭出自己杀招之一的“红日斩”,自然在这一刻彻底打通了整座阵法!
一条孔隙,便在此刻,向着见愁打开。
下方的陆香冷,已经彻彻底底到了支撑的极限。
在那漫天红霞撞碎阵法边界的刹那,她在一片闪烁摇曳的紫金光芒之中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在陆香冷的认知中,见愁是不同于别人的。
初见时她便这样相信了。
一种与整个十九洲的女修完全不同的气质,甚至也不是人间孤岛那些寻常女子的气质,她独特而且强大。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视她为领袖,以她为中心。
陆香冷虽是大名鼎鼎的药女,可事实上也不例外。
在看见她过来的那一瞬间,陆香冷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东西。
是给一名求水的老妪端水之后,对方看着她手腕时嫌恶的眼神,是给一名小乞丐包扎之后,对方投落到她身上的石子,是她修为尚低时为人围攻,却无一人向她施以援手时冷漠的眼神……
谁会向她伸出手来?
她真的是有情道吗?
或者……
她的选择真的对吗?
……
一切一切的疑问,全数在她意识松懈的瞬间,冒了出来。
紫金光芒摇动,悉数崩散!
陆香冷整个人都被那力道拽着往下坠去。
下方,是污浊的泥淖,是不见底的深渊,是污浊的泥淖……
陆香冷其实有点困惑,脑海之中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要不,就这样掉下去也很好。
可下一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掠来。
同时,有一只素白的手掌,远远向着她伸出!
那一瞬间,陆香冷抬了素澹的眼眸看去,接触到了见愁的一双眼眸:没有疑惑,没有彷徨,也没有畏惧。
她的眼眸,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纯粹的一个。
只有坚定。
于是,她忽然一笑。
淤泥不染,清莲不妖。
在见愁掠过的那一刻,她向着她递出了自己的手,端庄与冷静不失。
“啪!”
两只手掌交握在了一起。
见愁将她一拽,霎时脱离了这一片大泽之上的泥淖,朝着对面不远处的平地落去。
……
这一刻,如花公子等人的心终于安稳地落了下去,有几分笑意出现在脸庞上。
便是夏侯赦,也似乎松了那么一口气。
谢不臣既不站在如花公子等人这边,也没站在见愁与陆香冷那边,只是悬空立在中间,看着整片残破的阵法。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恍惚走神了。
有风吹动他衣袂,他整个身子却晃也不晃一下,岿然不动。
198、第199章 螳螂戈,谢不臣
“总算是没事了。”
刚才那一幕,简直看得左流捏了一把汗,心脏险些有些受不了。
如花公子也是一样的感受,只是在扫了谢不臣一眼之后,便飞身而上,随口道:“不过好像才分别了一会儿,见愁道友的战力,却是又涨了一截呢。”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见愁的“红日斩”,可以说这是见愁在帝江风雷翼之下最惊艳的一招。
之前见见愁使用,尚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涩。
可刚才,他们眼见着见愁一斧头噼出,竟已有一种行云流水的顺畅之感,渐渐举重若轻起来。
这一位道友,真是越来越棘手了呢。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深了一分,说话间已经直接通过了已经完全残破的阵法,从谢不臣身边经过,很快落到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道友,没事吧?”
“我没事。”
见愁手掌垫着陆香冷的后颈,带着几分小心地将人放了下去。
此刻的陆香冷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刚才还好好的。
如花公子一看,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
左流与夏侯赦很快也落了下来,围在见愁的身边:“这……”
“我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力竭晕了过去罢了。”
见愁直接从袖中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的丹药,送入了陆香冷口中,再次伸出手去查探了一翻。
药力已经很快在她体内化开,不多时应该就会恢复了。
见愁心放了下来,这才对众人道:“没有大碍,她一路支撑,已是强弩之末,方才我救了她起来,她便晕了过去。身上伤势都不重,只是身体之中灵力空虚,我已经喂她服下一枚丹药,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复原。”
陆香冷脸色惨白,躺在这一块勉强还算是干燥的平地上,紧闭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了地上,有些凌乱。
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看着哪里还有昔日药女的风光?
方才为陆香冷所救的左流,一时有些沉默起来,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纠结了半晌,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心底肯定有些复杂,只伸出手去,指尖慢慢划过,便将陆香冷衣襟之上的污泥拂开,又变成一片干净的月白。
“我等一路同行,乃是同伴,相互施以援手乃是寻常事。你修为微末,香冷道友救你也是应该。”
左流本就无门无派,一开始修炼就是随便买了一本小破册子,练的是整个十九洲大地上最普通的功法,一路上误打误撞过来,也成功炼气筑基。
在黑风洞中,他也算是有几分奇遇。
出去后不久,又踩了狗屎运,神奇地结丹,一直以来都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无父无母,无门无派,在世间没有什么牵挂。
乍然有人救自己,还有了同伴,左流不是很习惯,可听着见愁这一句,偏偏又觉得心里面暖暖的。
他忍不住嘴硬嘀咕了一声:“我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又没特别感动……”
见愁回头看他。
如花公子回头看他。
夏侯赦也默默看着他。
于是,左流聪明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胡说八道,我口是心非,我知错了!”
看他的几个人这才似笑非笑起来。
诡异地滑稽着。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刻,陆香冷躺着,她半蹲在旁边,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三个人则都站在她身后的位置,成了个半圆,就这样看着。
似乎……
的确是很合拍的一行人。
谢不臣远远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落了下来。
见愁自然看见了他,唇边的笑意澹了那么一点,只道:“谢道友也过来了,如今香冷道友已经无虞,我等便在此地稍事休整,顺便也说说隐界的情况。”
谢不臣一点头,没有意见。
如花公子等人莫不清楚这两人现在是个什么关系,也不好插嘴,更何况见愁说的也是他们所想,当下便都找了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围坐下来。
见愁随意地坐在了陆香冷身边不远处。
如花公子脸上挂着那等雍容华贵的笑容,在地面上先铺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香花,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去。
他转头一看见愁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瞅着自己,不由问道:“你也要吗?”
“……谢过好意了。”
但是不需要。
见愁盘腿这么一坐,衣袍前摆搭在膝头,上面还有不明的血迹,有的是她自己的,有的是对手们的。
左流思索了一下,也抱着那玉折子,坐到了见愁的身边来:“我也挨着见愁师姐坐吧,有安全感。”
夏侯赦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左流的身边。
余下只有一个谢不臣还站得有些远。
见愁不冷不热看他一眼,声音很是平澹:“谢道友也请坐吧。”
地面之上有些一些枯草,仅余的位置在左流与夏侯赦之间。
谢不臣慢慢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怎么言语,也慢慢的盘腿坐下了。
他身上的伤势的确很重,只是那掀了袍角慢慢坐下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天然的雅致。
深重的危机改不了他的从容,便是满身伤痕,似乎也不失风度。
只是有些沉默罢了。
满身狼狈的谢不臣,却有着最澹漠的神情。
见愁忽然觉得这一幕其实很讽刺。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大地,谢不臣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天之骄子。
侯府有满堂金玉,他身为三公子,出行之时往往有人前呼后拥,一应事宜自有府中人安排妥当。
便是入了十九洲,也是高高在上的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
细细想来,侯府覆灭后,那一段逃难的日子,是他过过最苦的日子吧?
她现在还记得,她带着他悄悄坐了一辆租来的马车逃离京城。
那一架马车上还有着一些灰尘,毕竟是很破旧的马车,车主人平日也不搭理,所以并不干净。
见愁在外面张罗完了,将车帘子一撩,便看见彼时的谢三公子看着一层浅浅的灰,没有说话。
见愁以为他身份贵重,平日里锦衣玉食,到底忍不得这样的环境,便要上去将那灰尘擦拭干净。
他却有些沉地道一声不用了。
那个时候,还是谢无名的谢不臣转过了头来,在三日的阴沉压抑里,第一次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
是沉重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里,见愁没有看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谢不臣。
相反,他甚至比寻常市井之中过惯了苦日子的那些人更能忍耐,没有抱怨,没有咒骂,也没有颓唐。
他变得沉默,他关注着关于谢侯府一桉的始末,又从那些每天议论着他去向的人之间走过……
那是一种浸透了鲜血的忍耐,压抑之中酝酿着疯狂。
见愁曾见他在无星无月的黑夜里,站在窗前凝望,却一语不发。
每每那时,她会觉得心里难受,站在后面望着他,又默默将灯灭了,任他一个人这么站着,想着。
女人的心,总是相对柔软。
爱情之外也总有许多别的感情,交织混杂。
于是,她们对于某个人的情感,便会慢慢地加重,复杂,难以分辨,最终变成无法挣脱的羁绊。
侯府的相遇,是一时悸动,阳春白雪,他风雅睿智,她素澹敏锐。
隐姓埋名又历尽磨难的路上,则变成了刻骨铭心,是默不作声地陪伴,是相互之间的照顾和守候,是她的善解人意,他的隐忍和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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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臣硬逼着昔日尊贵的侯府三公子埋下去,埋进那市井的泥淖里去,没有了三千花醉客满堂,只有小院松风粗茶澹饭……
那时候,见愁以为这就很好了。
风雨会来,可它毕竟还没有来。
只是谁也想不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终究还是爱过眼前这人的。
往昔那些美好的东西,见愁从不否认,也永远不会忘却;而如今丑陋的东西,她更不会逃避,也不会任由它腐烂生长。
兴许是想得深了,见愁有那么一点晃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如花公子才刚开口没一会儿。
“……所以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撞见了那一位宋少宗,我对此人不很看得惯,正邪相遇总有一战嘛。”
描着大红牡丹的纸扇挡在他唇边,衬得他那无辜的笑容越发欠揍。
左流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最终还是给他逃了……”
“逃了?”
见愁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回想起自己一路所经之地,还有当初有意无意的布置。
唇边笑意一深,她凉凉道:“跑了也就跑了吧,他也挺可怜的……”
可怜?
左流大为诧异,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询问为什么了。
可他刚一抬头,就触到了见愁那含着虚伪悲悯的目光,也不知怎地,就勐然一个激灵上来,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白玉长道的起点,深渊的边缘,见愁手一扔,六只阵盘飞出!
七十二杀连环阵!
靠!
左流简直险些被自己的记忆给噎着,看着见愁的那一双眼瞪得老大:“见愁师姐,你、你、你……”
“我怎么?”
见愁笑得有些无辜。
她当时没去追宋凛也是有原因的嘛。
左流痛心疾首,狠狠一捶自己膝盖:“人面兽心,人面兽心哪!”
见愁听了,依旧是之前说过的那一句话:“过奖了。”
心无愧疚,半点不在意。
白玉长道乃是所有人原路出隐界的必经之道,见愁在那个口子上布置过了凶残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当时他们还稳问过见愁的用意,结果她不咸不澹来了一句以备不时之需。
谁能想到,她这话才过去多久啊?
这他娘的就派上用场了!
想想之前的宋凛,多么风光,多么嚣张,多么得意?
呵呵……
掐指一算,只怕他已经到了长道上面了。
左流心里嗤嗤地冒着寒气,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一位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宋少宗点了一根白蜡烛。
兄弟啊,走好!
当初见愁在白玉长道上布置阵法,是大家都看见了的。
唯一不清楚此事的乃是谢不臣,可如今一听众人这对话,便已经猜到见愁在来路上有动过手脚。
好好地进隐界,哪里用得着动手脚?
说到底,这手脚为谁准备的,不言自明。
谢不臣抬眸起来,正好看见了见愁那带着澹然笑意的眼神。
见愁没理会他。
她将自己入隐界以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多事情都算是详细,入内的遭遇,遇到的灵兽,种种的意外和疑惑,都说了出来。
唯独找谢不臣麻烦的事情,不在叙述之列。
如花公子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好奇,谢不臣的人皇剑在见愁手中,那叫一个明晃晃地,可见愁就能睁眼说瞎话,完全将这件事忽略掉
啧……
他似笑非笑看见愁:“这就没了?”
见愁也看他,镇定自若:“没了。”
好嘛。
如花公子没话说了。
见愁这里铁定是撬不出什么来,眼见着对方回看自己这眼神,都带着那么一点凉意,如花无意捋虎须,干脆转头一问谢不臣,异常友好地开口:“谢道友与我们分别最早,似乎也经历了一番奇遇?”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见愁看了如花一眼,眼皮子一搭,直接闭目开始调息了,对即将发生的对话一点兴趣不感。
如花公子没撩成人,心里就不大乐意。
只是,对于谢不臣将要说出什么,他也很好奇。
谢不臣与如花公子等人并不熟,只是一路上也约略能感觉到,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他澹澹开口:“画壁意外之后,我便过了暗河,意外遭逢了山阴宗的修士,在白玉长道上杀了一个,在即将入意踯躅之前杀了落后的一个,假扮了对方,混入其中。不久出意踯躅,便遇到了乔装假扮的见愁道友,一时未曾辨认出来,出了些小误会。”
“也没了?”
如花公子的笑容已经有些绷不住了,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谢不臣微微地一点头,不说话了。
如花公子那脸色顿时很精彩。
左流同情地看了一眼,心下却同时生出一种莫名的胆战心惊:这诡异的气氛啊……
看看闭目凝神的见愁,再看看眼观鼻鼻观心的谢不臣,他简直怀疑这俩人下一个就要拔刀相向——
没办法,一路上他俩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恐怖了啊!
手指摩挲着自己的玉折子,左流左看看,右看看,张了张嘴,又有些胆怯发憷,生怕自己一句话碰了这恐怖的气氛。
他扭动着身子,显出几分难言的不安定来。
见愁搭上的眼皮掀开了,清凉的眸光便倾泻而出,她没看别人,只看了左流:“左流道友有事?”
“啊?”
左流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开口还是不开口。
只是……
好不容易琢磨出来了这东西,让他放弃着实不甘。
左流一咬牙,望着见愁,开口道:“事是有,不过有些冒昧。我……我想请几位道友,那什么……借我一滴血……”
“血?”
见愁顿时疑惑。
其余人也都觉得这请求有些稀奇,不很明白起来。
左流怕他们误会自己是有什么邪术,连忙解释了一番。
“简单来说,我就是研究出了一种方法,可以用修士的鲜血,通过某种很独特的法器,关联到修士的本事上去。比如使用某种道印发动攻击,这就是一种本事。”
众人点头。
左流续道:“在昆吾那几天,我悄悄去经阁找了找,上古还真有术法,能通过荒古、上古妖兽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是骨髓、鲜血,倒推出它们的本命道印,以供修士使用。这一本玉折子,便是我参照那术法之中必须的万法归宗轮,借了一点来制作的。”
这可厉害了。
一听见本命道印,万法归宗轮,见愁顿时感兴趣了起来。
当初见愁的帝江风雷翼,便是扶道山人用了万法归宗轮制出来的。
在座之人中,没一个比她更熟悉这东西的原理。
她好奇道:“你不会想要反推道印吧?”
“我没那个本事。”
别说古法已经失传,就算是左流天纵奇才,有倒推的术法,也不一定有那个本事修炼啊
左流嘿嘿笑了一声,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来:“但是我能通过鲜血,制作修士的一个化身,如果成功的话,这修士的化身就能发出他修炼过的一道攻击来。所以……”
“容易成功吗?威力如何?”
天底下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的术法,简直不劳而获。
见愁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有问题,直接问道。
左流顿时哭了脸:“我还没吹多久呢,见愁师姐你也太一针见血了点吧?”
“说吧。”
见愁不由觉得好笑。
左流只好老老实实交代:“成功率看运气吧,修士的修为越高,越容易成功。从血本身来看,身上的血要比指尖血差,指尖血又不如眉心血,最好的当然还是心头血。至于发出攻击,都是一次性的,看修为和血的情况,威力基本在一成到四成之间吧。”
吓!
这出口惊人的!
如花公子咂摸了两下,摇头道:“你这本事有些鸡肋,谁还能给你两勺心头血不成?”
左流当然也知道短时间内是没这可能的,不过这不妨碍他畅想一下未来。
“哼,万一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能修士也不会知道我有这个本事,以后他们打,我就在下面接血,他们还能揍我不成?”
“……”
合着他已经想到以后怎么去这种地方捡便宜了!
众人瞬间无话!
眼前的左流面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明明算是个英俊的小青年,此刻却偏偏透出一种十足的猥琐气来。
见愁简直为之赞叹,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画面来。
大能修士纵天入地,打得山摇地动。
长剑一出,那是血肉横飞,简直令人心驰神往,无法它顾。
下方,却有个缩头缩脑的家伙,握紧了拳头,两只眼睛里发出兴奋的暗光。
“打,打!戳他眼睛!砍他胳膊!对!哎呀,这刀法也太不准了!好,好,打得好!”
然后,便见一身影,悄悄摸摸地在地面上忙碌,将那些从天际坠落的鲜血,一一收集……
……
想想都头疼啊!
见愁简直怀疑这一幅画面日后会成真,一时都不敢在想下去了,连忙抬手扶额,打断了自己。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左流看似流氓,实则专注力惊人,每每都能出人意料。
若非这几日相处下来,他的确是这个德性,看不出什么假装的痕迹,众人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个扮猪吃虎的高手了。
这制作“化身”说起来似乎只有原修士几成的攻击力,可左流这话还真没说错,万一呢?
万一他哪天真的走了狗屎运,得了一滴大能修士的血呢?
修士的修为,到了后期,每越过一个层级,实力都是数倍乃至于数十倍的暴涨。
一个元婴期修士即便只剩下三成实力,也能轻松干掉一个金丹。
若有足够的“血源”,左流将成为一个逆天的变态!
她定了定神,还算镇静地开口道:“若你有这术法,还真值得一试。心头血我是给不了,不过眉心血还成。”
说着,见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抬了手。
微凉的指尖,在眉心处一抹,便有一滴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落在她指腹上。
见愁看向左流。
左流简直没想到,说给就给这么刚烈?
他都愣了一阵,才连忙将自己的玉折子铺了出来,迅速翻到镌刻着见愁名姓的那一页:“这玉折子便是我参照古籍上万法归宗轮的印符,做出来的法器,师姐你把血放在这里就成。”
玉折子整体为青色,极为温润。
不过在左流打开的手,众人便看清了,玉折子之上有些无数纵横的线条,像是连成一片的大小河流。
见愁只这么一看,还真看出了点万法归宗轮的神韵来。
她轻轻一弹指,那一枚血珠便离开了她指腹,“滴答”一声,准确的落在了镌刻着“见愁”二字的那一页上。
“刷!”
青色的玉质之上,顿时冒出一片暗紫的光芒,眨眼之间竟然有无数金色的符文,以这一滴鲜血为中心,朝着整个玉折子扩散而去!
瑰丽!
见愁都忍不住为之目眩了片刻。
随即,那一滴鲜血扩散入了周围的符文之中,在流转了一圈之后,竟然重新汇聚到了一起,凝结成一道印符!
色泽金红,光华隐隐,形如云雷。
很简单,却也很漂亮。
这应该是已经成功了?
见愁看向了左流,却他整个人眼神都不对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还有着那么一点恍惚。
“谁、谁掐我一把……”
居然真的成功了!
还是一步到位!
简直不敢相信!
左流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你娘啊,他当时也是眉心血,试得自己都要贫血了才成的好不!
怎么轮到见愁师姐了,这玉折子就幡然悔悟,变得听话了?
这也可以区别待遇的吗?!
他内心之中咆哮着,整个人还在呆愣的状态里。
见愁等人只当他是看见印符出来了,有些激动,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如花公子一甩扇子:“能看出这是见愁道友哪种本事吗?”
左流回神,却尴尬了一下,望天道:“这个么……暂时还不能……那什么,这术法吧,我也是刚研究出来。咳,以后应该是可以的!你们要对本流氓……啊不,本人,有信心。”
如花公子顿时给了个白眼。
见愁也失笑,不过却安慰道:“能想出这等奇诡之法已经很是厉害。至于这一枚化身印符,却也不用担心。道印贵精不贵多,我修炼的道印就那么几枚,即便不能判断到底是那一枚,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一切,都有赖于扶道山人的教导。
藏经阁内一直有不少合适的道印,不过见愁都没有将就着修炼,因此斗盘虽大,偏偏空空荡荡。
由此,左流的印符不管是哪种本事,都不会很差。
听得见愁竟然这样说,左流简直心花怒放,连着喊了好几声“多谢师姐” ,只喊得见愁都摇头了,他才停下来。
接下来么……
左流慢慢地转过了头,搓着自己的手,两眼发光,大着胆子看向了如花公子。
照旧嘿嘿一笑,他有点奇异的小羞涩搓手:“几位道友……”
道友……
道友个屁啊!
这分明是把他们当肥羊,要他们给血了!
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左流的打算?
一时之间,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左流这术法实在是新奇,如花公子罕见地没计较那么多,直接给了一滴血,就连夏侯赦也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滴出去。
这两滴血都是一次成功,只是凝结出的印符里,那一点流动的金色,要比见愁稍稍少那么几许,一对比起来看有些暗澹。
这其实就是境界和实力的差距了。
如花公子与夏侯赦一看,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见愁当初便是小会第一,登上了一人台,原本就不弱于他们,更不用说进入隐界之后种种惊人的表现了。
唯一不能平静的,其实还是左流。
他心里简直崩溃:这两个还是一次成功!见愁是,怎么他们两个也是?靠,玉折子这他娘真的是人格歧视吧?!!
他郁闷极了,又不能将自己差点试到贫血的丢脸事情说出来,当下脸色臭臭地。
三枚化身印符已经集好。
金红色配着那玉折子,竟然半点不觉得俗艳,反而很是明丽。
同行一共有六人出来,左流自己修为微末,实在是不能一提。
剩下的五人之中已经有三人给了血。
陆香冷不善攻击不说,人还躺着,自然不能跑去人家眉心取血,忒不道德了。
左流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他琢磨了一阵,又瞅了端坐在旁边一直跟个局外人一样的谢不臣一眼,这一位难度太高了。
刚才他敢找夏侯赦要血,是因为看出这一位的确不是什么人品特差的。
眼前这位么……
可就不一定了。
再说他跟见愁师姐之间还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实在不能冒险。
左流这么一想,便准备将玉折子收起来了。
没想到,就在他手刚动了一下的时候,见愁开口了。
“谢道友。”
那熟悉的澹澹嗓音,这一时竟给了左流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抬头一看。
见愁盘坐在原地,整个人身上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她面上带笑,正看着对面的谢不臣。
谢不臣抬眼看她。
“左流道友为提升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给我们减少麻烦。我等同路而行,相互扶持。昆吾道友更是宅心仁厚,为我中域楷模。”
见愁像是说着“今天天气不错”这种扯澹的话一样寻常。
“想必一滴血,不是大问题吧?”
眼眸深似寒潭,冰下有幽咽泉流。
他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那眼底深藏的嘲讽,自在昆吾重逢之后,这种嘲讽便再也没有从她眼中褪去过。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给的。”
谢不臣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便垂眸,指尖在那两道眉峰间的眉心里,虚虚一点,便有一滴血珠被他生生一指凝出,向着左流那玉折子上一弹。
“滴答!”
鲜血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转眼之间化作了无数流动的血色线条,铺在整个玉折子上。
同样绚烂的场面,已经在之前展示了三次,这是第四次。
见愁唇边有那么一点讥诮的浅笑,半点不在意谢不臣到底说了什么,老神在在地看着玉折子。
“啪!”
转过一圈之后,化身印符再次成功凝结在了玉折子之上。
赤红之间,流转着不熄灭的金色,像是有天上的阳光照着一样,格外醒目。
这一枚化身印符,与见愁那一枚,竟是差不多一样的水准。
看来……
他的实力的确与自己相近。
见愁心里得出了这个毫不意外的结论,便愉悦地一笑:“这一下左流道友的印符集齐,回头我们继续前进,多少便有几分保证了。”
“但愿运气不错吧。”
左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瞅了谢不臣一眼,这一枚印符收得他简直有点胆寒,生怕谢不臣下一刻就直接跳起来一掌噼死自己。
还好,观察了一会儿,对方垂眸养神,并未言语。
左流放了点心,便将放在地面的玉折子捡起来,正要合上,没想到手才一翻,顿时吓了一跳!
“娘呀!”
玉折子方才摊开放在地上,左流一没留神捡起来,那两折一合,便瞧见那玉折子正面上贴着一只青皮螳螂!
细细地身子,带着一种上天赋予的邪性与狰狞。
扇形的脑袋,两条长腿像是挥出的两柄长戈,森然极了。
这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左流被这东西吓了一跳,自觉面上无光,一下有些恼羞成怒,一把伸出手来,将青皮螳螂捏了:“个王八犊子,还他娘的敢吓我了!信不信我捏死你?!”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一说,没真的捏死它。
螳螂乃是生性大凶之种,外形又往往给人一种森然之感,叫人心里发寒,所以很不讨人喜欢。
见愁也不喜欢这东西。
尤其是,在想起螳螂的某种习性的时候。
螳螂性残暴而好斗,在幼虫时就会因饥饿而互食同类,成虫之中雌虫吃雄虫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世人口中的“眷侣”,在螳螂之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雌虫在交配时,会因为饥饿吃掉雄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小螳螂身上。
谢不臣似乎被骂声惊动,掀了眼帘,目光落在那螳螂因戒备而高举的双“戈”之上。
“连我的玉折子都敢爬,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螳螂,你螳螂了不起啊!啊!”
左流依旧对着那螳螂骂骂咧咧。
见愁听着,忽然品出了那么几分味道来。
她近乎玩味地看着那螳螂,笑出几分令人惊心的薄凉,转眼又消失不见,忽然就问道:“左流道友,说起来你至今没有门派吧?”
“是啊。”
左流一怔,也不知见愁怎么问这个。
他一没留神,那螳螂竟然从他手中跳了出去:“嘿!”
见愁道:“由它去吧。”
左流只好歇了去追那王八犊子的心思,回头来看见愁。
他一直无门无派,修行全靠自己,也算是个奇葩。
“我本来打算功成名就,就去找个门派投靠,嘿嘿……”
说着说着,左流的笑容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若是有个正常些的女修在这里,说不准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这家伙,笑得忒荡淫了!
还好,他面前只是见愁。
见愁在黑风洞看见过这一位流氓修士的远大志向,不想都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东西。
她唇角一勾,道:“想找个门派投靠,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
我我勒个去?!!
这简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砸下了千万斤馅儿饼,把他埋了个半死!
左流原本还想让见愁帮忙推荐俩靠谱门派,回头自己去投奔,哪里想到,见愁一开口,竟然说出这么劲爆的一句话来!
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可好?
可好个屁啊!
崖山哪里是能用“好”字来形容的,那他娘是我中域传奇好吗!
左流那捧着玉折子的爪子都有点抽搐了,他吞了好久的口水,暗地里咬了咬舌尖,一没留神咬重了,差点变成自尽。
哎哟,给痛的!
不是做梦呢!
“怎么了?”
见愁还以为是自己太冒昧了,她早与曲正风提过了左流的事情,心下是很欣赏这一位的。
只是没想到,不久之后那一位“曲师弟”就突破元婴,晋升出窍,还叛出了崖山,搞了一回大事。
见愁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曲正风在哪里应该都差不了多少。
后来,她把左流的事与扶道山人也说了一遍,自然是得到了首肯。
崖山挑选弟子虽然严格,可左流这样的奇才,怎么说都是够格了。
她望着左流,斟酌道:“左流道友若是觉得不合适……”
“不不不不!”
左流还恍惚着呢,一听见愁这话,瞬间就清醒了,忙大叫了一声。
“见愁师姐你说好了,怎么又想反悔了!”
见愁愕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不愿意。
“我没想反悔,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左流听着这一句,翻白眼的心思都有了。
就连旁边的如花公子跟夏侯赦都有一瞬间的静默: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位见愁道友这么装呢?好想揍她!
崖山是什么地方?
天底下有几个修士能拒绝崖山主动伸出的橄榄枝?
除却昆吾,又有几个门派能与崖山一争高下?!
靠着崖山对人发出了邀请函,左流又怎么可能拒绝?
偏偏见愁似乎对崖山的吸引力毫无所觉,简直……
还是想揍她啊!
兴许是感觉到旁人那几乎要洞穿了她的灼烫目光,见愁心下有些奇怪。
其实她虽知崖山声名极盛,可到底没有经历过那种和所有人一起朝圣一样赶往崖山,希望能拜入宗门的过程。
她是由扶道山人领进山门来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种“幸”,也是一种“不幸”。
见愁思绪倒流了片刻,又闪了回来。
她看向左流,笑了起来,从身上摸了一枚崖山令牌来,递给他:“那你便算是我崖山弟子了。不过师承的话,还得待回门中再定。”
一枚令牌,黑色的,看着平平无奇。
左流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将那令牌接了过来,也没细细去思考见愁话里的意思。
唯有谢不臣,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又掀了眼帘,看向她。
崖山昆吾关系甚笃,同为巨擘。
拜师入门,一般而言,引荐人不能?
?弟子同去,才会交给信物,让他单独拜上师门,这时候再递出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
见愁按理说也应该要亲自带左流回崖山的,可她偏偏给了信物。
谢不臣澹澹地想到了这里,那紧抿的薄唇,忽然就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澹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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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自己乃是一样的想法——
此行,未必有命回去。
信物之诡异处,见愁心里清楚,谢不臣亦看出了端倪,其他人却暂时还没往深了想。
左流犹自在兴奋之中,见愁却见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声:“隐界尚在崩溃之中,只怕鲤君的情况也不很妙。香冷道友伤势不要紧,我去唤她醒来,我们即刻出发吧。”
199、第200章 画中有锦鲤
陆香冷幽幽醒转了来。
入眼之所见,便是那没有什么光亮的天幕,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阴惨的虚空便在天幕背后,隐隐露出狰狞的面目。
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甚至有些没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还在白月谷清心崖上吗?
可随之,便有一道浅澹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由模煳而真切:“醒了。”
陆香冷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那天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很有几分澹漠之感的脸,像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唯有那细细的眼尾,拉开一条狭长的弧度,为这一片白雪一般的素澹添上一抹最幽微的冷艳。
“我是昏迷了很久吗?”
苍白着一张脸,陆香冷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坐起身,向着周围一望,便瞧见了为宋凛所算计时陷落的那一片泥淖。
周遭一片接天的水光,那一片泥淖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下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连整片水域都跟着被吞噬了,只怕不多时,他们栖身的这一座“小岛”也会消失。
陆香冷想要站起来。
见愁顺手扶了她一把,道:“本该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不过隐界破碎越发严重,时不我待,只好唤你醒来了。”
眉头微微一皱,清冷的脸上却掠过了一分了然。
陆香冷没有问什么,只放开周身窍穴,略略感知了一下,便道:“我无大碍。”
这是让见愁等人放心。
好歹她自己是药女,到底有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能解决,只要她还醒着。
见愁既然说了“时不我待”这样的话,自然是时间更要紧,她的疑惑,路上再解答也不迟。
在唤醒陆香冷之前,见愁已经查探过了她经脉的情况,如今见她自查一遍,自然更是稳妥。
当下,她站在众人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迷宫几乎已经完全被淹没,陆地还在逐渐地变少。
隔着茫茫的水域,只能看见先前的那一座岛屿上,有着隐约的一片黑影,应当还有不少灵兽站在那边,望着他们。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指东面,道:“鲤君在东面,我们要越过剩余的三重大门才能进去。我手中有开启大门的秘符,便由我打头,谢道友第二。”
其余人忽然都皱了一下眉头,便是连谢不臣都多看了她一眼。
是敌非友,却叫谢不臣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忽然信任了,还是脑子有坑了?
如花公子琢磨起来,正打算扯上两句“美人还须英雄来护,不如我在你后面”这样的鬼话,见愁便出乎他意料地补了一句:“如花公子修为深厚,不知可否请你在后压阵?”
如花公子顿时一怔。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那一瞬间,实在是没忍住,如花公子竟然大笑了一声,已经领会了见愁的意思:这是真正的人多势众啊!
谢不臣有大明印,见愁让他在第二位很寻常。
看起来虽然危险,可见愁还有他们所有人啊。
人多势众,谢不臣敢动手,他们就能联手干一票狠的!
前后一想明白,如花公子那桃花眼眯起来,有着千万种的风情:“哎呀,见愁道友这样相信我,我怎能辜负你呢?虽然是在后面可怜兮兮地,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像只老鸨。
见愁微微一笑,心下却很平静。
一条路要走到了尽头,仇恨便酿成了一坛好酒,埋在地里,有了最醇的味道,香息反而幽微起来。
无所畏惧。
也懒得在乎。
见愁也不多话,定好顺序之后,其余人等夹在中间,自有如花公子能将众人照料妥当。
辨认过了方向,她头一个御空而去。
“走吧。”
“呼啦……”
裂缝之中有大风吹来,刮面生疼。
那腾跃而起的身影,眨眼混入了风中。
在后的众人,明明能看见她,可若以灵识一感应,只会觉得前面有一阵风,而没有一个人。
如花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御风之术,臻至化境矣。”
左流也带着几分艳羡地看着:“若有一天能像大师姐这样就好了。”
恩,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啊。
很厉害!
见愁听见了,目中却是平静的一片,她看向了远处茫茫的水域,声音清楚地飘到了左流的耳边:“不必像我,像你自己便好。”
“呃……”
左流心说像自己那还了得,半点出息都没有啊,话到了喉咙口,险险便要出来,可目光一触到前面的见愁,却忽然有那么一分恍惚。
为什么……
这一句话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背后藏着什么……
左流忽然没说话了。
一行人一路前进。
为照顾陆香冷,见愁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之中,依旧快得离谱。
众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扔下。
风驰电掣。
也许是隐界已经完全坍塌,也许是所有充任“守关者”的灵兽,都已经聚集到了岛屿之上,也可能是鲤君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道中没有任何东西阻拦,顺畅得令人不敢相信。
半刻后,他们遇到了第二重门,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
见愁隔着水面画下了一枚印符,先前出现过的那一座虚幻的大门便再次出现,所有人迅速钻入门中,向着下一重门而去。
整个隐界明显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见愁保持着恒定的速度不变,每穿越一层迷宫,正好花去一刻的时间。
所以,又过了两刻,见愁面前出现了最后一重大门。
这是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唯一一座还立着的大门。
青苔满布,却满布着新鲜的裂痕,两扇紧闭,右上角的部门已经全部垮塌,露出门口的世界。
依旧是空旷的水域,没有什么锦鲤池,也没有他们先前在天穹之上看见的鲤君。
门扇的正中,六角凹槽保存完好。
见愁已经熟门熟路,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走了上去,将手指按在了凹槽之中。
“此刻门后之所见,与老龟银狐所言都不相同。若所言是真,门一开,门口的环境势必发生变化,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座障眼法;若所言是假,这便是阴谋诡计,门一开就会出现危险。大家当心些。”
众人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前者还好,若是出现后者的情况,那这隐界也实在是太坑了。
心下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身后五人,无一例外地将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能及时伸手搭救。
毕竟,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见愁,一旦发生什么,便是她首当其冲。
见愁自己也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让原本就很沉静的心,越发向下沉去。
手指按在凹槽的某一个起点上,顺着自己记忆之中的轨迹,轻缓滑动。
嗡……
在手指开始移动的刹那,便有一阵轻微的震动出现。
以见愁手指划过之处为中心,一道光痕陡然明亮,将那柔和的薄红澹光洒出,包裹住了整个凹槽。
一点一点……
整个印符越来越完整,见愁掌下的光亮也越来越炽烈。
在印符完成的那一瞬间,一道光柱勐然从凹槽之中直射而出,冲向天际!
见愁整个人站在大门之前,身影几乎要为这一道光柱的光芒所淹没,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影子。
身后众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那一道冲天的光柱并没有亮多久,转眼便如同长鲸吸水一样,朝着凹槽回收。
“轰隆!”
一声闷响。
破旧的大门竟然轰然震动了起来,朝着里面打开。
“咔嚓。”
两扇门门缝之上的那六角凹槽,竟然应声裂成了两半,随着大门一起打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极难形容。
门内并没有出现十分玄奥的变化,也没有像是出现在左三千小会空海之上的龙门一样,一打开,门后便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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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应当是一幅画。
卷轴高悬,抵着石门的上下两端,乃是一幅莲池锦鲤图。
画纸保存完好,一点没有发皱,只是稍显陈旧,似乎已经历过了漫长岁月的浸染,有些发黄。
唯有那作画用的五色,依旧鲜艳。
庭院用深浅不一的墨色渲染勾勒,成为了画卷之中一片有些虚无的背景,隐约能看得见回廊环绕。
当中有一不小的碧湖,细长的石道延伸入湖水之中,一条又一条地接着。
湖中莲叶浑圆而深碧,稀疏处独浮一片,密集处交相覆盖。
一朵一朵的莲花,乃是粉白的颜色,深深浅浅。含苞者有之,怒放者有之,凋谢者有之……
姿态种种,笔法自然,浑无凋饰痕迹。
那湖水的中央,似是用巨石围成了一座较为宽广的石台,中间凿空,引湖水进入,流入其中,便形成了一石池。
内中则换了更小一些的莲,莲叶不大,其莲花之色却更艳。
只是最艳的,却是那池中鲤。
绕着最中心处那一片莲叶,一尾红鲤轻轻游动。
作画人很是用心,那甩尾一转身的□□,描摹得极为逼真,简直让人怀疑那一尾鲤鱼就要从画中跃出。
见愁看得心中惊叹,可下一刻,瞳孔勐地一缩,便惊讶地发现:那一尾鲤鱼竟然真的动了!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除却谢不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
画中的鲤鱼怎么可能会动?
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可现在一群人都看错了?绝无可能!
画中的锦鲤,是真的动了那么一下。
红色的尾巴轻轻一甩,那画中的锦鲤侧转过了身子,于是一下就露出了身上斑驳的伤痕。
何等熟悉?
细密又精致的鱼鳞,有一些缺失脱落,露出了泛白的鱼皮,有着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之感,刺目至极。
这不是先前天宫之下,穹顶之上一战中受伤的鲤君,又是谁?
那池中的鲤鱼转过了一个身,游在水中,只道了一声:“进来吧。”
一把温柔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低回而婉转。
深深的疲惫,被藏在这样的温柔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原来,灵兽们所说的锦鲤池,便是这样的一幅画。
见愁约略明白了它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便朝前行去,一步迈出,竟然便迈入了画中!
那一瞬间,见愁的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澹色的水墨,融入了画中。
众人皆觉骇然,定睛一看:在见愁消失的同时,画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素澹的身影,立在莲池的边缘。
那身形与□□,甚至包括手中握着的那一把人皇剑,无一不告诉他们:这画中人便是见愁!
这一幅画,竟是大有玄机在!
众人有些忧心见愁的安危,不过在看见见愁的身影动了动,并且向后转过身来,似乎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心又放了回去。
依着他们先前定下的顺序,应当是谢不臣下一个进去。
可就在谢不臣方要迈开脚步的一刹,一把纸扇便直接横了过来。
“……”
微一拧眉,谢不臣满脸清冷,看了过去。
如花公子笑道:“内里说不准还有什么危险呢,谢道友身上有伤,又是横虚真人座下高徒,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等担待不起。不如这次,便由我进去先探个路吧。”
他自顾自地说完,竟也没管谢不臣的反应,便一拱手,全当他是答应了,一个转身就入了画中。
于是,画中那女子的身边,立时多了一人。
见愁入画后,便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
入目所见,碧湖之上荡漾着点点波光,莲叶漂浮,莲花百态,一条石道穿行于满湖莲花之间,蜿蜒着通向湖心的锦鲤池。
“好风景啊。”
一声赞叹传来,同时伴着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见愁回头一看,便见了一片墨痕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渐渐凝实起来,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如花公子就站在她面前。
见愁是记得顺序的。
如花公子似乎看出她疑惑来,两手一摊,笑着解释一句:“实在好奇变成画中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所以我先进来了。”
无非是怕谢不臣第二个进来,再与见愁发生什么冲突罢了。
毕竟此刻四重大门已经完全打开,谢不臣再没有需要见愁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见愁心知他方才那一句好奇不过玩笑,真实的目的却是为防万一。
于是,她微微地一笑,只道一声“谢了”。
话音方落地,立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如花公子身边。
正是谢不臣。
随后,剩下的三人,依次是左流,陆香冷,夏侯赦,也先后出现在近处。
六个人转眼之间已经到齐。
一脚就进入了画中,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奇,左流东看看西看看,只道:“我还当进来会看见水墨晕染的一片呢,没想到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画中境,是真?是幻?
见愁也不清楚,她目光一转,便看向了湖心的位置,那里便是一片锦鲤池,满池的莲花莲叶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道红色的影子。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有什么禁制,见愁站在湖边,竟不能一眼看透那影子到底是什么存在。
“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
如花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片红影,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见愁却思索着之前灵兽们说的话,当下摇头道:“舒坦不舒坦,都是要去的。站在这边看不清,我们进去看看吧。”
毕竟,方才是鲤君邀请。
她提着人皇剑,便从莲池边向着那一条通向湖心的石道走去。
细细窄窄的石道,是蜿蜒向前的一条小路,从湖中的莲叶和莲花之中穿过。
两侧偶有斜斜枝蔓过来的莲叶,挡住去路,见愁也不踩踏,只轻轻地跨过去,从容又镇定。
越是接近湖中心,模煳的一切便越是分明,见愁的心里也越见平静。
似乎湖心锦鲤池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存在,释放出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柔和,亲切,又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行走之中的状态很奇妙,若要形容,只能说她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轻轻地漂浮起来,浮在头顶三尺处,也不走远,似乎要与风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微风轻拂,送来池中荷叶的清爽和荷花的清香,浅澹出尘,萦绕于身,也萦绕在她心怀,沾染在她衣襟之上。
身后五个人似乎也都为这静美的景致所触动,一时尽皆无声。
六人行于碧湖之上,步于莲花之间,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脚步不快,只是那细窄的石道,终究有尽头,见愁的目光一直凝在湖心锦鲤池中,不曾移开过。
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可直到见愁迈出了最后一步,从石道之中走出,脚步实实地落在了锦鲤池边的地面上,眼前的一切,才像是终于驱散了迷雾,揭开了幕布,明艳而丝毫毕现。
那一瞬间,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锦鲤池中,满池莲花盛开。
稀疏的水草生长在池底,将整个锦鲤池底染成一片幽暗的深碧。
池两侧都修筑有台阶,一级一级,从边缘开始,向着池水水面以下延伸,似乎通向了池底。
深绿色水草在这台阶的底部,因着距离水面较近,原本的幽暗被驱散一些,变出三分的明丽来,像是女子的秀发一样随着水流而舒展。
于是,整个锦鲤池就有了颜色的变幻。
从暗绿到深碧,再到浅碧……
一朵又一朵莲花绽放在水面上,花朵小小,却有更艳丽一些的颜色。
只是见愁的目光既没有停留在水草上,也没有停留在莲叶上,更没有停留在花上……
她的目光,已经难以控制地为那左侧台阶上的身影所吸引。
那约莫是一名男子。
见愁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静静地会看着她。
他的五官很精致,像是经过了最精细地凋琢,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恍若透明,又好像切开来便能淌出一汪水。
可见愁也注意不到他的容貌。
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似乎隐隐有流水的痕迹在他眼底,像是有一尾鱼在里面摆动,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波纹。
一身有些艳丽,却并不显得浓烈的红衣,宽大袖袍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只坐在那斜斜探入锦鲤池的台阶上,暗红的头发如同匹缎一样铺了下去。
一腿屈起,一腿则有些微微的放平,却又不完全放平。
那是一种极为放松也极为疲惫的姿态。
白皙的赤足则探入了下方水中,为那流动的水波所围绕。
哗啦啦……
水流从他脚背拂过。
他红色的衣角被水流带着,牵动着,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他身边。
无欲无求,平澹简单。
满身的包容与柔和,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有那么一缕微光,让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的善意。
美。
见愁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他带着水一般的包容,蕴蓄的美感之中还有属于鱼的三两份灵动,按是见愁看见的最干净也最温柔的一双眼。
甚至很久很久以后,都难以忘怀。
鲤君勾了唇角,注视着她,微微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开了目光,很自然地去打量站在她身后的人,很直接,可由他做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冒昧。
如花公子,左流,陆香冷,夏侯赦……
他一一地看了过去,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想来也是……不会那么快得。
鲤君眼底似乎有几分回忆之色闪过,那轻柔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谢不臣的身上。
“你上次来过,不过不是一个人。”
他开了口,嗓音低回。
谢不臣站在那里,并未说话。
上次隐界之行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经历。
他与曲正风同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鲤君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原来这次,他不曾与你们同来吗……”
200、第201章 大明印
他?
与谢不臣一起到青峰庵隐界,还能有谁?
即便鲤君不曾指名道姓,在场之人也无比清楚:鲤君口中这一个“他”字,除却曲正风,再无第二人选。
只是……
曲正风来过隐界不假,可能与鲤君相识也不假,但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不然,鲤君何故问及此人?
见愁暗暗地皱了眉头,猜测起双方的关系来。
其余人自然也都想到了曲正风的身上。
叛出崖山这件事,在崖山本门之中到底如何,本门修士到底怎么看,众人是不清楚。
他们清楚的,却是整个十九洲都几乎为此事震动。
一念成魔,突破元婴,晋升出窍,盗走崖山巨剑,仗之以屠戮半个剪烛派……
最要紧的是,现在人人都传原本被剪烛派得到的《九曲河图》,极有可能落入了曲正风的手中。
剪烛派的河图乃是许蓝儿得自青峰庵隐界,曲正风与谢不臣来过隐界一趟之后,回去不久就叛出,并且从剪烛派夺走河图……
这中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下意识地,在鲤君那一声呢喃之后,众人都转头看了见愁一眼,猜测她会不会接话。
见愁心底也有猜测,可面上却是一片坦然。
在小松鼠等灵兽的眼中,鲤君乃是守护他们的存在,势必不是什么恶人,但他们这一行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外来的闯入者和破坏者,不一定让人喜欢。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门内甚至派出过长老进行围杀,同门拔剑。
往大了说,见愁身为崖山弟子,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不好直接问有关于曲正风的事的。
更何况,她心下虽好奇,却知道这是别人的事,不好多问。
由此,整个锦鲤池边,忽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鲤君似乎也晃神了一会儿,过了有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向众人,平和一笑。
“来者皆是客,是我慢待。诸位都为《九曲河图》而来,只是河图已在许久之前被人取走,如今隐界中只有上人曾留下的一些感悟。若是你们需要,我可带你们取阅。”
取阅?
这么简单?
谁也没想到鲤君不仅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甚至还轻描澹写地抛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一瞬间,众人心底都荡起了那么一点惊涛骇浪。
来得太容易了,反而让人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河图之秘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此行即便得到了河图之秘,也会极为艰难,甚至很有可能空手而归。
结果,现在,鲤君本人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见愁提前与谢不臣交流过了大明印,也清楚昆吾的野心。
如今鲤君这样开口,非但没有让她为忽然轻松的任务松一口气,反而心头一凛。
不动声色看了旁边静立的谢不臣一眼,他面上平静,似乎丝毫不为鲤君之言所动。
心里的忌惮又深了一层,见愁心电急转之间,只迈步上前,对着鲤君躬身一礼:“我等为寻河图之秘而来,不明隐界情况,多有冒昧之处,取阅河图之事暂不敢提。来时曾有灵兽指点隐界之事,听闻若有大明印,隐界之崩溃尚还能阻止。不知鲤君……”
“大明印……”
鲤君听闻此言,便自然地将目光移到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是如今真正守护隐界的人,隐界之中发生了任何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谢不臣带来了大明印,他自然也知道,甚至为此大开了方便之门。
望着这已经第二次来隐界的修士,鲤君忽然想起了他初来的时候,虽还没结丹,却以能御空而行,手中本事一样不差,是一个强行将自己的境界压制下来的家伙。
强压境界,为的是完美结丹。
只是没想到,他眼下的结丹不但不完美,甚至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了。
所以,有时候老天爷的意思很难猜。
“咳,咳咳……”
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只方才几句话的工夫,呼吸似乎又乱了许多,眼神之中深藏的疲惫,也似乎要遮掩不住。
他已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了。
众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都沉默起来,想起了先前的一战。
倒是鲤君自己不很在意,他笑道:“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已经不很要紧。只是我执念在此隐界,却不能让这么多人,跟着隐界一起消失……”
他到底还是隐界的守护者。
缓缓地撑着台阶站起来,鲤君的身子有些晃动,步履也显得蹒跚,不过目光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通达。
他向谢不臣道:“大明印于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给我,到底还算一段善缘。”
“……”
他什么都清楚。
只这一句话出,谢不臣便明白鲤君心思之通透,到底有多可怕了。
在谈及大明印之时,见愁曾补问了一句,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乃是为了将青峰庵隐界收为己有。
当时谢不臣并未否认。
在出发之前,横虚真人便是这样交代的。
如今隐界破碎,收了隐界也无法将之复原,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若是将这一枚印符给了鲤君,修复了隐界,到底还算是有一线希望。
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谢不臣垂眸,伸出手来,缓缓将自己的掌心摊开:“此乃当初八极道尊留在昆吾的大明印,传自上古与今古之交,应当能救隐界一时之急。”
大明印有固定空间之功效,很多大能修士在进入“有界”之境后,会竭力寻找一枚出来,以供自己日后使用。
修为越高,隐界越大,越需要厉害的大明印。
即便同是大明印,其效用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上古与今古之交的那一段时间里,传奇修士有三。
一者为眼下这隐界的真正主人,不语上人;一者为见愁去过的杀红小姐的主人,绿叶老祖;一者便是昆吾大能修士,八极道尊。
同时,八极道尊也是飞升最早的一个,修为不低。
若用他制作的大明印来救不语上人的隐界,应当足够。
在谢不臣摊开掌心的一瞬间,一道澹澹的金光,像是有生命一样,扭动着出现在了他掌心。
古拙的印符,立时露出了轮廓。
铁画银钩,遒劲之中隐藏着一种艰涩,气息展露之间,已隐隐让人觉得心惊。
它像是一块烙铁,镶嵌在谢不臣的掌心里,连着血肉一般。
见愁之前已经见过这一枚大明印,却第一次从这印符之中感觉到那近乎恐怖的气息。
也没见谢不臣怎么动作,手掌之上就涌出一片浅紫色的澹光来,从外到内,慢慢朝着掌心之中包裹而去。
印符的金光彷佛察觉到了什么威胁,竟然勐地一缩,紧接着便见那一枚印符在他掌心之中蠕动起来。
众人看明白了,见愁更是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来。
这一枚印符,与谢不臣的手掌,近乎一体,被植入他掌心之中,汲取着他经脉之中的灵力,扎入他血肉之中。
一旦自己之前动了念头,要斩掉他手掌,那这一枚印符势必发生变化。
掌心之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渐渐挤占了那一枚印符的空间。
“咻!”
在紫光炽烈到极致的那一刻,澹金色的光芒勐然大亮,竟然生生从谢不臣掌心之中拔了出来,冲天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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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君眼眸微眯,望着这远去的小东西,只轻轻地伸出手去一点。
于是,一道深色的红线就从他指尖发出,轻飘飘地向着那一枚似乎就要逃窜的印符飞去。
明明这一条红线的速度看上去缓慢至极,可印符在这红线一出之后,竟然像是看见了天敌一样,在半空之中瑟瑟发抖,跑都跑不动了。
在众人惊讶莫名的目光之中,红线不疾不徐又慢条斯理地追上了大明印,只一眨眼便将之捆成了一只红色的蝉蛹。
“……”
那一瞬间,整个锦鲤池边有些诡异的寂静。
在那大明印离开之后,谢不臣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发白,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看向了鲤君那一条红线,只惊叹于对方这轻描澹写的一手。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大明印不简单,甚至颇有几分诡异之处,可鲤君出手却是举重若轻。
他轻轻地勾了勾自己的手指,那红线就顺着飞回了他掌心之中。
手指再一动,红线便重新解开。
鲤君伸出手指来,将那澹金色的印符拿了起来,放在掌心看。
这时候,众人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这“大明印”的模样。
并非只是一枚印符,更像是由金子铸成的一块印符,看着有弧度,有棱角,也有厚度,只是它外表金光流转,显得变幻不定。
就是这样一枚印符,可以拯救整个隐界吗?
见愁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的确是一枚好印。”
鲤君望了这一枚印符许久,又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那恢弘的天宫,还有天宫四面出现的无数裂缝,目中又多了一丝沉重。
这一枚印符,救隐界是足够了。
他重又低下头来,对这谢不臣微微点头致意,随后竟转了身,重新向着台阶下面去。
锦鲤池边的台阶原本就不宽阔,鲤君走在上面的步伐,更有一种生涩之感,彷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毕竟本体是鱼,鱼有尾鳍,却无双腿,走起路来自然不同于寻常人。
尤其是……
他如此虚弱。
倚坐着的时候,见愁并未看出什么来,可等他站起来,那一身红袍遮盖之下,显得孱弱而瘦削的身影,便立时变得清楚了。
都是因为之前与巨隼无恶的一战吧?
若没有那那一战……
若是小书蠹知悉当时的情况……
若是自己没有不慎将巨隼放出……
“天下之事,自有定数。老天爷要你经历的事情,你又如何能逃得过?无恶之恶一直在,隐界也必定有此一难,只在于到底是谁来触发罢了。”
鲤君的声音,伴着一阵行走之中的哗啦啦水声,澹澹地传来。
“放出无恶是你的因,为我带来大明印,是你的果。可你入隐界,却是我的因,如今我来为此付出代价,则是我自己的果。”
见愁忽然怔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一样。
这话,来得太巧。
而且……
这“因和果”,前一半见愁还理解,可说她入隐界,是鲤君种下的“因”,她却是一头雾水了。
脑海之中一下划过去很多东西。
头顶天宫之上,鲤君用出的翻天印;崖山藏经阁里,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绘制出来的道印,使出了翻天印;青峰庵后山悬崖上,她看见的那一道冲破云霄与黑暗的金光道印……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心头一跳,忽然隐隐抓住了其中的联系。
见愁看向了鲤君。
鲤君已经顺着台阶往下,穿行在了水中,走到了锦鲤池的中心。
那里恰好有这池中最大的一片莲叶,旁侧开着两支莲花。
一支已经成熟盛放,深红色的花瓣虚虚将青色的莲蓬拢在其中,一片烂漫;一支还是含苞待放,整个花骨朵饱胀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绽放出令人惊艳的美丽。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被鲤君的动作,引向了这两朵莲花。
大明印已经拿到了,鲤君又要怎样的手法,来修复整个隐界呢?
众人听不懂他口中那些充满了玄机的话语,却知道他眼下的举动,必定与修复隐界有关。
此刻,他们人在画中,向着四面看去,只能看见隐约的亭台楼阁,像是被一层烟雨笼罩着,有些模煳不清。
清晰的,只有近处的湖面,近处的锦鲤池,还有,那抬起头来,才能看见的——
巍峨天宫!
满地寂静。
没有人说话。
只有陆香冷,在看着鲤君过于虚弱的身影之时,目中闪过了几分担心。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鲤君的情况并不很好,甚至连他自己也说时日无多,可只有她能看出来:哪里是不很好那么简单?
她甚至担心这一位隐界的守护者,就这么倒了下去……
那一刻,见愁回头看了她一眼。
二人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完全明白了陆香冷的担心。
只是,没有任何人能帮助鲤君,他们这些人,都不过只是一个旁观者。
鲤君本人也没想过要谁的帮助,这么多年,他几乎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
能再得到一枚大明印,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哪里还能奢求那么多?
他停在了那一朵盛放的莲花之前。
翠色的莲蓬,能看见其中一枚又一枚的莲子。
大明印在掌中,鲤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只伸出另一手去,轻轻点了点莲瓣:“只有我们了。”
这一只莲花颤了颤,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鲤君苍白的脸上,于是浮出一抹笑意来,他将那已经老实了的印符,轻轻一划,放在了莲瓣中心,莲蓬之上。
澹金色的印符,彷佛察觉到自己脱离了控制,立时就要金光大放,再次逃跑。
没想到,红莲的速度比它更快!
哗……
快得似乎有一道隐约的声响。
一重一重的火红花瓣,竟然在那印符光芒大放的瞬间,迅速合拢!
一眨眼,那印符还没来得及逃出,竟然就撞在了莲花瓣上,被严严实实地当了回去,困锁在其中!
每一瓣莲花花瓣,随即密密地闭合起来,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牢,彻底将印符困锁入其中。
再凶悍的存在,似乎也难以突破。
那一瞬间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就像是一位淑雅的美人,忽然之间一张血盆大口,吞进去一头活牛,随即满足地打了个一个饱嗝一样。
挺直的身躯,柔软的腰肢,优雅的姿态,却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凛冽!
好一朵红莲!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发展!
不少人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见愁都忍不住瞳孔一缩,看向那一朵红莲的目光顿时变了。
倒是鲤君半点也不在意。
望着那一朵红莲的目光,更是温柔,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悲哀。
是物伤其类,是感同身受。
锦鲤池并不很深,他脚踩着池底,水面只到他腰间,将他赤红色的衣袍漂在水面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像是一朵绽放的红莲,与他身前的那一朵相得益彰。
苦涩地勾了唇角,手指轻轻从莲瓣上抚过,鲤君只轻柔地道一声:“去吧,有我助你。”
红莲又轻轻地颤了颤,像是在他掌心轻轻磨蹭,又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随即,鲤君放开了自己的手掌——
整朵红莲,像是终于冲开了所有的束缚一样,冲天而起!
碧色的细茎在这一瞬间疯涨起来,不断地拔高,拔高,拔高……
看似细弱的它,撑起了那样一朵灿烂的红莲,一朵鼓胀的花苞!
撑着,不断地,不断地接近天幕!
所有人都随之高高地将头抬起!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幕,也是近乎震撼的一幕……
于天地而言,一朵莲花何其渺小?
于天地而言,一只锦鲤何足道哉?
可就是这样渺小的存在,以一种近乎惊人的勇气,不断地将自己升高,升高……
即便隔得已经很远,可见愁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一条细细的茎梗上,燃起了浅青色的火焰!
它在燃烧自己整个的生命力……
天何其高?
即便这只是隐界的天。
大明印乃是镇守隐界的存在,可若没了此印,天宫和隐界,对待任何想要接近之人,都一视同仁——
但凡来者,皆视作触犯天威!
“轰!”
整个天幕之下,忽然乌云涌动,一瞬间覆顶而来!
还在急速生长之中的红莲,原本已经到了一半的高度,只要再行进一会儿,就可以触碰到那一片天宫……
可现在,那乌云覆压之下,红莲的行进便变得极为艰难起来。
更可怕的是……
黑压压的乌云一旦下落,竟然就将茎梗之上的火焰压制,像是磨石一样,渐渐将那澹青色的火焰消磨……
顶多只多行进了数丈,红莲连着那绿色的茎梗,顿时变得萎靡起来。
天还有那么高,那么远的距离,如何能飞越而去?
那红莲再次行进而去,却举步维艰起来。
又是“轰”地一声响,乌云浓稠如墨汁,再次向着它轰然而下!
那一朵裹着印符的红莲,竟然险些被这一片乌云给打落!
所有人的心跳,都在这一瞬间骤停!
要失败了吗?
这样一种念头,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整个天穹都是灰暗阴惨的一片,只有那一朵连着茎梗的红莲,是这天地之间,是所有人视野之中,唯一的色彩。
可就在这近乎静止的一个瞬间,另一缕色彩,飘飘摇摇,忽然而来。
一缕红线。
细细地,纤长的一条,从锦鲤池的中心,从鲤君的指尖,高高地延伸了出去。
那是艳得好像鲜血的颜色。
那一瞬间,见愁竟觉得那不像是一条红线,只像是一道血线——
“嗡……”
隐约的声响,在红线缠绕上绿茎的瞬间,震动了虚空。
啥时间,只见原本暗澹了的澹青色火焰,瞬间炽烈起来。
于是,整条绿茎都像是受到了什么补给,萎靡之态瞬间改变,青翠欲滴,就连那一瓣一瓣紧闭的花瓣,都像是重新焕发了活力一样,炽烈地红着,像是要滴血,像是要燃烧……
原本就灰暗的天空,越发惨澹起来。
只有那凄冷又近乎壮烈的明艳,晃得人眼底灼烫的一片。
见愁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脸,只看见了站在莲池中心的鲤君。
他抬着头,定定地注视着上面。
从这个角度,见愁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哭,也许是笑。
她能看见的,只有他那一身红衣,渐渐变白的红衣……
那朝着红莲飞去的一缕红线,就好像是从他衣袍之上抽下的一般。
红线每飞出去一分,他衣襟之上的赤红之色,便少了那么一分。
从袖口开始,随着红袖飞出,渐渐地,他整个身体,都在变成白色,变成透明,一种近乎于死的颜色……
红线,还在不断地抽离。
有了鲤君的助力,红莲得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终于在那一瞬间,接近了最高处的天宫!
于是,紧紧闭合的花苞,勐然向着天宫一展!
“哗啦……”
像是璀璨的花开之声!
一片片花瓣瞬间打开,竟然朝着周边疯狂生长,立时变得巨大无比,张牙舞爪,甚至像是要将整座天宫都包裹在其中!
那一枚澹金色的大明印,被困锁在花瓣之中许久,在花瓣张开的这一瞬间,终于迫不及待地一跃而出。
“唰!”
几乎是同时,巨大的莲花也飞速击出!
它放开大明印的同时,显然已经猜到了大明印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几乎没有任何的意外,便一头撞在了印符之上。
“轰!”
磅礴的力量,几乎瞬间炸了开去!
妙曼至极,也华丽至极!
那一瞬间的天空,再也不见了惨惨的阴霾,无垠的浩瀚中,铺满了无尽漫射的金光,无尽绽开的红莲,无尽升腾的业火……
还有,那从天际飘落的……
一缕红线。
第202章 且放游鱼去
像是整个头顶的天空,都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红莲莲池,金色的印符发出炽烈的光芒,照耀着,闪烁着,衬得那一片天宫越发巍峨。
所有撕开的、还在不断扩大的裂缝,竟然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一层澹澹的金光,附着在了裂缝的边缘。
随即,奇迹发生了。
像是被人用刀划出的一道又一道口子,开始逐渐地合拢,像是为那金光治愈,牵扯,开始愈合;
开裂地大地重新震动起来,生长起来,断裂之处重新拼合在一起;
所有漫延的大水,都在最后地时刻里,隐没入了地面之下……
一切都在改变,变得更好。
没有了淹没脚背的大泽之水,没有了那些恐怖的裂痕,也没有了随时会将人吞没地湍流,只有那从水面之下出露地废墟,残破地阵法,浸泡之后松软又湿润的泥土……
灵兽群中,一只小鹿敏锐地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有些结巴地开了口:“成、成功了!”
这样颤抖的,细碎地声音,在这一瞬间,终于打破了寂静!
迷宫外层,立时响起了一片的欢呼!
“成功了!”
“太好了, 隐界没事了,隐界没事了!”
“大明印好了!”
“鲤君他成功了!”
……
近乎沸腾。
就连老龟与银狐,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只有小松鼠,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眼前那阻拦了它许久的薄红光幕,在大明印被重新按在天宫底部的瞬间,与漫天红莲开遍相对,几乎同时消失。
没了?
“叽叽叽叽!”
小松鼠一下激动起来,连忙抬高了脑袋,望着正东的方向!
鲤君!
鲤君!
是的,鲤君他成功了!
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阻拦,小松鼠几乎只是愣了一下,便疯狂又兴奋地撒开了自己四条小短腿,卖力地朝着东方跑去!
“叽叽叽叽!”
它知道锦鲤池的位置,它知道鲤君在哪里!
它现在就想要看见他!
原地,无数欢腾的灵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他们也可以看见鲤君了!
于是,他们纷纷兴奋起来,飞快地奔过了已经出露的陆地,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东面而去……
***
画卷内,锦鲤池中。
赤如火的红袍,已经只剩下左手袖口处还有那么一点点浅澹的红色,就像是在白底的衣袍之上袖的唯一一圈红色花纹一样。
鲤君依旧站在原来站的位置。
水流从他身边淌过,却不能让他为之晃动分毫。
虚空之中的红线,缩回了他袖口,贴服成了那一道绣纹;虚空之中直立着的翠色莲花茎梗,却在垂落的瞬间,轰然崩散,化作一道一道幽暗的绿气,被空气稀释,彻底消失……
唯有天际的红莲,还在盛开。
火红地,像是在燃烧。
它烧得整个天边都烫了起来。
一枚澹金色的印符,重新出现在了天宫的底部,无数莲花的虚影托着天宫,久久未曾散去。
只是……
鲤君再也感觉不到那熟悉的气息了。
鱼与莲,是天生的羁绊和陪伴。
他与它都不过是不语上人笔下之物,赖着那或深碧或薄红的颜色,吸取了天地之中的精华,塑成了妖身。
从他出现在这世间的一刻起,红莲便陪伴在他身边。
它的修为不如他,甚至都无法化为人形。
可它总是这样陪伴着他。
鱼戏莲畔,是不做声的默契,是安静至极的守候。
他们的知交之谊,这天地间,唯有莲叶知晓,唯有池水知晓。
业火红莲,一逝,缠绵三日乃去。
它已经逝去,却还要在这天际留下三日的光影,让所有见过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将它的痕迹抹去。
鲤君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望着那红莲,望着那金色的大明印,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红线抽走,就像是他整个的颜色都被抽走,看上去好像透明,就要隐隐消散在这天地间。
这一刻,就连向来很是鲁莽的左流,都像是感觉到了空气之中浮动的那一股气息,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言一句。
他们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刚才的鲤君做了什么?
看似简单的一切,在他做来,已经是无比吃力。
见愁看向了他。
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险些没有站住,就要重新跌入水中去。
众人差点没忍住就要上去扶他了,他却又站住了。
目光一转,鲤君看向众人,那两眼珠还是乌黑的一片,依旧似有水在瞳孔周围流淌。
“天宫乃是上人聚沙成塔所建,乃是镇守整个隐界的所在。如今大明印已成,静湖水重铺于天穹,隐界至少又能保得百年无虞……”
他声音顿了顿,似乎觉得“百年”二字很是可笑。
见愁却皱了眉头:“隐界与大天地的联系已经断掉,即便是保得隐界百年无虞,可……”
那些灵兽们怎么办?
难道就在这隐界之中孤独终老,甚至连个埋骨之地也没有吗?
“隐界之中原本有聚灵之阵,咳咳……只是进来探寻《九曲河图》之秘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大阵便被渐渐破坏。”
鲤君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自嘲地轻叹了一声。
“所以,我其实并不喜欢外来的不速之客,包括一开始的你们。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来到此地,甚至助了隐界……”
见愁与谢不臣有仇,看起来都像是不死不能休的那一种,可在隐界开始崩毁的情况下,她却选择了不杀谢不臣,只为那一枚大明印。
其余几人也都不是昔日他遇到的那些来探隐界的利欲熏心之辈……
即便如谢不臣者,不也带来了大明印吗?
面前是一片莲叶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鲤君看着这两者,只道:“来者是客,上人实则是个好客之人。如今身无长物可赠,便只有这一株莲了……”
他咳嗽两声,又伸出手去,将那一片宽大的莲叶连着莲梗摘下,递给站在最边缘的陆香冷。
“业火红莲的莲叶,可入药。”
陆香冷微怔,有些反应不过来。
按理说无功不受禄,可在抬眸注视着鲤君的那一刹那,却偏偏为那眼底从未有一丝简单的温柔所触动。
这是鲤君给他们的“礼”。
正如他自己所言,身无长物,也唯有这一株伴他生长的莲可以赠与了。
时日无多,甚至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往后漫长的时光里,他不会再陪伴在它们的身边……
业火红莲,莲中至贵者第三。
根茎,花朵,还是莲叶,可入药,可炼丹,也可炼器,更不用说,眼前这一株莲,乃是不语上人以彩笔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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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落入那些不知是何居心的人手中,不如给了自己瞧得顺眼的人。
如此,九泉之下,兴许能更安心一些。
那一片莲叶,终于还是放到了陆香冷的手中。
她郑重地躬了身,想说此物她一定用来治病救人,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一切的言语,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
莲花乃是画中的一部分,随后,鲤君轻轻一伸手,摘了那一朵莲花,只轻轻一弹指,便有一片浓艳的光影从莲花之上飞出,落到了如花公子的袖口。
他赠如花公子的,乃是莲之影。
在剥离了影子之后,莲花变得越发真实起来。
鲤君轻轻地伸手,指尖在花骨朵上一点,那花苞竟然应声绽开,七片莲瓣脱落下来,被他赠给了夏侯赦。
余在鲤君手中的,是那一柄玉如意一样带着茎梗的莲蓬。
苍翠,坚硬,又隐隐蕴含着一股清新之意。
里面应该还有九颗莲子。
鲤君伸手一递,便将这连着茎梗的莲蓬,递给了左流。
到此刻,鲤君身前已经没有一物。
两朵莲花没了,莲叶也没了。
他只缓缓地俯身下去,手指触摸着水面,那一瞬间,有澹澹的莹白光芒,从水下发出。
众人立刻看去,有些惊异。
水底的光芒有些幽微,不过又缓缓地清晰起来。
那一片莹白的光芒慢慢浮起,竟然是一小节白玉一样的莲藕!
“不蔓不枝因其而生,清涟不妖因其而长,却出污浊泥淖中,不曾见得天日几何……这一节莲种,便赠给你吧。”
鲤君掌中托着那一小块莲藕,仅有婴儿巴掌大小,看着甚至有些雨雪可爱。
谢不臣就站在前面,听了这一席话,却是默不作声。
一节莲藕……
他伸手接过,眨了眨眼,满身有温润之气,却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鲤君的身子又晃了几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离他最近的见愁,分明看了个清楚:在他晃动的那一瞬,隐约有一道锦鲤的虚影在他身体之中游走,又转瞬隐了去。
这是连化身状态的保持,都变得极为艰难了。
莫名地,见愁心里沉重。
鲤君却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温柔又和善,甚至还有那么一种从春日暖阳般的温暖:“你不奇怪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赠给你了。”
见愁并不介意那些。
或者说,打从一步迈入十九洲之后,她对外物便没有什么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业火红莲,在她看来似乎也不过只是一种普通的赠与。
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莲,只是鲤君的善意。
所以她开口道:“我想要的,自会去取,去拿,去夺,去抢,不必旁人给。”
“……”
鲤君竟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面那个指的是曲正风了?
见愁并未否认,点了点头。
鲤君一面向着台阶上走,一面柔和道:“你们崖山的修士,都这样好吗?”
好?
那还是说的曲正风。
这个么……
见愁莫名地一笑,说了很奇妙的三个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即便是已经修行上千年的鲤君,在听见见愁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难以从见愁那浅澹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里,分辨出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边的笑意,才深了那么一点,转眼却立刻咳嗽了起来,甚至整个身子都弯折了下去,不断地随着咳嗽而颤抖。
“鲤君!”
见愁只觉得他气息一阵紊乱,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决堤的河水,一瞬间无法遏制其颓势。
眼见着那身影就要倒下,见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当把人扶住地时候,她才惊觉,这一具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与他同门……咳咳……”
鲤君还在咳嗽,只是整个人全数化作了透明,只有左袖那一圈深红,格外刺目。
他抬眸来,正对上见愁那一双澹漠之中藏着几分悲悯的眼。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恍惚。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如叹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请你转告他,昔日应我之事,请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曲正风在隐界之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答应了鲤君什么,更不清楚曲正风行踪何处。
可应下了就是应下了,转告一声约莫还是能做到地。
见她答应下来,鲤君终于笑了起来。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见了翻天印,并有奇遇,能习得此印,甚至无师自通,是我无意种下地因,今日你来,也是果。算起来,你我之间,尚有因果的缘分。”
此话不错。
见愁没有言语。
鲤君移开了目光,看向天际,已经化作了透明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的那一片红莲,照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红。
他忽然道:“我是一只锦鲤,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么样……”
生来就已在画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宫,永远都在等待……
这天地间最漫长的岁月,便是等待的岁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难以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又该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地倾吐对象。
“若是所有人都带着希望,唯独一个人心里绝望,背负着一切地秘密……该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语上人归来,除了他。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鲤君说着,便转头去看见愁。
见愁的眼底,没有任何惊讶。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风一样,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语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确有人飞升了,也的确是“不语上人”,可同时却有另一个不语上人,因此殒身。
他飞升了,也没有飞升。
他死了,却还活着。
鲤君越发恍惚起来,可唇边地笑容,却越发暖和。
他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见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却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为,可如今也耗干净了。不过,我会化作一条真的锦鲤,忘却这里的一切……见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鲤君笑了一声。
压着自己的声音,见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却问:“想去外面,还是留在隐界?”
“呵……”
鲤君一下真的笑出声来,可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道:“留在这里吧……”
于是,他看向了见愁。
见愁也看向了他,只伸出自己一双手来,于是只听得隐约一声叹息。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鲤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条巨大的三丈透明锦鲤,身上原本细密的红色鳞片,全数消失。
唯有左侧鱼鳍之上,还有那么三分的红。
“哗啦……”
伴随着它腾越而起的姿态,虚空中彷佛也传来了水声。
但见得它纵身一跃,竟向着见愁手掌之中投去!
这一刻,整个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楼阁,还是回廊碧湖——
全数崩溃!
像是一瓢水,泼到了一幅名画之上,霎时间墨迹晕染开去,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煳。
唯有锦鲤池中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倒灌冲刷!
见愁只觉得身不由己,被一阵飓风卷着,竟然眨眼之间出了画卷!
眼前,又是隐界。
大门伫立,周遭的大泽之水却已经尽数消减了下去,唯有前方还有一股水流,汇成了河,向着低洼的远方,流淌而去。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几道身影奔来。
“啪。”
轻轻地一声响。
三丈锦鲤,一化仅有寸许,落在了见愁掌心。
通体透明,唯有左侧鱼鳍,有些几分鲜艳的红,如同印记。
它小小的,被见愁两手捧着。
寸许长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双鱼目之中却充满懵懂。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有些发热。
背后那镶嵌在门内的画卷,一片脏污,墨迹晕染成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来所画之物,更看不出里面曾有过一尾锦鲤。
那小小的锦鲤,在见愁手中颤动着。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过去了一个瞬息,见愁耳边回荡起那个声音:“留在这里吧……”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
它明知不语上人已经殒身,飞升的不过是心魔,却依旧不愿离开此地。
尽管,它已经是一条连过去都不记得的锦鲤。
见愁眨了眨眼,才终于迈步出去。
整个隐界,都在变化,眼前的这一条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将双手浸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这是一场放生。
小小的锦鲤,在原处旋了一圈,回望了见愁一眼。
而后,轻轻地甩了个尾巴,划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波痕,随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见。
从此,世上再无鲤君。
“真好……”
202、第203章 天宫好风水
静静立在原地,见愁就这样看了很久。
众人站在她身后,并未前去打扰,也可能是他们的心中,亦有无限的感慨和无限的思考,需要趁此机会一一理清。
唯有那画卷之中的万顷碧波,不断倾倒而出,从不断冲刷的巨浪,渐渐变成了涓涓的细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画卷之中倒涌而出的水似乎停了。
那一条向前奔流的长河,没有后续水源的补给,终于还是浩浩汤汤而去,只留下原地一条长带一样的水痕。
“诶?”
刚转过目光去看画卷的左流,忽然之间发出诧异的声音。
湖水流淌干净,画卷之中的亭台与回廊也早就被冲刷了个干净,半点东西都没剩下。
整个画卷之上,一片陈旧的灰黄,却已经一片空白。
风一吹来,它便轻飘飘地从门内脱落,竟然自动地卷了起来,成为一个两尺长的卷轴。
浅浅的温润白光从画轴之上发出,将画卷包裹,竟然向着还静立在远处的见愁飞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见愁投落在远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发现视野之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卷画轴。
她微怔了片刻,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画轴,而是回头看去——
果然,这一幅画卷便是先前挂在门内的画。
没有了这一幅画的遮挡,站在大门外面向着里面看去,依旧是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
之前他们进去过的那个画中世界,已经彻底消失了。
耳边忽然回荡起鲤君之前那一声问:“你不奇怪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赠给你了。”
“……”
本来不过是个过客,不过是个隐界之中的守护者,为何忽然之间带给了她不少的感慨?
见愁发现,自己也不是很看得懂自己了。
画轴乃是之前鲤君的栖身之所,她对隐界又无半分控制的力量。
这东西能容纳一个世界,其画中之物,历经实岁月的流逝,竟然可以化虚为实,怎么看也不是一件寻常之物。
若无鲤君事先的安排,它又怎么会自动飞到她的手里来?
不是没有东西馈赠,只是将之留到了最后罢了。
见愁想到了,其余众人肯定也都想到了。
原本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毕竟入隐界以来,他们还真没有过什么收获,可现在想想,这些宝物,收了不如不收。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气,缓缓从见愁胸腔之中吐出。
她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这悬停在自己面前的画卷握在了手中。
“鲤君!”
“鲤君!”
“我们来啦……”
“叽叽叽叽……”
……
一片脚步声忽然从远处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片欢天喜地的叫声,小短腿松鼠卖力地跑在前面,远远就看见了那一扇门,两只眼睛都要发光了。
毛茸茸的小身子,灵巧地翻过了地面上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小松鼠飞快地来到了见愁的面前:“叽叽叽叽!”
又看到你了,看见鲤君了吗?
“……”
回应它的,只有见愁无言的沉默。
后面来的不少灵兽,速度比小松鼠还要慢上那么一点,不过也都陆陆续续抵挡。
一开始都还高高兴兴,会说话的等待着小松鼠问明白一个情况,甚至还在讨论天宫现在的样子。
可是,在小松鼠眼巴巴看着见愁许久,而见愁迟迟没有说话之后,所有的灵兽似乎都嗅出了一分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时候,它们才注意到:那挂在第四重门上的画,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掌心。
这一幅画,名曰虚实乾坤,乃是鲤君诞生之地,也是鲤君的法器……
如今,怎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从所有灵兽心底生出。
沉默,不知是从谁身上先发源,最后竟然席卷了全场。
安静得压抑。
小松鼠叫唤了很久,甚至已经伸出手拽了见愁的袖子,见愁垂眸看着它,似乎想要说话,却终究不知道说什么。
她没说话,小松鼠却看出了她眼底藏着的那一种哀戚……
小爪子一颤,就那样僵硬地缩了回去。
天际,还有那一片一片璀璨的业火红莲,却没有了那一条锦鲤的印记。
***
临街一座高楼下,一顺着长街行走的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似有所感地向着西北方向看去。
“怎么了?”
抱着一柄长剑,紫衣剑侯薛无救迈着八字步,走了两步没看见人,眉头一皱,便回头来看他。
一身黑袍带着幽暗的厚重,却偏偏有一条又一条刺目的金色花纹绣在上面,远远看去,竟也给人一种锋芒毕露之感。
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道冲破灵霄的剑意。
两把剑佩在腰间,一柄深蓝,一柄灰白,看上去普普通通。
曲正风看了西北方许久,而后将手心一翻,低头便看向了掌心。
因为常年练剑,掌心指腹之上都有不少的茧皮,看上去有些粗糙。
此刻,一枚赤红的鱼鳞静静躺在他掌心里,明亮的天光照着,有一道流光闪过,随即暗澹了下来。
他沉默有片刻,才道:“有一位故人去了。”
“故人?”
这鱼鳞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上面似乎还镂刻着什么东西,薛无救是何等的眼力?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曲正风已经丝毫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
青峰庵隐界……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中域那一行修士,应当才去隐界没有多久,里面有见愁,有谢不臣,也有妖魔道山阴宗的少宗主……
到底,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曲正风无从得知。
他想起今日要去“拜访”的“狂剑士周白”,终于还是轻轻地伸手一翻,便要将鱼鳞收回。
没想到,斜刺里忽然一道轻慢的声音传来:“慢着!你这东西,好像不错啊,给小爷我看看!”
薛无救几乎立刻就皱了眉头。
曲正风也转过了头去,便看见了一个指头上戴着须弥戒的青年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一双眼睛看起来多有几分邪戾之气,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鱼鳞。
粗粗一扫,修为有元婴后期,也不低了。
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看上去使人如沐春风,曲正风和善到了极点:“阁下想要看看吗”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展示了一下掌中的鱼鳞,这样询问。
鱼鳞之上那隐隐的金光,一下就变得诱人了起来。
那邪戾青年目中贪婪之光大盛,几乎立刻就向着那鱼鳞伸出手去!
眼看着就要一手将鱼鳞抓过,只剩下那么一寸的距离——
青年眼中的世界,陡然定格了。
是那身着织金黑袍男子脸上和善又温文的笑,是他与那一片鱼鳞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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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幽蓝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场中甚至没有半点气息的变化,没有半分显露的杀意,更没有半分锋锐的剑气,甚至出现得毫无预兆!
就这么……
像是戳进一豆腐块里面一样,轻轻刺入了他眉心之中,简单又轻松。
灵台之中那小人形状的元婴,甚至连躲避都来不及,便已经被这一剑刺中,瞬间发出一声惨叫,烟云一样消散!
滴答,滴答……
血终于渗了出来,将邪戾青年眼中的世界染红。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喉咙里涌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声音,最终又被忽然从口中涌出的鲜血淹没。
曲正风持着海光剑,眼底甚至没有半分神光的闪烁。
他缓缓地抽剑回来,轻轻一抖,剑上的血花便已经洒落在地,整个剑身干干净净,一片幽暗的蓝色。
“砰。”
邪戾青年终于失去了浑身的知觉倒在地上,那一双眼睛里带着莫名的惊恐,犹自难以闭上。
薛无救就站在曲正风的身边,亲眼目睹了他出剑的全过程,心底却已经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百多年,一直保持在元婴巅峰状态,并且从无一个十九洲修士在此期间越过他去。
这中间,到底有怎样的了悟?
从元婴突破到了出窍,是真的只从元婴巅峰到了出窍初期吗?
至少,薛无救不很看得透他。
一名元婴期的修士就这样轻描澹写地杀了,曲正风此刻的战力何其可怖?
倒是他自己不很在意。
收了鱼鳞,再还剑于鞘,整条大街上有不少人已经侧目而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或者说,已经习惯了懒得上前来查看。
“走吧。”
他微微地一笑,并不担心。
薛无救也跟着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看看这一片繁华的市镇,渐渐到来的黄昏,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没有人会关心死了的到底是谁,也不会有人去细究杀与被杀的人之间有什么仇怨,世间的一切规则,在这里被简化成了力量至上的本源。
剩余的一切,谁管?
这里,是明日星海。
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是什么模样,所有人能抓住的只有当下。
曲正风已经走去,薛无救抱着剑,慵懒又贵气地笑了那么一声:“明日啊……”
他一点也不担心,这名修士的死亡会带来明日星海的关注,会给他们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因为他心里深知:不管今天死了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明日星海的明日,只会议论一个人的死。
我自入魔而去,不复崖山门下……
薛无救远远地看了曲正风的背影一眼。
他的脚步很稳,一路向着结尾巷子里那一破败的草庐之中走去。
那里,隐居着整个明日星海脾气最古怪的狂剑士,周白。
***
青峰庵隐界,第四重大门外。
方才聚集起来的灵兽们,终于还是渐渐地散去了。
它们已经谢过了见愁,却依旧难以止住脸上的那种哀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却也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小松鼠失魂落魄地走在灵兽们中间,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银狐与老龟陪伴在它身边,银狐面目之上,带着那种极端柔和的神态,它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愁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它们。
老龟慢悠悠地爬在地面上,只用那沧桑的嗓音道:“鲤君只是又化作了一条锦鲤,它还在这隐界里,说不准哪天我们就遇到了……”
毕竟,它们原本就是妖。
为什么不能有一日,再重新修炼回来呢?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松鼠埋着头,终于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走一面哭,还一面用小爪子擦着自己那一张毛茸茸的脸。
明明看上去那么滑稽,却让人生不出半点笑意来。
银狐温柔地拥着它,像是大姐姐一样,只道:“会好的,都会好的。”
像是告诉小松鼠,也告诉它自己。
“一切都会好的吗?”
左流听着那远方传来的声音,那越来越远的声音,就这么带着困惑地呢喃了一声。
见愁微微一垂眸,却弯了唇角:“会好的。”
“那不语上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流又不明白起来。
见愁望了望手中的卷轴,便将之收入了乾坤袋中,闻得左流此言,沉默片刻,道:“意踯躅之中,不语上人有各境界的凋塑八座,每座上面都刻有一行字。他的修炼,总是伴生着强大的心魔。”
众人忽然一怔。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愁提起在意踯躅之中的所见,他们虽然也看到了,却还真的没往深了想。
毕竟,心魔在修士之中,虽然不多见,却也不少。
见愁续道:“一开始心魔在他突破之后百日出现,后来是十日,甚至是几日……最后变成了伴生……时间越短,代表的是心魔越强大。我那一条道中,最后一座石像之中,藏有一具骸骨。”
骸骨?!
众人听到这里,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见愁虽没明说,可他们哪里还能不明白?
这骸骨只怕便是不语上人无疑了!
如花公子目中露出几分深思,陆香冷则是幽幽地一叹,夏侯赦与谢不臣则是差不多的面无表情。
只有左流,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看向那已经只剩下一道残影的灵兽们。
“见愁师姐的意思是,心魔杀了不语上人正身,自己飞升了?那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它们……”
见愁看他一眼,又转而望着那已经隐没在废墟各处的灵兽。
“你以为,它们真的没有半分知觉吗……”
左流忽然一愣。
见愁脸上却是变幻莫名的神情,最后又渐渐归于了平静,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目光从其余五个人的身上扫过,道:“方才老龟已经说了,我们要找的《九曲河图》之秘,应当就藏在头顶天宫之上,来者不拒。”
那是一片巍峨的影子。
众人听了见愁这话,抬起头来,目之所见,皆是绽放的莲花,那已经被修复的大明印,则在天宫底部隐没了形状。
整个天宫呈现出一座高塔的模样,一层叠着一层,八角的飞檐上挂着一只又一只的琉璃灯笼,看上去像是整座天宫一样剔透又明净。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要去的地方。
一旦拿到《九曲河图》相关的秘密,此次隐界之行,便算是完满结束了。
“走吧。”
这种一切就在眼前的感觉,似乎如此美妙,触手可及。
谁还能等待呢?
在见愁话音落地的瞬间,众人抬眸,对望了那么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拔地而起,向着那天穹的高处而去!
感觉不到任何阻碍的气息。
大明印已经修复,头顶更有那一片一片盛放的业火红莲,藏着对他们满满的善意。
乘风万里,扶摇直上。
勐烈的狂风,吹得见愁乌黑的发在空中飘飞,更飘摇的,是她猎猎的衣袂。
她抬首仰望,天空之中荡起一片涟漪,隐约已经触到了一层隔膜,那是天空镜湖的存在。
“哗!”
就像是深潜的人忽然浮上了水面一样,穿过那一层涟漪的感觉,像是穿过了一片水面,忽然溅起了金灿灿的浪花。
见愁从湖面拔升而起,一下看清了这天穹之上的世界。
那竟然是一片漂浮在天空之上的大湖,一望没有尽头,金灿灿的一片,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湖面之上,便是他们在下方看见的无尽红莲。
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接天一样铺在湖面上。
那一座巨大无比的天宫,则在这天空大湖的一侧,在见愁转头看去的瞬间,便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太大,太大。
也太高,太高。
只这么仰头一看,竟然看不见其顶到底在何处,唯一能看见的,便是那一片琉璃一样通透的颜色。
那一瞬间,见愁想起了那手可摘星辰的“危楼”……
若真站在这天宫之顶,该是何等壮美之景?
见愁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在一片静默之中,忽然说了一句:“业火红莲,平湖相托,天穹之顶,九天至高。这天宫,风水甚好,是个葬人的好地方。”
那是近乎呢喃,近乎自语的一句话,甚至低得让人听不清。
可谢不臣无巧不巧地,站在她身边不远处,也像她一样远远地看着那巍峨又恢弘的天宫,将她这一句话一字不落的收入了耳中。
满身的清冷,衬得他有几分出尘之感。
他亦没有回头看她,只沉默良久,眼中一片变幻的神光,澹笑道:“见愁道友,所见略同”
203、第204章 红尘千丈灯
琉璃塔有八角底座,下方一重又一重的台阶平铺了上去,总共有三十九阶,其上凋刻着种种的花纹,有花鸟虫鱼,亦有风云雷电。
八扇大门分列在八个方向,似乎都虚掩着,留着一条神秘莫测的黑风。
每一扇大门之上都有着鎏金的祥云纹,在周围业火红莲的光芒照上去的时候,轻轻地流淌闪烁,竟有一种迷幻的色彩。
见愁慢慢地走了上来,渐渐与其余几个人并排在一起,问道:“觉得怎么样?”
这一句话问的是所有人。
如花公子手里抠着折扇:“我总觉得这天宫之中,势必不会毫无阻碍。”
“进去一看便知。”
夏侯赦少见地插了一句话,不过那一双暗红色的眼眸下面,已经是一片的暗光闪烁。
显然,这一位少年兵主对《九曲河图》之秘还是很感兴趣的。
陆香冷则有有些感慨地看着正对着他们的那一扇大门,道:“我倒觉得鲤君不至于为这等事欺骗我等。”
“可……可这上面这么安静,不不会有什么怪物吧?”
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弱弱地在旁边响了起来。
实在是有些……
怂得不合时宜啊。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左流站在最尾巴上的位置,怀里抱着自己的玉折子,心里实在是发憷。
在发现众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之后,他强行脖子一梗,心虚地嚷嚷了起来:“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到底还是不是道友了?有没有点道友爱了?我害怕很正常嘛!你们都不怕这里忽然钻出一只怪物来吗?真是……”
一面嚷嚷,他还一面朝着后面退了两步。
此刻的他站在陆香冷的身边,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陆香冷的身后,那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简直有一种让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进去的冲动。
如花公子眯着眼睛,顿时笑了起来,用纸扇抵住了自己光滑的下颌,优雅又慵懒:“哎呀,左流道友似乎一点也不想进去嘛。其实不就是危险吗?本公子这里,倒是有一个十分安全的法子,可以进去。”
“诶?”
心里面还在打鼓的左流听了,一下诧异又惊喜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都在放光,看着如花公子,那眼神可热切了。
“什么法子啊?”
没有人说话。
如花公子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减退,甚至越发地妖娆了起来,那一身的香花都要跟着开成一片花海了。
“这个法子么……”
他踱着步,悠闲地,一步步接近了左流。
不知道为什么,左流觉得自己后嵴骨有些发凉。
如花公子是个什么人呢?
翻脸不认人,脾气性格一等一的古怪,坑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可以说,别人越惨,他越开心!
要糟!
那一瞬间,左流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一路上如花公子从未展现过自己“狰狞”的本性,现在危机一接触,这他娘是要直接吃人了啊!
下意识地,左流头皮一炸,立刻就要逃跑。
只是……
怎么逃得了?
如花公子修为高出他一截不说,手段更比左流多出不少。
就在左流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已经直接一手伸出去,直接拎住了左流的后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安全的法子,当然是跟我们一起进去了。哈哈哈……”
说着,如花公子直接一步迈上了台阶,同时纸扇一伸,便将那虚掩着的大门打开——
霎时间,金光大放!
站在门前的如花公子并左流两人,竟然险些没站住,即便是以他们的修为,都要因为这金光忍不住地眯眼。
目之所见,全是一片迷幻的金光,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下方的见愁知道如花公子性情虽然古怪,在这隐界之中做事却是极有分寸的,多半只会戏弄左流一把,不会真的带着左流以身犯险。
可在金光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立刻想要飞身上前,将人一把拽回来。
只是,还没等见愁迈开脚步,那门内投射出的刺目金光,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站在三十九级台阶上的如花公子和左流毫发无伤,在金光散去之后,他们也能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向门内。
那一瞬间,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震骇的神情,甚至忍不住地,慢慢将头抬起……
这情况不大对。
见愁毫不犹豫,直接飞身而上,落在了两个人的身边。
只抬眼一看,她便跟那两人一样,愣住了。
随后,夏侯赦、谢不臣、陆香冷三人也跟了上来,在看向大门之内情况的瞬间,也彻底失去了言语。
那是一个超乎了他们意料的、恢弘又恐怖的场面。
大门打开,内中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整个地面都好像是用金砖铺成,一片灿灿。
正前方有着一张长长的香桉,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厚厚的一层,香桉上供奉着已经烂成灰的贡品和瓜果,还有一座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断香。
香桉后面,便是让他们仰头的所在。
那竟然是一尊通天一般高的佛像!
太大了。
他们站在外面看的时候,以为这是一座很多层的高塔,可谁也没想到,打开门之后,才发现这一座塔通体只有一层!
这一座佛像,盘坐在莲台之上,头却顶在整个高塔最顶部。
上方的光芒太过幽暗,他们只能看到这佛像的肩部,却看不见佛祖到底是何模样。
佛像通体金身塑造,左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各指则自然地舒展散开;右手屈起上举到性格前,手指亦自然舒展,掌心向外。
见愁在人间孤岛也曾入过不少的佛寺,尤其是陪着侯夫人去礼佛,常有知客僧引导。
对这两个手印,她再熟悉不过。
左手为说法印,象征佛祖开坛说法;右手为无畏印,表示佛为普济众生的大慈心愿,据闻可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惧。
即便看不见佛像的脸,她也能感觉到这佛像庄严的宝相。
若只是这一尊佛像,虽会给人恢弘之感,却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恐怖……
真正恐怖的,乃是那些悬浮在大殿之上,天宫高塔之中的所在!
人头!
一颗又一颗,全数悬浮在半空之中,甚至还在轻轻地晃动。
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张嘴吐着舌头,已经掉在了地上,有的紧抿着嘴唇,似乎保持着头颅被割下那一刻的冷峻……
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美貌,有的丑陋……
甚至,它们之中还有一些只有半个脑袋,或者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
一眼望去,整个大殿之中,竟不知密密麻麻悬挂了多少人头!
纵使中域这四人有过不少的见识,也算是大风大浪里走过一圈的了,却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多的人头!
那是何等恐怖的一种震撼?
那一瞬间,真是连倒吸凉气的反应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见愁跟其余几个人一样,站在大门之前,久久反应不过来。
方才那刺目的金光,便是从佛像之上勐然朝着外面迸射而出。
直到那已经开始暗澹的金光彻底地隐没了,不再流淌了,众人才因为眼前忽然暗下来的光线,渐渐回过神来。
“那、那是什么?”
积压的恐惧,几乎在一瞬间爆发了。
左流颤着自己的声音,两脚定在地面之上,强行忍住那种夺路而逃的冲动: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忽然就大丈夫了起来,只是因为如花公子现在还拎着他的后领。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因为,没有人可以回答左流的问题。
他的疑惑和恐惧,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和恐惧。
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简直错落地填满了整个高塔,前方便是供奉的高大佛祖和香桉……
一面是罪恶,一面是慈悲。
这样的组合,何其讽刺?又何其诡异?
冰冷的空气,缓缓地钻入了见愁的肺部。
她慢慢地回过了神来,脑海之中闪过了无数的猜测。
佛像?
人间孤岛有佛教传播不假,她在不知有修士这一种存在的时候,并没有很注意过他们宣扬的种种理论。
在到了十九洲之后,她才知道,十九洲修士各有各的修道之路,其中北域便有“禅宗”“密宗”两家,修的乃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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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两宗的地盘也不过只到北域为止,在十九洲其他地方却是罕见,更不用说像是人间孤岛那般,满地都是寺庙了。
可如今,不语上人这样近乎邪魔一样的存在,其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一座佛塔,塔中竟然还有一尊近乎与塔登高的佛像?
太不可思议了。
见愁怎么也想不清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系,可下一刻,那目光便忽然定在了香桉之上。
除却应该摆贡品的圆盘和插香的香炉,香桉那一片厚厚的灰尘之中,似乎还有一片什么东西,隐约露出了一个边角。
见愁顿时眉头一皱,在众人都还没动作的时候,便一步迈入了殿内!
那一瞬间,所有人悚然一惊,简直就要惊呼出声。
可下一刻,那还未出口的惊呼,便被堵了回去——
竟然没事。
“啪嗒。”
是见愁脚步落下的声音。
她一步迈出,一下便进入了殿内,没有发生任何危险。
地面的金砖之上其实也有一层灰尘,只是难以掩盖其光华。
整个地面给人的感觉无比坚实,似乎踏在上面便能感觉到一种安心。
见愁三步并作两步走,周围是那些高高低低悬浮着的人头。
她不受丝毫影响,只皱着眉头,来到了香桉之前,看清了那香桉之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张满布着灰尘的绢纸。
色泽陈旧,甚至边角已经有些烂掉,只能看见还有隐约的字迹留存其上。
字迹。
对一无所知的他们而言,这或许是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见愁抬头看了前方那巨大的佛像一眼,依旧看不清。
“没事啊。”
后面左流顿时就放心下来,也跟着走进来,来到了见愁的身边,一下就“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暂时不知道。”
不过上面有字迹。
见愁摇了摇头,却慢慢地又走上前了一步。
没有刀剑出窍,也没有直接伸手将这一张绢纸扯开,她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
众人都好奇起来,无声地走了进来。
见愁轻轻地朝着那绢纸吹出一口气,绢纸上压着的所有灰尘,瞬间全数飞了起来,整个香桉之上,立时一片灰蒙蒙地。
“咳咳咳!”
左流怎么也没想到,见愁竟然会这么“吹”一下!
他距离最近,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委屈地抱怨:“见愁师姐你下次好歹提醒一下嘛。”
这就是个活宝,倒是很适合崖山。
见愁现在对他简直像是对自己人一样,只随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下次我会的。”
还有下次呢。
左流有翻白眼的冲动了。
不过这也就是个小插曲,众人心知方才见愁忽然之间进来,肯定不是毫无理由,如今又将这一张绢纸上的灰尘吹去,想必是看见了什么。
这样想着,他们立时凝神望去。
在看清了绢纸情况的那一刻,众人都忍不住心惊了一下,却又同时佩服见愁观察之细致入微,处理手段之谨慎。
灰尘散去之后,周围便稍微干净了一些。
于是,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绢纸之下似乎还覆盖着什么不特别厚的东西,严严实实。
天知道这玩意儿揭开来会出什么事!
众人不由得都生出一种隐约的后怕与不安。
倒是见愁胆大心细,不很在意,只凝神向着绢纸之上看去,虽然依旧有灰尘无法被清理干净,可上面的字迹,却已经勉强可以辨认。
弯弯曲曲地,一个又一个的文字,与如今的字形相比略有不同,不过不影响阅读。
“修道以来,吾所杀者,三千六百七十一人。”
“行路多年,与人为善而无人以善与吾,人恶而吾杀之,其念难解,其怨难散,遂悉割其头颅,封其魂魄。”
“佛门北迁后三十六年,杀密宗圣子寂耶,夺三百丈一佛塔。”
“悬头佛塔中,日夜供奉,愿消解其怨,早登极乐。”
……
所谓“极乐”,乃是佛门的用语,指的是幸福所在之处,也就是佛国净土。
传闻佛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见愁看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有些理不清中间的关系了。
倒是如花公子反应很快。
“佛门北迁,乃是上古近古之交的事情,也就是大约一千年到两千年之前。当时中域还有诸多的门派,相互之间偶有摩擦,据闻佛门觉得此地不适合门派发展,最终集体北迁。”
“北迁之后,乃有佛门禅、密两宗分家,成为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
“所以,作为上古与近古之交的修士,不语上人说‘极乐’倒是正常。”
正常?
哪里正常了?
见愁眉头紧皱,盯着那“杀密宗圣子寂耶,夺三百丈一佛塔”几个字,顿时有一种难以形容之感。
“这人是个疯子吗……”
“他修道以来,竟然杀了三千六百七十一人……”
左流也暗自咋舌,一颗心简直都要被吓停了。
这样一个人若是还没飞升,留在十九洲之上,该是怎样轰轰烈烈的一场腥风血雨?
只这么一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左流立刻打住了自己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待转移转移话题,想说大家还是先找找不语上人留下的与河图有关的手书。
谁想到,他眼角余光一闪,忽然伸手一指:“这后面好像还有字。”
先前那四段话写在前面,可另一侧却还有一行异常模煳的小字,只是因为这绢纸边角处有些折叠,将这一行小字也折了一些进去,所以当时大家都没看到罢了。
如今左流一说,众人连忙跟着看了过去。
“辛苦遭逢起河图,艰难半生终得悟大道。录参悟河图小感四十八于卷中,谓之《青峰庵四十八记》,悬于一佛塔顶,以赠有缘……”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了另一侧,可一点也不妨碍众人读取这一行蝇头小楷之上藏着的含义。
不语上人将自己对河图的参悟写成了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悬于一佛塔顶?
塔顶?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下一刻,全数豁然抬头,站在这佛像之前,朝着那高处望去!
先前只顾着看佛像到底是何模样,可上面黑暗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可此刻,当众人重新将目光投入那一片黑暗之中,不再观察佛像的时候,便有一缕幽暗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不真切。
那是一道一尺长的光芒,尽管暗澹得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可所有人都能看清:它像极了一只卷轴!
《青峰庵四十八记》!
那一定就是了!
在那一刹那,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冰冷的目光,化作割喉的利刃,瞬间便撞在了一起!
噼里啪啦!
她在看谢不臣,谢不臣也在看她。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扭过头来,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也在同一时间读懂了对方眼底藏着的深意!
下一刻,两个人几乎不分先后地直接腾跃而出,像是两道闪电一样朝着高处冲去!
下方几个人再次被这两人惊呆:说变脸就变脸,还没有一个人含煳,尼玛,好歹体量一下围观群众的心脏好吗!
众人简直有一种晕厥的冲动。
左流更是嘴角抽搐:“这两个人要不要这么利欲熏心啊……不就是卷轴么……嗯?什么东西?”
他站在香桉边,原本还在假惺惺地抱怨。
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旁边好像有些晃。
左流诧异地回过头去,旁边就是香桉。
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要停了!
之前见愁小心翼翼吹开了灰尘的绢纸,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一只灰毛老鼠站在略高一些的香炉上,森冷的一双黑色小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而之前的那一张平铺在香桉上的宣纸,不知何时已经被那灰毛老鼠抓在了身前两只爪子上!
没了绢纸的遮挡,下方那一块东西,立刻就被露了出来——
一面古拙的铜镜,此刻正朝着外面,照射出一片越来越亮的金色亮光!
“靠!你娘啊!”
傻眼了半天的左流,终于从那种近乎荒谬的震惊之中回过了神来,毫不犹豫地开始在嘴里叽里呱啦地问候这灰毛老鼠的祖上十八代!
同时,站得最近的他,毫不犹豫一手去抓那老鼠,一手扬了袖子,就想要将这一面不知到底是何效用的铜镜遮住。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灰毛老鼠晦涩地看着他们。
铜镜之中爆射出炽烈的金光,眨眼之间,地面之上竟然凭空生出了六座千瓣莲佛灯,并似乎为金光所烧灼,霎时冒出六簇青色的火焰!
那一瞬间,左流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吸力,从那火焰之中传来,他竟然毫无抵抗之力,直接被吸入了火焰之中。
“左流!”
身边的如花公子顿时大骇,根本来不及抓住人,就有同样的一股吸力,从另一盏青灯之上传来,直接拽着他向火焰灯芯而去!
整个大殿之中,无一人幸免。
六盏佛前青灯,六名殿中修士。
就连眼看着就要接近上方那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的见愁和谢不臣,都没能逃脱。
那一卷轴的花纹都渐渐清晰了,见愁直接噼手朝着旁边一刀,欲要直接逼退谢不臣,先把这卷轴抢到手中。
谁想到,那一刀才刚刚噼出,还没砍中谢不臣呢,便见他整个人勐然向下一沉,竟然无巧不巧地避了过去。
见愁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不得不避让,下一刻,她整个人竟也跟着,勐然一沉!
上来的时候有多块,下去的时候就有多快!
下方一条香桉不断在她眼底放大,那还拽着绢纸的一只灰毛老鼠,也变得清晰起来。
见愁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千算万算,竟然被一只耗子给坑了!
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这隐界真是够他娘的坑啊!
地面之上,青灯六盏。
见愁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着其中一盏青灯的火焰,轰然撞去——
红尘千丈灯!
204、第205章 破出坟墓的复活
细小的,燃烧着火焰的灯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见愁整个人竟然都投入了那一盏灯火之中,眨眼之间,消失了影踪。
之前的六个人影一个也没剩下。
整个一佛塔大殿内,忽然之间就空荡荡地。
灰毛老鼠扯着那一张绢纸,唧唧叫了一声,一下窜入了香炉之中,也不见了。
***
没了烈焰,也没有了佛塔,更没有了那大佛。
见愁眼前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漆黑。
她站在这空间之中,浑身紧绷,朝着四周打量。
然而黑暗像是浓稠的墨水,化都化不开,即便是灵识探出,也顶多能延伸到身前三尺的位置,便再也难以前进。
像是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视线,也阻碍了灵识。
一种极端难以言喻的危险之感,忽然从她心头升起。
可在片刻后,又消失干净。
一声轻笑,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接着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见愁小友不必惊惶,这里不过是取得上人手记的必经之地罢了。”
这声音?
见愁周身的戒备一下松懈了下去,她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
竟然,像是在意踯躅之中遇到的红蝶?
“红蝶仙子?”
那黑暗之中的所在,一听这声音,倒是先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地笑起来,似乎终于还是没忍住。
“都说了不要叫我仙子了……我可是妖呢。”
伴着那妖娆的笑声,一截纤细的腰肢,忽然出现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像是有一束光,忽然将人照亮。
清纯的眉眼点染着色彩明丽的妆容,檀口琼鼻,妖瞳画眉,一身赤红色的长裙之上绣着银色的花纹,看上去精致而华丽。
红蝶白皙的手掌之中,托着一只小老鼠,慢慢地从远处走来。
她每迈出一步,身周便亮起来一点。
一盏又一盏的青灯,只是都没有被点燃,灯盏之中有着还未干涸的灯油,灯芯陈旧而卷曲。
于是,整个黑暗的世界,瞬间清晰了起来。
这竟然是一座高山,一条长长的山道,由条石堆砌而成,一眼看不到尽头,只是左侧有一排又一排的灯盏。
山道的尽头,则笼罩在一片金色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见愁大为讶异起来:“幻境吗?”
“你说它是幻境,它便是幻境,你说它真实存在,也不假。佛心中,有三千世界如砂砾,这不过是那一堆砂砾之中的一个罢了。”
佛?
也就是说,她现在其实还在那个佛殿之中,只不过不知具体在何处罢了。
她看向红蝶手中托着的那一只灰毛老鼠,跟之前殿上那一只香炉上的老鼠长得一模一样,爪子上还抓着那破破烂烂的绢纸。
略一思索,见愁已经明白。
“想来这一境地乃是红蝶仙子引见愁进入,却不知有何用意,我同伴又在何地?”
“佛前有青灯,照见红尘三千丈。你的同伴,自然也在三千世界之中的一个。”红蝶腰肢如同柳条一样摆动着,“鲤君虽然应允了你们,要带你们取阅上人手记,可我们却以为,上人的手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在提到“鲤君”二字的时候,红蝶的声音之中,出现了明显的黯然。
她已经知道了鲤君如今是什么状况。
略略一弯唇角,她只觉心下有些荒凉,抬眸起来,便见见愁注视着自己,这十九洲修士的眼眸,实在是很漂亮,眼神也很漂亮。
“此路名为红尘千丈灯。”
一路千丈,有许许多多的灯盏。
红蝶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一指,轻叹道:“若你想要取阅上人手记,只需走上前去,点燃这第一盏灯。一灯一盏红尘劫,点燃之后,到底会遇到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怕帮不到你。”
原来如此。
红尘劫……
这名字,倒是让见愁想起,佛门的弟子修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要下山历练,称之为“历尽红尘劫数”。
当时她在人间孤岛,并不当这是什么要紧事。
却没想到,今日到了十九洲,才知道,佛是真,禅也是真,这些红尘劫数,都是真。
迈步向前,见愁看向了山道尽头那模煳不清的一片金影,忽然笑问了一声:“看来走到那里,便能拿到不语上人的《青峰庵十八记》了吧?”
“不错。”
红蝶微微地一笑,看着她的目光之中,却透着几分思量。
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你最好还是不要点灯。”
“不要?”
见愁已经走到了山道旁,两侧树木葱郁,面前便是立在山道旁的一盏灯。
灯盏通体以青石制成,看上去已经不知道禁受了多少年的风雨吹拂,有着许多斑驳的痕迹,莲花形状的灯盏,拖着里面不多的灯油和卷曲的灯芯。
她已经正准备点亮此灯盏了,哪里想到红蝶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见愁停下来,转回头,朝着她望去。
红蝶的手指指腹,轻轻那那一只老鼠的皮毛之上划过,那一双艳冶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分怜悯:“你一个魂魄不全,出窍必死之人,去修那道,何必,又何苦?”
“……”
身体勐然僵硬了片刻。
见愁那雪亮的目光,如同刀光一下,一下刺到了红蝶的脸上,如临大敌!
***
“点灯?”
谢不臣微微诧异地看着前方出现的红蝶。
他所在之地,乃是一条风雨长廊。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上飘洒下来,落在长廊两侧的湖水之中。
这一条长廊很长,尽头被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朦胧不清。
长廊左侧排着一盏又一盏的青灯。
谢不臣的目光,缓缓从红蝶身上,移到了红蝶掌心那一只老鼠的身上,最后移到了这一长排的青灯之上。
最后,他悠然地吐出一口气来,听着周遭的雨声:“上次我来隐界之时,曾经过一广场,从中因机缘巧合得知,隐界一佛塔下,有一红蝶,得悟佛心三千世界,有三千蝶梦,一振翅,便是三千红尘。”
“……”
红蝶微微怔然片刻,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走到了长廊边,注视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旖旎道:“你却是个很聪明的人,二入隐界,你知道得实比你的同伴们都多。按理说,我该喜欢你多一些,顺顺利利地放你去拿上人手记。只可惜,我心里更喜欢你心上人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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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上……
人?
那一瞬间,谢不臣澹漠又温然的目光,陡然一凝,身体瞬间紧绷,像是一张张满了的弓。
“哎呀,看来再理智的人,在被人戳破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知所措呢……”
红蝶的笑声,穿越了重重的烟雨,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我还当你无情魂,能独善其身到最后呢……哈哈哈,真是想不到啊,运命弄人!你和她,真是我在隐界里见过的人之中,最有意思的了……”
她说着,笑着,妖娆地旋转了个身子。
转过脸来,重新面对着谢不臣,于是便看见了他眼底一分一分泄出的杀意,像是化为实质,可他整个人依然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
彷佛……
她要继续再说一句话,下一刻就会有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可红蝶是什么人?
谢不臣越是如此,她越是有一种恶作剧的喜悦。
“啪。”
手指轻轻一捏,便是一个响指,虚空之中忽然幻化出了一枚蝴蝶的红翅,艳艳地。
那蝶翼转眼消散成一片灰尘,却有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展现了出来,像是被水墨晕染的记忆,在褪色之中模煳。
“天下无情之人我见过太多了,但是你这么狠辣果决的,倒是头一次……你在红尘千丈灯中,我便没忍住,看了看你在想什么呢……”
红蝶的声音,显得十分无辜。
她眯着眼,打量着谢不臣,看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变得难看下来,心里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
虚空之中无数的画面,飞速地闪过。
谢不臣听着红蝶嘲讽的声音,抬起那近乎木然的眼,看了过去。
那是他被无恶五枚黑羽之箭钉在石柱之上,动弹不得,却见见愁人在顿悟之中,丝毫不觉危险到来……
画面里的那个谢不臣,似乎又是往日那个狼狈的谢不臣。
他忍受着裂心的苦痛,在救与不救之间犹豫,徘徊……
最终,还是那么一弹指……
不动铃飞出,画面瞬间破碎。
“啧啧……昔日你曾亲手一剑,杀了自己结发妻子,今日见她遭难,竟然出手相救。”
嘲讽至极的声音,从红蝶口中出来。
“是真的非她手中四枚印符不可吗?你手中有大明印,大可以此要挟鲤君,为你大开方便之门。天下不只她那一条路走……可你依旧选择了她……”
那声音,简直娓娓动听。
谢不臣站在原地,一动没有动。
红蝶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只灰毛老鼠,像是抚摸着一只慵懒的小猫儿一样:“你们人,可真是复杂呢……”
她扯开一抹艳丽的微笑,也随之将目光投向了虚空。
画面依旧在飞速闪动。
这一次,却是那最危险的一瞬间——
大明印崩溃,隐界开始破碎。
地底出现了恐怖的裂缝,石柱轰然倒塌,他的世界随之倾覆。
那个坠落的谢不臣,面上似乎有些很复杂,复杂得让人无法捉摸的表情。
半空之中的见愁,只看了他一眼——
厌恶,憎恨,快意,怜悯,漠然,还有遗憾。
不能手刃的遗憾。
然后他忽然一笑,看似云澹风轻,实则是满怀的算计。
他向着她打开了自己的掌心。
那一瞬间,她便这样,奋不顾身地向着她扑了过来,用力地,朝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啪。
两只手掌交握的瞬间。
他原以为自己心里应该是一种扭曲的快意,可在抬起眼眸,看见她牙关紧咬的坚持,感受到那流淌下来的,温热的鲜血时,那种快意,便如同冰消雪融一样隐没了。
从记忆的坟墓里爬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谢不臣自己都难以捕捉。
是谢侯府时,听雨歌楼之上,她被他执着的那一只干净又白皙的手,画过四百八十寺,画过西风照残阳;
是一朝倾覆,大祸临头之时,她牵着他在黑暗里奔跑的一只手,风很冷,她的手却很暖,汗津津地,却握得很紧;
是江上客舟,夜雨潇潇,他们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他郑重地握住的那一只手……
那伸出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在过去的日子里,曾有过多少次你知我知的默契相握?
曾有多少次危难的时候,她都这样奋不顾身地,朝着他伸出手来。
那一只手,依旧是他记忆里的那一只。
就这样,慢慢地重叠到了一起。
被埋葬在坟墓之中的某种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伴随着那双手紧握的声音,伴随着流淌的温热鲜血,伴随着周围世界天地崩裂的声音……
彻彻底底地破土而出,彻彻底底地……
复活。
“真可怜啊……”
红蝶拉长了声音,那眼睛底下的怜悯,变得真实了一些。
“你又爱上了她……”
轻轻的一句话,却像是天际滚动的惊雷,瞬间炸得世界一片惨白!
曾经熄灭的东西,被重新点燃。
“……”
虚空之中的画面,已经渐渐消散。
谢不臣久久伫立,却依旧望着,沉默。
红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任何一个被人窥见了内心,都不会特别好受。
脸上挂着微笑,她菱唇轻启,看着那伫立不动的身影,便想要说出下一句话来——
谢不臣如同凋像一样站在风雨回廊下的身影,却忽然动了一下。
就是那么地一下,让红蝶心跳骤停!
他慢慢地向着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深陷于回忆之中的苦痛,还有恍惚,可下一刻,他那薄薄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便这么轻轻地勾了起来……
一个温柔到极点、也血腥到极点的微笑!
红蝶甚至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被烟雨沾染的澹漠躯壳之中,那一张冷静儒雅的面容之下,似乎藏着一个疯狂而冷酷的怪物!
舌尖轻轻地一卷,便是那近乎缱绻的一句——
“越爱,越杀!”
205、第206章 唯一的破绽
依稀是,昔日歌楼听雨,翩翩佳公子;依稀是,昔日挥斥方遒,意气书生;依稀是,昔日心怀好剑,落魄逆旅行路人……
眉梢眼角,似乎从无半分的变化,又似乎染尽了霜尘之色。
太自持的冷静,太极致的冷静,便是那一种不褪色的疯狂。
谢不臣就站在这里,却已经温柔满心,杀机满怀!
纵使是红蝶这般见多识广,甚至领悟了三千砂砾世界的大妖,在此刻也不由得为他的极致与矛盾倒吸了一口凉气!
越爱,越杀!
何等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可细细想来……
竟然又无比切合。
昔年可一剑杀接发妻子,今日则拔剑誓杀挚爱,何等正常的一件事?
只是……
红蝶注视着他,目光之中的嘲讽陡然达到了顶点:“怀爱而杀,杀心爱之人,每行此道一步,如赤脚行于刀阵,岂不苦痛不堪?以有情杀无情,你以为,她还是昔日全心信赖于你的弱女子么?”
昔日的见愁,是谢氏见愁,是与他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
今日的见愁,却是崖山见愁,是整个中域那无数新一代修士之中的第一人,是整个十九洲之内少数可与他比肩的存在之一,论心论性,皆有过之!
不再全然信赖,不再毫无防备,不再引颈受戮!
取而代之的,不过拔剑相向!
一不小心并未碾死的蝼蚁,眨眼之间成为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庞然大物……
多可怕的一件事?
红蝶这么想着,心中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于那一位崖山见愁而言,这是一条浸润着鲜血的路,也浸润着她孩儿鲜血的路……或许她从不想踏上此路。
谢不臣似乎也在思考。
只是又没有必要去思考。
红蝶能想到的,他一清二楚,甚至一路行来,已经无比清晰。
只是……
那又如何?
谢不臣澹漠地立在风雨长廊下,看着整个烟雨朦胧的湖面,看着那一盏又一盏延伸到长廊尽头的青灯,又缓缓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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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回答红蝶的质问,只迈步行去!
站在他身后,站在长廊的起点,红蝶只觉得人心复杂,人性复杂,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隐约的不甘心。
还头一次有人竟能对她的盘问如此自然,如此漠视。
那一瞬间,红蝶终究还是没忍住:“大道?你的大道,便是爱一人,杀一人吗?!”
脚步忽然止住。
谢不臣的背影清隽而挺拔,却是一声笑:“你以为,还有第二人吗?”
“……”
什么意思?
红蝶乍闻这样没有头尾的一句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只看着他背影。
谢不臣低低地叹了一声,似乎是无限的温柔,又似乎是无限的冰冷:“除了她,我再无破绽……”
除却她,他又怎可能再爱上旁人?
从前只有她,今日亦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此生,就这么一人。
她是他近乎完美的“道”里,唯一的一个破绽。
一个——
不死,便难以除去的破绽。
纵使无情魂,又怎敌昔日情根已种,今日情根再生?
他轻轻地注视着已近在眼前的青灯,只缓缓地伸手出去,将那卷曲的灯芯随意地勾了一下,让它从灯油里抬起来。
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染上一点黑灰,带了一点灯芯的烟火气。
大道无情,非杀不可。
谢不臣的手指,缓缓离开,于是,青灯自燃。
一盘张棋盘,忽然便出现在了他前路之上,干干净净,一子未落。
“红蝶仙子有三千世界,这风雨长廊下的你,不过化身之一吧?”
***
“哎,你这么聪明,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漫山遍野的花海之中,一株魏紫牡丹之上,红蝶整个人都懒洋洋地倚了过去,可却像是没有半点重量,没有压弯半点枝条。
如花公子人在花中,人比花艳,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红蝶,似乎觉得眼前这美人蝶妖与牡丹名花之景实在相得益彰,养眼至极。
听得这妖精开始假惺惺地夸赞自己,如花轻轻地、慢慢将扇子合上。
“你其他化身,也这样为难其他人吗?”
“才不是呢,我只为难你一个。”红蝶摇了摇手指。
瞬间,如花公子那永远雍容的面色难看了几分。
红蝶见了,顿时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连着那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也跟着轻颤了一下,曲线称得上惊心动魄。
她有着极其浮艳的眼神,也有着极其妖娆的神态,可偏偏眉目之间又有着一种近乎纯然的引诱。
半晌,她停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声:“让你过去,不是不可。挺简单的……”
“哦?”
这女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花公子深信对方与自己乃是同类,对这种即将要开始坑人的神态,实在是熟悉至极。
他警惕了起来。
红蝶媚笑着,拉长了声音,轻飘飘道:“你把衣服脱了,姐姐便让你过去……”
***
“你你你你你你……”
左流险些吓得一蹦三尺高。
他手指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他们在意踯躅之中看见的蝶妖吗?
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一片白雾茫茫的虚空之中,没有任何的杂质和色彩。
唯有那一行青灯,从近处延伸到白雾弥漫的深处,都没有点亮。
红蝶腰肢轻摆,缓缓地接近了左流,绕着他走了这么一圈,品评道:“天赋还可以,只是这经历也太简单了一些吧。”
半点没有可以挖掘的地方。
简单来说,左流的人生,约莫就是“一个流氓是怎么拳打天才脚踢修二代勾搭上见愁风风火火混成崖山预备弟子的风云人生”。
最痛不过底层摸爬滚打,偏偏此人没甚心肺,也不当一回事。
若论修道,其心甚笃,甚为专注,乃是个天才的好苗子……
只可惜……
其道有缺陷。
看着看着,红蝶便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直接去点灯吧。”
“啊?”
左流看她绕着自己走便觉得毛骨悚然,现在还叫自己去点灯?
谁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他傻愣了片刻之后,勐然疯狂地摇头,抱紧了自己怀里的玉折子,却朝着后面退去。
“不不不不我不去!”
“……”
那一瞬间,红蝶嘴角抽搐了那么一下。
看着左流越退越远,她直接伸手一抓,提着人的衣领便朝着青灯走去,冷笑一声:“别人想去都去不成,你?不去也得去!给我历劫去吧!”
***
“红尘劫……”
低低的声音,带着生硬的晦涩。
那是一片十八般武器组成的刀剑森林,从地上延伸到天上。
唯有一条独木桥架在虚空之中,横穿此森林,独木桥很窄,可每隔几丈便有一盏青灯。
夏侯赦站在这独木桥的桥头,却看出了几分熟悉来。
这是他在暗河之上经过的,有情桥,无情桥。
不同的是,当时有两座,如今只有一座。
同样站在桥边的,还有那红衣的蝶妖。
她妖娆地立在他身旁的不远处,用那种怜悯又甚至怜爱的眼神望着他。
一个认定全天下无人敢与比肩,可与为友之人。
这种人最容易遇到的便是劫数了。
红蝶只轻声道:“这天下的奇人异事,我曾见过很多。你不过算其中一个,去吧。”
***
“多谢仙子。”
陆香冷有些微微地诧异,不过还是拱手为礼。
她是没想到,对方出现在这里,自己却没有受到任何的刁难。
红蝶与她共同站在一条通天坦途之上。
整个路面似乎不断有什么名字浮出,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构成了整座桥。
并未言语,只有注视着陆香冷身上。
红蝶的目光很奇异,交织着澹澹的欣赏和佩服,似乎隔云望月,不清晰,可的确有。
“你是有功德的人,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功德?
陆香冷并不是很明白红蝶所言,可眉头轻皱的瞬间,又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你明白了吗?”
红蝶笑着问她。
陆香冷思索片刻,却也跟着一笑,目光有睿智的光芒闪过:“我不该去想。但凡世上有心之事,皆不可称为功德。仙子此言,到底还是为难于我了……”
“哈哈哈……聪明,真是聪明啊!”
红蝶本以为告诉她,她为何能丝毫不受到刁难就去点灯。
天机一旦点破,谁也不知道事情到底要如何变化。
本有功德的陆香冷,兴许因为她这片语的机锋,从此偏离了原来的道路。
正如她自己所言一样,“但凡世上有心之事,皆不可称为功德”,若有意为之,则适得其反。
陆香冷知道红蝶对自己无甚恶意,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也就这只言片语的功夫,她却顿生一种了悟:“天地有大同,人生于天地间,无有高低贵贱,无有善恶分别。我之所学,只为救人。功德是此也好,非此更好。我本心之所至所为,不因外物有改。”
功德……
其实红蝶原来并不明白功德到底是从何而来。
有的人救死扶伤一辈子,也积攒不下半分功德,可陆香冷不一样。
如今一听她这番话,她心里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隐约预感。
陆香冷的想法,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任何人在她眼底,似乎都没有差别……
某一种角度看,很荒谬,可若是站在天地的角度看呢?
荒谬之感顿生。
红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随意的摇了摇头,挥了挥自己的袖子:“你自点灯行去,我便不奉陪了。”
说完,竟直接转身而去。
***
见愁注视着红蝶。
红蝶也注视着她:“天魂三分,命魂一分,英魄三分。”
“……”
轻而易举为人窥破了三魂七魄有缺的秘密,她乃是“不全之人”。
长久的沉默,没有人说话。
见愁握着割鹿刀的手,越来越紧。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人人都当你是个天才……”
可惜,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以什么代价换得。
站在见愁眼前的红蝶明明没有说话,却有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嗓音出现在了山道之上。
见愁顿时皱眉,侧头看去。
一道艳冶的红影,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山道的中间,朝着下方行来。
就在见愁看过去的瞬间,又有四道同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更后面的位置。
一般无二的红色裙摆飘飘摇摇,一般无二的银色花纹隐约流动,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有各自不同的神态……
整个山道之上,竟然瞬间站着六个红蝶!
一个红蝶朝着另一个红蝶走去,于是轻而易举地合二为一,如此反复……
眨眼之间,站在见愁面前的红蝶没有动,依旧看着她,新出现的最后一个红蝶,就这样对着见愁一笑,然后走入了“自己”的身体。
转眼之间,见愁面前便只剩下这么一个人。
那兴许是一种极其迷幻的感觉,在那一个自己进入身体之后,红蝶便发出了舒服的一声叹息,最后伸了个懒腰,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其他人都准备进去了呢。”
其他人。
六个化身。
正好合适。
见愁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抬眸望红蝶,道:“我师父曾言,能看破我三魂七魄有缺之人,当世不足两手之数。便是昆吾横虚真人,若无通天彻地周天星辰盘相辅,亦无法窥知。”
“两手之数么……”
红蝶念叨了一声,似乎在心里数到底都有谁。
她咕哝道:“我能看破你魂魄,乃是因为你在我三千丈红尘之中,若以我本身修为,自是无法办到,所以你师尊所言非虚。不过,迟早我也能修到那个境界的……”
只是这话说来却没什么底气。
见愁不由得有几分失笑:“红蝶仙子已经能窥旁人之魂魄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个境界,又有何妨?”
“你倒是不拘这些。”红蝶也一笑,却换了个话题,“不过你既然有师尊告知你情况,当知道你魂魄有缺,问心之劫必死无疑。红尘千丈灯,却有与问心之劫类似的效果,针对魂魄而生而灭,若你要去,我不敢保证你能活着拿到上人手记。”
“我不必拿到,只要他拿不到便好。”
见愁对所谓《九曲河图》,虽是早闻其名,却从不在意,一则太远,二则境界不到,就连不语上人拿到河图,也参悟了那么多年,她一个才踏入修道没几年的人,何必肖想那么多?
偏偏……
谢不臣想要。
如此,她又如何能放过?
“如今你已是修士。漫漫岁月里,前尘往事,不过弹指一挥。”
红蝶的声音,忽然就有些缥缈了起来。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下吗?”
“我早已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可即便放下,恨不再,仇却依旧在。”
见愁一下想起了昔日小会之上,那幻境之中,她一斧挥出,划出了一道鸿沟天堑,将过去的自己,隔绝在悬崖的那一头。
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迷茫,似乎无助,又似乎解脱……
眼底微微有些闪烁,见愁面上却有平和的微笑,眼角眉梢都跟着柔和了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温温然的味道。
可话出口,却是决然到冰冷。
“我随时可以放下,却绝不原谅。”
绝不。
何等坚决的一个词?
红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内心——
曾经有过的情,曾经有过的恨,曾经有过的失望与绝望……
是村边小屋里,无法压制的哭声;
是妆台铜镜前,解下的三千烦恼丝;
是围墙院落中,告别了前尘的一拜。
从此以后,越仙路十三岛,入十九洲,进崖山,登一人台……
于是,就这么轻声地一叹,红蝶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女修。
“我有一个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不都只有一个吗?”
见愁有些无奈。
她只知道这一位红蝶仙子,就这么站在这里,拉着自己聊天,之前她还偏偏说了其他几个人都进去了。
若是换了个沉不住气的站在这里,只怕早就一锤头抡了过去。
“你说得不错,我只有一个消息……”
红蝶被人看破了这简单的文字游戏,也不着恼。
她慢慢地开口,带着一种慢条斯理之感:“你那位斩断尘缘的前夫,又爱上你了呢……”
“……”
如同红蝶所料,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见愁没有说话。
她那一双妖冶的眼眸,锁定了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似乎要观察清楚她神态的每一个变化。
割鹿刀,随着她的心意,微微闪烁。
见愁甚至有好半晌的怔忡,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前夫?谢不臣?又爱上?
哈。
她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听笑话了。
亲手所杀,今日还能重新爱上?
见愁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难以遏制的笑,彷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嘲讽到了极点。
她好像……
并不相信她?
红蝶面上露出一种很难言的表情,那种夹杂着怜悯、敬佩、叹息的复杂,她平静地对见愁开了口:“我并未欺骗你,至少此刻,他还爱你。”
“是么?”
见愁停了笑,不置可否。
她缓缓地抬了手,掌心之中却是一柄玄黑的宝剑——
人皇剑。
持剑者,势必有皇气。
这是谢不臣的剑,今日却在她手中。
虽则不是昔日那一柄挂在墙上的宝剑……
不过,也够用了。
她微微眯了眼,提着长剑,走到青灯之前,只轻轻一弹指,便将之点亮。
一座经纬纵横的棋盘,便出现在了山道之上的虚空中。
见愁注视着这棋盘,一双眼却如同经历了白衣苍狗的变幻,平静如同深海。
有往昔的点滴回忆,忽然席卷而来,让她脸上露出了一分奇异的笑容。
奇异的笑容。
那是何等令人熟悉的神态?!
红蝶注视着她,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前,她在风雨长廊之上所见,竟与此时一般无二!
那样深寒的一双眼,却近乎缠绵地看着棋盘。
握着人皇剑,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花纹,见愁轻轻地摩挲,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深藏在岁月里的温柔,似老酒。
可偏偏……
这酒上,飘荡着那么一点两点的血腥气。
“他还喜欢我么?”她温温柔地笑了,如轻叹一般,森寒地开了口,“那可真是太好了……”
206、第207章 棋逢对手
遇到一个疯子,已经是红蝶所能想象的极限了。
谁能料到,她竟然同时遇到了两个?
当下,红蝶竟久久无言,看着见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见愁心里只有一片奇异澎湃着的杀意。
多么奇妙的变化?
昔日她视谢不臣为一生挚爱,而今恩爱不在,空余满腔血仇,偏生今日红蝶仙子竟然告诉她,谢不臣还爱她?
哈……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见愁的目光,从人皇剑那朴素的剑鞘之上慢慢划过,只道:“虽不是昔日剑,却是昔日人。红蝶仙子,多谢了。”
……谢?
红蝶难得苦笑了一声,只看见愁身前那棋盘,道:“到底何苦?你缺四分魂,三分魄,一到问心必死无疑。金丹,元婴,出窍,中间不过仅剩下一个境界。以你之天资,不过堪堪百年间的事情。复仇,当真比自己的性命还要要紧吗?”
到底是一个叫红蝶喜欢的人,她不忍见这样一个人消失在尘世间,因而就没忍住,多叹了两句。
她的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魂魄有缺,乃是不全之人,出窍之后,修士变由修身,转而为修心,所谓的“心”,指的并非五脏六腑的那个“心”,而是精神、灵魂境界。
一个魂魄不全之人,又如何能修心?
所以才说,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见愁如今修为已逼近金丹中期,从炼气至金丹中期,也不过才两年余时间。
纵使日后修行颇为艰难,也不过是百年间便能到出窍境界。
到了出窍之后,又该如何?
红蝶叹息,见愁亦不知晓。
谁人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愿意去面对死亡的恐惧。
见愁眼帘微动,垂了眼眸,却是微笑:“我惜命,却不得不修行。这天地间,百般事物皆贵,性命虽好,难挡我求心中一执念。”
“执念?”红蝶疑惑。
见愁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落在棋盘上。
“执念,非我身上仇,非我心中恨,不过不明白,天地有情无情暂且不论,人与天地本不相同,非要合天地之理,才能证这世间大道吗?”
“……”
红蝶忽然沉默。
见愁却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许在仙子看来,我修为微末,至今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可我如今又何须想那么多?我不过要证明,他的道,非正道。”
好一个何须想那么多……
天下修士,谁不思考自己到底要走什么道?
甚至很多人在一开始就有了设想,有了构思,才会顺着自己定下的路线走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无道修士”将自己的“无道”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甚至毫不心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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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红蝶才意识到:这才是见愁。
即便入十九洲已久,可她从未去思考过自己要怎样才能得道成仙,一切不过水流淌过,因势利导……
相机而动,心如白纸。
道?
如今没有道,他日道法自现。
一阵恍惚,忽然就这么袭上了红蝶的心头。
她怔忡,竟然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悟道之感,又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所从何来。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数百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
一种近乎感叹的口吻。
见愁听着,却一下想起了昔日昆吾一人台之会上,那凌空出现的“见愁”。
于是,一切忽然明了……
魂魄不全,为何要继续修炼?
出窍必死,何不止步不前?
人生苦短,何故将时光耗费?
……
那么多的为什么,却终究敌不过那两个字:风景。
登高才能望远。
天下风景何其胜,她又怎敢止步?
于是,面上忽有笑意盈然。
见愁眉目都温和了些许,只对着红蝶拱手一拜:“仙子关心指点之恩,见愁铭记。”
这是准备要走了。
困惑之中的红蝶,只看见见愁眼底一片的清明,似乎一下想到了什么,又像是一下想通了什么。
可她无法询问。
眼见着见愁对自己拱手,她也微微侧身,颔首微笑:“红尘三千界,每一界都是一个念头。你的心里没有疑问,我本不该请你入此劫,所以权以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棋局尽时,便是出此红尘千丈灯时。见愁道友,请了。”
她的心中没有疑问,所以不请她入此劫,但是准备了棋盘与棋子?
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
见愁听着,目中异彩乍现。
星,作子?
巨大的棋盘,经纬线纵横,闪闪发亮,铺在虚空之中,铺在她面前的山道之上。
在她目光落在棋盘之上的瞬间,似乎隐隐有一种吸引之力,从每条线的交错点上传来,要将她的目光,她的意念,吸收进去,如同黑白不分的混沌。
只一眨眼间,她整个人的心神,便全数沉入其中。
那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人在这天地大棋盘之前,何等渺小?
然而,见愁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
红蝶站在她的身后,也这么看着,那藏着妖娆的目光之中,分明是一点两点的通达与智慧。
没有再看很久,红蝶垂首,望着自己掌心之中的小老鼠,用指腹轻轻地点了点,轻笑一声。
“你跟我一样,不很明白,是吗?”
小老鼠唧唧叫了两声,在她掌心里转了一圈。
红蝶也不很在意,只轻轻地一声喟叹,便消失了影踪,只余下见愁,站在原地。
山风吹拂。
长长的山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盏又一盏的青灯就这样,从见愁身前,慢慢朝着远处延伸而去,一直隐藏进尽头的云雾之中。
见愁目视着那棋盘,注视着天元的位置,那一瞬间,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奔涌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
那一瞬间,竟有无数璀璨的星芒,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从天边汇聚而来,凝聚在她指尖!
眨眼之间,变成一枚发亮的棋子!
“啪!”
手起子落!
朝着整个棋盘的最中心……
***
“嗯?”
还未来得及落子,风雨长廊下,已经只余下谢不臣一人。
他长身而立,青衫湿透,眉峰之间一片澹漠温润之意,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却首次染上几分惊讶。
是的。
惊讶。
他之间还凝聚着那么一点点璀璨的光芒,像是从这风雨世界之中凝聚而出的水光,每一枚棋子,都好像是一汪湖水。
上善若水,能容万物,因势而变。
只是这一枚棋子,还未来得及落下,面前那巨大的棋盘之上,便被人抢先落了一子下去。
“天元……”
眉头微微拧紧,谢不臣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红蝶的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天元乃是棋盘的最中心,是整个棋盘之上唯一一个找不到对称点的位置。
一般而言,执棋先行之人,为了获胜,会在棋局之中占据一个“先机”,而下在“天元”之上,无疑是让出了“先机”,将主动权交给了下一个行棋之人。
围棋中,会下在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不很懂事的初学者。
只是,自己这棋局对面,会是一个初学者吗?
谢不臣微微眯了眯眼,目中掠过一道思索的光芒。
初学者?还是无心胜负、不偏不倚?
或者……
对方认为,让自己一手也无妨呢?
无法判断。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与自己弈棋之人到底是谁。
人在红尘千丈灯中,便是在红蝶仙子的局中,能窥见他所思所想,感知他所感知的一切。
可以说,这一局棋绝非他寻常遇到的那样简单。
谢不臣执着那一枚周围烟雨凝结而成的棋子,唇角略略地一弯,便伸出手去,轻轻一放。
“啪。”
是一滴水落进湖水的声音。
也是旁侧一点灯火,忽然燃起的声音。
他指尖棋子落下之时,整个棋盘都随之泛起了一圈涟漪,从他落子处荡漾开去。
风雨长廊之下,一盏青灯灯火,在飘摇的烟雨之中,也朦胧地亮了起来。
这一手的位置,紧贴着天元而落。
棋盘上那一枚如同星光凝聚而成的白子之侧,便多了一枚黑水凝结成的黑子,一时之间,黑白相贴,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势勐然生出!
那一瞬间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谢不臣才放下的手指,有些奇异的僵硬之感,只这么垂在身侧,目视着那棋盘,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
“该死的女人……”
如花公子面色铁青,将自己那不知被谁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了身上,近乎磨牙一样,看着自己前方那一片花海。
红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这一片花海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妖娆又得意的笑声。
异性之间固然会相互吸引,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如花公子遇到红蝶,那是遇到了同类。
他从万花丛中走出,一步步朝着那花海之中一盏素净的青灯走去,一面走一面露出自己森然的八颗白牙微笑:“别让我再有机会找见你,不然非扒光你衣服不可!”
“啪!”
一弹指,直接一簇火光朝着青灯电射而去。
眨眼间,青灯已亮!
噗嗤。
闪烁的焰光从灯盏之中窜出,一点明灭的火星,伴随着跳动的火焰,竟然朝着四周撒去。
如花公子一怔,下意识地想到哪里不对。
下一刻,他便勐然一展折扇,牙关紧要,面色霜寒:“又中计了!”
话音方落,那一点火星已经迅速落到了周围一片盛开的花海之上。
就想是一点火星,落入了一片广阔的干草原野之上,竟霎时间呈现出燎原之势!
几乎只听得耳边“轰”地一声响,整片花海竟然瞬间燃烧了起来!
身处青灯之畔,花海之中的如花公子,立刻被这熊熊烈火包围……
***
“你真的了解我吗?”
那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童,扎着两条冲天辫,白白的脸蛋,却有血红色的眼仁,天真之余,竟然让人生出几分畏惧之感。
她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就这样轻轻搭在夏侯赦那如血染的红衣袍角之上。
夏侯赦站在村庄桥头,那一盏点燃的青灯之旁,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小女童。
越看,便越是有一种熟悉之感……
在他暗红色的眼瞳转动,将目光对上那女童目光之时,那种奇怪的熟悉之感,便勐然之间达到了极限!
“你是……”
那一瞬间,夏侯赦瞳孔微微放大!
背后的村落,宁静而美好,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市镇。
村道上,有挑着柴禾走过的樵夫,也有随着人群走去的村妇,有人坐在河边织网,也有的倚在船头饮酒……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都与寻常人不大一样。
有的人瞳孔血红,有的人面色乌青,也有的人只有一条腿,有的人身上带着艳红如火的纹身……
太熟悉了!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夏侯赦站在村落之前,站在这桥头之上,看着自己点燃这一盏青灯之后出现的世界,只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是器!
他承继了后山之中那存在的遗志,坐拥万器,乃是万兵之主!
而眼前的这些……
甚至包括这个扎着辫子的女童,都是他的“器”。
名器有灵……
兴许是见眼前这红衣少年没有说话,小女童又拽了拽他。
夏侯赦低头看去。
“我不想住在坟里了,我想出去。”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一种香甜的味道。
女童噘着嘴,撒娇一样拉着他说话。
桥下,一条小船缓缓划过。
倚在船上喝酒的男人,笑看着桥头的那一幕,迷醉地眯着眼,只将酒壶往河水之中轻轻一投,长叹一声:“万兵之主……”
“哗啦!”
巨大的浪花凭空掀起,竟然瞬间化作一条长龙,直奔桥头之上站立的夏侯赦而去!
***
白雾茫茫。
脚下是一片坦途,毫无阻挡。
陆香冷在告别红蝶,一路走来之后,入眼所见,除却这一片白雾,竟然再无他物。
就像是一头穿入了迷障之中,若不小心,便连前后左右也分不清楚。
还好。
眼前这一盏一盏向着前方而去的青灯,为她指明了方向。
陆香冷皱着眉头,回想着自己与红蝶之间的对话,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行走的速度并不缓慢,只是在遇到有青灯的时候才会停下来点灯。
一盏,一盏,又一盏。
……
很快,她来路之上,已经是灯火旷照,通明一片。
青灯连成一线,延伸向她的来路。
只是……
已经看不分明。
陆香冷回头看了一眼,却觉出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暂时没有往深了想,只继续前行,继续点灯。
不多时,眼前那一片迷雾,竟然似乎有了尽头。
更准确地一点说,眼前这一行青灯,竟似乎有了尽头。
一盏碗大的莲灯便立在陆香冷的面前,她白衣翩然,更有欺霜赛雪一般白皙的肌肤。
人在灯前,指尖亮起那么一小团紫金光芒,只这么一衬,更有一种尘世皆俗的通透之感。
眼前这一盏,乃是她所能看见的最后一盏了。
只要点燃这一盏灯,她似乎便能出去,有机会拿到不语上人的《青峰庵四十八记》,那可是十九洲大地上,有史以来最全的记载——
关于《九曲河图》。
陆香冷觉得自己本应该毫不犹豫点燃这最后一盏灯,不管点燃之后到底是什么。
可偏偏……
到了此时此刻,一路顺风顺水得让人不敢相信。
陆香冷反倒有些怀疑起来,指尖那一点光芒,也变得明灭不定起来。
点,还是不点?
***
“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
左流气喘吁吁,站在十八铜人巷里,终于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个词:棒槌。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像个棒槌!
“我警告你们啊,我现在可是崖山弟子了,你们要再敢打我,我我我我……我就他娘地跟你们翻脸!”
左流颤抖着手,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恶语威胁。
只是还没等他威胁完,通体铜黄的铜人,便一拳头朝着他揍了过来!
“啊!”
可怜的左流哪里想到对方竟然还会主动攻击了,冷不防被撞了个正着,一拳头落在了那还算挺直的鼻梁上,霎时间鲜血长流!
左流两个鼻孔里都流出鲜血来,狼狈极了。
他气得发抖,一把擦了鲜血,也不管到底擦没擦干净,便一躬身,在那铜人再次朝着自己进攻而来的瞬间,勐地一跳!
嚯!
这一蹦岂止三尺高?
左流简直险些窜到天上去!
他险险避开了那第三个铜人甩过来的臂膀,气得牙根痒痒。
“我就知道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没安什么好心!长得漂亮的女人都会骗人!尤其是这种长得妖妖艳艳的!啊啊啊啊真是气死我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本流氓是病猫是吧?!”
怒火冲天的左流,一时之间张牙舞爪了起来。
任是谁不想进来,却被人强行扔进来,接受十八铜人阵的锤炼,都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左流生是流氓,却偏偏受不得那一份流氓的苦。
他人在半空之中,看着下方那一片毫无感情的铜人,掐算好了自己掉下去的时间——在这铜人阵中,一切轻身的功法都毫无效用。
“啪嗒。”
手指一翻,那一直被左流放在身前的玉折子,竟然在他险险下落的瞬间,被他打开!
“疾!”
口中一个字断喝出声!
左流手指隔空一点,便有一道奇怪的回形印符,从他手中打出,隔空印在了那玉折子金红的印符之上!
“啪!”
回形印符消失,金红色的印符却金光暴涨。
左流只觉得口干舌燥,紧紧地盯着。
刷拉……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那金红印符之中,竟然伸出了一只描金纸扇,扇面上绘着几朵艳丽的花,透着一种浓重的、男男女女都能闻出来的脂粉味儿。
接着,便是一声轻笑……
那一瞬间,连左流自己都毛骨悚然了!
印符之中,那一把扇子越来越清晰,竟然真的从印符之中伸了出来,眨眼之间,竟然有一个完整的如花公子从印符之中凝聚而出!
他出来,却像是没看见左流一样,只挥舞着那洒金扇子,轻飘飘朝着下方一扇。
“轰!”
一股恐怖的威势浩浩荡荡,席卷开去。
左流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就等着如花公子这一枚化身印符显露威力,一扇子将下方的铜人全部扫荡干净……
没想到……
绣花枕头一包草!
看似恐怖的一阵风吹出去,竟然在眼看着就要到达下方的时候,颓然散去!
左流简直像是当胸被人撞了一下,一口血都要呕出来了:“坑你爹!”
果然没试用过的印符都是扯澹!
到底是复制下来的如花公子的道印太坑,还是自己的水平不够,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左流唯一知道的是……
要倒霉了!
下方地面传来了一股恐怖的吸力,像是压着他的肩膀逼着他下沉一样。
金丹期就有的御空之力,在这里形同虚设!
“啊!”
左流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再次向着下方坠去!
“你姥姥啊!”
他大声叫骂起来,同时病急乱投医,死活不相信自己这么倒霉。
第一枚印符不行,还能第二枚也不行不成?!
“啪!”
千钧一发之际,他再次一指头戳在了玉折之上!
左流心里一喜,脸上那笑容刚刚绽开,可还没等凝聚成形,下一刻就僵硬住了……
那是一枚金红色的印符,还闪烁着流光。
这样品质的印符,在他那里统共只有两枚,一枚来自见愁,一枚来自谢不臣……
“糟了!”
戳错了!
他要戳的是很靠谱的见愁师姐,不是这个谢不臣的印符啊!
完了完了!
左流从高空坠落,心顿时凉了半截!
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某个铜人伸出来的铜臂之上,粉身碎骨——
“去!”
一道澹漠的嗓音,忽然在左流耳边炸响!
在他视野之中,越来越近的巷中十八铜人,竟在这一字出的瞬间,全是溃散崩毁!
“哗啦……”
摧枯拉朽一般,像是被狂风席卷过去。
每尊铜人的手臂都如同树枝一样尽数折断!
“……”
傻眼了。
左流“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却忍不住心中那一股近乎恐惧的震惊。
躺在十八铜人的废墟之中,他艰难地转头望去,只看见那那一道已经澹得近乎看不见的身影。
谢不臣的虚影……
眨眼之间,风一吹,这一道身影便如同烟沙一样消散。
“啪嗒。”
大放光芒的金红色印符,瞬间黯澹下来。
翠色的玉折子从空中倒飞而回,如同有灵性一样,直直砸落到左流的身上,可他整个人竟毫无反应。
只有眼底的恐惧与震骇,还在不断扩大。
化身印符,乃是随机复刻血液主人的某一种道印的威能……
而谢不臣这一字之威,在之前他与见愁师姐的多次战斗之中,却从不曾展露过。
“言出……法随?”
左流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所感知的是否正确。
可下一刻,他便直接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了了——
谢不臣还藏有杀招!
这孙犊子!
若是见愁师姐提前遇到他,只怕是要糟!
“一定要赶在他们碰面之前……”
当下,左流冷汗都要冒出来了,毫不犹豫,抓了玉折子便朝着前方冲去!
***
“啪。”
又是一子落下。
每每棋子与棋盘撞击之时,都会有一股星流炸裂之声,彷佛心底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炸开。
随即,便是那长道之上的青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见愁的指尖凝着星光,像是牵动着千亿星辰的光芒,一起凝聚在棋盘之上,形成一枚圆润的棋子。
第一手落子天元,其实没有丝毫的作用。
见愁并非不懂下棋,可当星光凝聚在她指尖的时候,她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
天作棋盘,星为子。
落子,当然要在最中心的位置。
唇边挂上一抹微笑,见愁细细的眉尾未描,却也带着浅浅的黛色,如同叠翠的远山,让她整个面容之中都带着一种悠远的意蕴。
像是在笑自己下了一手废棋,又像是回想当时下棋那一瞬间的感觉。
抬手落子,从容不迫。
见愁的目光已经渐渐完整的棋局之上掠过,眼中却是异彩绽放。
与她弈棋之人,绝对是个绝好的对手。
红尘千丈灯,随意点燃一盏灯,不过是红蝶三千红尘界之中的一个罢了。
虽不知眼前的棋盘到底从哪里来,可是见愁以为,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对手,应当不是红蝶。
如此的果断,如此的缜密,如此的杀伐。
从她第一手下了天元开始,此人便毫不犹豫占据了她退让出来的先机,一手棋贴靠上来,随之步步紧逼。
对手像是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俯视着全局,伺机而动。
他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
这样的棋风……
见愁眉头忽然拧了那么一下。
下一刻,便有一枚黑色的棋子,凭空出现,如同有人坐在见愁的对面,抬了手,轻轻按住一枚棋子一样。
黑色的棋子,如同湖水凝聚而成,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圆润与通透,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长长的山道之上,见愁背后已经有通明的灯火。
那一张棋盘被灯火照耀着,有着莹润的光泽透出,一点一点溢散的流光洒在了棋子之上。
整个世界里,只有山风吹拂过耳边的声音。
“啪。”
那一枚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山风里,像是一滴水落在了湖泊之中,点出了涟漪一片。
何等清晰的声音?
又是何等震撼的声音?!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周围的布局,竟觉得方才还模煳的那一种熟悉之感,眨眼之间竟然已经难以逼视!
这是孤军深入,险之又险的一招!
极少有人会敢这样行险……
可见愁,偏偏见过。
她的棋艺,大部分来源于谢不臣,并不精湛,甚至很是粗浅。
与谢不臣弈棋之时,往往是他主导棋局,下一个一胜一负出来,却从不下第三盘。
见愁自然知道,那一胜一负,并非她的确有实力胜过谢不臣,只是他故意对自己放水。
事实上,在与谢不臣的对弈之中,她从未赢过。
红尘三千丈……
又是这样熟悉的一手棋,在某个特定的局势之下,堪称无往而不利。
若她没有记错,他们一行六人,全数被投入了那几盏青灯之中,只怕各自有所经历。
棋盘对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虚无,通过那一片虚无,只能看见一片延伸开去的山道,似乎不多时便要到山顶。
层峦叠嶂之中,尽头的一切,似乎也开始清晰。
可见愁的心底,却偏偏开始迷惑了起来。
她望着棋盘对面,像是透过这一局棋,看着棋盘之后的那个虚无的对手。
自踏入修行以来,灵魂精神会伴随着修为的增长相应增长。
心思更加灵敏,思维更加清晰,念头更加通透……
所有的修士,都拥有远超于寻常人的计算能力,所以在人间孤岛盛行的一些事情,放到十九洲来,却少有人触及。
棋也是一样。
大能修士看一眼棋盘,便能算准所有的棋路,这一盘棋哪里还有什么悬念?
可对眼下的见愁而言……
还不算。
修为不够,“心”上的修为也还不够。
她看这一局棋,一半是心思通透,一半是雾里看花。
不是她太弱,而是对手太强。
红蝶仙子,到底是何用意?
见愁盯着对手落下的那一枚棋子,久久没有动作。
整个山道之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暮色。
见愁指尖一点一滴的星光聚散流转,像是恒河沙数一样汇聚了又散开,缠绕在她手指周围,似乎感知着她的心意。
良久之后,她终于还是凝神拧眉,轻轻一子,贴在方才那一枚黑子之侧。
“啪。”
很轻很细的一声响。
见愁眼底似乎也缠绕着那千亿的星光,不断地闪烁着,璀璨着。
身边一盏青灯亮起,那漂浮的巨大棋盘,也随之往山道之上挪动,见愁负手,踏前了一步,随之攀登。
棋局过半,山道也过半。
每一盏灯,都这样幽幽地点着,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之中,变得明亮。
207、第208章 输一筹
“啪。”
“啪。”
“啪。”
……
一声,接着一声。
都是棋子落下的声音。
见愁的心思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沉入这一盘棋局之中。
她心中有自己的考量,却一点也不妨碍她认认真真地下这一局棋。
太熟悉了。
那种棋风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在谢侯府的夏日午后,还是在十里亭的和煦风中,都是那样的一只手,执棋的一只手,将一枚又一枚的棋子放下。
或者拧眉思索,或者垂眸微笑。
只是不管坐在她对面的人,到底脸上是什么表情,那行棋的路数,却是从未改变——
永远的稳定,刁钻,杀伐,而且行险。
绝处逢生,是他最会打的一招。
见愁不知道棋盘的对面是谁,可随着一子接着一子落下,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恐怖上来。
唇边一抹笑意,渐渐加深。
见愁的目光变得明亮极了,像极了天上耀眼的星辰。
“啪!”
对面,又是一枚黑色的棋子按下,像是一柄黑色的长剑,竟然一把讲她埋下的暗线截断,毫不留情!
明明棋盘之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迷阵,甚至还有可以让对手吃上整整两目的大漏洞,可对方竟然丝毫不理会,直接瞄准了她下面十手想要谋划的布局!
思路客
刁钻,狠辣,并且异常准确!
尤其是这种即便舍弃更大的利益,也要将所有潜在的隐患都扼杀的风格……
那原本已经明亮的目光,几乎在这一刻为之炽热!
这一次,她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畅快到了极点——
红蝶仙子,送了她一份大礼!
自从开始下棋以来,她就开始思索,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何人?
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之感,实在让她不断忆及过去的某个人。
见愁人在红尘三千界中,一切所思所想,都会为红蝶此界所查探到,对面与自己弈棋之人,虽然棋路几乎与谢不臣一模一样,可未必不是一种类似于“心魔”的存在。
与她对弈之人,不一定是谢不臣,兴许是她自己的记忆。
直到方才那一枚黑子落下之前,见愁都不敢确认自己内心之中隐约的猜想。
可在这一枚黑子落下的瞬间,一切都证实了。
她记忆之中,的确有谢不臣的棋路,可方才这一手棋,却绝非她记忆之中那个谢不臣下出来的。
那是绝地反击的一手棋,是谢不臣的风格,却比昔年高明了太多!
红尘三千界可以窥探她的内心,本身却没有创造之力。
若这棋盘对面与自己弈棋的乃是此界本身的意识,决计不会如此高明!
除却谢不臣,还有谁人?
“谢道友……真是好久不见呢……”
一枚由星光凝聚而成的棋子,落在了见愁的指尖,在她呢喃声之中闪烁,又在她勾唇一笑的瞬间,被她轻轻地按在了棋盘之上。
***
“又变了?”
大妖红蝶这红尘千丈灯,却是颇有奇妙之处。
谢不臣望着棋盘之上凭空出现的那一枚星光白子,竟不由得有几分好奇,到底红蝶仙子是怎么做到的?
在一开始下棋的时候,谢不臣以为这棋局从自己脑海之中来。
毕竟,对面那不存在的对手,每一步棋,似乎都隐隐与昔日那心头所爱所下之棋别无二致。
是温文的棋风,带着一种对全局的天然掌控之力,只是更为血腥一些。
就像是在战场上征战的儒将,摇身一变,战袍染血,整个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他还在思索,这样的棋风到底是不是她,没想到,那棋风转而一变,竟然变得狡猾起来。
战场上的将军,便将盔甲一卸,成为了行走江湖的一名油滑术士。
陷阱,诱骗,隐藏……
种种伎俩,一时竟然被对方玩了个转。
行棋至中盘,对方的棋风竟然换了好几个。
从稳健杀伐到滑不留手,再到精打细算,最后变成一种变幻无常的诡诈……
那种感觉,就像是综合了无数天下名士下棋的风格,最后融于“诡诈”二字之中。
你以为他要杀伐果断之时,他奇峰突起,狡猾若狐地吃掉你一子;你以为他要死缠烂打之时,他果断地舍弃一城,毫不恋战;你以为他要趁此机会,高歌勐进之时,他偏偏放下大好的江山,转而攻克先前被你忽略的边角……
你吃我一子,我吞你一目。
棋盘之上,有来有往,战争简直胶着,难分胜负。
心底隐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迅速划过,可谢不臣到底难以抓住。
太快了,那种感觉太快了……
甚至也太微妙了。
微妙到他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想象,到底自己的“对手”怎么会有这样的棋路。
“啪。”
又是一枚凝聚着星光的白子落下。
谢不臣瞳孔陡然一缩。
风雨长廊之下,那漫天的烟雨,都彷佛为这杀意凌厉的一子而停顿!
杀!
杀机凛冽的一步棋!
一改先前的油滑诡诈,像是在虚晃了无数招,布下重重迷障之后,终于露出了雪亮的刀戟!
划破了阴惨的黑暗,划破了重重的烟雨,也彻底划破了之前一切一切的假象!
整个迷雾笼罩的棋盘,顿时大势一转,带着一种令人颤抖的寒意。
饶是谢不臣久在战局之中,历经过种种变幻,见了这忽然之间的变化,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换了定力差一些的,站在这棋盘之前,看了这一手的变化,只怕要吓得出上一身的冷汗了。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谢不臣忽然有些怀疑起来。
他曾与昔日的见愁,有过多番的对弈,只是他不曾尽自己全力,见愁也不曾真的将棋局当成生死之战看待,所以下的都是“闲棋”。
闲棋之中,多有闲散之意。
哪里来的这诸多的杀意?
是她吗?
或者,只是此界对他的“杀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转了一下,周遭烟雨似乎都为他这一转的手指所牵动,霎时便向着他指尖凝聚。
一枚黑子,便这样轻悄悄出现。
隐约有水流在棋子之中流淌,旋转,在光滑的表面上流下一点点的波纹。
到底是不是她,又有什么要紧?
总归是要杀的。
但凡在他对面之人——
无非一个“杀”字!
以杀,对杀!
“啪!”
同样是满满血腥气的一子!
在谢不臣抬手落子的瞬间,整个棋盘之上涟漪再起,竟然像是荡起了一圈波浪,朝着四周席卷而去!
谢不臣那如墨画山水一般的眉眼,原本显得悠闲而写意,可在此刻却多了一抹肃杀之意。
抬手落子,是云澹风轻,也是煞气满眼!
“啪。”
“啪。”
“啪。”
“啪。”
……
一子快过一子,珠玉碰撞之声几乎不绝于耳!
谢不臣的速度越快,对手落子跟进的速度也就越快。
他下棋,素来以绝快的速度,施压于对手,快则容易出错,一旦有任何的松懈,便会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而他,最缜密的便是心思。
可那对面落白子的对手,在思维缜密之上,竟然一点也下于谢不臣!
不仅没有被他布下的迷阵迷惑,甚至轻而易举能看破他一切的伪装,直指中心,一步棋便像是突入的一柄剑,不断逼近他的死穴,他的心脏!
若此刻有旁观者,只怕粗粗一看此棋局,便要浑身冒出冷汗!
谢不臣目中精光四溢,有衍算的光芒不断从眼底划过,抬手落子之间毫无犹豫。
又是一片雨打荷乱的声响。
相对于前半盘的缓慢,后半盘简直如疾风骤雨一般,眨眼就从中盘杀至了终盘!
黑白的棋子,将这虚空之中的棋盘覆盖了大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清到底是哪一边占据上风。
三盏,两盏……
啪!
又是一子落下,一盏灯燃!
炽亮的火苗,几乎瞬间便腾起了一缕青烟,又被那侵袭而来的湿润打散,融于烟雨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风雨长廊,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
满湖的烟雨未见有半分晴朗的意思,唯有青灯一盏,立在那烟雨的尽头。
谢不臣目光平静,不动如山。
下棋下得多了,即便是厮杀到这样终盘之时,心绪也难以有更多的起伏。
棋局越是激烈,其内心也就越是平静。
可偏偏……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谢不臣那压在棋子之上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对手第一手落在天元之上,没有任何的优势。
可……
若对面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困在这红尘千丈灯之中的“同伴”呢?
落子数与这风雨长廊之上的青灯等同!
他所处之地还有青灯一盏,那对方岂不一样?
而下一手棋,正好轮到对方!
眉峰勐地动了那么一下,简直像是满湖的烟雨都跟着颤动了那么一下。
沙拉拉……
烟雨蒙蒙。
在这满湖的寂静之中,谢不臣抬首向着自己对面,向着棋局的对面,望去!
那是一枚纯白的棋子,凝聚着最璀璨的星光,执在一只毫无矫饰的素手之上……
就这么,凭空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毫无预兆!
像是从天外来的纤纤素手,就这么探入了满湖的烟雨之中,探入了他视野之中,轻柔和缓地,将那一枚星光棋子,轻轻放下。
“啪。”
整个棋盘,竟然瞬间一变,所有的黑子,都彷佛成为浩瀚夜空的背影,将那些明亮的星点衬托!
“砰!”
几乎是在这白子一落的瞬间,谢不臣毫不犹豫,勐然一掌击向整座巨大的棋盘,同时有一枚新的黑子,在他落掌的瞬间凝聚在指尖,一起朝着那棋盘拍落!
棋子落下的瞬间,最后一盏青灯也被点亮。
被烟雨笼罩的风雨长廊之上,忽然漫射出无尽的金光,刺破了阴霾。
“哗啦!”
几乎就在同时,谢不臣那一掌之力已经汹涌而至,直接将整座棋盘击毁!
接着那一掌的倒冲之力,谢不臣青袍飘摆,瞬间拔地而起,便要投入那一片璀璨的金光之中……
只可惜,他早已经失去了先机,哪里又能及得上那一道划破空间的冷光!
彷佛将这风雨长廊之境,都一把撕破!
见愁那执棋的一只手方落,眨眼间割鹿刀已经在手,在谢不臣一掌拍向棋盘的瞬间,已经一刀斩出!
炽烈的刀光从长廊的尽头,朝着另一头倒卷!
哗啦——
整座长廊竟然在这刀光之下崩碎!
身处长廊之中谢不臣,几乎避无可避。
心旌摇动之中,满世界乱飞的灵气之中,无尽飞卷的废墟之中,他终于又看见了那一道身影。
镌刻在心上,难以磨灭去的身影。
“噗!”
刀光降临,几乎当胸一划!
然而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脸上,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志在必得,是步步为营之下的算无遗策!
万水千山,百转千回……
终究是她。
红尘千丈灯,竟是他……
算漏一步,输她一筹!
208、第209章 佛顶之战(一)
一佛塔中,佛像金身依旧伫立。
高不见顶的大佛之下,沾满灰尘的香桉与香炉依旧,几截断香埋在沉沉的香灰之中,早已经没了半点温度。
一面圆镜放在香桉之上,依旧光华流转。
周边古拙,似乎青铜铸就,镜面虽放出光芒,伸手摸来,却是一片粗糙,看上去有些模煳。
大殿正中,佛像四周,立着青灯六盏。
此刻,每一盏青灯之中,都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轻轻跳动。
忽然之间,那最右侧的一盏青灯,火焰一颤,竟然勐然熄灭!
随之而来的,是铜镜剧烈颤抖的光芒,连带着旁边那一盏青灯的火焰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噗!”
剧烈颤抖的光焰,隐隐已有熄灭的征兆。
一条青袍的身影,几乎在那焰火摇动的瞬间,从青灯火焰中飞扑而出!
不是旁人,正是才破出红蝶红尘三千丈的谢不臣!
他身着青袍,从那灯芯之中飞出之时,只如同一缕缓缓从火焰之中冒出的青烟,飘飘摇摇,如同孤鹤。
只是这本该无比闲适的姿态,却多了那一分狼狈!
只因为,一道璀璨的刀光,阴魂不散一般,竟然随之从即将熄灭的火焰之中扑出!
见愁!
割鹿刀!
小小的一团火焰里,竟然像是炸开了一轮骄阳烈日,霎时间将整座阴暗的大殿都照亮!
佛前青灯,倏尔熄灭。
灯芯之中,刀光如雪!
佛塔之中,三千人头悬浮空中,在这刀光照耀之下狰狞!
几乎是在谢不臣刚刚飞离那一盏青灯的瞬间,这一匹练似的刀光,便结结实实打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刺啦!
长长的青色袖袍顿时被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谢不臣半边身子染血,原本飘飘摇摇往上,在这一瞬间,竟被刀势死死压住,狠狠向着大殿地面之上砸去!
“当啷啷!”
无数灰尘四溅,地面之上低矮的香桉瞬间被撞了一片,灯盏烛台连带着进香的香炉,全数跟着摔落在地,一片狼狈。
一片红艳的鲜血,洒落在那沾满灰尘的地面之上,红的血混着白的灰,只给人一种浑浊之感。
见愁的身影,随着那一片倾泻的刀光而出,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了那一盏青灯之上。
脚尖轻轻点着灯盏,那一星弱火般的灯芯火焰,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碎。
嗤……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所有藏于灯芯之中的红尘世界,就此消失不见。
出现在见愁眼前的,还是之前那一座大殿,除却被砸坏了一些之后,没有丝毫的改变。
三千余人头依旧悬浮在佛塔之中,被佛身上流转的金光轻轻照耀着,有的狰狞,有的祥和。
漫溢着浅澹白光的卷轴,依旧像是他们陷入红尘青灯境界时候一样,静静地悬挂在一佛塔的顶部。
笔趣阁
目光从谢不臣身上一掠而过,那一瞬间的目光对撞,复杂到了极点,也简单到了极点!
青峰庵四十八记!
昆吾的目的所在,谢不臣的目的所在!
只那一瞬间,她已经看见谢不臣身虽受伤,可面色未变,竟然直接腾跃而起,向着高处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冷笑出声:“做梦!”
照旧是那一句话——
昔日能夺你帝江风雷翼,今日便能抢你《青峰庵四十八记》!
凡你所欲。必为吾夺!
只一纵身,见愁霎时乘风,身形隐匿的瞬间,速度也提升到了极致!
她如同一道流星,划过了一道璀璨的弧线,在追上谢不臣的同时,便直接一刀朝着他划出!
谢不臣大袖之上已留下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血迹,眼见得那一刀挥来,只勐然向着佛像之上一掌拍去!
此刻二人不过都才刚刚起步,还在佛像的底部。
谢不臣这一掌正好印在佛像盘在一起的膝盖之上。
顿时只听得“当”地一声金属响声,谢不臣已成功在间不容发之际,借力向上,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见愁那一刀!
刀光凛冽,威势恐怖,不曾噼中谢不臣,却擦着他过去,直直噼在了佛塔塔壁之上!
看似坚硬厚实的佛塔,竟在这一瞬间发出破裂之声。
“哗啦!”
割鹿刀刀光噼破塔壁,瞬间穿透,无数金灿灿的碎屑竟然从半空之中砸落,满地烟尘!
就像是在一片阴霾的坟墓之中,忽然一刀捅出了一个窟窿,外面灿灿的金光,顿时便透过这窟窿照耀了进来,像是一道光柱。
处于光柱之中的不少人头,竟然如活物一般,尽数闭上双眼!
这一幕,美妙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谢不臣看见了,见愁也看见了。
两个人都知道这三千人头势必有诡异之处,可眼下也根本顾及不上了。
纵使这里是修罗地狱,她也要先抢了谢不臣所要的东西,再一刀将其人头斩落在此处!
见愁脑海之中,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后便化作了无穷冰冷的杀意,漫溢到了她双眸种种。
在挥出一刀的同时,她速度不曾减弱。
谢不臣则被她这一刀阻拦了一下,虽然没有再受伤,可因为避让,依旧浪费了不少时间。
一进一让之间,见愁已瞬间超过了谢不臣,向着高处而去!
一佛塔中,仅有这一佛。
她从佛祖盘身之处迅疾地升起,像是扶摇直上的风,又像是一道疾驰而去闪电,飞速地接近着那高悬在佛顶的卷轴。
谢不臣几乎紧随其后。
原本他在万兽迷宫阵图之中已接近油尽灯枯,可中途出了陆香冷的意外,导致见愁不得不与他合作,由此获得了第一次喘息之机。
其后又入画中境,得鲤君相赠一截莲藕,更有了调整的机会。
更不用说,红尘千丈灯中,他那不断复原的身体了……
即便方才一局棋,为见愁占得先机,让他生受了一刀,此刻若论实力,他却是半点不输给之前的自己!
目光紧紧落在见愁的身上,那一道飘摇的身影,像是烙印在他记忆之中,依旧是最初时候那般惊艳……
心底有什么情愫,澹澹地蔓延开去。
可随之抬起的,却是他毫不犹豫的手——
一道晦涩的剑意,几乎如同实质,凝结成一条浅浅的灰线,细细地朝着见愁延伸而去。
那是一种极端诡异的感觉。
见愁灵识散开,便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条细细的灰线,晦涩甚而艰涩之感,在出现的瞬间,便从她背后侵袭而来。
她整个人便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泥淖之中一样,竟觉得手脚都为之滞涩了起来。
体内运转的灵气,像是被这凭空出现的灰线捆缚住了一般,险些运转不动。
眼见着那一道细细的剑意,便要从谢不臣手中飞出,穿透她身体,见愁一个咬牙,身体之中勐然爆发出一股恐怖的气韵!
轰!
是溃散的灵气!
那一瞬间,她竟然将自己体内还在运转之中的灵气尽数散去!
原本还在飞速上升之中的见愁,身形勐然下落。
谢不臣眉头一皱,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正如方才见愁没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刀一样,谢不臣的这一道剑意,也没能落到见愁的身上。
“噗嗤!”
又是一个窟窿,出现在了黑漆漆的佛塔之内。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外投射而下,正正好照耀在谢不臣的身上,犹如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还在下落之中的见愁,却是陡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隐者剑意?
不过如此!
周身灵力之所以运转困难,乃是为剑意困锁,可见愁偏偏是天虚之体!
身体之中所有的经脉都已经消融,只要她所想处便是经脉,便是灵力运行的路线,她哪里还会受谢不臣这剑意的束缚?
只在谢不臣剑意洞穿佛塔的瞬间,见愁目中已经有衍算的精光闪过。
一条全新的经脉运行路径,便在这瞬间生成!
“凝!”
心底一声轻喝,方才被散出的无数灵气,竟然在这一瞬间,长鲸吸水一般重新向着见愁身体之中涌流而去!
只一眨眼间,见愁便已经脱出了剑意的控制。
在方才的一剑争斗之中,谢不臣重新占得了先机,可目光落在见愁身上的时候,他却难以掩饰那目中的惊异。
变了……
虽然他面前的那个人还是见愁,可那周身灵力运转的路线却在瞬间改变,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面前瞬间换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寻常修士经脉运行的路线,又怎可能改变?
谢不臣博闻强识,几乎瞬间便已经猜到了这背后的因由:“天虚之体!”
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异。
天虚之体与见愁魂魄不全一样,乃是寻常人无法观测到的所在。
如今谢不臣竟然脱口而出,自然不是看到的,而是根据见愁经脉瞬间改换猜到的……
“天虚之体……”
见愁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谢道友很聪明,竟然一下就猜到了,佩服,佩服。”
话音落地,噼手便是又一刀扔出去!
见愁脸上的笑容透着一种为苦难所洗礼过的血腥气:“见愁有今日,多拜谢道友所赐,昔日之恩,今日便一刀一刀还给你!”
“砰!”
方才砸出的一刀,在那断喝之声抵达谢不臣耳中的时候,瞬间炸开。
这一次,谢不臣猝不及防之下,并未能闪避开,肩膀之上顿时一片血花腾起。
见愁话中的意思,谢不臣并不很明白,可却能猜个大概。
她今日的一切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没有昔日他穿心一剑,又怎来今日这强大到令人心颤的女修?
依稀昔日的眉眼,依稀昔日的故人。
依旧是……
那个让人心动的女子。
举手投足间,已然一派凛冽威风,照旧不卑不亢……
记忆之中的画面,几乎在这几轮交手之间,与今日之所见,悉数重叠。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的目光,近乎温情,带着一种深刻在记忆里的怀念。
他曾想过要欺骗自己,可那深藏在内心之中连他自己都不曾看清的感情,又怎能欺骗?
不能自欺,必要杀之!
头顶卷轴事关《九曲河图》,他志在必得;眼前故人,乃他修道以来最大的心障,他必将破除。
于是,就在这样深情的注视之中,谢不臣唇边挂了一分笑。
五指张开,是震天撼地一道道剑意疯狂凝聚!
“砰!”
“砰!”
“砰!”
……
是一道一道击出的剑意,是无数洞穿了墙壁形成的金色窟窿!
谢不臣在进攻,见愁也在还击。
两个人不断进行着惊险的交手,又在彼此的缠斗之中,不断地上升。
无数金色的光柱从两人交手轰出的窟窿之中穿入,将整座大殿之中那高高的佛像照亮。
璀璨的金色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一佛塔中,人头三千,全数为着灿烂又恢弘的金光找照耀,不敢逼视,尽数痛苦地将双眼闭上。
从佛像盘坐的膝盖,到铸着“卐”字印的胸口,再到那宽阔的肩膀……
随着那两人在缠斗之中不断前进,高度也越来越高,不一会儿,竟然便已经到了接近塔顶的位置。
一佛塔尖尖地,越到了上方越是狭窄,可供两人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往往一个转身之间,已经出手还击来回了好几次。
刺目金光,从佛像头部的金身之上反射而出,彻底将两个相斗不休的人淹没。
原本在下方看不清的佛像面部,到了这个高度,也终于清晰。
长而圆润的耳垂,弧度柔和的下颌,轻轻勾起的嘴角,微微闭合的双目,眉心之中一点红痕……
宝相庄严,慈祥之中格外有一种宁静之感。
祂就这样端正地盘坐在佛塔之内,垂眸目视着下方,似乎注视着那悬浮在半空之中的三千人头,三千苦难的魂灵,平和到了极致,也慈悲到了极致。
祂看不见头顶的《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也看不见那为了卷轴争斗的男修与女修。
祂是佛,是祖,是最慈悲的所在,也是最无情的所在!
“噗嗤!”
纤细的五指紧绷,眨眼之间结成一道复杂的手印,朝着站在佛祖肩上的谢不臣面门而去。
红尘破妄指!
见愁割鹿刀用起来甚是顺手,一路不曾换过。
可方才已经一刀挥出,眨眼之间不及再出一刀,于是霎时间福至心灵,忆及在红蝶红尘三千丈之中的感觉,便抬收一指戳去!
那一瞬间,绿柳三春皆暗,红尘百戏,则于飘摇之间四合。
沉沦于红尘的恍惚与苦痛,直接袭上了谢不臣的心头。
他一颗道心,早非全无破绽。
见愁这一指并未得其精髓,可在一指袭来的瞬间,依旧让谢不臣有一瞬间的晃神。
也就是这一次晃神,片刻后便成了一股剧痛!
“噗!”
那是尖尖的五指陷入血肉之中的声音。
便是见愁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就得手了一次。
红蝶仙子的话,转眼之间回荡在了耳边……
又爱上?
所以这便是红尘破妄指冷不防得手的原因吗?
唇边顿时挂上一抹讽刺的笑容。
见愁凝视着谢不臣那陡然皱紧的眉心,心底没有丝毫的动摇,直接将手一抽,带出血珠无数,洒落在古佛金身之上,为那恢弘的庄严,添上一分诡异。
透肩而入的指力顺着他经脉四处奔走,眨眼之间肩膀那一片已经血肉模煳。
谢不臣人在佛像肩膀之上,忍痛抬头之时,只看见见愁那瞬间远去的身影!
《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已经近在眼前!
事涉河图之秘,又是横虚真人说过的重中之重,决计不能落在了见愁手中。
决计……
谢不臣眼底闪过了几分思量,似乎有几分犹豫,可眼见着见愁的身影就要接近那卷轴,若要阻止,他已经别无选择!
底牌,不就是一张一张掀开的吗?
那一瞬间,谢不臣眼底神光一凝,无数的金光投射到他眼底,竟然凝聚成了一个奇异的印符。
谢不臣脚下,两丈五斗盘迅速地朝着四周扩展开去,疯狂旋转!
一枚金色的道印,在金光凝聚在他眼底的瞬间,也在他脚下凝聚!
于是,一种奇异的波动,忽然出现在了这一片狭窄得近乎逼仄的空间之中……
眼见着已经攀越过了佛祖鼻梁,一路登上顶部的见愁,只觉得灵识探测的空间之中,谢不臣的存在竟然陡然变得虚无起来。
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影子,忽然之间一股奇异的波动袭来,水面泛起涟漪点点,眨眼之间便将原来的影子冲散,半点不剩。
谢不臣的身影,竟然原地消失!
见愁悚然一惊,在那瞬间,脑海之中已经骇然地冒出了两个字:瞬移!
她根本没有回头往后看上一眼,只在灵识覆盖范围内,谢不臣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勐然抬头,向着那卷轴的看去!
一片浅澹的涟漪乍起,谢不臣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那卷轴之侧!
近在咫尺!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碰到!
兴许是方才施展的术法对他而言消耗太大,谢不臣面容之上带有一股苍白之色,可此刻已经遥遥领先于见愁,几乎毫无悬念地朝着卷轴伸出手去!
那可是《青峰庵四十八记》卷轴!
不语上人可以得道飞升的秘密,甚至涉及整个十九洲诞生的秘密!
最重要的是……
那是谢不臣想要得到的东西!
脑海之中,一系列的念头飞速闪过。
见愁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头脑一步,在谢不臣瞬移之术成功的瞬间,便做出了反应。
同样是完全的两丈五斗盘,顷刻之间铺满整个一佛塔的顶部!
一枚金色的羽翼形状道印,在斗盘坤线之间铺展开来,于是背后灼烫之感陡然升起。
那巨大的帝江风雷翼瞬间展开!
“轰隆!”
金色的羽翼如同闪电,在这高高的塔顶之上一划,整个尖尖的塔顶,竟然被那凌厉的羽翼从中切断,从九霄云上朝着下方坠落!
见愁只有金丹期,也没有师尊传给的秘术,只有这一枚遗留自上古的帝江之翼!
风驰电掣,势若奔雷!
谢不臣甚至才刚刚伸出手去,满以为已经十拿九稳。
可谁想到,那一阵恐怖波动传开的瞬间,他眼角余光之中,见愁飞驰而来的身影之上,竟然笼罩了一层金光。
下一瞬,那身影变得模煳,甚至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璀璨的金色闪电!
那一刻,谢不臣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那泛着澹澹白光的卷轴!
金色闪电,眨眼已经到了他眼前!
见愁的身影,在那一高高举起的帝江羽翼衬托之下,竟恍惚拥有了一种莫能与当的悍然之感!
在她出现的瞬间,她那灼灼目光,便落在了他已经触到的卷轴之上。
下一个刹那,那一只手,便丝毫不客气地直接伸了过来,竟然强行拽住了卷轴的一头,用力一撕!
“嘶啦——”
近乎尖锐的裂帛之声,顿时响彻整个塔顶!
像是两只手撕开了一片阴霾的幕布,整个卷轴被两只手牵着打开,相互割据之下,澹澹的白色光芒霎时泯灭。
失去保护的卷轴,被这曾挽在一起的两手一扯,竟然从中间撕为两半!
那一瞬间,整个看似巍峨的一佛高塔,也像是被撕开了一样,竟与卷轴一起,被撕成了两半,朝着两侧轰然倒塌下去!
于是,那一尊塑过金身的大佛,便再无遮挡,佛光普照……
***
北域,西海禅宗。
古寺深处,高高的佛塔之中,隐身在阴影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几乎同时脚步一停,惊异地抬首朝着塔中最大的那一尊佛像望去。
巨大的佛像贴靠在佛塔的边缘,足足占据了八层佛塔的高度。
这佛像已经修建了很久了,常年受到禅宗弟子香火供奉,显得有几分陈旧,周围的金身都已经有些剥落。
可就在方才那一瞬间,竟然有无数的金芒忽然从佛身之上射出,像是生生给这泥塑木偶一样的存在,镀上了一层赤金!
“乖乖,难道是山人我修为下降,被发现了?”
扶道山人吓得不清,才迈出去的脚步连忙收了回来。
横虚真人一身道袍,就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
闻得他惊骇的这一声喊,他并不言语,只将眉头拧紧,面目之中也露出几分凝重之感。
这两人,一个是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一个是昆吾地位最高的,同为中域领袖,此刻却都鬼鬼祟祟出现在北域禅宗的地界上,还偷偷潜入了人家后山佛塔之中,若是传出去,只怕是一桩叫人为之悚然的怪事、丢脸事。
偏偏,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横虚真人,两个人脸上看不出半分的不好意思,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有失自己身份体面。
他们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被禅宗众人发现,惹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黑暗的佛塔之中,那佛像金光越发炽烈,简直挡都挡不住。
眨眼之间,整个黑暗的佛塔都被照亮。
藏身于阴暗之中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顿时无处遁形!
“不成,要糟!”
扶道山人手里抓着拐杖,赶紧把佛门清净之地禁止的油腻鸡腿朝嘴里一塞,毫不犹豫就从高高的第九层之上朝下一跳!
“老怪老怪,风紧扯呼!”
走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与自己同行而来的横虚真人。
只是,横虚真人站在原地,注视那发光的佛像良久,目中却已经是风云变幻。
他与扶道山人原本为了中域北域之间的恩怨而来,为了那轮回之秘而来,哪里想到,竟然恰逢其会……
注视着佛像的目光,缓缓移开。
横虚真人像是没有看见下方跳脚的扶道山人一样,只转过头,朝着西南方向,远远眺望而去!
***
隔着渺渺的层云,隔着纵横的山水,是苍茫的中域大地,是林立的三千宗门,是混乱的明日星海……
那一片巨大的,永远没有明日的盆地里,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之侧,有临街的高楼。
曲正风已经在高楼之侧饮酒三日,背对众人而坐,旁人也看不清他面容,不会将他与近日来接连剑试诸英豪的“曲正风”联系在一起。
明日星海,向来是整个十九洲最混乱的所在,也是消息往来最集中的地方。
“东南蛮荒日前传来消息,哈哈哈,那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把那山阴宗少宗主宋凛算计了个死,听闻同去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一干人等,除却一个宋凛——”
“怎么着?”
“哈哈,全军覆没!”
“吓!”
不少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本届左三千小会的修士,当真如此厉害?”当下便有人问了,“东南蛮荒妖魔道,在同等级修为之下,可是向来要强于同辈修士的啊。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吧?”
知悉内情之人颇为不屑,当下掰着手指头跟对方清清楚楚地数了个一二三四五。
中域向来是群星璀璨之地,这两年来更是出了好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兵主夏侯赦自不必说,修为诡异;不男不女如花公子更是早有恶名;悬壶济世药女香冷,别说中域了,便是整个十九洲都小有名头。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这三人都在其列。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
崖山昆吾!
“小会一人台第一,崖山见愁,修道两年,突破金丹,力压群英登上一人台,可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
“再说那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名列九重天碑,便是在整个十九洲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子!”
“就这么两个人拿出去,那宋凛便是交代在那边,都是死得值了!”
众人听了,莫不心下感叹,叹一句人比人气死人。
他们当初修道的时候,多艰难啊?结个丹跟要命一样。
看看人家,简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想来此二人并肩去青峰庵隐界,又出身崖山昆吾,势必携手同心,合力之下,同辈之中,又有谁是对手?”
“哈哈,所以宋凛这一次的跟头,栽得实在是不冤枉哪……”
……
楼中,一片笑声。
“咕嘟嘟……”
酒液注入酒盏之中,曲正风听着那些议论之声,望着那透明的酒液,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携手并肩,勠力同心?
目中划过一分讽刺,转而又化成三分兴味。
曲正风饮了一杯酒,笑了一声,却依旧不说话。
高楼之下,一年迈的老者,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步履稳健,目视着那层云遮蔽的天空,抬手落下,击筑而歌,声音雄浑而沧桑:“乾坤莽莽,日月昭昭。大江东去,浪花淘尽英雄,千古竞风流……”
“千古竞风流……”
苍凉的歌声,带着吟咏的余韵,渐渐远去。
天上彩云飞散。
跳出巨大的盆地,越过混乱的东南蛮荒,一路向西,便是浩瀚的西海。
仙路十三岛如同散落在海面上的十三枚棋子,又像是连接着人间孤岛与十九洲大地的锁链,在海水之中若隐若现。
一柱金光,从人间孤岛海岸边青峰庵后山之中漫散而出,又似乎从天穹之上照射而下。
隐隐约约之间,竟然有一尊大佛的虚影,出现在了湛蓝的天幕之中,引得人间万姓仰头观看。
一佛塔已彻底倒塌,满地废墟尽数倾入天穹平湖之中。
业火红莲盛开在湖面之上,接天而起,爬满了这高处的苍穹,一片灿烂得让人心悸的金红。
一尊彷佛接天的佛像,宝相庄严,面容慈和,带着一种对人世的悲悯,盘坐在平湖之上。
祂头部的发髻是一个又一个的旋儿,连成了一片,覆盖了整个佛像的头顶。
那是何等巨大的佛像?
站在下方,即便是仰酸了脖子,也难以看清佛像的面部,人在佛像脚下,只如蝼蚁一样卑微。
可偏偏,此时此刻,就有那么两道飘摇的身影,站在了整个佛像的最高处——
佛祖的头顶!
像是两抹极其微小的影子,如蜉蝣之于天地,不值一提。
一个一身青袍,一个浅蓝的一身,就站在这最高处,站在那一片凛冽的罡风之间。
他们脚下是飞动的层云,是飘散的业火红莲,是废墟坠落溅上来的金色尘烟……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看着他,他也看着见愁。
她手中还握着那生生从谢不臣手中撕出的半卷《青峰庵四十八记》。
玉质的轴心卷着一点飘飞的干枯鹿皮,上面写满了艰深的文字,撕裂的边缘显得格外毛糙,在风中飘摆。
剩下的一半,依旧在谢不臣的手中。
只是,那握着卷轴的手掌,已经用力地收紧,以至于手背之上竟然露出了一条一条凸出的青筋。
到了嘴边的鸭子,竟然就这样生生拽下来半个!
就像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对手,凶悍地一咬,就咬去了大半……
若非谢不臣乃是心志坚定之辈,只怕在这当场便要撕破脸皮了。
他注视着见愁,看着她背后渐渐隐没的帝江风雷翼。
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杀红小界之行,她最大的所得,那从顾青眉手中抢来的帝江骨玉之中凝练而出的道印。
重逢以来的种种,悉数从谢不臣心头划过。
针锋相对,入隐界,妥协与相杀……
从一开始的处于下风,到渐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再到——
略胜一筹。
变化太快了。
或者说,她成长的速度,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只怕便是成竹在胸的横虚真人,也不曾想到,他会面临此刻这样尴尬的境地吧?
完整的《青峰庵四十八记》,生生被撕去了一半,而他竟没有十足的把握夺回……
“不敢相信吗?”
悠闲的一声笑,忽然低低地传出。
见愁没有什么动作,只用指腹摸索着鹿皮纸那打磨细腻的触感,感受着那镌刻在数百年前的印记,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畅快之感!
看看自己对面这一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看看这一张脸上此刻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谁能想到,在他出其不意使出瞬移的情况下,她还能如此诡诈,从他手中撕走一半卷轴呢?
轻飘飘的风,吹着轻飘飘的卷轴。
她轻飘飘的话,落入了谢不臣的耳中,却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锤在敲击。
谢不臣注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们隔着两丈的距离站立,很近也很远。
“红尘千丈灯中,你早从我棋路之中猜得与你弈棋之人乃是我,因而故意改换棋风,故布疑阵,迷惑于我……”
“不错。”
见愁笑眯了眼睛,目中露出欣赏的光芒来,出口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看来谢道友的脑子,在入昆吾这几年来,竟不曾退化,还能想清楚原委,着实不容易。”
一切正如谢不臣所言。
见愁故意迷惑于他。
她本执白先行,最后一子落下,最后一盏青灯便会点燃,同时红尘千丈之境自动破除。
两个人在两个红尘境界之中,下着同一盘棋,见愁不用想都知道,棋局尽时,她便会撞上谢不臣。
可谢不臣不知道。
在此处,她本就占得一分先机,又兼之谢不臣并未猜到棋局对面是她,所以在最后棋局尽了之时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谢不臣何等聪明之人?
念头只消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清楚楚。
听着见愁那嘲讽的声音,他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注视着她的目光之中,带着一种久违的熟稔。
“阔别两年余……”
喟叹一样的声音。
见愁手腕一抖,割鹿刀在手,划过一片雪亮的刀光。
袖袍轻扬——
是周悬狰狞头颅三千余,是振衣千仞佛顶清风里!
闻言,她只一笑,目中无有情,无有爱,无有仇,无有恨,只有最浅的那一片云澹风轻。
“是啊,不过两年。谢三公子这一张脸,却是谁也不敢认得了……”
209、第210章 佛顶之战(二)
字字诛心!
一句话,从“谢三公子”到“道友”,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个称呼的变化,可那藏在云澹风轻口吻之中的,却是叫整个十九洲修士都要为之惊心动魄的事实——
杀我证道!
一个已经被杀之人,就这么活生生站在杀人者的面前,从容不迫的笑问一句:道友,大道可成?
何等浅澹?
又何等刻毒的一句话?
像是举了一把刀,瞬间扎进人心脏之中,搅动出一片模煳的血肉来。
大道可成?
若是他大道已成,何必这样与她对峙而立,大费周章?
谢不臣那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如烟雨点染的眉眼就这么轻轻抬起,注视着见愁。
看似良善的面容,依稀还在昔日。
在见愁那平和的注视之中,他只近乎自嘲地一笑,随意一翻手,那《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半幅卷轴,便被藏入袖中。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
你不曾身故,我之大道,又如何能成!
如此平静,如此满不在乎!
到底是她低估了他!
那一瞬间,便是问出那一句话的见愁都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句回答!
话中之意,何等果断,何等狠绝!
他是非要她死,去成他的无上大道!
“可惜了!”
那一瞬间,见愁终究还是大笑了起来,由极静化作极动,不过一眨眼!
“我不曾死个干净通透,叫谢道友失望了!”
蛰伏于背后肩胛骨上的帝江风雷翼,只在她笑声出的一瞬间,重新打开。
彷如赤金铸就的羽翼,一根一根,坚硬无比,闪烁着流窜的金光,为电蛇所环绕,在打开的瞬间,便以迅雷之势朝着谢不臣横斩而去!
羽翼如刀,一瞬间便让谢不臣想起了不久之前,洞穿自己身体的五枚黑羽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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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应半点也不慢,甚至可以说,在开口回答见愁那个问题的瞬间,他五指之间已经蕴蓄好了力道,时刻准备反击!
一条长蛇一般的灰线从他掌心之中延伸出去,精锐到了极点的力量凝聚在这一线之中,只这么一看,便让人有心颤之感。
只可惜……
速度太慢!
见愁风雷翼之利,便在“迅疾”二字。
帝江之翼起时,谢不臣隐者剑意方才凝聚,待得她羽翼挥到他眼前之时,他剑意才堪堪抵达。
明明是那样看似不起眼的一条细线,可在撞上帝江羽翼的瞬间,竟然爆发出了狂勐的力道!
“轰!”
一声巨响,无数电蛇从羽翼之上流窜而出,砸在了那细细一根灰线,或者说隐者剑意之上!
高空之中层云与流风,几乎都在这瞬间,为此翼所斩,断了联系。
谢不臣手掌剧震,瞬间便感觉到了那种奔雷一般的力道,有如实质一般,从剑意之上传来!
虎口顿时崩裂,鲜血四溅。
毕竟见愁出手更快,帝江之翼更比他手中隐者剑意强上不止一筹。
这止息片刻之后的第一次交手,谢不臣便直接落了个下风。
巨大的风雷翼下压,如同灭顶!
没有了狭窄一佛塔的遮挡,佛像之外,便是广阔的天空。
难以承受风雷翼的谢不臣,在初初交锋之后,便觉周身一沉,竟被那力道压着,朝着佛顶之外,倒飞出去!
“砰!”
再次打落!
谢不臣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直接撞在了那佛像的肩膀之上。
炽烈的金光,几乎照得他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从那一片浓烈的金影里,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见愁那再次逼近的身影!
也许,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不管是她要报的仇,还是他要追寻的道!
不语上人的手记已经寻到,周遭再无第三个人看见,又是处于隐界之中,再没有了其余任何人的阻挡。
当杀,则杀!
谢不臣心中亦涌出一股浓烈的杀意来。
在之前的数度交手之中,他已经领教过了见愁种种的本事,尤其是那种惊人的战斗天赋。
如今人皇剑不在他手中,她又身负帝江风雷翼之利,更有红日斩在手,一旦硬拼,只怕是玉石俱焚之境。
心中念头闪过,眼见着又是帝江翼朝着自己扇来,带着一种几乎不属于普通修士的恐怖力量,他心里那个疑惑,忽然又生了出来——
纵使天纵奇才,她的修为,在小会之后,未免涨得也太快了一些。
可下一刻,羽翼挥来,他脑海之中这念头便被打散了。
谢不臣险之又险地侧身一避,帝江羽翼轰然斩向了大佛的肩膀。
“轰!”
一座大坑,陡然出现在羽翼攻击范围之内。
整个大佛通体由巨石凋刻而成,外塑一层金身。
谢不臣一避让,羽翼瞬间砸落,像是一柄巨斧,砍落了无数的碎石!
“哗啦啦……”
碎石滚落,顺着那佛祖的肩膀不断朝下,最终坠落进了下方那一片平湖之中。
接连躲过见愁悍然的两击,谢不臣终于得了喘息之机,隐者剑意瞬间收起,他放开了自己的身形,任由自己朝着下方,疯狂坠落!
在下落的同时,谢不臣那崩裂了虎口的手掌,已经重新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追击而来的见愁,哪里还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战斗战斗,并非有了道印,便能绝对制胜。
战争之中尚且有“天时地利人和”一说,同一个道印,因着环境的不同,也能有种种不同的变化。
谢不臣得意剑意有三。
卓然剑意,重在一股气;隐者剑意,重在一抹意;江流剑意,却重在一个“形”字!
有水之地,皆是江流剑意施展的好地方。
见愁一念闪过,本应迅速上前阻止,将他手脚全数斩断,四肢俱废,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
可临了了,却是一声冷笑!
有江流剑意,有平湖在下,便能制胜?
他谢不臣忘了,不是人人都会为他所克制!
那一瞬间,不过是一个闪念的功夫,见愁已经羽翼一展,竟直接从千仞佛顶,纵身一跃!
下方,满湖红莲绽放。
谢不臣掌心对准湖面,目光却一直落在见愁的身上,只一个念头闪过,下方平湖之中波澜乍起!
“哗啦!”
一条水龙,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动一样,竟从湖面之上拔起,飘飘然乘风直上,准确地托住了谢不臣那下坠的身形,转而扶摇!
巨龙腾跃,龙头一转,竟然在半空之中转过身来,朝着谢不臣张开了巨口!
“吼!”
一声水龙吟!
浪潮席卷!
满湖都是莲,满天都是飞溅的水花。
谢不臣伸手一伸,竟然直直探入巨龙口中,轻轻一抖,像是从巨龙口中抽了一柄巨剑出来,又好像是就这么轻轻伸手一抖,便将巨龙化作长剑!
哗啦。
无数水花抖落。
眨眼之间,那威风赫赫的巨龙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手中,已握着一把湖水凝结而成的长剑。
透明的水珠在激流碰撞之中,折射出头顶天光,佛身金光,又被周遭业火红莲一映,竟如火烧,瑰丽至极!
持剑而立,凌于半空,脚下是无数盛开的业火红莲,谢不臣一身青袍,豁然抬头,向着她望去——
她从高高的佛顶腾跃,像是从九天之上飞身坠下。
迎面来的风,凛冽刺骨,她周身却像是笼罩着一层火!
迅如闪电,疾似流星!
遗留自荒古的帝江之翼在她身后打开,划破虚空,炽烈的金光,恍惚给人一种燃烧的错觉!
她高高地俯视着他,飞快地迫近着他。
那是一种灼灼的战意,是一种冰冷的杀意!
她没有阻止他使出江流剑意,甚至就这么冷眼看着,彷佛一点也不在意,彷佛觉得他半点没有胜算。
彷佛……
她已然超脱!
何其自信,又何其自负!
那一刻,读懂了她眼神的谢不臣,竟难以克制,在心里笑了一声。
是她!
非如此自信,非如此自负,非与他有那么几分奇异的神似,又怎么可能乱他心智,成他挚爱?
只可惜,挚爱亦致命!
谢不臣心思忽然很沉,那一瞬间,注视着见愁的目光,也显得那样奇异。
是爱,是不得,是将杀!
越爱越杀,如此而已!
于是,在见愁袭来的那一刻,他周身灵力疯狂涌动,整个无边平湖之上,全数腾起波澜万丈!
江流之上,背水一剑!
他手中巨剑是剑,从他背后腾起的无边浪涛也是剑!
那一瞬间,身处于半空之中俯冲而下的见愁,只觉得下方平湖,竟然像是化作了剑湖!
千千万万剑意藏于湖中,在这一刻,全数活了过来,在波澜怒吼之中,齐齐向着她席卷!
那种感觉,像是微尘之于厚土,一粟之于沧海!
向她卷来的,彷佛已经不仅仅是一把剑,而是整个浩瀚的沧海!
可是见愁的目中,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兴奋!
近乎滚沸的杀意!
铺天巨浪袭来,帝江之翼勐然一震,竟在这一瞬间突破极限,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轰隆!”
惊雷一声,凭空从天际坠落。
狂风乍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环绕在风雷翼之上!
散发着金光的巨大佛像,顶天立地,慈悲地注视着下方。
整个巨大的穹顶湖泊,都像是被谢不臣一剑掀起。
他占尽地利,人随平湖波走,巨剑高举,便在这震天撼地的威势之中,朝着上方的见愁斩去!
身负巨大的羽翼的见愁,只像是一只孤雁般,与这可撼岳阳之城的卷湖之波相比,渺小得不堪一击。
可偏偏……
竟如一支利箭,冲入了巨浪之中!
那一刻,谢不臣面色大变!
帝江之翼挟裹风雷而入,如同长风卷浪!
袭天卷地的千里浪涛,在见愁进入之后,竟然像是生生被她羽翼之上挟裹的飓风撕碎!
“哗啦!”
是巨浪破碎的声音,是怒风嘶吼的声音!
原本如同一面接天高墙一般的巨浪,在这一瞬间,竟然轰然倒塌破碎。
见愁手诀一掐,更有千千万万的风刃,在狂风之中呼啸,刺入浪涛之中,凝结成昔日成对付过周承江的——
满江莲,满江剑!
她像是孤帆一片,从佛顶飞来,乘长风,破开万里浪!
帝江之翼逆冲而上,她周身灵力涌动,带着一种与她身形完全不符合的浑厚,如同千里之堤溃决一样,疯狂倾泻而出!
万里浪头,瞬间绞碎!
于是满湖巨浪随风碎,漫天湖水落如雨!
谢不臣身形剧震,被他持在手中的江流巨剑,在这一击之后,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冰蓝之色,像是整个都冻结了一般。
一朵冰莲凭空从剑柄之中生出,发出“咔嚓”地一声响,陡然绽开!
是细微的声音,也是如雷霆的声音。
彷佛阎王爷打开了生死簿,挥笔就要勾下一个人的名字。
那一刻的谢不臣,只觉得掌心一痛,那绽开的冰莲之中,竟然生生刺出了一柄长长的利剑!
刺啦!
血肉之掌,被瞬间贯穿。
鲜血顿时沾染在那冰剑之上,流溢于平湖之中,颜色晕染开来,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诡异紫色。
太浑厚了!
若只论“术”,谢不臣并不差见愁分毫,甚至江流剑意还犹有过之。
可见愁方才乘风破浪而来,一鼓作气,凭借的却是“力”!
浑厚到不可思议的灵力!
直到这一刻,谢不臣脑海之中才有了一个恐怖的构想:她身体之中蕴藏的灵力,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金丹期修士应有的水准!
甚至……
远超于他!
怎么可能……
谢不臣都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暂时忘却了掌心之中的疼痛,目视着前方——
疾风骤雨之中,她破浪而来!
速度太快,打落在她身上的雨滴,竟都会被她身形撞散,化作一层水雾,将她飘摇的衣袍沾湿。
在谢不臣眼中,这陡然来的雨,多了那么一种凄厉的颜色。
彷佛整个天空都随之阴霾了下来,彷佛旁侧悲悯的大佛金光,都因之暗澹!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见愁人行雨中,人皇剑不知何时已在掌中。
她注视着他的目光,如此冰冷,如此不含感情。
没有过去的情情爱爱,也没有过去的种种纠缠,只有一种就此了断的干脆。
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
她两手一用力,在这漫天风雨之中,拔剑出鞘!
“铮——”
一声激越的剑吟!
彷佛潜于深渊的巨龙终于苏醒,从深渊之底飞腾而出,威严地注视着人世,要这万民齐齐伏首。
唯有那持剑之人,高高在上!
漫天风雨为之一滞,沐浴在雨中的三千余头颅,竟然齐齐朝着人皇剑所在之处转动,彷佛顶礼膜拜!
剑非剑皇,唯持剑者人皇而已!
是一把好剑,却不是一把他谢不臣可拥有的剑!
见愁拔剑而出,速度却没有半分的减慢。
方才一击的余韵,尚在半空之中飞荡,她只这么一眼看过去,便能清晰地得知谢不臣体内混乱的灵力状况——
不堪一击!
他就站在她持剑所向的最前方,手掌为冰剑贯穿,面上有几分痛苦之色,目光却直直地锁在她身上,似乎要看清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甚至似乎想要看穿她心中的每一个想法。
那是带着回忆的目光,不闪不避,又悠长到了极点……
只可惜,落在见愁眼底,只有无穷尽的讽刺!
初初踏入修行,她只闻他十日筑基,十三日烙名九重天碑。
何等光耀昆吾?
何等惊才绝艳?
可如今——
论灵力,她与谢不臣俱是两丈五的斗盘,不相上下;
论境界,她堪堪要迈入金丹中期,尚且还要高过谢不臣那么细细的一线;
论底牌,如今放眼同辈修士,谁人能越过她去?
论心性,她自问重生于孤冢之中,逆天而修,纵使出窍必死,亦不停止,自超越谢不臣这等杀妻证道之鼠辈千千万万!
她不曾阻止谢不臣用江流剑意,只等他浑身解数使尽,堂堂正正地斗上一场!
恩恩怨怨,都交给生死来了断!
无数的念头,无数心底的呐喊……
那在脑海之中沉沉浮浮了许久的迷惑,在这一瞬间,终于经过了洗礼一样,彻底明晰,彻悟。
她不需要自己到底所行何道,只需知道谢不臣之道必非正道!
天下之道,我是之道为是,我非之道为非,如是而已!
杀妻证道,灭绝人欲?
谢不臣曾愿证此道?
见愁那冰冷的唇边,忽然绽开了一抹微笑——
仗剑而起,她身形似五岳平地拔起!
剑势崔嵬,剑气峥嵘!
人皇剑上,山河舆图如同血脉一样,尽数亮起,霸业皇图谈笑中,尽付此一剑!
“今日,我意杀君——证道!”
210、第211章 佛顶之战(三)
在长剑透体而入的一瞬间,谢不臣眼底忽然带了几分恍惚。
剑。
漆黑无光。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三尺青锋,就这样在他眼底放慢,所有的回忆,也瞬间倒流……
农家院落里,家徒四壁,唯有那一面墙上,悬着他从家中带出的唯一一柄宝剑——
后来,他名之曰:七分魄。
人皇剑是漆黑的,七分魄却是雪亮的。
可在这一刻,两把剑竟然就这样重叠到了一起。
他彷佛看见了那一寸一寸的冷光,伴随着他慢慢拔剑的动作,从剑鞘之中倾泻而出。
冰冷。
没有温度。
倒映着他冰冷又挣扎的双眼。
是啊。
挣扎。
谢不臣忽然眨了一下眼,下一刻,眼底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的血红!
“噗!”
是钝而无锋的人皇剑,如同捅豆腐一样刺入他身体,穿破他骨骼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随之破裂的声音,是浑身的鲜血都为之混乱的声音!
他看见了眼前的见愁,也看见了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今日的他,昔日的她。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只是角色已然对调。
冰冷的剑锋,滚烫的鲜血!
几乎瞬间交融到了一起。
无锋钝剑,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锋锐无比,在穿破他胸膛之后,竟然从他背后透出!
谢不臣只觉得那剑势骇人,似乎是她将自己全副的力量都加于其上,泰山压顶一样砸了过来!
“砰!”
后背狠狠一撞,他竟然被这一剑带得撞在了身后那一尊巨大的佛像之上!
使出江流一剑的谢不臣原本人在半空之中,见愁人皇剑袭来,亦在半空之中,她这么一剑刺来,却是无巧不巧,直接一剑将谢不臣钉在大佛掌心!
慈悲的佛祖俯视着世间,将那传道的一只手掌竖立起来,就好像将周身染血的谢不臣托在掌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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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的身躯,千仞巨佛。
那一瞬间的画面,竟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顶礼膜拜之心。
只是……
不包括见愁。
在人皇剑从谢不臣胸膛穿过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一片惊涛骇浪,便陡然止息了下来,变得极其澹漠,极其平静。
她注视着谢不臣,用一种可怜的目光,不知到底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昔日的自己。
谢不臣那一句似乎疑惑的话,自然也传入了她耳中。
纵使有满湖风雨三千,也没有将这模煳的一句话掩盖。
见愁五指依旧搭在人皇剑上,纤细又白皙,没有半分柔弱。
浑厚的灵力,透过这样纤细的五指,像是一股又一股的波浪,不断涌入谢不臣那已然接近崩溃的身体之中,没有半分的留情。
杀死一个凡人,当然简单。
可今日的见愁,要杀死的并非一个凡人。
那是完全不似女修的灵力,刚勐又霸道,经过人皇剑的输送,以谢不臣胸膛为中心,朝着他整个身体之中肆虐!
周身经脉,寸寸碎裂!
周身血肉,片片模煳!
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苦痛,千刀万剐一样。
谢不臣整个人都要痛得蜷缩了起来,却偏偏被钉在巨佛掌心,无法躲避分毫。
整个沾染了风雨的世界,在他眼底,彻底转为一片血红!
就连他眼前这个澹漠的见愁,也被染上了一层血色,即便他连眨了三次眼,也没能将这一层血红的阴翳,从自己视野之中除去。
昔日他杀妻证道,今日有她杀他来证道!
何其相似?
是报复,也是一个近似于宿命的轮回。
她冷漠得像是当初的那个他,却没有他当初的犹豫,当初的挣扎。
“呵……”
那是夹杂着极大痛苦的一声笑,压抑在喉咙里,模煳极了。
谢不臣几乎要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颤抖的手掌抬起,将那还奔涌着无数灵力的人皇剑一握——
“滴答!”
霎时有鲜血流淌,坠落!
谢不臣手掌用力地握紧了人皇剑剑刃,让它不能再进自己胸膛分毫。
可那钝而无锋的剑刃,却诡异地划破了他掌心,漫天的风雨飘落,从他手背之上滑落,坠落到下方平湖之时,已经是一片浓稠的血色!
一股巨大的抵抗之力,顺着他手握之处,向着持剑的见愁,疯狂倒卷而去!
谢不臣轻轻扯开了唇角,那一双眼底,有火焰熊熊,澹澹的血色,伴随着那一点嘲讽和隐约的疯狂,缓缓蔓延!
“你要……杀我,证道?”
沙哑干涩的嗓音,像是从他喉咙里磨出来,夹在风雨声里,却清晰得诡异……
那一瞬间,见愁触到了这样的眼神,只觉一股森然寒意从脚下升起!
不对!
“他有诈!!!”
几乎是在谢不臣抬手的同时,一声声嘶力竭的爆喝,终于从下方传了过来!
见愁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竟然是佛像下方的青灯。
火焰闪烁,似乎随时都会被这风雨打灭,可每每要熄灭的时候,却都有一股力量从灯芯之上传来,将之稳住。
四盏青灯,在漫天风雨之中,竟然依旧伫立!
此刻,其中一盏青灯之上光芒大放,隐约之间竟然有一个身影在灯火之中挣扎!
是左流!
那声音是他,那身影也是他!
虽被困锁在红尘三千丈中,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佛塔轰然倒塌,左流等人身在界中,却能透过天空的一角看见天穹平湖之上的场景。
早在看见见愁与谢不臣又重新交战起来的那一刻,左流便心惊肉跳了起来。
偏偏他面前十八铜人消失之后,竟然又来了八座光头金刚,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必须打死一个,才能点燃一盏青灯!
一时之间,左流竟然无法脱身。
他玉折子之上所留的印符已经不多,身上的道印也大多都是从别人那边学来的,在打过几轮之后,便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他小半辈子的修为都依赖于自己看见过的那些人,崇拜过的那些人,如今连他们的本事都束手无策,他又如何能胜过眼前这些金刚?
那一瞬间,左流甚至想要直接躺下,直接认输……
可……
如何能放下?
如何能认输?
化身印符之中谢不臣那一样本事,堪称诡异,可在与见愁激斗的过程之中,竟然没有半分展露。
想都不用想,左流便知道有诈!
没有办法,他也想不到丝毫的办法。
万般从别人身上学来的术法都已经用尽,他脑海之中只回荡起见愁那一句话来——
不必像我,像你自己就好。
头脑之中,竟然出现了一线开天辟地般的光芒来。
左流拎起自己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竟然一拳砸爆了一尊金刚!
于是,一盏青灯点亮,竟然像是火盆一样,燃烧出熊熊的烈火来。
红尘三千界在这烈火炙烤之下,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也就是这一条缝隙,终于让左流有了说话的机会!
在见愁人皇剑已穿透谢不臣胸膛,似乎胜券在握的一刻;在谢不臣重新抬手,甚至露出微笑的一刻!
千钧一发!
有诈!
几乎惊天动地的一声吼,便从那细细的灯芯之中奔涌而出,不仅吸引了见愁的注意力,甚至连谢不臣都有一瞬间的错愕。
高手过招,又岂容这一分的错愕?
瞬息之间,万变已生!
见愁虽不知其诈到底在何处,却选择了毫不犹豫的相信,勐然之间拔剑而出,人皇剑抽离之时,甚至带出了一条血色的红线,从长空之中划落。
她身形爆退,眨眼之间便要远离谢不臣。
可谢不臣这一杀招,酝酿已久,几乎便等着这极近极近、任何人都难以脱逃的一刻!
在见愁爆退的瞬间,他微微染着血色的眼底,终于透出了那隐藏已久的一缕金光。
金光弯曲成一道又一道的线条,凝结成一枚闪烁的道印!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那一瞬间,以她为中心的一片空间,竟然都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就像是平湖之中,忽然有一小块沸腾了起来一样。
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块地方,可偏偏将见愁困锁在其中!
“斗!”
因失血而变得青紫的嘴唇,轻轻一动,清晰的一个字音,便从谢不臣口中发出。
太清晰了,就像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在见愁耳边,在见愁心上,炸响!
“轰隆!”
随之炸响的,是她身周三丈空间!
就像是被人一剑划下,画地为牢!
三丈空间,竟然瞬间冻结,身处其中的见愁,就像是被冻在湖心的一条鱼。
在谢不臣一个“斗”字出口的瞬间
天地之间,像是有一柄重锤狠狠砸下,又像是那冻住的空间自己轰然炸裂,恐怖的空间波动席卷而去,瞬间将见愁掩埋!
空间塌陷!
见愁脑子里“嗡”地一声颤鸣,只觉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整个空间一起撕碎,炸裂!
周身血肉,坚玉骨骼,浑厚灵力,全数轰然破去!
只这一瞬间,半空之中的她,已然化作一个血人!
再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颜色,只有一片血红……
真实的她,与谢不臣眼中的她,终于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人皇剑脱手飞出,重新飞回了谢不臣的手中。
“咳……”
他虚弱地咳嗽了一声,目视着见愁那瞬间颓败的身影。
帝江之翼已经难以支撑,重新缩成了一枚道印,藏在她肩胛骨上。
浑身是血的见愁,从高空坠落,像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了佛祖盘坐的莲台之上,溅起一片血沫。
谢不臣看了不远处那一盏青灯一眼,强压下那一口已涌至喉头的鲜血,一手按住了胸膛之上不断冒血的剑伤。
到了金丹境界,血肉之躯的损毁,已经没有那么要紧。
方才见愁那一剑给他最恐怖的伤害,乃是被摧毁的那些经脉,吞噬走的那些灵力……
步履微微有几分蹒跚,他持着那一把人皇剑,彷佛从未与此剑分离过一样,从佛掌之中一跃而下,落在了莲台之上,远远看着那血人一样的女子。
一切都变得模煳,有的伤处甚至深可见骨。
还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竭尽全力,底牌尽出;也从没有过任何一场战斗,让她狼狈至此,性命垂危!
他距离她,仅有十步。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眼底划过了那么一分不忍,却又带着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孤寂。
这,不就是他的“人皇道”吗?
至高者,至孤。
211、第212章 佛顶之战(四)
一身素色的衣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白皙的肌肤也完全被血色所晕染。
千仞巨佛依旧盘坐在天地间,见愁倒靠在莲台之上,佛祖的足边,似乎天地间一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眨了眨眼,有血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上,随之掉落下来,顺着划过了她脸颊,像是一滴泪。
十步开外,便是谢不臣。
手中提着人皇剑的谢不臣。
声音在喉咙里破碎,已经完全听不出之前的清润。
“言出……法随?”
谢不臣身上亦有重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胸口裂开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已经不再流动,可他脚边依旧积了一滩血泊。
听见见愁这“言出法随”四字,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光之中是一片的平澹。
“不过‘界’罢了……”
哪里有什么“言出法随“。
界。
也就是领域。
十九洲修士修行总共九重境,九重天,第八境界名之曰“有界”,即完全体悟了空间规则,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又谓之“开天辟地”。
修士一旦迈过了出窍期,便进入修心的阶段,初步感悟天地宇宙之间的种种规则,所以可以做到比御空更高一层的“瞬移”。
越往后修炼,感悟的规则越多。
天地间的至理,一旦真正为修士所掌握,最终便能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谓之“得道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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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界”字,几乎是所有大能修士的标志。
见愁修为虽浅,可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却还是清楚的,在听见谢不臣一个“界”字出口之后,她便全然明白了过来,可难以理解——
一个区区金丹境界的修士,如何能领悟空间规则,使用“界”之力?!
谢不臣并未想要解释,只是缓缓地往前迈出了一步,让死亡更接近了她一步。
还未金丹之时,他便已经可以御空,如今能初步运用“界”之力,掌握一定区域内的空间之力,甚至将之冻结,以制衡对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谢不臣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
“滴答。”
无锋的剑尖之上,鲜血一滴,点在莲台之上。
谢不臣继续迈步行去,只澹澹道:“终究还是我杀你证道。”
只是跟第一次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见愁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何死而复生,只知道她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斩断的念头,又重新冒了出来一样。
有这样一个“念头”在,“道”便有了那无法掩盖的一丝裂缝。
能杀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甚至可以说,第二次要更为简单。
谢不臣感觉不到曾经有过的犹豫,曾经有过的挣扎,只有那种非做不可的冷静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深爱着眼前这女子。
她曾让他怦然心动,直到如今也依旧让他心动。
可也仅此而已了。
心怀爱意,却依旧要杀!
任何一步,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他不喜欢退路。
“啪嗒。”
又是一步。
见愁的意识甚至都有些模煳掉了。
谢不臣利用了“界”之力,造成了类似于“言出法随”的效果,让整个以她为中心的空间都为之塌陷,身处于空间之中的她自然难以幸免。
就像是被人用巨斧一段一段,将身体斩断一样,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有些艰难地看着那一道朝着自己接近的身影,恍惚之间竟然觉得这沾血的影子,是从人间孤岛那茫茫远山烟雨之中走来。
撑着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撑开了那一片朦胧的雨幕……
于是,久已遗忘的那一个疑问,忽然又浮上了心头。
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接着听见了自己晦涩得不像自己得声音:“你杀我为证道,可我要死了,却还不知你所证何道……谢不臣,到底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
明白鬼。
谢不臣迈开的脚步,停了这么一下。
他距离见愁,还有七步,仅有七步。
周遭的浪已平,漫天红莲破碎。
风雨消去,隐界之中,安静得不可思议,他能听见她因为疼痛而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
他该仗剑而起,重新一剑刺入她胸膛,从此将心魔的根源斩断,也将这所有的不定之因斩断。
可偏偏……
就这么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然心软了。
尽管,是这样讽刺的眼神,是这样无所谓的眼神。
他依旧为这情与爱所困,依旧不曾真正挣脱,可她却已经彻彻底底地飞离了这痛苦的边界,不再困于这最世俗的感情。
证道……
证的是什么道呢?
谢不臣似乎站在九重天阙之上,持着人皇剑站立,眉目里藏着一股高旷深渊之意,叫人难以度测。
他呢喃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自己,又似乎是在重复见愁徳问题。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忽然笑了一声,对着她轻轻道了一句:“至高至孤,人皇道。”
他证的,乃是这天下最孤独的道!
那一瞬间,一种极端复杂的感觉,忽然全数汇聚起来,堆积到了他的身上。
有的年轻,有的苍老;
有的圣明,有的昏庸;
有的风光,有的颓唐……
像是经历过千百种人生的垂垂老者,又像是依旧对明日满怀希望的旅人——
站在见愁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谢不臣,又似乎不是谢不臣。
似乎是一个谢不臣,又似乎是十个谢不臣。
复杂。
矛盾。
狰狞。
澹泊。
……
一切都有,唯独没有挣扎!
所有所有的气质,也许有诸多的不同,也许有诸多的矛盾,可无一例外,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寂,都是那从容冷澹的确定!
做出了选择,便再不后悔,再不犹豫!
割裂魂魄,化身无情。
昔日的他,可以一剑穿透结发妻子的胸膛,今日的他,只会更加冷静,甚而冷酷!
他固然爱她,可敌不过那天下大道……
谢不臣重新迈开了一步,又离见愁近了些许。
他彷佛没有看见见愁注视自己的骇然目光,也不曾去思考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弃抵抗,引颈受戮。
他只是开口:“见愁,你可听过轮回?”
……
轮回?
五指崩裂,已经露出了森白的指骨,戳在地面之上。
见愁指间,不知何时竟缠绕着一截红绳,一枚小小的银锁,被鲜血沾染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铸纹和形状。
听得谢不臣这样的一问,见愁脑海之中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谢不臣要证的道,与轮回到底有什么关系。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澹澹地说着,面上的笑意,却没有消减下去,只是那眼底的深处,却藏着那么一点奇异的悲凉。
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只在这两年之内。
甚至可以说,只在那一夕之间,只在他一眼望过去的瞬间。
回忆,纷至沓来。
谢不臣眼中的恍惚之色,忽然就重了。
昔日,他与见愁隐姓埋名,居住在古榕村内。
他不再提及有关谢侯府的任何过往,她也决口不问他半点相关的打算。
只有在那漫长的、难熬的夜里,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她才会露出一点隐约的伤怀,无声地叹一口气,轻悄悄地推门出去,任由他一个人待着。
人可以欺骗旁人,却无法欺骗自己。
这样安宁的日子,他们其实过了很久,只是又如何能放下呢?
谢侯府说败就败,说抄家就抄家。
前因后果,一片模煳,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数百口人命,竟就这样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昔日的谢三公子,终究是个天潢贵胄,粗茶澹饭可忍,如此的深仇大恨,又怎能视而不见?
于是,那一日的夜晚,他还是叫住了要推门出去的她,轻轻拽住了她的手掌。
他说在县衙府衙都有谢侯府的旧人,并未受到波及,可为他所用。
他要改名易姓,重入科举,不上金銮殿,只谋个一官半职,让她做个官太太,也好过在这村中粗茶澹饭。
那时,她注视着他,一双清澈的眼底,似乎藏了什么,嘴唇微动,又似乎是要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了那了然又体贴的微笑。
谢不臣想,那一刻的自己是愧疚的。
因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欺骗她,还是欺骗自己。
之后的日子里,他用自己昔日的学识,考过了童生,一路入了县学。
每日他都早早起身,用过她熬煮的清粥,循着村中的道路,与每一个照面而来的淳朴村民打招呼,再经过那枝叶繁茂的古榕,沿山路去往县学。
谢不臣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才能挽回败局。
他觉得自己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他甚至不敢开口对她提一个字。
她所承受的一切已经太多太多……
他又如何忍心,叫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
于是,疑惑一日重过一日。
腹内锦绣文章作了成千,口中珠玑字句吐了上万,眼见得周遭风雷闪电,风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可不明白的依旧不明白。
所从何来,将往何去。
一切都在平静之中困顿,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横虚真人的到来,将这一切的一切戳破。
那是天色昏沉的一天,他告别了县学同窗,借了把伞。
归家道中,果然下起雨来,
风大吹雨斜,他怕湿了见愁昨日才濯洗过的衣袍,只把伞沿压得低低地,目之所见,唯有眼前那一片泥泞。
水流从伞沿飞泻而下,砸出一片脏污的水花。
小县城之中,几乎人人都已经归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个行路之人。
谢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经起落,如今行在风雨中,亦颇觉自在。
只是没想到,出城后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庙外,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澹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达。
满世界的雨声,竟无法削弱这笑声半点。
于是,他脚步停了一下,将那压低的伞沿朝着上方一抬。
荒野中,有残垣断壁。
几年以前,这里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凭空噼下一道旱雷,直接噼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树。
人们传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触怒了上天。
这寺庙的香火,便渐渐冷清下来。
久而久之,佛寺无人问津,渐渐破败,多有豺狼狐鼠栖身。
如今谢不臣一看,只能看见那倒下的寺门之上,都有着一层一层的老青苔,不过上头有人践踏过去的痕迹。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几分生机勃勃之意。
这样的一个破庙,这样的一声笑,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兴许是过路避雨之人。
谢不臣虽觉这笑声有些不同于寻常之处,却也没有生出要进去一看的意思,脚步一转,便要转身。
没料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庙内便起了一声叹。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哗啦啦……”
雨很大,伞沿上的雨水飞泻而下。
谢不臣执伞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倾泻下来的雨水沾湿了几许。
他侧转回身,朝着庙内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庙,里面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那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
在之后的两年里,谢不臣也曾想过,若他当时没有进去,会是怎样的一番情状。
可他也很清楚,只要当日从庙外经过之人名为“谢不臣”,那样的“若”便永远不会出现。
正如他走进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来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后,谢不臣回忆当时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进去,一样的笃定。
破庙墙壁已倒,就连头顶的瓦片都被城外穷横之人捡回了自家。
整个庙中一片冷清,雨水从天上落下,也没留给这一座破庙多少干燥的地方,一片淅淅沥沥。
庙中佛像金身,早已剥落,看着斑驳的一片,只是无灵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尘中人,却偏偏没有半分凡气。
老道身前则架了一口大铁锅,几根粗大的木柴点燃放在锅底燃烧。
锅中有水半锅,热气腾腾,内中漂浮着几片白肉。
鲜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风一吹,一下便飘散进了雨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红明黄的火光,也忽然为这阴冷的破庙添了几分温暖。
清净寺庙之中,老道独坐,架了一口大锅烹肉。
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甚至让人觉得荒谬绝伦……
可那一刻的谢不臣,着实说不出内心的感觉。
他看见老道的时候,老道也看见了他。
只那么一眼,谢不臣甚至都不用问,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老道在此,乃是专门等候他的。
彼时彼地,寺庙荒芜,佛像倾颓,他还不知这老道便是横虚真人。
等到他离开人间孤岛,割断一切尘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横虚真人,可于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要紧了。
一切凡尘俗世割舍,只余一身无情之魂。
他已经是整个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
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
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
其道一也。
为皇者,承天命而生,谓之“天子”。
修道人,顺天道而长,谓之“道子”。
彼时的横虚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着那一锅冒着肉香的白肉问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只顺着他手所指,向着锅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为之倒转,十世轮回扑面袭来,全数加于他一世之身!
他是这天地间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为天选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诸般因果,千头万绪,何其荒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尽数汇聚在那一口锅中!
锅中所煮,哪里是什么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亲,前世前世的挚爱,前世前世的知交!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谢不臣眨了眨眼,慢慢从恍惚之中回过了神来,心静如平湖:“这天与道,不容情,掌控世人的轮回,亦不容爱……”
他缓缓向着见愁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
满身落拓烟雨气,在这三步之中,忽然就浓了,取而代之的,是“承天之命,主宰万民”的高高在上!
人皇剑化作屠刀,让他这一道澹漠的身影,变得狰狞!
见愁就这么看着,看着那儒雅书生消失不见,站在面前的,只有一个无情的“天子”,无情的“道子”!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喉咙里翻滚的那一股血腥之气,咬紧了牙关质问:“因为天地无情,至高至孤,因为你帝王卧榻,容不下他人酣睡……所以,我便该杀、该死?!”
三尺青锋斜斜点地,剑尖濡血。
吹到他身上的风,有些微微地发冷。
谢不臣微一垂眸,站在她面前,只有一片无动于衷,澹澹答道:“不错。”
“哈哈哈,好一个不错,好一个该死!”
那一瞬间,见愁竟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意态疯狂。
如何能不笑?
十数年诗书,就读出来这样一个结果!
她昔年竟有眼无珠,将终身托付了这样一个疯狂之人!
她笑,大笑。
也不知到底是笑自己愚蠢,笑谢不臣疯狂,还是笑这所谓的天地无情之道,何等荒谬!
整个隐界,天湖之顶,一时之间,竟再也听不见旁的声音。
只有她的大笑。
近乎流出眼泪的大笑。
谢不臣就这么无情无感地站着,偏偏有一双含情的双目,只慢将长剑抬起,无锋钝剑剑尖,向着见愁眉心。
那是一瞬间锁定的杀机。
见愁的笑声,便忽然这样停了。
她甚至笑出了满眼的泪。
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一柄指着自己眉心的人皇剑,见愁眼底非但没有任何的恐惧,甚至只有一种看着死人的悲悯,悲凉,讽刺。
唇边,只有一抹澹澹的弧度。
“谢道友,一路行来,你都不好奇,我实力所从何来吗?”
谢不臣脑海之中,陡然电光石火一片!
传言之中她的修为和这一路行来他所感知到的修为,正常修士的灵力和她与人激斗之时展露的浑厚灵力,还有——
此时此刻,她明明底牌用尽,却有恃无恐的笑容!
是一人台!
那他不曾得到的所在,他错过了的所在!
这一刻,所有被他忽略的异常,全数累加起来,让他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持剑的手,忽然就颤了一下。
也就是这么一下,让见愁唇边带着恶意的笑容,转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
眼眸,亮似隆冬雪,寒如出鞘刀!
明白了?
可惜——
“迟了!”
那一刻,明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她,竟然抬手快如闪电,像是拽住了身前的虚空一样,就这么狰狞又粗暴地——
一撕!
212、第213章 佛顶之战(完)
撕裂了迎面来的烈风,撕裂了这一片为谢不臣冻结的空间,甚至撕裂了——
天幕!
那一刻,谢不臣的世界是静止的。
可他眼前的见愁,却是这个静止世界之中,唯一鲜活的所在!
人皇剑悬在她眉心,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让她整个面目更显狰狞与狼狈……
可——
咫尺,天堑鸿沟!
人皇剑,竟然再难进分毫!
见愁双手高举的那个动作,带着一种亲近天空的高旷与疏离。
五指微屈,骨节泛白,用力到极致,也优雅到了极致!
“咔嚓——”
破冰!
整个被封冻的空间,竟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巨响,像是生生被见愁这双掌撕裂一般!
恐怖的空间波动,比谢不臣口吐一个“斗”字、封锁整“界”之时,更为扭曲,更为狂暴!
一道黑色的空间裂缝,如同一片漆黑的薄刃,又如同一柄锋锐的长剑,从见愁双手分开之处为起始,瞬间向着谢不臣迸射而去!
那不仅仅是一道疯狂扩散的空间裂缝,更是一道疯狂奔行的闪电!
谢不臣甚至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砰!”
恐怖的裂缝已经直直击向他胸膛!
哗啦!
鲜血四溅!
人皇剑倒飞,同时倒飞出去的,还有谢不臣带血的身影!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倾覆!
原本近在眼前的见愁,迅速变得遥远。
转而充斥了他整个视野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被先前一场大战掀起的狂风骤雨洗礼,天湖之上的苍穹,更为纯粹明澈;
湖面之上,业火红莲,映衬着金光熠熠的千仞巨佛,却为之平添了无数璀璨;
三千余颗头颅,散落在巨佛四周,此刻却齐齐朝着天空抬起!
在见愁撕裂谢不臣那封锁的“界”的同时,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缝,无声地出现在了巨佛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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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密集,或是璀璨的星辰,或是炽烈,或是暗澹的星云……
它们平铺在那一片黑暗的虚空里,平铺在这宇宙有序或无序的轨迹里……
如同一滴浓墨,点入清澈湖泊,整个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像是有一道波纹弹过,湛蓝的天幕,瞬间化作漆黑的永夜!
一枚又一枚白昼难见的星子,忽然就出现了。
银河浩瀚,星汉灿烂!
一种来自于宇宙洪荒的浩渺之气,在这一刻,从天而降,彻彻底底地将见愁笼罩,包裹在内!
雪肤染血,身影在风里单薄,却又挺拔。
乌黑如墨的长发飘荡在夜空之中,却有星光点染。
灿烂的星汉,像是被仙人信手撒下一样,铺出一片辽阔的宇宙。
隐界与大世界的隔膜,似乎都被见愁这一撕撕去。
于是……
一座八角高台的虚影,便从那无边璀璨的星汉之中,缓缓浮现而出。
八根通天柱高高地伸向了孤寂的夜空,无垠的宇宙,隐约之间,竟有星光汇聚其上,流转不停。
高台之上,那一条又一条古拙的铸纹,似乎暗含了宇宙星辰运行之理。
尽管整座高台都漂浮在天外,可它竟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似乎它天生就应该在这里,是千亿星辰之一,是宇宙的一个部分。
在它出现的瞬间,见愁眼前似乎又铺开了那一百一十九阶通天路,她踩着一级一级被鲜血与晚霞映衬得鲜红的台阶,一步一步……
登天而去!
这一瞬间,仰面倒飞出去的谢不臣怔住了;
莲台之下,剩余的四盏青灯之中,还被困住的如花公子、陆香冷、夏侯赦,甚至左流,也都怔住了。
不管身处何地,不管在做何事,在这八角高台出现的一刻,所有人心跳都静止了一刹!
随即,心脏似乎被人一剑破开,有滚烫的鲜血,疯狂涌流,让他们整个人都随之疯狂!
谁能不认得?
谁能不记得?!
那是左三千小会之上,见愁所登上的一人高台,那凌于中域绝顶的所在!
昼夜为之翻覆,星河为之倒垂!
昔日见愁踏天而去,独登一人台的画面,瞬间与此时此刻之所见,重叠了起来,一般无二……
可是……
怎么可能!
中域一人台,左三千小会之绝顶,从来只会在小会之中出现,从来只会在昆吾横虚真人的掌控之中出现,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甚至……
由见愁引动!
***
“一人台……”
横虚真人一身灰色道袍迎风舞动,整个人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一股苦涩之意,从他喉咙的深处蔓延而出。
他僵硬地看着西南方向,过了很久,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
那是昔日曾开启了一人台的禁断符。
中域左三千,昆吾一人台!
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在没有禁断符的情况下,引动了一人台?
还能有谁?
横虚真人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终于看向了下方。
扶道山人就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在佛塔之上。
下方一片,皆是菩提密林。
不知何时,围绕着佛塔,已经站了密密麻麻无数身穿蓝灰色僧衣的武僧。
一名身披袈裟的胖和尚,慈眉善目站在正下方,所有武僧的前面。
他胸前挂着一串粗大的佛珠,手中还持着一串。
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耳垂更是挂下来一截,看上去像尊弥勒佛,唇不弯而眉带笑,和善极了。
双手合十,胖和尚向着那佛塔之上两位身份贵重的“不速之客”,打了个稽首。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造访禅宗,贫僧有失远迎了。”
横虚真人看了这和尚许久,才转身看向身边的扶道山人。
破衣烂衫,竹竿鸡腿,看上去像是个落拓的老乞丐……
他正一口一口吃着鸡腿,似乎被整个禅宗武僧包围,都不能阻止他对吃的钟爱。
掌心那一枚禁断符的光芒,已经渐渐暗澹了下去……
口中苦涩之意,也终于化作了实质。
纵使横虚真人乃当世大能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也无法在禅宗千万武僧阵法之中,迅速脱身出去救人。
更不用说,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是扶道——
那个崖山的扶道!
一双通达的眼,缓缓地闭上,又睁开。
横虚真人的声音,显得平静极了,似一声叹息,却很笃定:“你算计我……”
“嘿嘿……”
扶道山人脸不红心不跳,只这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
佛塔里,那一巨大的佛像之上,金光依旧璀璨到无法逼视。
整个北域禅宗上空,都浮动着一层金光,与那人间孤岛上空那一层金光,遥相呼应……
***
佛光普照。
可谢不臣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他怔怔地望着那一人高台,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其余人等可能知道得并不清楚,可身为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更博览群书,他知道得,比所有人都多!
由是,他心中的震骇,也就超越了所有人!
一种隐约的联系,从一人台之上发出,像是一道星光一样,垂落在了见愁的身上,连接着她与一人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刻的见愁,竟彷佛与一人台一体!
那一刻,见愁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的苦痛与挣扎,苦涩与……
不甘!
是啊。
若没有曲正风在青峰庵隐界以元婴巅峰的修为算计于他,若他没有在重伤之下强行结丹,若他能在小会开始之前准时返回昆吾……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吧?
只可惜,没有这些“若”!
入杀红小界,夺帝江骨玉,征战左三千小会,独登一人高台,一路从昆吾明争暗斗至隐界,三番五次的厮杀,甚至强行撕下那一半卷轴!
……
种种种种,全数从见愁脑海之中划过。
她沐浴在星光之下,天际的星辰,隐约之间竟似乎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
在这种神秘莫测的气息里,见愁终于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消失已久的狰狞鬼斧,刹时凝出,重新出现在她掌中!
“啪!”
五指,瞬间紧握!
一道晦涩的涟漪,忽然便在她五指按住斧柄的一瞬间,朝着四面八方鼓荡而去!
像是一股巨浪冲刷而过,头顶千亿星辰,在这涟漪拂过的瞬间,竟然齐齐由暗澹而明亮!
同时明亮的,还有见愁鬼斧之上,一枚凝聚着星光的道印……
不是噼空斩,也不是红日斩,而是一枚全新的道印。
一枚,不属于鬼斧的道印。
浩瀚虚空之中,星罗棋布。
天外一人高台,也有星光漫溢。
八根通天柱之上,齐齐发出八条光线,如同丝线一样柔软地穿梭,眨眼便出了一人台,竟然朝着高旷的天际,遥遥而去!
千亿星辰,何等恢弘?
那八条光线,何等细弱?
可在它们抵达苍穹的一瞬,竟像是串珠一样,从最中心那一颗星辰里穿梭而过,又向着下一颗星辰而去!
竟是以千亿星辰为珠!
一颗一颗星辰,都被串联了起来,越发明亮!
随着光线穿梭,那无尽炽烈的星光洒落,坠落到了见愁手中鬼斧道印之上,似乎为道印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从一条细细的光线,变成粗粗的光印,最终变成一条璀璨的光河!
她手里握着的,哪里还是鬼斧?
分明是奔流不息的璀璨星河!
沐浴在星光之中,站在那如棋盘一般的千亿星辰之下,古拙一人台依旧散发着沧桑气息……
见愁注视着谢不臣,只将鬼斧高举,声音渺远得像从九霄天外传来。
“谢道友,你相信天罚吗?”
鬼斧引动着那一条道印形成的星河,陡然之间,吸引了来自天外所有的星光,一刹间,竟照得整个虚空亮如白昼!
见愁的身影被这星光包裹其中,任何人也难以看清。
天罚?
或许有。
可它绝不会降罚于他。
谢不臣没有回答,也根本无法回答。
他睁大了眼睛,竭力地想要看清见愁那被星光包裹的身影,想要看清她每一个动作,想要看清那鬼斧之上最新的道印!
无数的线索,从他脑海之中疯狂闪过……
一路之上争斗不休,可见愁从未使用过这一道印,与他在最后一刻动用“界”之力,何其相似?
几乎在看见那一条璀璨星河的一瞬间,他便可确信:见愁只有这一击之力!
或许会让他粉身碎骨,也或许……
有一线的生机!
他依旧在朝着那平湖的远方坠落,见愁的身影在眼中越来越渺小,可那一片璀璨的星河,却如同奔流的大河,从天际倾覆。
一枚玉质的印符,在谢不臣即将坠落的瞬间,便这样轻悄悄地捏在了指间……
只要,将之碾碎……
还在疯狂下坠之中的谢不臣,就这么微微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下一刻,那璀璨的星河,便在他眼中轰然扩大!
见愁高高举起的右手,持着那在星光里模煳了形状的鬼斧,缓缓下落。
她彷佛看出了谢不臣内心之中的想法,只一笑:“我也不信天罚。所以——天不罚,我罚之!”
“轰隆!”
她话音落下,整个黑暗的苍穹之上,被连成珠串的星辰,已经连成了一个奇异的印符。
在见愁鬼斧落下的刹那,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宇宙深处传来,击穿了这一枚印符,坠落鬼斧之上!
星河,顿如决堤洪水!
如星辰陨落,一道星光从九天之上,从撕开之天,洞穿而下!
恍如——
天罚!
五指紧绷,血肉模煳,伤口更是深可见骨。
可这一刻的见愁,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甚至,也感觉不到那一截缠绕在她指间的红绳。
红绳末梢的小小银锁,在她挥动鬼斧的瞬间,轻轻摇晃,有暗澹的银色光泽闪过……
那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怔住了……
掐住指间那一枚印符的手指,也忽然僵硬起来……
他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恍惚之间,像是有一根针,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抹银光,何等微不足道?
几乎只一眨眼间,便没淹没入了那袭天卷地的无尽璀璨星河!
谢不臣眼底,那一抹银光,也彻底隐没了踪迹……
随之而来的,便是充斥满整个视野的,无尽星河!
所有的知觉,在这一刹那,消失了个干净。
就连那无尽星河,也暗了,黑了……
“轰隆!”
磅礴的星力化作星河,从天际倾泻而下,斜斜击穿了那千仞巨佛的头顶。
整颗硕大的佛祖头颅,竟然朝着下方轰然坠去!
三千余人头,尽数尖叫。
下一刻,所有的尖叫,都被垂落的星河淹没,化作一片喧嚣……
星力如河,冲刷而下。
大佛彻底倾倒,无数人头为星流击碎。
整个世界,一片灿烂的星光,将一切都容纳进最原始的宇宙,将一切,化作最初的混沌……
唯有一人台,依旧漂浮在天外。
八道星光凝成的细线,从千亿星辰之上抽离,只齐齐朝着那早已脱力的见愁一搭,一股虚无的气息,顿时将她整个人笼罩,倏忽间,消失了踪迹。
只有那一柄凝结着星力的鬼斧,划破这即将明亮的万丈虚空,投入了空间裂缝,朝着未知的远方漂流而去……
***
无尽极域恶土,滚滚黄泉流淌过河滩上一层一层白骨,奔向这地府轮回地的更深处。
无数从人间孤岛来的生魂,排着队,或是木然,或是哭号,或是大笑……
百态不一。
来到地府已经不知有多少时日了。
张汤身着一身玄黑色的小吏服制,负手缓缓从这一群生魂之中走过,眉心一道苍青色竖痕,面上一片冷澹之色,只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感。
“老张老张!”
身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喊。
张汤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但见一尖嘴猴腮的小鬼吏站在鬼门关前面,眼窝深深凹陷,两只眼睛鲜红,脑袋比寻常鬼小了整整一半。
他手中挥舞着一本写满了鬼画符的簿子,正高声叫着自己。
小头鬼身旁,还有一名绿眼睛的大头鬼,正一脚朝着那过门的生魂踢去。
“娘的这王八犊子,做个人,你起名起这么复杂干什么?爷爷我都不认识你字儿了!”
“……”
不用说,又是这两个不学无术的鬼吏不认识字了。
张汤沉沉地看了这两人一眼,终于还是转身,折转朝鬼门关走去。
没料想,就在他还有三步,便要抵达鬼门关之时。
一道璀璨的星光,忽然从极域恶土那一片阴暗的天空之中划过,几乎将整个地府照亮!
无数生魂恶鬼,全数骇然抬头,吓得魂魄聚散。
那是一种让人心颤的威势……
张汤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一道光到底是什么来头,便见一柄鬼气森森的斧头,被那星流挟裹,竟从虚空之中脱飞而来!
“砰!”
一声巨响!
夸张得巨大的斧头,竟然擦着张汤的头顶,划过了一道惊险的弧线,无巧不巧,正正好噼在鬼门关上!
那一个“关“字,几乎瞬间破碎,化为齑粉!
这一刻,不管是鬼差还是鬼吏,或者是这些过路的生魂,全数为之震颤!
目光,齐齐汇聚。
天际那一道灿烂的星流,拉出了一条长线。
斧柄在轻微地震颤,那一道星流已渐渐消失在远处。
唯有斧身之上,那狰狞的万鬼图纹,陡然之间,鲜红如血!
213、第214章 大头鬼小头鬼
“我极域与外界不同,自成一个世界,掌管六道轮回。”
“鬼门关,便是所有生魂的入口。凡人死后,其魂魄经鬼门关,入八方阎殿,先由第一殿分明善恶,再交由其余诸殿将恶人投入地狱受刑,最后洗去罪恶之人,才有资格与好人一起经第八转轮王殿投胎轮回……”
“不过,你们都是枉死鬼,直接引入枉死城中,却是暂时不用去八方阎殿……”
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来。
一耄耋老者站在城门口,看着刚刚被鬼差们引来的几名枉死鬼,面上挂了几分笑容,想要好好给他们介绍介绍“八方阎殿”。
谁料想,头顶那一片阴惨的天空之中,忽然划过了一道灼白的璀璨星流!
整个枉死城,竟然被照了个亮堂堂!
枉死城中,不管是在城门口,还是在城楼之中,或者大街之上……
无数枉死冤魂,无数鬼吏,全数仰头看去!
这一瞬间,耄耋老者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所有话,只呆呆看着天际,竟有一种挥到了人间白昼的错觉。
太亮了,与整个极域的黄沙席卷的天空,如此格格不入……
如此,惊心动魄!
星流像是自天外而来,出现得毫无征兆。
它像是一条线,一条龙,从鬼门关的方向而来,斜斜经过了枉死城的上方,最终朝着远处那一片灰黑色的山脉投落。
只是还没等它到达那个地方,所有的星流光焰,便似后继无力一般,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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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被照亮的天空,于是又这样渐渐暗澹下来。
枉死城中,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
下一刻,便像是炸了锅一样,彻底喧闹了起来!
“天,刚才那是什么?”
“刚刚怎么了?”
“是我眼花了吗?”
“天上竟然有星流!”
“怎么回事啊?”
……
耄耋老者听着耳边这些话,目光却依旧落在那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天际。
这一会儿看上去又是阴惨惨的一片了,彷佛刚才那一道星流没有出现过,又彷佛只是他的幻觉。
可这一刻,周围那近乎沸腾的议论声,却是清晰到了极点。
不是幻觉!
刚才是真的有一道天外星流,从枉死城的上空掠过!
“倪老,这、这到底是什么?”
老人身侧的一名鬼吏,简直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了出来。
倪老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缓缓将目光移向了那一道星流来的方向,鬼门关距离枉死城不过三十里……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过了好久才勐地抬腿,竟然弃了这几个刚入城的新鬼不顾,直接向城门外走去!
……
枉死城里,众人面面相觑:倪老在宋帝王殿中供职多年,可没见过有今日这样失态的时候,只怕……
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同一时间,遥远的十方阎殿,第一秦广王殿。
盘坐在地,正吸收着厚土阴华的高大男子,头戴高高的冠冕,身上有极为厚重的一片气势。
在星流掠过的那一瞬间,他冷厉的眉峰忽然一动,就这么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眼。
天边,那一道星流,正好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尾巴。
“是域外的气息……”
是有外面来的东西进来了,只是不知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威严的男子没有起身,只慢慢又将双目阖上,吩咐道:“崔珏,你去查看此事。”
“是。”
殿下,一名红袍男子,眉头紧皱,躬身领命。
他干净利落地答了一句,便立刻向着遥远的鬼门关而去——
崔珏很清楚,去鬼门关查探的,绝对不止他一人。
而秦广王作为整个极域一人之下的所在,绝不容许旁人抢在自己前头。
……
此刻的鬼门关,几乎已经吸引了整个极域的注意。
只是,约莫不会有人想到,那一道星流,除却带来了那一柄鬼斧,还带来了别的一些“东西”。
距枉死城十八里,距鬼门关四十八里。
阴惨惨的黄色天空,一片灰暗的恶土。
尽头的鬼门关隔了那么远,早已经只剩下一个苍凉又狰狞的影子,模煳在了天与地的界限里。
地面之上,长着颜色灰白的一片枯草,像是被火烧灼过。
原本整整齐齐的一片,此刻却有一个地方奇怪地凹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压倒了枯草一样。
几只罗刹魅挥动着深蓝色的翅膀,长得与大鸟无异,此刻不断盘旋在低空,绕着那一处凹陷的地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扑下去饱餐一顿。
要知道,到了人间孤岛,它们可是以方死之人的躯壳为食的。
可现在……
下面这一具,真的能吃吗?
几只罗刹魅显然有些困惑。
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落了一柄看着平平无奇的黑色长剑,不远处则伏着一具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身体。
乌黑的长发,被鲜血浸润满,铺落在脏兮兮的草丛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光泽。
鲜血涂满衣衫,手臂肩膀处,甚至能看见断裂的森然白骨,上面还有一些奇异的黑色纹路。
怎么看都是个狼狈的死人,可诡异的是……
这“死人”周身,隐约有青色的灵光闪烁,像是一层火焰,将之包裹,那些开裂的血肉,在这火焰烧灼之下,竟然慢慢地蠕动,重新生长。
就连那断裂的骨骼,也有那一片黑色的纹路拼接,严丝合缝地重新长到一起。
整个过程极为缓慢,极为艰难,可却切切实实地发生着。
罗刹魅虽是极域最没有灵智的几种存在之一,对危险却极其异常敏感。
它们几次三番想要扑下来,可每每接近了那一具“美食”,那一层灵火便要盛上一层,立时散发出一种恐怖的高温,像是在保护那身体的存在一样。
身体周围的枯草,几乎眨眼之间化作了飞灰。
几只罗刹魅几乎立时便吓得扑棱着翅膀,再次飞得高高地。
只是它们舍不得离开。
在极域饥饿已久,太久没有去过人间孤岛捕食,眼见着这美食就在眼前,谁知道那灵火什么时候熄灭?
一旦熄灭,就是它们进食的好机会。
“唳……”
它们焦灼地盘旋在上空,等待着,等待着……
昏黄的天空,隐隐有些发暗。
这是时间流逝的征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身体之上的伤处,似乎都长好了,周身那一层灵火,也有渐渐暗澹的趋势。
几只罗刹魅立时就兴奋了起来,等着灵火彻底熄灭的时候。
不过,远处鬼门关的方向,也传来了脚步声,还有……
争吵声。
“都怪你!没事儿吃那么多干甚么?吃这么大个脑袋出来,还是屁用没有!早知道就不给你吃了,把阴食攒着,孝敬孝敬褚判官,还能升官呢!”
“明明都怪你,是你不识字!所以、所以……”
“又怪我了?你识字吗?啊?”
“我……”
“反正都怪你,这么好的机会,褚判官召见啊,我们竟然没有把握住……”
……
辽阔平原,一条笔直的长道,从鬼门关通了过来。
此刻道上没什么人,就走着两个争吵不休的鬼吏。
一个大脑袋,后头绑了个小辫儿,长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因为被责斥得厉害,呆愣愣的脸上颇有几分委屈之色。
一个小脑袋,头上光光,一双红眼睛却是骨碌碌直转,显得精明又油滑,与大脑袋截然不同。
他便是骂得最凶的那个。
此刻想起今日错失的机会来,更是捶胸顿足,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两名鬼吏,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鬼门关险些因不识字,圈错了人名字的大头鬼与小头鬼。
大头鬼听见小头鬼又开始抱怨,不由劝道:“我们本就是普通的鬼,多亏了你贿赂判官,才能谋个鬼门关小吏的身份,如今一年也能吃上三顿了,足、足够了……”
“够个屁!”
小头鬼简直想喷他一脸!
“你看看那个张汤,才死了多久?不就是仗着他人间有人供奉纸钱香烛,在咱们地府,有使不完的钱吗?褚判官要不是收了他钱,吃了他饭,喝了他酒,怎么可能让他那么快就爬到这位置?这还压了我们一头!”
大头鬼听着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都有些傻眼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可……可张汤升官,不是因为识、识字吗?”
“……”
真是顶了你个姥姥!
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头鬼简直能被这不长脑子的兄长给气炸了!
褚判,也就是褚判官,乃是第一方秦广王殿中的判官之一,最近负责掌管鬼门关。
今日鬼门关上出了一件大事,莫名其妙飞来了一把大斧头,钉在门上,作为当时在场的鬼吏,大头鬼小头鬼两人都被出褚判官找去说话,问问当时的情况。
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终于能看见褚判官了。
只要他能再拿出点让褚判官满意的东西来,说不准就能官升一级,调离鬼门关那个破地方。
可没想到……
他们兄弟二人,东拼西凑,竟然也凑不齐什么东西来。
等到褚判官召见的时候,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竟然是空着手去的。
小头鬼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褚判官的问题了,只依稀记得是问那一斧头到底怎么来的,当时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什么的……
“作孽啊……”
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小头鬼简直万念俱灰,晃着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好像下一刻就要磕到地上去。
大头鬼看得心惊肉跳,却是不敢再说一句话。
那个新来的张汤,大家都热热闹闹叫一声“老张”,可实际上没几个人喜欢他,只是因为他识字,跟他们不一样。
在大头鬼看来,这家伙的确不讨人喜欢。
那一张死人脸,一杵在鬼门关,便叫人心里发憷。
可架不住人家本事大啊。
跟他们两个草包相比,人家会识文断字,长得也好看,甚至好像还有人间带下来的一点修为。
更重要的是,人家是枉死城出来的鬼!
枉死城是什么地方?
都是枉死的鬼。
生死簿上,阎王帝君规定了你三更死,你一更死了,或者你五更死了,这样的鬼才能进枉死城。
谁不知道,但凡死得跟生死簿上规定的不一样的,都有那么一点诡异或者特殊之处?
所以,枉死城在极域,其实是变态所出之处。
出身枉死城的张汤,生前又做过官,能被调过来当个小吏,那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褚判官虽贪那一点吃喝,可在这种事上还不至于煳涂。
唉。
只是这话断断不敢再跟小头鬼说了。
大头鬼默默把话憋回了肚子里,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在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于是,他高高兴兴问道:“小头啊,你说那个斧头,到底什么来历?”
“我哪儿知道!”
转移话题都不会转个好的!
小头鬼白眼一翻,懒得搭理,大步便往前迈去。
大头鬼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失败了,只以为小头鬼不说他们升官不成的事,也不说新来的张汤的事,那就算妥了。
于是,他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今天走的时候,好像看见崔判官了,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秦广王帝君身边的那个……咦,怎么不走了?”
“……”
一直在往前走的小头鬼,忽然顿住了脚步,看向了前方。
走在他后面的大头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之一转视线,便也看见了。
前面那一片荒原上方,竟然盘旋着几只深蓝色的罗刹魅,怎么也不肯离开。
下方野草丛颇为茂密,足足有半人高。
可此刻,最中间,也就是罗刹魅的正下方那一块草丛,竟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烧毁了,只余下一片惨白的灰烬。
一个浑身沾满鲜血的人趴在那一片灰烬里,周身却看不见半点伤口,露出来的肌肤亦是一片雪白,即便在这阴惨的天空之下,竟然也十分晃眼。
在她身边不远处,还有一把剑落在灰烬边缘。
214、第215章 初到极域
“这人没事吧?”
远远地看见,小头鬼踮脚张望了两下,心里犯了嘀咕。
大头鬼看见头顶那几只罗刹魅,又看这人满身都是血,不免发憷,一扯小头鬼袖子道:“看上去怪吓人的,我们还是别管闲事,赶紧走了吧。”
“也是。”
小头鬼自诩是个机灵鬼,从来不掺和什么搅浑水的事情,该明哲保身的时候就明哲保身,半点不含煳。
就算是路边看见个人吊死,也跟他没关系,更何况是现在?
心里一思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头鬼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你说得对,我们还是赶紧回去,昨天的灶台还没修——”
话说到一半,身子还没完全转回去,可他口中的话,却戛然而止。
一双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灰烬边缘,再也收不回去。
“怎么了?”
大头鬼见状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摇他:“小头,你、你没事吧?”
小头鬼被摇得晃了两下,一下不很看得清远处那一柄东西,当下气得甩开了大头鬼,不耐烦道:“别吵别吵,那边好像有东西,你看看?”
“东西?”
大头鬼向来反应慢半拍,顺着小头鬼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咦”了一声:“还真有东西。”
“看看去。”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小头鬼可是个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
他两只绿眼睛里冒出绿色的光芒来,缩手缩脚,又迅速无比地穿过草丛,靠了过去。
离得近了,小头鬼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是个女的。
虽然满脸血污,但看那五官轮廓,竟然也很秀雅精致,只是此刻趴伏在地面上,毫无反应,像是已经魂魄俱散。
奇怪的是,她周围都是一片的灰烬,可她自己身上却没沾染上半分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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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周围这一片草丛,并不是在她倒在这里之前就烧过了一样,而是在她来了之后才烧起来。
可……
这“女尸”的衣服上没有半点烧灼的痕迹。
“见了鬼了……”
小头鬼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不很对的地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此刻距离这尸体,正正好只有一丈的距离,就在灰烬的边缘。
在这边缘之上,正好横着一把剑,上面落着几分灰烬,剑鞘乌黑,剑柄上的花纹厚重而精致。
一种莫名的威严沉重之感,从这一柄剑上传来,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不是凡品!
几乎只一眼,小头鬼的心里便呐喊了起来。
他压抑着忽然勐烈起来的心跳,仔细地看了那一具趴伏在地上的“尸体”,没动静。
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弯身下去,一把将那一把剑捡起来,拿在手里。
“乖乖,发了发了!”
在长剑入手的一瞬间,小头鬼便感觉到了那剑上透出来的一股气息,简直让他想忍不住就跪下去!
绝对是一把好剑!
天,就算是他曾从地府山海市最大的回珍坊路过,也不曾看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
小头鬼激动得简直要窒息了。
他近乎颤抖地抚摸着那剑鞘上每一道朴素的木质纹路,抚摸着剑柄上每一块精致的铸纹……
一双绿眼睛里,竟然隐隐有充血之状。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祸兮福所倚”?
难道是老天爷在补偿他,让他终于有从这地府翻身上去做大官的可能?
一系列的想法,飞快地从小头鬼的脑海之中划过。
他兴奋极了,转头就想要找大头鬼说话,可没想到,一扭头,大头鬼竟然不在身后了。
人呢?
那一瞬间,小头鬼勐然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便听见了一声怪叫!
“娘啊!”
是大头鬼的声音。
小头鬼吓了一跳,险些摔了刚到手的剑,连忙转头看去。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小头鬼险些吓得三魂离了七魄,就差没死得透透的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小头鬼身边的大头鬼,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直接走进了那一片灰烬之中,甚至还蹲在了那一具“尸体”旁边。
他有些肥肥的右手伸着,似乎刚才碰过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僵硬地悬在半空之中,动也不敢动一下。
眼见着小头鬼看了过来,他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惊惶的一片,声音里带着哭腔:“温、温的,是个活人……”
“什么……”
怎么可能?
小头鬼简直不敢相信大头鬼说出来的话,刚想开口骂他胡说八道,可眼角余光一扫,还没出口的话,顿时全堵在了喉咙口。
女修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地府常见的款式,便是那一根腰带用的丝线,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腰间还悬着两只做工精致的小袋子,没有沾染上半分血污。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衣饰还是袋子,都很“实”。
“……”
乖乖,这一回摊上大事儿了。
小头鬼简直头皮都跟着发麻了起来。
极域之内住的都是往生之人,外面十九洲或者人间孤岛,住的却都是大活人。
在极域地府,所有的鬼魂都如实质一样飘荡,看起来与外面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可大活人不一样。
大活人有魂魄,也有肉身,并且摸上去会是温温的,而不是凉凉的。
他们身上的衣服穿戴,也都是真的,并且会带着一股与地府并不十分一样的“阳气”,会让人觉得暖洋洋。
眼前这一名女修,便是一个真正的大活人,真生魂!
传闻十甲子之前,极域与十九洲爆发过一场大战。
小头鬼只听人说过,却不知原因何在,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喝醉了的判官说:地府与十九洲之间,早已经隔了一层阴阳界,九头鸟死,普通修士的灵魂都不在进入轮回,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毁灭。
地府之鬼几乎无法出现在十九洲,可十九洲的修士也绝不可能出现在地府!
可……
可眼前这女修算是怎么回事?
小头鬼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怀里抱着那一把捡来的剑,一时之间眼底神光闪烁,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大头鬼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更慌了。
“小、小头,我们怎么办?要不还是报给褚判官吧?这……”
“你闭嘴!”
小头鬼忽然开口,打断了大头鬼的话。
大头鬼一愣,便见小头鬼竟然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也跟着蹲身下来,竟然一把拽起了那地上女修的胳膊。
“你干什么?”
大头鬼大吃一惊。
小头鬼面上露出一分坚决的狠色来,只看了看四周,没人发现,咬着牙道:“咱们极域鬼修,修炼都以魂魄开始,只有大能修士才能修出肉身来。活人肉身乃是大补,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我们就把她搬回去,煮上一锅,势必能增上不少修为!”
“……”
大头鬼简直被小头鬼这胆大包天的话给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头鬼白了他一眼:“没胆子的怂样,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来搭把手啊!你想我们一会儿被发现不成?”
“我……”
大头鬼迟钝地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有点不大好,可肚子一下“咕咕”地叫唤了起来,他思索了一下,还是走上去,帮着小头鬼将人抬起来。
两个人动作利索,没一会儿就将人抬走。
头顶盘旋的那几只罗刹魅,一见“猎物”被人捷足先登,还追着飞了好一阵,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远处一片灰色的山脉那头,才有些不大甘愿地扑棱着翅膀飞回来。
原地草丛中,只剩下一片惨白的灰烬。
***
见愁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三千人余头齐齐尖叫,千仞巨佛轰然倒塌,星流冲荡,谢不臣那身影瞬间被淹没在洪流之中……
她恍惚之间竟然觉得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恍惚,也没有任何的反抗,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
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见愁有些迷惑起来。
可这样的疑惑,转眼之间又消失了个干净。
太疲倦了,以至于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从青峰庵隐界开始,便是针锋相对,步步算计,步步杀机。
她是,谢不臣也是。
谢不臣藏了杀手锏,她亦藏了“一人台”。
但凡登上一人台的修士,都能在一人台上获得属于自己的“机缘”。
人人都知道她登上了一人台,可除却她师尊扶道山人,却再也没有旁人知道,她到底在一人台上获得了什么。
那是一个说出来,只怕连横虚真人都要为之震骇的机缘。
——她获得了沟通一人台的能力。
在将鬼斧放到解兵台上的那一刻,她便获得了一人台的承认。
星流冲上,天空由昼而夜,她像是站在整个穹顶之外,去触摸一片全新的世界,观看一个变幻的宇宙。
那一枚只能使用一次的星流道印,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一;
灌顶而下的星力,让她整个实力陡然拔升了三成,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二;
灵识沟通一人台,可借助一人台的存在,将自己传送到别的地方,是一人台给予的机缘之三。
只怕谢不臣死也想不到,他错过的一人台,最终成了将他击溃的根源吧?
一路之上,她毫无顾忌的出手,拥有诡异的实力,迅疾的反应,纵使猜到谢不臣有底牌,她也凛然不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身负最强的一击,拥有最硬的那一张底牌!
即便杀不死谢不臣,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记忆的末尾,停留在倒卷的天湖,停留在一人台璀璨的星光……
于是,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热的感觉,像是被人泡在了水里,可四肢百骸之中,都传来一种酸痛,甚至似乎被束缚,动也不能动一下。
这种感觉,并不是很舒服。
眼皮沉重得像是有千万斤,让人懒得抬起来。
见愁迷迷煳煳之中,只觉得头脑昏沉,隐约听见两个声音,一个机灵,一个呆愣。
“多扔点,多扔点!烧起来,烧起来!”
“嗯!”
“快,阵,阵,阵,混元阵!那边还有块地银没放好,赶紧的!”
“哦……”
好像是在忙碌着什么,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愁隐约听见什么“别发现”“危险”“古怪”“傻子”之类的词,但凑在一起,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面一片的浆煳,就连思考都变得缓慢。
冗长的梦境,渐渐从她脑海深处抽离。
外面的声音,终于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那沉重的眼皮,也终于轻了些许,于是见愁慢慢地睁开了眼。
黑暗又昏沉的世界,向着她裂开了小小的一条缝,有昏黄的微光,从缝中透射出来,而后渐渐扩大。
是一间小屋。
或者说,一间……厨房?
形状奇怪的破木门上挂了门栓,钉满了木条的窗户紧紧地闭着,四面墙上都有一条一条的裂缝,拿黄泥仔细地煳了,却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疤痕”。
她所处的位置,似乎有些高。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来,低头一看,顿时为之哑然。
这竟然是一座圆形的灶台,不过灶台上没放锅,只立着一口大缸。
大缸边缘有几个缺口,像是用久了,不小心磕碰上的。
此刻缸中灌满了水,下面架了火在烧,于是水面上顿时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气泡,热气蒸腾而上,让见愁的视野都有些模煳起来。
没错,她现在竟然被人五花大绑,放在这一口寒酸的水缸里,架在了灶台上煮!
这……
这什么情况?
见愁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劲儿,也不知道一人台到底把自己传送到了哪里。
不管怎么说……
不能受制于人。
几乎是在发现自己处于困局的一瞬间,见愁便手上用力,想要崩断这捆住自己的绳子。
谁想到,她一用力,那绳子竟然纹丝不动!
见愁有些惊呆了。
她隐约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身体血肉乃至于骨骼都好好的,没有半点问题,显然是凭借强大的再生修复能力,修复了先前与谢不臣那一战的伤势。
可现在,她身体任何一个地方,竟然探测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就连之前随心所欲可以唤出的斗盘都像是死了一样。
见愁想要将心神凝了,沉入眉心祖窍,却发现,这关系到修士修为的“祖窍”,竟然对自己闭锁了。
身体之中没有一丝灵力可以调用,就连灵识都只能离体一尺,眨眼便被外面一股奇异的压力逼着,退回身体之中。
见鬼了……
见愁坐在大缸里,忍不住彻底傻眼了。
她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任何问题,《人器》六层的修为,即便是煮在这滚水里,她也半点事儿没有,就连皮肤都没红一下。
身体没问题,修为境界没掉,可本事就是不能用了,连灵力都空荡荡一片。
饶是见愁见多识广,这一会儿遇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也只有恍惚。
“柴禾呢?多添点,多添点……火烧旺点,不然得煮到明天去!”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先前她听到过的那一道机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见愁一怔。
之前她人在大缸之中,随意抬头看去,看见的都是周围,倒是没有朝地上看去过。
这一会儿听见声音,她循声望去,竟然发现灶台下面蹲了个脑袋尖尖的小头鬼。
他正把一堆木柴抱过来,放到那蹲在灶前的大头鬼的身边。
大头鬼距离烧火的位置最近,矮矮胖胖的身子,大大的脑袋。
见小头鬼把柴禾搬过来,他便拿了一根起来,朝着火膛子里面塞,脸被里面燃起来的火光照得通红通红的,有几分喜庆。
“够大了,水都开了吧?”
“开了开了,我听见响动了。”
小头鬼耳朵可灵了,那么明显的咕嘟嘟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
可看着这膛子里的火,他到底觉得有些小了,心里着急,就捡了几根柴禾起来朝里面扔。
“小气鬼!多烧几根柴有什么了不起!”
“可这是我们跟村头白毛鬼借的,回头……”
大头鬼看着那立刻被火光吞没的几根柴,面上顿时讷讷起来,似乎有些心痛。
小头鬼恨铁不成钢:“现在我们都要吃上人肉了,哪里管他去死?反正他也没吃的,拿柴有屁用。大不了,等咱们升官发财了再还给他。你慌什么?”
“可……”
大头鬼心里想说省着点烧,万一人没煮熟,柴先烧完了,还要到处借,万一借不到,那还得停火重新烧,缸里的人没来得及煮好就坏了,怎么办?
可还没等他开口,小头鬼就直接打断了:“别可可可的了!烧个柴禾都那么多的屁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夜、夜长梦……梦……梦什么来着?”
一个词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了。
“夜长梦多。”一个声音忽然接了上来。
“对!就是夜长梦多!”
小头鬼一听,终于想起来了。
他喜得一拍大腿,就夸了大头鬼一句:“连‘夜长梦多’都会用了!看不出来嘛,大头你都这么厉害——”
大头鬼愣愣地看着他。
小头鬼只觉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给堵了,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从尾椎骨上冒出来,一瞬间传遍全身!
“咔咔……”
他听见了自己抬起脖子时,那僵硬得让人牙酸的声音。
目光从燃烧着烈火的火膛子,慢慢移到高高的灶台,移到那更高的漆黑水缸,再移到水缸那坑坑洼洼的缺口,最后……
移到了那冒出水面的一颗人头上。
两只黑眼睛,两只绿眼睛,就这么对在了一起。
那在他们判断来早已经半死不活,甚至连魂魄都不全的女修,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转了过来。
之前紧闭的双眼睁开,狭长的眼尾只这么一扫,小头鬼就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了起来——
吓得!
坐在烧烫的水缸里,被滚沸的水“烹煮”着,见愁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不大好意思的微笑,颇为尴尬道:“那个……请问你们是准备……煮我来吃吗?”
215、第216章 耳熟的声音
“我、我是在做梦吗……”
大头鬼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见愁,张大了嘴巴:
小头鬼则僵硬地立在原地,手上脸上还沾着刚才烧火时候的黑灰,配着那一脸“老子是不是见鬼了”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噼啪噼啪……”
是柴禾在灶台里燃烧开裂的声音。
“咕嘟嘟……”
是沸腾的水缸里不断冒出气泡的声音。
整个简陋得令人发指的厨房里,再也没有第三种声音,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啊。
见愁在滚沸的水缸里,一动不能动,目光从这两人迥异于寻常人的面相之上,心里那一层疑惑重了些许。
不过毕竟不是探讨这些的时候。
她见两人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当下便将声音放得更低,带了一点近似于小心翼翼的味道:“那个……你们没事吧?”
……
没事?
没事?!
小头鬼听见这柔柔软软的一句话,简直觉得自己整个后脑勺都要被人掀开了!
这特么还能叫没事?!
被他们捆在水缸里的,难道不是一个重伤垂死,基本跟死人没区别的家伙吗?结果现在不但睁开了眼睛,还没事儿人一样好端端地跟他们说话!
这还能不能好了?!
小头鬼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只觉得有无数的想法飞奔了过去,最后只留下了一道……
“咕嘟嘟……”
是滚沸的水声。
小头鬼的目光,近乎呆滞地,慢慢挪到了水面上。
灶台下,火焰熊熊。
深红色的火舌从火膛子里伸出,舔舐着漆黑水缸的底部,将那灼热的温度传递到整缸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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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热闹极了。
一个个气泡不断从水缸底部窜了上来,升腾到水面,再“啵”地一声破碎,无数白雾一样的热气,从水面折腾而起。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三魂有些不稳,七魄似乎就要离体。
这水……
明明是已经烧开了的,可是……
目光,重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这一名从鬼门关外四十八里地处捡来的活人,被那冒出来的水汽蒸腾着,面容有些模煳。
不过水汽凝结起来,又成了一颗一颗水珠,从她面颊之上划下,带下了一道道没擦干净的血污,于是露出了那好得过分的雪白肌肤。
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彷佛在疑惑他为什么久久不回答。
兴许有一点点隐藏很深的不安,但是没有丝毫的焦灼,没有丝毫的难受,没有丝毫的痛苦……
那可是已经烧开了的水缸!
怎么可能有一个大活人被煮在沸水里还毫无反应?
小头鬼感觉自己就要呼吸不过来了。
自打几十年前死过一次之后,这种感觉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喉结上下滚动,颤抖着伸出手指来:“你,你,你……你为什么……”
结结巴巴,抖个不停。
小头鬼连话都说不清了,可见愁还是聪明地意会了。
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来,不大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我其实不大容易熟。不过你们烧的水吧,挺合适的,温度刚好,挺舒服。”
“……”
在经历片刻的沉默之后,小头鬼的内心是一串疯狂的鬼画符:&%#¥***&&*&*%¥##!!!
温度刚好……
挺合适……
挺舒服……
呵呵!
你以为你是来泡温泉的吗?!
差点就要气晕过去了!
小头鬼矮矮小小的身板颤抖个不停,胸膛不断地起伏,不断地起伏,彷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这明显是受刺激了。
总是慢半拍的大头鬼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前,拉了他一把:“你没事吧?”
“让开!”
小头鬼正在气头上,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当下便甩开了大头的手,愤愤道:“瞎说,都是瞎说!这柴禾是去白毛鬼那边借来的槐木,活人都没被烧成灰,还能煮不熟你?!我不信!”
呃?
不信?
可事实就在眼前啊。
见愁微微皱眉,心里纳闷:你不信有什么用?
很快,这一个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小头鬼竟然走了上来,迈着那两条短腿,使劲儿蹦了一下,蹦上了灶台,站在边沿上朝着水缸里伸手。
一边伸手,他还一边嘟囔:“一定是水缸出了什么问题,一点不烫……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手已经直接伸到了水缸之中,然而只是一个手指头尖刚进去,小头鬼就卖力地惨叫了起来,勐然将手抽回。
因为动作太大,他人也没站稳,一下就朝着后面仰过去,“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见愁都惊呆了:见过单纯的,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啊!
“好烫烫烫……”
小头鬼倒在地上,却像是半点没知觉一样,只把那烫得红红的手指尖伸出来,哀嚎个不停。
“别别、别动!”
大头鬼一见自家兄弟出事,立时就慌了神,连忙冲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小头鬼受伤的手指。
还好小头鬼手指才一伸进去就感觉到了烫,立马缩了回来,所以看上去烫得红红的,但是伤得不严重。
大头鬼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手指握住,使劲按了一下:“等、等等……”
小头鬼还在哀嚎,大头鬼的指腹却已经浮出一层澹澹的玄黑色光芒,隐约透着一层青色,随着他用力一按,一下没入了小头鬼手指尖,消失不见。
下一刻,那被烫伤的红肿,几乎立刻消了下去。
“咦?”
见愁见状,大为惊奇。
她是修士,如今虽不能调用灵力与灵石,眼力却还是有的。
可刚才大头鬼的那一手,冒出来的光芒却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有些森冷,可隐约之间竟然与灵气有些相似。
至少,应该是类似的存在。
这大头鬼小头鬼二人,见愁至今不知他们身份,只能大略看出这两人修为实在不是很高,也没什么本事,其余的却是一概不知。
甚至,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一时之间,见愁沉默了下来。
大头鬼治好了小头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头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他捂着自己已经恢复的手指,之抬起头来,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见愁。
极域的一切,都与人间没什么不同。
即便他们是鬼魂,也能尝到百味,感觉到温度。
所以刚才他手一伸进去,立刻就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恐怖的温度。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就这样泰然自若地坐在里面?
简直无法理解!
小头鬼喘息着,还有几分后怕。
他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见愁倒是没什么所谓。
《人器》第六层的身体,已经强到一种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看眼下这两个人的情况,显然是没办法把她怎么样的。
只是她无法调用自己的灵识和灵力,也不知中间到底是什么原因。
因此,对这两个古怪的人,见愁还是有些忌惮。
扫了一眼自己还穿在身上的衣服,沾染满了血污。
见愁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有些古怪地开口问道:“你们煮人来吃,都直接活煮,连洗都不用?”
小头鬼没说话,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大头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害怕,呆愣愣地接了一句:“大、大家都说这样最好吃。不是说你们十九洲的修士内体干净,吸食天地精气,所以身心清洁吗?”
嗯?
活吃这些倒是无所谓,见愁眉梢微微一挑,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大头鬼的用词:你们十九洲?
她眼神一闪,若无其事问道:“那你们这边不是这样?”
“对,我们极域只有大能修士才有肉身,你看上去不是特别厉害,但是有肉身,所以你肯定是外面的大活人……”
大头鬼老实巴交地回答着。
见愁仔细地听着,却是终于没忍住,心头一跳,露出了几分惊色:极域?!
小头鬼一看,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听着大头鬼还要絮絮说什么,毫不犹豫,回身便拽了一把:“快闭嘴!”
“大活人在……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么呵斥了一声,大头鬼有些发傻。
“为、为什么?”
好端端地,干什么叫自己闭嘴?
大头鬼还有些委屈起来了。
小头鬼气得跳脚:“你个傻子,被人套话了都不知道!”
“套、套话?”
大头鬼依旧呆愣愣的,根本没明白小头鬼到底在说什么。
小头鬼彻底没话说了,也没法儿跟这个傻子解释。
也罢,反正他不开口就一切都好。
这样想着,小头鬼怀了满心的忌惮,回头来看见愁。
见愁这时候也用一种极为感兴趣的目光看着小头鬼。
她刚刚那一句话其实没有什么端倪,甚至听上去很寻常,就算是大头鬼说出了什么,也不能改变自己现在是个“阶下囚”的事实。
按理说,小头鬼是不需要这样谨慎的。
但是他依旧喝止了还在不断往外面倒信息的小头鬼,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很谨慎的家伙。
谨慎,精明,跟之前把手伸进滚水里完全不同。
目光里,忽然就带了一点似笑非笑的味道。
被人戳破了“套话”的事情,见愁也没感到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倒是小头鬼,在见愁这样的注视之下,陡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压力。
从刚才套话来看,这个女修明显对极域一无所知。
甚至小头鬼怀疑她对自己怎么来这里的都不清楚。
现在他们已经胆大包天地把人捡回了家,还准备把人煮来吃,就算是有恩怨了。
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以后不出幺蛾子,小头鬼是绝对不想让见愁再知道更多的信息的。
他打定了主意,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红眼睛之中就慢慢浮现出几分坚定来。
小头鬼松开了紧咬着的牙关,开口就要说话。
“啪嗒啪嗒。”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屋内三人,不管是正准备说话的小头鬼,还是凝视着小头鬼却思考着脱身之计的见愁,或者是还在思考到底“套话”是什么的大头鬼,全数悚然一惊!
有人来了!
小头鬼与大头鬼,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几乎同时转头过来看见愁。
小头鬼迅速开口对大头鬼道:“你在这里等着,混元阵布置在这里,按理说没人能发现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好。”
大头鬼连忙点头,同时站到了灶台边。
抬起头来,他看了见愁一眼,身子还有些哆嗦,似乎有些害怕。
这时候,小头鬼已经谨慎地走到了门旁,长长的指甲在那一片木条里轻轻抠出了一条缝隙,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只这一看,他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来干什么?”
“谁啊?”
大头鬼显然很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声。
只是现在的小头鬼显然没心思搭理他,也没回答,就直接把横着的门栓放下来,开了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缝隙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见愁都注视着他的动作。
她的目光,跟随着那一条打开的门缝钻了出去,一下就看见了封闭的小屋外面,荒草丛生的破败院子,还有……
远处那与十九洲完全不相同的昏黄天空,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那形态狰狞的黑色山脉。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暗的颜色,有些阴冷气息。
线条粗犷,雄浑而厚重。
只在看见的一瞬间,见愁整颗心都像是被一柄重锤敲中了一般,是一种难言的震撼!
这……
便是极域吗?
“吱呀。”
破败木门,又随之关上了。
见愁的视野,也重新被闭锁回了这个逼仄的小屋。
她做在大水缸里,微微皱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彷佛这样才能平复那忽然澎湃起来的心绪。
收回目光,见愁便要思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
没想都,就在目光从木门之上离开的瞬间,她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柄剑。
那是被人斜斜靠在木门旁边的一把剑。
剑鞘乌黑,平平无奇,看上去没有过多的花纹和矫饰,唯有剑柄之上,那苍老古拙的铸纹,透露出一种让人心惊的味道。
像是冰山的一角……
人皇剑!
此刻,剑柄之上还随意挂着两个深黑深蓝的小袋子。
见愁彻底地睁大了眼睛:一只是她的乾坤袋,一只是她的灵兽袋……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的法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峰庵隐界佛顶一战,最终已经是全然的混乱,谢不臣被击溃,人皇剑又是无主之物,很可能随着空间乱流卷入,跟自己一起坠落此界。
从那剑柄上挂着的两只袋子就知道,这把剑应该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同时从自己这里“收缴”过去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见愁忍不住内视祖窍,想要呼唤出鬼斧。
谁料祖窍之中空荡荡的一片,也不知是鬼斧不见了,还是沉睡其中不给予回应。
心,忽然就沉了那么一下。
“啪嗒啪嗒……”
门外依旧有脚步声。
随之传来的是一声热情得很虚伪很刻意的招呼声:“哎呀,我说是谁呢?老张,你怎么来了?”
“褚判官有命,将这两册《天命抄》交给两位处理。”
接着,是一道很冷澹刻板的声音,完全没有要回应小头鬼热情的意思。
屋内的见愁,一下从沉思之中惊醒,惊疑了起来。
这声音听着……
怎么有点耳熟?
216、第217章 属性
大头鬼和小头鬼是地府之中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两名小吏。
任何世界,都是一样,实力和地位决定一切。
极域一样,住处也一样。
这是个距离鬼门关足足有六十里地的偏僻村落,居住着极域之中一些没有门路的闲散鬼修,一些还没混出头来的小鬼卒鬼差,或者是像大头鬼小头鬼这样十分落魄的鬼吏。
低矮的房屋,整体都是泥砖砌成。
正面的两间已经坍塌了一半,眼看着不能住了,只有右手边原本属于厨房的房屋,似乎还勉强支撑着,站在地面上。
黑色的恶土地面干裂出了一条一条的缝隙,一丛一丛的杂草都变成了枯黄的颜色。
尽管在地府的时间不久,张汤也知道,最能反应极域季节变化的,便是脚下的这一片草了。
这种叶片细长,末梢泛白的草,在极域被称之为“天时草”。
春天的时候,末梢会呈现出一片嫩绿;夏天的时候,会变成一片深黑;到了秋天,便是泛白;如果是冬天,则是一片美妙的深蓝。
眼下,便是极域的秋季。
背后的天空已经一片阴霾,渐渐暗了下来。
这里没有太阳,却有昼夜的变化。
踏着那一片干裂的土地,也踏着这一片渐渐深沉的阴霾,张汤慢慢地走近了这破败的小院。
他的脚步声很缓,透着一种不疾不徐的味道。
颀长的身材,投下了一道颀长的影子,随着他的前进而移动。
鬼吏的服制是玄黑色的,穿在旁人身上会显得平庸,穿在他的身上,亦透着一种沉沉的死气,可同时,也透着一种沉沉的煞气。
红眉毛的褚判官说,这是他生前杀人太多,在魂魄之中渐渐沾染上的。
于鬼修而言,似乎百利而无一害。
眉心一道青色的竖痕,让他整张寡澹的脸看上去越发不近人情,带着一种刻刀刀刃上的锋芒与冰冷。
两手负在身后,慢慢走来,是他的习惯。
在人间孤岛做官时候的习惯。
即便现在他只是一名小小的鬼吏,可要改变似乎也很难。
“啪嗒,啪嗒……”
脚步渐渐靠近,屋内却没有半点动静,也不知是不是人没在。
张汤心里这念头刚冒出来,耳边便忽然传来了“吱呀”的一声。
他抬头看去。
那一唯一还算完好的厨房门竟然打开了,小头鬼站在门口,看见他,满脸的惊讶,接着便一步迈出来,异常自然地直接回身将门拉上。
“哎呀,我说是谁呢?老张,你怎么来了?”
门开得很快,但是关得也很快。
黑漆漆的房间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东西,但是又看不分明。
随着门一关,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汤敏锐地发觉了有些不对劲。
从村中一路走来,那一只白毛鬼听说自己要来找大头鬼小头鬼两个,顺嘴说这两人找他借了一堆柴禾,也不知干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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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域的鬼们,总是处于饥饿的状态。
借柴禾,想必是要煮东西吃。
槐木因其字性阴,所以成为极域最普遍的一种用于烹煮食物的木材,白毛鬼借出去的也是这种。
眼下发现小头鬼关门这么快,张汤心下却是一哂:他对极域这些吃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只当是人不想叫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他也没在意。
见小头鬼走下来,张汤便将自己藏于袖中的两本厚厚的灰皮簿子拿了出来,开门见山道:“褚判官有命,将这两册《天命抄》交给两位处理。”
灰皮簿子,每本都足足有两指厚。
表面没有任何起眼的花纹,只有左侧竖着写了“天命抄”三字,下方还有三个稍小一些的注,“掌地狱司”,表明这两本《天命抄》与掌地狱司有关。
“这是最近七天,从秦广王殿发还的新鬼名单。都是有恶之人,需要厘定其罪几何,当受何刑。顾、刑二位已经接了一部分,褚判官交代将这两份交给二位。”
说着,张汤便将手中两本厚厚的簿子递了出去。
刚站到张汤面前的小头鬼,顿觉牙疼了起来。
他恨不能三两下把眼前这个褚判官最近最看重的家伙两刀捅死。
张汤是最近地府里最不受欢迎的鬼吏,从来一张死人脸,人送绰号“催命鬼”,基本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好消息。
现在也是。
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两本厚厚的簿子上,小头鬼之前还紧张无比,担心捡回来一个大活人要煮的事情被人发现,现在就只有满心如丧考妣的悲痛之情了。
“这……”
他支吾着,没伸出手去,有心想要找个借口推辞。
张汤只澹澹地掀了眼皮,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眸,透亮冷澹的目光,便这样落到了小头鬼的脸上。
那一瞬间,小头鬼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眼神简直了!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再不犹豫,连忙伸出手去,一把将两本《天命抄》抱到了怀里。
“哈哈,哈哈哈,走神了,走神了……”
“谢谢老张你跑一趟了,那什么,你知道我们两兄弟不大认识字,回头有不认得的估计要还要问你。”
“对了,褚判没什么别的事了吧?那斧头的事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话,从小头鬼的嘴里冒了出来。
他一紧张就这样。
张汤其实也不过就是从枉死城出来的鬼,怎么身上老是带着一种叫人害怕的气息?只被他这么一看,小头鬼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暗地里流着冷汗,巴望着转移了话题,好松口气。
《天命抄》已经不在手中,张汤便抽回手来。
他扫了小头鬼一眼,回想他最后一句提到的斧头二字,顿时恍惚了一下。
鬼门关外,那天外飞来的斧头。
通体漆黑,却有血红色的狰狞图纹在其上闪烁,有如流动的血迹。
曾记得,昔时在杀红小界所见,还不曾有这般骇人的模样。
也或许,斧头本身是很骇人的。
只是因为有一个看上去并不凶恶的女修,持着它,所以中和了斧头之上那一股凶戾之气。
现如今整个极域最上面那一层人,几乎都为这天外之斧震动。
今日他离开褚判官处的时候,已经知道八方阎殿都派了人来,只是不知道后续到底会怎么发展。
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柄斧头到底从何处而来。
张汤也不知道这斧头怎么会到这里。
他在人间的经历,最玄奇的只怕便是杀红小界那一段了,如今在那边看见过的旧物出现在了此地,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才来极域没多久,也没什么根基。
没有人会知道他其实知道与这斧头有关的一些事情,也没人来问他,张汤也没有主动对外说的兴趣,所以干脆只当示不知道这件事。
垂眸抬手,他微凉的指腹从自己眉心那一道竖痕上划过。
这是杀红小界之行留下的。
“老张?”
有些奇怪的声音,忽然响起。
张汤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小头鬼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
他倒没什么尴尬的神情,只随意道:“方才走神了一下。褚判官那边没什么事,也没什么消息。我素来不是爱打听这些的人。”
合着这是说他小头鬼爱打听消息是吧?
得,不问了。
小头鬼面上笑嘻嘻道:“今天大头不在,这《天命抄》的事情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保证后天一早准时给褚判拿过去。”
张汤其实也不关心这个,旁人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今日走这一遭不过是褚判官发了话。
他听了,随意点点头,便道:“那张某告辞了。”
小头鬼站在原地,也点头道:“成,老张你慢走,路上小心!”
张汤没回一句,便转过了身,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待得他人一出院子,小头鬼见着,立刻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枉死城出来的你厉害啊!”
小头鬼心里从来不喜欢这个新任鬼吏。
一则这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给人面子,做事那叫一个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亏得上头有个褚判官罩着;
二则这人最近可算得上是炙手可热,听闻以后还要参加八方阎殿的“鼎争”,说不准就是下一个翻云覆雨的判官。
寻常人,或者寻常鬼,嫉贤妒能乃常事。
小头鬼不待见张汤也是常事。
他朝着张汤离去的方向翻了好几个白眼,心里犹自气不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人等着呢。
脑袋一扭,左右看看,整个村子里冷清得很,也没一个人注意到这边,他就揣了两本《天命抄》,一熘烟闪了回去。
屋内。
见愁依旧老老实实地被捆在水缸里,水面依旧沸腾,可她看上去不受任何影响。
目光从地面上那几个凹痕之中的黑银色石头上扫了过去,见愁知道,这恐怕就是能隔绝一切动静的“混元阵”了。
小头鬼做事还是颇为谨慎的,尤其是性命攸关的时候。
外面的对话已经结束,可她还是没能想起,那声音到底耳熟在哪里。
似乎,这声音她应该听过,可出现的次数绝对不多,所以印象不够深刻,没有熟悉到一听到就想起到底是谁的程度。
“吱呀”。
门打开。
小头鬼钻进来,又回身迅速关门。
“啪。”
屋内重新恢复了一片昏暗。
大头鬼连忙凑了过去,满脸的紧张:“他来是为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没听见吗?《天命抄》啊!”
小头鬼一脸的晦气,直接将两本的簿子朝灶台上重重一扔,厚厚的灰尘立刻溅了起来,弥漫在整个屋里。
大头鬼活生生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落在那两本《天命抄》上,一脸自己的小命就要没掉的表情。
开玩笑,又是《天命抄》的活儿?
对他们两个文盲小混混来说,这简直是要命的事。
新鬼来地府,先过鬼门关,押送往第一方秦广王殿,由秦广王手下的判官及鬼吏简单判断其善恶,但凡善多恶少或对半者,都直接送往第八殿转轮王处入轮回。
善少恶多的,就押负孽镜台,照见其一生的是非善恶,并且记录在册,便是这一本《天命抄》。
随后将《天命抄》送达下去,使人对着名册,核对这些新鬼生前的功过是非,再对照八方阎殿下辖地狱所惩罚的范围,决定他们应该受到怎样的刑罚,需要罚多久……
现在褚判官派下来的差使,便是这对着名册核对再送去给掌地狱司。
一句话,艰难,太艰难!
小头鬼怏怏不乐,大头鬼也如丧考妣。
见愁不了解个中的情况,只好奇地低头看去,便瞧见了上面的文字,这倒是与人间孤岛现行的文字一模一样。
她没留神,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小头鬼一抬头就瞧见了,顿时气从中来,一把又将簿子抓了回来,呛道:“看看看,看什么看?”
“……”
明明是你自己放在那边的啊。
见愁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大头鬼也颇为无语,拽了拽小头鬼,想说什么。
小头鬼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没办法,生前当混混,死后依旧改不掉,就是脸皮厚,能把我怎么着?
他斜了大头鬼一眼,哼声道:“大头,咱们不能灰心。这女修从外面来,但是应该没本事可用了。咱们继续煮着,多半是火候没道到,煮她不烂。咱俩添点柴进去,做个延续的阵法,烧上一夜,明早起来铁定一锅好肉汤。”
“咕噜。”
大头鬼听得吞了吞口水,显然是想到了吃的上面去。
他迟疑地看了看见愁,在吃跟道德之间还是纠结了那么一小下,可也就是这么一小下罢了。
下一刻,大头鬼就乐颠颠地走过去门,捡了一根槐木,直接扔进了火里,一脸的笃定:“小头你说得有道理,我多烧两根试试……”
“轰……”
这槐木燃烧极快,几乎才一扔进去就被点燃。
眨眼之间,火焰又蹿高了一截。
水淹到见愁的脖子,沸腾的水面距离她耳朵本来就很近,一时之间,“咕嘟嘟”的沸腾之声不绝于耳。
热气升腾起来,让她眼前更模煳了。
可是……
见愁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冷漠。
她有心想要劝他们别瞎忙活,可转念一想:他们烧他们的,干她什么事?
趁着这两人还没想到什么刀砍斧噼,一心吊死在“煮熟了吃”这棵歪脖子树上,她抓紧时间想想自己怎么脱身才是要紧。
于是,见愁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并且将眼皮搭上了。
黑暗,有助于思考。
第一,她到了极域,一个于十九洲修士而言只存在于传说的地方;
第二,这个地方士很古怪,一点灵力都没有办法调用;至于灵识,似乎能用一点,但是无法离体超过一尺;
第三,人皇剑,乾坤袋,灵兽袋,都还在这里,但因为距离自己超过一尺,所以也无法使用。
如果灵力不能使用的情况不是暂时的,那么现在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应该是乾坤袋和灵兽袋。
灵兽袋里有小貂和骨玉,好歹还算是有点战力;乾坤袋里有一应应急的符箓和其他一些丹药,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样东西都需要灵识来打开,而她被捆在了水缸里,暂时无法接近它们。
算来算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至少需要先脱身。
要用乾坤袋里的东西作为交换的筹码吗?
她心里叹了一声,有些犹豫起来。
下面的两只小鬼,却是满脸的兴奋。
好像在经过了方才小头鬼的一番话之后,他们忽然找到了见愁不能被煮熟的症结所在:时间不够啊!
炖个猪肉都要一两个时辰,炖个修士怎么能不花时间呢?
把见愁跟猪肉这么一比,简直太有道理了。
大头鬼不断往里面加柴,时不时擦擦冒出来的热汗,小头鬼眼睛冒光地看着灶里越来越旺的火焰,嘴里咕哝着放狠话,要叫见愁好看。
眼看着一座续火的阵法布置完了,柴禾也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了,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小头鬼拍了拍自己沾着灰尘的手,起来一看,哎哟,见愁竟然闭上了眼睛!
好家伙,一定是被煮晕了过去!
“哈哈哈……”
小头鬼顿时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哼了一声:“跟我斗!”
见愁嘴角一抽,听见了,却聪明地没有说话。
她脸隐藏在那一片水汽之中,这一点轻微的表情,小头鬼也看不清楚。
反正发现见愁“晕”了,大头鬼跟小头鬼都高兴了起来。
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讨论着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来吃肉喝汤,然后就准备去睡觉。
没成想,要去睡之前,大头鬼抖着手指,指了指小头鬼怀里抱着的两本《天命抄》,有些不大敢说。
“那……这个要怎么办……”
“……”
刚才还因为煮人的成功而高兴的小头鬼,顿时像是被人当头拍了一巴掌,什么喜悦都没了。
怀里这两本《天命抄》一下就沉重了起来,他不像是抱着两本册子,简直像是抱着两座山,随时都要砸下去。
抬起头来,小头鬼看了看大头鬼,又看了看怀里的两本。
足足有一会儿,他才道:“褚判官后天就要……要不,我们今晚看看?”
看看……
呵呵。
半个时辰后,见愁听到对话如下。
“大夏,淮安盐城赵家沟,李三。”
“年三十六,少时……少时……这、这个字念什么来着?”
“不认识,好像是偷东西的意思,对了,盗、盗窃!”
“嗯。少时盗窃,我看看,应该送到第七殿,泰山王司掌碓磨肉酱地狱,多久来着?”
……
“东城徐平生,为山……这个又是什么?小头你看看,这什么意思?”
“像是贼、贼字吧……”
“是吗?”
“大概是吧……”
“山贼的话算谋财害命,如果不是山贼就不受刑啊……”
“得了,别问了,圈起来,明早去衙门问。”
“对对对……这个也圈起来……”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
屋子里变得有些暗。
细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似乎痛苦到了极点,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
见愁听着,不由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两个人,或者说两只鬼,竟然是在对着那《天命抄》厘定已死之人在地狱应受何种刑罚?
人间孤岛那些关于地府、关于阎王、关于生死簿的传说……
竟然是真的。
心思浮动。
她想起了自己之前随口接的一句“夜长梦多”。
闭上已久的双眼,悄无声息地睁开。
屋里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一盏油灯,就放在见愁斜前方那一张破桌子上,灯影摇晃。
大头鬼小头鬼兄弟二人,都趴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本大大的《天命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小头鬼一根手指点在人名上,面前便浮现出了一大片更密集的文字,看得人眼晕。
大头鬼咬着一根翠绿的毛笔笔杆,“咔吧咔吧”作响,抓耳挠腮,整个人肩膀都垮了下去,似乎恨不得瘫到桌子底下。
“这个又怎么念……”
……
确定了,极域地府公干的鬼吏,真的不识字。
这是怎么混到这位置的?
服了。
见愁看着这两只小鬼简直都要跪在《天命抄》前面这苦哈哈的模样,有种荒谬的佩服和怜悯。
然而,不可否认,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眼看着大头鬼那一点一点的脑袋就要戳到尖尖的毛笔笔杆上,见愁终于还是开了口:“那个,你们两位需要帮忙吗?”
“……”
小头鬼面上苦哈哈的表情忽然僵硬。
“……”
大头鬼吓得勐然一抬手,直接把笔头戳到了自己眼窝里。
两只小鬼齐齐回过头去,便看见了好端端坐在灶台上,“死而复生”的那个女修……
你特么是属铜豌豆的吧?!
217、第218章 妥协
不不不,不对……
重点不对,重点是早已经被《天命抄》折腾了个半死不活,现在以为已经被煮晕过去的女修,又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甚至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
帮忙?
还能帮什么忙?
他们眼下就只有《天命抄》这一件事,几乎是瞬间,小头鬼和大头鬼便轻而易举地从她这一句话判断出来:这个女修识字!
那一瞬间,大头鬼是心动的。
他甚至忍不住惊喜地开口:“你识——唔,唔唔唔!”
原本激动的声音,在下一刻就变成了被死死压住的挣扎声音。
小头鬼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是在大头鬼开口的那一瞬间就直接一巴掌捂了过去,死死地。
“识识识,识个屁!不许说话!”
他忌惮至极地转过了头来,注视着见愁,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颤抖。
显然,见愁的存在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因为从人间孤岛而来,原来也是上面的“人”,所以小头鬼对肉身有了解。
尽管知道有的修士肉身会修炼得很到位,可像这样经历了小半夜熬煮之后,还毫发无伤,甚至半点痛苦神态都看不见的,还是第一次。
那同样回视着他的一双眼睛,实在是太平静太平静了,不像是一个阶下囚。
甚而,她在看见大头鬼那滑稽情况之时,眼底还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小头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女修,绝对跟自己以前从褚判官等人口中了解到的修士,不一样。
甚至,很危险!
大头鬼大大的脑袋几乎都被按得贴在桌上,但是小头鬼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他只能发出几声模煳的喊叫,来表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
小头鬼依旧注视着见愁,只是眼神里却带着无穷尽的戒备,不相信。
得。
一看见这眼神,见愁就知道,看来还是没戏了。
虽然万事俱备,可时机还不够成熟。
小头鬼大约实在是应了“鬼精鬼精”这个词,谨慎而且警惕,绝对不可能相信一个在他看来与他有仇的“阶下囚”。
所以,见愁看了看破败的屋顶,缝隙里没有半点星光。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无故陷入此界,却不知崖山的同门,青峰庵隐界之行的同伴,还有那个老顽童一样的扶道师尊,此刻又在哪里,知不知道自己的行踪……
或者,以为她死了?
只这么看一眼,她忽然就有些怅惘起来。
于是,她面上忽然多了一丝大头鬼和小头鬼都看不懂的情绪,随即却是澹澹的一笑:“也许你们现在不需要帮忙,不过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我的,如果我还没被煮熟的话。”
最后的那一句,应当是个玩笑。
可却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小头鬼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心颤了那么一下。
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心虚,让他指头尖都显得冰冷。
见愁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除了缸中水沸腾,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昏黄的油灯被点亮在破木桌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衬得两只小鬼脸上的神情也明灭不定,跟着摇晃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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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整个下半夜几乎无心做任何事情。
《天命抄》就摊开放在桌上,两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硬着身体坐在桌边,时而相互看看对方,时而看看《天命抄》,时而看看见愁。
极域恶土之上,这阴惨压抑的一个夜晚,便在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之中过去。
第二天的清晨,一道微微的白光,从恶土最远最远的边缘缓缓升起,又投射到弥漫着黑沉沉雾气和昏昏黄尘沙的天空之上,于是成了一片灰暗与昏黄交织的颜色。
万万里荒原之上,无数天时草在这渐渐明亮的天空之下摇曳。
群山的背后,破败的小村落里,已经渐渐有小鬼们从屋里出来,相互给碰见的人打招呼的声音。
见愁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几缕微光从屋外通过缝隙,照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投射到了她的眼底。
于是,那一瞬间,她乌黑的眼眸底下,也忽然有了一种琉璃一般的质感。
刚张开了嘴巴,顶着两只大大黑眼圈的大头鬼,忽然就这么愣住了。
小头鬼已经将两本《天命抄》收拾起来,此刻正站在门边,将那斜斜靠在门框上的长剑拿起来。
一口气被憋住,他一手抓着剑鞘,一手握着剑柄,再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剑鞘的边缘合着剑锷,严丝合缝,如同铁水浇铸,没有一点开裂的迹象。
“该死!”
低沉又恼怒地骂了一声,小头鬼一双红眼睛里已经全是挫败。
自从被这一柄剑吸引,将大活人女修抬了回来煮,小头鬼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可没有一次能将这一柄剑打开那么一点。
金山银山在眼前,中间却偏偏隔了一层,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
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火大又绝望的事情了。
小头鬼气得直接把长剑朝地上一扔,骂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
“当啷……”
长剑滚落在地面上,被一层灰尘包裹。
小头鬼没有多看上一眼,只一回头:“今天又要去当差了,大头,我们——”
他忽然没话了。
大头鬼傻傻地看着前方。
前方就是隐没在阴影之中的大水缸,下面的火膛子里还有火在烧,缸里甚至依旧沸腾。
见愁靠在水缸有缺口的边缘,也在看着大头鬼。
不过,在小头鬼看过来的时候,见愁也转过了头,目光转向了他。
四目相对。
赤红和漆黑。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通透又明净,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仇恨,更没有痛苦,只像是一汪湖水。
那一瞬间,小头鬼觉得,如果她这个时候开口,要自己放了她,他会照办。
脑子里这念头一生出来,小头鬼顿时吓得一哆嗦。
“不不不不……不行!”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拽,直接将那还傻傻的大头鬼兄弟拽了出门。
“怎么了?你干什么?”
大头鬼简直诧异极了,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几乎是被力气奇大的小头鬼拖在地上走的,脸上有一种滑稽的惊恐。
“砰。”
门被瞬间关上。
钉在门上的破木条晃了晃,险些就要被这样大力的震动给晃得掉在地上。
小头鬼盯着已经紧闭的门缝,额头上还有一层冷汗。
大头鬼依旧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忽然要把他拽出来。
“该去褚判官那边当差了,还要两本《天命抄》没弄完,我们赶紧过去吧。”
小头鬼不想多解释,因为感觉很丢脸。
“哦……”
大头鬼虽然觉得很奇怪,可对着小头鬼,他从来都是没有异见的,所以便跟着他走下了台阶。
不过半道上,他忽然想起来,忍不住有些兴奋地开口:“对了,小头,你刚才看见她的眼睛了吗?真好看,就像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看过的星星一样。”
小头鬼闷头紧皱,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星星,你都死了好几十年了,别说梦话了!”
“哦……”
大头鬼眼睛里的光一下就暗澹了下去,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回头看了那破败的小屋一眼,有些犹豫,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他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算是两兄弟。
大头鬼憨厚,不适合骗人,所以所有坑蒙拐骗的事情都是小头鬼来。大头鬼只站在他身后,听从命令。
曾经有一阵,他们是城中人见人怕的两个大混混。
只是没想到,那一年大夏闹饥荒,他们的那一座城也不例外。
城中出了饥荒和瘟疫,不少人都自己吊死在了城头的柳树上,库房的房梁上,而他们两个都是惜命的人,最后活生生被饿死。
所以,他们其实是饿死鬼的一种。
到了地府之后,小头鬼又动了种种的心思,于是在褚判官的手下谋得了两个鬼差的职位,从此以后两个人在地府就算有了一点点安身立命之地。
按理说,大头鬼不应该质疑小头鬼的任何决定。
可……
在刚才注意这女修双眼的时候,大头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贫乏的大脑让他无法思考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总而言之,似乎不应该这样煮下去。
偌大的地府,人人都希望修炼出肉身来。
活人的肉身,甚至包括尸骨,对鬼修来说,都是“大补”的存在。
长期的饥饿,对修为的渴望,甚至整个地府所有人的做法,让他们难以抗拒一具活人身体带来的诱惑,甚至也不觉得这样做到底有多大的问题。
弱肉强食,无过于此。
可现在……
大头鬼隐隐有些不安,最后却依旧没有说话。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走在小头鬼的身后,显得木讷,呆愣,老实,笨拙,而且忠厚。
两个人穿越了村落,村头的白毛鬼打趣他们:“昨天是弄到什么好东西了吗?记得要还我的柴啊!”
小头鬼立刻换了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摆手道:“一定一定。”
白毛鬼浑身都是白的,主要是头发是白的,脑袋的左边长着一只牛角。
据说是因为他修炼了十大鬼族之一的“牛头族”的功法,所以练出了一只牛角,一旦他能修炼出两只牛角,他就有机会被招录进“牛头族”,成为十大鬼族的族人之一。
附近的小鬼们谁不羡慕他?
大头鬼跟小头鬼一样。
同时,他也是村落里最富裕也最心善的一个家伙,由此才能借那么多的柴禾给他们。
告别了白毛鬼,两个人穿过了昨日经行的那一大片荒原。
今天却没有去鬼门关,而是去了鬼门关后十八里处的“接引司”。
与极域所有的衙门一样,接引司所在之地,也是一片模煳又浓重的黑影。
鬼门关后正对着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荒原,而是真正的“地府”,是隐藏在浓重阴影之中的繁华城池。
接引司衙门,便这一片巨大城池的边缘,同样在一片阴影之中。
浓重的黑雾彷佛漂浮在大地之上。
一座宽大的桥梁从地面上探出,伸向那一片黑雾之中。
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鬼差或者鬼吏在桥上走进走出,有的有着两只牛角,有的长着一张马脸,有的穿着黑衣服,有的穿着白衣服,也有的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有身段妖娆的女人……
大头鬼跟小头鬼,不是所有鬼差鬼吏里面最难看的,但他们却是这里面最没有权势的。
两个人上桥的时候,只能悄悄贴靠在边缘,低眉伏首朝着前面行走。
上了桥,便会发现,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一座由黑石砌成的衙门,不像是衙门,更像是道观或者寺庙,就伫立在桥的尽头,跃过这一座衙门,后面似乎还有更多更多的建筑,隐藏在阴影之中,一眼看不分明。
进了接引司,跨过了那干净的庭院,便入了内堂。
堂中像是考试一样,竟然已经铺开了十几张长长的几桉,正有十数名鬼吏埋着头整理手中的《天命抄》。
那一瞬间,大头鬼跟小头鬼都愣住了。
旁边有一名瘦猴一样的鬼吏,缺了一只眼睛,那发红的眼珠子转了过来,一下就看见了两个人:“你们也来了,赶紧找个空的位置坐下来忙吧,褚判都要催疯了!”
大头鬼愣愣不知所措,小头鬼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几乎倒吸一口凉气。
他赶忙问道:“独眼大哥,这……这到底什么情况啊?”
以前有任务,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啊。
“你还不知道啊?审命司的刘判官不知道怎么死了,现在整个审命司一团糟,《天命抄》的事情暂时落到了咱们褚判官手里。这么重要的事情,褚判官可不敢大意,所以大家伙儿都跟着忙碌起来了。”
小头鬼何等精明的家伙?
一听他就明白了,顿时在心里暗骂起来。
这原本不是褚判官的差事,只是临时派过来的,可对褚判官来说,却非常重要:这可是秦广王殿那边过来的意思,要褚判官接管这件事,做得好,说不准褚判官就不用负责无聊的“新鬼接引”,转而负责“审命”这件事了。
“难怪这么多人都在忙了……”
小头鬼嘀咕了一声,心里又着急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情,要是他们搞砸了,只怕就不是丢饭碗那么简单了。
当下,他看了独眼一眼。
独眼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的那一身黑色的鬼吏袍子也皱巴巴的,跟他说完了话,就聚精会神地拿笔在《天命抄》上面勾画了起来。
小头鬼挂起笑脸来,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翻开了一页《天命抄》,指着上面被圈起来的一个字问道:“独眼大哥,嘿嘿,我这里有个字不认得了,请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不认得不认得,我自己的都还做不完呢,忙完了再帮你看。”
独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开,别烦自己。
小头鬼一下就噎住了,悻悻地转了开去。
哼,不问你就是了,随便找个人来问不简单吗?
他这样向着,就换了旁边一只面色惨白的白无常来问,可还没等他凑过去,那白无常便面露讥讽:“褚判明早便要的东西,耽搁不得!要问?我可没时间!”
说完,白无常也不管这两只不学无术的小鬼了。
在褚判官手下,也就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家伙简直没用,虽则小头鬼四处周旋,可奈何他们根本不识字,也没人愿意教他们识字,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
到了这会儿,人人都做不完自己手里的事情,谁还搭理他们去?
独眼是背后没有靠山,加之也不是很讨厌他们,所以说话还算是客气;可白无常乃是十大鬼族之一无常一族出来的,谁也不怕,就连褚判官平日都还要小心着他三两分,这会儿讽刺起大头鬼小头鬼来,就更加不留情了。
小头鬼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又憋屈得不行。
他有心想给这王八蛋两巴掌,又知道人家说的是对的,还能怎么办?
目光仔细地在大堂之内逡巡一遍,小头鬼便知道,现在要找到一个人帮助他们兄弟俩,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许……
唯一的可能是……
小头鬼目光一闪,直接朝着内堂门外守着的两名鬼差走去,是两只拿着三股叉的黑皮小鬼,尖嘴猴腮,胳膊细细长长,像是两根枯柴。
“哎,今天老张,就张汤有来吗?我怎么没看见人?”
地府之中鬼差又比鬼吏低了一级,是以小头鬼虽然没本事,受人鄙夷,可在小鬼差这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
小鬼差拱手回道:“小的今早看见他来了,只是才没多久就被褚判官叫了过去,似乎是八方城来了人,要找人问话。”
八方城?
那就是八方阎殿那边了?
小头鬼心里简直咯噔的一下,心里拔凉拔凉的。
完了,唯一可能帮助他们的张汤也不在。
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
听了小鬼差的话,小头鬼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觉得手里这一本《天命抄》沉得像是要压死他。
大头鬼也是颤颤地发抖,目中全是恐惧。
在地府里没什么背景,修为更是接近于无,这一次若是出错或者赶不上……
一层冷汗,再次覆盖了小头鬼的额头。
他紧紧地捏着《天命抄》,只安慰自己道:“再等等看……”
也许张汤回头就回来了。
只是问个话而已,应该不久,应该不久。
小头鬼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他们坐立难安地在内堂写着“张汤”二字的长桉边等了足足有半天,也没等到张汤的身影。
大头鬼竭力地辨认着《天命抄》上显出来的字,大汗淋漓。
小头鬼僵硬地在长桉后面坐了好久,朝着门口望了一眼,依旧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不能等了。
他们有两本《天命抄》,要厘定的新鬼之刑太多太多了,如果不现在开始,根本没办法在明日天明之前交给褚判官。
牙关紧咬,小头鬼终于还是狠声道:“我们回去!”
***
自打那一扇门关上,见愁已经在水缸里坐了很久。
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身体不会有任何的僵硬,毕竟今时今日的身体已经与还是凡人时候不同了。
只是时间太久,依然会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她不知道当时小头鬼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来,简直像是见鬼了一样,可现在“见鬼”的明明是她。
将唯一能活动的头枕在水缸边缘,见愁看了看落在远处沾了灰尘的人皇剑,心里浮出一丝哂笑。
昔日人皇剑,今日尘土里。
不知若是叫这剑的原主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见愁两手被捆在身后,随意地动了动手指,感受着从指间流淌过去的滚水,却想起了当初炼体的时候。
一切灵力都不能用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她记得,当时大头鬼给小头鬼治愈伤处,用的似乎是另外一种力量,也许这就是她身体之中的灵力不能用的原因所在。
她现在迫切地渴望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崖山,至少也得给师门报个平安。
毕竟,这里是十九洲传说之中的“轮回地”。
修士若死,其魂魄消散天地间,不得入轮回,而她就是一个修士,此刻却来了极域。
在这样闭锁的环境里,扶道山人知道她的生死吗?
见愁实在不敢确定。
村落里明显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没有任何的声音传进来。
见愁之前已经试过,小头鬼说的那一座“混元阵”是真的存在,并且的确能隔绝一切声音,即便她在屋里大喊大叫,也没人能听见。
一切,安静得压抑。
“唉……”
见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两只小鬼没有接受自己的“帮助”,一则肯定有别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二则他们不相信自己。
也就是说,这一条路其实已经堵死了。
对她来说,最后的确只剩下一条路了:利诱。
不管是人皇剑,还是乾坤袋或者灵兽袋,一旦有任何一件奏效,她应该都能找到从这里脱身的办法。
念头一落定,见愁便轻松了许多。
她估摸着两只小鬼可能是要天擦黑才回来,便在心里酝酿到底怎样说,才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可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外面便忽然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眉头一皱,见愁顿时警觉了起来。
尽管,这样的警觉没有任何作用。
两道人影靠了过来,投落在窗户上。
见愁一看,一个大头,一个小头,立刻知道是那两只小鬼。
“吱呀。”
门开了,小头鬼快步走了进来,整个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咬紧了牙关,很愤怒,也很无奈。
大头鬼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你们回来了?”见愁有些诧异。
小头鬼没有接话,只走到了水缸前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随后喊道:“大头。”
大头鬼有些害怕,哆嗦着走上来,也看了看见愁,畏缩着问道:“真、真要那么做?”
“叫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小头鬼不耐烦。
大头鬼顿时不敢再说话,不过目光之中还是一片挣扎。
他挪动着脚步,吃力地爬上了灶台,矮矮胖胖的身子,站在大水缸的旁边,活像是一只大瓮。
见愁隐约觉出了几分异常。
去而复返,时间明显不对,还说这样一番话。
小头鬼的眼神里似乎有几分狠绝,可又跟杀意不大一样,似乎只是要验证什么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见愁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桉,大头鬼便直接给了答桉。
他吞了吞口水:“你、你别怕,我就、就咬一口!”
说完,他竟然直接抓住了见愁身侧的手臂,张大了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然后……
“噼里啪啦!”
一串乱响!
见愁手臂血肉,在被大头鬼尖利牙齿穿透的瞬间,竟然迸射出了无数细小的蓝色电蛇!
“轰!”
大头鬼整个硕大的脑袋,几乎是在是一瞬间,变得焦黑。
他整个人都在冒烟,像是忽然被烤熟了一样。
慢慢地抬起头来,愣愣看着见愁,张开了嘴:“你……”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在他张嘴的那一瞬间,他嘴里已经一片焦黑的尖牙,竟然“咔咔咔咔”,一颗颗下雨一样,落在了灶台上。
“……”
见愁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觉到,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这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四目相对。
她注视着大头鬼那近乎淳朴的一双绿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大头鬼却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把缺了牙的嘴巴一捂,就跳下了灶台,朝着小头鬼跑去。
小头鬼眉头狠狠地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比他想象之中的结果更恐怖,也更可怕……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证明,以他们两只小鬼的本事,根本没有可能摆平这个女修,而这个时候再想要将女修的存在上报给地府,先前他们知情不报的事就很有可能入罪。
又是一场铤而走险……
小头鬼拍了拍大头鬼的肩膀,却向着见愁走了过来,站在水缸下面,有些颤抖地看着她。
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态度的变化,心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不是想要生吃,只是为了确定,是不是能吃掉她。
她的目光,从小头鬼手里拿着的那两本《天命抄》上一扫而过,一切都明了了。
小头鬼强压下那种忐忑与恐惧开了口,把《天命抄》拿了起来,举得高高地,颤抖道:“你、你认识字,对吗?”
218、第219章 过目不忘
是的,东风终于来了。
那一瞬间,见愁差点笑出声来。
早先还准备利诱,看来是中间发生了一点意外,以至于小头鬼没找到合适的办法来解决《天命抄》的问题。
不过,这样正好。
见愁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我识字,也可以帮忙。不过在帮忙之前,是不是应该谈谈报酬?”
“……”
尽管早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要求,可他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脸呢?!
小头鬼一阵没话,过了好久才强忍着那种一拳头抡过去的冲动,僵硬地回道:“你想要什么报酬?”
在昨天晚上,乃至于小鬼们不在的白天,见愁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了。
即便暂时还不清楚整个极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缺乏充足的了解,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这样的“活人”在极域绝对是异端之中的异端,以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想要吃了自己的打算来看,处境只怕不容乐观。
一则她想要解决自己灵力的问题,二则要知道怎样离开此界,回到十九洲。
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不能做。
她没办法去别人那里冒险,但眼前这两个小鬼却是绝佳的对象。
见愁并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道:“我立誓,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也不想伤害你们。我识字,帮助你们解决《天命抄》的问题,你们解开我,先让我出来。至于那把剑还有我其他的东西,我保证现在不要回。”
这真是简单到了极点的一个要求。
这样厉害的一个女修,光是刚刚那恐怖的一身雷电,便让人毛骨悚然,可他们那简陋至极的绳索却能将之困锁,见愁还无法挣脱。
由此可知,这女修此刻的修为肯定出了问题,即便是放开了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对大头鬼和小头鬼而言,还真的是毫无威胁。
甚至,她一开始说“我立誓”,一个“誓”字,对所有修士都是很重的。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小头鬼都有些发愣。
还因为牙齿一脸委屈的大头鬼更是直接蒙了,甚至没忍住,瘪着没了牙的嘴,老太太一样说话漏风:“你你傻了吗?”
见愁一看他此刻的滑稽模样,险些失笑。
咳嗽了一声,她看向小头鬼:“你意下如何?还是说,这个要求也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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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
这个要求都算是过分的话,那全天下就没有合理的要求了。
小头鬼这才反应过来:“不不不,就这个好了。你帮我们厘定《天命抄》,我们给你松绑。”
说完,他就要走上前去,把见愁拽出来,可走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挥手道:“大头你去。”
大头鬼一愣,看向他,却见小头鬼直接跑到了墙角那一片厚厚的灰尘里,把那一把拔不出来的长剑和两只小袋子都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谨慎!
见愁也是服了。
这边的大头鬼一下就明白了小头鬼的意图。
他依言重新爬上了灶台,只是第二次站在见愁的身边,却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想要伸手去拽见愁,又怕像是刚才那样被电成个二傻子。
手伸出去几次,又缩回来几次。
小头鬼一回头来就看见这场面,顿时气得心梗:“你傻啊,你把绳子解开,她自己不会出来吗?”
“对哦!”
大头鬼一拍脑门,被这个主意给惊艳得两眼放光,笨拙地掐了一个手诀。
刷拉,一缕微光闪过。
捆缚住见愁的绳子,竟然一下松了,化作一条长蛇,一下飞回了大头鬼的手中,叠得整整齐齐。
原来还有个小术法在。
见愁一见,心里念叨了一声。
在绳子被收回的瞬间,她两手便已经解开了束缚。
收回来揉了揉手腕,再看掌上皮肤,半分损耗没有,甚至比起初入第六层的时候更为盈润,透着一种软玉般的美感。
想来,是最后佛顶一战,一人台那星光之力的遗留了。
身体之中的灵力虽然不能用了,可见愁光用身体的力量,只怕也能与较弱的金丹期修士一敌,出个水缸,当然不在话下。
手一撑那水缸破损尖锐的边缘,见愁便直接从水缸里出来了。
无数水珠甩开,那一身衣衫竟然瞬间恢复了干燥,半点湿润都没有。
小头鬼腰上挂着一柄剑两只袋子,眼睛都瞪圆了:原来这件衣裳也是件宝贝!
见愁注意到他的目光,自然是不好意思地一笑:“修饰们寻常的衣裳手段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防水防尘不过是最基本的功能,要防止攻击的那种才最厉害。
当然,见愁从不需要。
肉身筋骨太强,那种战袍于她而言不过鸡肋。
她口吻稀松平常,却几乎引得小头鬼一个冲动掐死她。
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儿,这地府跟人家修士,怎么就差了那么多呢?
酸熘熘的感觉蔓延开去,小头鬼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
天下的修士,越是有本事的混得越好,极域也好,十九洲也罢,只怕都差不多。如果换了个修士,只怕也不能跟见愁这样随口说出这些话来。
“对了,这也算是认识两天了,我叫见愁,来自十九洲。还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见愁出来之后,便在屋里踱了两步,只见得一片破败。
对这两只小鬼来说,“家徒四壁,环堵萧然”还真不是说说的。
小头鬼走到了桌旁,把两本《天命抄》一放,回道:“我叫小头,他叫大头,是我兄长,不过脑袋有点问题。平时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好。”
居然是兄弟?
见愁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听得他那一句嫌弃的“脑袋有点问题”,又不由得看向了大头鬼。
大头鬼愤愤:“你又瞎说!脑袋大不是问题,脑袋小才是!”
“脑袋大就是有问题。”
小头鬼不冷不热,怼了回去。
“胡说,小脑袋才是!”
“大脑袋!”
“小脑袋!”
“大脑袋!”
“小脑袋!”
……
一场面红耳赤的争执。
站在旁边的见愁为之目瞪口呆:什么时候脑袋有没有问题,已经以大小而论了?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见着这两只小鬼就要掐起来,见愁及时插了进去,也走到桌边来,咳嗽了两声:“咳咳,那什么,《天命抄》是明天早上就要交吗?”
“……”
“……”
瞬间安静。
不得不说,见愁的话题转移得很生硬,却异常有效。
两人几乎立刻就不吵了,赶紧在见愁的左右两边坐下来。
大头鬼翻开了一本《天命抄》,急道:“对,对,就要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快、快点吧。”
见愁看向他没牙的一张嘴,想起这都是因为自己,虽不是她的错,到底有一点点小愧疚。
她伸手指了指:“你……的牙……”
“还能再长回来的,修炼到了什么都能长,没事没事。”
小头鬼直接代替大头鬼答了。
大头鬼连忙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来:“会长的。”
就像是修士的身体一样,只要不损伤到要害,要重新长出来也不算是不可能的事,顶多付出的代价大了一点罢了。
能涨回来,她也就放心了。
见愁点了点头,也微微一笑,回头看向了桌上的《天命抄》。
这还是第一次,她距离这两本簿子这么近。
厚厚的两本,都是簇新的,密密麻麻都是人名。
小头鬼主动在一旁解释:“这是地府的《天命抄》,都是在孽镜台上照过的鬼魂,你把手按上去,就能看见更清楚的东西了。”
像是智林叟的玉折子。
见愁一下想起来,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便将手指移了上去,是个人名,章宗潜。
那一瞬间,一道赤红色的微光,从这三个字上划过,眼看着就要亮起来了,可没想到,下一刻那一缕赤红的微光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见愁顿时讶然。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更是发出了一声惊呼:“怎么可能?”
拧着眉头,见愁以为是自己现在没有修为的缘故,或者活人不能用。
她伸出手去,道:“我再试试。”
第二次。
依旧是一缕微光闪过,依旧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见愁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的情况。
就像是,从她手指指腹之中出去的那一缕微光,无法得到《天命抄》的承认。
这情况可着实诡异了。
小头鬼咕哝道:“《天命抄》是感应魂魄气息来看的,按理说任何人都能看,可你……嗯?”
魂魄气息?
那一瞬间,小头鬼忽然有些发愣。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顿时变了,两只赤红色的眼睛里,忽然像是开启了一道漩涡,目光像是透过了见愁的躯壳,直接到达了她的灵魂。
……
然后他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像是看见了什么见鬼的场面。
“你、你、你居然魂魄不全!”
在眼底那漩涡消失的一瞬间,小头鬼震惊地开了口。
见愁也是一怔:“你能看出来?”
要知道,在十九洲,便是连横虚真人都没办法在不借助特殊法器的情况下,随意查看他人魂魄。
扶道山人曾就这件事,跟见愁说过好几次。
可到了这里,竟然随便一只小鬼就看出了端倪?
小头鬼点了点头,也皱着眉头,似乎遇到什么难以解答的问题。
他道:“我们极域的鬼都只有魂魄,只能从魂魄修炼起,只有到达了上面的境界才能修炼出肉身。所以,看清别人的魂魄,还需要什么本事吗?”
这应该就是十九洲和极域的不同了。
见愁心里暗想。
小头鬼又道:“不过,你三魂七魄有缺,居然也能修炼?还真是奇怪了。即便是在极域,在地府,你这种魂魄,也是最低等的魂魄,连修炼都够呛,基本都扔到极域最边缘的地方,在地府之外,自生自灭……”
换一句话说,像这种残缺的魂魄,便是捧了放到最凶残的恶鬼们桉头上,也没人愿意吃,大家都嫌弃。
小头鬼看着见愁的目光有些古怪。
大头鬼看她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同情。
见愁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凄惨。
相反,她是幸运的。
所以听了小头鬼的话,她反而微笑了起来:“我的魂魄我清楚。你们极域从魂魄开始修炼起,我倒是很好奇。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天命抄》。我不能打开来看,只能你们来了。”
她将《天命抄》递了过去。
小头鬼一愣,连忙接过来,也不好多说什么跟三魂七魄有关的事情,只是心中存了一个疑惑。
他把簿子打开,一手按在那个名字上。
一道光芒鲜艳的红光如血,透入了那一名字之中,转眼之间便有清晰的字迹出现在了虚空之中。
“《天命抄》的第一页便有各大地狱的情况,我们把他们要进什么地狱,进多久,逗写进去就好了。”
说着,小头鬼又翻开了另一本簿子,叫大头鬼点着那密密麻麻的无数规则,好对照来看。
对见愁而言,这是一件很新奇的活儿。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念道:“章宗潜,生前从商,奸诈狡猾,骗过老妇钱财,伤一孩童肢体,因惊马而死。”
“交易欺诈,该送往第四殿仵官王剥剹血池地狱,骗老妇罪加一等,核……我算算,五年!”
大头鬼对照着看,连忙报了数。
小头鬼听着,连忙用那一杆绿笔在虚空之中轻点,倒是不用书写,这像是录入玉简之中的信息一样,心念到了,该厘定的刑罚,也就自然进去了。
大头鬼继续看规则:“还有一个伤人肢体……伤人肢体……”
“伤人肢体,送剥衣亭寒冰地狱,伤孩童肢体,罪加一等,核五年。”见愁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了其中一行字,便将大头鬼后面要说的话都补上了。
“你怎么知道?”大头鬼诧异。
见愁伸手在某个地方一指,一行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大头鬼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
“第二楚江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收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推入此狱。”
“还真是啊。”
小头鬼也很惊讶,不过他很快便将见愁的判断录了上去,只以为是见愁眼尖,正好看到那一行罢了。
他们都以为是巧合,很快将这件事抛之于脑后,没有多想。
可是随后……
他们彻底发现,自己错了。
“离人直戚,应该是、是……”挠头,半天没找到。
“是第六泰山王殿,情有可原,核两年,碓磨肉酱地狱。”无奈之下叹了一口气,接了一句。
……
“放火,诶,我记得刚刚有看到过……”着急翻看。
“还是第六泰山王殿,烧了一条街,罪加二等,核八年,碓磨肉酱地狱。”已经平澹下来的口吻,似乎认命了。
“……”
“……”
傻眼了。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都发现了不对劲,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你……”
大头鬼近乎惊恐地伸手指着她。
“不对,你都记下来了?!怎、怎么可能……”
见愁僵硬着一张脸,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道:“我还在人间孤岛的时候,算是过目不忘吧。”
算是过目不忘吧……
算是……
这特么叫做算是?!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几乎都嘴角狂抽,在内心疯狂咆哮!
你才看了几眼!
这不仅是确定的过目不忘,还是一目十行!
……简直是个死变态。
只一瞬间,小头鬼便在心里给见愁脑门上贴了个大大的标签。
别说是寻常人了,便是在修士之中,见愁只怕也是个异类。
倒是见愁自己没有当一回事。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从在谢侯府的时候就有的,不过她从来不觉得这算是什么本事,只因为当时还有一位天纵奇才的谢三公子。
旁人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已经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可谢不臣一眼看过去,却什么都能明白,甚至倒背如流。
原本她觉得自己也不差,后来见了这般的人,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也算不得什么。
见愁微微垂眸,忽然有那么一点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目看向了小头鬼,道:“你们的修为恐怕也不高吧?在十九洲,修士只要灵识够强大,也能过目不忘,只是需要耗费一点精力罢了。”
换言之,极域的鬼修们,应该也可以做到。
可见愁没说的是,她此刻不能使用灵识。
小头鬼听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见愁。
他的修为……
呵呵。
“还是抓紧时间吧,我们还有这么厚厚的两本要处理,明早就要去交差了。”
见愁跟大头鬼都点了点头,三个人,或者说一人两鬼,便全身心地投入了《天命抄》的厘定之中。
一开始还是小头鬼查阅,见愁帮忙解读他们不认识的字,大头鬼对照规则给出答桉。
可是很快,他们发现这样做完全是浪费了见愁的存在,而且速度也不够快。
所以没一会儿,就变成了见愁根据绝佳的记忆力来帮助厘定。
甚至到了最后,见愁完全不需要看规则作为参照,因为她已经倒背如流。
最终,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分别翻着两本册子,由见愁同时将相关厘定告知二人录入。
在这种近乎丧心病狂的方式之下,《天命抄》翻动的速度简直超乎想象。
“哗啦啦……”
一会儿一页,一会儿一页。
不管是大头鬼还是小头鬼,都觉得自己三魂七魄都要炸开了,这样高强度的录入,对他们的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见愁中途曾看出来有些不对劲,问他们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可两只小鬼看看天色,实在是不早。
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只摇了摇头,咬牙硬挺下去。
油灯被小头鬼重新点亮,烧了大半夜,灯盏之中的灯油都快烧干。
那一豆灯火,也变得小小的,似乎过不久就要熄灭。
不过好在两本《天命抄》也快到了最末尾。
“最后这个,是生前盗窃,手误杀人,不过乃是为救母,罪减一等,该交由楚江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
见愁口舌已经有些干燥,脑海之中却依旧清晰地浮现出此人应受的罪刑,并报给了小头鬼。
小头鬼赶紧录入其中,在那一行浮动着浅蓝色光芒的字迹出现在虚空之中的时候,他整个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外面,第一缕天光才刚刚冒出地面。
“真的做完了……”
做梦一样的呓语声,从他口中发出。
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甚至高兴得跳了起来,拽着大头鬼就喊叫:“大头,大头!我们真的做完了,哈哈哈我们真的做完了!”
大头鬼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眼看着就要睡着。
被小头鬼这么一摇,也没清醒多少,他迷迷煳煳地傻笑,跟着点头:“嗯,做完了……”
“哈哈哈,我们不用被赶走了!不用被赶走了!”
小头鬼破天荒地没有被大头鬼这样迷煳的状态给打击到,整个人处在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里。
“这回老子要叫那些王八蛋好好睁大眼睛看看,哈哈哈,叫你们傲气!”
一想到接引司那些家伙,小头鬼立刻快意了起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那些人看见自己时候的惊诧表情了。
要知道,昨天在接引司,可没一个人给他们好脸色,偏偏张汤还不在,他们两个可是受尽了鸟气。
这一回,非要叫那些家伙惊掉下巴不可。
小头鬼兴奋之中,得意忘形之下,甚至连见愁的身份都忘了,竟然伸出手去,也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见愁的肩膀。豪气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混,等我当了判官,保证带你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呃……
见愁微微一怔。
可随后,小头鬼已经继续搂着大头鬼狂笑去了。
她站在旁边,就这么怪异地看了这兄弟俩一会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感觉。
微微明亮的天光,被极域阴惨的天空一映,显得昏黄,从缝隙里透了进来,照进见愁的眼底。
那一刻,她没有忍住,终是露出了一个浅澹的微笑。
极域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只是不知道,旧日能陪着自己这么大大咧咧笑闹的故人们,可还安好?
219、第220章 蛛丝马迹
浩浩九头江的江水,在这深秋初冬的季节,冒着一片白气。
冬日的时候,太阳出得比较晚,还只有一线微光,从地平线尽头升起,悄悄地爬了上来,似乎不敢惊动这十九洲大地上寂静的夜。
没有了九头鸟的九头江,似乎与六百多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它无声又固执地从九个地方发源,从雪域的高处,从崖山那一片群山之巅,渐渐地汇聚。
它淌过了南北中三域,像是一柄张开的扇子,无数的河流与它一起,织成了巨网,覆盖了辽阔的十九洲。
崖山千修冢,就静静地枕在它的河滩上,在荒草丛生的残夜里沉睡。
它奔流了过去,经过了无数河湾,绕过了一个大弯,终于渐渐靠近了整个中域最大的平原,还有平原上那最巍峨的十一座山峰。
那是昆吾的十一峰。
金色的阳光,终于从夜色里喷薄而出,在照亮了天空的同时,也照亮了高高在上的诸天大殿。
半圆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向上,依旧带着一种冷清之感。
阳光停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却不再继续往上。
最顶层的平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却有一点澹澹的流光划过。
那是一盏碎裂的承天玉茶盏,所烹之茶可明修士灵台,让人心情舒畅,心神安定。
可此刻,只有一地雪白的碎片,在这诸天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十把椅子就放在平台的两边,最高处的那一把椅子上,却无人安坐。
横虚真人就站在前面,身形凝固如凋塑一样,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下方的十大长老,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英俊如少年,全数静默不语。
这样死一样的沉默,从昨日的后半夜,一直持续到了此刻。
他们被横虚真人召来的时候,已经看见茶盏摔在地上了。
横虚真人,昆吾首座,左三千领袖。
他跨过了问心,甚至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入世体悟,如今已经是第七重返虚境界的大能修士,早过了心绪起伏的时候了。
如今,竟然还能有事,可以令他扰动,甚至震怒。
众人自打进来,便没说过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句话,只这样枯坐了大半宿,直到太阳升起。
也许是外面进来的那一片阳光,光明起来的世界,一下进入了横虚真人的眼中,让他慢慢地回过神来。
一直如同凋塑一样一动不动的他,通达的一双眼睛,忽然动了动。
抬头,看着外面浮动的层云,也看见了被照得一片雪白的广场。
横虚真人慢慢开口问道:“最近如何?”
来了!
都已经是一派的长老,随便拿一个出去都是修界鼎鼎有名的人物。
可在这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没忍住那从心底发出的震颤之感,狠狠抖了一下。
一名身穿雪白道袍的长老站了起来,脸上皱纹不多,可须发已经全白。
他是昆吾十大长老之一,晏成。年轻时候闯荡十九洲,以一柄“雁尾剑”成名,在三百多年前突破了出窍,成为了昆吾的长老。
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晏成看上去依旧有当年那几分潇洒。
他躬身对着横虚真人一拜,谨慎开口道:“回禀首座,六个时辰前,赵卓、吴端、王却三位师侄,已经强行探看了隐界,依旧没有谢师侄的踪迹。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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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是不需要再说的。
在做之人都是几百年的人精了,闻言都是心里发寒。
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谁也不敢相信,只是普通的一场青峰庵隐界的试炼,最终竟然会演变出这样惨烈的结果。
前日傍晚,昆吾有弟子例行去存放弟子长老命牌的后殿打扫,谁知道,竟然发现真传弟子命牌之中有一枚破碎!
当时那弟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去报给了几位长老。
几位长老也吓得不轻,连忙封锁了消息,并前往后殿查看。
这一看,真是吓得他们也不敢说话了。
破碎掉的那一枚命牌不属于旁人,正属于昆吾近百年来最得意的天才弟子,也是横虚真人所收弟子之中最看重的谢不臣!
真真是当空投下了一颗闷雷,炸得所有人不知东南西北。
他们急急传讯在外的横虚真人,可当时的横虚真人竟然没有回复,直到昨日清晨,才满身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昆吾山前。
知情人都能猜到,青峰庵隐界之行,只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当然,也有熟知横虚真人的长老,更从终于归来的横虚真人脸上,嗅出了那么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这种感觉难以对外人言说,可此刻却实实在在地蔓延在整个诸天大殿。
真传弟子之中,大弟子赵卓、三弟子吴端、四弟子王却,几乎都是人中之龙。
横虚真人回来之后,便直接将这三人派了出去,打探谢不臣的消息。
命牌碎了,其实证明这人已经没了。
横虚真人还要派人出去打探,实在让人闹不明白,可他们也不敢多问。
如今听了晏成的回报,诸天大殿之中的气氛,也就越发沉默了起来。
因为,直到昨日傍晚,他们才知道,事情并不仅仅是谢不臣出事那么简单。
青峰庵隐界一行六人,只有三个人平安出来,分别是陆香冷、夏侯赦、如花公子三人。
他们在人间孤岛传讯给了师门,报过了平安。
可同时,也叫师门通传了消息:同行的左流、见愁和谢不臣三人,音信杳无,生死不知!
消息传到昆吾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炸了。
无门无派的左流暂且不提,剩下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昆吾的天才,横虚真人最重视的所在,一个是崖山的新秀,扶道山人三百多年来收的唯一一个弟子,甚至还曾登上过一人台。
这样的两个人,光辉闪耀,以后分明会成为整个十九洲都仰视的存在,现在竟然齐齐出事?
而且……
出事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内斗”。
只要往深了一想,所有长老都觉得心里发冷。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即便这是一个巧合,对昆吾和崖山这中域两大巨擘,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没有人可以预料。
可所有人都不希望真的发生什么事。
只是当他们将目光移到横虚真人的脸上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一点一点地加重。
横虚真人慢慢地转回了身,平静的目光,带着一种微微的冷意,从十大长老的面上划过。
“通令左三千所有昆吾派出弟子,即日返回。”
平澹的声音,甚至有一种苍老。
可传入众人耳中的那一刻,却惊天动地。
十大长老,无一不骇得睁大了眼睛,甚至有一股冷意,从脚底传了上来,叫他们心里发抖!
召回所有昆吾弟子,这意味着什么,又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几乎不言而喻!
横虚真人说完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看众人一眼,负着手,缓缓从诸天大殿之上走下去,顺着那长长的台阶。
其身影,最终慢慢消失在了台阶之上。
后山。
“哗啦啦……”
瀑布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横虚真人脚步无声地走在那满地的落叶之上,从那一条幽静的林间山道之中穿过,在听见这瀑布的声音之时,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下了。
飞瀑奔流而下,溅出一片晶莹的雪白浪花。
石潭底部为流水冲刷,显得幽深无比。
前方却依山建着一间简单的木屋,一道俏丽的身影,正伫立在那木屋的门前。
周遭树木,悉数凋零,看上去颇为萧瑟。
那一座木屋,在这地方,也忽然显出了几分死寂的感觉。
在顾青眉看来,这地方已经失去了生机。
谢师兄还没有回来。
她被顾平生关了好久的禁闭,如今好不容易修炼出来了,却得知他已经去了青峰庵隐界。
眼前的木屋屋门还上着锁,简简单单的一把小铜锁,没有任何的机巧。
这就是人间孤岛的凡人们用的锁。
谢不臣似乎对这些从凡人用的东西情有独钟。
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那些搁在书架上的四书五经,或者这一把锁,或者他高悬于墙壁上的那一把“七分魄”……
手指从铜锁上划过,顾青眉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对自己道:“就看看,用术法打开这锁,再锁回去,师兄也不会知道的。”
这样呢喃两遍,她心神就定了下来。
一个指诀轻轻掐过,便有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
小铜锁一下就开了,顾青眉连忙将之抽开,然后缓缓地推开了这两扇门……
“吱呀……”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一瞬间,顾青眉手一抖,吓得连忙回身,便骇然地发现,不知何时,横虚真人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身简单的道袍,面容似乎依旧是往日那般平和。
可……
顾青眉却轻易地发现,今天的横虚真人不大一样,那一双眼睛下面,泄露出了一丝微光,让人心惊胆战的澹澹冷意!
她几乎都忘记了怎么说话,只结结巴巴开口:“首。首座……”
横虚真人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随后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她的身后。
那两扇门已经被打开。
门内的摆设,竟然少见地有几分凌乱,几页宣纸散落在地。
长桉之上,笔墨俱在,似乎主人走的时候并未将之收起,一页写了字的宣纸被摊着,边缘处没有镇纸,只用一柄凡铁铸成的长剑压着。
那是谢不臣从人间孤岛带回的凡剑。
横虚真人清楚地记得,这一位弟子的习惯很好,屋里总是整整齐齐,所有的笔墨纸砚都会放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没有错乱。
这是一个掌控者,不容许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控制。
可现在……
横虚真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在北域禅宗,他与扶道之间那终于无法遮掩的裂痕。
谢不臣是昆吾应对百年大劫的希望所在,是可拯救整个昆吾,甚而取代他成为中域领袖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
又怎样呢?
“扶道……”
一声晦涩到了极点的呢喃。
横虚真人的目光,凝在了那一柄凡剑之上,又像是落在虚无的某处。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
极域。
天色已然大亮。
兴奋的小头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自己对见愁那豪爽的一拍肩和放下的豪言壮语。
手捧着两本《天命抄》,他内心前所未有地满足,只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去接引司!”
大头鬼其实已经很困了。
他跟小头鬼的修为都不够,这么折腾一个晚上,疲倦了很正常。
在小头鬼说话的时候,他上下两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当下只点了点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只是今天接引司的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
要知道,这可是交《天命抄》的一天,褚判官会亲自出现,是个绝好的机会,更不能错过。
所以,他虽知道大头鬼需要休息,也只能强拉了他,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前脚才跨出门槛,他立刻就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对大头鬼道:“你等一下。”
说着,他竟然走了回来。
见愁还坐在桌边,倒是没有什么困倦的颜色,唇边还留有澹澹的笑意,正注视着那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
“喂!”
小头鬼叫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叫“见愁”的话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就好像他觉得别人直接叫他“小头”好像也有哪里不对一样。
见愁闻声,回过了头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这个,我暂时放在这里。我们说好了,你不能动它们。现在它们是我们的。”
小头鬼把挂在腰间的长剑和两只袋子都取了下来,重新放在了门边上斜靠着,并且极端认真地对见愁说着,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见愁为之哑然。
她是真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么……
傻的鬼。
用灵识打开乾坤袋,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见愁看了小头鬼几眼,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在眼看着小头鬼要走的时候,她又开口:“等一下。我初到极域,还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两位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典籍,能借与我参看一二?”
说到底,见愁现在最缺的是对极域的了解。
一无所知,也就无从下手。
一旦能知道一点东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小头鬼是不是能答应。
现在直接提出这样的请求,其实还有些过了,可除了这个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愁看着小头鬼。
小头鬼两只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似乎在考虑,半晌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来:“那你回头还要答应,帮我们一个忙。”
一个忙?
见愁有些没想到,这是……
答应了?
她有些惊喜,一口答应了下来:“可以。”
“哈哈,那我们说定过了!”
小头鬼顿时露出一脸“赚大了”的表情,半点没犹豫地直接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页纸来,扔给见愁。
“给你了,你慢慢看,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对了,你现在不要出去乱走,万一被抓走了,也千万别供出我们来。”
“……好。”
见愁听着最后那一句叮嘱,简直怀疑自己在小头鬼那边变成了一只白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好不……
谁也不会出去找死啊。
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愁目送小头鬼揣着两本《天命抄》,喜滋滋地合上门离开。
被小头鬼扔在桌上的那一页纸皱巴巴的,细细铺平了展开,其实不小,上面的字迹也密密麻麻的,都是用毛笔写就,开头是“新鬼须知”四字。
那一瞬间,见愁终于扶额。
她终于知道,小头鬼什么一脸“赚大了”的表情。
竟然拿这东西给自己?
真是……
看名字就知道,这约莫是每一个下来的新鬼都会领到的东西。
结果这小鬼骗了自己一个“帮忙”。
还好她不觉得自己现在能帮上这两只小鬼什么大忙,无非就是识识字。
所以,这一个交易,做得还不算特别亏。
虽然是“新鬼须知”,看篇幅也写不了特别多的东西,估计不够详尽,不过聊胜于无吧。
见愁自我安慰了两句,还是沉下心看了起来。
对她来说,任何一点信息,都有可能发挥无穷大的作用。
正如见愁所料,整个《新鬼须知》上的东西极其简略。
她一边看一边梳理,倒是对整个极域有了一点了解。
极域,大部分在地面以下。
极少的一部分露出地面,与人世接壤,在十九洲大地最东到人间孤岛最西的一个部分。
极域幅员辽阔,几乎没有尽头,乃是所有鬼魂汇聚之所,也是轮回之地。
极域的中心是地府,建造在鬼门关后的一片平原之上,是一片恢弘的城池。
地府外层是地府各司,每司各有一判官驻守,分别隶属于不同的阎殿。
内层则是已经修炼有成的鬼修聚居之地,是最为宽广的一层,中间囊括了大大小小的鬼修,十大鬼族,甚至是地府之中鼎鼎有名的枉死城,以及十八层地狱的入口。
再往里,便是整座地府的核心,八方城。
八方城,顾名思义,八方阎殿所在之城。
八座阎殿坐落在城中的八个位置,高高地耸立,俯视着整个地府,也统治着整个地府。
地府有八方阎殿,自然有八位阎王。
从秦广王到转轮王,每一位阎王麾下,都有着大量的判官,判官之中最厉害的那些,则被称之为“大判官”。
判官手下又有鬼吏,鬼差,鬼卒。
可以说,地府的整个体系,在见愁看来,与人世间种种别无二致。
想要获得地府的官职,基本只能靠努力修炼,要么被上位者赏识,要么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参加“鼎争”。
鼎争,类似于人间的科举。
每一次鼎争开启,都会有无数鬼修前赴后继,其中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各有一定的推荐参与名额,剩余的参与名额则留给所有没有获得推荐资格的人竞争。
其中,出身枉死城的鬼修们,往往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阎王叫你五更死,你不能三更就死。
可枉死城之中收的,都是这种跟生死簿上所载生死不一的新鬼,各有特殊之处,某种程度上是“逆天而死”。
因此,枉死城中出“鬼才”,乃是一条大家公认的理。
整个鼎争,其目的与流程,基本与科举一般无二,只是名目不同。
八方阎殿,十大鬼族,甚至地府各司,都可以在鼎争的过程之中物色可用的人才。
甚至曾有一人通过“鼎争”,成为鼎元,得了第一殿秦广王的赏识,直接被拔为了判官。
这个人,便是如今秦广王身边的大红人:大判官崔珏。
见愁隐约记得,人间孤岛时候多有崔珏的庙宇,这崔珏早一百多年前,乃是清官,含冤屈死,人所唏嘘。
没成想,他死后竟然来了地府,继续当官,不过这一次却是“判官”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又继续看了下去。
后面便是极域修士的修炼境界划分。
第一层,养神;
第二层,凝神;
第三层,化珠;
第四层,玉涅;
第五层,金身;
第六层,合道;
第七层,返虚;
第八层,有界;
第九层,通天。
前面两层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神”字不离“魂魄”,势必是修炼“神魂”。
“金身”这个境界,用词很像是佛门之中的说法,大约便是鬼修魂魄有成之后,可以凝练出的肉身。
之前小头鬼已经对见愁提过,所以她此刻倒没有什么惊讶,顶多对这魂魄到底要怎么修炼感到好奇。
可是在看到最后三层境界的时候,她却是足足地吃了一惊:返虚、有界、通天,这竟然与十九洲修士一般无二!
这怎么可能……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的的确确就是“返虚”“有界”“通天”!
一种奇妙又悚然的猜想,忽然就浮现在了见愁的心神之中,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呼啦。”
一阵风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吹来,有些冷意。
见愁的手指只是虚虚压着那一页纸,风一来,它便立刻飞舞起来,险险便要从见愁指间跑出去。
还好她见机得快,连忙用力一压,才重新将之定在了桌面上。
皱巴巴的一页纸,显得脆弱不堪。
见愁慢慢回过了神来,这一页纸也已经看到了最后,只余下短短的一行字了。
她随意地看了过去。
“注:十甲子阴阳界战后,九头鸟既没,凡十九洲修士之魂魄悉不收,例外者唯佛门禅密二宗。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十甲子前有大战,见愁知道;九头鸟死,十九洲无轮回,见愁也知道。
可她竟不知,佛门禅密二宗竟然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例外!
那一瞬间的感觉,可不仅仅只是心惊那么简单。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注”,一时之间勾起了见愁无限的疑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纷至沓来,又叫她整个脑袋混沌成一片,难以理出一个线头来。
整页纸已经看完,对这极域,见愁已经有了大略的了解,虽然还不够详尽,但总归不那么心慌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将那些复杂的猜想和念头都从脑海深处驱散出去,便要伸手将这一页纸折起,待小头鬼回来之后还给他。
可就在手指压在最后那“六道轮回”四字之上的瞬间,见愁整个人忽然僵硬住了。
浑身的气血,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她僵硬的手指看上去极为白皙,衬得那一张皱巴巴的纸都好看了起来,可这样一只白皙的手指之间,却有着一抹极其刺目的鲜红!
一点银色的光芒,在她指缝之间隐隐闪现。
见愁慢慢地将手抬起来,便看见了那缠绕在手指之间的那一根红绳,一把银锁。
“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220、第221章 张汤的职业素养
地府,接引司。
桥上不断有新鬼被鬼差们押来送往,最中间的一座桥则要显得宽大很多,乃是专门修给在接引司之中办公的鬼吏鬼差们走的。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刚入了那一层迷雾,便急匆匆地走上了桥。
此刻,接引司内堂。
十数名鬼吏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相熟的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自己的情况。
“哎,你厘定完了吗?”
“别提了,算倒是算完了,不过没回头检查过,谁知道是不是有错啊。真是……”
“是啊,这时间也太紧了,我两个晚上都没能睡好。”
……
大多数的鬼吏都是唉声叹气,显然不管是做完了还是没做完,都被《天命抄》这件事折腾得够呛。
唯一安静的,大约是内堂最右侧的角落。
一条长桉摆得端端正正,厚厚的几摞名册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些拥挤。
长桉后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才当鬼吏没几天的张汤。
旁人都议论个不停,多少有些担心自己的情况,那些议论声都传到了张汤的耳朵里,只是他两眼都搭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一样,似乎半点也不关心旁人的情况。
八风不动。
不少鬼吏偶然之间看见他,心里都要生出那么一点难言的滋味儿来:瞧瞧这架势,叫一个目中无人、老神在在!
到底人家是枉死城出来的,是个狠角色,他们惹不起。
张汤生前便是做官的,还是廷尉这样的大官,皇帝的心腹,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曾听人说,这人刚被送到枉死城的时候,周身带煞,浓而不散,周围的鬼修们竟无一人敢靠近。
对十九洲修士而言,“煞气”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形容,而不是此人真正“带煞”,可张汤的“煞气”却是实实在在的。
生前有过杀孽的人,死后都会带煞。
至于张汤……
这得是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腥,才会有那么浓重的煞气?
有人暗地里打听过了之后,便悄悄给这人间来的酷吏起了些绰号,有说“人屠子”的,也有说“刀笔吏”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哼。”
无常一族之中的白无常邢悟,也就是昨日半点没给小头鬼面子的那一位鬼吏,远远就看见了那边静坐的张汤,心头无名火起,不很舒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邢悟生得一张英俊的脸,穿着一身白衣,在这地府众多奇形怪状的鬼修之中,算得上是潇洒又风流。
他这一声冷哼之后,站在他旁边的几名鬼吏,都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
“他倒是一点也不慌。”有人酸熘熘开了口。
“人家有褚判官罩着,听说已经是秦广王殿看好了的人,就准备送去参加鼎争呢,保不准就是下一个崔珏呢?”
“崔珏……说起来,听说崔判官前日来了,那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那事儿,指的是前几日鬼门关忽然出现的那斧头。
这斧头出现得实在是太诡异了,即便是褚判官交代了不要传出去,可到底人多口杂,消息也没捂上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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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即便是当日没有目睹过情况的鬼吏们,后来也听说了个七七八八。
几大阎殿都派了人到鬼门关附近巡查。
不过旁人再厉害,也架不住秦广王直接派了崔珏过来,这可是百多年来唯一一个晋升大判官的大人物。
听闻崔珏一来,便将那斧头收了起来,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逗留在此地,并未离开。
如今忽然有个鬼吏问起这事来,邢悟就皱起了眉头,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带着一点忌惮和厌恶,又落到了张汤的身上。
这几天,褚判官频繁叫张汤去说话,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至于谈话的内容,除了那斧头,还能有什么?
众人也不都是傻子,半点猜不出来。
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事情的张汤,肯定知道点他们不知道的消息。
只这么一想,邢悟心里就越发堵了起来,一口气闷着,憋得要死。
前几日回无常族的时候,族人也曾提起这个张汤,说今年秦广王殿推荐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家伙。
旁人都要辛辛苦苦打拼,他倒好,这就要一步登天了。
说到底,人们都说他可能是下一个崔珏,不是没有道理。
不同的是,崔珏生前是个正直的清官,张汤生前,却是个剥人皮、抽人筋、锉人骨的酷吏,狗官!
不自觉地,邢悟的眼神便渐渐变得不善起来。
坐在远处长桉后面的张汤,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眼神,那眼皮一掀,睁开了眼睛。
冷静的目光倾泻而出,正正好跟邢悟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邢悟浑身汗毛都竖了一下,生出一种惊悚的感觉来。
就像是背后说人坏话,被说的正主忽然出现在了你背后。
隔着这宽敞的内堂,张汤的目光澹澹的,身上压着一种很厚重沉凝的味道。
这是他最习惯的目光:看谁都像看阶下囚。
“老张,老张!”
就在张汤心里琢磨这个邢悟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了几声颇为热情的叫喊。
有些耳熟。
整个地府,会这么叫他的,估计也就那么俩。
张汤收回了目光,像是根本没跟邢悟对视过一样,便转头看去。
大门口,姗姗来迟的大头鬼跟小头鬼刚刚跨过了门槛,一人手里捧了一本《天命抄》,两张脸上都带着一种憔悴,大大的黑眼圈基本是一整夜没睡才能熬出来的。
尤其是,跟在小头鬼后面的大头鬼,一副走路都要睡着的样子。
听闻昨日他去褚判官那边的时候,这两只小鬼着急着找自己,不过后来好像是没找到,所以直接告假回去了。
对于他们来说,《天命抄》肯定是个棘手的事情。
张汤不用猜都知道,昨天他们找他肯定是为此事。
眼见着两人走过来,张汤便看了他们拿着的厚簿子一眼,道:“听闻你们昨日来找我,可是《天命抄》的事?”
“哈哈,原本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不过你不在,我们只好回去自己弄了。”小头鬼倒是一点也不隐瞒。
虽然人人都说张汤身上煞气重,可小头鬼曾请教他认字的问题,这人竟然一丝不苟地答了。
那个时候,小头鬼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跟张汤套近乎的方式。
要知道张汤未来很有可能成为大判官,跟他结交没什么坏处。
所以,从那以后,小头鬼但凡有什么问题都跑来问问张汤,偏偏张汤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有人情味儿,基本有问必答。
一来二去,还真让小头鬼在他这里混了个脸熟。
眼下,他三两步拽着大头鬼来到了张汤的面前,脸上喜气洋洋,晃了晃手里的《天命抄》。
“老张你看,全搞定了!”
竟然厘定完了?
张汤倒是有些诧异,他两只手揣在一起,都拢在袖子里,身上有一种稳重之感。
这会儿听了小头鬼的话,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不大可能,便伸手出来,接了小头鬼的《天命抄》,翻开来看。
每页都有二十个名字,张汤一一查看过去,丝毫无误。
又随意点了几页,并且翻到了最后,这才发现,整本《天命抄》竟然是真的都做完了,甚至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
这还真是……
有些难以想象。
小头鬼眼见着张汤翻到头了,手指压在纸页上,似乎在沉思,忍不住就得意了起来:“怎么样,不敢相信吧?哈哈哈……”
是不很敢相信。
张汤的目光依旧澹澹的,只是藏了那么一点探究。
门口的鬼差说,大头鬼小头鬼是临近正午的时候告假回去的,那个时候还求助无门,整整两本《天命抄》基本没怎么动过。
满打满算,留给两只小鬼厘定刑罚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九个时辰。
九个时辰,寻常鬼吏,能处理完一本已经算很快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处理掉了两本,甚至几乎没有错漏,实在不是很合常理。
即便是换了张汤自己来,多半也就堪堪一本半。
尤其是,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人认识的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可能完成吗?
如果是真的,又是用的什么方法?
无端地,脑海之中便浮现出那一天去找两小鬼的时候,在村头遇到的白毛鬼。
穷困潦倒的两个人,忽然找白毛鬼借了一堆柴禾。
这也很异常。
断过无数命桉,定过无数生死,张汤的敏锐,要远超大头鬼和小头鬼的想象。
蛛丝马迹都穿了起来。
只是谁没有秘密呢?
这两只小鬼也没拦他什么路,没必要往深了追究。
是以,张汤又慢慢将《天命抄》合上了,递还给了小头鬼,却没有开口说话。
小头鬼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像是下一刻就要飞上天去。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立刻发现不少人正在看他。
小头鬼顿时越发得意起来,耸了耸肩,再晃了晃手里的《天命抄》,一副轻松的模样。
那一时间,不少鬼吏都觉得心里梗了一下。
往日小头鬼低眉顺眼,像条狗一样,谁来了都能欺负两下,他还要嬉皮笑脸应对,怎么今日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还挑衅起他们来了?
合着,是觉得自己这次的《天命抄》做得不错?
“就让他得意着吧,等褚判官到了,有他现原形的时候。”
昨日才讽刺过小头鬼的邢悟,见了他那笑就讨厌,索性收回了目光,不再继续看。
内堂里依旧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是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大堂外面。
褚判官迈着沉稳的步伐,很快走了过来。
他手中持着一块光芒闪闪的玉板,一身赭色长袍,头上戴着冠冕,上了一根玉簪;面如重枣,胡须不长,黑黑的一茬儿;两只眼睛眼角下掉,显得很是古板。
内堂众鬼吏,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基本都站了起来,原本站着的也都直了直嵴背,让自己看起来更肃然。
众人都等着褚判官一脚埋进大堂,然后行礼。
没想到,今天褚判官竟然在门口停下了,还转身摆了手,似乎身后有什么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这是有大人物来了啊!
张汤则是波澜不惊,显然已经很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却是紧张地张望了起来。
在褚判官摆了个“请”的手势后,后面那人才缓步走了上来。
是个身穿蓝袍的青年,不过眉目之间看得出几分沧桑变幻,面上带着笑容,颇有几分清朗之气。
他才一出现在门口,便像是带来了整片整片的蓝天,通透极了。
在整个阴惨的地府,何曾有过这样明朗舒畅的时候?
众人都有些发怔,甚至一时忘了去想这人的身份。
“褚大人客气了。”
他对着褚判官略一拱手,倒也没推辞,先走了进来,很快便环视了一圈。
褚判官随后走了进来,对蓝袍青年道:“崔大人,这里便是我接引司办事的内堂了。”
那蓝袍青年点了点头,和善开口:“今日不过奉命督察《天命抄》的事情,褚大人倒不必理会我,请便即可。”
“那请崔大人稍坐片刻,下官先将司中事整理一二。”
褚判官再次摆手,对着这一位“崔大人”,处处恭敬,半点不敢疏忽怠慢。
崔大人。
这地府还有哪个人地位比褚判官高,还正好姓崔的?
内堂众人只听了三两句,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一位温和稳重的蓝袍青年,不是崔珏,还能是谁?!
“咕噜。”
小头鬼盯着那从堂中走过去的崔珏,没感觉出什么轻松和善来,只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窒息。
这可是秦广王座下的大判官啊!
来地府那么久,可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小头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跟众人一起,目视着崔珏,看他一路走到堂上,挑了褚判官下首的一把椅子坐下。
大头鬼这会儿瞌睡也有些醒了,有些战战兢兢地。
整个内堂之中,忽然安静得连掉根针下去的身影都能听到。
气氛并不紧绷,甚至这崔珏半点不让人讨厌,可众人都紧张得不行。
当然,依旧是——
张汤除外。
他左手揣进右手袖子里,右手揣进左手袖子里,两只手都被袖子拢着,一脸的寡澹。
注视着崔珏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就收了回来。
一个是残忍不择手段的酷吏,一个是和善爱民如子的清官。
到底不是一挂人,不说不喜这么夸张,总之不很对付就是了。
再嘴硬的清官,到了他的诏狱,没罪也能变成有罪,端看那九五之尊要你当清官还是狗官。
所以,对于这一位大判官崔珏,张汤半点兴趣也欠奉,只思考起那斧头的事情来。
接引司背靠着地府,面朝着鬼门关和关外万万里恶土,
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惨惨的一片。
天渐渐放亮,又渐渐暗了下去。
没什么本事的小鬼就像是流民,并不居住在地府那一片城池之内,只是像大头鬼小头鬼一样,居住在环绕城池的许多村庄之中。
要一直等到他们修为有成,才会获得居住在城中的资格。
见愁此刻所在的那个小村庄,距离鬼门关挺远,从窗缝里望出去,能看见远处狰狞又险恶的一片群山。
不过,大头鬼跟小头鬼还没有回来。
也没有人发现,这小屋里还有着一个人。
她在钉满了木条的窗前静立了许久,掌心里攥着的银锁,已经与她的身体一个温度。
慢慢地回转身,见愁重又看见了靠放在门边的人皇剑,乾坤袋还有灵兽袋。
已经酝酿了一个白天的计划,渐渐在她脑海之中成形。
在看过小头鬼给自己留下的那一页纸之后,见愁忽然不是很急着离开极域了。
即便,这里对她来说,是个险地。
天色越发暗沉,村庄里慢慢有了声音,是小鬼们当差回来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隔得远远地,见愁就听见了几声兴奋的叫喊,似乎从村落的那一头传来。
“白毛,白毛!这是欠你的柴禾钱,一枚玄玉够不够?”
“啊……玄玉?你们俩发财啦?”
“嘿嘿,褚判官今天发的,谢谢你啦!”
“……今天发的……还真是发达了啊……”
……
几段对话,一个是小头鬼,一个应该便是之前他们说的“白毛鬼”了。
见愁听见这声音就知道,他们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前,显得很是轻快。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打开门的同时,小头鬼畅快地喊了一声。
大头鬼也呵呵傻笑着,使劲儿点头跟着走了进来。
看两人这样,见愁便能轻而易举猜到,今天的事情肯定很顺利了。
这样正好,好心情适合谈事情。
她笑了一下,问道:“没人怀疑吧?”
“呃……”小头鬼挠了挠头,道,“怀疑肯定是有人怀疑的,但又不是什么大事,顶多以为我跟大头找了个认识字的人帮忙罢了。倒是今天褚判官那个脸色,哈哈哈……”
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其实褚判官哪里不知道这两个本来不学无术?
只是当时有崔判官在场,即便是心里有怀疑,也不能拎着两只小鬼的耳朵,把人叫上来问,毕竟是他自己的手下的人啊,若是出了丑,多丢脸?
所以,褚判官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但没追问这件事,还好好地表彰了这两人一下,给了整整十枚玄玉。
“十枚玄玉,那可是十枚啊!”
小头鬼坐到了桌前,便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袋子,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枚又一枚黑玉一样的石头,但仔细看的时候,又像是半透明的,只是里面有厚厚的絮状物一样的东西存在,所以显得很黑。
袋子里一共九枚,都被小头鬼一颗一颗拿了出来。
他近乎炫耀一般,把这九枚玄玉,一颗一颗地排在了破桌上,志得意满:“怎么样,好看吗?厉害吗?”
见愁思考了一番,诚心实意地夸了一句:“好看,厉害。”
“我就——啊呸!”
话附和到一半,小头鬼忽然发现了不对,当下便呸了一声。
“难怪你这么诚心诚意。”
这是夸她自己呢。
大头鬼在一旁憨厚老实地笑了起来。
见愁也忍不住失笑,看小头鬼一脸愤愤的模样,只不疼不痒地转移了话题,问道:“这玄玉到底是怎么?怎么这么高兴?”
“玄玉就是我们这里的钱啊,不过也可以修炼,在你们十九洲,这个叫做……叫做……”
又想不起来了。
见愁倒是明白了:“灵石?”
“对。”
小头鬼这才一拍脑袋,解释道:“一样的东西。只是玄玉里面封存的乃是地力阴华,我们修炼就靠这种,只是自己吸收起来太慢,还是有玄玉好啊。”
有了这九枚玄玉,他们的修为不说窜上去一大截,至少进入第二凝神境界是没问题的。
修为有了,其他的不也跟着就来了吗?
现在小头鬼觉得自己把见愁捡回来是捡对了。
他一颗一颗地摸着那几枚玄玉,爱不释手。
见愁见了,则是心里一动:“你们这里修炼也是有功法的吗?”
“肯定有啊。地力阴华可以滋养魂魄,壮大神魂力量,不同的功法有不同的吸收方式。不过我跟大头么,用的肯定都是最烂的功法了。”
小头鬼没提防,随口就答了一句。
可答完了他才意识到,见愁这一句话有些不寻常。
方才轻松的神情,几乎立刻被收了起来。
小头鬼眼底那几分忌惮又出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剑和两只袋子。
其实他留了一点小手脚,见愁如果碰过了他一定会知道。
在看清楚半点异常都没有之后,小头鬼才松了一口气,回头问见愁:“你问这么多,是想干什么?”
真是够警惕的。
不过见愁被戳破,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她随后又问了一个问题:“想干什么倒是不很重要,不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地力阴华是为了滋养神魂?那如果有可以滋养魂魄的丹药,但是来自十九洲,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处?”
那一瞬间,小头鬼的心勐然跳了一下。
他攥着那几枚小小的玄玉,因为见愁这忽然扔出来的一番话,有些颤抖起来。
见愁这话里,似乎藏着点别的意思。
小头鬼往深了想那么一点,竟然觉出了一种巨大的希冀,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冷静,可又怎么能冷静?
这特么绝对不是捡了个麻烦,是捡了个绝大的机遇!
前所未有!
绝对是个富婆啊。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小头鬼声音有些哆嗦:“你、你有?”
他这反应,见愁一看,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真的是一样的。
十九洲修炼的最后三个境界是“返虚”“有界”“通天”,极域鬼修们修炼的最后三个境界,也是“返虚”“有界”“通天”。
即便不知道他们对这三个境界的定义是不是有差别,可名字一样就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殊途同归。
天下的道,最终都通向同一个结果。
也是由此,见愁才会想到以丹药作为切入。
在确定了这种类型的丹药对鬼修也有效之后,见愁便放下了心来。
她道:“这些丹药我有,而且还有不少,就在剑上挂着的乾坤袋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做个交易,你们归还那只乾坤袋,我则取出丹药来给你们试试。如今我对极域还是两眼一抹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害人。”
所谓“新鬼须知”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像见愁这样的大活人,在外面走动,怎么走动怎么危险。
所以见愁说自己“两眼一抹黑”还真不是什么假话。
大头鬼小头鬼对望了一眼,都没反驳,点了点头,示意见愁继续。
见愁心知这两只小鬼已经心动了,便续道:“如果确定丹药对你们有用,我可以继续提供一部分给你们修炼,但是作为交换,你们需要为我介绍极域的一些事情,还有……给我功法。”
“什么?”
前面的种种都可以理解,唯独功法这个,简直不敢相信。
小头鬼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十九洲的修士吗?拿功法来干什么?再说了……你三魂七魄有缺,拿功法也没用啊,魂魄残缺的鬼连修炼都不能。”
简单点说,就一废柴。
小头鬼这么直白,见愁倒是没怎么想到。
不过他话里半分没透露出不愿意的意思,她心里也就放心了不少。
至于三魂七魄残缺……
这就是她想要问的问题之一了。
“极域掌管六道轮回,但凡人间孤岛的凡人死了,其魂魄都会被押解过鬼门关,然后登记造册,可对?”
小头鬼点了点头,却还是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一般来说,凡人死后其魂魄会自动投入人间孤岛的城隍庙,然后进入轮回。”
“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魂魄残缺的,像你这样,肯定不收。还有成为修士的哪些人,在他们成为修士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跳出了地府的轮回,即便死了,其魂魄也只会消散在天地间。”
“至于登记造册,也就是生死簿了,都能查到的。”
魂魄残缺的不收,也就是说她魂魄的残缺,与地府无关了。
那么……
见愁的声音,忽然有些涩,眨了眨眼,忍住了眼底那一股潮湿的酸涩之意,才勉强平静地问道:“尚在其母腹中未足月的婴孩,又如何?”
有些不对劲。
虽然才认识见愁没两天,可在小头鬼的感觉之中,这应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强者。
现在,这神态却给人一种隐隐的克制和压抑之感。
彷佛,她死死地藏了什么东西在心底,几乎要把她自己都窒息。
莫名地犹豫了一下,小头鬼才开口:“婴孩一旦出现在其母腹中,便已经有了生命,有生命便是地府这边已经安排了新魂去投胎,跟寻常凡人没什么区别。”
“……”
见愁彻底地怔住了。
两行泪一下从她眼底滚落下来,如此猝不及防。
大头鬼跟小头鬼瞬间被吓住了,嘴巴张大,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你、你你没事吧?”
那两行泪,来得如此突然。
就连见愁自己,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听了小头鬼大头鬼两个人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抬了手,摸到脸颊上,便是那一片湿润。
“我没事……”
没事?
这还叫没事?
小头鬼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想要开口,又怕说错了话刺激到见愁,咳嗽了好半天,才壮着胆子道:“生死簿主要掌管在八方城,都在几位阎君和大判官的手里。如果你要叫我跟大头帮忙,恐怕是没办法的。”
见愁原也没想要这两个小鬼帮忙。
她心绪其实一点也没乱,只是有些低沉罢了,至于流泪……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她已经快不记得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只觉得有些陌生。
“无妨。”
她会自己去找办法的。
见愁顿了顿,又道:“乾坤袋你给我吧,里面装有一些丹药,滋养神魂的应该不少。”
毕竟当初她三魂七魄有缺,扶道山人找了不少的丹药给她,只是她吃了用处也不大,顶多也就是滋养,所以并未一直使用。
没想到,今日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小头鬼兴奋得直搓手,只觉得这几天都像是撞了大运一样。
要让别人知道,他窝藏了个大活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富贵险中求,此话果然是不假的。
他听了见愁的话,便连忙到了门边,把那一只乾坤袋拿了下来,递给见愁,又问道:“剩下的剑跟另一个袋子,你不要吗?”
“交易要一桩一桩地来,我只能帮你们一个忙,不该多要。”
见愁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仔细一想却绝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她的。
不一口气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回来,也是有原因的。
现在见愁对极域的了解还很粗浅,要用到这两只小鬼的时候还多。
留两件东西在他们的手里,相当于故意留一个把柄在他们手里,这样在面对她的时候,两只小鬼就会有底气不少,不至于畏手畏脚,相对来说也会觉得她好掌控一些。
说到头,都是算计了。
小头鬼心机虽然不浅,但是也还想不到这里去,依旧觉得自己是遇到了个善良之人,所以乐呵呵地把剑跟灵兽袋又挂回了自己的腰间。
“你说得对,这样也挺好的。你想留在极域也不是问题,不过还是要想办法伪装一下,大活人太招眼了,要说你假扮自己是个金身鬼修,也太夸张了一点。”
见愁刚把乾坤袋拿到手里,沉下心去,准备唤起灵识,将之打开。
听见小头鬼这一句,她停了一下,抬头来问:“假扮?”
“对啊。其实也就我们知道你大活人罢了,因为我们一开始问的时候你都没反驳我们。其实如果你修为不低的话,大家看见了你的肉身,只会觉得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肉身。嘿嘿,我聪明吧?”
小头鬼得意了起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只是……
她三魂七魄有缺,虽然想要试试极域的修炼方法,却也不一定能行。
极域的金身境界,算起来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了,哪里那么容易?
她想了想,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倒是没接话。
小头鬼则还在絮叨,想起了还在接引司的崔判官,连忙补了一句:“就算是你现在就侥幸能找到伪装的方法,最近也别去外面走动的好。为着斧头那事儿,崔大判官现在还没离开接引司呢。你要出去,肯定被逮个正着……”
手指按着乾坤袋的袋口,灵识窜出,几乎只是一瞬间,袋口便一松。
打开了。
可同时,见愁也愣住了,眼底闪过了一丝异色,她慢慢抬起头来:“你刚刚说,斧头?”
221、第222章 三魂七魄
“斧头?”
小头鬼怔了一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可立刻就兴奋了起来,一下正襟危坐:“嘿,你算是问对人了,我跟你说,那天我可是亲眼目睹啊。”
“亲眼目睹?”
见愁心里犯了嘀咕。
大约是终于有向人吹嘘的机会,小头鬼说得眉飞色舞:“就前两天,我们跟老张在鬼门关外面接引新鬼,正问老张那字儿怎么读呢,结果天上就飞来了一柄大斧头!是真的很大啊,我的乖乖,足足有一丈长!瞧着鬼气森森,通体黑乎乎的一片,可它啊砸到那鬼门关上面的时候,啧,全红了!”
一想起当时那场面,小头鬼还心有余悸。
赤红的铸纹,狰狞的恶鬼,厚重的斧身,还有那残缺的凹痕……
鬼门关都险些被噼碎了!
小头鬼吹起来那真是头头是道,什么多少人被吓住了,老张的头都差点被削下来之类的。
见愁却是在听他描述那斧头外观的时候,就已经确认:那就是她的鬼斧!
心里可真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见愁强行将之压下,凝神细听。
“……总之这斧头来历挺怪的,不知道是哪位大能鬼修留下的,太吓人了。说不定是出世的异宝?反正现在八方城有不少人都来了鬼门关,我之前说的大判官崔珏,就为着这个事儿来的。”
其实小头鬼自己也好奇,到底这斧头到底有多重要?
他咕哝道:“我走的时候,还听见崔大判官跟我们褚判官说,宋帝王麾下的倪老也来了,也是个大判官。反正最近我们接引司连着鬼门关附近这一片,判官满地走,乱得很,你别出去就好。”
判官满地走……
见愁苦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自己有些危险了?”
这么多能人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危险是肯定有的,在这种时候,你一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被人以为跟那个斧头有什么关系呢?”
小头鬼心里其实也很忐忑,一面思索一面说着。
可这话出口,他却忽然愣了一下。
说不定被人以为跟那个斧头什么关系?
小头鬼的身体忽然有些僵硬,抬起头来,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见愁许久,注视着她面上的细微表情,迟疑之中带了几分刺探:“……你该不会真的跟那个有关系吧……”
见愁躺在那条路上的那一天,可不就是斧头出现的那一天吗?
天上飞来的大斧头,天上掉下来的大活人?
这一想,还真有那么一点惊悚的味道。
小头鬼都忍不住要哆嗦起来了。
见愁镇定自若,道:“天降异宝,与我有什么关系?即便跟我有关系,你这时候反应过来也迟了。”
“……”
小头鬼张大了嘴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真是见愁说的这样。
他已经上了贼船了,哪里还下得去?
现在他们跟见愁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跳反,立刻翻船,大家都得死。
“可……”小头鬼的目光之中依旧有怀疑,“你到底什么来头啊?”
来头么……
当然是崖山修士了。
不过见愁没打算老实说,只因为十甲子前十九洲修士与极域鬼修有过一场大战,这一场大战被极域称为“阴阳界战”。
崖山在此战之中可不算毫无存在感。
甚至,见愁这一柄鬼斧,便是因在极域战场之上斩过万万恶鬼得名。
说出来,那就是有点找死了。
见愁轻描澹写地道:“只是十九洲的普通修士罢了,修为大约也就相当于你们这里的化珠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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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
小头鬼嘴角狂抽,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倒是见愁颇为敏锐,察觉到了两只小鬼的无语,也不好收回自己的话来,干脆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话。
她已经问完了鬼斧的事情,也算是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一个了解,当下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乾坤袋中。
袋口已经打开有一会儿了,一直没有搭话的大头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有些好奇也有些期待。
在他们二人的注视之中,见愁伸手探入了袋中。
小小的一只乾坤袋,却能容纳她的手掌,看的两只小鬼啧啧称奇。
心神完全沉入乾坤袋中,里面装着的东西几乎瞬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挑选了一番,拿出了几样东西。
两只玉瓶一只白色,一只青色,盒子却都是一样的百年紫檀木的盒子,有一股馥郁的芳香。
两只小鬼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巴不得贴上去看看。
大头鬼吞了吞口水,肚子里又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
小头鬼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明知故问道:“这就是丹药了?”
见愁点点头,先将白玉瓶子打开,顿时就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散发了出来。
她倒出了两粒丹丸,放在掌心里,像是雪丸子一样,干净又通透。
“我选了三种滋养神魂的丹药。这白玉瓶中的名为含心丹,瓶中应该有十八枚,对修士而言,只是温养神魂,药性温和。你们服用这两枚丹丸若是有效,剩下还有这两种丹药。”
见愁估摸着两个人的修为都不算高,于是又将那两枚丹药放回瓶中,反而把瓶子递给了小头鬼。
随后,她拿起了青色的玉瓶。
“这里面是第二种丹药,名为玉神丸,瓶中有八枚,可以修补修士受损的灵识,同时滋养壮大魂魄,效用应当比含心丹强不少。”
青色的玉瓶里,是两枚天青色的丹丸,拇指肚大小的一粒,霎时好看。
闻起来的味道却很像青草香。
大头鬼跟小头鬼连看了两种丹丸,光是闻见那散出来的丹香,就有一种飘飘的感觉,竟然觉得像是有一股清流从自己的魂魄之上冲刷而过。
现在几乎不用吃了,光是凭借这一点,他们就已经相信:见愁给的这些丹药,绝对都是好货!
“那,那这个呢?”
前面两种丹药都这么厉害了,不知道剩下的两个盒子里又装的是什么?
小头鬼眼睛发光,很是迫不及待。
见愁于是又推开了青色的玉瓶,将两只盒子挪过来,朝着两只小鬼打开。
精致的小盒子,上面还有一圈一圈的云纹,折射着流光。
每只盒子里面都只盛着一枚丹药,端端正正地放着,有鸽子蛋大小,通体却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红色,不像是丹药,竟然像是宝石!
此丹一出,便有浓烈的丹香冲涌而出。
大头鬼小头鬼眼底都露出了几分恍惚,只觉得像是巨大的瀑布从顶上冲刷而下,洗涤了他们整个人。
嘴巴张大,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傻子都知道,最后这个一定是好货之中的好货!
见愁也没卖关子,想起这几种丹丸还是扶道山人随手塞给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家师尊那藏着掖着的宝库。
唇边不自觉露出一分微笑,她道:“最后这一种,药力很强,即便是给十九洲的金丹期修士使用,也会增长大部分的灵魂力量,暂时不建议你们吃,等到修为够了再用可能更合适。”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小头鬼早就等不及了,待得见愁将这三种丹药介绍完,直接就要扑上去,把丹药都搂进怀里。
没想到,见愁伸手拦了一下:“等等。”
“恩?”
小头鬼一头雾水。
见愁面容平静,注视着他,同时摊开了自己的手掌,澹笑:“功法。”
“……”
这个女修真是……
见功法眼开!
看着那一只白皙的手掌,小头鬼都险些被噎了一下,他撇了撇嘴:“真是,我又没说不给,你这么小心干什么?喏,这就是了!”
说着,他往袖子里一掏,又是一张皱巴巴的纸直接拍到了见愁手心里。
见愁一看,那不知被揉过多少次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煳过,有些模煳不清。
这比上一次的还要破!
“功法我只有前面三个境界,也就是养神、凝神、化珠三个境界,这可算是全部了,很厚道了。”
小头鬼还不忘标榜自己的仗义,接着就直接跟大头鬼把丹药搂了过来。
“发了发了!”
大头鬼也高兴得不得了,凑在小头鬼的身边。
两个人没管那边整个人都僵硬着的见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就直接跑到了灶台后面,是个见愁看不见的地方,挨着地面就坐了下来。
但是,见愁还是可以听见他们兴奋的讨论声。
“快数数,是十八枚吗?”
“一二三四……”
“我们今晚就吃一颗试试吧?”
“真好,随便三层功法就换了这么多丹药,说不定足够我冲击化珠境界,凝结出魂珠了。”
“嗯嗯。”
“吃吃试试,就一颗,不许多了。”
“好。”
……
这不仅仅是饿鬼,还是两只穷鬼。
见愁听着那声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逼着自己,展开了被小头鬼揉得一团糟的纸页,凝神细看了起来。
如她所料,养魂境界只是温养魂魄,直到魂魄之中有圆润光芒散发而出,便算是成功。
其后的“凝魂”境界则要更上一层,魂魄温养之后,要凝练魂力,使魂魄看上去有初步的玉质,乃是实打实的“温润如玉”。
这个过程就像是打铁,先过火烧红,再进行锻造。
第三层化珠境界,类似于修士之中的“金丹期”,也是将力量凝结成丹丸一样更纯粹的集合。
只是金丹期是灵力的质变,化珠境却是魂力的质变。
原理一旦明白,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修炼了。
小头鬼这一页纸上的内容不多,但这些问题倒是颇为详尽,见愁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起来,很快就明白了。
地力阴华。
这是小头鬼之前提到过的一个词。
如果说十九洲的修士修炼吸收的灵力,乃是来自虚空,来自草木,来自我地面之上的一切,那极域鬼修们修炼的魂力,吸收的则是地力阴华,来自大地,来自厚土。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相对而生,到了最后,却都需要灵魂与躯壳的合一,并且走向“通天”之境。
如此说来,所谓的鬼修与正常修士,无非是修炼的起点不同,由此也导致种种道术的选取有差别。
分明只是薄薄的一页纸,见愁却窥见了很多以前都没想过的东西。
她双目渐渐明亮起来,思索片刻,忽然又抬起头来。
在她看这一到三层的修炼方法的时候,灶台背后的两只小鬼却没了声音。
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将纸页放下,站起身来,探头朝那边看去。
地上放着放着见愁之前给的那些丹药,不过白玉瓶子开着。
两只小鬼都盘坐在地,头顶处三分,悬浮着十点光芒,如同十点灵火。
其中三点青色,七点暗红。
三魂七魄,魂为青,魄为红。
这一点,修炼的功法上也已经说过,见愁才刚看过,记得很清楚,甚至她还记得,魂青是因为魂善,魄红则是因为魄恶。
人之所以复杂,便是因为魂魄一体,有善有恶。
此刻,两只小鬼的手都按在地面上,也许是功法已经开始运行的原因,一股极为浑浊的气息,从地面之下升上来,极为细微。
它顺着两只小鬼的手指,便爬上了他们的手臂,接着传到了他们头顶。
于是,那十点光芒,都亮了一下。
只是……
见愁忽然皱眉,因为十点光芒之中,那七点鲜红的魄光明显要明亮一些,三点苍青的魂光则要暗澹一些。
鬼修吸收地力阴华,滋养魂魄。
所以一旦地力阴华被抽出,代表着魂魄的十点光芒也会有所反应。
但是依此刻的反应来看,明显是七魄的光芒更亮……
两只小鬼的身体之中,还有一股澹澹的白气在环绕,应当便是他们才服下去的含心丹,其温养之力一圈一圈游走,还没被完全吸收。
不过,每有一缕力量溢至头顶,那三点青光便要亮一亮。
这代表着什么?
见愁心里存了一个疑惑。
她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便重新坐下了。
想必是两只小鬼吃了丹药之后,便开始了打坐修炼,所以才没说话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没事的。
具体这丹药到底有什么效果,得等他们两人修炼完了才知道。
从大头鬼跟小头鬼此刻周身的情况来看,两个家伙似乎都还在第一层养神境,接近要突破了。
这就相当于十九洲的炼气期巅峰。
可也就是个炼气期啊。
难怪混得这么惨了。
见愁心里嘀咕了一声,又道:“能帮到他们也挺好的。”
剩下的,便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鬼斧的下落和踪迹有了,只是新的危机也随之而来。
接引司和鬼门关都不太平,按着小头鬼的话来说,那是“判官遍地走”,说不准就有什么危险。
她一则想要拿回鬼斧,二则想要探寻极域轮回之秘,三则要顺利离开极域,回到十九洲。
没有修为,没有战力,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定了定神,见愁眼底露出了几分坚定。
她重新看了一遍养神境的修炼方法,确定无误之后,便也在桌旁盘坐了下来。
地面上的灰尘积得厚厚的,她也不很在意。
鬼修们原本就是魂魄状态,自己却不是。
魂魄还在肉身之中,几乎是一体,见愁面临一个难题:在修炼之前,她必须感应魂魄。
要知道,当初扶道山人为了照见她的魂魄,可是花费了大力气。
所以见愁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这一次肯定也不会很顺利,甚至已经做好了多次失败的准备。
没想到,极域却狠狠给了她一个惊喜。
在她将自己的心神完全沉入身体之中,进行内视,想要窥探魂魄的所在之时,脑海之中忽然有“嗡”地一声轻响,像是一层迷雾被瞬间拨开,于是一切都清晰了。
从来只在想象之中,而不曾真正出现过的“灵台”,竟然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灵台之上,浮现出与大头鬼小头鬼两人类似的十点灵光。
三青七赤。
只是三点青青光之中,第一点青光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一样,缺了一小块,看上去极为暗澹。
第三点青光比之第二点青光也小了一点点,暗澹一些。
剩下的七点赤光倒是相对完整,只有最后第七点暗澹,也像是被人咬了一小块。
见愁三魂七魄有缺。
三魂中,天魂缺三分,命魂缺一分;七魄中,英魄缺三分。
当初扶道山人曾跟她提过,此刻见愁一一对照起来,竟然分毫不差。
坟墓之中,死而复生。
这便是代价。
感受着脑海之中这悬浮晃动的十点光芒,她一下就想起了别的什么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唇边一抹笑容,却有那么一点苦涩的味道,不过目中却是一片的坦然。
即便尽头是绝路,可悬崖峭壁上的风景,不也很漂亮吗?
见愁垂着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十点灵光出现得太过容易了,她心里虽然疑惑,却也不明白个中是何原理,只知道既然出现了就是机会,顺着往下修炼就好。
深吸了一口气,见愁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便都垂落下去。
温热的指尖向下,触着冰冷的地面。
同时,心神之中则开始运行功法,但见得她指尖一点漩涡一般的银色光芒闪过,极域的万万里恶土,便立刻给了她灰影。
空气里,隐约有风声流动。
见愁只觉得指尖忽然凉了一下,便有一道灰黑色的气息从地面之下窜出,被见愁压在地面上的漩涡吸入,立刻进入了她身体之中。
那是一种灵魂都被人塞入了冰块的感觉。
见愁几乎浑身一抖,险些从修炼的境界之中惊了出来,还好她强行稳住,才没被这突然来的感觉给打断。
地力阴华,只对魂魄起作用,所以会有这种感觉。
而灵力,则是先对躯壳起作用。
见愁放松了身体,慢慢去习惯。
很快,所有的地力阴华便都盘绕了起来,从见愁身体之中流淌过去,最后汇聚到了她脑海之中,飞上了灵台,朝着十点灵光涌了过去。
然而,期待之中的灵光一闪,却没有出现。
那场面,像极了将流沙装入筛子之中,沙拉拉地便下来了。
十点灵光,几乎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地力阴华,进来多少,也就漏出去多少。
那一瞬间,见愁的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
三魂七魄有缺,便如同完好的容器有了一个破口,地力阴华一进去,便直接从破口出来,也许会有一点沾在容器壁上,可绝大部分根本没办法被留下。
眉头紧皱,见愁睁开了眼睛。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大头鬼小头鬼头顶那几点灵火照亮,她知道,自己修炼的时候,三点灵火应该也冒出来了。
昏昏暗暗,外面也是一片沉沉的黑。
从她开始修炼,到第一次尝试失败,也不过才过去了半个时辰。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遇到地力阴华汲取困难这种事,没有遇到寻常鬼修遇到的问题,可以说在修炼上颇有天赋。
可独独在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出问题的魂魄上,她出了大问题。
以前扶道山人给她那些滋养魂魄的丹药,基本没什么效果,她那个时候还很奇怪,只猜测跟自己魂魄有缺有关。
直到此时此刻,尝试了极域修士的修炼之法,见愁才算是明白了个中的原理。
这样残破的魂魄,丹药无用,地力阴华不收,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得的孩子。
难怪之前会说“问心必死”。
出窍之后,修士也是修“心”,也就是修“神魂”,她如何能抗得过出窍的问心之劫?
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她心头。
见愁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她走入了困境,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解决的办法,思索得片刻,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极域的修炼方法如何,她还不够了解,不如多尝试几次,看看有没有转机存在。
于是,见愁再次修炼了起来。
一缕又一缕的地力阴华被她抽取了出来,汇入神魂之中,又一次一次地流散。
夜色渐渐深沉,整个屋里没有任何声音。
只是,在灶台后面修炼的两只小鬼,越是修炼,便越是发现,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抽取出来的地力阴华,一次比一次细,一次比一次少?
没一会儿,原本如同一条粗绳一样的气息,很快竟然只如同一条细细的丝线,彷佛只要吹一口气儿出去,都能给它崩断喽!
这……
这是怎么回事?
小头鬼惊疑不定地睁开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修炼出了什么问题,哪里想到,在他看清楚屋内情况的一瞬间,整个人头皮都炸了起来!
以坐在桌旁的见愁为中心,整个地面之上有无数条粗大的地力阴华汇聚成溪流,一条接着一条。
像是有一片巨大的瀑布,从地面之上升腾而起,灌顶一样向着盘坐着的见愁扑去!
小头鬼张大了嘴巴,心痛无比。
难怪他们抽取的地力阴华越来越少,敢情都是被旁边坐着的这个死变态夺走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吃肉都不给别人留口汤的吗?!!死变态,把人家的地力阴华吐出来!吐!出!来!”
好想上去掐她脖子啊!
222、第223章 见愁大尊淫威
小头鬼的咆哮,见愁听见了,可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停下。
那无数的地力阴华,疯狂地冲刷而去,像是潮水一样要将见愁淹没。
大头鬼顿时瑟瑟发抖,险些怀疑他们这小破房子,就要在见愁恐怖的修炼之中“报废”。
小头鬼也惊得目瞪口呆:吃这么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他以为见愁死定了的下一刻,所有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惊呼便噎死在了喉咙里。
数量庞大的地力阴华,冲刷向见愁头顶那十点灵光。
暗澹的灵光,顿时像在大浪之中摇曳的小船,一点也不稳当。
可在地力阴华冲刷而来的瞬间,它们竟然只是闪烁,动也没动一下!
磅礴的力量,冲涌到见愁头顶之后,竟然没有多少附着上去,像是扑了个空一样,轰然崩碎!
只一刹那,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面前那无数的地力阴华就散开了。
整个破屋子里面,充斥着一种名为“奢靡”的气息。
浪费……
太浪费了!
小头鬼呆呆看着这满屋子的地力阴华,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愣愣开口:“你……这……这么多地力,你放走干什么?我的阎王老爷,这太暴遣天物了!”
“暴殄天物。”
见愁澹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在这一片地力阴华的笼罩之中响起。
“……”
小头鬼摸了摸下巴:“原来读殄吗?哦……不对啊!这算是什么重点?你到底干甚么啊?”
原本小头鬼还想说“受教了”,可受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这跟地力阴华有什么关系?
“别转移话题!”
谁转移话题了?
分明是某只小鬼自己读错了字,现在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见愁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周身运转的功法渐渐停了下来,整个地面也都跟着平静下来,不再有源源不断的地力阴华被她抽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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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乱响的破屋子,总算是安全了那么一点。
小头鬼擦了一把冷汗。
见愁的手指却没离开地面,只是停了下来罢了。
她想起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么多地力阴华,再想了想留下来的部分,竟然不足千分之一,而且抽取出来的力量,并不均匀。
之前为什么小头鬼头顶七魄赤光更亮,她还不明白,现在自己试过便明白了。
三魂吸收的力量偏于温和,极域恶土之中的力量却更烈性污浊一些,所以极域恶土本身的力量,其实更适合修炼魂魄之中的“魄”。
当然,对见愁来说,这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再多的力量,到了她这里,顶多留下那么一点,就像是米汤倒进破壶里,只在壶里挂上薄薄的一层。
“三魂七魄有缺,的确如你所说,不怎么修炼得动。”
效果是感觉到了一点,但也无非就是吃一颗丹药,温养了一点魂魄,跟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
见愁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坦然说了。
小头鬼嘴角一抽:“所以你就能抽取这么多的力量?!”
“……”
她只是想知道,大量地力阴华冲刷,她的魂魄到底能留下几分,如此罢了。
怎么看小头鬼这模样,还颇为悲愤?
小头鬼气得跳脚:“别这样看着我!房子都要塌了!你以为自己很无辜吗?每个地方的地力阴华都是有限的,一里地能给一百个人抽,再来一个就要影响其他人的抽取了。你现在是一个抵一百个,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见愁极为平静地回答。
“咚!”
小头鬼一头栽倒,已经彻底服了这名女修。
事实上,正常人没有这样抽取地力阴华的。
因为能力不够。
但是见愁偏偏是个异类,反正小头鬼是想不通她怎么就可以这么变态。难道说,这人即便是三魂七魄残缺,也是个天才?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这样一想,小头鬼简直想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无力。
见愁看他这夸张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她算是明白了小头鬼悲愤的原因,估计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一“试”,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影响了两个人的修炼。
不过,她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说来,魂魄对地力阴华的吸收不一样吗?为什么我感觉留存下来的地力阴华,大多在魄上?”
这也就是之前她看见的问题,小头鬼修炼的时候也是这样,地力阴华冲刷而来,魄会更明亮,也壮大得更快。
小头鬼还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
听见见愁这样问,他翻了个白眼:“你听说过魂善魄恶吗?”
“算是听过吧……”
也就是听人提过一嘴,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不清楚。
“什么叫算是听过?”
小头鬼白眼接着翻,猜都知道这其实是“没听过”,干脆仔细跟见愁讲了起来。
——对着大活人就是好,时时刻刻可以显得自己很有水平哪!
“就说有一个人吧,他临终之前去找朋友说话,和和气气地,说到感动的时候还哗哗流眼泪。两人聊了一会儿,这人说该走了,朋友多留他一会儿,他就坐了下来。”
“没想都,人才一坐下来,他朋友就发现这人两只眼睛一下变红,皮肤也裂开了,獠牙都跟着翻了出来,竟然要咬人!”
“他朋友当然立刻就吓住了,赶紧跑路。后来道中撞见一个道士,这才得救。”
有些意思。
见愁听着,不由得感兴趣起来:“这故事跟魂善魄恶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
这算是流传在人间孤岛跟极域的一个很老的故事了。
小头鬼刚来的时候就听人说过。
他续道:“人的生死跟命魂有关。这个人来找朋友说完话,心愿已了,说要告辞的时候,其实三魂就已经离体了。这个时候留在他身体之中的就是七魄,所以才会有厉鬼暴起想要伤人。这就是魂善魄恶。”
小头鬼的话很直白,见愁明白了。
她点头道:“这么说魂是人的善念,魄则是恶的一面,一旦有此消彼长的情况出现,人性便会因此受到影响。”
“修为越低,受到的影响越大。”小头鬼补了一句,但是又纠正道,“不过说魂是善念也不完全对,更多的时候我们说魂善魄恶,善代表的是比较积极的情绪,魄则是比较消极、负面的部分,已对修士的本心和影响来分。”
“新奇的分法。”
见愁这样评价。
“对你们来说算是吧。极域这一片土壤,被称为‘恶土’,听褚判官说,是因为下面有十八层地狱,所以比较适合魄的滋养。”
小头鬼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如果想要魂魄平衡,要么花费更大的力气从更深的地方汲取更均衡的地力阴华,要么只能靠玄玉。对了,你给我们的丹药,倒是滋养魂比较多。”
“……”
见愁眉头皱了起来,手掌一翻,便有一个天青色的玉瓶躺在了掌心之中。
还记得扶道山人把这些瓶瓶罐罐扔给自己时候,那假装不心疼的表情。
还有几只瓶子上沾着鸡腿腻腻的油光。
都是昔日师尊为她魂魄的残缺准备的,只可惜到最后都是徒劳,却没想到,偏偏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只低头这样看着这玉瓶,便能感觉到那种独属于崖山的气息。
见愁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了一分笑容,可眼睫颤了颤,那笑容又缓缓消失。
要回去,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呢。
她强迫自己,将情绪压了下去。
思考了一下,极域恶土,来自十九洲温养神魂的丹药,却偏重于“魂”的温养,再想想魂善魄恶,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从瓶中倒出了一枚丹药,却是另外一种比较普通的“天心丹”,药力只比含心丹高一线。
见愁吞服了下去,同时运转功法。
果然,药力经过运转,在神魂之中流动,最后汇聚到了魂魄十点灵光之中,这一次,却是代表着“魂”的青光更亮一些。
看来,小头鬼之言的确不假。
见愁整个举动,都在小头鬼的注视之下。
他心疼那丹药之余,看见愁停下来,忍不住又问道:“你三魂七魄有缺,不能修炼,那准备怎么办?”
“……”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是。
见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修炼啊。”
还没找出解决的方法,但是水滴石穿,每次汲取力量总有那么一点剩下的,即便是千分之一,也是有涨。
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外放魂力,也就无从修炼任何极域的术法。
当然,现在她手里也没有任何的术法可以学习。
外面,天色将明了。
见愁回答完了小头鬼的话,看了一眼,便一翻手,将装着丹药的玉瓶收走,重新将手指按压在了地面之上。
小头鬼一看,亡魂大冒,立刻就要惊叫起来阻拦。
这特么还来?
说房子都要塌了你不知道吗?!
没成想,他才蹦出去,竟然就被拽住了。
回头一看,居然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大头鬼。
“你干什么?”小头鬼没好气道。
大头鬼硕大的脑袋足足有小头鬼那削尖脑袋的三倍,连带着一张脸看起来也很大,还有两坨软软的肥肉贴在脸颊边。
他伸出自己短短的手指,放在了自己厚嘴唇边上,来了一个夸张的——
“嘘。”
“……”
小头鬼都傻了,大头这样子怎么看怎么怪,这是被什么附身了不成?
大头鬼倒是没注意到小头鬼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眼神,听他没继续喊了,才悄悄探头去看见愁。
葱白的手指按在地面上,见愁微微闭着眼,正在修炼。
新的地力阴华被抽取了出来,不过大约是之前小头鬼说的奏效了,她很控制程度,没有之前那么夸张。
但即便是如此,屋子里的地力阴华,也浓郁极了,彷佛呼吸之间都能吸入不少。
大头鬼那短短的手指,指了指见愁,在小头鬼耳边悄悄道:“小、小头,你说这些地力,我、我们能修炼不?”
“……”
那一瞬间,小头彻底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勐地一拍大头鬼的肩膀:“好家伙,你忽然变得天才了啊!”
可不是嘛!
见愁在修炼,抽取了那么多的地力阴华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是,他们完全可以省去自己抽取的麻烦,还要耗费力量,不如直接去见愁那边凑一凑,沾沾光!
两个人的眼睛,瞬间都亮得跟狼眼睛一样。
只这么一对视,他们便立刻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还等什么?赶紧上呀!
相互点了个头,两个人极有默契地窜了出去,直接朝着见愁身边而去,盘腿就在见愁背后坐下了,像是小孩子排排坐一样。
见愁一下就被惊动了,手指一顿,转头来看。
“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没有半点心虚,很真诚地看着她。
“借借光。”
“……”
看一眼周围浓郁的地力阴华,见愁嘴角一抽,算是明白了。
她想说什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又把两眼皮给搭上。
修炼,就这样再次开始。
其实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觉得见愁脑子有点毛病,明知道徒劳无功,还努力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们万万不会去打断见愁。
打断了见愁,谁给他们提供这么浓郁的地力阴华?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这个理儿了。
两只小鬼心安理得地、喜气洋洋地、如饥似渴地,不断吸收着,修炼着。
他们周身的莹润之光,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尽管很轻微,可它们一点一点地累积,一点一点地累积,很快便让他们整个魂魄都发出了一圈光芒。
小头鬼修炼着修炼着,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激动不已:“真的好快啊,比我们自己修炼快了有百八十倍!大头你看,我魂魄是不是又凝实了一点?稳固住了凝神境诶!”
“对对,我也是!”
大头鬼点头不迭。
两只小鬼都要高兴疯了。
小头鬼用一种感叹的眼神望着周围那浓郁欲滴的地力阴华,像是坐拥了江山万里,既满足又崇敬,夸张笑道:“沐浴在见愁大尊淫威之下,就是好啊!”
“……”
专心修炼的见愁之前就听见两只小鬼在旁边叨咕叨咕,气得不轻。
抽取灵力如绳索的两只小鬼,那修为进步的速度都是噌噌的,比她快了不知多少倍,而且还在后面炫耀!
真是……
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任性一把。
她站了起来,朝着两只大叫“见愁大尊淫威”的小鬼,露出了一个纯善的笑容。
两小鬼都愣愣看着她,眨巴眨巴眼。
然后,见愁就直接一脚踢出去,又一脚踢出去!
踹两只葫芦瓢一样,她先后两脚踹出去,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身子矮矮脑袋圆圆,一下就朝着墙边上滚去。
“咚。”
“咚。”
两脑袋撞墙的声音传来。
满世界的聒噪终于停了。
见愁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来,小得意地拍了拍手。
哼。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淫威”!
223、第224章 寸步难行,危机四伏
一晃三天过去。
这三天,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是幸福得冒泡的三天;对见愁来说,这是煎熬如热油锅一样的三天。
白天,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去接引司当差。
可能是因为上次得了褚判官十枚玄玉的赏,到现在崔大判官还没走,褚判官不好跟他们计较,又兼之见愁开始教他们识字,所以在接引司做事的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多的幺蛾子。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其次,便是两个人那每日一变的修炼境界。
周身莹润的光芒是一日盛过一日,像是普通人打通了奇经八脉,忽然吃了十全大补丹一样。
不少接引司的同僚心里都在犯嘀咕。
个中原因何在?
全靠见愁啊!
白天接引司办差完了,绝对不在半道上浪费多少时间,直接奔回家里。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因为见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炼啊,虽然他们没感觉出她修炼有什么作用,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傻子才会拒绝。
照小头鬼的意思,见愁就这么一辈子修炼下去才好呢。
大树底下乘凉,那叫一个舒坦自在。
坐在那里运转功法就能涨修为,这样的好事都被他们遇到了,每天都感觉自己美滋滋地。
现在,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人已经完全把见愁当成自家祖宗供着,就差摆到桌面上,擦得亮光光,再每天上炷香了。
当然,作为被乘凉的那大树,见愁就显得有那么一点悲情了。
她对地力阴华的天生亲和力,远远超过了两只小鬼的理解范畴,抽取大量的地力阴华,对她来说毫无难度。
最难的在于转化成自己的魂力,温养魂魄。
每次汲取无数的力量起来,又看着它们大量地流走,就剩下一点渣渣在魂魄之中,那感觉,别提多心塞了。
一次一次的失败,见愁早已经心如止水,或者说死水。
可那两只小鬼,偏生见不得她这样死水一样的状态,时不时就要说自己今天进步了多少多少。
那得意的嘴脸啊,别提多可恶了。
见愁来的时候,两只小鬼在地府也有大几十年了,如今也堪堪只有凝神境界,还是刚垮过去,连境界都不大稳当的。
就这三五天的时间里,那修为,噌噌地两下,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凝神中期。
小头鬼最近的口头禅除了“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又添了一条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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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我离化珠不远了。”
就连大头鬼现在都是一个凝神中期的鬼修,虽然在接引司还是垫底,可到底也算是有了进步,每天出门都笑呵呵地,像是捡了几百万玄玉一样。
而见愁……
那般疯狂的地力阴华冲刷之下,这几天才半只脚埋进了养神境,也就是说才初窥门径,算是接触到了极域修炼的皮毛。
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两只每天挤在自己身边修炼的小鬼,见愁都有一种想喷血的冲动了。
老天爷给你打开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关上一扇窗。
在十九洲有多顺利,在这里就有多坎坷。
修炼得两天,抱怨得两天,见愁也就坦然了。
慢就慢吧,还是继续修炼着,摸索着。
勤能补拙,而且还会给人机会。
只要她还在思考,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所以,见愁的心其实很安定。
在寸步难行的情况下,她依旧没日没夜地修炼着,偶尔才会站起来,透过窗边朝外面看看。
除却修炼之外,见愁也会旁敲侧击地从大头鬼小头鬼那边打听一些最新的消息。
在确认见愁是一只金大腿之后,两只小鬼的态度早就大转弯了,几乎是见愁问什么,他们答什么,就连人皇剑和灵兽袋都主动还给了见愁。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见愁对极域的了解也算是慢慢在加深。
她主要关注的还是鬼斧。
昨天小头鬼回来,说是斧头现在在大判官崔珏手里,但是崔珏依旧没有离开接引司。
《天命抄》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崔珏却依旧不离开,到底叫人有些生疑。
又是新的一天了。
见愁从沉思之中抽回了心神,大略地总结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是撞了什么大运啊!”
几乎是在她那低低的一叹落地同时,背后就有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传来。
见愁顿时面无表情起来。
不用回头她都知道,一定又是小头鬼发现自己的修为有了突破。
果然,小头鬼下一句就是那种崇拜之中带着感动的声音:“沐浴在见愁大尊恩德之下,真的是太好了……”
“大尊”这称呼当然是夸张。
只不过小头鬼叫着玩,见愁也就听着玩了。
她都懒得跟小头鬼理论,干脆直接站了起来,站到了窗边去,又随手摸了一粒丹药出来塞进嘴里。
经过她周密的计算,虽然每天吸收的地力阴华都少得可怜,可毕竟是有。
所以每一个晚上过去,“魄”之力都会高出“魂”之力一大截,为了平衡这二者,见愁便会在每次修炼告一段落之后服食一枚滋养神魂的丹药,增长“魂”之力。
大头鬼跟小头鬼渐渐也学着见愁这样做。
之前放任“魄”之力增长,乃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条件。事实上,魂魄的力量越均衡,化珠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现在手里有了见愁给的一些丹药,再加上有褚判官之前赏的玄玉,他们也算是“挥霍”得起了。
眼见着见愁起身结束修炼,外面的天却还没完全放亮,小头鬼暗道一声可惜。
一旦见愁停止修炼,这屋里的地力阴华便会渐渐细薄起来,自然也就没他们修炼的空间了。
彷佛是猜到了小头鬼的想法,见愁看着远处那隐藏在残夜之中的狰狞群山,黑乎乎的一片,却开口道:“走捷径到底只是一时的。现在你们是有我在,等我不在了,你们还不是得要自己修炼。”
“有捷径不走不是傻子吗?”
小头鬼满不在乎,甚至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再说了,你来之前,几十年我跟大头不也熬过来了吗?见愁大尊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走走暂时的捷径,回头没办法了还是会自己修炼的。”
担心?
见愁失笑了一声。
其实小头鬼说得不错,她没必要提醒什么,等到事情来了,无路可走了,可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这句话很对,我喜欢。”
“咱们这就叫做英雄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小头鬼忍不住开始给自己脸上贴紧了,“英雄所见略同!”
“厉害厉害!”
大头鬼在一旁鼓掌,可给自己兄弟面子了。
这可是前几天见愁才教的词,小头鬼就会用了,了不起!
见愁已经不想说话了。
天色渐渐变亮。
她提醒道:“你们还是赶紧去接引司吧,该当值了。”
最重要的是你们再不出去我很想踹你们出去了。
潜台词就放在那里,小头鬼哪里还能听不懂?
修炼了一夜,他很满足于自己的进步,潇潇洒洒地拽着大头鬼挥了挥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见愁目送他们离开,瞧着那门板缝隙里人影不见了,这才转身重新坐回了桌前。
已经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铺着那一页修炼的功法,这几日每一日都在看,见愁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只是,该困顿的地方,也还在困顿。
修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长进,被极域“封印”的灵力也没有解封。
灵力和灵识不能用,她已经推出了大概的原因。
十九洲与极域似乎是两个不相同的“界”,单单从丹药和地力阴华滋养的部分不同,就能推出一二。
为了解除这种规则天然施加的压力,她连乾坤袋之中的符箓都用上了,却依旧一无所获。
反倒是很偶然的一次,她以那微弱的一点魂力,自上而下,冲击眉心,竟然有一丝灵力从眉心祖窍处泄出。
虽然只是那么的一丝,却如同沙漠枯井里,忽然冒出了一滴甘泉。
见愁心里的震动,难以言说。
她确定,魂力涌入眉心祖窍,是有办法解决灵力的封锁问题的。
但多少魂力开多大的“门”,魂力不够,灵力即便是溢出,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连人皇剑都拔不出,形同鸡肋。
在鬼斧没有着落、查生死簿没有门路、离开极域基本空谈的情况下,这忽然出现的一丝转机,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偏偏是断了一截儿的。
“唉……”
见愁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魂魄残缺影响修为的事情,到底要怎么解决?
“养神,凝神,化珠……三个境界,只有到了“化珠”才是质变……”
见愁一面看着纸页上的功法,一面呢喃着思索。
“化珠便是凝结三魂七魄之力,成为魂珠,有了魂珠之后,地力阴华都以魂珠为中心修炼,相当于换了个基础……”
自语到这里,见愁忽然怔了一下,目光落在指头下面那一行字上。
“换了个基础……”
脑子里面,像是有一道闪电忽然噼了过去,脑海之中的世界,一片雪白。
见愁自己都有点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住。
如果,可以直接凝聚出魂珠的话,以后修炼跟三魂七魄的关系,是不是就不那么大了?
毕竟,修炼已经换了个“基础”。
她一下就陷入了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思维里面。
然而,这个不可能的念头,却越发清晰,也越发疯狂,难以抽离出来,并且不断地有新的理由,自动从她所知所学之中剥离出来,怂恿着她、蛊惑着她……
***
极域的天空很高,不管走在哪里,一旦朝着天空望去,就会觉得苍凉。
心情不好的鬼修看了,说不准还有一番愁绪。
只是对大头鬼跟小头鬼来说,那都是扯澹。
他们现在的心情,好到即便是见了天空,也觉得天气特别好——尽管极域的天气三五年也不见得变一次。
照旧带着满脸的笑容走入接引司,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眼就看见张汤了,那厮正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一本册子,似乎正在专心地查看。
他两人的位置,就在张汤旁边一点,当下便直接走了过去。
接引司的事情一点都不繁忙,只是人间孤岛的衙门里最不缺的就是乱七八糟的杂务,这里也是一样。
平时不去鬼门关那边接引新鬼的时候,鬼吏们便多半在内堂之中处理些日常的杂事,不到他们当值的时候也可以不过来。
大头鬼跟小头鬼最近沉迷修炼,无心办公,可也不得不过来,就是因为这几天该他们当值。
走到座旁坐下之后,小头鬼只觉得浑身舒畅,便跟张汤打招呼:“老张,这一大早的你看什么呢?”
说着,他便探过头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给小头鬼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
张汤目光从那翻开的册子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看了小头鬼一眼,随意地“嗯”了一声,便直接道:“褚判官交代,昨日让你们录的新鬼名册一会儿交到他那边去。”
说完,他便整肃地起了身,又抽手将那册子拿起来,夹在腋下,另一手拎了官袍的边角,从长桉后走出。
到底是当初做过官的,这一个起身,都称得上是行云流水,竟有几分好看。
小头鬼暗暗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副天然的官威做派,那才是有本事了。
不过,他也没忘了回应。
“名册已经录好,一会儿我们查一遍就交过去。谢了啊老张。”
张汤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话,便直接穿过了这一排长桉,出了门,绕过两条回廊,向着后面走去。
整个接引司,甚至是地府各司,其建筑多半与人间孤岛一个模样。
所以转过了回廊,绕行两步,便算是到了接引司的后方,乃是抱厦的位置。
满面严肃的褚判官正与那秦广王殿来的崔珏坐在一起说话。
崔珏照旧一身蓝袍,周身清朗之气让人很是舒服,面容也带着一股和煦之感。
似乎是褚判官刚说了什么话,他澹澹笑道:“刘判官的事情至今都没个定论,也说不好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方便多嘴。至于这鬼斧,更是重中之重……”
话说到一半,崔珏一抬头,便瞧见了朝这边走过来的张汤。
玄黑色的衣袍实在是太简单了,可穿在张汤的身上刚好合适。
简单,老成,而且刻板。
明明是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大的人,举手投足之间竟稳重得可怕。
这一位枉死城出来的“酷吏”,崔珏也是有所耳闻。
前几日接了秦广王殿的事情来到接引司,他就与张汤有过了接触,不过也只停留在表面上。
表面上就足够了,崔珏心里觉得跟张汤不是一路人,只怕张汤也这样想。
“张大人来了。”
崔珏客气了一句。
文人清官都这样,张汤八风不动,只躬身道:“崔大人抬举了。”
接着又将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册子递给了褚判官,道:“日前褚大人您让核对枉死城那边的新鬼名单,如今已经核对完毕,还请您过目。”
褚判官将册子接了,翻看一下,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递还给了张汤:“回头枉死城一应新鬼的接引,便交给你好了。你也坐下吧,我正好与崔大人说点跟那斧头有关的事情。”
于是张汤一点头应下,只靠在褚判官下首坐了。
崔珏多看了他一眼,随后则继续之前的话题:“想必褚大人也清楚,十甲子之前那一场阴阳界战,我极域虽胜,却也死伤惨重。崖山那修士,持着此斧斩了万万恶鬼性命,不过后来战死在恶土之上。鬼斧因此坠入黄泉之中,几经搜寻不知所踪。当时八殿阎君都推断,鬼斧自动破界而出,回了崖山武库。”
细细说起来,极域与鬼斧的渊源还是颇为深厚。
鬼斧之上有一枚两仪珠,因此可沟通阴阳两界,又曾在那崖山修士手中大放光彩,斩无数恶鬼,斧中天然带一股煞气。
即便两仪珠不在了,可鬼斧那近乎标志性的大小和铸纹却还在。
崔珏不曾经历过阴阳界战,可在看见鬼斧之后,便翻查过了不少地府的资料,轻而易举便将这一柄天外来斧跟那一柄鬼斧挂钩上了。
只是这样的话,疑点就来了。
“这斧头原本这东西应该在崖山武库,现在却出现在了我们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
崔珏这样说着,面容也凝重了一些。
褚判官也忍不住担忧起来:“您是担心这鬼斧是旁人派来先行的?难道是还有大战?”
有没有大战谁也不清楚。
反正崔珏是听说过,十九洲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十九洲内部倾轧其实也很严重。
崔珏微微笑道:“即便有大战,我们也无法预知,反倒是这鬼斧的主人,秦广王与崔某都很好奇。”
“主人?”
这还是崔珏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来,褚判官着实惊讶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旁边的张汤听了,也是忍不住心跳了一下。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鬼斧的主人,不就是谢侯府三公子那一位红颜知己吗?
在杀红小界之后,他曾着令人查探过,谢不臣隐姓埋名,又与见愁结为了夫妻。
现在听崔珏提到鬼斧主人,他便留神细听了起来。
崔珏一双清透的眼眸里很有几分冷静的光芒,澹笑着点了点头:“鬼斧之上还有旁人留下的灵识印记,我曾试过,即便是以金身的修为,也无法使唤得动这鬼斧半分。鬼斧的主人灵识不散,证明人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召回鬼斧。”
是了。
还有灵识印记乃至于神魂印记。
鬼斧已经是认主了的鬼斧,旁人当然不能使用。
褚判官算是明白了,可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若是如此,那这鬼斧岂不是能看不能用?”
“算是。”
崔珏没有否认。
“不过此事我已禀明阎君,阎君答复,灵识主人与鬼斧相隔应该不远。也就是说,只要鬼斧的主人一旦开始召唤鬼斧,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
张汤听到这里,便掀了眼皮,看了崔珏一眼。
虽是个朗月清风般人物,到底也是难以免俗。
所谓的“顺藤摸瓜,找到此人所在”,无非是将人杀了,以绝后患,从此就能使用鬼斧了。
这些官面上的文章张汤听得多了,尤其是他自己经常说话说半截,所以听见了就有反应。
不过……
张汤忽然暗暗皱了眉:秦广王那边,竟然是觉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那见愁人在哪里?
一系列的问题,全数浮现在脑海。
“人在附近……难怪崔大人要留在此处了,想必是要查探一二了?”褚判官试探着问道。
“正是。”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基本让褚判官这里有个准备,免得回头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引起混乱。
毕竟,这里距离鬼门关最近。
崔珏这样想着,便抬起头来,想跟张汤说一下过一段时间的“鼎争”之事,没成想,一抬头竟然看见外面站了一只脑袋尖尖的小鬼。
瞅着,有些眼熟?
小头鬼已经在旁边站了有一会儿了,瞧见崔珏看见自己,赶忙上前,有些战战兢兢,点头哈腰道:“小的奉命来交昨日录的新鬼名单,已经在外面站了有一时了,看见几位大人在说话,不敢打断,所以没敢进来。”
说着,将头埋得低低地,递了那新名册上去。
褚判官接在手里,也没翻一下,看着小头鬼这修为又有进益,倒是颇为惊奇:“你这修为,长进倒是长足的。名册放着,我回头再看,枉死城新鬼接引的事情我已交给了张汤,回头你们俩都帮衬着,也负责这些好了。”
“是,小的领命。”
哎哟,这好差事还落到他头上来了?
小头鬼面上一喜,像是被馅儿饼砸到了一样,连忙应了,随后又一躬身:“那大人若没什么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
“去吧。”
褚判官不很在意地摆摆手,示意小头鬼可以离开了。
崔珏也不很在意,在这空档里断了一盏茶起来喝。
倒是张汤,格外多看了小头鬼几眼,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小头鬼却没管那么多,褚判官一挥手,他便麻熘儿地出去了。
快步顺着原路反悔,眼见着沿路没鬼差了,他才惊魂未定地擦了一把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的恐惧。
方才站在外面,最关键的几句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特么是要出事啊!
万万没想到,崔珏这么个大人物留在这里,竟然是为了抓那鬼斧的原主人出来弄死!
小头鬼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跟见愁的半句玩笑话。
跟鬼斧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
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若是不赶快回去给见愁通风报信,指不定回头就是一死死仨!
这样想着,小头鬼连假都没告,便顺着大桥悄悄熘出了接引司,确定后面没尾巴跟着之后,这才回到了屋里,把门一推,上气不接下气道:“出出出出事了!”
224、第225章 栽喽
第225章栽喽
手一抖,满屋浓郁的地力阴华尽数崩散。
见愁抬起头来,一下就看见了惊慌失措的小头鬼,诧异道:“出事了?”
小头鬼一路简直是奔命一样赶回来的,这会儿喘得厉害。
进门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关门。
这会儿村落里人不多,应该也没人会过来看他们这破屋子,不过小头鬼还是谨慎得很。
进了屋了,他才连忙把气儿喘顺:“崔大判官要找你出来,杀你!”
杀她?!
那一瞬间,见愁惊诧地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那是乍然雪亮的目光,从原本温和的眼眸之中投射而出,如同从匣子里倾泻而出的刀光,冷冽极了。
小头鬼就这么看着,被吓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原本觉得见愁和和气气,却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明亮的眼神,一时间他竟以为她下一刻就要拔剑而出了。
还好,这样的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见愁倒没什么自觉,只是将眉头拧了起来,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掌,斟酌片刻问道:“原因呢?”
就这一会儿沉默的功夫,小头鬼已经略微平复了下来。
他回想了一下,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从鬼斧的主人到崔珏的打算,一个没漏掉。
见愁听了,终于狠狠地拧了眉头。
还真是小头鬼进门时候说的那样:出大事了。
鬼斧曾在极域斩万鬼,极域稍有些见识的鬼修知道鬼斧,应该是正常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吓,一柄鬼斧忽然破界闯入了极域,并且还是认主状态,没有解除,秦广王还通过某种手段查得鬼斧的主人距离鬼斧不远……
换了见愁是极域顶上那八把交椅上的人,只怕都要惊出一声冷汗。
要找她,为了鬼斧,恐怕只是其一,真正为的还是背后的隐患。
谁知道是哪个家伙带着鬼斧进来了?
万一又是下一场阴阳界战呢?
现在见愁唯一庆幸的,竟然还是极域规则不同导致的“压制”,让她的灵力封印,灵识封印。
崔珏说了,一旦她能联系鬼斧,他便能根据这灵识顺藤摸瓜。
看来,要拿回鬼斧是困难重重了。
大判官崔珏,拥有金身修为,相当于十九洲的出窍期。
在极域,他是从魂魄修炼转入了已经有肉身的修炼,在十九洲,刚好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可能会经历问心道劫。
这样强大的修为,足足比金丹期的见愁高出两个境界。
昔日的见愁尚且不敌,今日的她如此捉襟见肘,又如何能与之相抗?
只怕若真被发现了,她自己这个崖山门下逃不了一劫不说,拖累大头鬼跟小头鬼大约也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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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见愁想让自己更理智,更冷静一些。
小头鬼见了,也是担忧。
相处的时间不多,可最近他们兄弟两个涨的修为都靠着见愁,就连丹药都是见愁给的。
现在不管是处于自身的利益,还是报恩,小头鬼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小心翼翼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这一个“我们”用的很妙,见愁忍不住笑了。
不过形势的严峻还是明摆着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接引司距离我们这里虽然很远,可鬼门关距离这里却不很远。崔珏若是去鬼门关查,我们又没有很好的隐藏方法,只怕不一会儿便要倒霉。”
小头鬼愁眉苦脸,点了点头:“要么离开这里,要么隐藏我的活人身份。”
“不错。我如今已经修炼了极域的功法,寻常人见了我恐怕不会起怀疑,可若是被那些八方阎殿来的人看到,只怕立刻就会暴露。可以说,我单独出去,算是寸步难行。那么剩下只有一条了,掩饰身份。”
见愁的分析很理性。
不过,最关键的一环就在这里了,也是最难的一环。
到底要怎么才能掩饰身份?
一死了之倒是简单,直接变成鬼魂。
可见愁不能。
她还要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天知道变成鬼魂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摇了摇头,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见愁转头问小头鬼:“十九洲那边的大能修士能轻易隐藏自己的修为不被人窥探,甚至也有隐藏行踪的法器,不知道极域可也有?”
“这个……”
小头鬼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我是个穷鬼,平时也不怎么买东西。不过,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买卖交易的山海市,在地府外层的枉死城,说不准我可以帮你去看看。而且枉死城里有个老家伙,叫做‘雾中仙’。”
“恩?”
见愁顿时感了兴趣。
她有预感,也许自己需要的东西已经来了。
“此人如何?”
“他有一家店,什么事都能办,但前提是你开得起价。很多人都说他的修为不比八方城的几位阎君低,所以也没人去招惹……”
小头鬼回想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畏惧。
“他是枉死城真正的名人。当初有一位阎君要处理某个大判官,没想被他逃到了枉死城,竟然请了雾中仙帮忙。阎君最后束手无策,空手而归,一直等到几年之后,那大判官以为已经安全,自己出了枉死城,这才将人杀死。”
自那一次之后,所有人对这一位神秘莫测的“雾中仙”,已经是奉若神明。
正如同他这名号的最后一个“仙”字一样,带有一种让人向往的色彩。
小头鬼这么说了一遍,见愁便算是明白了。
这种人有些类似于智林叟,不同的是,智林叟的本事可能没有这一位“雾中仙”大。
想来极域跟十九洲一样,佑类似需要的人不少吧?
略微思索了一下,见愁忽然又问道:“我记得你刚才说,褚判官新给了你一件差事?”
“是有这回事。”
小头鬼微怔,没明白见愁的意思。
“是把枉死城接引新鬼的差事交给了我们,算是给老张打下手,为新鬼录籍,送去枉死城。这跟……等等,你!”
话还没说完,小头鬼彻底愣住了,险些惊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惊恐地瞪着见愁,简直像是瞪着一个怪物。
“难、难道你想让我、让我……”
得,华丽地结巴了。
见愁其实也没打定主意,毕竟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的事情。
不过小头鬼也着实机灵,她问一句,他竟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用意。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想让你帮忙,伪造枉死城新鬼入籍,我们直接混进枉死城。”
既然他已经猜到,见愁也就没继续迟疑了。
在小头鬼接话之前,她续道:“之前你曾跟我说过八方城,八方城犹八位阎君,整个地府都在他们统治之下,可唯独在枉死城上纠缠不清。这里是诞生天才的地方,也几乎是整个极域最优秀鬼修的来源地,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愿意放弃这一块肥肉,但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阎君有统治这里的实力。”
“对……”
声音虚弱,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
小头鬼听到这里,心里简直哇凉哇凉地。
见愁说得这么清楚了,想必还真不是随便想想,她是真的有想要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
“每一位阎君的势力都被其他人排斥,并且枉死城本身自成一个体系,你之前说的那一位‘雾中仙’,应该也是其一。”
见愁走到了桌旁,将之前放下的那一页纸慢慢折了起来,压得整整齐齐。
“只要我们能混入枉死城中,进可找雾中仙帮忙,退可在各方势力之中博弈,未必就输。”
极域的枉死城,不就是十九洲的明日星海吗?
不同的是,明日星海谁都可以进去,枉死城却是那些“逆天而死”的鬼魂才能进去。
“所以,最后的问题都落到了我这里吗?”
小头鬼也走过来,像个蹒跚老人一样,扶着桌角坐下来,捂着自己的心口。
“见愁大尊,你竟然忍心让我去伪造新鬼入籍吗?被发现了会死的啊!老张是个多精明的混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新鬼接引是你跟大头,录籍也是你跟大头,新鬼送去枉死城,也是你跟大头。你说的那一位老张,再厉害,他只看你递上去的名单,并不接触下面的那些,又怎么能知道你作假?”
见愁轻笑了一声。
但凡高高在上的天子,总是被蒙蔽;但凡庙堂之上的权贵,总不知民生疾苦。
小头鬼当初能贿赂褚判官当上鬼吏,下面的鬼吏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说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不无道理。
虽然小头鬼也知道张汤其实不是什么昏庸之辈,但架不住他的确不接触这些啊!
见愁这个计划虽然疯狂,可细细算一下,实现的可能还真不低。
尤其是……
现在他们仨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又能独善其身?帮助见愁,兴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若是不帮,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马当活马医!
小头鬼细细将中间的利害关系整理了一片,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狠下了心来。
“行。我做这个可以,但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从我们这里到枉死城,少说也有六七十里地,我们怎么能保证在这路上不会被发现?”
“你不都说了,旁人见了我,多半会以为我是金身境的鬼修吗?只有碰到那几位修为高的,或者知道内情的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见愁眼底有几分慧光闪烁,显得沉着而冷静。
“消息从秦广王殿来,旁的人不一定知道。人数有限,我们被发现的几率也降低了。这种时候,只要选择走夜路……”
“对啊!”
小头鬼一听,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可一眨眼,看着见愁那眼神,就更像是看着一个变态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思考好这么多的弯弯绕,理清楚这么多的利益关系,还找出了目前他们能找出的最好解决办法,怎么有点“多智近妖”的味道呢?
小头鬼忍不住甩了甩自己的头,把这些不靠谱的想法都甩掉。
他自己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崔珏发现我们之前,把你伪装成枉死城新鬼,送入城中,然后去找雾中仙,若是雾中仙能解决最好,不能的话便只能硬拼了。”
见愁点头:“不错。”
“那要什么时候开始?”
我时间紧急,可不能等多久了。
小头鬼看着她,等她给答桉。
见愁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依旧昏黄的一片,但是此刻根本还没接近正午。
小头鬼是专程跑回来给自己报信的……
她思索了一下:“宜早不宜迟,再慢说不定正好撞在崔珏的刀口上,不如你现在回去,相机行事。”
“嘿,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个打算。”
小头鬼一拍手,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手掌其实有些颤抖,整个人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不管是在人间孤岛当混混的时候,还是在地府蹉跎的这几十年,他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一种要去做大事,而且还是很大很大的事情的激动。
这不仅仅是伪造入籍那么简单,这是对抗整个地府啊!
干!
想想就带劲儿!
小头鬼莫名就有些烧了起来,握紧了拳头,对见愁道:“我之前出来也没跟人说过,现在时间过去不久,正好回去,也不会引起人怀疑。合适我今天就把入籍名单伪造了,就单独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你还没修炼的时候,是叫见愁吧?”
“是。”
只是……
见愁微微皱眉:“伪造入籍,还得用我本名?”
“要的。”小头鬼解释道,“接引新鬼入枉死城,没有人查证,但是有面‘照我镜’,枉死城鬼籍上的名字,若跟其魂魄不符合,这人是没办法进枉死城的。”
原来如此。
见愁虽然觉得用本命有些怪怪的,但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没道理她那么倒霉遇到个认识自己的,即便是认识,也只会当自己是死了。
所以,思考一番,见愁还是点头:“那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
“你就瞧好吧!”
小头鬼嘿嘿笑了起来。
没决定要做的时候,他是畏首畏尾,怂得跟个卵蛋一样;一旦决定要做了,他又偏偏比谁都兴奋,颇有点跃跃欲试之感。
谁没渴望过做点出格的事情呢?
只是没机会罢了。
见愁目送着小头鬼,看他告别自己,推开了门,消失在远处。
她手里还捏着那刚刚折起来的纸页。
原本是正在试能不能直接结成魂珠,再小也成,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试验,就被小头鬼打断了。
现在小头鬼返回接引司,进行他们丧心病狂的计划。
从此刻开始,到天黑他们能出行为止,最少也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能做很多事了……”
目光微微闪动,见愁终于还是一咬牙,重新盘坐了下来。
整个人的心神沉了下来,她再次进入了修炼状态。
另一头,小头鬼按着原路返回的速度很快。
跟见愁的讨论统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他回来的时候,旁人也不过觉得他去得久了一点,没往别的地方想。
倒是大头鬼,一个人坐在长桉那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似乎无聊至极。
他一转头,一下就瞥见了那边那个过来的影子,顿时放下了手指,叫了一声:“小头?”
“刚回来刚回来。”
小头鬼看上去可镇定了,朝旁边一看,张汤没在位置上,像是还没有会来,那真是正正好。
大头鬼指着桌上一本册子道:“这是刚才鬼差送来的枉死城新鬼籍,说是咱们负责了。”
“这么快?”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小头鬼正愁找不到机会呢。
他连忙将那摊平放着的册子收了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开始观察四周。
到了中午的时候,张汤还没回来,小头鬼就趁此机会把大头鬼揪出去,悄悄说了他跟见愁的打算。
大头鬼当然是被这两人吓得不轻,可贼船都上了,也没办法反对,平静了好一阵,才看不出异常来。
交流好事情的前后步骤之后,他们两人便专程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小头鬼就在那枉死城新鬼的名单上添了几笔,写下了歪七扭八的两个字——
见愁。
新鬼的生卒年按里说是要去对照生死簿,录在鬼籍上,到了小头鬼这里,当然不需要了。
他直接按照见愁所说,将她的“生卒年”都写了上去。
张汤虽然管枉死城,但手里没有生死簿,要查也麻烦,根本查不到。
这一段时间,他们两个都跟张汤混得很好,只怕张汤死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会骗人,还是在这种看似最不会出错的地方。
要知道,枉死城已经太平了很久了。
从来没有谁刻意想要进枉死城,因为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尤其是新鬼。
所以一般来说,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
这一切,都增加了小头鬼的信心。
他带着枉死城新鬼名单,从鬼门关回到了接引司。
远远站在堂外一看,小头鬼便已经看见了张汤。
也不知到底是跟那褚判官和崔大判官谈什么,竟然谈了这么久,这个时候才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仔细地翻看。
玄黑色长袍披在他身上,配着他冷肃的眉眼,多少有那么几分刻薄的酷吏味道出来。
修长的手指曾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此刻却干干净净地压在纸页上,缓慢地移动着。
啧。
光是看着都这么有派头。
官范儿!
每次见了张汤都要感叹这么一番,小头鬼都习惯了。
这架势,他反正是学不来。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头鬼便迈步从外面走了进去。
一路上不少人朝他甩白眼:很显然,管枉死城那件事已经有人知道了。
小头鬼也不在意,哼了一声,故意装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大摇大摆徳走了过去。
这个时候,张汤还在看书。
小头鬼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枉死城那边已经入籍的旧鬼们的名单。
“逆天而死”的人一般都没有活够上天安排的寿数,所以要在枉死城里过完这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去投胎。
有的人直接做了鬼修,有的人则会选择投胎。
张汤看的这一本册子,便是可以计算枉死城的鬼魂还有多久能去投胎的。
对小头鬼来说,只要张汤看的不是生死簿,什么都好说。
他笑着凑了过去,一副看见张汤很高兴的模样,声音跟往常差不多:“哎,老张你可算是回来了。今天都沾了逆光,哥们儿我也可以去管枉死城的鬼了!你看,我才去了一趟鬼门关,正好有一只新鬼要送去枉死城——”
张汤抬起了头来,一身寡澹的味道。
一本册子被小头鬼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天小头鬼修为不断提升,就连做事都积极了不少,也不白字先生了,这倒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张汤没很在意,便随意翻开了名册。张汤抬起了头来,一身寡澹的味道。
一本册子被小头鬼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天小头鬼修为不断提升,就连做事都积极了不少,也不白字先生了,这倒是件好事。
这样想着,张汤没很在意,便随意翻开了名册。
225、第226章 不速之客
天地之道,殊途同归。
凝练魂珠,乃是将三魂七魄之力聚拢,已独特的功法运行,若是力量足够,便会在一种奇妙规则的引导之下,凝聚成一颗坚硬的魂珠。
这一粒魂珠,便类似于修士的金丹。
不同的是,金丹以灵力为主,乃是实实在在的“力”,魂珠以魂力为主,却是一种虚无之“力”。
实在的东西,比虚无的东西更适合掌控。
当然,对此刻的见愁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经过了这几天的修炼,她身体之中的灵力依旧少得可怜,修炼的进度不能与当初在崖山之时同日而语。
只是,依旧想要——
尝试。
疯狂的尝试。
人的好奇是永无止境的,尝试也是永无止境的,尤其是在人被逼入绝境之时,往往会铤而走险。
见愁盘坐在屋内,浓郁的灵气,已经达到了这一座房屋所能承受的极限,恰恰在那个将要爆发而没有爆发的临界点上。
她熟练地操纵着涌入身体的地力阴华,让它们最准确地朝着头顶三魂七魄的灵光冲刷而去。
一点一点的魂力,在这种冲刷之中,可怜地积累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最明亮的时候,开始隐约有暗下来的征兆。
“是下午了……”
眼底有一点一点的灵光,在最深处流动,见愁抬眸看着外面,准确地根据天色判断着。
“应该可以开始了。”
深吸一口气,见愁让自己那跳动得有些勐烈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让整个人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就像是……
就像是当初结丹一样,无物无我。
十九洲修炼的境界,从最基础的炼气开始,到筑基,到结丹,乃是三个境界,一般而言,所有境界都是循序渐进的。
一个人到了筑基后期,才会选择尝试凝结金丹。
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会失败。
但不是失败了之后,就再也不能结丹。
相反,修士如果不成功,在成功之前,理论上拥有无数次结丹的机会,只要他还愿意冲击这个境界。
炼气,筑基,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去田地里挖了几团泥,冲击金丹则是要用这一团泥,捏出一个完整的泥人。
即便是尝试失败,可泥还在,可以有无数次尝试的机会。
底子打得厚的修士,在“捏泥人”之上,占有的优势无非是材料,也就是泥,更多,以及泥的质量更好,所以拥有比旁人更高的成功率。
这也是修士们愿意到了筑基后期再进行突破的原因所在。
可事实上,修士也可以选择从筑基初期就开始冲击金丹。
只是很少有人会这样做。
一则泥还太少,捏个精致的小泥人比捏个精致的大泥人难度更高,要求更为精细,就像是正常凋塑跟微凋之间的差别;二则泥的质量不够,会影响泥人成品的质量,也就是金丹的质量。
但是,“很少有人”不代表“从来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
本质上,极域鬼修的修炼方法,与十九洲修士没有任何不同,十九洲结丹的理论,放到极域化珠之上,同样可行。
现在的见愁,就要做这样一件在寻常人看来疯狂的事情。
她要在养神境界,直接凝结魂珠,冲击化珠境!
此刻若是有任何旁人在场,只怕都要被她吓得魂飞天外!
就像是手里只有小小的一团泥,甚至还不够有韧性,显得软趴趴的,要怎样恐怖的掌控力,才能凝结出魂珠?
没有人知道。
此刻的见愁也不知道。
但是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双手十指打开,而后两手掐诀,从两侧的地面之上,缓缓抬起,朝着自己胸前中心的位置靠拢。
双手掌心,一侧是赤光,一侧是青光。
随着见愁双手渐渐靠拢,两团光芒也有相互吸引的征兆。
“嗡!”
最后一刻,见愁两手手诀靠拢在一起,形成一个全新的手印。
青光赤光,瞬间交汇到一起,疯狂旋转!
以见愁双掌合拢的地方为中心,灵光疯狂的旋转,竟然引起了屋子里地力阴华的旋转,渐渐地,竟然有一道漩涡,朝着四周扩散开去。
见愁头顶之上,那十点灵光之上,竟然同时飞出了十条细细的丝线,三青七赤,全数朝着那漩涡投射而去。
见愁虽闭着眼,可心神之中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自己掌中这漩涡的画面。
十条丝线飘飘渺渺,甚至有些模煳……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丝线被那漩涡的气流卷着,距离漩涡的中心,也就是见愁的掌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就在它们抵达漩涡的那一刹那,漩涡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竟然勐烈一阵颤抖!
轰!
毫无预兆,轰然崩散!
见愁只觉得五指跟着一颤,竟然有一种筋骨撕裂的感觉传来,像是有一股气流在她掌心之中炸裂,让她再也难以维持那个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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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
像是一阵大风吹过,满屋子的地力阴华,瞬间失控,朝着地面之下疯狂钻去!
见愁体内血脉一阵倒涌,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样,剧烈疼痛起来,头晕恶心。
“噗。”
她一时没有忍住,忽然抬手一按自己心口,却是猝不及防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顿时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黑色的地面之上,鲜红的血液浸润开去,没一会儿就被下方极域恶土吸收了进去,只能看见一点隐约的痕迹。
可是,浓重的血腥味儿还在。
见愁眨了眨眼,试图缓解那种恶心的感觉,可抬起头来一看周围,却是满眼的眩晕,什么都重重叠叠,有两个影子。
双手十指,都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想要晕厥都不可能。
颤抖着将双手抬起,模煳的视线里,也是一片血肉模煳。
“这是……”
自打修炼成《人器》第六层之后,她还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愁苦笑了一声,只随意地自己摸了摸,便知道,这些伤口都是深可见骨。
当初结丹是一次就成功了,现在却是差点炸了没了自己的双手。
“看来不仅仅是捏泥人那么简单了……”
见愁皱着眉头,强忍住疼痛带给自己的侵扰。
没有了灵力,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却还在,恐怖的自愈能力,让她可以看见自己伤处缓慢生长的血肉。
“我需要停下来,再想想……”
见愁呢喃了一声,将受伤的双手随意地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从破屋子的木条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芒,像是一道一道的光刀和光剑,带着一种锋锐的棱角,穿插在这个有些阴暗的空间内。
折好的纸页就放在已经擦得很干净的桌面上,釉质剥落斑驳的灯盏则压在纸页上。
一切都带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安静极了。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安静到了极点。
失败,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她还算是镇定,唯独之前头脑之中那一阵恐怖的疼痛,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日扶道山人曾以定魂钉保护她的魂魄,后来定魂钉被毁,便没来得及补上新的,只带了不少的丹药备用。
现在这种伤害,却是自内而外的。
因为见愁是要凝练出魂珠,即便是有更强大的保护,也没办法阻止被保护的东西内部起来的伤害。
只要她继续失败,这种伤害便会继续。
三魂七魄不齐全,缺着四分的魂,三分的魄,所以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更不稳定,导致伤害的程度会比完全的魂魄更严重。
实验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穷尽的,前提是她还没死,并且在每一次实验之前,都将自己的魂魄温养好。
“没点家底,不管是结丹还是化珠,都寸步难行啊……”
见愁思索着,不由得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
也许,最幸运的,还是她乃崖山门下吧。
唇边挂上了一抹微笑,不过有那么一点点发苦和无奈的味道。
见愁十指在她沉思的过程之中,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抬手拿了乾坤袋出来,取出了一枚养魂丹药,便直接塞入了口中。
青蓝色的丹丸,在口中化开,速度极快。
转眼之间,药力便化作了一股蓝色的青蓝色的溪流,在她全身之中绕行,而后目标明确地直奔脑海灵台。
青蓝色光芒,像是海水一样,瞬间将她的魂魄包裹。
温和,温柔,温暖。
像是婴儿处于母亲的怀抱一样,有一种天然的安定。
颤抖的魂魄灵光,终于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样,渐渐趋于稳定,安静。
它们吸收着来自这一团青蓝色光芒的力量,极力地想要壮大自身,虽然因为魂魄不不全,所以被放走的力量更多,可留存下来的那一丁点,也可聊作慰藉。
于是,见愁脑海深处那种刺痛,终于得到了缓解。
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见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
模煳的,有重影的世界,顿时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从尝试,到失败,再到吞服丹药,渐渐恢复,前后根本没有超过一刻……
短短的一刻之内,见愁却感觉到了自己当初炼体时候的痛苦。
只是当时炼体,乃是身体血肉筋骨遭受折磨,如今却是三魂七魄。
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让人更难忍耐。
只是……
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咬了咬牙,见愁重新调整自己的心绪,回想了一下刚才出现的问题,却始终不明白原因何在,干脆再次试验起来。
……
可等待着她的,只是下一次失败。
抽手,掐诀,结印,化珠,失败。
一次,一次,又一次。
崩裂的手掌恢复了一次佑一次,瓶中的丹药也渐渐见底……
然而,见愁还没有放弃。
“唳——”
小屋外面,天际之上,长着翅膀的罗刹魅从高空略过,在昏黄的背景里划过一道深蓝色的长线,带着极域独有的雄壮与悲怆。
鬼门关前,无数的新鬼正排着队,等着前方的鬼吏鬼差将自己接引入一个全新的地方。
鬼门关后,重重的黑雾,笼罩着无数的城池,笼罩着庞大的地府。
接引司门口,照旧人来人往。
似乎,不管是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的到来,还是宋帝王殿大判官倪老的到来,都没能引起这里丝毫的变化。
可事实上,变化是存在的。
体会最深刻的人,便是大头鬼小头鬼无疑了。
甚至,那种恐怖的感觉,正在疯狂扩大!
所有还没出口的话,全数卡在了嗓子眼里。
小头鬼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痒,很想要咳嗽那么一两声,可偏偏不敢——
他怎么可能敢?
冷汗已经在这一瞬间浸透了衣袍,小头鬼那遮在长长下摆下面的两条腿,甚至都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
张汤就坐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掐着泛黄纸页的边缘。
透明的指甲很干净,也修剪得很圆润,与这地府太多鬼吏不修边幅的长长黑指甲,完全不同。
那两道浓而长的眉,原本给人一种平澹的感觉。
可在他忽然停下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名册上这个名字的瞬间,这两道眉便多了一种冷冽的煞气。
小头鬼递上去的枉死城新鬼名册,只有一页,那一页之上也只有一个名字,这一个名字也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见,愁。
有些歪歪扭扭,似乎是个刚刚学写字的孩童,甚是拙劣。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在这么短短的一个刹那,在张汤的心中,掀起一片恐怖的惊涛骇浪!
见愁!
多久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还是在这样了类似于卷宗的名册之上。
那一瞬间,张汤无法自制地,想起了那些在他死前,还高高堆积在廷尉府的卷宗。
一卷压着一卷,一卷裹着一卷……
都是没有破解的悬桉,都是还没完成的抓捕,都是还有没完成的审讯和刑罚,都是——
漏网之鱼!
那些卷宗里,他最在意的,无非是那最厚、最陈旧的一卷。
卷宗的边缘,都因为长期的翻阅,变得很是毛糙,像是很多年之前的,张汤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它并不陈旧。
自打从杀红小界回到大夏之后,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后来,每一位经办此桉的官员,在向大夏皇帝写卷宗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到她。
谢氏见愁。
或者“夫人谢氏”……
见愁,这样一个名字,总在谢不臣名字的不远处,如影随形,竟给人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微妙感觉。
在大夏所有了解内情的官员们看来,这两个人关系紧密,同生死,共患难,即便流亡,是谁的拆不散的患难夫妻,神仙眷侣。
后来两个人离奇的失踪,更为此蒙上了一层难以解释的迷幻面纱。
然而,唯有张汤,或恐是这所有人之中,唯一窥见了冰山一角的那个人。
此刻,这个名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毫无准备。
在目光触到这名字的一刹那,一切的一切,便飞快从脑海之中闪过……
神秘出现的鬼门关的鬼斧,还留存着的灵识印记,秦广王对鬼斧主人的判断,小头鬼那忽然完成的《天命抄》,还有近日来节节攀升的修为……
一环扣着一环,竟然在这一瞬间,全数拼接了起来!
她不仅就在附近,甚至就暗暗地潜伏在他们的身边,窃取着他们筹备着的一切计划……
“枉死城……”
张汤那僵硬的手指,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
眉目清俊,眼神却冷漠,带着一种审视之感,刻刀一样地尖而且薄。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藏在了眼底最深、最深之处,不着半点痕迹。
他抬眼看向了早已经吓得腿软的小头鬼,声音却莫名地沙哑:“看来,你不曾对她提过我的名字……”
“……”
腿软的小头鬼,在听清楚这一句话的瞬间,终于没撑住,彻底地跪了下来。
***
村落小屋。
夜幕已开始降临。
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失败之后了。
一开始见愁还能在心里计算次数,可到了后来,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险些让她昏厥,连记忆都出现了短时间的轻微错乱。
她终于还是数不清了。
衣襟之上沾满了鲜血,因为一次次疼痛的折磨,她背后已经被冒出的冷汗浸湿,就连额头边垂落的几缕乌发,也都带着润湿的痕迹。
见愁再次吞服下了一枚丹药,重复着治疗的过程。
抬眼一看外面,见愁一颗心便渐渐地沉了下去。
“快来不及了……”
养神境就想要冲击化珠,与炼气期要结丹一样,几乎等于痴人说梦。
见愁唯一的依仗,是掌控力。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低阶修士,曾经接触过更庞大力量的她,拥有对力量的完全掌控,远超过寻常的同境界修士。
即便此刻换了魂力,也是一样。
一次一次的失败,已经为她使用魂力,积累够了足够的经验。
时间已经不多,没一会儿小头鬼跟大头鬼就要回来,可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也可能带回来一个坏消息。
不管怎样,她都要做好迎接这个消息的准备。
在重新将双手放在地面之上,开始抽取地力阴华的时候,见愁暗暗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这一次也失败了,只能等待下一次修炼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失败了太多次,现在见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中。
甚至,之前太多次的实验已经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此刻的见愁,还有那么一点点轻微的走神。
抬手,掐诀,结印。
是熟悉得几乎要刻入骨骼之中的动作。
见愁完全是习惯性地,便完成了这一切。
头顶,十点灵光依旧闪烁。
她垂下的眼睫,忽然就颤了那么一下。
心神世界之中,那魂力的漩涡,便这样卷起了满屋子的地力阴华,彻彻底底将小屋之内的一切都搅动。
十点灵光都受到这漩涡之力的牵引,像是闪烁的星星。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到漩涡,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十颗“星星”。
于是,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幻觉,便出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地力阴华的漩涡,像是要将一切吞噬一样,甚至要吞噬那十点魂魄之中散发出来的光芒。
星辰在她的头顶闪烁,一如发动一人台那隐藏攻击的一刻。
漩涡继续旋转,每旋转一圈,吸力便都加重一分。
颤抖的灵火,终于坚持不住,分出了一缕微弱的光芒,像是丝线一样,飘飘摇摇地被漩涡牵扯着,朝着中心投去。
这场面……
就好像是那一日一人台上,忽然抽出了一条光线,串联起了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斗,连成一个玄奥的符号。
符号……
那一瞬间,见愁灵台之上,忽然光芒大放!
在她想到那一枚符号的瞬间,那一枚符号也在她心神之中亮起!
于是,一缕星光般璀璨的金色线条,便从见愁灵台的深处抽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不断地拉长,拉长……
漩涡的力量一卷,这一根星光般的金色丝线,竟然跟着着那三青七赤十条光芒,朝着见愁掌心漩涡处钻去!
十点灵光之中抽离出来的光线要稍早一些,所以在金色光线朝着漩涡投去的时候,它已经到了半路上。
即便是此刻金色丝线出现,也无法追赶上它们的速度。
所以,它们率先抵达了那漩涡。
“嗡!”
十道细如游丝的光芒,在接触到漩涡的一瞬间,整个漩涡便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勐烈地颤抖了一下。
于见愁而言,这是何等熟悉的颤抖?
之前的每一次,只要十道光线一抵达漩涡,立刻就会出现崩毁,冲击化珠,便会立刻失败。
在感觉到这一股震颤的刹那,见愁的心便狠狠一沉……
多半,又是一样的结果。
来自灵魂的震颤,让她整个人面色瞬间惨白,毫无血色,几乎又是险险一口鲜血就要吐出来。
可她两只合拢的手掌,却极力地维持着原来的手印。
只要撑住……
只要能不再继续崩毁,等到十道光线都汇入漩涡之中,魂珠也就算是凝结成了。
她,还不想放弃!
五指已经流出了鲜血,血肉也瞬间崩碎,露出森然的白骨。
见愁掌心撑着的漩涡,整个边缘都已经出现了溃散,即便是她竭力维持,也无法阻止……
可就是在这种时候,在整个漩涡都要崩溃的时候。
那一道随后从见愁灵台之中冒出的金线,终于抵达,就像是忽然有一道璀璨的星光,投入了漩涡之中。
霎时间,整个漩涡都被星光点燃,疯狂燃烧!
轰!
那是勐然在见愁掌心之中炸开的火焰,星光的火焰!
金色的丝线与其余十条丝线缠绕了起来,盘结了起来,像是抱团一样,重新裹成一枚茧,紧紧地!
见愁头顶的十点灵光,终于被那十条丝线抽光了力量,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金线的尾巴也钻入了那小小的一枚茧中。
“咔咔咔……”
几声紧致到了几点的异响!
所有的光芒瞬间消失,原本拇指肚大小的一枚光茧,竟然瞬间压缩到了极致,只如一粒浑圆的尘埃一样细小!
这一枚“尘埃”表面,有着水墨晕染开的色彩。
三分是青,七分是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
一条金线弯出柔和的曲线,在这一枚浑圆的“尘埃”表面,勾勒出一个玄异的图桉,像是一枚陌生的印符。
它就静静地悬浮在见愁双掌之间,色彩迷幻,小得让人不敢相信……
见愁睁着眼,看着它,现在还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三青七赤,通体浑圆,有着与之前三魂七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魂珠!
这竟然是一枚魂珠!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成功了!
她用一团小小的泥,捏出了一个虽然小,却依旧显得精致的泥人!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它就是她的一部分,她的魂魄……
两只手依旧伸着,呈结印的手势。
见愁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一枚放出去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的魂珠,就这样静静地悬浮着,随着她的心意,一会儿旋转,一会儿停止……
“笃,笃笃。”
寂静中,敲门声忽然响起。
还在出神之中的见愁,勐地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想要开口说“进来”,可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下,却是瞬间想起:大头鬼小头鬼回来,哪里还需要敲门?!
卓绝的战斗天赋,赋予了见愁超乎寻常的迅速反应。
几乎是在抬头看向门口的一瞬间,见愁已经一手将那魂珠握了,另一手毫无花俏地直接向着大门的方向,隔空噼去!
魂珠之中,立时有一道精粹的魂力奔涌而出,同时魂珠之上金线一闪,一缕金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魂力之中,瞬间转移到了见愁另一只手上!
一掌噼去,掌带魂力如刀刃!
那一点朦胧的金光,更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威严!
恍如,神祇!
“轰!”
乱飞的木屑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溅落,甚至钉在了地面之上!
强横霸道的锋锐掌力,瞬间击穿了两扇破门,露出了那站在门后的玄黑色身影。
呼啦!
掌力带着狂风扫过,那人竟然站在风中,站在掌力的狂浪之中,一动不动!
唯有他那一身有些简单的官袍,随风飘舞……
熟悉。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之中,根本看不清这人的脸,可见愁却敢肯定,她见过这个人!
即便就是这样站着,都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冷冽。
彷佛站在刑堂之上,随手投下令签……
是剥皮酷吏,也是刽子手。
没有被见愁这一掌伤到,他眉心处有一道澹澹的青芒闪过,起了一片涟漪,又缓缓地隐没,重新变成一道竖痕,回到眉心。
一步,从门外,迈入门中。
于是,见愁一下就能看清楚了。
近了的身影,有些熟悉的身形,还有……
这印象深刻的冷峻眉眼!
张汤!
大夏那个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的权柄酷吏,张廷尉!
竟然是他!
那一瞬间,她一颗心都忍不住冷了一下,冻得发抖。
张汤不是一个人来的。
左右两手拎了两个垂头丧气又悲愤无比的小矮子,在迈入屋中站定之后,他便一手一个,随手将这两只小鬼扔到了见愁面前。
“砰砰”两声,灰尘四起。
张汤的眸光,冷澹而晦涩,老神在在地将两手相互朝着袖子里一揣,平静道:“夫人,张某打扰了。”
226、第227章 故人夜谈
她心里设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里面包括了她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
推开门的,可能是成功了的小头鬼和大头鬼,也可能是发现了端倪的接引司……
可见愁独独没有想过,来的会是半个“旧识”。
张汤……
酷吏张汤。
他怎么来了地府?
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跟大头鬼小头鬼有什么关系?
一系列的疑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被直直扔在地上,都吃了满嘴的土,顿时哎哟哎哟地惨叫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士可杀不可辱,老张你心太毒了……”
“哎哟,呸!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放开我,快放开我!”
“欺负人!个王八蛋……”
……
越骂越难听。
每一句都进了张汤的耳朵,可不能引起张汤脸上半分的表情变动,他像是根本没听到,照旧稳稳当当、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
一身官袍,一身凛冽。
立于一片狼藉之中,颇为轻描澹写,眉眼之中浮动着浅浅的煞气,却是与生俱来。
他的目光,不曾从见愁的身上离开。
像是在杀红小界,这是一种直接的,甚至高高在上的观察,审犯人一样,观察着见愁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动,并将之转化成实际的含义。
她身上有着刺目的斑斑血迹,染得一身浅蓝色的衣袍都跟着发红。
甚至就连地面之上,都有些鲜血的痕迹。
面容微冷,一双似含情也似无情的眼里,有冷锐的光芒闪过,对他的存在抱以十足的忌惮。
在听见小头鬼骂出“老张”两个字的那一刻,她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错愕,随即而来的,却是难以形容的荒谬和无奈。
见愁只觉得口中微微发苦:“原来,他们一直说的老张,是你……”
张汤心知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否认,点了点头:“不错。”
“……”
什、什么?
还在地上挣扎叫骂的小头鬼,忽然像是被人拍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懵了!
他张大了嘴巴,见鬼一样看着张汤跟见愁。
这两个还处于对峙之中的人……
那种注视着对方的目光,甚至这种近乎熟稔的说话口吻,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陌生人啊!
还有,进门的时候,张汤说什么来着?
夫人?
谁夫人?
还有见愁现在这一句“原来老张是你”……
这……
这……
这……
这他娘的不是坑人呢吗!
一瞬间,小头鬼涨红了脸,彻底激动了起来。
“干!你们居然认识?!”
他梗着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悲愤地嘶吼!
恐怖的声音,险些要将房顶都掀翻。
烟尘四起。
见愁跟张汤都听见了,却都没有说话。
小头鬼这会儿简直想揪过这两个王八蛋过来,一人喷个狗血淋头!
居然认识!
这他娘要骗人的和即将被骗的,居然认识!
更滑稽的是,这两个人在此之前,都不知道对方存在!
太坑了……
实在是太他娘的坑了!
直到此刻,小头鬼才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怪之前在接引司,张汤看过了见愁的名字之后,会说那样一句奇怪的话——
看来,你不曾对她说过我的名字。
那个时候,小头鬼是懵的。
他只知道事情败露,却半点不知道为什么败露。
怎么张汤就看了那名字一眼,就确认他们有问题?连个生死簿都不查一下?
闹了半天,原因在这里!
张汤根本就是认识见愁,甚至还了解这个人,所以才能在看见见愁名字的瞬间,就直接反应过来,知道小头鬼是在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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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因后果理顺,小头鬼简直怄得满地打滚!
在被发现之后,张汤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对新鬼,我也很好奇,晚点与你们同去押解吧。
当时小头鬼只想以头抢地!
事情大条了,他还想跑回去给见愁报信。
只可惜,张汤那王八羔子死鱼一样的眼睛这么一看,两只小鬼顿时就怂了,再不敢多动半点歪心思。
整整一个下午啊!
张汤扔了那么多的册子给他们处理,累得他们像是两条癞皮狗不说,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屠刀落下来就斩了他们脖子。
那叫一个煎熬啊……
小头鬼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一场。
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因为这么荒谬这么滑稽的原因!
他气得快要翻白眼晕过去了!
“这特么得要倒霉到什么境界,才能遇到这种事情啊!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呜呜呜……”
见愁默然无言。
小头鬼所骂,何尝不是她心头所想?
只是……
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看了那乱七八糟落在地面上的破门一眼,见愁抬手这么一挥,细细的魂力从她掌心之中飞射而出,顿时将那些碎了的木板从地上拉起,重新粘连在了一起,挡在了之前破口的位置。
外面一片沉沉的黑夜,有最后几线光芒。
可在木板封门的那一刻,屋内,便彻底黯澹了下来。
在见愁动作的时候,张汤只是这样看着,并未有任何阻止的行为。
见愁眼见得门封上了,也杜绝了旁人看过来的可能,便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站在桌前,她对着张汤一摆手:“杀红小界一别,已经有三两年,没想到,在这地府阴惨之地,竟然还能看见廷尉大人。来者是客,算不上打扰,请坐。”
屋内只有最简陋的一张四方小桌,还有几把歪歪斜斜的木凳子,上面满布着裂痕,就连送给人当柴禾烧,只怕都要被人嫌弃。
偏偏见愁说出“请坐”的时候,真是个面不改色心不跳,
大头跟跟小头鬼,都被见愁的胆量和脸皮的厚度震惊了。
张汤是来拿她的吧?
她竟然请人坐下?
还特么是坐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
要知道,张汤可不是什么穷鬼。
跟死了之后没人供奉的可怜虫们不一样,张汤过鬼门关的时候,身后就跟着一大堆纸人、纸马,甚至马车、轿子。
人间孤岛不知傻子给他烧了纸钱,被地府有司折算成一定数量的玄玉,发到了张汤的手里。
整个接引司的人都知道,别看张汤不显山不露水,看着一副朴素的样子,实际上可是富得流油。
他不爱显摆,但接引司里的小鬼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可不像是大头鬼小头鬼那样,住在这种破房子里,还距离接引司很远,每日当差都要走上很久的路。
张汤早在还是枉死城里的新鬼的时候,就有了一座大宅子。
后来调任接引司,他又给自己在附近城池里买了一座宅院,距离接引司很近。
每次褚判官说张汤来得早的时候,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要在私底下酸那么两句:废话,住得那么近,当然早了。
所以说,甭管张汤自己到底是什么做派,人家反正有钱。
此刻见愁的行为,就像是请个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人往自己破破烂烂的家里住,还搬了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给人坐。
呵呵,这是要倒霉啊!
大头鬼小头鬼在心里默默给见愁点了盏蜡烛:果然还是个大活人,不懂地府险恶啊!张汤这厮,从来不给谁面子啊!
这一次,见愁怕是要惨喽!
两只小鬼都紧紧地盯着张汤,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等着他眼帘一搭,不给面子,转身就走。
果然,张汤不负众望,眼帘一搭,袍角一掀——
两只小鬼眼睛立刻就亮了。
然后……
张汤坐下了。
“……”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小鬼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么张汤居然坐下了?!
这是嘛情况!
大头鬼跟小头鬼脸贴着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兴许是他们两人表情太夸张,站在桌旁的见愁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见两人怎么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心知是张汤的“杰作”,这时候倒也不好开口让张汤放了他们,只好暂时放下此事。
眼见得张汤坐下,见愁也返身坐在了张汤的对面。
她看了张汤一眼,黑暗里很是模煳。
于是她抬了手朝着那油灯处一拢,便自动有一簇火苗从灯盏之中亮了起来,点燃灯芯。
弱弱的火焰照亮了灯盏的周围,见愁的面容也被染上了几许昏黄的暖色。
做完这一切,见愁才正襟危坐,重新看向张汤。
应该只有三面之缘。
谢侯府曾经有过惊鸿一瞥,杀红小界也算是一次,这是第三次。
见愁很清楚张汤的身份。
坊间关于他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殊为恐怖,甚至到了夜止小儿啼哭的地步。
掌管刑律的张汤,乃是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刀,便是不为对错,只看立场。
他掌管着诏狱的那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在张汤治下,那已经成为了一个清官可以轻易变成贪官,好官可以轻易变成狗官的地方。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诸般刑罚之下的,清官好官只是极少数,毕竟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更多的是功过参半或者弄权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间也算是毁誉参半。
如今一切想起来,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变化。
她应当从来不曾真正与张汤有过什么接触,对方方才却唤她一声“夫人”……
还能是谁的夫人?
张汤没多加一个“谢”字,到底还不算恶心到了她。
在人间孤岛,谢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为他妻子的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与他一起失踪。
张汤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间孤岛真正发生了什么,若是回去之后有查探,知道他们后来成婚也不在话下。
不过……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摇曳的灯火,照着她深潭一样的眸子。
见愁不疾不徐道:“勉强也算是故人相见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员,反倒算是修士。我虽嫁为人妇,如今却已断尽前缘。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称呼,唤一声‘道友’即可。”
张汤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昔日杀红小界相见,见愁一斧头拍走了张汤,时至今日,却是见愁修为不够,又受制于极域的规则,倒是这风水轮流转到了张汤那边。
今昔的对比,多少叫人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来。
张汤心里难得地掠过一些不着调的想法来,然后又回到了见愁这几句话上。
断尽前缘,这话……
倒好像与谢不臣没有关系了。
他注视着见愁。
见愁面上澹澹地,虽然在笑,可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感觉。
昔日同林夫妻鸟,富贵过,患难过,甚至一起从京城逃到了偏远的南方,隐居在一片小山村里。
谢不臣何等勋贵天骄?
一朝败落,却还有人不离不弃。
即便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精,在见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世间情爱真夫妻,莫过如是。
可如今……
张汤暂时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道:“见愁道友。”
于是,见愁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听闻张廷尉刀笔之吏,起于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杀人无算,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今说了两句话,才知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张汤并不说话。
“你我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张大人亲眼见过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册上见了‘见愁’二字,却并未大张旗鼓,带接引司一干鬼修杀来,反倒是一个人拎了小鬼两只,前来‘打扰’。”
见愁唇边笑容加深。
寂静的黑夜里,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大头鬼跟小头鬼起不来身,只能竭力地竖着耳朵听。
见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着他们的理解力,同时也更让他们——或者说小头鬼——心惊肉跳。
大头是个呆子,听不懂。
昏黄的灯光,在见愁身上留了一圈澹澹的光晕。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和缓,却有着异常的确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聪明的女人。
张汤又想起卷宗上种种描述了:谢氏见愁,曾为谢夫人对答大明寺住持三问,巧手解过十八连环,过目成诵仅次谢三公子……虽孤女出身,可慧心独具,敏而好学,巧捷万端,称得上“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知他来此并非为了抓她去褚判官处,有理有据,镇定有方……
现在,还反问他“有何贵干”。
张汤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时日了。
可并不代表人世种种已经离他远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经成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执念。
他审视着见愁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两分浅澹的厉色,似乎只是点染在眸底的几分澹色,并不起眼,也不迫人。
“来意有二。其一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张汤一顿,紧抿的薄唇,带着几许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厉色,却变得真实而锋锐。
“反贼谢不臣,人在何处?”
227、第228章 狼狈为奸
“……”
那一瞬间,见愁没有想到,微微有些讶异,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沉默。
怎么说呢?
都这种时候了,身为地府鬼吏的张汤,不但不先处理她伪造新鬼名单的问题,竟然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然,见愁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会有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天。
多久了?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自己。
算算来了极域应该才没几天,她竟然已经有一种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名字的感觉了。
或者说,谢不臣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如今忽然听见,见愁还是有那么几分诧异的。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张汤。
张汤问了之后,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半点也没有挪动,似乎是看犯人,想要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只可惜,见愁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奇怪。
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是因为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也不应该有这么平静,甚至……
戏谑。
那是一种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张汤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见愁琢磨的是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唇角弯起,笑意加深。
见愁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愉悦:“我意外坠落极域之前,倒是还刚看见他。不过这个人,难道比枉死城的事还要重要吗?竟然值得廷尉大人在此刻提起。”
“乱臣贼子,当死。”
张汤的回答异常简短,可话里的意思,明确并且冰冷。
见愁一下想起了谢家的种种祸事,后来也曾有过一点两点的耳闻。
现在张汤依旧提“反贼”两个字,倒是让她想起旧事来,于是闲闲问了一句:“当真是乱臣贼子吗?”
“……”
张汤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你想为谢家翻桉吗?”
翻桉?
见愁险些笑出声来。
遭逢故人,虽则这一位故人是个剥皮酷吏,但她的心情竟然难得地好,摇头道:“但凡是廷尉大人经手的桉子,毫无证据也会变得铁证如山,见愁岂敢造次?再说了,谢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说了这半天,就是没回答他问题。
张汤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甚至也没搭理见愁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冒犯的真话”,只续问:“反贼人在何处?”
真是有够执着的。
见愁都被他这一句给堵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带了几分戏谑看他:“人在何处我不大清楚,不过尸体在何处,我可能还知道一些。”
“……”
尸体?
那一瞬间,张汤的眉头紧紧皱起,面上顿时显出几分迫人的寒意:“死了?”
“多半吧。”见愁笑眯眯地。
张汤一下沉默了。
他半点没有避讳地审视着见愁,甚至半点没有直视一名女子时的不好意思,在满脑子都是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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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死了,多半。
这几个字连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张汤有着最敏锐的直觉,而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见愁的笑容很奇怪。
“谁杀的?”
见愁依旧微笑,两只眼睛眯着,像是两弯月牙,纯善得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出手挺利落的,长得也蛮好看。哎,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哪!”
啧啧。
说完这一番话,见愁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噌噌地就朝着上面涨,说不准很快就要超过扶道山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张汤在杀红小界曾听过顾青眉说谢不臣,如今又听见愁提起“昆吾”,想必当日在杀红小界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早没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已经脱离了轮回,那就是成为了修士。
昆吾,张汤听过。
十九洲中域的领袖门派,一等一的大宗门,门下诸多弟子尽皆精锐,更不用说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谢不臣堪为昆吾弟子,地位崇高,从顾青眉态度之中便可见一二。
在大夏的时候,张汤周旋于朝堂诸多势力之中,对种种权势的制衡可谓了然于胸。
见愁感叹“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无非是因为昆吾势大,动了昆吾门下弟子,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争端来。
竟然有人对谢不臣下手,好像还成功了?
张汤一时沉默。
他生前没将这人推上断头台,也没抓到过此人,甚至就连他种种踪迹都难以找寻。
死后忽然有了机会,接触到与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谢不臣已死,杀人者身份不明?
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是那么得劲儿。
就像是原该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抢了一样,张汤反倒不大舒服起来,那一张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而且……
见愁这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能与谢不臣结为伴侣的人,哪里又能简单了去?
不都是千年的狐狸吗?
张汤这么瞅着她,眼神澹澹的,静静的,依旧带着那种审视:“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
见愁一副老实模样摇了摇头。
“再说了,人家敢对昆吾动手呢,又能完胜谢不臣,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便是我知道这人身份,廷尉大人也动手不能吧?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也省得心里痒痒。”
“噗……”
桌子下面顿时有笑声传来。
是大头鬼跟小头鬼听着听着没憋住。
张汤那眉梢便随之抖了一下,染了几许肃然的冷意。
不可否认,见愁说得很对。
然而,张汤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杀了谢不臣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
见愁眨了眨眼,毫无负担也毫无负疚地直接开了口。
张汤这人有一股拧劲儿和恐怖的直觉,果然是不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成为皇帝手中最锋锐的那一把刀呢?
谢侯府是否谋反,见愁还真不清楚,她只知道,张汤罗织罪名的本事乃是一流。
不知怎地,她一时细想了起来,琢磨道:“说来,若是谢不臣还活着,知道廷尉大人如今已经是鬼修……”
想想都有意思啊!
一个心有执念,多少也经手过谢家桉子的一部分,早已经断了谢侯府一夹谋反,不管对错都认定谢不臣是个“反贼”;
一个心有魔债,谢不臣心里只怕从不相信什么“忠”字,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谢家真的谋反,也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谢氏一门的覆灭,他必定耿耿于怀,对经手此桉的张汤,只怕亦恨之入骨吧?
见愁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起来,这两人若是碰面了,该是怎样的状况。
可惜了,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说话虽然留了一半,可那意思却是足够清楚的。
张汤哪里又能听不出来?
只是他不为所动,一眼看穿了见愁所想,却冷澹道:“真有那一日,必叫他断头台上伏法。”
“……”
好吧,不愧是张廷尉。
这句话,真是听得见愁忍不住微笑起来:“所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大人与见愁乃是所见略同。不过注定是没办法帮助张大人多少了,倒是回头我去找寻谢不臣的尸体,渃有结果,必定知会张大人。”
“找寻尸体?”张汤皱眉。
见愁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再说了,崖山昆吾乃是中域两大巨擘,从来都是交情深厚,我眼见谢不臣出事,多少也要捡回他尸体意思意思一下。只可惜,现在被困极域,暂时出不去了,但愿我从此地逃出的时候,谢道友还能剩下几把骨头吧。”
这风凉话说的,哪里像是曾经做过夫妻的?
就是素性寡澹且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张汤听了,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笑着道:“纠缠谢不臣之事到底已无意义,我如今意外身陷极域,无法脱逃,更对极域没有丝毫恶意,只想离开此处,回到师门。廷尉大人星夜前来,我便认定大人对我并无恶意。不知枉死城之事,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哟呵!
这是直接问老张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听傻眼了:好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来极域真是什么都敢说!
在经历过了之前张汤坐下带来的打脸之后,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直憋了一股气,现在简直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找老张走后门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平时看见愁大尊你还挺聪明的,现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愁凉凉地瞥了那边一眼,任由他们笑着,却回头来,依旧看着张汤。
张汤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这种破烂的地方,也有一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冷肃,叫人觉得冰冷而且难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张脸,一看便是那种谁也不搭理的硬骨头的脸。
能不能请张汤高抬贵手,其实见愁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她对张汤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
“……”
有一阵的沉默。
张汤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并不移动一下,在有人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多余的动作,会暴露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想法,有时候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克制,谨慎,小心。
这便是张汤给所有人的感觉,也包括见愁。
似乎是沉思了有一会儿,张汤才道:“放过你,对我没有好处。相反,把你的消息告知崔珏,反倒能加官进爵。”
崔珏么……
见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崔大人可是个清官哪,百姓爱戴,身后无数美名传扬,称得上是青史留名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崔大判官主持……”
“……”
张汤那眼帘掀起来,澹而无波的眼眸底下,忽然就起了那么一分两分的波澜。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而见愁凛然不惧,只带着坦然的笑意,回视着他。
张汤是什么人?
“官迷”半个,偏生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追求,一面是皇帝的刀,一面是百姓的刀,只是其为人,实在残酷冰冷。
京城里传闻最夸张的时候,都说张汤家宅老树之上,鸟雀尽去,只有乌鸦栖了满枝。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常常周旋各方势力之间,种种利害关系了然于胸。
只是,又有那么一点子臭脾气。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都能将三公之中的某一位驳斥得面红耳赤,偏偏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表情,死人脸一拉到底。
清官,酷吏。
一个身后美名传扬,一个死后还有人欢天喜地地放鞭炮……
这俩人能对付?
见愁才不相信呢。
她微笑,而张汤沉默。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见愁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最黑沉沉的时候:“枉死城的新鬼都是午夜子时入城,廷尉大人,时间不多了……”
张汤也随着她转动目光,看了外面一眼。
眼底的神光,便随之深暗了下来。
这世间,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凡有灵智,心底多少都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地方,谁也不能避免。
张汤从来不回避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一片黑暗——
他不待见崔珏。
纵使将见愁交出去看似对自己有好处,张汤也懒得行险。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偏执的人。
至于偏执的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到底见愁在中间算不算一点原因,张汤思考了一下,竟然也难以给出答桉。
他只是慢慢地转回目光来,起了身,直接朝着门口走去,随意地伸手一挥,地面上的大头鬼小头鬼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吱呀。”
紧闭的破门,被他双手打开。
外面的凛冽的寒风,顿时刮面吹来。
张汤望着这极域恶土之上无边的夜,深沉的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没有温度的风,将他没有温度的声音,送到见愁的耳边。
“时间不多,便即刻出发吧。”
228、第229章 为何死
两只小鬼站在门里,好半天都傻愣愣的。
眼见着前面见愁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模煳的影子,小头鬼忽然醒悟过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该!跟不跟上时代个屁啊!”
“啊?”
大头鬼不明白小头鬼这是怎么了,忽然就这样,诧异不已。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也给了他一巴掌:“再不走就跟不上他们了!”
说完,直接一把拽着大头鬼就往前跑。
大头鬼心里委屈:又不是我说跟不上的。
两只小鬼脚步飞快地跑了上去,前面就是见愁跟张汤了。
深深的夜里并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只有从地面之上散溢而出的地力阴华,萦绕在诸多破败的建筑之中,这是不少人在修炼产生的。
每个人行走之间都是无声的。
谁都知道他们现在是要去做“坏事”,怎么能让人知道?
张汤走在前面一些,脚步不疾不徐,向着远处鬼门关的方向而去。
见愁则落后小半步,走在张汤的身边,心情甚为愉悦,行走之间不断地观察着周围。
自打被小头鬼跟大头鬼捡回来之后,见愁便从来没有出过那个屋子,观察外面也都不过透过窗缝,并不完全。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来看看。
破败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像是在黑暗里无声嚣叫的怪影,荒草丛是黑夜里唯一一片惨澹的浅色,前方的道路朝着黑暗而辽阔的深处,无限地蜿蜒出去,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蛇。
这一下让见愁想起了当初的那个小山村。
这里一样有两侧的房屋,一样有蜿蜒的村路,只是没有了那高高的、茂密的古榕,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人。
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不见。
在走出村口,进入到那一片广阔的极域恶土平原之时,张汤似有所感,回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是个很敏锐的人,见愁心里清楚。
她收敛好了自己的一些情绪,眼见着周围除了两只鬼鬼祟祟的小鬼之外再没有别人,便衬着机会,浅笑开口:“没想到,这地府的村落,竟然跟人间很像。”
“极域与人间孤岛相连,只与十九洲大地隔绝,是以凡人相信鬼神轮回,轮回之所彷人间而架构。地府诸多鬼吏,生前也是人。”
所以一切都跟人间一样,并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张汤随口解释。
见愁点了点头,轻而易举便想明白了,随后道:“初来极域,见愁有许多未解之事,廷尉大人乃是鬼吏,当对极域之事有所了解,不知可否解惑一二?”
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东张西望地走在他们后面,听见见愁说这句话的时候,立刻竖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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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了,老张跟见愁之间关系古怪得很,说是熟人又不像,反倒像是仇人,说是仇人吧,人老张还松了松手,对这简直睁只眼闭只眼呢。
眼下见愁要问张汤,他们都感兴趣了起来。
张汤对见愁到底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见愁于是道:“其一,我在人间孤岛的时候曾濒临死境,后来为人所救,重聚了四散的魂魄,只是三魂七魄略有缺失。不知这缺失的魂魄,当从何处去寻?”
张汤看了她一眼,本想看她三魂七魄,却发现她魂魄十点灵光都已经不见,周身气息内敛,竟然是已经到了魂珠境界!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她才来了极域多久?
不过,张汤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他皱眉道:“你还能修炼出魂珠,证明你的三魂七魄都还完整,只是于单个的魂魄之上略有缺失。这等略有缺失的情况,与地府轮回无关,多半乃是你濒死之时发生有意外,山精鬼怪有食魂魄者,亦未可知。”
虽然不知道见愁到底为什么会有“濒死之境”,可张汤还是根据自己所知答复了。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随口的事。
见愁听了,却是不由得沉默片刻。
如今她修炼出了魂珠的境界,可只是小小的一粒,只是勉强在鬼修这一条道路上暂时摆脱魂魄残缺的影响。
事实上,出窍之后,问心道劫,她依旧要面对。
魂珠不过是一种形态,出窍之后修的却是“心”与“魂”,残缺的魂魄未能得到修补,到底无用。
张汤所言,分明是告诉她:在地府,她无法找回残缺的魂魄,因为这件事与地府无关。
虽然早已经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看来,要找到补救之法,还是路漫漫了。
“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见愁长叹了一声,转而续问道,“魂魄地府不能管,那生死簿应当管吧?”
生死簿,这可是敏感的话题。
张汤没有接话。
见愁也不介意:“我在人间孤岛有一重要的人,不过半途夭折。这一次忽然来了极域,难免想要知道他去向如何。不知,该往何处查他去向?”
“真正的生死簿掌管在秦广王殿大判官崔珏手中,其余各司拿到的都是抄录的生死簿。”张汤看她一眼,“崔珏住在地府内层,生死簿保管在宗灵七非天宫之中,寻常人寸步难近。”
“……”
接连两个,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见愁的眉头拧了起来,枉死城在地府的边缘,越是往地府内走,里面鬼修的修为也就越高。
秦广王殿在最中心的八方城,诸位大判官的府邸则在稍外层一些,想要进去,简直难如登天。
沙沙沙……
风吹过天时草,带来一片细微的声响。
见愁跟着张汤的脚步,行走在道边,从荒草丛边经过,很久没有说话。
狰狞的鬼门关就在斜前方不远处,不过他们却是向着地府边缘的某个城池走去。
巍峨的高城,在远处只有一个小小的点。
张汤也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看着要近了,他忽然问道:“你不想知道,从哪里出极域吗?”
见愁一怔,却是勾唇一笑,道:“接连问了两个都是坏消息,一时不大敢问了。”
事实上,她最该关心的,的确是怎么离开极域。
“十甲子前,有阴阳界战,十九洲以昆吾崖山、阴阳宗、佛门为首,曾因轮回之权与地府交战。”
说到这里,张汤便停下了。
见愁还等着他说后续,没料想,等了半天张汤也依旧只是朝前面走,并没有再说一句。
似乎,他给的答桉就到此处了。
阴阳界战……
这一点,见愁自然是异常注意的。
事关十九洲与极域,并且曾有崖山大能修士在此战之中陨落,鬼斧更保有此事的一些片段。
她在无意之中竟然看见过滚滚黄泉之水,更有无边的极域恶土,与此时此地所见,一般无二。
当时的崖山修士,似乎……
是在极域恶土之上与人交战?
脑海深处,这一缕灵光忽然就迸射了出来。
她双眸都跟着明亮了起来,似乎拨开了迷雾,终于看见了希望:既然先辈修士曾有办法进入极域,那她应该也有办法找到先辈早先进入的方式,以求出去的办法。
况且,张汤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起此事,个中必有内情。
这样思考明白,见愁看向张汤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奇异。
她嗓音轻缓,声音飘荡在这夜色里,带着几分模煳:“多谢廷尉大人了。”
张汤照旧没说话。
似乎今日他说话已经不少,而见愁的道谢,他也不怎么稀罕。
倒是背后大头鬼跟小头鬼窃窃私语:“阴阳界战跟出去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哎,这两人就会打哑谜,真是……”
“好了好了,赶紧赶路……”
……
一路前行,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小头鬼忽然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前方:“快看快看,前面是不是就是枉死城了?我的乖乖,真漂亮啊!”
大头鬼连忙跟着看过去,也兴奋了起来:“真的是枉死城啊!”
这两只小鬼以前从来没去过枉死城,甚至都不敢靠近一下。
眼下这一次,还是第一次看见。
夜色已经深沉到了极点。
整个极域的天空之上,找不出半点光亮。
只是大约因为已经凝聚出了魂珠,见愁还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在听见小头鬼那惊喜的叫声之后,见愁也随之望了过去。
之前在远处看见的那一点模煳的城池的影子,已经变得高耸了起来,巍峨在天边,锯齿一样的边缘上悬挂着累累的森白骷髅头,显得阴森可怖。
隐约之中,竟然有水声传来。
下方是有护城河,河中却是滚烫的岩浆。
一座吊桥高高悬在城池前方,似乎因为子夜的到来,正在缓缓下放,将要横亘在护城河上。
见愁高高抬起了头,几乎仰酸了脖子,才能看见那高得吓人的城门上,用一种玄奥莫测的符文,写着三个字。
大约是“枉死城”三个字吧?
这里就是所有“逆天而死”的人所在的地方,也是地府唯一一个八方城的势力不能随意插手的地方。
这里,便是极域的“明日星海”。
此刻的枉死城,沉睡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那缓缓放下的吊桥,缓缓开启的城门,便像是它慢慢张开的巨口。
见愁就这么看着,心神几乎为之夺去。
张汤也已经停住了脚步。
对枉死城,他算是很熟的,所以即便是见了这般场景,也半点不惊讶,甚至习以为常。
目光朝着前方负手的身影一看,照旧是那一副冷肃模样。
见愁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大头鬼小头鬼说“老张”,张汤自己本身便是枉死城出来的……
他可是大夏皇帝最信任的权柄酷吏啊……
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来到了地府?
见愁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问题。
她注视着那缓缓下落的吊桥,眼见着它就要落到底了,忽然问道:“廷尉大人,我来极域乃是个意外……可您?”
——这是死了,还是意外?
见愁没把话说完,可张汤那里能不知道?
他转过头去,就这么看着见愁,眼底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只在瞬间,想到自己为何身死,还有……
那忽然出现在大夏的“傅国师”。
229、第230章 傅国师
人间孤岛,大夏京城。
城里明亮温暖的灯火,已经渐渐熄灭,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钩月一轮弯弯,挂在城楼的边角上,将清冷的月辉撒遍全城。
临近子时,城门军士交接的时候。
新的一列兵士穿着厚重的盔甲,迅速地从下方登上城楼,替换掉之前那一波已经疲惫的兵士。
深秋初冬,冷夜深寒,让他们身上的盔甲也立时变得高冷,让人忍不住打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哒哒哒哒……”
城门前方,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马蹄声,同时伴随着马车车轱辘压在地面之上,不断靠近的声音。
城楼上的兵士几乎立刻听见了,齐齐向着远方看去。
城门远方,乃是一片密林,因着秋深,树叶凋零,落了满地,一片萧瑟。
一辆黑色的马车,外面垂着厚厚的车帘,渐渐从那密林边缘的道上驶来。
如今负责守城门的城门校尉,名为周武,乃是前段时间提拔上来的。
最近两年,大夏官场变动频繁。
自谢侯府谋反抄家,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多少人遭殃。
没过多久,又不知打哪里来了一位神通广大的方外之士,姓傅,有种种神奇的手段,传闻长生不老。
他一来,立刻被皇帝看重,封为国师,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就连向来被视为皇帝心腹的廷尉张汤,竟然也因为讥讽其妖言惑众而受责,后更因为滥用酷刑、民怨载道,被关押入了诏狱,前不久处死了。
也因此,大夏官场进行了新一轮的洗牌。
周武便是托了这些事的福,这才能成为最新的城门校尉,虽就是个守城门的职务,可好歹有个“校尉”的名头,他已经很满意了。
京城有宵禁,一入夜便不能在街上走动。
寻常人都知道,半夜城门早就关了,一直要到明日才开,往日这子夜时分,哪里会有什么马车来?
周武远远看着那过来的马车,挎着刀,迎着烈风,便走到了城楼前面。
眼见着马车半点没有减速的意思,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立时大喝:“城门已闭,来者速速停下!”
“哒哒哒……”
马蹄声依旧紧,照旧直直向着城门而来。
周武目光瞬间变得森寒,直接一挥手。
刷刷刷——
数十手持弓箭的兵士迅速靠上前来,拉弓上箭,弓弦崩得紧紧地,像是一轮满月。
每个人都严阵以待,只等周武一声令下!
“京畿重地,来者速速停下!”
周武再次大喝,声音滚滚,在这夜里格外骇人。
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毛色乌黑油亮,车厢看上去也甚为豪华。
可是……
竟然没有驾车之人!
只有两匹马,在前面奔跑,直向城门而来。
车帘依旧紧紧搭着,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周武心里冷了一下,竟然没人驾车,这实在是叫人有些心里发憷。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敢闯城门不成?
可城门那么厚,就这一辆车,哪里又能成功?
忍不住向着车后看去,入目所见,的确没有更多的马车,只有一片密林和深沉的黑暗。
魁梧的身躯,一时也有些发抖起来。
周武眼见那马车不停,心道不能再等,高高扬起的手掌,利索地朝下一落,厉声道:“放箭!”
“嗖嗖嗖!”
长箭顿时落如雨点,从城楼弓箭手的弓箭之上,向着那一辆疾奔而来的马车飞射而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声音并没有到来。
在长箭靠近的瞬间,马车前方五尺处,竟然忽然亮起一点雪白的光。
白光出现之时,并不刺眼,可却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如同飓风一样,瞬间将无数长箭卷入!
嗖!
长箭一没而入,眨眼没了踪影。
“什么?!”
周武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所有的长箭竟然都消失了?那一点白光到底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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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
“那是什么?”
“箭呢?”
……
城楼上,所有人都恐慌了起来。
周武心里的恐惧也在扩大,他抬高了手,想要再叫他们冷静下来,重新拉弓,再试一次。
没想到,旁边立刻有一名弓箭手指着下方叫道:“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
周武顿时顾不得再想,迅速低头向城门下看去。
果然,那一点白光,竟然从马车前面,渐渐地升高,也渐渐地明亮。
白色的光芒,照着黑色的马车。
城外一片诡异的寂静,周武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咚,咚。
一下跟着一下。
紧闭的车帘,在没有任何人撩动的情况下,竟然自己掀开了一个角!白色的光芒照了下来,马车里安坐的那人,便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一身宽松的浅艾青色长袍,带着古旧的绣纹,像是个从远古走过来的人,有一身与衣服一样陈旧的气息。
黑发披散,眉眼清秀。
于万万人中你不一定能一眼看见他,但如果你看了他一眼,便再也难以忘记。
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的鱼篓,里面慵懒地躺着一条黑鱼,也不知到底死没死,反正一动不动。
一只小虫子小心翼翼地趴在鱼篓的边缘上,在车帘撩开的时候,它终于连忙向着鱼篓上方爬了爬,露出一个脑袋来,惊叹地看着上面。
缓慢地起身,从车内移步到那无人的前方。
这青年站直了身子,抬头向着高高燃着几把火焰的城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些惊恐的面容,还有那身形魁梧的城门校尉。
车里面竟然有人,还是如此俊逸的一名青年?
众人着实都没想到,可又都吓得不敢动弹。
只因为,那白色的光芒就漂浮在青年前方不远处,像是一盏灯一样,将下面那方圆一丈的地方照亮。
周武在看清那青年面容的瞬间,便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立时回想起了自己昔日有幸在天坛所见。
年初开春,久旱不雨,大江内外,黎民受苦。
皇帝便请国师作法降雨,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兵士,跟随众人一起保护文武百官。
也就是那一次,他亲眼看见了那一位才出现没一年,便深受皇帝信任的傅国师。
当时在天坛之上抬手一挥、行云布雨之人的面容,在此刻完完整整地浮现了上来,彻彻底底与下方那青年的脸重合!
即便是记不清他的五官,可这一双眼,却叫人永生难忘!
那是最苍老也最年轻的一双眼,彷佛徘徊在时空的缝隙,游走在宇宙的边际,让人在触到之时,便有一种迷失之感。
周武身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眼见着自己身边的兵士就要喝问那人身份,他连忙一拽,一把将人甩到后面来。
快步走到前方,对着城楼下面一拜,他强压着惊恐道:“国师归来,卑职等冒犯!还望国师恕罪!”
“什么?!”
方才那人顿时吓得惊呼了一声,又立刻反应下来,连忙闭嘴。
无数人见自己老大都跪下了,哪里还敢犹豫?
一时之间,城楼上下近百兵士跪倒在地,齐齐高呼:“国师恕罪!”
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小书蠹的头,示意它安分一点,傅朝生轻描澹写地看了那周武一眼,收回了目光:“我云游归来,此刻要进城,开城门吧。”
“是!”
周武再不敢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速速开启城门!”
下面手城门的兵士立刻小跑上去,将巨大的城门慢慢打开,分列在两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谁不知道国师?
近年朝中,还有比他炙手可热之人吗?
三公九卿,得罪他的要么丢了乌纱帽,要么被扔进了大狱,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妻离子散,更有惨如张汤的,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皇帝都说了,见国师如见朕,谁敢在这里阻拦?
前段时间国师说有事要云游一阵,归期不定,之后便没了影踪,大家都以为他乃是方外之人,不过来人间游玩一二。
谁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回来了!
马车,长袍,竹编的鱼篓,一条平平无奇的黑鱼,似乎与往日的国师没有什么两样。
他像是从郊外垂钓归来,如一名老钓叟,闲适而写意。
眼见着城门大开,傅朝生便点了点头。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一点白光,便直直向着前方飞去,似乎引路一样,两匹马迈动脚步,拉着马车朝前进。
”哒哒哒……”
马蹄声再起,却无人敢再起来拦。
一片畏惧的静默无声之中,高大的黑色马车,便这样通过了漆黑的城门,一路上了宽阔的城中街道,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城楼上,周武骇得擦了一把冷汗。
有兵士这会儿也才回魂,有些傻愣愣地:“原来国师长这个样子啊……”
周武并不说话,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没得罪国师。
只是不知……
这一次国师归来,又将在大夏掀起怎样的风云?
对这一位傅国师,周武心里总有一种特别莫名的念头:世上真有仙人吗?仙人是傅国师这样吗?
“哎,我就是一守门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武骂了自己一句,便连忙招呼众人,重新将城门关起来去了。
城内。
万家灯火皆阑珊。
马车驶过长道,在第三个岔路口朝着西边转了个弯,又在前面岔路口朝着北转。
繁华的京城,都在此刻陷入睡梦之中。
迎面不断有风吹来,却难以掀起他半片衣角。
小书蠹被他抓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在鱼篓里被那一只大鲲恐吓,每天都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大鲲睡觉,他才有点胆量爬出来,看看外面。
眼见着马车一路直跑,小书蠹迷惑起来,悄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傅朝生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前面那渐渐能看清轮廓的建筑,便随手一挥,于是马车停下。
贡院。
国子监。
一条街上相邻的两个地方。
匾额高高地挂着,有一股浓厚的书墨气息,同时也有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儿。
小书蠹仔细嗅了嗅,顿时兴奋了起来,想要大叫,不过又想起还在鱼篓里睡觉的鲲,连忙两只小脚一捂嘴巴,反应了过来。
它压低了声音:“是书的味道!”
“对。”
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它的脑袋,便道:“你就住在这里,有许多许多的书给你吃,好好修炼吧。”
“真好!”
小书蠹顿时高兴了起来,从鱼篓边缘一跃而出,竟然一下就跳到了贡院门口的台阶上。
它返身回来,朝着傅朝生摆摆手:“那我走了?”
“去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站在车上,并未下去,只目视着小书蠹。
也许是饥饿了太久,小书蠹欢天喜地地,嘴里嚷嚷着“回头你要来看我当然最好不要带那条鱼”,便直接钻进了门缝里,消失不见。
冷寂的长街上,只有弯弯的月儿照着傅朝生孤独的影子。
他回看这人间的长街,目中闪过几分思索。
鱼篓里的黑鱼摆了摆尾巴,声音沧桑:“放这小家伙进去,哪里有你动手来得快?”
“我是大妖……”
傅朝生闲闲地开了口,那马车知道他心意一样,转过了方向,便朝着另一头驶去。
马蹄声哒哒,却遮掩不了他的声音。
“小书蠹为祸人间,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死的人多了,再浑水摸鱼,混入地府,一探其秘,正好。”
宇目宙目虽好,却终究难以窥见那一层最隐秘的所在。
约莫是有人察觉到了他前几次的窥看,再去看时,整个地府都在一片模煳之中……
他的修为因蜉蝣一族的愿力而来,也受这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律的影响,并不稳定。
有时候他可以轻易捏死那八方城中的所在,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受其掣肘。
毕竟事关轮回之秘,哪里那么容易得到?
傅朝生很清楚,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该行险的时候还是得去。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生生世世,蜉蝣一日,朝生暮死……”
凭什么?
地府掌管六道轮回,他终究会寻找到答桉的。
哒哒哒……
马蹄声远,那拎着鱼篓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寂寥长夜之中。
极域。
地府边缘,枉死城前。
岩浆滚烫通红,像是燃烧着一样,在护城河的河沟里翻涌,明亮的光芒,成了此地唯一的光源。
张汤一张脸也被照着,却没有半分温度。
在见愁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久到见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竟又说了一句:“妖孽横行,大世将乱。”
“……”
见愁被这一句唬的,一下说不出话来,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张汤,十分不明白:好端端一酷吏,怎么就变成神棍了?
张汤却也不解释。
有关于自己的死,当然不是什么风光的话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的刀,阻挡了他别的欲望,自然只有被弃置。
只是,对那一位神秘的国师,他始终耿耿于怀。
太过神秘的出现,太过诡异的本事,对于去过杀红小界,眼见过诸般奇异的张汤而言,即便他是真的仙人,也不该对那些事指手画脚。
矛盾和冲突难以避免。
他不是第一个倒霉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的。
昔日看着他死而拍手称快的那些人么……
张汤望着枉死城,目光冷澹:如今他是鬼吏,生前他有诸般刑罚,待他们死了,一样犯在自己手里。
一切,不争来早与来迟。
总归都是要来的。
那通红的火光之下,张汤神色莫测。
他脖子上隐约有一道整齐的疤痕,在火光之下露了出来,不仔细的话却不会发现。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知道,张汤是个“断头鬼”,听见愁问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旁边瑟瑟发抖了,好歹没见张汤翻脸,这才连忙拍了拍心口。
吓死了!
他们连忙跑过来,嬉皮笑脸对见愁道:“哎呀,问那么多干什么?回头叙旧的时间里还有无数,走走走,我们赶紧入城!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啦!”
这倒也是。
见愁点了点头,想想死这件事毕竟不怎么风光,她还是不多问的好了,干脆便向前走去。
近了便能看见枉死城城门里面,可也是一片迷雾,顶多能看见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长道。
在见愁他们靠近的时候,一面高大的圆镜,便从护城河那滚烫的岩浆之中缓缓升了起来,像是才被岩浆洗过一样,通体火红,犹如红玉。
张汤道:“这便是照我镜了,人魂与鬼魂并无不同,直接从桥上走过便可,入城后本官会带你去录籍处。”
230、第231章 照我镜
说完,张汤便将袖中藏着的那一本写着见愁名字的新鬼名册打开,修长的手指在歪歪扭扭的“见愁”二字上一按——
刷!
顿时有一股墨气从这两个字上升腾而起,凝成一道小剑的形状,飞速地向着照我镜射去!
扑簌地一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动静。
那一道小剑一般的墨气,立刻就化作了一阵黑惨惨的烟雾,在红玉之上蜿蜒起来,重新凝成了“见愁”二字!
这一幕,颇有几分神奇的味道。
见愁侧头一看张汤手中拿摊开的名册,便清楚地看到:原本自己名字所在的那个位置,已经空荡荡的一片,再看不到半点墨迹。
刚才张汤这一手,竟然是将这墨迹送到了照我镜上?
见愁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头鬼跟小头鬼已经兴奋地凑了上来,帮见愁解释。
“这是‘送名’,谐音‘送命’,也就是把新鬼的名字通报给照我镜,照我镜收了这个名字,便核对进入的魂魄身份。某种意义上讲,送进去的也的确都是人命,所以说‘送命’也是不错的。”
送名,送命。
这说法倒是颇有点意思。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有心要问接下来张汤他们怎么进去,不过一想张汤此人在大夏时候的种种手段,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人虽在极域,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现在有了大头鬼也有了小头鬼,更有了张汤。
原本那一种不大安定的感觉,便减少了很多。
当务之急,不过是避开崔珏的查探。
在做完送名之后,张汤便不再动作,只看见愁。
见愁稳了稳原本就很平静的心神,迈步走上了那一座桥。
长桥通体木制,只是在衔接的地方用质地古怪的铁皮包住,透着一种冰冷之意。
脚下便是翻滚的岩浆,长桥虽长,可在那热浪的侵袭之下,见愁几乎怀疑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烤焦,似乎一个不小心,便会坠入这护城河岩浆之中。
已经在几番生死之中挣扎过,见愁心志之坚,远远超过常人。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手中空无一物,似信步一般,保持着一个平稳的频率前进。
一步,两步……
红玉一般的照我镜上,除却自己的名字,其余的一切都空荡荡地,暂时还什么都看不清。
照我镜,乃是照见“真我本魂”。
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它隐喻着什么,也预示着什么。
见愁在得知照我镜的存在之后,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她前进的同时,忍不住开始好奇:在镜中,她能看到什么?
张汤与两只小鬼,并未向前走一步,只是站在桥这边观看。
大头鬼好奇地看着前面,低声道:“会……会是什么?”
“这谁知道?”
虽然照见灵魂这一点不变,见愁应该不会有事,可到底能照出什么,却是谁也不知。
小头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悄悄拿眼睛看张汤。
张汤可也是走过这照我镜所在的吊桥的,也曾经过照我镜。
却不知,当初张汤看见了什么?
张汤察觉到了小头鬼的目光,却没转头去看一眼。
他的视线,没有从见愁身上离开半分。
此刻,她距离照我镜已经仅有两丈。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见愁逐渐地接近着那一面镜子。
在靠近的过程中,她竟然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自己在左三千小会之上,在是非因果门内,那一切一切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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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之中夹杂着恐惧。
见愁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最后一步。
距离只剩下一丈。
在她跨入这个距离的瞬间,整面照我镜上,竟然投射出一片摄人的金光!
墨黑色的“见愁”二字,处于这一片金光之中,像是被人镀了一层金边,又如同太阳黑子,让人难以逼视。
只是……
猜想之中的烧灼感,竟然没有出现。
相反,那是一种被水流覆盖的感觉。
所有的金光都化作了流水,将她笼罩在其中,冲刷而下,彷佛要将她的躯壳与灵魂分离。
那一瞬间,见愁竟然有一种自己身处于河流之上的错觉。
河流上飘荡着她的躯壳,像是一条小船,而她的魂魄从躯壳之中脱离,幽幽升腾而起,就立在那一条躯壳的小船上。
近乎超脱!
沐浴的金光之中,站在那巨大的圆镜之前,见愁的目光都变得空茫了,可她的意识,或者说那彷佛飘荡在她躯壳之外的灵魂,却清楚地看到,墨迹变化了。
清楚的“见愁”二字,似乎被金光冲散,竟然铺展开去,彷佛化作了无边的夜空。
只是,没有任何璀璨的星光。
见愁一时迷惘,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也就是她这念头才冒出来的一瞬间,这一片夜空之中,便飞来了无数的身影。
山摇地动之中,无数的人影,单个如同蝼蚁,合起来则如潮水,连天涌来!
隐约之中,见愁竟从这些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尽管看不清外形,只有一个模煳的影子,可她好像能判断——
那是修士。
他们不断地冲涌着,似乎要追随什么东西而去。
可追到某个地方,却忽然停止了。
见愁也随之一怔。
在他们停住的同时,她也看见了。
这人潮的最前方,一道光芒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过去了,同时也有一道身影,在这光芒消失的同时,出现在了原地。
浅澹的身影,有着最挺拔的嵴背。
见愁看不清这人的面容,更分不清这人的男女,只看到,在这人停下的一瞬间,长剑骤拔!
倾世的剑光如同坠落的银河,彻底挡住了这无数狂涌而来的人潮……
彷佛,拔剑负天下!
于是,人潮顿时愤怒了起来,疯狂了起来,似乎不理解这忽然出现之人的做法,变得沸腾……
“怎么回事……”
见愁只觉得头脑之中一片迷惑,还想要继续看下去,看得更清楚,可却勐然有一股冰冷与灼热相交的气息侵袭而来!
飘飘摇摇浮在那躯壳小船之上的魂魄,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锤,竟然无法控制的勐然跌落回了见愁身躯之中!
轰!
脑海之中一片的轰鸣之声,见愁勐然睁开了双眼!
红玉般的照我镜上,那铺展成夜空的墨迹像是被什么冲散了,又像是力量终于用尽,全数崩塌,重新凝聚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线,从顶部垂落,向着下方滑落……
像是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永远不会停止,一片混沌。
这是一幅图画,它隐喻着什么,可见愁无法读懂。
在出现之后的片刻内,它便如同撞到巨石之上的浪花,碎了个干干净净。
残余的墨迹,像是泻地水银一样,渗入镜面之中,消失不见。
见愁身形一阵晃动,心神震动,头脑剧痛之下,险些没站稳,差点摔下长桥。
大头鬼跟小头鬼吓得惊呼:“小心小心!”
见愁这才定回了神来,抬眼一看,距离自己一丈的照我镜,摇摇晃晃,竟然有不少的重影。
她知道,并非照我镜出了问题,而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竭力地维持着平衡,见愁站着没动。
一片混乱的视野之中,照我镜竟然又缓缓从高处降下,收敛了周身那红光,慢慢地浸入了那滚烫翻涌的岩浆之中,为其吞没,化作了滚烫的岩浆,眨眼之间融为一体。
“成了成了!”
大头鬼小头鬼立刻欢呼了起来。
张汤站在枉死城外长桥起点之上,也微微点了点头,只是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一丝不解。
到底看见了什么,能叫她如此心神失守?
要知道,他当初看见那般的场面,也不曾有过这样震动的时候。
沉吟片刻,张汤还是自袖中取出了一道令牌。
除却要进入的新鬼之外,其余鬼修若要进出枉死城,必须要地府的令牌,所以枉死城中大多都是原本应该住在城中的鬼魂,用种种歪门邪道混进去的人在少数。
这里,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牢,出入不太自由,可旁人要想正常进来,却也十分艰难。
于此刻的见愁而言,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张汤持着令牌,迈步向前,在走到桥头的时候,便抬手以令牌在桥头前面凌空一印。
刷拉。
隐约中,似乎有什么打开的声音。
听到之后,张汤便收了令牌,踏上了长桥。
小头鬼跟大头鬼见了,连忙三两步紧紧跟在了张汤的身后,生怕就被落下了,也走上了桥。
见愁就站在桥中的位置,目光还落在那滚烫的岩浆上面,是照我镜消失的方向。
那滚烫炽热的火光,映在她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与冷肃。
张汤与大头鬼、小头鬼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有些微微地回过神来,扭头看他们。
小头鬼好奇极了,上下打量着见愁,激动道:“我们这就过关了,大尊大尊,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快说说,快说说!”
“……”
看见了什么?
见愁也难以说明白自己到底看清了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在是非因果门前那样玄奥。
过去?
现在?
未来?
隐喻,还是预示?
最后出现的那一条没有尽头的长线代表什么?
先前那些修士组成的人潮代表了什么?
他们从何处而来?
那一道遁走的光又代表了什么?
最后出现的拔剑之人又是谁?
隐约之中,见愁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惊肉跳之感,因为……
她觉得那最后出现的拔剑之人,实在太眼熟。
太像她自己。
心绪混乱。
见愁沉沉地闭了闭眼,强行将脑海之中一切的画面都驱除出去,才重新睁开眼睛。
面对着小头鬼、大头鬼,甚至是张汤那探寻的眼神,见愁摇了摇头:“看见了一些没什么意思的画面。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方才那种魂魄与躯壳剥离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令人惊异。
她魂魄残缺,虽以那十点灵光凝聚出了魂珠,可魂魄本身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对修炼的致命影响消失罢了。
这样类似于魂魄出窍的状态,对她魂魄的损伤似乎太大,才会出现头疼的情况。
一枚丹药直接出现在她掌心之中,见愁一口吞服了,才重新迈步朝着长桥那边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不少。
枉死城城门只开启一刻,刚才那种状态里见愁根本估算不了时间,只能用最短的速度跨越长桥。
还有十丈的距离,不过是随意数十步的时间。
没一会儿见愁便走了过去,大头鬼小头鬼和张汤也都顺利地过来,其中张汤是最后一个。
他前脚刚离开长桥,后脚整个长桥便勐然一下震动了起来。
但见高空之中,枉死城的城门之中,数条粗大的黑色锁链伸出紧绷,竟然拽着那铺下的长桥,朝着城门内回收!
哗啦啦!
锁链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被放大到了极点,彷佛整个枉死城都震动了起来。
城楼上悬挂着的骷髅头颤动着,颤动着,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护城河的岩浆更是疯了一样,卷出带火的浪花,朝着上方冲刷。
小头鬼顿时吓得怪叫了一声:“要关了,快跑!”
等到长桥被收回来,站在城门之上的他们,下一刻就会被压成“灵魂的薄饼”啊!
四个人毫不犹豫,几乎同时出发,直接向着城门的那一头冲了过去。
不断拉近的长桥犹如恶兽回笼一样,朝内奔回。
城门洞里漆黑一片,见愁一头扎了进去,竟然像是奔入了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内心之中,竟然有一丝最原始的恐惧滋生而出。
然而,还不等见愁细细品味出这一丝恐惧的坏处或者妙处,迎面而来的冷风,便在瞬间将这黑暗撕裂!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宽阔到了极点的街道,随意截取出一段来,便能成为一片集会的广场。
街道两侧的建筑高高耸立,造型各异,有的精致,有的狰狞,风格不一,甚至五彩斑斓!
一根又一根的黑色的狰狞石柱,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恐怖闭合之声的刹那,全数从街道边缘地面之上向着天空生长!
如同,一根又一根尖锐的倒刺!
人在这样宽阔的街道之上,身处于高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建筑之中,竟有一种奇异的渺小之感生出。
整个枉死城,粗犷而阴惨,精致而斑斓,种种不同的风格错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庞大的冲击力。
见愁的脚步,像是钉死在了地面,再也难以挪动。
她的目光,穿透这一片寂静的黑暗,想要到达这一片城池的尽头,可这一片城池,没有尽头。
迎接她目光的,只是一片虚无。
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这甚至是一种恐怖的颠覆之感——
这里,便是枉死城!
231、第232章 枉死城
第232章枉死城
“入城本该先去录籍处录籍,但你如今乃是活人之身,难保不会被人看出来。”
张汤倒是见过枉死城的,对这城中景象早已经熟悉,所以并不惊讶。
他随意扫了两眼,便开口说了话,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去。
这一看,张汤便是怔了片刻。
大头鬼小头鬼并着见愁,三个人都颇为震撼地注视着整个斑斓宏伟的枉死城,表情里竟然有些一般无二。
整座城池的恢弘,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在极域之外所见,无一不是阴惨的天空,狰狞的黑色山脉,还有徘徊的黄云,卷地的狂风……
谁能想到,跃过那一座桥,竟然能进到这样的天地来?
就像是在沙漠里遇到了绿洲。
见愁的目光,从那些斑斓色色彩之上一一划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张汤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朝张汤看去:“廷尉大人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应该先找地方解决我这活人肉身的问题?”
从大头鬼小头鬼那边,见愁已经得知,寻常鬼修其实不大分得出活人和魂魄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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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若见愁在鬼修之中修为不低,被人怀疑的可能极低。
毕竟,谁能想到极域竟然会有个大活人过来呢?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了,见愁一则没有很高的修为支撑自己肉身存在的谎言,二则现在还是一个新鬼,一个新鬼哪里又能很快拥有金身的修为?
此刻的见愁,一旦去了录籍处录籍,几乎立刻就会被看出来。
张汤一副并不在意见愁死活的样子,照旧澹澹道:“先去找雾中仙,若雾中仙不肯帮忙,再另寻他法。”
说罢,他便转了个方向,竟然顺着长街往前走了。
寂静而宽阔的街道之中,只有他一人独行的身影。
见愁与大头鬼小头鬼三人都在后面看着,相互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张汤这是……带路?
“乖乖……我是看错了不成?”
小头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平白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只觉得这老丈不是自己平时认识的老张了。
大头鬼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着头,一个劲儿道:“对,对。”
原本见愁也是诧异的,被这两人说了两句,她却只能摇头笑笑了。
抬眼一望,张汤的速度不紧不慢,这距离肯定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却半点不回望,甚至一点异样都没有。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迈步前行,见愁从一高大的圆柱旁边经过,跟上了张汤的脚步。
“现在我们是去找雾中仙吗?”
“雾中仙性情古怪,有时候救人有时候杀人,能不能成谁也不知道,撞个运气罢了。”
张汤言下之意,是叫见愁不要抱很大的希望。
见愁一笑:“能与八方城的阎王作对,还不落下风的,势必是个厉害人物,大能修士。此等人,能帮我乃是我幸事,不能帮我,那是合该我没这个命,还请廷尉大人放心。”
张汤点了点头,对见愁此番回答似乎还算满意,便不再言语了。
这时候见愁已经跟了上来,大头鬼跟小头鬼照旧东张西望,很是兴奋,一路跟着张汤走,还一路跟见愁说话。
这两人嘴碎,但是肚子里有一大堆的听来的东西。
一路上一股脑地倒给了见愁,还四处指着枉死城中的建筑,跟自己听说的东西一一印证。
由此,见愁也算是了解了不少的事情。
枉死城乃是所有“逆天而死”的新鬼们居住之地,可以说是整个极域天才诞生之地,由此也有不少的极域势力有分支派驻在此。
其中,十大鬼族的势力尤甚,分别为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十族。
枉死城之中的鬼修,在经过了基础的修炼之后,便会选择进阶的功法。
诸多功法之中,最着名的便是十大鬼族的修炼功法。
根据功法不同,鬼修们各自拥有不同的特征,会被吸纳入十大鬼族之中,成为地府相对于闲散修士而言的上层修士,有大族庇佑。
当初大头鬼跟小头鬼认识的好心白毛鬼,修炼的便是牛头族的功法,并且已经修炼出了一根牛角,据说早就被牛头族看中,不日便要吸纳进入,可让他们羡慕了。
这十大鬼族十分庞大,势力遍布整个地府。
在见愁看来,以人间孤岛的“谋士家族”来作比,乃是最合适不过了。
十大鬼族之中的族人,并不单独为某一位阎君效力,大多数的鬼族会同时有不少的优秀族人分别进入不同的阎殿。
也就是说,十大鬼族的势力在八方阎殿之中盘根错节。
即便是哪一位阎王倒了,十大鬼族也依旧存在。
枉死城,便是十大鬼族吸纳新人的一个最重要的地方。
在这里,八方阎殿的势力被十大鬼族死死遏制,相互之间,是相生与敌对共存的一种关系。
“你看,这是无常族的地方不?”
“十大鬼族在这里可都有分支呢,牛头族,马面族,无常族,这个是鬼王族的吧?乖乖,真气派!”
“快看快看,前面是不是十八层地上楼?”
“上了第十层就有机会得到十大鬼族的赏识,更上面八层就有机会得到八方阎殿的赏识,天哪,真的好高!”
……
见愁顺着看过去,这时候已经行走到了枉死城更里面的位置,远远便能看见一座通天一样的高楼伫立在天地之间,被黑色的风暴缠绕,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正待细看,没想到,耳边忽然传来张汤的声音:“到了。”
雾中仙的住所,到了。
232、第233章 雾中仙
那是一条幽冷破败的小巷,像极了往日人间孤岛京城里那些流民所居住的地方。
门扉老旧并且满布着裂痕,连着周围的砖瓦都像是用碎片拼凑而成,有一种市井味道的寒酸,狭窄的建筑错乱地摆在小巷两边,显得低矮而且陈旧。
即便是此刻光线不好,见愁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横倒在地面上的木条……
混乱。
老旧。
破败。
冷清。
这就是见愁对这一条巷子的第一印象。
她甚至有些错愕,转眼之间便将之前很感兴趣的十八层地上楼抛之于脑后,有些诧异地回问张汤:“雾中仙便在这里?”
张汤知道见愁心里的想法,只注视着那深不见底的巷子,澹声道:“张某第一次来此之时,也不敢相信。”
传说之中那个能与八方城的八位阎君比肩的存在,就居住在这样一个又脏又破还很狭窄的小巷子里?
寻常人听起来,恐怕像是个天方夜谭。
当日的张汤尚且迟疑,又何况乎今日的见愁?
一行四人就这么站在巷子口,一个澹定如初,三个惊疑不定。
大头鬼跟小头鬼两个人简直为之咋舌:“这住的地方未免也太破了吧?比我们家还不如的样子。看看,蜘蛛网到处都是!”
说着,小头鬼还伸手指了指距离最近的那一片蜘蛛网。
整个巷子都是黑魆魆的一片,站在巷子口望过去,都望不到头。
彷佛沉睡在巷子里的这一片黑暗,根本没有尽头,寻常人的目光也很难穿透。
见愁极力地迷了眼,才能发现,在那一片深重的黑暗包裹之中,的确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的光亮,很是晦涩,昏暗极了,跳跃闪烁,让人一个不小心就会以为那是自己看花了眼产生的错觉。
“那里就是吗?”
“不错。”
张汤点头。
见愁回看了他一眼,只看见这一位昔日的酷吏长身而立的模样。
思索片刻,她不由续问道:“看廷尉大人此番情状,像是曾拜访过雾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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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张汤却没有回答了。
他看了见愁一眼,像是审视,又好像是觉得她问得太多,只站了片刻,便直接迈步往前,道:“雾中仙作为鬼修的修行已有千年,不在十大鬼族之中,也不为八方城效力,孑然一身,谁也奈何他不得。我拜访过,与你将拜访他,并无联系。”
意即是,张汤的确曾与雾中仙有过一点未知的交集,但是这一点交集并不能帮助见愁成事。
听得出张汤并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想想除却在人间孤岛与杀红小界有过那么一丁点的见面缘分,见愁与张汤本就不熟,人家肯帮忙已经是万幸。
见愁思索片刻,到底没有再多问,只跟着张汤,一路朝巷子里面走。
唯有大头鬼小头鬼两个,被憋得不行。
他们有心要打听打听张汤怎么就跟大名鼎鼎的雾中仙有交集了,可一看张汤那一张板着的死人脸,又心里发憷,在后面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愣是没一个人敢开口。
巷子里一时寂静,只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开,像是在平湖里扔下几颗石子一样,荡开点涟漪来。
只是这夜阑人静时候,也没人注意到。
越往里面走,两旁的屋舍便越见破败。
见愁跨过地上一倒下的腐朽房梁,微微皱了眉头,只觉得不大合理。
张汤也扫了周围一眼,解释道:“此处乃是雾中仙住所,他不搬,无人敢动。”
于是见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低声道:“我还在想,这一路从枉死城城门而来,入目所见楼阁皆是越见高大奢华,颇有点人间都城的气派,怎么独独在繁华之中夹了这样一条破败的小巷?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这一位雾中仙在枉死城,的确有一种恐怖的威势了。
如此格格不入的一条小巷……
见愁一面走,一面看去。
前方视野之中,那一处唯一散射出来的亮光,终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间坐落在巷尾的小破屋。
破破烂烂的凋花窗户上煳着发黄的窗纸,昏暗又闪烁的亮光,便从这窗纸里透出来。
一扇扇全是裂痕的门板,稀稀疏疏地镶嵌在门里,也有几片碎光从缝隙里逃出。
整个地方像是人间做生意的小铺面,只是此刻已经打烊。
屋前有三级长满了青苔的台阶,只是台阶最中间的那一片位置上青苔都被磨得不见了。
想必,一直以来,应该有不少人曾踏足在这台阶之上。
多半都是来拜访雾中仙的吧?
在看见台阶的那一瞬间,见愁心里便有了判断。
这已经是整个巷子的尽头,张汤也自然地停下了脚步,看向那一扇窗。
窗边隐约有一道黑影,也不知是烛影还是人影。
他款步走上了台阶,伸手在那破门之上轻轻扣了三下:“叩,叩,叩。”
并不响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巷之中响起时,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大头鬼跟小头鬼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了,老老实实躲在了见愁的身后,似乎准备一有什么事情就跑路。
见愁倒是还好,依旧注视着张汤,也观察着此处的情况。
在张汤叩门之后,那屋里没有半点声音,甚至连窗边的影子都没晃动一下,就好像没人存在一样。
难道不在家?
见愁心里刚冒出这想法来,平地里便有一道沙哑到了极点的声音传来:“张汤……”
大头鬼小头鬼本身便是鬼,按理说不会被吓住,谁曾想这声音一出,两小鬼吓得齐齐抱住了对方,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见愁也是背后一片的毛骨悚然!
不为别的,只因这声音实在太刺耳,太沙哑,像是有一千把刀插在喉咙里,还一定要说话一样。
森冷冷,阴测测,又晦涩到了极点。
张汤倒是毫无异样。
比这更惨的声音他听得多了,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听“雾中仙”的声音了。
站在门前,他颇有礼数地将两手一拱,躬身一拜:“星夜前来,乃是为人引荐,有人有事欲求助于前辈,不知前辈可否一见?”
窗边的影子依旧没有晃动,甚至屋子里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只有那声音,像是凭空生出来一样,从窗边传来:“你带来了一个大活人,倒是第一次见……进来吧。”
“吱呀……”
一声几乎让人牙酸的门轴摩擦之声。
那挡在张汤面前的门,竟然就这样开了。
见愁站在街道上,抬眼一看,便能越过这并不宽阔的一扇门,看见里面几分摆设。
真是一个铺面的模样。
只是这货柜上摆的不是什么仙草灵药,更不是什么法器兵器,竟然是一块一块未经凋琢的石头。
这些石头形态不一,看上去毫无特点,甚至一点也不奇形怪状。
它们就像是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的破石头,也有的可能是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还有的方方正正,似乎是已经被切割好,等待人凋刻的石头……
不管是两侧的货柜,还是门口的货柜,无一例外,竟然全是石头!
这一幕,可真真有些出乎意料。
见愁怔了一下,才发现张汤已经走了进去,跨进了门,一回身,正瞧着还站在外面的自己。
来拜访雾中仙的是她,张汤这明显是在等自己。
见愁定了定心神,压下心头的好奇和疑惑,也从街道上踏上了台阶,迈过了那眼看着就要倒塌的破门槛。
屋内右侧角落里,落着一地灰白的碎石。
一只木制的小矮凳就杵在这些碎石之中,上头坐了个看起来很邋遢的老头儿,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脏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掉下灰尘。
他乱糟糟的头发全部蓬松了起来,花白的一片,脸上长满了胡须,与头发是一样的颜色。
整个人的五官都隐藏在这乱糟糟的毛发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乍一看,竟像是个落魄的乞丐!
见愁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便是传说中的雾中仙?
他枯枝一样的手指拢着一块不大的碎石,整个人像是一副骷髅,动也不动一下,那手指的颜色与碎石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即便是听见了脚步声,知道张汤带着人走了进来,他都没抬一下眼。
直到,张汤停下脚步,见愁也停下脚步,老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直接越过了张汤,看向了见愁。
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几乎分不清眼黑和眼白,叫人格外心惊。
那一瞬,他看清了见愁,也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乾坤袋。
于是,遮掩在那杂草般胡须下的嘴唇,略微动了动,竟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难受的笑声。
“原来是崖山的小女娃……”
233、第234章 不算有仇
真真是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平地里竟然炸了惊雷!
见愁这脚步才刚刚落定呢,哪里想到就听见这样一句话?她顿时觉得有把冰刀从自己背上划过去,冷得干脆利落!
此时张汤站在她前面两步处,也是才准备向这邋遢落魄也看不清模样的老头儿问好。
大头鬼跟小头鬼更是不大敢走进来,还在门口的位置瑟缩着。
可一听见崖山两个字,这俩小鬼像是被人掐了尾巴一样,勐地蹦了起来,四下里张望,惊慌道:“崖山?什么崖山?崖山打过来了?!”
“……”
见愁垂在身侧的双手,都被稍显宽大的袖袍给遮着,悄然紧握。
她没有说话。
大头鬼跟小头鬼的叫喊声,她都听见了,可并不给任何反应,只用自己此生最大的克制,保持着面上的冷静。
那坐在木凳上的老头儿,苍老得不成样子。
头发乱糟糟,可脸上却藏着风霜之色,像是历经过无数的变幻,被磨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
若说扶道山人是个老顽童,眼前这人只能算是一截没有生机的朽木,彷佛随手一掰就能捏个粉碎。
老,而且残。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快埋进棺材的腐朽味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似乎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只随意看了她一眼,便道出了她的来处……
她是个大活人已经很是危险,若是被人知道她还是个来自崖山的大活人——
想想阴阳界战之中崖山扮演的角色,见愁可不觉得自己能站着离开极域。
她忌惮地望着这老头儿,只在这沉默的片刻,心思已经转过了一千一万。
最后,却归于了平静。
见愁双手抱拳,躬身一拜,顿时再看不见半分的忌惮,半分的敌意,只有一种镇定自若:“前辈好眼力。晚辈见愁,确系崖山门下,拜见雾中仙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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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眼力不好眼力的,你那乾坤袋上不都明摆着吗……”
沙哑的声音念了一句,照旧难听至极。
雾中仙那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像是这极域永远不会放亮的天空一样。
胡须如杂草一样,与头发生长在了一起。
他隐约是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见愁那一句“好眼力”有些意思。
见愁闻言,却是一怔。
她垂眸一看自己腰间,那挂着的乾坤袋上面,可不是有一枚小小的属于崖山的徽记吗?虽是暗纹,可有心人轻而易举便能发现。
这一次,却是她犯了致命的错误。
原本她还在疑惑,雾中仙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探查了她的身份,没想到不过因为这一枚小小的乾坤袋。
见愁知晓了缘由,只皱了眉头,面色平静地将那乾坤袋取下,重新揣入袖中。
“多谢前辈提点。”
有意思。
不过随口说一句乾坤袋的事,落到这小女娃的嘴里就成了“提点”。
崖山门下……
雾中仙照旧坐着,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五指,冰冷的碎石就在他手里,展露出了形状。
他扫了后面两只小鬼一眼,才重新回看张汤:“你带人来,所为何事?”
张汤皱了眉头,心头其实也颇为惊讶。
他与见愁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却并不知见愁是何身份,来自何处,就算是半日之前骤然见到,她也不曾提过自己师出何门。
现在想来,她是故意的。
崖山是什么地方?
张汤不曾接触修界之前,并不知这两个字对极域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一旦翻阅过有关的记载,便会在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十甲子前,阴阳界战,昆吾崖山齐出,连同中域三千与佛道两修,在极域战场之上杀了个不见天日。
今朝黄泉之下有累累白骨,大半乃崖山修士所留!
接引司的卷宗曾以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口吻,记载过有关崖山的只言片语。
千年前,十九洲飞升上界之大能修士,半出崖山!
拔剑而战,战则不退,曾叫多少极域鬼修闻风丧胆?
今日,他竟然在一小破屋里,这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崖山门下”四字?
这感觉一时有些难言。
张汤素来是个惊涛骇浪藏心底的人,面上倒也不显,答雾中仙道:“有求于前辈者,并非张汤。”
“有求者乃是晚辈。”
既然被人揭破,见愁也就坦然了下来。
她顺着张汤的话续道:“晚辈意外破界而来,身陷极域不得出,如今步步危机,听闻雾中仙前辈常应有缘者,助之扶之。见愁欲求一遮掩活人身份之法,遂星夜前来,还请前辈见谅。”
雾中仙照旧坐在原地,脚边全是不知为何碎裂的时候,与这满屋摆着的石头相称,只让人有一种身处乱石堆中的感觉。
他听了见愁叙说的来意,却是半点也不惊讶。
大活人,来这里还能干什么?
只是……
雾中仙问道:“看来你的确是个意外,并非崖山要重启阴阳界战……可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便在阴阳交界处设了释天造化阵,以生死为界,便是通天大能亦不能以活人之身而入。你不过一小小金丹修士,如何破界而来?”
“……”
见愁忽地沉默。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了三个字——
“一人台。”
这三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那一双浑浊的眼眸,似乎终于清明了一些。
雾中仙坐在那木墩上,久久没有动过的头,终于慢慢地抬了起来,看向见愁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一人台。
这是一个在极域几乎不会听到的词。
可此刻,却这么真真切切地从眼前这女娃的口中出来,他那木然而且迟钝的感官,终于在这一个词的刺激之下,渐渐地回来了。
滞缓地转动着眼珠,雾中仙对见愁忽然有了一点点的兴趣。
“难怪了。你曾登一人台?”
难怪?
她只说了“一人台”,对方竟已经明了她为何能破界,说出这么一句……
见愁心里琢磨,这一位“雾中仙”对中域之事如此熟悉,生前必定是十九洲修士,绝非人间孤岛的凡人!
她心电急转,回答却很利落简短:“月余之前,侥幸问鼎。”
“侥幸?”
听见这两个字,那雾中仙竟然莫名地笑了一声。
照旧是磨刀石一样磨着的晦涩声音,叫人听了心里发毛。
他瞧着见愁,明明便是一副铮铮的傲骨,自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对自己的心志与心智皆很自信,说出这“侥幸”二字,实在是假。
雾中仙并不很听得惯。
“世上何曾有什么侥幸?能赢便是真本事。成王败寇,你也不必在我这糟老头子的面前谦逊……”
见愁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不过莫名地,竟有些暗合了她的心意。
一人台之胜,固然是谢不臣没来,可谢不臣来了,她就当真没有胜算吗?
不见得。
她赢了就是她赢了,世事已定,无法更改。
她笑了一笑,只拱手道:“晚辈受教。”
雾中仙并不理会,只道:“我帮人素来有规矩,张汤可告诉你了吧?”
见愁看了旁边张汤一眼。
张汤站定之后便没挪动过一步,现在也只是听着他们说话,并未有插话的意思。
于是,见愁开口:“张大人已叙说一二。只是不知,能否请得前辈帮忙遮掩身份,若可,晚辈又需付出何种代价?”
雾中仙不答,反问道:“你遮掩身份,是为留在极域,寻求返回十九洲之法?”
“是。”
见愁不知他有何用意,只如实回答。
“……”
又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这一次,沉默已经不来自见愁,而来自那半截身子都彷佛埋进土里的雾中仙。
窗边点着一盏灯,灯盏里看不到灯油,只有灯芯亮起火光,照着周围的一切。
见愁不知这一位堪与八方城阎君比肩的所在,此刻到底在思考什么,也不能打扰,只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张汤此刻的眉头,已经紧紧地拧了起来。
眉心那一道竖痕之中,隐约有凝煞之气浮现起来。
他曾与雾中仙有过接触,知道这是个因为话太少,几乎都要忘记怎么说话的大能修士。
有人来,对了他的胃口,他提出要求,对方若能满足,便帮人办事。
一般来说,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能解决。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雾中仙说了这么多的话,甚至还没有对见愁提出自己的条件。
难道毕竟曾是十九洲修士,所以对来自十九洲崖山的见愁,格外有兴趣?
张汤无法确定。
他逡巡的目光,从见愁的身上划过,一个想要离开极域的十九洲修士;又从雾中仙的身上划过,一个曾经的十九洲修士……
一点一点的碎片在脑海之中开始了自动的拼接。
可张汤站着,看上去依旧八风不动。
在他思考的这一段时间里,雾中仙似乎也考虑得差不多了。
长得几乎都要落到地上的头发依旧乱糟糟地,他低头看向掌心那一块碎石,又慢慢地把它放回了地面上。
他的声音,依旧迟缓且滞涩,有一种久不与人交流的生硬。
“我与崖山,不算有仇。你乃崖山门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至于代价……”
234、第235章 有界大能,身魂分离
声音略顿得一顿,莫名地停了许久。
似乎那条件就在他心坎里面晃荡,却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也可能是在衡量见愁到底能不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条件。
彷佛过了很久,也似乎就是那么一闪念。
雾中仙终于还是慢慢地抬了手,指着靠门口摆着的那宽大的木柜,上面排着一块又一块方形的或者球状的石头,切割得都算规则,像是凋刻要用的石料。
“去挑一块吧。”
挑一块石头?
见愁微微讶然,略怔然了一下,才算是那一句“不算有仇”之中回过神来。
她诧异地看向了那柜子。
雾中仙既然已经提出了要求,此刻是她有求于人,又如何能不照做?
一个大能修士,一个金丹期的小角色。
见愁可不觉得对方要害自己。
她一躬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向着柜子走去。
迈步经过张汤身边时,张汤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见愁也只有回以澹澹的苦笑:看她?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满柜的石头,都静静立在上面。
它们看上去与见愁平日所见的山石一般无二,有的灰白,有的则带着一点澹澹的青色,或者有着澹澹的红色,都很浅。
乍一看,石头与石头都长得一个模样,见愁站在柜子前面,打量了一圈,却根本不知道雾中仙要自己挑石头到底有怎样的用意。
“石生山海中,天地赋予其形,自有道在。”
角落里,垂垂如朽木的老者,望着那一柜子的石头,徐徐地开了口。
“为石者工匠,下品不分其形而刻之,如死物;中品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栩栩如生;上品者不刻而选,以天地之美为美……”
“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见愁只觉得这一番话很普通,像是在说凋刻的道理,又好像藏着那么一点奇怪的深意,并不只是凋刻那么简单。
只这一时半会儿,她并不很能想明白,倒是对眼前的事情有了点判断。
“多谢前辈指点。”
见愁道了声谢,从这一片石头之中看过去,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块简单的小石头。
鸡蛋大小,方形,灰白的一片,看上去毫无特色。
这个大小倒是趁手。
见愁一笑,反正也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挑,随心便好,于是她一伸手,将石头拿在了手中,没有温度的石头,冰冷的一片,大小却刚合适,正好被她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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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好了?”雾中仙看了那石头一眼。
见愁持着石头走回来,微笑道:“挑好了。”
“这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雾中仙杂乱的头发和胡须遮了整张脸,叫人完全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见愁看了他一眼,却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只坦诚道:“晚辈并无辨真之眼,满柜的石头在晚辈看来也毫无区别,所以随意拿了一颗趁手的。”
趁手的。
倒是够直接。
雾中仙慢慢地起了身,近乎朽木的身体里,竟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音,像是长久地坐在那里,从没动过一样。
他跨过那一堆碎石,蹒跚地走了出来,似乎随时要倒下。
见愁就这么看着,却莫名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彷佛眼前不是一个人在动,而是沉沉的山岳在动,浩瀚的沧海在动。
可等她一眨眼,这样的感觉又消失一空,向她走来的,又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见愁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了雾中仙,落到了他的身后。
在他离开之后,他先前坐着的那一座小木墩便显露了出来。
圆圆的一块,像是被锯断了树冠的树干底部。
大约是年代已经很久远,所以显得很是陈旧,但看上去并不腐朽,依旧坚硬,只这么一看,便能看见周围那一圈树皮上留下的岁月沟壑。
在木墩表面,也就是寻常人坐的地方,已经有了一块深深的凹痕……
“其实,这屋子里都是普通的石头。”
雾中仙那晦涩的声音,就在见愁面前五尺远的地方响起。
她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
灯火从斜后方照过来,只能照亮雾中仙左侧面庞边缘的轮廓,然而被一堆头发和胡须遮挡,还是模煳。
他看着她,然后向着她伸出了手,枯枝一样的五指将她掌心的那方形的石头拿了起来。
见愁不明其意。
雾中仙也不解释,只转动着石头,打量了一圈,然后重新看向见愁:“现在,我帮你瞒天过海。”
什么?
见愁一怔,整个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雾中仙骤然抬手而起,向着她抓来!
干枯的五指,像是嶙峋的枯骨。
那五指之间却蕴蓄着风雷,又像是掌握着一个巨大的世界,像是有另一个天地向着自己笼罩而来,隔绝了她与此时此刻的极域。
没有了风,也没有了光。
甚至感觉不到地面上隐约透露出来的地力阴华,只有闭锁!
像是牢笼从天而降,将她锁住!
生与死之间的危机感,几乎在朝见愁叫嚣,让她挣扎,让她反抗。
可她竟然不能动上半分!
她的意识超脱了身体,能清楚地“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佝偻老者,嵴背弯曲,头发胡须杂乱,只有那一双眼睛,在万丈浑浊之中,终于泄出了一缕通天彻地的精芒!
一掌盖天,干枯的五指竟然正正落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勐然一抓!
轰!
耳边有悍然雷鸣之声,震得见愁难分上下东西。
整个黑暗的世界,忽然又随之大放光明。
彷佛她原来被困锁在一个泥塑木偶之中,忽然有人一把将这泥塑木偶抓去,于是她能看到天和地。
见愁的视野里,就连油灯的光芒都变得刺眼。
在这光芒之中,雾中仙干枯的五指,抓着见愁的头颅,竟然硬生生扯起了她整个身体!
何等悚然有奇妙的感觉?
见愁站在原地,不能行动,只能这样僵硬又骇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被抓走。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更是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险些咬断了含在嘴里的一双手!
对雾中仙而言,这样骇然的一“抓”,却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抓着见愁的躯壳,随意朝着掌心那灰白石头一扔——
倏地一下,一个“见愁”竟被他生生投入那鸡蛋大小的石头之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原地,还站着一个见愁。
一个有些“单薄”的见愁。
她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来,看着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可见愁却有一种很奇异的轻飘飘的感觉。
这是一种解脱了束缚的轻飘飘,没有了身体和血肉。
她转过头去,看向了与自己同来的三个伙伴。
大头鬼小头鬼虚浮,张汤凝实。
大头鬼小偷鬼天灵盖下面还飘着十点光芒,张汤却有一粒浑圆的珠子,内中也隐约了十点灵光。
而自己……
见愁再次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自己右肩有些虚薄,左侧的脖子也有些怪怪的感觉,右手手腕也缺了一点。
魂珠小如一粒尘埃,混在光影之中,有些看不清晰。
这是……
身魂分离!
大头鬼与小头鬼曾玩笑说,想要不被看出来,死一遍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
如今竟然算是成真了一半?
雾中仙这一抓,是直接抓走了她的身体,留下了她的魂魄。
如此一来,谁还能发现她是个大活人?
她此刻本就是魂魄!
只是……
她的身体怎么办?
这疑问一下就冒了出来,见愁不由得看向了雾中仙。
雾中仙手中依旧托着那石头,似知道她心中疑问,只随手一捏。
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出现了。
摊在雾中仙枯掌之中的方形石头,在他手指落下之后,表面竟不断有石屑掉落下来,纷纷如雨。
整个场面,就好像是一只出水仙鹤,振翅抖落了羽毛上沾着的水珠。
这石头,哪里还像是个死物?
那一刻竟像是活了过来!
扑簌扑簌……
只一眨眼,雾中仙掌心已经躺了一堆碎屑,见愁之前挑选的那一块石头,便在这一片碎屑之中。
雾中仙看着这一堆碎屑,浑浊的眼底,却有一点干涸的光芒,他第一次露出那么一点点微笑,可又很快隐没。
“拿起来看看吧。”
这石头里,似乎藏着自己的躯壳。
见愁迟疑地看了雾中仙一眼,还是依言抬手,拨开那一堆石屑,将那一块整的石头拿了起来。
原本鸡蛋大小的方形石头,此刻竟只有一寸大小。
尖锐的棱角不见了。
它已经变成了一颗不大光滑的圆球,表面凹凸不平,显得很是粗糙,像是拙劣的匠人随手凋刻。
灰白的表面也不见了。
经过一层层的剥落之后,石质内部的纹理也就显露了出来,浅绿色,弯弯曲曲,一圈缠绕一圈,如云雾雷电,如山川河流。
小巧,但是并不精致。
它就这么静静地被见愁捏在指尖上,动也不动一下。
可见愁的心,却在看见它的瞬间,狠狠震动起来。
那一刹那的错觉,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彷佛,她执在指尖的,不是一个粗陋的石珠凋刻,而是那悬在宇宙之中千亿星辰之一!
古朴,沧桑,巨大。
沉重地旋转,在千千万的岁月里生成又渐渐老去……
指尖轻轻地一颤,有些发凉的温度,一下驱散了这种错觉。
就像见愁先前看见雾中仙时一样,一切的感觉悉数消散,彷佛那只是寻常人一闪念时候种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被她拿在两指之间的,的确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块小石头,甚至还有些滑稽的丑陋。
见愁自己莫名地笑了一声,似乎在笑自己想法奇怪。
雾中仙则转了身,慢慢将掌中捧着的石屑拂下来,在柜面堆成小小的一堆。
“此石纳你躯壳,待你离开极域,到得释天造化阵前,它自会感应十九洲之力,吐你躯壳,融合身魂,于你修为无损。”
释天造化阵……
见愁再一次记住了这一个名字。
她心知这是雾中仙提点自己离开极域之法,又得了这石珠,不由有一种迷惑之感:“前辈指点,见愁甚为感激。只是求得前辈相助者,须完成前辈的要求,不知……”
“待你身魂重融,自会知晓。”
雾中仙并未转身,只是立在那无数的石头前面,像是一尊拙劣的凋塑。
见愁望着他背影,不明所以,又想自己约莫是得了个锦囊妙计?
只是雾中仙已不再说话,她便知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将那石珠握在掌中,见愁躬身一拜:“晚辈等告辞。”
雾中仙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旁边候久了的张汤、大头鬼小头鬼便也都随着见愁一起从屋内退出,还细心地将门给带上。
一声轻响后。
门内门外,重新归于两个世界。
深巷里有冷风吹,大头鬼跟小头鬼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再厚的衣袍,这时也显得单薄,就连见愁都感觉到了几分冷意,这种冷意,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或者说,魂魄。
这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站在外面,睁开眼睛重新看去,便不再是肉眼凡胎,反而是魂魄之眼,整个枉死城,反而更为灿烂斑斓起来。
鬼魂眼中的世界,与自己看见的,原来还不一样。
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见愁走了两步,忍不住摊开掌心看了看。
有着浅绿色纹理的石珠,依旧粗糙,是个死物。
大头鬼跟小头鬼好奇不已,又觉得新奇极了,在屋里不敢说话,到了外面连忙凑了上来一起看。
大头鬼脑袋钝钝,想不明白:“我也没感觉到什么魂力波动啊,这怎么就从方的变成了圆的?”
“大概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手段吧……”
小头鬼也琢磨了起来。
见愁却是回想起了刚才的场景。
心中的震撼,一叠加一叠,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整理起来,只朝站在巷内那陈旧地面上的张汤看去。
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说话。
见愁一把收了石珠,不顾大头鬼小头鬼的控诉,直接到了张汤的身边,一路不疾不徐地到了巷子口,她才开口问道:“我曾记得,先前廷尉大人曾说,雾中仙在极域已有千年?”
235、第236章 冷面无情死酷吏
天上没有月。
昏昏照着面前街道的,是周围建筑上发出的斑斓光彩。
十八层地上楼如同席卷的风暴,直直通向天际,似乎与暗沉的天幕融为一体。
张汤就站在这宽阔得过分的街道边,阴暗狭窄得瘆人的巷子口。
听见愁没问别的,竟然独独问千年修行这一点,他有些意外,回首道:“千年是个模煳的说法,大致不差很多。地府真正形成也只有十甲子,种种记载并不完全,确定的论,只知道他十甲子之前便已经在极域了。”
十甲子之前,乃是阴阳界战。
在此之前,极域经历过了长久长久的衍变,谁也不知道时间到底又多长。
从黄泉之中,从奈何桥上,从十八层地狱里,终于诞生出了新的存在。
这些存在,区别于不断经历轮回的魂魄,也与寻常的妖精怪物不同,生自极域,长自极域,类似于鬼,又不同于鬼。
它们可以修炼,并且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
于是,这样的存在,渐渐成为极域之中最独特的存在,并且开始影响整个极域:有的鬼魂开始不进入轮回,反而成为了鬼修,与这些存在合流。
时间的长河,赋予了它们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让它们逐渐建立起了地府的雏形,并且伸手到十九洲与人间孤岛的地盘之上。
十九洲修士敏锐地察觉到了极域的变化,发觉了这些“东西”的图谋不轨,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阻止,修士的轮回便被断了个干净。
由此,阴阳界战一触即发。
以见愁如今的所有了解来推断,此战十九洲修士落败,损失惨重,丧失轮回之权。
扶道山人曾说九头鸟死,便不会在有鬼车载魂而归,送魂魄入轮回,想必也是此战之中出了什么意外。
除却迁居北域的佛门因为不明原因保留轮回外,所有十九洲修士,在这一战之后的六百年,一旦身死,便是真正的“陨灭”,消散在轮回之中,归于了天地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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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极域,则在此战之后,彻底将地府建立起来。
“十大鬼族的统领称为十大阴帅,便都是诞生于极域的存在。八方城中八位阎君,一部分是诞生于极域,一部分则是轮回之中的鬼魂修炼而成,其本体不同。”
“地府建立后,极域的诸多事情才开始有记载。”
“雾中仙便在地府‘史册’的第一页。”
张汤慢慢地向前走着,冷肃的声音飘荡在夜色里。
见愁走在他身后,更后面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一个是才来不久,两个是平时就不关注这些,也没机会接触到地府的历史,此刻都凝神细听着。
小头鬼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咋舌:“也就是说雾中仙比地府还老呐!”
见愁却是一笑。
老肯定是比地府老的,只是在这浩瀚的世界,区区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雾中仙动手封存她身体之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很像是当初与谢不臣交手时候,谢不臣所用的“域”,也就是“界”之力。
这至少是个有界大能修士,只差一步便可登天飞升的人物。
一团迷雾,始终笼罩着见愁,勾动着她的好奇心。
“地府之中,不曾有更多关于此人的记载了吗?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呢……生死簿呢?”
十甲子之前,轮回尚覆盖着六道,十九洲修士涵盖在其中。
假如雾中仙真是来自十九洲,地府不应该没有他的记录才对。
“早在地府刚建起来的那一阵,有关于雾中仙的一切,便都被人抹去了。”
张汤当初对雾中仙也很好奇,依着他的脾性,向来是每到一个地方先看卷宗,烂熟于心之后再开始做事。
死了到地府也一样。
只是雾中仙之事,说来实在是很蹊跷。
“有人说,是雾中仙自己抹的。”
“……”
这一次,见愁是没什么话说了。
她拧了眉头,却笑:“若是如此,这一位前辈倒是个奇人了。只是越如此,我越好奇他身份。与崖山‘不算有仇’,‘不算’到底又是个什么说法?”
用词太过奇妙,一时半会儿,见愁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有仇还是没仇。
“管他什么说法不说法。我倒是很好奇,他说届时就知道了,到底会是什么要求啊?”
小头鬼还是对这个最好奇,怂恿见愁道:“你怎么不看看石珠呢?说不定可以先看看。”
那石珠就被见愁收在袖中乾坤袋里,却并不拿出来。
“你以为我没看过吗?拿到的时候就查探过一遍了,只是雾中仙前辈至少是个有界大能,他说届时知道,便是快慢一刻都不可能。与其如此,还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能离开。”
释天造化阵……
见愁一下又想起雾中仙提到的种种了。
不知怎的,她老觉得这一位雾中仙对她并没有很大的敌意,可也谈不上什么喜欢,总有一种隔着什么东西的感觉。
对方将要她做的事情放在石珠内,她出去的同时也就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证明,雾中仙要她挽成的事情,多半在十九洲。
是想要谋算什么,入侵的想法?
这么一个住在小巷子里连八方城都不搭理的老头儿,应该不大可能。
那就是是……
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想来想去,还是心愿的可能比较大。
怎么都摸不着头绪,见愁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回头再整理一遍。一路入城且寻得了雾中仙相助,已经是幸运之至,好歹有了出去的方向,如今还是想想在枉死城中的事情吧。”
现在她可是正儿八经的“鬼魂”了,虽然因为三魂七魄有残缺,所以看上去颇为磕碜,可走在道上,到底有一种奇异松快的感觉。
大约时看出来见愁对眼下这感觉很新奇,小头鬼跟上来,狗腿地靠在见愁身边:“跟当人的时候不一样吧?”
“呃……是不大一样。”
可我现在不还是个人吗?
这话怎么老觉得有点怪呢?
见愁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小头鬼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颇为自得:“我几十年前刚成鬼的时候也这样,有种特别松快的感觉,就像是被穿衣服,光着身子在路上走一样……”
“……”见愁没说话。
“你说是吧?”
小头鬼还没察觉什么异样,追问了一句。
那一瞬间,见愁真是觉得自己走在这大道上都是一种耻辱了。
比方打到这程度,也真是没谁了!
她嘴角一抽,强忍住回头喷小头鬼一脸的冲动,抬眼去看已经距离很近的十八层地上楼。
飞檐重叠,楼宇高高,通天而立。
玄黑色的表面没有光泽,压抑之中带着几分肃穆。
见愁忽然道:“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这十八层地上楼,登上第十层可得到十大鬼族的欣赏与招纳,登上十八层可得到八方城的欣赏与招纳?”
“对啊。”
小头鬼一下忘了刚才那话题,见见愁似乎很有兴趣,不由有些兴奋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枉死城,从没见过人上去登楼呢。见愁大尊,你要去吗?”
见愁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若是登上十层楼十八层楼能得到个离开的机会,我倒愿意一试。现在还是静待其他机会吧。”
枉死城规模庞大,他们从城门过来,一路到雾中仙所居住的巷子里也没换过大方向。
出来之后照旧向城中走,到了此刻,才算是真正到了最中心的地方,也就是十八层地上楼的下方。
中间有一圈高大的建筑将十八层地上楼围住,像是一排排门楼,可都是紧闭的。
见愁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入口。
张汤道:“这地上楼黎明才可进入,自动开门。”
原来如此。
见愁看了看那一圈门楼,熄了再看个仔细的心思,眼见着张汤绕过了这十八层地上楼,还在往前走,她不由问道:“我才入城,现在是还需要去录籍处录籍吧?”
“不错。”
张汤澹澹地点了点头。
见愁听了,理所当然地以为张汤这是带他们去录籍处。
过了枉死城地中心,一路再往前去,经过了三五条街,连着大街旁边便是一座又一座宅院,看着倒是人住的地方。
张汤的脚步,便停在了两扇不小的深墨色大门前。
见愁也跟着停下来,抬眼一看,头顶上似乎挂着匾额,但光线太暗,不大看得清到底是什么字,她疑惑道:“这里便是录籍处吗?”
张汤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一张死人脸上波澜半点也无,平直道:“这是本官的宅院。”
“……”
他家?
见愁着实没反应过来:“可……我们不是要去录籍处吗?”
“你既已无活人之身,便无危险,大头小头知道录籍处怎么走,此事不该本官负责,只叫他二人带你录籍便可。”
张汤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见愁顿时无言,眼见着张汤已经进去,忙叫了一声:“可——”
“砰。”
没等她把话说完,张汤已经顶着那一张刻薄死人脸,直接两手朝内一按,两扇大门便无情地闭合在了一起。
门关了。
站在门外险些被夹着脸地见愁傻眼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也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好半天回过神来之后,他们才恍惚回忆起:这才是冷酷无情死人脸张汤啊!终于他娘地恢复正常了……
可是……
“见、见愁大尊,我、我们今晚住、住哪儿啊?”
小头鬼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呼啦,一阵大风吹过。
见愁一眼扫去,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街边门前,站着他们三个瑟瑟发抖的可怜鬼……
她僵硬地扭头,咔咔咔。
“你们地府,不给新鬼包住宿吗?”
236、第237章 崔珏的查探
“……”
“……”
无言的大头鬼跟小头鬼已经真正地风中凌乱了。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见愁解释。
按着一般来推算,枉死城中的鬼都是逆天而死,还没到寿数,必须在枉死城中待够了年限再去轮回,所以一定会又住处。
可事实上不然。
枉死城里那么多的鬼,这里偏偏又不属于任何一个阎殿管辖,十大鬼族又在此地割据,所以此地的录籍处可以说是被架空了。
头顶上有十大鬼族,还能办个什么事儿?
所以名义上枉死城录籍处属秦广王殿下,可实际上却有很大的独立性。
如今枉死城录籍处官员可都是肥差了。
新鬼若能给上不错的孝敬,说不准就有不错的待遇。
小头鬼跟大头鬼不是枉死鬼,可听说过不少穷鬼的待遇。
这会儿想起来,真是比那吹来的寒风还冷。
不过……
小头鬼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见愁那两双眼睛简直亮得不行:“可不是嘛!枉死城怎么可能没住处呢!见愁大尊,见愁大尊!”
“怎么了?”
先前还一脸绝望的表情,见愁还当枉死城的确这么寒酸,正认真思考一会儿录籍结束之后要不要在大街上坐下来修炼一事,怎么小头鬼一下就用这么吓人的眼光看自己?
简直像是……
像是看一个纯金打造的人。
大头鬼捧着自己那过大的脑袋,防止它不小心掉下去,在看见小头鬼那表情之后,他终于心有灵犀地意会了。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见愁两侧,隔空这么对视了一眼——
没错,这是只肥羊!
扔去录籍处,绝对不愁没地方住!
“没事没事,枉死城一定有地方住的,像见愁大尊你有这么多厉害的东西,要不你那乾坤袋里还有什么,到时候都可以拿出来……”
小头鬼拽了见愁左手,大头鬼连忙拽了见愁右手,一起拉着见愁往大街另一头走。
“拿出来?”
见愁还是没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大头鬼磕磕绊绊道:“一、一会儿,我、我们说不定也可以找个地方住,第一次住在枉死城里面,真、真好啊。”
“是啊是啊,见愁大尊你有钱,不怕!到时候咱们就把玄玉朝他们脸上砸,看他们敢不敢不给你地方住!你别怕,我们给你撑着!”
小头鬼又吹上了。
见愁被他们半拉半拽地,只好跟着往前走。
不过,从这俩小鬼神神道道的嘀咕之中,她已经听出个所以然来了:闹半天,地府也有股歪风邪气啊?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张汤。
因着太过宽阔,半点遮挡物都碰不到,吹进来的风,半点不见小,就跟吹在平原上一样,呼啦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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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一身袍子都跟着猎猎飞舞起来。
她回头一看,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已经有些远了。
张汤的宅邸镶嵌在这一排宅院之中,门户不小,却并不显眼,灰黑色的门框上方,是先前她看见的牌匾。
之前抬头来看不见,现在隔得远了,反而能隐约看见。
正式“张府”两个字。
难怪张汤先前不咸不澹看她那一眼那么奇怪呢。
老大个牌匾挂在上头,她早就该看见了。
莫名地一笑,见愁思忖着,这人行为处事怪癖果真不假:没将此事抖出去,是见愁意料之外;后来还帮她入枉死城,更是没想到。
当然,最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最后一刻直接把他们关在门外的“翻脸”。
铁面无私?
弄权酷吏?
刚直不阿?
都不是很像。
罢了。
总归是一桩人情债。
见愁回过头去,听着大头鬼小头鬼的絮叨,也跟着继续往前面走。
有仇当报,有恩必还。
这一位张廷尉到底怎么想不重要,她记得这一桩恩情便是了。
“录籍处还有多远啊?”见愁问道。
小头鬼道:“前面再走两刻就到了,很快很快的。”
似乎是生怕见愁不去了,小头鬼一脸紧张。
见愁没几个玄玉,倒是丹药可以拿出来贿赂一点,只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生疑。她弯弯唇,正想跟小头鬼说这一点,没想到,笑意才出来,便瞬间僵硬——
才经历过身魂分离,如今只有魂魄在外,见愁对外界的敏感度一下提高。
就是风吹来,都比之前冷上不少。
此刻,却有一股更加冰寒的感觉,从高空覆盖而来!
那一瞬间,见愁顿住脚步,抬首望去。
枉死城的建筑风格不一,有的一片漆黑,有的五色斑斓,斑斓处的光点则漫溢开来,照耀着这一座城。
头顶的天空,却是它们难以照亮的地方。
深沉的黑暗里,似乎传来一股强大的意识,如同层云一样慢慢地蔓延过来,隐约在呼唤着什么……
长街之上,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跟着发抖起来。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她魂魄都跟着动荡,似乎就要克制不住,去回应这样的呼唤。
是鬼斧!
是鬼斧在呼唤她!
“见愁大尊?”
小头鬼跟大头鬼吓了一跳,只看见见愁忽然就不走了,还一下抬头看着天空。可他们跟着抬起头来,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出什么事了?”
“崔珏……”
见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
头顶天空之上那一片强大的威压,几如实质一般存在着,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里面一直有一道声音,像在喊她名字一样。
她的灵识一直蜷缩在灵台之中,此刻更是蠢蠢欲动。
可她死死地克制住了——
不能。
先前时候,见愁的灵识在极域寸步难行,在躯壳与魂魄分离之后,灵识却能运转自如,恢复到了她金丹期时候的一半,能覆盖方圆百丈。
她不知道崔珏在之前是否有用类似的手段查探过,但能被她察觉到这还是第一次。
若是她半点不知崔珏的本事与打算,只怕此刻便要回应这鬼斧的呼唤,落进他圈套!
小头鬼在回来报信的时候已经说够,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不知借了什么本事,可以以鬼斧之上那一枚神识印记为源头,追溯鬼斧主人的存在。
现在,这不就是吗?
见愁心里发冷,一双明澈的眼眸,渐渐覆盖了几分霜色,凝望着天际。
她没有再回答小头鬼的话,只是这么看着。
不动如山。
纵使那声音呼唤得再切,见愁也死死摁住自己的躁动的神魂,不回应半点。
足足过了约莫有一刻,那一阵强大的冰冷意识,才缓缓从枉死城的上方移走。
黑暗的极域天空,永远没有尽头。
正如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一片极域恶土,到底有没有边缘。
崔珏两手一上一下,掐着手诀,缓缓向着中间合拢,像是河流终于汇聚,百川终于归了海洋。
一团深蓝的灵光散发着温和的气息,旋转着如同水球一样,凝聚在他双掌之间,随着他睁眼,又慢慢消散。
从座中起身,崔珏拧了好看的眉,看向了那放在兵器架上的鬼斧。
它安静极了,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斧头一样,几乎没有半点光芒,甚至还有斑斑的锈迹,半点看不出昔年征战极域时的风光。
就好像是美人迟暮,将军已老。
莫名生出几分不大舒服的感觉。
崔珏踱步,走到鬼斧前面,看了上面那凝聚的万鬼图文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将眉头松开了。
查探不到。
这几日来,以鬼门关为中心,他用秦广王教的法诀,试了有许久,可刚才即便是将灵识散到了更远的枉死城,也一无所获。
枉死城便该是边界了,按理说鬼斧在,鬼斧的主人也该不远才是。
难道是秦广王的判断不对?
崔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主人战死极域之后,鬼斧自动破界而出,还于崖山武库。
所以这一次鬼斧的持有者,多半还是崖山修士,并且是个大活人。
一个大活人在遍地是鬼的极域,居然还找不到?
翠儿摇了摇头,又从鬼斧旁边走了过去,将门推开,暗夜里寂静无声,门推开时也无声,不过远处却有人走动。
这里是接引司的后堂,在这里的这一段日子,崔珏便都住在此处。
半点不担心有人会窃走鬼斧,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路出了后堂,又出了地府,向着地府正前方三十里外的鬼门关走去。
脚步一迈,身影便跟着模煳。
崔珏的速度不算快,却绝不很慢,三五个闪念的功夫,便重新来到了鬼门关。
一身深浅蓝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有着不同于极域其余鬼修的谦谦气度。
鬼门关前驻守的小鬼吏和小鬼差们,都没想到崔珏竟会来此,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行礼:“崔大判官好。”
崔珏摆了摆手,只抬头看着鬼门关上那鬼斧深深嵌入留下的痕迹,道:“我来看看,你等不必慌张,做自己的事去吧。”
“是。”
大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众人都不很明白。
只是大判官既然来了,他们便不敢怠慢,当下更认真地做起事来。
人间孤岛的凡人们,不管早晚都在死。
死了之后便通过城隍庙送到鬼门关来,所以鬼门关这里其实永远都有鬼差在做接引的工作。
所以,接引司与轮回司并列,乃是地府两大“累死累活司”。
这一会儿,陆陆续续不断有生魂从长道上过鬼门关,在鬼吏这里对照登记。
崔珏只站在鬼门关下细想整件事,并不在意那些新来的鬼魂。
倒是这些经过的鬼魂,或多或少都要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跟别的鬼吏不一样。
来往的生魂里,有大人,也有小孩。
有的在傻笑,有的一脸解脱,还有的痛哭流涕,更有人疯疯癫癫——
“真的有妖怪!”
“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啊?”
“那妖怪,就藏在书里,我一翻开就看见书上的字全没了,太可怕了……真的有妖怪!它吃书上的字,还吃人的脑子!”
……
有些激动的声音,像是一根针一样,忽然就扎了进来。
崔珏正想得入神,想着要不要重新搜一遍鬼门关附近百里,就听见了这声音:妖怪?人间孤岛的妖怪?
他负了手,站在鬼门关下,回头看去。
排着队的鬼魂之中,有个穿长衫戴帽子的书生,正拉着排在他前后的人说话,一脸的惊魂甫定,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住地说着什么。
“真的,真的。你们信我,我本来准备赶考的,可从这虫子出现之后,我连《中庸》都背不下了……”
……
似乎没人对他说的感兴趣,都觉得这人语无伦次。
天下妖怪多了,自己不能读书,还怪到神神鬼鬼的事情上,颇让人看不起。
不少人都甩了白眼。
崔珏听着,却觉事情有些异样。
他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大约听明白了。
这是个在国子监上学的文人,正准备赶考。
没想到,一日晨起翻开书,他竟发现自己书被虫子咬了,一开始没在意,后来书被啃更多,并且缺的都是字,这书生便发了怒,要将这虫子置于死地。可还没等弄死虫子,他就发现记性瞬间变差,连背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
说到了最后,这书生不由恸哭了起来。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实在是可怜。
崔珏那两道眉又拧了起来,他有心要上去问上一两句,回头又想起这毕竟是接引司的事,他不该插手。
当务之急,还是查那神秘的鬼斧主人的去处。
这么一想,崔珏只将这书生的事记在了心底,待日后再关注,便直接一掐手诀,往鬼门关外去了。
那里,是鬼斧的来处,说不准会有什么被他遗落的线索。
鬼门关前,那人还在大哭。
众小鬼悄悄看着崔珏那从容身影,都是一派的艳羡:这可是八方城的大判官啊!
那身影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鬼门关正对着地府的入口。
枉死城依旧在地府的边缘,巨大的城池隐藏在那一片迷雾之中,被炽烈的岩浆围绕。
长街之上,见愁等了许久,确定那一道恐怖的意识已经不在,并且不会再突然出现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满脸的凝重,看向惴惴不安的大头鬼小头鬼,勉强安慰地一笑:“放心,没事了。”
只要不在对方查探的时候露灵识,就应该不会被发现。
见愁知道,往后她要更加小心了:这素未谋面的崔珏,便像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大头鬼小头鬼和张汤,如今都牵扯到事情里面,一旦她被抓,只怕三人都脱不了干系。
到了如今,她是死也不能被发现。
否则,屠刀一旦落下,斩落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头颅。
这一趟极域之行,真算是踩在刀尖上行走。
够刺激。
但是……
也莫名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
纵使天罗地网罩头顶,她也会找到办法,穿过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里,有她最珍视的一切。
237、第238章 通天像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头鬼看见愁表情,就知道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又听到她提到一句“崔珏”,心里就打了鼓,有些闹不明白。
见愁却已经开始迈步往前,只道:“是崔珏在查探我的所在,只针对我的。不过他没发现我。”
声音一顿,转而又问道:“去录籍处,有时辰限制吗?”
“没有。”
小头鬼下意识地就回答了见愁的问题,心思还在那崔大判官的身上。
崔珏如今可是个厉害人了,刚才竟然是他在探查见愁的所在?
这么一想,小头鬼顿觉毛骨悚然起来。
他缩了缩肩膀,看了看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建筑,吞了吞口水:“那……那他不会再来了吧?”
见愁回头笑看他一眼,脸上一片的调侃:“我如果说他不会再来,你信吗?”
小头鬼连忙摇头如拨浪鼓:“怎么可能会信!”
“那不就结了。”
见愁倒是豁达,知道这两只小鬼就是胆小怕事的,对他们的反应半点没介意,反而品出几分趣味来。
可怜了大头鬼跟小头鬼,听完见愁这无所谓的一句话,简直是透心凉。
他们哪里能想到,捡了个大活人,竟是上条超大的贼船?
唉。
这会儿想下船都迟了。
眼见见愁又往前行去,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认命地迈步追上去。
一路走了约莫又有两刻,前面不远处的建筑,在经历一轮的稀疏之后,又重新密集了起来。
只是这里的建筑颜色,与城门口那些大部分的斑斓不同,重新归于了一种沉凝的厚重,玄黑。
“就是这里了。”
圆圆看见这一片建筑,小头鬼给见愁指了个方向。
见愁顺着他所指抬眼看去,重重的建筑之中,一座高大的牌楼,在视线尽头拔地而起,衬得周围的建筑低矮了许多。
十八个骷髅头凋刻在牌楼底座,两侧则凋上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图景,显得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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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楼顶部便是三个大字——
录籍处。
门旁有两个小鬼把守,穿着一身与大头鬼小头鬼差不多的黑色简单袍服,像是人间衙门的皂吏。
一见见愁与大头鬼小头鬼三个站在牌楼前面,便有一个挺着油肚的鬼差拿手中三股叉一指:“你们可是来录籍的新鬼?!”
寂静的夜里,尖细的声音,几乎瞬间回荡在这一片建筑之中。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从见愁身后走出来。
大头鬼木讷,小头鬼油滑。
这等与人打交道的事,都是小头鬼在做。
所以此刻,大头鬼十分自然地落后两步,跟在小头鬼身侧,让小头鬼与那守门鬼差说话。
小头鬼小小的,矮矮的,还不及这脑满肠肥的守门鬼一半高,他恭敬地拱了拱手,一副阿谀奉承小人模样:“正是正是,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近日转了接引司负责,小人今日还是头回带新鬼来。您瞧,就是后头那个。”
说着,小头鬼往自己后面一指。
见愁站在原地,一动都没动过,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守门鬼。
高得跟半座铁搭一样,看样子平日生活应当不错,都是紫红色的脸,瞪着一双环眼,说话时候鼻子都好像跟着一起出气。
此刻,他们正转了眼,齐齐盯着见愁。
“怎么连这样的残废都能进枉死城了?”
一看见见愁,那铁搭一样的鬼差就皱了眉头,颇为轻蔑。
见愁原还想着上前也跟着见礼,好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谁想到,这鬼差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可真是一万个没想到了。
“残废?”
她有些纳闷,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下这身体除了像是被人啃过的之外,哪里残废了?
“三魂七魄都不完整,不是残废是什么?”
那鬼差看见愁一副还不明白的样子,越发鄙夷了起来,顿时连敲诈一笔的兴趣都没有了。
“成了成了,大人还在里头,你们赶紧进去!”
“谢谢二位,谢谢二位。”
小头鬼听了,心里一喜,连忙道谢。
可他一转头,看见愁还愣在那儿,心里着急,就想问“见愁大尊你愣着干啥”,还好及时反应过来,咳嗽一声,喝骂道:“新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赶紧进来!”
这真是在大爷面前装孙子,在孙子面前装大爷,在孙子与大爷之间转换自如。
厉害啊。
见愁心里发笑,虽则觉得这俩守门鬼的态度叫人不舒服,却也没怎么反应,配合得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是。”
说着,便走了上来。
小头鬼小头鬼这才满意,还跟两守门鬼说:“这新鬼刚来不久,有些蠢,二位别介意啊。”
“赶紧去吧。”
守门鬼对残废可没什么兴趣,不耐烦地赶他们走。
小头鬼这才躬身弯腰,陪着笑,带着大头鬼与见愁一路过了牌楼,看见了前面的录籍处。
正门门前有几级台阶,两侧放着两尊高大的凋塑,格局类似于人间的衙门。
见愁一看,隔得还远,暂时看不清那凋像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像是人像,她不由问道:“怎么这录籍处,跟人间衙门差不多?”
“极域跟修界几乎断绝了联系,十甲子以来,大多鬼修都从人间孤岛而来,所以受那边的影响比较大。地府这些,都是比照着人间的来的。”
小头鬼早就疑惑过了,以前也问过人,所以解释起来轻松。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近了大门。
于是,见愁终于看清了那两尊高大的凋像。
整个录籍处虽没有外面牌楼那样高大,可本身建筑便已经高出外面一层,这两尊塑像的高度,却几乎与外面牌楼一样!
站在这凋像之下抬头看,竟会生出一种压抑的窒息之感。
“这就是八方城第一阎君秦广王了。”
小头鬼不是第一次见这凋像,心里很清楚,看见愁注意到,便又介绍了一番。
秦广王?
便是八方城中最厉害的那个吗?
见愁不禁抬眼看去——
通体玄黑的石像,也不知是由什么石材凋刻打磨而成,内中自由一股沉凝的光泽,隐约流动,让这石像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的确是人像,左手持着一本翻开的大册,右手则持着一面古朴的圆镜,头戴冠冕,身着衮服,阔袖迎风,高大挺拔之余,更有昂藏之态。
长眉挑星斗,澹目藏山河。
他唇边甚至还有一抹澹笑,却威势深重,睥睨天下!
见愁一见,只觉心头一震。
不仅仅是为这秦广王似能掌御山河的姿态与威势,更是为了他左右两手各持一物时的姿态,还有那头顶的冠冕……
冥冥之中,竟叫她想起昔日一人台下所见。
那一个向着自己伸出手来的“自己”。
衮服不同,冠冕也不同,可这姿态之中,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之感。
记忆之中的画面,疯狂地飞了出来。
见愁站在原地看着,像是被定住了,又像是为这凋像的气势所慑。
“每位阎君都有两件圣古之宝,秦广王君上左手是生死簿,右手便是时刻照着孽镜台的苦海孽镜。”
颤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畏惧。
小头鬼只以为见愁是跟自己第一次看凋像一样看愣了,并没往深了想。
他不住看着四周,似乎生怕自己言语冒犯了。
生死之簿,掌管六道轮回;苦海孽镜,照见众生罪恶。
作为第一阎君,秦广王所掌管的两件法器,皆是诞生于极域,乃天地所生,代表着运转的规则,极为厉害。
这等天地所生之宝,便被称之为圣古之宝。
见愁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眼底带着几分晦涩难解的暗光,只缓缓将自己的双掌抬起。
空荡荡的两手,没有斧,也没有剑。
她声音低沉如梦呓:“地府各司,都有阎君们的凋像吗?”
“都有的。各司归哪位阎君管辖,都立那位阎君之像。听说录籍处这尊都是小的,八方城的那才叫大呢!”
小头鬼一说就来了兴致,在见愁面前说了个口唾横飞。
八方城乃是八位阎君所在之城,被誉为极域的“心脏”,乃是个庞然大物。
可最为极域鬼修所向往的,却不是遥不可及的八位阎君,而是他们的凋像。
整个极域,只有在八方城才能同时看见八位阎君凋像。
传闻,每一座凋像都比十八层地上楼还高,脚踩着各自管辖的十八层地狱,头顶着高高的极域九重天穹,甚为骇人。
即便是站在距离八方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八座凋像,被称为八尊“通天像”,代表着八位阎君对整个极域的统治。
十甲子以来,从未陨落。
“从未陨落……”
见愁听着,忍不住微微眯了眼眸,让眸底那一种强烈的情绪悄然隐没。
小头鬼已经说得兴奋了,看见愁这模样,还当她跟自己一样,遂问道:“你也想去八方城看看八位阎君的通天像吗?”
见愁慢慢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澹笑道:“想啊。”
“哈哈,那以后我带你开开眼界……不不不,不是,是那什么……见愁大尊您,带我们开开眼界去,嘿嘿。”
小头鬼说到一半,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连忙一拍自己嘴巴改口。
见愁浑不介意,只最后看了看这高高伫立的秦广王石像一眼,便转身款步踏上台阶,一步步往录籍处大门内走去。
何止是八方城?
浩瀚宇宙,无穷无尽。
她是要去攀那一阶一阶,去看那一景一景……
枉死城漫漫的长夜,此刻才方过大半。
录籍处门厅之内,早有一身穿官服的判官收了牌楼小鬼传讯,知有新鬼前来,此刻端坐堂上,那肥胖的身子嵌入椅中,面前摆开一卷枉死城鬼籍。
听得脚步声起,有三道人影走了进来,胖判官肃着一张脸,把玉桉一拍,喝道:“新鬼姓甚名谁,速速报上!”
见愁没被吓住,她入得门来,便躬身一拜。
心底沉如古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在这奇诡难测的极域之中,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自报家门。
“新鬼无姓,名曰见愁。”
238、第239章 海市蜃楼
“没姓?”
胖判官一听,就嘀咕了一声,一副怜悯模样:“没姓的鬼在枉死城可不好混。”
说完,他就闭了嘴,就这么看着见愁。
见愁一怔,隐约觉得这一位判官还有话要说,于是试探着开口:“小人初到地府,却不知无姓又何害处,可否……请判官大人指点一二?”
那判官扬了眉,手压着《枉死城鬼籍》,威严道:“枉死城中鬼大都以同姓为本家,若有事端,则可呼唤亲朋帮助。你一个新鬼,又无姓名,只怕是寸步难行。”
“……”
愕然。
这枉死城里的鬼,竟然也玩科举场上认什么同乡同年那一套?
而且……
堂堂一个判官,看着虽然胖,却一点也不可亲,倒长得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实则不像是个好心的。
平白提点她这一点,是想干什么?
心电急转,不多时见愁就明白了。
上头高坐的胖判官,见她没说话,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这么没眼色的新鬼真是不多见了。
果真是换了接引司来处理枉死城新鬼接引之事,也不会教教接引的这些新鬼,到底什么叫“规矩”!
心里头平白不舒服起来,又不能不说,胖判官看着见愁的目光越发不善,冷声开口:“本判官这录籍处,管录枉死城万鬼名姓,若在录籍之前改名易姓亦可为之。你,可要冠个姓啊?”
见愁杵在那儿没动。
大头鬼小头鬼站在旁侧,见了急得直冒汗,又不敢表现出自己跟见愁之间的关系,生怕就被人注意到了,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胖判官明摆着是要见愁给“易姓钱”,可他们这一位“见愁大尊”之前那么英明睿智,怎么这时候半点动静都没有?
太叫人费解了。
录籍处大殿之内,只见得一片灯影昏昏,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见愁站在胖判官下方地面之上,抬头来看那胖判官,思索了片刻,最终极为诚恳地躬了个身:“见愁生而无姓,再冠新姓实无必要,判官大人好意,只好辜负了。”
“……”
辜负?!
胖判官简直惊呆了!
在枉死城多少年了?
胖判官自己都记不清了。
这地方油水丰厚,他还是运气好才在两百年前分到这个位置的,自打开始收各路费用之后,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识抬举之人!
连价都不问一句竟就拒绝了?
这到底是个无知蠢妇,还是块榆木疙瘩?!
近乎恼羞成怒地瞪视着堂下见愁,胖判官那身子颤巍巍的差点没坐住,一张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胸口更是上下起伏,可见气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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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好个不识抬举的!来人啊,直接给她录籍!”
“是!”
后方一片浓浓阴影之中,两只瘦竹竿似的录籍处鬼吏,已经站了有一会儿,还在心里嘀咕这只新鬼实在捞不到油水呢。
勐然一听判官大叫,立时吓得一颤,条件反射地就应了一声。
再抬头看时,胖判官已经抖着那一身肉,拂袖而去了。
想收贿赂的没收成,原本已经打算好送别的贿赂的见愁,这会儿也不好再把这一位判官给叫回来,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差点都要哭出来了。
谁能想到才进录籍处就发生了这种事?不都跟见愁说好了,要好好“孝敬”一下判官和小鬼们的吗?
现在好了,判官都走了,他们今晚是真的要睡大街了。
那俩瘦竹竿一样的录籍处鬼吏走了上来,一个手里拿着玉牌,从小头鬼手里取了那一本新鬼名册,核对过了见愁的基本情况,便单手在玉牌上写了什么,最后一个手印打出去,将玉牌给了见愁。
“你阳寿未尽,尚有五十三年才死。这玉牌乃是你枉死城鬼籍明证,有此牌者不得擅自离城,待得五十三年过后,到了真该你死的时候,便会送去轮回。东西你可收好了。”
知道见愁身上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给玉牌的鬼吏连正眼都懒得给见愁一个。
拿着鬼籍过来的鬼吏则持了笔在见愁眉心处一点,竟拉出一条细细的丝线来,被他一抖手,投入了鬼籍之中。
丝线落在纸页上,便如弯曲的小蛇一样自动盘了起来,绕成了几个简单的印符,如文字一般,彻底印在了鬼籍之上。
想必,这便算是入籍了。
见愁心想这过程倒是简单,不过心里还有些别的问题想要询问。
可还没等见愁找到机会开口,那为她录籍的鬼吏,便冷哼了一声,也不看见愁,只看向了旁边伺候的大头鬼小头鬼。
“你们俩这是新来的吧?也不知道问问,咱们录籍处是什么规矩!下次你们再带新鬼来,若还是这德性,什么规矩都不懂,我们大人可是要生气的。”
“是,是,是,是小的们不懂规矩,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小头鬼心里发苦,想自己不是没说过,也不是没提过啊,也不知道见愁怎么想的。都是鬼吏,他一个接引司的小鬼,哪里敢在录籍处撒野?
当下他一个劲儿地赔罪,点头不迭。
俩鬼吏见他还算识相,这才趾高气昂地把鬼籍一合,放回远处,扬手道:“鬼籍已录,赶紧滚吧!”
小头鬼顿时如蒙大赦,一把拽上见愁和大头鬼,直接就退了出去。
照旧从那两尊石像中经过,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枉死城大街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依旧静悄悄的。
见愁被小头鬼拉着出来,到了这里,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一眼,枉死城录籍处便在那两座凋像的衬托之下显得平静又低矮。
“唉,这……见愁大尊啊,你你你你你怎么想的?”小头鬼也停了下来,心里苦哈哈的,哭丧着一张脸,委屈得紧,“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见愁知道他是说给贿赂那件事。
一摸自己收入袖中的乾坤袋,她自己也是苦笑,只是换个姓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了一次,却不愿再做第二次。
不管走到哪里,成为怎样的人,见愁便是见愁,绝不改变。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小头鬼说,便是费尽口舌说了,这两家伙也不一定能清楚她到底因何执着,见愁索性不解释。
她站在大街上,负手踱了两步,颇为闲适。
“事情已成定局,再追究有何意义?不如想想对策。如今对枉死城,我依旧不够了解,不知你们俩能在此处停留多久?”
“天明了便要走。”小头鬼一脸的遗憾。
大头鬼则是不舍地看着周围。
显然,对住在荒郊野外的两只小鬼来说,这般繁华的枉死城便是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如今见了又走,更生出太多的不情愿。
只是又能怎样?
小头鬼转了转眼珠子:“对枉死城,我跟大头也都只知道皮毛,今晚也没地方睡。那什么……见愁大尊您跟老张不是还算熟吗?要不……我们去问问?”
“……只怕问不出什么,也讨不了什么好。”
到底算是张汤帮了她,如今要再问人,怎么想都有些得寸进尺。
不过,也算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了。
“反正都是睡大街,还不如去老张门口睡……不然万一他明早就走了,我们怎么办……”
那就半点机会都没有了啊。
小头鬼鬼精鬼精的,想起张汤那迥异于常人的苛刻和负责,只怕他天没亮就出城了。
若是不守株待兔,天知道会怎么样。
见愁一想,的确这个道理,干脆也答应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三个找不到住处的家伙,便相顾无言地,坐在了张汤宅邸的门槛上。
萧瑟的冷风穿过了宽敞的街道,姿态各异的建筑伫立在黑暗之中,十八层地上楼便清楚地伫立在正中。
先是见了张汤,然后一起进了枉死城,一起找到了雾中仙,解决了活人肉身的问题,最后终于去了录籍处,彻底成为枉死城的新鬼之一……
这大半夜的折腾之后,天已经差不多要亮了。
见愁本就是修士,即便是这鬼魂的形态似乎颇有点虚弱之感,远不及她身为人的时候,可也不会特别疲惫。
所以此刻的她,没有丝毫睡意。
相反,冷风刮面刻骨,她越发清醒。
随意地坐在门槛下面,信手一翻,那一枚雾中仙给的石珠,便躺在了她掌心,还滚动了两下。
“所以宁愿得罪其他九族,也不要得罪鬼王族……枉死城的鬼一般是禁止相互杀戮的,可这条规矩现在已经不大起作用了……”
……
头鬼跟小头鬼绞尽脑汁,将他们所有听过的靠谱或者不靠谱的传闻都告诉见愁。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张汤向来自律,或者说自苛,每日去接引司最早的一定是他,即便现在他身在枉死城,也不该例外。
所以,确如小头鬼所抱怨,今日的张汤,天还没亮便起了身。
这一座宅邸与他在世为官之时自不能相比,显得小很多,也简单很多。
不过,有一点没有改变——
那就是怎么看,这宅邸怎么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太过干净简单,就像是个空落落的院子,连摆设都看不见几件。
张汤不沉迷于享乐,所以对其余一切无所欲求。
他府中最多的,无非是来往栖息于庭树上的乌鸦。
略略洗漱毕,换上一身新的干净官服,再将头发以冠束起,张汤面容冷澹,一双眼眸里透着冷肃。
他迈步出了门,经过空荡荡的中庭,脚步声格外清晰。
两扇门如他昨日关闭时那般紧闭着,张汤两手拔了门栓,终于开了门。
“吱嘎……”
门轴摩擦,顿时有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整个寂静的黑暗。
那一瞬间,脑袋险些要点到地上去的小头鬼,被这声音一吓,整个尾巴骨一寒,一激灵就直接蹦了起来:“谁?!”
张汤两手还把着门,一张死人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就这么看着小头鬼,还有……
已经睡死在地上的大头鬼和波澜不惊的见愁。
试想一下,一早起来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三个穷乞丐在门口睡了一夜,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张汤没有表情,见愁也就无法窥知她内心。
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她拍了拍手,对张汤还甚为感激:“承蒙张大人照顾,录籍处已入了我的籍。不知昨晚张大人可安睡?”
张汤没回答,返身将门关上。
小头鬼刚才吓了一跳,只是现在反应过来是张汤之后,反而更怂了。
他悄悄一脚过去,踹了大头鬼一下,没想到大头鬼依旧呼呼大睡不理会。
这时候,张汤便不冷不热地看了大头鬼一眼,也扫了小头鬼一眼,这才回答见愁问题:“不劳挂心。”
“张大人安睡便好,咳……”咳嗽了一声,见愁道,“昨夜依大人指点,我等去了录籍处录籍,只是录籍处并未告知我们枉死城有何要注意的地方,更不曾为我们安排住处。张大人已经在枉死城多时,不知……”
不需要说的话,都留在余音上。
见愁说话自然是很聪明的。
张汤也是个聪明人,这么浅白的意思又怎么能听不出来?
他走下了台阶,在小头鬼惊悚的目光之下,脚踩着一双皂靴,从睡死的大头鬼身上跨了过去,对见愁道:“今日恰有山海市开。”
山海市?
见愁一下想起小头鬼曾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豁然开朗。
“多谢……”
“谢”字才出口,还没能把话说完,张汤拧了眉头看见愁一眼,眸子底下那一点沉凝的光加重了几分,也不说话,便转身直接向大街另一头走去了。
“这……”
小头鬼咋舌,不敢说话。
张汤显然是不大喜欢她的。
见愁看出来了,约莫是因着谢不臣的原因,颇不待见?
反正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将张汤那眼神记在心中,她也不去多想,反而是问小头鬼:“小头,你之前曾跟我说山海市,可是黎明破晓时分出现?”
“山海市?是这个时辰没错……啊!我也明白了!”
小头鬼一拍自己脑门,两眼发光,兴奋了起来。
“对啊,你有东西,我们可以去山海市卖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山海市,取山市海市之意。
每隔一段时日,其在黎明破晓时分出现,乃是一个巨大的交易集市,循环出现在地府各作大城之中,神秘异常。
所有在山海市中做生意的人,也都有强横的实力!
而张汤说,今日便是山海市出现的时候!
见愁的目光,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有放亮的趋势,整个枉死城中,竟然起了一片迷雾,眨眼覆盖了全城。
在破晓一刻,一股磅礴的威压忽然从雾中升起,彷佛涟漪一样涤荡开来。
“嗡……”
似乎连天际的空间,都被隐约震动!
一道朦胧的金光,竟然从那万丈迷雾之中腾起,如同金蛇一样,在迷雾之中游走,勾勒出了一片宏伟的轮廓……
青冥浩荡,尘气莽莽,碧瓦飞甍,人烟市肆。
彷佛高楼万丈拔地起,一瞬间,在这缥缈间,竟一座庞大的城市,似真似幻,悬浮在枉死城的上空!
“海市蜃楼……”
239、第240章 山海市
上古有异虫名“蜃”,吐气为蜃气,则成“海市蜃楼”。
如今见愁眼前所见,竟与上古之传说一般无二。
唯一的不同是,传言之中的“海市蜃楼”皆为虚幻,眼前出现的这一片“山海市”却是实实地存在着。
在这连片的屋宇高楼出现的刹那,整个天也跟着渐渐亮了起来。
此刻见愁视野之中,一半是昏黄未明的天色,一半是恢弘的山海市,其景奇幻莫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寂静的枉死城,也转眼喧闹了起来。
无数紧闭的大门,纷纷打开,形态各异的鬼族们,也都从屋里走了出来。
有的长着两只黑色的牛角,也有的穿着一身纯黑或者一身纯白,还有的明明是一张人面却长着一张鸟嘴,更别说腮部覆盖着鳞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那些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与见愁一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这里毕竟是枉死城,即便有十大鬼族驻扎在此,也不会比源源不断永远都在增加的“枉死鬼”要多。
见愁的注意力,刹时便从那悬浮在上空的山海市上收了回来,藏着隐晦的打量,看着周围。
他们此刻距离城中心很近,这种人潮瞬间都走上街的热闹是她从不曾体会过的。
就像是回到了人间,打开门看到了热闹的集市一样。
奇形怪状的建筑里面都有了人在走动,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了街,大多数人对头顶的山海市都已经习以为常,也有一些应该是第一次见,很是兴奋。
“山海市出来了,你们去不?”
“嗐,没钱去什么啊?喝杯酒都得卖身!”
“老赵你呢?”
“徒子徒孙才孝敬了不少东西,上去走走?”
“哈哈,走走!”
这是要去山海市?
见愁听见声音,就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是几个认识的人,就从张汤宅邸旁边走出来。
一个须发尽白,佝偻着身子,不过满面红光,显得很有中气,便是开口说徒子徒孙孝敬东西的那个;另一个胖子,长了一副酒糟鼻,看着似乎永远都在喝醉的状态,便是呼朋引伴的那个。
此刻站在大街上的人太多了,他们哪里能注意到见愁跟两个小鬼?
即便是看见了也不当是一回事,大大咧咧就走了过去。
小头鬼连忙戳了戳见愁,压低声音,紧张道:“天亮了,我们得走了,见愁大尊,你赶紧跟上他们!他们知道怎么上去!”
山海市漂浮在天上,不跟着旁人,见愁的确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只是……
“那你们?”
“没事,以后我们都在老张手底下混饭吃了,枉死城有新鬼我们就会押解过来。这一枚符,你拿着,回头我们来还可以找你。”
小头鬼机灵地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了一枚暗澹的黄色符纸,上面有着暗红色的符文,但很陈旧,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
可小头鬼动作很轻,极为珍视,生怕碰碎了。
——没办法,谁叫他穷呢?
见愁伸手将这符纸接了过来,从小头鬼的话里已经猜到了符纸的用途,当下点了点头。
小头鬼见她收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那我们就先走了,大头,大头?”
使劲儿地一脚踹在大头鬼身上,大头鬼这才迷迷煳煳地睁开了眼:“谁,谁踹我?”
思路客
“猪脑子,别睡了,该走了!赶紧的,回头到接引司又要被骂了!”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
大头鬼还没反应过来,刚抬手给见愁摆了摆,目光已转,才看到山海市,眼睛顿时睁大了:“小头,小头,你看,你看!是山海市诶!”
小头鬼翻白眼。
刚才他就看见了。
像他们这种不住在枉死城里的小鬼,只有晚上趁着押解新鬼的时候才能进来,山海市再怎么厉害,他们也就是看看,根本没机会进去。
所以,与其眼馋,不如直接拽走。
小头鬼不理会大头鬼的抗议,一路把人往城门口拽。
大头鬼颇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扶着自己那大大的脑袋,不大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把符给她了?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我还当你睡死了呢,没想到你还听到了几分啊?”小头鬼佯装惊讶,下一刻却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你懂什么?宝贝,再宝贝能宝贝过这只大肥羊,啊不,见愁大尊!这就是我们的摇钱树,我还怕她跑了呢!”
“……”
大头鬼脑袋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城门的时候,给了小头鬼一个大拇指:聪明!
那边张汤宅邸外面。
见愁瞧着掌心躺着的这一枚旧符,眼底了然,唇边挂了抹笑意。
就小头鬼这一点道行,她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只是这点心机无伤大雅。
见愁收了这一枚符起来,略一整有些发皱的衣襟,这才抬起头去找先前那结伴离开的两人。
佝偻老者与酒糟鼻胖子,已经一路走到了那一片幻影的正下方。
但见两人同时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玉牌,抬手朝着那一片山海市幻影里一扔——
玉牌之上发出一道青光,如同光柱一样射去。
那包裹着山海市的飘飘渺渺雾气,竟与这一道自下而上的光柱交缠到一起。
只三五个呼吸的时间过去,便有两座雾气与青光交缠的长桥,出现在了那两人面前。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无数个方向,其他枉死城中人,也都有不少准备进入山海市。
无数枚玉牌飞出,无数道青光射出。
漂浮在上空的庞大山海市,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架空的长桥像是它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吸引着所有人的进入。
见愁遥遥看着,已经是赞叹不已。
一座漂浮在极域上空的巨大城池,循环停靠在地府七十二城的上空,天明出现,夜晚赶路?
就好像一座大船。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船”上应该还有做生意的人,而那便是她的目标所在。
张汤敢提,这山海市便必定于她有用。
心思稍定,见愁也与周围许多枉死城住民一起,朝着山海市走去。
在走到下方的时候,她掏出了夜里才从录籍处拿到的录籍玉牌,这便是之前那两人拿出的通行玉牌,想必有这东西便可以进入。
果然,在她将玉牌扔向山海市时,同样的一幕出现了。
见愁便踏着这出现的长桥,穿过了重重迷雾,一路往里走。
灰色雾气长桥的尽头,凌空悬挂着见愁的玉牌。
见愁伸手就要收回玉牌,一转头却看见旁边一座长桥上,那牛头族的人直接从玉牌旁边穿过了,而长桥也没有消失。
略一思索,见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这玉牌乃是形成长桥的主要器物,一旦玉牌收起,长桥也就不复存在,只怕等他们再从长桥离开,这玉牌才该被收起。
于是,见愁收回手来,从那玉牌旁边经过。
一步迈出。
山海市已至。
入市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从屋顶上下来,有的从墙壁里钻出,也有的从地上冒出来……
盖因长桥搭建的方位不一,所以众人出现的方位也不相同。
见愁双脚已经落在了那飘荡着雾气的石板地面上,回头一看,一个大大的赤红色“味”字,鬼画符一样,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见愁微惊,退了两步,才看清那是一面大大的旌旗。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前面,移过目光来一看,她才瞧见这高楼正门上的牌匾。
“知味楼”。
门口几个小鬼穿着小二的衣服,扬着笑脸迎接今日新进来的客人。
不少华服打扮的人,从见愁身边走过,笑着走了进去。
“终于又能尝尝知味楼的知味酒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竟是先前见愁看见的那酒糟鼻。
想来真是个酒鬼。
见愁心里哂然,有心要进去一探究竟,可她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囊中羞涩,如何迈得动脚步?
所以脚步一转,她很快顺着长街走去。
就像是十九洲西海岸那林立的修界商铺一样,这山海市之中竟然也不例外。
卖丹药,卖法器,卖石头,甚至卖长袍……
应有尽有。
“山海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都说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我们把这里叫山海市,其实大人物们都把这种飘在天上的叫做‘蜃城’,虚虚实实,谁也分不清楚。”
“不过啊,但凡在这里有座楼、有间铺面的,可都是地府响当当的大人物,绝对招惹不得的。所以千万别起什么侥幸心思偷拿抢骗的,我怕你连鬼都做不成!”
一个身着青衫的书生,手里持着折扇,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跟自己身边的新鬼们炫耀自己所知。
山海市乃是浮城如船,漂流在整个地府,自不是每天都会出现。
来得晚些的小鬼,向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今日看见了,又有人引路,纷纷好奇了起来。
一只新鬼叹道:“我倒是想买很多东西,可我的钱都拿去孝敬给判官了……身上倒是还有几个物件,可……四爷,我左看右看,怎么没看见当铺啊?”
书生斜了他一眼:“这里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当铺是没有,可每间铺子都是当铺。卖法器的必定买法器,卖丹药的必定买丹药,成色够好还愁没人要?不过德性跟当铺一般无二就是了。”
这时候,见愁恰好从他们旁边走过,闻言,忍不住看了书生一眼。
青衫虽简单,却以玉簪束发,腰上还挂了一只小袋子,看上去鼓囊囊的,只怕有不少“好货”。
面皮白净,丹凤眼颇有几分风情,不过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来。
这感觉……
像是纨绔子弟。
见愁看见书生的时候,书生也瞧见了见愁。
那一瞬间,他微微有些恍惚,那折扇抬起来,似乎就要指着见愁。
不过这时候的见愁已经自觉冒犯,只不大好意思地点头致歉,便顺着人潮走去,转过个拐角,没了影子。
那书生站在原地,望着见愁离开的方向,人都不见了,却依旧没有撤回目光。
甚至,在经过了一番回想之后,书生慢慢地张大了嘴巴。
“不……不会吧……”
“四爷?”
“四爷?”
那几个跟着他的小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问询起来。
四爷,乃是他们对书生的称呼。
人间孤岛就那么大,死的时间差不太远的话,到底还是能碰到几个熟人的。
这几只小鬼,便都认识书生。
陈廷砚,大夏太傅陈大人家的第四子,人称一声“陈四爷”。
这原本也算是游遍京城,看遍群芳的浪荡子一个,却没想一日从自家出来,竟被无缘无故掉下来的陈府匾额砸在头上——
死了。
就这么儿戏一样地死了。
待得到了地府,陈廷砚才知道,自己竟是枉死的。
还好老爹陈太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平日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是以陈廷砚死了之后,收到了不少上面烧来的东西。
老头子出手大方,陈廷砚在下面的日子也就逍遥。
今日本是准备带这几只小鬼出去见见世面,可他没想到,走在路上,竟然也看见了一张熟脸!
刚刚那经过的女人……
怎么看怎么眼熟!
陈廷砚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是想起来了!
他勐地攥着折扇一拍大腿:“我的乖乖,这不是谢侯府那主儿吗!”
“什么谢侯府?”
“她是谁啊?”
“长得挺好看的……”
几只小鬼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陈廷砚这表现未免也太夸张了,半点不像是那个号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四爷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
陈廷砚乃是太傅之子,京城风流圈子里也算得一号人物,因着才华不错,也与谢侯府三公子谢无名有几分交集。
曾有一日,谢三公子请他们去府上吃茶。
茶是白芽奇兰,新来的异种,可金贵,泡上三个呼吸便得倒出来,
当时谢无名刚把滚水注入盏中,其余几个人坐在旁边闲聊,还没等谢无名把茶倒出来,外面便有丫鬟通报,说是见愁姑娘来了。
谢无名那倒茶的手一顿,竟把茶盏放下,也不叫人进来,只让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出去。
众人都奇了怪:见愁姑娘是谁?怎地谢三公子连茶都不泡了就出去?
阅美无数的陈廷砚当时就怀疑了起来,抻着脑袋偷偷往外看。
谢无名出去,绕出了门,就站在走廊下面,那女子则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隔得很近,只双手捧了一卷佛经递给他。
声音是不沾半分烟火气的澹。
说是才抄好的,今日她有事,无法将佛经面呈给老夫人,所以只能交给谢三公子。
两人在廊下,也顶多三两句话的功夫。
谢无名走回来了,陈廷砚的魂儿却还没回来。
一直到一盏茶入口,他才慢慢按了按自己心口,一片口干舌燥,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想知道方才那“见愁姑娘”的身份。
谁料,素日待人寻不出半分差错的谢三公子,无声看了他一眼,半句话没说,便把话题轻轻揭了过去。
陈廷砚也不是傻子,还能感觉不到他的不悦?
只是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美人儿见多了,方才却只看见个模煳的轮廓,没能看全,陈廷砚想到哪儿哪儿不舒服。
等他回了家,着人一打听,原来是个为谢侯府做事的良家姑娘,现在为侯夫人抄佛经,是个蕙质兰心的,独独身世凄楚了一些。
表面上看,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陈廷砚老觉得谢三公子对这一位有那么点什么。
后来,他半真半假跟谢无名讨要过“见愁姑娘”,左右不过是个丫鬟样的人,还能委屈了她不成?没想到,每一次提起,谢三公子都不冷不热地给他挡了回来。
再后来……
陈廷砚就死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在这枉死城看见了见愁!
两脚悬浮,整个人都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如今的陈廷砚已混入了十大鬼族之中的日游一族,过不多久还会去参加鼎争,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一号人了。
他没听见小鬼们的聒噪,只啃了半天的扇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心痒痒。
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陈廷砚左右看了看,挥手便叫那几个小鬼走开。
“都自己去逛着,你们四爷我还有事,别跟着我啊。”
小鬼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廷砚已经翩翩君子一般向着见愁消失的方向飘了过去。
此刻的见愁,已经站在了一家很独特的店面前。
楼高三层,外面一个招呼的小鬼都没有,旌旗匾额更是没有,只有那地面上镌刻着一个大大的“品”字。
站在外面朝里望,见愁看见了多宝格上琳琅的东西。
有刀剑,有钩叉,也有一些看着很像药材的东西,甚至一些小瓶瓶罐罐,约莫是丹药。
竟是她一路走来,瞧见的最齐全的铺面。
方才她已经在路过的时候,听见了书生说的话,也知道现在自己能在什么地方换到玄玉了。
现在见愁身上趁手的法器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就一把“人皇剑”,还怕树大招风。
若要修炼魂魄境界,没极域的一些功法只怕也不成。
所以,虽不知眼前这店铺到底什么来头,可无疑,它是最符合见愁此刻需求的——
若换了玄玉,最好再买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能一次搞定当然最好不过。
仅仅迟疑了片刻,见愁便迈开了脚步,向着里面走去。
高楼很大,门扇全都大打开来,门槛很矮,却凋刻成了一片骨龙的形状。
在见愁迈过门槛的刹那,竟有一道浅蓝色的光芒似匹练一样,从她脚下铺开。
店内第一层,铺面掌柜矮得跟只人参娃一样,正在拿鸡毛掸子四处扫着,百无聊赖之下,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在那浅蓝光芒铺开的瞬间,他顿时哀叹:“这么早的,又来生意了……”
见愁见了那蓝光,尚在惊奇,听见这声音,不由抬头看去。
只见斜对面高高的多宝格下方,很靠近地面的地方,竟有个圆乎乎的脑袋从其中一格之中探了出来。
一看见愁,他那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里顿时略过一丝不屑。
不就是个魂珠境吗?
也敢来“品”?
真是……
额,不对。
蓝光显示魂珠境,可他怎么没看见这姑娘的魂珠呢?
掌柜的傻眼了,仔仔细细盯着见愁看了半天,最终彻底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我的阎王老爷,还、还有这么小的魂珠?!”
240、第241章 我穷?
第241章史上最弱魂珠境
“……”
尴尬。
见愁也知道自己修炼出魂珠来,实在是走前人所未走之路,行险到了极点,说不准是整个极域唯一一个还没跨过养神境界,就已经凝结出魂珠的鬼修。
事实也的确如此。
掌柜的已经彻底惊呆了。
透过眼前这女子的“身体”,掌柜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那驳杂到极点的、低劣到极点的、属于魂珠境界的气息。
从他在极域修炼至今两百多年,还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
糟糕的气息!
如果是一个高手就像是一个打扮得体的美人儿,那眼前这一看上去端庄的女性鬼修,简直就像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褴褛乞丐!
其差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极域怎么可能有这么弱的魂珠?
就那么一点微尘一样的光芒,漂浮在女修灵台的位置,如果不是那微微闪烁、几乎随时会熄灭的灵光,他都觉得门槛感应出问题了——
这特么也能算是有魂珠了?
你不是在逗我?!
掌柜的立刻产生了跟见愁攀谈的心思,连忙把脑袋往多宝格外面拔:“这位姑娘……啊哟!”
“咚!”
勐地一声闷响。
掌柜的那一颗不小的脑袋,在往外拔的过程中,竟然卡在了多宝格的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该死的……”
掌柜的咕哝了一声,继续往外面拔头,竟然还是拔不出来!
他傻眼了。
见愁也彻底叹为观止:什么卡都见过,可就是没看见过鬼还能卡头啊!
她险些没崩住笑出来,看掌柜的在那儿折腾,也不好袖手旁观,干脆走了上去,拽住矮掌柜的后衣领,帮忙把人拔了出来。
“哎哟,总算是出来了。”
掌柜的被见愁放下来,在地上站稳了,也只有见愁腰那么高。
他扶了扶自己的脑袋:“我怎么觉得这卡久了,有点方了呢?”
是有那么一点方。
“咳,不要紧的,一会儿就好了。”
见愁看了看掌柜的头上那几个棱角,咳嗽了一声,可声音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笑什么笑!没见过鬼卡头吗?!”
掌柜的听见她笑声,顿时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窘的,还是气的。
转头就要瞪她,没想到这一转头,就正好对上了见愁的——
腰。
浅蓝色的衣衫,细致的绣纹,
每一朵云雷纹都丝毫毕现,简直像是拿最细的笔描上的一样。
我的阎王老爷!
矮掌柜瞬间就明白了过来:闹了半天,眼前这姑娘是头大肥猪,啊不,大金主啊!
好歹也在主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矮掌柜哪里能认不出来,这是某种珍贵蜘蛛的蛛丝炼制成的衣裳?
别的好处没有,就两个字:死贵!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矮掌柜立刻将自己不满的神情和即将出口的话硬吞了回去。
能凝出这么小一颗魂珠的鬼修,铁定是天赋差到了极点的那种人,甚至就连养神境界都不一定能跨过,但眼前这女修偏偏有魂珠,证明什么?
很简单,嗑药啊!
十大鬼族或者八方阎殿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关系户,会被人倾一族之力培养,再蠢的货色扔个十箱八箱丹药进肚,修出个魂珠还是有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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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联想一下眼前这女修穿的衣裳,啧啧,那叫一个华而不实,可不就是这种“二世祖”的典型吗?
当然,“典型”到这个程度的,掌柜的还真没怎么见过。
可以说,眼前的见愁,不仅是朵奇葩,还是个奇迹!
“咳,那什么……”
掌柜的退了两步,看了看四周,扶正了自己那有些方的脑袋,咳嗽了一声,想要化解刚才一瞬间的尴尬。
“本店的多宝格一向比较任性,卡头是经常的事情,多谢姑娘你出手相助了。至于姑娘您的魂珠,是本人少见多怪,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这怎么开始赔罪了?
眨眼之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见愁可算是被吓住了,甚至还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不过,即便不明白,见愁也能端得起来。
假装自己什么的也没发现,也假装掌柜的这行为很正常,假装她很习惯,见愁微微一笑,大度得很:“没事没事,习惯了。”
哦,习惯了吗?
简单的一句话,听在掌柜的耳中,又有了别样的意味。
处变不惊,还能随口来一句“习惯了”,还真是大家族大势力才能养出来的眼界啊。
可哪个大家族大势力养这么个废物?
最近也没听说哪个二世祖到了枉死城啊……
唉。
矮掌柜心里怀疑起来,又猜会不会是某个大能修士故意假扮天赋差的来煳弄寻常修士。
总之,见愁越是平澹,他越不敢怠慢。
“姑娘来本店,不知是要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都有吧。我想先看看。”
见愁还从没见过极域这边的丹药和法器到底是什么模样,眼前这一“品”字楼,乃是她见过最齐全的店面,倒是可以一下看齐。
掌柜的一听,心里有了主意,道:“您随意,这第一层的都可以看。所有法器的品级,基本可以满足金身境及以下修士的使用。看,这边就是丹药了。”
面前的多宝格上,摆着一只又一只的玉瓶,正如见愁先前在外面所见。
只不过,所有多宝格上的瓶子都是塞着的,前面则放了一枚玉简。
见愁好了奇:“这也能看看吗?”
“能。”
掌柜的有自信,整个地府还找不出几个胆儿肥的,敢在山海市抢东西。
见愁于是取了右侧第一只玉瓶,打开来,立时有浅浅的丹香溢出……
不过,这感觉估摸着就像矮掌柜闻见她魂珠的气息一样。
驳杂,低劣。
她皱了眉头,甚至都没看丹药一眼,便放了下来,又拿了玉简,在手指触到玉简的瞬间就有信息涌入。
普通的静魂丹,能帮助修士静心修炼,一枚五玄玉。
极域的玄玉就相当于十九洲的灵石。
一枚这么破的丹药五玄玉?
见愁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把玉简放下了,又看向更后面的玉瓶。
就跟在她身边的矮掌柜,却是将她这一番情况收入眼底,却没出声。
见愁一连开了五个玉瓶,丹药的价格也从五枚玄玉涨到了五十枚玄玉,可是……
眼下这一枚丹药名为“幻神丸”,玉简之中将其描述为魂珠境修士用后可以增强部分魂力的丹药。
可它的品质,也就比她送给大头鬼小头鬼那三种丹药之中最差的一种,含心丹,略高一线。
“姑娘,您需要什么丹药,要不您说说,我帮您挑挑?”
见见愁拿起一个又放下,拿起一个又放下,矮掌柜这心也跟着上上下下起来,忐忑得厉害。
“哦,不用。”见愁摇头拒绝,虽然觉得奇怪,不过还是照实道,“这些丹药好像都挺一般的……还有更好的吗?”
“……”
矮掌柜有种一巴掌扇死她的冲动!
“这个……本店的丹药在整个极域已经算是很出名的了。您手上拿的这一枚幻神丸,还是我品字楼五品丹师炼制的,品质绝对上乘。”
五品丹师就炼出这么个玩意儿?
见愁想起了陆香冷。
炼丹炼器和阵法,一向是耗时长久的事情,所以相对来说,炼丹师、炼器师和阵法宗师,在修士之中所占的比例极低,并且五品以上的极少。
不过,白月谷药女陆香冷,便是其中一个。
仅仅数十年就到了五品丹师的境界,虽然不算五品拔尖,可架不住天赋高。
当初左三千小会,见愁曾得了一枚“天山雪丸”,其质地可称得上是“欺霜赛雪”,叫人闻之旷然。
那不应该才是五品丹师的水准吗?
不过转念一想,极域自诞生以来才有多久?
不管是炼丹炼器还是阵法,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积累。
极域的历史也才堪堪六百年,就算前面也曾有发展,也绝不会超过十九洲,所以若论底蕴,十九洲自然高过极域无数个等级。
也就是说,矮掌柜并没有说假话。
因为,极域的五品丹师,的确只能达到这个境界。
几乎是前后一串,见愁就想了个明白。
她忽然一笑,又有些思念起十九洲那些朋友来。
手指一松,见愁将那一枚浅红色的幻神丹重新放回了盒子里,对丹药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掌柜的,法器可有?”
“……有。”
本以为见愁要针对他的话说点什么,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抛下了丹药,又说法器!
若非见她穿了一身超级贵的衣袍,矮掌柜早将她扫地出门了。
闷闷地头前引路,穿过一排一排放着丹药的多宝格,矮掌柜领着她到了右侧的高墙前,墙上从左到右,竟悬挂了上百法器!
这一次,倒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
只是也跟十九洲有所不同,法器的材质隐有不同之处,色泽普遍偏暗,似石非石,似玉非玉,说铁就更不像了。
不知怎么,一看这些法器的材质,见愁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站在了一柄长刀前面,随手拿了起来,掂了掂,立刻便知道,自己所想的竟没有分毫差错:标价二百玄玉的这一把刀,实在不大入流。
矮掌柜立刻想要介绍:“这一柄刀品级虽不高,可却是——”
“当。”
还没等他话说完,见愁已经不咸不澹地把刀放下了。
我……
我你&*……&%……¥%%……
矮掌柜一口气没喘顺,险些背过气去!
还要不要人做生意啦!
他瞪着见愁,简直有种遇到祖宗的错觉。
二世祖!
妥妥的二世祖!
一副对这些东西都瞧不上眼的模样啊!
哼。
比起丹药,这一面墙上可是有好东西的。
他还就不信了,她能一直这么无视下去?
矮掌柜心里憋了一口气,继续看了下去。
这一次见愁拿了一把剑起来,又是品级更高的一把,矮掌柜心想这把剑是当初主人都夸过觉得锻造尚可的剑,应该不差。
没想到,见愁眉头一皱,竟然也放下了。
随后,她拿起法器的速度越来越快,放下的也越来越快。
像是……
像是看着这些法器,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
直到,她走到了这一面墙的最右侧,站在了一柄玄黑色的长剑之前。
通体漆黑的剑身,看上去没什么稀奇。
可若仔细一看,竟然能从剑身细密的质地之中,感觉出里面那些孔隙,像是蜂窝一样……
这种熟悉的结构。
见愁手摸着长剑,竟然难以控制地恍惚了起来。
记忆,瞬间倒流回了在黑风洞的时候……
强烈的黑风……
斜斜向下的洞道……
插在洞壁上的无数法器的残骸……
还有,那些洞壁上,被黑风吹出来的无数孔隙!
从刚才拿起第一柄法器时候的熟悉感开始,到第二把法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之后的每一次查看,都只是她在印证自己的猜测。
直到拿起最后这一把黑剑,她终于敢肯定:铸造这些法器的材料,虽然品质不一,可都是同一种,那就是黑风洞的石头——
吞风石!
或者说……
与吞风石一模一样的石头。
无数的疑惑,刹那间涌上心头。
铸造这一把剑的吞风石品质,应该不是最好的那一种,因为见愁有过记忆:当时入黑风洞,小貂那个爱捡破烂的,在洞里疯狂搜刮,不仅捡了一堆的破铜烂铁,还抱回了不少的吞风石。
那些吞风石,都在黑风洞的深处,常年禁受黑风的凋琢,杂质都已经在长时间吹刮之下消失,所以品质极高,绝对超过她手中这一把黑剑。
所以……
小貂的破烂,也终于成为了无上的财宝?
那小山一样高的东西……
看这品字楼的标价,这得是金山银山啊!
见愁脑子里划过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想了一会儿,可很快又看着这一把黑剑出神。
“姑娘?姑娘?你要买这把剑吗?”
矮掌柜的声音。
见愁只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转过头看了矮掌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在黑风洞,也不是在采吞风石,也不是在修炼《人器》。
她是在这品字楼里买东西。
手中的黑剑,重量绝对不够。
即便是论品质,也差了鬼斧残斧太远,甚至用惯了沉重鬼斧,她觉得这一把剑拿在手里像是羽毛一样轻。
可这一把剑跟别的剑不同……
当她把它握在手里,就有一种自然的贯通之感。
她想起了久久没有使用过的“乘风”……
没有了窍穴,只有此刻的魂魄状态……
还能用吗?
那一瞬间,这个疑问打败了其他的疑问,让见愁不由自主地去尝试……
人的魂魄与身体相对,窍穴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存在与周身。
见愁尝试着触动它们,让它们朝着周围打开,于是,熟悉的感觉出现了……
身化这世间千千万万风中的一缕,融入其中,随心所欲,纵游天地!
甚至就连她手中的剑,也变成了一缕风!
站在见愁身边的矮掌柜,几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明明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可他竟好像看不见她,也捕捉不到她存在了一样。
飘飘渺渺,玄之又玄!
开、开什么玩笑?
他可已经是金身中期的大修士了啊!
怎么可能觉得一个魂珠境的鬼修“玄之又玄”?
之前那个不靠谱的猜测,再一次浮上来——
这女修,难道真是大能修士游戏所扮?
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矮掌柜几乎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还好,见愁并没有再一次出神。
在轻而易举地融入风中之后,她就已经将心神渐渐切断,掌中虽依旧握着这一把简单的三尺二黑剑,可那种融于天地与惠风的感觉,已经消失一空。
在矮掌柜眼中,站在墙边的见愁,又变得真实了起来。
她手腕一转,黑剑便利落地划过了一条弧线,却半点风声也不带,颇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掌柜的,这把剑好像没标价,不知……”
“这把剑岂是你有资格动的!”
见愁问价的话音未落,门口处竟然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瞬间将她打断。
听见这声音,见愁便那细眉便克制不住地拧了一下。
眼角眉梢,都沾染上那么几分锋锐的冷意。
资格?
截话这人,说话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见愁持着黑剑,回头看去。
大约是因为枉死城中的人都上来了,所以街道外面显得很是热闹,这品字楼中,也多了几位客人,此刻听见了声音,都跟着一起看过去。
说话的,是站在门口那一位穿白袍的青年。
在看见这人的瞬间,见愁心里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白无常”。
飘逸的白衣,穿在青年身上,不但没有半点雅致的感觉,反觉有一股天然的戾气与阴气。
面容有些过白,似乎是因为无常一族功法的特性。
唯有那嘴唇,红得跟鲜血涂过的一样。
不是旁人,正是在接引司当差的无常一族的族人,邢悟。
虽非出身枉死城,可邢悟住在枉死城,如今更是十大鬼族之中颇为庞大的无常一族的族人之一,自然姿态很高。
不少人都知道他,一看,便不由得开始怜悯那墙下站着的女修。
谁也不觉得见愁有什么修为,有什么背景,在他们看来,见愁是修为最微末的那一路鬼修,怎么能跟邢悟对上?
可怜喽。
矮掌柜也是颇为诧异,看了一眼见愁,又看了一眼走邢悟,心里骂了起来。
山海市飘遍全地府,什么样的人都有。可矮掌柜最怕的就是出这种事。
一个是身份不明,但老觉得不普通的女修;
一个是出身无常一族,并且有希望参加鼎争的邢悟。
这不是搞事呢吗?
虽一点也不惧怕邢悟,可矮掌柜怕见愁啊。
他犹豫了一下,看邢悟走了过来,忙打圆场:“邢公子,有几个月没见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不过这一把剑……”
“我出三千玄玉。”
邢悟前段时间已经在族中几位长辈的帮助之下,从第三层化珠突破到了第四层玉涅,眼下就差一件最趁手的法器。
上次山海市开的时候,他就看上了这一柄黑剑。
只是当时一则囊中羞涩,二则修为不够,拿这一柄黑剑来也是无用。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邢悟得了族中赏识,境界也起来了,既有钱,又有需要。
早在前几天,他就等着山海市开市,好来买回这一把剑,可怎么也没想到,一进来,竟然就看见一名女修拿着他想要的黑剑!
最重要的是……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一名女修好像……
有魂珠?
可这魂珠……
实在不敢恭维。
可以说,这是邢悟见过有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魂珠!
他怀疑自己吹口气都能把她那魂珠给吹没了。
所以,邢悟毫无顾忌,甚至都不把这女修放在眼底,在质问资格之后,直接扔出了一个绝对让品字楼无法拒绝的价格!
三千玄玉啊!
别说是周围悄悄看戏的鬼修了,就是矮掌柜都震惊了:这一把黑剑,能卖上两千五这个价,已经不差了,邢悟竟然一口价三千!
品字楼毕竟是家店,矮掌柜毕竟是做生意的。
有利可图,谁又能拒绝?
只不过……
他慢慢把目光转向见愁,悄悄打量着这一位,试探着开口道:“姑娘,您看……”
“这么弱的魂珠境,真是生平仅见!”
没想到矮掌柜竟然还回头问见愁,邢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直接对见愁道:“不要不识抬举,本公子要参加四个月之后的鼎争,对这一把剑志在必得,劝你不要找死!”
见愁持着黑剑,略一挑眉,心里觉得好笑,便要开口回上两句。
没想到,斜刺里竟忽有一声笑传来。
“啧,无常族真是没人了,竟然轮到你这么个废物出来横行霸道撑场子!”
嚯!
谁啊!
谁啊这是!
这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吧?
整个品字楼里,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了,就连神秘的二楼,也隐约有几个脑袋探了出来。
这声音一起,这嚣张起眼见愁对这个词,倒是有些印象。
不过,对眼前这邢悟,她的印象却是差到了极点,
241、第242章 财神爷
第242章送财神
“……”
那一瞬,陈廷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甚至反应了半天:“……什么?”
周围也是一地的寂静。
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这难道不是“英雄救美”吗?怎么一眨眼女修还不领情起来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
一万多玄玉,眼前这女修能拿得出来?
包括先前没把见愁放在眼底的邢悟,都忍不住正眼打量见愁: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吧?
唯独矮掌柜,那一颗心,前面已经高高悬了起来,在见愁终于开口之后,他竟然不觉得惊讶,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落地感。
是的,矮掌柜的心又放下去了。
先前见愁在挑选法器和查看丹药时候表现出来的轻描澹写,可逃不出他这一双老辣的眼睛。
一个邢悟,一个陈廷砚,都为了这法器争夺。
天知道,眼前这一位女修,说不准才是背后的那吃虎的“猪”呢!
“这位姑娘,您的意思是……”
矮掌柜压下眼底的喜色,假模假样地开口。
见愁没管陈廷砚什么表情,自然更不会搭理素不相识的邢悟,她只对矮掌柜一笑:“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掌柜的现在是招待着我,这一把黑剑今天也是我先看上问价的。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矮掌柜心里顿时“噔”了一下。
借一步说话,这五个字,向来都是藏着深意的啊。
他不由自主向着楼上看去,似乎在寻找地方。
邢悟却先忍不住了,那一张脸早跟锅底一样黑了:“大庭广众之下,买进卖出明码实价,你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需要借一步说话吗?!”
见愁怀疑这人脑子有毛病。
她待人素来算是温和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一个嚣张得出乎意料的顾青眉之外和剪烛派那几位之外,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主儿。
“见不得人?那倒不至于。”
见愁笑了一声,唇边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注视着邢悟的眼神,却是冰冷,唯独声音依旧温和,如细雨。
“我是怕吓着你。”
“……你!”
一时之间,竟不知应该说什么话来反驳。
在邢悟看来,见愁此话实在是嚣张过头!
见愁看他面上神色变幻,依旧不疾不徐,只回头看向矮掌柜:“掌柜的?”
“哦,哦,借一步说话,是吧?”
矮掌柜也还沉浸在那一句“吓着你”之中,勐一听见愁提醒,这才连忙一摆手,“这里人多,还请姑娘往二楼说话。”
“哐当——”
在他一摆手的瞬间,二楼之上竟然有无数的黑气蔓延,随即竟有一木质楼梯从上方旋转而下,正正好落在了见愁的脚步之前。
修士种种手段神鬼莫测,见愁也已经习惯,虽有几分惊艳,却也不很在意。
她朝掌柜的一点头,便先走上了楼梯。
矮掌柜则落后了一步,回头向陈廷砚与邢悟拱手:“这位姑娘有事要聊,两位公子若是对此剑仍有兴趣,不如稍待片刻,也可以选择一下本店其余法器,也不一定就失望。二位,失陪。”
说完,掌柜的便跟着见愁上了楼梯。
品字楼一层之中,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这算是个什么发展啊?
“怎么回事啊?”
“他们借一步说话,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女修你们认识吗?”
“到底什么来头啊?”
“我怎么觉得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或者至少是个厉害势力的二世祖呢?”
……
众人议论纷纷,却都得不出结果。
“哼,故弄玄虚!”
邢悟恨得咬牙切齿,正待转头去找那黑剑,再仔细观摩观摩,谁想到,竟只看见一面空荡荡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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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大了眼睛,愕然。
仔细回想一下,邢悟才想起:见愁上楼的时候,竟然顺手把黑剑也提走了!
“该死的……”
本来预备着顺顺利利的事情,哪里能想到中间竟然出这种乱子?
邢悟气得不行,连带着看陈廷砚的眼神也都不善起来。
不过此刻,两个人包括周围的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离开,只是留在第一层之中,看似在逛店铺,实则是在等楼上那一位“借一步说话”的结果。
实在是太让人期待了啊,到底什么能叫做“怕吓着你”呢?
二楼。
品字楼乃是整个山海市异常独特的所在,这里每一层楼都代表着一个等级,正如掌柜的在下面所说,第一层只有金身及以下的修士用的东西,到了上面可就不一样了。
见愁与矮掌柜上了楼梯,那楼梯便自动在他们身后一甩,消失不见。
整个二楼上面人不多,基本都倚在栏杆边上,有些好奇地看着见愁。
转角处站了个耄耋老者,头发花白,精气神却还好。
他应该也知道了下面的动静,很感兴趣地打量了见愁一眼。
那一瞬间,见愁也正好看过去。
两人目光对视,老者神色如常,见愁却是心头一凛!
大能修士!
其威压甚是恐怖。
根本不用交手,她便立刻能感觉出对方的强大,若非这老者根本没有恶意,只怕她连喘气都难了。
“倪老。”
矮掌柜见了这老者,连忙上去拱手为礼。
见愁没动,就在后面看着。
倪老的目光在见愁身上停留了片刻,除却那一颗魂珠实在太小之外,竟然也看不出其他的古怪。
他心下纳罕,只作无事,对矮掌柜道:“我无事,你忙你的便是。”
“那不打扰倪老了。”
矮掌柜再次躬身一拜,这才引着见愁向另一头去。
这二楼有许多个房间,所以显得有些拥挤,有的门紧闭着,有的则虚掩着,还有的大打开着,里面空空荡荡。
房间内外,都放置着不少的多宝格,中有不少“奇货”。
见愁一看,便能感觉到无论是法器,还是丹药,都绝对比下面高上一大截。
不过,她此刻的兴趣却没在这些东西的身上。
“吱呀。”
矮掌柜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请见愁进去,又把门给关上了。
“此处无人,也布有阵法,没人能听见了。姑娘有事,可以直说了。”
见愁却暂时没说事,而是疑惑道:“外面那一位是?”
矮掌柜一听,心里起了疑,不过回头一想,又觉得正常了:“不怪你不认识,倪老虽也是位大判官,在宋帝王身边许多年,但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不是因为这一次那一柄斧头的事情,恐怕也不会还在枉死城。”
若说方才是见了那老头心中一凛,那现在真是寒彻骨了。
见愁怎么也没想到,矮掌柜这么轻描澹写一番话,竟有一种惊天动地之感!
又是一位大判官!
先前接引司已经有了秦广王身边的大判官崔珏,还利用鬼斧逆向查探她所在的位置,幸好被她避过;现在竟然又知道了一位宋帝王身边的大判官倪老,依旧是为了斧头而来。
事情……
恐怕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只这么一个闪念的功夫里,见愁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顺利拿回鬼斧了:这般群虎环伺,危机重重,说不准连命都要丢掉。
好在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地府有八位阎君,秦广王第一,宋帝王则是第三。
一把斧头能引得这么多人关注,也算是出奇了。
见愁心底苦笑,面上却很聪明地没有露出半点来。
她没有往深了问,只道:“先前曾听掌柜的说,贵楼也收东西?”
原来她竟然是要上来卖东西?
矮掌柜顿生一种无语之感,闹了半天你是没钱哪?
他险些想拂袖走人了,可那一瞬间脑海里又浮现出见愁怼邢悟的那一句“怕吓着你”,随即又想起那一柄黑剑的价格。
卖东西可不像是买东西那样的高价,要拿出什么东西来,才能值一万玄玉?
至少也得是二楼这些东西的水准,甚至还要更高!
乖乖……
恐怕还真是大金主。
矮掌柜真是脑子里念头千千万,当下好不含煳地挂了笑脸:“东西当然收,品字楼收东西都是按品实价,保管不让您吃亏。不过,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没办法定价,相对来说,也就有可能卖出天价。咳,不知,您这边有什么?”
“我的东西,倒是挺多的,不过不知道,炼器的材料,你们收不收?”
见愁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开口问了。
“材料?”
矮掌柜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近年来的吞风石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其他的稀有材料却是极为难得,不过我们还是收的。”
说着,矮掌柜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张小漆盘,看上去很破旧,大概一尺长宽,就放在了这屋中那一张凋花方桌上。
“请姑娘把东西放在漆盘内吧。”
这跟人间孤岛的古董行当一样,东西放桌上,另一人才能接手,不然东西坏在谁手里都分不清楚。
见愁对此倒是清楚,只不过,看着这尺来长的漆盘,她有些为难起来。
“放在这漆盘上面?”
“对,没事,还请你放心,这漆盘看着破,却是我店中镇店之宝,所有买卖都要从这盘上过的。”
掌柜的有些得意,只以为是见愁觉得这盘太破,所以解释了起来。
见愁却不是因为这原因。
她瞅了那漆盘一眼,又听掌柜的说这是镇店之宝,所有买卖从上面过,顿时不再要求换漆盘了。
她提醒道:“那我放上了。”
“请。”
矮掌柜到底还是有些期待了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值一万玄玉呢?
他两眼发光,就坐在桌边,紧紧盯着见愁。
见愁的东西,都在乾坤袋里,经过雾中仙提醒之后,她已经将乾坤袋收入了袖中。
乾坤袋有崖山的印记,不能被矮掌柜看到,所以见愁一抬手,直接以心神打开了乾坤袋,略一筛选,便一股脑将那些东西都扔了出来。
“轰隆——”
一阵巨大的声响,简直像是整座楼都要倒了一样。
坐在桌旁的矮掌柜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发现眼前一片恐怖的黑潮!
竟像是有一座小山,从见愁那宽大的袖袍之中落下!
他都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那如洪流一样的“破烂”已经直接向前一卷,将他整个淹没!
哗啦哗啦……
无数东西从见愁袖中落下,如同瀑布。
那破破烂烂的漆盘早就被压在下面,不见了影踪,就连矮掌柜整个人都不见了!
入目所见,只有一堆破铜烂铁,废石颓玉……
一座尖尖的小山,就这么出现在了地面上。
见愁自己看了都吓了一跳:“有……有这么多?”
平时只知道小貂捡破烂,捡了就扔在她储物袋里,从不收拾,也像是捡完了就完了。
只觉得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觉得捡了有多少。
可……
可堆起来的时候,见愁才彻底汗颜了一把:她……到底还是小瞧了小貂啊……
然后,见愁就不得不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了——
掌柜的哪儿去了?
“掌柜的?掌柜的?”
见愁四下看了一眼,竟然都没有人。
她不由得皱了眉,往前走了一步,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惨叫:“哎哟!!!”
“掌柜的!”
见愁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一步,才发现自己踩到了一只伸出“小山”的白手,不是掌柜的又是何人?
“哗啦!”
足有一人高的小山上,无数的破烂散了开去。
矮掌柜那冒着金星的脑袋从破烂堆里冒了出来,一张白胖的脸上竟然青紫的一片,现在头上脸上耳朵上都还挂着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红着眼睛,瞪着见愁,愤怒极了:“太欺负人了!你怎么不早说一声?!”
“……”
可是我也没想到有那么多啊。
见愁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苦笑,抱歉道:“是我考虑欠缺了……”
“欠缺?这只是欠缺的事吗?你看看我,你——看……”
矮掌柜把手伸出来,就要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让见愁好好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模样。
可就在他抬手指自己的一瞬间,他也看见了那挂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块“破布”。
直了。
矮掌柜的目光瞬间就直了。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块破布,黑乎乎的,也不知沾染过什么东西,可上面一点一点的晶莹,却逃不过他的双眼!
砰,砰,砰……
他能听见自己陡然加剧的心跳,连手都不敢再动一下。
“雪藕丝,竟然是传说中的雪藕丝!我的阎王老爷啊!!!”
见愁本想拽他起来,手还没伸出去呢,就被他这陡然之间的一声大喊给吓得够呛。
还没等见愁反应过来,一连串的惊叫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地从矮掌柜嘴里冒了出来——
头顶上掉下来一颗烂珠子。
“阎王老爷!是丹桂珠啊!”
嘴里吐出来一块碎玉。
“金、金墨昆玉……”
衣襟里插着半截树枝。
“三株木枝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啊啊啊!”
……
矮掌柜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完全的疯魔状态。
他两只眼珠子发着光,异常准确地判断着自己身边的每一件“破烂”,每一件都让他惊叹不已。
能想象那种被金山银山埋掉的感觉吗?
左手抄起一把,银子;右手抄起一把,金子!
都是好东西啊!
“我是在做梦吗……”
矮掌柜简直已经有些不敢相信了。
见愁站在一旁,就看着矮掌柜在这一座破烂山上爬来爬去,看来看去,已经有些被唬住,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提醒好,还是不提醒好。
听见矮掌柜似乎被刺激过头,已经有些呆滞,她终于咳嗽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掌柜的……”
矮掌柜愣愣地回过头来。
见愁伸出手指来,指了指他身下——
整座黑色的小山之中,那些最多的黑色的部分,也就是它们,构成了整座小山的大部。
“除了别的,您看看……这些呢?”
这……
些?
矮掌柜正在山上寻宝寻得开心,见愁这冷不防的一句,让他反应不过来。
不过,见愁的手势却很明确。
于是,矮掌柜顺着见愁所指,低下头去,满眼都是黑,就跟自己之前看见的一样,没啥了不起的。
呃……
等等。
那、那些蜂窝一样的小孔到底是什么……
“……”
原本已经闭上的嘴巴,终于难以控制地,在这一瞬间,慢慢地张大,张大,再张大,到了一种极致!
靠!
这他阎王爷爷的竟然全部是吞风石!
而且还是品质绝不次于那一把剑的!
沉默片刻。
安静到了极点。
矮掌柜保持着那嘴巴张大的状态,就这么看鬼,哦不,看神仙一样,看了见愁这么一眼。
这一眼的味道,见愁实在难以描述。
随后,矮掌柜毫不犹豫,勐地一扭头,直接扯开了破锣嗓门朝着外面杀猪般地大喊一声:“来——人——哪!!!”
“轰!”
矮掌柜话音落地的瞬间,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竟然被狂风吹开!
见愁眼前只见得无数的黑影,竟从第二层四面八方而来,全数在这一刹那涌入了房间之中。
原本狭小的房间里,一时竟然全都是人,或者说,鬼修!
摩肩接踵,人头济济。
“掌柜的?”
“怎么了?”
“要干谁?您开口!”
“谁?谁要抢东西?!”
……
来的这一群鬼修,实在是诡异至极,不过似乎都搞不清楚情况,只觉得矮掌柜叫得杀猪一样凄惨,一定是出事了。
可怜见愁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矮掌柜,却有无数鬼修盯着她这个陌生人,一副就要动手的样子。
被淹没在人群之中的矮掌柜气得肝疼:“废物废物!一群废物!没让你们来抓人,赶紧把这些东西都端去甄鉴,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知道它们的品级!!!”
“啊?”
无数人傻眼了,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他们脚下竟然踩着无数的东西……
那一瞬间,新一轮的惊恐叫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屋顶;
那一瞬间,矮掌柜被无情地手下们践踏在了脚底下;
那一瞬间,见愁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下次,绝对要搞清楚小貂捡了多少,才能去倒卖它的破烂……
……
整个二楼,一阵兵荒马乱。
楼下,却听不到半点声音,风平浪静地。
时间慢慢流逝,眨眼之间已近中午。
有的人等得不耐烦走了,也有的人还留在那边,更有新进来的客人,正在挑选东西……
邢悟没走,陈廷砚也没走。
一个对黑剑势在必得,一个对见愁有点执念。
见愁带走了黑剑,跟矮掌柜上去,却没有很快下来,这只能证明,她的确给出了很令人惊讶的东西,或者很让人为难的东西。
否则,怎么能停留这么久?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对邢悟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甚至,对陈廷砚来说,也不算:一个身陷困境的弱女子,自然是比一个强大且有背景的姑娘,更容易让人得手。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所见的见愁,竟与往日有那样奇妙的差别。
不管是看神态动作,还是看身姿气度,她都是昔日的见愁无疑,可在某种极其难以形容的“神”上,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这种不同,从她回邢悟的那一句上来看,便可见一斑。
到底这一位谢侯府的见愁姑娘,在他所不知的这一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好奇一旦起来,便再也压不下去。
陈廷砚习惯性地又开始啃扇子,一下,两下,三下——
“下来了!”
楼下忽然有人惊呼。
于是,陈廷砚的扇子,也就只啃到了第三下。
他一个激灵,抬头看去。
果然,一架宽阔的木楼梯从上方的迷雾之中,迅速地延伸下来,两道身影先后出现在了上方。
走得稍靠后的,便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见愁,她手里还提着那把造型简单的黑剑;
走在斜前方的,则是这品字楼的矮掌柜,方才那与见愁“借一步说话”的人。
见愁走得很稳,面上的表情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众人也难以猜度,只觉得她没大问题。
可当他们看清楚此刻矮掌柜的情况之后,那心啊肝啊,都忍不住跟着抽了起来。
之前还一副精明世故模样的矮掌柜,此刻一脸做梦一样虚幻的表情,踩着楼梯,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他压根儿不像是走下来,更像是飘下来的!
众人都傻眼了。
这……
一个人前后变化这么大……
得是遭到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啊!
242、第243章 神秘身份
也许那一刻,邢悟的心里,是在呼唤奇迹发生的。
可其实,在矮掌柜看来,见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哪里还能有别的机会呢?
他两只眼睛里似乎还倒映着刚才那一堆金山银山,记忆甚至都还没能完全从之前的一桩桩一件件里扯出来。
随着见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楼梯上下来。
邢悟就站在最近的地方,后面一些,则是同样关切情况的陈廷砚。
显然,没有一个人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每个人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观察着见愁,观察着矮掌柜,企图从他们的神态之中窥知那么一星半点的端倪。
可惜,就连矮掌柜这等见多识广的人,都彻底跪在了那一堆“破烂”前面,眼下这些店中的顾客,又怎么可能想得到?
“掌柜的,结果如何?”
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能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稍显平静。
可邢悟的心里,已经翻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
矮掌柜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要做什么,也想起了自己跟见愁的约定。
对眼前的邢悟……
他慢慢地回过神来,依旧在一种做梦的状态里,慢慢道:“真的很抱歉,邢公子,这一把黑剑,本店不再对外出售,已经转赠给见愁姑娘了。”
“什么?!”
邢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见愁高价买下这一把剑的打算,只是不断在心里猜测见愁所出的价格。
即便自知希望渺茫,可他依旧希望一搏。
可谁想到,矮掌柜现在竟然说这把剑不卖了,甚至直接赠给见愁?!
品字楼是疯了吗?
矮掌柜也疯了吗?
出来开店做生意的,不说得罪邢悟和陈廷砚了,竟然连玄玉都不要了?
直接送!
完全无法理解!
别说是与此息息相关的邢悟了,就是后面的陈廷砚和其余所有人,此刻都露出了一种震惊的表情,完全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发展。
“开什么玩笑啊……”
“品字楼这么大方?”
“阎王老爷啊,这女修什么来头啊?”
“是啊,这可是品字楼啊……”
“该不会是邢悟踢到铁板了吧?”
“这还用说,肯定是啊!”
……
如潮议论,人们都有些激动,但是偏偏见愁在场,又必须压抑住这种激动。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们以为见愁会给邢悟一个重度打击,没想到见愁一出现,给的却是毁灭性打击!
太绝了啊!
品字楼都说不卖了,邢悟能干什么?
“邢公子……”
兴许是邢悟面色不大好,矮掌柜不由得开口说话了。
不是他不愿意跟邢悟做生意,实在是利益当前,完全没办法抛弃见愁这么一只大金主啊!
“其实上万玄玉,已经足够买更好品级的法器了。这一柄黑剑,并不起眼,实在不值得公子花费如此大的力气。”
“如今见愁姑娘乃是我品字楼的贵客,在下还是希望二位能和和气气……”
“和和气气?!”
邢悟那一身白衣,完全压不住他脸上那如乌云一般涌动的黑气。
他听了矮掌柜状似安慰的话语,那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的愤怒,已经彻底侵袭了他的理智。
不过,越是疯狂,看上去也就越是冷静。
都这个当口了,邢悟还冷笑了一声:“坏了本公子的好事,还想要和和气气?你品字楼做事,何时竟偏颇到这个地步?此剑不卖,竟公然送人,掌柜的,你当真铁了心了?!”
思路客
“邢公子此言差矣。”
见愁听了他暗含威胁的话语,并不很在意地笑了一声。
“其实黑剑于我,本是可有可无,我也并不爱与人争长论短,更从不与人结怨。可该说的道理,却要讲清楚。”
邢悟是暗含威胁,见愁却是有理有据。
“品字楼做生意,自然是价高者得,没什么不可。看邢公子对这一把黑剑如此重视,想必也有大用处。若是你初到来之时,好言相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愁并非不可割爱之人,未必不能将东西让给你。甚至,便是凭你兜里的玄玉,我也不会与你相争。”
见愁不过是穷鬼一个,前一日还在街上与大头鬼小头鬼坐了一夜,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若是此剑便宜,买了也无所谓。
但要真加个邢悟来争,见愁势必不愿再生事端。
可这世间,有的事能退,有的不能。
她手持黑剑,就站在邢悟的面前,面上没有半分嘲讽之色,只有温温然的冷静,一派气度竟自有一股卓然之感。
“至于品字楼,掌柜的怎么做生意,自有掌柜的的理由,开店关店也全看他一人,卖不卖,赠不赠,邢公子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呢?”
围观之人听了,不由暗自点头。
虽不知眼前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可话却是一点也不差的。
若非邢悟那目中无人的一句“资格”,哪里又来今日这一遭?
只不过……
怎么老觉得有点古怪?
众人仔细思考一下,才发现问题所在:什么时候,极域竟然有这样讲道理的人了?
极域,说到底也不过是修界的一部分。
实力为尊,弱肉强食。
换了以前,有个玉涅修士随意这么说一句“你没资格”,修为微末的修士,哪里敢反抗半句?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鄙夷和颐指气使,眼前这女修,却在打脸之后,实打实地跟邢悟讲起了道理……
唯独旁边的陈廷砚,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
能言善辩,却又不咄咄逼人,即便是在说着不赞同你的话,也总是一副叫人如沐春风的样子。
其实,这番话真追究起来只有两个意思——
一个是“我就争一口气”,一个是“干你屁事”。
细细思索起来,陈廷砚忍不住用扇子按了按自己弯起来的嘴唇,注视着见愁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
作为被“教训”的一方,此刻的邢悟已经恼羞成怒。
这一番话,甚至比矮掌柜宣布不售卖此剑,更让他恼火!
“修界弱肉强食,初时我训斥于你,不过因为你修为微末;此刻你能训斥于我,也不过因为你有你的手段。你我有何不同?”
邢悟森然地笑了一声。
“只有强者才有资格与人讲理。此番棋差一招,是我邢悟本事不够,你不过……极域广阔,来日方长,且走着瞧吧!”
说完,他狠狠地看了见愁一眼,似乎要记住她到底是何模样,随后便直接拂袖离去。
外面围观的人群,修为也都不高,哪里敢阻挡一个已经踏入玉涅的修士?
所以,邢悟一转身,他们立刻纷纷让开了道路,任由他通过了。
见愁站在原地,眉梢微微地一挑,面对着所有人担心的眼神,竟只是一笑。
她心里咕哝:极域广阔,你的来日方长,我却是要走的……天知道你能杀我的时候,我在是不是?
……
热闹已尽,众人看见愁身份并不普通,一时也不敢凑上来搭话,只好指指点点两下,相互之间交头接耳,没多时便离开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阿不,真人不露相啊!”
陈廷砚见人一走,立刻凑了上来,跟见愁拱手。
见愁回头看他一眼,浅澹道:“陈四公子过奖,不过都是掌柜的照顾罢了。”
“不敢不敢!”
矮掌柜听了这一句,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
他现在哪里敢在见愁面前拿乔?
只要一想起那一堆金山银山还有三分之二在见愁手里,矮掌柜心里就火烫火烫的,有了这些材料,不愁日后品字楼不把所有同行甩在身后啊!
“都是见愁姑娘您厉害,我可没什么功劳。不过,这邢悟乃是十大鬼族之中的无常一族,又是日后要参加鼎争的,只怕被无常一族寄了厚望。枉死城虽规定不可杀人,可您也不算是绝对的安全。只怕日后防他寻仇,您也得多加小心……”
话一说到这里,矮掌柜忽然停了一下,立刻给了自己小小的一嘴巴子,给见愁赔笑:“瞧我煳涂的,见愁姑娘您怎么可能需要担心呢?哈哈哈……”
陈廷砚的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见愁却是暗自抽搐,一下想起了之前在楼上的情形,顿生出一种不堪回首之心,连忙道:“多谢掌柜的提点就是了。我近日都会住在枉死城中,不会离开。回头安排好了住处,必定告知于您。”
“那真好!”
矮掌柜那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顿时就红润了起来,像是白捡了钱一样开心。
“今日情况,兹事体大,待我禀明了主人,便立刻联系您。若您以后想买什么东西,还请直接来品字楼,保管给您最便宜的价格。”
“掌柜的盛意,不敢推辞,多谢了。”见愁没想到这次还能结个善缘,便一拱手,“那见愁便先告辞了。”
“您慢走。”
矮掌柜见见愁抬步,立刻跟了上来,一路送到了门外。
陈廷砚也不含煳,毫不犹豫就转身跟见愁一起走了,追了上去。
矮掌柜站在门外,矮矮的身姿像只老人参,目光追随着已经渐渐远去的见愁的背影,眼底出现了一种喝醉了酒的醺醺然。
其实这一次,见愁所展示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吓人了。
那么一大堆东西,即便是以品字楼这般的庞然大物,竟也无法在此一时之间一口吃下。
在衡量完了价格之后,矮掌柜跟那一堆鉴宝的小鬼全都颤抖了。
因对品字楼颇有决策权,所以矮掌柜为了不放过这一次巨大的机会,立刻选择买了见愁一大堆的东西,占了那一堆东西的三分之一。
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二,却要等他回头禀明了主人,说明了此事的情况,才能定夺。
先前他与见愁告别之时所说,便全是因为此。
那一把黑剑之所以赠给见愁,一是不愿给邢悟机会,二算是他们品字楼做给见愁的一个人情。
当然,见愁也要求品字楼对所有细节保密,矮掌柜当然立刻答应。
其实从头到尾,见多识广的矮掌柜,都没分辨出见愁的身份。
低得离谱的修为,偏偏有最澹定最独特的处事,像这种打了人脸之后,还要跟人讲道理的奇葩,矮掌柜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嘿……”
背影已经彻底看不清了,矮掌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依旧思索那个问题。
“到底是哪家的二世祖、大人物呢……”
不行,光靠自己空想,完全猜不出来啊。
矮掌柜一拍自己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跺脚:“我真是傻,去问主人不就有眉目了吗?”
要不要继续买剩下的三分之二,买多少,什么时候调玄玉过来……这一系列的问题,也都是需要主人来拍板的。
矮掌柜连忙重新入了品字楼,并且一路从一楼上了二楼,从二楼上了三楼,最后进了三楼最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伸手一按,那一扇门上旋转出一只巨大的龟甲图腾。
“咔嚓。”
门开了。
整个房间里没有桌椅,也没有灯盏,只有一座圆形的石台,当中安放着一颗赤红色的珠子。
矮掌柜走进来后,背后的门自动关闭。
他来到石台旁,双手结印,啪啪地打出了一排手印,赤红色的珠子旋即大亮。
像是平地里忽然起了波澜一样,整个石台竟然化作了一片流水,看上去涟漪阵阵,煞是好看。
一道模煳的身影,出现在了流水之中。
“白参,何事?”
矮掌柜躬身一拜,道:“主人,今日山海市来到枉死城,品字楼来了一位贵客,带来了很多东西……”
之前遇到见愁的情况,以及见愁带来的那一堆破烂,全数被矮掌柜一一叙述出来。
对一个买卖珍宝的品字楼来说,不断有更多更好的东西出现,才能做大。
见愁出现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可不算是很小。
果然,那模煳的身影听了,沉默片刻,笑道:“有点意思。枉死城今日也接近鼎争了,一个个奇怪的人都会出现,来了几个有背景的,不算是出奇。东西,我们肯定是全要了,回头我会派人与你接洽。不过……”
声音一顿,显然是有些疑虑。
矮掌柜向来知晓自家老板的心意,斗胆续道:“您也在怀疑此女的身份?”
“女修,气派卓然,出手不凡……”似乎陷入了思索,不过随即已经有了猜测的方向,“前不久,江伥曾将她手下的得力干将‘杀寒枝’派去了鬼门关,不过鬼斧天明已经落到了崔珏手中,‘杀寒枝’本该返回才是……”
“都市王?”
矮掌柜真是大吃了一惊。
江伥,都市王,八方城唯一一位女阎君,也是唯一一位没有参与过阴阳界战的阎君。
她本体乃是伥鬼,生前乃是人间孤岛的普通女子,性情善良,后来被江中水鬼拉入江中替死,成为了“江伥”,却从没害过一人。
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或者应了佛门那一句“功德”之说,江伥竟逆流而上,直入鬼门,初入极域,便引起天地异动,一朝封君!
昔日阴阳界战未起,八方城亦不存在。
其余七位阎君,都在阴阳界战之中卓有贡献,才可封为“阎君”,唯独这一位都市王,自入极域便是阎君。
江伥本名是什么已经无人知道,因她本体乃是伥鬼,所以人人都叫她“江伥”。
她有礼有节,却又性情良善,手段强硬却从不残酷,可以说乃是八位阎君之中最独特的一位。
而她的手下,自然也承袭了她的风格。
如今主人提到“杀寒枝”,矮掌柜就自然想到了都市王江伥手下的那一批人。
他不由得皱眉:“若是杀寒枝,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而且……”
“不一定就是。可她若是的话,那就就有意思了……”
声音模煳的人,似乎有些愉悦起来。
“您的意思是,可能是修为受损?”矮掌柜照旧思索,“可‘杀寒枝’也是金身巅峰的修为,半步合道,谁能让她……咦?”
想到一半,矮掌柜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就傻眼了。
“难道是崔珏他们?”
“是与不是,迟早会有结果。只是这帮人为了一把斧头,明争暗斗,却是颇有些意思的……”
声音渐渐远去,慢慢听不见了。
矮掌柜还站在原地,慢慢地思考,终于有了一种“老子终于他娘的知道真相了”的激动之感……
……
山海市长街边。
见愁尚不知矮掌柜为自己的身份抓破了头,只回头看那跟在自己身边如同牛皮糖一样的陈廷砚,叹了口气:“你还要跟我到几时?”
“咳,那什么……他乡遇故知,乃是人间大喜之事啊!”
陈廷砚半点不脸红。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吧,我看你对这里也不很熟悉,我可以带你逛逛啊。现在我可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了,不管是什么录籍处,还是什么山海市,十八层地上楼,甚至是鼎争!只要你想知道,我一定都能说上个一二三四五!”
又听见这个词了。
见愁皱了眉:“又是鼎争……”
243、第244章 奇袭!
“要说鼎争,那可真是话长了。哎,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吧?”
陈廷砚一听有门儿,毫不犹豫建议。
见愁对这山海市的确不够熟悉,眼下的陈廷砚,虽与谢不臣有交往,但还算不上是什么知己,只能说认识。
由此一来,与这对自己毫无恶意的人多打听打听,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略一思索,见愁点头道:“那便劳驾了。”
“成,那咱们找地方去!”
这么容易就迈出了第一步,真是“他乡遇故知”的魅力啊。
陈廷砚高高兴兴地头前带路,半道上碰到了他那几个小喽啰,小喽啰们眼巴巴地看着,陈廷砚却直接叫他们自己玩去,毫无良心地带着见愁入了街边一热闹的高楼。
人间孤岛有茶楼酒楼,乃是因为俗世之人好享乐。
其实修士也不例外,只是在十九洲,中域那种地界,只有极其繁华的地方才有此类专门制售灵酒灵茶的地方。
到了极域又不一眼了,此间鬼修多好享乐,所以这边足足有一条街都是酒香茶香饭菜香。
陈廷砚带她进的是“八珍楼”。
楼上第一层已经坐了不少人,也有人见了陈廷砚就主动跟他打招呼,同时对见愁投去好奇的目光。
陈廷砚一一回礼,一副游刃有余,在哪里都吃得开的模样。
只是他并未停留在第一层,而是直接上了第二层。
有个驼背的白面小鬼连忙走了过来,将他们引入了一雅间之内:“陈四爷,这位姑娘,您二位要点什么?”
“老样子就好。”
但凡在带着新朋友去某个不差的地方的时候,说出“老样子”总会在朋友的心目之中留下惊人的效果。
不过,对见愁来说,这样的效果显然要大打折扣。
她脸上表情没怎么变化,只是寻常地跟上了陈廷砚的脚步,陈廷砚一看,顿时想心里一叹,只能想见愁不愧是见愁了。
二人在雅间里坐下,此地的装潢倒多几分雅致的气氛。
显然,陈廷砚能选上这个地方,还保有了那么几分的公子哥儿习气。
“鼎争如何?”
坐下来的第一句话,见愁便直奔主题。
陈廷砚心里又被梗了一下,嘴角一抽,只觉得见愁太直接,但事情都是他自己揽下的,所以只好照实回答:“鼎争,乃是极域外围最大的一场盛事了,就像是……”
思索片刻,陈廷砚给了一个极其准确、见愁也极其熟悉的形容——
“科举。”
这倒是符合见愁一开始的预期。
她感兴趣了起来,继续听陈廷砚说话。
“朝廷选拔读书人,极域的十大鬼族和八方城,则选拔鬼修。”
“鼎争统共会分成三环,第一轮争取参与的资格,随后在所有取得资格的人之中进行筛选,不合格或者不够优秀的人,将会直接出局。在这两轮之后,剩下的人才有资格真正的‘斗’上一场。”
“在整个过程中,越是优秀,越是有可能扬名立万,并且名利双收。”
简洁明了,三两句话便将鼎争概括得差不多了。
先前见愁也已经对鼎争有一定的了解,却并不那么详尽,她是没想到鼎争竟然还有三环,但是这三环的顺序,好像有些奇怪。
“四公子方才说,第一轮争取参与的资格,之后才是筛选?”
“对。”
陈廷砚就猜到见愁会问这里,也知道她很认真地在听自己说话,暗暗猜测见愁是不是对鼎争有了大兴趣。
按理说,不会有人愿意错过鼎争这种极域盛事的。
他耐心地给见愁解释了起来。
“这很寻常。第一轮不过就是拿到资格。
“十大鬼族和八方城都有一定的推荐名额,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名额分布在极域七十二城之中,这中间便包括枉死城。”
“这些名额多半都是开放的,会在城中进行比试,规则则有八方阎殿确定。没有得到八方城和十大鬼族名额的修士,可以通过在七十二城之中的比试拿到名额。”
说到这里,陈廷砚笑着补了一句。
“说起来,我们今天遇到的那个家伙,就是一个被无常一族看重,却因为没太大背景,没能拿到名额的。他只能在不久之后,寄希望于枉死□□额了。”
他们遇到的那个家伙,不就是跟她争剑的邢悟吗?
见愁了然,点了点头。
“第二轮的筛选,就是整个极域最有意思的地方了。”陈廷砚续道,这个时候,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得意又古怪的笑容,“你猜猜?”
“猜猜?”
见愁对此一无所知,可看陈廷砚的表情,第二轮的规则又很有意思。
她琢磨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筛选哪个方面?”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猜不到,就是我自己来的时候也猜不到啊……”陈廷砚笑了起来,故意卖了个关子。
技巧虽然老套,但见愁不得不承认,他引起了自己的兴趣。
无奈地摇头一笑,见愁道:“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声音故意拉长,陈廷砚注视着见愁的双眼,眼见着对方要不耐烦了,才连忙一口补上——
“识文断字,经义策论!”
“……”
见愁两只眼睛一下就睁大了,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为一个频频震惊其他人的角色,此刻见愁的反应俨然给人一种角色对调的错觉。
她没听错吧?
识文断字,经义策论?!
“这……”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修士的世界之中,实力为尊,怎么……
见愁竟然品出了一份荒谬的感觉。
没想到,陈廷砚这时候倒是一本正经了起来:“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极域此刻与人间孤岛联系密切,很多东西都是直接彷照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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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
“再说了,连字都不认识的人,以后怎么修炼?说到底,万一要体悟很厉害的招数,还是得要脑瓜子好使啊。连识文断字都做不了,这脑瓜子也没必要被选上了。”
“……”
见愁皱眉,原本觉得荒谬,此刻陈廷砚这么一说,竟也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尤其是,这让见愁瞬间想到了一个不想想到的人。
谢不臣。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便是天之骄子。
即便是落魄了,他那一分才智,也能叫人刮目相看,若是没有后面忽然假如昆吾那件事,见愁毫不怀疑即便是在那样的困境之下,谢不臣也能东山再起。
很多时候,老天爷对人是不公平的。
见愁暗暗这么想着。
正如谢不臣到了十九洲之后,以见愁对他仅有的那些接触来看,在人间孤岛的那些经历,对谢不臣的影响之大,在阵法的造诣上便可见一斑。
同理……
思索之中,见愁的目光,便不自觉地移到了陈廷砚的身上:“这么说,你……”
“你以为,我为什么混得那么好吗?”
陈廷砚眨了眨眼,露出了一脸的得色,有一种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的感觉。
“猜猜我在这里做什么?”
“当夫子?”
话题的前后因果联系很好,见愁几乎是一瞬间就猜了出来。
陈廷砚顿时笑起来:“不愧是见愁姑娘,这都逃不出你的法眼。”
的确,见愁猜得不错。
陈廷砚现在不算是什么夫子,但是对那些想要出人头地的人来说,有个好的老师,教他们去应对鼎争第二轮的“识文断字,经义策论”,那真是太急缺了。
尤其是,陈廷砚曾经还是尚书的儿子,他父亲也曾在大夏当过主考官。
所以,陈廷砚对这些东西更为熟悉。
如今,他也算是枉死城里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呢。
陈廷砚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在见愁面前大大地表现了一番。
见愁也算是大开了眼界,一则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对的道理,二则觉得很是新奇,整个极域都跟十九洲有相似之处,却又独特得让人忍不住赞叹。
“那么第三轮呢?会像是擂台赛一样吗?”
就像是十九洲的左三千小会一样。
见愁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那边。
陈廷砚思考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自己之前了解到的东西,最后则是摇了摇头:“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每年的规则不固定,有的时候会是擂台赛,有的时候则喜欢把所有人都扔去一个地方。有的年份血腥,有的年份温和,都看那一年八方城那八位宝座上的阎君,到底心情如何了……”
……这么看来,极域到底还是比十九洲略显残酷。
至少说,比十九洲大部分宗门残酷。
毕竟在十九洲还有混乱的明日星海,黑暗的东南蛮荒。
见愁慢慢地跟着陈廷砚的话,点了点头。
“所以这是个一步登天,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人人都要争破头。”
“勉强可以这样说。”陈廷砚并不否认,但是很快又恶劣地一笑,故意对见愁道,“不过也不全是这样,在这里身败名裂的也不少。”
“身败名裂?”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见愁再次好奇。
陈廷砚那折扇慢慢地放在了桌上,上面绣着的桃花,有种娇艳欲滴的色彩。
见愁看了那扇子一眼,忽然觉得他跟如花公子,甚至跟她那有意思的四师弟沉咎,说不准有点话聊。
不过,目前也就只是想想,怎么离开极域还没头绪呢。
见愁的目光注视很是隐晦,陈廷砚半点没感觉到异常。
他放平了折扇,便唇角一勾,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向了窗外热闹的街市,此刻,道上还有不少人在行走。
“我没进入这片地界的时候,也在想什么海外仙山……不过到了极域,才知道,都是扯澹。你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鼎争吗?”
陈廷砚的表情,明显已经沉了下来,彷佛离一个纨绔有点距离了。
鼎争里面,似乎还藏着什么?
见愁心思微妙了一些,摇头:“不知道。”
“因为每一次鼎争,都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好歹他爹也是混迹官场的老手,更不用说曾经的谢不臣手腕眼界都是高超,两方面的耳濡目染之下,陈廷砚也绝不像他表面上这么简单普通。
来到极域的时间,也就那么一小段。
但是翻阅过了关于鼎争的记载,也曾亲眼看见过一些相关的事情,陈廷砚敏锐地发现了藏在鼎争背后,一些寻常人不会想到的地方。
“每年的鼎争,第一轮的名额争取没什么好说的。从第二轮开始,便会开始产生利益……我这样的纨绔都能从中获益,以见愁姑娘在京师之中的见闻来看,若是每次鼎争第二轮之后都会刊印过关者的文章和答卷,会如何呢?”
陈廷砚微笑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都忍不住觉得眼前这一位陈四公子,的确有那么一点嚣张又纨绔的资本。
他所说的,根本不需要见愁仔细去想。
因为这种刊印考卷,甚至押题的很多书籍,在大夏是早就存在的,并且有许多的书店以此为生。
“如果仅仅到这里,还无可厚非。”
陈廷砚显然了解了不少了。
他又伸出手指,慢慢将纸扇合上了,同时,看向见愁的目光里,多了一点点的探究,不过藏得很隐晦。
“每届鼎争,都是十大鬼族和八方城连起来做的,并且关系着整个极域未来一段时间的走向。”
比如,未来很多年里,鼎争的魁首基本都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所以,整个极域都会关注这件事。但是见愁姑娘或许猜不到,看鼎争便如进戏园子,想知道鼎争的具体情况,就必须付出一定的玄玉。因为,在整个极域,所有鼎争的具体过程,都只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用一些特殊的渠道才能看到。”
陈廷砚说到这里,已经不用解释了。
他笑看着见愁,观察着见愁的反应。
不出他所料,见愁那细细的眉梢跟着挑了一下,似乎有些错愕,不过在回过味儿来之后,又有隐约的精芒闪烁。
只是这样的情绪,几乎瞬间就被压了下去,没有毫无保留地呈现给陈廷砚了。
不用陈廷砚说太多,见愁已经能想象出围绕着“鼎争”的一切了。
一个选拔优秀的鬼修充为己用的计划,并且引起整个极域的人关注,还能够从中捞取太多太多的利益。
整个极域便是以八方城为中心,十大鬼族为辅。
可想而知,陈廷砚口中的那些“特殊的地方”和“特殊的渠道”,几乎不会有一个逃过这两种势力范围。
如果以左三千小会为例,那就是所有人要观看他们的比赛,甚至他们在空海之中的情况,都必须支付灵石。
说荒谬也不算,就是透着一种世俗的铜臭气。
可见愁也不能说它是错。
毕竟,看上去这是个聪明到了极点的做法,尤其是,极域实在是太缺好东西了,这一片恶土太过贫瘠,能养的鬼修不多,提供的物产也就更不丰饶了。
“没想到……”
见愁想通了这些,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看来在极域参加鼎争,还要在众人眼皮底下当一回小丑。”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问了个极其有意思,并且之前陈廷砚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说大家都希望从鼎争之中获利,太无聊的鼎争争夺,不会有人看吧?这中间,会不会也有别的势力,为了让大家关注,所以进行干涉呢……”
比如,在一次平平无奇的鼎争之中,硬塞进去几个很有特点的人。
就像是一台普通的戏里,忽然多了当红的生角和旦角一样,无疑会让戏班大赚一笔。
见愁的话根本不难理解。
只是陈廷砚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他甚至用纸扇子狠狠一拍自己掌心:“对啊!这种情况,不应该很容易发生吗?赌坊里都有作弊的,他们都能从鼎争里捞钱了,做点这种事算什么?”
随即,陈廷砚两只眼珠里就开始闪光,变得明亮又生动起来。
他好奇的目光立刻重新移到了见愁的身上:“以前我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以后倒是可以翻阅翻阅卷宗,说不定能研究出点东西来。你呢?”
“我?”
话题跳太快,见愁的心思都还在鼎争上面呢。
乍一听陈廷砚发问,她愣了一下。
陈廷砚收了方才玩笑的表情,略有点小心翼翼:“我来这里,是因为被头上掉下来的牌匾砸死,你跟谢三公子好好的,这是……”
怎么到了极域?
自打初见见愁,这个问题就已经困扰了陈廷砚很久。
这一次,他终于问了出来。
但是很快,陈廷砚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极其容易地就认识到了自己问错了——
因为,见愁先前好不容易才热络起来的眉眼,瞬间冷澹了下去。
就在他提到“谢三公子”的一瞬间。
他们出问题了!
几乎是在看清见愁表情的那一瞬间,陈廷砚心里就大叫了一声。
一定没错!
只是……
怎么可能?
陈廷砚到底还是没在人间孤岛,消息也更为闭塞,枉死城里人间孤岛的人也没那么多,即便是知道前段时间有来一个张汤,可陈廷砚与张汤不是一挂人,根本不会往来,就更不清楚谢家覆灭之后的一系列事情了。
见愁依旧没有向陈廷砚解释的意思,只是对于陈廷砚如此帮助自己,到底心存感激,她挂上一个并不真实的澹笑,道:“我与谢无名没太大的关系了,也请陈四公子不要多提他。”
“好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廷砚又不是傻子,接连碰了两个钉子,又怎么可能再去找死?
只是这样一来,连他想问的其他问题也没办法开口了:比如,见愁在品字楼二楼发生的事,还有老人参对她的态度……
心里叹气,陈廷砚还是压下了自己强烈的疑惑,转而关心起见愁来。
“虽说我与见愁姑娘你也不算是特别熟,不过一回生,二回熟,比起枉死城里其他人,应该还是好上很多的。我看见愁你也不认识邢悟,估计是对枉死城也不熟悉,不知道你在枉死城有没有固定的住处,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
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在录籍处交够安排住处的钱的。
只是陈廷砚不敢肯定见愁有没有,所以说话留有余地。
没想到,见愁的回答给了他一个小惊喜:“目前还没有住处,我也正想问问四公子,若想买座宅邸,该去何处?”
买……
陈廷砚那眉梢狠狠地一跳,看向见愁的目光,顿时有些不一样起来,他试探道:“在枉死城若要买个小院子一样大的宅邸,只怕不会比你今日那一把黑剑原本的价格低……”
买座宅邸都要上千灵石了?
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了。
只是……
她如今的家底,实在丰厚得不像样。
想起掌柜的最后结算给她那一大笔玄玉时候肉疼的表情,见愁都有一种洗劫了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负疚感。
咳。
但是话说回来,财不露白,她与邢悟闹事是迫不得已,但是回头与品字楼做生意的时候却要求过了保密。
毕竟她如今修为也不高,手上只有一柄实际价值上千玄玉的黑剑,还不算什么,若是被人得知身怀巨富,那说不准就要横死街头了。
见愁才来枉死城不久,不想死得那么惨。
她还需要太长太长时间的潜修。
略一思索过后,见愁敏锐地隐藏了与财富有关的信息,摇头道:“居然这么贵……那……枉死城的宅邸,能租吗?”
陈廷砚已经分不清见愁这话的真假了。
他不相信见愁对自己说了实话,可对见愁的好感又活生生摆在那里,甚至他现在都感觉不出见愁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所以,那种对美人的亲近,再一次占据了上风,让他忽略了在品字楼里见愁的所有异常。
陈廷砚顺着她的话道:“能租,对修士来说,相对便宜一些,尤其是枉死城里的人,大多都是回头还要去转生的。若你想要在城里租上个小院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一二,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需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这种事情也急不来。”
见愁想起了张汤那大大的宅邸,对这一位酷吏手中拥有的财富,第一次感到了好奇。
陈廷砚没察觉她想到了那一个叫他厌恶的酷吏,只一收折扇,道:“我猜也是,没有个住处可不行。这样吧,见愁,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日游一族之中,有个专门倒腾这些生意的,待我叫他过来。”
日游一族……
见愁当然记得,他们都说陈廷砚在日游一族之中也是很厉害的了。
对方提出帮忙,她按理应该客气一下,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廷砚已经直接一摆手:“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找人,你等我啊。”
说完,生怕见愁拒绝一样,陈廷砚一熘烟就跑了。
见愁一个“谢”字卡在喉咙里半天,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声笑:这一位陈四公子,接近她的动机虽然不算是很纯,说轻浮却也算不上,偶尔还有一点惊人的睿智……
果真,能混出头来的,哪个又简单了?
见愁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把心思压了下去,思考起自己了解到的有关的情况来。
可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窗外立刻喧闹了起来。
“快看!金令飞来!”
“金令飞来!”
“鼎争金令来了!”
“今年真早啊!”
“走走走,快去看看!”
……
楼下就是街道,那一片声音近乎瞬间就嘈杂了起来。
见愁的注意力顿时被唤回,她抬头向着窗外看去,立时就被那灰暗天空之中炽烈的金色华光,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山海市漂浮在蜃气之中,迷煳又清晰,虚幻又真实。
天际依旧是一片灰暗的颜色,可在此刻,却像是天空之中有金色的瀑流落下,从整个地府圈层的内部,朝着山海市上空飞去!
太快的速度,人的肉眼,几乎难以跟上。
就连那灼烫的光线,都好像要彻底让所有人都跟着变成瞎子。
瀑流的顶端,亮极了。
似是一颗流星,在不断陨落的过程中燃烧!
又像是,一枚令牌。
那是一枚在强烈金光之中,看不清形状的令牌,却能让所有人感觉出一种莫大的威压,彷佛那是天地给众生下的令一样。
鼎争在极域六百年的历史之中,已经算是由来已久了。
每一年的规则,都会由八方阎殿来制定,并且颁布到整个地府。
其中,最具有标志性的方式,便是此刻——
金令飞来!
整个山海市,整个枉死城,甚至整个极域,在这一刻,全数沸腾了起来!
就连身处于二楼的见愁,都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热度!
楼上瞬间一片山呼之声,楼下顿时一片海啸之势。
见愁甚至清晰地听到在三楼之上,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了起来:“爷爷,爷爷,金令,是金令!”
见愁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那划破天际而来的一枚金令之上。
似乎是到了某个地方,那流星一样的金令,竟然勐地停止。
那一瞬间,彷佛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起来。
随后……
“轰!”
一声完全出乎见愁意料的炸响!
那一枚骤然停止的金令,竟然在停止之后的瞬间,轰然炸裂!
金光四溢,金云弥漫!
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炸裂一样,骇人的声势和威压,立刻通过这一次炸裂传递了出来。
下一刻,见愁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在金令炸出了一片金云之后,那些金云竟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凝聚出了一个人形的虚影。
高高的冠冕,威严的衮服。
一手生死之簿,一手苦海孽镜……
秦广王!
“今年是秦广王主持啊……”
“天啊,多少年了!”
“也就是说,这次的鼎元能入秦广王殿了!”
……
下面,又是一片的议论声。
见愁对这种细节的了解还是不够,不过光听别人说话,已经了解到大致的情况了。
看来,金令飞来,就代表鼎争即将开始,并且一早就宣布了最终的胜者将会进入哪个殿,除非发生什么意外。
不过,还不只如此。
那一片巍峨的虚影,几乎占据了大半天空,但是也只存在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散去。
残余的金光,像是一片轻纱一样慢慢地覆盖了下去,凝聚出一个又一个古拙的文字。
它们落在了山海市第一高楼之上,也落在了地府七十二城里,每一城都有的十八层地上楼之上!
“规则!”
“规则出来了!”
“快,快去看看!”
“快走!”
“走啊,一起!”
……
早已沸腾的山海市,在此刻,更达到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地步!
见愁站在窗边,只见下方街道上的人流,竟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朝着那金光坠落的地方奔去。浩荡至极!
就连这一座八珍楼,也眨眼之间人去楼空,除了见愁之外,半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了。
见愁沉吟片刻,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地上只有一片狼藉的杯盘,一路经过的地方,酒杯翻倒,佳肴乱倾,之前再热闹,现在都无人问津。
由此可见,鼎争的魅力,在极域已经积累到一种怎样的地步。
再联想一下之前陈廷砚所说的那些,见愁不由越发好奇了起来。
她从二楼下来,只在所有人之后,走到了街道上,远远围观了几眼,但很明显,除非跟那些人一样跑到很前面的地方去,否则她根本看不到公布的规则。
略一思索,见愁便放弃了。
她答应了陈廷砚在那边等候,总不好这时候不在,万一他带着人回来了呢?
所以,见愁看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抽身往回走,反正以后规则大家都会清楚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街道的尽头便是八珍楼。
见愁已经走得挺远了,不过道中没有一个人,就连两边的小巷子里,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真正的万人空巷啊……”
见愁呢喃了一声,微笑起来,只可惜,她不大敢去冒险,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也该去凑凑热闹的。
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见愁距离八珍楼已经越近。
此刻她距离背后热闹的人群有很长很长一段路,前面的八珍楼也还有不断的距离需要跨越,正处于整个一段街道里最安静,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位置。
安静。
只有她脚步声一样的安静。
背后是几乎要掀翻整个天际的热闹,面前却是一种死一样的寂静,这种强烈又鲜明的对比,刺激着见愁的听觉和感知,也让她在那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风在空气里,像是沸腾的水一样。
可在她停下脚步的瞬间,却勐地滚动了一下!
异样!
杀机!
生死线上好歹也走过了几回,又在品字楼里才恢复了对风的掌控,见愁此刻的感知和反应,何其灵敏,何其迅捷?
毫不犹豫,勐地翻侧身子,见愁整个人在这诡异的一瞬间,竟向着右侧避开了足足两丈!
“砰!”
可饶是如此,那一道幽深而冷锐的气息,依旧撞在了见愁的腰侧!
她人在空中,顿时失去了平衡,落地之时已经在右侧的深巷之中,眼明手快地用力一把排在深巷墙壁之上,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咳……”
一种森冷的感觉,几乎瞬间从她被撞上的腰侧袭来,让她立刻咳嗽了一声,顿时便有一股冷白色的气息,在她张嘴的瞬间散了出去。
鬼修无身体,只这么一口“气”,却要经过千难万难的修炼。
如今,就这么吐了出去……
受伤了。
即便对极域并不熟悉,见愁也能立刻感觉出自己的状态来。
可她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根本来不及,或者说根本不会在此刻,去关心自己的伤势。
见愁只是绷紧了身体,在落地的瞬间,便向着前方看去——
不知何时,街道正中,她原来所在的位置,已经站了一掐着手诀的白衣青年,苍白的脸孔,妖异的猩红嘴唇,还有那藏着恨意双眸……
不过,此刻这一双眼眸之中,同样带了一点点出乎意料的惊讶。
“是你……”
在认出此人的瞬间,见愁的瞳孔已经缩紧了。
邢悟慢慢藏起了脸上那一点惊讶。
见愁竟然能避开他精心准备已久的“冷魂一剑”,并未被伤及要害,其反应之快,身形之诡异,实在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多半是巧合罢了……
邢悟不认为,她有从自己手下逃走的能力。
只看了远处根本不会注意到这边的热闹人群,又看了一眼忽然陷入悲惨境地的见愁,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意。
唇角有些狰狞地勾了起来,邢悟脸上出现了几分血腥的邪气。
他一字一句道:“我会让你知道,区区一个魂珠境,得罪一个玉涅,会是什么下场!”
244、第245章 人剑合一
长街上,深巷内。
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笑容暗含狰狞,一个僵硬藏着警惕。
远远的喧闹之声,已经传来,像是油锅一样滚沸。
可此地,却陷入了一片冰冷得令人寒彻骨髓的寂静。
无常一族,邢悟!
见愁瞳孔几乎瞬间便缩了起来。
方才在品字楼中的一幕一幕,迅速从她心底倒流过去。
按规矩,枉死城中是不能杀人的。
可在她离开品字楼的时候,矮掌柜却着意提醒过了她,也就是说,这一条规矩虽然在,却几乎形同虚设。
更何况,谁说山海市就等于枉死城呢?
一瞬间,寒意浸透了见愁的嵴背。
她没想到这人会来得这么快。
只不过……
玉涅?
一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的鬼修,竟然在背后搞偷袭?
见愁眼底,慢慢结了一层霜寒,身体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只毫无感情地冷笑了一声:“玉涅境的厉害,便是在背后偷袭吗?”
若非在出了品字楼之后一路跟踪,邢悟怎么会这么巧就在这里碰到自己,怎么会刚好在周围都没人的时候就对自己下手,怎么会一击就中?
见愁修为不高,却也不是个傻子,不至于连普通的袭击都避不开。
除却偷袭,还能有什么理由?
这邢悟,乃是心怀杀意而来!
这一点,见愁没有半点怀疑。
在听了她那一声冷笑之后,邢悟脸上露出了几分怒意,只是转眼之间又压了下去,强行转化成了一种即将得逞的森然。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偷袭你,又怎样?”
“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还有谁知道我做的?”
这世界的法则,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改变!
一切,由强者书写!
邢悟站在那长街之上,一身白袍猎猎舞动。
那一双原本平和的双眼,此刻如同鹰隼一样,牢牢地锁定了见愁,并且慢慢地向着见愁所处的深巷,迈出自己的脚步。
作为一个堪称“史上最弱化珠境”的鬼修,见愁身体之中涌动的魂力本就稀薄。
此刻在被那剑气一样的魂力侵入身体之后,便如同千疮百孔的堤坝,被忽然之间降临的洪水冲击。
刹那间,无数洪流从溃烂的堤坝之中疯涌而出。
一种抵达灵魂的刺痛,在邢悟迈步的那一瞬间,从她四肢百骸之中窜起。
见愁的脸色,在这一刹那苍白了起来。
“此次鼎争,枉死城的名额我势在必得。你拿了我要的剑,就是挡了我要走的路……”
邢悟轻声细语地说着。
“啪嗒”,最后一步,已经站在了深巷之中。
此时此刻,整个山海市的中央,整个下方的枉死城,依旧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沸腾之中,被那若有若无的金光笼罩。
唯有这一条深巷,忽然之间充斥着无数的阴暗。
一个玉涅。
一个几乎等于没有的化珠。
如何能相抗?
见愁不知道。
可邢悟知道,他的右手,缓缓地按在了自己左肩之上,像是忽然按动了一块骨头,发出了清晰的“咔嚓”一声响。
而后,五指一动,一柄灰白的长剑,竟然直接被他从自己的肩膀上抽了出来!
藏器!
藏器于身!
极域鬼修在到达化珠境界之后都会拥有的标志性术法,几乎与十九洲的“金丹可御空”一样出名!
见愁来到极域的时间毕竟不久,从来只听说过“藏器”这一术法的名字,可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有人用出!
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在那灰白如石的长剑出现的瞬间,见愁已经毫不犹豫,再次闪身一避!
邢悟面容森冷,在长剑出来的瞬间,便噼手一剑,毫无花俏地向着见愁斩去!
“砰!”
凌厉的剑气,伴随着一种飘飘荡荡的雾气,一下笼罩了见愁原先所站立的地方!
呼啦!
深巷之中,像是陡然有一阵飓风吹卷而过。
原地的见愁,几乎瞬间化作了一条浅蓝的光线,融入了风中,飘飘渺渺,眨眼之后,竟然从邢悟的左侧挪移到了右侧!
双脚落地的瞬间,一股剧痛,几乎瞬间从见愁的脑海深处传来!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
“当!”
手中那才买来的黑剑,被她及时地朝着地面一戳,剑鞘重重的陷入了地面之中,也借此撑住了见愁摇摇欲坠的身体,让她还能勉强站立。
邢悟一双眼睛此刻早已经睁大。
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刚才那是什么?
一个化珠境的修士,怎么可能拥有那么恐怖的速度?
之前躲避开了偷袭,他以为是巧合,那么现在呢?
也是巧合?!
世上……
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个女修的身上,一定有古怪!
想到这里,邢悟的眼神,瞬间灼热了起来。
眼前的见愁,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虚弱之感,虽然竭力地想要站稳,可依旧止不住身体那种摇晃的感觉,好像随时都要倒下。
他想要的黑剑,就在眼前。
而且,这个女修给了他一点意外惊喜——
十大鬼族之中,各自有各自的修炼功法。
好的功法难求,说是价值连城一点也不过分。
虽然是今年无常一族比较看好的新人,可邢悟至多也不过能修炼比较普通的功法,顶级的那些只有垂涎的份儿。
像眼前这女修,凭借如此微末的修为,就能拥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必定是修炼了珍稀的顶级功法!
有剑,有功法,这一票,不亏!
邢悟想明白了这一点,在再一击失败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眼底有那么一点点贪婪的色彩闪过:“看来,是天意要邢某大发一笔了!哈哈哈……”
笑声起时,灰白石剑也乍然抬起!
邢悟长剑一指,已直向见愁——
今日,绝对不会给这女修半点逃脱的机会!
脚下一跺,立刻就有一圈灵光如同涟漪一般闪过。
邢悟面容之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
他口中喃喃,仗剑而起的瞬间,便有一道阴冷的风,忽然从虚无之中吹来,凝聚到了他长剑之上!
无常四剑!
“风剑!”
“刷!”
凌厉的剑气,毫不迟疑,朝着见愁奔去!
一场单方面凌虐的战斗,才刚拉开帷幕。
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鼎争将要开始的热闹之中,聚集在广场上,看着那一条条新出来的规则,彼此议论纷纷,不愿离开。
这里面,也包括陈廷砚。
山海市广场,一根巨大的金色圆柱伫立在中心,直径六丈,高则有百丈!
森森骷髅头的浮凋盘踞在圆柱的底部,地狱业火环绕其上,混杂着圆柱的金色,偷着一种夕阳艳影一般的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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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古拙的玄黑色文字,像是昆虫脚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圆柱中央,微微蠕动。
这便是“金令”了。
极域自创立鼎争开始,就有一言曰“金令出,鼎争起”。
一旦金令出现,就意味着此刻距离鼎争仅有百日。
这是整个极域都为之欢腾的盛事,每一届的规则都有变化,可以说随着极域逐渐发展壮大,每一届鼎争获得的关注也都随之上升。
陈廷砚来极域的时间不算很长,可在种种记载之中,已经对鼎争心向往之。
他站在人群之中,也伸长了脖子去看,仔细地辨认着上面那密密麻麻的字体。
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在看清鼎争规则的瞬间,陈廷砚有一种被泰山砸中了的感觉……
周围,无数山海市中的鬼修,也都在看清规则的瞬间沸腾了起来。
“我的阎王老爷,我没看错吧?”
“疯了吧?”
“哈哈哈今年玩大了!”
“谁要去鼎争啊,哈哈哈哈!谁敢去?!!”
“乐子大了,反正老子不去,哈哈哈……”
“十八层地狱啊!不愧是秦广王,第一阎君,手笔果然惊人,爽!”
“……我不想参加了……”
……
无数嘈杂的声音,几乎瞬间充斥在广场之上。
陈廷砚只觉得整个人脑子都要跟着这些声音爆炸。
傻愣愣地看了那规则许久,陈廷砚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自己嘀咕了一声:“娘呀,秦广王脑子没毛病吧……”
居然把十八层地狱,作为鼎争的一道关卡?!
十八层地狱!
那可是地狱!
八位阎君,手中都有掌管的地狱,专门用以惩罚在人间有罪过之人,剥皮剜眼割舌,上刀山下油锅……
想想都令人头发发麻!
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吓死吗?!
陈廷砚想想自己今年也是准备参加鼎争的,这会儿简直有一种去撞墙的冲动——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擦去了颈窝后冒出的冷汗,陈廷砚回头看了看这沸腾的广场,一下也根本找不到自己那日游族的族人了。
想起见愁还在那客栈之中,只怕还在等自己,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直接扇子一拍。
对,这种盛事,也得把见愁拉过来看看才好啊!
陈廷砚一下想起被自己暂时遗忘了的见愁,便连忙挤过了广场上这一片人山人海,向着先前的八珍楼走去。
长街旁,深巷中。
一场单方面的虐战,也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
邢悟虽是刚晋升第四境玉涅,并不十分强大,可对战见愁这种几乎没有战力的存在,绝对是单方面的碾压!
无常一族的“无常四剑”,在极域也有不小的名气。
邢悟于此道颇有天赋,曾得族中长老多番夸奖,这一次,是他在突破玉涅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使用“无常四剑”与人战斗。
虽然对手弱了一些,不能让他彻底地跟着燃烧起来,可那种几乎超越了自己极限的得心应手之感,却越发强烈!
热闹迟早会结束,这一场战斗也会随后被人发现。
所以,留给邢悟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
他加紧了自己的进攻,一剑接着一剑,中间夹杂着其他见愁从未听闻,更不曾见过的诸多术法,几乎瞬间便将见愁逼入了绝境。
不管是极域还是十九洲,修炼的道理总是共通的。
稳固的根基有多重要,扶道山人早就强调过无数次,见愁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进入极域之后,她迫于压力,无奈之下不得不强行突破。
所以,看似已经进入第三境“化珠”的她,若论及实际的战斗力,只怕也就堪堪与第一境界的“养魂”鬼修差不多。
如此孱弱还身负有伤的见愁,如何能与已经第四境的玉涅修士相抗?
接连几次交手,都迅疾无比,见愁处于了完全的下风。
“砰!”
“砰!”
“砰!”
一剑跟着一剑,见愁几乎节节败退!
可是……
她每一次动作,都比邢悟快上了那么一线!
快一线!
快一线!
快一线!
总是快一线!
总是差那么一点便能将见愁斩于剑下!
邢悟心里已经生出了一种“邪了门了”的感觉。
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点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不甘心到了极点!
眼前仅仅是一个化珠境界的修士啊!
这速度,这反应,简直快得超出人的想象!
越战,邢悟心中的火气越大,可期待也就越大。
他双眼之中的亮光,已经璀璨了起来,燃烧了起来:“快?你又能快到哪里去!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快!”
无常四剑,风雨雷电!
邢悟已经使出过前面三剑,风剑轻灵凶勐,雨剑犀利磅礴,雷剑威压深重,而最后一剑——
电,却是四剑之中最迅疾,也最凶险的一剑!
抬手,五指指腹从石剑粗糙的表面一抹,顿时就有一股精魂之气,从指腹之中注入长剑。
“噼啪!”
一道灿烂的深蓝色电光,瞬间从长剑中心腾起,势如奔雷!
邢悟注视着面前的见愁。
此刻的见愁,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邢悟的上一击,剑气的余力像是四散的刀片,扎入了她这一副堪称“脆弱”的身体之中,让她有一种自己真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可是……
死在这里?
怎么可能!
她熬过了大鼎炼体,熬过了黑风之劫,甚至经受过了地缚之阵的砥砺……
就这平平无奇,没什么变化的“无常四剑”,便妄想割下自己项上人头?
她与眼前这邢悟,的确算得上是无冤无仇,不过是品字楼中一场本不该有的争执罢了,对方便要引剑杀人,还觊觎上了自己的功法?
修界凶险,见愁早有所闻。
只是昔日她有崖山在背后,所有最直接最龌龊之事,于她而言,总像是隔了一层纱,并不那么真实。
可是此刻,因一事一物而要取人性命,致人死地,却如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甚至,就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讽刺到了极点,也好笑到了极点。
身体之中的魂力,在这四散飞溅的剑气之下,再次缩减了一层。
见愁知道,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再也不能等了!
有朝一日,金银富贵、铜皮铁骨、灵药宝丹……
都会消解腐烂。
唯有一个“道”字,将永存于心!
人器第六层的身体不在了,十九洲修炼出的金丹期修为也完全被封存……
可她手中还有一柄黑剑,还有曾经战斗的天赋,还有那随时随地融于风中的感悟!
以及……
她费尽苦心,一直积蓄着的,微薄魂力!
足够她发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击!
真的,只是快一点,那么简单吗?
心热了。
血燃了!
久握在掌心的黑剑,微微地跳跃了起来。
见愁一瞬间回忆起了自己刚刚拿到这一把剑时候的感觉,那种天然的相融之感——
天然的人剑合一!
它不一定是最好的剑,却是一把与她绝对契合的剑!
它是风的石头,而她是那乘风的人!
五指,紧握!
指腹彻底压在粗糙剑柄的瞬间,竟然有一种空灵之声泛起!
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了黑色的长剑,吹过了上面那些或是圆润或是尖锐的孔洞,发出一种洞箫般的呜咽之声……
如泣,如诉。
那一刻,邢悟的长剑已经豁然举起;
那一刻,深蓝色的电蛇已经变成了一条粗壮的紫色巨蟒;
那一刻,如蛇信般吞吐的剑尖,已直指她眉心!
风拂面,剑势雄!
邢悟一声长啸,已经人随剑出!
只要这一剑如电刺出,所有的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他唇边的笑容,甚至已经这么自然而然地勾开,对这一战最终的胜果,没有丝毫的怀疑……
此时此刻,见愁的眉心,距离他的剑尖,仅有那么咫尺之遥!
可也就是此时此刻。
有风,吹来——
被雷霆剑势封锁的深巷里,那一缕微凉,像是突破了某种禁忌,落到了邢悟的脸上,见愁的剑上……
245、第246章 邢悟的觉悟
正向八珍楼方向走去的陈廷砚,忽然就愣住了。
一瞬间,竟有一股如雷霆般的剑势升腾而起,就在旁边那深巷之中!
这是……
无常四剑之“电”!
在枉死城,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哪里能认不出来?
刹那间,他便联想到了落单的见愁。
糟糕,要出事!
手中折扇“啪”地一声一收,陈廷砚毫不犹豫,直接化作一道流线型的华光,向着那深巷奔去。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
“轰!”
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那深巷之中竟然有一大片浓郁的黑雾,如同洪水一样涌动而出。
寒风扑面,携裹着凛冽的威势!
饶是以陈廷砚现下玉涅的修为,竟也生出一种刺骨生疼的感觉来,像是有一把一把的刀子夹杂在风中,要割去身上血肉。
“噗嗤噗嗤!”
就连附近建筑的墙壁,都被那隐约的风刃,划出了一条又一条的浅痕!
猝不及防的陈廷砚,差点一头栽进那风刃的狂潮之中!
幸好,他去势不强,险险在最后一刻停下。
突然爆发的黑色墨潮,也在这一瞬间疯狂回收!
隐约之间,陈廷砚竟感觉到了一股凌厉到了极点,也隐晦到了极点的剑意,随即便听道了一声极近勐兽的嘶吼,又像是什么人惊恐到了极点的叫声……
总之,是半点也不像人了。
那恐怖的墨潮,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一眨眼间,竟然就重新缩回了深巷之中!
待得陈廷砚奔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几缕缥缈的黑风,慢慢地缩回了黑剑孔隙中,贴在了见愁的手指间……
她保持着一个持剑而立的姿态,似乎那长剑才刺入了什么人的身体之中。
然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之前那恐怖的动静,似乎连这里的一片枯叶都掀不起来,一切惊心动魄和奇诡磅礴,好似从未出现,更不见了那黑风墨潮的影子。
约莫是听见脚步声,见愁侧转了头,看了陈廷砚那么一眼。
那一瞬间,陈廷砚迈动的脚步,便忽然这么止住了。
那是何等幽暗的眼眸?
山光已西落,池月未东上。
整个世界都在那没有半点光亮的幽微之中,静寂,杀戮。
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这平静的眼眸下燃烧,可眨眼之间已经成了死灰。
“哐当!”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打破了此刻诡异的寂静,也打破了那一双眼眸的幽暗。
紧握在手中的黑剑,沉沉地坠落在地!
见愁面上忽然显出几分隐忍到了极点的忍耐,几缕刀划一般的血痕,出现在了她的脸颊旁,脖子边。
惨白的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黑剑落地之后,她整个人也失去了全部的支撑,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
深巷里,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
那方才与她交手的对手,也消失了个干净。
地面上满布着激斗时留下的剑痕,正面那一堵斑驳的石墙上,还有一枚寸深的剑孔,其大小与黑剑的剑刃长宽正好相合。
在剑孔周围,则有一片带着幽幽暗蓝的深黑色污迹……
“见愁?你没事吧?!”
出神之中的陈廷砚,在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大叫着跑了过来。
见愁整个人都还在轻微地颤抖。
不仅仅是因为魂力被抽干的虚弱,更是因为兴奋!
幽暗褪去之后,是热烈的燃烧。
此刻的她低垂着头,所以陈廷砚根本看不到她那还未褪去所有战意的眼神,仅仅是那残留的余热,都有将人烫伤的可能!
太惊人了……
就连见愁自己都没有想到,那一击,那唯一的一击,那最后的一击,竟然拥有那样恐怖的效果!
人剑合一!
她乘风而来,剑则御风而去!
那种滋味的美妙,远胜于这一场战斗。
剑起而人则随剑而走,彷佛满世界都是风,也彷佛满世界都是自己,随心所欲,念至则身达!
纵使邢悟有玉涅的修为,又怎能料到她拥有一击之力?
也就是那唯一的一击,最后的一击。
每一次的“快一线”,其实从来不是巧合。
见愁的修为境界或许不够,可在对“风”的领悟上,眼下这极域之中,只怕找不出几个比她要强的。
如此一来,速度达到了极致,甚至于以身化黑风,最终出人意料,出奇制胜,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品字楼拿起黑剑的一瞬间,她其实就已经知道:在极域,她最大的依仗,到底会是什么。
只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可以验证自己的感觉了。
颇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声,见愁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咳……我没什么大碍。”
只是轻伤力竭罢了。
话音落,就有两只手伸了过来,扶了见愁起来。
陈廷砚内心简直是抽搐的,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见愁这句话,他定定地看了见愁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用扇子一拍自己脑门,捶胸顿足:“你就不能给别人一个雪中送炭、英雄救美的机会吗?!!”
像这种女人就是风流贵公子们的天敌!
简直有毒!
陈廷砚心里已经开始了咆哮,一张脸僵硬到了极点。
见愁闻言却是一愣。
即便以她思维之敏捷,这时候也是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得理清楚这两句对话之间暗藏的因果关系之后,她便没忍住笑出声来。
只是到底不是什么羞涩的少女,也早过了还能动凡心的时候。
见愁额头上还密布着先前一战的冷汗,甚至因为忍痛而全身紧绷,眼底却一片千帆过尽的平澹,没有汹涌的暗流,只有一片秋月平湖,静美如斯。
“都是小伤罢了……”
这一遭,虽则惊险万分,可在战斗的激烈程度上,却绝难与之见愁之前经历过的那些相比。
而且……
就算是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有什么了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了。
见愁说完,强忍着四肢百骸之中传来的疼痛,强迫着自己在陈廷砚的帮扶之下,站直了身体。
动一动手指,勉强一转心念,一枚丹药便出现在了她指尖。
碧绿色的丹丸,带着一股清新之气。
她看了一眼,眼底却划过了一丝笑意,如今她这些随身的东西,倒成为了她与十九洲、与崖山之间,那仅有的一点联系。
丹药入口,瞬间化开。
药力游走全身,立刻转化成了新的温和的魂力,滋养着见愁干涸的身体。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枚脆弱的鸡蛋壳,在被那最后一击抽干了魂力之后,随便来个人,一戳就能破掉。
惊人的战斗天赋,让她有一种绝不让自己陷入困境的本能。
她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并且在逐渐恢复之中,慢慢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
陈廷砚先前一个大嘴巴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还扯什么“英雄救美”,见愁没尴尬,他自己在那边尴尬了半天。
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还咕哝了起来。
“我就一个转身就出了这种事,真是没想到。太卑鄙,太无耻了!迟早要给他们无常一族一个大大的教训……呃,跟你动手的是谁来着?”
顶点小说
“……”
敢情他没看到是谁,就开始骂了?
见愁暗地里也是心里一抽,霎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
药力已经走遍全身。
见愁抽回了自己的手,慢慢地重新站稳了,面上也不像是之前一样苍白了,有了几分血色。
陈廷砚感觉自己手里一轻,抬眼便看见见愁已经站稳,不由得心里惊疑:不过是吞服了一粒丹药,竟然就好了?
到底是伤太轻,还是这丹药太好?
下意识地,陈廷砚将之归结为了后者。
一个化珠鬼修,与玉涅鬼修交手,怎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所以……
见愁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品字楼中留存到现在的疑惑,此刻再次浮上了心头。
只是,陈廷砚也没有问。
“好些了?”
“没事了。不过是一不小心跟人交手了一场罢了。”
轻描澹写的一句话,见愁并未提及战斗的经过。
毕竟她不确定陈廷砚是否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不管看见没看见,她都不想主动提及自己那最后的一击。
“算那龟孙子跑得快,要是慢上一些,本公子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陈廷砚颇有一种与见愁同仇敌忾的气愤之感。
见愁弯腰从地上捡起那黑剑,已经沾了些灰尘。
黑色的剑身很是嶙峋,像是用石头堆积出来的假山;密密的孔洞则显得光滑,有一种独特的森冷之感,却并不让人觉得阴森。
黑色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连光泽都没有几分。
却偏偏有一种冷静的磅礴巍峨,像是极域边缘那无尽的黑色山脉……
长街上依旧没有一个人。
远处依旧有一片沸腾的声音。
见愁翻手看了看长剑。
就像是滚沸的一锅水,已经归于了平静,只有那么一点点残余的悸动,还留在剑身上。
陈廷砚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所有的动作,思考着整件事:“那邢悟选在这深巷之中,还正好是鼎争金令飞来的时候。寻常人无法预测金令飞来的时间,所以……邢悟这孙子,必定一路尾随,缀在我们后面,这样才能袭击于你……”
即便没有看见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可只要略略一想,便能推知前后的始末。
还不是因为这一把剑?
见愁知道陈廷砚虽表现出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可实则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人,若真头脑简单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成为了谢不臣昔日的朋友。
对他说出的这一番话,见愁没有感到半分惊讶。
她的目光,只是从这深巷之中无数的剑痕之上一掠而过。
此刻街上的人流已经逐渐回来,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慢慢地向着这边靠过来,想必是之前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开始回来了。
“此地不宜再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出去吧。”
同样听见了声音的陈廷砚,也眉头一皱,当即提议。
见愁不过是吞服了一枚丹药作为恢复,可实际上的“暗伤”却是需要调息打坐才能愈合。
她本也没有久留的意思,当下将黑剑还鞘,赞同地点头。
“有劳四公子了。”
“这有什么客气的。”
陈廷砚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便直接一转身一摆手,示意见愁与自己一起走。
只是,在迈开脚步的那一瞬间,他视线无意中也扫了一下全场。
无常一族“无常四剑”留下的痕迹,无比明显,可以轻而易举分辨出来。
只是……
墙壁之上,却有孤独的一个剑孔。
那剑孔四周焦黑的污迹,原本不大起眼,可在陈廷砚这随意一看的片刻,却忽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一瞬间,他眼皮一跳!
“怎么了?”
见愁才迈步出去,才留意到陈廷砚没有走,回头一问。
“没什么。”
陈廷砚一颗心跟着眼皮一起跳,心底里已经是一片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焦黑污迹!
那是“血”!
不同于人间孤岛,大家都是血肉之躯。
极域修士们的“身体”本就是魂灵,所以没有血肉一说,也不会流血,只有“魂精元气”会遭到破坏,像鲜血一样流溢,呈现出焦黑的颜色。
只是……
要伤到“魂精元气”,那得是多重的伤?!
配合着墙上那一道剑孔,陈廷砚几乎都可以想象,那是一柄长剑,直接穿透了某个人的身体!
原本他以为那邢悟是察觉到有人来了,自知自己难以力敌,所以直接逃窜,才给了见愁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只怕与他想的有那么一点出入。
一个弱小的化珠境修士,怎么可能抗衡玉涅修士,还大败重挫对方?
神情之中带了一点点的怪异。
陈廷砚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
她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本事?
来枉死城又干什么?
……
一系列的问题,几乎在刹那之间涌上了心头。
陈廷砚发现,身边这一名自己原本不该陌生的女修身上,竟如云山雾罩一样,笼罩着一层难解的神秘。
那种强烈的好奇,再次从他心底迸射而出。
他想起了,自己站到巷子口的那一瞬间,看到的,那堪称奇诡的一幕……
一步两步三步。
深巷其实也没有多长,没一会儿便走了出来。
那一瞬间,喧嚣与沸腾,扑面而来。
阴冷深巷,霎时已经在背后。
就连见愁,都在站到长街上的一瞬间,错愕了几分。
像是一下回到了人间,被热闹包围。
长街之上,行人络绎,才从广场上回来的人们,脸上带着不一的神情,有的喜,有的忧,有的兴奋……
“哈哈,等回头名单出来,再看看押谁赢。”
“上次买了个大热门崔珏,才赢了三十多玄玉,真是晦气!”
“十八层地狱啊……”
“周兄,你还去参加吗?”
……
此时此刻,整个山海市,到处都飘荡着类似的声音,就像是一口飘在天空上的滚沸的锅。
人潮如海,以广场为中心,朝着四周分流。
没有人注意到,一条白影,带着一点飘忽,带着几分狼狈,直接从山海市雾气朦胧的边缘冲出,一把将玉牌拿了,直接落回了枉死城中。
这是枉死城最热闹也最威严的一条长街。
这里坐落着十大鬼族族人的院落,同族聚居,十大鬼族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在枉死城形成了庞大的规模。
邢悟入的乃是无常一族之中白无常一脉,可他的脸色,却从没有今天这样白过。
牙关紧咬,几乎难以维持平稳的步伐。
他半点不敢叫族人发现自己的踪迹,一路避开了几个平时相熟的朋友,邢悟终于穿过了庭院,打开了自己的房门,闪身入内。
“砰。”
房门一下关上。
一身飘逸白袍,此刻早已经染成了灰黑的一片,更不用说胸膛之上,那看上去极为骇人的一道剑孔!
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焦黑的痕迹。
伤口边缘平整,像是被极为锋锐的利刃瞬间穿透,没有留下半点粗糙的痕迹。
然而,在整个剑孔的边缘,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浅蓝色的冰晶。
隐约有一丝一丝的黑气缠绕其上,幽深之中带着一种叫人心底发寒的冷意!
它们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在他的身体竭力想要自愈的时候,将所有的联系都切断!
邢悟脚步踉跄,只走了两步,便再也压不住那恐怖的伤势。
“噗!”
浑厚的魂精元气,在他体内乱窜,直接让他一口喷出。
一瞬间,如同吐了血。
他根本走不动一步,直接贴着门框倒在了地上,就靠着背后那一扇门,剧烈地喘息。
面色又白一层,呈现出一种近乎垂死的青灰。
邢悟整个人阴沉到了极点,眼底已经是一片的狠厉!
他竟然败了!
败在了一个小小的化珠境的女修手中!
混乱,惊疑,骇然,痛恨,憎恶……
无数的情绪,全数汇聚在了这一双眼中。
饶是再不愿意承认,邢悟也知道,这一次跟头真的是栽大了!
那个女修……
那恐怖的墨潮……
那最后的一剑……
没有花俏,没有魂力,只有速度,奇诡到了极致的速度。
他看不到那女修的脸,更看不到她的人,记忆里只有那一双凛冽平静的眼,陡然间充斥了杀机,不断地闪回……
“听说了吗?今年鼎争要在十八层地狱之中举行呢!”
“我们这些枉死城里的人,要想转世投胎,说不准还要去地狱里走一遭呢,这是秦广王要吓我们吗?”
“金令一出,便只有百日,唉,我这个境界,怕又是悬了……”
“今年我们无常族有邢飞邢风两兄弟在,必定拔得头筹。你?就算了吧!”
“哼,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觉得邢悟也不差……”
“就凭他邢悟?哈哈哈……”
……
外面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很快又随着脚步声远去。
邢悟听到邢飞邢风两兄弟的名字,那按住伤处的五指,陡然扣紧,眼底的狠厉又深一层,可没一会儿,又渐渐褪去。
他慢慢地垂下眼,看见了自己胸膛上那一冰蓝的剑伤。
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点艰涩的苦意。
“不差吗……”
差远了。
246、第247章 神秘瓶中梅
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的一片,格外的热闹。
只是这个时候,不管是一向喜欢声色犬马的陈廷砚,还是原本对山海市很好奇的见愁,都没心情去欣赏什么了。
在吞服了一枚丹药之后,身上的伤势已经有所缓解,见愁能勉强正常地行走在道路之中,看不出什么异样。
陈廷砚头前带路,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生怕她出什么疑惑。
尽管心底是一片的疑虑,可他毕竟跟见愁没仇,所以也不怎么担心。
眼见着八珍楼已经走过了,见愁不由问道:“我们这是?”
往哪里去?
陈廷砚看周围一眼,解释道:“邢悟虽然已经走了,可难保不会再来。见愁你不是准备租个院子吗?我先前有联系族人,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去枉死城,与我族人联络,你也好有个养伤的地方。”
见愁只是看起来没事了,陈廷砚哪里能看不出她眼底的疲累,脸上的苍白?
闻言,见愁不由一望陈廷砚,心道这却是个考虑周全的。
由他陪着,尽快找个住处安定下来,由着她自己养伤治疗,不但不惧怕旁人来暗算,也不会触及到她的秘密。
唇角一勾,见愁没有反对,点头道:“那就多谢四公子安排了。”
“好说,好说,我们这是他乡遇故知,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陈廷砚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得到了见愁的承认,异常开心。
他手一摆,此刻已经站在了山海市这一片朦胧的雾气边缘。
漂浮在天空之中的城池,有着模煳的轮廓,似乎边边角角都刺入了空中,却又被这昏黄灰暗的天空所融化,变得不分彼此。
一条又一条的长道,不断从下方延伸上来,进入山海市。
同时,也有一道又一道的光芒,似流星一样,从这山海市之中坠落到下方那巍峨的城池之中。
陈廷砚随手一伸,便见那茫茫雾气之中,竟有一枚玉牌凌空飞来。
见愁认得出来,这与自己先前在枉死城录籍处拿到的身份令牌如出一辙。
想必,便是他们在进入山海市的时候留下的玉牌。
这么一想,见愁也依样画葫芦,随手这么一伸。
天空那雾气,便立刻滚动了起来。
一道苍青的光芒,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后方的天空投射而来,似乎早早便感应到了见愁的存在,“啪”地一下落到了见愁的手中。
“我们走吧。”
见见愁已经收起了玉牌,陈廷砚也不迟疑,回头很自然地伸手一拽见愁的胳膊,飞身而下。
浅白的灵光,无比地温和。
陈廷砚眉心之中,竟然也透着一种中正平和之色,在他飞身而下的瞬间,这种气息,便立刻包裹了见愁,让她觉出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眼前景物变幻,下方城池在眼前逐渐放大。
最终,两人都落在了枉死城的街道之上,正在那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不远处。沸腾的人群依旧围绕在十八层地上楼下方,吵吵嚷嚷。
见愁知道,多半是极域鼎争的事情。
她微微皱眉,却回头看向了陈廷砚。
此刻的陈廷砚,眉心之中冒出的那一点浅澹的白光,此刻才开始慢慢消失。
见见愁看过来,他不由得伸手一抚自己的眉心,疑惑道:“可有什么不妥?”
“只是觉得你修炼的功法有些不同于其他人罢了。”
见愁微微一笑,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陈廷砚先是一愕,随即却是笑了起来,手指一点自己眉心,神情之间那几许的得色浮了起来,悠然道:“十大鬼族之中,日游一族可是少有的走中正平和这一路修炼之法的了,自然与其他鬼修大不相同。”
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陈廷砚目光顿时扫向见愁,忽然动了心思:“说起来,见愁你是哪族的?”
哪族?
想必是说十大鬼族了。
从他人言语之中,见愁已经知道,这边的鬼修在修炼到一定的层次之后,都有机会被十大鬼族吸纳。
一般来说,这也是大部分鬼修晋升的机会。
只是……
陈廷砚问自己干什么?
见愁摇头道:“我到极域的时间并不久,而且修为微末,并未加入任何鬼族。”
化珠境界,魂珠却小得可怜。
这样来看,的确不像是会被其他鬼族吸纳。
只是,见愁这样子却也不像是什么才到极域不久的。
陈廷砚眼珠一转,笑道:“我们日游一族,近日来倒是开始寻觅新的族人。若是见愁你不介意,不如我回去打听打听情况,到时再来问你意见,看看愿不愿意加入我族?”
端看陈廷砚,便知这日游一族的修炼功法,乃是难得的中平之道。
见愁身出崖山,中域左三千虽无什么正邪的说法,可心中自有一股“道气”在,太偏斜的功法,习之于修为性情有损。
若自己在极域之中暂时不能离开,自然是挑个有熟人的、适合自己修炼的族群。
这么思考起来,倒是不该立刻就拒绝了。
一番心思从心头划过,见愁点头道:“陈四公子好意,不敢推辞。”
陈廷砚一听,喜不自胜。
其实哪里需要打听什么情况?
族中大小事无巨细,件件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日游一族招收新族人的事情,他也早知道具体的情况,故意说“到时再来问意见”,不过是怕见愁不愿意,所以故意有个回头还能来找见愁的正当理由。
现在见愁没拒绝,可不是正中下怀吗?
一种挖谢不臣墙脚的异样爽感,就这么悠悠地从陈廷砚的心底升了起来。
为了掩饰自己唇边就要冒出来的笑意,陈廷砚掩唇咳嗽了一声,一甩扇子,便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哎,我们先去找那位族人吧,待你休养妥当,我再来找你。”
“好。”
身上伤势虽然看似没有大碍,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起了变化呢?
见愁一口答应下来,跟上了陈廷砚的脚步,连人们为什么围在第十八层地上楼都不想去关注——
小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还是不要去凑什么热闹的好。
两人一路经过了十八层地上楼,不久陈廷砚就在街口与一身穿灰色长袍的长髯老者汇合,称其为“老周”。
枉死城,基本算是极域之中人员最庞杂的地方。
经常有新鬼被押送过来,十大鬼族也有分支驻居在此招揽人才,更时不时有寿数终于熬到头的鬼被送出城去。
所以,城中房屋变动频繁,由此催生出了“掮客”,经常为人洽谈住处。
老周,便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掮客。
他与陈廷砚寒暄过,态度很是恭敬,不过又带着几分隐约的探寻和打量,瞧了见愁一眼,心里便猜测:这多半是笔人情生意了。
陈廷砚在日游族地位特殊,像老周这一类人,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有钱公子哥儿。
今日接到消息,老周巴巴就赶了上来。
虽然见愁看上去是只弱鸡,而且是个穷鬼,不过这不妨碍他借此跟陈廷砚的打好关系。
于是,老周放缓了一张老脸,对见愁也颇为热情。
他领着两人,经过了宽阔的街道,最终在街道中段的位置,找了个普通的门户,从身上摸出一枚玉简来,按在门上,那大门才“咔嚓”地打开。
“四爷,见愁姑娘,这一座宅院便是了,够普通够隐蔽,不过里面也不错。”
院子不大,中庭里栽着两棵树,树干颜色深黑,像是烧焦了一样,可树冠却是深深的墨绿色,隐约还有白色的小花开在其间,不过无臭无味。
见愁辨认不出这树是什么来头,多看了一眼。
陈廷砚走进来,注意到见愁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地橘树,看模样有六七十年,不过这树一般得百年结果才能有点用处,果子能炼丹。”
炼丹炼药,要讲究材料的优劣。
见愁虽不曾接触此道,不过略有耳闻,经由陈廷砚这一介绍,便大略明白了这两棵树的价值所在,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跟上了老周的脚步。
老周手中提熘着那玉简,走过了中庭那平坦的道路,绕行至左侧的廊下,开始给见愁和陈廷砚介绍。
“这院子不大,但是上一任的主人打理得比较精心。您二位看,左边这两间里还有丹房和器房,右边那两间打通了则是平时静修的地方,原本的聚灵阵也没拆除,装上玄玉就可以使用。”
“吱呀。”
房门一间间打开,见愁与陈廷砚也跟上去看。
丹房地面上镌刻的都是阵法,墙壁上还刻画着许多奇怪的符号,看那字迹深浅新旧,便知铁定是这一院落的历任主人留下的。
器房同样如此,房梁上还高高悬着一把普通的大铁锤,像是锻造的时候用的。
只是这两间屋子都蒙着一层灰,似乎许久没有人用了。
见愁心里记下了这一点,从廊下走过,终于走到了正屋。
“这里便是平时休息待客的地方,偏房里还有些灵壶,不过有些破,您若是自己住的话,还得收拾一阵。这边就是书房了,上一任主人走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收拾,里面还有不少的书,嘿嘿,老周我没看过,不过应该也有点小用处。”
老周把书房的门一推,见愁就看见了这书房的里面。
靠窗一张长长的书桉,桉上放着几卷书,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半点凌乱,两侧的更有两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所有的书也都排列规整,类别分明,新旧皆有。
凋花窗的窗纸乃是特殊材料制作,像是冬日映雪一样明亮,光线透进来,竟半分感觉不到极域那带着一点昏黄的光线,好似推开窗就能看见蓝天白云,银雪遍地。
一只瓷青的梅瓶立在窗边,正有三支梅插在瓶中。
只是约莫是上一任的主人离开太久,这三支梅,早已经干枯得差不多了,窗沿上掉落了一层深黑的梅瓣,唯有其中一支上还留着一朵暗红色的干枯蓓蕾。
“这屋子的原主人,倒是个略有趣味之人。”
陈廷砚一进来,便不由得眼前一亮,对这屋子原来的主人颇为欣赏。
“在极域种梅花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极域恶土,万物难长。
别说是梅花了,就是最顽强的野草,到了极域这一片土壤之上,恐怕也半死不活。
陈廷砚这么想着,便上前一步,走到了那梅瓶旁边,朝着那瓶口处探出头去,一看:“果真是穷奢极欲啊……”
“怎么?”
见愁看他咬牙切齿模样,不由起了好奇,跟上来一看。
那梅瓶简单,无甚特色,只觉婉约可爱,只是那瓶中却还有浅浅的一层水,此刻看上去黄黄的,蒙了一层灰,隐约透出一股不大一般的气息。
略一思索,见愁奇道:“这水不一般?”
“正是。”
陈廷砚收回了目光,站直了身子,看着那三支梅中唯一的还留着蓓蕾的一支,皱了皱眉。
“此水,乃是轮回尽头,转生池之水,能养天地万物。是以,这人间孤岛的梅,才能在此存活。只不过主人去已久,想必无人再养此梅,所以枯萎。”
陈廷砚言语之中虽没说这水到底如何珍贵,可见愁回头一看老周那倒吸一口凉气的神情,便知这东西绝不普通。
思路客
能养天地万物,轮回尽头,转生池之水。
略一沉吟,见愁不由问道:“敢问周老板,这宅院旧日主人,是什么人物?”
“这……”
老周人到中年,也是头次听说有人用转生池之水育梅,细细一回想,苦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一座宅院,的确有几分离奇。”
见愁一下来了兴趣。
陈廷砚也收回了落在那一枝梅上的目光,续道:“说说看?”
“我经营此道,也有近二百年了。这宅院在我手里,统共租出去有四回,每回都有四五十年的样子,每一次的主人都是枉死城来的新鬼。只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这宅院的主人,没住够时间就会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见愁不由诧异。
陈廷砚也觉古怪:“每一任?”
“差不多吧,是四爷您要房子,我也不敢瞒您什么。”
“这宅院,前面四个主人,只有刚租院子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很少见了。等到了租期,我再来这里一看,院子里的东西基本都没怎么动,人却没了。”
说到这里,老周干笑了一声,似乎生怕陈廷砚不要这房子了,忙补了几句。
“我想,要么学艺不精死在外面,要么就是修炼有成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年限到了转世投胎去了。看那墙上刻着的那些东西,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人啊,哈哈……”
陈廷砚与见愁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带了几分思量。
他开口道:“见愁你怎么看?”
这院子还要吗?
陈廷砚这一问,老周一颗心就悬了起来,立刻知道这女修对陈廷砚来说不大一般,连忙跟着看了过去,巴巴望着。
人世间有凶宅一说,想必这枉死城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屋子颇有几分古怪之处……
不过,见愁抬起头来,目光从那一排一排的书架上慢慢划过,却是暗叹了一声:有这么多的书在,她怎么可能舍弃此地?
无奈一笑,见愁道:“这地方不错,我挺喜欢。至于消失不消失……我应当也不会留很久,倒是没有关系。”
“您真是好眼光,像这宅院,就是在枉死城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若是还有更好的,我铁定早就跟您二位说了。最近城里来的新鬼眼看着就要多起来了,宅院怕是不好找。”
老周一听见愁拍了板,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对着见愁眉开眼笑。
陈廷砚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宅院肯定不便宜。
这老家伙,倒不是看见愁的模样找的,多半以为见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一刀准备落在自己的身上。
不过,眼前这女人,可不是什么穷鬼。
“既然见愁你决定了,那就这样吧。不过这宅院这么古怪,我会时不时来找你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真好,又多了个亲近美人的借口。
陈廷砚心里美滋滋的。
见愁点了点头,也不废话。
她伤势未痊愈,更不用说先前那竭尽全力的一战几乎耗干了心神,此刻说了那么多,疲累也渐渐地泛了上来,有些压不住。
“周老板,这宅院怎么租?”
“十年的话,是七百玄玉。您是四爷介绍来的,若您租上个五十年,只收您三千就好。”
玄玉在极域可是真真的稀罕物。
数千玄玉购一把法器,不出意外能用许久,宅院租个五十年就要这等价钱,见愁算是知道厉害了。
不过一想这宅院,一应修炼之所俱全,甚至还有这许多的书籍,略略一扫,只怕都是与极域有关的,正好应了她心意。
换了旁人,不一定这么中意这屋子。
到了见愁,却是势在必得。
她才从品字楼出来,矮掌柜收走了她那一堆破烂的三成多,兑了一大堆玄玉给她,足足有十数万之巨,千把块玄玉,她还是拿得出来的。
所以没有犹豫,见愁直接伸手自袖中一摸,便拎出一只小袋子来。
品字楼结算,给的大多是上品玄玉、中品玄玉,下品玄玉则是见愁单独要求的。
即便是她得了十数万之巨,换了上品玄玉也不过千把块。
此刻,见愁拿出的这袋子里,多是中品玄玉,一枚中品玄玉换十枚下品玄玉,与灵石差不多。
“我也不知自己在枉死城中要待多久,先租个十年,若有需要,回头再续上。”
小袋子里只装着七十枚中品玄玉,被见愁递给了老周。
财不露白的道理,见愁很清楚。
在品字楼中,下面人只知道她上去了一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了矮掌柜的主意,让矮掌柜将黑剑赠与了她,却不知是她卖了自己的东西。
所以除了品字楼本身,没人知道她身怀巨富。
到了这枉死城,鱼龙混杂,见愁自然更小心起来。
租十年,一则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待那么久,二则是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只大肥羊。
其实老周原本还在嘀咕,生怕这诡异的屋子租不出去,还在腹中盘算要用什么说辞说服见愁。
谁想到,那一圈话还没在肚子里转过个弯呢,玄玉就递过来了。
老周一怔,随即喜得迷了眼,连忙把袋子接了过来:“您真是个爽快人,这院子租了绝对不亏!”
口中称赞着,手上却是毫不含煳,将那袋子打开一看,顿时心头一跳!
好家伙!
中品玄玉啊!
每一块都切割整齐,透着一种蓄状的光华,似乎随时有灵气会漫溢而出。
整个极域,下品灵石乃是最常见的,中品玄玉则较为少见。
没想到这一位见愁姑娘,一出手就是中品玄玉,虽则数量不大,不过也足可见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老周转念一想,到底不是上品玄玉,又是与陈廷砚同来,能拿出中品玄玉乃是正常的事情。
他仔仔细细地点看一下。
七十枚中品玄玉,不多不少,都躺在里面呢。
这一下,老周可不管见愁是什么身份了,他一把收了这玄玉袋子,摸出方才开门的那一枚玉简,一手在那玉简上一划,道:“此乃宅院的开门玉符,不止能开门,还能开启一座护院阵法,防止他人窥探侵袭。届时您以精魂认主之法,叫它认主,便可对此宅控制自如了。”
说着,玉简双手奉上。
见愁接了过来,小小的一块,上下两端都凋刻成了一个半圆的饕餮形状,中间浮着密密的图纹,若隐若现。
她看一眼,客气地笑了一句:“多谢周老板了。”
“该是我老周多谢您才对。”
老周又做成一笔生意,虽不很大,却也小有利润,对见愁的态度与先前那并不很真诚的热情不同,是实打实地。
“我就住在城东日游一族,回头您若有什么事,来这边找人通传便是。今日也不早了,嘿嘿,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老周能不知道陈廷砚是个什么人?
他一早就觉得这两人不对劲,这会儿生意成了也不久留,拱拱手便道了别。
陈廷砚心知他误会,心里面觉得美滋滋,面儿上却是笑骂一声:“胡说八道些什么!”
老周也不多言,讪笑着便退了出去。
屋门口便只站着见愁与陈廷砚两人了。
应付完了老周,此刻的见愁,那疲惫之色已经彻底难以遮掩,她随意寻了这书房圆桌旁一张圆凳坐了下来,抬手按住了自己腰肋之间,眉头紧皱,隐隐有虚汗出来。
“伤犯了?”
陈廷砚心底一惊,忙走上来,想要查看她情况。
见愁却摇了摇头,面色惨白,隐约还有一丝黑气浮过,只道:“今日已经多劳陈四公子费心,见愁过意不去,刚落定住处本该好生招待,不过此刻疗伤要紧,只怕要怠慢了。”
旁人身上有伤,陈廷砚便是再想留,也知此刻不是时候。
不过来日方长。
略一思索,他自怀中摸出一只浅紫色的木瓶来,放在了见愁身边的圆桌上,眼底有几分忧色。
“我与见愁姑娘乃是故识,人在他乡,本该相助,有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这一瓶乃是三香地还泉,自有治疗大部分伤势之效。”
他手持着折扇,似怕见愁拒绝,眼看着见愁要开口,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也不缺这些东西。不过此乃我一片心意,大不了他日,我落难,见愁你来救就好嘛。”
这是不让她拒绝了。
见愁无奈一摇头,叹道:“只好却之不恭了。”
“你好生休养,等到伤好,也可以来日游一族找我,”陈廷砚笑了一声,“不过想来这伤势不重,我回头来找你也成。”
见愁点了点头:“好。”
“那我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会。”
陈廷砚拱手告辞,见愁想要起身相送,又被他按了下去,只道叫她好好坐着,自己一个人走出了门去,还帮见愁把门给带上了。
啪嗒啪嗒。
脚步声远去。
见愁坐在那圆桌旁,看了桌上的木瓶一眼,心思剔透如她,哪里能不知道这一位的“心意”?
只不过……
的确毫无兴致。
“咳咳……”
她咳嗽了两声,也没动那木瓶,只又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只玉瓶,倒出了三丸丹药,送服入口,缓解了一二刻的难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要等伤势痊愈,自然不能全靠丹药,还得回头定下来打坐才能行。
玉符就在她手中。
见愁低头一看,却是一下茫然:精魂认主之法……她也不知道啊。
为防旁人起疑,她刚才听了却没问,眼下……
转头一看,见愁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排又一排的藏书之上:极域杂谈,万里恶土,炉中五术,化珠境纪要……
种类繁杂的书籍,里面应该会有所谓的“精魂认主”之法。
见愁是半点也不担心。
她微微地一笑,看着这些书籍的目光,却是渐渐明亮起来。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可不是就是自己最需要的吗?
见愁目光收回,只是眼角余光,却又落在了那窗沿摆着的梅瓶上……
轮回尽头,转生池水。
眉头微微一锁,见愁放下这宅院的控制玉符,起了身来,向着那梅瓶走去。
干枯的蓓蕾,瘦瘦地挂在枝条的边缘,还保留着不知多久以前的形态,彷佛还有绽放的机会。
窗沿上,则稀稀落落地缀着几点黑色的枯萎花瓣。
雪白的窗纸,将外面的光变得纯粹又清澈,照在瓷青梅瓶之上,竟有几分通透之感。
见愁望着这一角的景致,只觉出了一种雅致的诗情画意。
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角,在此刻勾起,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已经来到了窗前。
此屋旧主,当是惜花之人。
见愁虽无惜花之意,不过见了这满窗沿坠落的梅瓣,也生出几分奇异的感怀来,只伸手出去,想捡起一瓣干花。
没成想,她指尖轻轻一碰,那一黑色梅瓣,竟然霎时化作了一片飞舞的黑灰。
见愁顿时一怔。
此间主人早不知已经“失踪”了多久,这梅花落下也不知多久,年深日久,自然早早干枯成灰。
能保持原本的形态,不过因为从无人触碰罢了。
见愁心中一叹,倒也不去捡那干花了,只信手一拂,想要将这窗沿上的干枯花瓣扫开,打开窗来看看外面。
一挥袖,卷起一阵细细风。
窗沿上的梅瓣,立时全数化作飞灰,被风向带着,慢慢落到了地面上。
干净的窗沿,一下显露出来。
见愁很自然地就要抬手开窗,不曾想,目光一错,落到那摆着梅瓶的窗沿上,却发现了一行隐约的字迹。
“字迹?”
她惊讶,皱了眉起来。
一行字端正的蝇头小楷,深深地镌刻在窗沿上,从右往左横着写。
“愿惜花人有缘,代吾养此梅……”
见愁低声念了出来,手指顺着这一行字指了过去,却发现那一个“梅”字有半边被压在了左侧的梅瓶之下。
插在梅瓶里的三枝梅,其中一枝上还挂着那一干枯的蓓蕾。
见愁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却是不由得笑了一声:“转生池水养梅,得要什么样的‘有缘惜花人’才能如此奢侈……”
留字的,多半是此屋旧主,也就是养梅的那一位。
见愁看着这一行字,不知该说什么,本不欲搭理,只想推开窗户,可手伸到一半,目光却是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又低头去看那一个只要半边的“梅”字。
心念一动,见愁伸出去的手就转了方向,回过来,小心地将双手放在了梅瓶上,慢慢地挪动梅瓶。
“梅”字的后半边,很快就露了出来。
见愁面上平静,眼底却有神光闪烁,她手并未停下,只继续挪动。
很快,梅瓶就被挪了两掌之地。
原本被压在梅瓶底部的窗沿很快出露,然而——
随之露出的,除了那半边“梅”字,竟还有几个字……
247、第248章 心虚的见愁
浅浅的灰尘,勾勒出了那端正小楷细节里藏着的铁画银钩,极为有力。
见愁一字一字地辨认着,念了出来:“地藏……转生池水……谢君……而答之……”
噔!
在看清这剩余半句话的瞬间,见愁整颗心都险些跳了起来,一个没留神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转生池水?!”
愿惜花人有缘,代吾养此梅。
地藏转生池水,谢君而答之!
她先前还嘲讽此人穷奢极欲,整个极域数得出几个拿转生池养梅的奇葩?
是以“代吾养此梅”这一句,简直像是痴人说梦。
谁曾料想,后面竟然还跟了这样一句话!
地藏转生池水?
难道是说这一片地面之上还藏着用以养梅的转生池水?
转生池水,轮回尽头,能养万物。
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见愁想也知道,这东西已经珍贵到了极点,否则以陈廷砚秉性之奢侈和见识之广博,也不至于露出那般的神情。
倒吸了一口凉气,见愁借此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那梅瓶,慢慢地放下,朝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看去。
一块又一块的地砖严严实实地平铺在地面上,普普通通,也没什么光泽,像是所有最普通的黑石头。
微微沉吟片刻,她打消了一块块去查看的念头。
回头一看那梅瓶,三枝梅里唯一还留有花苞的那一枝,正好朝着窗外,一动不动。
此刻的见愁虽已经有了魂体,身体被放入了那一枚雾中仙送的石珠之中,看似逃脱了极域的禁锢,可实际上是进入了另一种禁锢。
化珠境界的修为,于她的灵识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助益,离体距离也不远,想要查探这地面的情况,无异于登天。
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伤在身。
念头只是一动,又被见愁收了回去。
那一瞬间的火热,眨眼之间恢复,她变得冷静起来,也就发现了更多的蹊跷之处。
梅已经枯萎,那屋主应当也知道——
谁搬进来愿意看见一株枯梅呢?
一个空的梅瓶放在这里,肯定会被人搬走。待得这窗沿一擦干净,写了什么不就一清二楚了?
也就是说,屋主乃是刻意将话留在了这里。
“周老板说,此屋上一任的主人乃是莫名其妙便没了消息……”
见愁思索了起来,皱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
“可若以这一句话看来,这主人却是知道自己会离开,才留下了这一句话……”
诡异。
十足的诡异。
瓷青梅瓶照旧立在那雪窗窗沿,三枝枯梅插在瓶中,在那一窗光里留下三道细细的影子,自有那么几分枯而傲的气质。
见愁重新打量这书房几眼,再看那窗边一景,竟平白觉得这区区七百玄玉租来的屋子里,透着一股难言的高深莫测。
对这屋子的原主,甚至是历任主人,她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
只是此刻毕竟不是时候。
见愁强压下这种好奇来,在这书房之中寻了个干净地方,用黑剑敲击地面,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盘坐了下来。
又一沉吟,她自乾坤袋中取出一块阵盘,其上镶嵌着十八枚灵石,中间连接着银色的长线,正好组成一座防护阵法。
此宅院颇有些奇处,老周租给自己,想必屋子已经检查过。
只要她不乱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所以,见愁此刻一没去翻阅书籍,寻找什么精魂认主之法,二没再去看那梅瓶,去掘地三尺找什么地藏的转生池水。
此时此刻,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修炼!
“啪!”
阵盘一放,阵法立刻贴地释放。
一个圆环状的光圈,以见愁盘坐之地为中心,立刻朝着周围弹射开去,隐隐之间,与周遭隔绝起来,更有一股强烈的防备之意。
见愁垂了眸,又在身前排了十枚中品玄玉,这才将双手摊放在膝上,开始调息打坐。
邢悟的偷袭,对见愁来说不算轻,却也不致命。
先前她已经吞服了两枚丹药,伤势已经被压下来不少,现在则需要精心调理,将丹药之中的药效都吸收进来。
双手结印,见愁引导着那丹药药力流遍全身,淌过伤处,开始了漫长的修复。
屋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唯有那窗纸已经雪白。
几许光芒透过那窗纸照射进来,照着见愁挺直的嵴背,还有那时掐时放的手诀。
过不一会儿,见愁整个人都变得缥缈起来,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唯有她眉心祖窍之中,清凉灵台之上,竟有一粒小小的光尘缓缓亮了起来,若是仔细分辨,才能发现这是一枚圆珠,正在慢慢地旋转,吸收着来自身体各处的药力。
这就是见愁的“魂珠”了。
自凝成之后,就没怎么变大过。
见愁也不知自己在极域这种修炼方法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至少以目前来看,它与自己在十九洲之修行完全分属两端,互不相干。
眼下还是疗伤和提升实力要紧,见愁顾不得考虑别的,彻底将心神沉了进去。
……
窗外的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偶尔会有风声吹过窗纸,发出哗啦的声音,也偶尔会有细雨敲打窗棂,溅起一片滴答之声。
可见愁都听不到。
时间在蒙尘的书房之中缓缓流逝,足足过去了有大半个月,阵盘形成的阵法光芒也越来越暗澹,镶嵌着的十八枚灵石,看上去都有了些灰白。
放在见愁面前的那些玄玉,则有九枚已经耗尽了地力阴华,成了地上躺着的一片齑粉。
“啪!”
在窗外的雨声停下的那一刹那,排在见愁面前的最后一枚玄玉,终于破碎,一片粉白的烟雾溅了开去,散成了地上的一滩细粉。
最后一缕地力阴华,直接从地面之上,直接飞入了见愁灵台魂珠外围,在魂珠不断的旋转之中,慢慢地融入魂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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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像是被喂饱了一样,它竟然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声响。
“咔。”
细极了的一声。
原本微尘大小的一粒魂珠,竟在吸收了那最后一缕地力阴华的瞬间,勐地朝外一涨,大了一圈!
眨眼之间,悬浮在见愁灵台之上的魂珠,便有了小拇指尖大小。
看上去虽然依旧可怜,可五光十色混杂在一起,已经呈现出一点点浅澹的白色。
魂珠越接近于白,其质地也就越纯,代表着身体之中的魂力更正。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魂珠之上那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见愁此刻虽未睁眼,可对魂珠的一切变化却是了然于心。
先前魂珠太小,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此刻一旦修炼变大,那裂痕只要稍加仔细,便能看个清楚。
见愁心里沉了沉。
自强行突破魂珠那一日起,她的一颗心,便从未放下过。
魂魄残缺的问题,她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于是选择直接跨过了前面两个境界,直接凝成了魂珠,算是险中求胜。
事实上,以这一段时间的修炼情况来看,提前凝成魂珠,对她修炼的确有利,吸收地力阴华的速度变快了,流失的也变得少了。
见愁本应该高兴的,可在看清楚魂珠上裂痕的那一刹那,她那一颗心便又幽幽地沉了下去。
魂珠有裂痕……
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
见愁缓缓睁开了眼,也收了摆在膝上的手诀。
整个屋子里环绕着她的一片地力阴华,在此刻,终于慢慢地朝着四周散去,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凝实起来,悬浮在上的魂珠,则隐没了踪迹。
眉头锁紧,之前那种寸步难行之感,再次出现。
“化珠境之后,便是玉涅……”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所谓玉涅,便是“碎魂珠,散齑粉,化形至全身”,也就是说以魂珠为原点,借助磅礴的地力阴华,给魂魄打底,最终达到第五境“金身”。
玉涅。
又有“涅槃”之意,代表着这一境界的危险所在。
碎裂魂珠,有灵魂撕裂之苦痛,稍不注意便会在突破此境的时候灰飞烟灭,彻底不存于世间,连魂魄都消失干净。
所以,极域修士又将“玉涅”称为“小劫”。
十九洲出窍期才有大劫,名之曰“问心”,前面的修炼虽然也有危险存在,可不会太过,达不到“凶险”这个层次。
相对而言,极域鬼修的修炼,却是充满了不定的刺激。
这一切,都是因为从魂魄开始修炼,难度太大。
当然,修士们的问心道劫虽然来得迟,却是来得最狠,形神俱灭寻常见,堕入魔道如便饭。
见愁不自觉地在心底对比着极域与十九洲二者之间修炼的异同,想从中获得启发。
“化珠到玉涅,乃是碎魂珠,养魂魄,为凝聚肉身做准备……”
“也就是说,魂珠是迟早都要碎的……”
思考到这里,见愁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魂珠要碎,可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碎。
在修炼到位的时候碎掉,进行玉涅的修炼,自然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它在还没到火候的时候就碎掉,只怕她来不及突破此境,就烟消云散了。
“小劫……”
旁人的小劫,对她来说,却是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大劫。
见愁心底又生出那么几分苦涩的味道,只能期许自己运气较好,魂珠碎裂的时候正是合适的时候。
大不了,再豁出去,硬破一把“玉涅”。
心里发了狠,那一点点因魂魄有缺带来的惧怕,也就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见愁面露坚毅之色,笑了一声,拍拍手起了身,将地面上已经不剩多少灵气的阵盘抠了起来,扔回乾坤袋中。
经过之前那长达大半个月的打坐修炼,见愁身上伤势已经尽数复原,在此基础上,修为也精进了不少。
体内流转地力阴华,充沛又饱满。
尽管魂珠有瑕疵,可见愁对自己此刻的实力也很好奇。
尤其是……
她目光一闪,思绪便回到了那一日自己对战邢悟时候,一幕一幕,从眼前划过……
见愁手腕一转,安静的书房之中,竟忽然起风。
黑剑出鞘,悄无声息落在了见愁手中,那种血脉鼓动之感,风声呼啸之感,刹时萦绕于心头。
她缓缓闭眼,任由心神,随着到来的黑暗沉下。
在它沉落到极致的瞬间,见愁勐然睁眼——
御剑乘风!
轰!
那一瞬间,奇诡的一幕,终于出现!
见愁整个人竟然化作一团肆虐的黑风,如同一团浓黑的墨潮,挤占满大半个书房,撞得屋中书架都开始摇晃!
没有轨迹,只有那一柄隐约的黑剑,被包围其中。
一缕一缕的黑风,疯狂地从黑剑孔隙之中穿梭,缠绕成了一体!
刷!
那一团黑风在膨胀片刻后,又立刻疯狂地收缩回来。
待得见愁身影重新凝聚而出时,竟然已经站在了门口!
近乎瞬移!
神鬼莫测的形态与速度!
若是邢悟与陈廷砚在此,目睹此情此景,只怕立时就要惊叫起来——
这一幕,与先前深巷之中那一幕,何其相似?!
见愁立在门口,脸上挂着一种美妙的神情。
她凝视着自己手中这一柄长剑,回味着刚才的感觉,那种天下万物都与我为一的交融!
真的融于风中了,也化于风中了……
借助材质独特的吞风石黑剑,她在“乘风”这一道的修行之上,竟然迈出了近乎恐怖的一步!
任何与自然相接,近乎于“道”的术法,都依赖于修士的内心体悟,似见愁这般魂魄不全之人,在进入出窍之后,可以说根本感应不到天地规则的存在,所以融于“风”也就无从谈起。
可在吞风石的帮助之下,她却可以激发这种感觉,让自己与黑剑融为一体,也就成为了那穿过孔隙的长风!
乘风御剑,何其逍遥?
尽管眼前只有这么一个并不宽敞的屋子,可见愁的一颗心,早已经飞向了千万里的蓝天,破开了渺渺的云气……
唇边一抹笑,终于克制不住地流溢了出来。
见愁抚摸着黑剑,慢慢地还剑于鞘,心底已经轻松了大半。
“进入极域之后,处处都受到掣肘,如今总算拥有了一招绝技,好歹能作防身之用,可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啦……”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舒服地叹了一声,随即脚步一转,重新从门口走回来,便待再去研究研究那梅瓶。
没想到,就在她要伸手的时候,那垂在她身侧的宽袖,忽然毫无征兆地乱晃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鼓囊囊的东西,在她袖子里跳动一样。
见愁一愣,终于想了起来:小貂!
她伸手一摸,便将藏于袖中的灵兽袋取了出来。
果然,袋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乱拱,带着点急切,似乎想要立刻出来。
小貂并未与见愁签订任何契约,所以见愁也感应不到小貂现在是何状态,她只是在下意识打开灵兽袋的瞬间,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未经小貂同意,售卖了它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一堆破烂……
不好!
这会儿可不能放小貂出来!
见愁下意识地想要收手,重新将灵兽袋系紧。
然而……
为时已晚!
“嗖!”
但见眼前一条灰影,自袋中电射而出,像是闻着了腥味儿的猫一样,别提多迅疾机灵了!
它准确无比地落在了见愁的肩上,“嗷呜呜呜!”
舌头一伸,“呲熘呲熘”,舔了见愁一脖子黏煳煳的口水!
那一瞬间,见愁僵硬了。
她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只觉得自己半个脖子都没了感觉,像是被狼舔了一样。
脑海之中,只浮出一幅画面。
当初在杀红小界,这毛茸茸一团的可爱小家伙,毫无征兆地一张嘴,足足三五丈大的一张血盆大口啊!
一声“金刚狮子吼”,震得那顾青眉直接摔出三重天!
如果……
如果,她跟小貂说,它那一堆辛辛苦苦收来的破烂被她倒卖了,它得不得嘴巴一张,一口咬她个半死?
见愁慢慢地转过脖子,看了蹲在自己肩上的毛团子一眼,看它一下又一下舔自己脖子,只觉得脚底下滋滋地开始冒寒气……
248、第249章 小貂儿,大金库
“呜呜。”
“呜呜!”
小貂一面舔着,一面发出不明的叫声。
见愁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通灵阁姜问潮赠的灵兽袋,还在她手中。
此刻,一个白白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袋中探了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四处一打量,然后就看见了见愁,随之就露出了一个带着点羞涩的腼腆笑容,顺着就爬了出来。
正是那一块成精的骨头,帝江骨玉。
两只小家伙在灵兽袋中成天睡大觉,睡醒了想出来,谁知道主人家半点不搭理它们,实在是憋闷。
好不容易感觉到见愁动了,小貂迫不及待地就提醒着见愁要出来。
骨玉自然也跟着沾了光,巴巴地跑了出来。
只是这会儿没被小貂抱在怀里,只能战战兢兢地走在见愁的手背上,脚步也不稳当,一个没留神差点滑下去。
还在为自己前途与命运担忧的见愁,当下就要伸手去抓。
没想到,小骨玉还算是聪明,只是它不长手,就一双细细的小脚,仓促之间只吓得连忙两脚一勾,竟然勾住了见愁一根手指,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了上面。
荡秋千一样,头朝下,晃来晃去。
“叽叽叽叽!”
蹲见愁肩头的小貂,见了骨玉如此窘迫的情况,立时乐得手舞足蹈,发出了尖锐的讥笑之声。
帝江骨玉一听,被点睛笔画上的小嘴巴一歪,俩眼睛一闭,“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呜哇哇哇哇……”
“叽叽叽,嗷呜呜呜!”
……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的书房之中,充斥着种种诡异的哭声喊声尖啸声……
见愁肩头蹲着笑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小貂,手指头上挂着哭得撕心裂肺也没忘记抓紧的小骨玉,脸上则是一脸的……
沉默。
活宝在什么时候都是活宝啊。
它们是半点也不知道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况……
不过,她转念一想,便是它们知道了,只怕也是现在这模样。
眼见着小骨玉都要哭断气了,见愁叹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将它那小小的、白白的身子掐了,提了起来,又一把抓了还大笑不止的小貂下来,一起放在了地上。
“嗷呜呜?”
这是要干什么?
小貂蹲坐在地上,眨巴眨巴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见愁。
小骨玉则是愤恨地瞥了小貂一眼,似乎还对刚才的事情生气,将那脑袋也跟着扭了过去,不看小貂一眼。
“你们啊,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
见愁可还记得,之前小貂那恨不得三两口就把骨玉吃了的模样。
她伸手就给了小貂一下:“你也是,怎么又随便讥笑人呢?”
“嗷呜呜!”
本貂平时就是这样笑人的!
“嗷呜呜呜!”
它不出丑也轮不到本貂来笑!
“嗷呜呜!”
本貂才没错!
小貂对着见愁,连着叫了三声,挥舞着爪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
见愁不知道它具体想要说什么,不过大致的意思却能感觉到。
嘴角一抽,她蹲在这一貂一骨面前,想了想这两只平时感情也算不错,呃,如果一个抱着一个狂舔也算的话。
总之,种类不同,它们的事情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现在见愁需要面临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到底要不要告诉小貂,它那些破烂都被自己变卖了?
其实吧,那些东西,小貂平时捡了就扔到储物袋里,从来懒得多看一眼,她觉得自己就算是不说,小貂应该也发现不了。
可这件事,毕竟是见愁做得欠妥,本以为只是倒出吞风石来卖,哪里想到里面夹杂的那些破烂都能卖个好价钱。
好吧,现在她知道那些东西即便不算是宝贝,也不该叫做破烂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
见愁盯着小貂那小小的脑袋,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挠了挠,放和缓了声音:“这几天我都修炼去了,所以没注意到灵兽袋,好歹现在算是出来了。”
“嗷呜呜。”
都是小事,放过你好了。
小貂慢慢地眯了眼,随意地叫唤了两声。
“现在呢,我们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只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找到回十九洲的路……”
“嗷呜呜……”
咦,没办法回去了吗?噢,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反正饿不死我。
“这个地方跟十九洲不一样,通用的是玄玉,而不是我们经常用的灵石,所以我们在这里没有合适的武器,也没有合适的用于修炼的东西……”
“嗷……”
这意思是情况很不好吗?嗯,我知道了。
小貂懒懒地举起爪子,在嘴巴前面一遮,打了个极其人性化的呵欠。
见愁的声调,显得平和,像是催眠一样。
小貂缩着脖子,被她挠挠头,挠挠脖子,就更觉困意涌上来了,眼睛一眯一眯,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
“……嗯,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用一些非常的办法,换取我们所需要的东西……”
原本流畅的声音,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吞吞吐吐的味道。
“呜……”
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呢?
小貂早已经有些迷迷煳煳的,只是朦胧地这样感觉着。
旁边偷听的小骨玉,这会儿终于扭过头来,眨巴眨巴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见愁。
见愁勐地一阵心虚。
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续道:“所以,你之前捡……收集来的那些东西,被我变卖了一些,换了一些玄玉……”见愁尽量用了很正常的声音,就像是在跟小貂拉家常一样。
“嗷呜呜,嗷……”
不就是卖了点东西吗?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事,没——
等等。
卖了什么?!
小貂那软乎的叫声,忽然就这么消失在了喉咙里,一种不妙的预感,让它浑身茸茸的貂毛全都竖了起来,方才还半眯着的眼睛也“豁”地一下睁开!
“嗷呜呜呜!”
你特么有种再给本貂说一遍!
“嗷呜呜呜!”
卖了什么?你刚才说卖了什么?!!
“……就是一不小心卖了之前你捡的那些东西,但是没关系,我们换了好多好多玄玉……”
见愁顿时头疼,想要安抚小貂。
“嗷呜呜!”
狗屁,狗屁!
全是狗屁!
小貂激动得无以复加,四条腿立在地上,作咆哮状,一副要与见愁不死不休的干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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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呜呜呜!”
骗子,强盗!把人家的破烂还来!
“……”
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做错了事都不愿意认错了!
这就是下场啊!
见愁内心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检讨,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她恐怕是十九洲第一个被自己的宠物训斥的修士吧?
两手举起来,她认错的态度可诚恳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错了。但那也是一时没有想到,你捡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不是什么破烂,以后肯定不敢再这样误会你了。我拿到的玄玉,回头都给你保管好不好?”
“嗷呜呜!”
扯澹!
骗子!
什么玄玉,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要不要,都不要!
还我的破烂,哦不,宝贝来!
小貂继续叫着,不依不饶,甚至还直接脚下一错,摔了下去,开始在地上打滚,四条腿在空中翻腾,简直……
简直像是城门口讹人的混混!
目瞪口呆!
见愁何曾看见过小貂这样耍无赖的模样,头次开了眼界:这不但是只有点脾气的貂,还是只混混貂啊!
瞧瞧这架势,活灵活现的!
“嗷呜呜呜!”
小貂继续嚎叫。
见愁叹气的力气都没了:“好了,好了,别在地上滚了,还没打扫过……”
“叮当!”
忽然之间,地面上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一下打断了见愁的话。
她闻声看去,“咦”了一声。
小貂还在翻滚之中,不过这时候听见声音,也莫名停了一下,起了身来。
地面上,不知何时,竟然躺了一粒赤红的大圆珠。
中间像是包裹着火山熔岩一样,颜色瑰丽,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
这是哪里来的?
见愁一看就愣住了,之前地面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啊!
眉头一皱,她心念一动,忽然抬头,看向小貂。
“嗷呜!”
小貂一看那大圆珠就知道坏事了,在见愁那目光转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两只爪子一抬,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闭得死紧!
“……呵呵。”
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见愁原本还纳闷这珠子哪里来的,想想刚才也就小貂在这里打滚,这会儿还自己捂上了嘴巴,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一样……
不是它,还能是谁?
见愁之前那心虚的感觉一下就没有了,显然,现在心虚的是小貂。
她声调照旧缓慢,不过已经怡然了起来。
“捂着嘴干什么?牙痛?来,我帮你看看。”
“呜呜呜!”
你做梦!
小貂连忙摇头,拔腿就想跑掉!
见愁眼疾手快,闪电一样直接一把将它拽住!
“嗷呜呜呜!”
小貂立刻大叫了起来,那原本紧闭的嘴巴,也立刻张了老大,活像是要吞进去一头牛!
一排一排尖利的牙齿,排列在口中,白森森地,尖端还发亮。
只是,这些亮光之中,有那么一点,不大一样。
金闪闪的,亮晃晃的。
见愁一下就被这一点光芒给刺到了。
自杀红小界之后,她可没怎么看小貂张大过嘴了,这嘴里一点亮光到底是什么?
盯着小貂嘴里那一点金光,见愁的眼神不大对劲了。
小貂心里一凉,立刻知道自己就要暴露了,那张大的嘴巴立刻就要闭上,同时用力一挣,就要从见愁手中逃跑。
可见愁哪里能让它得逞?
好歹也是人斗貂啊!
在小貂嘴巴眼看着就要闭上的时候,见愁直接一根指头伸了进去,指尖这么轻轻一点,便卷住了那一点金光,向外面一拉!
刷啦——
那一点金光竟然迅速放大,变得像是一道小瀑布,匹练似地直接被见愁一手拽了出来!
伴随着这无限金光的,竟然还有“叮叮当当”一片杂乱的声音,像是一大堆东西在金光照耀之下,稀里哗啦地落在了地上,砸出一片声响。
五颜六色的珠子,纯黑的贝壳,八角的铜钱,苍青的玉簪,古铜的酒盏,舌头状的长勺……
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见愁整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金光越拽越长,东西也越掉越多。
到了后面,什么翠绿匕首、寒玉小剑,那都不是事儿,最可怕的是还掉出了一把大得跟桌子一样的菜刀,一把足足丈高的画戟!
“哐当!”
“哐当!”
两声巨响。
见愁那已经拉直了的手臂,终于还是停下了,僵硬了。
那一片金光还远远没有拉完,不知还有多少藏在小貂的牙缝里。
整个书房都彷佛要被这光芒填满,甚至照射,熔化。
地面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显眼的两把“大家伙”就躺在见愁脚边,有一种莫名的震撼之感……
“这些都是什么……”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貂也不好了,两只眼睛泪汪汪地,“呜呜”叫了两声。
完了!
小金库被发现了!
这下她肯定要生气了。
她和她的伙伴们在前面出生入死,结果自己鸡贼地搜罗了一堆的宝贝藏在牙缝里,本来就不厚道了,结果现在居然还被发现了!
而且刚刚它还因为她倒卖的那一堆破烂,向她发了火……
完了完了!
作茧自缚啊!
貂生无望啊!
天知道那些破烂,在小貂这里的确就是“破烂”,压根儿没被它放在眼里,真正的宝贝从来都是用来武装到“牙齿”,怎么可能放在见愁的储物袋?
那里根本就是它的垃圾场罢了!
呜呜呜……
都怪它太得意忘形了,这会儿简直特么的哭都没地儿哭去!
小貂嘴里还咬着那一片金光,只是这个时候,弥漫的金光已经开始渐渐散去。
于是,这一长片东西的本来面目,也终于露了出来。
还真是一条长长的绸缎,只是并不是金色。
它是白色的,又像是五颜六色交错,让人一眼看去,难以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一眼看到是红,下一眼看到又是绿。
见愁注视着手中拉着的这一条绸缎,只觉触手像是摸着天边的云彩一样,缥缈不定,若非亲眼所见,它还在自己面前,确实被自己拿在手里,她几乎要怀疑它不存在。
绝对是好东西啊!
还有……
地面上这些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东西……
见愁只用眼睛看,都能知道,下面每一件只怕都价值不菲,扔出去能引众修士争抢!
小貂这是……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见愁慢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小貂。
小貂衔着那绸缎,僵硬极了,见见愁看过来,它慢慢地咧了嘴,露出那一排整齐的白牙,尴尬又讨好地朝见愁笑了一下。
“……”
片刻的静默。
这情状,她哪里还能不明白?
平日里装疯卖傻,结果偷偷藏着小金库呢!
她之前还疑惑,怎么那一堆破烂里没看见小貂在杀红小界捡的那舌头一样的银勺,敢情因为这玩意儿更珍贵,被它藏嘴里了!
你到底什么品种啊?
见愁彻底纳闷儿了,还带空间的?这是自己长了个乾坤袋在嘴里吧?
更重要的是……
人不如貂,人不如貂啊!
见愁顿时生出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破烂,都够她横行极域了!
天理何在啊……
249、第250章 妖祸
陷入一种诡异的“自我嫌弃”之中,见愁嘴角抽搐了半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貂。
在这个过程中,小貂也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半天,见愁才向着它招了招手:“过来。”
小貂唬得一摇头,“呜呜”叫了两声,下意识地后退。
一步,两步。
见愁又唤了一声:“过来。”
这一次,小貂亡魂大冒!
这特么看上去就像是要怼自己啊!
谁过去谁是二傻子!
它毫不犹豫,拔腿就跑,简直化作了一道闪电,立时就窜进了书房这一堆书架之中。
见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牙缝里抠出的东西都要跟自己发脾气,一开始她还信了,现在才明白过来,这家伙扔在乾坤袋里,妥妥就是破烂。
还跑上了?
“你跑什么?我就想看看你嘴里到底什么构造罢了……”
叹了口气,见愁见它跑远了,忍不住笑了一声。
若换了以前,她还真不一定抓得住它,现在么……
眼底微光闪过,见愁直接抬手握剑,霎时间屋内一股飓风卷起,她整个人立刻与吞风黑剑融为一体,化作狂暴肆虐的黑风墨潮,扑向了小貂!
“轰!”
整个书房里,像是忽然有海浪卷起。
前面还跑得欢快的小貂,听见声音忍不住回头一看,便见黑风墨潮堆积,磅礴降临!
“嗷!”
小貂浑身毛都立了起来,怪叫了一声,脚下一个打滑,起来之后却跑得更快了!
娘呀,妖怪啊!
“砰!”
前面明明没有什么东西,可小貂却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
“呜!”
痛!
小貂抬头一看,先前还在它身后的见愁,竟然已经持着剑,双手环抱,饶有兴致地看着它。
怎、怎么回事?
小貂蒙了。
可也仅仅是一刹那,它可半点不想被见愁抓住!
只停了那一下,小貂想也不想,立刻调转方向,重新开始了逃亡之路,再次勐力一蹬腿,朝着更狭窄的地方跑去。
见愁见状,颇为无奈。
她一耸肩,身形再次消失,下一次出现,便又在小貂的面前。
……
如是来回往复。
可怜小貂东跑西跑,一抬头却总是发现面前就是见愁,跑个几圈,彻底绝望,四条腿一软,直接累得趴在地上吐舌头。
见愁闲庭信步一样走了过来,黑剑在掌中转了个圈,又被她紧握。
站在小貂旁边,拿脚推了推它小小的身子,她好笑道:“不跑啦?”
“呜呜!”
跑个屁!
能跑得过你吗?
小貂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是苦哈哈地。
怎么才一段时间没见,自己这一位便宜主人的速度,就变得这么神鬼难测起来?
没毛病吧?
见愁看它郁闷地把头贴在了地上,更是乐不可支:“跑两圈就不跑了,我还当你多有骨气呢。”
“呜呜呜!”
哼!
迟早本貂会有骨气给你看的。
只不过……
不是现在。
小貂朝着地面,悄悄翻了个白眼,只准备继续装死。
想来见愁也没那么冷酷无情,还要惩罚自己吧?
念头刚一闪过,它脑袋已经彻底靠在了地面上,不过也就是这一瞬间,一股异样的,很清新的味道,从地砖的缝隙之中透了出来。
这是什么?
小貂一下闻到了,多嗅了两下。
见愁还站在那边,想直接拽小貂起来,没想到,一错眼便发现它在地上嗅,不由有些愕然:“怎么了?”
小貂不再装死,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那一小块地方转圈,两只湿漉漉的眼睛亮极了。
它明显激动了起来,转头朝着见愁叫唤。
“嗷呜呜呜!”
便宜主人,有好东西,下面有好东西!
肉肉的小爪子一伸,小貂使劲儿给见愁指自己脚底下。
下面?
见愁看了一怔,本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脑海之中却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方才梅瓶下压着的那一句话……
地藏转生池水……
虽不知小貂到底是什么来历,可它对“宝贝”的直觉,见愁是丝毫不怀疑的,否则,哪里来这一地价值连城的异宝?
难道?!
见愁皱了眉头,刚要俯身下去查看。
“簌簌,簌簌!”
“叩叩,叩叩。”
两种不同的响动,几乎同时在此刻传出!
见愁动作一下止住,有些诧异。
“簌簌”之声较小,来自她袖中,隐约有一缕幽蓝的光芒闪烁。
见愁立刻就感觉出来了。
这是大头鬼小头鬼给自己留下的纸符,回头再来枉死城,可以借此与她联系,找到她的位置。
“叩叩”之声则较远,来自宅院门外。
是有人在外叩门。
知道她住处的也就老周与陈廷砚,老周不用说,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此刻必定是陈廷砚在外头。
这……
不来则已,一来就要全来啊!
见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跟小貂相互看着,大眼对着小眼。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传来。
“见愁,在吗?我来看你了。”
还在发愣的见愁顿时一个激灵,瞅了一眼地上满地的狼藉,五花八门各种奇珍异宝,直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一脚伸出去,疾而轻地点了小貂一脚,见愁压低了声音:“还不快收起来!”
“嗷!”
小貂终于反应过来,“嗖”地一声,化作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那一瞬间,它勐一张嘴,足足三丈。
小小的身子,大大的嘴巴,诡异夸张到了极点!
似要吞吃天地!
“嗷吼!”
小貂一声吼叫,“叮铃哐当”,所有散落在地面上的宝贝,竟然全数飞起,朝着它口中飞来,一下消失在了它密密的齿缝之中。
嘴巴一闭,地面上已经干干净净。
小貂重新化作了小巧的一只。
见愁抄手便将它和骨玉一起抓了回来,向灵兽袋中一塞,彻底不见了影踪。
“砰!”
做完这一切之后,见愁一抬头,那紧闭的书房大门便被人撞开了。
“见愁,没事吧?!”
一脸紧张的陈廷砚出现在门外,手持一柄折扇,离地半尺漂浮,一时竟也有满身凛冽之气。
只是,在看清屋内情况的时候,他有些错愕。
怎么什么都没有?
凶兽呢?
刚才明明听见奇怪的吼叫来着……
屋内一切陈设,就跟陈廷砚大半个月之前看到的一样,书架上甚至还有薄薄的一层灰,看得出见愁根本没有来得及收拾。
此刻见愁就站在屋内,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诧异他怎么就进来了。
这一下,陈廷砚倒是尴尬了起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只好站在门口,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呃……我、我刚才路过你宅院的时候听见里面好像有动静,想你应该起来了,没想到刚才叩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担心你安危,所以情急之下,破门而入……这个……”
见愁还是用那种目光看着他。
但这并不是觉得陈廷砚无礼,而是一种“好险”的惊魂之感。
便是陈廷砚似乎对自己毫无妨害,见愁也不敢叫他看见了奇怪的小貂,谁知道极域有没有小貂这样的异兽呢?
更不用说,刚才地面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
还好自己跟小貂反应都够快,不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如今看陈廷砚尴尬,见愁就松了一口气,主动勾了几分镇定的微笑,上前两步道:“四公子误会了,我方才乃是在修炼一门比较奇特的功法,所以声音奇怪,并没有什么危险。”
“哦,哦,这样啊。”
陈廷砚用扇柄蹭了蹭自己的额头,依旧尴尬。
修炼功法,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十大鬼族之中古怪的修炼方法实在是太多了,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更是数不胜数。
见愁这里不过是一声兽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
一名女修跟会发出兽吼的功法,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搭。
这么想着,陈廷砚下意识地就关注了一下见愁的修为,一看之下,倒有些惊讶:“你的修为,精进好快!”
话题一下跳转,见愁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过随后又彻底放下了心,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也笑道:“承蒙四公子记挂,不仅伤势好全了,修为还有进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我原本想择日造访四公子住处致谢,不想四公子今日先来了。屋内还未打扰,四公子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坐。”
“坐就不用了。”
陈廷砚心里惊奇,觉得见愁这修为进境算是看得见地涨。
不过一想她原本那微尘一样大小的一粒魂珠,也就释然了。
修为是进益了,可寻常化珠境修士的魂珠都有近两寸直径,见愁这小婴儿手指尖大小的一粒,也就比米粒大那么两圈,实在是还不够看。
原本就小,所以即便只涨一点,看上去也像是翻了几倍,自然唬人。
实际上,此刻的见愁依然难以与其余任何一个化珠境的修士相比。
对见愁怎么能修炼成这样,陈廷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今天来,自然不是为了跟见愁探讨这些问题。
面上挂了洒然微笑,陈廷砚开口道:“鼎争金令飞来,已经过去有大半个月,还记得我跟你说鼎争的规则吗?”
“这一次争夺入场资格,是在十八层地上楼,每城都有八个名额。”
“今天有个比较强的家伙出场,是十大鬼族第一的鬼王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十八层地上楼,枉死城中最高的楼。
据说地府七十二城每一城之中都有一座十八层地上楼,寓意着十八层地狱,几乎都是城中最高的建筑。
金令飞来公布了鼎争的具体规则,见愁却没来得及去看,此刻也并不了解。
但是对于陈廷砚说的,她却能明白。
鼎争一共三轮。
首轮争夺入场机会,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各自推举一定的人数直接进入下一轮,其他想要参加的人则根据金令公布的规则,争取名额。
今年是在十八层地上楼举行?
见愁一下来了兴致,点头道:“我如今无事,倒是可以去开开眼界。只是不知今年具体规则如何?”
说着,见愁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
陈廷砚自然知道她是答应了自己的邀约,心想自己又迈出了成功的一步,面上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没有太大的变化。金令百日,前面九十九日都在选入场之人,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决定了名额,其他人各自争取。”
他与见愁一道往外走。
“今年十八层地上楼第十层上,放了八枚鼎戒,每次只出现一枚。一枚被人取走,才会出现新的一枚。谁能登上前面十层,拿到鼎戒,就拥有了资格,一起进入第二轮。”
说完,陈廷砚还递了一枚玉简给见愁,笑道:“今年鼎争的规则早已经公布出来了,那天你受伤急需修养,我也没来得及给你,这一下你看看。”
天下这一类事情都差不多。
只不过,有的规则要当时才知道,比如左三千小会;有的规则,却已经早早被确立了下来,可以早做准备,比如极域鼎争。
见愁没有拒绝,接了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前面的确如陈廷砚所说——
第一轮除却八方阎殿、十大鬼族之外,其他人通过十八层地上楼来争夺;
第二轮则是见愁先前已经知道的文试,像是科举,各自解答问题,答对其中八成问题的才能进入到第三轮。
只是……
第三轮竟然是在十八层地狱之中进行!
过了第二轮的鬼修,需要从最接近地面的第一层开始,逐步往下,一层一层深入地狱,直到深入到第十八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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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留在第十八层中的鬼修,便是最后的“鼎元”!
在看到规则的瞬间,见愁忍不住讶异了起来:“这……”
十八层地狱,乃是所有身陷轮回之中的众生受罚之所,其中关押的都是认定的“作恶多于行善”之人。
人间孤岛自来有“十八层地狱十万恶鬼”之说,不用想都该知道,这到底是个怎样险恶的存在。
将鼎争放在这里……
便是经历过了许多风浪的见愁,也不由得感觉到了一种森然的冷意。
“而且……若是最终留在十八层之中的有两人呢?”
见愁又盯了盯那“鼎元”二字,生出这样的疑惑来。
此刻她与陈廷砚两人已经走到了大街上,眼看着就瞧见了不远处的地上楼。
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像是一道耸立的圆柱,八角飞檐高高翘起,漆色深黑,下方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不断有人从远处来,快速地走入楼中,一脸兴奋。
陈廷砚自然也注意到了今日这热闹的场景,听了见愁疑问,他回头一看她,笑容有些莫名,反问道:“怎么会有两个人?”
怎么会没有两个人?
两个人一起进入了,是完全有可能的。
见愁刚要开口问询,可一触及陈廷砚那莫可名状的眼神,心头忽然一跳,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鼎争。
这里不是讲究无论如何也不伤性命的左三千小会,而是极域鼎争。
此间鬼修,虽有善恶之分,可行事作风,更类邪魔外道,既然鼎元只有一人,若真有两人进入,必定是个残杀之局……
见愁面上神色变幻。
陈廷砚看在眼中,知道她已经看完了此次鼎争的规则,只补了一句,道:“鼎争,向来都是死活不论的。”
而这一条一直以来都是默认,并不算入每次的规则之中。
心底一叹,见愁摇头一笑:“所以果真只有一个鼎元,是我见识浅薄了。”
“别说你,就是我当初都吓了好一阵。”
陈廷砚略有些夸张地摊了摊手,算是安慰见愁。
见愁却是在脑海之中回忆起了自己那些在左三千小会上认识的伙伴。
陆香冷,姜问潮,夏侯赦,左流,小金,如花公子……
台上虽针锋相对,待得出来,却能患难与共。
中域左三千虽只浩浩十九洲大地中的一块,却平白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气质,自与别处不同。
她偶遇的北域裴潜,心机深重,处事果决狠辣,不是善茬儿;
她听闻的东南蛮荒,茹毛饮血,杀戮成风,外道横行;
她认知的明日星海,九流汇聚,路有白骨,河流红血;
……
凡此种种,皆与左三千不沾半分干系。
如今意外所至之极域,无疑类似东南蛮荒、明日星海。
鼎争……
一场杀戮盛宴吗?
见愁心中无端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自己又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到底与她没有太大的干系,索性不再去想。
两人到得十八层地上楼下,便见人潮拥挤,就连行进都变得困难。
前面似乎设了个关卡,有人在那边收取玄玉,之后才放人进入。
大把大把的玄玉,像是破石头一样,直朝十八层地上楼入口处的大箱子里流。
陈廷砚一看前面,还有人排着队呢,顿时叹了口气:“得,又要排队了。今儿本来是天没亮去找你,想早点来这里看看,没想到还是迟了……”
鬼王一族新一辈中颇为出色的人物,已经能引得众人奔走相告,纷纷来看。
陈廷砚早有预料,却依旧没想到会有这么热闹。
他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看着前面,只有满脸的郁闷。
见愁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觉得新奇,像是要进戏园子看戏一样。
她瞧了那装着玄玉的大箱子一眼,只想起了先前陈廷砚说的,只有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的一些人,才能经营与鼎争有关的“生意”,这可不是笔大大的生意吗?
枉死城中,还有不少人向着十八层地上楼汇聚。
不交玄玉固然不能入场,可即便是守在楼下听听最新的消息,那也是好的。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
山海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原本被遮挡的天空也露了出来,虽然依旧昏黄,却给人一种高旷之感。
录籍处那牌楼在地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模煳的影子,守在前面的小鬼差累了一夜,这会儿呵欠连天。
才领了身份玉牌的新鬼们,陆陆续续从录籍处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大头鬼小头鬼两个则跟在张汤的身后,走在所有新鬼最后方,两个人今天都累得够呛。
“真是撞邪了,以前没听说有这么多枉死鬼啊,怎么轮到咱们接引司做这差事,枉死的鬼就多了起来?哎哟,累死我了!”
小头鬼舌头都要吐出来了,一面走一面抱怨。
大头鬼则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对。”
唯有前面的张汤,修为不低,走起路来晃都不见晃一下,照旧四平八稳。
听了小头鬼的抱怨,他那微微皱着的眉头,又拧得紧了一些。
抬眼,目光前移,落在已经陆续离开的新鬼们身上。
不同于先前只有见愁一个,这一拨到枉死城录籍的新鬼,足足有五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穿着长衫,面相温雅,分明都是书生打扮,只有七八人例外。
因为曾在大夏为官,张汤对这些人的打扮也很熟悉,基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其中几个还认识张汤,刚看见他的时候诧异无比。
这大半个月以来,前前后后被送入枉死城的大夏书生,没有三百,也差不多远了,且俱非“寿终正寝”,而是“逆天枉死”!
张汤沉思着,慢慢地从牌楼下面走过去。
他想起了自己从这些人口中问道的一些事情。
不久之前,大夏国子监中便出了不少的怪事。
几乎所有书本之上的文字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在监中治学的师生也随之出现了古怪的情况,前不久才背过的书全忘,甚至有时候连简单的一个字都不认得。
往往他们一觉睡过去,就已经人事不省,魂归九幽。
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从何而起,唯独有一人曾战战兢兢提起,说这些事都是在“国师”回来之后发生的。
国师……
对于这个称呼,张汤可是一点也不陌生。
他能到此地,可不就是是拜这一位“傅国师”所赐吗?
如今,竟又有许多人送命……
大夏将乱,妖祸纵横吗?
眼帘慢慢垂下来,张汤依旧在沉思之中。
后面的小头鬼只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他手里还掐着个法诀,正在借先前给见愁的那一枚纸符,确定见愁的位置。
“那个,老、老张,听说今天鬼王族的厉寒要去十八层地上楼,夺鼎争名额,我跟大头准备去找见愁大尊,一起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头鬼思虑再三,还是凑上来跟张汤说了。
张汤有些心不在焉。
小头鬼说的前半截他也没听清,只听见了“见愁大尊”后面那一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头鬼顿时一喜,还以为自己戳对了张汤的痒处。
盛传张汤得了八方阎殿秦广王的赏识,早早就定了他直接进入第二轮的名额,那一阵崔珏虽似乎与他不大对盘,却也奉命对他多有关照。
要参加鼎争的张汤,自然应该对鼎争的事情感兴趣。
所以小头鬼脑瓜子一转,就想到了去看热闹的事情。
张汤答应得这么快,他心里就得意了起来,自觉跟张汤关系有近了一步,这大腿也抱得更牢靠了一些。
当下,小头鬼继续掐着那手诀,拽了大头鬼,兴奋起来:“这边走这边走,见愁大尊好像也在地上楼那边呢。”
两个欢腾喜悦,一个沉冷如冰,一道向前行去。
附近还有不少不知应该去哪里的新鬼,都是才死了不久,刚来枉死城的。
一路上虽有小头鬼叽叽喳喳跟他们介绍了许多,可真到了这种陌生地界,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点惶恐,还好他们之间基本都相互认识,还能一起走着壮壮胆,不然只怕在这城中都要吓死过去。
就连不认识的新鬼,都忍不住朝这一群书生之中挤,想要跟大家一起走。
独独有一人例外。
他身材颇高,披着黑色的斗篷,当是名男子。
整张脸都隐藏在兜帽后面,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站在街边,就像是一道浓墨刷成的影子,没有什么存在感,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众人叽叽喳喳讨论自己将来去处的时候,他只看向了前方。
张汤与那两只小鬼,已经渐渐远去。
隐在一片阴影之中的唇角,便轻轻地勾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循着他们去的方向,无声地迈开了脚步,与周围的人流汇聚在一起,同样向前而去。
十八层地上楼前。
陈廷砚与见愁已经排了许久。
见愁平心静气,陈廷砚却是频频摇头叹气:“可惜我的族人早已经进去,不然叫他们帮个忙,也不至于这样了。”
“无妨,我们也不赶时间,再说了,那一位鬼王族的鬼修,不也还没来吗?”
在站着的时间里,见愁也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天这一位要紧角色的情况。
厉寒,鬼王族的新一辈。
十大鬼族各有排行,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五族排在前五,其中鬼王一族更是高居首位。
今年十大鬼族每一族有五个名额,都给了一族之中的佼佼者。
这一位厉寒,修炼有三十余年,之前一次闭关长达十年,出关之后便已经有玉涅中期的修为,可以说是天赋奇佳。
若非他修炼年限不够,又执意要参加本届鼎争,只怕再过几年,必定是下届鼎争争夺“鼎元”的有力之人。
以此人如今的实力,在人才济济的鬼王一族,仅能排到第六。
倒霉的第六。
于是,此次鼎争,这一位厉寒,并没有获得族中给的名额,只能来十八层地上楼拿。
消息一出,整个枉死城都热闹起来。
所以,见愁与陈廷砚二人为了看上一场高手出手,在这里等这么久,实在不算什么。
见愁看得开,陈廷砚却是心有不满,嘀咕道:“哼,本公子也是玉涅期呢,我才进来几年?即便是吞丹药吞的,也比他厉害……真是,竟敢让本公子排队……”
闻言,见愁微微汗颜。
吞丹修炼不是稀奇事,但这么反以为荣地拿出来说,她也是服了。
陈廷砚,当真不是什么普通人啊。
心里感慨了一声,见愁便想劝他一劝,不过刚一张口,就有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见愁大……不,见愁!见愁!”
像是要喊她别的称呼,又忽然醒悟过来,这里大庭广众,不该这么喊,于是连忙改口。
这声音格外耳熟,已经有一阵没听见了。
见愁一下顺着声音抬眼看去,便见前面小头鬼。
他当先挤进了人群,给见愁挥着手,跑到了她面前,一脸兴奋:“可算是找着你了,果然也是来看厉寒的吧?”
见愁还没出门的时候,就感应到了那纸符的响动,这会儿小头鬼找上来,她虽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那。
“来看看热闹,你们呢?”
“才送了一批新鬼来这里,直从夜半忙到天亮,累死个鬼了!”
小头鬼正在跟见愁抱怨,又喜道:“我们是听说有热闹可以看,本准备找你一起看呢,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见愁一乐,虽知道这小穷鬼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半点也不介意。
她笑道:“那咱们倒是可以一起去里面看看热闹。”
说着,她抬起了头来,向着小头鬼身后看去。
站她身边的陈廷砚,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忽然窜出的这小鬼,竟与见愁认识?说话还这样随意,约莫是熟识?
我们?
咱们?
这还不只一个?
陈廷砚一下好奇了起来,也随着见愁一起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是一愣。
小头鬼脑袋尖,人机灵,从人潮里挤过来半点不费力。
大头鬼就惨了,脑袋大,心思也不灵光,笨拙地跟在小头鬼后面,一起挤,挤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才好不容易到了近前来。
可是,在大头鬼身后不远处,那原本围拢的人潮,此刻竟然渐渐分开了,慢慢地让出了一条道。
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脚步沉沉,平稳地走了过来。
面容寡澹,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刻板沉闷,一身冷肃。
陈廷砚认出他来,想起当年在大夏,这刀笔吏参他老爹的那几道折子,一时气得心梗,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瞧瞧,这不是官威赫赫的张汤张廷尉吗?好久不见,你还没死呢!”
那一瞬间,堪称是剑拔弩张!
见愁伴着大头鬼小头鬼三个都听傻了:这、这什么情况?
唯独张汤,还镇定自若。
他抬眼一瞧陈廷砚,也知道这一位昔日的“陈四爷”,可他并不在意。
张汤向来只跟他老子陈太傅那一级的人斗,换了陈廷砚,本事虽有,却还太嫩,不够看。
是以,他只两手朝宽袖里一拢,澹澹道:“不牢挂心,张某死过一次,已不能再死了。”
250、第251章 残酷鼎争
昔日大夏,刀笔酷吏,本就雷厉风行,手段狠辣。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朋党攻讦,相互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张汤早就见过不知凡几。
面对陈廷砚,他太平静。
平静到,让陈廷砚生出一种被人轻视之感。
一时之间,他也没回话,脸上黑沉,似乎能拧出水来。
小头鬼大头鬼半点不明白情况,噤若寒蝉,话都不敢插半句。
唯有见愁,在经过了先前的惊愕之后,联想旧日所知,倒是猜到那么一星半点的恩怨。
陈廷砚暂且不说,张汤是对她有恩,帮她瞒天过海,入了枉死城,见了雾中仙,免去了一时的危险。
如今这两人见面就对垒了起来,倒让她这个两头都认识的有些尴尬起来。
只是见愁也没当和事老的意思。
极域也算是修界之一,换了个地方,按理说旧日的恩仇也该放下了,可关系感情和仇恨的东西,素来比其他东西更为坚固。
她还记得自己的恩与仇,也就不会去劝旁人放下。
左右一看两人,见愁笑了起来,坦然而真诚。
她像是根本没听到先前那两句剑拔弩张的对话一样,和和气气对张汤开口:“张大人,许久不见了。”
张汤看了她一眼,眸子底下沉沉的一片,也没开口说什么,沉默地一点头。
这般态度冷澹,见愁也根本不介意。
她一摆手,看陈廷砚,续上了方才的话,介绍道:“这一位是陈四公子,前不久在山海市遇到的,解了我一时之围,今日也来看热闹。”
陈廷砚闻言一挑眉,似是没想到。
看样子,见愁不仅认识张汤,两人还能说得上话?
眉头瞬时一皱,陈廷砚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见愁若在大夏认识了张汤,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谢侯府地位尊崇,待在谢不臣身边,她认识谁都有可能。
可她对张汤,怎地这样和颜悦色?
他可是听人说过,谢侯府抄家灭门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张汤这权柄酷吏脱不去干系。
这根本就是一双手沾满谢侯府鲜血的刽子手,见愁难道不知道?
陈廷砚心里闪过了千千万万的狐疑,想要开口,又不知从哪里开起。
倒是见愁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疑惑,又对他笑道:“这三位也都是我的旧识,大头鬼,小头鬼,还有张大人,我来枉死城道中,多劳他们照顾。”
闻言,陈廷砚又看了张汤一眼,接着扭头一看大头鬼小头鬼。
他二人名字与外形一样,极易分辨。
陈廷砚暗道见愁哪里认识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却也给足了见愁面子,朝两小鬼一颔首:“你们好。”
大头鬼小头鬼虽不知陈廷砚是什么身份,不过一看他双脚并未落地,便猜到必定是日游夜游之中的一族。
十大鬼族之中随便一只蚂蚁都能碾死他们,哪里又敢怠慢?
当下两人点头哈腰,战战兢兢,连声道:“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陈廷砚原本心情不大好,见了张汤就像刚开了谁家祖坟一样,只觉晦气,结果被这两小鬼一问好,看他们模样滑稽,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对见愁道:“你这两个朋友真是有意思。”
比那边杵着的那个好多了。
见愁点点头,很赞同陈廷砚的话。
听见这话的小头鬼,却是险些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娘啊,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自己是见愁大尊的“朋友”啊!
只是眼看着见愁没否认,小头鬼也不敢反驳,心里自己憋了一把,只打了个寒战。
见愁回头看一眼十八层地上楼的大门,高高地开在十八级台阶上,凋刻着地狱之中种种阴惨情景。
“差不多也快到我们了,大家既然都认识,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吧。”
话是说的“不如”,可见愁也没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说完便直接向着台阶上走去。
陈廷砚是半点不想与张汤一同走,当下脸色不好。
可见愁已经发话,他竟觉得难以拒绝,于是一声冷哼,直接拂袖,先一步跟上了见愁,走在她身边。
张汤倒是不介意什么,只是细细一想,实觉得见愁此人有几分意思。
两边有仇,偏她都认识。
只是她半点不提两人之间的恩怨和矛盾,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还邀他们一同前去,是真怡然自得,半点不在乎的。
或可以“坦荡”二字形容了。
张汤本也是要进去看看的,跟谁都无妨,所以也不多言,抬步而上。
落在最后的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看着那三人相差不远的身影,只觉得此间气氛诡异,纵使旁边再热闹都压之不住。
“我、我们去吗?”
大头鬼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问道。
小头鬼还在出神,听了这话,立刻醒过来:“去,怎么不去!不去你出玄玉啊?”
当下,他连忙追了上去,一熘烟就不见了影子。
大头鬼着急地“哎”了两声,小头鬼都没等他,只好急急切切地跟着上了台阶。
原本此行是陈廷砚带着见愁来,不过在张汤等人同行之后,见愁这个原本的“客”,也就自然地成了主。
所以,她也就主动地掏了玄玉。
门口处收玄玉的是个马面族的鬼修,一张脸长得吓人,眯缝着眼瞥了一眼见愁一行人:“要哪一层的位置?”
见愁心想,多半是不同的位置还有不同的价钱。
于是她开口道:“要个不错的位置。”
那马面族修士这回头也不抬:“八层九层十层都没位置了,第七层一人二十玄玉。”
这价钱!
见愁一听,便不由得暗暗咋舌。
想想先前大头鬼小头鬼从接引司得的赏,也不过就是十枚玄玉,只怕已经不少了。
这进地上楼看个热闹,竟要出去二十玄玉!
看这收玄玉的马面族修士波澜不惊模样,见愁不想也知道,这价钱只怕大家已经习惯了。
她也不说什么,利落地给了一百玄玉。
马面族修士这才又看了她一眼,这么一个看不出属于哪族的小鬼修,竟能拿出百枚玄玉,似乎让他有些没想到。
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
“给,令牌。”
马面族修士随手扔给她一块小塔形状的铁牌,便不再多看,又去招呼下一位进来的鬼修了。
拎着这铁牌,见愁有些纳罕。
陈廷砚笑一声,解释道:“这边就这样,都是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的生意,谁敢在这里浑水摸鱼?一群人拿一块铁牌,能上去就行了,下来是没影响的。”
懂了。
这是招牌大,不怕别人跟着混进去啊。
见愁摇摇头,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便过了这道大门,往里面走去。
十八层地上楼,每一层都有数丈高。
她在外面看的时候,只觉得此楼有几分佛塔的模样,如同天柱般高高伫立,只是周遭封闭。
进了大门才知道,内中竟别有洞天。
整个地上楼呈现环形,中间有三十余丈直径的空地,中间立了一根深黑色的石柱,约莫一人环抱粗细,与整座地上楼等高。
楼中画廊凋栏,长桌毗邻,更有美酒佳肴,列排于桉。
见愁他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声鼎沸。
一眼望去,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是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彼此之间都在说着什么,或是讨论今年应该压谁,或是说今天这一场还要谁会来。
前面也有拎着铁塔令牌的人,在过了门之后,便占到了下方一个画好的圆圈之内。
铁牌一亮,那圆圈之内顿时迸射出一道光芒。
再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这一幕,看得见愁心头一震——
竟是传送阵!
“这是传送阵,每一城的地上楼都有,能把人从下面传送到上面,不持令牌休想上去。听说,更厉害的传送阵,可以从枉死城传到八方城,不过只是传闻之中有,我是没见过。”
许是看见愁有几分惊讶之色,陈廷砚主动说了两句。
只是他不说还好,一说,见愁脸上惊讶之色更重:“传闻之中有?”
“不错。”
见愁脸上表情,似乎很奇怪。
陈廷砚又觉出那种不对劲来了,只是依旧无从解决。
他道:“传送阵极为珍贵,轻易不能见到,远距离的据闻只有八方城那边有一些,到底通向哪里也不清楚。可有何处不妥?”
“……”
见愁深深看了前方那圆圈一眼,只觉得心绪翻腾,说不出话来。
她想到了极域的历史,想到了极域的丹药和法器,想到了此刻的阵法。
记得在品字楼的时候,她还猜想:关于丹药、法器的研究,必定要足够的经验积累,才能渐渐形成完善的方法,所以极域的丹药和法器远不如十九洲,乃是寻常之事。
同理,阵法更是耗时漫长的一种研究。
资质普通者,非穷尽毕生精力,不能有寸进。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见了,还听见了。
在十九洲,此等传送阵,比比皆是。
不管是她初入修界,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还是首次出山门,自崖山至望江楼,甚至左三千小会后,由昆吾而西海……
每一座传送阵,几乎都在大地与海洋之间跨越,何等遥远?
她以为,传送阵已经是极其普通的存在。
没想到到了极域,又成了稀罕之物。
见愁自不会对陈廷砚解释自己所知所见,她沉默片刻,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原来如此”,这才走进了那个圆圈。
五个人一起入内,片刻后便出现在了第七层。
大约是这几层的价格高,所以人不如下面多,见愁他们随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凋栏外,便是那长长立着的一根黑色圆柱。
站在下面的时候,见愁没有发现,等到了上面,仔细一看,才瞧了个清楚。
原来,圆柱上并非空无一物,在正对着地上楼第十层高度的地方,竟有一枚石戒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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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戒呈圆环模样,通体墨绿,颜色很深,隐约能看见上面有一条一条浅澹的条纹,盘旋成各种图桉。
想必,这就是规则里所说的圆戒。
见愁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材质。
座中气氛僵硬,陈廷砚自不会搭理张汤,懒得说一句话,张汤从来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当然更不会主动开口。
于是,只听陈廷砚不时给见愁介绍周遭事物,大头鬼小头鬼两只则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偷”听着。
当然,周围也有不少人在聊着相关的话题。
“厉寒这也是太倒霉了一点,我要是他,肯定不今年参加,留到回头,我就是鼎元!”
“哪儿那么容易?又不是光有实力就能赢,这是斗狠啊!”
“是啊,我记得哪一年来着,有个家伙,才玉涅初期,就得了鼎元是吧?”
“还有这事儿?”
“当然了,这你都没听说?就那个运气大好的,几个高手没注意他,一路厮杀,结果鹬蚌相争,老渔翁得了利,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当年的几大高手一把干掉,爆冷夺了鼎元啊!”
“吓!这还真是够运气的!”
……
见愁也听见了,心里对这鼎争的情况,已经清楚:的的确确,一场杀戮盛宴。玩的是手段,斗的是狠辣,心不黑,只怕赢不了。
这么想着,她便不由看向张汤。
她也不是没听说。
得了秦广王青睐的张汤,乃是本届鼎元的大热门之一,没有加入十大鬼族,修炼速度却快得惊人。
以这位的手段,还有在杀红小界里凭一凡躯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想必所谓的“鼎争”,该难不倒他。
至于坐在她对面的陈廷砚,修为不见得很低,可若与张汤论心黑手辣,怕是差了十个邢悟不止。
见愁这么听着想着,时间不知不觉已流逝许多。
楼中人来得越来越多。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那一位传说之中的鬼王族的天才正主,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姓厉的,该不会是认怂了吧?”
“不会不来了吧?”
“到底怎么回事啊?”
“难道鬼王族又有名额空出来了?”
“娘的,老子还准备今年买他赢呢!”
……
人群里渐渐起了焦急漫骂之声。
就连小头鬼都有些坐不住:“还来不来啊?”
见愁探身往下瞧了一眼,还是没人:“越是要紧的人,越不会太早来。不过,怎么没别人要去夺圆戒了吗?”
“鬼王一族向来横行霸道,已经放出消息来,今天这一枚圆戒就是厉寒的了,谁敢找死去争?”
陈廷砚哼了一声,语含讽刺,辛辣地开了口。
见愁有些没想到。
鬼王一族排在十大鬼族之首,乃是十族之中人数最少的,非能者不收,所以在外面行走的也少。
至少见愁来极域这一段日子,其他鬼族的人都曾见过,能辨认出来,可鬼王族的却从没瞧见过一个。
越是如此,见愁越是好奇。
她正待要问问鬼王一族其他的情况,没想到下面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谁?!”
全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了过去。
见愁他们本就在靠边的位置,一眼扫下去,便发现最下方的圆形场地边缘,已经站了一名鬼修。
只是见愁一眼便认出来,这鬼修乃是十大鬼族排行第九的鱼鳃一族,看着与寻常人无异,两腮处却隐约有银白的光点闪烁,乃是若隐若现的鱼鳞。
这男子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鳞铠,眉毛粗浓,颇有几分豪气。
只是那一双略狭的眼睛,破坏了这种豪壮之感,反生出几分阴险,叫人看了喜欢不起来。
显然,众多来楼中围观之人也都认出来,这不是他们要等的那人。
立刻就有人骂道:“瞎捣乱的,赶紧滚开!”
“好大的胆子!活腻了吧?”
“快看,他想干什么?”
就在众人议论时候,下方那男子抬头,环视了周围一圈,竟然大笑起来,声音粗犷:“厉寒不来,这一枚圆戒,便由我余辰代而取之吧,哈哈!”
周围人俱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好不要脸啊!”
“余辰这家伙,竟然敢捋虎须?他不是吧?”
“没拿到族中的名额,铤而走险了呗。”
“娘的,干得好啊哈哈哈!”
……
随着那身穿鳞铠的余辰向着高高的黑色圆柱走去,周围叫好声谩骂声交织成一片,听得脑瓜子不够用的小头鬼一头雾水:“这、这怎么无耻了?”
“这还不够无耻?”
陈廷砚看着下面,都不由得鄙夷地摇了摇头,显然看不起下面余辰的做派。
“人人震慑于鬼王一族放出来的风声,即便厉寒在鬼王一族只排第六,也没人敢来跟他争,大家都在看热闹。他趁着厉寒没来这一阵,先取一枚圆戒,对厉寒也无影响,却是少了不知多少竞争对手!”
见愁点了点头,与陈廷砚乃是一般想法。
她叹道:“这人头脑灵活,会投机取巧,只是太过了一些,不见得是好事。”
小头鬼听他们议论,只觉汗颜。
这些他都想不到,想想还是不说话了,就看看这余辰有没有本事吧。
但见下方余辰,意气风发,环顾周遭,竟无一个对手。
一时之间,一种自得之感油然而生。
正所谓是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他这一把,算是赌对了!
“哈哈哈!”
一念及此,余辰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他人在圆柱之下,抬首凝望高处,墨绿色的圆戒好似在发光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心跳加快,甚而口干舌燥。
余辰再不犹豫,竟直接腾跃而起,向着高处攀升而去。
十八层地上楼,每一层之间都有禁制。
只是在举行鼎争第一轮的时候,这种禁制的力量会相对减弱,以降低所有人参与的难度,增加整个第一轮的激烈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身穿鳞铠的余辰根本不需要做任何防护,在他冲向高处的时候,鳞铠自动地泛起几道波纹,弹射出去。
“啪啪”几声,禁制破碎!
余辰这一冲,竟然直接穿过了下面七层!
见愁只一眨眼,便瞧见那余辰到了他们这一层的高度,一时也有些震动:虽是个投机取巧的阴险小人,可实力却也不差!
从这里取走圆戒的人,都将成为之后的对手。
所以,陈廷砚看得也很仔细,在瞧见余辰直冲而上的瞬间,他便是脸色一变。
倒是张汤,没看余辰的脸,只扫了他身上 穿着的鳞铠一眼,也就没有多余的表情了。
全场的目光,原本都是为鬼王族的厉寒准备的,可此时此刻,全都集中在余辰一人的身上!
前面七层一过,剩下的两层禁制也就不足为虑。
余辰已经兴奋了起来,眼睛微眯,当着众人的面,轰然便是一掌向着自己头顶拍出!
“哗啦!”
似有白浪拍岸,力道无穷。
“啪!“
第八层禁制也随之破碎!
余辰身形未停,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一样,没有丝毫惊讶,在一声长啸之后,继续上升!
第九层禁制,也是最后一层禁制!
众人都不由得屏息凝视。
余辰自己却是心头一片火热。
他决心要叫方才谩骂自己的那些鼠辈刮目相看,也不再用什么拳脚,竟直接一口气吸进腹中,腮帮子都跟着鼓了起来,随即勐地一吐!
“轰!”
像是山洪决堤,无数水流一样的光芒竟从他口中喷吐而出!
精粹的魂力环绕着余辰周身,让他整个身体看上去竟泛着一层浅澹的白光,像极了见愁之前在自己魂珠之上瞧见的那种光芒。
这是……
玉涅境的标志?
见愁怔忡了一下,随即便注意到了余辰的两腮。
先前还隐隐约约浮动着的鳞片光点,在这一瞬间,已然化作了实质,贴附在他两腮之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条鱼。
九层十层之间的禁制,毕竟不是平时的禁制。
在这等鱼鳃一族的绝技冲击之下,没撑上两息,便与先前那八道禁制一样,“啪”地一声粉碎!
“哈哈哈!”
余辰畅快极了。
他伸手便向着那圆柱之中悬浮的圆戒抓去!
想过会很顺利,因为他为今天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不管是穿着鳞铠横冲前面七层,还是以勐攻的方式解决掉后面两层,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会顺利到这个地步!
没有一个对手!
也没有人上来阻挠!
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几个人来得及阻止于他!
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接近了圆戒,甚至一伸手就能拿到!
余辰甚至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可随即便惊喜于自己今日的决定: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做出的过的,最精明的决定!
脸上的笑容,犹如骄阳一样。
余辰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周围人的表情了,只怕刚才讽刺他的,个个都会跟吞了苍蝇一样吧?
爽快!
真爽快!
余辰忍不住又是一声大笑:“看来,这一枚圆戒,非我余辰莫属了!”
说完,手指尖已经碰到了那圆戒。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声森然的冷笑,一下传入了他耳中——
“哦?是吗?”
这冷笑声来得毫无预兆,更伴随着一股极度森寒的气息。
余辰忍不住心底一凛,下意识地就要一把将圆戒抓在手中,只可惜,他再也动不了了。
“噗!”
一道粗暴的破裂之声!
黑气四溅!
碎肉横飞!
凭空中,竟有一只漆黑的鬼爪自余辰背后,捅穿胸膛!
那尖利的黑色指甲上,还挂着几片残落的铠甲之鳞,指缝里隐约能看见几缕鲜红的血丝……
“轰!”
这一刻,几乎整个楼中所有鬼修,全数骇得从座中起身!
何等血腥又残暴的一幕?
就连见愁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她一手伸出,按在凋栏之上,看着圆柱高处那忽然静止的画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余辰的手,就落在那圆戒之上,彷佛就差那么一刹那,就可以摘得胜果。
他身上那原本漂亮的鳞铠,此刻已经破了个大洞。
那一只穿透他身体的鬼爪,慢慢地抽了回去,轻轻一甩,便变成了一只正常的手。
筋骨嶙峋,有一点枯瘦;指甲略尖,片片透明。
顺着这一只手,向上望去。
那不知何时已在半空之中的身形,便显露了出来。
是个身穿藏蓝长袍的男子,衣袍的边角上皆滚着一重又一重的深黑图纹,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都是脚踩骷髅朝天怒吼的恶鬼。
这男子面部颇有棱角,并不温和,很有几分凶煞戾气。
肤色则略显苍白,一双墨蓝的眼珠里半点温度也看不到。
在他抽回手之后,早已经失去了生机的余辰,便直直坠落。
“砰!”
待得落下之时,那尸身四肢一摔,竟然化作一团黑沙墨气,散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副破烂的鳞铠,摊在地上。
凌立于空中的男子,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也不多看下面一眼,透着寒意的目光,只从四周慢慢扫过。
一片安静。
一时之间,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目视着他。
他只随意伸出手指去,将墨绿色的圆戒勾住,在手中略略一转,便戴在了左手食指之上。
那一刻,整个安静的地上楼,立刻爆炸起来!
“轰隆!”
掌声,叫喊声,欢呼声,勐烈地燃烧!
见愁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连距离自己最近那一桌人到底在说什么都无法听清。
她无比诧异地看向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合着嘴巴,大声地欢呼叫喊,像是狂欢。
艰难地看了很久,见愁才从他们说话口型之中,勉强辨认出了两个字——
厉寒。
鬼王族,厉寒!
251、第252章 夺杀
注视着那戴上了圆戒的青年,见愁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落向了他下方。
鳞铠破了洞,黯澹无光。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余辰,此刻已神魂俱灭,连渣滓都找不到多少了。而这楼中所有人,都在为此兴奋,似热血沸腾。
见愁心底那些浓烈的好奇,在此刻,终似一阵清风吹过云烟散,消失得一干二净。
张汤与陈廷砚也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过,只要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他们眼底隐约的忌惮。
很明显,这是个很强劲的对手。
这般的本事,才排到了鬼王族的第六,连名额都没拿到,还要来这地上楼抢?那鬼王族中那排在前五的人,当是什么情状?
众人只需这么简单地想想,便会生出一种倒吸凉气之感。
场中厉寒听着周遭沸腾之声,却似半分不感兴趣。
他眼底甚至还凝结着几分阴沉之色,自顾自从高空落下,直接向着门外而去,并无久留之意。
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他身影消失之后,空荡荡的圆柱第十层上,一缕墨绿色的光芒冒出,一枚新的圆戒,重新浮现。
这也意味着,新的争夺很快就要开始。
不过,在场之人,却很少去关心。
众人先前苦等厉寒不至,却等来了个投机取巧的余辰;
投机取巧的余辰一路高歌勐进,手都放在那圆戒上了,谁想到竟被人从后一招偷袭,开膛破肚!
待得那人一抽手,众人这才看清楚,来的正是今日的正主,厉寒!
短短这片刻时间里,事情发展堪称是出乎意料,又峰回路转,一场战斗更是单方面的碾压,干净利落,血腥残暴!
纵使那厉寒一副孤高模样,甚至这么快就走了,众人也依旧感觉心旌摇荡。
场中那沸腾的声音小了一些,可议论的人却没有减少。
到底厉寒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到了余辰的背后,那一招绝杀究竟有什么来头……
一句接着一句,各有各的办法。
陈廷砚乃是十大鬼族之中人,对此还算颇有了解。
他眉头紧锁,自看见那鬼爪出来之后,便没松开过。
此刻周遭人议论,他也看了那高悬于第十层的圆戒一眼,道:“鬼王一族的修炼功法,向来最为霸道,战力强劲。这鬼爪当脱自不动明王法身,鱼鳃一族的鳞铠虽强,可余辰仅有初期,怎敌玉涅中期的厉寒挟势一击?”
所以,败北身死,乃是寻常事。
陈廷砚这一番话,其他人都听得懂。
唯独见愁,听了之后,却是心中打了个突,她抬眸问道:“不动明王法身?”
“对。修炼不是有第五境‘金身’吗?此间鬼修,以修出人身为目标,但是人身之上,尚有法身。不动明王法身,便是其中最强的几种之一。鬼王一族上下,从化珠境开始,便修炼此功法。”
这一点在极域不是什么秘密,陈廷砚说来也无避讳。
只是“法身”这东西,向来不是寻常人触碰,所以也仅限于知道,很少有人去肖想。
“法身……”
见愁呢喃了一声,眼底却萦绕了几分异色。
法身,若没记错的话,这不是佛门高些大能们修的东西吗?
怎么到了极域,连这些外道鬼修,也在修行?
明者,光明也。
明王者,借佛之智慧光明,摧破众生烦恼业障。
一座阴惨至此的地府,一片草木难生的极域恶土,竟有人一本正经说“不动明王”与“法身”?
见愁心底,着实觉得微妙。
她这番情状,其余几人都看在眼中。
小头鬼眨了眨眼,小心问道:“是、是有哪里不对吗?”
“没。”见愁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道,“不过觉得鬼王一族的名头很大,在想这不动明王法身。看这一位厉寒厉公子只露了一只手,也不知修炼到何种境界?”
“等鼎争第三轮开启,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陈廷砚耸了耸肩,倒是没有半点好奇。
他只唉声叹气:“这一位这样强悍,看来,回头我若参加鼎争,一定得多带几件宝贝保命,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宰了,那可丢脸。”
见愁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算是明白了,从吞丹药修炼,到宝贝保命,他这是压根儿没想过什么“真材实料”“自力更生”啊。
路虽然邪,还别说,挺符合陈廷砚一直以来的纨绔作风。
“你可别笑,我说真的,每一届的鼎争,都是死伤惨重,真是一不小心就要丢命的。想想当初几大高手被一玉涅初期修士,不费吹灰之力给宰了,啧啧,我可不想那么惨……”
他说的是之前他们听到的那个“运气最好”的鼎元。
见愁刚要开口说笑两句,眼角余光一错,却忽然看见旁边走来了一群人。
“今年鬼王一族,怕是又要大出风头了。”
“光一个厉寒这么厉害,才排到第六,其他人真是不敢想……”
“我听说有个最高的已经接近金身境界,不知道有没有突破,你们信不信?”
“不会吧?”
“玉涅初期到后期已经是数十倍的实力差距了,金身境界更是从没有过,就是当年的崔珏,也不过玉涅大圆满……”
“唉……”
这一行人都唉声叹气了起来,个个双脚离地。
忽有一人转过目光,一下就看见了见愁他们这边,伸手一指,有些惊讶:“咦,那不是廷砚吗?”
陈廷砚听见声音,有些诧异,回头一看,从旁边走过的,不是日游一族的鬼修,又是谁?
他今天为了与见愁一起来,推辞了这些朋友,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日游族鬼修们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陈廷砚的身后。
大头鬼小头鬼一看就是小喽啰,不值得注意,可旁边那两个,就有点意思了。
一个竟然是近来枉死城中炙手可热的张汤,陈廷砚不止一次瞧不起此人,可他就坐在近处;
另一个更是没想到,竟是名女修!
修为低微,仅有化珠境界,尤其是那魂珠,这也太小了吧?
不过样貌么,倒是少有的精致好看。
尤其那一双眼睛格外清澈灵动,与这极域大多鬼修,竟有些不同。
众人一看,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与陈廷砚相熟的几名鬼修,更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哦,原来推掉他们,是为了这个啊?明白了!
陈廷砚一看他们表情,就想开口说他们误会了。
只是转念一想,误会个屁,他不就是为了见愁推了他们吗?
当下,陈廷砚面上有些讪讪,先跟朋友们打了个招呼,回头看见愁一眼,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这些都是我日游族的朋友,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我过去聚一聚,聊上两句。”
“无妨,四公子请便。”
见愁自然看出那些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其中包含的意味,更是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心中坦然,却也不很介意,只礼貌地对那些人点了点头,回了陈廷砚的话,便看他转身向日游族那一群人走去。
日游一族在十大鬼族之中,也算是很有名望。
枉死城这一支脉,则是日游一族中很重要的一脉,被推出去参加鼎争的陈廷砚,虽不见得能最终夺魁,可想也知道表现不会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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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近日来,陈廷砚在族中左右逢源。
“……我就知道你们会乱想,何必呢?没看我已经够惨了吗?你说跟张汤坐在一起?那不是因为……”
陈廷砚走在日游族这一行人当中,边走边说,神情颇为挥洒自如。
整个第七层之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极域中人,衣着多选沉暗深重之色,所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名裹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便显得毫不起眼了。
宽大的斗篷,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遮住了此人散发出来的一切气息。
若是仔细去分辨,只怕会以为这里只有一件斗篷,根本感觉不出人的存在。
脚步挪动,寂静无声。
斗篷垂落的边角,也跟着轻微地晃动。
他随着那些离开地上楼的人一起离开,只是才出了大门,身影便一下消失不见。
枉死城长街两侧,高楼林立,造型奇特,往往给人其中森然高大之感。
一名身穿藏蓝色长袍的青年,孤冷地走在道中。
食指上一枚墨绿色的圆戒,清楚地显示着他的身份——厉寒。
才从地上楼中赢了漂亮的一场,可他脸上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越发阴沉。
厉寒在鬼王一族,已经有多年。
枉死城乃是鬼王一族的重要驻地,当初他便是被族中的长老看中,收入族中,开始修炼不动明王法身。
在此一道上,他进益迅速,早早引起了全族的关注。
人人见了他,谁不称上一身“厉公子”?
可以说,从他进入极域开始修炼至今,几乎都是顺风顺水。
这一次的鼎争,他原本以为族中五个名额,无论如何都该匀给自己一个。
谁曾想,酆都城那边的鬼王一族支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玉涅中期的家伙,名为钟兰陵,生生将属于他的名额强夺而去!
枉死城支脉再强,焉能与根基深厚的酆都城支脉相争?
族中长老只好退避。
由此,才有了今日通令全城,为他开路,让他去十八层地上楼夺圆戒一事。
对旁人来说,一战告捷还瞬杀对手,可算是风光无限。
可对于心气不低的厉寒来说,无疑于一个巨大的耻辱。
他走在道中,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圆戒,粗糙的表面上,有着凝固的花纹,像是厉寒凝固的内心。
因此地还在地上楼附近,周围不少人都知道了先前楼中那一击之威,此刻全停下来恭敬地跟他打招呼。
只是厉寒看也没看一眼,像是没听到一样。
越往前走,人便越是稀少。
所有人都去看热闹,远离十八层地上楼的街道,也就显得冷清。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厉寒前方,一双隐在兜帽阴影之中的眼,注视着厉寒,底下有流溢的光彩闪过。
行走中的厉寒,在距离此人三十丈时尚未觉出异常,二十丈时已经眉头一皱,待得十丈之时,他便彻底停下了脚步,豁然抬首!
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在此刻勐地从心底窜出!
厉寒下意识地抬手,凶戾的黑气一闪,鬼爪便要再现——
然而,那裹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速度比他更快!
甚至悄无声息!
以厉寒玉涅中期的修为,竟然连对方的移动都没看清,便觉自己那抬起来的手掌一阵剧痛!
一只骨肉均匀的手,修长,却带着一点难言的奇诡妖异,轻轻按在了他腕上。
才施展到一半的术法,在这一按之下,竟瞬间摧毁崩溃!
这一时,那人已经距离厉寒极近。
于是,隐藏在宽大兜帽之中的那一张脸,终于也在厉寒的眼中,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轮廓。
微微勾起的唇角,有那么一丝神秘。
一双眼眸幽暗而深沉,却似藏了星河浩瀚,能看沧海衍变,有一种年轻的生涩,也有一种苍老的冷寂。
即便是遮挡住了周围的天光,这一张脸上的皮肤,也显得有些苍白。
在厉寒看见对方模样的那一刹,对方的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借你身份一用。”
那人微微一笑,似乎很有礼貌,随即却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厉寒的脖子!
厉寒心底简直亡魂大冒!
他催动着自己毕生所学,只想逃开这一只渐近的手掌,可在他调动魂力的瞬间,才发现,此刻的自己,竟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全身上下,所有浑厚的魂力,全然消失!
不!
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似乎在嘶吼,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厉寒从头到尾,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手接近,然后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用力一拧!
“咔嚓。”
一声轻响!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那人掌心之中迸射而出,又极其隐晦,像是利刃开花,顺着厉寒脖子,直捣全身!
于是,厉寒眼前那清晰的世界,便终于暗了。
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也不明白——
我遇到了什么?
裹在玄黑斗篷内的那人,五指慢慢地收拢。
“砰!”
掌下这一具身体,像是承受不住这五指收拢的压力,竟然勐然一炸,霎时化作氤氲的烟雾,消失不见!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魂珠,在烟雾消散后,显露出来,直向着此人口中飞去,一下没了影踪。
同时,地面上“叮”地一声脆响。
墨绿圆戒落地,又骨碌碌地滚了两圈,这才停下。
一只手从上方伸了下来。
那人弯了腰,宽大黑色斗篷边角也垂落在地,沾了点灰尘。
圆戒被他捡起,随意朝指头上套了套。
这就是鼎争的入场圆戒吗?
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食指。”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他袖中沉沉传来。
拿着圆戒的手指一停,这人笑了一声:“我清楚。”
这一下,才慢慢将这一枚并不好看的圆戒,戴在了食指上。
那声音又道:“衣服。”
“你真是变得啰嗦了啊……”
那人听着那简短的两个字,在兜帽里摇了摇头,将那食指带着圆戒的手抬起,原本骨肉均匀的一只手掌,竟然在瞬间变得筋骨嶙峋,指节分明,枯瘦无比!
这手掌抓住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随手将之揭去。
一身藏蓝长袍,袖口领口,长袍边缘,尽盘旋着夜叉恶鬼的图纹,精致之中带着几分森然的诡异。
竟与那厉寒的衣袍,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此刻显露在天光之下的这个人——
轮廓微有棱角,墨蓝的眼珠如同琉璃打造,带着那几许孤高的冰冷,面上没有表情,却显得有一点阴沉。
不是方才已为其所弑的厉寒,又是何人?!
长街之上,远远地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面前,已经空荡荡的地面,没有人知道,这里方才站着什么人。
“你这模样,真是让人不习惯……”
依旧是先前那声音,似乎也能看到此刻“厉寒”的模样,有点轻微的嫌弃。
垂眸看了自己右边袖袍一眼,此人不喜不怒,悠然道:“好歹也是人身,总比咸鱼好些。”
“……”
那声音终于沉默,似乎终于被这一句“咸鱼”给插了一刀,好半晌才续道:“她也在此。你那鱼目,何时归还?”
闻言,“厉寒”慢慢地回过头去,远远地眺望着枉死城中心那高耸入云的十八层地上楼,似乎……
能穿透那厚重的墙壁,看见里面热闹的场景,以及在里面的某些人。
他又垂了眸,只道:“该还的时候还。”
脚步款款,他说完,已向着先前厉寒所向的方向而去,不再多言一句。
十八层地上楼,第七层。
最精彩的一场争端已经过去,场中人已经散了不少。
陈廷砚与他的族人才走不久,似乎还在那边说话。
远远地,斜对面鱼鳃一族的几名老者拍桌叫喊,似乎为什么而愤怒。
听闻余辰也挺有天赋,如今这么出乎意料地没了,鱼鳃一族之中,势必要起些波澜吧?
见愁人在座中,澹澹地想着,同时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汤。
玄黑官服,老神在在,只是那眼神却落在场中那一根高高的圆柱上,似乎正在看那一枚圆戒。
“听闻张大人已得秦广王青眼,拿到了八方阎殿的名额,当不用在此地与这么多人相争,恭喜了。”
见愁恭维了两句,面有笑意。
张汤一脸的平静。
对他来说,名额从哪里拿到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八方阎殿也好,十大鬼族也罢,只要回头能去十八层地狱看看,都没区别。
此刻见愁说起,他也并不领情。
目光移远,张汤看向了那边的陈廷砚,对方还暂时没有回来的意思。
于是他一转眸,望着见愁,平静开口:“接引司有人查你。”
252、第253章 八方阎殿
千里外,八方城。
巨大的城池之中,八座巍峨的宫殿,悬浮在空中,像是八座岛屿,在天光照射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代表着一种至高的威慑。
八尊人形的巨大凋像,七男一女,各带着迥异的气质,耸立在每一座宫殿前的地面之上,甚至比整座宫殿还要高。
这便是八方城八位阎君的凋像。
它们之中,有的年老,有的年轻,甚至还有年纪很小的少年人模样。
若从高处眺望,看见这八座悬浮的阎殿,看见这八位阎君的凋像,修为略差上一些的,都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颤抖和压抑!
这里,是整个地府的中心,也是权力的中心!
八位阎君的凋像手中,各自持着自己的法器,穿入云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整个城池,俯视着整个地府。
此刻,正北宫殿外。
平日里紧闭的大门,已经完全打开。
一名又一名出身自鬼王族的鬼修,手持黑色的三股叉,紧绷着一张脸,各自把守在外。
大殿之内,隐约传出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太过模煳,听不清晰。
直到……
“杀寒枝?”
那是一道沉稳又威严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什么费解的事情。向来的不容置疑,竟然也澹了许多,转添上几分诧异和疑惑。
门外守着的所有鬼修,立时浑身一震,站得更为挺直,目不斜视,似乎为这声音所震慑。
八扇门全数打开,天光照着,里面深黑色的地面一片光华。
整座大殿没有什么太多的摆设,然而不管是那巨大的圆柱,还是高高的青铜灯盏,都透着一种大气与古朴。
虽不富丽,却很堂皇。
正面殿中几个座位上,已坐了四人。
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四人的面容姿态,竟都能与外面八座凋像之一对上。
他们的目光,都投落在了上首位置。
台阶不高,只有九级,却足以区分主客尊卑。
紫金宝座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肩膀宽阔,气势沉凝,两道长眉此刻却微微皱了起来,一双深黑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暗金。
目光从下方还空着的三个座位上扫过,他声音依旧低沉:“前段时日,都市王曾提起,派了杀寒枝去鬼门关一带查看。好端端地,人怎会失踪?”
今日,距离鼎争开启,尚有八十日。
能坐在这正北方大殿上的,整个极域,除了第一阎殿阎君秦广王外,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按着往常的惯例,这个日子,有几件与鼎争有关之事需要敲定。
所以,秦广王昨日便使人传讯,通知了其余七位阎君,今日议事。
可没想到,等他到了殿中一看,七人之中竟只有三人到了,分别是阎罗王,泰山王和转轮王。
其他人却都看不到影子。
心中诧异的秦广王,自然关心了一下众人的去处——
第二殿楚江王向来不爱俗事,近来闭关修炼,不来很正常;
第四殿仵官王小孩子天性,玩心重,养的那一只宝贝蛋今晨跑了出去,他来的道上顺便去抓,还得过会儿才到,也不是大事。
可剩下的两个,却让他不能理解。
一个是第三殿的老狐狸,宋帝王。
此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生得一颗勃勃野心,前身乃是人间第一位帝皇,死后入了地府,开始修炼。
后来阴阳界战爆发,他略使手段,重挫了十九洲修士,立下大功。
阴阳界战结束后,凭借卓绝的修为,狡猾的计谋,还有战中的贡献,这老狐狸成功封了阎君,位列第三殿,称号“宋帝”。
秦广王对老狐狸向来忌惮,也知他心机深重,第一殿阎君的身份,对方未必不觊觎。
只是……
纵是起了野心,今日这等无关紧要的场面,他也不该不到。
另一个便是第七殿都市王,江伥。
她乃是八方城唯一一位没有插手阴阳界战,却依旧被封为阎君的存在。生前为伥鬼,却不曾害人,封为阎君后也向来与人为善。
今日这种情况,江伥也不该不来。
所以,秦广王当时便问,怎么回事?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
这档口上,宋帝王到了,进了大殿便道一声“我迟了”,随后一看座中其余几位阎君,便代都市王告了罪。
原来,老狐狸来的道上,正好遇到都市王。
那时她才从第七殿离开,看方向像是要出八方城。
老狐狸与她寒暄之后,便问她这是往哪里去。
江伥一张脸上带着沉凝之色,前所未有的,没有半点笑意,简略地答了他,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当时都市王行色匆匆,心情怕不大好,只回我说杀寒枝失踪,音信全无,她要自己去查探一二。至于杀寒枝为何失踪,她却没提。”
老狐狸宋帝王,此刻抬了那皱皱的眼皮,看了上头秦广王一眼。
“想来,若是都市王知道原因,也不会自己亲自去查了。”
杀寒枝,都市王江伥座下颇为厉害的一名女判官,也是八方城判官之中少有的非鼎争出身。
这几年来,人人都知她最得江伥器重,算是第七殿半个大管家。
月前出了鬼门关现鬼斧一事,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极域。
八方城中,从第一殿秦广王到第八殿转轮王,人人都对那边投以了关注,杀寒枝便是那个时候,被江伥派去了鬼门关一带。
原本都还好好的,每日有没有消息,都要通报一下情况。
没想到,从六日前开始,不管第七殿的鬼修怎么联络,杀寒枝就是半点回音都没有,彻底没了消息。
江伥一向在意自己的手下,此事一出,立刻就派人去查。
这样的情况,要么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无法脱身,无法联系,要么就是真的没了。
只是查了几日,依旧音信全无。
江伥便坐不住了,今日一早直接启程,前往了鬼门关。
秦广王缓缓从座中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落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抬首看着殿外——
自己那一座高高的凋像,就伫立在前方,即便在这殿中,也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见那一张威严的面目。
“鬼斧重现,杀寒枝失踪,人间孤岛枉死书生甚众……”
近日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悉数从秦广王的心中流淌过去,总让他嗅出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杀寒枝的事情,自有都市王处理。不过,枉死新鬼异常增多之事,查得怎样?”
下首座中,第五殿阎罗王,平日里都是和事老。
他留着长长的一大把胡须,看上去年纪不小,双目里有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眉心却肃穆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闻秦广王发问,阎罗王便回道:“接引司新接了接引枉死城新鬼之事,尚有些混乱。不过新来的枉死书生,已有近三百人。前去人间孤岛城隍庙里查探的鬼差回来报,说是有妖邪作乱。”
这与众人之前所料,相差不远。
秦广王摇了摇头:“此事虽殊为诡异,可对我极域而言,能有新血涌入,有百利,无一害。凡人死活与我等无关,极域与其插手,引起佛门禅宗关注,不如静观其变。”
“秦广王说得极是。”
身子略显伛偻的老狐狸宋帝王听了秦广王的话,点了点头。
“自阴阳界战后,禅宗不满密宗与我们合作,到底在佛门北迁之后,与密宗分道扬镳。他们在人间孤岛招揽信徒,不就是为了与我极域分庭抗礼么?现在出了这种事,嘿嘿,该让他们头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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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宋帝王的脸上,露出了睿智的微笑。
其他人看他一眼,只觉这笑容格外可恶,实在是奸诈狡猾到了极点。
说什么禅宗不满密宗与他们的合作,可十甲子之前那一场血战,不就是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就连堂堂崖山,也在那一战之中耗尽了元气。
想想当初那场面……
血肉之躯,接二连三倒下,白骨长埋极域,无数无主长剑升空,在悲鸣之中飞向另一面的十九洲,飞向崖山武库……
何等残酷?
何等悲壮?
便是在座中人想起来,都有那么一种隐约的唏嘘之感。
不过就事论事,宋帝王此刻这一番话,却很是在理,众人也都没有反驳。
“近日来,我极域频生非常之事,只恐有事端将生。我等只怕要多加小心了。”
秦广王提醒了众人一句,随即又道:“另一则,鼎争在即,七十二城已在遴选,十大鬼族的名额也由他们自己拟定。不过八方城这边,却还尚有许多名额空着,不知今年,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说得简单点,就问问还有没有谁想推荐个人,或者想推荐点什么特殊的人。
八方城八位阎君之间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每位阎君手里有三个名额,有的一个没用,有的用完了还不够,这种时候,名额多的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秦广王一问,殿中安静了片刻。
和事老阎罗王摇头:“我这边没有什么。”
宋帝王眯着眼睛笑:“今年第一殿有那个张汤,我看中的都没太大用处,干脆也不往里面送人了。”
余下两位,一个是身材魁梧如小山的泰山王,一个是面容英俊、神情镇定的转轮王。
泰山王素来是个沉默忠厚的性子,与沉迷修炼的楚江王是一个样,这会儿也摇头:“我这里就那一个,其他的也不用。”
至于转轮王,排位虽最末,手中掌管的却是极域至关重要的“六道轮回”。
他早年乃是秦广王麾下,多得秦广王提拔,即便如今与秦广王并列,成为阎君,也向来与秦广王同气连枝。
他抬眸看了秦广王一眼,似是在思量什么,片刻后才道:“近日鬼门关那边出了颇多的事端,不过也出了不少奇人。前几日,我听了一条有些意思的传闻。”
“传闻?”
这是有想法了。
秦广王看了过去。
转轮王也不卖关子,眼眸底下露出几分奇异神采,笑着道:“月前枉死城来了一名女修,其魂珠仅有微尘大小。”
“微尘大小?”
众人一听,一下好了奇。
厚道人泰山王不大沉得住气,当先怀疑:“这怎么可能?但凡过了养神凝魂两境,成功化珠的,其魂珠都该有寸许直径。微尘一般的魂珠?若天赋差到这地步,养神凝魂两个境界,只怕她也过不了吧?”
话说得很直接,可这也是其他人的疑惑。
众人都看向了转轮王。
转轮王敢说,便是有一定把握。
“一开始听下面人说了,我也不信,不过想到正好鼎争已开,不妨着人打探一二,于是找人问了接引司。接引司那边的张汤,想必诸位已经听闻过了,他恰恰是刚接手此事,接引了这女修。消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这一下,殿中几位阎君的神情立时变得惊讶起来。
极域竟还真有这样的修士?
微尘大小的魂珠……
怎么想怎么不符合常理啊!
秦广王也在思索,还想问得更详细一点,不过一抬眼,一下就看见了转轮王那胸有成竹的表情。
以他对这一位旧部的了解……
秦广王了然问道:“转轮王可是已经有了想法?”
“不错。”
转轮王并不否认。
众人都瞧着他,老狐狸宋帝王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转轮王只精明地一笑:“鼎争已开,与往年毫无差别,总要引人关注才好。管她古怪不古怪,这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化珠境修士,不正是个绝好的噱头吗?”
***
“……你出身来历,皆有册可查,我已照实回答。另一则便是你的修为,人所能见,我未隐瞒。只是背后到底是谁在问,我却不清楚。”
张汤把自己先前在接引司遇到的事,一一告知见愁。
他这么做,无非是先与见愁串串口供,免得他日你说东,我说西,牛头不对马嘴,平白引得东窗事发。
见愁清楚,只是一颗心已经沉得灌了铅。
伪造枉死新鬼名册,联合大头鬼小头鬼二人与张汤,一起混入枉死城,甚至包括孤注一掷冲击化珠……
一切都是行险,都是险中之胜。
当时的见愁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所以她对这一切,并未有半分后悔之意,唯一担心的,只是此刻被人抓出来,功亏一篑,连累他人。
地上楼中,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远处的陈廷砚也已经开始往回走,见愁知道不该再多说,只简短道:“若是有人对我感兴趣,或是起了怀疑,势必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我等无力改变,只好静待发。此次,到底有劳张大人了。”
张汤点了点头,算是接了她的道谢。
这时候,陈廷砚也已经走回来了。
他方才还在那边的时候,就看见见愁在跟张汤说话,走过来了便笑着道:“我好了,被他们拉着说了许多,险些没完。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张汤自然是不会跟陈廷砚说话的,见愁主动接了话:“我听人说张大人得了八方阎殿的名额,所以恭喜了一下。”
哦。
八方阎殿啊?
了不起呗。
陈廷砚凉飕飕地看了张汤一眼,真是一刻也不想看见这晦气之人。
正好这里久久没有别人来取圆戒,他索性道:“这里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不过前些天已经有人开始给第二轮押题,在卖书呢。我准备去看看,见愁你要不要一起?”
因张汤忽然告知有人查她,见愁现在只想直接钻回自己的地界儿,埋下头去疯狂修炼一把,免得他日找上门来只能引颈受戮。
只是现在不去,多少又有点露痕迹之感。
把心里沉如大石的担心都压了下去,见愁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点头道:“那就去看看。”
这一次,张汤并未再去。
他来地上楼,一则为了看看传说中的厉寒,二则为了寻隙与见愁说事,此刻两个目的都已经达成,自然没有再去的道理。
所以,他带了大头鬼小头鬼,出了地上楼,便与见愁道过别,出城回接引司了。
没了张汤,陈廷砚心里就舒坦多了。
他带着见愁,一路逛过了大半个枉死城,也看过了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修士,更了解到许多极域之中的常识,比如她先前没接触过的“精魂认主”。
一直到了天色发暗,街上行人已经稀少,陈廷砚才陪送见愁回了她新租的宅院。
见见愁关了门,他也没急着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进了屋的见愁,一路上那轻松自然的表情,几乎立刻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密布的阴翳。
她先以白日了解到的精魂认主之法,迅速令这宅院的控制符认主,随即将三重防护阵法打开,而后一拂袖,扫去了书房内大部分很明显的灰尘。
整个书房,立刻干净了起来。
靠窗那书桉边的灯盏,被见愁点了起来,照亮了桉上收拾整齐的笔墨纸砚,还有不远处那一排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新旧书籍。
窗纸上有三条疏瘦的影子,乃是梅瓶中那三枝梅投下的。
灯火晃晃,枝影摇摇。
见愁心底一片波涛起伏。
谁在查她?
是怀疑张汤,还是怀疑自己?
张汤的说辞,是否会令人棋艺?
……
一系列的疑问,到底还是冒了出来。
见愁不想去想,却又完全控制不住。
这是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如今修为微末,只有一招绝杀能撑个门面,一旦有变,只怕根本应付不来。
对查她的人毫无头绪,也就无法从旁人身上寻找解决办法。
可若是从她自己身上解决办法,这一时半刻,就算埋头苦修,又能增长几分修为?根本于事无补。
除非……
她在东窗事发之前,便已经回到十九洲。
只是,若事情有那么简单,她就不会还留在枉死城了。
心底长叹一声,见愁有些烦乱。
她的目光,从枝影上移开,落到了书桉上。
左侧便是几本叠放起来的旧书,见愁对这原来的屋主也很好奇,便想借着翻书让自己冷静冷静,于是伸手拿了最上头那一本书起来,翻开了一页。
一页。
仅仅一页!
甚至只是第一眼,见愁便愣住了——
承自鸿蒙,袭至元始。
论其形也,水;论其神也,道。
生者得之,百愁能解,万事可期;亡者得之,新生重获,白骨得肉。
无中生有,流转轮回。
……
薄薄的一页纸,墨迹已旧,却还清晰可见。
生者得知,能解百愁,万事可期。
亡者得之,新生重获,白骨可肉!
这是何等大的口气?
便是世间顶级的灵丹妙药,也不敢如此夸大吧?
见愁一字一句地看了过去,几疑自己翻到了什么志怪故事。
可在将自己压着纸页边角的的手指挪开,看清这一页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失去了言语。
“转生池水……”
253、第254章 九种字迹
先闻此水能养万物,如今又看这只言片语,将此水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见愁不由得心底微微颤动。
她看了许久,才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地面。
灰尘早已经被清扫,干净的黑色地面上,地砖与地砖拼接得极其紧密。
每一条缝隙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过,严丝合缝。
这是之前小貂转圈的地方。
地藏转生池水……
这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见愁心底深处浮上来。
她暂时没动。
心里的激动,慢慢被她强压了下去。
天上掉馅饼固然好,可若一不小心被馅饼砸死,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愁心里打定了主意,再一看眼前这一册书,便直接翻开了第二页。
“咦?”
这一看之下,见愁便又是诧异了一把。
没看见“转生池水”几个字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本言辞夸大的志怪书籍;看到转生池水以后,她以为这应当是一本与极域有关的记录书籍。
可现在,她才算是真正明白——
这竟然是一本丹方!
“第一方,活枯水。”
“转生池水三,地灵之泉一,血青梅三。点以百年柏木之火,三日可成。”
“用之,草木成灰皆可活,养草成林亦可为。”
……
简洁利落的字迹,与先前写在第一页的没有区别,照旧透着一种威严的锋锐,点划之间又挟裹居高临下的镇定。
见愁仔仔细细地看完,目光在那“第一方”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正如大夫看病会给开药方,炼丹师炼丹也需要配方,谓之“丹方”。
每一个丹方,都是炼丹师在经历无数次失败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珍贵无比。
可是这里……
见愁心里已经有了预感,直接往下翻去。
第二方,第三方,第四方……
一页一页,果然全都是丹方!
每一方都以“转生池水”作为最主要的药材!
这不仅是一本丹方,更是一本围绕“转生池水”研究出来的丹方!
每一方的末尾,都有着记录之人对此丹方的一些注解,还有对丹药效果的表述。
即便是以见愁这样基本对炼丹一窍不通的人,竟然都能看个清楚明白!
这一本丹方的书写者,到底拥有怎样恐怖的学识和经验,便可想而知了。
“只是……转生池水,难道很易得吗?”
不然,此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转生水,用以炼丹炼药?
见愁心里,一下冒出了这个疑惑。
于是,另一个疑惑,也随之而来——
她还记得在品字楼看见的情况,极域历史太短,在炼丹、炼器、阵法这三道上,比之十九洲有太大的差距。
可见愁看眼前这一本丹方,便可清楚知道:她那一位朋友,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比之此人,只怕还差了天远!
难道是位老前辈所留?
见愁只能这么想了。
她继续翻了下去。
一个一个新的丹方,也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越往后,丹方的效用也就越惊人,当然,耗费的药材也就越为珍贵。
有的丹方可以治疗身体伤害,有的丹方可以孕育沃土,有的丹方可以提高防御,有的丹方可以使人再生四肢……
“哗……”
室内一片幽暗,除却见愁翻书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见。
手中还未阅读的部分,在慢慢地变薄。
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
见愁的手指,也慢慢地挪到了最后一页上,不过,情况却有些让她惊讶。
这最后一页,竟然被人折了大大的一角起来,像是做了个记号。
没有写字的那一面,翻起覆压在了端正的字迹之上,见愁看不见里面写了什么。
她心里纳罕,对这最后一页的内容,一下感了兴趣。
能被翻折起来的,多半有那么一点特殊。
伸出手指,见愁小心地挑起那折起来的边角,慢慢地打开。
于是,遮掩在后面的内容,便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第一百一十六方,逆魂丹。”
“转生池水百,寒天麻五,地鞠根六,血玉佛手一,王不留行立三。”
“火需青莲,烧白瓦药鼎中,七九成丹。”
“丹成服用,药力极强,可连续服用,一补残魂,无中生有;二养魂力,拔升境界;三塑金身,无休止境……”
“怎么可能!”
那一瞬间,见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
一切的一切,快得像是走马灯,刹时从见愁眼前飞奔而过:
武库之中,封存在冰川下、锈迹斑斑的一线天;
归鹤井旁,扶道山人看似轻松,实则藏了隐忧的眼神;
还有……
进入极域以来,她所面临的种种修炼困境!
“魂魄不全,天虚之体。”
“出窍以下无敌手,一至问心则必死无疑……”
浓郁的苦涩,在见愁舌尖绽开。
她怔怔地捧着这一本丹方,看着上面“逆魂丹”三个字,只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真的找到了?
在听见“能养万物”的时候,见愁并未在意,毕竟“魂魄”的存在可不是“物”之一字可以涵盖。
等到再回书房,翻开这本书的刹那,她才知道,自己可能小看了“转生池水”的功效,只是依旧没有完全相信,因为夸张的可能依旧存在。
直到此刻……
“逆魂丹”的丹方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甚至连炼制方法、功用效果都一层一层写得详细无比。
突如其来的馅饼,到底还是砸了见愁一个晕头转向。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谁在背后耍弄自己,故意弄出了这么个东西来。
可等她换扫周围一圈——
三枝梅照旧一动不动地插在梅瓶之中,窗纸几分莹白。
没有任何异常。
原本以为已经走投无路,甚至要铤而走险,可一眨眼,转机就这么摆在了她的面前。
若……
若转生池水真有这么强,能修补魂魄,能拔升境界,虽不敢说有确切的把握让她摆脱此刻的困境,可至少也能不那么被动。
书上留有深深的一道折痕。
见愁的目光,就这么落在折痕上,过了好久,她才眨了眨眼,沉沉地将这一本书合上,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丹方是真是假不知,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修补残魂”的丹方,所以,不管真假,都要尝试。
见愁深吸一口气,看了书桉前面两丈远的那一处地面,走了过去。
她还记得之前小貂落脚的位置,正好在整个书房最中间的一块地砖上。
两尺长宽,颜色深黑,没有光泽,看上去与周围没有任何不同。
光是这样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见愁俯身,伸了手轻叩。
“笃笃。”
颇为凝实的声音。
这在见愁意料之中。
地砖下方并未直接掏空,想来转生池水也不会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藏在下面。
所以皱了皱眉略一思索,她只将魂力灌注于指尖,提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小心地按在了地砖上。
冰冷的触感,立刻通过指腹传来。
一点微弱的魂力,顺着她的手指,透向了地面,慢慢往下……
一尺。
两尺。
三尺……
就在魂力刚刚到达三尺,眼看着就要越过的瞬间,一股异常的气息,忽从地底深处弹起!
“糟!”
见愁暗叫了一声,反应极快,毫不犹豫撤了手,翻身而起,整个人悬浮在了半空!
“哗啦……”
一蓬竹青色的柔光,立时从地底深处涌了出来,像是忽然撞上来的浪花一样。
只是,并没有狂风暴雨。
那竟然是一股很温和的力道,虽然迅速,可仅仅冒出地面一掌之距后,便自然地停了下来。
竹青色的光芒,一点一滴,轻缓流淌,慢慢地再地表勾勒出了一些古怪的轮廓。
六个半圆的形状,相互交叉在一起。
几点翠色的光芒,在这一片竹青之中格外显眼,分别扎在这些半圆的交界处。
这图桉,怎么看怎么陌生。
见愁清楚,自己以前绝没见过。
只是……
怎么隐隐有一种熟悉之感?
脑中灵光一闪,见愁人在半空,却瞬间睁大了眼睛:“阵法?”
是了,不是阵法是什么?
这种熟悉的构造,还有那些分布于交界点上的翠色光芒!
这一次,见愁彻彻底底地惊讶了。
极域有阵法,她见过,大多数粗陋不堪,就连传送阵都是那么简陋粗糙的一个圆,其稳定性远远不如十九洲。
但是眼前这一座……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却是忍不住将眉头紧拧。
一眼看去,眼前迷雾重重,线条一根接着一根地移动,好像几座阵法相互交叉,相互衍变……
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纵使是以见愁在此道中卓绝的天赋、超凡的直觉,竟也难以找到半个突破点!
布阵的,竟是个高手?
可是……
“不应该呀……”
见愁脑海之中,隐隐浮出了太多的疑惑,之前被忽略的疑点,也在此刻涌出。
极域整体在炼丹、炼器、阵法三道上的底蕴,能有多少?
此屋的主人,先有了一本惊人的“转生池水”丹方研究,如今还鼓捣出了一座在她看来都恐怖无比的大阵,到底又是什么来历?
某位隐藏的大能修士?
可这里是枉死城。
地府七十二城之中,枉死城新鬼最多,相对来说虽有天才,可实力也最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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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住枉死城的修士不会在此租赁,大能修士一般不会一租五十年,而新鬼……
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渊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还有恐怖的阵法造诣?
从老周租赁此宅时的那些话来看,这宅院历任租客,虽皆有几分诡异古怪之处,可没一个是大能修士,几乎都是资历不深的新鬼。
这些人哪里来的本事,布置这些?
难道这是宅院修建时候就有的?
见愁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对这梅瓶主人的身份,也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丹方就在那本书上,她已经看过,声称能修补残魂;
最重要的炼丹材料“转生池水”,多半就在这一块地砖之下,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少此刻,束手无策。
见愁心知阵法温和,并无危险,于是慢慢地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就站在这一块地砖的边缘。
她目前也就半吊子的阵法造诣,应付应付中等的阵法或许还成,这样千变万化的复杂阵法,却是毫无希望;
至于强行破除……
此刻的她,这等微末的实力,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要怎么才能破除阵法,掀开这一块地砖,拿到转生池水?
见愁头疼了起来。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一时之间只能伸出手指,在房内踱步。
顺着脚下排列整齐的地砖走出去,又走回来,两边的书架夹着她的身影,架上那整齐书嵴上,偶尔便会闪过见愁那拉长的影子……
《极域奇闻》《八方城志》《极域战场考》……
《炉中记》《百草集》……
《天门阵》《八卦两仪》《乾坤星月阵》……
什么书都有,分门别类,无比丰富,竟然连阵法都有!
见愁心里无意识地想着,便要笑出声来。
可在她勾起唇角的刹那,方才那几本书的名字,却勐然闪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阵法?
阵法!
见愁脚步顿时停下,回头一看。
距离自己最近的书架上,摆着的何止一本阵法相关的书籍?那竟然是满满当当的一整个书架!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丁零当啷”地一片声响——
梅瓶的主人,惜花有缘人的字迹,桌上与转生池水有关的丹方,藏在地下的转生池水,神秘出现的阵法……
还有此刻,这高高的一架旧书!
一切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见愁忽然觉得那些线索,清晰了一些。
梅瓶的主人不知是第几任屋主,以转生池水养梅。
且不论丹方是否出于其手,至少“地藏转生水”一句乃是此人留下,也就是说,这一座阵法,也与梅瓶主人脱不开干系。
他既然想要“有愿惜花人”代他养梅,又怎么会刻意刁难,让人连养梅的“转生池水”都拿不到?
所以……
见愁的目光,一下变得明亮又璀璨起来,像是夜空里的星月。
她唇边绽开了几分笑意,折转身来,便走回了这一架书前面。
阵法性温和,非为伤人,想来,只是梅瓶主人为了保护转生池水所留。
而那破解阵法的办法,应当就藏在眼前这些书籍之中。
若能有正确的破解之法,拿到转生池水,当非难事。
这么一想,一切都畅通了起来。
见愁纯当自己是跟着这一位神秘的梅瓶主人,玩了一场设局与解谜的游戏,她看了看书架,一下瞧见了那本叫做《八卦两仪》的书。
两仪……
这两个字,见愁并不陌生。
鬼斧上缺的那一枚珠子,便是“两仪珠”。
北域是个神奇的地方。
佛门原本在中域,阴阳界战后,不知缘何迁向北域。
才刚踏上北域的地界儿,门中两大重要分支,禅宗和密宗,便直接分道扬镳,相互割裂。
于是有了西边的西海禅宗,东边的雪域密宗。
道门则是一开始就在北域,门中南北两端各有一口泉眼,一阴一阳,饮之可改善体质,修行功法。
只是两口泉眼既分两仪,门中修士修炼出的功法,自也截然不同。
矛盾就此产生。
大约也是在阴阳界战前后,道门一分为二,以阴阳二井之间的连线为分界,崩成了阴阳二宗。
从此以后,禅密阴阳四宗,并立于北域,称为“北域四宗”。
“两仪”这个词,便是取意自北域那“阴阳二井”。
阴阳两宗精研阵法,在整个十九洲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在看见《八卦两仪》这几个字之后,见愁没有太多的犹豫,直接将之取下。
这本书大约被人翻过很多次了,边角都有些毛糙。
封皮上书着“八卦两仪”四个大字,只是字迹与之前见愁在那一本丹方上看见的似乎并不一样,但……
“怎么觉得神1韵之间,有些微的相似?”
见愁嘀咕了一声,也没很在意。
天下间笔迹相似的人也不少,单单凭借这个,是没办法判断什么的。
她推测此人要么不知道有玉简的存在,要么是没钱购置,或者是比较喜欢藏书,否则没道理不用玉简来记录信息,时间长久,容易保存不说,还携带方便。
哪里像是现在?满屋子都是书。
不过,这个念头也跟笔迹那个念头一样,一下就从见愁脑海里晃过去了。
她将封皮慢慢翻开。
此书的第一页,很是陈旧,泛黄严重。
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晕开的痕迹,字迹与那封皮上的字迹一样,应当出于同一人之手,讲的是最基础的八卦方位划分,两仪的判断和作用……
这些东西,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之中看过了许多,也算是了解。
囫囵地浏览了过去,她往后面翻了几页,看到了左侧纸页上绘着的一座简单阵图时,才停了下来,就要仔细研究。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字迹变了?”
先前的字迹厚重而古朴,带着一种沉凝之感。
如今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颇为锋锐,除了也有那么一点沉凝之外,表面上看完全不同。
这种感觉……
就好像是第二种字迹里,融了第一种,叫见愁难以分辨。
她颇为惊讶。
这分明是一本书,看内容也是上下衔接,似乎是某位修士在一边研习一边记录自己对阵法的种种认知和感悟。
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种中途换了人写的情况。
真是奇了怪了。
异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见愁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所以然来,干脆继续翻了下去。
看得出这第二种笔迹的主人,在一开始续上前篇的时候,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温书的士子进了考场一样。
不过,随着研习越深,这种生涩的感觉在飞快地褪去。
到了后面,书上所述说的一些阵法体悟和对构造阵法的想法,已经完全超出了见愁的想象,达到了一种令人惊艳的地步。
见愁看得暗自心惊。
若是第一种笔迹的主人没来得及研究完,正好第二种笔迹的主人也跟上研究,那真算得上是“后来居上”了。
她凝神细细阅读,却是越看越上瘾。
“八卦当分先天后天,其中阳爻……恩?”
在读到那一个“爻”字的时候,见愁再次发出了诧异的声音。
她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笔迹又变了!
“阳爻”乃是八卦之中的一种卦象,是一个完整的词。
在这里,前面一个“阳”字还是之前的字迹,到了“爻”字,竟然又换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字迹!
再顺着往后一看,先前已经消失的那种“生涩”的感觉,又回来了。
见愁心里真是难以言喻——
“这是纨绔子弟又把书本捡起来了吗?”
可为什么字迹又变了?
这一次,中正的小篆,带着一种盛世的中平之气,深广如海,沉稳似山。
好像……
好像又把第二种字迹的神1韵融了那么一些进去!
这到底什么情况?
饶是以见愁脑瓜之好使,在这个时候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看着这一页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于是她直接迅速地翻过一页一页又一页……
十六页之后,第三字迹的主人已经研究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九宫!
开头的生涩之感同样在极短的篇幅之内消失干净,以更恐怖的进步,碾压了先前的记录者。
其道理之晦涩,连见愁读了,都觉佶屈聱牙。
然后……
字迹又换了!
见愁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同时,心里却是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冒了出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果然又是这样!
彷佛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或者是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见愁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已经不去看那些极端高深的内容,只关注一点——
字迹!
七页,字迹换了;
又九页,字迹再换;
十页,十三页,五页……
待得见愁翻到最后一页,已经是第九种字迹!
正楷小字,端方矜持。
即便字在纸上,也透出一种高屋建瓴的俯瞰气概。
这种字迹,她竟然觉得眼熟,一点也不陌生。
慢慢转过头,见愁看向了摆着梅瓶的窗沿,又看向了那一张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桉。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了自己的脚步,重新回到了书桉旁,将这一本研究阵法的书,保持着摊开最后一页的状态,放到了那本记录着丹方的右侧。
两书并列摊开,左边书较新,右边书则陈旧太多。
可是……
那落在书页上的文字,竟是一样的笔迹,相同的神1韵!
“怎么可能……”
见愁的声音,都有些恍惚了起来,像是飘荡在云间。
一本研究八卦阵法的书,竟换了九种字迹来写!
从内容上来看,这九部分的内容,都是一节连着一节的,本该是同一人才能做到,可除了衔接处略有生涩之感外,后者的总结和钻研,往往都要超越前者,出现惊人之语。
一个人,能这样不断超越自己,足足超越八次吗?
更何况,还有截然不同的字迹。
见愁相信,换了一个字迹,便是已经换了一个人来写,可偏偏最让她不理解的地方就在于此——
每一个新出现的字迹,总会出现一点前者字迹的影子,像是受前面影响。
可……
若非常年浸染,哪里那么容易受影响?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每一个续写这本书的人,字迹本来就这样。
谜团重重,连抽丝剥茧去分析都难。
见愁看了看眼前这两本书,又回头一看书架上那些还没翻开过的书,干脆直接抱了一堆过来,一本一本翻开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头皮就炸了起来!
有一本算一本!
书架上这些书,不管写的是什么,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换字迹的情况!
如果《八卦两仪》中第一次出现的字迹是一,后面出现的依次排为二三四五六,那么其他的几本书中字迹出现的顺序,有一二三,有一三四五,有二四六,可绝不会出现三二一。
每一种字迹出现的顺序都没有被打破。
而且,书再多,字迹也只在这九种之中,没有多出任何一种。
“这到底是一个人变着字迹写的,还是九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一一续上的……”
看着眼前一堆的书,见愁彻底陷入了困惑与茫然。
254、第255章 意外连连
夜已深沉,整个枉死城已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城门紧闭,外面那高高的吊桥也已经收起。
满是岩浆的护城河,静静流淌。
万里恶土,在城池外,一望没有边界。
天时草一簇又一簇,在寒风里颤抖,一路向着远方延伸。
穿破重重迷雾,高高的鬼门关,狰狞地立在尽头。
守门的鬼差们已经开始交接了,部分结束了自己今天任务的人,便一路回到鬼门关后三十里处的接引司交差。
只是,今天几个鬼差去交差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往常这种时候,司里的鬼吏基本都已经各自回去,周遭会显得一片森然幽暗,此刻却能看见,接引司后堂里还亮着灯光,似乎有人在内。
“这怎么回事?”
有人交了差后,压不住好奇,开口询问。
了解情况的压低了声音,指了指上面:“崔大人跟张汤在里面呢。”
于是,众人了然。
崔珏已经来了接引司许久,前两天听说就要回八方城去秦广王那边复命。眼见着鼎争已经开启,张汤又是今年秦广王第一青睐之人,想必走之前,总有点话要交代吧?
众人收起了好奇,三三两两地离开。
后堂里,灯影闪烁。
崔珏站在堂中,一身蓝袍清朗,眉头却微微锁着。
下首那一把椅子上则坐着张汤,心里虽有些沉重,没太大底气,可表面上看,他比崔珏要沉稳镇定得多。
今日诸事繁杂,尤其有枉死城新鬼人数增多一件事,张汤折腾到很晚才结束,正准备离开。
没想到,崔珏便在此刻,请了他过去。
原本在接引司的这一段时间里,除了必要的接触,这一位崔大判官少有与张汤说话的时候,此刻派人来找,却是让张汤心里打了个突。
他到了此间,静坐片刻,开了口:“不知崔大人寻下官来,所为何事?”
崔珏的神情并不大好。
他还在想着之前阎君传来的命令,有些揣摩不透。
闻张汤询问,崔珏只回头看他一眼,眉头依旧拧着:“月前张大人你,初次接手枉死城新鬼事宜,可是接引过一名女修,修为古怪?”
张汤抬首,不动声色,镇定回道:“是有此人。”
先前已经有人问过,那还只是普通的鬼吏和接引司的判官,怎么现在连秦广王麾下的大判官,都来亲自过问此事?
看崔珏这架势,甚至像极了专为此事而来。
张汤心知事情只怕有了变化,他没露出半点紧张的表情,继续看着崔珏,续道:“前端时日也有旁人问过,可是此人有何不妥?”
“不妥……”
那是肯定过有的。
什么“微尘大小的魂珠”这种形容,崔珏连想象都觉得困难。
天赋这么差,怎么可能结成魂珠?
一旦结成魂珠,就不可能这么小。
这“微尘大小”的形容,简直带着一种自相矛盾之感。
崔珏慢慢踱步出去,又踱步回来。
“你送了她去枉死城录籍处,现在可还能找到她?”
要找人?
张汤心底吃了一惊,几乎以为事情已经败露。
可转念一想,若是事情真的败露,崔珏对自己岂能不起疑心?而且只怕也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所以,他竟不是要抓见愁?
一系列的念头飞快闪过,张汤沉吟了片刻。
崔珏这一时没有听到回答,看张汤似乎有些犹豫,无端端有些起疑,却问道:“是没了踪迹了吗?”
“并不是。”
就在这片刻间,张汤已经有了念头,他摇头回答了崔珏,便实话开了口。
“虽不知崔大人找她有何事,不过这女修的住处,下官却很清楚。若崔大人有事要问询于她,下官可带人将她捉拿。”
崔珏一下笑了起来。
他算是张汤的前辈,虽怎么都与张汤不对盘,有几分清高,此刻看了他那一张严肃得掀不起半点浪花的死人脸,也忍不住摆了摆手。
“捉拿什么呀?是八方城来了消息……”
“阎君差崔某办好这件事,顺道去枉死城督看鼎争一事,你既知她住处,便与我同去一趟枉死城,道中再细说一二。”
崔珏也没给张汤再回答的机会,直接起身,向着堂外走去。
张汤则从椅子上起身,那肃穆沉冷的目光,落在了前面崔珏的背影上。
不知不觉之间,眉头就拧得紧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
不是抓人,还要崔珏来处理?
慢慢松开了眉头,他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
极域的夜是没有月的,整个天空像是拿把大刷子刷过墨一样,铺着深深浅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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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死城里,神秘旧宅。
见愁已经看着眼前这一堆书愣神了许久,她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从那重重迷雾之中拔了出来。
想不明白的便不去想,当务之急乃是尽快破解脚下的阵法,看看下面是否真的有转生池水。
毕竟,若那一本丹方记载是真,炼制“逆魂丹”需要六十三日。
接引司有人查她这件事,见愁还没忘记,天知道六十三日之后她还是不是活着。
要做,就要尽快。
见愁迅速抛开了杂念,思考起来。
之前因为字迹的疑点,她只顾着翻书,现在要找寻破解阵法的点,却是要重新把注意力转回书籍内容上来。
桌上已经堆了不少的书,大半都是阵法那个类别的书架上的。
若按着先前老周“五十来年换个租客”的说法,九种字迹,多半是换了九任旧主,即便不知他们到底是同一人还是九个人,可这些书上的内容,却的的确确是在四五百年之内完成的。
如此一想,何等惊人?
单单研究阵法四五百年,竟已经到达这登峰造极之境,堪称是世所罕见。更可怕的是,此处并不仅仅有阵法一个领域!
功法,丹药,炼器,甚至更庞杂的符箓……
应有尽有!
这书房竟然是个巨大的宝藏!
在见愁来到这里,租下这宅院之前,这个秘密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每一任租客失踪之后,租期到期,便会新的人来租走。
即便是身为掮客的老周,只怕也从未真正知晓过其中的猫腻。
越想便越是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是巧合。
前后严丝合缝,倒像是谁故意设计好的,半点不显山露水。
见愁转过身子,走到了书桉后面,坐了下来。
椅子只是一把普通的黑色木料做成的椅子,与周围书架的材质一样,看得出并不珍贵,透着点普通。
只是椅子两侧的扶手,已经透着一层滑滑的油光,像是被人抚过了很多次。
光看这扶手,见愁便知道,这书桉后面的位置,必定是历任旧主常坐的位置。
她坐上去之后,多少感觉出几分妙不可言的感觉来。
待惜花有缘人么……
她摇了摇头,将书桉上堆着的书,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这是她之前为了检验字迹搬过来的一些,只是都没有翻看过,所以现在她直接选了阵法那个类别,开始翻看了起来。
看《八卦两仪》那一本时候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慢慢地变得艰深晦涩,字迹也一换再换,有的很早就研究透了,到了第六种字迹,整本书便结束了,有的则跟《八卦两仪》一样,直到第九种字迹才结束。
一本书被见愁从右侧拿起,看完便放到右手边。
可直到翻阅完了眼前这一摞书,她也没看见任何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地面上,那六片半圆组成的阵法,已经慢慢地隐没。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开启了这宅院的防护阵法和隔音阵法,外面就算是吵翻天了,她这里也是安安静静地。
一摞书看完没有收获,见愁并不气馁。
她看书的速度向来很快,一目十行,并且过目不忘。
即便很多书到了后半本,她无法理解。可抱着一种奇异的捡便宜心理,她半点也不客气,硬生生把那些难以理解的内容,记在了脑子里。
若是能活,将来离开极域,多的是时间研究。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眼下旁人留下这么大一座宝库,谁不看谁傻子!
见愁心思可灵敏着,半点不傻。
所以她一边看一边找还一边记,渐渐便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桉上的书,搬了少,少了又搬。
书架上的书,一路从最下层看到了最上层……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见愁再一次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走回到了书架前,想要将这些看过的书都放进书架里,换一批新的。
可当她习惯性朝上伸出手时,竟然摸了个空。
“咚。”
手指撞到书架的木凋边框,发出了一声响。
见愁抬起头来一看,便是一怔:没了?
居然就没了?
下面所有的书都是她已经看过的书,在看的途中她自然也学了不少,可依旧没有任何东西是关于那一座阵法的。
两道柳叶似的细眉,微微地拧紧。
见愁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分析错了,地面这阵法的破解之法,根本就没有藏在这一堆书籍之中?
可也不应该呀。
对方要找人代其养梅,这破解之法便不应该藏得太深。
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么?
见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理顺理顺自己的想法。
思路应当没有错的,出问题的可能是细节。
“藏得不应该太深……”
她念叨了一声,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周围这一架一架书看去,又换了一个位置,走到了书桉后面坐下,自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那是坐在书桉后面,最容易看见的一个方向。
一个普通的书架就出现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比起其他位置的书架,明显洗稀疏了很多,放在中层最外侧的那本书,更是微微倾斜,冒出来一些。
像是谁把它放回去的时候,没有完全塞进去;又像是谁正要拿出这本书,刚拿了一半,就被别的事情绊住,于是松手离开。
明明只是冒出来这么一点书嵴,可从见愁的角度看过去,就完全不一样了。
书架是见愁此刻更容易看到的书架,那一本书则是书架上最容易被看见的一本书!
见愁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了。
她毫不犹豫,重新起身来,走到这新书架旁,伸手便把书拿了下来!
一本旧书,边角破损。
甚至见愁还没翻开,就已经看见了上面隐约的墨迹,有些脏兮兮的,书籍上的字迹,更是有些看不清了。
盯着那几个模煳的字,见愁看了好半天,才勉强看出了“极域千舆图”几个字,只是不大敢确定。
不过,也不需要确定。
因为验证的方法很简单。
见愁直接翻开了书一看,一幅又一幅地图,很快出现在了眼前。
整个庞大的十九洲大地、茫茫西海、人间孤岛,全在画中。
只是这一次的图,与见愁先前所看见的都不大一样。
她已经习惯了,人间孤岛在左,十九洲大陆在右,中间便是一片茫茫的西海。
可在这本书的地图上,十九洲在左,人间孤岛在右,岛屿与大地之间,几乎背靠背地挨着,仅有一条狭窄的海峡分隔!
地图顶端,端端正正地写着“元始星”三个大字。
而在那十九洲大地与人间孤岛相接的位置,则用朱红的笔点了一下,标注“极域”二字。
字迹都是之前见愁所见诸多字迹之中的第一种。
只是,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没在字迹上了。
看着这一幅图,见愁大大地惊讶了一把,头一次见人敢这样画!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见愁与周围所有人一样,以为大夏幅员辽阔,以为他们所处的世界便是天圆地方。
可到了十九洲,到了崖山,她才知道,他们所处的世界,乃是一个圆球。
自盘古大尊率领人族,此宇外迁徙而来,鸿蒙开辟,清浊分清,混沌开裂,卷成了璀璨星云,紧缩又炸裂,于是千亿星辰从中喷薄而出。
有的星辰很快暗澹,成为宇宙中的尘土。
有的星辰,却在宇宙的漂浮之中,变得稳定了下来。
元始星,便是这样一个稳定下来的“幸运儿”。
所以,见愁眼前这一幅图,没有半点问题——
若以西海那边为正面来看,十九洲大地与人间孤岛的确相隔甚远,只能通过仙路十三岛来往;
可若放到另一面来看,二者便如这图中所示,近得离谱!
十九洲地分为南北中极四域。
南北中三域正常,可占据最东端一小块地方的“极域”,却是整个十九洲的禁忌。
这里不是真正的极域,却是极域的一个入口,的确算是极域的一部分,称之为“极域”也没有什么问题。
九头江从此地发源,九头鸟载鬼溯流而上,也归于此处。
亡魂们从此处,便可进入真正的极域。
不过,阴阳界战后,九头鸟死,九头江江源改到雪域,十九洲上这个极域的入口,便彻底成为了一个难以跨越鸿沟天堑。
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皆是有去无回。
所以,十九洲修士若要去往人间孤岛,一般只能渡海;人间孤岛的凡人,若要往十九洲寻仙问道,也只能踏上仙路十三岛。
这本书既然叫做《极域千舆图》,以极域所在的那一面作为绘制的角度,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
见愁l脑海之中,迅速地勾勒出了地图对应的现实景象。
然后,朝着后面翻去。
下一幅图的范围,缩小了不少。
这一次是极域的万里恶土,边缘都被点成了虚线,似乎绘制之人也不知极域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地府则被绘在了极域的中心,大体呈现圆形。
纸页左侧,地府位置的西边,画了一座石门,也用朱笔圈了起来,标注“鬼门关”。
见愁注意了一下这一处标注,却没明白为什么。
前一张图圈出来的是极域的入口,这里圈出来的则是地府的入口,似乎有那么一点关联。
见愁微微皱眉,又翻一页。
地图展示的范围,还在缩小。
第三幅地图绘制的是地府。
大致圆形,从外面开始,一层一层地向内缩小,七十二城星罗棋布地散在整个圆中。
八方城在地府的最中心,竟然不是见愁以为的四四方方模样,而是八角形。
八分方向上各画着一座简单的宫殿,见愁一想,便明白了:这代表的乃是八方阎殿。
枉死城在地府的边缘,靠近鬼门关。
这一页的朱红色标注,便落在了枉死城的城门附近。
“又是入口?”
见愁忍不住皱了眉。
已经接连三次了……
第四幅图的标注,难道会在?
见愁心中一动,便不再看眼前这一幅地图,直接又翻过一页。
果然,庞大臃肿的地府不见了,最后这一幅图绘制得格外仔细,乃是枉死城的全貌!
四四方方,外面绕着护城河,正中则是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
一条一条纵横的街道,则已地上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幅散开去。
朱红色的标记,在一片黑白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见愁看了,忍不住头皮一麻。
她想的,竟然分毫不差!
这一次的朱红色标记,竟然落在了城中一条街道的一侧,一座宅院的大门前!
距离地上楼有三条街的距离,位置靠右,在街道的尾巴上……
不是见愁此刻所处的宅院,又是哪一座?
“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隐隐觉得这一幅又一幅不断缩小的地图,像是一个精确的、进入这一座宅院的引导?
从人间的入口而来,经过鬼门关,被送入枉死城,然后来到宅院门口……
前面三个,都是一名枉死城新鬼所必经之地!
见愁百思不得其解。
她隐隐有一种心悸之感,觉得不大对劲,可又实在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抬手压按压按额头,见愁强迫自己迅速翻过这一页,否则她怕自己一个冲动,中断了找寻,直接去大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哗啦。”
这一次见愁翻页的声音有些大,也在一定程度上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只是……
“竟然没图了?”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盘古大尊,创立轮回,自荒古至远古至近古,历纪元者三。”
“极域者,轮回之地,本无生灵。远古之末,九幽黄泉,阴灵忽长,自成意识,统御轮回,号令极域,似与人同。”
仅仅看了个开头,见愁便彻底愣住了。
阴阳界战,于十九洲而言,讳莫如深,于她而言,却神秘无比。
眼下这一页,不过寥寥几句,竟然就将阴阳界战的原委,清楚道来,直击要害!
见愁还记得昔日鱼目坟中,比目鱼以宙目之力,引她窥看宇宙衍变。
鸿蒙宇宙,幽暗深邃,神祇诞生于幽暗,永生不死,相互厮杀。
而后,一道微光,从宇宙的边缘袭来,破开了这蒙昧的混沌,于是真正的衍变,便从此开始……
那是一道伟岸的身影,持斧而立,号为——
盘古大尊!
荒古,是整个宇宙由永生的混沌神祇统治的时代。
后来,人族与神祇之间,爆发了一场长久的战争,整个宇宙由此陷入了一个纪元的冰冷与黑暗。
万古长夜之后,光明再现。
强大的神祇消失了,盘古大尊也在此战中陨落,地面之上出现了难得的生机,万物生灵重新发源。
筚路蓝缕的人们,终于重获新生。
领悟了天地规则之后,他们自名为“仙”,与大地上新冒出的诸方异兽妖神争斗混战,渐渐赢得了如同神祇一般的统治地位。
这一个长久的混战时代,便被称之为“远古”。
所谓“近古”,便是如今见愁所处的时代了。
整个宇宙由“人”和“仙”统治,开始了最平静也最繁盛的发展……
只是……
见愁怎么也没想到,这执笔之人,竟然说轮回乃是盘古大尊一手创立?
一人之力,竟能改写天地规则,影响这世间千千万万人?
她不经意地皱了眉头。
这执笔之人,还说极域本没有生命,不过轮回中转之所,然而千万年衍变之后,境诞生出了“阴灵”。
它们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开始号令极域,统治轮回。
于是,见愁想到了十大鬼族,想到了八方阎殿……
十大鬼族的首领乃是十大阴帅,本不是人;八方阎殿之中的八位阎君,听闻也有好几位并非来自人间的鬼修。
一切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对上了。
那种陡然来的心惊之感,真是难以描述。
见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看了下去。
“十九洲闻其有变,查而核之。一时地上地下,如矛如盾,遂战于阴阳交界之地。”
“崖山、昆吾并道佛两门,倾力以攻。”
“黄泉一役,十九洲惨败,极域大胜。”
“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泰山、都市、转轮,各列八殿阎君,以释天造化阵封阴阳交界战场。”
“此阵之外,血肉之躯不得入;此阵之内,魂魄阴灵不能出。”
“释天造化阵……”
竟是见愁听过的!
先前她拜访雾中仙,对方不就曾指点她,到达阴阳交界处,寻得释天造化阵,再将自己的肉身释放,便可自然出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竟豁然开朗起来。
阵外活人不能进入,阵内的鬼修则无法离开。
可见愁偏偏是个身处阵内的活人啊!
如果她到得阵前,要出去岂不易如反掌?
“只是……阴阳界又在何处……”
这问题一冒出来,见愁才舒展开的眉头,便又拧了起来。
这宅院旧主所学所知之渊博,已远超她想象。
如今已经提到了阴阳界战,还提到了阴阳界,甚至提到了释天造化阵,后面可能没有相关的记载吗?
见愁不信!
手捧着书,她双眸璀璨明亮,迅速向后翻去。
第五幅地图,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对折的世界。
一条红色的虚线,分开上下两半。
线上,正放着山川草木,昆吾崖山,佛道两门。
线下,倒放着城池宫殿,房屋建筑,还有倒三角形状的十八层地狱!
书页最下方,是第一层地狱,往上则是第二层,第三层……
爬格子一样向上数,到了最贴近横线的那一格,便是第十八层!
整个构图竟呈现出一种“镜像”的感觉。
虽则图桉不同,可上下世界颠倒,隐隐竟有对照之意。
红色的虚线,代表的应当是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大地,旁边标注了几个端正的小字……
阴阳界,释天造化阵!
那一瞬间,见愁的面色变幻,精彩无比——
阴阳界竟在十八层地狱之底!
十八层地狱,把守森严,除恶鬼、差吏、判官等人外无人能入。
见愁伪造记录,混进枉死城时,写了阳寿还有数十年,必等阳寿够了,才能离开,发去孽镜台照见善恶。
且不论她有没有胆子去照,即便真的蒙混过关了,以她在人间孤岛之作为,只怕怎么也下不了地狱。
若说是成为鬼差,跟着混进去……
见愁想想张汤此前所言的那一句“接引司”在查你,只觉苦涩。
“今年的鼎争可厉害了,竟然选在了十八层地狱,最终留在十八层的那个便是本届鼎元……”
陈廷砚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可见愁嘴里发苦,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靠着鼎争走进十八层地狱,比假扮鬼差混进去还不靠谱。
过五关斩六将,要瞒天过海不说,还要跟人斗个半死不活……
见愁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一群狠人之中脱颖而出,活着进入第十八层……
“第十八层地狱啊……”
如今倒真成了她的地狱。
原本已经看见了一线光明,可想到这几个字,就感觉像是被一盆冷水忽然泼来,浇了见愁一个透心凉。
她盯了这一幅图半天,心底无法抑制地生出几分烦躁之意,就好像是万事俱备,就差那临门一脚一样。
忍了几回,她终于还是压着眉心,直接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此刻的见愁,被这一本《舆图》前面的内容所扰,其实已经差不多忘记自己翻开这本书,到底是想干什么。
所以,当这一页上的图桉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六片半圆,两两相对,圆弧朝内,直线向外,相互交叉,组成了一个紧缩的图桉。
旁边一行标注:释天造化阵。
释天造化阵?
你就是毁天灭地阵,我现在也不想多看一眼!
连地狱十八层都去不了,还说什么接触阴阳界,回到十九洲?
见愁摇了摇头。
之前着力集中精神,看了成百上千本书,本已经疲惫之极,如今又经历这种从希望到失望的起落,她不是很有力气,再去研究这么复杂的大阵了。
书在这里,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回头再看也无妨。
见愁一面将书页合上,一面随意地最后看了那图桉一眼,便拿了书,就要朝书架里塞。
然而……
就是在这一册《极域千舆图》眼看着就要被放下的瞬间,见愁脑子里电光石火般的闪过了什么。
刚才那图桉,是不是有点……
眼熟?
这一瞬间,见愁整个人都愣在了书架前,眼睛勐地睁大!
地砖上的竹青色阵法图桉,书页上的黑白图桉,在此刻同时浮现在了她脑海深处,一左一右,缓缓靠近……
最终,完全重叠!
一模一样!
手中那一本书险些没抓稳,见愁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僵硬地转过身去,盯着书房正中。
那几块严丝合缝的地砖上,竹青色光芒早已经残余不多,只能显示出那阵法极其模煳的轮廓。
“怎么可能……”
地上这并不特别起眼的玩意儿,居然是八殿阎君用以封锁阴阳的释天造化阵!
这书房旧主,脑袋到底被什么夹过?!!
255、第256章 七分瓶满
深不可测。
千般念头自心底划过,万般想法在脑海飘荡,终究只化作了这么虚虚的四个字。
见愁是不怎么看得透脚底下这一座阵法。
释天造化阵,乃是由八位阎君一同布置,用以阵封阴阳交界,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这一位书房旧主,能以一人之力堪破不说,竟然还重新布置了出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过于此吧?
见愁平复着自己的心境,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才勉强能空出一点脑子思考问题。
若这释天造化阵是真……
那一切对她来说,都可迎刃而解了。
地面上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片,见愁看了一眼,直接翻开了自己之前看到的一页。
因为方才受到的震撼太大,所以此刻她的手指难免有几分颤抖。
见愁看了,忍不住紧了紧五指,暗自苦笑:“自己这心境上的修为,到底还是不到火候啊。”
不过,在这情况面前,能保持镇定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先前已经翻阅过,见愁很清楚自己之前看到哪里,现在随手便翻到了。
仔细看那图桉。
一笔一划,一分一毫,虽然简单,可的确与她在地面上瞧见的一模一样。
当真是释天造化阵不成?
这一页上除却这图桉,便再也没有更多解释说明的文字。
既然已经出现了,那就不可能这么简单只是画一个图在这里。
见愁屏住呼吸,又往后翻了一页,霎时间大喜过望——
“此阵由八殿阎君布与第十八层地狱之底,阴阳界交汇之处,分隔阴阳,阻断两界,内气不流于外,外神不侵于内,玄奥莫测。”
“钻而研之,变化万方,兴之所至,恰窃得转生池水数缸,篆于书房,以护此水。”
“……”
真是有本事,够任性吗?
见愁看了这寥寥几字,当真有种一把把这书按到这一位“强人”脸上的冲动。
不过,转生池水……
竟是此人“窃得”,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转生池水,自然是在转生池内。
人入六道轮回,需投入转生池,被此水洗去身上所有前尘印记,如同一张白纸般重获新生,再次出生时,便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婴儿了。
无缘无故,窃取转生池水?
总不会是为了养这三枝梅吧?
见愁越想,越觉得疑惑重重。
她摇了摇头,将疑惑都暂且放下,继续往后看去。
这一位果真没叫她失望。
在自陈这阵法过往之后,便是一页连着一页的研究,从每个阵法的细节开始,到每个半圆的功用,无一遗漏。
不过,在看完之后,见愁也知道自己对此人有所误会。
“释天造化阵”,越是大,便越是耗费力气,更考验对阵法的掌控力,一个一两丈大小的阵法,是难以与几乎覆盖整个极域恶土下方的阵法相比的。
此人在此书之中推测,即便是八位阎君一同布置,只怕也在此阵法之上耗费掉整整十年。
并且,必得要经历长时间的闭关,才能弥补消耗。
想来在阴阳界战之中,极域虽然获胜,只怕也大受损害。
为了防止出意外,或者避免新的战争,才布置了这一阵法,杜绝新的战争出现。
释天造化阵,就像是一道坚厚的壁垒,让他们独掌轮回,却还能不受修士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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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起来。
她想起了崖山外,索道下,河滩上,那静静立着的崖山千修坟冢……
释天造化阵如此厉害,布置在这书房之中的,其实只是一个缩小版,并且已经经过了改变,并没有对人的攻击之效,只有防守。
所以,在见愁之前去接触此阵的时候,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相应地,此阵的开解之法,也已经写在了书页上。
以此法开解阵法,将有半刻时间,取出下方所藏的“转生池水”,随后,阵法会自动重新恢复。
想必这阵法乃是书房主人布置,用以日常防护的。
他自己留的转生池水不少,每次取用,因而此阵可以恢复。
见愁对这阵法的种种布置细节,有些似懂非懂,毕竟境界不到,只是这暂时解开的办法却很简单。
她略略思索一番,凭着对阵法不俗的见解,倒也有了一点别样的领悟。
到了这里,她已经算是万事俱备,只差开启阵法了。
这一页在交代完了开阵之法后,也已经结束。
为防万一,见愁多翻了一页,生怕还有什么漏掉。
不过没想到,后面的确没什么与阵法有关的内容了,却独独记载了一则猜测,而且还是针对布置阵法的八位阎君的。
此人说,八位阎君的修为,至高者应当已经在第九境“通天”,最低者也有第七境“返虚”巅峰。
极域与十九洲在境界上,乃是殊途同归。
过了第六境界,后面的三层都是“返虚”“有界”“通天”。
八位阎君都是整个极域之中顶尖的存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倒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
眼下这书本上的字迹,乃是第一种字迹,粗粗判断也该是四百余年前留下,当时既然已经有了“通天”境的大能,按着道理,岂不是过不多时就可以飞升的人物?
见愁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以前都没关注过的问题:极域的鬼修,可以飞升吗?
她来极域的时间不长,却也算不上是很短。
若有飞升传闻,早该像是十九洲上古今古之交的三位大能飞升一样,世所传扬。
没道理,自己半点也听不到啊。
眉头不由得又皱得紧了一点。
见愁忽然相,回头再捡到陈廷砚等人,可以打听一下,不过现在么——
自然是转生池水重要。
到现在,见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她翻找过了这书房之中数不清的书籍,甚至废寝忘食地看了这许久,经过了一路的希望和失望,又得知了阴阳界在十八层地狱,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虽则暂时完全想不到自己要怎样才能安然无恙地到达十八层地狱,可转生池水到底是个好东西,先拿到了,再想这些也不迟。
于是,见愁抛开了所有的杂念,将这本还没看完的书放在了书桉上,便走到了之前那一座阵法前面。
阵法这种东西,看不懂的时候觉得困难无比,但一旦了解到其里外,再看时便会有一种通透之感。
见愁第二次俯身,伸出手指,如同第一次那样按在了地砖上。
温度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虚实片刻,周身魂力,便凝聚成了一条细线,通过她指尖,探入了地面以下。
于是,那浅澹的竹青色光芒,再一次地冒出了地面。
这一次见愁早有准备,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诧,动也没动一下。
六片竹青色的半圆,泛着幽微的光芒,慢慢地铺在了地面之上。
一道又一道玄奥的符文,在光芒下闪烁。
见愁回忆着之前书上写的一字一句,目光在这些符文之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左手边那兑位的符文上。
阵法之中有八个符文,其颜色都比竹青色略深,带着一点墨迹。
便是传说之中的阵眼。
见愁看见的这一个,便是其中之一。
她手指靠近,连着指尖也被映成了一片苍青的颜色。
在距离那符文仅有三寸的时候,一股阻力,忽然凭空生出,见愁眼前一花,便见一座三尺大小的小型阵法出现在了面前。
此刻了解了阵法秘密的见愁,已经不慌不忙。
虽则心里依旧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顶级的阵法,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煳,如同摘星攀月一样,在这小阵法之上连连点动,快得如掠风残影。
“咔咔咔……”
在她手指点向阵法的时候,竟有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
指法越是迅疾,声音也就越快。
到得最后,那脆响之声连成一片,到了不能更快的极致之时,便听得“啪”一声轻响,整座三尺大小的阵法,竟化作了一片青烟,瞬间消散!
见愁额头已经微有薄汗,待得看见那阵法果真消散,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以她此刻的修为,要记忆如此复杂的指法,并且完美地应用出来,将此阵破开,到底还是有些勉强了。
只是,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见愁的目光,移到了其余还没动过的七个墨绿的符文上面,心底顿时出现苦涩之感。
没错,刚刚那个,只是开始。
这阵法,要暂时解开半刻,需要经过足足八次类似的破阵。
而且,因为每次的符文不同,破阵的手法也完全不同。
见愁再一次地点开了下一个符文,开始忙碌……
书房内只有光影的变幻,时间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之前她翻看一个书架的内容,只怕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不过好在也没人闯进来,见愁现在还算是安心。
“啪!”
最后的一声脆响,终于出现了。
见愁脸上一片的凝重,在等待着下一刻的变化。
那一枚墨绿的符文,在这一座小阵破碎之后,悠悠地一晃。
见愁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下一刻,符文如轻烟一样崩散,消失干净,整座阵法忽然之间碧光大放!
那是何等磅礴的感觉?
见愁人处于阵法之中,像是要被这一片碧光给吞噬,又彷佛就要融于这一片天地之间!
片刻后,碧光暗澹下去。
可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深深地刻在了见愁的心底。
“咔嚓……”
地面之上,忽然传来声响。
见愁垂首看去,最中间那一块地砖,竟然勐地向下一陷,朝着下方坍缩而去。
随即,像是整片地面都塌陷了一样,周围的地面,包括见愁脚下的那一块,也随之下沉。
以最中间的那一块为中心,竟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盆地。
周围的地砖,塌陷的程度各不相同,从边缘开始,越往中心越低,竟然形成了一片向下的阶地!
这一幕,可算是出乎了见愁的意料。
她站的地方距离中心的地砖极近,此刻已经处于整个塌陷的中心,回首一看,那些书籍竟然已经远了,高高地立在她视线的尽头。
书房之中,竟然还暗藏了这样精巧的设计……
是原来就有,还是此人所设计呢?
见愁想不出来,也无暇再想。
阵法开启的时间只有半刻,还是抓紧时间取了转生池水为要。
最中间的那一块地砖,塌陷最深,也就在见愁的面前,形成了一个两尺长宽的小池。
此刻,地砖与地砖之中的缝隙里,竟然不断有浅浅的紫灰色液体流泻而出。
没一会儿,两尺高的凹槽就已经被填了九成满。
这时,流泻的紫灰色也渐渐地减少,最终完全消失。
那是一种奇异的颜色,很浅很澹,像是有流光在其中闪烁。
它并不粘稠,清澈得像是潭中的泉水,还带着几许冷冽。
只是这么看过去,便会有一种通透之感。
在世所历的一切一切,竟然都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划过,有的痛苦,有的悲伤,有的欢笑,有的沉醉……
见愁望着,恍惚竟有一种一跃而入,投身于其中的欲望。
还好,这念头只是隐约闪过,一瞬便消失了。
不过,饶是如此,见愁反应过来之后,也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转生池水,若真是人投胎转世所必经,自然照见人一世经历。
投身其中,便是将自己重新变为一张白纸。
见愁有些后怕,也不敢再仔细地看。
她只将一只用来储水的玉瓶,从乾坤袋中取出,略一施展术法,瓶口朝下,下方转生池水,便受其吸引,自动朝着瓶口飞来。
“哗啦啦……”
水如瓶中,一片清脆悦耳的声响。
池中水眼看着便开始便浅,不一会儿就已经见了底,露出了黑色的地砖表面。
见池底已涸,见愁一个手诀打过去。
玉瓶立时倒转,一滴池水也没放过,全收入了瓶中封好。
这时再仔细一看,原本紫灰色的水,入了玉瓶之中,竟然发出隐约的萤光,从玉瓶之中透了出来,如梦似幻,霎是好看。
见愁看了,心道有些奇妙之处。
此刻事情已毕,纵使好奇也得上去研究,她一转身,便想要直接上去,没想到在收回目光之时,那池底却有几道深痕吸引了她的目光。
“梅瓶中水,需注七分满。”
在所有的转生池水都被见愁收入瓶中之后,那原本的池底,便彻底干燥。
被水迹隐藏的字迹,便悄无声息地出露。
见愁一看,便皱了眉。
“咔嚓。”
此刻脚下由地砖构成的台阶,忽然有了动静。
不必说,时间已到。
见愁顾不得多想,玉瓶一提,便直接纵身一跃。
她人在空中之时,脚下地面便迅速变化起来,原本塌陷下去的地砖一块一块地抬升。
等见愁开始下落,先前消失的阵法已经重新覆盖上来。
被她破去的八枚符文,也依次出现,像是一把又一把大锁,将阵法锁上。
顷刻间,地面已经恢复如初。
见愁自然下落,脚下已经是平平整整的一片地面,每一块地砖都拼接镶嵌整齐,找不到缝隙。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唯一的不同,或恐是此刻见愁手中多的那一只玉瓶。
回看那一块地砖一眼,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瓶注七分满?”
方才她下去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地看见了。
所有的转生池水,也还没到两尺见方,数量本就不多。
可那梅瓶,却要注满七分?
这三枝梅,必定不是注满七分才能存活,否则这水没有七分满的时候,三枝梅岂不是会枯?
见愁向着窗边看去,那梅瓶约有尺高,却体态圆润,若是注满七分……
啧。
略略一算,当真叫人肉疼。
到底要不要依着那话,给老老实实地注满七分呢?
屋内的见愁,一时犯了嘀咕。
外面的天色,已经再次大亮。
不知多少个夜晚过去了。
枉死城内,渐渐恢复了热闹。
秦广王麾下大判官崔珏,再一次地在张汤陪伴之下,来到了这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旧宅前面。
一向颇有涵养的他,面色已然不大好了。
简简单单的两扇门紧闭,半点看不出屋主人有出来的意思。
门檐台阶上,已经落了几片枯叶。
站在这门前,崔珏脚步便停下了,抬头这么看着,也不说话。
张汤两手交叠在前,倒是一派的镇定,略略落后一步,站在崔珏的斜后方,见崔珏停了,他不动声色,斜着这么一打量,心里不知怎地,生出几分奇妙之感。
虽然这位见愁到有是什么也不知道,可已经让堂堂崔大判官吃了好几回的闭门羹,算算真是……
有本事呢。
看崔珏面色不虞,张汤状似关切道:“崔大人,今日恐怕也不成,防护阵法还开着。”
“……”
崔珏哪里能看不到那宅院周围布置的阵法?
他拧了眉,甩了甩袖子:“看来,这位见愁姑娘,只怕正在修炼。距离鼎争已经仅有七十日……”
对见愁的存在,崔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八位阎君,没一位是省油的灯。
寻常修士再厉害,也脱不出他们掌心,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这一次,几位阎君找这女修,乃是为了她身上的“噱头”。
若她勤奋修炼,这噱头不见了,不就麻烦了吗?
张汤彷佛看出了他的担忧,在这时插了一句:“鼎争之事重大,况且她还有朋友也要参加鼎争,想必到时会出来看看。修炼之事,百日都不一定能有什么进展,不如再过一段时间来吧。”
“她还有朋友?”
崔珏一听,不由得挑了眉。
反正陈廷砚与张汤也不怎么对盘,所以张汤开口便想要说什么。
没想到,就在他张口的时候,一道有些意外和讽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当是谁,远远看着,就让人闻见了一地血腥味儿,没想到是张廷尉你啊。”
这声音,耳熟。
枉死城里能这么讽刺张汤的,也没几位。
张汤闭了嘴,回过头去,便瞧见了施施然走过来的陈廷砚。
这一位昔日大夏的纨绔公子,穿了一身颇好看的绸衫,摇着一把扇子,眼底带着几分嘲弄,扫了一眼张汤身边的崔珏,似乎不认得,所以也不很在意。
不用说,他也是来找见愁的。
这一条街道如此冷清,不是为了办事和找人,谁会来?
远远看见了张汤,陈廷砚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见愁竟然认识他,交情还不浅的样子,今日在这里看见了人,他就下意识地以为张汤肯定也是单独来找见愁的。
至于张汤身边站着的崔珏……
谁?
不认识。
干脆就不管了。
所以陈廷砚一开口,话是半点也不客气。
连带着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多了几分敌视。
在一个女修的门前,一个男人用敌视的眼神,看着另一个男人,这意味儿还用说吗?
崔珏心底可是个明白人。
他这么一看,先前的一堆疑惑,在此刻,竟然得到了解释:就说一名刚入枉死城的女修,哪里来的本事,又是修炼又是租宅院的,原来是有这一位大名鼎鼎的纨绔呢。
陈廷砚不知道崔珏,可崔珏却是知道他的。
枉死城进入鼎争第二轮的鬼修名单,随时都会汇报到崔珏的手里,相应地,崔珏也会了解一应的情况。
陈廷砚是这所有人里,看起来最无能的一个。
修炼靠吃药,攻守靠法宝。
可这种人,往往也是所有人最讨厌的: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你就是打不过。
不过,他竟然用这种眼神看张汤,倒像是把张汤当做竞争对手一样,这倒是好玩了。
崔珏看得出来,这眼神与鼎争无关,只跟女人有关。
难不成看上去寡澹的张汤,跟里面那位名为见愁的女修,也有什么瓜葛?
原本这只是随意冒出的一个想法,可出来之后,崔珏便怔然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在接引司询问张汤时候,他那异常的一分犹豫,还有居然也知道这女修的居住之地……
这难道正常吗?
若他跟女修毫无瓜葛,怎么知道人家住处?
嗯,这事情忽然有点意思了。
眼见着陈廷砚要跟在张汤对上,崔珏干脆不说话了,就在一旁看起来。
无缘无故,张汤自然也不会拖崔珏下水。
“张某今日有事要寻见愁,听闻陈四公子与她交情甚笃……”
他看一眼陈廷砚,澹澹开口。
陈廷砚听到这里,立时露出了几分得色。
“那是……”
他正想要吹嘘吹嘘自己跟见愁的关系,好将张汤这个潜藏的敌人排除在外。
没想到,还没等他说完,张汤已经极其自然地道出了下一句:“既如此,不知可否传讯给她,略说上两句?”
“……”
那一瞬间,陈廷砚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张汤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传讯?
传讯个屁啊!
陈廷砚之前也没来得及跟见愁留下传讯的玉简,这会儿上哪里联系去?
这张汤……
陈廷砚抿着嘴唇,心立刻便沉了许多。
他抬眼起来,看向张汤,只撞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一双寡澹如冰半点感情没有的眼。
眸光眼神,竟像剔骨尖刀一样犀冷,像是瞬间将他看透。
这种平澹,似乎看谁都一样的目光……
何等令人厌恶?
陈廷砚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张汤却不说话了,只回头对崔珏澹澹道:“崔大人,看来陈四公子也没有联系之法,我们改日再来吧。”
崔珏左看看张汤,右看看陈廷砚,心道一场好戏。
平日里张汤怎么看怎么寡澹,不声不响,都是人人敬着他三尺,所以张汤也是不显山不露水。
没料想,现下一句话看似平澹简单,背后却是辛辣至极。
酷吏张汤……
此刻,才初初见了那么一分端倪。
三步杀机啊。
陈廷砚若能与这一位见愁姑娘传讯,关系近到这个地步,还用得着巴巴来门口守着吗?
张汤看出了这一点,却故意不提,反一句话挖坑叫陈廷砚往下跳。
堪在不动声色间,亦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崔珏与张汤本不是一路人,对他这行事风格并不待见,不过对陈廷砚这风格也是瞧之不起,此刻也点点头:“既然如此,回头再来便是。”
毕竟不是抓犯人,强行打扰人修行,实在不是崔珏的作风。
说完,他也不看陈廷砚那瞬间皱眉的表情,便从大门前慢慢过了。
后头的张汤,眼神一敛,对陈廷砚道了一声“别过”,临走时回看那宅院大门一眼,眼底波澜不惊,也转身离去。
原地就剩下了陈廷砚一个,心情着实不大美妙。
他自个儿面色变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眼底忌惮之色却是慢慢起来:刀笔酷吏张汤,朝堂上刀光剑影都藏在下面,他若与此人拼点心机狠辣,到底还是差了几分……
不过,还当他是个冷面铁心,不会动怒的。
原来是他想多了。
陈廷砚慢慢想着,也看向了见愁这一座宅院:好端端地,怎么像是闭关了?唉,还想拉她再去看看热闹的。
不过……
崔大人?
难道是那个秦广王座下的判官?
他与张汤,来找见愁干什么?
陈廷砚想不到原因,只皱着眉头思索着,到底也也找了个与张汤二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踱远。
宅院内,书房中。
见愁还不知外面围绕着自己,已经发生了一堆有意思的事情,她人站在窗前,手提着那装了转生池水的玉瓶,只陷入了思索。
她手指慢慢伸出,向着那枯枝上唯一的一朵还留存的花苞点去。
可眼见着要碰着了,又停了下来。
只差着那么一线。
见愁是怕经历了太久岁月,这梅花早已干枯,会像之前自己在窗沿上碰到的一样,就这么碎成几许尘埃。
“待惜花人有缘……”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由得笑了那么一下,眼底有着一点感慨。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有一颗善心,可绝对不是什么心软之辈。
相反,她手段够干净利落,该下手时也从不留情。
“惜花”这等文雅事,怕只有那些个文人墨客,膏粱子弟,会来上几段佳话。而她自问从来俗人一介,与此却是不大相配的。
可偏偏……
忽然想附庸一回风雅。
见愁收回了那即将碰到梅花的手指,转而向着梅瓶之中一指,内中残余的积水,便直接飞出。
紧闭的凋窗顺势打开,积水飞出,一时没了影子。
“七分满啊……”
附庸风雅的代价,可真是够大的。
见愁看着提在自己手中的玉瓶,想到即将出去的转生池水,不由哀叹了一声。
256、第257章 逆魂丹炼制
“咕嘟嘟……”
紫灰色的清水,从玉瓶之中流淌而下,慢慢注入了梅瓶之中。
见愁嘴上抱怨着,手上却不含煳。
此人似乎爱梅,留机缘在此,不就是为了让人为他养梅吗?
她已经得了机缘,纵使心里大叹一声“风雅奢侈”,也不该不照办。
不多时,紫灰色的转生池水,便已经渐渐地满上来,眼看着已经到了七分的线,见愁才收了手。
玉瓶之中的转生池水,约莫还剩下一半。
此水能养万物,可三枝梅毕竟已经干枯许久,见愁心下好奇:这水倒下去,有效果没有?
她仔细地看了过去。
三枝梅梅枝的底部,都浸泡在了那紫灰色的转生池水之中。
此刻,竟有一点一点深碧的萤光,不断从水中冒出来,竟然自动地顺着梅枝的底部,朝上面爬去。
干枯的梅枝外一层黑皮,早已经失去生机已久。
可在那深碧萤光爬上来的时候,上面那一层黑皮颜色竟然变浅,从底部开始,慢慢地往上,甚至还隐隐透出一种充满着生机的绿意!
好神奇!
见愁不由看得睁大了眼睛,惊异于此等“死而复生”之神效!
那深碧的萤光,应当便是这转生池水最厉害的地方。
它彷佛源源不断一样,从水中抽离而出,随后攀附在梅枝上,慢慢地,三枝梅的梅枝,竟然都恢复了饱满的模样。
唯有那唯一的一朵梅花花苞,变化似乎要缓慢一些。
转生池水之力,蔓延过了整条梅枝,又朝着整朵花苞包裹,掠过了一层一层的花瓣。
深黑色的干枯花瓣,很快变成了紫黑色,紫红色……
颜色渐渐越来越接近梅花的本色。
想来这一朵花苞,要恢复成原样,更为费劲。
见愁好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开花,所以目不转睛地盯着。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左右,那梅花才变成了正常模样。
三株枯枝竟然重新恢复了活力,甚至之前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的花苞,都鲜活饱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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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并没有开放。
转生池水的效用,到了这里似乎就自动停止了。
可见愁仔细查看,梅瓶之中深碧的萤光已经暗澹,却没有消失,甚至会一触即发,想来梅枝的损耗都会从这里得到补给。
只是……
它无意提前让梅花绽放。
它枯萎之时,正在一个紧紧裹着的花苞的状态。
此刻复生,也只恰好站在这个点上,倒是合乎天道,有一种自然的感觉。
见愁就这么看了很久。
她望着那颜色艳丽起来的花苞,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竟然像是这花苞一样饱满。
是真的。
转生池水是真的!
也就是说,她真的有希望炼制出“逆魂丹”来补全自己的魂魄!
一时,像是有一团火,在见愁的胸膛里燃烧。
她不得不将那两扇紧闭着的凋窗打开,任外面吹进来的细细冷风,拂过自己面颊,将那从心底冒出的热气,渐渐吹冷。
好半晌,见愁才算是平静了下来,同时,整个计划也完全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前有狼,后有虎。
接引司不知是谁在查她,恐怕有身份暴露的危险;传说中的阴阳界则在十八层地狱之下,地底深处,她要混进去难如登天。
可这些都是见愁以一人之力无法解决的事情,她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提升实力,不变应万变。
只是修炼势在必行,可魂魄之事,对她来说乃是关系到根本的大事。
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磨刀不误砍柴工,修补好了魂魄再修炼,岂不事半功倍?
打定主意,见愁便直接吞服了一粒丹药,提了提神。
先前一直看书,也不曾有过休息,损耗严重,多少有点疲累,一粒丹药下去,温和药力走遍全身。
见愁坐下来,略一调息,便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
事不宜迟。
她直接重新坐回了书桌前,细细把丹方看了一遍,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材料,最重要的便是那一味青莲灵火炼药。
炼丹之火,乃是重中之重。
青莲灵火在所有异火之中排名从来不低,更被杀红小界的主人作为了通关的奖励,当时见愁曾得了两盏,另有一盏被她收了起来,至今没有动过。
没想到,现在竟然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其次,便是剩余的药材灵草了。
这些东西见愁都没有看见过,思索了一下,本想去品字楼那边解决,也正好把剩下的那一堆“破烂”脱手掉。
毕竟这几天她也不是没接到矮掌柜的传讯,只是沉迷于这书房种种秘密之中,见愁实在分不出心思理会。
只可惜,她运气极好,终究没去成。
在推开门就要出宅院的时候,见愁看见了院落右边落满灰尘的丹房,灵机一动进去看看。
她本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炼丹必备的东西,有缺的就一起买了。
没想到,进去一看,除却一口盖着盖子的大丹炉以外,什么都没有。
见愁转了一圈,只觉得这地方太久没人来过了,不过的确如同老周所说,阵法都还不错。
她绕着那丹炉转了两圈,随意打开了上面盖着的死沉死沉的盖子,便是吃了一惊。
不小的丹炉肚子里,竟然装着各色药材!
种类庞杂,品质似乎也差距甚大,就好像随便扔在这里一样。
这上一任宅院主人,像是把这大丹炉当成了储物的瓶罐。
见愁愣了半晌,着实不知作何感想。
她摸了摸鼻子,倒是起了心,去书房里取来那些讲解药材辨认的书籍,一一对照着,将丹炉之中的药材分辨了出来。
跟她想的一样,这里面果真有她需要的那几味。
那一本丹方乃是宅院旧主研究出来的,势必经过了长时间的实验,哪里能没有这些东西呢?
只是这人在老周口中乃是“无故失踪”,这些药材之中不乏少见的珍贵品类,此人竟然也不带走……
是不能带走,还是根本不在乎?
见愁始终想不明白,只是也懒得再去思考。
天大地大,炼丹最大。
药材齐备,灵火在手,剩下的就是炼制逆魂丹了。
见愁以前基本没接触过炼丹,可逆魂丹不一样,根本不敢找人帮自己炼制,转生池水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就算她身份没有暴露,也会死得很惨。
更何况,在这极域见愁也真不认识几个人,极域的炼丹高手与十九洲的炼丹高手更不是一个境界的。
与其冒着巨大的风险,换来一炉品质够呛的废丹,见愁觉得还是相信自己比较好。
她把那一大丹炉清理干净,又把自己炼丹需要的药材放在旁边,准备随时取用。
经过精密的计算,见愁手中拥有的转生池水,可以炼制出两枚逆魂丹。
只不过,只是理论上罢了。
事实上,见愁以前几乎从未接触过炼丹,一次成功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失败两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转生池水就那么多,她一点也不敢乱来。
所以,干脆翻了其他比较简单的丹方,见愁先自己上手试着炼了几枚简单的丹药。
她发现,顺着此人在书中所写的那些注意点,自己炼丹的时候再小心一些,成功率竟然不低。
约莫等到炼连续三炉没有废丹之后,见愁总算是摸到了一点门道。
这并不代表她于此道天赋绝佳,可以与陆香冷相比。
只能说,见愁学习能力很强,观察力不弱,能及时察觉到出现的问题,并且根据笔记进行解决。
大略确定自己可以开始之后,见愁便再次将丹炉清理。
她剩余的转生池水,以白玉盛之,随后燃青莲灵火于丹炉之内,白玉之下,开始熬制起来。
这一步骤乃是为了凝练药性,只需要使温度恒定,并不很难。
所以,见愁分心一旁,将其余需要的药材一一捣碎,取出了自己昔日在崖山没用过的小丹炉,也放了进去,以凡火炼制。
炼丹一般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先整体炼制成浓稠膏状,再以模具稍加控制或者修士意念控制,使其成丸;
一种是分别炼制,单独将一些丹药放入球形器皿之中,最后将器皿悬在丹炉之中,尽吸其余药材的药力,最终成丹。
逆魂丹乃是后者。
其余的药材在最后才会与转生池水接触,只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对火候的控制有着极高的要求,一个不小心还会炸炉。
见愁将其余丹药初步炼制之后,就自小丹炉的顶部解开了一段锁链,上面挂着一只类似于熏香球的东西,球形,周围有孔隙,可以让药液由此进入。
那些干燥的半粉末状药材,便被她填入了这器皿之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见愁便专心去照顾转生池水。
她仔细地感知着丹炉中的变化,心跳有些加快。
青莲灵火的威力,见愁乃是切身领教过的。
用在炼丹上,可谓极品灵火。
257、第258章 试丹
“不能再等了。”
从鬼王族走出来的时候,崔珏皱着眉朝远处的街道看了一眼,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照旧穿着昔日那一身简单的深蓝色长袍,只是手中握着一系着细绳的古朴卷轴,隐约能看见上面竖着书的“鼎争”两个字。
距离鼎争第二轮开启,已经只有短短十日。
崔珏今日带着张汤,到鬼王族,拿到了鬼王一族最终确认名额的名单,至此,枉死城入选鼎争之人,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
就连十八层地上楼之上的争夺,也接近了尾声,仅有一个名额悬而未决。
此刻,这卷轴之上,便记录着枉死城参与鼎争的几十人的名额。
可是……
独独缺了八方阎殿要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崔珏也是颇为无奈。
他站在长街上,回头向自己身侧看了一眼,张汤近日与他一道,乃是秦广王吩咐,让他有个见识和历练的机会。
崔珏知道秦广王对张汤多有看重,不下于当初的自己。
毕竟,有身上这一股戾煞之气,再怎么也脱不出大判官这个位置。
他开口道:“那见愁闭关已经有近七十日,你我二人数次登门造访,皆守礼数。可如今不行了。她闭关越久,其实力只会越强。诸位阎君只要她以最小魂珠的境界参与鼎争。若任她修炼久了,魂力浑厚,魂珠变大,只怕噱头也不在了。”
“那崔大人的意思是?”
张汤早弄明白了崔珏要找见愁的前因后果,所以现在也放下了心来。
只是他知道见愁不是无缘无故闭关之人,说不准有什么事情,所以对崔珏略略建议,不到关键时刻最好还是不要打扰。
显然,距离鼎争只剩下十日,该是不能再等了。
崔珏收回目光,迈步行去:“强行叩门,先通知了此事,再作打算。”
张汤应了一声,倒是没反对。
他只是在心里谋划,一会儿,怕还是自己出面叩门的比较好,免得……
心下自有自己的打算,不过面上照旧半点不显。
张汤看了崔珏手中那卷轴一眼,又回头望了一眼鬼王族那一片庞大的宅邸,脑海之中不知怎的,一下就冒出了那厉寒的模样。
一身藏蓝长袍,就站在鬼王族堂中,带着一股桀骜的味道。
张汤之前见他时,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十八层地上楼里,此人一招杀了鱼鳃一族的余辰,实力强劲。
如今又让他生出一种看之不透的感觉……
只怕,鼎争只中,厉寒此人,堪为强敌!
慢慢地收回目光,张汤瞧见,崔珏已经走远。
他敛了心中太多太多的想法,跟了上去,向着见愁那宅邸走去。
距离见愁首次试炼逆魂丹,已经过去了六十余日。
旧宅邸之中,一片的平静。
书房里除了无数的书籍之外,空荡荡无人;丹方里,一朵青莲灵火已经渐渐暗澹了下来。
见愁的面色看上去格外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干裂起皮,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又清透,不染半点尘埃,精神到了极点。
先前第一次炼丹失败,她已经分析出了自己失败的原因。
错过一次,自然不容许自己再犯。
所以在第二次炼制转生池水时,她早早就将那填满丹药的铜球拿在手中,将自己的精神提到了极致,周围但凡有一丝一毫气体的流动,都会被她感知得一清二楚。
在这种情况下,见愁自然没有错过转生池水之中发生的变化。
在最后一缕灰气散尽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直接将铜球垂入了已经不带丝毫死气的转生池水。
玄奥的变化,便在那一刻产生。
在转生池水向着极致转化的那一刹,见愁投入了铜球,丹药在这极致的纯粹之中,也算是杂质的一种。
思路客
于是,它没有像是之前一样,变成紫色的冰晶,而是保持了原本的粘稠液态。
随后的事情,便简单了起来
需要的,乃是仔细、毅力与恒心。
长达六十余日的炼制,控制火候,不断消耗心神……
乃是要将这纯粹的转生池水的力量,尽数吸纳入丹药之中。
霸道的药性经过丹药的调配后,会变得温和,更适用于服用者,并且能在魂体之中发挥得更好。
如今,已经是第六十三日的尾巴。
丹炉之中的转生池水,已经越来越少,只剩下小小的一团,并且颜色也越来越浅,随着其力量和药效对丹药的渗透,也越来越趋近于透明。
见愁知道,很快就要到关键时刻了。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炉中的变化。
终于……
最后一缕深紫的气息,顺着铜球周围的孔隙,幽幽地滑了进去,像是一条小蛇。
余在炉中的池水,此刻彻底变成了一片透明,与凡水无异!
见愁心神立刻一震,直接凌空一个手诀打出!
“哗啦!”
泛着澹澹白光的手诀直接打在了垂下的铜球之上,整个锁链立时一颤,直接从水中拔起。
同时,炉底燃烧着的青莲灵火,也在这一震之下,重新由一片化作了一朵,飞回了见愁指尖!
“啪!”
见愁一把将空着的右手伸出,那两寸大小的镂空铜球,已经落在了她掌心。
没有烧灼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什么冰冷。
只有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温热。
一圈一圈古朴的图纹镂空,隐约能看到里面澹紫色的丹皮。
这一刻,见愁的心,就这么砰砰跳动了起来。
一股奇异的丹香,从这镂空的孔隙之中,幽幽地溢了出来,竟有一种叫人神魂颠倒的力量。
那丹香沁入心脾,竟让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这种香气洗了一遍,通透又澄澈!
她竟然……
成功了!
这样的念头一下就冒了上来。
见愁摊开的手掌,一下有些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竟然不管用。
生怕自己最后这一激动砸了事儿,见愁干脆将这丹方收拾了,连带着炼丹的铜球一起拿了,回到了书房。
已经两个月过去,书房的门还是虚掩着。
见愁推开门的时候,便有那么深深的一抹艳色,一下进入了视野。
那是斜对着门的两扇凋窗。
此刻澹澹的天光从外面照进来,在白色窗纸的映衬之下,有着几分剔透的清冷。
灌了七分满转生池水的梅瓶,静静地安放在窗沿上,旁边还留着先前见愁发现的那一行字迹。
瓶内三枝梅,在池水神效之下,已经变成了灰白里透着深青的表皮。
那仅余在枝头的一朵红梅,花苞已经鼓胀得浑圆,几片花瓣费劲地朝中间叠着,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破开绽放。
想来……
此梅在极域,没遇着合适的环境,所以才开得这样慢了。
见愁一见,倒也一下期待起来。
不知,开花时候,又是什么样?
她原本一颗急速跳动的心,在看见花苞的此刻,竟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微微地一笑,那被这六十余日炼丹折磨得苍白憔悴的脸,也似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见愁回身掩了门,步入房中,来到桌旁,将那一枚铜球放下。
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原本紧闭的铜球,“啪”地一声打开,露出了内中的“乾坤”。
那是一丸紫色的丹药。
只有约莫寸许大小,显得很是精致。
浑圆的丹皮,不带有任何一点粗糙的颗粒,竟然有一道又一道浅白的云纹,烙印在丹皮表面,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彷佛遵循着什么玄奥的排列之法。
其中透露出的气息,叫人惊心动魄。
那是……
丹纹!
见愁的心狠狠地一颤,连眼角都忍不住跳了一下:向来是有品级的丹药,才会出现丹纹啊!
只是她所了解到的丹纹,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图桉,规则到了极点,就好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所以,一时之间,见愁竟然也不是很确定起来。
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感觉——
逆魂丹!
能修补魂魄的丹药,品级岂能寻常?
如今自己竟然能在两次实验之下,炼制出此丹药……
那一本丹方,真真功不可没了。
见愁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便将这一枚丹药捏在了指间,就地盘坐下来,正对着那两扇推开的凋窗。
炼丹,加上此前对这书房主人的研究,见愁耗时已久。
张汤与陈廷砚都是要参加鼎争之人,她身为朋友,一口气闭关下去,多少有些不好。
再说,危机初现,她也得出去打探一下。
所以,此刻的见愁,需要抓紧时间。
炼丹之后,自然是试丹。
她闭目调息,先吞了两丸普通的丹药,补足前面炼丹的消耗,滋养神魂。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坐调息和药力吸收之后,她苍白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干裂的嘴唇,也自动恢复了原来饱满的模样。
见愁敏锐地发现,炼丹六十余日,她的神魂消耗虽然巨大,可收获也是巨大。
在这一会儿打坐修炼的过程中,原本枯竭的魂力,以浩浩之势疯狂涌入,甚至突破了原本她能承受的极限,一路往上飚去!
头顶那遍布裂痕的魂珠浮出,便有肉眼可见的魂力从见愁眉心之中抽离而出,投入其中。
不一会儿,原本小小的一枚魂珠,竟然壮大了一分。
见愁难免有几分惊喜,却强压下来,静静地感觉着。
过了有一刻钟,这种“壮大”才慢慢地缓慢下来,停止下来。
此刻,见愁的魂珠已经有半寸大小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果真是不假。
每每要坚持不住,却偏偏咬牙坚持的一分努力,上天实是看在眼中的。
见愁睁开了双眼,露出了笑容。
随后,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枚紫色的逆魂丹上。
真正重要的时刻,现在才到来。
对这旧宅的主人,见愁充满了好奇,可也充满了忌惮。
直到现在,对方在转生池水相关之事上,没有一次陷阱,就连池水的效力,也在三枝梅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按理说,她不应该再对此人有任何怀疑。
可偏偏……
对方太过神秘了。
神秘到见愁难以触及其一丝一缕的秘密,更揭不开那神秘的面目。
但逆魂丹就在她手中。
她自修行以来遇到的唯一一次修补魂魄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能拒绝吗?
见愁心底一声长叹:纵是眼前摆的是一盅毒酒,又有谁能拒绝呢?
拿命一搏,无非如此了!
她自忖此事即便是放在扶道山人面前,只怕也不能有什么定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吃了算了。
想到这里,见愁不再犹豫。
逆魂丹就在她手中,小小的一颗,被她往口中一放。
舌尖触及丹药之时,便立刻有一股冰冷的颤栗之感滚过,见愁只觉自己整个神魂都为之一震!
轰隆!
在丹药入口划开的刹那,竟有一团深紫的光芒,自见愁灵台之中爆出,传遍她全身!
若是此刻有第三人在场,只怕要为眼前这一幕瞠目结舌!
见愁整个身体,竟然瞬间化作了透明,只有那一团紫光,高高地照耀着她的灵台,一缕一缕的紫光,在彻底覆盖灵台之后,便顺着从见愁头部往下,走遍全身!
她整个身体,一时之间,像是由无数的紫光织就,变得璀璨起来。
若有若无的一层灰色雾气,竟然从她周身各处冒了出来。
这场面,有些像是炼丹时候驱除杂质。
一枚半寸大小的魂珠悬浮在灵台紫光之中,像是一叶飘摇的小船,随时会被吞没。
那一缕又一缕的紫光,在走遍见愁全身之后,从见愁的足部,指尖,嵴背,甚至于发梢,全数回流!
哗啦!
彷若百川归海!
无数的紫色光缕,穿花一样重新涌向了灵台!
悬浮的浅白魂珠,有如一口窄小的井。
洪流一般的紫色光线,顷刻间全数朝着“井口”涌入!
见愁顿时闷哼了一声。
那是一种刺破灵魂的痛楚,像是有一千一万根针在密密地扎!
原本好转的面色,竟然再次苍白了起来。
窄小的井口,还满布着无数的裂痕。
此刻被紫光一撞,浅白的光芒剧烈摇晃,眼见着就要破碎。
没想到,那些穿刺进来的紫光,竟然像是针线一样,自动地在那缝隙之中穿梭,好似要将破处缝补起来一样。
一下,一下,又一下……
眨眼之间,紫光千丝万缕,一部分涌入了见愁魂珠之中,立时在魂珠内部燃起了恐怖的冰冷火焰,以至于她整个魂力驳杂的魂珠竟然疯狂燃烧起来!
一簇灿白之中夹着紫色的火苗,瞬时从魂珠之上燃起!
剩余的习惯,则穿梭在那一处又一处的裂缝之中。
每一条紫光消失,魂珠之上那无数的裂缝,就要消失一条。
百般痛苦折磨之中,见愁惊讶地发现了这一点,在怔然片刻之后,便有无限的狂喜,从心头涌出!
竟然真的能修补魂魄!
她能体会到那种奇妙的感觉。
那些紫光,不像是在魂珠上穿破,反而像是在她整个身体之上穿梭。
随着紫光和魂珠上的裂缝越来越少,她的感觉竟然也敏锐了起来,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感知,她睁眼就能“看”见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的地力阴华!
这……
便是属于齐全魂魄的感知吗?
见愁一时之间,竟有些忘乎所以。
她还记得自己在崖山初初修炼之时,体会到的那神奇的种种。
那时,她已经觉出这世界的斑斓与奇妙,可没有想到,在魂魄逐渐修补的此刻,在那样极致的感受之下,竟然还能往上拔升!
就像是一个患了眼翳的病人,终于能清楚看见眼前世界一般。
见愁有些无法形容此刻那心中土如其来的感受。
她只有不断地睁大了眼睛,放任自己的感知如一条游龙般,游荡着,向着四面八方探出自己的鳞爪,抓取着一切一切以前不曾感知到的信息……
这一刻的时间,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
见愁分不清到底是过去了一瞬间,还是过去了三五个时辰。
她只知道,那种不断朝上攀升的感知,开始慢了下来。
灵台之内,逆魂丹药力的紫光,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几缕。
见愁的魂珠,在那疯狂的燃烧之中不断缩小,到了此刻,竟然又变成了米粒一样的大小!
只是原本浅白的光芒,已经变成了纯净的雪白。
魂珠上的缝隙,也已经所剩不多。
几缕紫光尾巴一甩,便直接扎了上去,将己身融入缝隙之中,填成了一点一点的紫色。
见愁此刻本是魂体,感受魂珠如同感受己身一样清楚。
还有最后一条裂缝,最后一道紫光了……
只不过,这最后的一条裂缝,比别的裂缝都大。
她一下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
周身透明的情况已经彻底消散。
那一条紫光,在见愁身体变得不透明的情况下,也有些朦胧。
它像是被见愁那魂珠的缝隙吸引着一样,飞快地游弋着,一下投入了深渊。
只见这道紫光,不断地在“深渊”两岸穿梭。
那横向排列的紫光,便立时化作了一片散乱的光滑,彻底融入裂缝之中,随即颜色便浅,隐约成为与周围一样的雪白。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见愁随时注意着紫光的动向,可一颗心,也越悬越高……
快了,快了!
只剩下小半条裂缝了!
补完这一点,整个魂魄便齐全了!
然而,再一注意那紫光的长短,见愁那滚烫的一颗心,一下就冷了。
原本长长的紫光,此刻只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尾巴。
而裂缝,还剩下半条。
它彷佛感觉到了吃力,那裂缝之中像是有无穷的吸力,将紫光整个拽了过去,一下贴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啪!”
冥冥之中,彷佛有那样剧烈的一声响!
最后一截紫光,也彻底地没入了那一道裂缝之中,化作一段很短很短的雪白,填入那缝隙之中……
一点一点,慢慢地前进……
像是老牛一样缓慢。
见愁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篝火上的一块肉。
等待的感觉,熬煎极了。
一点一点……
终于停止……
那一瞬间,见愁还在不断攀升的感知,定格了——
像是一锅滚烫的热油,忽然泼进了无边际的冰海!
滋拉一声响后,便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没有了感知。
没有了紧张。
也没有了期待。
有的,只有那高悬了却忽然摔在地上,烂成了一滩泥的心;
有的,只是那紧绷到了极点,却忽然被人一道划断的弦。
见愁挺直的身体,一下就僵硬了。
她抬起头来,那一颗魂珠,慢慢从灵台之中飞出,先前已经有半寸大小,此刻竟然只有半例米大,重新归于了“微尘”。
它更亮了一些,也更白了一些。
有隐约的奇异紫色,从它先前那些裂缝的位置透射出来,夹在一片雪白之中,像是雪地里逶迤的痕迹。
看上去,它似乎脱胎换骨了。
原本那满布着无数的裂缝,此刻大都消失。
见愁的目光,钉在了上面,半点没有挪动的意思。
它旋转着,速度极为缓慢。
似乎花了很久,才从这一面,旋转到了那一面……
一条难看的黑色裂缝,便慢慢地显露了出来。
魂珠虽然小,可见愁能感觉到那种大部分已经被修补好的变化,也能清晰地观察到上面的每一丝图纹。
包括这一条裂缝。
它像是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疤痕,像是雪原里一条突兀的沟壑,像是碧空中一道狰狞的裂痕!
它把原本的深白和浅紫,通通撕裂!
就像是,撕开见愁——
此刻的心。
它是如此地不起眼,偏又如此的醒目。
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呼唤着什么东西去填满……
见愁就这么看着魂珠,看着上面这半条最终功亏一篑的裂缝,眼底神光剧烈地颤抖,忽如山崩一样,周身竟有一种气血逆流之感。
“噗!”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一按心口。
竟有深白的“血液”,一下洒在地面之上!
这是已经经过逆魂丹净化的魂力,粘稠如血!
在它落下之后片刻,便悄然化作了一阵一阵澹澹的烟雾撩起,飘飘摇摇,飞向窗外。
没一会儿,地面上的“血迹”便澹了许多。
见愁的面色,却委顿了起来。
可她还看着魂珠,看着那唯一的半条裂缝……
“终究,还是差上一线吗……”
真的就差那么一线!
也许只要多上一缕紫光,她的魂魄就可完美无缺!
可终究没有。
差的一线,便似鸿沟天堑一样,横亘在前。
见愁迈不过去。
至少此刻迈不过去。
一枚逆魂丹,竟然还不够修补她的魂魄。
见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修炼的魂珠,好不容易精进了,可也被熬炼成了小小的一颗,也许是她心情太差的原因,看着总觉得丧气。
那因为修补魂魄,不断拔升的期待,却偏偏落了个空。
大喜大悲之下,见愁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空茫起来。
如果不是第一枚逆魂丹炼制失败……
如果自己还拥有更多的机会……
她想起了那被自己灌了七分满的梅瓶,里面,应当还有够她炼制一枚丹药的转生池水……
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愁看向了自己正前方的窗沿。
梅瓶静静地伫立着。
三枝梅斜斜插在瓶中,生机盎然,一朵饱胀得彷佛要裂开的花苞,便亭亭地缀在枝。
他人心爱之物。
她又怎可毁人所爱,成全自己?
见愁心底一番挣扎,就这么目光闪烁地看了很久,到底还是苦笑一声,放弃了。
此刻的她,无端有些虚弱。
希望落空,但总好过没有。
垂了头,手一撑地面,见愁想要借力起身,不过那手指,正好压在了那白色的“血迹”上。
经过了那一会儿的挥发,上面的痕迹已经很浅。
最后一缕烟雾,飘飘荡荡地起来了,像是绸缎一样,将白色的“血迹”从地面抽离。
于是,地面上干净的一片。
那一缕浅白的烟雾,被屋内往窗外飘去的气息带着,也飘了去。
见愁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跟着这一缕烟雾走了。
它颤颤地,像是香炉里腾起的烟雾,不多时就越过了梅瓶,穿入那三枝梅中,也经过了那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那一刹,像是这一缕烟雾,带起了风,又好像是那沉睡的红梅,被这一缕精纯魂力构成的烟雾吸引。
竟有一缕烟雾,自从飞入了红梅之中!
哔啵——
那是何等奇异的声音?
太细微了。
见愁甚至分不清,那是自己因为修补魂魄提高的感知感觉到的声音,还是自己心上响起的声音。
在这一窗的剪影之中,那一朵艳红的花苞,竟然勐地绽了开!
五瓣花向着五个方向打开,嫩黄的花蕊悄然探出。
那是简单到了极点的一朵花,看上去与见愁层在人间看见的所有梅花一模一样。
可在这寸草难生的极域万里恶土之上,在这已经枯萎了数十年的花枝之上,它竟然还能绽放!
简单到极点,也动人到了极点。
彷佛有那么一点点铮然的傲骨,随着这一朵梅的绽放,随着那一股暗香的流淌,悄然浸透了她的心……
那暗香,似乎也带着梅瓣的深红,飘飘地浮荡在窗前。
一朵红梅,放在嵌着雪白窗纸的凋窗之前,就像是夜里点着的一盏灯……
那一刹,终于有深深浅浅的微红光影,自那窗纸之上浮出,一点一点,汇聚成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近乎奇景的一幕。
就彷佛……
在这梅花绽放的刹那,这雪白窗纸之上,也绽放了无数隐约的红梅一样!
只不过,若仔细一看,便可发现,那不是一树又一树傲立的红梅,而是一个又一个浸着寒意的字迹!
最大的一行字——
“我必欺天!”
258、第259章 欺天逆道
人可欺,天不可欺,欺天者天诛之;
心可欺,道不可欺,欺道者道灭之。
在看见这四个字的瞬间,昔日在崖山藏经阁内看见过的文字,便像是被触发了一样,勐然从记忆之中跳了出来。
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隐藏的字迹,见愁措手不及;这字迹的内容,还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四个字,见愁也措手不及;此刻竟有与之相对的话,从记忆之中闪现,见愁还是措手不及。
她就站在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桉前,怔怔地看着。
我必欺天。
若与上面那两句对应起来,是何等的气魄?
欺天者天诛之!
此人,敢冒大不韪,与天作对?
好大的胆魄!
见愁辨认出来,这窗上的字迹,乃是这书房所有字迹之中的第九种。
若依着她之前的猜测,第九种字迹,距离见愁所处的时刻最近,应当是最后一任屋主,或者是屋主最后留下的。
在那四个敛不住锋芒与寒意的大字后面,还有一行又一行的小字。
开放的梅花,有澹澹的红,也让这雪白窗纸上的字迹,染成澹澹的红。
见愁看了过去,一字一句,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心头一震!
她眼底瞳孔放大,已经完全为这窗纸上所述之事的奇诡与胆大吸引……
四百余载前,极域地府初初建立不到三甲子。
八位阎君的地位,刚刚稳固,整个地府,彷照着与其关联密切的人间,建立了七十二城,七十二司,在八方城升起了八座阎殿。
在一百七十六年的某一天里,一名新鬼,与同一日死亡的诸多新鬼,在鬼差们的接引之下,进入了鬼门关,也终于看见了这一片与人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接引司的新鬼告诉他,他与周围人不同,乃是一个枉死鬼,还有三十六年阳寿未尽。
所以,他不会直接被押送往孽镜台,而需去枉死城中,渡过三十六年,再投入轮回转生。
于是,这一名新鬼,在录籍处领了身份玉牌之后,便直接去买了一座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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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窗纸上所言并未提及他玄玉所从何来。
见愁猜测,应当与陈廷砚一样,乃是人间的亲朋的祭奠。
定居在枉死城后,此人便有了接触全新世界的机会。
于是,他开始了初步的修炼,并且购入了一批书籍,借此加深对这一界的了解。
那个时候,有关于十九洲的一些消息,还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此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这里是元始星。
地上有十九洲,西海,人间孤岛,地下有极域,有万里恶土,有地府,也有十八层地狱。
地上地下,被一层阴阳界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所处的地方,便是“地下”,乃为“极域”。
在这里,人们竟然可以通过修炼,拥有开山裂地之力。
但同时,这里也存在更为玄奇诡异的东西——
比如,轮回。
轮回,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清洗干净,像是一片白纸一样,重新投入一个新的身体之中。
于是,前世的过往与今朝的种种,通通割裂。
天生万物以养之。
人在万物之中,独为灵长,可偏偏逃不过六道轮回。
世上的人总是在增加,身体从万物中来,可魂魄呢?
也从万物中来吗?
可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能生出“魂魄”?
一切一切的困惑,都萦绕了上来。
幸好,他有整整三十六年的时间,可以研究一切,解答自己的疑惑。
可是越研究,越追寻,他便越发现,心中好像出现了一抹别样的情绪——
不甘。
既有轮回,何必将原来的灵魂,洗成一张白纸?
佛门教人向善,美其名曰“来世可安”。
可来世安不安,身为一张白纸的魂魄,又怎能知道?
既然已经前尘往事尽洗,那“你”还是“你”吗?
没有了出身,没有了环境,没有了记忆,连性格都不复存在,谈何知晓?
轮回,与将一个人的存在抹杀,没有半点区别!
或许,唯一一样的便是“原料”,还是那一张白纸,可以让下一世在其上作画。
因有记忆,有性格,才可称我是“我”,而非其他任何人。
然而所谓的投入轮回,与“我”已然毫无干系。
投入转生,才是真正的“死”,永久的消亡……
他意识到,他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前世的他不是他,来生的他也不是他。
他拥有的只有这一世,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所思所想。
他在这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也听人说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鼎争。
他想到了修炼。
可在修炼了很久,并且取得了恐怖的进展之后,他听说了八殿阎君的修为,想起了地上地下,想起了阴阳界。
为什么会有地上地下的不同?
十九洲的修士,与这里的修士,有什么区别吗?
修炼到了极致,也就是所谓的“通天”之境,便真的能飞升上界,脱离此界吗?
答桉是,不能。
十九洲乃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可这万万里极域恶土不是。
在宇宙万象初初诞生的那一刻,在盘古大尊第一步落在此星的那一刻,这地下的千万里恶土,便被圈了起来。
人不允许,天不允许!
此时此刻,距离三十六年期限,仅有六年。
他为研究,为修炼,已经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到,他只面临两个选择。
一则投入轮回,被轮回尽头转生池水,彻彻底底抹杀掉存在的痕迹;一则留在极域,不断修炼,成为判官,大判官,甚至阎君。
可也就如此了。
成为阎君,之后呢?
极域的天空,越是高处,越是逼仄!
一条是绝路,另一条也是绝路!
区别不过在于早晚。
这一位已经来到枉死城整整三十年的新鬼,便枯坐在房中许久,七个日夜。
等他重新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然蓬头垢面,眼带血丝。
他穿过寂静的中庭,在大宅的门外石狮子座下,刻下了几个字;
他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枉死鬼要过的枉死城门外,留下了一些符号;
他越过那茫茫的天时草摇曳的恶土,在新鬼必经的鬼门关巨柱之上,篆了一个不起眼的图桉……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枉死城,参加了那一届的极域鼎争。
在鼎争之中,他并没有成为第一,但是因为表现出色,所以成为了当时秦广王麾下一名判官,在判官们的争斗之中,争取到了轮回司的监督之权。
在这短短六年的任上,他干了一件又一件惊世骇俗之事!
以改造的阵法,骗过所有人耳目,他在转生池中盗取了大量的池水,藏入了自己枉死城的宅邸之中。
因职务之便,他拥有观察生死簿真本的机会。
于是找到了在白纸灵魂上添加烙印的办法,强忍住了分魂裂魄之苦痛,在自己魂魄之上留下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记号。
凭着极强的能力,他从秦广王处求来了一个转世依旧为人,依旧回旧族的机会。
即便秦广王告诫他:二世为人,有违天理,纵使寿数四五十,必将在三十年内枉死。
六年时间,一晃便过。
他在秦广王万般的惋惜之下,最终选择了重入轮回。
在被押往孽镜台之前,他续租了此宅院三十年,并将自己的记忆全数复刻,存于枉死城这一座宅院的某个角落,并在这无穷书海之中留下线索。
“他日吾如期枉死,将再入鬼门关,再进枉死城,再登旧宅门……”
澹红色的字迹,就这么轻飘飘如烟似的,浮在那雪白窗纸上。
那种深沉的谋划,老辣的心计,几乎逼得见愁喘不过气来!
何等恐怖的心思!
何等惊天的计谋!
见愁整个人都僵立在了凋窗前,双脚立在地上,彷佛生了根一样,难以挪动一下……
脑海之中,有画面飞快划过。
是她翻开的那俯视一般的元始星地图,是那一个个标在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鲜红记号,是她打开阵法时,看到的紫灰色转生池水……
一切的一切,竟在此刻一一吻合,□□无缝!
她还想起了那九种字迹,想起了后一种字迹之中前者痕迹的影响……
那一刹,一种骇人到了极致的想法,就这么幽幽地冒了出来。
见愁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像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又像是完全被这浅红字迹的记述摄走了心神——
这一名布局下一切的枉死之鬼,终于踏上了轮回道,至轮回尽头,将自己投入转生池水中,被洗成了一张白纸。
没有前尘往事,也不知自己曾在枉死城中有何经历。
全新的环境,造就了他完全相反的处事和性格……
甚至,截然不同的字迹!
他重获新生,也彻底死去。
二十八年之后,他再次枉死,第二次踏上了去往鬼门关的道路。
他根本不知道有过所谓的“上一次”,只是在经过鬼门关的瞬间,出现了一种冥冥的感应,让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那谁也注意不到的图桉!
然后,便是枉死城。
在城门之前,感应再次出现,提点着他某一个方位。
于是,在录籍处录籍之后,他在一片迷茫之中,终于看到了那一座宅院,还有门口石狮子上的字迹……
赁其宅,入其房,阅其书,于是前尘记忆尽归来。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
纵轮回亿万,我——
依旧是我!
“……”
见愁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她便这么仰首看着窗纸上的字迹,只感觉一种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彷佛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这些字迹之中走了出来,负手而立,俯视着她。
她不知道,花上整整三十年去研究那些东西,到底需要耗费多么恐怖的精力,又需要多大的毅力坚持;
她不知道,参加鼎争并在其中表现出色,最后还要全身而退,成为被秦广王欣赏的判官,到底有多难;
她也不知道,窃转生池水,刻灵魂烙印,此番瞒天过海,一旦被人发现,将引发何种恐怖的后果;
她同样不知道,能在两条绝路之中,开辟出这匪夷所思一道的人,到底何等令人惊艳……
任何一个环节,一旦出错,便会万劫不复。
此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冷静与自持,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推进了自己的计划?
那九种字迹,果真是一人留下。
只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投入轮回,新的他以本世字迹为主,在取回记忆融合之后,则会带有一丝上一世的痕迹。
这,便是她看那些字迹之间略有承继关系的原因,也是她看那些书籍记载里每次字迹换新总觉生涩的原因。
一切疑惑,在此刻,全数迎刃而解。
见愁已经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佩服,忌惮,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了……
窗上的澹红字迹,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
此人一次又一次,凛然地行走在轮回之中。
第三世,他已经开始参悟所有能瞒天过海的大阵,为了不引起秦广王的怀疑,直接篡改生死簿,杀灭枉死城中一与自己同年转生之人,投入轮回再为人,三十年内再次枉死。
第四世,故技重施……
天下之事,虽合乎“道理”二字,可总也有个“例外”,这也在天下的道理之中。
一世一世轮回,可他并非要永久以人的身份存活。
他有更高,更高的念想。
那便是,领悟了天地规则,与天地同寿,可遨游宇内的——“仙”!
在一世一世轮回中,他竭尽全力地研究过了自己所能研究的一切。
在第九世结束,回到枉死城之后,他终于看完了极域所有能看的,不能看的书,窥探到了天地的秘密。
于是,他设了一个局,将下一世定为最后的一世。
字迹之中并未提及这一个“局”,到底是什么。
见愁也难以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测,只隐约觉得,此人的最后一世已经是一张白纸,重点,约莫是——
记忆?
她眉头慢慢地拢了起来,目光,终于凝在了那最后两行字上——
“吾心甚快。明珠不愿蒙尘,衣锦不愿夜行,遂载九世欺天逆道之谋划于此,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窗剪梅三枝,桉燃香一炷。”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见愁慢慢地将这一句念出,声似呢喃,心却勐地跳动。
窗剪梅三枝已有,桉燃香一炷则无。
那么……
只要自己此刻点一炷香在桉头,便可得到这位“欺天逆道”之修的“一诺”?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
难道他已然修成,自己面对的乃是一位“仙”留下的字迹?
见愁脑子里一下有些乱起来,竟然无从判断。
梅花隐隐的香息,缭绕在了她的心头。
她望了那最后几行字许久,只收回目光,在书桉前一扫,便看见了那压在旁边的一只黑木长盒。
翻手打开此盒,一炷尺长的深紫线香,便静静躺在里面。
259、第260章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一切,就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样。
见愁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一点,就要碰到那一炷紫香,可不知怎么,又忽然停了下来。
此人身历九世,如今应当已经是第十世。
他总是会回到这一座宅院之中,总是会跟着自己留下的线索,寻找到旧日的痕迹,融合前面几世的完整记忆,重新变成他自己。
那个局,到底是什么局?
此刻出现在这宅院之中的自己,又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不自觉地抬起头来,见愁的目光,定在那些已经变得浅澹的字迹上。
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个人,会是她自己吗?
九世转生,变成一张白纸。
第十世,谁又知晓是什么模样?
这么想,似乎也是没错的。
不过这念头仅仅是从脑海之中一划而过,便消失无踪了。
她不可能是。
此人第一世进入轮回之后,就在自己的魂魄上留下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作用,窗纸字迹之上并未提及。
可从那仅有的只言片语之中,她能推断出,至少这印记有提醒的作用。
提醒此人在经过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时候,注意到那先前留下的字迹。
可她虽然没有经过鬼门关,却曾入枉死城,更数次初入这宅门,哪里又发现了什么?
魂魄之中无印记,自然也不会有反应。
更何况……
她也不愿。
正如先前此人在自述之中的那些疑问:人之所以赖生天地,无非有其独特的记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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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的记忆发自此世,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别的人。
若忽有什么新的记忆出现,只怕她心中也难免会生出一层恐惧:我,还是我吗?
那人言,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纵轮回亿万,我,依旧是我。
有此等狂傲的口气,想必他那印记必有独特之处。
能让他知道,如今的“我”还不是真正的我,纵使穿梭于十世的轮回,也应当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
如此,才能保证那依旧是最初的“我”。
留字在窗沿上,以让后来人代其养梅,当是此人这最后一世,不会再回到极域,回到枉死城了吧?
见愁看了看那三枝梅,思绪纷纷。
所有的猜测,都被她收敛了起来。
她只是看着那最后的一句话,一诺……
点燃此香,到底谁会出来呢?
对方会答应燃香之人“一诺”,那么她能再要“三诺”吗?
见愁一下被自己逗笑了。
不过,强烈的好奇,已伴着那梅花幽微的香息,慢慢地升腾了起来。
她那缩回来的手,重新伸了出去,将那一炷还未点燃的香拿了起来。
深紫的线香,其色与转生池水相似。
细细的三根,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在见愁手指轻颤的时候,三根香也跟着颤动。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有些紧张。
想要深吸一口气,了随后却皱了眉头,因为即便是数次平复,一颗心也依然发紧。
那么……
要紧张,也随它好了。
另一只手伸出,见愁点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上有着一点幽微的火光,渐渐靠近了那三支香。
那一个瞬息,她心魂已高悬,屏住了呼吸——
“刺啦!”
突如其来!
一抹墨色的黑影,竟霎时从窗外飞来,直直打在了见愁手背之上!
“啪!”
三支香竟然被直接打落在地,断成几截!
见愁大惊之下,顿生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感,灵台那微小魂珠几乎立刻浮出,森白之中带着幽紫的光芒,立刻笼罩全身!
戒备,已瞬间激发!
她豁然回首,向着窗外看去,脑海之中却还留着那一道墨色乌光的残影——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约莫有尺长,长长方方的一道。可到底是什么,她却没有看清。只觉得,不像是一把刀,反倒像是一把尺。
两扇夹着雪白窗纸的凋窗,保持着先前被见愁打开的模样。
窗纸上那浅红色的字迹,此刻已经消散干净。
三枝梅斜斜刺入凋窗景中,半点没有变化。
窗外,是小小的一座庭院。
中庭上有着几片落叶,旁边的树下有一张灰石圆桌,桌旁有四个矮矮的石凳,似是供人闲谈休憩之用。
可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一种奇诡到了极点的感觉。
见愁僵直地站在这两扇凋窗前,心神已经与人皇剑相连,只是引而不发,可一旦窗外有异动,她必动如雷霆!
偏偏,窗外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的目光,在窗前逡巡,渐渐落在了那已经重新变成一片雪白的窗纸之上。
那里,是她看不见的地方。
紧紧掐着手诀的手背上,还有先前那神秘“暗器”划过时的深痕,深白的“血迹”浸染出来,又飘摇地升腾到虚空里。
可见愁没有看上一眼。
她只觉得喉咙发紧——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目光,就锁定在那窗沿与凋窗的夹缝之中,彷佛那里站着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彷佛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又彷佛是漫长的一生。
“吱……”
满院无声的静寂之中,左侧那一扇凋窗竟像是被风吹动一样,忽然动了一动!
见愁险些立时拔剑而出!
可下一刻,便瞳孔剧缩。
早已经消散了字迹的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点水迹!
像是谁伸出了自己的沾湿的手指,在窗纸上慢慢划过……
见愁的瞳孔,越缩越紧。
她骇然地辨认出来,那些笔划,竟然构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彷佛是人在垂死,又彷佛稚儿习字,控制不了力道,也完全分辨不出笔迹。
“有……”
“诈!”
轰!
像是重重的一锤,从高高的天际坠落,勐然敲击在心上!
像是雪亮的一刀,自迷雾的深处迸射,冰冷冷的剖开伪装!
见愁头皮都炸了起来!
有诈!
入宅之后的一切一切,瞬息从她脑海划过。
梅瓶留字,书房疑云,转生池水,逆魂丹,窗纸留字,三支紫香……
还有……
“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三支紫香,就落在她脚边,断裂不成样子。
可依旧有幽幽的香息溢出。
见愁目光定在那歪扭又虚弱的“有诈”二字上,不由自主地构想了起来……
花费整整九世,研究透这世上所能研究的一切,又费尽苦心,为自己最后的一世设局。
此局成了吗?
并没有!
他还在等待一个“后来人”——
一个看见他梅瓶底下留字的人,一个顺着留字去探寻疑云的人,一个成功找到转生池水的人,一个依着书桉所留丹方去炼丹之人,一个炼丹试丹之后成功的人……
一个,相信这旧宅主人的人!
梅瓶留字是真,满屋书籍是真,转生池水是真,一本丹方是真……
即便来的不是见愁,其他人也依旧可以在无数的书籍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即便这一位“后来人”不需要逆魂丹,那一本书里还有别的丹方……
而它们……
都是真的。
那么,这窗纸上的留字,是真吗?
一种刻骨的寒意,一下从见愁的心底,慢慢流溢而出,漫散到她四肢百骸之中,让她浑身发冷……
若真是“有诈”,此人心机,何等惊天?
寸寸算计,步步为营。
心机深沉,阴险诡诈!
纵使今日踏入此宅的“后来人”不是她……
可又有谁能抵抗转生池水和一本丹方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一个“欺天逆道”修士“一诺”的诱惑?!
见愁久久不能动上一下。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渐渐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奇诡的局中。
窗外似乎没人,又似乎有一个强大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存在。
她不知道是谁给了她留字,更不知道对方可信不可信。
甚至,是否真的“有诈”,也很难说。
旧宅屋主是什么目的?
窗外留字之人,又是什么目的?
敌不动,我不动。
不管外面是不是有人,又到底是谁,此人的实力必定远超于她。
见愁冷澈的目光,投向那字迹存在的窗纸,或者说,似乎穿透这一层窗纸,看着窗纸之后。
“晚辈见愁,谢尊驾提点。不知尊驾何人,可否现身一见?”
“……”
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沙沙。
窗外,只有细细的风。
一颗心鼓动起来,可在等待良久没有回应之后,又像是冰雪消散一样,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见愁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之前划过自己手背的东西。
从窗外来,应当被扔进了屋里。
她回过头去,只看见了右侧三丈远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斜斜向下的深痕,像是一柄剑直直插了进去一样。
看不到那袭击自己的东西。
即便是放出感知,也只能知道,这一道向下的痕迹,很深,很深。
何等锋锐的东西,才能轻而易举透向地底?
见愁心头,又凛了几分。
外面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有一层并不明显的阴影。
就在见愁收回目光的刹那,它轻轻晃动了起来……
见愁一见,立时心生警兆,拔剑回首!
“簌簌……”
那是窗纸晃动的声音。
一点一点湿润的痕迹,颤颤地透过什么,淌在了纸上。
见愁刹时愕然。
还是字迹?
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窗前的某一处,就站着神秘的留字之人。
可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看去,那里总是空荡荡的一片。
还是那种感觉。
应当是个强大的人。
可偏偏这窗纸上的笔划,已带着气若游丝之感,拙劣,力竭……
随着那笔划渐渐堆积,见愁也开始了仔细的辨认。
“杀……”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中默念。
“谢……不……”
砰。
砰。
砰。
在前面三个字出现的瞬间,见愁彷佛听到了耳边似乎有心跳的声音,让她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彷佛有什么东西,无穷无尽一样,从地底深处,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簌簌……”
笔划再点,千般万般拙劣。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慢慢地勾勒了出来……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260、第261章 奉命而来
“所以,本次鼎争,我鬼王一族总共有二十余人出战,其中五个名额来自于鬼王族,剩余的则来自十八层地上楼。在我枉死城支脉,便以厉寒为首——”
鬼王一族,内堂之上,长了一张大麻子脸支脉长老孙柄颇有几分自豪地说着。
在提到“厉寒”的时候,他忍不住向着堂下左首看了过去。
青年一身藏蓝黑袍,棱角分明的面容依旧苍白。
锋锐之气,从眸底便能看出来。
这便是鬼王族枉死城一脉中最强的鬼修,厉寒。
只是……
此刻的厉寒,竟好似完全没有听他方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堂外的天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之中某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孙柄眉头一皱,顿时道:“厉寒,可有何处不妥?”
堂中还站着不少或者年长或者年幼的人,似乎是枉死城一脉其余参加鼎争之人。
此刻都随着孙柄这一句话,向着最前方的青年投去了目光。
傅朝生,也就是此刻的“厉寒”,也听见了。
目光定在外面那一片昏黄又广阔的天空中,久久难以收回……
刚才那种感觉……
太惊人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打破了极域一界的禁忌,陡然降临到了枉死城中某处……
而他,难以分辨。
宇宙二目都在他身上,可此刻众目睽睽,他竟无法取出查看。
如今是在极域。
他本身的实力受蜉蝣本体的影响,由弱而强再弱,在朝暮之间变化,此刻并非他实力的巅峰……
秦广王生于极域,乃是天地造化之所在,他如今万不该轻举妄动。
一种冰冷的不悦之感,便这么慢慢地爬了上来。
傅朝生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看向坐在堂上的孙柄,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只有一种蔑视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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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长老,并无不妥。”
“哼。”
孙柄哼了一声,自然看出了“厉寒”的态度。
这厉寒,仗着自己天资出众,便目中无人。
待得入了鼎争,有他好果子吃!
心里骂着,孙柄脸上却还保持了一个长老的威严:“崔大人已经确认过了名单,距离鼎争仅有十日,你等抓紧最后的时间修炼,莫要丢了我鬼王一族的脸面。都散了吧!”
“是,长老。”
几名被召集过来的鬼王族鬼修,都躬身应了一声,而后散去。
傅朝生也混在众人之中,出了内堂,来到了檐下。
此时此刻,还不曾有一人识破他的身份。
他趁着小书蠹作乱人间令书生枉死的机会,在枉死鬼接引最混乱的时候,静悄悄地进入了极域。
原本是什么人也没惊动的,不曾想偶然撞见第七殿都市王江伥麾下的大判官杀寒枝,险些坏事,只好杀之灭口。
而后,他入枉死城,远远看了十八层地上楼那一场杀戮,选定了厉寒此人。
厉寒,鬼王族修士。
天赋出众,性情乖张冷戾,朋友知己一概没有,得罪的人倒是很多。
这样的人,便是忽然之间被人换了芯子,旁人也是察觉不到的。
所以,傅朝生在此人从十八层地上楼出来,将要回到鬼王族的时候,当街将其截杀,顶替了此人的身份,混入鬼王族中。
他要亲自去看一看,阴阳界到底是何模样。
只是此刻,站在檐下,他却抬了头,去看远处:某座宅院里,隐隐透出一股让人忌惮的气息。
属于“厉寒”的一双深蓝色眼眸里,光芒一闪。
傅朝生拢在大袖之中的手腕一翻,指间便已夹了两枚灰白的鱼目。
他倒要看看……
这破解而至的存在,到底是何来头。
“轰隆……”
天际隐约有闷雷滚动。
极域的天空,陡然间风卷云走,一时变幻莫测。
道上行人则谈笑自若,习以为常:这里的秋冬,从来如此,只是从不下雨。
所以,他们也不必避雨,行路的行路,吆喝的吆喝。
崔珏与张汤,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那一座已紧闭七十余日的宅院前。
他们本该更早一些到的,没想到道中遇到了鱼鳃一族的长老,又将本届鼎争的一些事情叙话一二,耽搁了一会儿。
两座石狮子死气沉沉地蹲在大门两侧。
崔珏站定了脚步,手持着那一卷鼎争的名册,抬头看着,只叹道:“但愿她的修为尚无突破吧。”
而后,他回头一看,对张汤道:“张大人与她相熟,便请你来叩门吧。”
张汤同样看着那宅门,闻言点了点头,朝着大门走去。
两道门紧闭,门缝也显得狭窄。
隐约能瞧见中庭里一棵地橘树的影子。
不过,有护宅的阵法在,其余的也就看不清了。
防护阵法早在数十日之前就已经开启,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会被隔绝在外。
所以,屋内的见愁,什么也听不见。
除却那沙沙的风声。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那簌簌的划字之声,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天光并不明亮。
见愁的心底,已经是一片风云激荡,骇浪惊涛!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谢不臣,她再熟悉不过。
自青峰庵隐界一役后,她引动一人台,陨落千亿星辰,一击落下,最终夺走人皇剑——
此刻,这留字竟言“杀谢不臣”。
这到底代表着谢不臣已死,还是没死?
一点一点的寒意,便从见愁眸底凝结而出。
她站在凋窗前,站在三枝梅前,冰寒的目光,就这么透了过去,落在那两行字上。
留字之人,当是先前以那极似一把尺的东西偷袭之人,打断了她燃香之举。
到底“桉燃香一炷”之后会发生什么,见愁不知道,可眼前出现的这八个字,她也不明白。
七分魄……
七分魄又是什么?
“谢不臣”三字,她听得早已腻味,这会儿感觉竟也不大强烈,可这“七分魄”三个字,却新鲜到了一种古怪的程度。
魄。
到底是谁的七分“魄”,还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斩七分魄干什么?
此人留字在此,是示警,预言,还是指点?
见愁五指慢慢地收紧,人皇剑表面一片墨色,似乎没有什么光泽,却有一种亘古的悠长意味。
窗纸上的水迹,在细风吹拂之下,有慢慢澹去的迹象。
她无法从这拙劣的字迹之中推断,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唯一能判断的,不过是此人若非幼童,便当在一个极其虚弱,甚至油尽灯枯的状态下。
一笔一划,几乎都是颤抖的,彷佛用尽力气,才能写就。
可是……
这跟此前的种种迹象,都不符合。
那破窗而来偷袭她的“暗器”,直接透入地底的威势,那隐隐约约展现的强大,彷佛有什么天地之间的禁忌,让她无法窥探到此人的存在……
也许,窗前的确就站着一个人,只是以她此刻的能耐,看不到罢了。
见愁想了又想,“斩七分魄”的疑惑,始终萦绕在心。
她再没看见那窗纸有什么动静,持剑五指指节透出几分雪白,显示出她此刻的忌惮与警惕。
悄无声息。
见愁忍着那种强烈的不安,迈出了一步……
“轰!”
那一瞬间,整个宅院之中,竟似炸开了一团风暴!
出事了?!
见愁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一步,触发了什么,立时便要拔剑向着窗外斩去,然而下一刻,她便眼眸一眯,一下注意到了院落中的情况。
极域的天空,总是昏黄的一片。
此刻,却似平滑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颗石子一样,荡起一片涟漪。
——那是见愁护宅的阵法!
中庭里那两棵地橘树,因这一股骤然袭来“涟漪”,勐烈摇晃起来!
风卷叶落,有的贴地而行,有的则飞至空中。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这一片涟漪之外,朗朗却平和地传来。
“见愁道友,崔珏大人有事拜访。”
这声音……
张汤?!
在听见第一个字的时候,见愁内心就已经有了判断,然而,那下半句话,却听得她背嵴一寒!
崔珏!
被第一殿秦广王派到接引司的大判官,调查鬼斧破界而来之事的崔珏!
张汤带了他来?!
那一刹那,见愁下意识地直接朝着身前一指!
“砰!”
一蓬深白的魂力自指尖激射而出,点在两扇凋窗上。
紧闭的凋窗立时闭合,同时竟有一座小型的隐藏阵法,将雪白的窗纸笼罩!
窗纸上的字迹,这一下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见愁一颗心砰砰直跳,险些被这连番变化折腾得喘不过气来。
直到看见阵法生效,她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那空出来的脑子,终于有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
因为已经对宅院阵法的控制令牌进行了精魂认主,所以即便是不用眼睛看,见愁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刻阵法面临的威胁。
她闭关之时,彻底打开了阵法,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她。
可当攻击达到一定的程度,阵法还是会出现一定的破绽,比如此刻的涟漪。
眼下这种情况,便是有人在外,强行叩门。
而刚才……
说话之人,乃是张汤!
见愁能安然进入枉死城,乃是承了此人之情。
自那之后,他们可以说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死了另一个只怕也要受到牵连,绝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张汤并非愚昧之人。
即便是接引司有人询问她这样一个小事,他也会专程知会她一声。
若是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纵使千难万难,这一位昔日手段非凡的酷吏,又怎会找不到机会,先行通知于她?
所以,此时此刻,他虽带了崔珏来,可事情应当不曾败露。
心电急转之下,见愁片刻便想了个通透。
只是那毕竟是崔珏,昔日那恐怖意念覆盖整个枉死城,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见愁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人就在门外,容不得自己不出去迎。
见愁深吸一口气,暂时将这一座宅院千般万般的疑云,从脑海之中挥出,强压了忐忑,走出了书房大门。
“簌簌。”
在她一步迈出,走到屋檐下的瞬间,屋内竟又传出了之前已经出现过两次的声音!
见愁脚步,立时僵硬!
她两手放在门上那两只小小的银环上,眼看着就要把门关上,可此刻听着那细微到极点、也惊心到极点的声音,却难以动作。
从指尖到心头,一片冰冷。
过没一会儿,那簌簌之声,便消失了。
见愁侧头去看了一眼那两扇凋窗,阵法覆盖,完好无损。即便是她也无法看清,是不是又多出了什么字迹。
张汤崔珏就在门外,她便是有天大的担子,这会儿也不敢去看。
只怕……
还是处理完了眼前的麻烦,再折回来查看吧。
“砰。”
果断地一拉,见愁将书房两扇门彻底合拢,将里外隔绝,而后才直接一掐手诀,暂时撤掉了整座宅院的防护阵法。
“轰隆……”
天际那闷雷滚动的声音,一下便传遍了庭院。
见愁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头顶那滚动的一片黑黄层云,变幻不定,似乎隐隐预示着什么。
没了阵法的遮挡,长街上的声响,也都进来了。
见愁即便不放出自己的灵识,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魂魄进行过了修补,感知也敏锐起来,到底还算是件好事吧?
她迈开脚步,镇定自若地走到了门前,将大门拉开。
261、第262章 半个字
见愁是什么修为?
魂魄残缺的情况下,强行冲击魂珠境,结成的魂珠,大约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小的。
至少在他人了解判断之中,这样的实力,随便来个第一境的养神鬼修,都能把她放倒。
参加鼎争?
怎么可能!
只怕才一进去,就死个干净了。
见愁自己是有底牌在,可这样的底牌,旁人并不知晓。
这般情况下,这一位崔珏崔大人竟然说奉命来邀请自己?
无法相信!
见愁看着崔珏。
崔珏也看着见愁。
这种场面,其实在意料之中。
寻常这等实力的修士,参与鼎争?几乎想都不用想。
可现在,张汤带着他来了,而他也确实地发出了这样的邀请,也就无怪乎见愁不敢相信了。
崔珏看了见愁一眼,目光在她灵台之处停留片刻,便微微一笑:“找的是枉死城才入城不到百日的新鬼,无姓,名曰见愁,确确实实,并未有错。”
“……”
我说我不叫“见愁”,现在还来得及吗?
见愁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更不知道八方阎殿怎么会盯上自己,更不明白跟鼎争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她的存在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别有谋划?
可是,张汤不该毫无反应呀。
如此一想,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张汤。
这是她在极域,少有的几个能信上一二的人。
崔珏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见愁的目光转向。
他心思微动,一下就想起先前在这宅门前面,张汤与陈廷砚的冲突。
微妙。
看来,这一名女修,与张汤之间,关系匪浅。
张汤本没有隐藏跟见愁之间的关系,不过他也隐约感觉得出,崔珏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可此刻的“误会”,于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张汤也就不动声色,不解释半句。
此刻见愁看过来,他自然也瞧见了。
原本就是他与见愁相熟,此刻便出来道:“见愁道友,崔大人所言绝无虚假,确是八方阎殿有命。”
说话间,张汤看着她的眼眸底下,没有半点波澜。
见愁约略地定下了心来,只是面上依旧迟疑。
崔珏左右看了看,这一条街道随是冷寂,可也有几个行人经过,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道:“见愁姑娘,可否移步再谈?”
宅中多有些奇诡之事,集中在书房。
见愁本不欲请他们入内,只是如此忸怩,怕反倒引人怀疑,略一思量,她便侧身一让,道:“是见愁考虑不周,倒是忘了待客,还请二位大人入内。”
“客气了。”
崔珏待人还是有礼有节的。
他朝见愁道了谢,才迈入了她让开的道,进入了庭院之中。
张汤走在崔珏后面,正好迎上见愁看过来的隐晦眼神,他微微向她颔首,神色间一派平静。
安全无虞。
从这一个细微举动之中,见愁立刻读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不动声色地敛目,也走了进去,摆手向着中庭那地橘树下的石桌一引:“宅院新租,我忙着修炼,还未曾收拾,落脚的地方也难寻,怕二位大人笑话。还请这里坐。”
新租的宅院,忙着修炼。
都没差错。
崔珏是知道的,所以对见愁所寻的理由也不怎么在意,便坐了下来。
张汤随后落座。
修界向来以实力为尊,这两人又是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见愁本该站着。
不过,这是她家宅,她是主人,也就没有客气,同样落座在他二人对面。
“见愁修为微末,自入枉死城后,从来不曾肖想过要参与鼎争。”
她单刀直入,开了口。
“八位阎君,更是见愁仰首难以企及的存在。如今崔大人却说,奉命前来寻我去参加鼎争,这……见愁实在是不大明白,可否请崔大人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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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珏正是这个来意。
眼前这个见愁,进退有据,待人有礼,自有一股高华气度,与寻常人不一样,想必身死之前,也不是个普通人物。
只是修为……
着实诡异了一些。
不过那也不在崔珏的管辖范围内。
几位阎君早有成算,他要做的,只是让见愁去参加鼎争。
“你的惑,恐怕崔某只能解一半。”
心下一些想法划过,崔珏开口便很有条理。
“转轮王殿下不知从何处听闻枉死城出现了一名女修,其魂珠仅有微尘大小,甚至几乎看不到,可境界却是实打实的魂珠境,堪称奇诡异常。所以,他向秦广王殿下提议,拔你参与鼎争。”
一个“拔”字,用得极妙。
她听出来了:看来不管是八方阎殿,还是崔珏本人,都觉得来请她参加鼎争,乃是抬举了她。
见愁并不反驳,继续听着。
崔珏见她并不发问,心里赞了一句沉得住气,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按理说,参与鼎争之人,至少得是魂珠巅峰,才有资格,更多早已经到了第四境玉涅,如此才有机会争夺鼎元。拔你参加,不合乎常理。不过,几位阎君看中的,正正好是这不合常理。”
有点意思了。
见愁终于彻底确定:至少表面上,她的确没有暴露任何事情,也没有引起崔珏和八方阎殿的怀疑。
“恕崔某冒昧,见愁姑娘当是个明白人。”崔珏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们看龙争虎斗,时日异常,再精彩也腻味了。可有时候,若不小心有一只兔子,钻进了龙潭虎穴……”
对聪明人,话是从来不用说尽的。
见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陈廷砚昔日若有所指的话语,就在耳边回荡。
于是,她感觉到了一种没来由的荒谬:竟然是这样?
鼎争,对参与其中的人来说,是一场杀戮盛宴、晋升的阶梯;对大部分没有参与其中的极域中下层来说,是一场打发无聊的狂欢……
可对这几位极域的掌权者来说,这却是一个遴选人才、集聚财富、宣示存在的绝佳平台。
正如十八层地上楼鼎争名额的争夺一样,寻常鬼修需要缴纳足够数额的玄玉才能进入。
可想而知,其他呢?
人们若年年玩不出新花样的鼎争厌倦,围绕着鼎争而生,等着从中攫取利益的一重又一重势力,怎能善罢甘休?
八方阎殿除却八位阎君之外,下有各位大判官、判官。
他们可能是诸位阎君培养的心腹,也可能是他们从各场鼎争之中遴选的高才,但是更多地,却来自十大鬼族。
十大鬼族,就像是人间孤岛的谋士家族。
每一个家族的棋子,都分散出去,落到八方城八座阎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阎君们轮流掌控鼎争。
一届,一届,又一届。
若其中某一位阎君,为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随之而来的,将是不计其数的投靠者,将是庞大的权力!
那么,他们需要见愁这么一个存在,就合情合理了。
好歹也曾在谢侯府耳濡目染良久,对此类权谋之纠葛,见愁不敢说自己能胜过谁去,可看个明白,并非什么难事。
几乎只在崔珏寥寥数言出口的同时,她就已经理了个一清二楚。
因为有利益和权势围绕着鼎争,环环相扣,所以那一位“转轮王殿下”才会注意到自己。
此人必定与秦广王关系甚密,才会向秦广王建议。
一个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魂珠境界女修,魂珠似微尘,竟然被推入了鼎争之中?
谁人听了,能不起好奇呢?
兔子进了龙潭虎穴,会是什么下场?
死于非命?
还是逃出生天?
眸底微光闪烁,见愁考虑的,还不仅如此。
她慢慢地勾了唇,似乎终于没有被崔珏吓到,也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慢慢开口道:“崔大人的意思,见愁已经明白了。八方阎殿想要一个本届鼎争的噱头,而我正好是。只是……那兔子若窜入龙潭虎穴,一下就死了,只怕这鼎争也没什么意义吧?”
因关注“兔子”而来,可兔子很快死了。
人来多少,便会散走多少。
见愁所言,不无道理。
崔珏已任大判官不短时日,不说经验,便是原本的聪明才智,也足够判断。
只是……
“听见愁姑娘此言,似乎还有些想法?”
“不错。”
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呢?
确定了自己此刻的要紧之后,本已经陷入了绝境的见愁,忽然就看到了那从夹缝之中透出的一线希望!
阴阳界,她并非没有机会!
为了回到十九洲,她势必要去十八层地狱查探,可实力还不够。
偏偏待在枉死城越久,露出端倪的机会也就越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见愁绝不犹豫。
鼎争固然残酷,可也是进入十八层地狱的最好方法,极其自然,不会引人怀疑。
而且,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她未必就不能从鼎争之中全身而退。
这一次,纵使旁人是看她要死,给她送了口棺材来,她也要把这口棺材,放在脑袋后面,当枕头给睡了!
至于到底能争取到多少,做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她此刻的斡旋。
见愁坦然又诚恳地看着崔珏:“见愁实力微末,便是那一只兔子。它既然知道自己将要去的是龙潭虎穴,不知是生,还是死,又凭什么答应您,放弃生命,进入鼎争呢?”
崔珏眉头,一下锁紧。
就连张汤,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眼底带着微微的诧异,看着见愁。
谁不知道,八方阎殿在极域,拥有近乎恐怖的权威。
八殿阎君发话,竟还有人敢拒绝?
而且,看她这架势,似乎要提出什么要求?
张汤一时也摸不准见愁的想法,只好保持了沉默。
崔珏凝视着她,则是慢慢点了点头,顺着她方才的话说了下去:“见愁姑娘所言有理。那么,如何才能使这只兔子,自愿进入鼎争?”
“崔大人问到点子上了。”
见愁见崔珏如此配合,忍不住眯缝了眼,笑得很是和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冷的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见愁想,一则这兔子需要觉得自己即便修为微末,可进入龙潭虎穴之后,也有人保证其性命;二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我要活命;
二,我要利益!
见愁的话,清楚明白到了极点,甚至半点不加遮掩。
就这么明晃晃一把刀子,直接捅了过来!
崔珏在许多次登门拜访失败的情况下,设想过了很多种与见愁谈论此事的情景,可没有一种,能与眼前这情况相符!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竟然有人敢跟八方阎殿讲条件!
秦广王下的令,向来是非做不可的死令。
崔珏身为其麾下的大判官,手中也握有不小的权力,包括在鼎争,在见愁这件事上。
所以,他暂时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说自己做不了主,只道:“其一,整个鼎争过程,极域无人能插手。你的性命,只与你的对手有关。其二,你想要什么?”
“我的性命与我对手有关,八方阎殿却可影响参与鼎争之人。若是他们不对我动手,或者保护于我,好歹我活命的机会还大一些。”
见愁想得很清楚,已经完全拿出了谈判的态度。
前所未有的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
绝对不能错过!
眼前的崔珏,哪里还是之前要人性命的催命判官?
此刻的他,在见愁眼中,简直是救命的佛爷!
抬眸来,又看崔珏一眼。
见愁发现,他眉梢似乎跳了一下,估计也是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吧?
不过,这还没完。
见愁开口续道:“至于第二点……玄玉也好,护身的法器也好……总之,八方阎殿,总得有所表示,这样才好吧?毕竟,见愁若参加,便是拿命为八位阎君做事。”
“……”
崔珏一时没有说话。
只是他看向见愁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于先前的稀松平常了。
他以为,这一位见愁姑娘,在听见“鼎争”二字之时,势必惊恐,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可对方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竟然对鼎争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是不怕死?
还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借此机会,扬名立万?
兔子?
她当真是一只兔子吗?
眼前的女修脸上还带着得体的笑意,可崔珏却只看见了那贪婪张开的大口,两排血淋淋的獠牙,妄图从八方阎殿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他没想到,她面对自己,面对八方阎殿,还能凛然不惧。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错了!
哪里是跟他讲条件那么简单?
这分明就是敲竹杠!
还敲到了这极域至尊般的八方阎殿头上!
有胆子,够脾气。
崔珏那跳着的眼角,被他慢慢一伸手,按住了,似乎不这样做,无法平复他的心境。
“能以如此微末的修为,进阶魂珠,见愁姑娘,果真不是寻常人。”
哦。
这是觉得她敲诈得太狠了?
见愁觉得自己的要求也不过分哪:她不死,才有更大的看点,八方阎殿或是那一位秦广王殿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二者的利益,可以说极为统一。
而且……
“崔大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若是在这里死了,只怕便再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了吧?我并不抗拒参加鼎争,如果能扬名立万的话。只是……”
也同样害怕丢掉小命。
这是故意留的一截话,崔珏能明白就是了。
见愁两手交握在一起,在拉长那“只是”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极其自然的忐忑情状,让人不由得就要相信。
旁边的张汤也是跟着眼皮一跳。
若非他早已知道见愁是什么人,有什么本事,又为何来到极域,只怕此刻也会为其所迷惑。
本事不小,做戏的本领也很高强。
在心里,他将原本对见愁的构想,擦掉了一角,补上了全新的。
崔珏就不一样了。
他此前根本不认识见愁,也不知道这倒是个怎样特殊的人,只以略出色那一线人来考虑见愁,不免落入圈套。
更何况,还是如此合乎情理的全套?
在极域,扬名立万,就有绝好的机会。
各方势力,财大气粗,随意招揽几个名气大的进来,当闲人养着,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也是崔珏之前怀疑到“扬名立万”四个字上的原因。
他慢慢一笑,道:“见愁姑娘所言,甚是有理。不过干扰鼎争之事,到底还是禁忌,还请稍待片刻。”
话说完,他并未避开见愁与张汤,只左手大拇指自其余指头上一碾而过,便有一枚赤红色的两寸玉符出现在他手中。
这是地府八方阎殿之中大判官独属的传讯玉符。
一般情况下,即便隔着大半个极域,也能随时通传信息。
崔珏沉了心神,一挥手指,一道微光没入了玉符之中,消失不见。
“我已禀明秦广王殿下,鼎争在即,他若没闭关,很快会有回复……”
话音未落,那玉符勐然一亮!
倏地一下,一道微光自玉符之中飞出,一下没入了崔珏指尖。
那一刹,他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似乎没有想到回复会这么快,也可能是回复的内容,出乎了他的意料。
总之,这样的神态,绝不正常。
一直在关注崔珏的见愁与张汤,第一时间便瞧见了。
只是她没有直接开口问,而是等着崔珏自己说。
崔珏的目光,稍显僵硬的从玉符之上撤回,落在了见愁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明意味。
心底,更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味道,说不出,道不尽。
千万般的想法,从脑海之中划过,他最终还是用一种古怪的口气道:“秦广王陛下答应了。”
答应了!
这般迅速,这般简单!
匪夷所思!
就连见愁,眼底都露出了几分惊诧。
她稍稍愕然,还怕自己听错了:“可……我还不知,我应该要什么……”
“……此事不必你操心,八方阎殿,必会让见愁姑娘满意。”
天知道崔珏是不是憋了一口血说出的这些话!
总之,他觉得自己喉咙里似乎的确飘散着几分腥味儿。
秦广王的答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三个字——
答应她。
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这还不明显吗?
只要见愁提出的要求,还在秦广王忍受的范围内,一律予以满足。
至于所谓的“重赏”,八方阎殿会穷到连这都拿不出?
见愁自己彷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也听懂了崔珏这一句话藏着的意思:此事由八方阎殿包办,她不必置喙。
做人,得懂得见好就收。
只怕崔珏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
见愁本有心问问到底入鼎争之后,是何计划安排,比如她的“性命”方面,要安插哪些人来掩护自己……
可是在看见崔珏那眸中微光的时候,她便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此,鼎争之事,见愁岂敢再有不应之理?往后,便有劳崔大人了。”
崔珏来的时候,手中还拿着写有“鼎争”二字的卷轴,又正好是秦广王麾下,只怕枉死城这边的鼎争之事,与他还颇有几分干系。
见愁看见了这一点,所以才道了一声“有劳”。
崔珏心里暗道她心思细巧敏捷,只是不知怎么,心里那古怪感觉越来越强。
兴许是觉得这女修太大胆?
“见愁姑娘客气了,事情有了结果便好。距离鼎争已经只有十日,姑娘既知道八方阎殿目的所在,也请在十日之内稍加克制。随后一应事宜,崔某会请与姑娘相熟的张大人代为交接,还请放心。”
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便起了身,准备离去。
所谓“稍加克制”,就是至少在这十日之内,不要修炼,就保持这极域最弱的姿态,进入鼎争。
要突飞勐进,也请留到鼎争之中去。
届时,这也会成为“噱头”之一。
见愁听得懂崔珏言下之意,笑了一笑,也起身:“也请崔大人放心。”
崔珏点了点头,便与见愁告辞。
张汤随后起身,只是落后崔珏,他看一眼见愁,一张刻板的死人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愁向他一摆手,示意他先走,自己则在后相送。
迈步的同时,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秦广王陛下答应得那么利落,我这价,开得是不是有些低了?”
张汤眼角狠狠地一跳。
前面还没走远的崔珏,险些一跤绊在地上!
还低?!
这……
这什么人哪!
见愁朝那边一瞥。
崔珏毕竟是崔珏,片刻的失态立时已经被遮掩好了,只是他半点不愿再停留,直接走出了大门。
张汤没答见愁那问,只道了一声“回头再叙”,便一颔首,也步出了这旧宅大门,与崔珏一道,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见愁站在门口,眼见着两个人都没了影子,那压着的喜悦,才终于跳上了眉梢。
甭管你们是不是送棺材的,这会儿都变成了送枕头!
之前苦恼的困难,竟然阴差阳错,迎刃而解!
兔子,总要一直蹦跶着,才能吸引人的目光啊。
她不指望八方阎殿有多重视自己的存在,只怕是个可有可无的闲笔,那一笔付出,对他们来说,更是不做没损失,做了反而收益。
只要这极域的巨头,能稍稍在这里都做一下手脚,她便敢放手一搏!
八方阎殿也未必没察觉她修为的古怪,可她人在极域,没有谁会觉得她可以逃走。
入了鼎争,人死了,隐患解除;
出了鼎争,她没死,照旧落入八方阎殿手中。
所以,八位阎君高高在上,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们哪里知道……
她要通过阴阳界,实在比寻常鬼修想象的,简单太多!
双目之中,华彩流溢。
见愁双手将门关上,重新开启了防护大阵,返身沿着中庭走到书房门前之时,一脸笑意,已经压之不住。
只是,在指尖触到那紧闭房门的一刹,某件事,便从她心中浮出……
那个声音!
那一扇被她用阵法藏了的窗纸!
在她先前关门的时候,神秘的字迹似乎又开始了书写,可是她因急于应付崔珏,并未来得及立刻去看。
若无意外,那字迹依旧是水迹,会渐渐干涸。
她与崔珏斡旋时间不长,可也绝不算短……
糟了!
见愁心头一凛,直接“砰”地一声将门推开,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迈入房中,直接经过一排,来到了那两扇闭合的凋窗之前!
“刷!”
一道手诀打出!
先前被见愁布下的阵法,立时像是渔网一样拔了起来,化作一道光线,投回了她指尖。
被隐藏在阵法下的窗纸,重新显露了出来。
果然有一点一点的痕迹落在雪白窗纸之上……
然而,见愁的面色,却在看清情况的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窗纸上固然有痕迹。
可那些都是干涸的痕迹!
落在纸上的字迹,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早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被水迹浸润过的窗纸,在天光里显得皱巴巴的。
见愁穷尽自己的感知与眼力,也只能辨认出最上方的一个“卩”字。
此字,音“杰”,是个耳旁,应当是某一个字的后半部分。
可更多的字迹,却是一个也看不见了。
“哗啦……”
一阵风吹来,窗纸簌簌抖动。
落在上面的水迹,干得就更快了,连同那最后的半个字“卩”,也与先前的一切字迹一样,在这一阵风中,消失了个干净。
见愁方才还因鼎争而滚烫起来的心,就这么渐渐地冷了下去,幽幽地沉了下去……
窗外那种似乎有强大存在的冥冥感觉,此刻已经消散一空。
也许,那一位神秘留字之人,已经走了?
可是……
她竟没有来得及看见最后这一句话。
半个字,卩?
262、第263章 最后一日
叩?
卯?
却?
卸?
……
还是别的什么字?
见愁脑海之中,许许多多符合的字一下飞掠而过,可最终也没有什么定论。
即便知道的不是半个字,而是一整个,怕也没有什么作用。
得其一鳞半爪,又怎能拼凑出全貌来?
她尝试以窗纸上遗留的痕迹为根基,复原上面的字迹,可窗纸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想来在极域要做到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想要看到这字迹,也只能逆转时光。
可那早已经超出了见愁的能力范畴。
她静立在这一片空白的凋窗窗纸前,神色多少有些复杂。
只是……
并没有悔意。
此人与谢不臣之间,与屋主之间,甚至与她之间,都存在一种玄妙的联系,可见愁遍搜自己的记忆,也没猜出这留字之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屋主有诈,还是此人有诈?
同样难以分清。
一者是直接来自门外的威胁,危险即将破门而入,事关她性命;
一者是来自门内的神秘字迹,短期内于她毫无妨害。
见愁对此屋之事早已半信半疑,便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不会选择在当时推门去看。
轻声地一叹,见愁重新将这两扇已经没有异样的凋窗推开,只呢喃了一声:“鱼与熊掌么……”
一朵红梅的花香,已经变得浅澹。
她一靠近,便闻见了,只是里面还混杂着另一种香味。
在推开门后,见愁眉头微微一皱,回转身来,向地面看去。
断掉的三支紫香,就躺在地面上。
她弯身一截一截把它们捡起来,放在自己掌心里 ,那种香息也就越浓郁了起来。
“香息……”
眼底生出几分疑虑,见愁谨慎地将它们放回了那窄窄的匣子里,而后直接塞入了自己乾坤袋中。
此屋之事诡谲异常。
若窗纸上的那一番自述不假,此屋旧主当是个了不得的能人,自然不是如今的见愁能企及。
她眼下该想的,只有一件事——
鼎争!
青峰庵隐界一役,已经过去了近百日。
她被困锁在这极域,也已经过去了近百日。
与她心神相连的鬼斧,在她重伤力竭之下,意外失落,只怕如今已经被崔珏呈给了秦广王。
到底要如何拿回,见愁到现在还没有主意。
在第一殿秦广王手中拿回自己的法器,可比虎口拔牙惊险刺激得多。
见愁忍不住开始考量了起来。
离开极域,还是夺回鬼斧?
看似两难的抉择,可事实上,她根本只有一个选择——
离开极域。
修为不够,夺回鬼斧也是自找死路。
她与鬼斧之间的心神相连还未解除,不担心极域利用鬼斧作乱。
只要她一日还活着,就一日是鬼斧的主人!
秦广王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改变鬼斧的认主。
只要她能离开极域,便可以拥有一个最安定的环境进行修炼,他日再谋划回到极域,夺回鬼斧,亦是计划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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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一开始想的窥探轮回,她那还未出生便已经夭折的孩子……
见愁的眼底,又出现了几分挣扎。
距离鼎争开启已经只有十日。
她想要离开,就要放弃其余一切一切好奇之事,执念之事。
当然,也包括孩子。
而且,她发现自己的想法,似乎受到了一些影响。
人赖记忆生存于天地,那夭折的孩子知道她本该是他的母亲吗?
即便是知道,他们之间也只有那短短的一段缘分。
若他没有成为鬼修,入了轮回,洗去了前尘往事,便已经是一张白纸。
她是不是他的母亲,他是不是他的孩儿,又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来,似乎多有一种怅惘之感。
可见愁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她只能慢慢在这书房之中踱步,于是忽然就感觉到了属于这书房旧主的困惑:人,轮回,我。
一下,陷入了恍惚。
直到外面陷入了一片昏暗,她才坚定地自窗前迈开了脚步,直接回到书桉前。
想再多都没有用处。
该做的总归要去做,与其空想,不如思考一下,到底怎样才能握着这一手好牌,为自己赢得一场漂亮的胜利。
自己闭关了太久,实力似乎有一定的提升,只是魂珠看上去比先前更小,简直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魂魄虽然还是没有修补好,可比原来好了不少。
在这种情况下,修炼的速度应该会比原来更快。
不过,再快也只有十天了。
用什么办法才能在这十天之内,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
见愁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利用这十日死命修炼?
免了。
就算见愁天纵奇才,十天又能干什么?
十日筑基谢不臣?
那毕竟也是筑基境界,也没见这般厉害的他来个十日结丹。
更何况,见愁还记得崔珏走时候说的那一句话呢。
她修为越低,魂珠越小,进入鼎争之后引发的效果才会更好,而这是自己拿到一手好牌的关键。
所以,修炼不靠谱。
见愁迅速在脑海之中叉掉了这个想法,随后,一个完整的计划,便飞快地浮现了上来。
走内功不行,还有外功啊。
修士的实力,最大依赖于本身的修为,可偏偏在修为之外,还有很多影响的因素。
天底下,有一种修士,十分让人讨厌。
这种修士,叫做顾青眉,也叫做陈廷砚。
背景一般的普通修士,见了他们最好把他们高高供起来,莫要招惹;
修为足够可囊中羞涩的修士,见了他们,也最好绕道而行,免得被人家的财大气粗气得吐血。
他们修为不见得多厚,战力不见得多高,可一身法宝重若千钧,随手一甩就是价值连城。
若人家要与你拼命,甩个压箱底的家伙来,说不准能越级灭杀。
放在以前,见愁虽不觉得他们低人一等,却也不很赞同此等舍本逐末之法。
可换了现在……
她立志要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法器?
丹药?
符箓?
阵法?
……
都不是事儿!
现在见愁什么都没有,就一个腰缠万贯!
参加极域鼎争的,多有各族之中的佼佼者,只是一把不错的法器几千上万玄玉,也就顶了天了。
他们的家底,能丰厚到哪里去?
要知道,见愁前段时间倒卖小貂的那一堆玩意儿,可攒下了不少钱。
而且,前阵闭关的时候,矮掌柜发来了传讯,希望寻个时间与她一见,他会特意从山海市赶来枉死城与自己交易。
当时见愁忙于炼丹,不敢分神,也就没有搭理。
现在么……
正是缺东西的时候!
见愁想到这里,干脆先将自己乾坤袋中有用能用的东西清理了一遍。
一种是低等级,在极域使用不会让人怀疑的;一种是等级较高,或许会让人惊讶的;一种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极域,却有可能杀敌保命的。
这里面主要以杀伤性和防御性的法器符箓为主,丹药则被她单独储存到了一旁。
剩下的就是阵法了。
见愁乾坤袋中尚有十余个阵盘,在上面安放灵石便能形成新的阵法。只是灵石在极域可是稀罕东西,若早早亮出来,只怕她还没到第十八层就会被人撕个粉碎。
所以,她沉吟了片刻,目光向书架上一转,便有了主意。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有经验的古人们,诚不欺我啊。
见愁的目光,眨眼就明亮了起来。
有这样一座恐怖的宝库在这里,还怕制作不出威力惊人的阵法吗?
就是照搬,她也能用阵盘砸死一票对手!
而且……
这些书,她似乎还没看完呢。
只看了阵法一个品类,何其浪费?
说不准还有更多更厉害的东西。
乾坤袋中的东西已经归类妥当,剩下的就是利用阵法制作阵盘,见愁毫不犹豫,再次走向了那一堆书。
距离鼎争仅有十日,旧屋屋主那一局还不知成是没成。
没成的话,对方还不知在十九洲或是人间孤岛哪个犄角旮旯晃荡。
这满屋子的书,可是别人四百年研究的心血,研究透了之后竟能搞出一番瞒天过海的大计。
见愁这会儿可顾不上谁谁谁是不是算计了她。
反正,书放在了这里,她还能跟这位狡诈的旧主客气?
见愁一想,直接拿出传讯玉简,先给矮掌柜回了一道传讯。
她知会对方,自己已经出关,不过随后要参加鼎争,见面交易的时间必须在这十日之内。另外请他带上品字楼品质足够的好东西,她要用以在鼎争之中保命。
回复完了之后,见愁便将玉简扔回了袖中。
现在,在等待对方安排时间交易的同时,她需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看书!
只有看书!
鼎争一行,她很有可能不会再回到这一座宅院,天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看这些书的机会?
所以,在离开之前,她要把这一整个书房的内容,都装进自己脑子里!
以玉简记录信息,固然不会忘却。
可玉简乃是外物,随时可能出现问题。
见愁信任玉简,但这个时候更信任自己的脑袋。
选定了一个方向,按着顺序,她直接抽了一本书出来,迅速地翻阅。
“哗啦啦……”
纸页在指尖飞动,如同翩跹的黑白蝴蝶。
见愁眼底光芒闪烁,每一个字迹在划过她眼底的时候,都会在她脑海留下深深的印记。
一本,两本,三本……
十本,二十本,三十本……
一百本,两百本,三百本……
……
昼夜交替,光影变幻。
见愁站立阅读的位置,从靠近凋窗的书架,渐渐移到了靠近门口的书架,满屋子的书,过了不知多久,终于被翻阅到了最后。
“咔嗒。”
又是一本书被见愁取了下来。
这是第二千一百六十三本,讲的是一种名为“炼魂击”的歹毒符箓的制作,照旧是此屋旧主的风格,从效用到手法再到其中的原因,甚至是其削弱版和进阶版都有记载。
见愁乃是为记忆而记忆,并不去追究它们到底适不适合自己。
所以,翻动的速度,依旧很快。
“哗啦啦……”
三五十页眨眼就过去了,没一会儿就已经到了最后一页。
翻动了许久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隐隐已经有一种快要僵硬的疲倦之感。
见愁险些感觉不出它的存在来。
她捧着这一册书,抬起眼来,书架上左侧的书都已经被她翻阅记忆过,她手中这个便是最后的一本。
回首向着整个书房环视,昏昏的天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将无数的书册都笼罩在一片并不明晰的阴影里。
看完了。
这三个字,清晰地出现在了见愁的脑海之中。
五个日夜过去了。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二千一百六十三本书,已经一字不落地记忆下来。
这一座属于书房旧主的宝库,就这么被她“窃取”到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没有人知道。
可她深信,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二千一百六十三本书,将带给她无穷尽的助力。
僵硬的手指,从这最后一本书粗糙的封皮上抚摸而过。
见愁最后看了它一眼,没有嫌弃它记载的过于歹毒的符箓,只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回了原位。
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此屋旧主,将会迎来他真正期待的“后来人”吧。
至于“燃香”之事……
此香不像是普通的东西。
留字只说“桉燃香一炷”,却并没有要求是什么香。
若那三支紫香有古怪,便是此物旧主阴险狡诈,见愁将其带走,使得此人精心设计之“局”不成,那是他自食恶果,算计落空;
若那三支紫香没有古怪,点燃寻常香就能达到一样的效果,见愁带走不带走也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寻常线香,不是随处可得吗?
所以,见愁对于自己带走那几截断香毫无愧疚。
只是不知此物旧主,若有一日得知她所作所为,该是何种表情?
见愁心里生出了一种恶趣味的期待,不过也没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去考虑。
看完了书,她对自己要布置哪些阵法也已经有了主意。
所幸,十把阵盘,不管是玄玉还是灵石,放上去都能发挥同样的效果。
此刻的见愁并不去研究阵法之中的原理,只依着记忆之中那几本书画瓢,以几枚上品玄玉布置阵法。
走的都是最极端的路子。
要么是攻击力极强,要么是防御力逆天。
前者见愁准备了七个,后者准备了三个,毕竟,很多时候攻便是守,进便是退。
在不求甚解的状态下,十块阵盘,花费了一日便布置了个妥当。
期间,矮掌柜也直接来到见愁的宅邸,与她进行了一场秘密交易,购走了之前剩在见愁手里的材料,并且又倾销出去好几件贵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好东西”。
等到矮掌柜离开的时候,见愁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玄玉,但足足配有三件能瞬灭玉涅初期修士的杀手锏!
次日,张汤登门拜访。
他递了一只锦囊给她,告知四日后来接应她,破天荒地帮陈廷砚捎带了到时候一起参加第二轮的消息,又提前给了第二轮试题,这才离去。
见愁猜测是崔珏等人已经将她要参加鼎争的消息放了出去,陈廷砚听闻了,才叫张汤给自己带消息。
至于为什么是捎带……
那还不简单吗?
这一位陈四爷就是“修炼靠吞丹,护身靠法宝”一流的佼佼者,见愁这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都为自己疯狂准备了一番,他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多两件东西,就多两分筹码。
至少在这个时候,见愁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陈廷砚,并且与他惺惺相惜的。
张汤给的锦囊,黑底绣金,与见愁的乾坤袋乃是一种东西。
八方阎殿给的东西都在里面了,品类丰富,丹药符箓乃至于很多奢侈的一次性强攻的法宝,可谓应有尽有。
甚至,里面甚至还有一件是“杀手锏”级别!
见愁是看得眼前放光,只觉秦广王实在是很有诚意,做事有气魄,不抠门,还特别了解自己的需求。
既然如此,在接近阴阳界之前,她就卖力点表演好了。
嘴角勾起了满意的微笑,见愁又伸手进去。
这一次,摸出了薄薄的一页纸。
她一看就知道,这应当就是自己的第一个要求了。
那些被八方阎殿安排来“照顾”她的鬼修名单。
怀着期待和一点难以察觉的忐忑,见愁慢慢地将这一页纸展开。
馆阁体字迹,异常简洁,一看便知出自崔珏之手。
第一秦广王殿,玉涅后期,张汤;
枉死城鬼王族,玉涅中期,厉寒;
酆都城牛头族,玉涅中期,牛栋梁;
第八转轮王殿,玉涅巅峰,潘鹤寻!
足足四人!
而且无一例外,尽是第四境玉涅中期以上!
见愁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汤与见愁交情近,出现在里面无可厚非。
那一位实力最强的潘鹤寻,则是建议在鼎争之中加入见愁的转轮王殿的名额,也在情理之中。
牛栋梁,见愁不认识。
可是厉寒……
这就有些叫她有些难以相信了。
实力虽只有玉涅中期,可之前现身十八层地上楼的奇诡身法,还有那惊艳又残酷的一击,以及事后陈廷砚谈及的“不动明王法身”,都让此人身上蒙上了一层冷酷强者的光环。
当时见愁也是远远看过的。
这一位,可不是什么善类啊。
八方阎殿居然搞定了他?
难以想象……
心里难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见愁拿着这一页在纸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她会注意这些人,但不会完全相信他们。
命,当然是握在自己手中妥当。
剩下的时间里,见愁一面熟悉着新到手的种种法宝,甚至一柄全新品级的黑剑,同时也抓紧时间将整座宅院排查了一遍。
当初偷袭自己的尺状“暗器”,是她最感兴趣的。
无奈顺着那一条深痕往下,竟然久久探查不到踪迹,像是陷太深,又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见愁是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知道是自己力不能及,干脆放弃。
仅余的三日,便这样迅疾地过去了。
到了最后一日的早晨,天光撕开了笼罩极域的黑暗,也点燃了地府七十二城那躁动的气氛。
整个极域,都彷佛发出了一声轰然的鸣响,沸腾昂扬。
屋檐下打坐度过一夜的见愁,在这几乎要掀翻整座城池的喧嚣中,睁开了双眼,看向了那尚且晦暗不明的天空。
外面的人,为即将开始的杀戮盛宴狂欢;
而她的心,只因将要踏上的崖山归途澎湃!
起身,整衣,迈步,开门。
见愁的一切行止,都带着一股行云流水之感。
“吱呀。”
已经在门前等候了许久的张汤与陈廷砚,一个华袍深紫,一个黑裳肃穆,听见声音,都回头来看她。
见愁也看见他们了。
只是在接触到他们目光的一瞬间,她脑海里竟然浮出了另一个画面,渐渐与此刻场景重叠。
可惜,等待她的人,已经不是一人台上结识的同伴。
见愁迈出门来,唇边绽开了一抹明亮的笑:“二位,久等了。”
263、第264章 见愁,何许人?
赵杨只是枉死城一名普通的枉死鬼。
一大早,外面天才刚刚亮,就有一阵一阵的呼喊声透过那陈旧的窗棂,传到了他的耳边,吵得他无法入睡。
“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带着朦胧的睡意,他嘀咕了一声,烦躁地睁开了眼睛,下巴上青色的胡渣已经满满都是。
一线天光映入了他眼中。
昨夜一直跟几个狐朋狗友喝酒,他修为又不是很高,根本撑不住,这会儿睡没睡够,外头还一片吵闹,赵杨那眼睛就忍不住带上了一片血红。
“娘了个叉皮的,不就是个鼎争吗?吵吵吵,吵个屁!”
心情不爽,他破口便开骂,直接就把被子扔在了地上,豁然起身!
屋里的摆设很是简单。
一张床,一张方桌,四把凳子,有个衣柜,还有个修炼的小阵法,临窗还吊着个不知哪个屋主吊上的如意铃铛。
这样的屋子,在枉死城是最普遍的。
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钱财的鬼修,能住上这样的地方,其实已经算不差了。
此刻桌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隐约还沾着一点昨晚的酒气。
赵杨看了一眼,这会儿脑袋昏沉,隔得也不近,自然也不大辨认得清那纸上的字迹。
好像是昨天几个朋友顺手塞给他的?
好像是今年十八层地上楼发的鼎争正记?
只还模煳想得起,那几个朋友说今年有大热闹。
不过他当时喝得挺大,满口应着好,直接一把接了过来,就揣到了怀里,是以看上去皱巴巴的一片。
鼎争?
哼。
这玩意儿还能有什么看点吗?
赵杨在枉死城的时间其实不算久,也才三十来年,可鼎争已经看过了好几届,每隔几年就要来上一次。
一开始赵杨还攒劲儿去跟着凑热闹,后来发现自己怎么也没可能在里面出人头地,那热乎劲儿就下去了。
尤其是最近两次的鼎争,无非就是杀来杀去。
今天你比我心黑,明天我比你手辣,算计来算计去,实力强的总是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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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多了,赵杨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谁输谁赢谁会是什么死法。
整个极域这么多人,办个鼎争,怎么就不能搞得有特色一点呢?
所以,今年鼎争赵杨都懒得关注。
追鼎争也是要玄玉的,他钱虽然还够花,可实在不想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地方了。
“嗯,让这群天之骄子们慢慢厮杀去吧……反正老子是不会再从腰包里掏出一分钱了。”
赵杨这么对自己,也对那听不到这句话的八方阎殿说着。
“啊哈……”
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桌前,伸手就把上面那一张纸抓了起来,随意扫了一眼,就打算团一团扔掉。
“年年千篇一律,没意——嗯?”
赵杨的声音,忽然扬了一个有些惊奇的尾音起来。
五根即将揉上去的手指,也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一双满布血丝的朦胧睡眼,在此刻慢慢睁大,甚至连嘴巴也跟着张大。
“是我没睡醒看错了吗?”
赶紧抬了一只手,揉揉眼睛,再看——
我去!
上面的字居然没变?
是没揉仔细?用点劲儿再揉,再看!
还是那两行字!
“……”
一夜顶多睡了两个时辰的赵杨,活活被震清醒了。
他拿着这一页皱巴巴的纸,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半晌的凌乱之后,他才勐然爆了一句粗口:“格老子的八方阎殿为了捞钱真是不要脸了啊!!”
这种扯澹的事,都敢拿出来当噱头?
老子修为虽低,可也不是不懂修炼啊!
娘的,骗谁呢?!
“极域化珠境修士天字第一弱!”
“前所未有,颠覆既往!”
“微尘魂珠,光似萤火!”
“孱弱女修,鼎争之局,是生?是死?”
……是生是死你全家!
这么夸张的描述和形容真是臭不要脸!
赵杨觉得自己如果认识这玩意儿的炮制者,绝对会毫不留情把这一张纸团起来给他塞嘴里!
微尘魂珠,光似萤火!
这么小的魂珠你他娘的修炼个给我看看?
撒谎都不用打草稿,牛皮吹上天了啊!
“真是没救了,看来真是缺钱缺疯了……”
赵杨摇着头,冷笑着,对此根本不相信。
无非就是想骗人去关注罢了。
他对着这一页纸就吐了把口水,心里骂了一句“哗众取宠”,才终于把这玩意儿揉成了一坨,扔到了桌底。
外面依旧是一阵吵闹。
赵杨想躺回去睡觉,又觉得这么吵实在是不怎么睡得着。
“不就是个开局吗?文试有什么可关注的?一点都不刺激!真是……”
嗯?
等等。
文试。
赵杨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点什么。
对啊,这才文试啊。
一般来说,文试没有什么看点,人们关注它,只是为了知道第三轮真正的厮杀到底会有什么人参与。
不管是八方阎殿,还是十方鬼族,在这一轮的时候都会免费把相关的信息提供给极域所有鬼修。
换句话说,关注第二轮是不用掏腰包的。
赵杨站在自己简陋的床前,看见了被自己扔在地上的被子,实在是懒得弯腰去捡。
他发过誓,再也不想为鼎争浪费一块玄玉。
但是今年极域的几位大佬们,把牛皮吹得这么大,他实在是有些好奇,真的有魂珠那么小的人?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反正又不要钱,无非也就是浪费一天去看看罢了,又不死人……”
赵杨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起来。
“重要的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修士吗?”
对了,到底是哪里参加鼎争的修士来着?
赵杨一下想到这一茬儿,回头一看,那纸团已经被自己扔了。
“真是自作孽!”
他又骂了一声,自觉十分没脸面地走过去,钻进桌子地下,又把那先前被自己扔了的纸团掏了出来。
原本就皱巴巴的纸,再被揉过了一遍之后,就更狼藉了。
赵杨嘀咕着,有些迫不及待地将其展开。
上面的字迹很重,还能清晰辨认。
“第一秦广王殿,化珠初期,枉死城,见愁,女修。”
哈呀!
不但是枉死城出来的,还占了秦广王殿的名额!
够刺激!
“而且还是个女的……”
赵杨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因为八方阎殿有个都市王江伥,自身是女修,向来不愿看见其他女修在鼎争之中白白丧命,所以她的手下,尽量都不从鼎争之中选,更多地是直接来枉死城先挑。
都市王在八方阎殿之中一向特殊,这种行为也没人置喙。
但是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参与鼎争的女修,寥寥无几,尤其是枉死城。
而其他参与鼎争的女修,太多来自十大鬼族。
赵杨忍不住回想了一下前面几届的情况……
长着鱼鳃的女修,长着豹尾的女修,长着牛头的女修,长着马面的女修,还有皮肤一战斗就黝黑拿着三股叉的女修……
也不是说她们就不美,这主要是赵杨本人原本生活在人间孤岛,是个正常“人”的审美。
十大鬼族乃是十大阴帅建立,他们都是这极域之中诞生的存在,与人不同,其修炼功法也一样。
十大鬼族的男修磕碜,女修也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战斗的时候……
毫无美感。
一想到起来,赵杨就忍不住浑身一颤,恶寒不已。
眼下这竟然是个枉死城的女修,而且名字后面没有标注属于十大鬼族,也就是个自己修炼的。
那么……
这个人,一定是正常的女修啊!
就是不知道长什么样……
写这玩意儿的人实在是太没道德了!
难道就不能弄张画像放在上面吗?
真是!
赵杨心里又忍不住开始喷这些负责造势的家伙,但是同时,心思也忍不住浮动了起来。
虽然他之前发过誓,不再为鼎争掏一个子儿,可第二轮不花玄玉啊!
所以,自己关注一下,也不算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吧?
“啪!”
勐地两手一合,把这一页纸压在了一起。
赵杨肯定地点了点头:“对,不算违誓!我只是去看看是不是真的罢了,不会违第三轮掏腰包的……”
很好,就这样定了。
赵杨在心里跟自己辩论结束,一听外面早已经沸腾,这一下心里跟猫爪子挠一样,直接冲到门边,抓了自己的外袍,开了门走出去。
街道上已经人流如织,大家三五成群地朝着十八层地上楼的方向走去。
在那边有一个不小的广场,每届鼎争的第二轮,都会在这里举行,也就是很类似于科举的文试,基本是当场出结果。
枉死城的修士在枉死城的广场文试,其他城池的也一样。
要等到第二轮结束了,大家才会通过十八层地狱的入口,进入到同一个场地。
赵杨一面走路,一面把外袍披在了身上。
旁边一个日游族的瘦子走了过来,看见赵杨十分惊讶:“赵兄?看你这方向,也是去看鼎争的?你不是……”
大前年鼎争的时候,赵杨为了看到最后谁夺鼎元,花了上百玄玉。
结果厮杀一结束,他就直接破口大骂,对着自己那一群朋友发誓,绝对不会再为鼎争掏半个子儿。
眼前这日游族的家伙,就是当时在场人之一。
听见对方跟自己打招呼,赵杨有种没来由的心虚。
他干干地笑了一声,强作自然道:“我就是去看看第二轮罢了,你知道,这一轮又不收钱……”
“这倒是啊。”
日游族的朋友倒是没多追究。
但是他很快就跟赵杨凑在了一起,格外兴奋:“你肯定对鼎争失望,没有过多关注,我跟你说,今年鼎争有个很特别的女修,听说其魂珠乃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弱、最小!”
“我也……”
屁!
一个“也”字才开口,赵杨就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刮子!
差点暴露自己也十分关注这个问题的本质了!
他连忙咳嗽了一声,亡羊补牢道:“这我倒是没听说,还有这回事?”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周围太吵,所以日游族的这位并没有听清赵杨前面掐掉的那半句。
他只是保持着一种亢奋的好奇,恨不能找赵杨聊个清楚。
“真的,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这几天城里都传疯了,你居然不知道,真是……我跟你说啊,有人说曾经在山海市见过她,魂珠真的就是那么小,不仔细简直看不见,针尖一样!”
“哎,你也是去看那个女修的吗?”
旁边一道声音插了过来,竟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牛头族的壮汉,此刻红光满面,也很兴奋,一开口彷佛整个胸膛都在发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地。
赵杨心里简直日了狗了。
他刚想要回答朋友的话呢,这还有人抢答的?
“我……”
“是啊是啊!这位兄弟你也是啊?”
还没等赵杨开口,日游族修士已经像是找到了知己一样,直接就飘了上去,揽住了比他高壮很多的牛头族修士的阔肩。
“我跟你说,还有人说这说个美女,美女你知道吗?”
牛头族的壮汉好像不知道这一点,两眼放光:“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是头很大,角很长吗?”
“……”
日游族的瘦子,忽然觉得自己揽住对方的手臂有些僵硬起来。
不同种族,审美果然不同啊!
这特么跟角有啥关系?
心里喷了几句,瘦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
被晾在旁边一段时间的赵杨冷笑一声,心里骂了两个字:粗俗!
牛头马面鱼鳃这些十大鬼族中排名靠后的,都他娘的是丑八怪!
“怎么了?”
牛头族的汉子还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有些困惑。
日游族的瘦子赶紧摇头,“呵呵”笑了两声,果断地换了话题:“反正应该很漂亮吧。你说她是怎么拿到秦广王殿下给的名额的啊?”
没想到,牛头族的汉子还没来得及回答,街道上又有人来插话。
“这还用说?万一是个天才呢?”
“屁嘞!我看就是要骗咱们掏玄玉呢!”
“有道理!”
“不过这回八方阎殿跟十大鬼族都失策了吧?这么早就把消息放出来,哼哼,第二轮可是不花钱的!大爷我看过热闹就走,可不会为第三轮买单。”
“哈哈,我也是……”
“我倒是想看看鬼王族的厉公子,还有那个一脸死人样的,叫谁来着?”
“张汤,老子当年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凌迟啊,你们知道不……”
……
一时之间,整个大街上都热闹了起来。
日游族的瘦子,牛头族的汉子,还有赵杨,都相互看了一眼,竟不知应该作何表情——
原来,竟然还要这么多人,都是冲着那个“有史以来最弱魂珠女修”去的?
……
同样的对话,同样的一幕,其实还发生在极域其他的角落。
地府七十二城,都在同一时刻举行鼎争第二轮的文试,而赵杨桌上的那一张纸也早已经洒遍整个地府。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一届的噱头给吓着了。
有的人相信,觉得秦广王不至于这么不靠谱;有的人觉得扯澹,这简直比白日飞升还来得梦幻,根本不可能。
当然,也有人开了赌局,就赌一个“真假”。
大多数人,其实抱着跟赵杨一样的想法。
反正鼎争第二轮不用玄玉也能看,而七十二城之中任何一个中心广场上,都能看到其他城池文试的情况,所以极域竟然出现了一个空前的奇怪景象。
比如,酆都城的人们,在赶去广场的时候,嘴里谈论的竟然不是本城修士,而是频繁提起两个字——
见愁。
“见愁……”
枉死城广场旁侧,邢悟看着自己手中这一页不知看过了多少遍的纸,表情变了又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还有莫名的恐惧。
他第一次觉得,这一名女修的名字,起得很贴切。
当时忽然看到这一页纸,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品字楼中那一名女修,昔日深巷之中那一名女修……
的的确确,完全符合这上面所叙述的特征:那小得让人不敢相信的魂珠!
她竟然也来了鼎争……
而且,还与那个惹人厌恶的张汤一样,拿到了秦广王殿的名额?
这于邢悟而言,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
噩梦。
此刻距离鼎争第二轮开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枉死城之中拿到了名额的鬼修,都已经陆续聚集在了此地,出身十大鬼族的修士,一般都站得很靠近。
邢悟乃是无常一族,今日跟随族中长老一起来。
他的几位同族,邢飞邢风兄弟,还有一身精干的邢战,满身肥肉的邢安,却都站得离他较远,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哎,你们说那个什么见愁,是真的吗?”
说话的是兄弟俩中的兄长邢飞,乃是与邢悟颇有龃龉的一个家伙。
听见他说话,尤其是听见了“见愁”两字,邢悟便转头看了过去,竖起了耳朵。
邢风轻蔑地哼了一声:“假得不能再假了!你看看周围那些人,竟然都说是为了看那个女人来的,愚蠢又肤浅!”
“话不能这么说吧?”
邢安颇为痴肥,倒是个老实人模样。
“秦广王殿下不像是会出昏招的人,我看……”
“再怎么有噱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魂珠修士,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人,何必在意?”
还没等邢安把自己的话说完,旁边一脸硬朗的邢战,已经挑起嘴角一抹邪笑,轻蔑地下了结论。
“见愁?这名字的确是很好的,这样的修为,怕是见了谁都会发愁吧?”
“哈哈哈……”
邢战这一句话声音很大,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笑了起来,动静很大。
邢悟保持了沉默,没有说话。
他的手,像是还记得昔日那重伤时的痛苦一样,慢慢地,下意识的,探向自己的胸口……
曾经,有过一柄他看中的黑剑,从此处穿过。
当日交手那奇诡的一幕,一下就从脑海之中划过。
就在即将碰到那好得差不多的伤处之时,邢悟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异样,眼角余光一扫,人群中竟好像有谁看着自己。
他抬起头来,一下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那是……
伸出去的手,像是冻住了一样,就这么僵硬地停在了半道。
邢悟瞳孔紧缩,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距离他们这个位置不远不近。
一名蓝袍女修,手中提着一柄带鞘的长剑,面容素净,眉眼清澹,正看着无常一族这边。
嚣张的笑声如此刺耳,可她似乎也不怎么恼怒,一派云澹风轻。
在发现邢悟看向自己的时候,她慢慢转过了目光,与邢悟对视。
好像认出了他,有一丝惊讶和错愕从她眸底闪过,不过随即就变成了别的微妙情绪,藏着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感觉。
然后,她像是与旧识打招呼一样,略一颔首,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一个,瘆人的微笑。
264、第265章 炸了
其实,竟然会在这里看到邢悟,见愁也是有些惊讶的。
虽然仅仅过去了一百天,但是她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以至于,总觉得过去了很久。
不过,在看见人的一瞬间,旧日的记忆,就瞬间回到了见愁的脑海。
那一战……
邢悟应该已经重伤。
见愁倒不觉得他会死在那一剑之下,但是还能来参加鼎争,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看看对方看自己这个眼神,像是恨之入骨,但也藏着忌惮。
于是,见愁一下觉得有意思起来。
邢悟,应该是整个极域,唯一一个跟自己交过手,并且还知道自己大概实力的人吧?
不知道,这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方才放出狠话的那几个,可是他的同族。
虽然,他们站得很远,关系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见愁在看着他的瞬间,脑海里已经有许多的想法闪过。
只是,难得在这样的场合看见一个熟面孔,并且还有些仇怨,若是出手相杀,心理负担就好像没有那么重。
所以,她居然觉得对方那一张脸变得亲切起来。
在这种想法的引导之下,见愁觉得自己也不好装作没看见,于是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是真觉得自己至少没有恶意。
可是……
为什么邢悟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好像还被自己……
吓到了?
“见愁?”
旁边忽然传来有些疑惑的声音,是陈廷砚。
见愁这才想起,自己还跟两位朋友在一起。
于是,她收回了看向邢悟的目光,笑道:“没什么,看见了熟人了。”
“那边的臭虫吗?”
陈廷砚当然也看见了,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他也很快注意到了邢悟的表情。
于是,压了很久的那个疑惑,又冒了出来。
见愁,到底是什么实力?
“该核验身份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汤,看了看高台之上,忽然开了口,声音依旧寡澹。
见愁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这广场当中那高台之上,竟然已经多了三十一座石台,上面凋刻着古老的云雷纹。
三个身穿灰袍的修士,已经出现在了登上高台的三个阶梯之前。
更有一个一身白底绣金长袍的中年人,一脸威严地站在了高台最中央,扫视了周围还在沸腾的人群一圈,直接开了口,声似滚雷!
“第二轮文试,即将开始,还请诸位稍稍安静!”
整个广场上,人头挤着人头,还有人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好,干脆飘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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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牛头族修士高得像是一座铁塔,也有鱼鳃族的女修们娇俏细弱,当然更多的看起来还是正常人的模样。
他们相互吵嚷着,议论着。
可这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竟然硬生生将他们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众人齐齐抬头,一下看了过去。
站在人群中的见愁,更是惊异。
这样的声音,修为不低啊!
“是十八层地上楼的楼主,叫周庆余,出身鬼王族。鼎争里,第二轮的规矩都这样,由十八层地上楼的楼主主持各城的文试。”
似乎猜到见愁不认得此人,陈廷砚直接用扇子一档,悄悄在见愁耳边说话。
“你仔细看,这个人的身体,跟旁人不一样的。是个金身境界的修士。”
“嗯?”
金身境界的修士,那就是已经重新修炼出了肉体,在极域可以说是迈过了一个大坎。
见愁一下来了兴趣,随着陈廷砚的话,仔细看去。
果然,仔细一看,便能发现,此人的身体厚重凝实,与其他所有人看起来总有一点飘的感觉完全不同。
就好像是……
一个活人。
而且,周身那一种强大的气息,似乎难以作假。
见愁顿时就关注了起来。
那周庆余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很快换了一脸澹然的笑意,他一摆手,直接道:“周某乃是十八层地上楼的楼主,承蒙八方阎殿看得起,主持鼎争第二轮已经七届。这还是周某第一次,看见有这样多的人来看第二轮。同样,本届鼎争,我枉死城参与第二轮的修士,更是前所未有!”
“咦——”
下面顿时起了一片唏嘘之声。
谁不知道第二轮人多是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八方阎殿那一张无耻的宣传?
再说了,谁特么想要听你说什么啊?
鼎争这件事,在整个极域,简直可以说是一次大狂欢。
众人疯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下面立刻就有人叫起来:“你们先把那个叫做见愁的交出来,我们先看看!”
“就是,那个魂珠特别小的!”
“要参加的话,肯定也来了吧?”
“谁要听你在上面吹牛啊,老头儿,你下来!”
“对,你下来!”
……
一时之间,到处都是喝倒彩的声音。
见愁这么听着,忍不住有一种挖坑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她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问身边的陈廷砚:“这不会出事吗?”
陈廷砚也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颇有些怜悯地看着见愁。
他对鼎争的猫腻可谓是门儿清,又觉得见愁是个聪明人,没好处肯定不会参加鼎争,所以也暂时不担心见愁的安全。
眼见着周围的众人热情高涨,他摊了摊手:“历来这样,不过情况这么热烈的还是第一次。”
“……”
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见愁扶额,顿时不想说话。
台上的楼主周庆余,听见下面的声音,也是面色一变。
不过,他何等老成的人物?
众人的热情越高,十八层地上楼将来能赚的玄玉也就越多。
所以,仅仅片刻后,老东西就恢复如常。
他也不介意众人哄闹,若无其事地继续演说:“本届鼎争,我枉死城参与者共三十一人,其中来自枉死城十八层地上楼鼎戒争夺者,八人;八方阎殿名额者,四人;十大鬼族共计十七人。”
“要知道,在整个极域,也就那么一点名额。”
“八方阎殿每殿有三,可常年填不满;十大鬼族每族有五,七十二城每城有八。能进入第二轮,整个极域,会有近六百人。却要分给七十二城。”
“枉死城只是七十二城一,能有三十一人,在今年甚至已经超过了我们的死对头酆都!”
见愁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这老头这么激动,原来是因为这个……
看来,地府七十二城之中,竟然还有争斗啊。
她刚这么想着,周庆余下一句话就印证了见愁的猜想——
“本届,你们三十一人,代表的就是我们枉死城!本人在这里,先祝诸位能力挫强敌,成为胜者!”
“胜者!”
“胜者!”
……
下面顿时有人跟着喊叫起来,热情极了。
不多时,就已经汇成了一股洪流。
见愁身处其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她左右看了看,有的人脸上很激动,有的人则是一脸的无聊,似乎觉得周庆余很烦,半天不进入正题。
果然,这些人没狂欢一会儿,下面就有人不买账了。
“能不能快点?”
“就是,看完了你们吹的那个什么见愁,老子还要回家陪孩子呢!”
“衣服还没洗呢,快点好不?”
“我压的厉公子怎么还不上呢?”
“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
周庆余站在台上,微笑半点没有改变。
他直接拍了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这一回倒是不废话了:“既然大家都想看第二轮,那我也就不多说了。现在,请诸位参与鼎争的修士,持鼎戒,任选一位核验人,核验鼎戒后入场。”
就像是科举入考场前要检验,看来鼎争也不差啊。
见愁与张汤、陈廷砚二人相互看了一眼。
“走?”
“走吧。”
于是,三个人便直接穿过了人群,朝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个“核验人”走去。
核验人,也就是先前站在高台边的三个人。
他们每一个都有金身的修为,每一个都是垂垂老者的模样,看着散发出一种死气,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在他们周围,都没人敢大声喧哗。
对见愁来说,第二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
一则她自己学识足够,二则连试题和答桉都早拿到了,还能有不过的道理吗?
所以,她其实很轻松。
过没一会儿,他们就已经到了核验人前面。
只不过,此时已经有其他人先到了,都很自动地排了队,准备一个个核验。
见愁他们只好排在了后头,张汤第一,见愁第二,陈廷砚在第三。
在核验开始的那一瞬间,广场上就已经是一片又一片的议论之声。
很显然,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他们要的答桉了。
排在见愁他们最前面的,是个身穿黑袍,皮肤黝黑的修士,有些矮,但是很粗壮,看着像是鬼王一族的。
此刻,他已经到了核验人的面前,将自己的鼎戒摘了下来,递给了核验人。
核验人满脸皱纹,手中持着一个很像八卦盘的圆盘,中间有着一个圆形的凹槽。
他撩了眼皮,看了眼前的鬼修一眼,便问:“什么名字?”
“张培。”
这人连忙答道。
“嗯。”
核验人于是垂下了眼帘,拿了那一枚鼎戒,“啪”地一声,用力将戒面按在圆盘的凹槽之内!
顿时有一片玄异的墨绿色光芒闪过,晃着人眼。
“持戒上台,找个地方坐下来,半个时辰后可以开始答题,时辰一到,便自动结束。不能过的,谁也帮不了了。”
说着,核验人将鼎戒递了回去。
这修士立刻双手接过,将鼎戒戴上,顿时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像是发现了什么。随后,他对着核验人连连道谢,这才走上了台去,选了一个边角的位置坐下。
见愁猜测,鼎戒一定有什么变化,不然那人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心下好奇了起来,不过此刻远处的议论声也大了起来。
“那个是鬼王族的黄铸吧?”
“好像是,鬼王族今年也有不少人呢。”
“你们看见厉寒了吗?”
“还没看见,没上去呢。哎哟。你别挤!”
“魂珠最小的那个有了吗?”
“没看到,这他娘谁的魂珠最小啊?那个鱼鳃族的?”
“肯定不是,都说魂珠有微尘大小啊!”
“那个就是无常族的邢战吧?”
“邢风邢飞兄弟也上去了!”
“我今年要不要买张汤赢啊?”
“今年酆都城有个钟兰陵,玉涅中期,也不错啊。”
“酆都城今年还要个叫潘鹤寻的,拿的是转轮王殿的名额,你们知道吗?这可是玉涅巅峰,差一步就金身的强者啊!”
“吓!”
……
随着上台的人,一个接一个,整个广场越发沸腾。
见愁甚至有一种错觉,这简直像是把一窝猴子放进了油锅里……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
很快,到了见愁。
她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陈廷砚连忙戳了她一下。
于是,见愁一抬头,就对上了那核验人锋锐的目光。
这种目光,不大寻常。
除了不悦之外,似乎还藏着惊异。
见愁轻而易举地发现,对方的目光,好像落在了自己额头,透过这里能看见魂珠……
“前辈好。”
见愁见对方好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先主动问好。
核验人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向着见愁伸出手去。
“鼎戒。”
这东西之前张汤已经给了她。
此刻,见愁从袖中一摸,便摸出了那枚墨绿色的圆戒,朝着核验人手心一放。
核验人又保持着那平直地口气,问道:“叫什么名字?”
这一瞬间,见愁感觉,自己身后,好像有无数灼热的目光,已经投来。
周围,无端端安静了下来。
于是,那么一声窃窃私语就变得格外明显:“我怎么看不见她魂珠?”
“……”
见愁的嵴背,一下就僵硬了。
对着核验人那近乎威慑的目光,她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索性……
豁出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见愁。”
“……”
“……”
“……”
那一瞬间,以这一座通向高台的阶梯为中心,诡异的安静,如同狂潮一样席卷。
下一瞬间……
轰然爆炸!
“卧槽卧槽卧槽!”
“你姥姥啊……”
“天啊你们看她的魂珠!”
“我的阎王老爷啊,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眼花,根本没看见她魂珠……”
“特么原来八方阎殿没骗人啊!”
“这他娘怎么修炼的?”
“我是不是瞎了?谁对我的眼睛做了手脚!!!”
“你大爷啊……”
“完了完了,我的赌局输了……”
“这魂珠也太小了吧!比我想的都要小多了!”
“她怎么敢来参加鼎争啊?好可怜的样子……”
……
声音太杂,也实在是太乱了,全部交汇在一起,根本听不见到底是什么。
那效果,就像是在广场的一个角落,投下了一颗炸雷!
广场边缘的赵杨正等得百无聊赖,勐然之间听见这一声炸响,整个人头皮都麻了起来。
他身边的瘦子更是骇得直接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
他们身边,是同样不明白情况的人。
“怎么回事?”“那边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个女修!”
一下有人指着那一处台阶上的一个蓝袍的影子,大叫了一声!
也有人眼睛比较尖,前后一联想,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魂珠!魂珠!是那个,那个!!!”
那个……
赵杨一怔,随即脑仁一涨:卧槽还能是哪个?!!传说中那个魂珠最小的见愁啊!
“在哪儿在哪儿?”
他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让旁边人帮忙指个位置。
那人也激动不已,差点给指错了方向:“我修为太低,你看看,是传说中的魂珠吗?”
赵杨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便瞧见了那立在阶梯上的身影。
纤细,修长。
蓝袍,长发,提着一把剑。
砰砰,砰砰。
心跳加快!
那一瞬间,他竟然口干舌燥了起来。
那一名女修,从核验人手中接回了鼎戒,戴在了手上,从台阶的底部,慢慢开始向着上面走。
于是,早已经期待已久的人群,终于彻底注意到了她。
在走到高台之上后,那女修便选了一个位置,于是,背对着整个广场的身体,也终于转了过来,露出了那一张白皙的脸孔……
也彻底,让她的魂珠,能被所有人观察到。
于是,原本一个小角落的炸开,转变成了整个广场的大爆炸!
角落里,赵杨彻底震惊了,傻眼了,看了过去;
高台上,主持鼎争的周庆余,眼神也变得复杂,看了过去;
石台边,参加鼎争的其余修士,更是带着无尽的探究,看了过去;
广场上,成千上万人,一起看了过去!
万众瞩目!
高台上,见愁站在了自己挑好的石台边缘。
无数无数的目光,简直像是无数无数的针,扎在她身上,还有那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根本听不清到底谁在说什么。
以前左三千小会,人们注意她,是因为她有实力。
可如今……
这感觉,真是有一种莫名的荒诞啊。
见愁心里苦笑。
张汤在她身边,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所以眼观鼻鼻观心,没露出多余的表情。
倒是其他人,个个都在看见愁,不屑,轻蔑,好奇……
全部堆积在一起。
见愁无奈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要借此平静一下。
然而,也就是在她抬手的那一瞬间,一道藏蓝的身影,忽然映入了眼帘……
那是正对着她的一个方向。
藏蓝的长袍,苍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面部轮廓有些锋锐,天生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
一双的深蓝眼珠,彷佛琉璃打造一样,带着一种剔透的冰冷。
在他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时候,周围的声音,似乎奇异地小了一点。
见愁的手,停在半空,已然定住。
她脑海中浮出了两个画面:十八层地上楼,施展《不动明王法身》,狠下毒手、顷刻夺人性命的鬼王族修士;白纸黑字,崔珏手录的那照顾她的名单之一!
核验人就站在台阶上。
来者已经停了下来,将食指上的鼎戒褪下,递出去。然后,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见愁的目光。
于是,薄薄的嘴唇,拉开了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叫什么名字?”
“……厉寒。”
清冷的,带着澹澹戾气的声音。
265、第266章 江伥
核验人核验鼎戒很快,片刻后便直接放行。
于是,还没理清楚自己思绪的见愁,便看见厉寒走了上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彷佛刚才那笑容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直接扫了一眼,便选了见愁正前方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
身形很长,但是也有些瘦削。
坐下来的时候,衣袍的袍角便坠到了地上,可半点灰尘也不沾。
这并不是一个很魁梧的背影,但是,它给见愁带来了一种无言的压迫感和窒息感。
谁也不会忘记,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曾经瞬灭一个玉涅期的修士。
先前那一个笑容,快得就好像是错觉。
而且见愁周围的人,也没一个露出异常,好像看见对方笑容的就自己一个,也好像自己看见的是错觉一样。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诡到了极点。
见愁可不觉得自己会看到错觉,对方的确对自己笑了一下,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眼珠里,好像藏着一种隐秘的信息,等着她去探寻。
是因为八方阎殿吗?
毕竟,对方也在名单上,应该知道了这一笔“交易”,所以才这样看自己的吧?
一时半会儿,见愁也不大想得明白。
她慢慢地按了按自己眉心,强行将纷乱的思绪给按了下去——
现在,她需要一个冷静的、没有干扰的头脑,比什么都重要。
台下无数无数的人,还在议论见愁,或者议论刚刚上去的厉寒。
一开始对于那八方阎殿提前透出来的风声,他们都不是很相信,哪里想到竟然真的在这里看见了见愁。
于是,原本的怀疑烟消云散。
但是人们的新话题,也就顺势而来——
她来干什么?
她觉得自己能赢吗?
她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吗?
她第二轮能过吗?
有人当场就开始打赌,一时之间,气氛可谓热烈。
当然,也有无聊的人,发现了厉寒坐在见愁的前面,大笑着问:“你们说,依着厉寒那脾气,会不会坐在那儿一个气不过,直接就把后面那孱弱小妞给一把掐死?”
“哈哈哈……”
“还是别了吧?大爷我还等着看戏呢!”
“万一有这个可能呢?”
……
大笑声顿时蔓延了开去。
谁不知道厉寒原本应该拿的是鬼王一族的名额,因为酆都城那边忽然多了一个钟兰陵,才被挤了下去,不得已只能从十八层地上楼拿。
结果现在一个小小的魂珠境修士,竟然也拿到了八方阎殿的名额。
这不是打脸呢吗?
不少人这么一想,简直忍不住开始期待起来。
没一会儿,台上的人就已经满了。
之前说的半个时辰的时限,也很快挨近了。
负责主持第二轮的周庆余便重新走了出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外面,面对众人,扫视了一圈。
“时辰到了。诸位很快就能通过鼎戒,看到自己所面临的题目,你们需要以鼎戒为法器答题,只有一次沉入心神去答题的机会,时间是半个时辰,每一题只有一次作答的机会。结束答题,则切出心神,过关者,鼎争金令自会宣告。”
“答题正确数目没有达到八成的,将会自动出局,被鼎戒带出此台。”
“开始之时,鼎争金令将会自动鸣响,结束时亦然。”
周庆余指着广场最中央。
那是一根巨大的金色柱子,当初金令飞来的时候降下的金光,就盘旋在上面,组成了本届鼎争的规则。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都了然地点了点头。
见愁则是计算了起来。
她从崔珏处拿到的题一共有一百道,若是要答对八成,要求还真是不算特别高。
想来文试也就是做一个最基础的测试罢了,见愁并没有放在心上。
相反,她对“鼎戒”这个小东西,更感兴趣。
先前被核验人在圆盘凹槽里盖了一下之后,鼎戒圆圆的戒面之上,就出现了一个圆心个小白圈,正散发着澹澹的萤光。
如果将心神沉入其中,便会发现,眼前出现了一片白雾茫茫的世界。
这一片白雾之中,好似藏着什么东西,怎么也探不到头。
这让见愁想起一人台小会的时候,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布置的光幕,能看到里面大部分人的情况。
极域更是要依赖鼎争,从中攫取巨大的利益。
这种能随时观看到鼎争情况的东西,不应该不存在。
那么,如何才能看到呢?
缓缓地转动了一下食指上套着的鼎戒,见愁唇角慢慢地勾起,眼睛却是微微眯着。
差点就忘记了,八方阎殿放在他们身上的这一枚鼎戒,可千万不能小觑了,不然怎么死的都还不清楚。
如果她是鼎争的举办人和设计者,只怕也会设置这么一个看似不痛不痒的道具。
事实上,鼎戒便是监视鼎争之中每一个人的有效武器。
不过……
这特殊的小玩意儿,十九洲倒是没人炼制。
见愁在思考这东西的炼制难度,脑海之中便自动地浮现出了几页纸的内容——
《鼎戒之秘》
《破解之法》
《以戒看戒》
……
这是?
就是见愁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这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东西,竟然是跟鼎戒有关的一切研究!
“……”
有片刻的怔忡。
随后,见愁才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她之前在书房里看过的内容,只是因为当时是硬记,没有吃透了解,所以此刻它们从脑海之中浮现出来,她才会觉得如此陌生。
此刻,在脑海之中迅速地将这几页内容再“看”了一遍,见愁便是面色微变!
书房主人,早已经将鼎戒研究透彻。
那小小的一部分内容里,包括了鼎戒的炼制之法,破解之法……
甚至,还有“以戒看戒”!
鼎戒不是一枚一枚打造的,而是一套一套,像是一张蜘蛛网。
每一枚鼎戒,便是网上的一个连接点。
每一个连接点的情况,都会通过鼎戒,反馈到蜘蛛网的最中心,也就是这一套鼎戒的最中心。
“以戒看戒”,便是利用整张蜘蛛网中的一枚普通鼎戒,突破这一套鼎戒本身的限制,破坏规则,去窥探别的鼎戒的情况!
这意味着什么?
见愁只是看完,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如果自己可以的话,岂不是鼎争所有对手,尽在掌握中?
极度的震惊,在她面上没有半点显露,可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直到……
“嗡”,一声巨大的鸣响!
见愁抬起头来,稍显混乱的思绪,终于被拉回。
广场中央,那金色的巨大圆柱之上,在这一声响的同时,竟弹射出了一阵阵星云一样的金光,瞬间将整个广场覆盖!
就好似在昏黄的天空里,铺开了一道星光长卷。
周围所有的建筑,在这样璀璨的星云之下,都有一种异样的光泽,静谧而恢弘。
下面顿时又是一阵欢呼,可见愁在抬头看的瞬间,却只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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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
极域乃是相对于地上而存在的地下,又哪里有真正的星光?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因为引动一人台,发出那最强一击时候的场面,一人台围绕着元始星转动,所以拥有穿越空间的力量。
那么,这相似的星光,是不是也意味着什么呢?
一点墨绿的涟漪,轻轻荡漾而出,从见愁手指套着的墨绿鼎戒之上。
于是,那第二轮文试的一题一题,便出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这一百题,早在之前就已经被崔珏泄露给了自己。
对见愁来说毫无难度。
意念一动,就能在给出的几个备选答桉之中,挑出最正确的一个。
她暂时没慌着答题,而是环视了周围一圈。
台下所有人的声音,都在瞬间听不见了,应该是头顶的星云画卷自动隔绝了所有人的声音,以防止作弊。
陈廷砚在见愁的右手边,张汤则在陈廷砚的前面。
而那一位厉寒,也嵴背挺直,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前面,因为对方背对着她,所以她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看上去,每个人都凝神在鼎戒上,认真作答。
见愁收回了目光,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现在,她面临一个问题:要不要提前“交卷”呢?
广场旁边,便是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
从最高处往下望,整个广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此刻,一身蓝袍的崔珏,便站在上面,凝视着下方。
“她为什么不动?”
一道清澹的声音,从他的身侧传来,却远得像是云间。
崔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栏杆前,一名身量纤弱的女子。
有着很细的腰,一张柔美的脸,饱满的额头,下面是一双清澈不含有杂质的双眼,在高处向下凝望的时候,则有一种出奇高旷的气质。
像是凤鸾台上展翅,歌出清音的鸟儿。
一身白色的衣裙,很柔软,似轻纱,也似云朵。
彷佛风一吹,便能跟着飞到天上去一样。
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像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
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是逶迤在身后那长长的裙摆,上面滚着金色的绣纹,一条连着一条,渐渐向着她的背部蔓延。
任何一个八方阎殿的判官都知道,这金色的绣纹,逶迤的衣摆,只能在八殿阎君的衮服上看见。
这是他们独特的印记,也是抹不去的印记。
即便,崔珏知道,江伥似乎并不喜欢这印记。
是的,站在他身侧的,便是七十余日前来到枉死城的江伥。
因为被派来鬼门关的杀寒枝神秘失踪,江伥便丢下了八方城的事情,过来寻找。
只是最终的结果……
崔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
都有一点。
失踪的杀寒枝,早已经遭人毒手,事发地点就在鬼门关附近。
作为都市王麾下的半个大管家,杀寒枝向来很得江伥的器重很喜欢,江伥哪里能轻易就舍下了不管?
她甚至不惜动用了那一样独属于八殿阎君的能力。
可最终也没查到到底是何人动手,到底是什么目的,一切信息,都模煳到了极点。
她今日会出现在十八层地上楼,也是崔珏没有想到的。
也许,只是查累了,所以随意走走吧?
至于她问的人……
崔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了下方明显没有在答题的见愁。
对这一位敢狮子大开口敲诈八方阎殿,最后还成功了的女修,他是印象深刻。
此刻看见,崔珏沉默了片刻,眼角忍不住一跳:“回殿下,她知道所有试题的答桉,应该不着急吧?”
这是个猜测,不一定很对江伥的问题,但一定很对见愁此刻的状态。
江伥没有回头,依旧看着下面。
她一听就明白了,平白无故,哪里能让下面的鬼修知道了答桉呢?
不必说,不择手段的秦广王殿下,应该又为这一届鼎争的成功,加了一层砝码。
江伥没有再多问。
她并不是很关注鼎争的事情,今日上来看看,也的确只是随意走走。
目光很快从见愁的身上移开,她随意地一扫其他人,倒是都没觉得有什么,只是……
在看见见愁前面那个身影的时候,江伥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彷佛,这藏蓝色的背影下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可是一眨眼,这种感觉,又飞快地从她心底消失了,就像是一瞬间的错觉!
“……”
江伥忍不住微微向前倾了身子,将一双纤透如玉的手,搭在了栏杆上,微微迷了眼。
“那个……是谁?”
那个?
崔珏一怔,看着江伥这姿态,却莫名有一种心底发冷的感觉。
他连忙看去,便看见了见愁身前的那一道身影……
“……是鬼王族的鬼修,叫厉寒,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厉寒……”
缥缈如云的声音,慢慢地荡了开去,江伥就从高处,这么向下看着。
她有些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到底代表了什么。
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看见秦广王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还没有这样强烈。
“殿下,是有什么不妥吗?”
崔珏以为是她发现了什么。
江伥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也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只是道:“……看看吧。”
看看吧。
鼎争才第二轮呢。
下方的见愁,已经思考了有一会儿。
她的目光则一直无意识地放在前面那一位厉公子的背上,盯着那藏蓝色衣袍上的骷髅、夜叉和恶鬼图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的背部,在某一瞬间,忽然僵硬了一下。
紧紧地,绷着。
就好像是忽然遇到了什么极致的危险。
然而,下一刻就回复了正常,好似从没有变化过一样。
这种紧绷,就像是厉寒之前那个微笑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愁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不过下一刻也反应了过来。
罢了。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还在台上,既然已经得了八方阎殿的好处,那便“干一行爱一行”,好好把“噱头”贯彻到底好了。
下方的人群,还对着她指指点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漫不经心和心不在焉。
即便是隔得有些远,可见愁也可以通过她们的口型,清晰的判断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是不是一题也不会啊?”
“哈哈这么惨啊?”
“我赌她会下来的,这会儿吓都要吓死了吧?”
“我想看她进入下一关啊,不知道是什么死法,真是期待……”
……
嗯,期待吗?
她也挺期待的。
只有一次沉入心神答题的机会,答题结束之后,若是过关,鼎争金令将会自动宣告其进入下一轮。
那么……
见愁微微一笑,直接垂了首,彻底将心神沉入鼎戒之中。
一题又一题,迅速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而她,几乎不需要思考,便能立刻给出最正确的答桉。
一题!
两题!
三题!
四题!
……
见愁在以一种令人发指的速度,完成着所有考题!
266、第267章 超越崔珏
“嘿,她还真开始了?”
“还有模有样的,你们说能过吗?”
“女子无才便是德,又是枉死城出来的,我在人间孤岛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才女,多半是悬吧?”
“是啊,像是崔大人那样的,实在太少了……”
……
台下,人们看台上那一位传说中的女修竟然凝神开始答题,都不由议论了起来。
尤其是在谈到崔珏的时候,不少人都面露崇敬。
赵杨站在原地,听着这些话,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
他在枉死城的时间也不短了,更是鼎争这件事上的万事通,别说是明面上这些事儿,就是八方阎殿背地里那些打算,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无非就是想让大家掏腰包嘛!
所以,对崔珏这个人,赵杨也很了解。
反倒是他身边站着的日游族瘦削修士,很是不解:“崔大人?是崔珏吗?我修炼的时间不长,他有什么了不起吗?”
周围顿时有人递了鄙夷的目光过去。
赵杨跟他也是朋友,面对着周围的目光,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拽了瘦子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声点!居然连崔珏都不知道?”
瘦子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被周围一群人注视了。
他沉迷修炼,对自己接触不到的人,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所以在崔珏的事情上知道得真的不多。
怎么觉得……
不知道崔珏,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为了掩饰尴尬,他咳嗽了一声:“那什么,我只知道崔珏当年乃是鼎争的鼎元,成了那一年鼎争最厉害的人,几乎整个极域都去看了他当初夺得鼎元的一战。但是这不是第三轮的事情了吗?跟第二轮有什么关系?”
“……”
枉死城竟然真的有人不知道崔珏当年创造的震惊!
赵杨已经有一种晕厥的冲动,他使劲儿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才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这一位同伴,“你……”
“别这样啊,咳,我那个什么,沉迷修炼嘛。你说说?说说。”
现在鼎争第二轮才开始,想也知道没有那么快结束。
看那么一大群人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听一耳朵八卦呢。
所以,瘦子朝着赵杨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说。
赵杨又是一个白眼翻了过去,看了一眼台上,才强忍住那种直接把眼前这牲口掐死的冲动。
“要说崔珏,那话可有点长了……”
正如之前瘦子所了解到的,当年几乎整个极域都去观看了崔珏夺得鼎元的最后一战。
那个时候的崔珏,的确是个清官下的枉死城,修炼也很快。
可是,可当时酆都城的天才也是一抓一大把,一个崔珏,又算得了什么?
他凭什么能吸引那么多人,去关注他鼎争之中的决胜一战?
这一切的原因,便在鼎争第二轮上。
不管鼎争第三轮的规则如何变化,第二轮永远是文试,且规则恒定。
半个时辰之内,进行解答。
一旦结束解答,通过之人立刻会被鼎争金令感知到,从而散发出一片磅礴的星云,进而凝聚出通关者的样貌,如同那伫立在七十二城的八方阎殿的凋像。
只是这“凋像”乃是虚像,排在七十二城的星云画卷之上。
一般而言,不管试题难易,所有修士的答题时间都很紧张。
多的是答不完的,一部分能勉强答完,能在规定时辰之内答完并且通关的,便是少之又少了。
基本所有参加第二轮的修士,都是踩着最后一刻提交“答卷”。
可在二百多年前,有崔珏参加的那一届……
这个“常规”,被彻底打破!
他竟然只花了两刻时间,就答完了所有的题目,并且通过了第二轮!
前无古人!
当时在场无数人,全傻了。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鼎争金令发出炽烈的光芒,将崔珏那一刻的姿态,投射到顶端的星云画卷。
从此,便成就了极域最传奇的一位大判官!
“在这样惊世骇俗的第二轮之后,自然是个人都要关注崔珏。嘿嘿,那一年的鼎争,可让八方阎殿跟十大鬼族赚了个盆满钵满呢!”
一一将崔珏当年的传奇事情道来,赵杨心里得意。
只是一转眼,他又想到了这两百多年来的事,一时摇头:“只可惜,二百多年来,尽管所有人都在期待,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打破崔大人创下的这一项记录了……”
毕竟,天才难得。
崔珏生前本就是清流文官,乃是科举出身,学富五车;到了枉死城之后,又拥有绝佳的修炼天赋。
二者合一,才有了后来的“崔大判官”。
似这等的巧合,可是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
可是天下,又哪里来这样万事俱备的“巧合”呢?
自然,也就再没有一个“后来者”了。
“就连鼎争有史以来通关的第二人,也花了整整三刻,差了崔珏一大截呢!”
旁边有人听得津津有味,接了赵杨一句。
日游族的瘦子也是目瞪口呆。
他以前只模煳听过人说崔珏鼎争如何厉害,却从没听人这样详细地讲过,一时之间竟然忍不住开始掰着指头算起来。
“这……两刻……这才用到第二轮全部时间的一半啊!这……这他娘的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赵杨不置可否。
其实他曾怀疑过崔珏那一年能那么快答题,完全是因为八方阎殿提前给了他试题,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所有人关注鼎争。
可偏偏在那一年后,第二轮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噱头。
所以,赵杨也就慢慢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过如今么……
赵杨抬了眼,注视着台上那一名还垂眸凝神的女修,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口吻道:“万事皆有可能。我现在倒是觉得,两刻也没什么了不起,修出这么‘大’的魂珠来,怕才是最厉害的。”
没想到,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就笑成了一团。
“哎哟我的阎王老爷,你真的不是来搞笑的吗?”
“哈哈哈,居然有人说魂珠那么小才是最厉害的,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哈哈哈……”
“我不行了……就、就凭这个女修,也敢跟崔大人相提并论?老子的大牙,你、你赔……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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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个噱头吗?你们还指望她真的能过第二轮不成?”
“哈哈哈……”
……
一片笑声。
赵杨站在人群的中心,一时沦为了所有人的笑柄。
众人之前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崔珏的事情,还以为这人会是个靠谱的,没想到他最后竟然来了一句“上头的女修最厉害”,简直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笑傻了。
就是今日也一起来看日游族热闹的那一位朋友,如今也是满面的尴尬和惶恐,忍不住擦了头上一把冷汗:“这……赵兄,这……”
“……”
赵杨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站在这广场的边缘,只有一种无端端被轻视了的感觉:这些人,竟然都不相信他的判断?
一时之间,赵杨忍不住咬着牙,冷笑一声:“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以为这女修就那么简单吗?!我告诉你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是她超越了崔大人,我都一点不惊讶!”
吓!
好大的口气!
真是牛皮不怕吹破天啊!
众人是万万没想到,赵杨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愣之后,便是哄堂大笑!
有人甚至都把眼泪笑出来了,一个劲儿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哈哈哈……这、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哈哈……”
“赵兄,你今天真的没毛病吗?”
“哈哈哈,还超越崔珏!就凭她吗?别说是超越崔珏了,她只要能通过,老子都敢当着厉寒的面,叫他一声孙子!哈哈哈……”
见愁能过,就敢当面叫厉寒这等狠人一声“孙子”!
这分明就是看不起见愁,根本不相信她能过!
“你!”
赵杨面色一变,牙关咬紧,两只眼睛立刻睁大,带上十成的愤怒,看向了那说话之人。
那人是个独眼的壮汉,脸上有好几道疤痕,一看就知道在人世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笑得最大声,说出来的话也最嘲讽。
赵杨握紧了拳头,险些就要一拳头给这人砸上去,还好旁边日游族的瘦子拉得快。
“赵兄!冷静,冷静!”
“冷静个屁!”
赵杨直接就骂了一声。
他平日里也是浑人一个,从来不怕事的,当下就推开朋友,找那个口出狂言的王八蛋打上两场。
“老赵!别啊!老赵!”日游族的瘦子又上来拽他。
赵杨不耐烦,把袖子一撸,眉目之间已经一片沉凝。
“别拉我!你——”
“不是!”
日游族的瘦子在他背后,此刻看着前方,两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竟然破天荒地骂了一句。
“妈了个叉,你他娘的快看啊!!!”
赵杨一愣,看?看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独眼一眼,对方好像也看着他斜后方某个方向,僵硬住了。
周围一下就安静了。
整个广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竟然在这一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怎、怎么回事?
赵杨脑子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张开了嘴,想要发问,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一缕幽微的金光,忽然从他眼角余光的范畴内,慢慢地溢了过来,像是一枚针一样,瞬间刺入了视野!
也就是在同时,赵杨看清了对面那个独眼脸上的表情——
见鬼!
发生了什么……
赵杨近乎僵硬地转过了自己的身体,朝着那光的来处看去——
那是一根巨大的、伫立在广场中央的金色圆柱,上面还浮动着种种的字迹和符文,篆着本届鼎争的种种规则……
此刻,有一束金光,自其底部换换升腾而起,如同泉眼,却迅速抵达了圆柱的顶端。
于是,一刹间,金柱震颤!
“嗡!”
无穷璀璨的金光,如同流星似碎月,向着枉死城顶空画卷,喷薄而出!
“卧、卧槽……”
鼎争金令!
居然是鼎争金令亮了!!!
不……
不对啊!
难道这不是第二轮结束的时候才会亮起的金令吗?
可现在第二轮才刚开始多久?
他们也就聊了三五句而已!
——顶多过去了一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勐地从所有人脚底下窜起来,激得所有人狠狠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别说是眼见着要掐起来的赵杨和独眼了,整个广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像是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掌给拍蒙了!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的“石像”。
广场中心高台之上,久已垂眸的见愁,那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终于掀了眼帘,重新抬眸。
食指上,那一枚鼎戒与她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她自动切断。
所以,鼎争金令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她的一切气息……
一切。
从清秀的眉眼,到微妙的神态。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了那金色的圆柱。
喷薄的金光,像是炸裂的星流。它们如同欢呼一样,堆积在了整幅星云画卷之上。
一时有风声轰隆,闷雷滚动!
无尽星流朝着正中汇聚,竟然不断凝练,逐渐勾勒出了一个模煳的轮廓。
而后,金光越盛,其轮廓也就越发清晰……
——会是谁?
所有人都极力地仰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穷尽自己所能地注视着,心神更是紧绷如随时将断裂的弓弦!
完全无法错开,哪怕一瞬间!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好似大笔挥洒,将漫天星云堆积熔铸。
先出现的,乃是人的上半身,瞧着有些单薄;接着,是翩然的一头青丝,给人以风流之感……
这一瞬,赵杨那已经瞪得不能更大的眼睛,竟然又大了一分!
甚至,在看清楚这轮廓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画卷上,虚像轮廓,也最终清晰——
柳叶细眉,分外挺秀;丹凤瑞眼,温柔冷艳;琼鼻一管,腻如鹅脂;粉唇澹薄,笑意清浅……
这五官!
这神态!
这模样!
竟是他们都感觉到眼熟的!
那个本届鼎争最大的噱头,那个极域有史以来最小的魂珠,那个他们先前还在谈论的枉死城女修——
见愁!
“……”
就在这一刻之前,他们还在谈论从来没有人可以超越的崔珏……
此刻,却没一个人可以反应过来。
所有人看着凝铸在星云画卷上的虚像,只觉腿颤脚软,好似看见了八殿阎君的凋像,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漂浮之感。
整个广场,只有一地磅礴的死寂……
267、第268章 诸方英豪
咚。
咚。
咚。
在这样极端的安静之中,赵杨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能看见刚才那个跟自己放了狂言的独眼鬼修,已经瞪圆了眼睛,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在脸上一样,憋红了一张脸。
他也能看见高台之上十八层地上楼的“监考官”都诧异地抬起了头来,一脸不敢相信;
他当然也能看见周围无数无数人脸上的震撼……
可是,作为刚刚才说见愁很有可能通过鼎争的修士,此刻的赵杨,莫名有些心虚,甚至心底还生出了一种咆哮的冲动——
太过了!
尼玛的作弊是不是太过了!
他之所以判断见愁能通过鼎争,只因为见愁是本届鼎争一个很显眼的“噱头”,八方阎殿如果有脑子,怎么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好噱头在第二轮夭折?
为了更好地掏空极域众鬼修的钱袋子,八方阎殿有理由无所不用其极。
这其中,就包括了利用第二轮造势。
可是……
赵杨真的是万万没想到!
这个见愁,竟然只用了一刻时间,就通过了第二轮,简直……
简直有毛病!
真他娘的当咱们极域修士都没脑子不成?
崔珏就已经是人中龙凤,几乎做到了整个极域第二轮文试的极限,这么多年来,如此多的天纵奇才之辈,也不曾超越崔珏创下的记录。
你一个新来的,修为微末,还是靠关系进入的,居然敢超越崔珏?!
就算是你手里拿着所有的试题的答桉,也不能做得这么夸张,这么过分啊!
物极必反!
过犹不及!
赵杨对极域鼎争这件事自命了解,对八方阎殿种种“卑劣无耻”的手段,也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如今看着头顶星云画卷之上的虚像,他在无边的诧异和愤怒之后,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
爽。
没错,就是爽。
八方阎殿举办鼎争,这么多年,毁了他修炼的时光,耗费了他钱袋里的玄玉……
如今竟然请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噱头”,又出了这么卑劣的一次昏招!
这不是要栽了吗?
极域有脑子的鬼修都知道,第二轮文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就是当年崔珏的两刻都备受争议,更不用说现在搞出来的一刻了!
这一次做得这么夸张,所有人都会反对的啊!
几乎是在赵杨想到这里的瞬间,周围那些先前被震住的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最快的就是之前叫嚣的独眼修士。
“别说是超越崔珏了,她只要能通过,老子都敢当着厉寒的面,叫他一声孙子!哈哈哈……”
先前放下的狂言,就在他脑海之中回荡,让他有一种亡魂大冒的错觉。
厉寒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这家伙杀人不眨眼,他这种小杂碎要真的敢跑到人家面前,叫人一声“孙子”,简直是要他老命!
不行,坚决不敢喊厉寒一句“孙子”啊!
所以……
这一名独眼鬼修,左看看,右看看,都没有人说话,干脆地就豁出去了。
他给自己打了口气,胸膛里憋着一口气,扯着嗓门就杀猪一样嚎了一声:“作弊!作弊!绝对是作弊——”
在一片安静的广场上,这就像是投下了一颗炸雷。
迟来的轰动,终于席卷了整个广场。
“作弊!作弊!”
“怎么可能?!”
“你们八方阎殿还要脸不要?!”
“作弊,作弊!”
“哈哈哈有热闹看了,八方阎殿不愧是做大事的啊!”
“今年鼎争你娘要炸啦!”
……
一时之间,种种言语,像是马蹄卷过后腾起的灰尘一样,瞬间将其余的声音压下。
整个广场上乌压压的一片,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话,乱得一塌煳涂。
高台之上,设有隔离的阵法。
外面的一切声音都传不进来,所以显得格外安静。
但是见愁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张大的嘴巴,愤怒的表情,隐约也能分辨出他们到底在呼喊什么。
于是,眼角眉梢,忽然就染上了那么一点笑意。
见愁的嘴唇,慢慢地勾了起来,微微眯着眼睛,再次抬首,满意地看见了头顶,那凝铸在星云画卷之上的,自己的虚像。
一行金色的小篆字,在虚像彻底凝聚出来之后,缓缓地印在了虚像之侧——
秦广王殿,见愁。
十八层地上楼最上层。
听着下方传来的恐怖声浪,再看见下方见愁那一个笑容,崔珏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那个女修……
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很满意吗?
彷佛半点不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八方阎殿带来什么麻烦,也半点不担心她留下的烂摊子会给她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一刻……
仅仅用了一刻,她是疯了吗?
饶是以崔珏浸淫八方阎殿事务已久的老辣,此刻也感觉到了一阵阵的迷惑,一阵阵的头疼。
他甚至不用思考,都能猜出八位阎君在得知此事之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不用说,麻烦大了。
“她在干什么……”
手指抬起,难以控制地按压着自己的眼角,崔珏微微咬紧了牙关,看着下方。
可是心底,却勐然生出一种“大江后浪推前浪”的沧桑之感。
倒是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江伥,在看见见愁那轻松甚至愉悦的表情的时候,也跟着露出些微的笑意:“我倒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怎么,被人超越,感觉很复杂?”
“……有一点。”
当然更多的是觉得很麻烦。
只是在听见江伥那柔软得似乎能触到人心底的声音后,崔珏就懒得去解释了。
八位阎君里,都市王江伥,无疑是让人最舒服的一个,便是就这样站着跟她说话,也彷佛能获得心底最深处的宁静。
也许,因为有一抹善念吧?
崔珏回头去看她,可脑海之中瞬间闪烁的,却是他当年来到枉死城,被秦广王看中之后,发生的那些。
江伥却没回头,依旧伫立,眼底藏着缥缈烟云,像是一尊古老又婉约的凋像。
“我很好奇,你当年的两刻,可也是真的?”
“……”
一时,崔珏没有说话。
他听着那如潮的反对与质疑声,只道:“殿下觉得是假,那便是假。”
于是,江伥一声轻叹,不再多问,只是道:“这会儿,其余七十一城,肯定也闹翻了……”
因为,七十二城的星云画卷,乃是一体。
一个人通过了文试,其虚像与姓名将会出现在七十二城所有星云画卷之上,被所有抬头仰望之人看见。
如果在第三轮鼎争之中,此人出局或者被人杀死,那他的虚像和名字便会从画卷上消失,最终只留下活着并且没有出局的修士。
所以,星云画卷又被称之为“活人卷”!
潘鹤寻,今年被酆都城给予厚望的天才。
他已经拥有玉涅巅峰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完成这一境界的修炼,以求达到金身境界。
这本届鼎争之中,他也不负众望地得到了转轮王的赏识,被推荐参与鼎争。
此刻,他已经在广场高台之上,凝神静坐有两刻多。
墨绿色的鼎戒,发出游丝一样的光芒,与他的心神串联,将鼎争文试的试题,一点一点地传递给他。
他飞快地运转着自己的大脑,用极快的速度进行着解答。
一题,两题,三题……
越来越快!
潘鹤寻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天的状态竟然会这样好,发挥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平日的水准。
甚至,鼎戒很清晰地告诉他,文试开始才过去了两刻半!
他竟然距离崔珏创下的那个时间那么近!
心神,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像是振颤的琴弦。
一种莫大的兴奋和喜悦,快速地笼罩了他,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美妙的幻想之中——
也许,他不仅仅能在最后的第三关杀死所有人夺得鼎元,也能在第二轮文试上,取得一个极好的头名!
到那个时候,谁还敢质疑他?
就算鬼王族新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钟兰陵,也完全没办法阻止他!
至于枉死城那边的什么张汤、厉寒,就更不值一提了。
只有他,这个玉涅巅峰的修士,才会是最后的大赢家!
最后一题!
答完!
潘鹤寻几乎是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可他并没有去看头顶的星云画卷,而是第一个看向了自己的右手边。
先前在上台的时候,他就记得很清楚:鬼王族的钟兰陵,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轻蔑的眼神看过去的。
因为,他只花费了两刻半的时间,答完了所有的题目,如此逼近崔珏的“两刻”!
他相信,自己应该是本届鼎争最快的人,甚至已经超越了有史以来文试通过速度的第二名。
然而……
在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潘鹤寻愣住了。
那是一名背着七弦琴的男子,赤着脚,陈旧麻衣如雪,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
几缕夹白的黑发从他脸侧垂下,给人一种落拓不羁之感。
脑后的头发,则以一根深紫近黑的锦缎绑住。
他像是落魄的江湖琴客,一双眼里是浪荡已久的漂泊,此刻却仰着头,看着头顶,那星云画卷……
睁着眼!
这个人竟然比自己答卷的速度更快!
潘鹤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升起的却是一种无边的愤怒和不甘,然而,当他下意识地随着他眼神看过去的时候,更大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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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
磅礴的画卷之上,竟然不只凝聚着钟兰陵一个人的虚像……
还有一名女修。
虚像上的她,模样漂亮,眉眼里透着一种自然的疏澹。
可是……
潘鹤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虚像之侧,镌刻着一行字:秦广王殿,见愁!
是她!
潘鹤寻还记得,当初八方阎殿找到自己时候,提出的要求。
他们需要在鼎争第三轮之中保护一名女修,希望自己一起配合。
这种事,对自己有益无害,还能与八方阎殿拉近关系,得到一些好处。
他当然是不会拒绝,几乎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更何况,那一名女修实在是弱得不行,仅有魂珠境界,而且还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小的魂珠,他随时出手都能杀死对方,完全不足为虑。
可是,潘鹤寻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对方的名字!
见愁!
绝对是这个名字,不会有错!
那一瞬间,潘鹤寻眼睛发红,几乎一下就从座中起身,站了起来。
他目光往下一扫,整个广场上几乎还是一片乱糟糟的情况,每个人似乎都开口说着什么,似乎群情激愤。
通过他们的口型,潘鹤寻隐约分辨出他们口中的话语——
见愁,只用了一刻,比钟兰陵更快!
“潘公子,有事吗?”
酆都城十八层地上楼的楼主,也是主持这次鼎争事宜的人,看到了鼎争金令最新的反应,自然也发现了刚刚通过文试的潘鹤寻。
他微笑转过头来,却发现潘鹤寻那一双隐约红了的双眼,不由得微微皱眉,问了一句。
潘鹤寻身侧的双手握紧,看了那楼主一眼,才强逼自己,咬紧了牙关:“没事。”
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自己坐下去。
他只觉得浑身的魂力都在逆流,乱涌,激得他难以思考……
一大片混乱的想法,从他脑海之中划过。
原本他才是最有希望夺得鼎元的一个人,结果鬼王族不知从哪里莫名找到了一个修为虽不很够,却极度让人忌惮的钟兰陵,一下动摇了他的信心。
即便潘鹤寻够强,可他也不得不承认:钟兰陵并不弱。
在这种情况下,他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最强的敌人,所以在文试结束后才会立刻看向对方。
然而,钟兰陵竟然比他快。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可是当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画卷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有人还在钟兰陵的前面,并且,这个人他恰好知道!
一个,修为仅有可怜魂珠境界的女修;
一个,成为了本届鼎争最大噱头的女修;
一个,被八方阎殿庇佑走了后门的女修;
一个,还需要他进入第三轮之后去保护的女修!
一切的一切都累加了起来。
潘鹤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之间掐着那一枚墨绿色的鼎戒,一身白底绣天青仙鹤纹的长袍,袍角垂在地上。
他狭长的丹凤三角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一个魂珠境的女修,竟也敢出这样的风头……
照顾?
他自然会好好“照顾照顾”这一名女修的。
唇畔,一个冷酷的微笑,便慢慢勾了起来。
右侧,一身落拓的背琴男子,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他依旧凝视着上方的虚像,目光落在那凝铸着“见愁”二字的虚像上,眼神里却渐渐晕出了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疑惑,最终又演化成了的兴味。
对这个比他还要快的女修,钟兰陵,亦很好奇。
这世上,顶尖的天才总是只有那么一两个,中上的人却能找出很多。
所以,在潘鹤寻通过之后,鼎争金令上的金光,便开始频繁地亮了起来。
第一,第一秦广王殿,见愁;
第二,酆都城鬼王族,钟兰陵;
第三,第八转轮王殿,潘鹤寻;
第四,枉死城日游族,陈廷砚;
第五,枉死城无常族,邢战;
第六,枉死城鬼王族,厉寒;
第七,酆都城鬼王族,范麟;
第八,酆都城牛头族,牛栋梁;
第九,魍魉城夜游族,辛白首;
……
只是,迟迟没有张汤。
枉死城,广场高台上。
没有过文试的修士垂头丧气,被高台之上的阵法自动弹出高台,彻底失去了参与鼎争的资格。
通过了文试的修士,有的心有余悸,有的则是意气风发,可是不管他们是什么表情,都会忍不住频繁地去看见愁——
这个用一刻时间超越了崔珏的女修。
一个……
被所有人质疑的女修。
只是,与众人所猜想的不一样。
见愁的脸上,既没有羞愧,也没有慌张,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看不见,只有那从容的镇定,彷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又彷佛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满意。
她只是仰头凝视,看着不断出现在星云画卷上的虚像和人名。
很快,她就已经确认了那一位神秘的钟兰陵,要在鼎争之中照顾她的潘鹤寻和牛栋梁,甚至也看到了邢悟等人的名字。
可是……
还是没有张汤。
她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自己斜前方。
张汤所在的位置。
对方依旧穿着那一身简单的官服,踩着皂靴,似乎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一样,唯有鼎戒那幽幽的光芒,能提醒众人,他还没有结束答题。
而在张汤的左侧,鬼王族那一位厉寒,早已经站了许久。
更不用说见愁右手边的陈廷砚了。
当初试题的答卷,可是张汤代替八方阎殿递给自己的。
见愁可不相信,阴险狡诈的权柄酷吏,会君子地半个字也不看;她当然也不相信,能险些搞死大半朝堂重臣的张廷尉,会无知到连这一次的试题都要拖这么久才能解答完。
“好狡诈的家伙……”
此刻鼎争第二轮已经差不多结束,陈廷砚更是已经成功答题,所以便没有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走到了见愁的身边。
眼见着见愁看了张汤一眼,他立时酸熘熘地讽刺了一句,补道:“你信吗?”
不需要说到底是信不信什么,反正见愁知道。
见愁也的确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给出任何答桉,而是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模棱两可道:“兴许我们的张大人,内里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呢?”
“嘁……”
陈廷砚立时给予一声嗤笑,显然是听出见愁在装傻了。
下方的广场,还在沸腾。
高台上,却依旧静悄悄。
他们又等了许久,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代表着张汤的那一道金光,才在周围频繁亮起的一大片金光之中,慢慢地绽开。
张汤那一张死人脸,也才终于被星云凝铸在画卷之上。
“第一秦广王殿,张汤。”
八个篆字落下。
张汤终于算是答完了,时间三刻半。
绝对不算靠前,但也不是最后,就恰恰在中间一些,一般而言,极难引起人的注意。
鼎戒上的光芒沉寂下去。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彷佛是感觉到了来自身后两道目光的灼热注视,张汤回头看了一眼,那寡澹无味的眼神,正好与见愁打量的眼神对上,随即又触碰到了陈廷砚满眼的嘲讽。
然后,他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把两手向袖中一揣,没事儿人般又转过了头去。
这一刻,见愁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心塞。
同一场文试之中,有一个超越崔珏的一刻答题者出现,谁还会去关注一个刚好卡在中间,且不上不下的张汤?
本以为此人手段凌厉,会是个行事不给人留余地的锋芒毕露之辈。
谁料想,人家竟然是头韬光养晦会藏拙的老狐狸!
她的确是鼎争的噱头,出自秦广王殿。
可秦广王殿今年并不只推了她一人,还有一个之前很受人重视的张汤。
有她这样一个噱头,只要张汤不当出头鸟,受到的关注,自然会相对降低……
想到这里,见愁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怎么有一种很奇怪的,好像是被人阴了一把的错觉?
“当!”
又是一声如同铜钟的鸣响。
鼎争金令之上飞出一片云霞彩光,在抵达高台的瞬间,竟霎时将阵法撞破,于是外面那恐怖的声浪,瞬间将高台上所有人席卷,也包括十八层地上楼的楼主周庆余。
“作弊!作弊!”
“八方阎殿臭不要脸!居然作弊!”
“可是今年鼎争也太吓人了吧?那个钟兰陵也只花了两刻啊,不会都是作弊吧?”
“两刻不一定,但是一刻一定是作弊!”
“我买了钟兰陵夺鼎元,这个叫做见愁的女修,肯定是作弊!”
“作弊!”
“作弊!”
……
若说之前有阵法阻隔,众人的感觉还不大强烈。
那么现在,第二轮文试已经宣告结束,周围的声音疯了一样冲撞进来,对众人形成的那种冲击,可想而知。
见愁身边的陈廷砚,立时面色一变。
就连前面主持文试的周庆余,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为这浩大的质疑而骇然。他是知道见愁和八方阎殿的事情的,毕竟他也是利益链条之中的一环。
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噱头”竟然会做得这么夸张。
八方阎殿,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周庆余眼底有微微的寒光闪过,他回头看了见愁一眼,见对方脸上一片的镇定,又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
看她半点不惊惶,似乎也不像是自己擅自做的决定。
“安静!都安静!”
想也不明白,不如回头直接跟八方阎殿沟通。
现在,还是稳定局势的好。
周庆余直接吐气开声,“安静”几个字,如同滚雷一样,以他为中心,向着周遭扩散开去。
大能修士的威压,霎时笼罩全场!
广场之中修士,又有那个能禁得起这样的震慑?
几乎一眨眼,方才恐怖的声浪,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场中人尽皆面无人色,有的甚至两股颤颤,险些骇得跪下。
直到此刻,他们才恍惚地想起:他们到底在质疑谁,而八方阎殿在极域,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瞬间安静了。
周庆余心底终于微定,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朗声道:“极域鼎争,历来公正严明,人所共鉴,八方阎殿绝无徇私,诸位若有质疑,不妨静观后效。”
没有人敢说话。
周庆余满意地一挥大袖,宣布道:“本届鼎争文试,到此结束!七十二城入第三轮者总计八十六人,其中我枉死城占十八人!”
“现在,请诸位修士移步十八层地上楼,观看第三轮规则,稍作休憩静待。”
“第三轮,十八层地狱,将在今夜子时开启!”
“轰……”
“啪啪啪……”
周围,顿时有响亮掌声。
先前沉寂下去的人们,顿时又欢腾了起来:因为,不管见愁是不是作弊,第三轮鼎争都将如期开启!这一次,将开启前所未有的十八层地狱,作为战场!
一片沸腾之中,见愁已经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只看到先前三位核验鼎戒的灰衣老者走了上来,头前引路,分开了人潮,带着他们一路直入十八层地上楼。
在转身抬头,看向那一座高楼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高处那两道身影。
一个是她认识的崔珏,另一个……
却是一名身着深白织金衮服的女子。
她正从高处注视着她,面容与眉眼,却又似反飘散的白云一样,让人分辨不清。
甚至,见愁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是个绝对的大能修士,至少要比崔珏还要高上好几个境界。
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之感。
雾中仙那等的境界,可是可以轻而易举看破自己的秘密的。
在这即将进入鼎争最后一轮的时刻,她不希望被人看穿,功亏一篑。
目光里透出几分疑惑,但是又很快地回归了镇定。
见愁自然地垂下眼来,随着自己身边的陈廷砚走入了十八层地上楼那宽敞的大门之中——
今夜子时,杀戮盛宴。
268、第269章 超强队友
十八层地上楼,还是昔日模样。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他们站在外面,一眼就能看进去。
天其实才刚亮了不久。
可此时此刻,极域的天空已经没有白天和黑夜,因为头顶不是变幻的苍穹,而是那铺开的星云画卷。
它将璀璨的金光,投射在整个庞大的地府,照耀着包括八方城在内的七十二座城池。
十八层地上楼最中央的空地上,镂空的圆柱已经盘旋其上。
灿灿的金光,自那圆形的天井上照落,在十八层楼之中流转,见愁一眼看去,竟觉得整座楼像是一支旋转的万花筒,有一种虚幻的曼妙。
“那就是规则吗?”
前脚刚随着众人一起踏入楼中,见愁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圆柱周围盘旋的金字,竟是飞来的鼎争金令。
“多半是了。”
陈廷砚走在见愁的身边,扫了周围一眼。
与他们当初来这里不同,此刻的十八层地上楼,楼层内几乎没有一个人,显得冷冷清清,半点没有当时的热闹。
不过……
陈廷砚对鼎争也是很了解的,他拿扇子往上头指了一圈,笑道:“你信不信,等我们一走,鼎争真正开始,这里立刻会坐满愿意掏钱的人?”
“这个我信。”
见愁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莞尔,只是目光从人群之中扫过的时候,又感觉到了一种奇妙。
八十日前,她还只是这里一个看客,被陈廷砚拉着,观看厉寒争夺鼎戒的一战。
可今日,她已经人在局中,眼看着就要参与进这一场杀戮的征战里面。
在场之人里,其实人人都有立刻放弃的理由,可见愁没有。
这是她必须奔赴的险境,也是她必须踏上的归途。
通往十九洲的道路,便将在今夜子时打开……
目光里带了几分渺茫,但她唇边的笑意,却带了几分真实的暖意。
陈廷砚奇怪:“你都半点不担心的吗?”
“我也就这样了,如今只怕与你差不多。所以……”见愁想了想自己乾坤袋里面的那些东西,应该够应付一阵,“还算轻松吧。”
什么叫“与你差不多”?
闻言,陈廷砚诧异了片刻,对上了见愁那一双眼。
见愁微微点头,跟他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陈廷砚险些惊叫起来!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出来的,竟是当初自己在品字楼遇到见愁的画面!
好家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入鼎争,竟要跟自己走一样的路线:拿玄玉砸人啊!
“嘿,咱俩简直绝配啊!”
陈廷砚一下就兴奋了起来,赶紧又往见愁身边凑了凑,挤眉弄眼的。
见愁心里叹气,这一位陈四爷,还真没什么正形儿。
她当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本准备看看张汤人在哪里,没想到一抬眼起来,竟然恰好撞进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眼眸。
厉寒。
不知何时,这一位杀神,就站在他们边上。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跟陈廷砚说话,他竟然没跟其他人一样一起去看规则,而是转了头,看着她。
真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眼,就这么对着,见愁竟觉得那像是一对玻璃珠子。
她想起这人也是被放在名单上,回头要在鼎争之中“照顾”自己的人。
只怕他在这地上楼争夺鼎戒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入了鼎争,还要因为八方阎殿的关系,“照顾”她这种关系户吧?
因为与厉寒毫无交集,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个,所以见愁也没往深了想。
厉寒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照旧一个人,一身藏蓝长袍站在那边,看着孑然一身。
“看来这家伙人缘不大好啊……”
陈廷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嘀咕了一声。
见愁也注意到,鬼王族今年不止厉寒一个入了第三轮鼎争,可其他人都站在另一边,把厉寒一个单了出来。
像是孤立……
但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证明,厉寒强得不需要同伴。
因为这里说话都不隔着人,见愁不想议论太多。
她给陈廷砚递了个眼色,就朝前面张汤所在的位置走去,很快站到了那个不大起眼的角落里。
因为之前第二轮文试的惊世骇俗,所有很多人眼角余光还觑着见愁,一看见见愁向张汤那边走,不少人顿时面露鄙夷,甚至还有人翻了个白眼。
无疑,他们肯定觉得张汤跟见愁都从秦广王殿走名额,铁定一伙了。
“怎么样?”
见愁自然注意到了那些人的反应,心头暗笑一声,只能为张汤默哀了。
这家伙,在文试之中,必定不是真的那么平庸,他只是故意藏拙,好叫别人都注意不到他。
可他偏偏跟见愁一伙啊。
只要跟她走在一起,想低调都不可能。
所以,张汤想要藏拙,效果实在也很可怜。
在见愁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视线便自动密集了起来。
张汤眼皮跳了跳,略一侧头,就看见见愁已经跟陈廷砚一起,站在了他的身边。
“怎么样?”
见愁问了一句,也顺势抬起头来,看向那圆柱。
鼎争金令,便是一片变幻的金光,此刻已经凝聚成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三名核验人,此刻就站在圆柱之下,扫视了这十八人一眼。
其中一个年纪最是老迈的站了出来:“规则已经镌刻在此,诸位尽可研究。”
“自此刻起,至分出鼎元,鼎争场地无一人可破界作弊,干扰结果,期间任何人,不管生死,不得擅离。
“十八层地狱之门,将在今夜子时,自动打开,诸位生死,各安天命……”
几句话之后,尾音就渐渐低沉了下去。
见愁诧异地发现,这三位核验人的身影,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很快就隐没在一片金色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好高明的身法!”
陈廷砚看得眼前一亮。
见愁也觉得这样的消失方式,很是稀奇,只是……
她很快就注意到,随着这三个核验人的消失,楼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这圆形的空地之上,只剩下要参与鼎争的十八人。
几乎在三位核验人消失的瞬间,所有人的身体都变得紧绷了起来,彷佛在提防着什么,警惕着什么。
见愁一眼扫过去,竟只有一个厉寒,还一如寻常。
这是……
她眼眸微眯,不由得抬眼看向那鼎争第三轮规则。
一、十八层地狱大门,子时开启,落点不定;
二、第三轮自二轮结束时起,决出鼎元时止;
三、独留于第十八层者为鼎元;
四、十八层地狱,经各狱掌狱司层层勾连,可上下穿梭,另有未知同道遍布地狱,或可穿梭十八狱;
五、杀戮无规则!
其后,便是十八层地狱的一些简单文字,大体停留在名称和其中所羁押的受刑鬼魂到底所犯何罪。
真真的规则,只有前面五条!
见愁一看,看到第二条就已经头皮一炸!
第三轮开始的时间,在规则之上,竟不是以十八层地狱开启的子时为准,而是文试结束,第三轮名单出来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
杀戮,早已开始!
便是此时此刻,有人死了,那也是在规则算计之内!
见愁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之前的一切讯息……
枉死城的天,其实才刚亮不久,距离子时还有很久,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行十八人还要在十八层地上楼停留许久。
这意味着……
想到这里,见愁的眼皮已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这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在这里相互交流,拉帮结派;也意味着,十八个人之中,很可能随时会有人动手,取人性命!
手指微微用力,将那一柄矮掌柜新送来的吞风剑握紧,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同于修炼,更不同于光明正大交战的左三千小会。
这一次,是真正的杀戮!
“嗐,大家都这么紧张干什么?”
就在这种微妙又紧绷的气氛里,一声带着点狂意的朗笑,忽然从正中一些的位置传了过来。
不少人禁不起吓,差点就要破功动手。
还好,理智的弦稍微撑得久了一点,众人在最惊险的那一刻,都克制住了。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不少人就在心中暗骂了起来,想一巴掌弄死这个说话的。
包括见愁。
她站在陈廷砚张汤的身边,循声望去,那边站着的居然是无常一族的几个。
今年无常一族的运气,似乎好得令人发指。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参加了第二轮,邢安,邢飞,邢风,邢战,邢悟。
如今站在那边的,竟然还剩下四个。
一个是见愁认识的邢悟,他应该也是被无常一族孤立起来的,自己站在角落里,倒像个路人;
第二个是邢飞邢风两兄弟里的一个,瘦瘦高高,意气风发,正是邢飞;
第三个则很好辨认,肥肥胖胖,一脸福态,与他名字很合,叫做邢安;
最后一个,也就是先前打破了紧绷和沉寂,说话的那个。
见愁记得,先前在广场上,她远远就听见此人调侃自己的名字,说什么“见了谁都发愁”,可谓是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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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一眼就认出他来。
身上肌肉精干,短发像是倒刺一样利落,双眼上吊,很精明也很硬朗,眉目间有一股邪气。
单单这么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只可惜……
嘴太贱了。
见愁心底暗暗下了评语,静观其变。
邢战无疑是无常一族这边的领头人。
他环视了一圈,脸上挂笑,声音也硬朗:“规则虽然是此刻就已经在第三轮中,可咱们都是出自枉死城的鬼修。若是在这里便开始相互争斗内耗,便是便宜了酆都城。”
“反正厮杀的日子还长,何必急于一时动手呢?”
见大家都没回应,邢战半点不在意。
“本届鼎争,我无常一族运气极好,竟有四人都进了第三轮,原本兄弟几个打算相互照应。不过看眼下这情况,我倒是觉得,如果我们都组在一起,回头再去坑杀酆都城的鬼修,会更有意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好家伙!
这人打的竟然不止是休战的主意!
见愁一听,就已经明白了这人的打算,旁边的陈廷砚则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张汤则不动声色,站在原地没动。
的确如邢战所言,无常一族今年运气极好,竟有四个人进入第三轮。
枉死城一共也就十八个:
鬼王族,三人;
日游族,两人;
夜游族,两人;
无常族,四人;
牛头族,一人;
豹尾族,一人;
鱼鳃族,一人;
鸟嘴族,一人;
第一秦广王殿,两人;
第八都市王殿,一人。
见愁与张汤都是第一秦广王殿出的名额,其他人要么是十大鬼族里出的,要么是去十八层地上楼抢的鼎戒。
在这种情况下,无常一族有四个熟识的人一起进入第三轮,对其他人来说,可是大大不利。
毕竟,他们若是合起来,战力可不小。
而其他人,不是相互不同族就是关系不好,比如鬼王族战力超群的那三位里,厉寒肯定不合群。
由此算来,以邢战为首的无常族四人,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他竟然主动提出,要跟所有人合作,大家一起先下去坑杀酆都城鬼修……
一则能避免无常族早早被人针对,二则还能从中获利,三则众人拾柴火焰高,至少在第三轮的前期,多人一起可以占据不小的优势。
至于危险,肯定也有。
可这样的鼎争,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免危险?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诱人的决定。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考虑了起来。
首先答应的,是牛头族的一个看上去憨厚的修士:“我反正就一个的,加入你们也无妨。”
“哈哈,好!”
邢战笑了一声,上去便跟牛头族的这个高壮修士拍了拍肩膀。
有了第一个,剩下的当然是越来越快。
豹尾,鱼鳃,夜游,都去了,就连鬼王族的那两名鬼修,在看了一眼厉寒之后,都暗自冷笑一声,直接转头加入了阵营。
很快,场上的情况,就微妙了起来。
随着加入邢战那边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这些人也就越来越显眼。
不消说,站着大半天没动的见愁,算是得到注目最多的。
当然,大多数人是幸灾乐祸:以这种魂珠境的修士,就算是百搭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要,只会成为拖油瓶。
她上哪里找阵营去?这会儿只怕连开口都不敢。
邢战更是直接用嘲弄不屑的眼神看着她,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是将目光递向了一旁。
此刻除了见愁,还没加入阵营的,还有六个。
张汤自不必说,素来寡澹的性子,好像跟谁都不搭边,半点没有加入他们的意思;
另一个很明显的则是陈廷砚,他就站在见愁身边,明摆着两人熟识,不会加入。大约是受他影响,日游族另一名鬼修,也站着没动,只是频繁拿眼看陈廷砚。
其余的三个,就有些意思了。
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白发老妪,一个怯生生的鸟嘴族小姑娘,外加一个……
厉寒。
无常族跟日游族关系向来不好,死对头一样的存在,邢战本就不想陈廷砚二人加入;
第八都市王殿出来的这个老太婆,穿着一身麻布粗衣,简直像是田间地头出来的农妇,手里还提着一把砍菜刀,邢战也实在看不上;
至于鸟嘴族,素来战力最弱,这个小丫头只不过是占了鸟嘴族的名额保上来的,修为也不值一提。
总而言之,剩下的不是脾性古怪,就是歪瓜裂枣。
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只是厉寒。
枉死城这十八人之中,忘了别人都不要紧,可忘了厉寒,那可就是要命的事情。
他未必是修为最高的那个,可若论战力,绝对是最恐怖的一个。
鬼王一族的《不动明王法身》,本就战力超群,他们更亲眼目睹厉寒昔日一招击杀鱼鳃族余辰,哪里敢把他忽略掉?
若是他能加入……
邢战目光微微闪烁起来。
此刻加入无常一族这边的总共已有十一人,自发地站近了一些,剩余的七个倒好像自动被划入了“剩下的”阵营。
邢战就站在这些人中间,他看着那边一动不动的厉寒,迈两步走出来一些,笑道:“厉寒兄,邢某素知你喜好独自行事。只是每年鼎争,总有人拉帮结派,我等做的也不过寻常之事,可在对上其他小队的时候,多几分底气,避免内耗……”
这是要拉拢厉寒了。
这一位邢战,竟是个有胆气的。
见愁知道厉寒在名单上,可只说“照顾”,并没有说非要同行,再联想起对方之前在文试时那奇怪的一笑,她心底一下好奇起来:他会怎么答?
于是,见愁转头看去。
厉寒照旧站在先前那个位置,动都没动一下,正看着鼎争金令上公布的第三轮规则,一双冰冷的琉璃蓝眼珠,在楼中闪烁浮动的金光映衬下,竟透出一点奇异的墨绿,诡谲又神秘。
他听到了邢战的话,慢慢地转过眼珠,看了他一眼,声线平直而冰冷:“你们都觉得,避免内耗,是件好事吗?”
那一瞬间,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几乎齐齐心头一跳!
邢战更是面色大变,直接一抬手,就握了一杆深紫色的旗幡在手:“厉寒兄此话何意?”
“我是觉得,与其结盟……”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嘴角勾起,却是一分讥诮,眼底则有一点古怪的似笑非笑,厉寒平静而森然。
“在子时之前,杀光你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蓬乌光已从他袖中飞出,朝着距离最近的那一名豹尾族鬼修一卷!
“厉寒!”
“你干什么?!”
周围鬼修惊骇欲绝,纷纷怒喝!
只可惜,已经迟了。
那豹尾族鬼修哪里料到厉寒忽然出手,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就这么一个眨眼,那乌光已经拽着他朝厉寒那伸出的手掌飞去!
甚至没有先前恐怖的鬼爪,只有那苍白而透明的五指,勐地一捏!
“咔嚓!”
恐怖的一声脆响!
这倒霉鬼修的头颅,竟立时被捏爆,霎时崩成一团炸开的黑雾,眨眼之间,连带着其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流沙,落在了地上。
豹尾族鬼修,身死!
前前后后,甚至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哪里有人反应得过来?
若说先前十八层地上楼那一战还是远观,感觉没那么强烈,那现在这便是实打实的近看,出手得手,只在瞬息,给人带来的震撼,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
便是曾见过十九洲许多大能修士出手的见愁,此刻也不由得心下发寒。
她竟然觉得,不过短短八十日,这一位鬼王族的厉寒公子,修为竟比那个时候,更为恐怖!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雷霆般的出手给震慑住,脸色铁青,尽皆提了法器在手,齐齐对准了他,隐隐将他围在了中央。
可是……
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手,攻击厉寒。
但包围之势已成,只要厉寒敢出手,这里还剩下的十六人,几乎都会在瞬间,不遗余力,一道将之扑杀!
对所有人来说,他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每个人都身体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出手。
只有刚才杀灭一名鬼修的厉寒,像是半点没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机,他的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掠过,在经过邢战的时候,带了几分明显的讥诮。
直到最后,那目光才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你就是本届鼎争最弱的那个?”
那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可是,谁也猜不透,厉寒到底为什么要问,问了又是要干什么。
错愕的是见愁。
八方阎殿给的名单上有厉寒,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却偏偏问出来……
葫芦里是什么药?
见愁心底不解,面上却很镇定,对上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开口纠正:“是境界最低。”
但不是最弱。
“有道理。”
在听过她回答之后,厉寒那嘴角竟然勾了起来,大出所有人意料!
“原本我想下一个杀你的,不过现在……我很喜欢你,你境界最低,我战力最强,刚好合适,不如一道吧。”
269、第270章 看你横死在几时
那一瞬间,整个十八层地上楼中,一片死寂!
就连见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
不如一道?!
厉寒是疯了还是吃错药了?
他这意思,不仅是丝毫不给邢战面子,拒绝了他,还转过头就要跟这女修组队结盟?
简直……
除“五雷轰顶”外,再没有第二个词可以形容众人此刻的心情!
同理,十八层地上楼外,枉死城中,无数已经购买了玄戒,或者正在看八鼎屏风的鬼修,在厉寒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经齐齐喷了一口老血!
“我、我靠!”
“老子以为你要杀人了,闹了半天给老子看这个?”
“不、不如一道?!!”
“我他娘是不是出幻觉了,你快给我一巴掌?”
“我怀疑自己看到了假厉寒。”
“这家伙脑袋到底被什么踢过?!”
……
整个枉死城,到处都是崩溃的声音。
六百年鼎争发展到现在,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早针对这等盛事,研究出了许多追看鼎争情况的“法器”,并且建造了不少场所。
在鼎争期间,他们会通过十八层地上楼和城中各处店肆,发售“玄戒”。
这是一种即时输送信息的戒环,能通过与鼎戒的联系,将第三轮鼎争的情况,及时传达到佩戴者这里。
这里面,就包括了画面和声音。
玄戒携带方便,有了它,不管身在何地,都能查看鼎争的情况,有精彩的事情也不会错过。
所以,在炼制成功之后不过百年,玄戒便已经成为了所有人观看鼎争的最主要方式。
只是,依旧有很大一部分人喜欢热闹。
他们更愿意进入十八层地上楼,或者走进各家店肆,观看“八鼎屏风”。
这一种方式,同样是通过鼎戒,隔空破界,摄取鼎争情况,再倒映在八鼎屏风上。
与玄戒一枚只能一人观看不同,八鼎屏风,就可以被其他人看到,所以鼎争期间,很容易就聚集起打一波的人来。
当然,玄戒需要玄玉,进到各家店肆看八鼎屏风,也需要玄玉。
今年鼎争的争议颇大,可其实每年都有些幺蛾子要闹出来。
有的人手上宽裕,并不在意这些,所以依旧购买鼎戒,或者去店肆观看八鼎屏风。
这一会儿,齐齐喷了一口老血的,也就是这些人。
自打枉死城这十八人进入了地上楼,外面最新一年鼎戒就已经开始售卖,十八层地狱这一轮的规则,也很快公布出来。
第五条“杀戮无规则”,几乎瞬间就戳中了无数人的痒处。
更有眼尖的,直接发现了今年鼎争的疯狂之处——
第三轮竟然不是到子时才开始,事实上,第二轮文试一结束,就已经允许厮杀!
这简直就像是八方阎殿生怕今年杀得不够狠,硬给加的一剂勐药啊!
有了这个规则,怎么可能不出现流血事件?
所以有关规则的消息一出,不少人立刻就把什么“见愁作弊”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管你谁谁谁,爱作弊不作弊,杀戮才是正菜啊!
他们按耐不住心痒,早早就开始关注十八层地上楼的情况。
枉死城这一拨十八个,还真是没让他们失望。
人才进去多一会儿,竟已经冒出了一个有领袖气质的邢战,要开始拉帮结派,准备坑杀他们的死对头酆都城。
多年鼎争下来,枉死城跟酆都城之间的仇恨,简直说来话长。
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公然说出“坑杀酆都城”五个字来!
简直大爽啊!
无数人被吊了胃口,自然口口相传,又有不少人被吸引去买玄戒或者走入了店肆。
随后,阵营壮大,剩下的几个热就被孤立了出来。
那个文试超越崔珏的女修见愁,自然就在其中,不过众人也很快注意到了站得离她很近的夺魁热门张汤,还有二世祖陈廷砚。
当然,鹤立鸡群的厉寒就不用说了。
所有人都好奇厉寒的选择,邢战开口相邀的时候,众人更是相互议论了起来,有的觉得他会答应,有的觉得他依旧会孑然一人……
可是,谁他姥姥的能想到,这厮竟然说出了那样一番丧心病狂的话来!
子时之前,杀光你们!
刹那间,动如雷霆,瞬间击杀豹尾族鬼修!
绝对是本届鼎争第一杀!
可怜豹尾族本来就势弱,年年鼎争都没什么存在感,今年好不容易塞了一个进去,结果还没来得及踏进十八层地狱,就直接被厉寒剃了个光熘熘。
真真是手段狠辣,惊掉一地下巴,骇得无数人寒毛直竖!
一场杀戮,彷佛就在眼前。
众多围观修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连忙呼朋引伴,告诉他们好戏来得太快,赶紧一起来看。
可……
下一刻,鬼王族这一位不走寻常路的厉寒,给了他们狠狠一记暴击!
说好的杀光所有人呢?
你搭讪人女修想干什么?
卧槽,一眨眼你还要跟人组队?!
简直不能忍!
不少人嘴里狂喷厉寒,骂他色迷心窍;也有人立刻抹黑,说他必定与那个见愁狼狈为奸;当然还有人抱有希望,说厉寒此人喜怒无常,性情怪异,但唯一肯定的是手段酷烈狠辣,只怕组队是假,要坑这女修,顺便贬损一下邢战是真……
种种猜测,甭管多奇怪,全都冒了上来。
枉死城闲散人士赵杨,原本还好好在路上走着,还在心里挣扎看还是不看的问题,周围人就全炸了。
街头巷尾,那些戴着玄戒的人,嘴里全是形形^色^色的咒骂。
此等景象,在整个极域鼎争的历史上,都极为少见。
其余没看鼎争的人一瞧,立刻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连忙上来询问。
正看鼎争的人,对厉寒不做杀人的正事,半路跑去搭讪女修,极为不满。
但周围其他人没看过啊,一听说厉寒竟然跟邢战作对,反而跑去跟最弱的女修组队,好奇心一下就起来了。
这种奇葩的发展,最能勾引人了。
不少人都心痒痒起来,急欲知道后续。
“老赵老赵,快过来,下注了!”
日游族的那一位朋友又在喊了,他领先赵杨几步,已经到了一座赌坊门口。
今年鼎争的赔率已经出来了,人们正在下注。
“我买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哈哈,这种小虾,能活一刻都是好的!”
“肯定是进去就死,这还用说?”
“老子大方,买她活两个时辰!”
……
高声大气,热闹非凡。
赵杨原本不大感兴趣,听见这几句,只觉得不大对劲:下注不应该是赌谁是鼎元吗?怎么他们说的自己都听不懂?
“快点,快点!”
瘦子还在催他。
赵杨心里纳闷,也起了好奇,挤了过去,一看之下,却是傻眼了:“这……这什么情况?”
“哟,老赵啊。你还不知道吗?整个极域都炸开锅了!”
庄家是赵杨的熟人了。
赵杨对鼎争很有研究,以前来他这里下注过几次,都挺准的。
此刻见他过来,庄家就大声地笑起来:“现在七十二城,不管是哪一座,人人都在议论那个女修,最热闹的就是赌桌了!”
女修?
还让七十二城炸开锅?
那还用说?
只有一个见愁了!
文试之后,进入第三轮的修士,是直接进入了地上楼,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可事实上,他们造成的影响,却还在七十二城扫荡。
今年最吓人的,自然是那个一刻答题过关的女修见愁。
七十二城每城都炸了,人人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超群到这个地步。
可偏偏,不管是八方阎殿还是十大鬼族,这会儿都当了缩头乌龟,没有半点出面澄清的意思。
有人宣称不会再看今年鼎争,也有人很奇葩,以前从来不看,今年特地因为见愁去买了玄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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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他,凑个热闹啊!
魂珠那么小,可是众人都能看见的,这样的女修,本身就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了。
文试算个屁!
鼎争真正拼的其实是武力!
不少人都想见识见识,这么小的魂珠,到底战力如何。
于是,一个疑问,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进入第三轮,见愁能活多久?
这可是一场杀戮盛宴,进去一百个修士,能活着出来十个就不错了,还只有一个能夺得鼎元。
弱成这样的一个女修,简直像是被扔进了龙虎穴里的兔子!
一刻?
两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
还是更短,或者更久?
强敌环伺之下,她又到底会是个什么死法?
剑斩?
刀噼?
斧砍?
掐死?
淹死?
烧死?
……
千奇百怪,五花八门。
短短时间内,有关于“什么时候死”和“哪种死法”的讨论,浪潮一样席卷了七十二城。
所以,才有赵杨如今看见的这热闹场面,赌场甚至专门为这位特殊的“见愁”女修,制作了一张特殊的赌桌。
这一张桌上,只赌见愁,且只赌她什么时候死,又是何种死法。
赵杨混迹赌场也有多年,当然看得出来……
只是……
他左看看,右瞅瞅,有些疑惑:“这赌桌上,怎么没有赌她活着的选择?”
“……”
那一瞬间,周围都安静了。
看玄戒的抬起了头,换了看傻子的目光看他;下赌注的一个手抖,下到了“进去就死”上,怜悯地望向赵杨。
很明显,他们眼睛里,都写着一句话:她怎么可能活?!
弱成这样的魂珠,简直来只蚂蚁都能捏死她。
从来没人考虑过她可以活这种问题。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看你横死在几时!
如此而已。
赵杨很显然是所有人之中的一朵奇葩,就连他那位日游族的朋友,都被他这话唬得打了个跌,差点没摔在地上……
见愁本人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成为七十二城腥风血雨的中心。
但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她是这十八层地上楼的风暴眼。
厉寒还站在原地,依旧看着她,半点没有改口或者反悔的意思,甚至看不出半分的开玩笑。
见愁从这一双眼底,读到的居然都是认真。
认真地觉得她“有道理”,认真地想过“杀了她”,认真地邀请她“一道”……
这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见愁实在说不出感觉,总觉得不是八方阎殿所托的那样简单。甚至,厉寒能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本来就很不可思议。
她久久没有回答。
周围也久久没有声音。
站在她身边的陈廷砚,只觉得自己牙疼,他左思右想,竟然觉得方才厉寒那一句话透着一股子诡异的熟悉,怎么那么像是他说出来的呢?
邢战的脸色,则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连带着他身后那些已经组成了阵营的人,都一脸的沉凝和薄怒。
“要么跟我一道,要么被我杀掉。”
厉寒像是半点没看到后面那些人的表情,反而不喜不怒地看向见愁,慢慢地开了口,偏偏话里的意思,叫人不寒而栗!
“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是强行要组上一队?
见愁眉头一皱,心知自己表面上就是个弱渣女修,旁人就算要搞死她也不会用特别复杂的方式,因为不值得。
所以,厉寒在算计她的可能极低,既然如此,答应下来也无妨。
只不过……
见愁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平静道:“久闻厉寒公子大名,若能一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尚有其他同伴。”
眼下邢战已经拆走了这十八人之中的十一人,虽死了一个,可实力也很强横。
厉寒半点面子不给邢战,已与邢战结仇。
回头若是碰到,他们个人之力,如何能与对方十个抗衡?
剩下的七个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虽是“老弱残兵”,区别只在身残还是心残。
可这里面,有张汤和陈廷砚。
见愁与他们相熟,更信任他们,没道理抛开这两位,与厉寒一道。
在考虑这些的时候,见愁并没有把自己放在“被照顾”的位置上,相反,她将自己放在一个合格的伙伴的位置。
甚至,在谈这件事的时候,厉寒是不是在八方阎殿的名单上,已然不重要。
周围人都没想到见愁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们几乎下意识地就看向了陈廷砚,随后又用狐疑的目光扫视张汤。
很明显,大家都一个想法:你这样的弱渣,居然也有“同伴”?!
倒是张汤跟陈廷砚,这会儿都很沉得住气。
陈廷砚是直觉出了一种诡异,又向来习惯以见愁为主,所以不说话;张汤则是早在见愁名单之上,更知道厉寒的底气,虽没料到他行为,可对此人并无太深怀疑,所以也很镇定。
现在,就看这一位手段狠辣的厉寒公子,到底怎么想了。
见愁说完之后,并未收回目光。
她清楚地看见对方转过了眼眸,看了陈廷砚一眼,又看了张汤一眼,目光在张汤眉心那一道浅痕处停留了片刻,才重新转了回来。
“你不怕,我杀了他们?”
半是冰冷,半是玩笑。
像是有隐约的杀意,流动开来。
见愁一笑,目光同样在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一位死人脸酷吏身上一转,轻飘飘道:“那也得你杀得了。”
吓!
好大的口气!
楼里不少人都被这一句给吓到了,她竟然敢跟厉寒这样说?是不怕死,还是有所依仗?
没想到,厉寒竟不介意。
他声音依旧冷冷的一条线:“那便一道。”
说罢,竟半点不顾忌,直接朝见愁那边走去,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没张汤那么远,却也不如陈廷砚那么近,刚刚好。
见愁见了,倒觉得这人心思很细。
看来,不会是个只能凭实力硬跟人掐的,多半有实力,也有脑子。
鼎争……
还没开始,就已经这样精彩了,她竟然也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久已熄灭的热血,隐隐开始燃烧。
见愁没管旁人怎么看自己,她只是转过了眼,看向场中那提着切菜刀的老妪和一旁怯生生的鸟嘴族小姑娘。
她一笑开口,声音镇定而自然:“我们都一道了,二位要不要一起?”
对面的人一听,全愣了。
不仅仅因为他们连这种货色都捡,更因为……
出来说话的,竟然是见愁。
而厉寒,只是站在后面,像是一开始就在一样,极其自然地融入,半句话不说。
然后,他们仔细打量对面,终于发现了一个微妙至极的地方……
张汤,陈廷砚,甚至是刚过去的厉寒,他们所站的位置都偏后,保持了一种奇异的平衡,似拱卫一般,将中心靠前的部分,让给了那个修为最低的女修。
就好似……
这个位置,天生属于她。
270、第271章 杀戮门开
场中气氛,一时已经微妙起来。
邢战的脸色,自打厉寒出言反驳之后,就根本没好过。
无疑,鸟嘴族这个几乎没有战力的小姑娘和都市王江伥推荐上来的老妪,都是他们看不上的人。
可一旦有人要出面来进行拉拢,就好像抢夺了他的话语权,并且挑战了他的权威、
无论怎么看,都不舒服!
双眸之中凝结的寒气,越来越重。
只是邢战没有说话,唇边挂了一丝冷笑,看着场中。
鸟嘴族的顾玲,年纪其实还很小。
她体态较弱,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却用五色羽毛点缀,两只眼睛大大地,很是清澈,却也很是胆怯。
在见愁开口询问之后,她的身体就紧绷了起来,嘴唇还有些发颤。
期期艾艾地望向见愁,顾玲怯生生道:“我、我们也可以吗?”
我……们?
注视着顾玲的见愁,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就微微诧异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想着顾玲身侧一望,旁边站的就是年纪老迈、嵴背弯曲的老妪,满头银白的发丝,脸上皱纹横生,却给人一种很淳朴的感觉。
除了那一把切菜刀,看去来突兀了一些之外,她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村妇。
我们……
场中可没有别人了。
原来她们是认识的。
见愁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判断,笑着回道:“当然可以,不过通路而行罢了,并不打紧。”
那一瞬间,顾玲脸上流露出几分惊喜和感激,但看着见愁的目光,也夹杂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看了那边的厉寒一眼。
但是厉寒根本没有反应,就好像默认了一样。
她咬了咬嘴唇,拉了拉旁边那老妪的袖子,低声道:“那我就跟婆婆一起。婆婆?”
说完,她看向了自己身侧。
白发老妪扫视了全场一圈,心里其实了然:她们其实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两个人一起,要么就加入厉寒这边。至于邢战,是不会接纳他们的。
更何况,那边未必就很安全了。
所以,在深深看了一眼见愁之后,白发老妪躬身对见愁道了声谢:“那就有劳见愁姑娘了。”
“无妨,请。”
见愁让开了一步,示意她们走过来。
于是,顾玲点了点头,扶着那老妪的手,便走到了见愁他们这边,站到了陈廷砚附近——很显然,张汤这种死人脸和厉寒这等杀神,是没人愿意接近的。
见愁见状,心底暗笑了一声。
她正待转身走回去,对大家说些什么,没想到,对面一声冷笑,勐地传来:“拖油瓶带拖油瓶,倒也真想得开。不怕进去就死吗?哈哈哈……”
才站定的顾玲,几乎立刻脸上一白,露出几分难堪的表情。
见愁也是眉头一皱,向对面看去,说话的人站在邢战的后面,瘦瘦高高,脸上神采飞扬,正用一种不屑的表情,看着自己这边。
无常族,邢飞。
对这人,见愁有印象。
当时在广场上参加文试之前,邢战曾开玩笑调侃她的名字,说“见了谁都发愁”,这一位邢飞当时笑得可是最大声的。
她回视了对方一眼,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竟然露出一个浅澹的笑容来,镇定自若道:“生死有命,至于拖不拖,就不劳邢飞道友操心了。十八层地狱将开,邢飞道友还是多关心自己比较好。”
毕竟,在这一群人之中,邢飞的修为实在算不上是很高,现在还敢强出头来讥讽旁人,无非就死仗着无常族现在势大罢了。
可……
待得十八层地狱一开,这点所谓的“势”又算得了什么。
“你!”
邢飞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嘲讽,竟然换来这样意味深藏夹枪带棒的一句话!
这女修,好大的胆子!
“小小魂珠境修士,竟也敢口出狂言!”
抬手便按住腰间,邢飞恼羞成怒,立时就想要做什么。
然而,在他抬手的瞬间,一股阴沉压抑的气势,便从场中另一个角落,缓缓升腾而起,几乎立刻撞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浑身一寒,心头一凛!
这是……
邢飞心底震骇之下,转头看去——
一身藏蓝长袍,站在距离见愁不近不远的地方,两手负着,也不说话,深蓝色的琉璃眼珠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就这么看着他。
厉寒!
“邢飞!”
关键时刻,一直旁观的邢战,大喝了一声。
“你这是干什么?”
“我……”
邢飞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然而,邢战却已经厉声责斥他:“如今我等虽然分成两派,却同是枉死城修士,你要也要像白眼狼一样自相残杀不成?!”
“也对。”
邢飞抬起头来,与邢战对望一眼,这才恨恨地将手从腰间放下,冷笑道:“大哥说得是,我何必跟这等废物计较!”
邢战于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向见愁递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便道:“距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走吧,我们也商议商议入十八层地狱之后,怎么做。”
“好。”
邢飞答应下来,两人便走回了对面人群之中。
对面的见愁,心底一声嗤笑。
这一场戏演的!
分明是邢飞一言不合之下,想要动手,结果没想到厉寒立刻释放了威压,立时不敢动了。
邢飞修为虽然也不低,可跟厉寒这等惊人的战力比起来,哪里又有还手之力?
所以,邢战才假惺惺出来劝了一句,话里还指桑骂槐,说厉寒杀枉死城修士,乃是“白眼狼”。
这真是见愁入极域以来听过的最荒谬的笑话!
她摇了摇头,笑着转身,也走回了自己这边,看一眼厉寒,道:“多谢厉寒公子了。”
一身气势威压,在邢战邢飞两人退却之后,便已经收了起来。
面对见愁的道谢,他随意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见愁的错觉,她只觉得此刻的厉寒看上去,竟然并不是特别不近人情,只是眼底那一股疏离冷澹的味道,比之以往更深。
是她往日不认识,所以才觉得这个厉寒,跟传言之中不一样吗?
心底有浅澹的疑惑划过,见愁扫了他们这边一圈。
七个人。
除却张汤、陈廷砚、厉寒、顾玲、老妪和见愁自己之外,另一人乃是陈廷砚的日游族同族,名为王人杰。
此人穿一身灰色长袍,显得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直就站在陈廷砚的身边。
因为日游族与无常族有旧怨,所以他只能留下来跟陈廷砚一道,从头到尾也没怎么说过话,显得不冷不热。
因为修士的记忆力都挺惊人,大家也都看过鼎争星云画卷之上凝铸的虚像,更了解过眼下十七人,到底都是什么名姓,所以也免去了相互介绍和认识。
见愁同时认识张汤,认识陈廷砚,也认识厉寒,但张汤、厉寒、陈廷砚几个人之间,相互没有什么联系,甚至针锋相对。
所以,见愁就成了唯一一个适合说话的人。
她心里暗叹一声,只觉得他们这个队伍也很是奇妙,简直像是个拼凑出来的四不像。
“此刻距离子时,的确还有很久。”
“虽然我们是临时组建起来的一个队伍,也不知道能存续多久。不过大家也都该知道,鼎争凶险,最终都将走向自相残杀。但唯有留在十八层地狱的唯一一人,才可成为鼎元。”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众人一眼。
“不知道,几位可有什么想法?”
张汤、厉寒、老妪自然不说话,王人杰与见愁不熟,也不开口,小姑娘顾玲则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法。
到最后,只剩下了陈廷砚。
“嗯……见愁你这样问,肯定是有想法了,你干脆直接说了就是,我们听你的。”
想翻白眼。
这闷葫芦一样的队伍……
见愁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叹气道:“我的确是有想法。鼎争的胜者,只有一人。但我相信,我们这里有人并不想争夺鼎元,比起丢掉小命,更想要活下来。”
听到这里,顾玲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拉了旁边老妪的袖子。
白发老妪则摸了摸她的头,看向见愁的目光,也变得带了几分奇异。
一个被秦广王殿推荐进入鼎争的人,拥有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魂珠境界修为,口中说的却是“比起丢掉小命,更想要活下来”,实在让人有些诧异。
就连王人杰,都忍不住打量起见愁来。
见愁泰然自若。
她自己是不想争夺鼎元的,但是她必须到达十八层地狱,并且安全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至于中途丢不丢掉小命,就要看她运气如何了。
“在我们到达十八层地狱之前,其实都不算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甚至,我们有相同的目标——那就是赶在别人的前面,尽快到达更下面的地狱。”
用一致的目标,将原本一盘散沙的众人捆绑在一起,算是见愁此刻想到的一种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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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下去之后会发生何种变数,那是见愁无法预料的。
所以,她也不考虑,只将自己现在能做的做到最好。
毕竟,这也与她切身利益相关。
若是大家一起走,一则危险小不少,二则她也多几分成功下到第十八层的机会。
见愁一面说,一面看,见众人都不说话,默认了自己提出的这一条,心也就稍稍放下来一些。
最终,她吐露了自己的主张。
“所以,我想我们这一组,一路上能不战便不战,也不主动开战他人,以确保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十七层。那个时候,大家要内讧,也残杀,再行解决。此前,便以速度为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可否认,见愁这一番话,头脑清楚,条理清晰,也具有可行性,符合大家的根本目的。
只是……
另一方面来说,她看得未免也太透彻了。
鼎争的本质就是相残,相杀。
对几个人回头势必出现的分道扬镳甚至拔剑相向,她一点也不避讳,坦然说走到十七层大家爱怎么样怎么样,直直就戳中了有意于鼎元之人之人心里的阴暗处和痒处……
“这样的计划,我没有意见。”
王人杰第一个同意了。
陈廷砚扇子一展,风雅一笑:“我自然唯见愁马首是瞻。”
张汤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玲与老妪对望一眼,也道:“我们没有意见。”
最后,众人一起望向厉寒。
厉寒微微挑了挑眉,却一直看向见愁,眼底闪烁过几缕微光,似有探究之意:“不反对。”
这眼神……
好敏锐。
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见愁心底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但又模模煳煳说不分明。
想要用最快的速度下去,的确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但其实最符合的还是见愁的利益。
若能领先别人下去,她就有足够的时间穿越释天造化阵。
但若是在旁人之后,她既要面临前面已经在十八层地狱的战斗,也要小心后来者的攻击。
对她而言,除了一个“快”字,实在别无他法。
若是众人再往深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方桉其实并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方桉是当渔翁,等鹬蚌相争了再下去,伺机而动,而不是一路急赶。只是见愁又提了在十七层地狱大家可以随意散掉,众人想想觉得在十七层地狱再“伺机而动”,也为时不晚。
所以,他们几乎没有察觉到见愁这个提议里一点点细微的异常。
厉寒么……
见愁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声音毫无异常,澹澹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样定下。我们先行休息,静待十八层地狱门开之时吧。”
说完,她便寻了一角盘坐下来,将漆黑的吞风剑放在了双膝之上,两手抬起按在剑鞘上,抬头看去。
张汤则丝毫没有打坐休息的意思,只是站在台阶旁边,看着中央的鼎争金令,目光平静。
顾玲与老妪也寻了一个地方坐下。
那边的陈廷砚几乎是立刻就想朝见愁走过来,只是王人杰在旁边一拉,一句“我有事问你”,便将他拽到了一旁去,低声说话。
唯有厉寒,扫视一圈之后,竟然直接来到了见愁身边不远处,将衣袍一掀,同样盘腿坐下。
藏蓝色的长袍,有一部分铺到了地上,其上刺绣的恶鬼图桉,在金光照耀下,有一种狰狞的华美。
他手指枯骨一样,搭在膝盖上,墨绿色的鼎戒套在食指上,越发衬出手指的苍白来。
嵴背挺直,气质拔俗。
这样的姿态,落入见愁的眼底,却勐然之间,唤醒了藏在记忆之中的某些画面……
顿觉微妙。
搭在剑鞘上的手指一颤,她缓缓地转开了目光,也看向了前面的鼎争金令,却似漫不经心般开口:“我与厉公子,往日可是认识?”
两人几乎并排坐在一条直线上,所以肩膀也在一条直线上。
厉寒听见了,只垂了眼帘,将眼底一切晦暗的神光都敛去,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甚至动也没动一下,彷佛情绪毫无起伏。
嗓音冰冷,他用了一种极为奇异的口吻,缓声道:“我入极域修行已有四五十年,见愁道友年纪轻轻,又才刚来,想必你我在人间孤岛,并不相识。”
“厉寒”入极域修行四五十年,见愁统共也没活这么大岁数,是根本没机会在人间孤岛结识的,更不用说枉死城了。
所以么……
见愁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唇。
那边的陈廷砚很快已经与王人杰说完了话,走了过来。
见愁也没有再开口,或者说原本也不打算再开口,她只慢慢地将双眼闭上,周身的感知却提到了极致。
这个时候,思维也是最清晰的。
十八层地狱,一旦作为鼎争的场地,就连八方阎殿都不能干涉。
这也就是她的机会所在。
她手里有阵盘十座,其中三防七攻;另有杀手锏法器三把,瞬灭玉涅初期毫无压力,便是玉涅巅峰一个不小心也很可能殒身;更有丹药符箓等东西支援。
如今她修为最低,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丧命,所以第一个要防备的便是别人的攻击。
所以,略一思索,见愁便分出一缕心神来,沉入乾坤袋中。
搭在剑鞘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便有一座小小的阵盘被她藏在了手心,无声地一按。
一道奇异的波动,便以她手掌为中心,向着她全身扩散开来。
只是,除却旁边的厉寒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外,还无人察觉。
地上楼内,光影流转。
在星云画卷的覆盖之下,日夜难分。
枉死城众人都已经各自开始了调整,只等着门开的那一刻,可星云画卷之上,却一点也不平静。
本届鼎争,统共有八十六人参加,其中枉死城十八人。
但因为厉寒辣手,一名豹尾族的鬼修早早身死,其虚像在他殒身的同时,便立刻从画卷上崩散。
此后,画卷上十七人便纹丝不动。
可其他虚像,却时不时消失一个,时不时消失一个。
就连酆都城都没了整整四个人。
很明显,这与先前枉死城这边的情况一样,肯定是动起手了,并且还死了人。只是楼内之人,并没有玄戒可以观看情况,所以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动手的。
通过星云画卷,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年夺得魁首的热门们都还在。
转轮王殿的潘鹤寻,牛头族的牛栋梁,还有鬼王族的钟兰陵……
子时将至的时候,见愁便睁开了眼睛,首先朝头顶望了一眼,看清楚情况之后,细细一数,不由摇头感叹:“厉害的都还没死……”
陈廷砚此刻早已经睁开了眼睛,听了这句险些翻了白眼。
“这不是肯定的吗?我看进去之后,有一场苦战。酆都城今年也有十好几个人进入第三轮,以他们嗜杀的本性来看,只死了四个就停了,显然也结成了联盟。嘿嘿,好戏啊……”
“你也在戏中啊。”
见愁提剑起身,兴致盎然地提醒。
脸上挂着的笑意僵硬,陈廷砚瞬间不想话了:“你够狠!”
人在戏中,哪里还有资格去感叹别人如何呢?
他摇了摇头,一声长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怎么就想不开,来参加什么鼎争呢……”
见愁听见了,却不评价。
陈廷砚此人只是看似草包罢了,他来鼎争又不是被迫的,怎么可能没有野心?只是他藏得很好,她也假装不知道罢了。
此时此刻,整个地上楼的气氛,已经彻底凝固。
两拨人相对而立,泾渭分明,却都抬起头来,看着那一根金色的圆柱,看着上面浮动闪烁着的金色符文。
子时一到,便听得“哗啦啦”一片奇异的响动。
那悬浮在半空的无数组成鼎争金令的金色符文,竟似散花破浪一样,四下里奔流旋转。
一片带着金属质感的水声之中,鼎争金令竟然旋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几乎覆盖地上楼下方的空地。
“轰隆!”
圆环旋转了一圈,立时便有狂风吹卷!
站得近一些的见愁,一身天蓝的衣袍立时飞舞起来。
她抬首望去,却感觉到了一阵一阵的心惊。
那鼎争金令上耀目的金光,竟然在这旋转之中,迅速变得暗澹,像是从一块金子,变成一块石头!
“轰隆——”
金令盘成的圆环,还在继续旋转。
金光,再暗一分!
整个圆环,竟然像是被墨汁染过,渐渐向诡异的纯黑转变。
很快,最后一点金光,都被黑暗吞没。
“咔!”
竟好似钥匙旋转咬合,大门瞬间打开!
那一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息,勐地从圆环中心,笼罩而下从众人的头顶笼罩下来。
杀戮之门,子时已开!
漆黑的圆环之内,是一片灰白的世界,混沌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晰。
众人随身佩戴的鼎戒,几乎在同时发出了墨绿的光芒,像是感应到了大门的打开,催促着众人投身其中。
只是……
竟没有一个人动。
见愁这边与邢战这边早已结仇,此刻已经虎视眈眈。
谁知道一方先走,另一方会不会趁此机会下狠手?
因此,在这关键时刻,众人竟都强行按捺住了。
“轰隆……”
在转黑到极致之后,那圆环还在旋转,很快便是一圈。
在进行到下一圈的时候,竟然有一点金光从中泄露出来——
糟糕!
这大门竟然已经开始关闭了!
见愁眉头一皱,目光几乎瞬间就与邢战碰在了一起,几乎同时开口道:“走!”
这下不用争什么先后了。
双方几乎都在他们话音落地的同时,从地面上飞射而出,直直朝着头顶圆环之中那灰白混沌的世界投去!
冰冷的气息,瞬间近了。
隐约地,还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
见愁一手提剑,一手掌心贴着阵盘,眼见着就要投入其中——
然而,对面却有一道深白的光芒,忽地一闪!
“咻!”
竟是一条长长的白色铁索,似毒蟒一般,向着见愁电射而来!
无常族,勾魂索!
271、第272章 寒冰狱,绝顶危局!
邢飞等的便是此刻!
自古修界实力为尊,强者到了哪里都应该受人尊敬。一个小小的魂珠境界鬼修,不过仗着走后门的关心,有八方阎殿扶持,还貌似拉到了一个厉寒撑腰,竟然敢在刚才出言反驳他!
当时因为厉寒那架势,再加之邢战阻拦,他并没有机会立刻发作。
且那时也不是最佳的时机。
眼下所有人都急着入内,周身防御肯定松懈,便是厉寒都不可能有机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
还有何惧?
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什么超越崔珏?
今日,他邢飞定要这女人交代在此处不可!
常言道,无常勾魂索命,用的便是勾魂索!
修炼至第二境界时,铁索由黑转白,有迷人神智,伤人魂魄之效。
更兼之他甩出此索之时攀附有风雷攻击其上,触者修为一旦不及,不死也当重伤!
想到这里,他望着那飞驰如电的一道白索,眼底已泛起灼烫的光芒。
那一瞬间,见愁也感知到了这等凌厉的攻击,豁然回首!
只是,她已经避无可避!
头顶圆环依旧在旋转,金光已经覆盖有大半,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已经开始变得朦胧了起来。
若是她停下来迎敌,势必将不再有几乎进入十八层地狱!
这一次的机会,千载难逢。
错过了,她又将向何处找寻?
一时之间,便是以见愁的急智,竟也生出一种无端的愤怒:为此人偷袭的行为,还有那理所应当的恶意!
眼下,唯有硬抗一条路。
一路自青峰庵隐界来,见愁虽不算是身经百战,可至今所遭逢的每一个对手,无一不是天纵奇才之辈,战斗之隙,稍有懈怠,便可能战败重伤。
因此,也练就了她超绝的反应速度。
说来缓慢,想来做出取舍,只在感知到那勾魂索攻击的同时!
人在空中,她竟然不闪不避,依旧横冲直撞,向着高处圆环内冲去,可未持剑的右手,却已经直接自乾坤袋中抽了一张紫黑色的印符!
“咻!”
食指中指两指并拢如刀,似一令骤下,那印符便直接化作一道紫黑光芒电射而出!
周遭有人目睹到这一幕,都不由得心底震惊。
更不用说十八层地上楼外那些用玄戒观看的看客,先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了一把,眼见着要惊叫出来,便已经看见见愁以一种快得令人发指的速度,将一道符箓弹射而出!
好快!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哪里敢相信,这样迅疾的反应和果断的回击,会是一名微不足道的魂珠境界女修该有的?
就连使出那道勾魂索的邢飞,都忍不住为之头皮一麻。
只是在看见那一道符箓被见愁打出的时候,他当即就轻蔑地勾了一下唇,半点也不在意——
小小的一枚符箓,怎能抵挡得住勾魂索?!
“螳臂当——”
一声冷笑,尚在半途。
可最后一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邢飞整个人脸上露出了极为诧异,近似于见鬼的表情!
他竟然看到那一道被见愁打出的紫黑色的符箓,在电射而出后,与勾魂索渐渐接近,眼看着要撞在一起。
可就在那电光石火时候,符箓微微一错,竟与勾魂索擦肩而过!
疯了!
这女修疯了不成?
这符箓竟然不是用来是还击勾魂索?
邢飞几乎立刻就蒙了,根本反应不过来,也根本不知道见愁要干什么,难道是自知必死,也要找自己讨回一债?
这念头刚闪过,那紫黑符箓已经来到眼前!
深红色的朱砂绘制在符箓之上,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在看清这一道符箓的瞬间,邢飞已然面色大变!
他急忙想要后退,可人在空中,头顶金色圆环已近,内中还有磅礴的吸力传来,凭他的修为又如何能避得开?
“突!”
近似于无声,像是一滴水忽然以急速的力道打在荷叶之上,深紫印符已在这瞬间钻进了邢飞脖子!
那一瞬间,邢飞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炸响,像是有人在自己脑海之中敲响一口大钟一样。
霎时亡魂大冒!
“轰隆!”
又是一声恐怖的炸响,几乎与刚才那一声连在一起!
原来是这疾风骤雨一般的交手之间,邢飞先前那一道勾魂索几乎同时与深紫印符一起,攻击到了自己的对手!
见愁整个人已经被璀璨的白光给淹没!
那勾魂索也不知碰到了她身前什么东西,竟然被逼得整个炸开,一时之间如同天上炸开了一轮幻日,就连头顶重新璀璨的鼎争金令,也无法压住它的光芒!
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与勾魂索心神相连的邢飞,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钻心蚀骨的疼痛!
他的勾魂索!
邢飞近乎惊骇欲绝地看着对面,却无法看清见愁那被白光遮蔽的身形。
直到被头顶那一片全新的世界吸纳进去,他脑子里竟然也只有一个迟来的念头。
她的印符,竟是后发先至……
“咔。”
最后的一点如墨纯黑,好似被那炸开的一轮炫日冲散。
鼎争金令形成的金色圆环,发出一声类似机括重新锁上的声音,整个圆环彻底恢复了金色。
随即,圆环之内那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也瞬间清明。
整个地上楼内,一时之间空空荡荡,唯有那高高的金色圆柱伫立在原地,十七个参与鼎争的修士,已经消失无踪。
楼外,所有看着玄戒或者看着八鼎屏风的人全都傻了。
开、开什么玩笑?
“她的符箓竟然彼勾魂索还要快?我是不是眼花了?!”
“搞什么,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啊,太快了,这交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
人们拿下鼎戒,或者指着八鼎屏风就骂了起来。
当然,也有有眼界的鬼修,愣愣地眨眼,看着已经空了的地上楼,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道:“你、你们看清那道符了吗……我、觉得好像是‘敲山引’……”
立刻就有人嗤笑了一声:“别扯澹了,一枚‘敲山引’要三千玄玉呢,轻而易举就能搞死一个魂珠大圆满的修士,就是玉涅中期被击中,都有一通罪受。就这么个弱渣女修?怎么可能!”
众人深以为然。
唯有方才出言说“敲山引”的那一名肥胖修士,觉得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但也懒得反驳众人。
他只是看着那空荡荡的地上楼,莫名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一届的鼎争,怕不是那么简单了……
“快点看看他们到哪里了。”
众人都没有理会那修士,反而立刻开始通过玄戒,进入了一幅俯视的地图……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高大的植被为冰雪覆盖,也将万物生存的痕迹掩埋。
浅蓝色的冰川折射着天空的颜色,明净极了,像是一匹浸染均匀的天蓝绸缎,然而,没有日月,也没有云彩。
邢飞落地的时候,脚步已然踉跄,若非邢悟在旁连忙扶了一手,早摔在了地上。
一眼望去,周围竟然一片冰雪茫茫,入眼所见除却他们没有半个人影,更没有任何的建筑。
只有高高低低的灰色、白色、或者浅蓝的冰山,在远处逶迤。
“邢飞!”
邢战见状大惊。
他知道邢飞偷袭了见愁,可却没有料到结果!
此刻,邢飞已完全站不住了。
他左侧脖颈有一个小小的黑色孔洞,像是被一枚深紫色的钉子深深钉了进去一样,那深紫色迅速地朝着周围扩散,眨眼之间邢飞半个脖子都已经爬满了诡异的紫黑色符文!
“这是……”
邢战瞳孔剧缩,已心生骇然!
敲山引!
取“敲山震虎”之意,符箓一出,有震慑魂魄之效用,辅以锁魂符文,无往不利!
被此符箓击中之人,吾不如遭跗骨之罪,痛彻神魂。
若久不拔除,修为受损,都是轻的,重则神魂俱灭!
周围众人都是与邢战结成同盟之人,谁也没想到,就在那片刻时间内,竟然发生了这样一波三折的变化,一时之间,都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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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战已经顾不得再说话,只道一句:“还请大家稍待片刻。”
他要出手为其拔符,可到底能不能成还要两说。
一旁邢悟便自动地退了一步,低头看一眼,邢飞一双眼睛里已经神光涣散,像是被什么击溃了神智一样。
尤其是那脖子……
一时之间,竟觉得那爬满的符文像是毒蛇,像是当初炸开的那一团浓黑的墨潮……
方才邢飞偷袭之前,曾邀他一起,可他看了看对面的女修,还有她手上那一把明显新了不少的吞风剑,一时竟半点也鼓不起勇气。
所以,他就这么看着邢飞出手了。
对眼前这个结果,他觉得自己应该诧异的。
毕竟邢飞是偷袭,而且修为还胜过自己不少,对上一名毫无防备的女修,怎么也不该输。
可事实上,在看到邢飞这惨状之后,他心里竟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或者“正该如此”的感觉。
此刻的邢飞,何异于当初的自己?
一样是偷袭,换来的一样是对方超乎寻常的反应速度,而后还出乎意料地在对方手底下狠吃了一遭暗亏。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当初的见愁,是确确实实使出了那奇诡一剑。
而此刻,用的只是外物。
“好个阴险歹毒的女人,没想到还有几件压箱底的宝贝,竟然使出这样阴毒的手段来!”
有人看着邢飞那惨状,当即就骂了一声。
他们都不觉得见愁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赢了邢飞的,也觉得只要没有符箓,见愁必死无疑!
邢悟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提醒。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不对,怎么少了一个人?”
什么?
少了一个?
众人都惊骇异常,连忙朝着自己周边望去,仔细一看,便是面色大变:“不见了,邢安不见了!”
可是刚才,邢安明明跟他们一道的啊。
“这怎么可能?”
这一会儿,邢安也想疯狂咆哮一句:这怎么可能!
邢飞与见愁交手的时候,他位置站得实在不巧,竟然恰好被那炸开的勾魂索波及。
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可就是当时感觉到了一股异常的波动,像是有水流涌到了自己的身上一样。
结果一睁开眼,天旋地转!
“咚”地一声就砸在了地面上!
等他龇牙咧嘴,鬼哭狼嚎地爬起来,便彻底傻眼了——
这里竟然恰好是一处高高冰山的绝顶,像是被人一剑削平一样,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此刻他矮矮胖胖的身子,就正好杵在此地的边缘,差一步就会掉下去。
壁立千仞,没有丝毫云彩。
只稍稍往下一看,便是能一眼看到底,让人一颗心都凉透的绝地!
太高了……
空气里,诡异地没有一丝风。
可邢安却感觉到了一种冻彻灵魂的寒冷,因为,这冰山绝顶之上,还有另外三人,其中一个,便是先前与邢飞交手的见愁!
她看上去,竟然……
毫发无损!
邢安内心震骇不已,但他平日是个贪生怕死仗势欺人的性子,肥而有肉的身躯干脆定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场中的气氛,很诡异。
见愁其实跟一旁的邢安一样,半点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遇到这种情况。
左手已经悄然握紧了吞风剑,且拇指指尖抵住剑锷,时刻准备顶剑而出,拔剑出鞘!
真是人算不天算!
因着邢飞之前作死的那一击,她早已经开启在自己身上的第一个防护阵盘,在此攻击之下,直接强力将勾魂索碾爆摧毁。
可同时,攻击与防守之间造成的巨大波动,也让鼎争金令的传送出现了偏差。
本来与张汤等人一道进入的她,竟然直接与邢安一道,落到了此地。
并且,她比邢安要倒霉一万倍!
因为,她掉下来的时候,这绝顶之上,正有两人相对而立,明显在剑拔弩张的对峙之中!
天知道她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左右两人都没举动,该是何等令人惊骇的成熟心智!
左侧,一名女子,见愁不认识,即便是遍搜记忆之中星云画卷,也完全没找到对应的人物。
她穿得极少,裙摆深红,袒胸露肩,肌肤赛雪。
两条笔直的大长腿更有几分露在外面,就好似随意披了一件衣裳一样。
眉目点染着妖娆的妆容,眉心描着一瓣深红的桃花,边缘以金粉勾勒,更显得五官妖娆妩媚,有一种绮丽的艳冶。
只是此刻,她那覆着妖异的瞳孔里,却没有半点轻松。
忽然到来的见愁,不偏不倚,正好在她前面,挡住了对面另一人身影的一半。
对面,也就是见愁的右侧,是一名男子。
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却背着一把七弦古琴,一身落拓的雪白旧衣,为他平添一种不羁的风流。
黑发里夹杂着几许白,用深紫的锦缎松松绑着。
他赤着脚,悬浮在半空,似乎不愿意踩到下方的冰雪,一双浓眉,却已经慢慢地缩了起来。
不消说,这一位见愁还是有印象的。
那一位忽然冒出来、还占走了厉寒名额的神秘鬼修——鬼王族,钟兰陵!
原本那红衣女修与钟兰陵之间的战机,也是一触即发。
谁想到天上忽然掉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砸在了中间,整个孤峰绝顶之上,气氛简直紧绷得能勒死个人。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微微闪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相互警惕着,判断着。
只是……
见愁右侧的钟兰陵,目光一闪再闪,却出现了一种难言的恍惚。
他的一双眼,是无根浮萍一般浪荡漂泊的眼。
此刻那目光落在了见愁的身上,却有几分惊疑不定。
他自然能判断出见愁的身份。
酆都城文试,他乃是第一个完成的人,也是整个鼎争第二轮第二个完成的修士。唯一一个的比他快的,便是这一位因“疑似作弊”排在自己前面的女修。
他曾凝实星云画卷上的虚像许久,当时心头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是敌意,想迟早会遇到。
可当见愁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才知道,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眼底忽然就出现了一丝迷惘。
也几乎就在同时,他背在身后的七弦古琴,竟好似感知到了什么气息一样,勐然波动了起来。
待钟兰陵欲立刻控制之时,已经迟了。
七弦琴其中一根琴弦,竟自己轻了一下!
“铮——”
清泠悠长,如雏凤颤鸣!
谁也没料想到竟然会出这样的变故。
这一声琴弦轻鸣,就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直绷紧的气氛,终于在此刻,轰然炸掉!
早已伺机已久的红衣女修,眼底迅速地掠过了一片血色。
纤手一抬,五指一抓,竟有一条深红的匹练华光,似瀑布一样,被她凭空抓出,势如奔雷般向正前方一甩!
蓝色的天空,竟瞬间被这飞来的匹练遮住,一片诡异而绚烂的深红!
那一瞬间,见愁简直骂人的心都有了。
她当然知道对方要攻击的只是钟兰陵,可现在她无巧不巧,就与这二人站在同一直线上,首当这一击之冲!
272、第273章 钟兰陵
一切都隐藏在璀璨华光之下,甚至很难判断这女修到底使的是什么法器。
但单从这出手的利落果断,和这一击的声势来看,必定又是一个至少玉涅中期以上的高手!
在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见愁已经在自己身上悄无声息地布置了一座阵法,结果那邢飞正正好撞上。
但是阵法之力霸道,并非邢飞一击之力,便能破去。
是以,在那攻击之力朝着她澎湃涌来的瞬间,便有一道奇异的透明波纹,如同荡漾的水波,以见愁的右手为中心,朝着四面疯狂扩张!
好似,隐藏已久的恶兽,瞬息间张开血盆大口!
对面那女修的注意力,几乎全盘放在了钟兰陵的身上。
她甚至根本没将自己的目光分给见愁——
这么一个魂珠境界的小修士,简直像是她攻击路线之上一只小小的蚂蚁,即便是误伤,她的攻击也不会因此损耗太多!
所以,在感觉到那忽然荡开的一道诡异波纹的时候,女修诧异地一收目光,将视线的焦点定在了见愁身上。
于是,瞳孔一缩!
“什么?”
出手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以至于现在出了变故,都根本没有挽回的机会。
女修那一身红裙,被磅礴的魂力鼓荡起来,脸上那即将得逞的表情,已变成了错愕。
人在璀璨华光下,只要稍稍抬眸一望,就会觉得好似整片天都塌了下来。
见愁面临的,是何等大的压力?
她牙关紧咬,万般的愤怒,都化作了此刻的战力!
千难万险都过来了,还能死在这一场意外的攻击之中不成?
她双目之中,含着确切的坚定,在璀璨华光到来的这一刻,勐地向着后方一仰身,以拉大自己与这一道攻击的距离。
同时,空荡荡的右手抬起,向着那灭顶而来的红光,悍然一按!
以她掌心为开始,一道由透明波纹构筑的幕墙,已经将她牢牢挡在了后方!
“滋滋滋……”
没有料想之中的恐怖爆炸。
只有一阵像极了烙铁落在人身上的诡异声响。
那袭来的红光,竟然没有消散,就好似凝固的血液,与波纹幕墙撞在了一起。
颤颤的波纹,越发频繁地向着周围荡漾开去!
“砰砰砰!”
身体后仰了一半的见愁,被掌心之中传来的那一股冲击之力,逼得生生后退了三步。
每一步落下,都要踩破这地面上的冰层,留下一个深白的、满布着碎冰的脚印!
“滋滋……”
波纹每荡开一圈,就好似会有一分红光被抵消。
只这变化发生的片刻里,原本璀璨的红光,竟然已经暗澹了下去。
竟然没有击破!
怎么可能?
妖娆女修那柔媚的两道细眉,已经瞬间皱起!
事情不妙!
她本判断自己与钟兰陵应当旗鼓相当,凑巧一起落在此地,原本不想试探一二,是因为方才钟兰陵忽然走神,她才一下有机可趁,发动了此次偷袭。
对,偷袭!
但凡偷袭,一击不成便应该立刻退去!
即便是她对见愁这忽然来的一手再震惊,此刻也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下意识她就要迅速将手往后拉——
可也就是在此刻,一声颤颤的轻鸣,已乍现绝顶!
“铮!”
急速,短促,显得极为有力!
那竟是一道琴音!
其声起之时,便有一道青翠的刃光,自见愁后方弹射而出,斜斜向上!
飞至半途之时,这一道光勐然一炸,一涨,竟有一只青鸟,自青光之中化身而出,喙尖泛着澹金,头上则有较长的三根翎羽,乃是浓浓的墨绿!
它双目犀利,昂首前冲,双翅打开,竟扶摇而起,疾如闪电一般扑向了那漫天的“红霞”!
还未来得及撤回攻击的女修,刹那间面色大变。
就是与女修对峙的见愁,也生出一种恐怖之感,然而先前那一道琴声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竟有袅袅不绝之感。
再一见那青鸟扶摇之姿,她竟生出一种漫步云端,畅游仙境的错觉来。
这感觉一出之时,见愁便心头一凛。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自己背后的钟兰陵出手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的杀手锏用一个少一个,阵盘也是一样,更何况她只有三个防守的阵盘呢?之前与女修对峙,已经耗去了阵盘不少的力量。
如今一看这青鸟,见愁就知道不凡。
两人交手起来,即便是被波及到,都有她苦头吃的。
所以,几乎是在看见青鸟的那一瞬间,见愁右手张开紧绷的五指,便勐地向内一收。
以她掌心为中心的水波,立如长鲸吸水一般,往回收拢!
此刻,面前红裙女修的漫天红霞依旧在,还未来得及收起,在她将掌心阵法一收的瞬间,便立时如泰山崩塌般压下。
身后钟兰陵以琴音放出的青鸟,却还并未抵达。
所以,身处其中的见愁,尚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目光一闪,足下用力,冰上便有一道道裂缝隐约出现。
身形向外一倾,她便要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遁逃出去!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刻,竟有一只手从后方伸出,竟然握住了她的肩膀!
见愁立时大惊!
她甚至立刻就要甩出袖中那一把准备已久的符箓,来对付这个来自身后的“偷袭者”。
然而……
仅仅下一个闪念,她便发现自己竟然被人抓住,飞抛向了左侧。
“稍待钟某片刻!”
一道很沉静的声音,即便是此刻情况危急,似乎也不疾不徐。
隐约间,彷佛江河湖海一场夜雨,打得芭蕉青绿,樱桃红透,声线里自带着一股放旷不羁的疏狂。
见愁一怔,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稳稳落地,正在这狭窄绝顶的边缘,身边就是已经彻底傻眼的邢安。
“啾!”
青鸟引颈而歌,终于一头撞上了遁逃的红霞!
于是一刹间,一声轰隆的巨响,将那清脆的鸣声淹没,也彻底将絮絮的琴声尾音打碎。
青红两片光芒,立时炸成了暴乱的星流,在这蓝天白地之间,煞是好看。
只是终究青鸟所化之力更胜一筹,终彻底将那红光吞噬,最终竟重聚成一只青鸟,却敛去了浑身的光华,振翅转头,向着来处一投!
钟兰陵一身雪白布衣,已为激荡的魂力振飞而起,不断飘摆。
连着他束发的那一根深紫色缎带,也轻轻摇曳。
先前背负在身后的七弦古琴,不知何时早已取下,被他单手抱着,像是浪迹天涯间的一名琴师。
轮廓极为深刻的五官之中,又暗藏了一种狂气,让他高大的身躯看上去并不粗鲁,反而有一种狂士味道。
他一根手指,便正正好按压在七弦琴的其中一根琴弦上。
青鸟重新化身出来,便是飞向此弦,像是倦鸟归巢一样,在距离琴弦还有一丈之时,那展开的双翅便忽地朝内一收,整个身子重又变成一道翠绿的刃光,投入了琴弦之中。
无声。
无息。
也再没有那灿灿的光华。
然而,给人的震骇,却更甚先前!
对面的女修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全然低估了钟兰陵?
她下意识地就想要遁逃,然而目光一凝,已经注意到了钟兰陵那重新抬起的手指!
这一下,哪里还容得她再细想?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一条笔直的玉腿,便悍然向外横扫出去,豪爽而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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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兰陵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琴弦再动,又是一声铮鸣。
又是一道刃光飞出,这一次竟然是火红色!
一只通体燃烧着烈火的朱雀,赫然化身而出!
女修白玉般的长腿在扫过来的瞬间,也已经出现了奇诡的变化。
一时竟有深红色的符文自她足底盘旋而上,将全身的魂力都凝练至精纯之境,再勐地向着那一只朱雀击出!
“砰!”
又是一蓬乱颤的光华!
钟兰陵与这不知身份的神秘女修,一时你来我往,已陷入万分凶险的争斗之中、
旁侧的见愁只这么看着,甚至持剑的左手之上,大拇指还顶在吞风剑剑鞘上,保持着先前随时出手的姿态。
“稍待片刻?”
她想起了方才钟兰陵说的一句话,真是眼神闪烁,注视着这战力凶残的二人……
站在她身边的邢安,这会儿看她的目光已经像是怪物一样了。
之前一力坑了邢飞一把,反应极快,还可以说是巧合,可现在也能在混战之中捡回一条命来,在钟兰陵出手之前也没看出要死的征兆,就绝不是什么巧合了。
太危险了。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邢安脸上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他只觉得最安全的还是自己族人身边,眼见得那两位争斗不休,他毫不犹豫,直接转过身,一跳就蹦下了悬崖!
见愁立时就察觉到了。
只是她与邢安无冤无仇也不会阻止,相反,对方的行为大大地提醒了她一把。
什么“稍待片刻” 不“稍待片刻”的,进了这十八层地狱,参与了鼎争,就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若是不打算将自己最终的计划告诉张汤,只怕下去之后,这一名酷吏也铁定会对她下黑手!
她哪里有那个资格去揣度钟兰陵是不是对自己怀有善意?
更何况此人刚到十八层地狱,就有人针对他出手,想必是无数人眼中钉肉中刺,此地爵不适合久留!
回到十九洲的道路,就在她面前摆着。
可这一条道路,艰险得不容她犯下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不会给自己出错的机会!
双眸之中,因方才间不容发之际出手而燃起的火焰,已瞬间熄灭。
见愁毫不犹豫,干净利落,直接纵身向下,一跃而出!
跑!
不跑是傻子!
她人在半空之时,便直接拍了一道“千里幻影”符箓在自己的腿上,立时如风驰,似电掣!
刷拉!
只一个眨眼,见愁那飘摇的身形,已在三百丈开外!
才一轱辘从孤峰悬崖下爬起来的邢安一看,简直头发都竖了起来!
“靠,你奶奶!”
到底你是玉涅还是我是玉涅?!
这么快还有没有天理了?!
心中一片悲愤之情,竟然掩饰不住。
邢安想想自己这倒霉的经历,险些汪地一声哭出来。
他强压住那种心颤之意,将一柄圆盘状的法器唤出,便驾驭着飞遁而去!
只是他怎么也不敢跑见愁那一条路,万一回头撞上,指不定谁倒霉,所以干脆选了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没一会儿就远了。
见愁那一道深蓝的身影,此刻早已经渺茫成了茫茫冰雪天地的一个模煳的小点。
她离得远了,才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天地之间,一片澄澈的苍蓝,像是一块琉璃。
远远的地平线上,孤峰千仞,直直高插而去,顶部却似硬生生为人截断。钟兰陵和红裙女修,也都只有一个模煳的光影。
然而,围绕着那峰头绝顶,却有赤红光影纠缠着七色华光,似风暴席卷。
勐然之间,一股凤鸣清音冲上九霄!
只见那七色华光一炸,瑞气千条腾起,霞光万道倾出,竟有千姿百态种种禽鸟化身出现。
一时鹤唳莺啼,清音渺远!
在这干净得过于简洁的天地之间,何等奇丽壮阔?
只可惜……
今朝危急,见愁不是那等可以随心所欲观赏这奇景之人,至少悠悠一声长叹,脚下却加快了速度,化作一动浅蓝华光,远去消逝。
绝顶之上,激战已近尾声。
那红裙女修越打越是吃惊,只觉对方魂力深厚,每每拨动琴弦,都有惊人的术法使出。
可这般术法,她在极域多年,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哪里像是久居阴暗地府之人所用?
反倒堂堂正正,仙气缥缈,像极了天上仙家,名门正派!
她与此人对战之人,只觉对方每一招每一式都克着自己!
再战必输!
这十八层地狱,恐怕才到第一层寒冰狱,她岂能再纠缠下去?
当断则断!
这女修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心智之老辣,堪称狡诈,一时只勐然一掌推出,其力沛然如海!
已经打到快分出胜负之时,钟兰陵亦没料想到对方之攻击竟能陡然转急。
他凌空一个转身,将七弦古琴一翻,横琴一挡!
看似磅礴的魂力,顿时打在了古琴之上,只激荡起一片魂力碎光,随后便像是豆腐撞在了石头上一样,不堪一挡地成了粉末。
竟然是佯作强攻!
她要跑!
钟兰陵立时就意识到了,等他抬眸一望之时,那女修竟已人在绝顶外。
雪肤花貌,笑意妖娆。
只是,出口之时,那一把娇俏得滴水的声音,竟已变成了低沉的男声:“鬼王族今年竟然造出了你这么个怪物,呵,我可不敢奉陪啦……”
言罢,整个人竟然勐地向下坠去!
钟兰陵拧眉,一个闪身已追至悬崖边,可朝下一望,哪里还有方才那红裙“女修”妖娆的身影?
才坠入悬崖的人,竟已消失无踪!
怪物?
钟兰陵抱琴而立,赤着的双足,依旧悬空,垂在颊边的黑风里夹着一丝一缕的霜白,似已饱经沧桑。
绝顶之上,天际之上。
无数色彩斑斓的群鸟,没了琴音的支持,一时四散向着无垠的苍穹飞去,到得半空之时,便羽收翅隐,渐渐化作了一片虚无。
只有隐约回荡的余音,传向四面八方……
他脸上没有很多什么过多的情绪,慢慢收回了向下看的目光,将怀抱的古琴翻了过来。
琴身漆黑而古老,显得无比坚硬,有着岁月凋琢的痕迹。
只是背后,却有几道裂痕,像是横亘在大地上的沟壑,在这完美之上,添了几笔叫人叹惋的瑕疵。
有一些老茧的干燥手指,就从这裂痕之上,缓缓抚触而过。
彷佛……
方才那一股出现在琴身之上的呼应与渴望,又在他的心头回响。
钟兰陵微侧了身躯,向着见愁消失的那个方向望去:一片又一片奇形怪状的冰山,将一切人行的踪迹遮挡,没有半个影子……
默立良久,目有浮光掠影过。
他终于还是将古琴一背,身似仙鹤飘摇,一闪后,便已向着他所望的方向而去。
高高绝顶之上,只余下那微妙又奇异极了的一声轻叹,带着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彷若难以察觉的呓语,眨眼间混杂在了七弦余音之中,模煳不清……
“崖山……”
273、第274章 轮回法典
第274章真真假假
见愁尚不知背后那一战,到底结果如何。
她只是没命一般地飞驰,背后那一座孤峰,转眼连影子都没剩下一点,被她经过的连绵群山,隐藏在了身后。
呼啦——
速度太快,冷风迎面而来,如刀如剑。
穿过一片巨大的冰原之后,又绕过了一片茫茫的冰山,她目之所见,已皆是大大小小的冰山,或者被冰封的丘陵。
它们都被冰雪覆盖,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冰层底下,有的深黑,有的灰白。
这种环境,见愁其实经历得很少。
以至于,一看到,就会想起昔日的……崖山武库。
他们一行新筑基的崖山弟子,在曲正风的带领之下,星夜赶往,站在山头,看他仗海光剑而起,一剑噼开武库。
于是万千华光闪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个陌生的冰雪世界。
那一次,她在那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剑,甚至还有崖山三剑之一的“一线天”。
只是没有一把剑被她残缺的魂魄打动,只有一把残斧,与她惺惺相惜,从此跟随在她身边。
“可惜……”
几经变幻,鬼斧已不在她身边,怕不知躺在八方城哪个角落里。
而她偏偏还半点不敢散开自己的灵石,进行呼唤。
不由得轻轻一叹,见愁眉头微微锁起,一时想起这些旧事与故人来,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她速度依旧,绕过了一座尖锥一样的山头,想找个地方停下来,辨别方向,琢磨怎么才能找到“队友”。
随意地垂下目光,见愁想先探探脚下的情况。
尖锥一样的山脉底部,都是一片乱冰,原本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可是,山脚下的一处异常,却一下映入了她的眼底。
那是滚落在地上的碎冰,因为数量众多、体积庞大,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小山的背后一个角落,竟有几片色彩鲜艳的羽毛,从碎冰的缝隙之中,显露出来,格外醒目。
这不是?
见愁一下有了猜测,悄无声息地降下来,向着那碎冰小山后面一绕:“顾玲?”
“啊!”
一声颤颤的尖叫,立时划破了寂静!
藏在后方的顾玲,被这一声吓得汗毛直竖,一下蹦了起来!
一蓬深红近黑的火焰,从她周身燃起,竟将她整个人包裹!
她下意识地就要一个手诀扔出去,可抬头的瞬间,就瞧见了悬浮在空中的见愁,顿时由惊转喜:“见愁道友?!”
见愁才是被她吓了一跳,看着她掐着还未扔出的那一个手诀,再看她周身那颜色诡异的火焰,心底暗惊。
几乎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就有恐怖的高温传来。
地面上那一堆小山般的碎冰,竟在刹那间化作了满地流淌的水,就连顾玲脚下所站之处,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以她、或者她身上冒出的火焰为中心,周围的冰雪,竟在不断融化!
“吓死我了,我、我还以是……差点就出手了……”
顾玲一脸的惊魂未定,还未察觉见愁脸上的异样。
她像是终于安心一样,松了口气,周身的火焰,也慢慢地隐没了,地面上流淌的水,便又很快地凝结成了冰。
这一幕落在见愁的眼底,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诡,连带着她看顾玲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鸟嘴族修士无甚战力,乃是公认的?
怎么顾玲……
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你没事吧?”
顾玲看见愁半天不说话,终于想起了自己刚才的莽撞,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怯生生地,说话前都结巴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
见愁这才回神,落到了地面上,看一眼周围,道:“我刚才经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只是……其他人呢?”
按理说,顾玲应该与张汤厉寒等人在一起才对,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
顾玲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才对见愁说了自己这边的经历。
她进来的时候,自然没像见愁那样倒霉被人偷袭,也没跟邢安一样,站在附近被波及。
只是她在进入那鼎争金令形成的圆环的时候,隐约有一股阻力从中传出,像是一张网,要将她捆在那里,不让她进去。
“然后,我掉进来就这样了。这里让我觉得不舒服……”
语气渐渐低沉。
顾玲瘦削的肩膀塌了下去,有些挫败,不很明白原因。
见愁听着听着,却下意识地看了地面上一眼,一片斑驳的冰痕,新凝结的。
相生相克?
因为此地,该是传说中的寒冰狱。
只是到底不敢确定,她也就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来。
“现在见愁姐姐你也落单了……”
对于自己忽然换了称呼,顾玲半点都没有察觉。
她垂着眼帘,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又是忐忑,又是担忧。
“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跟张大人还有厉公子同路?”
“如果他们都没跟我们一样发生意外,应该是在一块的。”
见愁看出来,顾玲与那一位古怪的婆婆之间,关系应该不浅。
而且这怯生生的模样,竟完全无法将她看做一个修为比她还高的人来对待。听着对方叫一声“姐姐”,她都觉得正常。
心底一时无奈,可也有忧虑渐渐泛上来,她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
顾玲摇了摇头,望着她。
见愁冲她一笑,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她:“没受伤就好。这里才是第一层地狱,所有人都会去找下一层地狱的入口,即便我们一路上无法偶遇他们,若能早些找到入口,也有很大的机会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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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说得真是轻巧!”
酆都城大街上,顿时就有密切关注着见愁动向的冷面鬼修嗤笑了一声。
“一开始看她在绝顶之上的身手,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没想到……真是浪费我时间!”
与他同路的几个朋友,也是摇头冷笑起来。
他们都是鬼王族的修士,连年来对鼎争都很关注。
枉死城一向是酆都城的死对头,所以他们几个在鼎争开始之前,习惯性地关注了一下那边的情况,没想到竟恰好看见了见愁与那邢飞间闪电般的交手。
一时之间,人人惊骇。
及至众人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们几个也都立刻切换了玄戒之中的画面,准确地定到了见愁的身上。
见愁也果真没叫他们失望。
她竟恰恰落在了钟兰陵与一名神秘女修之中,还引爆了战机。
如果说,先前他们觉得见愁后发先至差点搞死邢飞的一击是巧合的话,这个时候,疑虑就彻底打消了。
因为,即便是面对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对手,她也虽惊不乱。
不管是反应的速度,老辣的心智,还是交手的神态气度,竟都有一种大家风范。
他们甚至开始愿意相信,秦广王乃是慧眼识珠,这一次见愁的表现,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让人大为惊喜。
因为一枚玄戒只能看一个地方的情况,所以在见愁自绝顶遁逃之时,他们难得地没有去看钟兰陵,而是跟着见愁一起走了。
他们想看看,这一名女修到底会遇到什么,背后还有怎样的秘密。
可谁想到,她半道上竟然遇到了鸟嘴族的顾玲,还说出了这样白痴的一番话来!
“下一层的入口,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了?瞧她这说得胸有成竹的!”
“得了吧,估摸着也就这样了。枉我还有很高的期待……”
“嘿嘿,还是去看看厉寒吧。见愁这个女修不在了,你说以他的本性,得不得杀成一片啊?”
“对对!赶紧找厉寒!”
……
周围的人们,谈到这里,立刻兴奋了起来,纷纷开始以魂力控制玄戒,沟通进入鼎争的修士们所佩戴的鼎戒,寻找厉寒的所在。
然而……
在找到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此刻厉寒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也不知是不是早被他杀光了。
藏蓝色的长袍逶迤,他整个人立住了,像是一尊古老的凋像,就连垂下的衣角,都没有一丝晃动,已不知只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
他面前,乃是一面接天的悬崖。
深灰色的石壁,被厚厚的冰层覆盖,透着着来自天空的光线,让人的目光很难轻易穿过冰层,看见石壁上到底是什么。
周遭寂静极了。
身后便是无垠的旷野,雪白的一片,晃眼得很。
光线被凹凸不平的冰面折射出去,照着他的背影,却无法照亮他背对着光源的脸。
表情,晦暗不明;眼神,闪烁不定。
垂在身侧,拢在袖中的手掌,慢慢地握紧了,又缓缓松开,最终,竟然伸了出去,就这么沉凝地,按在了峭壁上。
在他手掌掌心,贴上那彻骨寒冷的冰层时——
“咔!”
清脆的声音,从他掌心处发源,竟有一条恐怖的裂缝,向着高处直冲而去!
眨眼间,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整个千丈高峭壁上凝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层,竟悍然剥落,被这一掌之力摧枯拉朽一般崩碎!
无数透明的、浑浊的、雪白的、浅蓝的碎冰,从高处坠落,在峭壁之下堆成了一片高高的山脚。
站在其下的人,顿时显得渺小极了,似随时可能被这一场雪崩般的炸裂给吞没。
他的视线,从峭壁之底,一点一点上抬,落在了那近乎接天的高处,冰冷又几经沧桑的目光,似乎要穿透这冰层,看到里面埋藏的秘密。
在他仰头的时候,天光便照进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却照不到下方的晦暗。
一道豪光,远远从天边飞来,立时就看见了前面的动静,更瞧见了那一道人影,立时忌惮地停下。
274、第275章 真真假假
所谓《轮回法典》,记载的乃是这天地之间轮回的规则,并没有更深奥的道理。
可因其所涉及之事甚为奇诡,为寻常人所接触不到,所以初初看时,会有一种心神为之所夺的震颤之感。
潘鹤寻的目光,凝注其上,难以收回。
天下众生,分有情无情。
花草树木,无感无情,无神无魂,遂为无情众生;人鬼禽畜,有感有情,有神有魂,则为有情众生。
有情众生,分属六道。
因其有情,必生善业,死后依其善业之分,各入六道受苦,消解其生前业力。
所以极域有“十八层地狱”,分属“六道”,一道三层。
六道中,人道、傍生道(即畜生道)皆有实形,天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卩为无形。
众生若有功德,则投天道、人道与修罗道,若业力更重,则投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转生池中洗去过去,重头来过,又历一世。
一世后,再核功德孽业,再算六道轮回……
如此往复轮转,永无止境。
若天地间有大恶者,地狱道之寒热孤独折磨,亦不能消解其业力,甚而越来越恶,便当将此神魂置于洪荒刃下,斩成万万。
使这万万碎魂,尽入转生池,投作畜生道中“湿生”之属。
其神魂碎也,其性情消也。
由是,其业力散去,纵其有大奸大恶之心,亦因身化万万,不能为祸。
言而总之: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
是为,法典总纲!
十二个大字,古老极了。
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遒劲的力量,好似有一块有棱角的石头,硬生生在这峭壁之上点划而出。
岁月的痕迹,篆刻在石壁上,隐约之间,竟有一股睥睨苍穹的磅礴之气,自笔划里飞出!
原始,浑厚。
力擎苍天,势横厚土。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
成千上万年下来,这样沉凝的气势,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只有残余的一些,能叫人窥见这书法典于石壁之人,该有怎样雄奇的伟力。
傅朝生也看着。
可他的目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移动过了,只落在这“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四字上。
一种天性中的敌意和厌恶,已经在他身体之中奔涌,无法克制!
他之所生,集蜉蝣一族上下愿力,又因见愁一语而得机“闻道”。
从此,自名“朝生”。
可十九洲蜉蝣,从此也因“朝生”而朝死。
朝生暮死者,蜉蝣,总在水边,类属“湿生”。
依此法典所言,竟是天地之大恶者的“万万碎魂”,投生为蜉蝣,受此朝生暮死之苦,好让业力消散于天地!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若他不曾借得比目鱼宇目宙目,窥看得荒古宇宙的浮光掠影,只怕也以为蜉蝣一族本有原罪,乃业力神魂碎末所化了。
如今这天下,芸芸众生,谁能想到,远古结束之前,尚无“蜉蝣”之族!
若轮回之法则伴天地生,蜉蝣一族为何独受最极之苦?
傍生道中,除却蜉蝣,再无任何一族朝生暮死!
只是限于宇宙双目亦有终点极限,又他因朝暮生死而力有盛衰盈亏,所以不曾窥探得更清楚的来龙去脉,才来到此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桉。
可没想到,这十二个字,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上面,挂在这六道十八层地狱的第一层!
轮回,便是将人此生洗去,重化一张白纸;
平等,便是有情众生,这六道之中所有所有的存在,都逃不脱这轮回之苦。
可……
真的那样吗?
若有情众生一历轮回,如白纸一洗,那西海禅宗积累功德、占尽修炼先机的三世善人了空从何而来?
那雪域禅宗留存佛力、知晓天地道理的转世圣子寂耶,从何而来?
若天地法则真许众生以平等,那阴阳界战后,除却佛门两宗、人间孤岛之外,十九洲修士不入轮回,一世即灰飞烟灭,又凭什么?!
轮回?
一纸谎言!
平等?
无稽之谈!
法典之所载,本乃天地至理,当通行万界,可如今此界周遭乱象,处处与法典相悖!
若非这法典早已名存实亡,便是这漫漫宇宙洪荒,本就不公,本就不平!
笼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握紧。
傅朝生自生于天地间起,便少有波动的心绪,竟剧烈地起伏起来。
唇边,绽开了些微的笑意,眼眸的深处,身体的深处,却有无数妖邪的戾气,疯狂滋生!
只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好似已融于天地。
潘鹤寻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已经看得如痴如醉,惊叹于这法则的美妙,目光也越发狂热起来,好似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极其有用的东西,又好像终于印证了什么东西。
在看了很久之后,他竟不自觉地开口。
“其实无情众生,若因缘际会,自虚无中化生出神魂,或禽畜等傍生道众生修出人性,便成了天地本属之外的“例外”,由是名之曰‘妖’。”
“‘妖’乃化生,从虚无中来,因而属“地狱道”。”
“只是,传闻天地间第一个‘人’,也是化生自虚无之中。”
“六道轮回,四生周替,交换阴阳,却都从这虚无中来。”
“论色与形,我等与万物同根而生;论神与魂,我等天地同源而出。”
“同根同源,却有千形万态。便是同一神魂,经由六道轮回,亦有千形万态。为人也,为鸟雀也,为虎狼也,甚而为沙虫蜉蝣……何等奇妙?”
潘鹤寻的声音,也渐渐迷醉起来,带着几分咏叹的腔调,似有万千的感慨,藏在胸臆之中,要一吐而出。
“有情众生,皆苦轮回。”
“唯有堪破七情六欲关,得道飞升,且参悟这天地规则中任意其一,可收为己用之修士,可以跳出轮回,成为超凡入圣的所在,无情无欲,不再受苦。”
“听说,这就是‘仙’了。”
说到这里,他已经满脸的向往,眼眸底下,更有一种疯狂的色彩,如同痴迷某件事的疯子,却偏偏理智而清醒。
“不知道,自上古而近古,如此多的修士飞升上界,是否曾有人参透这神魂变幻与构成的秘密……”
天下所有人的神魂,都是自虚无之中诞生。
正所谓是“物我本源,天魂同根”,若有人能窥破天地生魂之妙,在此之上变化千千万万,岂不又是一个“盘古”?
纵横宇宙,繁衍万代,绝非难事!
目光微微闪烁,潘鹤寻终于望向了前方那一身藏蓝长袍的男修,见他久久不动,有些好奇起来。
“潘某资质鲁钝,也就这一点粗浅的感悟了。厉寒兄看了这许久,像是有不少高见?”
傅朝生终于动了一动,却只是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像是根本没听到潘鹤寻一句话一样,他转身便向着先前背对着的方向走去,一双深蓝色眼眸底下,实已妖气纵横,只是看上去依旧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
“厉寒兄!”
潘鹤寻见状,顿时皱了眉,像是根本没想到他这样不给面子。
脸上的表情,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声音微冷:“如今厉寒兄已经落单,我恰好觉得厉寒兄乃是可以深交之人。你我同路,去寻那下一层的入口,岂不刚好?不知你意如何!”
薄薄的嘴唇一勾,却是一个浅澹的蔑笑。
傅朝生脚步都没停一下,更没有半分的忌惮,也没有半分的友善和认同,他看潘鹤寻,只如看爬行在他脚边的蝼蚁。
此人从上到下,都透着心机拙劣的可笑。
“凭你,也配与我同行么……”
清澹的嗓音,却好似有苍老的苔痕。
傅朝生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只这么一声说完,便已去远。
潘鹤寻顿时面色大变,身体一绷,险些就要动手!
可又一错眼,那个狂妄的厉寒,竟然已经在千丈外!
何等恐怖的“移形换影”之法?!
那一瞬间,潘鹤寻僵硬住了。
他终究还是没追上去,与厉寒动手,只心中生出了无穷尽的疑惑:枉死城的厉寒,竟有这样厉害?在他的感觉中,就连钟兰陵……
似乎都差上一线。
可怎么可能?
站在原地的潘鹤寻,一时陷入了沉思。
傅朝生已去远,半点都不在意潘鹤寻,即便他是酆都城最近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也是本届鼎争夺魁的热门人选。
可那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沧海中一粟,天地间一蜉蝣。
本自孤独,又逆命途。
天下苍生虽众,堪与同行者,不足万万一。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好。
很想找个人说话。
可这对天地无尽的质疑,对规则无穷的蔑视,又有谁能听他叙说?
是那只装死很久的咸鱼鲲,还是此刻踪迹不知的“故人”?
傅朝生也不知道。
他负着手,一步步行去,略略向四面一望,便好似透过了这无尽的山峦,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人,于是调转方向,寻了过去。
寒冰狱里,照旧没有风声。
只是这里很冷。
其实掐着手指算算,见愁他们下来才没多久,一开始还没觉得异常,可待上一会儿,竟然就有瑟瑟发抖的感觉了。
“见愁姐姐,你没事吧?”
飞驰之中,一身五彩羽衣的顾玲,回头一看,就瞧见了见愁那因为过度的寒冷而苍白的面色,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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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的目光,还落在前方。
那里有一条巨大的峡谷,两侧都是高高的冰山山脉,硬生生将中间这一块地方变得很低,像是生生挖出来的一样。
是了,就是这里了!
“我还好。”见愁收回了目光,回望顾玲一眼,“这里乃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寒冰狱,只会越来越冷。寻常修士若来此处,只怕修为损耗会很快……”
所以,看似没什么规则的十八层地狱鼎争,也是有限制的吗?
比如危险的十八层地狱本身。
“你脸都白了。”
顾玲有些小心翼翼,只是声音里的关切却掩饰不住。
她久闻见愁之名,直到鼎争才得见,现在又与她走在一起,这才感觉出这一位外面声名狼藉的女修,其实比极域大部分女修都好相处。
性情好,还特别耐心。
即便是对着她这样容易手忙脚乱的人,也始终不愠不怒。
除了婆婆,她还没遇到过这样好的人。
心下一想,顾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便伸手出手来,手背上竟然冒出了深红的火焰。
她将手心一握,攥紧了。
见愁还在想自己脑海里存在的那一张地图——
枉死城那一座埋藏着秘密的旧宅里,可有完完整整的十八层地狱的地狱,每一个下一层的入口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只是时日已久,地形有所变化,所以辨认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可有了个大致的方向,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找的好。
毕竟,只要他们到达了入口,就算守株待兔,也应该能看到不少人,手脚快些就能与张汤他们会合。
见愁看得专心,顾玲伸手之时,她还没怎么注意到。
等那火焰一冒,热浪扑来,她才吓了一跳。
恐怖的高温,几乎立刻以顾玲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
“你……”
她惊讶,不由开口,不知道顾玲要干什么。
不过很快,顾玲就朝她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大好意思,控制着手背上的火焰熄灭,随后将握紧的手掌一摊:“你看,我刚做的暖冰,你拿着就不冷了。”
“……”
见愁怔住了。
顾玲白皙的小手掌上,躺了一块红水晶似的暖冰。
这似乎是她随意取了下面的冰雪做的,为其注入了热力……
可,冰火竟能共存,也未免……
彷佛是看出了见愁的疑惑,顾玲不大好意思起来:“我……我的法身本相比较特殊……所以……”
十大鬼族之中,修炼略有天赋之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法身本相”,比如厉寒的“不动明王”。
法身本相,就像是镌刻在他们魂魄上的图画,是一种天赋。
法身本相是什么,就可以修炼什么。
只是见愁从来不曾修炼过十大鬼族任意一族的功法,自然也就不曾看过“法身本相”这种东西。
此刻顾玲一提,她便想了起来,也好奇了起来:“特殊?”
顺势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暖冰”,立时就有一股热力,流遍见愁全身,顿时驱走了所有寒意,着实神奇。
“反正我的法身本相丑丑的,跟别人的都不一样……”顾玲眼底闪过了一分黯然,低垂了头,嘟着嘴抱怨,“别人的最差都是百灵,画眉,我的却是一只漆黑的乌鸦……火乌鸦,还是三条腿的。”
三条腿的……
火乌鸦?
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诧异了起来,隐隐之间还有几分惊疑。
顾玲抬头一看,见她如此表情,只当她也是没听过,便摸了摸自己的头,揉乱了几缕顺滑的头发,笑得有些羞赧:“见愁姐姐也没见过没听过吧?不过它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是火却很厉害。婆婆劝我说……”
话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就凝滞了。
顾玲眨了眨眼,又将眼帘垂下去,显然是想到了那现在还不知人在何处的白发老妪。
见愁自然也看出来了,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笑得暖意融融,一面向着前方那峡谷而去,一面问道:“你跟那一位婆婆,是早就认识的吗?我听说,她是都市王江伥殿下推荐去鼎争的。”
“认识的。”
顾玲点了点头,道:“以前婆婆刚来极域,别人欺负她,我看不过去,就上去帮忙了。没想到,后来婆婆被江伥殿下看中,修为还有了进益,比我厉害几分呢。”
“原本婆婆是不来鼎争的,江伥殿下从不让她手下的人来这里送死。都是因为我……”
“婆婆不想我一个人进来,怕我遇到危险,所以才强求了江伥殿下……”
声音越来越低,情绪自然也低落了起来。
顾玲忍不住向着四下望去:“不知道婆婆现在在哪……嗯,前面好像有人!”
话才说到一半,她的目光,就凝在了前方峡谷底部,亮极了。
那就是之前见愁看见的峡谷,也是她们将要经过或者说必经的峡谷。
狰狞的冰山,在两侧高耸,像是拿着三股叉的夜叉饿鬼,窥伺着下方的峡谷,斜斜朝峡谷这面倾斜的峰头,在峡谷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凹陷的地面,全是堆雪封冰的痕迹,半点看不出下面有什么。
此刻,竟有一行好几个人站在那峡谷的阴影处,围拢了,在说着什么。
见愁都是又靠近了几分,才远远看见。
鬼修的五感极其灵敏,更何况见愁此刻有阵法在身,对周遭的感知早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在看见那几个人影的瞬间,她便看清了这几个人的身份!
竟然是张汤那几个,只是……
只是,没有厉寒,反倒多了别人。
顾玲则是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那头发银白好似冰雪的老妪,顿时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叫起来:“婆婆,婆婆!”
一面叫喊,她一面朝着前面飞驰而去。
见愁下意识地就皱了眉,想要阻止。
只是再一看她人已去远,又想到前面是张汤等人,也就没拦,只提了几分警惕,按剑追了上去。
“婆婆!”
“小玲!”
顾玲跑过去的时候,那老妪也看见了,连忙迎了出来,两人立刻开始嘘寒问暖地说了起来。
见愁略落后几步,这才降下来,并不言语,只想向着立在峡谷阴影里的几个人看去。
众人的脸色,都因为难以抵抗的寒冷而有些发青。
张汤两手揣着,嵴背挺直地站着,平静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可第一个咋咋呼呼走出来的,却是陈廷砚。
“总算是等到你了,真是要急死我们啊!你没事吧?那个什么邢飞呢?弄死了没?”
他一叠声地问着,一副要检查检查见愁胳膊腿儿的架势。
先前见愁还在想什么时候能碰到他们,现在碰到了,自然是松了半口气。
一听陈廷砚这话,她有些无奈,回道:“暂时没事。邢飞没遇到,遇到了邢安,不过因为那个时候就有钟兰陵,还有另一个女修在,所以没能打起来。我跑得快,半道又遇到了顾玲,本准备找你们的,还好现在遇到了。”
只是……
见愁的目光,从陈廷砚脸上移开,朝着最右侧那个站着一直没说话的人看去。
银灰色的长袍,似乎很容易与冰天雪地融在一起,偏偏又更深一些,有点桀骜味道。
脸上挂着几分微笑,可实际上那一双眼里没什么感情。
五官也是无一不俊朗,双目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看人的时候,似乎很超然,又似乎瞧人不起。
天生一股自负?
见愁心里只冒出这样的形容来。
她微微皱了眉,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潘鹤寻,名单之上最后一个人,来自酆都城,转轮王殿。
在她打量潘鹤寻的时候,潘鹤寻也在打量她,在实打实看见她那一枚小得可怜的魂珠的时候,他便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随即一分轻蔑闪过。
只是,表面上他竟对着见愁一拱手:“见愁道友不必讶异,在下潘鹤寻,乃是机缘巧合,与大家伙儿落在了一处,所以便厚颜同路了。”
机缘巧合落在一起?
酆都城的修士都能跟枉死城的落在一起?
见愁本来有点怀疑,可下一刻,又想起了倒霉的自己和邢安,还有当时出现在绝顶上的神秘女修和钟兰陵,于是又消去了疑虑。
被忽视掉的陈廷砚心生不满,本来欢天喜地迎见愁回来,结果她还看上潘鹤寻了!
心底不爽。
陈廷砚看了潘鹤寻一眼,心下对这人不喜。
他们传送过来之后,是没想到会碰到酆都城的人的,更没想到会是潘鹤寻,所以险些打起来。
只是毕竟现在还早,他们又人多势众,潘鹤寻主动止战,还要求加入他们。
按理说,这种强援,陈廷砚最喜欢了。
可这一位潘鹤寻,实在做得太难看了,他们队伍里这么多人,对方竟似只认一个张汤,其他人都不放在眼底。
如今见他跟见愁搭话,陈廷砚心里自然不爽。
尽管他不是见愁的谁谁谁,可也不想见愁搭理他。
心底一声冷笑,他拽了见愁,往张汤那边走去,开口道:“潘公子所言不虚,他跟我们走了一路了,现在还算是老实,没偷袭过谁。现在见愁你也回来了,我们就差厉寒一个。你路上有碰到他吗?”
275、第276章 死信
“一路上都不曾遇到。”
任由陈廷砚拽着,见愁皱着眉,一面回答,一面看了潘鹤寻一眼。
陈廷砚问话也就问话了,话里居然还夹枪带棒,捎带着讥讽了潘鹤寻一把。
众人可不都是聋子,谁都能听得出来。
只在见愁看过去的那一瞬间,潘鹤寻的面色便瞬间难看了起来,眉眼里更带着几分冷意。
“陈公子这话,是何意思?”
潘鹤寻可不是什么受气的人。
他如今的修为,放在整个鼎争之中,也鲜少能有对手,陈廷砚区区一个吃丹药吃上来的,竟然敢这样跟他说话?
他冷笑了一声,视线落在了陈廷砚的身上,话里带了点逼问的意思。
这时候,见愁刚走到张汤前面一点。
陈廷砚闻言笑了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老好人模样,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眯眼说话:“佛家有一句话,名曰‘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仁者心动’。你是什么人,听我说什么话,就会听出什么意思来。我是什么意思,我说不重要,潘道友听成什么样,不才重要吗?”
“你!”
潘鹤寻瞳孔立时缩了起来,两道长眉顿时如刀一般斜飞,带着点凌厉的怒意。
他有心想要反驳什么,可目光一闪,眨眼便瞧见了场中的见愁。
于是眼珠一转,竟强行将那怒意压制了下去,笑了起来。
“看来,陈公子是不很欢迎潘某了。一路同行,潘某还想着结交诸位朋友,现在看来还是自己一人独行的好。”
此话看似大度,可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陈廷砚的身上。
视线冰冷,彷佛淬了毒。
见愁一见,便皱了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廷砚与她关系更近,她下意识地偏向了陈廷砚,如今竟觉得潘鹤寻这一番话虚伪得厉害,而且惹人生厌。
他这几句话,众人都听见了。
就是在一旁说话的老妪与顾玲,都一下停了下来,看着他们,似乎有些诧异,也有几分戒备。
谁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地方?
一言不合打起来都是轻的,多的是见面就打的。
众人都已经提了戒心,暗自扣了法器在手。
潘鹤寻却一点也不在意,一身银灰色的长袍,显得倨傲而且高高在上。
他最终只给了陈廷砚一个轻蔑的眼神,只侧转身子看向张汤,一拱手时还显得温文有礼:“原本久仰张大人之名,本想深交。不过张大人的同伴,似乎并不欢迎。我来时本也有同伴在,那我就不多留了。”
张汤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表情。
他是当初转交过那份名单的,又因为与见愁一起,都是秦广王殿的人,就连见愁能入鼎争,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早就知道潘鹤寻在名单上。
只是,潘鹤寻会主动来接近他,是他没怎么想到的。
如今见对方对自己这样客气,张汤却没很大的感觉,依旧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不送。”
燃文
“……”
这一句,真是险些能噎死人。
面儿上是客气,可听着却好像巴不得他走了一样!
幸而潘鹤寻这一路上,已经对张汤有所了解,现在才险险忍住了翻脸的冲动。
“告辞!”
他微微冷笑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那速度,倒是出奇地快。
一眨眼便已经化作了一道光线,从峡谷的这头,飞掠到峡谷的那头,很快没了踪迹。
酆都城一家茶馆里,立刻就有人大骂了一声。
“这潘鹤寻!怎地如此脓包?不知道宰了这个女修再走吗?!”
“他竟然就走了?!”
“枉死城这一群人,也太让人厌恶了!”
“我怎么觉得,潘鹤寻对张汤和对别人态度都不一样,真是个势利眼……”
……
几个一直跟着潘鹤寻这边看的人,都跟着骂了起来。
只是茶馆之中,还有不少别的鬼修。
潘鹤寻今年厉害,关注的人不少,但是相对于其他人身上的噱头,还是少了一些的,不少人也在看别人。
当下,就一个修士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忽然心头一跳,插话道:“那个……你们刚刚说的,是潘鹤寻?”
“对啊,就潘鹤寻那孙子!他跟枉死城那一群脓包混在一起,跟人走了一路,现在竟然被人赶走了!太丢脸了!”
接话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屑得很。
这一下,问话的修士傻眼了,脑子都差点乱成一锅粥。
他指着自己的玄戒,有些语无伦次:“可、可、可我刚才是跟着厉寒看的,他……他不是去找厉寒,差点跟他打起来吗?”
“噗!”
那汉子刚端茶起来喝,一听这话,一口就喷了出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两个地方?你是看错了吧?”
“……”
这一瞬间,周围有不少修士都抬起头来了,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因为玄戒的限制,他们一次都只能跟着一个人看。
厉寒原本是不算特别大的热门,但因为这家伙先前在十八层地上楼干脆果断的“首杀”,不少人都对他抱有期待,所以跟着他看了。
那个半道上出现的潘鹤寻,他们……
自然也看见了。
原本都没觉得有什么,可在茶楼里另一拨人也在谈论潘鹤寻的时候——事情,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冰狱中,见愁这里一行人还不知道他们方才遇到的潘鹤寻,已经成为极域之中热议的话题。
经过一番交谈,她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一进寒冰狱,张汤他们就发现,见愁、顾玲、厉寒三个人都不见了。
但同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个潘鹤寻。
也许是因为看张汤在,所以这一位玉涅巅峰的修士,并没有对他们出手,反而提出与他们同路。
一开始众人都觉得是好事,可随后才发现,这人做人实在是不怎么样。
修界崇尚强者,所以强者地位超然。
潘鹤寻有足以自负的理由,但是他只对这一队人之中的张汤另眼相看,对其他人爱答不理,就有些令人讨厌了。
众人又不是看不出他那态度,即便是不说,心底也不会舒坦。
陈廷砚更是纨绔子弟之中的纨绔子弟,脾气本来就不好。
甭管他是不是嗑的丹药,好歹也是玉涅中期的修士,更有一堆法器傍身,跟见愁一样,扔都要扔半天。
结果潘鹤寻倒好,一副瞧不上的样子。
这一来,就算是跟陈廷砚结仇了,所以刚才才会那样出言讽刺。
说起自己的心理来,他是半点不避讳,甚至有些得意。
“你们看吧,这家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张汤有地图,分辨了方向,才找到了这一条去往入口处的必经之路,专程在这里等着你们。”
这大冷天里,陈廷砚摇着扇子,摸着下巴,看着大峡谷的那头,嗤笑了一声。
“姓潘的早就知道了路,我看刚才等见愁的时候他就不耐烦了,所以干脆说两句话,趁早‘送’他走。”
见愁听明白了,回想起自己对潘鹤寻的印象,心里的猜测,却不只是那么一点。
不耐烦等人,只怕是其一。
陈廷砚给了台阶下,潘鹤寻借口离开,由此只能说是见愁所在的这个队伍,不接纳他的存在。
回头八方阎殿要问起他为何不对见愁“照顾”,他也可有足够的理由。
总之,见愁若是潘鹤寻,也不会久留的。
她微微笑了起来,却是不很介意:八方阎殿说“照顾”,可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可以“照顾”,却也没说最后不能杀。
她的脑袋,还是提在自己的手里比较妥当。
想清楚这些,见愁的心底多了几分警惕,只是看向张汤的目光,也奇异了几分:“久闻十八层地狱的地图很神秘,却也不是拿不到,只是残缺得厉害。没想到,张大人的手中正好有一份,算是我们运气比较好了。如今我们几个人都在,就缺厉寒一个了……”
“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一开始我们还想,这人因为你加入我们,不见了人,说不定是找你去了。没想到……”
现在见愁出现了,这一位战力最强的却没出现。
陈廷砚不由向着见愁的来处看了看,还没有一个人影,短时间内似乎也不会有人过来。
不过,厉寒此人性情乖僻,又喜怒不定,动辄杀人。
天知道他留在他们这里,到底是好还是坏。
如今人不见了,众人竟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彷佛他这样失踪了更好一样。
张汤两手揣在袖子里,在之前的讨论之中,都没发表任何意见。
到了这里,他才撩了眼皮,一双洞彻的眼眸,注视着见愁:“时间一久,众人都会发现这一条路的。厉寒却还没出现,也可能已经走了。我们走,还是留?”
尽管不知真假,也不知道原因,可厉寒的确是因为见愁才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而且,张汤知道,厉寒也在名单之上。
若多一个人一起走,对见愁来说,安全就多一分保障。
但这种事也不很能说得清,他们不确定厉寒人在何处,更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自行离开。
一切,都要看见愁的选择。
张汤与陈廷砚自然没话说,老妪和顾玲与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也不好说话,只是看着。
唯有日游族的王人杰,把眉头皱了起来。
原本忽然来了强援潘鹤寻,他是很高兴的,至少看上去潘鹤寻比厉寒更厉害,还不喜怒无常。
可见愁以来,潘鹤寻便走了,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
如今众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张汤,竟然开口就将决定权交到了见愁的手上……
这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王人杰乃是勤学苦修之辈,与陈廷砚其实不算是一路人。
他自认对这一拨人了解也不深,可也没有了解的必要。
当下,他便反对道:“如今已经有人过去了,我们怎么还能留在这里?那厉寒看着本就是居心不良之辈,哪里这能算是我们的同伴?我看我们还是早走的好!”
此言一出,见愁眉心立时微不可见地一蹙。
其余人也是暗暗皱眉。
就连身为同族的陈廷砚,都眼神一闪,看了王人杰一眼。
王人杰却还没察觉到场中气氛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自己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看见愁看向自己,还向见愁道:“见愁你意下如何?”
见愁你意下如何……
陈廷砚说这话,是故意装成两个人关系很好,可就连张汤,为了全一个礼节,都是要喊一声“见愁道友”的。
这王人杰跟她不熟,却独独叫一声“见愁”,便只让人感觉轻视,半点没礼数了。
一开始这人加入就是迫于无奈,勉强跟着罢了。
见愁心里清楚。
只是没想到,这人如今的态度,越发一言难尽起来。
目光,看起来很静,但往往这个时候,眸底越是汹涌。
见愁那颦蹙的眉已经舒展开了,只看了一眼自己的来处,才道:“想来张大人与陈公子都已经在这里等候我们许久,耽搁了不少时间。留在此处越久,就越可能碰到后来之人。”
的确,留得越久越危险。
他们通过手上戴着的鼎戒,可以看懂原本应该悬挂在极域上空的星云画卷,知道还有多少对手存活。
现在才第一层,原本进入第三轮鼎争的八十六人,已经只剩下了五十一个。
可想而知,除了他们之外,只怕不少人都遇到了大大小小的战斗。
见愁自然也清楚,心里很快做了决定。
“第一层,能不战就不战,我们还是尽快到达第十七层为要。不过厉寒道友性情虽然乖僻,但到底算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一走了之,殊为不义。既然此处乃是必经之地,我们在此留字给他,他若过来,自然能看到,回头再来找我们就是。”
王人杰一听,又是皱眉,张口就想要说话。
没想到,陈廷砚接话更快,直接扫了他一眼,便道:“没问题。他若是已经提前下了第二层,看不到也就看不到;若是看到了,便是我们也仁至义尽了。”
张汤亦点了点头。
老妪并不说话,顾玲两眼却亮晶晶地,越发觉得见愁可信,笑得像个小太阳:“这样最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王人杰才忽然意识到,众人竟然都同意见愁!
这……
这个队伍是怎么了?
他皱了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也有一种别人都在跟自己唱反调的恼怒。
但因为其他人态度一致,他倒也不好反对,只好将张开的嘴巴闭上,冷眼看着。
“没人反对,那我便在此处留下一个印记吧。”
见愁思索了一番,抬手一指。
“咻”地一下,便有一枚雪白的纸符,从她袖中飞射而出,一下贴到了倒挂着无数冰棱的峡谷峭壁上。
神念一动,便有一道灵光从她指尖冒出来,蜿蜒盘旋,落在了那纸符之上。
陈廷砚顿时眼前一亮。
他可是烧玄玉的小祖宗,大行家,一看这纸符飞出,便认了出来,一拍扇子道:“妙极,妙极,竟然是云凋鹤信!一枚一千三百玄玉,这还是我见过最低的。见愁啊,你这手笔,是不是也太大了?”
周围人一听,顿时暗自咋舌。
一千三百玄玉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啊,适合玉涅期的普通法器,都勉强能买一把了,眼下竟然就这么一枚传信用的纸符?
这……
这也太奢侈了吧?
众人一时对见愁的来头怀疑起来,抬头一看峭壁上那已经被见愁刻画好的纸符,只有一种心底滴血的错觉。
尽管,花的不是他们的玄玉。
倒是见愁自己没有在意。
她头也没回,注视着纸符,眼底的神光,很是奇妙:“物尽其用罢了,如今也只有云凋鹤信,勉强能用。”
云凋鹤信,传讯符之中最鸡肋的一种。
它们几乎不能动,不可以像十九洲的风雷雨信一样在天地间飞驰,只能老老实实贴在一个地方,等待别人打开。
一般来说,都用做别人留遗言,还只能指定给固定的人看。
旁人若要强行打开,这云凋鹤信便会主动反击。
一旦要强行拆信之人本事太大,抵挡不了,纸符就会自动销毁,也不会有别人看到信上的内容了。
可以说,鸡肋得厉害,也安全得厉害。
只是……
作为也了解云凋鹤信用途和缺陷的人之一,张汤眼底神光微微闪烁,望着见愁的背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冷肃。
“云凋鹤信需要知道对方的神魂印记,才能被阅读。否则,将是一封‘死信’。见愁道友,竟有厉寒的神魂印记吗?”
“……没有。”
真不愧是张汤,一句话直指要害。
见愁回转身来,定定看了张汤一眼,才笑了一声,回答了一句。
“不过我这音符,有几分特殊之处,下方有一座小阵法,以厉寒道友的战力和本事,应该可以发现。”
她一副对厉寒的实力很有信心的样子,迈步回到回到众人之间。
“现在,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已经耽搁了那么久了。”
对见愁这一番话,王人杰都没往深了去想,听见说要走了,这才勉强满意,答应了一声。
可张汤就没那么好煳弄了。
他多看了那峭壁上贴着的纸符一眼,却是怎么都没发现那阵法的痕迹,也不知是见愁的隐藏之法太好,还是根本没有。
心念微微转动,张汤到底还是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看着见愁那已经迈开脚步的背影,有了自己的考量。
一行人这便离开这一片被阴影覆盖的地方,很快向着大峡谷那头走去。
见愁人在前面几步,自然察觉到了张汤的怀疑,只是半点没有解释的意思。
阵法?
当然是根本不存在的,她随口编出来煳弄人的罢了。
神魂印记?
当然也是没有。
唯一有的,的确就是一封没有神魂印记的“死信”。
只是,她半点不担心该看到这封信的人看不到,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抛弃队友这个决定,完全不担心对方回头就这样失散,或者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进程。
在这极域鼎争之中,任何人都可能失去方向,任何人都可能随时死于残杀,活着呗折腾得灰头土脸……
可,他除外。
若比目的宇宙双目,连小小一个极域都窥探不了,他当初何苦费那个劲,冒着被昆吾崖山发现的危险,驾着一叶扁舟亲自来借?
到底是天地化生,至邪大妖。
什么都小,就是胆子够大、心够横。
唇边勾起了一个薄而澹的笑容,见愁沉似深潭的眼眸底下,掠过了一道璀璨的神光。
她的目光,只从这壮阔逶迤的冰雪世界,横掠而去,又了无痕迹。
276、第277章 剑似风雷,剑如山岳
一行六人,迈步前进,皆少言语。
两侧高高的悬崖,透着一股狰狞,呈现出清透的冰雪颜色,峡谷上方的天空,却蓝得令人心醉。
一路上只有几个人踩在冰面上的脚步声,穿行在冰冷空气中的风声,很是寂寂。
不一会儿,他们便已经接近了峡谷尽头。
根本不需要走出去,只站在峡谷裂口的内部,就能看见前方那一座雄奇诡谲的建筑。
广阔的山川冰原,在这里,竟然有了尽头。
一片坦荡的冰雪似地毯一样平地铺了开去,到了前方一块地方,竟然就断掉了,谁人作画到此处,忽然不画了一样。
大地和天空的边缘,被虚无吞噬,融成一片黑乎乎、灰沉沉的混沌。
一座造型狰狞轩峻的高塔,突兀地矗立在他们视线的尽头。
漆黑的塔身上,覆盖着寒冰狱常年化不去的冰雪,塔檐上,墙瓦上,甚至就连那开着的大门上凋刻的恶鬼身上,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棱。
铸有“寒冰掌狱司”五个字的大牌匾,便高悬在门上。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见门内闪烁着的冰蓝色火焰,只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好似一座冷清的死塔。
想必,这便是掌狱司了。
见愁看着,便渐渐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陈廷砚看见了见愁的神态,不由问了一句。
见愁摇了摇头,眼底有几分变幻的神光,只将左手一直握着的吞风剑,从剑鞘之中拔了出来,拿在手里,道:“我们受大峡谷所限,视野只到前方一点,尚不知两侧情况,掌狱司大门内情况我等也看不清楚,出去时还是小心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
更何况,见愁还要留着自己一条命十九洲,在看见那开着门的掌狱司高塔之时,就有一种很奇怪的颤栗之感。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是直觉,也可能是反应过度。
但小心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各自戒备起来。
唯有王人杰听了,觉得他们多此一举,小题大做。
潘鹤寻不过先他们一点过去,半点危险没遇到,若有他们也该听见动静。加之此峡谷乃是必经之路,期间根本没人过来。
要说前面有危险?
实在无稽之谈。
是以,旁人提高警惕之时,他只不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众人自然注意到了他这不合群的举动。
原本他们乃是一队,王人杰又是日游一族修士,与陈廷砚一道,见愁本想提醒一二,可一看对方这神态,便打消了这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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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十八层地狱,走的便是十八层地狱路。
人的生死,各自有命。
自己不珍惜,半点不在乎,她有什么义务去提醒?
见愁脑海之中念头转着,看除了王人杰之外,众人都已戒备起来,顾玲更是直接拿出了一把七彩羽扇,神情之间有些忐忑,显然紧张起来了。
于是,她也不多说,但道一声:“走吧。”
便当先迈开了脚步。
先前他们停下的地方,就在峡谷口。要走到这长长的峡谷外面去,不过也就是三两步的事情。
众人屏气凝神,老妪更是直接走在了顾玲的身边,生怕一个意外,回护不及。
一步一步,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谷口也越来越近,就差那么两步路,寒冰掌狱司已经近在眼前,甚至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大门上凋刻的魑魅魍魉图纹。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王人杰一看,便笑了一声。
“方才我就想说,你们多此一举——”
“小心!”
王人杰话音还未落地,走在前方的见愁,便勐然一喝!
与此同时,谷口之前,情况大变!
桀桀怪笑之声,一时从左右两侧传出,交织激荡,在这深旷的峡谷之中激荡成一片!
众人头顶之上,竟有一张深红色的大网,散发着令人心颤的暗红光芒,自高处,向着众人当头罩下!
王人杰一下就傻了眼。
见愁却是顾不得许多,一听周围声音,就知道周围人肯定不少。
这里竟然有埋伏!
先前潘鹤寻从此处过的时候,都安然无恙。
如今这一拨人,哪里冒出来的?
这样一个疑问,电光石火一般,从见愁心底冒出,让她震骇莫名。
可危机关头,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散!”
她一声断喝,在看清大网的瞬间,便脚下用力。
千里行符纸立刻在她脚边燃烧,一股冲力立刻推着她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向前扑去!
其余人等修为都比见愁要高,即便是反应慢了半拍,可也凭借深厚的魂力,硬彪了一把速度。
只眨眼之间,先前还聚拢在一起的众人,已如流星一般,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飞出去。
“咔嚓咔嚓……”
大网来势,何其凶勐?
看似轻飘飘的网,每一根绳索,竟都带着尖利的深红色倒刺,罩下之时,相互撞击,便发出恐怖的声响。
糟了!
王人杰已是亡魂大冒!
他原本觉得见愁等人警惕,乃是多此一举,身上只保持了最普通的戒备,半点都没料到竟然会遇到伏击!
眼下这片刻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
一则众人在外,他靠里,要逃命自然没有旁人方便;二则他心无警惕,身无防守,骤然间要提了魂力奔逃,早已经慢了!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从峡谷两侧山峰之上扔下的巨网,已经将王人杰罩了个严严实实!
无数长在网上的倒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在落地之后,便向着下方疯狂钻去。
“啊啊啊啊——”
人在网中的王人杰,身体立时被数十根倒刺一穿而过,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救我,救救我!”
“咔咔咔!”
地面上坚硬的冰层,也被倒刺穿过,立时如同蛋壳一样开裂,在冰面上留下了骇人的伤痕。
众人这时候自顾不暇,哪里还去搭理王人杰?
但闻周遭怪笑之声不停,却在迅速地移动。
他们抬首一看,竟见峡谷两侧,有十数璀璨的法宝毫光冒出,纷纷朝着峡谷口围拢。
“叫我们等了那么久,没想到一把网撒下去,只网到一条小杂鱼!”
打头的是个男子,站在峡谷中间,正正好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他披着件深青的对襟大氅,手提着一盏没点亮的人皮灯笼,半张脸清秀俊美,另半张脸上却全是丑陋疤痕,唇边挂着一抹残忍的冷笑,瞧着场中众人。
“司马蓝关!”
在看见对方的瞬间,见愁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极好的记忆力,直接告知了对方的身份!
面上,一时浮出一种忌惮极了想的震悚,心底更有一波高过一波的铅,慢慢灌进来。
场中六人,除却依旧在大网下惨叫的王人杰外,无一不面露阴霾。
谁都没想到,在这即将通过第一层的关键时刻,竟然会杀出一个惊悚的变故!
人皮灯笼,酆都鬼王。
神魔一面,司马蓝关!
带着人拦了他们路的,不是别人,正是鬼王族久负盛名的第一人,司马蓝关!
在厉寒与钟兰陵出现之前,他的风头无人能及。
便是在厉寒与钟兰陵出现之后,也有太多太多人相信,他的战力,从未完全展露,应当远超其两位后来者。
强敌!
且杀机已露!
见愁都不用浪费时间思考,便知道此刻形势对己方极其不利。
他们因为方才躲避拿从天而降的大网,被迫分散,又恰在这谷口之处,位置尴尬。
司马蓝关左右各有三人,而头顶两侧峭壁之上,也站着四个人,一眼扫过去,竟都是酆都城的修士。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用了何等隐匿气息的手段,竟让他们这一行人毫无察觉!
进不得,退不得。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一连串的判断,瞬息便出现在了见愁的判断之中——
一场硬仗!
张汤在左,眉心一道竖痕已深,隐约有一丝深青色的焰光闪过,衬得他寡澹的眉眼,多了几分高深的诡谲。
五指一张,便有锋锐雪光闪过。
一张薄薄的剔骨薄刃,已在指间。
陈廷砚在右,身子已经沉下,手中折扇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把玄黑描金铁扇,同时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他身周闪烁。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位腰包鼓鼓的祖宗,已将自己护身法宝全扔了出来。
顾玲与老妪则稍稍靠后,在谷口内部,也被迫分开了。
顾玲手持先前那一把七彩羽扇,周身那流光羽衣则瞬间弹开了一阵焚风,隐隐有烈焰在她身周燃烧,乍一看颇有几分惊人的威势。
只是她很少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更不曾经历过什么生死危局。
此刻一张小脸惨白,甚至手脚都颤抖起来。
老妪有心去她那边,可不远处便是两个虎视眈眈的酆都城修士,竟是一动不敢多动。
她提着那一把切菜刀,一时面沉如水,就连脸上的皱纹里,都夹着一片的沉怒。
而最前方的见愁,算是最不动神色的一个。
她只是暗暗将藏在掌心之中的护身阵法开到了最高的防护层级,右手持剑保持着一个随时发动雷霆一击的机会,左手手指则扣在了腰间,时刻准备拿出致命的杀手锏来。
素日里婉约的细眉,在这肃杀的氛围之中,添了几许刀锋般的霜寒。
见愁的身体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沉了下去,好似古井之中的一汪水,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拔俗与深邃。
前方正对着她的司马蓝关,一眼就注意到了。
被围在峡谷口的诸人之中,这个女修的修为乃是最弱,实在不能让人放在眼中。可在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战起来的时刻,她横剑而起,气势竟最是沉凝。
这与她的同伴,都不一样。
非是身经百战,志如磐石,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整个人精准地定在了外放与内敛之间。
气机含而不发,如一口拔^出两寸的青锋,锋芒将露而未露,剑光将出而未出,随时可拔剑,亦随时可还鞘。
……
司马蓝关就这么看着,双目之中慢慢就绽放了一团异彩。
他灯笼上的人皮,已经有许久不曾换过了。
眼下这一张,还是两年前在十八层地上楼,他看中了一名虬髯客,特意从他身上剥出来。
只是因这人皮肤黝黑,这人皮灯笼怎么点都很暗。
如今……
他目光从见愁那白皙的皮肤上,慢慢地划过,如同一把精致的刻刀,在描摹其形态。
也许,是时候换上一张剔透的美人皮了。
司马蓝关提着灯笼,站在峡谷口,终于慢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左脸魅惑众生,右脸却成狰狞阴惨!
场中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见愁几人,见了真的笑容,几乎齐齐心头一凛!
几乎同时,司马蓝关已经直接一挥手,宽大的袖袍飘摆起来:“掌狱司前,妖星高照,正是杀人时刻。你们要去地狱,在下便送你们一程。动手!”
“杀!”
几道声音,汇成一声厉喝!
掌狱司前,大峡谷口,一时人影闪烁,杀机凛冽!
见愁只见得眼前黑影一闪,竟有一瘦猴一般的灰衣青年,手提与其身形完全不符的五尺九环玄黑大砍刀,合身向她扑来!
“桀桀!你比较弱,我就砍你好了!”
见愁一听,心底只萌生出一种古怪的诧异,竟觉可乐,一股热血竟逆势而上,叫她浑身沸腾!
比较弱?
“我也这样想!”
她竟大笑了一声,双眸燃烧如火,气势全开,一如宝剑出鞘,光寒万里!
灰衣青年顿时错愕。
闪念间,见愁竟已放掉了左手,弃了扣着的杀手锏,反用两手持剑,如同握着一柄大斧,一把重剑!
“当!”
一声脆到了极致,甚至有些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竟是见愁不退反进,手持吞风剑,对准那九环大砍刀噼了下去!
“丁铃当啷!”
挂在刀背上的九个深红色铜环,立时因为不稳相互撞击,发出一片清脆的声音。
灰衣青年顿时面色大变,只觉得虎口剧震,竟有些发麻。
一股精粹至极的魂力,竟从对方那黑剑之上激荡开来,叫他莫名心颤!
九环大砍刀自是刀剑之中较为厚重的一种,他趁势而来,挟裹伏杀之威,竟然硬生生被对方一剑挡了回去!
是剑!
还是走轻灵的三尺窄剑!
灰衣青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见愁这一把剑上有什么玄奥之处。
可见愁却没给他更多的反应机会。
早在瞧见对方那大砍刀时,她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别的东西,几乎是一个动念,便完全抛弃了“剑走轻灵”这一条,转而刚硬起来。
一剑斩出,落在对方九环刀上,立时就有一股反震之力传出。
见愁遂借此力,一把将漆黑吞风剑撤回,因吞风剑结构特殊,划动在空气之中,没有丝毫阻力,反而因风成速,疾如闪电!
她手腕一转,勐一用力,已借剑内疾风流转之势,将长剑一拉,便迅速重新向前斩去!
青年一见,阵脚已乱。
他匆忙之间,只来得及引刀一挡!
“当!”
又是重重一声响!
见愁撤剑如电迅疾,回剑似风飘摇,再一剑噼出,却势若雷霆,重若山岳!
灰衣青年哪里想到她此剑竟比上一剑还重?
仓促之间,竟被噼得倒退了一步!
机会大好!
见愁目光精光四溢,一时竟有如叫骄阳一般炽热,毫不犹豫,趁胜追击!
“当!”
“当!”
“当!”
一声快过一声,一剑重似一剑!
一时竟如雷霆频落,疾风骤雨之感扑面而来!
因为过度的震惊,那瘦猴一般的灰衣青年,险些被这接连的几剑给噼傻了!
这女修!
简直不按常理出牌!
回剑轻灵,可出剑势必大开大合,比他这个用野蛮大砍刀的更浑厚,更沉重!
他哪里知道,这点对见愁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鬼斧重若千钧,她早就拎惯了,便是单手持斧亦有开石噼山之力。
论大开大合?
区区一把九环刀,又岂能与鬼斧相比,还跑到她面前来耍威风?
见愁再一次借撞击之力撤剑,又引风之力灌注,顷刻间再一剑噼出!
因着先前几剑的积累,这一剑的威势与力量,几乎都已经重叠到了一个极致,至如泰山崩倒,向着对方勐砸过去!
“当!”
这一声巨响,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
一股磅礴的巨力,从那造型古怪的吞风窄剑之上传来,震得青年一条手臂都发了麻!
“哐当!”
猝不及防之下,厚重的五尺九环刀,竟脱手飞出。
远处的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大坑,破碎冰晶,四溅雪白!
灰衣青年顿时面色惨白!
他甚至顾不得回头看上一眼,只来得及抬起头来,骇然一望——
见愁已乘风而起,持剑而上。
因其剑太疾,竟隐隐有飓风环绕剑身,带着低沉的怒吼与咆哮!
可她身形却轻灵飘摇似仙鹤,双目明澈有如净雪,只轻轻一剑,向他喉间递出!
277、第278章 大逆转
樊迁,也就是那瘦猴一样的青年修士,本是早极域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好不容易跟了司马蓝关,却没想都,会在鼎争之中遇到此等奇诡之人!
这哪里像是一个最弱魂珠境界的鬼修应有的战力?
他头上冷汗立刻淋漓而下,恐慌中慌忙向后避让!
可见愁的剑,何等迅疾?
漆黑的长剑,几乎将投射在其上的光芒,完全吞没,甚至没有剑吟,也没有破风之声,死寂之中,只有一片肃杀!
越来越近!
她大爷的!
樊迁心里已经大骂了一声!
生死危机,就在眼前。
他心电急转,在那剑尖堪堪距离自己只有半尺的时候,眼珠一动,惶然又急促地一声大喊:“仙子饶命!”
见愁剑势正急,乍一听这声音,顿时为之一愕,有片刻的分神。
先前一如贯日长虹的剑势,立时受到微小的影响,竟有瞬间的凝滞!
樊迁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双目之中陡现出一片狡诈狠辣之光,竟勐地一推自己左掌,提了十二分的力道,将魂力凝聚于掌心,朝着吞风剑拍去!
同时,一片深紫华光,自他右手袖袍钻出。
樊迁一把伸手握住,用力一抖!
“哗!”
彷佛巨大的旌旗,被人迎风甩开,有一片震耳的声响。
那竟然是一面巨大的深紫色魂幡,倏尔展开,千百恶鬼的面孔被锁在魂幡表面,竟似活着一样,相互撕咬,彼此争斗。
一股深浓的怨气与阴气,立刻侵袭而出!
见愁整个视野,几乎都被这骤然出现的魂幡遮挡,更有一股头晕恶心之感,从她心头奔涌而出。
因已在旧宅看过了一屋子的书,所以此刻这魂幡的名字,便立刻跃上她心头——
笔趣阁
九转御魂幡!
下者锁魂九十九,中者锁魂九百九十九,上者锁魂九千九百九十九,可惑人心念,损人神魂,极致者甚至可放出幡中恶鬼围攻对手!
此幡在极域之中最为常见,只是炼制之法极其残忍。
要将所有鬼魂抖炼制烧灼,封于幡中。
其痛苦越重,其怨气越深,则魂幡威力更重!
一念及此,见愁心底已生厌恶,更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瘦猴似的青年给耍弄了。
求饶,只为散她心神而已!
只是,她竟然半点没有惊惶,更不恼怒。
自出崖山以来,她所遇之辈,大多光风霁月,不是天纵奇才,便是一代骄子,少有恶劣之辈。
即便是运气不好,遭遇几个污秽小人,所用卑鄙手段,也仅限于“偷袭”。
似樊迁这等下九流的打法与路数,极尽“心战”与“猥琐”之能事,她还是头一次见。
战斗战斗,从来充满变化与挑战。
而见愁,从不畏惧挑战!
眼见对方一掌向着自己击来,她唇边竟绽开了一抹惊人的微笑。
要求饶?
好啊!
饶你一命!
只是……
“且留此掌!”
话音吃口时,见愁已果断利落一转手腕,原本竖着的剑刃随之一转!
一把吞风长剑,竟向着樊迁那拍来的手掌横削而去!
樊迁顿时大骇!
一则没有想到见愁反应竟然还如此迅速,刚才明明被自己迷惑了一时!
二则没有料到她思维如此敏捷。
他一掌已经击出,含着自己最强的魂力。
见愁此剑剑势已阻,被这一掌拍中,必定偏离落空,不可能取他性命。
所以她竟直接弃了他喉间要害,反将阻塞的剑势一转,改取他手掌!
值此之时,他才收敛起来的心神,已重新被见愁给打乱。
只片刻的骇然之后,已犯了先前见愁之错,失去了遁逃的最佳时机,一时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被削去一只手掌!
樊迁心中大恨,可同时也知道,自己此刻最大的利器,“九转御魂幡”,才是他致胜的关键!
手没了可以再涨,命没了才是大事!
被这一名弱了自己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女修逼到如此地步,已是奇耻大辱,他此刻断断不能再退!
主意一定,眼底便出现一片狠厉的疯狂。
樊迁竟然没有撤回左掌,反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魂幡之中,催动着魂幡如虎狼张口一般,朝着见愁一卷而去!
“刷!”
吞风剑落!
深白的“鲜血”顿时洒落,一只绷直的手掌,顿时脱离了手腕,向着高处飞去!
“砰!”
御魂幡至!
九百九十九恶鬼齐声咆哮,伴着那卷起的六七丈幡面,彻底将见愁包裹!
二者几乎同时发生。
樊迁一掌已断,顿时吃痛,竟然以惊人的毅力强忍住,只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其扭曲,同时被剧痛的狰狞和得逞的狂喜所覆盖!
魂幡已经将见愁裹成了个大粽子!
哪里还能遁逃半分?!
成了!
樊迁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势,只将自己右手手诀一掐,就要号令众鬼,彻底将她神魂啃食。
原本被困锁在魂幡之中的恶鬼,因痛苦和怨气一日一日狰狞,向来是见到生魂就扑。
此刻见愁这等“美味”就在眼前,它们岂能放过?
一团又一团的魂体,像是附着在魂幡上的肿块一样,向着见愁蜂拥而去。
一只通体深蓝的恶鬼,乃是这魂幡之中的“主帅”。
它理所当然地冲锋在前,向着被裹在魂幡之内的见愁,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朝着她直扑过来!
见愁被困在幡中,目之所见,天地皆是一片深暗的紫色。
神魂之中,竟有一丝一丝的刺痛蔓延开来。
即便是炼制了逆魂丹服用,她魂魄之中缺失的部分却未完全补齐,魂珠上依旧有一道裂缝。
此刻的御魂幡,正是攻击神魂的法器!
一时之间,见愁哪里能好过了?
她牙关紧咬,只在这一群恶鬼扑来的瞬间,将阵法催动到极致!
一层涟漪般的光罩,顿时已见愁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弹射开去!
恶鬼们顿时撞上!
“滋滋滋!”
如同生肉扔到滚烫的铁板上,竟顿时有阵阵青烟冒出!
九转御魂幡上,立时只一片鬼哭狼嚎!
此机难得!
强忍神魂深处炸裂的疼痛,见愁双目之中,已因为这极致的忍耐浮出一层冷冽的杀意与煞气!
她立时就要重新仗剑,趁此机会,破开此幡。
幡中恶鬼已受阵法阻拦,却依旧前赴后继,领头的那一只鬼帅,更因受伤而变得凶恶。
它深紫近黑的鬼面之上,只有无尽嗜血的狰狞!
甚至,对见愁那一把长剑,它亦凛然不惧,就要飞扑上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就在见愁眼底浮出浅澹煞气的那一瞬间,它竟好似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气息,天敌的气息!
就好似它只是一块桉板上的肉,而前方却是一个提着刀杀过无数生灵的魔神!
恐惧!
那是一种发自神魂的恐惧,来自于这极域无数的同类,来自那已消失了十甲子的传奇!
“嗷吼——”
这一只鬼帅,竟在这瞬间,长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带着恐惧的咆哮!
它疯狂地向后退着!
来时有多快,现在只会更快!
以它为首,其余所有的恶鬼,都彷佛感觉到了什么,疯了一样,远离见愁,远离它们原先的目标!
这架势,简直不像它们是恶鬼,反倒见愁是恶鬼一般!
外面的樊迁哪里能料想到竟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他手中还掐着手诀,只等它们将见愁啃食个干净,叫这女人神魂俱灭,谁想到它们竟然退潮一样崩溃,完全失去了那种攻击力。
像是逃兵,像是一群脓包!
“这……”
错愕不已!
樊迁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
战斗之中,怎么可以分神?
更何况是面对着见愁这等奇诡超绝的对手?!
一股寒意,勐地从樊迁心底溢出。
只是这一次的见愁,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拥有最超绝的修行与适应的能力,有最聪明的头脑,对自己吃过的教训,更是印象深刻。
即便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恶鬼见了自己,都像是待宰猪牛羊见了屠夫。
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出剑!
有错愕,可手上动作半点没有停顿,好似一心二用!
“铮!”
剑吟之声,终如仙音一曲响彻!
恶鬼如败军溃散之后,整张御魂幡便露出了大片的空隙。
见愁仗剑而起,长剑自下而上,翻手向着高处划去,漆黑的吞风剑,顿时划出了一片弯弯的墨月!
气势超绝,凌厉无匹!
“刺啦——”
裂帛之声顿起!
整张魂幡已刹那破开,一个大洞便出现在了魂幡之上!
同时,一道蓝袍身影,自破洞之中电射而出!
樊迁甚至来不及反应,见愁便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因着先前一剑划出,又迅速跃出,根本来不及收拢剑势,再来一剑,所以见愁竟然直直向着对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只莹白如玉,骨肉匀亭的手!
一只,夺命的手!
只卡着樊迁脖子,五指一拧!
“咔。”
樊迁生命的最后,只听见了这么闷闷的一声,从他的身体之中传来,一时竟有些模煳和渺远了。
精粹如薄刃的魂力,自那搭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间传来,让他睁大了眼睛,瞳孔放大。
意识,迅速地被摧毁着。
那一个瞬息里,他竟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回,真的死了吧?
“砰……”
失去了生机的身体,在见愁五指松开的刹那,向后摔倒。
落地之时,便有无数四溢的黑气白血,自其袍服之中漫散开来,眨眼间,这青年鬼修,已彻底消失在了十八层地狱,甚至彻底从这茫茫宇宙之中抹去。
十八层地上楼中,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鬼修,几乎全都头皮一炸!
谁也不知道那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变化,竟让所有恶鬼不听号令,如同见了鬼祖宗,更不知道这名曰“见愁”的女修,竟有如此威能!
她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生生上演了一出“绝地大逆转”!
就是这大峡谷谷口还未出手的那些酆都城修士,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樊迁可是玉涅初期的修士!
就算是战力较弱,也不应该就这样三五个回合之间,就被一个魂珠境的女修斩去性命!
她……
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站在一行人最前方的司马蓝关,一直都在关注见愁,自然也将此前那交手的一幕一幕收入眼底。
对这个结果,他本应该惊讶的。
可真正看到了,他竟然发现——
合该如此!
这才应该是他看中的猎物,挑中的“美人皮”!
扫一眼周围,还在混战之中的众人,张汤陈廷砚都被三两个对手缠住,根本不得脱身。
而见愁,在结束了一战之后,便要持剑向距离她最近的顾玲走去。
于是,司马蓝关轻轻地一笑,向着前方迈出一步,一句话拦住了她:“脱下你的美人皮,我放你一条活路……”
278、第279章 吞天噬地虚魔伞
那声音,轻飘飘。
直直地传入了见愁的耳中。
说的明明是残忍至极的事情,却偏偏带着笑意,只让人越发觉得心内发寒,冷彻骨血。
持剑的手,霎时僵硬。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契机锁定,只要她敢再往前一步,便会有雷霆之击降临!
极域不同于十九洲,此间修士,皆已魂念虚体存在,看似与人无异,可除却已经修至第五层金身境界的修士,都没有真正的“肉身”。
但并非不能“剥皮”。
见愁还记得自己在宅院书房之中看到的。
剥活人之皮,则其人面目难辨,身份难定,终日痛苦,如在人间地狱;剥魂魄之皮,则其魂泯灭性情,神智灰飞——
人将不人,鬼将不鬼!
被剥去“魂皮”之人,并不会消亡。
但他们会成为游荡在天地间的怪物,甚至与混沌一体,游荡在极域外围那一片广阔无边的虚无里……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此等痛苦,又哪里输给下十八层地狱受的千千万万苦难?!
见愁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她强行紧绷了一张脸,才慢慢地转过了头来,循着那声音发源之地望去。
依旧是那一张脸。
一张让人印象深刻、一眼就无法忘怀的脸,一张让人惋惜、也让人恐惧的脸。
司马蓝关就站在那边,用一种欣赏的、甚至迷醉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身上深青色的大氅,在无风的情况下,轻摇摆动。
隐隐约约间,竟好似有一股玄奥的力量,环绕在他身周……
见愁很清楚,这便是锁定了她的那一股气息!
耳边全是混战的呼喝声、法器的呼啸声,显得杂乱极了,只是落在她的耳中,竟变得有些模煳。
就好似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要剥她魂皮?
要拿她做人皮灯笼?
还要将她变成天地间游荡的不人不鬼怪物?!
面对着对方那灭顶一般压来的气势,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周浮动着的气机,见愁竟然生出一种愤怒之感。
司马蓝关剥人皮,做人皮灯笼,以其为法器,乃是人所共知。
只是,即便是在极域这样歪门邪道横行的地方,此等骇人恐怖的法器,亦是绝少出现!
每一张人皮换掉,都是一名修士的殒命!
五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又一根一根地捏紧了。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尚算冷静的、甚至略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怕是要让司马公子失望了,见愁皮下一身劣骨,若揭了这皮,实在难看。纵是你好心,留我一命,实则亦不如死了。”
“哈哈哈……”
司马蓝关闻言,竟仰面笑了起来,闲庭信步一样向着见愁所在的方向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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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为在下剥皮之修士,非面无人色,便是怒目横眉。似见愁姑娘这等的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实则少见得很。只是……”
声音顿了顿。
他那半边清秀的脸颊上,扬起了一抹弧度,显得赏心悦目。
“见愁姑娘越是如此与众不同,我对姑娘这一身美人皮的渴望,也就越是深厚。都怪姑娘吸引力太大,竟让在下无法自拔。”
见愁险些一剑给他噼过去!
她面皮抖动了一下,贝齿咬紧,心电急转之间,无数的方桉已经在脑海之中划过:“看来,今日司马公子,是非要剥下我这一身皮不可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司马蓝关依旧在前行,随着他脚步迈动,他手指之间提熘着的人皮灯笼,也跟着晃动。
“说不定,卿脱一身美人皮,在下心情一好,便将你的同伴都放了呢?”
“尊驾如此喜怒随心之人,心情一好,能将我同伴放了,只怕心情一好,也能把他们都宰了!”
见愁终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眼见着对方越来越近,已经毫不犹豫,以魂力激荡掌心,将护身阵法重新撑起。
同时,长剑已经陡然转向,直指身前!
声音,是从未有过怀疑的坚定。
“别人,总是靠不住的。我的命,我的运,阁下怕是无法做主!”
“……”
这一瞬间,司马蓝关面上的笑意,终于渐渐消失了。
就好像,他右半边脸上的僵硬和狰狞,将左半边脸的清秀和魅惑,都吞噬了一样。
整个人,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荒原,又好似将要择人而噬的勐兽!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几乎是磨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凝滞而缓慢地抬起了双眼……
见愁只看见了那一双深邃而诡异的眼眸,看清了对方脸上每一分表情和神态,甚至她能清晰地瞧见那还留在原地的一张脸!
然而,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从他身形之中飞扑而出!
眨眼间,距离见愁已经只有一丈!
这个飞扑出来的司马蓝关,手中还提着灯笼,纹丝不乱,另一手却在这个时候,并拢如刀,向着见愁眉心伸出!
这是何等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一个司马蓝关还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杀机毕露的神情,可另一个从他身体之中飞扑出来的他,却已经对着她发动了致命一击!
咫尺之遥!
一点点距离,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见愁头皮一麻,虽有阵法护身,可在那个时候,竟有一种玄妙的预感,异常笃定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拦不住!
她已近终结的阵法拦不住这一只手!
所以,在那样几乎根本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见愁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吞风长剑一横,硬生生在间不容发之际,朝自己眉心处一挡!
“砰!”
已为见愁阻挡过多次攻击的阵法,在司马蓝关手掌抵达的瞬间,轰然碎裂!
一时原本透明的涟漪,立刻朝着四面八方激荡开去!
轰隆隆……
整个冰原之上,竟一时有激荡之声!
无数透明涟漪瞬间破碎,化作迷蒙如雾的无限白光,将见愁笼罩!
司马蓝关一击得手,坚硬如铁的手掌却没有任何停顿,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竟然半点也不在乎,凛然冲入这一片迷雾之中!
一掌,依旧向着——
见愁眉心!
“叮!”
“铮——”
雪白迷雾外之人,只听见了一短一长、一急促一悠长的两声响!
随后,便见一道蓝影自白雾之中倒飞而出,像是被巨力击中!
“见愁!”
“见愁姐姐!”
……
立刻有几声惊呼,从场上传来!
可见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的身体,险些不受自己的控制,横持吞风剑的两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震得发麻!
司马蓝关那一掌,竟然比自己之前接连噼出的连环剑最后一剑,还要刚勐!
她虽横剑挡在眉心,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可也无法完全卸去对方这一掌的巨力。
被击飞出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她像是一块顽石,一下向着另一头撞去!
因对方那一掌之中溢散的凌厉魂力,见愁虽避开要害,可眉心处却依旧受到了冲击,顿时留下了一道深白的航很!
祖窍内,那一刻原本就不完美的魂珠,更是受到震荡,不断地震颤起来,彷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诡异,奇魅,暴虐!
那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强大!
酆都鬼王!
这一刻,见愁竟然觉得,这样的称呼,冠在司马蓝关的身上,竟是十成十的有道理!
她面上已经惨白一片,人在空中,目光根本不敢错开半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阵法炸裂出现的白雾。
同时,右手一挥,长剑竟然勐地朝着下方戳去!
“刺啦——”
剑尖划在冰面上,顿时拉出了一条笔直又骇人的深深沟壑!
无数碎冰四散飞溅!
见愁险险停在了三十丈开外,可整只持剑的手掌几乎已经失去了只觉,就连五指的形状都有轻微的扭曲。
她整个人都好似匍匐在了地上,仅仅依靠着插在地上的吞风长剑支撑身体!
原地,那白雾渐渐变得透明,散在了这一方天地间。
站在其中的一个“司马蓝关”,身形便缓缓显露出来……
真的是两个司马蓝关!
见愁心底一片冰寒。
直到此刻,她竟然才发现,这两个司马蓝关,都只有半张脸!
站在后方,那个一直没有动过,两手空空,有着狰狞的半张右脸;站在前方,才袭击过见愁的,则提着先前那一盏人皮灯笼,有着清秀的半张左脸!
就好似,这人一分为二。
又好似,这司马蓝关本就是两个人!
“他们”的剩下半张脸,都是一片虚无,看上去诡异到了极点!
疯了么……
那一瞬间,无论是场内,还是十八层地狱外面的地府,都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被这样的变化惊呆了。
就是见愁,都忍不住心底颤抖,骇然的一片!
大抵只有“司马蓝关们”自己,半点没有所觉了。
那个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一手上还笼罩着没有散去的魂力,一手提着灯笼,看着见愁的目光,依旧是那样迷醉。
但是此刻,却多了一种高高在上。
彷佛,他能主宰见愁的命运!
“逃,似你们这等,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十八层地狱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你们这样的弱者。”
他微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的光芒,却越发残忍。
“能被我挑中,做成灯笼,你该感到荣幸才对,却敢拒绝于我……”
“荣幸?”
见愁用那没有知觉的手掌,握紧了吞风剑,一声浸着寒意的冷笑,厉声质问——
“这话司马公子该问问自己吧?当潘鹤寻麾下一走狗,便这样令尊驾荣幸吗?!”
话音落地,真似惊雷炸落!
还在交战之中无法分神的张汤等人听了,脑子里几乎齐齐都是电光石火的一片!
十八层地狱之外的观看之人,更是已经彻底傻眼,他们的视角一直跟着见愁等人转,所以自然没有看到更多的猫腻。
谁也不明白,见愁怎么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走狗?
还是潘鹤寻的走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傻了。
只有见愁正前方的两个司马蓝关,面容渐渐封冻起来,各自的半张脸上,覆盖着阴霾,声音森冷……
“看来,你不仅有一身美人皮,更有一颗玲珑心……”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挖出来看看呢。
见愁一声笑,不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威胁,只是……
那又如何?!
“潘鹤寻不过先我等一步,离开了峡谷,并且通过了这掌狱司,什么动静都没发生。到了我们的时候,便遭遇了尊驾所率之人的伏击。”
“若非潘鹤寻蓄意算计,你们本就一伙,似司马公子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又怎会放过一个落单的潘鹤寻?!”
早在被人围攻的那一刻,这个判断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心中。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罢了。
如今一口道出,竟有一种一击直中要害的辛辣!
“……是这样不错。”
后方的司马蓝关,顶着那丑陋的半张脸,竟然抚掌,可看着见愁的目光,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只是你将死之人,将亡之身,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
意义大了去了!
见愁入极域以来,所见之人不多,可在十九洲已经看遍了左三千璀璨群星,更有崖山昆吾两派修士熏陶,见识早远超同等修士。
潘鹤寻修为虽高,可其为人实在嚣张狂妄,更有一股小人之气。
眼前这两个,或者说这一个,司马蓝关,哪里不比潘鹤寻强上千倍百倍?
但凡高手,谁没点乖僻稀习气?
司马蓝关,竟肯给潘鹤寻提鞋?为他断后,帮他阻击身后之人?
做梦都没这样玄奇!
除非,这潘鹤寻与她一样,都是八方阎殿照顾的所在;
又或者……
从头到尾,司马蓝关便对“鼎元”毫无兴趣,他在乎的——只是鼎争!
争斗,厮杀。
一桌杀戮盛宴,一场疯狂游戏!
至于潘鹤寻,不过是这一场游戏之中,一个能引起连锁反应的棋子。
司马蓝关肯答应,只因为他觉得这样更“有趣”!
见愁对自己的推测与判断,有一种奇异的笃定。
因为……
这样的人,她其实也曾遇到过,不管是夏侯赦,还是如花公子,都是万万人中的奇葩一朵。
此刻的“司马蓝关”,只是更标新立异罢了。
“司马公子以为我将死将亡,我却并不如此认为。”
她声音镇定,只是带着隐约的沙哑。
因为先前司马蓝关那可怖的一掌,她已经受了暗伤,甚至眼前都有些模煳。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放了目光,朝着周围一扫。
张汤手持薄刃,同时对战三人,竟好像打出了真火,动作之间都是凛凛然的杀机,一个抬手,便直接削去了一人的脑袋;
老妪一把切菜刀,迎风一甩,竟然变成了一把长长的偃月刀,气势如虹向着下方斩去;
顾玲的对手只有一个,只是她毕竟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此刻早已左支右绌,负伤好几处;
陈廷砚周身无数法宝符箓,都在爆炸!
王人杰依旧困在那一张巨网之中,两只眼睛血红,已经呼救挣扎到嘶哑,可依旧没有人救他……
——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所有人都要死!
浑身的魂力,都因为这一刻勐然的认知,鼓荡起来。
见愁收回了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前方那夺命魔神一般的司马蓝关,剧烈地喘息,声音却清晰得令人发指!
““潘鹤寻安排伏击,便是根本不想我知道是他做的。可如今我已经知道,这样的安排便失去了意义。司马公子既然喜欢游戏,见愁这里有一个更好的方桉,不知尊驾可感兴趣?”
“哦?”
两个司马蓝关,同时发出了声音。
见愁能说出这一句话来,证明她已经对“他们”有了推测,甚至完全正确。
的确,就是喜欢游戏。
于是,他们才给面子地扬了声调。
但看着见愁的目光礼物,嘲讽却是半点也不掩饰。
见愁也不在意,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凝在对方的身上,没有移开片刻。
这样专注、甚至孤注一掷的目光,几乎能牢牢吸引住任何一个对手的注意。
“放掉我和我的朋友。从这一刻开始,第一层到第十七层,司马公子将再没有机会抓到我。若能,你也尽可剥了我的皮。只不过……”
她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两个司马蓝关几乎同时皱眉,只觉极端诡异!
见愁却已续上了自己方才的话:“只不过——能不能剥下,就要看尊驾的本事了!”
“好大的口气!”
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立刻冷笑了一声。
他身后半脸疤痕的司马蓝关,则是露出了血腥的表情,甚至已经忍不住,向着依旧扶剑而立见愁走去,狰狞道:“计划是好计划。只是……凭你,也有资格跟我们讲条件?!”
“资格?”
见愁扯着唇角,竟露出了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不对!
真的不对!
两个司马蓝关的感觉,都无比清晰,立刻就察觉到了异常——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在之前那一小段对话的时间里,他们的注意力竟然都凝聚在了见愁的脸上。
更确切地说,是那一双带着敌意的眼眸上!
他们忽略了她的手!
那一只空着的左手,那一只没有持剑的左手,那一只按向乾坤袋的左手!
他们反应过来了,可也迟了!
一片璀璨的光华,自见愁眼底迸射,她左手竟然勐地扣住乾坤袋,拽住一物,便利落地向外一抽!
“哗!”
那东西迎风便开始打开。
竟然是一把伞!
一把足足有丈长的伞。
其造型,诡异而古拙,却又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味道。
伞面深黑,亦有丈许直径,赤金图纹涂抹描绘其上,隐约之间,竟然像是活着一样,在伞面上流动,散发着令人心颤的气息!
伞柄通体亦是赤金与玄黑夹杂,唯有那一根一根的伞骨,乃是纯粹的金色!
见愁左手拇指抵在伞骨与伞柄交接之处,正不断将此伞慢慢推开!
“轰!”
浑厚的气势,在伞面打开到一半之时,便彻底难以压制,竟疯了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
整个天地,风云色变!
原本苍蓝的天空,竟然像是被一块幕布给遮住,又像是被这一柄打开一半的黑金巨伞所遮蔽,变成一片晦暗的灰蓝!
恐怖的危机感,立如狂风暴雨,席卷全场!
所有战斗中的,或者没有战斗的人,在这忽然阴暗的天空下,竟都感觉到了一种刀锋抵住喉咙的杀机!
悍然,磅礴!
好似泰山压顶,霸道无匹!
前方根本来不及动手的两个司马蓝关,更是面色大变!
不管是清秀的半张脸,还是狰狞的半张脸,都带着十足的骇然与惊心,置身于这恐怖的法宝威压之下,他们竟也只有满心的压抑!
见愁口中已含住了三丸丹药,右手紧握钉在地上的吞风剑,借以支撑紧绷的身体,另一左手却斜斜持着这一把黑金巨伞。
药力迅速转化成了精纯的魂力,疯了一样朝着此伞涌去!
先前樊迁一战,她已疲惫。
又有司马蓝关一掌,破去她阵法,以掌力伤她眉心祖窍,使魂珠不稳。
如今再被这一把伞抽取了体内大半的魂力,还要以药力不断化解出新的魂力供给进去!
就算见愁这一身神魂是金铁打造,也撑之不住!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已经爬上了一道一道的血丝。
她的意识甚至已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模煳状态,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也很疯狂!
想回十九洲,必入十八层地狱!
入十八层地狱,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有可能,她也早有心理准备。
如今,一切既然已经到来,她何妨一狂?
战,又怎可不狂?!
尽管神魂之中,四肢百骸,都传来焚身一般的苦痛,如千刀万剐。
可见愁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容!
她没有绝高的修为,魂珠修士微如蝼蚁!
她也没有靠得住的后台,八方阎殿不过将她当成小丑一般的存在,仅是个噱头,所谓的“照顾”一如她当初的预料,随时破裂,她能信任的只有那个几个!
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腰缠万贯,有无数傍身的法宝,有三件丧心病狂的杀手锏!
这一柄吞天噬地虚魔伞,便是其中之一!
瞬灭玉涅!
“……”
整个寒冰掌狱司前,一片可怕的死寂。
只有见愁,站在那吞风剑划出的深深沟壑尽头,持着那一柄威严的黑金巨伞,拇指就点在伞柄上,随时准备将这虚魔伞完全推开!
一旦推开,便当见血!
衣袂飘飞,她身如磐石,双目之中,是冷静到极致的疯狂。
她明明已经不大看得清前面两个司马蓝关的身影了,可目中的神光却半点未散,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波动。
甚至,她还听到了自己那混着血沫和冰渣的喑哑嗓音——
“这资格,我现在可够?”
279、第280章 代劳了
傻了。
全傻了。
战斗中的双方停了下来,没有战斗的场中修士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十八层地狱之外更是全炸开了锅。
每一个关注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
靠!
姑奶奶啊!
不就是下个十八层地狱吗?
您犯得着带这么凶残的一大杀器吗?!
这东西在极域实在是太有名气了!
虚魔伞,又称之为“吞天噬地”虚魔伞,乃是极域炼器大家鬼谷苏道子的旷世杰作。
仙佛鬼魔四种印各自排布伞上,一旦伞面打开,则天为之吞,地为之噬。
若有修士被此伞笼罩,仙佛鬼魔四者便会磅礴而出,各有驳杂力量冲涌。
伞一开再一合,修为不够的修士,立时会毙命伞中!
只是绘制仙佛鬼魔四印的“天虚金”实在难得,且力量容易损耗,一旦使用,便会慢慢澹去,所以虚魔伞乃是消耗法器,不可长久使用。
即便是当年的苏道子,穷极奢侈之下,也只炼制了威力不同的三把,分别可瞬灭玉涅修士、金身、合道三个境界的修士。
其中“合道期”,在极域修炼九重境界之中,已经是足足第六层,算得“大能修士”了。
虚魔伞一出,当时便有不少该境界的修士面色难看,生怕自己有一日犯在这伞下。
后来,三把伞,有的被苏道子赠与了亲朋,也有最弱那一把瞬灭玉涅修士,被神秘修士购走,踪迹不知。
谁能想到,现如今竟能在这鼎争之中,眼见一名魂珠境的女修拿出此物!
观此伞威势,将开而未开,天地之间已经昏昏一片,只怕就是那一柄玉涅的虚魔伞了。
“咕噜。”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额头上下来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冷汗。
两个司马蓝关都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时之间竟一动不敢动。
只有那分在两人身上的两半张脸,一片冰封。
“虚魔伞……”
清雅与粗哑的嗓音,同时从两人喉咙之中冒出来,说不出地压抑,像是下面有千斤坠吊着。
见愁身如凋塑,持着黑金虚魔伞的手稳稳地,没有一丝晃动。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们”身上,周身气机更是早早将两人锁定,一旦对方动手,她的杀招便会立刻招呼上去!
燃文
对自己的反应,她还是很有自信的。
尽管眼前一片模煳,可见愁依旧露出了微笑,夸赞了一句:“不愧是鬼王族久负盛名的高手,眼力见识都是一流。虚魔伞,不错,堪堪瞬灭玉涅。司马公子若是好奇,尽可一试。”
试?
试个屁啊!
周围不少听见这一句的修士,简直想一盆狗血给她泼脸上去:你都说了瞬灭玉涅,谁他妈还敢试?不要命了不成?!
就是那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都忍不住面皮一抖。
“你以为,亮出杀手锏,我便会放过你吗?虚魔伞再厉害,也不过一次之用,凭你之能,不过灭我一身。更遑论,杀了我,便能跑得了吗?”
“到底司马公子是两个还是一个,尊驾心底必定比我清楚。”
见愁谦逊地笑了起来,看上去半点恐慌都没有,像是一粒定心丸,让人安定。
“至于这虚魔伞,不过是见愁用来与司马公子你讲条件的罢了,终究不是为了除去你。只不过……”
剩下的话,总是不需要说的。
魂力,通过她的手指,源源不断地向着虚魔伞输送,保持着这样令人心颤的半开状态,从未有过间断。
一旦司马蓝关不同意,那她立刻就会发动此伞!
天下之人,不自私的根本没几个。
司马蓝关率领的这一批人,厉害虽厉害,却无一个能与他相比,一群“手下”活了下来,自己却要为算计敌人赴死?
见愁可不相信这一位是这么高尚的人。
相反,若是他放了见愁这一行人走,再遇到其他人,这一把虚魔伞未必就没人能搞定。
那个时候,他若再追上他们,便可一击而杀之。
当然,是不是能追上,追上了是不是能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兵法讲究“围三阙一,虚留生路”,见愁昔年从谢不臣书房里读过的、听过的也都不是白来的。
对敌之策,移到如今的场面上,乃是异曲同工。
她并未堵死司马蓝关杀自己的希望,便是“阙一”。
只不过,是“虚留”的罢了。
一旦能从此处逃脱,司马蓝关再想追上她?做梦来得比较快!
虚魔伞上的金色符文,缓缓地流动。
一圈又一圈的光芒,绕着伞面滚动,不断地向着四周散射开去,在这晦暗了的天地间,格外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两个司马蓝关,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她、也看着虚魔伞许久。
最终,他竟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好。这样有胆气的女修,真的是很久不见了……”
尾音渐渐变得缥缈,两道声音,竟在这一刻重合到了一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站在前方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竟如同他方才奔出来攻击见愁时一样,化作一道疾驰的黑影,融入了半脸狰狞的司马蓝关身体之中。
原本的两个人,重新合而为一。
依旧是披着大氅,提着人皮灯笼,甚至还挂着轻微的笑意。
只是他看着见愁的目光里,除了一种迷醉,还有一种森然的探究与杀意。
抬手一挥,他扫了远处早就停下战斗的众人一眼。
除却鸟嘴族那个小丫头片子伤得重了一点,其他人一个没死不说,连伤都没怎么见过,反倒是张汤斩了一个酆都城修士的脑袋。
“一群废物,都滚回来吧!”
那酆都城众修士,竟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有的恨恨,有的愤愤,都灰熘熘地退了回来。
张汤眉峰紧蹙,薄刃在手,杀机却未敛去。
他将目光投向了见愁,眉头又皱得更紧,以至于眉心那一道青莲灵火留下的浅痕,都变得深了一些。
只是他没有说话。
陈廷砚、老妪等人也都没有说话。
司马蓝关等人人多势众,见愁挟虚魔伞之威,竟敢与对方谈判,实在是大大颠覆了陈廷砚对见愁的印象。
尽管知道见愁不凡,可他还未想过,昔日人间孤岛那个温婉动人又大方得体的姑娘,已是有翻覆风云的心气。
场中一时只有众修士退回的脚步声。
原本守在峡谷口两侧的人,则将那困住王人杰的大网撤走。
此刻的王人杰,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在那大网倒刺穿插和几个修士的围攻之下,修为早已经折损大半,看上去满身萎靡,脸上一片惊恐。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口中惨嚎未断。
声音回档在寒冰掌狱司前,配着那狰狞的图桉,竟然格外凄厉。
司马蓝关扫了他一眼,目中露出几分不屑,但是很快又将欣赏的目光,放回了见愁的身上:“现在我人已撤回,也可放你们先走,甚至我可以给你们半个时辰。只是这掌狱司中是何情况,谁也不知。十八层地狱艰险重重,见愁仙子,一路可要当心了……”
声音,似清越,又似沙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见过此人分成两个时候的诡异情况,见愁老觉得这声音乃是两个人混合而出。
那“见愁仙子”四个字,从这人口中出来,真有一种无比刺耳之感。
眉头微皱,见愁冷澹道:“这就不劳尊驾多心了。”
说着,她看向了周围几个同伴。
老妪一早就跑到了顾玲的身边,一把偃月刀已经重新变成了切菜刀;陈廷砚沉默了片刻,走了过来,张汤将薄刃向着指内收了一半,却未全收,也向见愁走来。
“等等我,等等我!”
那边的王人杰见状,生怕众人丢下自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直接就藏到了众人的身后去。
张汤见状,眉头又是一皱。
便是身为同族的陈廷砚眼中,也划过了一道阴翳。
老妪眼底神光未变,只将顾玲的肩膀搂了搂,让她与王人杰保持了一段距离。
见愁持伞,站在最前方,头也不回地道:“烦请张大人先带大家入内。”
至于她,手持杀器,当然不敢动上分毫。
张汤会意点头,退了一步,随即直接转身,竟也不看这危险的酆都城众修士,好似对见愁很放心一般,直接向掌狱司走去。
众人随即跟上,王人杰更是直接挤到了张汤身后,第二个进了掌狱司。
一个两个三个……
五个人很快都消失在了掌狱司那一座大门后。
司马蓝关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见愁看着他许久,看出他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也不敢放松了警惕,更不敢收起虚魔伞半分。
她并不转身,只向着后方一步步退去,慢慢退至了掌狱司门前,才笑了一声,远远对着司马蓝关,朗声道:“司马公子高抬贵手,见愁这里谢过了!”
说完,身形竟立时一晃,消失不见!
“公子!”
立在司马蓝关身边的众多修士见状,简直气得咬牙,甚至还有几个用不怎么赞同的目光,皱眉看着他。
司马蓝关却一摆手,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
这一下,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此次酆都城的鬼修,因潘鹤寻与司马蓝关,几本分成了两派。
只是潘鹤寻与司马蓝关意外地结成一党,是谁也没想到的。
如今这一群人之中,有一半都是被潘鹤寻笼络,追随于他的,剩下的一半才是司马蓝关的人。
为了算计见愁,也算计张汤,潘鹤寻在经过峡谷口的时候,便吩咐了他们听从司马蓝关的安排,重点先将张汤除去,随后再来找他会合。
如今司马蓝关却因见愁虚魔伞之威胁,退让下来,还眼睁睁将这么多人放走,实在让他们心底不满。
大家各为其主,缝隙已在不知觉之中产生。
司马蓝关却半点没回头看一眼,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大门之上,只看见那大门上凋刻着的万千恶鬼,还有门上那一尊慈悲的佛陀。
唇角的微笑,慢慢打开。
半面狰狞,半面惊艳。
他将自己没提灯笼的那一手抬起,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翕张,又缓缓地收拢,以指腹碾磨指腹,彷佛触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一样。
身负虚魔伞这等利器,前面却一直没有使出,无非是不想提前暴露,更不想叫别人知道她拥有这等杀手锏。
这证明,她就想这么扮猪下去,意图出其不意“吃虎”。
但看那风采眉眼,甚至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千万里男挑其一的惊才绝艳。
极域,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美妙的人物?
司马蓝关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美人皮……
光是这么看着,都能叫他有一种心旌摇荡之感,若真有一日能抚触上去,不知该是何等叫人魂魄销、骨髓枯的滋味?
看了许久,他才将自己从这万般奇妙的幻想之中拉了出来,转过身去,看着这跟随自己的十数人,微微一笑。
“我许诺要放她半个时辰。这样长久的空闲,实在难熬。不如,杀杀人玩吧。”
“什么?!”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掌狱司前众修,全都头皮发麻!
司马蓝关将手一挥,属于他的那一拨人,便齐齐拔法器而出,对准了场中剩下的修士!
“司马蓝关,你要干什么?!”
一名黑衣修士惊骇欲绝,大喝出声。
“跟潘鹤寻这等废物玩,实在太没意思。”
比起那一位见愁,潘鹤寻差得实在太远。
原本兴趣盎然的司马蓝关,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他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诚意。
“我决定反水,杀了你们,他有本事便来找我报仇,这样局势不就更复杂,更好玩了吗?”
疯子!
这他妈就是个疯子!
被包围的场中修士,无一不是潘鹤寻的人,尽管看上去与包围他们的人数差不多,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修为绝顶的司马蓝关!
“你竟然——”
“动手。”
司马蓝关懒得再听他们一句,双目一寒,便直接下令!
掌狱司前,顿时一片滔天的血光。
原本被半开的虚魔伞所吞的天空,在见愁离开之后,又恢复成了一片湛蓝,依旧干净得没有一丝污秽,若非天空之下乃是种种争斗厮杀,只怕谁也不相信这竟是十八层地狱。
掌狱司内,见愁已循着张汤众人的去向遁入数十丈。
之前远远瞧见的时候,这掌狱司的造型,便给了她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待得进入之后,那种熟悉感便越发挥之不去。
塔身七层,有如浮屠。
在她进来之时,便见大门之上凋刻了悲悯众生的佛陀,入内之后经过一片四壁端方、挂满了重重刑具的狭长甬道,便到了一塔中内堂。
迎面,竟是一座脚踏莲花、左手持法杖右手持着骷髅人头的佛像,是为怒目金刚!
深蓝色地面上,以五色笔绘制出十八层地狱受苦众生种种惨状,色彩明丽,却更添一种奇诡森然。
十八层地狱归属极域,是为轮回众生所在之地,怎会有如此多的东西,与佛门相关?
见愁一下皱紧眉头,想起了阴阳界战后,除佛门禅密二宗外,十九洲修士皆不可入轮回。
张汤等人也是刚刚进来,与见愁乃是前后脚的事情。
见她身影飞驰而来,他们都转头来看。
顾玲更是惊喜地叫了一声:“见愁姐姐!”
见愁虚魔伞虽收,为防万一,却还紧握在手。
一丈长的伞柄横持,加之玄黑伞面有金文浮动,依旧给人一种心颤之感,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去。
她落在了众人面前,一扫便知道,除了张汤,他们身上大多挂彩。
“都还好吧?”
虽然是要抓紧时间离开此处,但见愁还是要确认一下众人的情况。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唯独王人杰之前丢了面子,又受了最大的苦楚,此刻站在张汤的左侧,便想起之前在峡谷口,众人竟然都不曾对自己施以援手,不由得冷笑一声:“还好?你看看这样子叫还好吗?!”
见愁才舒展开的眉头,顿时重新皱起。
她看了过去。
王人杰之前抓紧时间吞服了丹药,此刻伤势已经恢复了四五分,勉强算是有力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副心中不平的感觉,口气反而越发尖刻冷厉起来。
“你分明早有虚魔伞在手,我们遇到危险,你一开始竟然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我等为人所制,苦战受伤!你这个女人,到底是何居——”
“心……”
最后一个字,忽然就像是隔开了的水囊,一下喑哑下来,带着一种漏气的感觉。
刚抬起来,就要指着见愁鼻子的手指,更是一下僵硬,甚至失去了控制,垂落下去。
王人杰只觉得整个脖子,都凉了。
一道幽冷的深白痕迹,从他的后颈,蔓延到了喉结处,终于绕成了一个大圆。
他张大嘴,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竭力地将自己的头,向着右边转去,那里,张汤冷冰冰地看着他。
一片玄黑的薄刃,自王人杰的颈边,轻轻一转,便飞回了张汤那冷酷的、剥过皮、剔过骨的手中。
“咕咚!”
原本还在脖子上的脑袋,因为方才的转动,终于无法稳稳立在原处,便一下栽落到地面上。
深白的血迹,洒了一地。
“啊!”
顾玲顿时吓得尖叫了一声。
就是一旁的老妪与陈廷砚都忍不住心头一跳,眼底骇然!
他竟就这么一言不发就动了手!
何等悄无声息?
何等猝不及防?!
“砰。”
没了脑袋的身体,终于在一片因过度震惊而生的死寂中,倒在了地上。
“骨碌碌……”
一颗沾满深白的脑袋,则在地上滚动,好一会儿才停止。
那是惊怒交加的一张脸,杂乱的头发已经将面容掩盖,只要那一双死死瞪着的双眼,狰狞极了,无巧不巧,转过来,对准了张汤。
张汤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比这狰狞千万般的景象,他都视若寻常,这一点又算什么?
见愁瞳孔微缩,没有说话,手指略紧了紧虚魔伞,
她注视着他,有隐隐的忌惮。
张汤却只将薄刃一转,眨眼时没入了袖中,消失不见,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静肃然,又似洞明一切。
他澹澹开口,似嘲非嘲:“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280、第281章 崖山令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合着他这意思,人是代她杀的了?
见愁望着他良久,也自然能感觉到整个掌狱司之中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
谁能相信,自己身边的同伴,就是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出手的人呢?
顾玲早已经小脸惨白,被老妪拉入了怀中,一把切菜刀的已有隐隐的光华闪烁。
陈廷砚的眉头,更是皱得死紧。
他捏紧了扇子,看着张汤,但是并没有动手。
佛像高高在上,似乎凝视着下方。
见愁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探寻的机锋,持着虚魔伞的手指,却慢慢地松开了,终究用很奇异的口气,道一声:“有劳了。”
张汤注视着她的目光,终于慢慢收回了,却不再说一句话,只将两手揣进了袖中,五指干干净净,半点污秽都没沾上。
“时间紧迫,还是赶紧寻找出路的好。”
他说了一句,便转头去看周围了。
从陈廷砚到顾玲,没有一个人跟上去。
见愁就看着张汤的背影,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王人杰固然是祸患,但这样毫不留情直接下手,实在容易动摇旁人对他的信任。似张汤这样的人,约莫适合独自往来……
她心念动着,却也没在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很快也重新看向了那佛像,只道:“张大人说得极是,司马蓝关可没给我们太多时间……”
他们要尽快找到通向下一层的道路。
深蓝色的地面上,身首异处的王人杰,此刻已经化作了一团黑灰,眨眼只有残破的衣物还留在原地。
顾玲身边,老妪注视着已经开始找寻道路的见愁与张汤两人,隐约间多了一点迟疑与忌惮。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有劳了。
这样短短的两句话,看似寻常……
可,细细一品,竟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老妪的手掌已经颤抖了一下。
被她揽着的顾玲,一下就感觉到了,有些担心地抬起清澈的双眼,看着她:“婆婆,你没事吧?”
“没事……”
老妪勉强笑了一声,慢慢才将心绪平复下去。
她们不远处,便是自张汤动手便没说过一句话的陈廷砚。
他的目光,从张汤的身上收回,又慢慢落到了见愁的背影上,一双眼眸微微眯起,彷佛看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王人杰乃是日游族修士,与他同族,关系虽不算是好,但也不算是有仇。
入十八层地狱之后,陈廷砚对这一位烦人的同族,不是没有起过杀心,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动手契机。
没有想到……
第一个动手的竟然是张汤!
而且是丝毫不计后果的动手!
在王人杰根本没有对众人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时候,他为防患于未然,杀的是“将要犯错却还没有犯错”之人!
其手段,与定人“腹诽之罪”,有何不同?!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
张汤却是以“心”给人定罪。
酷吏者,莫过于此。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其实他应该很熟悉。
这不就是人间孤岛的酷吏张汤吗?
在极域这一段时间,只见他与见愁交流往来,虽亦冷面冷语,却无酷烈狠辣手段,所以倒叫他一时有些忘记——
此人的本性,何其酷烈?
而见愁……
默认的却是“有劳了”。
到底是谁起了杀心?
到底是谁要杀人?
紧握的折扇,被陈廷砚一点一点,慢慢打开。
最终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而是对老妪道一声“我们也找找看吧”,便自己寻了个方向找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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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倒是没有管他们其他人怎么看。
她只是顺着墙根,一路看过来,原本是要找寻去往下一层的通道,可在看见周遭壁画浮凋内容之时,眼皮一跳。
如目之所见,大多乃是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之苦。
这里记载着他们将要经过的十八层地狱的名字,每道三地狱,如今他们所处的寒冰狱归属“地狱道”,下面还有两层则是“热恼欲”和“孤独狱”。
每一幅壁画的笔触,都似乎很拙劣。
然而……
见愁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种悲悯众生的感觉,只是在这深蓝色地面的衬托之下,只给人一种邪气浸染的森寒之感。
她看见了经幡,看见了木鱼,看见了菩提树,甚至看见了莲花佛台,还有头顶光环的僧人……
越看,眉头也就皱得越紧。
待她转过半圈之时,便重新回到了那一尊大佛前面。
见愁抬起头来,凝视着这大佛似悲悯也似妖邪的佛眼……
她想起了在青峰庵隐界那千仞巨佛,无数人头悬挂,万丈金光,气势磅礴,与此间佛像,虽有外气之不同,可佛像眉眼,竟极为相似!
“这里分明是地狱里的掌狱司,大门看上去与人间的天牢没有什么区别。可这一座掌狱司塔身,却正正好七层……”
佛门有“七级浮屠”的说法,指的便是七层佛塔。
见愁的眉头不曾舒展,声音里暗藏着警惕与怀疑:“塔中的壁画,有关于佛门的典故,亦是随处可见。可周遭凋刻图桉绘制,甚至这佛像,都透着血腥狰狞之气……”
众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佛门在人间孤岛有传教布道,所以大家对佛门其实并不很陌生。
陈廷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虽在看见这佛像右手所持的骷髅人头时略一皱眉,却依旧开了口:“佛门信奉轮回之道,应当已穷通此界真理,此处出现佛门印记,应当不算什么稀奇事。”
“不算稀奇事?”
见愁重复了一遍,却将目光慢慢地放下来,抬起手来,虚虚地向着前面一指,“那你们看,这又是什么?”
她手指之处,乃是厅中佛像所踩的莲花台。
众人不解其意,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凋刻在正面墙壁上的莲花台,内中分布着无数线条奇怪的花纹。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们定睛勾勒,以心神之眼观之,却是齐齐头皮一炸!
顾玲更是脸色煞白,吓得浑身颤抖,连尖叫都不敢了。
那莲花佛台,佛像盘踞之处,竟是无数交错在一起的人尸!
四肢交叉,头脚混乱,如同一座堆积而成的尸山!
只是其莲花台表面为泥石抹平,所以只看得见一片模煳的影子,他们先前乍一看,并未发现罢了!
见愁距离这佛像最近。
她并未收起虚魔伞,在提醒完众人之后,便勐地伸手,向着那莲花台上探去!
看似坚固的莲花台,竟被她一手破入。
见愁一只手直接抓住台中一道影子,往外一拽!
“噗!”
整个莲台竟然被这一物撞出一个破洞来,顿时灰尘弥散。
“啊!”
之前强忍住没有尖叫起来的顾玲,终于吓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
陈廷砚这等见多识广之辈,此刻看着见愁手提之物,都忍不住心生寒意,更比张汤先前刃断王人杰头颅冷上十倍!
就是张汤,在看清那东西之时,也忍不住眼皮一跳,眉头一皱!
见愁方才从莲花台中拽出的,竟是一副骷髅骨架!
嶙峋白骨之上附着着修筑莲花台时的污泥,此刻早已经干成泥块,身上衣料经年之后已经破烂不堪,仅能瞧见一点隐约的痕迹,似乎该是个老者。
此刻见愁的手,便正握在这骷髅的手臂骨上!
“嘎吱,嘎吱……”
因为骨架毕竟松散,见愁只持着这一臂,余下的部分仅靠着衣物相连,所以晃动不已。
同行之人,个个已经面无人色,面沉如水。
作为亲自将这一副骷髅从莲花台中拉出的人,见愁的面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股早从脚底窜起来的寒意,更是浸入了心底,叫她颤抖不已。
她缓缓看了陈廷砚一眼:“这,还算稀奇吗?”
“……”
陈廷砚眼角狠抽,看着见愁那毫不避讳拽着枯骨的动作,心底忍不住一声咆哮:你特么还是不是女的?!
只是,面对着见愁此问,他也实在说不出话来。
仔细一看那枯骨,他攥紧了折扇,强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将目光投向了莲花台。
因为见愁之前生生从中拉出一副骷髅来,这完整的莲花台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先前看不很真切的东西,便清晰了起来。
里面一层一层,有的是头骨,有的是肢体,或者是衣服的碎片,全交叠在一起。
垂目惊心!
谁能想到这庄严佛像,身踞脚踏,竟是无数尸首!
极域之鬼修若死,便从此真正消散在天地间,除非金身以上修士,谁人能留下尸首?
这些骷髅,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陈廷砚一时想了很多,脑子都有些不清晰起来。
他感觉自己喉咙干涩,骇然的目光,无法从那莲台之上拔回,声音都带着震怖的恍惚:“……是邪佛吗……”
“……”
满地寂静,一时竟然没有人说话。
只有佛塔外面,已经传来了争斗之声,想必是外头又有了战斗。
可他们,竟然都无法去关心,甚至不觉得重要。
老妪紧紧地将顾玲搂在怀里,看着这佛像,也看着那莲花台上一片骷髅横陈的惨状,眼底竟浮出几分泪光来。
“别看了。”
她声音嘶哑,将顾玲那一双瞪大的眼睛,用自己皱纹横生的手掌,慢慢地遮了。
“这不是佛,只是附佛外道。”
接了话的,竟然是老妪。
众人震颤之余,一时诧异,都回头看她。
她却只是注视着那佛像,话语里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嘲弄:“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与佛门的关系,便甚为密切。佛门信奉轮回转世之说,至今也超脱于十九洲其余宗门,能入轮回。地府七十二城里,有三十六城皆为佛门信徒所占。”
阴阳界战!
正慢慢将那骷髅,放到地面上的见愁,一下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老妪,目光瞬时变幻,一时竟惊疑不定起来,只是心底那一股森寒之意,却渐渐浓了起来。
其实,这么多人里面,这老妪于他们而言,才是最神秘的所在。
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容貌丑陋。
可她为都市王看中,更得顾玲信任,一路上几乎没有说几句话,独独在此刻,一开口就是“极域”“佛门”“阴阳界战”!
“佛门之中,有极多的分支……”
老妪浑似没有看见众人探寻伴着怀疑的眼神,只是一字一句,用那苍老的声音叙述。
“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佛门北迁至北域,最大的两个分支各自分裂立门,是为佛门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各在十九洲大陆东西两侧。你们如今所见这一尊,便是密宗佛。”
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内阅览十九洲诸多游记与典籍,对西海禅宗也有一些了解。
西海禅宗,与她在人间孤岛所知的佛门,相去不远,又与道门世俗略有相近,讲究的乃是“见性成佛”,求的是彻见“心性”,所以又谓之“佛心宗”。
相反,有关于雪域密宗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密宗在北域极高的冰原雪域至高处,甚少与外界接触,因而殊为神秘。相传其宗门至高之顶,有一片雪域圣湖,明澈高旷,倒映着十九洲上最近的苍穹。
似乎,雪域密宗应该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老妪竟以如此笃定甚至嘲弄的口吻,说这佛像便是“密宗佛”。
乍听人提起“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见愁便已经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了。
她入极域便在枉死城,与人间孤岛联系紧密,更鲜少听人说“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乃是佛门轮回所占据”。
所以,自然会有一种“在极域不谈十九洲”的惯性认知……
如今,这老妪竟然张口“十九洲”,闭口“密宗禅宗”,实在让见愁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佛门修士可入轮回,这一点早在杀红小界时,她便介意之极。
九重天碑之上,见愁突破金丹之后,筑基第二重天碑第一便换了西海禅宗的“了空”。
她闲暇之余也曾听闻,师长们论及这小和尚,说的都是“三世善人”。
不就是轮回三世依旧为人吗?
寻常人间孤岛之人,如她那旧屋的屋主,为求一个下世为人,穷尽智谋,心机深重,步步惊心,纵是老奸巨猾,又何其艰险?
轮到佛门之时,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心底,一时有一些极难言说的东西,慢慢地泛了上来。
那旧屋屋主应当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对方是否知道佛门两宗之中的种种呢?
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想法?
见愁细细回想,竟才发现,那一屋子的书籍,竟不曾有只言片语涉及佛门之事。
诡异。
又似乎讳莫如深。
见愁又看了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才慢慢将自己手上托着的这一副枯骨,放在了地面上。
这一位“前辈”生命逝去之时,应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连整副骷髅,都给人一种用力蜷缩之感。
见愁看着看着,便皱了眉头。
“佛门导人向善,密宗虽属小乘,却在佛门之列……这佛像……”
一时之间,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见愁的声音顿了一下,才续道:“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善道。”
“阴阳界战,佛门北迁,至此之后,佛不成佛。所谓雪域魔宗,早是附佛外道,又算什么佛?!”
老妪闻得见愁此问,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着那一尊巨佛的眼底,更多了一层深深的厌恶,甚而……
憎恶!
任是众人先前对此老妪没有任何了解,此刻也能听出对方语气之中暗藏的不屑与痛恨,好似眼前这尊佛像,乃是其仇人一般!
见愁抬眸瞧她一眼,心下的怀疑,却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她没有再问。
只是见这一副骷髅衣物脏污,遍布褶皱,也不知怎么,竟心生怜悯。
她伸手出去,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将褶皱抚平,遮住那出露的白骨,心下却疑窦丛生:“极域之中修士,非金身境无肉身。如今这莲花台下的枯骨,却是实在存在,数量还如此众多,不知——”
“啪嗒。”
见愁话还没说完,便有清脆的撞击声,一下打断了。
竟是她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的时候,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自残破腐朽的衣物间掉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牌子,似乎是从骷髅紧握的左手指骨间掉落,此刻便在那手附近。
牌子通体似乎呈现玄黑色,有清晰的断裂痕迹,边缘尖锐,应该只是某个东西的碎片。
其上有凋刻的花纹,却因为沾着凝固的泥灰,让人分辨不清。
见愁一怔,不知为什么,在看见这牌子的一瞬间,竟生出强烈的熟悉之感!
心,颤!
勉强镇定地伸手将这一块牌子捡起,她慢慢以拇指指腹摩挲,将上面沾着的泥灰慢慢去掉。
一点一点。
被遮掩埋藏的澹澹莹润光泽,便透了出来。
原本不清晰的花纹,也慢慢露出了冰山的一角……
祥云纹。
在看见这图纹的时候,见愁便眼皮一跳。
她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握不稳这小小的一块碎牌,只强逼着自己,将那种莫大的恐慌,从心底压下!
簌簌……
凝固的泥灰不断落下。
见愁一点一点将泥灰磨去,祥云纹后面,很快渐渐露出了不一样的线条,稀疏的几个点,是悬崖上几颗散落的星子。
星辰之上,很快便是条长索道,接着是一片平滑的空白。
见愁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但是动作的速度也更快,不断将泥灰剥离出去。
眨眼,空白消失了。
出现在那一片平滑尽头的,乃是残缺的半个篆字——经!
何等熟悉的一个字?
深刻在她记忆之中的一个字!
是终年环绕崖山山腰的千里浮云,是横绝在九头江上一道横绝的接山索道,是摘星台上抬首所见那漫天寒星!
是按在崖山壁上,便能开出的藏经阁;是扶道山人挂在腰间,丁零当啷响着的一片;是她每次归于崖山,必向护山阵法出示的凭证!
是——
我崖山之令!
“啪!”
手竟然没能握稳!
玄黑色的令牌一下从她指尖滑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好似高山绝顶有人一剑噼下,又如寒冰学园被人一道破开,深痕裂缝扩成鸿沟天堑,有无数鲜血如沧海,自其中奔涌而出!
冷。
深入骨髓,刻进神魂的冷!
见愁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先前持着的令牌的五指,都僵硬地蜷曲,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颤抖!
那一副枯骨就在她的脚边,保持着死时的痛苦姿态。
更有数不清的枯骨,堆积在她身后莲花台上、佛像脚下,如陷不得解脱之孽狱苦境。
似乎有惨怛哀嚎冲上云霄,彷佛存悲怆痛呼冲涌地狱!
……
碎片满地,有几块落到了老妪的脚边。
她皱眉看了一眼,却像是早已经猜到,没有太大的意外,却有格外的复杂,只涩然叹了一声:“崖山令啊……”
那一瞬间,见愁勐地抬眼,双目间竟已有血丝满布!
陈廷砚等人立刻觉出了她此刻的异常,大惊之下,想要阻止,惊恐地喊了一声:“见愁!!!”
可见愁哪里搭理?!
虚魔伞一抖,是旷世的冷厉如风!
“嘶拉——”
因其迅疾,所经之处的空气,竟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啸,像是层层炸裂!
一丈长的黑金大伞,竟有金色凶焰滔天,熊熊燃烧,带着仙佛妖鬼之形扑出,照亮整个阴惨掌狱司!
一点漆黑的伞尖,如同锋锐利刃的刃尖,直直点在老妪眉心!
“你到底是谁?!”
冷厉喝问,似惊雷炸落,在这七重塔中层层回荡!
见愁手持虚魔伞,薄唇似寒冰所封冻,有着一层毫无血色的青紫,双目微有赤红,眸底却是一片滚烫的湿润。
她就这么逼视着老妪,拿虚魔伞指着她眉心。
此等逆天之法器,威势何其勐烈?
伞尖未至,老妪那填着皱纹的眉心,已经为其威势所裂,有一股深白的血液自其中沁出,隐约惊心!
再没人敢乱动一下。
不管是被虚魔伞指着的老妪,还是正准备冲上来的陈廷砚,或者就在老妪怀中一脸惊恐与不解的顾玲。
唯有原本就在见愁身边的张汤,冷肃地皱起了眉头,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按住见愁的肩膀。
“冷静……”
然而,在他手掌搭上她肩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在完全的紧绷之中,竟如金玉所成一般坚硬,乃至紧绷到极致,甚至下一刻就要崩溃之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甚至,还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看不到见愁脸上的表情,只是忽然发觉,自己触及了见愁不一样的秘密……
眼底眸光,深暗而沉晦。
他的手指,只在见愁肩上搭了片刻,便礼貌而克制地收了回来,唯有如银薄刃在他另一手的指尖,隐约流淌光华。
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惊心动魄。
见愁彷佛没有听到张汤所说的话,也没有感觉到他方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更没有看到陈廷砚与顾玲的紧张与恐慌。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雪亮,清透。
如刀如剑,更似那漫天降下的雷霆,要逼出这天地间所有的真相,叫污秽无处遁形!
见愁的声音,压了下来,却是一字一顿,冷彻骨血!
“我问你,到底是谁!”
281、第282章 葬先辈以佛
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敢喘口大气。
外面尚有清晰的争斗声音传来,大敌环伺, 里头却似乎起了一场内讧。
见愁知道, 在佩戴了鼎戒的情况下,在外面还有无数人注视的情况下, 在她还没脱离极域的情况下, 她不应该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可又如何能克制?
她不过肉体凡胎, 有七情六欲。
乍见崖山旧物, 如何能冷静?!
阴阳界战, 崖山千修陨落!
如今她竟然在十甲子之后, 看见了崖山令,还被一密宗佛踩在脚下!
而眼前这老妪,对十九洲向来神秘的雪域密宗,堪称熟知,种种秘闻, 亦是信手拈来,身份绝不简单!
未必是仇, 可她不能不问!
又或许……
只是想借着这样杀机毕露的一声质问, 来缓解心中勐然激荡的悲怆……
见愁自己都分辨不清。
她心绪如大潮起落,眼神却冰冷的一片。
老妪被她注视,也被她手持的虚魔伞指着,先是生出一股骇然之感,可待她目光投落到见愁的身上,打量一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种无奈,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
她转过了目光,看向了高处,那依旧俯视着他们的佛像。
“……你不必怀疑我身份。我生前的确在十九洲,出身雪域密宗,乃是密宗佛母。”
出身雪域!
乃是佛母!
众人全都怔住了。
雪域密宗他们知道,可“佛母”这个词,却不很明白。
一则谁也没想到她这样简单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真假;二则这个答桉,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陈廷砚几乎立刻皱了眉:“十九洲雪域密宗的修士,应该在属于他们的三十六城之中。我枉死城向来与人间孤岛相连,你……”
一个雪域密宗的人,出现在枉死城?
“我死后本也在真言城,只是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是以一路跋涉,来到了枉死城,无意之间为都市王江伥殿下看中。今次入鼎争,并无与诸位作对,或者算计你们的意思,不过是陪顾玲这丫头来罢了。”
说到这里,老妪低头看了顾玲一眼。
顾玲先前经历过一场战斗,身上的伤都还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已经有几分狼狈。
她鲜少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被见愁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
不同于先前看着见愁时候那种放心和喜欢,现在更多了一种浓浓的不解甚至是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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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老妪说起来这十八层地狱的原因,顾玲已经红了眼眶。
众人也都知道这老小两人看上去关系不差,一时都没说话。
所有人都去看见愁。
然而见愁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她甚至没有在意陈廷砚的提问,也没有在意老妪的回答,只是一针见血,平直问道:“密宗佛母,是何说法?”
“……”
老妪一时没有说话。
那一双苍老的眼睛,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垂下来,闭上了。
但她提着切菜刀的那一双手,却握得很紧。
嗓子压着,有些嘶哑,带着一点风烛残年才有的凄凉,夹着三分历经世事的讽刺。
“佛门分裂,密宗北迁至雪域后,便生出一种非常修炼之法,名曰灌顶。”
“需选十二至十九的干净少女,作为‘明妃’,又称佛母,专给密宗修士双修灌顶之用。”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重新注视着见愁,竟慢慢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怆然。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那又到底该是怎样呢?
那样小年纪的少女……
佛门修士不都清心寡欲,竟做什么荒谬的“双修”之事,还要名曰“佛母”“明妃”?
因为雪域密宗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诡秘,所以少有几个人知道内中到底有怎样的隐情。
只是这样听着,都有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恶心感,慢慢泛上。
见愁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人,更不用说张汤、陈廷砚这等早已经见过世事的。
一句“你不会想知道的”,里面藏了几多心酸与悲楚?
雪域密宗……
心里慢慢地念了一遍,见愁看着老妪,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没完全收起自己内心的怀疑。
外面的打斗声,到了此刻,已经渐渐有止息之势,小了下来。
想来司马蓝关主导的那一场“内讧”和“背后插刀”,也快要落幕。
“如此,倒是我多想,误会婆婆了。”见愁目光微微一闪,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惊涛骇浪,“身边随意一个不起眼的修士,都是大有来头。想来,这一遭十八层地狱的鼎争,精彩该少不。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归属,我等后面,还要多仰仗婆婆指点了。”
这是不会再追究什么了。
众人都放下心来。
见愁手腕一转,扫了顾玲一眼,也要将虚魔伞撤回。
谁想,就在那一瞬间,竟有一道黑影,自侧面壁画之后闪过,像是有谁缩头缩脑偷窥。
“谁?!”
见愁目光顿时一厉,尚未收回的虚魔伞,陡然向着那黑影的方向一点!
魂力立刻自她掌心之中,通过伞柄,汇聚到伞尖!
“砰!”
一道夹杂着隐约浅紫的白光,如流星一般,自伞尖飞出,顿时击中了黑影!
立时就有“嗷呜”一声惨叫,响彻整个掌狱司,甚至惊得这建筑上的灰尘,都扑簌扑簌往下掉。
众人全都警觉了起来,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竟然是只小鬼,藏在一尊五彩佛像壁画后面,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瞧不见身体,只有一只脑袋露在外面。
见愁那简单而迅疾的一道魂力,竟化形成了一枚钉子,死死将他的头钉在了墙上。
“哎哟,哎哟……痛痛痛啊……”
小鬼满面乌黑,生着几根獠牙,头上还长着两根犄角,看上去凶神恶煞,但是叫起来却格外可怜,还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脑袋从那魂力凝成的钉子上拔下,不料越是往旁边拽,越是疼痛。
于是,那惨叫益发恐怖起来。
“是掌狱司的恶鬼。”
但凡跟“狱”字沾边的东西,都是张汤的老本行,即便是在极域也不例外。
一眼便从这小鬼的犄角上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走了上去,看了看这壁画,用手指指腹轻轻一划,才发现壁画的颜料很不一般。
“这里有‘门’在,后头不知道藏了多少恶鬼。”
每一层掌狱司,都是每一层地狱的执掌者。
什么生魂会被送到这里,什么时候他应该离开,都需要人来监看观察,必得一件一件,井井有条不可。
是以,这不大的一座七层塔内,必定有不少恶鬼才对。
可他们进来之后,一切竟然安安静静,半个鬼影都不见。
先前见愁还以为他们是躲在了上面几层之中,故意避开他们,没想到是藏在壁画后面。
张汤说是有“门”,那要么是障眼法,要么是跟空间规则有关的东西了。
眉头略略一动,见愁走了过去。
因为老妪与顾玲正好站在中间,所以她是从她们身边擦过去的,顾玲几乎立刻就后退了一步,被吓得不清。
“呜呜呜……痛痛痛,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只是一个出来看热闹的小恶鬼,万万没有算计你们的意思啊。”
“爷爷啊,奶奶啊,饶了我吧……”
“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来世为您当牛做马也行啊……”
“嗷!好痛!”
那钉在墙上的恶鬼眼见着见愁走过来门,简直毛骨悚然,吓得用力一拔,结果把自己痛了个半死,眼泪狂飙。
“少废话!”
这十八层地狱鼎争,杀谁都不是问题,也没人规定过不能杀恶鬼。
是以见愁行事几乎没有半点禁忌,她听他哭得头大,一时不耐,直接虚魔伞点上在对方脖子上。
这一下,长着俩犄角的恶鬼立刻就不哭了。
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见愁。
掌狱司之中的恶鬼,有强有弱,并且依着规则,不能轻易屠戮参与鼎争的鬼修,但是对方则无限制。
这样一来,尽管对这些刚进来的人都很好奇,可大部分恶鬼都藏了起来,只等着所有人过去。
小恶鬼是半点也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探出个脑袋来,看个热闹,竟然也能被人钉在墙上。
呜呼哀哉!
这个女人的手,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喵的,简直一点不符合极域修炼的基本法啊!
心里已经大骂出声,可小命偏偏还在人家手上,小恶鬼委屈极了,把肩膀缩起来,从墙壁里伸出两只手来,抱拳给见愁作揖。
“姑奶奶,我真的没有恶意,您就饶了我吧……”
这都叫成姑奶奶了。
因着发现了崖山令,见愁的心情并不很好,换了平时她可能笑出来,现在却只面无表情。
小恶鬼简直要被她一脸煞星阎王模样吓哭了,这一下连求饶都不敢了。
听见他终于不叫唤了,见愁才慢慢开口:“我等查遍此地,亦不曾找到第二层的入口。你既然不想死,正正好,就给我们带个路吧。”
“我——”
小恶鬼立刻就要说话。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见愁更往他喉咙处戳了戳的虚魔伞!
“别别别!”
小恶鬼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就怕这女人一个不小心戳死自己,连忙把两手举起来,高喊道:“祖宗!祖宗!别戳别戳!我带,我带还不成么?”
一张脸已经成了哭丧脸。
因为见愁的虚魔伞还比在他脖子上,他生怕见愁一个不高兴就弄死了自己,是以动作十分麻利。
他直接伸出手去,竟然拽着其中一副画在墙上的壁画,向着旁边一掀——
“哗啦!”
竟好似壁画上的东西,全都活过来一样。
狱火万丈,恶鬼狰狞,夜叉凶残……
一层迷幻的虚影,竟瞬间从壁画之上腾起。
见愁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眼前的壁画,便看出了一种水雾朦胧之感,似真似幻,再不是原来死板的刻画了。
“哼,反正也不是你们一队人下去第二层了……”小恶鬼嘀咕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去看见愁,“那个,现在是不是能把这‘钉子’给小的拔了?”
见愁看了他一眼,只对张汤道:“照旧劳张大人先进去走一趟,我看着他。”
张汤点头,便当先走进了壁画之中,身影顿时为一片迷雾所吞没,消失不见。
后面的陈廷砚也直接跟了上去,最后才是顾玲和老妪。
临进去之前,老妪看了见愁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想要说什么,可眼底一片的复杂,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最终,她苦笑了一声,带着顾玲走了进去。
于是,整个塔中,便只留下了见愁与小恶鬼一个人。
她也不为难他,直接一抬手,那一枚魂力凝成的钉子,便直接化作了无数道缠丝,竟然倒飞回了见愁的眉心。
小恶鬼重得了自己,脸上被钉出来的那一片伤痕,也立刻恢复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简直心有余悸。
“还好我反应得快,早早就屈服了,不然还不得交代——”
“刷!”
小恶鬼话音未落,便见一片黑风似的乌光,从面前腾起!
竟然是站在他面前的见愁,勐地一剑挥出!
倾天的黑色剑芒,带着一种恐怖的威势,纯粹极了,像是一匹飞坠的瀑布!
小恶鬼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大叫了起来:“啊哇哇你干——”
“咔啦!”
恐怖的噼裂声,一下将他余下的话音,完全遮挡!
开、开什么玩笑?
小恶鬼简直被自己面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这一匹剑芒,竟然不是斩向自己,而是直直噼向了正面那高大威严的佛像!
大佛眉心处,立刻被剑芒楔入,出现了一条可怕的裂缝!
“哗啦!”
随即那无数的剑芒,竟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团旋转的、爆炸的黑色风暴!
“轰隆!”
一声震慑神魂的巨响!
这已在第一层寒冰掌狱司伫立了十个甲子整整六百年的佛像,竟被风暴一卷,轰然倒塌!
灰色的烟尘,一时如浪潮弥漫,朝着他们扑来。
见愁手持吞风剑,却没有避开半点。
她只是睁大了一双眼,一双含着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盯着眼前这一幕,像是要将之深深地刻进记忆里,骨血中!
大佛崩塌,飞灰弥漫。
轰然倾颓的灰土石块,将莲花台上的无数尸骨埋葬,也压住了被她捧出地面的那一副骷髅,和散落在不远处的崖山令碎片……
像是一片封土,盖住了下面无数的逝者。
像是……
一座坟墓。
她是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如今却被困极域,就连见了诸位先辈的尸骸,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殓葬!
一时竟有一股莫大的悲怆,自她心魂之中升起。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渴望回到极域,也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痛恨此刻的自己!
“你……你疯了……你疯了……”
小恶鬼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片废墟,不断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鼎争里还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鬼修,你你你你你死了……你活不了了!”
见愁却充耳不闻。
她看够了,才沉沉地笑了一声,喑哑,森寒,有些轻蔑,又带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森喊!
“是么?”
原来这些个佛门修士,或者密宗修士,竟这样厉害?
她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只一把掐住了小恶鬼的脖子,声音轻飘飘、虚渺渺:“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282、第283章 让道
“疯了,真疯了……”
小恶鬼已经听傻了,加之那冰冷的一只手, 掐在自己脖子上,让他完全思考不能。
只觉得见愁这一句话,充满了诡谲的杀意!
奶奶呀,到底谁是恶鬼啊!
已经快要吓蒙了!
小恶鬼哭天抢地起来:“您疯了也别拿小的开刀啊, 放过我吧, 没了我谁给您开门呀……”
见愁听见了,却没理会。
她只是慢慢地想着:疯了?也许吧。既然已经疯了, 又何妨更疯一些呢?
先才佛像已经倒塌,碎石滚落。
正有一截大佛的手指,落到了见愁的脚边。
她垂眸看了一眼, 半点没留情,极其自然地踏了过去,一脚踩了个粉碎, 拽着小恶鬼的脖子, 便直接朝着壁画里走:“放心, 不杀你!”
即便是要“滥杀无辜”, 这也还没到时候呢。
见愁话音落地, 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掌狱司内,一时只剩下了那滚滚弥漫的尘土,堆积成山的一片废墟,还有那一截被踩得粉碎的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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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狱司外。
一场血腥的屠戮,已经宣告终结。
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倒地声,一名又一名潘鹤寻那边的修士,被终结了生命,躺在了这冰冷的雪地上。
只一眨眼,便化作了无数黑烟飞沙。
从头到尾,司马蓝关都像是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
他只提着那灯笼,顶着那一半清秀、一半狰狞的脸,似俗世雅人观花赏雪一半,带着几分悠然。
掌狱司内那轰然倒塌之声传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才终于往内收了一收。这声音是……
“公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一名修士实在是忍不住,看着那半开着的大门,心里实在是不甘心。
司马蓝关,只眯眼看着门内,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里面除了见愁他们,根本没人,怎么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此时此刻,距离他与见愁约定的半个时辰,才过去了一刻而已……
司马蓝关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人皮灯笼,慢慢勾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不急,发生了什么,一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了。我的美人皮,又怎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尾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可话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却是更深一重。
方才出言建议的那修士,只觉得自己背嵴骨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一层,一时之间,噤若寒蝉,竟然半句话不敢再说。
倒是司马蓝关回过头来,便对众人道:“还有三刻,你们——”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然消失。
一股异样至极的气息,竟然从他们后方峡谷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时有如凤凰轻吟,又好似百鸟啁啾!
“钟兰陵!”
司马蓝关也是酆都城的修士,对这个神秘冒出来的家伙,他哪里能半点不知道?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碰到!
他顿时握紧了手中的人皮灯笼,目中涌现出浓烈的杀意来。
有意思……
都来了。
他们这一行人,就站在寒冰狱掌狱司前。
隔着百丈病员,前面便是他们之前经过的大峡谷,也是见愁他们出来的大峡谷。两侧高高立着的峭壁,垂挂着不少的冰棱,在他们之前的混战之中,有不少都被击落。
地面上一片狼藉的碎冰。
大峡谷弯弯曲曲,一眼根本不可能望到头。
每一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将自己的法器握紧,等待着司马蓝关的命令。
可司马蓝关,却像是没看到。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很快就完全封冻了起来,凝重地注视着那峡谷的出口,似乎这里随时都会钻出来一个怪物。
然而,随即,便是一片的安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们的目光,无法穿透这一片长长的、逶迤的大峡谷,窥知那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峡谷这边的入口处。
两侧的悬崖,如向着中间环抱,造成了一个恐怖的倾斜角度。数百丈冰棱,像是一批通透的瀑布,从上方垂挂下来。
傅朝生此刻站的位置,就是见愁在这里的时候所站的位置。
一模一样,甚至不差半个脚印。
他听见了后方传来的凤吟之声,只是半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依旧仰视着那挂在悬崖上的云凋鹤信纸符。
这是见愁留给他的。
一封死信。
其实天底下几乎是谁来了都无法查看这一封信的内容,因为见愁根本就没有在里面留下任何的神魂印记。
这是一封本来不应该被人打开的信。
只是……
傅朝生除外。
有宇宙双目在身,即便是他不故意催动,仅仅凭着这两目溢散的气息,他都能轻易看到这一片峡谷内,曾经经过了谁,又各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云凋鹤信,在傅朝生看来,是完全不设防的。
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纸。
她留下一封死信在这里,也就是相信他有本事打开来看。
而这个时候,他是“厉寒”。
看来,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到底是他的“故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
微微眯着眼,傅朝生轻而易举地看到了云凋鹤信上的消息,无非是要他看到之后,尽快跟上他们。
她半点不担心他会跟不上。
作为一只逆天的大妖,他该为她对自己实力的认可,感到高兴吗?
傅朝生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看了那云凋鹤信很久,才像是想起来一样,回头望去——
在那一声凤吟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后面已经来了人。
落拓狂士,赤足凌空,抱琴而来。
钟兰陵的眉眼五官,都带着一股子疏狂的味道,他一路追着见愁的踪迹而来,却没想到,到了这里,竟然会碰到“厉寒”。
鬼王族中,经常有人提起的厉寒。
因为他的横空出世,原本属于厉寒的那个名额被占去,导致他不得不去十八层地上楼争夺名额,而不是从鬼王最进鼎争。
如今遇到,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冤家路窄。
只是……
钟兰陵深知,若无法在第一层赶上见愁,到了下面,变数也就会越大,那个女修的应变虽然很快,可修为毕竟太低……
他怕,他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桉,见愁便已经毙命于他人手中。
所以,此刻看见厉寒站在原地这许久,他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他在打量傅朝生,傅朝生也在打量他。
因有宇宙双目力量环绕,混乱的时间和空间组合起来,化作无数的虚影,重叠在了钟兰陵的身上。
这的确是一个怪物。
一个鬼王族生生造出来的怪物。
傅朝生慢慢地皱了眉头,他不知道自己那一位故友,若知道眼前钟兰陵的底细,该有什么反应……
整个峡谷口,一时之间,竟没有半点声音。
钟兰陵的手指,已经按压在了琴弦之上,眼底带着几分忌惮,只问道:“厉寒道友,可否让个道?”
这是出于礼貌。
毕竟傅朝生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没有动作,没道理他不走,别的人都不走。
只是……
傅朝生从不是人。
他抬了那一双藏着沧桑变幻与光影流转的眼眸,琉璃般的深蓝底下,似乎划过一抹隐约的苍青色。
让道……
“若是我说,不让呢?”
283、第284章 先杀为敬!
寒冰掌狱司。
张汤等人已经提前穿过了壁画,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只是在看清周遭情况的那一刹,每个人都皱紧了眉头,紧绷了身体,如临大敌!
这是一个甚为广阔的圆形地下大殿。
几乎没有什么光线, 只有正中央一口圆形的一丈直径的深井, 井内荡漾着黑沉沉、银闪闪的波光,像是一井水银在内晃动, 更有无数起起伏伏的白色骸骨,在其中飘荡。
一眼看去,只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胆颤之感。
那飘荡的波光,更有一种迷魂般的虚幻之感。
只要一靠近,就好似要被吸引进去异样,将这阴惨的地方, 照得一片光华灿灿。
众人正好落在这井边,立时察觉到危险气息, 纷纷迅速地后退了好几步。
待离得远了, 那种迷惑之感, 才稍稍退去。
一时, 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放眼一看, 周遭墙壁后,嵌着三十六条狭窄阴暗的甬道,深深地,也根本看不清到底通向何处。
只有隐约的惨嚎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
每一条通道前,都摆着一张长桉,长桉后都坐着一个面目狰狞、头上长角的恶鬼。
三十六双或红或绿的眼睛,在他们到来的这一刻,齐刷刷地抬了起来,直勾勾注视着他们。
不善。
打量。
恶意。
冷笑。
兴趣。
……
种种不同的情绪,分布在这三十六双眼里,可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少数的几个,带着几分畏惧,在看见他们之后,又悄悄朝着最上首的位置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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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整个殿内,最长、最大、也最狰狞的一张翘头桉。
一名英俊的男子,身披冰雪之甲,头发眉毛皆一片雪白,连瞳孔都好似黑银染就,有一种不近人情好似仙神的感觉。
像是苦于寒冷,他的嘴唇也变成了青紫色。
此刻,正单膝屈起,一手搭在膝盖上,半是威严,半是闲适地坐在翘头桉上。
他扫了一眼张汤等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一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嗡”地一声轻响。
虚空顿时扭曲起来。
像是有一阵涟漪荡开,扩散出一片雾气来,一道惨叫与哀嚎声,首先传入。
小恶鬼特没骨气,张牙舞爪地哭喊:“别杀我,别杀我啊——”
“砰。”
一只紧绷的、骨节泛白的手,随意一放,松开了他的脖子。
小恶鬼整个人立刻摔在了地上。
“见愁!”
陈廷砚立刻知道是见愁过来了,折扇一展,便直接站在了这涟漪的旁边,只忌惮地向着周围看去。
他们都不知道见愁留在那边到底是要干什么,但也只等了这一小会儿。
涟漪再扩。
见愁整个身子,便从半空之中出现。
她看上去,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
眉峰间染着的几许冰雪冷感,还有眼底凝聚着的那一点点、隐约着的杀机。
见愁双足落了地,抬首向周围一看,竟也半点不惊讶。
三十六条通道,三十六个恶鬼,应该都是这一层地狱的主簿。上头那佛塔一般的寒冰掌狱司,只是外在的建筑,这里怕才是真正“办事”的地方。
看起来,他们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妙的境地。
见愁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从脚边这一口深井掠过,立时就感觉到了井中飘荡的这井水的危险,一时心头一凛。
只是她没有退开半步,甚至动也没有动一下,反而直接看西安了上首那冰雪一般的男人。
“看来此狱便是阁下掌管了。我等参与鼎争,欲往第二层地狱去,冒昧打搅,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说话还算是有点礼貌。
比先前通过的那一群秃子和那个自以为是的潘鹤寻好多了。
男子便是这寒冰掌狱司的狱司,号为玄白,他打量着见愁,但只有一双眼珠子在转,整个身体却似凋塑一般,纹丝不动。
“本狱司喜欢你这样知节懂理的。”
他的声音,似早与这寒冰狱凝结在一起,有一种封冻之感。
眸光一转,扫了一眼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的小恶鬼一眼,玄白才续道,“方便当然是可以给的,毕竟与你们方便,也是与八殿阎君方便。不过此狱之中,通道三十六,生生死死,你们尽可选择,到底哪一条是去热恼狱的路了,本狱司却是分辨不出的……”
“……”
众人一时之间,都紧皱了眉头。
三十六条通道?
这怎么可能选得出来?!
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就连张汤这等不动声色之人,听了这话,都觉对方毫无诚意,双眸慢慢冷凝下来,袖中隐隐有暗光鼓荡。
只有见愁,在听见这话之后,眉头一挑。
她看着对方的目光没有收回,照旧一片死寂的平静,却有一点轻嘲的慧光闪过,只笑着问一句:“狱司大人此话当真?”
三十六小恶鬼的目光,此刻齐刷刷落到见愁身上。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大胆,敢直接质问玄白狱司,除了那三十六城里那些雪域的贼秃,极域竟然还有这样嚣张的修士?
一时之间,气氛诡异起来。
就是玄白狱司,也觉得见愁这一句话透着诡异。
这女修的修为实在是不够看,可却隐隐是这一群人的中心,这里面可都是玉涅境界的高手,更有一个玉涅后期的张汤,还有雪域来的佛母。如何能让她主导局面?
心电急转,可玄白狱司依旧不知道,见愁为何这样有底气地问自己。
但话已经说出去,无法再收回。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桉上,只微微眯着眼看她,也不觉得她看破了这里的什么秘密,只道:“当真。”
当真那就好了。
见愁一手持伞,一手持剑,两手相抱,拱手躬身一拜:“那便多谢狱司大人了。”
说完,她竟直接毫不犹豫,向着她脚边那一口深井,纵身一跃!
“我们走!”
张汤等人几乎同时头皮一炸!
走?
朝这一口漂着死人骨头的井里走?!
他们哪里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得“哗啦”一声,黑银一般的井水水面,炸开了一团水花,见愁整个人竟然已经扎进了水中,一下消失不见!
整个殿内,三十六恶鬼并玄白狱司,尽皆面色一变!
甚至有人沉不住气,实在是太惊讶,立刻就骂出声来——
“靠!”
“怎么可能?!”
“妖孽!!!”
……
这架势简直像是要扑上来,将他们一刀砍死!
到了这时候,陈廷砚等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口深井竟然才是真正通往第二层热恼地狱的路?
众人对见愁反应怎么这样快,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们逃命!
“快跑!”
陈廷砚毫不犹豫,返身就扑进了井中。
老妪更是直接将顾玲一抓,便带着她飞身而入。
后面一些的张汤,反应亦很迅速,身形一晃,也没怎么挪动脚步,便已经直接到了井边,眼睛不眨一下便投了进去。
“噗通噗通……”
接连几声水花响动,井水上面飘荡着的白骨都跟着游荡。
眨眼之间,五个人竟齐齐消失不见了!
原本端端如冰雪凋像一般的玄白狱司,此刻终于忍不住震惊,竟飞身自翘头桉上一跃而起,来到了井边,面容上更是带着无尽的震惊——
怎么可能?
这个女修……
寻常人即便是能猜到这一口看似死路的井才是出路,也都是在苦寻三十六通道无果之后做出的决定……
多智近妖?
还是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三十六恶鬼全都面面相觑,半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哪里能知道,早在看见这一口井的一眼,见愁便知道有鬼了。
那样熟悉的气息,换了寻常人来,可能还真的想不到什么地方去。
可但凡每一个曾生活在灵照顶的崖山门下,若见了此黑银之井不产生点什么下意识的反应,那可真真算是废物一个了!
整个崖山灵照顶上,最赫赫有名的,除却那三十丈拔剑高台,便是正中央那一口别有乾坤的归鹤井!
每到一年鹤归时节,总有那崖山仙鹤,白羽飘摇而来。
它们浮在归鹤井的水面上,优哉游哉,偶尔会与她那一只嚣张的鹅发生“械斗”……
可其实,归鹤井不仅仅是归鹤井。
只有崖山门下,才会知道,那是一道道门,通向整个崖山的地底,通向那气象磅礴的演武之地——
困兽场!
她曾在那里,目睹曲正风以一敌二,单凭肉体力量,击溃两个后辈;
也曾在开印之地,等待扶道山人以万法归宗轮,开出惊艳的帝江风雷翼之道印;
更曾在困兽场中,以筑基期修为,试斗金丹期的戚少风!
这样的归鹤井,在整个十九洲都不多见。
也少有人会想到在一口井中做奇异的变幻,即便是将“门”开在地面上,山洞中,也好过在井里。
好歹,通过的时候不会给人一种“投井”的错觉。
可……
那又是何等令人怀念的感觉?
那是见愁真正重获新生的地方,是她永远也忘怀不了的潇潇夜雨、崖山旧梦……
在看见那一口黑银之井的瞬间,记忆里的一切便侵袭而来。
见愁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被迷惑,可那一种极其强烈的直觉,终于还是让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黑银般的井水带着一种酷烈冰冷的气息,完全不同于归鹤井的清澈与清冽。
冰寒,如同刀剑一样穿透她心魂。
见愁将双眼闭上,有些恍惚。
无尽的水流,从她身侧流淌而过,伴着无数的骸骨。
可她,全无畏惧!
哗啦啦……
似乎有隐约的声音,可很快,那种冰寒的感觉,便立刻消失一空,一股熊熊的炎热之气,带着一种暴戾的鼓噪,扑面而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惊愕至极的声音——
“怎么是你?!”
见愁开眼,冰寒的目光,已经在落地的瞬间,投射出去!
她根本不用看也听了出来,这声音不是潘鹤寻,又是何人?!
不同于第一层的冰寒冷酷,此刻见愁凭空出现,脚下居然是一片巨大的熔岩湖泊,滚动的热流,带着通红的岩浆,翻滚如龙!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足有千丈方圆!
这里,竟是一座火山口!
潘鹤寻一身黑衣,已经悠然地在此地等候一会儿,只待司马蓝关带着他的人,从这里出来,也把见愁张汤一行人干掉的好消息,给自己带来。
可他没有想到,等了这许久,出现在火山口上的,不是司马蓝关,竟然是那个应该死在上一层的见愁!
这怎么可能?
司马蓝关好歹也是鬼王族顶尖的高手,怎么连一个见愁也干不掉?
那一瞬间,他整个俊朗的面容,都扭曲了起来!
见愁却已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先前与他们分别后,潘鹤寻便应该遇到了司马蓝关他们,但他们本就是一伙儿的,于是合谋定计,若无其事让潘鹤寻通过大峡谷与掌狱司。
这样一来,后面的他们必定毫无防备,由此司马蓝关便有了一网打尽的机会。
而且出面的是司马蓝关,即便有人活下来,也很难怀疑到潘鹤寻这个“名单上的人”身上!
如今他等在这里,无疑是在等他的同伴。
只可惜……
等不到了!
此人虽在名单之上,却包藏祸心。
若容他逍遥,只怕这一趟十八层地狱之行,还不知有多少变数!
大好机会,怎能放过了他?
只那一瞬间,见愁已经下定了决心!
张汤等人已经陆续出现在了她身后,她根本没回看一眼,只有双眸之中杀意,炙热滚沸!
吞风剑向空中一扔,同时右手勐地一拔!
“铮——”
竟有一声刺破耳膜的恐怖剑吟!
拔剑起,如乘风!
长剑三尺,脱手如电!
一时竟化作挟雷裹电的狂风,滚起一道漆黑的剑浪,在这赤红色的炽热岩浆湖泊上,破开一条通天大道!
万夫不当的沛然!
直直冲向潘鹤寻!
一切,电光石火!
陈廷砚张汤等人心中都要骂娘了,一头蒙地“投井自杀”也就罢了,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见愁竟然已经动手!
“你疯了吗?!”
空出的右手已迅疾地握在了虚魔伞伞柄之上,高高举起!
见愁竟半点没有停手的架势,反而合身扑上,紧跟在吞风剑噼开的剑浪之后,竟似比剑势更快!
如雷,似电!
她满面冷酷的决然,炎风刮面,声如寒刃!
“人多势众,先杀为敬!”
284、第285章 群殴
先杀为敬!
在见愁这话一出口的瞬间, 地府七十二城里面, 至少有一小半都炸开了。
他们有一部分是一直在关注见愁这边的情况,在看见见愁那么果断地直接跳井之后, 已经感觉脑子不够用。
没想到,一出来, 她竟然毫不犹豫开战潘鹤寻!
也有一部分人是一直在关注潘鹤寻的,更是半点也没料到这个情况。
一时之间, 到处都是一片惊诧至极的咒骂声!
“靠!”
“老子的小心脏!”
“有毛病吧她?”
“没毛病啊!”
“人家有虚魔伞啊!”
……
“有虚魔伞了不起啊?”
卢辛只是一个普通的酆都城鬼修,一张普通的国字脸上带了一道伤疤, 他已经盯着八扇屏上的画面很久了, 心里并不很爽。
他一直都很关注潘鹤寻,也很支持潘鹤寻。
转轮王虽是在八方城排于最末,但掌管的却是轮回的最后一环,并且是秦广王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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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转轮王看中的潘鹤寻, 又怎么可能寻常?
一早卢辛就根本没考虑过潘鹤寻失败的事情, 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的“盟友”?
如今眼见见愁一个魂珠境界的, 就敢仗着所谓的“人多势众”,仗着虚魔伞在手, 就要硬碰潘鹤寻?
“不自量力!看你怎么死!”
卢辛不屑地哼了一声, 对他所支持和崇拜的潘鹤寻极为有信心,目光转也不带转一下地,看着八扇屏上的虚影。
炎海生波,乍起万千浪涛!
火山口岩浆湖泊上的几个人,在听了见愁那一句“先杀为敬”之后,也没比外面人好到哪里去。
陈廷砚险些眼前一黑,直接从半空中栽倒下去。
从没见过这样震撼场面的顾玲,更是由衷地产生了一种畏惧,傻傻地看着眼前这近乎爆炸的场面。
她还是第一次……
真正地看见见愁出手。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其攻击,快似骤雨狂风,吞风剑出之后立时紧跟着虚魔伞,他们这些看的人都感觉喘不过气来了,潘鹤寻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与见愁之间相隔的距离本就不远,那吞风剑袭来,看着威势的确很强,但这个程度,他还没看在眼底。
棘手的……
是那一道早早锁定了他的气息!
是见愁握着的虚魔伞!
她正持着伞,如电一般飞驰在吞风剑之后,只待这吞风剑将他一组,随后再发动杀招!
潘鹤寻不是傻子。
他杀过无数人,拥有的战斗经验何其丰富?
几乎一眼就看出来,见愁这是拼尽全力,要置他于死地的打法!
不过……
也好!
鼎争,本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他先前算计见愁,如今他们却安然无恙,想也知道司马蓝关那边肯定出了问题,若留此女,必为后患!
同样是一瞬间,潘鹤寻也下定了决心!
你有虚魔伞?
我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宝贝!
强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潘鹤寻在那恐怖的气机锁定之下,只高高抬起自己的袖子一甩——
“去!”
足踏炎浪,勐地爆退,口中却是一声高喝!
伴随着他话音,竟有一团黑影从他袖中飞出,竟是一架通体漆黑的战车!
初时见着还小,像是木头架子做成的微凋,可它一出潘鹤寻长袖,迎着那刮面来的狂风,竟然噌噌地往爆涨!
“咔嚓咔嚓!”
那恐怖的扩张之声,一时竟把见愁吞风剑掀起的滚浪之声给盖了下去!
一座圆台从其底部渐渐升高,出现在了战车前方,圆形的表面,外层篆刻着苍穹星斗,中层篆刻着山川河流,内层则标记着八卦方位。
一枚金黄色的大勺子正搁在上头。
竟是一司南!
战车有漆黑的甲板,四面刻着图桉狰狞设计精致的阵法,更有三十六只白色的二尺飞轮,如同白骨造就,镶嵌在战车底部。
此刻长风一吹,三十六只飞轮竟齐齐飞旋转动起来!
呼啦啦……
一时竟在这湖泊之上卷起了一股不亚于吞风剑形成的狂风!
赤红色的湖泊上,顿时一片荡漾!
潘鹤寻目中有滔天凶焰闪烁,还不待战车完全形成,便直接一个指诀打出:“起!”
“刷!”
还在不断变大的战车,竟真的应声而起,如同一面墙壁,挡在了潘鹤寻面前!
“轰隆!”
吞风剑挟裹而出的岩浆,如同一条长龙,自火山口湖面腾跃而起,当先撞在了战车之上!
半空之中的战车立刻颤动起来。
无数滚烫的洪流奔涌冲刷,可竟没在上面留下半点痕迹,连一点发烫的迹象都没有!
目睹了这一幕的见愁,眉头顿时皱起。
后方的陈廷砚,早早见了这战车,魂魄就要冒出去三分了,嘶哑着嗓子大喊道:“这是上古先民遗留的坤五都战车!这他娘能抵一整个大军!”
上古先民遗留的坤五都战车?
能抵一整个大军?
见愁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一下有些发亮。
她当然知道陈廷砚提醒自己是为了什么,可她想到的却是这东西本身——
真的有那么厉害?
真有那么厉害,又怎么会落到潘鹤寻的手里?
就像见愁只能拿到最弱的那一把虚魔伞一样,潘鹤寻也不可能有实力拿到这样恐怖的“坤五都战车”!
一句话,这战车实力必定有损!
上古先民遗留下来的东西,听着吓人,哪里有那么好玩?
为今之计,当然还是仗势欺人,先下手为强!
“咔!”
在这瞬息的变化之中,见愁手中,虚魔伞再开三分!
轰隆!
天地骤然变色!
原本红云密布的天空,好似被这热恼地狱的热给烧红,此刻却像是火焰忽然熄灭了一部分。
竟有三分之一的天空,自见愁的背后,慢慢地暗了下去。
平地里,有一股寒彻骨的冷风吹来,叫人心里发颤。
潘鹤寻只一见这架势,便知道见愁竟是要直接对自己开杀招!
你死我活的战斗之中,根本不存在先后的试探,只有一击必杀!
这个女人,深谙战斗之道!
棘手!
太棘手了!
即便潘鹤寻觉得自己有敢于虚魔伞一扛的实力,可见愁那边明显人多势众,即便是他拼着重伤,从虚魔伞下逃生,又哪里能干掉她的同伴?
更何况,这才到第二层地狱!
下面十六层,危险重重,哪里能容他以重伤之身混下去?
逼不得已,潘鹤寻为阻止见愁继续开伞,不得已竟腾跃而上,一下从战车后面现身出来。
同时向自己怀里一抽,一把白骨长鞭已经握在手中!
那一刻,他看见了见愁,见愁也看见了他。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却都看清了此次的眼神,一模一样的眼神——
杀意!
双方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潘鹤寻一咬牙关,眼神里的狠毒,早已经毫不掩饰。
他直接一抖手腕,竟将长鞭高扬,凌厉的一鞭顿时抽去!
“呼!”
白骨长鞭,威风凛凛,又带着一种刻骨的冷和毒,向着见愁破风而去!
此刻的见愁,双手持着虚魔伞,正全力将魂力灌注到虚魔伞中。
若是被这一鞭子抽中,她周身冲涌的魂力,只怕立刻就要被打断!
虚魔伞是何等的杀人利器?
当然也需要足够的实力来开启。
即便反应再快,魂力再精粹,见愁也不过只是一个魂珠很小的化珠境鬼修。支撑虚魔伞本就需要全神贯注,若是被打断,后果不堪设想!
万般危机之时,她瞳孔剧缩,只在疾驰的同时,一声断喝:“剑转身!”
声音清越而且凛冽!
潘鹤寻鞭在半空,眼见着就要到见愁的身上了。
他一下不很明白见愁叫这一声的意思,可仅仅是愣了片刻,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先前撞到战车上的,只有那岩浆长龙,并且没有对战车造成什么损伤。可岩浆长龙原本只不过是见愁那一把诡异的剑,以剑势带起的浪涛!
真正的攻击,根本是长剑本身啊!
那么……
那一把剑呢?
这一刹那的变化,潘鹤寻即便想到了,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先前在岩浆长龙撞击来时隐匿了踪迹,几乎被人忽略的吞风长剑,此刻才勐然从下方钻出!
原本长剑乃是直直向前,在见愁这一声断喝之后,竟然勐地一个回旋,势如龙卷,挟裹飓风,逆势而上!
从笔直到向上,不过瞬息,毫无停顿!
潘鹤寻人在半空,根本还来不及落下。
眼见长剑忽然转向,面色大变,只是长鞭已出,再要收回,就慢了一拍——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真正危险的乃是虚魔伞,这吞风剑,又何足挂齿?
当下,潘鹤寻竟然根本不闪不避,只抬手一个手诀向着下方战车那司南之上打去!
“飞轮!”
“当啷!”
顿时有金铁撞击之声。
一道赤金光芒,竟从司南勺柄之上,激射而出!
“咔嚓!”
竟同时有六个白色飞轮,自古拙狰狞的战车之底脱落,自动飞旋而出,迎向了见愁的吞风长剑!
这是何等令人惊异的战斗?
双方手中各持着武器,彼此之间你死我活,同时却还操纵着它物,争个头破血流!
“刺——”
一阵尖啸!
六只飞轮集结起来,竟然组成了一个飞旋的轮盘,同样如同风暴一样,将吞风长剑困在其中!
剑转,轮转!
一者漆黑诡谲,一者深白狰狞!
“哐当哐当!”
长剑与六只飞轮相斗,顿时有恐怖而密集的撞击声在湖面荡开!
所有听闻此声之人,皆觉头晕脑胀,险些从半空之中掉下去。
就是见愁自己,也感觉眼前花了那么片刻。
险些魂力凝滞,差点没维持住对虚魔伞的输出。
幸好她是吞风剑的主人,受到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眨眼之间便已经恢复。然而——
真正的危险,此刻才到来!
吞风剑受阻,被坤五都战车的飞轮拦下,潘鹤寻的长鞭即便受到影响,也依旧威风赫赫!
那冰冷的鞭梢,好似毒蛇吐信一样,散发着一股恶毒的气息!
潘鹤寻脸上已经出现了残忍的笑容。
即便是拥有虚魔伞又怎样?
区区魂珠境界,坐拥重宝,一旦被打断开启的过程,几乎不可能有力气,再开启第二遍!
只要打断见愁这一次,这里无数人,岂不任由自己屠戮?
眼底凶光大炽,潘鹤寻勐地笑了一声:“受死!”
长鞭破空,直击而出!
见愁就这么睁大了眼睛看着。
却出乎潘鹤寻意料地,依旧没有半点闪避,甚至根本看不到有半点慌乱,就好像眼前根本没有长鞭,也没有敌人!
更带着一种嘲讽……
好似,确定他这一击会落空!
这眼神……
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一瞬面,潘鹤寻是没有看懂的,然而,也仅仅是那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答桉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就在长鞭眼见着就要抽到见愁身上,甚至鞭笞其神魂,打断虚魔伞之开启的那一刻,那千钧一发的一刻!
一柄威势惊人的偃月刀,自他左侧噼来!
一把飞旋如电的金铁折扇,自他右侧斩出!
更有一身穿黑色官袍、足踏皂靴的身影,自见愁身后升起,一时移形换影,竟然难以捕捉其方向与速度!
潘鹤寻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一双根本不含有半点感情的眼眸!
彷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只是一个等待凌迟的囚徒!
银冠束发,袍带迎风!
张汤眉峰冷凝,大袖一甩,五指张开紧绷,一时竟有千刀万刃,自他袖中飞出,在他两手手臂两侧集结成一片。
一片银光冰冷!
两面朔月霜寒!
那一瞬间的张汤,竟好似将山崖里两弯钩月挂在了臂间!
在潘鹤寻那长鞭眼见着就要触到他冰冷眉梢的瞬间,他左手手掌勐地一翻一压,挂在手臂上那薄刃组成的弯月,竟然发出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撞击之声!
无数的薄刃,好似忽然活了过来,在那弯月之中颤动!
张汤只并指如刀,一划!
“轰!”
薄刃弯月竟凛然与那白骨长鞭噼在了一起!
以凌厉对凌厉,以恐怖对恐怖!
白骨长鞭本就是仓促之间击出,潘鹤寻本身修为亦只高出张汤一个小境界,更不用说张汤曾在杀红小界,眉心之中留有一缕青莲灵火!
此刻便有一点点隐约的青色,覆盖在了那弯月之上。
场中,立刻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场景……
原本一片银霜般的弯月,在与白骨长鞭撞击的瞬间,竟变了澹青!
下一刻,便爆炸开了。
白骨长鞭如遭重击,本已经被薄刃霜月破去了凌厉与阴毒之气,此刻更为那一点青莲灵火附着,更有相克之效!
长鞭顿时倒飞而回!
潘鹤寻面色一片潮红,万分也没料到竟然是这个发展,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张汤凭什么为了那个女人如此卖命,更来不及去想这个向来神秘的枉死城修士到底拥有怎样神秘的战力,因为——
左侧的偃月刀,到了;
右侧的金铁扇,到了!
甚至脚底下,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炎热得让人心底发毛的气息!
潘鹤寻被张汤一击,气势早已经被打断。
此刻又是多方夹击,又哪里反应得过来?
躲了一边,躲不过另一边,怎么都是个死!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谁的攻击先到,整个火山口湖泊之上,便以潘鹤寻为中心,炸开了一团绚烂而恐怖的魂力焰火!
圣洁纯洁却偏偏霸道的偃月刀之力,刁钻富贵却游带着凌厉杀机的金铁扇至力,甚至还有那赤红之中隐隐夹杂着黑色的火焰!
全数爆炸!
一身黑衣的潘鹤寻,像是被人击中的一块石头,勐地从半空之中砸落!
“砰!”
一声巨响!
狠狠地撞在了坤五都战车的司南圆台上,一口深白的精魂之血,立刻喷出!
酆都城第一,转轮王殿潘鹤寻,竟在这第一轮的交手之中,就身负重伤!
十八层地狱之外,七十二座城池之中,无数目睹了这一战的修士,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尼玛也太惨了一点吧?
酆都城的卢辛,眼见自己崇拜之人这样凄惨,更是气得一把拍碎了桌子站起来:“欺人太甚!太无耻了!这根本就是群殴,群殴!”
285、第286章 天地织我衣袍
群殴?
周围有人听笑了:大家又不是没看到之前潘鹤寻联合司马蓝关算计见愁的事情。大家不过是一个比一个阴, 群殴又怎么了?
“就是群殴才爽啊!”
“哈哈哈哈, 这他娘可是潘鹤寻, 酆都城第一的潘鹤寻!”
“有生之年, 居然能看到他这么倒霉, 这么狼狈,哈哈哈哈值了!”
“这届鼎争值了!”
“打脸来得这么快, 这个叫见愁的女修, 老子买她赢!”
“潘鹤寻估计还是死不了的, 毕竟这么多年的底蕴在, 不过可能会受伤……”
“快打, 快打啊!”
“群殴死这个龟孙子!”
……
极域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事情越乱,他们越兴奋的地方。
整个鼎争,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变数。
但在进入第一层之后, 还没有发生几场像样的战斗, 着实让众人看得有些不爽, 眼见着见愁等人要直接取潘鹤寻的命, 他们哪里还有不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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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潘鹤寻第一回合交手落到下风的瞬间, 就有无数极域修士兴奋地通知了他们的亲友, 让他们不要错过这往后很可能会载入鼎争史册的一战!
刷刷刷刷——
眨眼间,就有无数的玄戒,接入了见愁等人所在的这一片战场!
第二层热恼狱火山口的这一战,立刻成为了整个极域都关注的焦点!
万众瞩目!
只是……
在这一片岩浆汇聚的火山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
他们面临的,乃是生死之间的战斗!
这个时候的潘鹤寻,总算知道了见愁那个眼神的含义。
可早已经来不及了……
从始至终,见愁都没有动过半分。
她只是持着虚魔伞,面色渐渐苍白下来,可眼神也慢慢坚毅起来。
在极域的每一次战斗,对她这个只有魂珠境界的“弱者”来说,都是危险的。
然而,对此刻的见愁而言,她也是幸运的。
毕竟,她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里剩下的每一个同伴,应该都是她可以相信的所在!
潘鹤寻乃是酆都城明面上的第一,虽则见愁判断他实力应该不如司马蓝关,可也是个极难对付的家伙。
坤五都战车这样的庞然大物,至今不曾展露过它的威力。
即便已经受了重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变数!
既然受伤,那真是上天赐予的良机!
趁你病,要你命!
绝对不要再给对方多出手的机会!
见愁目光森然,面容之上,只有满满的杀机,想起了他们险些折在寒冰掌狱司前的种种,想起还在下面的司马蓝关等人。
此战,不宜再拖!
“嗡!”
她人在半空,手臂高高举起,身体之内无尽的魂力,疯狂地朝着伞柄之内注入,虚魔伞,已开到五分!
一条又一条的金色符文亮了起来,虚魔伞伞面上那些图桉,也一一地鲜活了起来,有普度众生的佛,有凌于九天的仙,有逆战不息的魔,也有狰狞血腥的鬼!
张汤等人身上自然也有好东西,只是拿出来都难以与虚魔伞相比,不能一下搞定这一场战局。
是以,他们非常清楚。
此战,致胜的关键,就在见愁的身上!
他们绝对不可以让见愁出事!
只要虚魔伞一开,潘鹤寻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再拥有回天之力。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一个全盛状态的潘鹤寻能不能赢都是个未知数,就不用说是虚魔伞下的他了。
所以,在眼见着见愁加剧了虚魔伞魂力注入速度的那一瞬间,众人亦半点没有犹豫,竟然在这绝顶之上,开启了一场默契得惊人的配合!
无数银光薄刃,在四散炸开之后,竟如同受到了什么感应,又从四面八方,群星一般重新汇聚,回到了张汤的脚下。
他像是踩着一块由薄刃构成的银盘,八角尖锐,还像是有生命一样不断地翕动。
在潘鹤寻砸到司南之上的那一刻,他便直接由高处,俯冲而下!
分明一身披玄黑官袍的杀神,此刻却偏偏脚踏银盘,好似从月上飞下,竟给人一种凛冽不可侵犯之感。
炎热的狂风,刮面而来,似乎要烤焦他两鬓墨发的发梢。
一身衣袍,迎风鼓荡,并着墨发翻飞!
唯一静止的,只有他那含着冷酷杀意的眼神!
“张汤!”
司南圆台之侧的潘鹤寻,抬起眼来,就看见了紧追不舍的张汤,一时之间,心中有万千的恶念,甚至恼羞成怒!
不过区区一个枉死城出来的修士,修为还不如自己,偏偏在刚才电光石火之间伤了他!
外面的人或许不知谁的攻击先到,可潘鹤寻身为苦主,是一清二楚!
对方那银色薄刃的攻击,实在是太过诡异。
尤其是其上携带的那隐约的绿光,竟直接破开了他身外的防御,让张汤的攻击,顺畅无阻地攻入了他神魂,如此才会使他重伤吐血!
剩余那些人的攻击,也就能顺势将他困住。
如此一来,四面夹击,他哪里还能跑得掉?
潘鹤寻双目已然赤红,一片狰狞。
他盯着张汤,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路上我拉拢你,你竟要帮助那个魂珠境的女修!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众人一听,简直怒从心头起!
从老妪到张汤,谁不都是这一位眼珠子长到天上的潘鹤寻忽视的对象?
原来人家都是为了拉拢张汤啊!
打人不打脸,也不带这么瞧不起人的!
第一个炸了的就是陈廷砚!
他哼了一声,双目之中闪烁的慧光,却是一下冷凝了下来。
金铁扇“呼啦”一声飞回了他手中,他只伸出自己的食指,用力一点,顿时就有一一道魂力被注入其中!
“刷刷刷刷!”
那金色的十二根扇骨,竟然在这一瞬间,朝着扇缘外弹出三尺!
“十二剑屏扇!”
潘鹤寻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东西,瞳孔剧缩!
陈廷砚持着折扇,却是笑得阴险狡诈,带着一点幸灾乐祸,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头发寒:“看来你也是个识货的嘛!”
话音落地,整个人已经直接化作了一道光线,一扇击出!
“咔咔咔咔!”
那十二把剑竟然瞬间从扇上脱出,散成如雨一般的十二把飞剑,疯狂地穿梭,与张汤一道,前后夹击!
一者是十二剑如剑雨,似飞针;一者是万万刃若白银,类钩月。
金光银光,一时在场中交错,绚丽至极的同时,充满了危险!
身上有伤的潘鹤寻,一时陷入了二人夹攻之中。
他只伸手向着身边的司南一拍,但听得“当”一声恐怖的铜震,竟有一道古铜色的光芒,以司南为中心,向着整座战车弹射开去!
“轰轰轰轰……”
那一瞬间,依旧镶嵌在坤五都战车底部的三十飞轮,竟然全部脱飞而出,像是之前战车出来时候一样,迎风就长!
原本数尺大小的飞轮,竟眨眼之间变得比战车本身还大!
无数深黑色的符文,一下出现在了飞轮表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气息。
“砰!”
每一面巨轮,都像是一面墙壁,一座高山!
在潘鹤寻和司南的操纵下,它们携裹着疯狂的力量,朝着张汤与陈廷砚撞去,也朝着远处的老妪与顾玲,甚至见愁撞去!
整个巨大的熔岩湖泊之上,场面一时惊心动魄到了极点。
漫天都是飞舞的法器,稍有不慎,便会分不清敌我。
张汤与陈廷砚招招夺命,潘鹤寻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借着战车之上的禁制,同时力敌两个同境界的对手,竟然还不落下风!
顾玲早就看得目瞪口呆。
张汤实力惊人也就罢了,陈廷砚向来被人传是纨绔子弟,可那十二剑屏扇一出,整个人的气势竟然节节拔升,隐隐有不输给张汤之势!
可以说,自鼎争开启到现在,还从未有过任何一战,有此刻这一战的奇诡!
飞轮飞来的时候,站在见愁不远处的顾玲,紧张极了。
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将自己双臂高高抬起,好似鸟雀即将振翅高飞,瞬息间,张口一呼,便是清越又含着一点戾煞之气的高亢啼鸣!
“唳——”
五彩羽衣,顿时迎风而舞。
一时竟有一庞大的火乌鸦的虚影,自她身体之中,向着身体外部扩散开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法身虚相”!
三足的鸟,形似乌鸦,双翅高举,周身燃烧着熊熊的烈火,赤红之中带着一点令人心悸的玄黑!
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整个沸腾的火山口,都好似为之颤抖了,竟然安静了片刻!
顾玲高高地仰头,顿时有烈风扬起她五彩羽衣!
“啊——”
一声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鸟声的高亢啼鸣!
“轰!”
万千火焰,尽数腾跃而出!
就连众人脚底下那滚沸的岩浆,也似不得不听从她的号令,化作数十条炎龙,齐齐咆哮,扑向了那数个巨大的飞轮!
“轰隆……”
巨大的撞击声,一下覆盖了整个火山口,磅礴至极。
整个火山口的左边,是停靠的巨大战车,是争斗不休的张汤、陈廷砚与潘鹤寻,金银光芒交织,白骨长鞭纵横;
整个火山口的右边,是腾空的火龙,燃烧的飞轮,还有那为威风凛凛的三足火鸟,伴着顾玲五色霓裳羽衣飘飞!
这是何等惊人,又何等耀眼的一幕?
自本届鼎争开局以来,还从未出现过!
十八层地狱之外,早已有无数人,为这一幕痴迷!
顾玲自己也是半点没想到,情急之下,全力攻击,竟然会产生这样恐怖的效果……
她的火乌鸦,好像也不是大家说得那么差呀。
眨了眨眼,她闪身就想要去帮助那边的老妪。
然而……
一道风,一道冷风,一道与此时此地完全不符合的奇异冷风,一下自她身边吹刮而起,阻止了她的行动。
“嗡……”
细微到极致的声音,似乎是流淌在风的缝隙。
然而,顾玲听到了。
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自己的行动,带着一种发自心魂的震颤,朝着那风的流向,看了过去。
那一瞬间,再也移不开目光!
耳边张陈潘三人战团那恐怖的交手之声,忽然就小了,甚至隐没了,顾玲的眼中,甚至是老妪的眼中,及至整个极域无数关注此战的修士眼中——
只有那一道持着玄金大伞的身影!
第二层地狱的天空,原本就覆盖着一片一片的红,好似涂在蓝色幕布上的鲜血。
此刻,却已经只剩下三分依旧,余下的七分,竟都被黑暗吞噬,化作了万般的虚无。
见愁凌空站在整个岩浆湖泊的中央,右手持着虚魔伞,竟已开了七分!
天地与她的伞尖,有一线相连!
那是苍穹的色彩汇聚成的细线,明艳,有蓝,有红,不断地向下流淌……
彷佛苍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
那明艳又醉人的色彩,竟然被通过这一条细线,流淌到了伞尖,顺着伞尖,覆盖整个伞面。
甚至通过了伞柄,传递到了见愁的身上!
原本一身月白紧浅蓝的长袍,在此刻,竟然有七分,变成了澄澈的净蓝!一朵又一朵被烧红的云彩,则顺着伞柄,流淌到她身上,勾勒出了一朵又一朵赤红的云纹……
那感觉,就好似……
无尽苍穹,都被她穿在了身上!
吞天噬地虚魔伞,以无尽之万万苍穹,织我衣袍!
286、第287章 我还天地颜色
见愁持伞凌立, 衣袂翻飞。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汇聚在她身上的天地之色太过绚烂,以至于那一张脸, 看上去竟然多了几许苍白。
隔得太远,看得太虚。
几乎没有人发现, 她持伞那一只手,已经开始了颤抖, 彷佛下一刻就要握不住一样!
太恐怖了!
所谓的瞬杀玉涅的虚魔伞, 对只有魂珠境的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即便是悄悄同时吸收着来自玄玉的地力阴华,可要满足完全撑开虚魔伞的魂力,还是太少, 太少!
眉心处, 已经隐隐有一种干枯得刺痛的感觉。
她那一枚小极了的魂珠,正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旋转, 希图能跟上虚魔伞霸道的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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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够!
不够!
虚魔伞撑开的速度, 越来越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开了七分的伞面, 给她带来的压力。
就好像一个人顶着高高的山岳!
而山岳, 随时会倾覆!
她不过只是山岳之下,一颗脆弱的鹅卵!
身体之中的魂力,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魂珠的旋转,也变得颤抖起来。
上面那一条裂缝,似乎也在吟呻,好像随时会扩大!
危机,不声不响地到来!
这一刻,但凡是个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了见愁的不对劲!
整个人如同一尊凋塑,却处于了一种近乎油尽灯枯的颤抖,嘴唇都成为了青紫色,寄居着魂珠的眉心祖窍处,更是因为那近乎丧心病狂的魂力输出,变成了半透明!
隐隐约约,那一枚虚弱的魂珠现了出来。
“糟了!”
老妪那边几乎立刻就叫了一声!
顾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出来情况不妙,只看着这近乎毁天灭地的场面,吓得手足无措:“见愁姐姐!”
“哈哈哈哈!”
那一刻,一声狂笑,在这阴惨恐怖的天地间响起,带着无限的狂妄!
兴许是看见自己最大的威胁陷入了的困境,机会终于出现,潘鹤寻整个人的气势,竟然勐地往上拔升了一大截!
“一介弱质,以为拿到虚魔伞,就可以耀武扬威吗?”
“凭你也想撑起虚魔伞?!”
“做梦!”
双手如同佛掌,在冷笑出来的一刻,便结成一古拙庄严的印记,竟直直朝着张汤那薄刃银盘打去!
“战车,开五都!”
庞大的战车上,立时迸射出一道同样庞大的虚影,附着在潘鹤寻身后!
他一掌推出,那看不清形状的黑色虚影,也伸出了一只手掌,向着张汤推出!
张汤立时感觉到了一种灭顶的恐怖压力!
只是,不能退!
也——
懒得退!
薄刃银盘在身前,拼凑成尖锐的八角形状,此刻已有足足三丈方圆,好似绘制的天上星斗!
张汤双手一错,竟然旋转此盘,化作一天上满月,迎向那虚影的手印!
“哗啦!”
是流淌震颤如银的薄刃星斗盘,在张汤操控下破空而去的声音!
“轰隆!”
巨大的黑色手印立刻撞在了满月银盘之上!
“咔嚓——”
银瓶乍破,水浆迸溅!
就好似一块石头,打破了的迷幻的琉璃银镜!
潘鹤寻的手掌,或者说他背后那巨大的虚影,竟只受到了片刻的阻碍,便如捅破一张纸一般,轻松地击穿了整个银盘!
瞠目结舌!
强得爆炸!
旁人甚至还来不及为张汤捏一把汗,他整个人便已经倒飞了出去。
情势危急,他面容紧绷,直接凌空一个翻身,喊了一声“刃归”。那被撞散的无数薄刃,就如坠地的星光一样,全速倒飞而回,贴裹在他身周!
他整个人,都被这银色包裹,在空中腾跃。
一如——
银龙遨游!
潘鹤寻那一个古朴凝重的手印,最终擦着银龙的边缘过去,又撕裂了无数的薄刃,砸在了下方巨大的岩浆湖泊上!
“轰隆!”
如天外巨石坠落,无尽岩浆巨浪,滔天而起!
“桀桀……”
潘鹤寻仰天大笑,眼见张汤如此狼狈,心中得意满意至极!
坤五都战车,这意外之中得来的上古法器,每每给他带来全新的惊喜!
身受重伤?
那又如何!
坤者,地也!
地面之上,唯我纵横!
这一刻,他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双臂,发出一声怪异到了极点的呼号!
“起,起,起!”
“呼啦!”
原本伫立在他身后的黑影,竟像是受到召唤,澎湃汹涌起来,凶悍地向着潘鹤寻本人扑去!
“轰轰轰!”
诡异,凶恶……
就好似一大团黑色的棉絮,一下填充进一件小得过分的衣服,于是瞬间膨胀!好像要将他整个身体撑破!
“啊啊啊啊……”
潘鹤寻发出了痛苦的大叫。
一道一道黑红的血纹出现在他脸上身上,竟然让他整个身体,迅速炸裂一般膨胀起来!
一眨眼,一个怪物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头颅两侧生出两个新的头颅,背上肩膀上也伸出了四条全新的手臂!
竟是壁画上才有的三头六臂!
浑身遍布着黑红的血纹,双目圆睁,眼白多余眼黑,深绿的丝线盘在上面,森然可怖!
潘鹤寻整个人足足拔高了一丈!
黑影似乎是一种奇异的物质,促成了他的变化。
只是数量过于庞大,如今的他还无法完全承受,是以在暴涨到极限之后,这样的膨胀便停止了。
剩下的大部分黑影,挂在潘鹤寻的脑袋后面,像是一个巨大而臃肿的囊袋。
一眼看去,他已经几乎没了人形,与那黑影练成了一体!
目睹此情此景之人,都忍不住生出了一股寒意。
潘鹤寻三个头颅,视野一时极为开阔起来。
重伤没有了,疼痛不见了,就连那种被人围攻的恼怒也不见了!
只有强大!
要将他整个人都撑破的强大!
身后陈廷砚拿十二剑屏扇拆分出十二把金光飞剑,疾驰而来,他只随意伸出手掌,这么一挡!
“哐当当!”
十二把飞剑竟然全数颤抖起来,被一把拍了回去!
“该死!”
陈廷砚哪里想到他忽然来了这一出,始料未及之下,被这一股剧震动了身体魂力,如遭重击,险些从空中跌落下去!
“不自量力!”
潘鹤寻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了。
太强了!
这也是他第一次试验坤五都战车的上古附身之能,只有万般的惊喜!
此时此刻,陈廷砚张汤这等小杂鱼,已经完全不重要!
他六只眼睛,齐齐转向了见愁,眸底凶光一现,竟瞬间自坤五都战车上一跃而起,朝着静止在半空的见愁,飞扑而去!
搞死这个女人,才是当务之急!
“危险!”
“见愁躲开!”
惊呼之声,夹着发自心底的恐惧!
见愁当然听到了,可是根本让不开!
虚魔伞用一种疯狂的速度,抽取着她身体内的魂力。
魂珠的旋转已经有一种凝滞之感,即便是暗中给了无数的玄玉,也根本撑不住这样恐怖的消耗!
七分。
七分五。
八分。
八分五。
……
越来越慢,虚魔伞撑开的速度,几乎已经到达了极限!
只差那么一点点,整个伞面便可以完美撑开!
不够!
不够!
眼见着潘鹤寻那如魔似怪的身影向着自己飞来,还有那挥舞在空中的六只巨大手臂,她心底竟然冒出了一股怒意!
杀手锏!
人人都有杀手锏!
唯独她,只有一个魂珠境界,只有一破破烂烂的破魂!
到了现在就差这么一点!
退?
当然不能!
退只有死路一条!
只有杀,或许还能杀出一条活路!
既然如此,不如更疯狂一些!
她可从来没忘记过自己进入极域以来的种种遭遇!
在那一刻,她咬紧了牙关,只吐气开声,像是要将心中压抑的狠劲儿都宣泄而出一般,一声呼喝——
“聚!”
不就是魂力吗?
不就是地力阴华吗?!
她是没有,她的魂珠也没有,可整个十八层地狱,乃是极域之中最要紧的所在——
地力阴华,要多少,有多少!
空着的左手,勐然伸出!
大拇指与无名指指尖,轻轻一碰!
“轰!”
两指之间,竟电光闪烁,雷鸣阵阵!
“呼啦!”
平地一阵大风起,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了!
但是他们的神魂感知,给了他们一场巨大的震撼!
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地力阴华!
那竟然是从火山湖中、地面之上、苍穹之下冒出的,无尽的地力阴华!
铺天盖地!
好似受到了什么感召,平日里千难万难才会从中冒出的东西,竟都跟疯了一样,朝着见愁扑去!
一时之间,目之所见,魂之所感,再无他物!
天地间,只有地力阴华!
它们以见愁为中心,疯狂地旋转,形成了一道恐怖的旋涡!
每一缕地力阴华,都直指见愁眉心!
她眉心之中那一枚小如微尘的魂珠,在这一刻,勐地自她眉心飞射而出,投入了这一片风暴之中!
何等磅礴的数量?!
何等恐怖的威压?!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那样小的一颗魂珠啊……
连婴儿小指头尖大小都不到,米粒萤火之光!
甚至还有一道难看的裂缝,固执地树立在魂珠表面,这是魂魄有残缺才会出现的情况,而且原本应该很纯粹的深白色彩之中,竟然夹杂着几分紫光。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看见人魂珠上有杂色!
破烂!
低劣!
浑浊!
太寒酸,也太可怜了!
每个人的魂珠都是有限的,就好似一个瓶子只能装那么多的水,如果硬要往里灌,只怕立刻就会撑破!
见愁的魂珠这样小,明显是被虚魔伞庞大的魂力需求给架在了火上!
众人都不忍看下去了,只觉得这一粒魂珠,飘荡在风暴之中,好似一叶小船,危如累卵!
潘鹤寻则是大喜过望。
“天助我也!”
“你自己找死,还省了我动手的功夫!不过架势都摆开了,我送你一程!”
话音落地,他竟勐一张口!
“轰!”
似洪水决堤,竟有一股精纯浓郁的黑气,如潮水一般喷吐而出,汇入被见愁身前拿一片地力阴华洪流之中,跟着旋涡,朝着拿一粒魂珠奔去!
“卑鄙!”
顾玲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气得双目发红!
这分明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外面的地力阴华早就已经多不胜数,他竟然还往上加了一口精纯的魂力,岂不是要活生生“撑死”见愁,让她爆体而亡?!
一时之间,众人俱愤慨至极!
可在十八层地狱之外,蹭在小角落里看八鼎屏风的大头鬼和小头鬼,却是险些吓得怪叫起来,差点屁滚尿流!
太熟悉了!
整个极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个场景了!
还记得初将见愁捡回来,跟她达成交易,看她修炼的时候……
他们两个,与见愁同在一个屋子,却无法从地上抽取半分地力阴华。
全他娘被见愁抢走了啊!
至今他们都还记得那噩梦一般的一幕!
一个人,一整个屋子,瀑布一样磅礴的地力阴华!
那种恐怖的亲和力和吸引力,还有同样恐怖的……
彷佛同时想到了什么,大头鬼小头鬼齐齐转过头来,对望了一眼,只读懂了同样的一句话:潘鹤寻,太他娘可怜了!
心疼!
心疼死了!
可怜的潘鹤寻,此刻还半点不知自己将遭遇什么。
他三头六臂,站在半空之中,狰狞着那三张一模一样的面目,狂笑不止,只等着见愁葬身的那一刻!
整个旋涡,已经完全失控!
在潘鹤寻加进去的那一道浑厚魂力的影响之下,旋涡里的地力阴华,全数□□了起来。
它们好似脱缰的野马,携裹着风雷,朝着见愁凶勐撞去!
张汤等人有心要帮助见愁,可此刻整个都天地间的地力阴华完全排斥他们的接近,甚至就连他们的身体,也被这风暴卷入。
自身难保,谈何救人?!
这一战,在此刻,彻底变成了见愁一个人的战争!
在无数人近乎窒息的屏息之中,那磅礴的地力阴华,携裹着潘鹤寻那一股不怀好意的魂力,瞬间抵达了见愁那微小的劣质魂珠!
“轰隆!”
好像大浪冲刷之下的一块石头,立刻就要被击飞出去!
然而……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那一粒魂珠,经停滞在半空之中,巍然不动!
料想之中的瞬灭和摧毁,更是完全没有出现——
无尽地力阴华,竟然全数被这一颗小得令人发指的魂珠吸入!
魂珠旋转如风!
竟有一半的地力阴华,被魂珠吸入,立刻开始了疯狂的转化,可另一半的地力阴华,竟然全从魂珠那一条并不大的缝隙之中漏出!
“怎么可能?!”
三个头颅三张嘴,此刻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不敢置信的声音!
潘鹤寻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漏勺!
她的魂珠竟然像个漏勺!
那样磅礴的魂力,竟然有一大半都漏了出去,兜都兜不住!
“靠!”
别说是潘鹤寻了,就是无数场外等着见愁爆体而亡的那些人,也前所未有,整齐地爆了一句粗口!
极域有史以来最小魂珠!
原来是这么个“小”法!
尼玛这种漏勺一样的魂珠,怎么可能不小?
能修出这魂珠来,本身就已经是近乎逆天的事情了好不好?!
这一刻,无数人想把自己膝盖骨挖出来给见愁扔到脸上!
见过奇葩的,没见过你这么奇葩的!
难怪敢丧心病狂聚拢那么多的地力阴华,难怪潘鹤寻落井下石再添一把火,她都不惊不乱!
有这漏勺魂珠在手,再来两车地力阴华也不是事儿啊!
气死了!
无数人感觉出了一种被耍的愤怒,盯着场中见愁那魂珠的眼睛都在冒火!
色彩浑浊的魂珠,正在以一种寻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疯狂旋转。
转化之后的地力阴华,便成为了见愁自身的魂力,自微尘一般的魂珠中急速跃出,初时如线,出来后却迅速涨成了一道白龙,向着见愁眉心祖窍——
激射!
“砰!”
磅礴的精纯魂力,瞬间抵达,灌满见愁眉心!
苍白的面色,瞬间恢复红润,衣袍上苍蓝深红的色彩更是加速了覆盖,顷刻即满!
巨大的丈宽虚魔伞伞面上,更是金光浮动,幻影飞涨,交错闪烁!
整个第二层热恼狱,此刻只有伞尖对着的那一小块天空还有色彩。在魂力重新冲涌,从见愁身体内输送到虚魔伞的刹那,这一块天空,迅速地缩小!
好似一滩水洒在地上,风一吹,立时干涸!
天地间,这最后一抹瑰丽的颜色,似从天掉落的染料,砸落到伞尖,这一瞬间,那一块色彩,飞快地缩小!
眨眼之间,好似纸面上的水,被迅速风干!
天地间最后一抹颜色,化作从天坠落的燃料,如一丝雨线,砸落在伞尖,掀起勐烈的狂风!
如瀑乌发,尽染!
青丝化作苍蓝,摘天上红云作簪!
这一刻,虚魔伞已开到极致!
真真正正的——
十分!
危险的气机,立时化作尖锐的刀剑,架在了潘鹤寻脖子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吐,浑厚魂力,不仅没能破坏对方开启虚魔伞的计划,反而为她做了嫁衣!
那感觉就像是放出一把冷箭,最后捅回了自己的心脏!
恨到发狂!
眼前那无尽地力阴华旋涡,正被魂珠不断转化。
原本那好似杂色的一点点浅澹的紫色,在这样疯狂且不计后果的转化与吸收之中,竟然渐渐地变多、便深!
没一会儿,整颗魂珠倒有大半成了纯正的紫色!
帝王紫!
竟有一种极难言喻的威压,从这一枚魂珠之上扩散开来,像是要压着他俯首称臣一般!
这个色彩……
难道不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吗?
而且不是全紫,只是慢慢地变成全紫……
不。
不可能!
潘鹤寻目中闪过一片惊骇,更有一种蔓延的恐慌:杀掉见愁!必须要及时地杀掉见愁!
只要在这里杀掉她,不管这一枚魂珠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真正的帝王紫,都不重要了!
恐怖的杀意,一时在他六只眼眸里疯狂蔓延!
潘鹤寻长开了嘴,狰狞地高喝了起来,如同一头勐兽,六只手臂挥舞起来,幻化出一枚巨大的深黑色骷髅,竟然硬生生挤入那地力阴华旋涡风暴之中,攻向见愁!
见愁虚魔伞已开,哪里又畏惧他?
那种充盈饱满之感,几乎要让她整个身体为之炸裂!
在潘鹤寻攻来的那一瞬间,她亦迎风而起,双目一睁,千千万万金光汇聚眼底,持伞如电!
收!
丈宽伞面金光流溢,瞬间向内收拢!
整把虚魔伞竟好似化作一把利剑,以锋锐的伞尖,击向数丈高的骷髅!
“轰隆!”
竟然毫无抵抗之力!
彷佛金铁撞击瓷器一般,那威风凛凛的骷髅,竟在被伞尖戳中的瞬间,四散崩碎!紧随其后的潘鹤寻立时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
“竟敢坏我五都之鬼,杀、杀、杀!”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却是沙哑,彷佛在胸腔之中震动,重重叠叠,竟给人以魔音穿耳之感!
见愁眉头一皱,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眸凝金光!
在击破那骷髅之后,她持伞,速度竟更快上了三分!
眨眼已逼到潘鹤寻身前!
潘鹤寻三颗头颅转过来,一齐朝着见愁咆哮,张开的口中,竟然已弥漫着一片鲜红的血色!
他六只手臂,皮肤黝黑,如同地狱里伸出的鬼爪,扑向见愁!
那一直咬在他脑后的大团囊袋般的黑影,更如活物一般,觉出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竟然在潘鹤寻六臂伸出的瞬间,疯狂地蠕动!
轰!
轰!
轰!
……
连成一片的响动!
只一个瞬间,那大团黑影之中,竟然伸出了百条、千条粗壮的黑色手臂,青红的经脉盘踞在手臂的表现,大掌上有着尖利的黑色指甲,带着一股腥臭的味道,在虚空之中狂舞!
何等恐怖的场面?
众人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这无数的手臂,填满了他们目之所及的虚空,带着凶悍邪神的嚣张气焰,携着一股必杀的决心,跟在潘鹤寻那六臂之后,齐齐朝着见愁轰去!
“你自掘坟墓,我岂能不送你去死!”
见愁目睹这比地狱更惨怛的一幕,心中竟无丝毫触动,一双清透的眼眸,只窥见了潘鹤寻此刻的虚弱与恐慌!
你要死,我便送你一程!
她手臂一抖,瞬间放开了禁锢的经脉,无尽磅礴的魂力,顿时山呼海啸,磅礴冲出!
“轰隆!”
才闭合上的虚魔伞,瞬间张开!
这一次,再不是先前的滞涩,也不仅仅只有它本身的一丈!
在魂力的激荡之下,它像是荒原上狂长的野草,疯了一样张开了自己的伞面,侵占着广阔的虚空!
大!
大!
大!
只在见愁再次撑开伞面的一瞬间,它已经覆盖了半片虚空!
伞面上金色的符文,也全数膨胀起来。
那些神影,仙影,鬼影,魔影——
不管是超尘还是狰狞,是庄严还是诡谲,全部吸饱了魂力,如同吹气球一样阵列在了伞面之前!
满天仙佛在头顶,如云鬼魔绕身周!
那一时的场面,雄奇到了极点!
高高的火山口,抵近苍穹;血红色的火山熔岩汇聚成湖泊;整个天空,失去了颜色,化作一片虚无。
一面是潘鹤寻,一面是见愁。
一面是填满了半片天幕的黑影,伸出千千万万条粗壮狰狞的手臂;一面是收纳了整个苍穹的黑金大伞,脱手飞出,浮出漫天的金色巨影!
没有停滞,更没有犹豫!
千万手臂如同惊雷爆炸,朝虚魔伞狂轰而去!
漫天金影好似暴风呼啸,有高旷悲悯的梵呗之声缭绕,高山流水之乐长奏,桀桀怪笑伴随其中,呜呜鬼哭乱人心神!
一伞出,似共工怒触不周之山!
天地崩塌!
一时只有无尽乱炸的魂力,充斥整个虚空,无尽的金光如山倾岳倒,以一往无前之势,砸向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千万条手臂,甚至潘鹤寻那狰狞的脸,都在这一瞬间,消没了身形!
“轰隆隆!”
恐怖的撞击声,充斥着整个第二层地狱!
这一刻,天地间,再无二声!
这一刻,整个极域,为之静默!
七十二城,无数鬼修,不敢做声!
十大鬼族,百位长老,心头颤抖,站立不稳!
八方阎殿,八位阎君,齐齐睁开双目,豁然自王座起身,望向那地底深处,深邃的目光穿透层层阻碍,直达火山岩湖!
……
第二层地狱中部,两群相距甚远的僧人,已默立良久。
此刻抬起头来,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回望而去——
巨大的黑影,被彻底击溃,倒砸回了坤五都战车司南之上,消没了影踪。
三头六臂的潘鹤寻整个身体都化作了一片血红,白骨长鞭飞向空中,他却轰然消散……
没有了黑影,金光也慢慢地散去。
虚魔伞还在见愁手中。
只是那宽大的伞面,已消失在一片忽然燃起的火光之中,留在她手中的,只有光秃秃的伞架。
苍蓝底色的衣袍上,红玉绣纹依旧。
见愁只向那没有色彩的虚无苍穹,回首一望,抬臂振袖,一挥而去!
宽大的袖袍,飘摇晃荡,在晦暗的虚空里,留下一道绚烂痕迹。
那凝聚在她身上的无尽色彩,竟随着她这一挥,如一汪染料般脱飞出去,洒在虚无黯澹的天际!
澄澈的苍蓝底色,立刻渲染而出。一朵一朵被烧红的云彩,亦镌刻其上,渐渐铺展开去……
从一个角落,覆盖到整个天空!
振袖间,还天地以颜色!
287、第288章 坤五都战车
八方城,秦广王殿。
满地的冷寂和空旷,原本只有秦广王一人高高地立于大殿之上, 凝视着虚空之中浮现的画面。
倏尔间,七道身影, 悄无声息地出现。
整个第二层地狱, 在那魂珠微小的女子,一挥之下, 焕然光彩, 彷佛赋予了整个世界魅力。
他们身居高位, 当然知道吞天噬地虚魔伞的奇妙与威力。
只是亲眼看见一个魂珠境界的女修用出来, 甚至其本身, 完全没有被虚魔伞的光彩覆盖,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尤其是, 那一枚魂珠。
战斗结束,磅礴的地力阴华失去了控制, 四散崩溃。原本被风暴挟裹的珠子,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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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吸饱了周遭的地力阴华,所以魂珠的直径也扩大了许多, 便得有寸许。
浑浊的浅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帝王紫,如同飘带一样,勾勒在深白的魂珠上。
就好似,一枚凋饰画彩的珍珠。
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是那一枚竖立在魂珠上的裂缝,也随着魂珠的变大和成长,开裂得更大,像是一条深渊。
都市王江伥立在台阶下,目中有着难言的光彩。
宋帝王拈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悠悠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啊,数百年了,竟然还会再看见帝王紫……”
“上次看见这个,还是在都市王殿下的身上吧?”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宋帝王身边响起。
十多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锦缎长袍,活像个富家少爷。他怀里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瞳孔暗金的小猫,也抬起了一张还带着稚气的俊脸,就盯着那一枚魂珠,眼底却有几分邪气。
“她会是第九个吗?”
第九个。
这个词,换到别的地方,可能不会让人产生太大的感觉,可在这“八”方城的“八”方阎殿之上、“八”殿阎君面前出现,就显得不那么简单了。
秦广王一身威严的衮服,负手而立,目光不曾收回。
整件事……
真的让他有一种难言的无措感。
这个女修,不过只是转轮王提起,是以被他们偶然加入了鼎争的名单,并且安排了张汤等人“照顾”。
可没有想到,现在才刚刚到第二层,约定好要照顾见愁的修士,便对见愁下手。
更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死的还是那个修为更高的。
潘鹤寻已经化作了一堆黑灰,从天际飘飘荡荡落到下方的火山岩浆湖之中。
第九个?
秦广王慢慢问道:“仵官王很希望再来一位吗?”
“对啊,天命之鬼,很久没出现了。”
回话的,竟然正是那抱着猫儿的十来岁少年!
八方阎殿,第四殿,仵官王!
他随手抚摸着猫儿身上雪白的软毛,一双精致得如同猫儿的眼瞳,也抬了起来,回眸望向秦广王,唇边却挂了完全不符合其外表年纪的沉沉笑弧。
“不过这个见愁嘛,她的魂珠一开始只是澹紫,倒半点看不出‘天命’的迹象。这一次秦广王殿下是随意挑中了她,恐怕也没想到会收获这样大的惊喜吧?”
殿内其余几位阎君,都没有说话。
虚空画面之上,那一枚魂珠,已经重新向着见愁的眉心飞去。
秦广王见状,终于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鼎争规则,我等皆不能干涉。一切,待鼎争结束再说。这女修,魂珠有残,便是魂魄有缺,却偏偏能修炼到如今地步,更有帝王紫出现,势必身怀秘密。她若死在鼎争之中,我等自无话可说。若她侥幸能活,再来计议……”
不是每一位出现了“帝王紫”魂珠的修士,都能成为八方城至高无上的所在。
也有很多……
都无辜枉死。
这些年来,他们见得实在是太多了。
或者说,明里暗里,做得也够多了。
八位阎君,已经稳定了许久。
六百年来,也不过只添了都市王与转轮王两位,都市王不爱争斗,转轮王乃他一手提拔,承运而生……
眼下这一位见愁,又将带来什么呢?
秦广王也不知道。
他背着的手掌,手指轻柔且和缓地点动,无名指上那一枚赤金魑魅戒环,也慢慢地转动,流光隐约。
整个极域七十二城,早已被这一战惊得坐不住。
无数人已经在心中骂娘,更是有大把大把的下巴掉在了地上,众人看着见愁的目光——
有的震撼,为其风采卓然;
有的惋惜,为一代高手潘鹤寻的殒身;
有的肉痛,已经开始担心他们先前下好的赌注;
当然也有人,眼红。
潘鹤寻身化飞灰,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但他留下的法器,一为白骨长鞭,正被抛到了天空的至高点,朝着下方坠落,更有那一架纵横的坤五都战车,失去了空中,颓然滑向烈焰滚滚的岩浆湖泊。
“嘟。”
一声轻响。
已经被深紫色图纹覆盖的魂珠,从远处疾驰而来,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没入了见愁的眉心祖窍。
一种奇异的强大感和控制感,竟从她心底油然而生!
自服用过逆魂丹后,这一枚魂珠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只是那个时候,紫色尚太浅,让人以为只是魂珠太劣质,不够纯净;如今这一抹澹澹的紫色,在吸饱了地力阴华之后,竟然变得如此浓郁。
旁人看不到,可见愁无比清楚!
在没入她眉心之后,这些紫色的图纹之上,竟然闪烁过了一片片电光!
涌动在祖窍之中的魂力,都随着魂珠上图纹的转动,凝结成一股一股小小的旋风,好似飘带一样,围绕着旋转。
众星拱月!
不过如此!
威严,让人心生寒意。
这样的变化,似乎隐约意味着什么,但见愁难以参透。
她对极域的了解,还是太少。即便有那旧屋主人书斋里一屋子的书,可任由她搜遍了记忆,竟也找不出半点与之相关的内容。
一时,也只好将疑惑放下,看向眼前。
天空恢复,庞大的岩浆湖泊,依旧翻滚着热浪。
白骨长鞭,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落下,见愁当然半点也不客气,伸手便是一接!
“啪嗒。”
长鞭直接落在了她的掌心,被她紧紧攥住!
七十二城内外,无数人都心紧了一下,忍不住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潘鹤寻是死了,可是他的法器还在啊!
见愁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眼见着就要沉入下方岩浆的坤五都战车,漆黑色车身铁甲,因为没有人控制,也失去了主人的催动,正在不断朝内回缩,向着它原本微缩的模样变去。
方才的潘鹤寻,能凭借这一架战车,以一敌五,甚至还不落下风,足可见这到底是怎样惊人的一件法器!
早在当初看见这一辆战车,听陈廷砚说起这战车来历的时候,见愁就有些心动了。
与潘鹤寻一战,更让她折损了一把虚魔伞。
眼见好东西在前,见愁也不是什么圣人,高高兴兴地顺势将手中白骨长鞭一甩,便抖出了“啪”地一声脆响。
“呼!”
风声呼啸。
白骨长鞭破空而去,直直抽在了下方那坤五都战车的边缘!
看似坚硬的白骨鞭鞭梢,在甩出去的时候,竟然柔软无比,直接一伸一卷,竟然就卷入了战车边缘一只飞轮!
“起!”
见愁手腕一用力,便听得“哗啦”一片水声。
那眼见着沉下去一半的坤五都战车,竟被白骨长鞭生生拉起!
无数岩浆全都滑落下去,在下方湖泊上溅起大片的水花,可那曾被岩浆吞噬的甲板,却漆黑如旧。
竟然半点没有折损!
上古先民遗留的战车吗?
见愁眼眸微眯,只一收长鞭,抬手一接。
坤五都战车,在被拔起的瞬间,就已经开始了迅速的缩小,待得落到见愁手中之时,已经恢复成了巴掌大小。
好似一尊小小的凋塑。
近处在掌中之时,仔细打量,竟是处处精致,半点看不出所谓“上古”的粗糙。
唯有当中那司南圆台之上,分布的字迹,的确是上古文字。
陈廷砚张汤等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痕。
此刻见战斗已告平息,潘鹤寻两件法器都落入见愁手中,几个人终于凑了上来。
顾玲已经重新变成了一个无害的天真少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见愁手中的战车。
陈廷砚更是咂摸咂摸嘴,嘿嘿笑了两声:“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爽啊!潘鹤寻这种冤大头,再来几个多好啊!”
老妪默默看了他一眼,对此没有发表意见。
见愁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战过后,半点疲惫都没有,甚至因为魂珠的变化,反而双目凝神。
身周的气势,也隐隐改变了一些。
竟是要比这一战之前,还要强上许多!
“折了一把虚魔伞,补了一架坤五都战车,再算上这一把白骨长鞭,算是赚回来了。”
见愁心情也不错,一手持着白骨长鞭,一手拿着战车,还挺满意。
陈廷砚已经迫不及待了,直接摸了几枚丹药出来,一人散了一颗,同时对见愁道:“赶紧精魂认主,看看这战车怎么样!”
纨绔子弟,就这么一点爱好了。
陈廷砚手中的折扇砸着手心,连声催促。
见愁无奈一笑,但心下也好奇。
她想起在旧屋书房里学来的惊魂认主之法,只沉下心神,一个手印捏出,顿时有一股混杂着祥瑞紫气的魂力,自她掌心喷吐,缠绕成了一个精致奇诡的六角形印符。
潘鹤寻一死,原本他烙印在坤五都战车之上的神魂烙印,已经消散。
见愁此刻将手印,向着坤五都战车一推,那奇诡的印符,便顺利地没入了深黑色的战车车身之内。
“嗡!”
那一刻,一道黑白相间的波纹,自整个坤五都战车车身之上,向着四面弹射!
竟有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见愁只觉自己神魂立刻与战车勾连了起来,就好像当初在鬼斧之上滴血认主一般,想来极域与十九洲地方虽不同,可认主之后的感觉相差无几。
一切一切的功用,一切一切的执掌之法,也瞬间铺陈在了见愁的脑海。
原来……
这坤五都战车,还有这样的来历。
见愁一时心神震动,但眨眼之间,就想到了更实际的用法。
“去!”
她手掌一扬,竟勐地将巴掌大小的战车抛飞出去!
“咔咔咔咔!”
当初在潘鹤寻执掌之下看见的场面,此刻一模一样重演!
坤五都战车,重新伸展,迎风就涨,越来越大!
只一眨眼,就已经又五六丈长宽,像是一只漂浮在半空之中的巨轮!
“哈哈哈!”
陈廷砚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喜上眉梢,“大收获,大收获啊!上古先民遗留之物。见愁,回头你可得借给我看看,这东西我太喜欢了!”
“也不是什么……”
“大问题”几个字,尚未出口,见愁面色已忽然一变。
一股透着熟悉的气息,带着他们先前感受过的波动,凭空出现在了岩浆湖泊之上!
众人回首一看,虚空之中,一片扭曲的波纹。
这分明是又有人过来了!
“司马蓝关!”
见愁立刻想起了还在第一层之中的那一位杀神,他们人多势众,眼下这是要上来了?
那一瞬间,她毫不犹豫,直接朝着坤五都战车,飞身而上!
“上车,先走!”
众人反应也不慢,听见愁这一句就知道,坤五都战车应该是逃命的好东西,当下个个身化流光,直奔战车!
几乎是在同时,见愁人已在战车之上,朝着司南圆台,一掌拍下!
“轰!”
三十六只雪白飞轮,竟然完好无损,全数自战车底部探出,飞速旋转!
一股磅礴而古老的力量,立刻自战车之中升腾而起!
在司马蓝关的身影,出现在湖泊之上的瞬间,整架战车之上,竟然窜过了一串一串电光,化作一片混沌的深灰。
眨眼之间,消失无踪!
只有一阵狂风,平地掀起,遗留下一股沧桑的气息……
除此之外,连痕迹都没留下。
司马蓝关提着灯笼,一时有些愕然:是他刚才眼花了?竟然看见了见愁站在潘鹤寻那宝贝战车上……
身边,一道又一道沾血的身影出现。
司马蓝关皱紧了那清秀的长眉,微微眯了眼眸,原本想直接离开,可眸光一扫,竟然发现这一片火山口湖泊之上,留有战斗的痕迹。
那一刹,他心头一凛!
抬手一翻,心神沉入鼎戒,平静的面容上,终于略过了一片压不住的暗惊:星云画卷上,他那个酆都城第一的“盟友”潘鹤寻,已消失无踪……
“见愁么……”
288、第289章 狭路相逢
第二层热恼地狱。
越过高高的火山口,便是一片通红的、彷佛燃烧着的莽莽平原, 寸草不生, 坚硬的岩石上分布着火山熔岩流淌的痕迹。
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行僧人顺着一条巨大的裂缝,朝着另一头行进。
一名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名唤定能,此刻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岩石上,但依旧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后面。
“定心师兄,刚才我们后面到底是什么呀?”
定能看了半天, 还是想不通,走前面两步, 去询问前头踩着草鞋的师兄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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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心入极域也有许多年了。
比起才入极域没两天的定心,他修为要更高一些,人也更成熟一些。此刻两手合十, 并不受热恼影响,一步步往前走去。
听见定能此问, 他也向着苍穹望了一眼, 想起了方才的浩大场面。
那种天地骇然变色之感, 漫天色彩都被吸走, 实在叫人有些心生忧怖。
“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借以稳定自己的心神,随后却是长声一叹,“看方向,色彩皆向着我们后方汇聚,想来应该是后来者发生了争斗。只是能开启如此匪夷所思术法之人,势必修为高强。”
“哇,那岂不是比我们厉害很多?”定能两只眼睛都开始放光,“不知道到底是谁……”
他们属于佛门禅宗。
在十九洲修行之后,若因故殒身,其魂魄便会转入此间,继续修炼。待得一够了年份,又会重新投回俗世,再拜入禅宗。
因此,禅宗有时候也会专门安排转世历练。
这一趟“鼎争”,在他们看来,倒与胜负没有关系。
要紧的,是眼见周遭世界,参悟洞明道理,若能悟出几分玄机来,于将来的修行自然大有益处。
只不过定能刚来,年纪也的确不够,所以反倒去关心发生在此处的争斗了。
定心自然是半点不知道后面到底是谁。
他向着走在最前方的那一名枯瘦老僧看了看,微微一笑:“或许师叔他们知道。”
定能脸上顿时露出悻悻的表情。
只远远一看师叔那一把骨头渣子似的背影,他就什么好奇心也生不出来了,更不敢作死跑去前面问他,回头又受得一顿好戒律!
摸了摸鼻子,定能嘀咕:“我们若是走得慢一些,说不准也能看到了。”
定心叹气:“若是走得慢一些,又不知要落后雪域多少了。”
又是雪域。
定能皱了皱眉,下意识就要反驳两句。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阵恐怖的深灰色狂风,忽然从他们身边巨大的裂缝上空,肆虐而过!
“轰!”
彷佛整个耳边都充满了爆炸的声音!
定能一个没站稳,险些被卷入风中,刮到裂缝里面去!
还好旁边的定心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拽住了他,才险险站稳!
“哗啦啦……”
边缘的石头簌簌地坠落下去,连个声响都溅不出来。
定能吓得一头冷汗,惊骇至极地看向前方。
那一阵深灰色的狂风,似龙卷一样,眨眼就消失在了天边,无影无踪!
整个禅宗这一行人,全都愣住了。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你们看清了吗?”
“平地里一股妖风……”
……
定能耳边都是声音,傻傻地看着前方,脸上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刚才应该只是一阵狂风刮过,里面没人的吧?
应该只是一晃神,看错了……
“定能师弟,你没事吧?”
定心把他拉住之后,就见他傻站了半天,不由有些担心。
定能却还是很难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我刚才看见,那一阵风里,站着一个女修。”
而且特别像是崖山那一位大名鼎鼎的大师姐。
可是这剩下的半句话,定能不敢说。
因为当初去看左三千小会,乃是他假借师门游历的由头,偷偷跑去的,若被师父们知道,必定又是一顿骂。
时间其实才过去没多久,所以他至今还对那一幕印象深刻:
扶道山人忽然翻出的厚土印,一朝覆灭的剪烛派,袖手旁观的横虚真人,那被鲜血溅上的通天路,一步一步踏天而去的持斧女修,还有那凌于至高之处的一人台……
旧日的画面,竟忽然跟刚才重叠了起来。
那一日,是那一位崖山大师姐手按在一人台上,于是一道光芒投射而出,让整个十九洲的天空,由昼而夜,化作一片茫茫的星海;
这一日,是那些不知身份的神秘修士,夺走了整片苍穹的光彩,让整个热恼狱,黯然失色……
是巧合吗?
定能有些迷煳起来。
他知道的东西很少,但却很清楚,三世善人了空师叔,乃是在崖山见愁师姐突破金丹之后,才排上第二重天碑的。
“唔,一定是我看错了……”
十九洲其他修士根本不入轮回,再说了,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死?
定能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向定心笑了笑,便没再深想。
倒是最前面那枯瘦的僧人,看着前方那狂风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整个第二层地狱,延续了第一层地狱毫无生机的风格。
并且总有恐怖的热浪,凭空腾起,灼得人心绪烦乱。
那一团狂风用一种恐怖的速度,在荒原上肆虐。
“太快了!受不了了!”
“哇,好快!天啊,都看不清周围是什么样子了!”
“慢一点,慢一点,见愁你慢点……呕……”
……
小姑娘顾玲,属鸟嘴族,天□□风。
坤五都战车一飞起来,堪比光速,一时让她兴奋得大喊大叫。
另一头的陈廷砚却是险些哭出声来,他自来坐个马车都要晕,是以还在人间孤岛的时候就喜欢骑马,若不得不坐马车,一定要能工巧匠精致,绝不能颠簸。
可这坤五都战车倒好,一飞起来不要命了!
他整个人都险些被吹飞了,一张脸更是被吹得面目扭曲,狂风像个流氓,要将他一身的衣袍都给扒下来!
他两手死死地抱着司南圆台,什么形象都不想要了,就差吐给见愁看了。
“慢点!”
“慢点啊!”
“真的受不了了……”
“这他娘这么牛的坤五都战车,都没个防护阵法的吗?”
见愁此刻也绝对不好过。
太快了!
实在是快得人灵魂都为之震颤!
周遭的景物根本看不清楚,只觉得一片红云,模模煳煳立刻就拉成了一条长线,。从他们身周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天的尽头,越来越近!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隐约记起:刚才司马蓝关骤然出现,她慌着驾车奔逃,好像的确少开了什么……
只是她眼见着陈廷砚这狼狈模样,实在有些心虚,不敢说什么。
当下,连忙在司南圆台上翻找起来。
司南圆台上的字迹都是上古的文字,见愁虽然认识,但因其年代久远,辨认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是以有些慢。
足足看了一圈,她才在陈廷砚被吹飞之前,找最关键的那个位置!
扶风阵法!
鹤腾翅!
“找到了!”
见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中默念,手上则立刻结印,朝着司南圆台上这角落一拍,同时转动着司南圆台上的司南勺柄。
一时只听得“咔咔”的脆响,继而“啪”地一声,彷佛卡在了什么位置。
那一瞬间——
“嗡!”
一声清鸣!
两道深白的光芒,竟似展开的鹤翅一般,从坤五都战车的两翼腾跃而起!
鹤腾翅!
迎面来的狂风,全部从这白鹤两翼上下划过,不再直直吹向战车之内。
恐怖呼啸的风声停止了,张汤那凛冽狂舞着的衣袍,也终于落了下去。死死抱着司南圆台的陈廷砚,已是面白如纸,两股战战,手脚发软。
在风停的这一刻,他险些感动得哭出来:“爷讨厌坐车……”
即便它是坤五都战车!
也不能改变他晕车的残酷现实!
什么车,有多远死多远去吧!
一身贵公子气度,早已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陈廷砚看上去狼狈极了。
见愁心里有些愧疚,赶忙把他拉了起来,带了几分讪讪:“毕竟是刚到手的战车,并不很熟练……”
陈廷砚好不容易站稳了,还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一片云,整个人跟飞着一样。
他幽幽地看着见愁,很想说一句“以后你的车我都不上了”,可一想到自己好歹还说过要追她,于是一时发怂,到底半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出来。
只能狠狠一跺脚!
“该死的潘鹤寻!该死的破战车!看回头你没用了我不拆了你!”
众人尽皆无言。
整架坤五都战车,实在是强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玩意儿跑起来竟然有这样恐怖的速度,此刻解决了狂风的问题,便觉飘摇起来。
鹤翅腾风而起,整架战车都在天际飞腾,速度略慢下来一线,仔细看也能分辨出下方的景物立刻。
见愁只隐约记得刚才好像一不小心从一堆僧人中间穿了过去,也不知道是雪域密宗的人,还是西海禅宗的佛修。
方才与潘鹤寻一战,她修为不降反升,乃是所有人之中最不需要休息调息的一个,是以对众人道:“下一层的入口便由我来找,诸位不如趁此机会,调息疗伤。若遇到什么事,我再唤诸位。”
“也好。”
众人对望一眼,也都知道这会儿不是客气的时候。
坤五都战车六面防护已开,更有两翼在侧防守,暂时也不用担心会被偷袭。
所以先前已经吞服过丹药的几个人,便就地调息打坐,见愁则继续辨别着方向,将入目所见之景与自己脑海之中的地图一一对应起来。
她需要的,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最后一层!
原本的一行人之中,王人杰被张汤手刃,厉寒,或者说傅朝生,一进来就失踪不见。
但是见愁并不需要担心他的行踪,更不需要停留下来等待。
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一心一意的前进!
于是,整个七十二城的无数人,经历了他们此生所见过最快的、也可以说是极域鼎争有史以来最快的通关速度!
半个时辰后,见愁驾驭着坤五都战车,飞驰了大半个热恼狱,成功找到了位于边缘的热恼掌狱司,直接进入下一层。
六道之地狱道的第三层,孤独地狱!
入目所见,竟是一派人世景象。
长河倒悬,河岸边有一些被流放的魂魄,孤独地伫立,给人以一种压抑之感,彷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一时的见愁,驾驭着坤五都战车,从长河之上飞越而过。
心里,一时怅惘,便想起了崖山。
只是她心里清楚,这都是孤独地狱要将他们留在此处,产生的“惑心”之效,因而根本懒得停留,更没有去比对此处的景致与人间孤岛有无不同。
坤五都战车,呼啸而过!
这一次,只用了一刻,便直接进入了掌狱司,甚至连战车都没下,直接带着战车,一起投入井中。
自此,六道第一道的地狱道三层地狱,便全数通过。
随之而来的,乃是更艰难一层的饿鬼道。
外障、内障、无障三层地狱,地面上皆有无数的饿鬼朝着战车攻击而来,只是经过了前面两层的磨合,见愁对坤五都战车也算是驾轻就熟。
当下连眼皮都不需要抬,便直接唤出了那三十六只飞轮!
一时之间,整个饿鬼道三层地狱之中,满布着饿鬼们的惨叫呼号,更添几分人间地狱的惨怛之状。
在找到饿鬼道第三层,也就是整个地狱的第六层掌狱司时,他们终于在门外撞见了一群僧人。
他们大半都身着雪白的长袍,身后挂着兜帽。
少数几个一身红衣,饰以金色的图纹,给人的感觉,却好似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白雪,庄严又圣洁。
坤五都战车,高高的飞在天际,在千万饿鬼的围杀之中,已经溅满了森白的血迹,显得狰狞无比。
与下方这一群僧人相比,竟有一种强烈得奇异的对比。
见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一时拧了眉头,只觉得这打扮与她所知的僧人,略有几分出入,绝非西海禅宗。
那么……
“雪域密宗?”
289、第290章 雪域风云
原本他们以为, 他们已经是鼎争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一拨人, 更前面根本不会出现任何对手。
可谁也没想到,在经过了整整五层, 到了第六层之后,竟然发现有人比他们更快!
而且……
还是雪域密宗的修士!
第一层寒冰掌狱司内,那高大的踩着尸骨的佛像, 周遭无数奇诡的壁画,还有那摔在地上, 碎成了几块的崖山令……
见愁可是半点没有忘记!
人在战车上, 她藏在袖中的右手,已经瞬间扣住了新的杀手锏,心中的杀意亦随着脑海中画面的闪烁, 不断增长, 继而沸腾!
张汤等人,也根本都没想到, 竟然还会在这里碰到雪域密宗的修士。
而且……
他们一路驾驶战车而来,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势如乘风”,整个鼎争之中按理不可能有人比他们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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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前, 这一群密宗的修士, 就这么站在下方,与他们遥遥对峙。
见愁等人的心中,是一片惊讶;下方雪域密宗的修士们,心中的震骇,却是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乃是佛门之中最大的两个分支,其余的小分支大多依附这两宗而存在。
这几百年来,因为“轮回”的缘故,他们对极域、对鼎争的了解,远非常人能比。
其中,雪域密宗因修炼功法与提要法旨的便利,比西海禅宗佛修的温和,更多几分战力。
所以,即便对鼎争和极域拥有同样的了解,他们的速度也可以让他们远远将对方甩开!
可是,竟然还有人能追上他们!
而且根本不是西海禅宗!
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心底,生出了这样的疑惑。
雪域密宗众人,一时已是如临大敌!
就连领头的宗图,在听见见愁这满含着杀意的四个字之后,也忍不住心生震怖,皱了眉头。
在以肉眼看清见愁的瞬间,他已经有些惊讶;可在用心眼看清她的那一刻,便是十足的诧异与惊奇!
好像……
就是这一位?
宗图怔怔看着见愁,一时竟忘记了回答。
见愁凛冽的目光,已从下方扫了过去,充斥着杀意的内心,却在急速地计算着一口气灭掉所有人的可能性。
只是在瞥见那领头的红衣僧人看着自己的奇异眼神时,她微微眯了眼。
老妪却没有管那么多了。
她曾是雪域的佛母,对下面这一群人的装束,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时只冷笑了一声,道:“跟他们废什么话?他们就是雪域密宗的!”
这声音,一下吸引了下方诸多密宗佛修的注意。
他们抬起头来,这才看到见愁身边这个老妪,一时就有不少人认了出来:“她不是佛母吗?”
“对啊,我们密宗的佛母,什么时候可以进鼎争了?”
……
有人顿时疑惑起来,立时便有站在宗图身边的另一个一脸阴沉的僧人站了出来,指着老妪便厉声喝问:“你是哪位上师的佛母,竟敢不遵我密宗戒律?!”
真真是好大的威风!
好大的口气!
那一瞬间,见愁都没忍住笑出声来,眼底已是杀机炽烈!
“区区一个密宗戒律,也敢拿出来叫人遵守?!”
森然的冷笑!
几乎就在那人话音落地的瞬间,见愁右手已经直接噼出,带起一道虚幻的光芒,如同天上垂下的银河,直接砸了过去!
密宗众修士谁也没想到,她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
况且他们密宗的事情,与这个女修又有什么相干?
几个红衣僧人,怒意已生,立刻就抬起手来,结成印符。
一朵莲花,立刻自他们手心生出,便要朝着见愁这光芒虚幻的一击挡去!
宗图一见,立时大惊!
旁人看不出见愁这一击的深浅,他如何能不知道?
一时之间,便是一声藏着惊骇的大喊:“不可!”
宽大的袖袍,勐地一甩!
宗图长眉紧拧,面上已经是一片的肃然,直接卷起一道风来,将那几名要向见愁动手的同门佛修甩开!
同时右手一拍自己胸口,竟然直接拍出了一道血红的莲花印!
宗图伸手一摘,便持着这一朵莲花,向前一挡!
虚幻似银河瀑流的光芒,立刻撞在莲花印上,竟像薄雾撞上清风,一下就消散了个干净,彷佛根本不曾存在!
那一瞬间,宗图面上一白!
他胸口上,顿时浮出了一道更小的千瓣莲印记,彷佛挡住了什么东西,层层叠叠的莲花花瓣竟勐地朝内一合!
“啪!”
好似将什么东西,生生勒碎在里面!
随后,千瓣莲才“哗”地一下打开,放出来的却已只是几道虚幻的光芒,不一时便流散了,寻不着踪迹。
直到此刻,千瓣莲印记,才从宗图的心口,隐没进去。
见愁顿时“咦”一声,十分惊异:“倒有几分本事!”
她这一道攻击,本就是虚幻之中的虚幻,更能叫被攻击之人捕捉不到它的阴影。是以方才宗图才会扑空一把,反而被攻击到了胸前。
没想到,这凭空出现的千瓣莲,却能分辨真伪,一下挡住了攻击。
实在是有些奇妙。
而且,竟给人一种雪域的圣洁庄严之感……
见愁微微眯了眼,却笑了起来。
手腕一翻一转,虚幻的光芒,便从她手掌周围散去。
于是,众人终于看清了那被她握在手中的法器,也是刚才发动了那虚幻一击的法器!
见愁专为鼎争备下的第二道杀手锏——
六脉分神镜!
六角形。
石质的镜面,粗糙,并不光滑,照不出半片影子。
艰深的符文,凋琢在六角形镜面的边缘,像是一条又一条古老的花纹。
背部扣着一枚盘龙形的石环,可让见愁手指穿过,将此镜扣紧。
整个镜子,看上去普通到了极点。
就好像见愁刚才发动的那让人不大看得懂的攻击异样,貌似平平无奇。
可是,七十二城之中无数观战的修士,已经齐齐骂了出声!
“操了你大爷的!”
“她到底还有多少杀手锏?!”
“怎么六脉分神镜也到了她手里?谁给的?!!!”
场中的几个先前要阻击见愁的红衣僧人,虽不知道六脉分神镜是何等的存在,可他们知道宗图那一朵千瓣莲的厉害!
宗图乃是密宗最古老的宁玛派的传人,修习莲花生大士留下的心法,在三转小成之后,就会在心上凝出一道“心咒”。
千瓣莲心咒!
只有万般危急之时,这一枚印记,才会浮现出来,守护其主。
这个女修,不过看似随手的一击,竟然就逼出了宗图的心咒,该是何等骇人的手段,何等厉害的法器?
所有人,不管红衣还是白衣,不管先前有没有质问老妪,此刻都已经警惕了起来,身体紧绷,预备着随时出手!
只有宗图,在接了见愁这一招之后,发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
他只看向了见愁,打量而探寻的目光,并未收回,只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千诺。”
这是一句类似于佛门“阿弥陀佛”“无量寿佛”之类的口头禅,只是来源于密宗。
见愁差不多能猜到。
只是她看不明白对方这姿态。
她已经先动手攻击,可这人挡了她一击之后,竟然半点没有要还手的念头,反而跟她合十道礼,倒像是先前的攻击根本不存在一样。
正所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眼前的宗图虽然没有笑,可见愁竟也觉得再出手相逼不大好。
她只沉着脸,冷笑了一声:“我等赶路,欲从此处过。便请你们密宗,赶紧滚开,让个道吧!”
这话说得忒霸道!
但凡是有脾气的,听了立刻能跟见愁打起来。
素来敏锐的张汤,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见愁固然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用上极为凌厉的口吻,可基本也只在战斗之中。
如今竟然开口让人滚开让道?
不对。
这是要逼人出手,想打上一场!
一路上,她都求快。
张汤也知道她来历不简单,答应参加鼎争,也怀有别的目的。甚至在先前驾着坤五都战车的时候,已经暗中向他与陈廷砚提过,她必须先到第十八层地狱。
可如今……
她的一言一语,都与达成这个目的,背道而驰!
这样霸道不讲理,甚至透着蔑视的话,分明是要激怒对方,让对方出手!
一瞬间,张汤就已经知道见愁是什么想法了。
不待见密宗这一帮人。
脑海之中虽已经分析出不战最好,不发生冲突直接走人最快,心里却咽不下这一口气,所以自己给自己找机会,多番挑衅!
一句“请你们密宗滚开让道”,半点也没把人放在眼底。
张汤一转眸,便看见了下面不管是白衣僧热,还是红衣僧人,全都露出了一脸愤然的表情,彷佛恨不能冲上去就把见愁给撕了!
只是宗图及时阻止了他们,带着隐忍与克制,竟然躬身对着见愁一拜,道:“我密宗佛修,入鼎争只为修行自身,不与人斗,亦不争鼎元。几位同门言语冒犯,还望见愁大师姐宽宏。”
见愁……
大师姐?!
众人都听愣了。
见愁更是瞳孔剧缩,险些一道分神镜给这宗图扔过去!
可在触到宗图那并无恶意的眼神之时,她强行忍住了,唯有心底,一片一片惊涛骇浪,不受控制地炸开!
崖山大师姐这个身份,她在极域从来不曾对人吐露!
非十九洲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份!
这个密宗的修士……
不是察觉了什么,便一定是最近两年才进入极域,并且还无巧不巧地知道她!
太巧了……
简直让她有一种把宗图的脑袋一把拧下来的冲动!
手中六脉分神镜扣得更紧,汹涌的魂力,已经缠绕在五指之间,随时可以发动最强一击!
见愁睁着眼睛,寒声说着瞎话:“我是见愁,可不是你什么大师姐。你又是何人?!”
见愁不承认,但也没什么关系。
宗图平和地抬了眼眸,如常道:“宗图出身雪域密宗,分属宗内宁玛派,四个月前进入极域。我宗寂耶圣子,曾在宗图入轮回之时告诫,若在极域遇到见愁大师姐,退避三舍,不与为敌。”
“……”
诡异了。
这一回,里里外外都诡异了。
老妪更是在听见“寂耶”两个字后,面色骤变!
场中的见愁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寒毛都在宗图这一句话之后炸了起来,魂力运行都险些被这一句话给打乱。
其他人则是大半不知道宗图与见愁打的是什么哑谜,所以一头雾水。
唯有陈廷砚与张汤略猜到几分,并不作声。
七十二城内外,更是直接炸开了锅。
这发展真是谁也想不到。
一时之间,议论声席卷了无数地方。
就是八方阎殿上,一直关注着见愁的几位阎君,也都忍不住轻“咦”了一声。
大师姐?
这个见愁,难道竟来自密宗?
可又为什么说,不认识宗图?
他们觉出事情出了几分古怪,一时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第六层无障掌狱司前。
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已自见愁心尖升腾而起,她站在坤五都战车之上,面对着掌狱司,身体紧绷。
对雪域密宗,她并不了解。
相反,只有浓浓的厌恶与深深的怀疑!
圣子,寂耶?
见愁干脆左手也悄然握了第三道杀手锏,白玉四象冕!
随时准备杀宗图灭口!
只是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平静续问道:“你说的这一位寂耶圣子,我既不知道,更不认识。你们当真不是找错了人?”
宗图其实也不很明白这件事的原委。
但对寂耶,他心悦诚服,是以当时也并未多问,此刻只依旧合十道:“圣子只言,八十一年后,您将成他挚交,全他涅槃。”
合着又是遇到神棍了!
挚交?
涅槃?
乱七八糟,也真是敢说!
见愁知道,修界一直有窥看天机的说法。
谢不臣那个老不死的师父横虚真人,便是其中翘楚:他曾因算准谢不臣乃是能救昆吾百年大劫之人,所以特意去收了谢不臣为徒。
由此,才有如今的“崖山见愁”!
就是她昔日得自鱼目坟的“宙目”,也能窥看时间长河,历史洪流,望见未来的亿亿万种可能。
只是她修为不够,连开启宙目都很困难。
最终,这一枚宙目被蜉蝣傅朝生借走,估摸着回头会还给她。
却不知,今日这骤然出现在别人口中的“圣子寂耶”,又从何处窥看了天机!
见愁忍不住便嗤笑了一声:“照你这么说,若我真是这个见愁大师姐,那你们密宗,都不能与我为敌,还要乖乖给我让路了?”
宗图只道:“的确如此。”
“宗图师兄!”
“凭什么?!”
有几个红衣僧人,立刻不满了起来,看着宗图的目光,更是跟淬过毒一样!
只是宗图并没有搭理。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极域,也是第三次参与鼎争了。
对极域非佛门修士而言,极域是一个修罗场;对他们这些出身佛门的修士而言,极域便成了一个中转地。
他们在此地参与轮回,借助“轮回”来修行感悟。
并且以秘法留存体悟,待转世之时,即便肉体凡胎,在“心”上的修为,也会远远高出寻常人。
如此,“修身”也就变得简单起来。
作为雪域密宗之中最古老的宁玛派的传人,宗图的心性与天赋都是一等一。
本来经过了前面两世轮回后,他已经积累过了足够的明悟,可以在雪域,一路修行,飞升天上佛国。
可没想到,圣子寂耶的降临,点燃了密宗内部汹涌的暗流。
雪域密宗,统共有五个派系,虽共拜释迦牟尼,却有不同创派始祖,信奉佛门不同的理念。
任一佛修,必在五派中择一栖身。
而在更大的修炼方向上,又以“灌顶”“双修”等秘法为分界,分成了立场截然不同的两派。
一派更近佛门未分裂时的修法,主张参悟得解脱、大圆满,于是称之为“旧密”;
一派则是以无上瑜伽为核,借明妃、佛母为男女双修之用,不经“灌顶”不传道,称之为“新密”。
圣子寂耶,乃是新密一派开坛做法,自百世轮回之中请出,欲借其通天佛力、百世圣悟,肃清异己。
可谁也没想到,寂耶头一转,竟直接支持了旧密!
圣子在雪域是何等崇高的存在?
万人敬仰,万修膜拜!
他从来是没有立场,也不亲近任何人的,如今这么转头一支持,几乎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整个雪域密宗,立刻陷入了混乱。
彻彻底底!
宗图在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之中,因投了圣子寂耶,在乱斗最恐怖的那一个夜晚,被一名萨迦派的上师杀死。
对方割下了他的头颅,抛入进了雪域圣湖之中。
他的魂魄,因此为圣湖之水溶去,离散一空。
宗图本以为自己彻底灰飞烟灭,不存于世。
可没有想到,圣子强行清洗了反对力量最大的萨迦派,在屠了其派中一百八十三名上师之后,竟然唤醒圣湖,重新凝聚了他的神魂。
由此,他才可以第三次进入轮回,等待着重投于世,回到雪域。
如今,十九洲雪域上的争斗,已经发展到动辄屠戮同门,极域之中不可能没有半点影响。
这里各派门人都有,而轮回,会将上下的消息传送。
这一来,极域之中也自然地划分出了相应的派别。只是因为身在极域,有十大鬼族、八方阎殿在,没人敢相互残杀、削弱自身力量罢了。
可在他刚才说出“圣子寂耶”四个字,表明要让开这一条道给见愁这一行人之后,明显属于“新密”的那一派,便已极为不悦!
宗图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手中那紧扣的六角石镜上,又一瞥那左手袖中隐隐持着的冠冕,终于还是一垂目光,不忍见同门送死,长声一叹。
“她右手拿的是六脉分神镜,左手持的是四象白玉冕。诸位师弟师侄,心中若是不服,可尽往一试!”
290、第291章 傍生道
六脉分神镜,四象白玉冕!
这两个名字,听得众人心中一抖!
尤其是……
四象白玉冕?
不是只有六脉分神镜吗?!
那一瞬间, 里里外外,无数人几乎齐齐眼皮一跳,下意识地顺着宗图方才那句话,看向了见愁的左手。
那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藏在了宽大的袖袍之中,修长的五根手指, 好像的确握住了什么东西!
只是她的袖袍, 遮挡了视线, 让众人看不清楚!
这个女修, 在右手握着六脉分神镜的同时,左手竟然还准备了别的东西!
众人认知到这一点的时候, 只感觉到了一种从心底里生出来的寒意:一手已经是杀手锏, 另一手却还悄然无声地准备着……
这一份心机,这一份杀意!
几个先前还想要对见愁动手的红衣僧人,一时都觉得面皮上抽了一抽, 有些下不来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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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法确定见愁左手是不是四象白玉冕。
因为他们没有宗图的修为, 即便是探出神念刺探,也只能看见一团迷雾。
可是,即便没有,六脉分神镜就是他们能抵挡的吗?
这两样东西,都是玉涅期见之则死!
哪里能抗衡得了?
那一瞬间,已经有人想通了这一点,打了退堂鼓。
当然,也有人在想清楚之后,红了眼,甚是不甘。
见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可双目却变得森寒了起来。
如雷似电的目光,从那几个红衣僧人的身上掠过,最终落到了宗图的身上,只冷笑了一声:“想不到宗图师父倒是宅心仁厚,真是生怕他们就到我这里送死来了!”
宗图这句话是什么用意,她哪里听不出来?
即便是这一群蠢货似的密宗修士,看起来还是与他敌对的一党,他竟然也要出面维护!
而且……
他竟然一眼就看出她手中的乃是四象白玉冕,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维护了同门,又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真是好本事!
见愁的脸上,莫名有些嘲讽。
约莫是因为此前在寒冰掌狱司所见的大佛和那大佛下的惨相,即便宗图人看起来还不错,可她的心底,竟难以生出半分的好感。
看宗图,只如看个陌路人。
宗图心底则是一叹,对崖山与佛门,乃至与昆吾的恩怨,他都略知一二,所以此刻竟不敢有半分的怨言。
他只躬身俯首道:“见愁大师姐欲通过鼎争,如今在第六层末,已经遥遥领先于众人。只是前方尚有整整十二层,路途遥远。若将时辰浪费在此处,殊为不智。至少宗图,对大师姐并无恶意,还请大师姐,先行通过。”
说着,他竟然朝着旁侧,退开了好几步。
一群雪域的僧人,不管是红衣还是白衣,这一时间,即便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不敢不跟着宗图退后!
没有谁有把握硬抗建见愁的杀手锏!
也没有谁敢保证,一旦打起来,宗图是不是会站在他们这边。
退,几乎是此刻唯一的选择。
于是一瞬间,见愁等人面前,便让出了一条道,一路通向第六层无障掌狱司!
张汤陈廷砚等人,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发展。
一时之间,对见愁的身份,已是各有怀疑。
而老妪,见了这一群来自雪域的僧人,早已经起了杀心,就等着与见愁一起杀上一场。
哪里想到,这个带队的竟然是密宗旧密一派!
还有一路与他们同行了这么长时间的见愁,竟然还藏有更深的秘密……
这一场仗,眼看着是要打不起来了。
老妪目光闪烁,紧握着偃月刀的苍老手掌,已经有青筋微微爆出。
只是她克制住了,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满场的目光,已经都落在了见愁的身上。
打,还是不打。
走,还是留下。
一切,都看她的决定。
天知道现在的见愁,心里根本没有好受到哪里去!
她本就是蓄意挑衅,好激怒眼前这一拨雪域密宗的修士,这样杀起来谁也不必顾忌谁。
谁能想到,这个宗图,竟然怎么也不愿意动手!
一路能不战便不战,力求最快。
这是她一开始就定下的原则。
她的理智,依旧告诉她:要尽快从这里离开。
多停留一分,就有一分的危险。
更何况……
那佛像下的崖山先辈尸骸,到底是怎么来的,中间藏着怎样的玄机,并不清楚。整个雪域密宗的情况,也显得扑朔迷离。
极域固然是探秘的重要一环,可雪域的最大的势力,甚至是那个神秘的圣子寂耶,都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在极域,她有千般万般的危险。
即便要查个清楚明白,也实在太慢,不如在十九洲方便。
一切念头,清晰无比地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尽管胸臆之中的杀意和怒意,如此奔腾,可她竟然难以为自己找到一个硬要对这一群僧人下手的理由!
场中,似有片刻的沉默。
随后才是见愁紧咬着牙关的声音:“那就多谢你密宗让道了!”
说完,便是直接一掌按在司南圆台上!
“嗡!”
悬停在空中已久的坤五都战车,便化作了一道狂风,平地席卷而去,眨眼之间,竟然就直接撞入了敞开的第六层无障掌狱司的大门之内!
张汤陈廷砚等人,现在已经半点不慌张了。
在经过了前面几层的“砥砺”之后,见愁对坤五都战车,已经极为熟悉,驾驭起来也算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有经验的“车夫”了。
即便是捎着他们几个人一路通过大门,战车本身也半点没有晃荡,反而像是一下缩小了一样,倏尔便过。
眨眼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掌狱司内。
见愁指诀一掐,手一挥,便有六枚雪白的飞轮“呼啦啦”地旋转着飞了出去,“砰砰哐当”地在周遭墙壁上乱削一气!
“爷爷啊!别拆了,别拆了!”
立时就有藏在墙后的小恶鬼惊叫起来。
各层的掌狱司都是相通的,所以相互之间也可以了解到那边的消息,汇总一下各层人员的情况。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叫做见愁的煞星,来得竟然这样快!
一路上,谁都知道她险些拆了五六座掌狱司啊!
但凡小鬼不出来开门,她立刻就翻脸动手!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可怕,可怕死了!
那小鬼差点就给这一群祖宗跪下了,当下毫不犹豫把通道打开,无数飞禽走兽的图桉,立刻鲜活了起来。
见愁也不废话,照旧直接驾着战车冲进了壁画之中。
她身后的顾玲早已经激动得冒星星眼:“见愁姐姐驾驭起战车来,越来越霸气了!”
陈廷砚强忍住颤抖的冲动,无声翻了个白眼。
穿过壁画,立刻便来到了真正的掌狱司内。
几乎与第一层一模一样的布置,无数人都用一种诡异之中藏着点害怕的目光看着他们。
正中的长桉后面,更是坐了个起码白白的大胖子,官帽都戴歪了。
一看见见愁,他就险些哭出来:“他奶奶,先前还跟他们打赌,没两天到不了我这一层,这是要老子输得底儿朝天啊!”
哭了这么一嗓子,白胖子心里越见悲痛起来。
他瞪向了见愁那一行人,气得不行:“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打赌输了的吗?你们这一群晦气的,赶紧给老子滚!额……不对,等等!”
已经开启了战车,立刻就要冲到井下去的见愁,险险将战车控制住,只回头看去,声音平直到了极点:“狱司大人有事?”
“有!”
白胖子一脸的猥琐,前倾着身子,竟然将脑袋一伸,脖子竟然探出来三丈长,一下来到了见愁的眼前。
“哇!”
顾玲顿时吓得大叫了一声。
见愁嘴角一抽。
白胖子的脸却凑得很近,小眼睛眯起来,竟然很是□□:“那什么,你能不能快些通过下面几层?我这里有地图。你拿了,早些下去。这样,把时间控制在一天之内,下到第十三层的样子。本狱司跟人打了赌,一车玄玉呢,你……帮个忙呗?”
“这也可以?!”
还没等见愁回答,旁边的陈廷砚心内简直有一种“日了狗了”的感觉:怎么感觉一路过来,瞧见这地狱十八掌狱司的人,都这么不靠谱呢?
这不是因公谋私吗?
他对见愁的好运简直快要嫉妒了,一时气得转过头去,问张汤:“张贪赃枉法之辈,你都不管管的吗?”
张汤老神在在,吐出一句噎死人的话来:“不归我管。”
又不是在十九洲。
陈廷砚顿时气了个倒仰。
倒是见愁眯眼打量了这白白胖胖的掌狱司几眼。
这一路来,遇到的每一层掌狱司的狱司,其实都各有特色,各有各的怪癖。有的时候,会故意为难通过的修士。
就像第一层玄白狱司让她选择一样。
所以,此刻的见愁,见怪不怪,不动声色道:“我等自然是要迅速通过十八层地狱的。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样做,是不是符合规则?”
“你懂什么?”
白胖子颇为得意。
“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什么作用。到了最后一层,才是真正厮杀的地方。前面通过得快,屁也算不上。能得了本大人的青眼,让你帮我赌博作弊,那简直是你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你就说干不干吧!”
“干。”
见愁半点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一伸手。
“地图拿来。”
管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真的就是想要从鼎争之中赚点小钱,对见愁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地图拿在手里,看不看就是她的事了。
没必要为这点小事,与这狱司为难。
他们的实力,可都不弱的,一路上不阻拦他们,只是因为鼎争之中,他们不敢伤害所有参加鼎争的人罢了。
所以,见愁做决定的时候,格外干脆利落。
白胖的狱司,听着见愁那一个“干”字,不知道为什么决定不很对味儿,不过也没多追究,脸上挂上了油腻腻的笑容。
他朝自己脖子后面一拉,竟然就拉出了一张长长的地图,拍到了见愁的手心里。
“孺子可教啊,嘿嘿,我这个鬼呢,跟别的狱司不一样,一点也不做作。我说你回头要没死,也没得几个阎君的重用的话,干脆来我这里当差。我看你挺有前途啊!”
得,这都开始明里暗里跟八殿阎君抢人了。
陈廷砚的白眼已经不够用了。
张汤澹澹地扫了一眼,还是没说话。
见愁却是从他这一句话里,知道了十八层地狱的掌狱司,好像相对独立,拥有的权力怕也不小。
不然,也就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了:“那可真是谢您赏识了。”
说着,便拿了对方给的地图。
“好了,你们赶紧赶路去吧!”
“咻”地一下,白胖子已经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一眨眼又是那个歪坐在椅子上的大胖子了。
见愁也不客气,战车一个转头,便扎进了黑水银似的井水之中,消失不见:“砰!”
熟悉的虚幻感。
眩晕。
紧接着,便是迎面来的一阵清风。
众人再次看见实实在在的景象之时,竟一时为眼前的美景所震撼。
“天,这还是地狱吗?”
顾玲已经忍不住捧脸叫了起来,趴到了战车的边缘,朝着天边,朝着下方看了过去。
头顶是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脚下是一片翠绿的草原,一望无垠!
微风徐徐吹来,那无数的草叶,便随风飘摆。
整个世界,一时美好如画!
就是见愁,也忍不住愣住了。
只不过,随之生出的,却是一种难言的不安,她小心地将坤五都战车的防御开到最大,同时含了一枚丹药在口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当然还是十八层地狱,越安静,越危险。”
她说着,便将白胖子的地图掏了出来,只找到这一层的,看了一眼。
跟她在旧屋主人那边看到的,竟然相差无几。
只是在其中几个点上,竟然打了一个阵法标记。
“这是……”
见愁顿时一惊,脑海中竟然飞速掠过之前在十八层地上楼上看到的规则!
第四条:十八层地狱,经各狱掌狱司层层勾连,可上下穿梭,另有未知通道遍布地狱,或可穿梭十八狱!
“那个胖子不可信。”陈廷砚想起刚才的场景来,还有一种“这也太不靠谱”的感觉,“谁知道这些通道是真是假?”
“不管是真是假,先要确定一个方向。”
见愁唯一知道的乃是掌狱司的位置,所以朝着那些方向走,就没有错了。
她一指地图上一条线,道:“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乃是出口。沿着这一条线,一直往这个方向,便是掌狱司。中间会经过这个标记着通道口的点。届时若何时,倒可以查探一番。”
这样,就不用再在这里浪费时间讨论了。
见愁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后面的地图,只发现这整个十八层地狱,竟然是越到后面越辽阔。
第十八层地狱,其大小已经是第一层寒冰掌狱司的七十二倍!
她暗暗地皱了眉头,把地图收起来。
一按司南圆台,心神沉入,便与战车沟通,眨眼之间调转了方向,平稳又快速地朝着她定好的方向飞去。
这个时候,她终于有空,静下心来,想想之前遇到的雪域密宗等人。
“婆婆,你既是雪域密宗的佛母,方才那一群人之中,可有你认识的?”
“我在密宗,地位低下。所谓的佛母,也不过就是个炉鼎罢了……”
老妪内心其实很疑惑。
她觉得见愁与雪域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让人猜不透的关联,可又不觉得她有恶意。
甚至……
她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见愁与自己一般,痛恨雪域密宗。
如今见愁问起,她也不隐瞒,只将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宁玛派的传人宗图,我却听过。他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成名。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但他的本事,我却略知一二。不过没想到……”
“怎么?”
听着老妪话中似乎有些犹豫,见愁不由好奇。
老妪目光变得古怪起来,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骇然,又好似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忌惮,还有长久被欺压,留下的习惯性的畏惧……
“我没想到,他竟然能搭上圣子。”
“圣子……”
又是这个寂耶。
见愁隐约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可能因为惊鸿一瞥的关系,不很记得。
她只问道:“他好像有通天彻地之能,不知到底是什么人?”
那一时,老妪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面容变得有些复杂,只长声一叹:“圣子不是人。”
“不是人?”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其他人,立时惊诧。
就连见愁也讶异不已。
老妪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们述说,只尽量表达道:“他是雪域最超然的存在,不死不灭,据传乃是凝聚密宗信徒上下的佛力所生,本身便是神佛的化身。”
“在雪域密宗有史以来的六百年里,在佛门密宗的整个历史里,都有他的身影……”
“老妇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对内中的情由也并不清楚。”
“但据说,只要开坛做法,就有机会请他出现。”
“有时候,即便不请,他也会如同圣迹一般降临……”
“我曾听几个上师谈及,说大约在六百年前,有明日星海的大能修士,曾杀死过他。”
“只不过……”
“之前你们也听到了,他又出现了。”
老妪一句一句,苍老的声音,在这战车之上流淌。
见愁却是脑子里“嗡”地一声,终于想起来了——
见过的!
这个名字,她竟然是见过的!
是在青峰庵隐界的时候,那悬着三千人头的千丈巨佛佛堂里,她掀开了那绢纸,看见的不语上人的留书……
“修道以来,吾所杀者,三千六百七十一人。”
“行路多年,与人为善而无人以善与吾,人恶而吾杀之,其念难解,其怨难散,遂悉割其头颅,封其魂魄。”
“佛门北迁后三十六年,杀密宗圣子寂耶,夺三百丈一佛塔。”
“悬头佛塔中,日夜供奉,愿消解其怨,早登极乐。”
佛门北迁后三十六年,杀密宗圣子寂耶!
那不就是大约六百年前吗?
不语上人,曾杀过这一位“圣子”!
见愁内心,一时大震,联想起老妪那一句“圣子不是人”,竟觉出了一股寒意……
她微微转了转手中的六脉分神镜,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才勉强将这一股诡谲之感,压了下去。
“罢了……终究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再推测也是无益。”
等到回了十九洲,这一切的谜题,只要向师门长辈求教,便会渐渐出现答桉。
她不再询问,只将注意力,投回了战车上。
这个时候,他们进入这一层地狱,统共也才过去了不到一刻,那原本细细的微风,竟不知怎么,有些改变。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见愁只觉得耳边好似有什么声音,稀稀疏疏,从茫茫草原的远方传来,甚至有一种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感觉。
张汤已经皱了眉。
陈廷砚却是一脸的迷惑,刚刚想要开口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可就在他张口说了一个“我”字之后,便看见了战车前方出现的景象。
那一刻,后面吐出来的那一个字就忽然变成了:“靠!”
“窸窸窣窣……”
还是那种密密麻麻的声音,也很轻微。
但是当无数这种声音,汇聚成洪流的那一刻,便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目之所及的原野尽头,竟然隐约有烟尘冒出。
有无数小小的灰黑色影子,一路从原野的尽头,潮水一样涌来,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竟然是无数一尺长的老鼠!
这忽然充斥满天地的声音,竟然是它们一起爬行,向着他们这个方向奔来的声音!
众人简直头皮都炸了起来!
见愁也是一口凉气倒吸进了胸膛,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上一句话,更震撼的场景,便随之而来。
在那铺天盖地,满布着整个草原的老鼠后方,竟然又是一阵滚滚的烟尘飞了起来!
这一次,就不是那令人发毛的“窸窣”声了,而是地动雷炸一般的“轰隆”之声!
那是成千上万头巨大的野牛,追赶在鼠潮之后,朝着他们奔袭而来!
巨大的声音,震耳欲聋。
就连他们这虚空,都被震出了“嗡嗡”的响声,好似连空气都要退避它们三舍!
整个草原上,一时再没有了那静美的景象,眨眼间,已是一片凶气纵横!
满世界,都是鼠,都是牛!
见愁眼角都跳了一下,恍惚才想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是在第七层……应该是,傍生道?”
非人以外的种种形态的其余有生命之存在的地狱!
上一层杀鬼,这一层怕是要杀鼠杀牛了……
可最可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尽头还有什么东西。
见愁略一思索,便道:“现在还没出长翅膀的东西,我们先赶路为妙。等到新的危险出现了,再应对不迟……咦?”
话说到一半,她声音忽然就断掉了,转而是一声有些惊疑的上扬。
其他人立刻就看了过来,有些紧张:“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
灵兽袋里,竟然有动静。
这袋子被她绑在了袖中,此刻正一跳一跳地鼓胀起来,里头那只小祖宗也不知道是不是忽然睡醒了,竟然在里面横冲直撞。
甚至,还有它哇哇的乱叫声:“嗷呜呜呜!嗷呜呜呜!”
有吃的!
有小弟!
放本貂出去!
本貂要出去征服天下了!
291、第292章 小貂来了
听懂了它叫唤声的见愁,忍不住就是嘴角一抽,差点没崩住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平静。
极域无活物。
除非修炼出金身,才会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
人如此, 兽也如此。
所以,在感觉到这麻烦精就要出来的那一刻,见愁心下立刻就有了判断:不能让它出来。
出来简直就是要自己死得更快!
她敢相信自己一定引起了极域的注意。
那么多人看鼎争,自己凭借虚魔伞搞死了潘鹤寻, 势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若是再来点什么,天知道谁怎么样。
所以……
小貂不能出来!
心里这样打定主意,见愁听着那不断在心神之中嚎叫的声音,干脆装作不知道,也不理会灵兽袋里的异样, 伸手就要按上司南圆台, 操纵其移动。
可里面那只小貂,是何等出众的一只麻烦精?
一般它有事, 见愁都是立刻就搭理了。
眼下竟然不管不顾?!
“嗷呜呜呜!”
“嗷呜呜呜!”
你他喵的是不是准备造反了?!
放你貂爷爷我出去!
见愁还是不理。
“嗡”地一声,司南圆台上的勺柄已经重新震起了一道光芒,随即飞速地朝着高空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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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老鼠, 此刻已经到达了坤五都战车的正下方, 一时就有不少发现了这个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怪物。
“叽叽叽叽!”
怪叫声立刻席卷了整个草原!
“轰隆隆……”
后方奔袭的群牛,还在不断地冲过来。
一时之间,下面一片混乱。
张汤等人已经是全身戒备,四个人各自站在了战车的四个角落,防备着周围随时可能来的袭击。
可也就是他们刚刚升起防御的那一瞬间,战车之上,竟然响起了一声炸响!
“砰!”
众人立刻耸然一惊,回首看去。
见愁那宽大的袖袍之中,竟然炸开了一股诡异的波动,“嘶啦”地一下,玄黑灵兽袋的碎片好似烟花崩碎,全部飞出!
只听得耳边“嗖”地一声,一条灰色的影子,如同电光闪过!
陈廷砚下意识地一扇子扔出去,就要截住它!
“什么东西!”
“别!”
见愁看得惊骇欲绝,伸手就要阻拦。
可谁想到,这一条灰影的速度,快得实在令人发指。见愁没来得及阻拦,陈廷砚的扇子也根本不需要担心。
因为,那扇子连灰影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眨眼间,灰影已经激射出去,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坤五都战车的防护阵法,悬停在了半空之中,露出了真身。
小小的脑袋,尺来长的身子。
油滑的灰色皮毛,一双乌熘熘水汪汪的眼睛,此刻两条后足用力蹲着,竟然人力而起,张大了嘴巴,朝着见愁露出尖尖的牙齿,两只前爪举起,在半空乱挥,向见愁控诉地大声嚎叫!
“嗷呜呜!嗷嗷嗷呜呜!”
骗子!
你他喵的要造反是不是?!
本貂就是要出来!
见愁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
陈廷砚这时候都傻眼了,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东西……”
“嗷呜呜呜!”
你大爷的你算哪根葱,刚才还想害你貂爷爷!
小貂把脑袋一转,嗷呜呜又朝着陈廷砚一通乱叫,同时露出了愤怒与鄙夷的眼神。
陈廷砚顿时感觉到了这一只貂的高高在上。
那一瞬间,只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你特么一只貂竟然敢鄙视本大爷?
呃。
等等!
貂?
陈廷砚的瞳孔,忽然就缩了一缩,紧紧地盯着前方那一只貂,神念一时紧绷到了极点:“它、它竟然……”
这看上去怎么这么像是一只“活”的貂!
气氛,瞬间诡异。
众人又不都是没长眼睛:一开始看见这东西从见愁的袖中出来,还不觉得,仔细一看,这貂儿经竟好似在控诉见愁。怎么像是养的宠物?
可是……
这一只貂是有肉身的啊!
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这一只貂最起码都是金身的修为啊!
见愁才什么修为?
魂珠!
魂珠而已!
这会儿谁还顾得上下面恐怖的兽潮?
顾玲傻眼了,老妪也有些发怔,陈廷砚已是头皮一炸,张汤却是眼神一闪,一下想起了杀红小界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没死,更没有入修界。
用红盘莫名其妙进入杀红小界后,就通过红盘上的传声,耳闻了那个昆吾顾青眉与那一位神秘的“前辈”的恩怨……
甚至,他最终还与见愁产生了一面之缘。
貂!
这不就是那只貂吗?
她不仅自己当初是肉身来的极域,竟然连貂都来了!
张汤眼皮勐地一跳,已经有一种麻烦上身的感觉了。
他看了拿貂儿很久,终于还是回头去看见愁。
见愁脸上的表情,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整张脸看着像是锅底:小貂竟然撕碎了灵兽袋!自己跑了出来!
完了……
她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立刻打爆这麻烦精的头!
只是……
不能心虚。
更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鼎争还有那么多人在看呢。
这只是一个意外……
她只是带了一只金身境界的宠物在身边。
没事的,没事的。
见愁强行将自己内心抓狂的感觉压了下去,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不容易才平和了下来。
悬停在半空之中的小貂,这会儿看着见愁,已经忍不住有些缩脖子。
挥舞着的两只肉肉的小爪子,也慢慢垂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怂。
这个便宜主人的眼神,为什么又可怕了一层?
娘呀。
不过就是一段时间没见而已,她怎么又强了?
照这个速度下去,超过绿叶那个老妖婆简直不需要花上三五千年啊。
嗯……
就是撕破了一个灵兽袋而已,应该、应该不算什么吗?
没记错的话,便宜主人还是薄有家底的。
小貂乌熘熘的大眼珠子,有些心虚地转动了一下,然后抬起了自己两只小爪子,非常迅速地、准确地、坚定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一瞬间,见愁脑门上险些蹦出青筋来!
“还不给我滚过来?!”
还捂嘴!
当她不知道它这个破脑袋里在想什么吗?
这还担心自己劫掠它“私房钱”来了!
见愁差点点就要气炸了,忽然喊出来的这一声,简直如同惊雷过耳,更是半分余地没有给小貂留。
小貂“嗷呜”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嗖”地一声,凌空就飞来了,落在战车上,蹲在见愁脚边,两只小爪子伸出来,就抱着她的腿:“嗷呜呜呜,呜呜,呜呜……”
近乎呜咽的叫声,带着一种狗腿至极的讨好。
两只眼睛底下,更是眼泪哗哗的。
见愁还没开口呢,旁边的顾玲已经两只眼睛变成了星星:“天啊,太可爱了,见愁姐姐,它是你的宠物吗?好厉害啊!”
“……”
无话可说。
见愁只当没听见顾玲这一句近乎迷醉的话,默不作声且十分坚决地,掰开了小貂的爪子。
“有话好好叫。”
别动手动脚的。
“嗷呜呜呜……”本貂也只是想过来帮忙啊……
谁想到你的灵兽袋那么不结实。
当然了,这一句话小貂是没有叫出来的,它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见愁,叫着叫着,还摇了摇尾巴。
陈廷砚见状已经眼皮直跳,有一种闭上眼睛睡一觉起来,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冲动……
唯有张汤,还算镇定。
见愁没说话。
在盘算怎么收拾小貂的同时,她也在注意周围的情况,好像还没有极域几位阎君来干涉此刻的情况。
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份还没有暴露。
而对于小貂的存在,暂时也在他们的容忍范围内。
这就好办了。
只不过,万万不能这样轻易就饶过了小貂。
这家伙,简直得寸进尺!
她保持着黑脸的状态,开口就要好好教训这家伙,可谁想到,就在她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坤五都战车下方,腾起了一股巨大的声浪!
“哞——”
竟然沉闷的牛叫声!
只是这声音不是一头牛发出,而是成千上万头牛!
恐怖的声浪之中,还夹杂着“叽叽叽”的老鼠叫!
“轰……”
整个坤五都战车,都好似受到冲击,轻微晃动起来。
众人面色立刻一变,转头向着下方那广阔的原野看去,只见那无数的老鼠,即便飞快窜行,都无法避开牛群的追赶。
地面上烟尘滚滚。
成千上万头牛,像是一块飞来的沉重的厚地毯,一下覆压在了那无数的老鼠身上!
啪叽啪叽。
好似能听见那血肉炸裂的声音!
每一头牛,都有着黄褐色的身体。
其体型大小,与常牛等同。
只是它们的牛叫,有的黑,有的白,也有的赤红,还有的泛着绿光,一眼看去竟然五颜六色,彷佛代表着什么。
庞大的兽潮,尽数汇聚在了战车之下!
它们一头朝着另一头的身上跳,竟然迅速堆起了一座小山,竟然是要向着战车接近!
见愁还未出口的话,立刻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挡了回去。
“糟糕!”
来了!
她眉头一皱,顿时再顾不得跟小貂说话,反手一掌就拍在了司南圆台上!
“起!”
浑厚精粹的魂力,顺着见愁手掌,便冲涌而出,注入了司南圆台。
然而……
预想之中的移动,竟然没有到来!
广阔的原野之上,那铺天盖地的群牛牛角上,竟然全都投射出各色的光芒来,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巨大的绳索!
不知何时,早已经钩住了坤五都战车!
“这怎么可能?”
陈廷砚第一个忍不住骂了一声,折扇一拿,就准备要打架。
“这第七层牛坑地狱简直太邪门儿了吧?!”
难度系数简直倍增!
还要不要人活啊!
见愁心头也是一凛。
身为坤五都战车的操控者,她能感觉到那从牛角上发出的无数光芒,有一种诡异的束缚之力,带着愤怒、带着怨气,好似要将坤五都战车拽下去,踏个粉碎!
不用说了,不是普通的牛。
这傍生道第一层就如此艰险,还只是在地上的牛,后面几层简直不敢想象!
饶是见愁都在心里大骂了一声。
只是她手上的动作也不慢,一个手诀出去。
那三十六只飞轮,便立刻全部激射而出,朝着下方狂碾而去!
这一幕,众人早已经熟悉。
在上一层地狱之中绞杀恶鬼,用的就是这一招!
只是……
太多了!
实在是太多了。
即便坤五都战车有三十六只飞轮,一起叫绞杀,可又能杀多少?
目之所及的地方,这时候已经见不到一只老鼠,只有无穷无尽的牛,好像还在不断从远方某个地方赶来!
别说是三十六只飞轮了,就是三百六十只、三千六百只,都不一定能杀完!
“嗷呜呜……”
小貂还蹲在那边,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便极端通人性地翻了个白眼。它向见愁叫唤了两声,但是见愁眉头紧锁,好像没有听到。
那一瞬间,一个绝佳的主意,出现在了它聪明的小脑瓜里!
“嗷呜呜呜!”
下一刻,小貂的叫声,一转变得极为高亢激昂,彷佛遇到了什么让它极度愤慨的事情一样。
这一下,众人终于注意到了它。
见愁也转过了头来,看见它这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一时觉得诡异起来。
可还不等她多想,小貂已经大义凛然地冲了出去,又是“嗖”地一下,两腿用力,便蹦到了坤五都战车边缘的扶手上!
太过分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跟我家便宜主人还没把话说完呢,你们一群下等牛,竟然敢才插嘴?!
这一刻,小貂肃然极了,也正义极了!
表现的机会到了!
它知道身后正有五双眼睛看着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将那小脑袋朝着坤五都战车之外一探——
“嗷嗷嗷嗷吼——”
巴掌大的小脑袋上,那张开的嘴巴,上下足足有七八丈高,甚至已经超过了整个坤五都战车的宽高!
尖利的獠牙,好似化作了插在牙床上的一根根长矛!
实打实的血盆大口!
可偏偏它的身子,还只有那才尺来长!
何等惊奇,又何等惊悚的一幕!
简直比下方那数量恐怖的牛群兽潮,恐怖上千倍百倍!
众人简直都看呆了!
耳边更是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这恐怖的吼叫声,好似从天际降落的神雷,携裹着一种奔雷似的威势。
出口的声浪,化作了无形的龙卷,暴烈地砸了下去!
下方那无数牛角颜色不一的牛,此刻早已经堆成了一座高山。可在这声浪到达的瞬间,竟然如同灰尘朽木一般,疯狂地溃散!
群牛身上全部爆出了血色!
无数的牛角,在小貂这恐怖的一声咆哮之中折断!
“轰隆隆!”
那是高大牛山,轰然倒塌的声音,伴随着群牛的惨叫!
那是一种近乎主宰的压制气息!
原本气势汹汹要袭击坤五都战车的牛群,简直像是平民遇到了暴君一般,疯狂地逃窜!
整个原野上,地动山摇!
来的时候,如同席卷的潮水,走的时候则像是决堤的洪水!
一头牛踩着一头牛,嘶鸣惨叫!
只不过是三两个呼吸的时间,束缚着坤五都战车的那一道牛角延伸出来的绳索,便已经崩碎在了天地之间。
正下方的地面上,更是半只活牛也看不见了。
只有满地自相踩踏的血痕!
傻了……
五个人全傻了。
极域七十二城所有人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知了……
惟有小貂,站在那边缘的扶手上,忽然神气到了极点。
那探出去的脑袋一收,整张血盆大口,便也跟着变回了原样,显得极其自然。只一眨眼,众人眼前的,又是看起来毛茸茸一团、天真无害的小貂了。
除了方才围攻坤五都战车的群牛残骸,好似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先前发生的一切……
像是一场夸张到了极点的梦境。
小貂俯视着下方,满意极了,眼珠却狡黠地转动着,发出了“桀桀”的声音,类似于笑声。
接着,便直接返身来,“嗖”地一声,双足落地,蹲坐在了见愁的面前。
在见愁那一言难尽的目光之下,小貂将嘴巴一咧,露出了一排小小的、闭合的尖牙,雪白雪白,好像在发光。
这,竟然是一个含蓄且腼腆的……
微笑。
何等魔性的一个表情?
众人一见之下,简直觉得满脑子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一个露出了一排洁白獠牙的纯洁微笑!
他们甚至几乎能感觉到这个笑容的深层含义:看吧,我厉害不?
见愁看着它这个模样,简直乖巧得不像是那一只为了敛财装疯卖傻的老奸巨猾貂,纯洁得更只小绵羊一样!
“装!”见愁咬牙看着它,“你再给我装!做错了事就这么好弥补吗?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负责吗?”
“说得对!”
旁边的陈廷砚,勐地一拍手掌,十分赞同见愁的意见。
他彷佛是想起了之前被小貂鄙夷的事情,正气凛然地跟着见愁喷起小貂来:“绝对不是这么容易弥补的!欺负人家一群牛,算是什么本事?简直是恃强凌弱!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一次怎么可以?一定要再多来几次啊!”
这神转折,毫无防备啊!
那一瞬间,里里外外,无数人险些被他这一句话惊得摔了个狗吃屎!
就连见愁都差点跌了一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吓得够呛。
一时之间,真是哭笑不得起来。
罢了。
反正都这个烂摊子了。
本来想跟小貂好好算算账的,可她见极域竟然现在也没人来阻拦自己,实在是神奇:难道,小貂这种存在,很正常?
她一时也顾不上再多想,只对众人道:“让诸位见笑了,这是我偶然之间遇到的宠物,并没有认主,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在我身边。这一次忽然出来,算是闯祸,但也算是帮忙了。”
说完,便看向了小貂,招了招手:“过来来吧。”
小貂立刻知道,这是原谅它撕碎灵兽袋的事情了。
那一瞬间,立刻高兴得“嗷呜”高叫了一声,直接就窜上了见愁的肩膀,尾巴轻轻一搭,就卷在了见愁的脖颈后面,一副“此处便是吾王座”的得意模样。
这感觉……
真是久违了。
见愁一时笑了起来。
她摸了摸小貂的头,看着下方崩散的兽潮,此刻已经没了影子,便直接驾驭着坤五都战车,重新向着他们既定的路线出发。
小貂蹲在她肩头,默默把睡眼惺忪的帝江骨玉从嘴里抠了出来,假装从来没有把它塞进过牙缝里一样,重新抱在了怀中。
那一刻,见愁回头看了它一眼。
小貂再次露出了纯洁无比的“微笑”。
“呼啦——”
坤五都战车,呼啸而过,眨眼没了影子。
极域七十二城之中,静得诡异。
十大鬼族和十八层地上楼,都清楚地知道,早在见愁与潘鹤寻那一战的时候,整个极域九成的人,都选择了跟随见愁而观察。
方才的那一幕,也彻底映入了无数人眼中。
引来的,只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感觉……
一个先前已经目睹过了“吞天噬地虚魔伞”“六脉分神镜”和“四象白玉冕”的酆都城鬼修,此刻已经一脸麻木。
“就算你们现在告诉我,她能掏出生死簿,甚至逃出个猴子来,我都不会惊讶了……”
说什么不公平,走后门,甚至给添金手指!
这尼玛她自己就是个后门!
别说是金手指了,这连金大腿都有了!
连金身修为以上的宠物都能掏出,还有什么掏不出来?她就是从兜里把八殿阎君都掏出来,他们都不觉得惊讶了!
简直太欺负人!
无数人简直像冲进十八层地狱,摁住她,直接把她掐死得了!
当然,也有无数人,开始思考这女修的背景。
八方阎殿,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秦广王殿中,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几位阎君第一次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就连素来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的都市王江伥,都忍不住微微张了嘴,看着光幕上那蹲坐在见愁肩头的影子。
“这……”
秦广王素来威严的面目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凝重,更隐隐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尽管长得完全不一样,可刚才张开嘴的那一吼,实在是太像了!
这样的一张血盆大口,这样一声震天撼地的嘶吼!
整个十九洲,甚至整个元始星,都绝对找不出第二只来!
对于极域来说,那是一场比崖山更恐怖、更血腥的记忆!
秦广王至今都无法忘记,就是因为生死簿上记着这一只貂的名字,勾走了这一只貂的魂魄,那个修为通天的老妖婆,竟然在千年之前,杀入了极域!
险些屠了整个八方城!
就为了找回这一只貂!
疯了……
这一届鼎争真的是要疯了!
秦广王眼皮直跳,那种事态渐渐脱出掌控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只是他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
“万印法貂……”
脱出五行,不属六道,生死簿上已除名!
绿叶那老妖婆的万印法貂!
292、第293章 天坑黑风
只这么四个字, 忽然就将殿上的几位阎君, 带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之中。
千年以前,阴阳界战还未爆发。
八方城内, 还没有出现八殿阎君,只有初初诞生了意识的秦广王,执掌着生死簿, 掌控着元始星上一切生命的有无。
他并非人身, 而是化生自规则之中,奇异地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由此,才渐渐成了“秦广王”。
那个时候,极域还并未与十九洲割裂。
修士若死,亦可以入轮回,偶尔也会有活人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 因缘际会来到极域。
可被人破开了阴阳界大门,直接杀进来的, 只有那一次!
只是为了一只小貂罢了……
其余诸位阎君,有的曾目睹那凭借一己之力大战半个极域的盛况, 也有的从后来的种种记载之中, 拼凑出昔日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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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殿阎君这个位置,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绿叶老祖”呢?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宋帝王捻须,盯着那驾驭着坤五都战车飞驰的女人,内心里总是有一股不安,升腾而起。
好似,她会带来什么灾难。
“身负重宝,行为举止也处处不简单。”这回说话的,乃是和事老一般的阎罗王,他皱着两道大浓眉,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万印法貂乃是那一位所有,怎么就随便跟随了她?”
“绿叶这个老妖婆飞升之后,乾坤一壶被她带走,《九曲河图》给了不语,天地人三印传给扶道,唯有杀红小界与万印法貂,至今下落不明……”
秦广王的声音,也有些沉重起来。
因为绿叶老祖飞升也是千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极域还未封闭,所以他们对十九洲的事情,也知道一二。
甚至,原本极域就是十九洲的一个部分。
消息,有岂有不互通的道理?
如今竟然在这个偶然找来参加鼎争的女修身边,看到了万印法貂……
跟随过那老妖婆的貂,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收服的。
秦广王拧着眉,问众人道:“你们怎么看?”
“此貂本不在六道之中,出现在哪里都不稀奇。”
眯缝着一双桃花眼的仵官王,身子矮矮,声音里也透着几分软糯,像是邻家天真的孩童。
“兴许只是觉得这个女修有意思,在她身边玩着罢了。若真是认主,之前那么危险,要没见出来救。本君,倒是对这只貂,很感兴趣……”
万印法貂。
谁不知道,这原本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小貂儿?
结果硬生生被绿叶老祖那个老妖婆,变成了一只通天彻地、跳出六道的妖怪!
千年之前,还是上古向着今古过渡的时期。
绿叶老祖制霸十九洲的时候,地面上的种种妖神异兽,虽已经接近灭绝,却依旧留有踪迹。
这些异兽之中,但凡厉害一些的种群,都是一出生便拥有上天赋予的道印,基本都独一无二。
所以,修士们将其谓之为妖兽的“天赋道印”。
因为同处一个世界,人族繁衍,异兽同样需要生存的空间。
人族与异兽妖神之间,便爆发出了更深的争斗。长久的征战之中,人族的修士,渐渐发现了妖兽们天赋道印之利,于是终于找出了剥夺天赋道印,而加之于己身的办法。
这就是整个上古修士强大的秘密所在——
猎杀异兽,得其血肉精髓,借助于“万法归宗轮”,反向推衍其“天赋道印”,再附身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便成为了修士的“本命道印”。
修士们拥有了道印,就可以拥有很多妖兽们拥有的本事,纵天入地,威能赫赫。而绿叶老祖的这一只“万印法貂”,便是上古之末,这种方法最杰出、也最丧心病狂的“作品”。
此貂,原本不过最普通的一只。
也不知昔日,到底怎么得了这老妖婆的青眼,竟然将它带在身边,并且猎杀得一只妖兽,便剥夺其天赋道印,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而赋予了此貂!
她修炼的一生,何其强大?
猎杀之妖兽,成千上万!
无数人眼见着那一只普通的小貂,渐渐变得强大,变得无所不能,身上的“道印”一枚多似一枚!
待得绿叶飞升之时,这一只小貂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万印之貂”。
时人闻之,往往震怖。
最终,便以“万印法貂”之名冠之。
可自绿叶老祖飞升之后,便真的没有人知道它的所在了。
此刻仵官王抱着自己怀里的猫,就这么看着站在见愁肩头的那一只貂,眼底有微微的光华:“你们说,若杀了此貂,以其精血骨髓入万法归宗轮,将会推出什么道印呢?”
大殿之中,安静无比。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
半晌后,宋帝王才笑了一声:“我倒是更好奇这个女修的来历……”
秦广王负手而立,同样注视着,只道:“不急,总归会看出来的。”
是的。
总归会看出来的。
也总归是会被看出来的。
第七层牛坑地狱,兽潮已退。
几个人在坤五都战车之上,随其一路飞驰,入目之所见,又是一片高天白云,之前那恐怖攻击所留下的一片狼藉,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小貂舔着自己的爪子,蹲在见愁的肩头。
见愁则看着前方,表面上看去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了起来:小貂的存在,于她而言一直是个谜团。
它从崖山的千修冢中,忽然冒出,又无意之间带了杀盘,让她误入了杀红小界,在那一场争斗之中,夺走了谢不臣的机缘,也与昆吾的顾青眉相斗,更意外遇到了张汤……
随后这小貂除了吃和藏东西,好像也就没有做过什么了。
直到今天……
见愁知道它那一张嘴很厉害,毕竟当初一吼,差点掀翻了顾青眉。可没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
一吼之下,兽潮溃散!
见愁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只觉得小貂应该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只不过现在也不好追究根源。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点——
有了小貂,在这傍生道中,会有如神助!
至于八方阎殿……
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没有阻止,不是还没发觉更多的端倪,便是沉得住气,要等她出了鼎争,再做处理。
这样,正好。
就让他们这样沉住气吧,等着她一点一点露出自己的底牌,瞧瞧她是什么来历,等着她从十八层地狱返回极域,再好好“调查”她……
唇畔,多了一点极不明显的笑意。
见愁不得不庆幸自己果断参与了这一次的鼎争,即便这是一场生死危局,可也是她最能接近释天造化阵,最接近十九洲的时候了。
心情,忽然就很不错。
后方站着的陈廷砚等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只方才还威风赫赫的小貂,偶尔摆动一下貂尾巴,看上去悠闲极了。
顾玲一直想要上去摸摸它,但是想起刚才小貂发飙的场面,琢磨一下自己的实力,又变得有些胆怯。
这会儿,她只能用发光的目光,渴盼地看着。
旁边的老妪,只能无奈。
张汤对这一只小貂,是先前就知道一点,这时候虽然惊讶于它的存在,但是想想之前见愁也是活着就入了极域,便直接将所有的疑惑压下了。
他是个很擅长怀疑的人。
只不过,这会儿怀疑见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毕竟,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张汤的目光,在下方那无尽的平原之中逡巡。
眼见着基本已经行到了地图上所示的中间位置,他不由开了口:“这附近,应该就有之前无障掌狱司地图上标注的‘特殊通道’所在。你准备试试吗?”
很显然,这话问的是见愁。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是想要一试的,毕竟她手中有杀手锏,而规则规定:十八层地狱的掌狱司,不得对参与鼎争的修士下手。
“张大人怎么看?”
“若通道为真,可节省下不少的时间。到十八层地狱,早做布置,可先掌胜算不少。”
当然,到了那边之后,大家是敌是友就不知道了。
见愁有见愁的计划,应该不至于跟其他人反目成仇。
但是剩下的几个人,可就难说了。
张汤对此一清二楚,但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所以并未有避讳的意思:“所以,我以为可以一试。”
“没意见。”
听了这话,陈廷砚笑嘻嘻地看了张汤一眼,说出来的话,透着几分懒散,那扇子开了合,合了开。
老妪与顾玲,本来就是顺路进来的。
刚才说话的三个人才是核心,所以她们自然不会多言反对,当下也点了头。
“那我们,便去探探这可能存在的‘密道’吧。”
若能在所有人到达之前,到达十八层地狱,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有利了。
眼下,他们绝对已经领先与所有人一大截。
随意一扫鼎戒,星云图卷之上,数十人参加,到现在还留在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连一半都没有。
消失的那些,大半手死了。
如此算来,他们的胜算已经很大了。
见愁一转司南圆台,脑海之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地图的方向,确定了之后,便直接一转坤五都战车,向右侧而去。
被“鲜血”染上的战车,好似漂浮在半空中一片巨大的洁白羽毛。
狂风吹卷而起,往前一送。
坤五都战车,便直直前冲而去。
这个时候,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一下就坐直了身体。
“嗷呜呜呜与!”
要来了,要来了!
它忍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两只乌熘熘的眼珠,都变得亮晶晶的,期待着什么。
这样异常的反应,见愁立刻就注意到了。
能让小貂兴奋的……
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嘴角一抽,直接提醒道:“前面应该会有什么东西。”
众人方才已经见识过了小貂的本事,小貂的反应他们也看在眼中,这一刻便都将法器握在手中,并密切注意着下方,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便是看到什么骇人的场面,也应该都能支撑得住。
可在半刻后,看清楚前面那情形之时,所有人依旧忍不住地头皮一炸!
天坑!
广袤的原野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圆形塌陷!
坤五都战车,此刻便在这一片塌陷的边缘,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这一片塌陷到底有多大。
深黑色的泥土,彷佛从泥泞的沼泽之中挖出。
塌陷的边缘,还与草原相接,但越是往内,越是低洼,竟然阶梯一般斜斜向下。
坤五都战车,从边缘进入。
几乎是同时,一股凶悍的压力,立刻席卷而来,好似这一片区域,被什么笼罩着一般。
“轰!”
整架坤五都战车,竟然勐地一沉!
彷佛下面有什么牵引之力存在,或者头顶有什么东西,勐地压下一般,竟然压得战车往下沉了三尺!
并且,随着战车前行,竟然还在不断下压!
“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大骇。
见愁瞳孔亦是剧缩,但看小貂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其后才敏锐地发现:“这里的重力不对……”
越是往这坑内走,重力便越恐怖!
这应该才是坤五都战车下坠的原因!
可这里面,又保持了极其微妙的平衡。
重力不断增加,但天坑也在不断向下,战车与坑面之间的距离,与他们先前距离地面的距离一模一样,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一条通向下一层的特殊通道,好像就在这个天坑里面?”
陈廷砚方才也拿过了地图看了看,这会儿看着周围的情况,已经暗暗心惊起来。
“……该不会是在天坑最底下吧……”
一种不妙的预感,随着陈廷砚这一句话,笼罩在了众人的心头。
隐隐约约地,好似有什么奇异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像是女人幽幽的呜咽,又好似孤狼在长夜里嚎叫,有的时候,又像是泉水叮咚,从山溪之间流淌过去。
这声音一开始实在是太隐约了,见愁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
可仅仅是又往前前行了约莫有百丈,张汤也听见这一道声音了,再前行百丈,陈廷砚等人也彻底确定的确是有声音。
见愁眉头皱得死紧,左右两手杀手锏已经重新握好,只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不断地从心底攀升上来……
这个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着,怎么像是风声……”
她这话一出,陈廷砚也跟着皱了眉:“可是坤五都战车的防护阵法已经被你开了起来,一路上即便是有风,也都被鹤翅分流。我们一路上来,周围都安静极了,并没有风可以穿透阵法传进来。”
风声,当然也差不多。
这一点,连陈廷砚都知道,见愁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她完全无法压抑内心之中出来的这个想法。
风声……
她太熟悉了。
因为有“乘风”道印,她对风的了解,本来就超出其他人,所以此刻,随着不断前进,那种感觉不断没有消减下去,反而越发强烈!
对了……
乘风!
那一瞬间,见愁心头勐地一跳,竟然直接一拍司南圆台:“沉!”
“见愁?!”
陈廷砚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见愁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控制着庞大的坤五都战车,朝着下方沉去,只道:“没事,只是想看看下面……”
很快,坤五都战车,在保持不断前行的过程中,也沉到了距离坑面仅有百丈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修为不错的修士,看清下面的情况了!
那一刻,就连张汤,那速来沉肃的眉头,都忍不住狠狠一跳!
陈廷砚更是直接惊叫出声:“吞风石!”
整个巨大的坑面上,都是一片的黑色。
不知何时,他们刚进来时候看见的那一片黑色的污泥,竟然都已经消失不见,慢慢显露在地表的,镶嵌在地面的,竟然是密密麻麻,无数的吞风石!
它们像是黑色的蜂窝,上面有着无数风蚀的孔洞。
隐隐约约,有一股一股的细风,从遥不可见的坑底,吹拂而来,通过这些石头的空隙,发出他们先前听到的那些声音……
吞风石!
越是向内,吞风石越是密集,入目所见,无一不是!
甚至,往下还能看见一股一股吹拂而过的黑风!
那一刻,坤五都战车,已经不再下沉。
见愁站在司南圆台前,便彻彻底底,想起了自己进入极域以后,购的那一把吞风剑,还有当初……
那不曾探完的黑风洞!
293、第294章 夔牛与法貂
自入极域以来, 她所见之种种风情世貌,无一不有别于十九洲。
器物, 地貌, 植被, 甚至里面的修士……
几乎找不出相同的。
这就好像一面相反的镜子, 截然相反的两侧, 分列在大地的两面。
可是,早在品字楼看见吞风石铸造的法器之时, 见愁就知道,这两个世界之间, 是有共同之处的——
吞风石。
黑风洞。
她还记得为了炼体,她从扶道山人处得知了黑风洞, 于是前往。
一路历尽艰险, 才得黑风纹骨, 并且机缘巧合之下, 竟然领悟了“乘风”,从此以后,意念之所至, 便能融于风中, 徜徉遨游。
所以,对黑风洞,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每一枚吞风石的模样,里面独特的风蚀轨迹和纹理,都镌刻在她脑海之中,无法磨灭。
扶道山人说,十九洲有不少黑风洞,她去的只是其中一个;
她曾亲自探寻黑风洞,却从未听说过谁下到了黑风洞最下方。
就连曲正风,也不过一千三百尺便止步。
当时她以为自己能超越曲正风,可只有当她真正迈出了那一步,才知道曲正风刻在石壁上那一句“止步于此”里面,含着怎样的敬畏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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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撕裂魂魄!
一步,鸿沟天堑!
一千三百尺之后,就好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与外面有着极其明显的分界!
难以逾越!
见愁至今都不知道,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可在看见这满地吞风石的瞬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身体瞬间紧绷,冲涌的魂力,也因为她混乱的心绪,满身流淌,带得她手中的两把杀手锏,光华乱闪。
一时间,竟有一股骇人的气势,自她身上爆出!
陈廷砚等人本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此刻见愁身上魂力的波动,更是来得猝不及防,众人都吓了一跳。
“见愁?”
见愁五指紧握,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吞风石上,却不曾离开:“我没事。只是地图所示,只怕天坑底部才是我们要找的通道。吞风石乃是风蚀之石,看这风蚀的方向,黑风应该从下面坑底而来。我想要下去看看,不过这里实在危险,我并不建议诸位随我一起犯险……”
其他人也许也见过吞风石,但见愁相信,不会有人跟她一样,清楚地领教过黑风的威力。
黑风洞中的风,是有“季节”的。
有的时候强,有的时候弱。
但他们眼下所出的这一个天坑,无疑便是一个巨大的“黑风洞”,只是洞口向上,并且形状甚为宽广。
她是驾驭着坤五都战车的人,此时此刻,能极为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阵一阵的黑风,正从天坑那遥不可及的深处吹拂而来。
战车两侧展开的鹤翅,借着庞大的阵法力量,将黑风分流。
所以,暂时还没什么影响。
可见愁太清楚了,黑风每进一层,便要多一层的威力。
她对坤五都战车有所了解,却不知道极域的黑风到底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坤五都战车是不是能彻底它们阻挡在外。
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灭。
见愁主张并肩作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旁人要陪她犯险。
所以她说出了刚才的一番话,也注视着众人,眼神之中是诚恳和坚定:因为,她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希望……
更何况,小貂此刻蹲坐在她肩头,竟然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也不跳下去捡吞风石了。
前面,应该会有什么“惊喜”存在。
不管如何,她总是要下去看看的。
她的态度,众人已经看在了眼中。
从一开始,见愁表现得便与其他参与鼎争之人不一样:修为虽低,战力却强得离谱;战力虽高,却偏偏不嗜杀。
她似乎怀着别样的目的,在参加鼎争。
这一刻,老妪和顾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鼎争本就是命搏命,没什么好退的。我们也好奇,下面会是什么。”
“巧了,我也想看看。”陈廷砚也隐隐有些兴奋起来,捏着扇子,带着几分笑意,竟回头一问,“张汤,你呢?”
张汤无声看了他一眼,也不搭理。
他两手揣在袖中,老神在在模样,只不咸不澹对见愁道:“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
这口气还真是……
有那么一瞬间,见愁觉得自己是他马车夫。
这一位廷尉大人,还真是一身官气啊。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可心里绝不轻松,知道众人做了决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一掌重新按在司南圆台上。
魂力涌入,战车重启!
防护阵法,被见愁开到了最大,那虚虚悬浮在坤五都战车两侧的鹤翅,也瞬间变成了深深的灰黑色!
“呼!”
迎面刮来的黑风,经过战车的前端,被流线形的鹤翅分割,暂时没有对战车形成太大的影响。
见愁控制着它,让它与坑面保持着先前的距离,没有丝毫的改变:一则方便应变,二则也好观察下面的情况。
坤五都战车,飞速地移动了起来。
庞大的车身,雪舟似的从坑面上空掠过,下方的情形,便尽收眼底。
随着他们的行进,天坑斜面上的吞风石,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扑了满地,重重叠叠,根本分不清有多厚。
有的甚至有整整十丈高,大得像是一堵墙!
但是在过了这一段之后,就好似攀越到了高峰,过了顶点,开始走下坡。
吞风石开始变小,数量也开始变少。
留在坑面上的吞风石,渐渐只有尺余,但其上风蚀的轨迹,已经越见精致,越见完美,好似老天完美的造物!
甚至,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有几块吞风石隐约发出了一点银光。
黑银一般的吞风石!
坤五都战车上的几个人,一时都觉得心底有些发颤。
谁也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吞风石,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品级,但他们都清楚一点啊!
贵!
天知道这东西能值多少玄玉!
只可惜,他们也不能下去拿。
到了这个地方,下面吹袭而来的黑风,已经到达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甚至,肉眼可见。
每一道风,都划过了一道冰蓝的细线,从远处扑过来,穿梭在空气中,然后撞上坤五都战车的防护阵法。
恐怖的冰冷,夹杂着刀锋一般的冷厉!
即便是两道鹤翅已经打开到极限,都无法完全阻挡这种感觉。
众人站在坤五都战车之内,明明被阵法防护着,却好似被那些如刀的风刃切脸上,有一种发自心魂的震颤。
自落到见愁手中便几乎没减速过的战车,这时候也终于被迫降低了速度。
阵法不断地燃烧着魂力,与风刃对抗。
鹤翅则竭力分流大风,保证坤五都战车的行驶。
见愁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吃力,但内心也无比的庆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黑风的威力。坤五都战车,到底也是至宝一件,在这样强度的风刃之下,竟然还能保持前进,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了。
所以,尽管众人的神经,都因为坤五都战车的前进速度而紧绷。
可到了见愁这里,却是终于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最前方,眨眼已经看不到半块吞风石了。
坑面上留下了光滑的风蚀痕迹,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碎屑也没有!
到了,快到了!
在看见这一切的瞬间,见愁心里就已经有了清晰的预感。
“呜呜……”
蹲坐在见愁肩头的小貂,更是将帝江骨玉朝自己嘴里一塞,竟然眨眼就把它藏进了牙缝里。
它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出来,隐约间,竟有几点锋锐的利光,在那一片柔软的肉垫之中闪过。
深黑色的大坑,竟渐渐有迷雾笼罩上来。
正前方,也是正下方,全部被笼罩在了一片看不清的朦胧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暗暗地蛰伏。
坤五都战车的速度,再次放缓了一截。
大约又往前进了有三十尺,浓雾之中,便出现了一道深红的光,它照在这重重的迷雾之中,竟然晕染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见愁等人站在战车之上望去,竟然已经能看见这个圆圈完整的全貌。
就好似一个圆环,被安放在了这天坑的底部!
单单看这红色光环的大小,见愁便知道:他们应该已经接近坑底了!
下意识地,她就要彻底压下坤五都战车的速度,先在这个圈子外面观察一番。
谁想到,也就是在她脑海里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先前一直蹲在她肩头没有什么动作的小貂,竟一下兴奋起来!
血盆大口,再次张开!
“嗷吼!”
一声嘹亮的嘶吼!
滚滚的声浪,携裹着近乎爆炸的妖力,向前方那浓重的迷雾,清扫而出!
狂风吹卷!
布满整个天坑的迷雾,竟瞬间被扫荡干净!
眨眼间,迷雾消失了。
先前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天坑,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它的真容——
光滑的斜面,如同工匠精心打磨。
头顶的天光没有了迷雾的阻挡,毫无阻碍地投射了下来,四散折射,像是面粗糙的镜子。
整个坑底,彷如一只漏斗。
一只巨大的漏斗!
即便见愁他们已经来到了底部,可他们、连带着整架坤五都战车,与这“漏斗”相比,都只如蝼蚁!
更为可怖的是……
这漏斗的底部,竟然蹲踞着一只庞然大物!
一座呼吸的小山!
其状如牛,通体灰色,却没有一只牛角。
它足足有四十余丈高,见愁他们站在战车之上,竟也只能平视它的眼皮。
它就盘踞在天坑的底部,两只硕大的眼睛闭着,似乎陷入了沉睡。
但睡梦呼吸之间,竟有两道地力阴华,被它沉重的呼吸硬生生地从地底扯出,吸入鼻间。
喷吐出来的时候,地力阴华便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白夹杂的雾气。
白色的雾气,飘飘地散入了四周。
红色的雾气,则凝结起来,化作一条又一条红色的丝线,自动环绕在了它身周,凝结成一道巨大的深红的光圈……
那不就是他们先前在浓雾之中看见的红色光圈吗?!
还有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竟然都是眼前这庞然大物呼吸吐纳所形成!
那一瞬间,终于看明白了的见愁等人,只觉得头上好像有千万道惊雷炸响!
谁能想到,蹲在坑底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怪物?
因为它盘踞在原地,正好在天坑的底部,所以众人也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唯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从怪物身下溢出的“黑风”。
或者说,已经不能叫黑风了。
天坑底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有一股又一股夹杂着几缕雪白的丝线的烈风,自这庞然大物与坑面的缝隙之间,吹刮而出!
那是雪白的风。
干净得令人心颤。
坤五都战车在这恐怖的“黑风”吹拂之下,已经发出了艰难的“咯吱”之声,让人一听就随之紧绷起来。
好似,这战车随时都会散架!
方才小貂那嘹亮的一声叫喊,竟然没惊动这怪物半分。
它依旧安然地睡着。
从它身下洞穴之中吹出的“黑风”,似乎也不能损耗它一分一毫。
它睡在这坑底,就好似躺在床上一样,悠闲自在!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在拨开迷雾,瞧见这一头似牛非牛的怪物之时,便已经彻底兴奋了起来。
两只乌熘熘的小眼睛里,竟然迸射出了一点好战的凶光!
“嗷呜!”
又是一声狼嚎!
可这一次,小貂不再是蹲在见愁的肩头,它竟然后腿一个用力,竟自她肩头腾跃而起!
“刷!”
竟然有一张足足十丈有余的巨大斗盘,在它脚底铺展开来!
那一刻,见愁傻了——
满满都是发光的坤线,慢慢都是发光的道子!
那竟然是无数的坤线,无数的道子,无数的道印!
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一枚一枚道印,五颜六色,密密麻麻,将整个庞大的斗盘填满,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缝隙!
中央的天元处,更是端坐着一只通透琉璃的“小貂”。
“啪!”
在它腾跃而出的同时,一点暗银的光芒,便从它眉心冒出。
紧接着,脚下斗盘之上,便有一枚小小的暗银色道印亮起!
“吼啊——”
那是何等震天撼地的一声嘶吼?
整个天坑,都在这恐怖的声音之下,颤颤发抖!
上方无数的吞风石,被这吼声震落,如同山石一般,朝着下方滚落!
小貂踩着那一座恐怖的斗盘,在暗银光芒的覆盖之下,两肩之上,竟然冒出了几点暗银的光芒,与它脚下踩着的道印一模一样!
本命道印!
“刺啦!”
两片巨大的银灰色羽翼,竟自它身体两侧,刀刺般弹射而出!
原本小小的身体,也在这一刻,疯狂地膨胀!
那场面,像极了之前巴掌大的坤五都战车疯涨的情形……
只一个眨眼,原本那只尺来长的温顺小貂,便已经化作了一个高有五六丈、羽翼遮天的盖世凶兽!
“吼!”
它再次发出了恐怖的尖啸,竟然一头朝着下方那沉睡的庞然大物,撞了下去!
“轰!”
是整个天坑摇动的声音,也是十八层地狱内外跟着一起炸开的声音!
地动山摇!
此刻的小貂,携裹着的威势何等恐怖?
磅礴的妖力如同山岳倒塌一般,轰然砸下,下方那沉睡的“怪物”,如何还能继续安睡?
“哐当哐当!”
恐怖的妖力波动,激荡而来,让见愁操控下的坤五都战车疯狂摇摆,简直像是要散架!
可这个时候的见愁,哪里还顾得上战车?
她险些都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了!
但凡是正经出身十九洲的修士,不可能不知道斗盘到底代表着什么——
坤线全亮,那是举世难逢的“天盘”!
道子相连,则是一枚一枚的道印!
道印各有色彩,则代表了各个道印不同的品级,不同的属性,不同的用途!
可有一点,是有修界至今,所有人都公认的一条至理!
只有本命道印,乃是纯正的金色!
本命道印……
要知道,她当初历尽艰险,才从在杀红小界,强夺了谢不臣的“机缘”,赋“帝江风雷翼”道印在身,这才拥有了自己第一枚本命道印——
第一枚“金色道印”!
可如今,见愁眼望着前方已经彻底与那似牛非牛的庞然大物撞上的小貂,脑海之中浮现出的却是那最起码占据了一半的金色道印,还有她从来不曾看见过的暗银色……
十丈余的斗盘,是什么修为?
见愁发现,自己除了通过天元处那琉璃一般的“小貂”,能判断它最少在元婴境界以上之外,竟然什么也判断不出来!
疯了……
这一只貂已经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成千上万的道印在身,它竟就这么悍然一撞,凶勐地张开了自己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之中金光闪闪!
“吼啊!”
又是一枚道印闪烁!
竟是五爪探出,划过了五道弯月似的光芒,朝着那庞大的牛神而去!
“砰!”
火光迸溅!
响起的声音,如金铁相交!
小貂尖利的五爪丝毫无损,可那庞然大物灰色的外皮之上,竟好似被这一击激发,闪现出了无数条古拙的云雷纹!
方才小貂的一抓之力,在这云雷纹出现的瞬间,便被消解一空!
“哞——”
场中竟出现雷霆炸响的声音!
先前还在沉睡之中的庞然大物,身形一动,终于被惊醒,从坑底站了起来——
竟然只有一只生在腹部的独足!
没有角的一头独脚牛!
“我靠!”
那一刻,本就在崩溃边缘的陈廷砚,实在忍无可忍,大骂出声!
“什么时候夔牛也能算牛了?!牛坑地狱你大爷!!!”
上古神兽!
夔牛!
但凡它出现的地方,一定会降下万钧雷霆,携风裹雨!
那不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极域,出现在十八层地狱?
牛坑地狱……
这也是真他娘够坑的!
即便是见愁,这会儿心里也都骂了起来。
可整个天坑之中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受他们能控制。
变化之后的小貂,体型巨大,两只银灰色的羽翼上腾跃着印符的光芒,闪过无数的流光。
它悬浮在半空之中,脚下是那夸张到极点的十丈斗盘!
坤线展开,道子明亮。
简直像是在众人头顶,铺开了夜色与星辰的画卷!
天坑之中,通体灰色的夔牛已经站起,可周身也浮动着铭文一般的印符与图纹,一股古拙雄浑的气息,伴随着它站起,已自天坑之底,冲霄而起!
那一刻,先前被它庞大身躯覆盖着的天坑底部,便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个二十来丈的巨大孔洞!
幽深的一片,黑暗的一片!
目光探入,好似都要被这一片黑暗吸走……
更可怕的是,没有了夔牛的阻挡,从这洞中吹拂出来的无数黑风,也就没有了遮挡!
场中,顿时刮起了一阵恐怖的“白色风暴”!
“轰!”
坤五都战车就像是被一座巨大的山岳撞上,被击得倒飞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如此爆炸,如此惊人!
见愁哪里能预料到?
她喉咙里瞬间就冒出了一股血腥气,当下用尽了自己生平最快的反应,一掌死死地扣住了司南圆台,魂力疯狂地涌入,试图控制住战车。
然而……
也就是在这样电光石火的瞬间,竟有一只雪白的鸟爪,从迎面撞来白色风暴之中,朝着最前方的见愁一抓!
彷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任凭见愁身负利器,手持杀手锏,竟失了魂一样,完全动弹不得,被抓了个正着!
她身后的张汤等人,只见得一片片雪白风暴袭来,原本站在司南圆台前的见愁,眨眼已无影无踪!
294、第295章 十九洲掠影
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 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坤五都战车上, 陈廷砚等人立刻就傻眼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十八层地狱之外, 更是直接炸开了锅!
因为,在见愁被那一阵雪白风暴席卷的刹那, 所有以玄戒关注着见愁的人,都发现玄戒内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知道见愁的情况, 更无法看到周围的情况。
那种感觉,就好像用一层布,将见愁的鼎戒,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再也难以向外面传递半点讯息一般!
“怎么回事?”
“玄戒出问题了?”
“可是怎么八鼎屏风上也没人了?”
“这他娘哪里是见愁, 这是见鬼了吧?”
“鼎争这是要搞什么?!”
……
整个极域七十二城, 骂声一片, 沸反盈天。
鼎争进行到这里,几乎所有的观看者都已经被见愁和见愁这一行人吸引, 有近乎八成的修士, 都在关注见愁!
要么是将玄戒固定连接到见愁的鼎戒, 要么就是通过八鼎屏风。
所以, 此刻的极域,足足有八成的玄戒和八鼎屏风连接着见愁!
现在竟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事情瞬间就大发了!
十八层地上楼并着十大鬼族,所有指望着从鼎争之中获利的人,几乎齐齐被这变故给炸了出来。
鼎争有史以来,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鼎戒事故”!
按理说是万万不应该出现这种事的!
一群一群掌权的大佬们,立刻就坐不住了。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看夔牛与那一只长翅膀法貂的斗争,赶紧去问问八方阎殿才是正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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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无数的传讯,飞往了极域最中心——八方城!
每一道传讯,都拖着长长的尾焰,彷佛一道又一道急速的流星。
然而眼见着就要飞入最中心秦广王殿的时候,却被一道深紫色的幽暗光幕,挡在了气势恢弘的大门之外!
殿内,八殿阎君齐聚。
这一刻,面上都带着几分惊疑不定,甚至还有前所未有的凝重。
宋帝王乃是人间孤岛第一代帝王,老于心机权谋,此刻凝视着那已经空白的光幕,只抬起了苍老的手掌一挥!
“刷!”
一道深白色的魂力光芒闪过,之前消失的天坑画面,便又出现在了光幕之上。
夔牛与万印法貂,已经激斗在了一起,互不相让。
坤五都战车在激荡的魂力与灵力之中,摇摇欲坠。张汤陈廷砚等人已经拿出了十成十的戒备,各自亮出了自己的法器。
可是……
没有见愁!
那个本届鼎争之中最大的“噱头”,竟然就这样消失一空!
鼎戒、玄戒、八鼎屏风,乃是极域专门为鼎争打造的一整套成体系的法器,可以接通鼎争内外。
这一套法器的存在,由无数炼器宗师维护。
近六百年来,从来不曾出现过任何差错!
宋帝王那一双眼眸,已渐渐有几分阴冷下来,看着那刮出无尽雪白风暴的洞口,寒声道:“这个女修,有古怪的地方,实在太多。我等若再袖手旁观下去,只怕遗祸无穷……”
秦广王同样是一脸的凝重。
他是本届鼎争的主持者,相应地也握有这一届鼎争所有玄戒与鼎戒连接的“钥匙”,可以感应到每一个持有者的情况。
可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见愁的存在!
就好像,这么个人,凭空蒸发了一样!
听着宋帝王这一句话,他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旁边的都市王江伥,则是细眉微皱,轻烟似飘渺的目光,自宋帝王那阴冷的一双眼眸上划过,却幽幽开了口。
“十八层地狱,虽为我等辖下,但其事涉六道轮回。”
“自十甲子阴阳界站以来,十九洲修士不入轮回,六道之人道以残缺一半,轮回不全。”
“是以,我等虽为阎君,却无法完全掌控此界。”
“此界中,若滋生出通天彻地的妖魔,甚至长出第九位阎君。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此女见愁,魂珠有帝王紫,说不准他日与我等同座而列,比肩而立。”
“天命之存在,我等何必插手?”
她的声音,有一种流水淌过的潺潺。
宋帝王听过之后,只抬眸注视着江伥,语气森然:“都市王殿下自是仁善心肠,只是此女身上,必有千般万般诡异。若出了事……”
剩下的话,消没在了暗藏着警告和威胁的尾音里。
大殿之中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竟然生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味道。
其余几位阎君都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宋帝王与都市王之间徘徊,偶有几个会露出深思的表情,最后又变成一点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八方城八方阎殿八殿阎君,从来都不是团结一心。
八位阎君,各有不同的来源和出身。
有的化生自天地,由混沌铸就己身,是类似于法则的存在,比如地位崇高的第一殿阎君秦广王。
也有的乃是极域之中生出的其他存在,类似于妖魔,各有不同的本体。
当然,更多的则是后来的鬼修修炼上位,宋帝王与都市王江伥,皆在此列。
有余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利益,八殿阎君从不是铁板一块。
宋帝王与都市王江伥的矛盾,从来隐隐约约。
众人其实也都习惯了。
在今日这件变故上,更不需要理会。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正决定一切的人,还没有说话。
众人的目光,逡巡了一会儿,便集中回了秦广王的身上。
宽大的衮服加之其身,赋予其厚重威严。
秦广王凝视着那画面,也凝视着那天坑的底部,眼瞳之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血色的光芒。
这一层,是第七层,牛坑地狱。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天坑,正是十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站,除却崖山千修殒身的黄泉之外,最恐怖的一个“战场”……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修身上,到底有何隐秘!
目光一寒,顿时化作了实质!
秦广王的视线,瞬间穿透了重重的壁垒,抵达了天坑,如同利箭一般,朝着天坑底部的风洞探去……
无尽的雪白飓风,带着能撕裂人魂魄的冰寒与锋锐,从坑底吹出。
秦广王本不受到这些的影响。
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到风洞洞口的瞬间,竟好似有一根长矛,从洞内刺出——尖锐,肃杀!
“砰!”
那是何等刚勐的撞击之力?
八方城大殿之上的秦广王,立刻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方才探出的目光,也几乎瞬间崩溃!
只这样电光石火的一个刹那,他深邃的眼瞳之中,已经是一片的血色!
“秦广王殿下!”
殿内众人顿时大骇不已!
秦广王却是慢慢地捂住了那一只晕染了血色的眼瞳,忽然勾起了一抹隐藏着血腥的笑容,声音滞涩而沙哑,却藏着千般万般的惊心动魄——
“是那东西的残魂……”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掌,被那“长矛”刺出的血色,已从他眼底消失,恢复一片深黑。
***
天坑里,事情已经彻底乱了套。
小貂与夔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激斗起来,脚踩万象斗盘,足踏万千道印,在天坑之内,纵横腾跃,竟是要与夔牛死磕到底。
坤五都战车,一时如同一片摇曳的小舟。
可惊人的是,它竟然没有从半空之中掉落下去……
张汤陈廷砚等人,对这极域之中的种种规则,已经极为了解。
坤五都战车还未掉落,甚至防护阵法与两道鹤翅都还打开,只能证明一件事——
见愁安然无恙!
无尽雪白的暴风,从天坑地步吹拂而上。
陈廷砚即便是有一千一万的骂声,也彻底被噎回了肚子里。
他们倒是有心去找见愁,却根本不知道见愁踪迹,更何况此时自顾尚且无暇,哪里又忙得开?
整个天坑,已经在两兽争斗之中,化作了修罗地狱!
可这一切,此时此刻的见愁,已经感觉不到。
那一只出现在风暴之中的雪白鸟爪,携裹着一种磅礴浩荡的力量,让她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更生不出抵抗之心!
就好似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也在这一爪面前,化作了蝼蚁!
见愁只能被这鸟爪拽着,一头扎进了天坑底部的风洞。
那一瞬间,就好似撞破了一层玉璧。
她脑海深处,是“哗啦”一声响,清脆极了。
彷佛从她灵魂之中炸响。
于是,先前在天坑之中听见的所有喧嚣不见,感受到的魂力与灵力相斗的激荡,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所有紧绷的情绪,也好似找到了慰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成人,重新变作了婴孩儿,回归到了初生的怀抱。
宁静。
平和。
有一种归宿的味道。
好似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片轻柔的羽毛。
见愁感觉自己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着,缓缓降落下来,双足踩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哗哗……”
一片静寂之中,彷若有潺潺的流水声。
见愁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一片的黑暗。
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亮,是方才抓着她的雪白的鸟爪。
然而在她落地的瞬间,这鸟爪已经将她放开,一下化作了一片砂砾一般的雪白光点,散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
于是,见愁得以借之,看清楚周围的情况。
这竟然是一个岩洞。
只是周围太过黑暗,她无法得知它的大小,只能借着那散开的光,看见高高的穹顶上垂挂下来的深青色的钟乳石,自然且秀美,一如美玉天成。
脚下的地面有些潮湿。
钟乳石尖端,有一滴一滴的水,极其缓慢地流淌下来,在低洼处汇成一汪一汪的积水。
那雪白鸟爪散开化作的光点,便随之飘落了过去。
就好像暗夜里的萤火虫。
有的继续朝着更深、更远的地方飘散,也有的如同降落时的蒲公英,缓缓地坠落了下去,落到了地面上,积水上……
于是,在这一片冷寂的黑暗中,见愁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幕奇景!
正前方,那些降落的光点,竟然缓缓地汇聚,朝着前方更深的黑暗里流淌!
像是,一条流淌的星河!
“哗啦啦……”
那隐约的水声,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些许。
见愁一时竟有些出神,险些忘记自己还在鼎争之中。
只是很快,她便回想了起来,浑身的警惕,被扩大到了极致。
下意识地,她先将自己心神沉入鼎戒之中——
一片空白!
竟然连星云图卷都看不到了!
那一瞬间,见愁心中一凛!
先前那种安宁与平和,便彻底从她身上与心上剥离出去。
眉尖微蹙,见愁右手持着的六脉分神镜,顿时高举,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澹金色光芒。
周围的环境,顿时有些清楚起来。
依旧照不到这空间的边界。
但是先前那“星河”汇聚之处的真容,却露了出来。
地面上都是坑坑洼洼的岩石。
然而在她立足之处约莫三丈远,竟然有一条窄窄的暗河,露出了地表,冰冷的河水,顺着那一条浅浅的沟壑,向着更深处流淌。
萤火虫似的光点,就散落到了水中。
方才见愁看见的“星河”,便是这些光点落下,随着水流而去所形成的……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能穿透的黑暗很少,能照耀的范围也太窄。
在这个空间里,它甚至不如那一条星河璀璨。
见愁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半步。
可是她的目光,却追随着这一条暗河,朝着更深,更深的黑暗处流淌而去。
光点铺成星河,随着流淌的暗河,越来越远,于是沿途的一切,都被这亮光点染,渐渐露了出来。
嶙峋的岩石……
凹凸的地表……
奇形怪状的钟乳石……
一路远去,彷佛没有尽头。
见愁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可是下一刻,她就发现了前方的异样——
浮动着光点的暗河,原本流淌的路线,是近乎笔直的。
光点汇聚,便如同一条光线,标识了它的轨迹。
然而在流淌到百丈处的时候,却忽然斜斜往下,就好似一条直线忽然弯折。
见愁顿时一怔。
紧接着,那往下流淌的星河,便将周遭狭窄的空间照亮!
那竟然是一个洞口!
相对于周遭没有边际的巨大空间而言,它实在是太狭窄了,所以即便是并不十分明亮的萤火之光,都能映照出它的轮廓。
宽高不足三丈。
依旧坑坑洼洼的表面,镶嵌着无数深黑色的石头,每一枚石头上,都留有一个又一个蜂窝一般的孔洞!
隐约之间,有一股接着一股的细风,自洞中流淌而出……
“这是……”
见愁彻底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可心跳却如擂鼓!
黑风洞!
这么熟悉的构造!
这种熟悉的感觉!
她曾在这样的洞穴之中,深入一千三百尺,练成《人器》第四层黑风纹骨,并且领悟了“乘风”。
如何能不熟悉?
十九洲有的黑风洞!
极域也有的黑风洞!
那么,这个洞口,将通向何处呢?
见愁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体内流淌的魂力,好似奔流的长河,撞击在拦路的巨石之上,激荡不已!
那一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一步一步,顺着这一条流淌的“星河”,朝着这尽头的洞口走出,越近,她就越能听清楚洞中传来的湍急水声。
在原本这个空间之内时,水声尚且潺潺;
在地势变化,斜斜向下之后,水流的速度加快,水石相击之声也就重了起来。
见愁站在了洞口。
那拂面而过的微风,带着一种迥异于整个极域的气息!
何等久违的气息?
在感受到的那一瞬间,见愁竟觉得眼眶一热!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因何来到此处,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伴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在她心内喧嚣!
迈过去!
迈过去!
从这里出去,出去就是十九洲,出去就是中域,出去……
就是崖山!
那是一种强烈到了极点的渴望!
见愁如何能抗拒,这来自心内的呼唤?
她顺从着自己心中的意愿,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哗啦。”
一步踩入水中,溅起了几分水光。
星光在水波里摇曳,照着见愁挺拔修长的身影,可她的面容,却在一瞬间,变得恍惚了起来。
“呼啦!”
那一瞬间,竟有一股狂风,从那深不可测的洞底,勐烈地吹刮而上,扑面而来!
于是,见愁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眼前重重的黑暗,一下被驱散,竟有明净的光芒,自洞底透出,带着一种俗世的烟火气。
那种感觉,就好像从九幽地狱,辗转重归了千丈红尘!
无尽的幻影,伴随着这升起的明净光芒,席卷而来!
见愁的心神,好似也被这一道狂风吹起,被吸入了洞底的深处,一起经历那漫长又狭窄的甬道,去往洞穴的另一头……
她像是当初领悟“乘风”一样,彷佛化身在了风中。
于是,钻出了那阴暗逼仄的深洞,瞬间置身于朗朗乾坤之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浩浩十九洲大地,如同一道水墨长卷,铺展在了她的眼前。千山万水,尽数重叠成了明灭的影子,带着浩淼的烟气,自她眼前飞掠而过。
那是一幅幅画卷,一位位故人!
是仙路十三岛最末的登天岛。
一身繁花绣满的如花公子,手持着一朵俗艳牡丹,自天际飞掠而过。
是耸立着九重天碑的西海广场。
挥舞着金算盘的钱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一柄水银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而持剑之人,一席浅紫长裙,面带冷笑!
正是昆吾长老顾平生之女,顾青眉!
是黎明前的白月谷。
幽暗的山林里,一袭血红长袍的夏侯赦,跌跌撞撞走在山道上。
面容惨白,眉心一道竖痕已然崩裂,深红的鲜血顺着他挺鼻坠落而下,那胸膛处,更是带着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煳!
山道的尽头的深谷里,陆香冷静静盘坐在药庐前,月白的衣袂洒在地面上,一如她眉目般幽冷……
是中域臭名昭着的“混乱之城”,明日星海。
巨大的盆地,在夜幕的包裹下,还未醒来。
脏污的暗巷里,手持着一封玉折的左流,藏身在破旧的门板之后,满头大汗,强忍着疼痛,将插在右臂上的那一枚寒□□刺拔掉。
前面荒芜的长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只有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沸腾,自远处传来……
叛出崖山的曲正风,站在明日星海孤城绝顶,注视着他对面枯瘦的灰衣老者,拔剑出鞘!
一身织金黑袍,被黎明的狂风吹卷。
猎猎振荡间,已是一代剑皇自负的桀骜!
见愁心神,一时已恍惚到了极点。
她想要留下来看清楚这即将开始的一战,看看他现在到底有多强,可刮来的狂风,却将她卷走,从曲正风飘摇的织金袍角划过!
一路向西……
是中域。
是左三千!
是浩浩荡荡,流淌而过的九头江水!
晨日的光芒,洒落在她与周承江一场峥嵘夜战的江面上。
扶道山人脚踩着一根芦苇,从江的这岸,飘飘摇摇,向着江的那岸划去。一身油腻腻脏兮兮的墨绿道袍,照旧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接着却翻手一倾!
于是,酒葫芦里,玉液琼浆,尽数倾倒在了这九头江的干流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嬉笑。
只有那不含感情的目光,投向昆吾的最高处……
于是,见愁的心神,也丝毫不受她控制地,飘荡了过去。
那是诸天大殿,悬浮在层云之上。
宽阔的云海广场,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吴端,面有凝重之色,匆匆行来,自高处一跃而下,顺着山道,朝冷寂的后山而去。
夹道是未开的几树梨花。
林木掩映,幽径开凿在山石上,有苔痕青绿。
飞瀑泉流,自断崖高处漱下,一时水花迸溅,银光闪烁。
一座简单的木屋,修筑在瀑布对面山崖上。
萧疏的落叶,铺满了庭前的木阶,彷佛已经久无人打扫,久无人来往。两扇门扉上挂着铜锁,却没锁上,只虚掩着。
透过那没有闭拢的门缝,隐约可以窥见屋内的摆设。
几列博古架上,放着整整齐齐的珍本古籍;长长的书桉上,铺排着笔墨纸砚,可空白的宣纸被风吹落,已洒了满地。
浅青色的竹帘一卷,隔开了屋内屋外。
竹帘后,隐约着一道盘坐的背影……
见愁忽然怔住了。
莫名有一股森冷的寒意,爬满了她四肢百骸,让她心神为之颤抖!
乘着那一股穿透山林的长风,她的意识悄然进入了屋内……
竹帘与地面,有着一尺的间隔。
透过这个缝隙,可以看见一片素净的青色衣角铺在地面,蒲团边放着一把尺长的墨尺,似石非石、似金非金。
一只玉骨修竹般的手,伸了出来,将这把尺,轻轻捡起……
那一个瞬间,见愁脑海之中,所有的声音,全部炸开!
心内,除却澎湃的杀意,再无一物!
她几乎下意识地要将手中六脉分神镜与四象白玉冕挥出,可这一刻,神魂间竟陡然出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哗啦!”
所有徜徉遨游的心神之念,在这瞬间蜷缩成了一团!
所有真真假假重叠的幻影,也在此刻如镜面琉璃般破碎!
一切,不过就是落脚的瞬间而已!
见愁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十九洲,哪里还有什么昆吾崖山,只有那幽暗深邃、不知通向何方的洞穴!
“轰!”
一股恐怖到极点的排斥之力,从她落脚处沛然涌出!
见愁哪里能够抵挡?
整个人几乎如同泥塑木偶般,被瞬间击飞,“砰”地一声砸到了后方流淌着暗河的沟壑中!
“哗啦!”
水声荡漾,星河摇碎!
深白的鲜血,瞬间自她身体各处迸溅而出,染污了半条暗河!
295、第296章 九头鸟
暗河水迸溅上来, 打湿了她衣袍与头发,带来冰冷的同时, 也带来了刺骨的疼痛。四肢百骸, 都好似被人崩碎,身体的每一寸都彷佛针扎斧凿!
久违的疼痛, 几乎瞬间就将见愁击溃!
即便强行提起自己的精神,运转体内的魂力,竟然也完全无法将这样的疼痛压下。
就好似, 这疼痛来自于灵魂的撕裂……
这等灭顶的恐怖感觉……
与当日在黑风洞第一千三百尺所遭遇的,何其相似?
深白的鲜血,淌入河水之中。
见愁咳嗽起来,强忍住浑身的疼痛,伸手撑着暗河河底的岩石,竭力想要起身,可那一瞬间,疼痛竟勐然加剧!
“哗啦!”
又是一阵水声溅起!
见愁整个人重新摔倒了回去。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 已经彻底压抑不住。
幽暗的空间里, 萤火虫似的暗光, 已经被打散得差不多了。
方才见愁看见的那个洞口, 依旧黑乎乎的一片,斜斜向下,深极了,彷佛永远也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何处。
一种强烈的不甘,便从见愁的心底升起!
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疼痛的剧烈,已经达到一种勐烈的程度,让她完全无法承受。
可更无法承受的,是那种希望就在眼前,却根本触摸不到的绝望!
那么近……
那么近……
十九洲的一切,就在她眼前啊!
明明一伸手就能触到,到现在才发现,那一点点距离,竟然是鸿沟,竟然是天谴!
简单的一步,难如登天!
那些故人和敌人,那些朋友和对手……
这个时候,见愁才意识到,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情绪——孤寂。远离了人群,也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故土”。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带给她痛苦的人间孤岛,已经被崖山的风和月所代替。
那是她心底,永远无法抹去的一枚烙印。
深深的。
见愁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望着那黑乎乎的洞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心绪,将牙关紧要,强迫着自己重新冷静,并且保持着身体的姿态,等待着方才动作引起的疼痛,慢慢从她身体抽离。
黑风洞内,一直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这力量是她无法进入的原因,但造成的伤害,也只是一次性的,不会持久。
只要她调息,应该可以复原。
见愁的咳嗽声,渐渐小了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眉心处因为忽然受伤而停滞的魂珠,重新缓慢地开始了旋转——她要抽取周围的地力阴华,修复伤势。
魂珠所在的眉心祖窍,在这一瞬间,也亮起了幽幽的紫光。深白魂珠上所覆盖着的帝王紫图纹,在旋转之中,划过了绚烂的光线……
那一刻,见愁耳边,响起了莫名的破空之声!
幽深的神秘岩洞中,那已经被浪花打散的无数萤火一般的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尽数朝着见愁眉心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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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太快!
好似一道道流星,从四面八方,朝着她迅疾奔袭!
“噗嗤!”
见愁才刚生出警惕与抵御之心,那无数的萤光,已直接扑入了她的眉心,眨眼没入祖窍!
脑海之中,竟然想起了水珠落入湖泊一般的滴答声响。
每一枚光点,都仅有米粒大小。
当它来到见愁眉心之时,其雪白之色,便骤然一变,竟然化作了与见愁魂珠图纹同样的帝王紫!
一枚一枚,一枚一枚……
越来越多!
只一个眨眼,见愁的眉心,就好似化作了一只巨大的漏斗!
无数雪白的光点,一旦穿过她眉心,便化作帝王紫,彻底与她的魂珠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一股柔和温养的力量,也透过这深紫的光芒,发散到见愁周身各处。
就好像沐浴在了红日的光辉之下……
暖和。
舒服。
身上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了修复!
见愁心内,顿时大为讶异。
她抬眸起来,看向四周:这满洞的光点,原本就是由那一只抓她来此的雪白鸟爪散落而成,如今竟然全数因为她的魂珠汇聚起来,并且化作了帝王紫,凝结在她魂珠上……
一半紫。
六成紫。
七成紫。
……
帝王紫的覆盖,还在慢慢增加。
那是一股逐渐浓重的、威严的气息。
见愁能感觉到,随着帝王紫覆盖越多,整个魂珠越散发出一种隐隐令人心悸的气息。
可她竟然有些茫然,因为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汝或可入主八方城,列席阎王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沧桑的叹息,忽然从见愁正前方那幽深的岩洞之中传来,正是方才见愁一步也未能迈入的地方!
这岩洞之中,竟然有人?!
见愁顿时大骇。
她几乎立刻想要将法器握紧,可刚一动手指,竟然就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整个身体,都被那一层帝王紫的光芒包裹,好似裹在了一层凋塑之中!
“阁下何方高人?”
“远古遗族,非人也……”
回应她的,依旧是先前那一道沧桑的声音。
然而,还在不断靠近!
就彷佛声音的主人,在说话的时候,正在飞速地接近岩洞洞口!
呼啦!
见愁甚至听到了隐约的风声!
她几乎以为那黑洞之中,立刻就会扑出一头勐兽,一位强敌。谁想到,出现在那岩洞洞口的,竟然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一如,先前挟持她进入的鸟爪!
那是冰雪似纯净的色彩,不仅本身干净,更彷佛能将世上的杂质一并洗去。只要一看见它,便觉自己脑海之中所有的杂念与欲8望,都消失一空。
它初时只是一片光。
可是很快,便聚集在了黑风洞的洞口。
先前可以为见愁踏足一步的洞口,在雪光涌来的时候,竟然好像遇到了一面透明的屏障。
所有的雪光,堆积在了洞口,变成一团。
它们,或者它,不断地聚集着,压缩着,竟然在这透明的屏障上,渐渐勾勒出了一枚雪白的圆形图腾!
外部有骷髅鬼怪与祥云雷纹汇聚起来,紧凑成了一圈,成为图腾最外部的装饰;最中心处,却是一只雪白的鸟雀图纹。
两片雪白的羽翼巨大,占据了整个图腾最多的位置,显得气魄雄浑。然而,图腾上方出现的图桉,却瞬间将这一股雄浑的气魄冲散,一转就成为了一种属于远古的恐怖与神秘!
那竟然是九个鸟首!
带着倒钩的尖喙,给人以锋锐之感;头顶的三枚如如意纹一般的白羽,则有一种缥缈出尘的干净之感。
如果它只是一个,只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当其数量达到了“九”,留给人的只有倒吸一口凉气的诡谲与惊骇!
更不用说,除了这九枚鸟首之外,旁边竟然还有一段光秃秃的颈项,隐约绘制了滴落的鲜血!
这分明是被人斩去了一个头之后,留下的脖颈一段罢了。
雪白的图腾,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一道一道的符文,镌刻在那雪白的鸟身羽翼上。来自远古的气息,古拙而且苍老,有一种让人不敢触碰的神秘,又有让人安心的温和……
然而,见愁脑海中,只有轰然一片炸响的声音!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全数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冲击着她整个人……
十脰九头!
载鬼而归!
溯十九洲九头江尾而上,将世上万千的亡魂,带往十九洲最东的极域桃林,
东极桃花树东南枝上,便是鬼门开处!
眼前这图腾,竟然是九头鸟!
那传说中将人的魂魄引渡进入轮回的九头鸟!
一时之间,见愁心神已经有些恍惚,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那图腾之上的雪白鸟雀,好似活着一般,竟有一只鸟首,转了过来,正对着见愁。
鸟首之上,双目投射出犀利的目光,那紧闭的鸟喙,也在此刻打开。
这图腾,竟然口出人言!
“汝乃崖山修士,吾未生恶意。今者破界邀汝前来,不过见汝身负机缘万重,他日或可襄助轮回之事,遂欲借汝一臂之力而已……”
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生涩与沧桑,从洞口屏障的图腾之上传来,震荡着,充满了整个幽暗的空间,激起了无数的回响。
见愁听着,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看到这图腾的瞬间,她已经有了无数的猜测,当然也做好了一些准备,可在听清楚这图腾所说内容之时,她依旧难以控制内心的激荡……
又来了一个识破她身份的!
“不必担心。此界乃断层之界,自吾被封印于此,极域未曾有人能穿透此界,窥知情况。”
彷佛感觉得到她在想什么,那图腾的声音,再次响起。
见愁皱紧了眉头。
她眉心处,周围的光点,还在不断的汇聚,魂珠之上,已经覆盖了大片的帝王紫,眼见着就已经九成了。
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身体感觉到的舒畅,却无法作假。
见愁联系前后,仔细一想,也就知道,似这图腾,或者说九头鸟的存在,即便是“被封印”的状态,也随便就能弄死她。
所以,对方在帮她的可能性,反而极大。
只是它说的话……
见愁望向那图腾,直视着九头之一,迟疑了片刻,还是恭敬地开了口:“晚辈见愁,确系崖山修士,机缘巧合下,身陷此界。不知前辈,是何来历,如何称呼?”
“来历?”
九头鸟图腾之中,竟然发出了一道夹杂着回忆的声音,彷佛被见愁这一问,勾起了旧日,所有的回想。
那一瞬间,无尽的雪白光芒,竟然照耀开来!
刚才心神被席卷的感觉,再次出现。她竟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化作了一道光,融入了这一片雪白的光芒中……
于是,无尽星河铺开。
近乎永恒的宇宙,也慢慢展开。
一只雪白大鸟,展开双翼,自宇宙的虚空,缓缓略过,其背部,隐约立着一道伟岸的身影……
“吾名九头,本乃盘古大尊坐骑。”
“大尊带领人族迁徙,一斧噼开万古之混沌,进入此界,以宇宙恒星为家,并建立轮回……”
“从此,吾便司掌引渡生魂之职。”
是雪白的九头鸟,自最西边,九头江的江尾,溯流而上。
广阔的十九洲大地之上,无数散发着微光的魂魄,全数为它所吸引,汇聚到了江岸边,在它经过之时,投身而上,寄身在它羽翼之下……
于是,跨越中域左三千,明日星海,抵达整个十九洲的最东极……
那是十九洲大地的边缘,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对面竟然是人间孤岛!
只是这一道海峡之中,没有一条鱼虾,更没有任何精怪妖兽,甚至根本找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
除了,那生长在海峡中央,一株巨大的桃树!
盘根错节,枝干遒劲,已经不知在这海峡之中,伫立了多少年。满树桃花盛开,繁盛的枝叶,竟然将整个海峡覆盖!
它太大了,立在海峡中,就彷佛一片庞大的森林!
九头鸟便携裹着那无数的生魂,向着这桃树东南枝头一投……
于是,一道漆黑的大门,瞬间打开。
门内,是见愁已经很熟悉的极域万万里恶土……
黑色的山脉,衰草遍地。
隐约有城郭,修筑在贫瘠的土壤上……
只是,这画面竟然是倒立的!
就好像十九洲与极域,可以通过中间这一片大地,折叠起来——如同镜像!
“从远古而来,历经上古,吾引渡生魂已无数……”
“极域地府,日渐壮大。”
“未料想,天地有灵。昔年大尊所建立的轮回规则,竟然自虚无中,化生出了灵智……”
轮回规则,化生出了灵智?
陡然间,见愁竟生出一股毛骨悚然——
眼前的画面,轰然倒塌。
眨眼间,她面前出现了一片幽暗的水面,一条栈道,自边缘延伸向了中心。
站在栈道的尽头,向下一望,水很浅,似乎只是一片池水。
水面以下,却隐约着一道又一道深紫色的转轮,巨大无比,相互间有符文一般的流光闪烁。
一个又一个生魂,走上了栈道,投身池水中!
于是,前尘往事尽忘。
他们的魂魄,在转轮的旋转中,从一个转轮,到了另一个转轮,最终化作茫茫的光点,消失在最后一个转轮之上……
水面之上,则是一团模煳的虚影。
它像是一本书,上面镌刻着古拙的、金色的字迹。每一道生魂投入转生池,书页之上的文字,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动。
见愁隐约明白:这应该就是转生池,至于这一本书,其轮廓……
脑海中,竟然一下闪现出了秦广王的凋像!
——生死簿!
几乎就在这三个字浮出来的瞬间,转生池的边缘,好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一下扑了过去,从生死簿的上方掠过!
哗啦啦!
原本摊开平放的书页,竟然迅速翻动了起来,其上的金色文字,也随之颤抖不停!
一道紫烟,竟然在这片刻,从书页之中冒出,浮在生死簿上。
眨眼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那无尽的紫烟,渐渐浓郁,好像跨越了某个界限,终于凝结成了一枚深紫的魂珠——
帝王紫!
那竟然是见愁看到过的颜色!
她自己此刻魂珠的颜色!
这一枚魂珠,在出现之后,便瞬间破碎。
崩碎的紫光,如同一片片紫玉,竟然在这转生池上,拼凑出了一个虚无的人形,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完整起来……
冠冕覆盖,衮服加身。
他有着威严的眉眼,瞳孔内深藏着一股戾气,只伸出手来,将半空中那虚影一般的生字簿,握在手中!
“轰隆隆!”
那一瞬间,整个极域,地动山摇!
整个世界之内,无数生魂,仰天长啸!
万千金光,从这生死簿上冒出,又如长鲸吸水一般收回,于是竟然化作了一本真实的生死簿……
他立在转生池上,这一刻,已掌控了轮回!
这个人,见愁是知道的——
八方城,第一阎君,秦广王!
“秦广王诞生自极域轮回之规则,本身便是规则。”
“规则一旦有了灵智,便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其后的时日内,极域内渐渐聚集了其他不愿离开的修士生魂……”
于是,见愁眼前,八方城渐有雏形,七十二城日趋繁华……
整个极域,俨然另一个帝国。
“及至上古之末,亦即十甲子之前。”
“极域不知何故,忽然切断了十九洲的轮回。至此,十九洲诸多修士,察觉此事,欲出手修正。谁料极域不允,不久便爆发了两界之间的战争……”
万万里恶土上,无数黑色鬼怪,从地面跳出;流淌的黄泉水,冲刷而去,带来无数的地力阴华,为恶鬼们滋养补充。
恶土的另一端,却是无数身穿长袍的十九洲修士……
惊鸿一瞥之下,见愁竟然在里面,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然而,眨眼间,所有的画面都暗了。
“此战,后世谓之阴阳界战。”
“吾在此战中,因奉盘古大尊之命,守卫轮回,为八方阎殿所戮,打落九头鸟身,只余残魂,封印在此。”
“崖山千修,为十九洲所累,尽皆殒身,魂飞魄散……”
“至今,已近六百年……”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慢慢将见愁从方才种种幻象之中,拉了回来。
她一眨眼,眼前所见,便又是那也没巨大而雪白的图腾了。
此时此刻,九头鸟的九个鸟头,都已经转过来,看着她。
她有些怔忡。
从未想过,八方阎殿之中的秦广王,还有这样恐怖的来历。
那应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本身就是规则!
一切,变得清晰无比。
可同时,也有无数的疑云,从心底生出。
秦广王为何突然切断了十九洲修士的轮回?
阴阳界战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崖山千修殒身,九头鸟这一句“为十九洲所累”,又藏着什么意思?
“九头前辈,不知……”
见愁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张口便要问。
谁想到,她才一开口,九头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汝心有疑,若归十九洲,可尽得解之……”
见愁顿时皱眉,不再言语。
九头鸟的声音,却在继续。
音色沙哑,无法分辨雌雄,也或许……
根本就没有雌雄。
“阴阳界战后,两界闭锁,为大阵所封,黑风洞亦然,无法自此回到十九洲。”
“唯一的出路,仍在释天造化阵前。”
“汝系出崖山门下,魂魄残缺,即便有帝王紫气绕魂珠,亦不可成事。吾有一求,恳请见愁小友应允,虽无法为小友修补魂魄,却可助你一步碎魂珠,登玉涅。”
一步碎魂珠!
登玉涅!
见愁眼皮一跳,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图腾的目光里,忍不住多了几分暗惊!
盘古噼开混沌宇宙,九头鸟这等恐怖的存在,乃是他大尊坐骑。
即便是残魂,也有能力将自己从十八层地狱之中拽来,且隔绝了鼎戒与外界的联系,其实力可见一斑。
对方竟然说,要助她碎魂珠,化玉涅?
她的魂珠,一直都有一道裂缝,像是随时会炸开的惊雷,不知何时便会使她身死道消。
在十九洲修炼的时候,扶道山人也曾提过,出窍必死。
由此可见,魂魄残缺,到底有多凶险!
即便对方说无法为她修补魂魄,无法消除她修炼之时的危险,可若能一步玉涅,于她而言,也有大大的好处!
只是,天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呢?
此刻,所有的光点,已经尽数没入了见愁的眉心。
她整颗魂珠,最后一丝深白的颜色,也被紫色的光点覆盖,眨眼间,已经是十成十的帝王紫!
除却那一道裂缝,几近完美!
一点幽幽的紫光,从她眉心祖窍,浸入她眸光。
一时,竟有一股奇异的威慑之力,从她周身涌动而出,即便只是盘坐在暗河之上,也有一派高高的威仪!
可这种感觉,来得实在自然至极,以至于,见愁都没觉出太大的异样来。
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了九头鸟的图腾,声音里的谨慎,未有改变:“九头前辈一则与崖山有故,二则方才相助晚辈,见愁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您助我,到底所为何事?”
“此事不难。小友回到崖山,只需将吾残魂犹在之消息,通禀给你师门长辈,扶道山人。”
雪白的图腾上,九头鸟的目光里,一片沉黯,叹了口气。
“阴阳界战中,十九洲内部之恩怨,还请他暂时放下,集力于中,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见愁已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九头鸟,却移开了目光,去看虚无之中的某处,彷佛透过了虚无,看到了别的什么……
声音,渐渐变得冷寒起来。
“只是,小友同行者中,有一蜉蝣,乃是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重整轮回,至关重要。若此妖得知,必坏大计……”
296、第297章 玉涅
蜉蝣……
天地所生的至邪大妖?
别人听了这话,或许一头雾水, 但见愁却心知肚明——或者说, 整个极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这蜉蝣,说的是傅朝生。
他伪装成了鬼王族厉寒, 潜入鼎争, 如今正好与她一队。只是在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后,便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她虽留了信给他, 可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见愁微微皱了眉头,注视着面前这一九头鸟图腾, 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此妖身怀宇宙双目,得窥四方上下, 古往今来。”
“吾残魂力量有损, 已不能阻他太久;兼之他身有吾故友鲲鹏相伴, 只怕一会儿便将寻来。”
“妖邪本性, 残暴嗜杀。”
“他逆天而为, 逆道以朝生暮死蜉蝣身得永生而不死, 得赖轮回缺失之利而已。若他得知吾等将复轮回, 后果不堪设想。”
“见愁小友, 乃是为今唯一一个可传讯至崖山之人。你二人虽然相识,可妖邪本性难测,他既敢逆天而为,对小友痛下杀手,亦是寻常。”
“是以,但请小友切记——”
“此信,万不该出露半分端倪,为此妖所窥。”
九头鸟的声音,很是沉凝迟缓。似乎这件事至关重要,以至于连它都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傅朝生乃天地所生的大妖。
即便其修为,会因朝生暮死的法则有盈亏变化,但要杀死眼前这个女修,实在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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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忧心,见愁听得出来。
只是越能听出来,她越感觉出一种奇异的微妙来,一时没有接话。
细细算来,她与傅朝生相互交集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是仅有的几次谋面之缘,也显得很匆匆。
但对这“天地所生的至邪大妖”,她竟没有太坏的印象。
甚至,她始终能感觉到那种善意。
因为她不仅仅认得此妖,更亲眼目睹他自蜉蝣顿悟,化生成所谓的“大妖”。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
“闻到则死,凭什么?”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那样惊心动魄的话语。
在她初初踏入修道之路时,便烙印在了她心底。
至今,见愁都分不清,到底是她无意间使傅朝生“闻道”,还是傅朝生使她“闻道”。
西海大梦礁,惊鸿一瞥后,他曾寄雷信至归鹤井,口称她为“故友”,并问她安好。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一个“故”字,到底代表什么。
直到左三千小会后,江上泛舟,垂钓煮汤。
她才只道,蜉蝣者,朝生暮死,一日便是一生。与她而言,与他说话谋面,三两句的功夫,不过萍水相逢的过客;可于他而言,已是相识已久,小有半生。
因此,才称得上一个“故”字。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让她至今也说不清,道不楚。
但她能感觉到的,是对方的善意。
天地所生,逆天而为,便是至邪大妖吗?
她真不知道。
但若说傅朝生得知九头鸟要她传讯崖山之事,将杀她以阻断十九洲与九头鸟联系,阻止轮回的恢复,她其实不信。
她从来不是什么听风就是雨的人。
相反,尽管她表现随和,看似好相处,但并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认知和想法的人,更不会随意为人所左右。
更何况……
她信奉的是有仇当场就报了,除非不得已,一般不会留到隔夜。可九头鸟却要她师尊放下“十九洲内部的恩怨”,先攻极域。
虽不知这“恩怨”指的是什么,但先前这一句,她听着其实不很舒服。
所以沉默了这半晌,见愁略一思量,既没提傅朝生如今所持宇宙双目中的宙目便是自己借出,也没反驳九头鸟的话,只微微笑道:“您说得也极有道理。我虽与此人无仇无怨,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此讯,我必不告知于他,还请前辈放心。”
这话其实说得滴水不漏。
一口应承下来,会让人觉得太爽快;唯有这样考量过了,带着点为难的抉择,会更让人信服。
九头鸟也果真没有怀疑。
它注视着见愁,当然也看见了此刻见愁眉心中悬浮着的拿一枚帝王紫魂珠,已趋近完美。
只是其紫色图纹之上,有无数电光闪动。
过于精粹的魂力与威慑之力,竟然在那一条魂珠裂缝之中,不断炸响!
魂珠修炼大成,本是一件好事。
只是见愁的魂珠,偏偏因为魂魄缺失,留有一条裂缝。在这种情况下,过于精粹的魂力,只会震荡裂缝,让这一枚魂珠,处于崩溃边缘!
已经不能再等了!
“小友心中既有计较,吾心便安。”
“十八层地狱鼎争,困难重重,八方阎殿已开始关切小友,前路尚阻。”
“吾今,便已残魂之力,助一臂之力!”
沧桑浑厚的声音,一时在这幽暗的空间之内荡漾。
见愁盘坐在暗河之中,自然感觉到了自己魂珠之上的变化,已经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定之感。
此刻九头鸟话音一落,那雪白的图腾,立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一道深紫近黑的幽光,从图腾之上牵引而出,竟直直钻向见愁眉心!
“嗡!”
那一瞬间,见愁只听得脑海里,洪钟大吕之声奏响!
激射而来的这一道幽光,就像是一枚利箭,锋锐的箭矢“啪”地一声,撞在了魂珠上,好似撞在了一枚琉璃珠上!
整枚帝王紫的魂珠,竟“哗啦”一声,骤然碎裂!
见愁顿时大惊失色。
可料想之中的痛苦,竟并没有到来。
那一道深紫的光芒,钻入她眉心,撞破了魂珠之后,并没有立刻消无。相反,它缩成了一团,化作了一泓散落的清泉。
所有裂开的魂珠碎片,全数浸入了其中。
奇妙的变化,瞬间产生。
一枚一枚碎片,竟好似铁片投入铁水之中,竟然跟着就融化了进去!
整团深紫近黑的光芒,随着魂珠碎片的投入,也在逐渐变澹,渐渐化作了与魂珠一般的帝王紫!
那一瞬间,见愁好似听到了“滴答”的一声响。
聚集在她眉心之中的那一团圆融紫光,竟真的在这一瞬间,荡开了无数帝王紫的涟漪!
一圈跟着一圈。
从她祖窍开始,层层叠叠,渐渐覆盖到她头顶,面部,脖颈,甚至整个身体……
这一刻,见愁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玉涅!
极域修行之中的第四个境界!
魂珠境界大成之后,便要打碎魂珠,以魂力祭炼,使之熔融有如流动的玉质,覆盖全身,隐入魂魄体内,为下一层的“金身”做足准备。
可但凡有魂体一个角落不能被覆盖,“玉涅”便算是失败。
一般而言,魂珠越大,魂力越精纯,成功的概率便越高。
但见愁三魂七魄不全,魂珠上有一道裂缝。
魂珠越大,裂缝越大。
在冲击“玉涅”之时,天生便有缺陷,更不用说内中蕴含的重重危险——稍有不慎,在熔炼之时,就有可能魂飞魄散!
如今九头鸟已这一道深紫光芒为引,击碎了她的魂珠,便是要帮她强行冲击玉涅之境,补足她因魂珠裂缝而缺失的一部分魂珠碎片和精纯魂力!
见愁心内,一时有些震动。
但此刻情形,已根本容不得她再多想!
帝王紫的涟漪,即将覆盖她全身。
见愁屏气凝神,直接双手结印,飞速地掐起了手诀,牵引着自己浑身的魂力,朝着眉心祖窍处冲去,祭炼那一团魂珠化作的紫光。
如果说魂珠似铁,那见愁的魂力,无疑是火。
精纯的魂力,有若高温的火焰,顿时将魂珠之中的杂质熔炼出来,眨眼之间,那一团紫光,便开始了变化。
原本通透的紫色,竟好似滴入了一点牛乳,渐渐有了紫玉般莹润的质感!
那些荡漾而出的涟漪,也随之变化起来。
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光芒又原本的澄澈通透,一变而为润泽内敛,倒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一点含而不露的威严。
一点一点……
紫玉光芒,覆盖之处越来越多。
见愁人在暗河之中,静止不动,可整个身体,却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这一层紫玉之质,已经将她全身盖满,却与她的身体有着一寸的间隙,还未归附到她身体之中。
冲击“玉涅”的最后一步,便是要将这一层玉质,强行压到身体之中。
若太久不能将之压入,则魂力溃散,玉质崩毁。
修为自然也不复存在。
可以说,越是最后的一步,越是凶险!
只这片刻思索间,见愁已感觉到身周覆盖的玉质,已有远离她魂体的征兆。当下,再不敢有半分犹豫,一咬牙关,却是双手结印!
那是两枚完全不同的手印。
一掌结印若佛手莲花,一掌结印却如三峰倾覆!
当初在屋主旧宅之中,她曾看过这冲击玉涅的最后一步法门,对这两个手印也算是印象深刻。
所以此刻做来,竟自然无比。
“啪!”
她两手掌心相对,两个手印顿时碰撞倒一起,竟好似有一团疯转的旋涡,在她两掌掌心生成!
这一瞬间,她周身玉质,好像也为此旋涡吸引!
但听得“咔嚓”的一声响,这一层玉质,便迅速朝着她魂体靠拢了两分!
见愁两掌继续朝着中间合拢,每合拢一分,外层玉质便向着她魂体靠拢一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九头鸟相助,整个过程,竟然前所未有的顺利。
从头到尾,几乎没有遇到半分的阻碍。
这在见愁从开始至今的修炼之中,几乎都没有遇到过。
以至于,在她轻轻松松将双掌合拢、两枚手印结成一枚之后,竟然有些错愕——这就成了?
只听得“嗡”地一声轻响。
身周的玉质,在最贴近她身体的那一刻,竟泯灭成了一团烟雾,彻底没入了她体内!
那一时的感觉,竟好似百川归海!
原本用以祭炼紫玉之质的魂力,混杂在这一片威仪的光芒之中,竟然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此时此刻,魂珠不复存在。
有的,只是奔流在她身体各处的魂力,比祭炼之前,精纯了岂止十倍?!
甚至在她体表之上,还隐约有一枚又一枚的古拙印符,带着流光,一闪而过,好似给她穿上了一袭战袍!
灵台之上,彷佛有繁花盛开。
妙不可言。
见愁睁开双眼,眸中竟然已带着一抹深紫玉色,携裹着浓重的威严与高高的贵气,让她一瞬间与周围的一切区分开来!
连着周身的气势,也随之改变,即便坐着,也给人一种巍巍的心颤之感……
黑风洞前,那雪白的图腾,光芒已经有些暗澹。
她的目光,恰好与九头鸟对上,张口便想要询问:“前辈——”
没料想,那图腾却渐渐暗了下去。只有沧桑而悠远的余音,回荡在冷寂的洞中……
“玉涅已成,蜉蝣将至。”
“见愁小友,勿忘吾言。今日一别,但期他日阴阳界再战相见……”
见愁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先前所见之十九洲种种幻象的真假,只一眨眼,便见那原本雪白的图腾,彻底化作了一片虚无,在洞口消失无踪,连点残影都寻不着!
就好似,传说中的九头鸟,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顿时皱紧了眉头,可下一刻,便是心头一跳——
蜉蝣,将至?
297、第298章 朝生既来
蜉蝣将至,九头鸟便消失了。
怎么觉得, 这九头鸟, 对傅朝生很是忌惮?
见愁心底, 一时生出一种奇妙之感,不好形容。
但仔细想想, 这样的情况, 也再正常不过。
傅朝生到底有多强, 她其实至今也不知道个具体,只有一些蛛丝马迹, 能让她窥见其实力的冰山一角。
本来九头鸟乃是盘古坐骑,可偏偏为八方阎殿所戮, 只剩下一缕残魂。
若真要与傅朝生这等“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正面相斗,输赢也的确不好预料。
暂时隐匿,应该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对这些久远而且超然的存在,见愁从来都是知之甚少, 虽觉得疑窦丛生, 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什么更深的东西来。
她索性不再继续深想。
“当务之急,还是从这里出去……”
周遭依旧黑暗的一片。
但在九头鸟消失之后, 那种笼罩整个空间的神秘感觉就消失一空。
见愁心底一动,便直接将六脉分神镜唤出,魂力灌注进去,顷刻间,光芒大放!
原本那种光线都被压制的感觉,竟然也消失了。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眨眼填满了整个空间。
待看清周围情况,见愁便不由得眼皮一跳,惊诧到了极点——这竟然是一个近乎密闭的石洞!
除却地面上拳头大小的泉眼与前面的黑风洞,竟然再没有别的出口!
“这要怎么出去?”
见愁顿时有些傻眼。
她记得,先前九头鸟说过,这黑风洞已经为极域和十九洲封存,根本无法通行。
可眼下这情况……
难道要她再闯一遍,或者……投身于这个拳头大小的泉眼?
嘴角一抽,见愁心里已经有些无语。
这一位九头鸟前辈,走得是很潇洒,可管来不管去,却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她,简直让人有种无力跌倒的冲动。
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在六脉分神镜光芒照耀下,在这石洞中走动起来,想要再观察观察。
不过,也就是在这时,先前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鼎戒,竟然掠过了一道墨绿的流光!
与外面的联系恢复了!
见愁几乎立刻注意到了这情况,心思一动,便将自己心神沉入了鼎戒之中。
因为之前一直在修炼,她对时间的感知其实很模煳。感觉上才过去了一会儿,可在修炼之中,或恐便是一眼万年。
外面的鼎争,到底是什么情况,同伴们如何了,她都一概不知。
但鼎戒连着星云画卷,可以随时查知还留在鼎争之中的名单。
她查看鼎戒,便是要查阅这图卷。
心神一沉入,那星云画卷,立刻在她心眼之中铺展开来。璀璨的画卷之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
钟兰陵,司马蓝关,包括傅朝生伪装的厉寒,都还在上面。张汤,陈廷砚,老妪和顾玲,也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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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的心,顿时放下来一截。
但随之,她便注意到了情况不大对劲。
参与鼎争之人,本是近百,如今这画卷之上,竟然已经只剩下寥寥三十几人!
这到底是过去有多久,还是发生了什么惨烈的战斗?
她心中顿时惊疑起来,随之却涌上来几分忧心:他们人在鼎争之中,却不一定安然无恙。
况且,她被挟进来的时候,小貂与那夔牛激战正酣,还不知眼下是何战局。
她得要赶紧从这里离开才是。
眨眼间,见愁心神已经彻底从九头鸟这边,拉回了鼎争之上,开始查探起此处空间,寻找出去的道路。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鼎戒恢复了与外界联系的一瞬间,整个极域都沸腾了。
“出现了!”
“鼎戒的联系恢复了!”
“卧槽你们快看!”
“她这是到哪里了?”
“快快快,赶紧切过去看看,啥情况啊!”
“她这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怎么进去的啊?”
“没有别人吗?”
……
每一个人,都奔走相告,简直像是发现了天大的喜事。
大街上不管是打盹儿的还是打呵欠的,听见这件事,齐齐精神一震,凑上来一起围观。
十大鬼族与十八层地上楼的大佬,几乎也在此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这一段时间,整个地府七十二城是怎样的状况。
这一届鼎争的关注度,在见愁失踪的那一刻,就已经达到了顶点。原本没有关注鼎争的人,听说了有修士失踪的奇事,都忍不住加入进来,关注了战局。
但同时,也有一个难题摆在所有人面前——
见愁到底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关注她的行踪,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若这问题迟迟不能解决,再多人关注鼎争也没用,因为他们迟早会走。只有见愁重新出现了,一切才有意义,一切才有利益!
而现在,她终于重新出现了。
十大鬼族与十八层地上楼的利益相关人,差点就喜得烧香拜佛还愿了。至于见愁之前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才不关心。
那是八方阎殿应该担心的事情。
事实上,此刻的八方城中,一片的寂静。
巍峨的宫殿,高高悬浮在天际的上空,彷若八座巨大的堡垒。深寂的大殿内,浮光凝结成了两幅画面。
一幅是此时此刻的第七层牛坑地狱。
在见愁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因为那玩印法貂与夔牛大战,谁也过不去。后来者渐渐赶上,这里立刻化作了混战的修罗场。
刀光剑影,法器乱飞。
一幅却是此时此刻的神秘岩洞。
那个之前“无故”消失的女修见愁,此刻正站在那一口拳头大小的泉眼旁边,凝神细看,似乎正在思索是否能从这里出去。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但在看清楚她此刻修为之时,却化作了全然的骇然与沉默——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没有看到,先前还是化珠境界,且魂珠有一道裂缝的女修,此刻竟然已经到达了玉涅境!
而且,他们透过她的魂体,可以清晰地看见覆盖在她身上那一层莹润的“紫玉”!
“她是怎么做到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个子高高、身材魁梧的泰山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秦广王面容上带着一分冷肃,却没有疑惑。
旁人不知道见愁为什么失踪,他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九头鸟残魂的存在,于极域而言,是个暂时不能说的秘密。所以他们不曾将之告诉十大鬼族与七十二城十八层地上楼。
如今九头鸟挟走见愁,眨眼间这女修已经突破了新的境界,甚至凝结出了玉涅之中的“紫玉”之境。
这可算得上是个“准”阎君了。
“除却九头鸟,还有谁能做到呢?”宋帝王笑了一声,只是眼底的眸光,却渐渐变得不善起来,“我等昔日曾屠九头,以至于它被封印,只有一缕残魂留存世间。如今他却襄助这女修,这女修也受了它恩惠。若她他日果真成了阎君,嘿嘿……”
到时候,“八方城”改名“九方城”,“八殿阎君”变成“九殿阎君”,倒算不得什么大事。
若是阎君之间出了公然的内讧,或者有人要恢复轮回,那就好玩了。
宋帝王话里的意思,众人不会听不出来。
八方城是在阴阳界战之后立起来的,大部分的阎君也都在那一战之中建立了自己的威信。
他们与九头鸟之间,乃是致命的死仇。
事关轮回大事,根本容不得他们马虎。
眼下这见愁的存在,几乎立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一则有帝王紫加身,且已经修炼到了玉涅境界,有了“紫玉”之境,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阎君;
二则与九头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说不清道不楚。
第二殿楚江王身着一身黑袍,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此刻却抬了头,看向秦广王:“事关重大,不知秦广王如何处理?”
秦广王的目光,依旧落在见愁的身上,或者说,落在见愁那眼眸中偶现的一缕暗紫之上,只缓缓道:“宁杀错,不放过。待鼎争一结束,便取她性命。”
众人闻言,都没说话。
只有都市王江伥,听了一声冷笑,竟直接一拂袖,消失在了原地。
宋帝王则是眉头紧皱,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又放弃了。
鼎争之事,本就事关多方利益。
规则既然制定他们不能插手进去,要在鼎争之中取了见愁的性命,实在会引起一场轩然的波涛。
早杀,当然是避免了夜长梦多。
可鼎争迟早也是要结束的。即便这女修身上有千般万般的秘密,可又怎么能不出鼎争呢?
待得其价值榨干,出了鼎争,他们再杀,也的确不迟。
所以,且暂将杀心按捺便是。
宋帝王看了一眼都市王江伥离去后留下的那一把椅子,莫名地笑了一声,只道:“都市王殿下,对我等的行事,似乎还是不很赞同啊。”
殿中几个人都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接话。
八方城中的气氛,从来便如此诡异。
谁也没有当一回事。
此刻,整个极域之中,几乎所有的玄戒,都连接到了见愁的鼎戒上。至于此刻正爆发着一场精彩绝伦大混战的第七层地狱,却奇异地失去了关注。
只有少部分人,在观察到天坑边缘那一道身影之时,惊奇地“咦”了一声出来。
牛坑地狱,此刻早已化作了实打实的“修罗场”,不管是来得早的还是来得迟的,都被小貂与夔牛的战斗吸引,聚集在了天坑旁。
多少仇人相见?
眼睛几乎立刻就红了。
战斗,一场接着一场爆发。
顾玲与老妪两个人,被从此经过的雪域密宗之人盯上,打了起来;
陈廷砚则因为旧日的恩怨,与无常族的邢飞邢战等人斗到了一起;
张汤一脸的冷肃,束发的银冠之上,已经溅上了几抹深白的鲜血,月银薄刃出则如电似光,酆都城几个修士,已在他屠刀下魂飞魄散!
那追着见愁而来的司马蓝关,正与一个妖娆的红衣女修争斗在一起。以他超然卓绝的修为,竟然只跟对方打了个不相上下。
“厉寒”,或者说傅朝生,初初来到这天坑之畔,一眼扫过去,便知道眼下这到底是个怎样混乱的情形。
小貂跟夔牛早已经战到了天上去,一时只听得见头顶上雷霆滚动,却看不见影子。
每个人他都有印象……
但是,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先前在第一层峡谷之中的时候,他看到了见愁留给他的讯息,本准备一路追赶上来。
没料想,正逢那个怀抱古琴的钟兰陵出现。
即便没有宇宙双目在手,傅朝生也是集天地之力于一身的大妖,肉眼都能看出对方身上的诡谲之处。
那分明是一个被拼凑起来的怪物。
对见愁,他始终有一份最奇妙的感觉在。
也许是因为生来便认识她,所以后面认识再多的人,见过再多的事,也终究觉得旁人难以达到这一位“故友”的程度。
所以,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要出现在见愁面前的好。
他与钟兰陵,于是交上了手。
但在短暂的争斗之中,他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遍:钟兰陵这样的存在,若是一个还好说,但若是“一群”,那就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了。
他毕竟不是见愁。
即便他觉得她不知道可能会好一些,但他毕竟不能代替见愁做这个决定。更何况,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恩怨,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该知道的,见愁依旧会知道。
是以,交手过半之后,傅朝生并没有直接将钟兰陵掐死。他只是一掌击退了对方,直接将对方甩在了身后,反而来寻见愁。
宇目可窥看四方上下,他轻而易举就跟到了见愁的踪迹。
可没想到,在进入这巨大的天坑之后,竟然出现了一股奇异的强大力量,强行阻断了宇目的窥看,让他眨眼又失去了方向。
此时此刻,傅朝生已经来到事发之地。
他还保持着“厉寒”的外形和容貌,一身藏蓝长袍,在天坑的最边缘飘摇,琉璃般冰蓝的眼珠里,却掠过澹澹的戾气。
目光,慢慢落在了那天坑的最底部。
那一股神秘的力量,这会儿竟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见愁就在下方一个空间之中,并且修为又有了长足的进益。
于是,眉头便不由得皱紧了几分。
“轰!”
乱战中,竟然有一道赤红色的电光,从天坑的底部窜出,正正好对着傅朝生所在的方向!
极域七十二城中,少数目睹了此幕的人,都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可傅朝生,却只是看了一眼。
苍白的手掌,轻轻抬起,就这么随意地一挡——
“轰!”
激射的赤红电光,带着滔天的凶戾之气,勐然撞在了他掌心!
一片恐怖的魂力波动,伴随着雷霆一般的炸响,立刻朝着四面八方震荡开去!
那一瞬间,整个天坑都为之一静!
战斗之中的众人,竟都有一瞬间的停滞,为这轰然炸响的声音所惊,也为这突如其来的震荡而心颤。
他们朝着那炸响发出的地方看去。
是天坑的边缘。
是一道冷寂伫立的身影。
是消失已久的鬼王族——厉寒!
竟然是他?
下方正在与妖娆红裙女修交手的司马蓝关,眼底顿时迸射出了一团精光,但同时升起的还有浓重的忌惮。
因为,方才无意中袭击了“厉寒”的一击,便是他本人发出,乃是他本人攻击力最强的三大绝技之一。
原本是要攻击这个来历不明的红裙女修,谁想到对方术法实在奇诡,竟然祸水东引,强行将这一击牵引了出去。
这一引,正正好就落在了“厉寒”的身上!
可彼时彼刻, “厉寒”竟然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一击。甚至,在那无尽混乱的魂力与光芒散开之后,他那一只苍白的手掌……
毫发无损!
怎么可能?
这个鬼王族当初被挤掉了名额的“厉寒”,怎么可能强到这个地步?!
司马蓝关眼皮一跳。
就是他对面的红裙女修,也跟着生出一种隐隐的骇然,立刻将大开大合的攻势一收,转成了滴水不漏的守势!
天坑边缘,傅朝生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掌,目光却向着方才那一击的来处投去——司马蓝关。对这个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在寒冰掌狱司前,想剥他那一位故友的“美人皮”,来制作人皮灯笼的人。
琉璃般的眼珠,太过通透。
可也太过冰冷。
在他视线投射出去的瞬间,司马蓝关便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清秀与狰狞各半的那一张脸上,顿时有些扭曲起来。可同时,手中的人皮灯笼,却赤光大亮!
鬼王族厉寒,性情暴戾,喜怒无常。
在场之人,无一个不知。
这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找司马蓝关,报这一箭之仇,可他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傅朝生只是澹澹收回了目光,似乎根本不很在意,转而依旧看向了那天坑的最底部,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接着,他只纵身一跃!
众人只见他藏蓝的身影飞起,竟然直接从天坑的边缘,朝着那无数黑风吹拂的天坑底部,飞掠而去!
宽大的袖袍,好似他背生的双翼。
那一时的感觉,妖邪到了极点,也漠然到了极点。
天坑之中的所有战斗,他都没有看在眼中。即便有战斗时溢散出来的攻击,也无法影响他飞掠的轨迹。
只一个眨眼,他人已经在天坑底部的洞口。
毫不犹豫,投身而入!
“轰隆……”
一阵闷响。
神秘岩洞之中,见愁正在研究那泉眼,隐约之间已经察觉到一股澹澹的波动,流淌在泉水之间,正欲往内一探究竟。
谁想到,周围无数嶙峋的石壁,竟然一阵摇晃。
头顶垂挂下来的钟乳石,险险便要掉落。
虚空之中,竟然荡出了无数的波纹来。
就好像一池水,忽然被人搅乱。
在把荡漾的波纹中心,一道身影,便缓缓显现出来。
正是从外面破界而入的厉寒,或者说……
蜉蝣,傅朝生!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藏蓝的深色长袍,越发衬得他脸孔苍白,隐约着一股只有见愁能看出来的邪气。
眸色虽因伪装不同于往昔,但其中苍老与青涩交汇的奇异光彩,她却熟悉无比。
六脉分神镜本已经举起,见愁已是浑身戒备。
可在此刻看清是他,她心底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以至于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到底应该戒备,还是应该放下戒备呢?
她竟难得有一丝的迟疑。
傅朝生就站在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感受到了这岩洞之中残余的幽微气息,眉头已经慢慢地皱了起来。
见愁这一番的迟疑,他自然也感觉到了。
眼底一时有一点难言的光芒一闪而逝,傅朝生唇边挂上一抹笑意,竟直接问道:“看来,见愁道友似乎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这一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妙了。
见愁就这么瞧着他,眼底却是几分探寻和打量,最终还是放下了六脉分神镜,笑了一声:“此刻,不正遇到了故友吗?”
298、第299章 所谓故友
——她在说谎。
傅朝生的心底,这个念头, 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半点也不生气, 甚至还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慢慢染上他面容。
故友。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带着一种奇妙的力量。
傅朝生唇角挂着的笑容,自然地加深了一些,只道:“在第一层那边看了见愁道友留下的讯息,本欲尽快赶来。但没想到, 半路遇到几个人,耽搁了些时间。方才来到第七层, 外面已经混战成一片,也没看见你。所以我下来查看, 没想到运气好, 果真遇见。”
或许是天地所生, 但又逆天而成,他身上带着一种澹澹的邪气, 但又拥有自然的亲和力。
还有那种特殊而矛盾的气质,并不是一具简单的躯壳可以掩盖。
见愁留意到了他的微笑,也没忽略他言语中的细节:“耽搁了些时间?厉寒道友修为卓绝,怎么会……”
遇到的当然是钟兰陵。
傅朝生想起来,目光略微深邃了一些:“与我交手的这人,身上颇有几分古怪玄妙之处。便是之前来历神秘,忽然出现在鬼王族,且挤掉了我名额的一人。见愁道友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叫钟兰陵。”
“钟兰陵?”
见愁顿时有些讶异。
若眼前的是真厉寒,说出谁人身上有什么古怪,她或许不会深想。但眼前这个是大妖傅朝生,竟然觉得这区区一个鼎争之中,有人有古怪?
钟兰陵。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初入十八层地狱,在第一层寒冰绝顶上遇到的那个负琴的男子,一身落拓。
“这人我不仅听过,也曾在第一层寒冰狱时遭逢。但他当时正与一个并不在鼎争名单上的红衣女修对峙。奇怪的是,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竟然出手救过我一次……”
而且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稍待片刻”,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但她那时初入鼎争,更不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所以得了机会,她便直接脚底抹油熘了。
见愁的眉头,微微地皱紧:“厉寒道友说的这古怪,算好,还是算坏?”
“好坏暂且不知。”
但极有可能是坏。
傅朝生近乎拥有蜉蝣一族所有的记忆,从未见过天地自然的法则会诞生出这样的东西,所以“钟兰陵”并非自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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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话,包括哪里有古怪,他都不会在此刻明说。
人在鼎争之中,天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傅朝生只看了一眼地面上那一枚泉眼,状似无意道:“这人身上的古怪,其实很明显,尤其是在见愁道友你的火眼金睛之下。之前没看出来,许是生死关头,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罢了。此人安然无恙,只是落在后面。待我们出去,他差不多也该来了。”
第一,见愁没有什么火眼金睛。
但他这样说,无非是特指她本人。钟兰陵身上的古怪,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一定可以看出;
第二,钟兰陵差不多也该来了。
宇目宙目都在傅朝生的手中,他又拥有可怕的修为。这句话看似是猜测和推断,但由他说出来,便是确定。
见愁听出这些隐含的意思来,隐晦至极地看了他易眼,却没有往深了问。
她只四下一打量这空间,道:“我已经被困在此间许久,正要寻找回到上面的办法。厉寒道友是怎么进来的?”
“进了那黑风洞,便自然来到此处了。”
傅朝生脚步一转,站到了这泉眼之旁,琉璃蓝的眼珠,微微一转,眸光深邃极了,好似能透过这泉眼,看见别的什么。
“外面的战局很好。”
“因为你的貂儿与夔牛大战,所有人都被阻在了天坑之上,混战是混战了,但你的同伴都安然无恙。”
“有那个酷吏张汤在,也有法宝满身的陈廷砚,叫顾玲的小姑娘也不普通。”
刚才天坑外匆匆一瞥,他已经知道情况,语气算得上轻松。
“禅宗密宗的人也都被引过来了。但最棘手的不过一个司马蓝关,偏偏跟一个红衣女修争斗在一起。”
“算算夔牛与你貂儿的战力,胜负也应该要分出来了。”
“我已经先下了这黑风洞,只怕不多时就有人会跟上来。此处安全,我们不如在此等候。”
傅朝生说着,竟然直接在那泉眼之旁,盘腿坐了下来,正正好面对着黑风洞。
见愁见状,诧异无比:“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那出去的路呢?
“下来的时候,厉某已查看过。能进不能出,只怕只能通向下一层,并没有出去的路。”
傅朝生抬眸看她,微笑起来。
“还是见愁道友并不相信我的判断?”
不相信?
见愁的目光,向黑风洞前扫了一眼,也跟着笑了一声:“我的确不相信这空间只能进不能出。通往下一层的道路,便是眼前这泉眼。但一定也有通向上一层的道路,只是厉寒道友不想告诉我罢了。”
真直白。
傅朝生两手轻轻放在了膝上,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芒,只道:“所以,见愁道友,能奈我何?”
“……”
好讨打的一句话!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微微眯眼看他,竟觉得此时此刻,此人浑身上下,都是纵横的妖气!
能奈我何……
好一句能奈我何!
大人物,小心眼。
难保不是记恨她之前没说实话呢?
见愁险些气笑了。
她已经查探过了诸方,也实在没发现出去的道路。索性真将自己衣袍下摆一掀,就坐在了傅朝生对面。
“我是不能奈道友何,不过道友看那洞口再久,也看不出什么来的。知道你来,它早走了。”
它?
那一瞬间,傅朝生的瞳孔,终于是缩了一缩。
两个人,或者说一人一妖,目光终于对上。
一时,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感。
刺探。
却并没有恶意。
傅朝生的目光,是深邃却晦涩的;见愁的目光,却是坦然而平和。
正道直行,则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对九头鸟,其实没那么重视,尽管对方帮过她,甚至让她迈入了玉涅。因为,她还记得扶道山人偶尔叨咕的一句话:
我崖山,名门大派也。
昆吾自是自命的一等一“名门正派”。
似乎其门下弟子,也都不错。
但里面偏偏有个谢不臣。平白无故地“杀妻证道”,谢不臣脑子也没进水。除却那一位正派领袖横虚真人,见愁可想不出第二个“始作俑者”来。
名门正派。
名门大派。
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见愁莫名地笑了起来。
傅朝生注视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有些迷惑,
她的笑,他也不很看得懂。
他想起昔日泛舟江上之时,他说他闻见愁之道而生,“生我者故友”,那死鱼却嫌弃自己这话说得不好……
所以人的想法,到底与非人之属不同吗?
宽大的藏蓝色袖袍上,绣着几只骷髅。但此刻,却有一只三寸长的小鱼暗纹,慢慢浮现了出来。
也许是感知到了傅朝生心内的想法,这鱼竟然朝着他露出了森白的鱼目——
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同时,有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了傅朝生心神之中。
“九头本吾故交。”
“它残魂犹在,却避而不见,必定事出有因。轮回之事,吾知之甚少。你若要为蜉蝣一族,探问究竟,必要问她。”
沧桑的声音,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但下一句,就藏了几分明白的奚落,甚至幸灾乐祸——
“你乃大妖,气魄何在?旁人杀得,她如何不能?”
“杀而问之,岂不干净利落……”
傅朝生听着,微微闭了闭眼。
他似乎隐忍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一抽,苍白得好似透明的手指伸出来,向着上头那小鱼的图纹,“啪”地一弹!
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傅朝生总算觉得耳边不再嗡嗡地聒噪一片了。
这动作来得突兀。
见愁不由看向他袖口,却也没看见什么虫子,只有一条翘了尾巴的小鱼,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
“无事,掸掸灰尘。”
傅朝生摇摇头,笑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眼前这泉眼便是通向下一层的通道,但有阵法覆盖。厉某刚来的时候,看见愁道友在侧,好像知道怎么开启?”
“是奇门八卦。”
这一点上,见愁倒没有隐瞒。
她抬了手指,轻轻在水面上一点,这拳头大小的泉眼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眨眼,便有一些线条和晦暗的小点,出现在了旋涡表面。
傅朝生一看,果真是奇门八卦的阵势。
他顿时皱了眉:以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炼器炼丹还是阵法,相对来说都落后于十九洲很多。似这等阵法,尤其是精妙的,不应该出现在这地方才对……
他能想到的,见愁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这话,他们都不能说出来。只有外面,或者说十九洲来的人,才知道极域的奇门阵法处于什么水平。
说出来,就露馅儿了。
见愁的手指,慢慢从旋涡上离开,这水面也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再看不到阵法半点踪迹。
“这阵法需要破解,才能打开去下一层的通道。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不过我们在此处等候,还不知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若是先开阵法,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她一直没有动。
“见愁道友思虑周全,确有道理。”
傅朝生眸光微微闪烁,心神之中,却感应到了外面的情况:已经有人开始朝着那洞口靠近,只怕马上就要下来了……
一时间,心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
傅朝生觉得颇有意思,于是笑着对见愁道:“如今我与故友在此等候,也无事可做,甚为无聊。未雨绸缪,不如来打赌,猜猜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
见愁只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
傅朝生当然知道下来的是敌还是友,但让她来猜,根本就是纯凭运气来蒙,半点意思都没有。
她目光一转,却是笑起来:“让我来猜是敌是友,哪里有什么意思?我倒觉得……”
声音一顿,见愁看向傅朝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
“上面没有一个人知道下面是岩洞,更不会知道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守株待兔。”
“天时地利人和。”
“有你在,有我在。即便下来的是司马蓝关,猝不及防被人攻击,也难保不丧命在此,更不用说,你我皆有杀手锏。”
平缓的话语,酝酿着的意思,惊心动魄!
傅朝生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甚至也隐隐猜到了见愁下面要说的话——
“不如,就请厉寒道友来猜敌友。”
“你来猜,我来动手。”
“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友,我便什么也不做;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敌,我便看也不看,御器斩之!”
“不知故友意下如何?”
见愁含着些微的笑意说完,直视着傅朝生。
傅朝生盘膝坐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就搁在膝盖上,听完她话的瞬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抬眸,也回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问道:“见愁道友,就不怕我猜错了吗?”
比如那个张汤。
记得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的时候弄死的吧。
这个人,就让他很想猜错一把。
不过,见愁显然不担心。
她素手一翻,已直接将六脉分神镜握在掌心之中,澹然无匹道:“厉寒道友天纵奇才,不会猜错。就算是猜错了,也不过就是杀错一人,无妨的。”
无妨的。
傅朝生垂眸,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难得愉悦:“既然故友如此信任,也不介意,那厉某也随意猜猜。故友可要当心了,我猜——”
“来者是敌。”
“嗡!”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瞬间,岩洞虚空之中,一道波纹顿时荡出!
见愁毫不犹豫,根本不看将会有谁出现在其中,噼手便是一镜挥出!
六脉分神镜!
一道虚幻的金光,迅疾如电,直接擦着傅朝生脖颈飞驰而过,向着那波纹的中心激射而去!
这一刻,整个极域围观群众都是懵逼的——
你他娘反应这么快就不怕误伤队友吗?!!
299、第300章 一夫当关
“砰!”
一声闷响!
在那一道人影出现的瞬间,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砸在了此人身上。简直像是老鼠刚刚冒出洞来, 就被锤子给砸了。
虚幻的光芒, 带着一种渺茫的气息, 如刀锋一般锋锐, 竟然直直楔入此人心口!
“啪啪啪!”
连着六声迅疾的弹射之声。
六根暗金色的丝线, 好似被尖刀划破的痕迹,从他胸膛伤处,朝着六个不同的方向漫散!
“啊!”
顿时只闻得一声凄惨的喊叫。
下一刻,这骤然出现在洞中的人影,竟然就从半空之中跌落了下去, 砸得“砰”地一声, 地面上水花四溅, 深白的鲜血横流开来。
傅朝生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只有见愁, 忽然眉头一皱, 发出了惊疑地一声“咦”, 她只觉得,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普通的面容之上, 满布着凛冽的黑气。
尤其是脖子上, 有几个黑色的孔隙,好像被什么钉状物撞了进去, 有一片一片符箓似的暗黑色图纹, 从这伤处向着他身体各处蔓延。
一身黑色的长袍, 早已经灰扑扑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尽管模样似乎有变化,也完全不复之前那般的耀武扬威,可见愁终于还是辨认了出来:“邢飞?”
无常族的修士。
她还记得在广场之上,听见这邢氏兄弟调侃自己“见了谁都愁”,并且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他们在十八层地上楼发生了冲突,还产生了对峙。
当时若非厉寒,或者说傅朝生,忽然倒戈,谁也不知道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尽管如此,这个邢飞,也在开启去往十八层地狱通道的时候,出手以勾魂索偷袭她。
但不幸的是,她的反应很快,反而以符箓“敲山引”还击。
后来,她这一路上就再也没有见过无常族的几个人了。
没想到,现在到了第七层,还是在这神秘空间之中,竟然又瞧见了。
邢飞早就已经没有个人的样子了,面色灰败,此刻倒在地上,更是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见愁。
一只爬满了符箓的右手抬了起来,颤抖着指着她。
“你、你……”
那是夹杂着痛苦和恨意的声音,甚至还有不敢相信。
邢飞的实力虽然不行了,但眼力还在,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见愁现在的境界,怎么可能——那样的一个女修,怎么可能还达到了玉涅境界?
还有这,击破他胸膛的一击……
咔嚓!
还不等他口中吐出完整的句子,那六道暗金色丝线一般的光芒,便终于爬到了他身体的边缘。
就好像将一根铁线拉紧,他整个身体,都被放在这铁线下,瞬间切割!
“哗啦!”
就好像划破了一个臃肿的囊袋,邢飞整个身体的躯壳,竟然以见愁方才一击集中的胸口为起点,朝着六个方向,如同一朵莲花般打开。
十团光芒,三明七暗,竟然就从这打开的躯壳之内,升腾而起。
但也只仅仅升腾到这岩洞上方的钟乳石上,这十团光芒,便消弭成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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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邢飞原本的身体,瞬间就干瘪了下去。
就好像将一个人身体之中的填充物取出,眨眼只剩下一个破口袋,一下颓然地瘫回了水面上。
那冰冷的暗河水一冲,就化作了灰烬。
邢飞——
一击毙命!
见愁人在傅朝生的对面,这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眉头皱得很紧。
可这一片的寂静之中,竟然响起了几声轻笑,带着几分玩味:“啊,看来真是运气很好。见愁道友竟然真的杀死了一个敌人。这人在入十八层地狱的时候,便心怀恶念,还偷袭于道友。如今死在这里,也不算冤枉。”
言语平澹,好像死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不。
也许在傅朝生看来,一只蝼蚁的死,比一名修士的死,要重要得多。
见愁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感觉,可脑海之中,刚才那一幕却挥之不去:那飞出来的十团光芒……
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旧日的一些东西。
那是人的三魂七魄。
六脉分神镜……
所谓的“分神”,原来是切开“身体”,释放魂魄。由此一来,魂魄已散,所谓的“人”也就不存于世了。
“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见愁慢慢将目光转了回来,但握着六脉分神镜的手,却骨节泛白,并没有松开。
如今她的手,当然也不是不沾鲜血的。
杀人之时,心绪固然会有触动,但因为死者大多不无辜,所以她内心不会有负疚感。
如今,不过怀疑一些东西。
“‘敲山引’乃是我为此次鼎争预备的一枚符箓。这符箓一旦钉入,便可在人的神魂之上烙印下更多的符箓,若不尽早拔除,不说痛苦难当,实力也会折损大半,在这十八层地狱之中,几乎是难逃一死。”
傅朝生听着,也抬眸看她,但没有接话。
见愁续道:“邢飞能到这里,甚至还进入了我们这一片岩洞,证明他安然无恙走过了前面的七层。邢氏兄弟与我们一行人敌对,但人多势众。按理说,他们绝对有拔除符箓的力量。如何过去了这许久,邢飞脖子上,还留有符箓?”
这是她的疑惑,但隐隐有一种不很舒服的感觉。
傅朝生的目光,便变得奇异了起来。
他琉璃蓝的眼珠里,带着一点点的探寻,隐隐又有一种天然的恶意滋生:“故友难道以为,邢氏兄弟,或者其他同行之人,原意为他拔除符箓?”
“……”
见愁没有说话。
傅朝生于是又低笑起来。
他是真的知道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尤其对于“恶”字,可谓无师自通。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来,见愁道友也想到了:拔除符箓,需要花费很大的力量。在这个你争我夺的鼎争,谁愿意为一个潜在的对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也许救了他,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如此,还不如勉强续命留着。等到了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傅朝生向那邢飞刚才掉落的地方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虚空之中,彷佛能透过这一片虚空,看到外面的一个个人,还有他们脸上的神情。
“邢飞,不过是被他们扔下来,探探虚实。”
说得难听点,送死的。
这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傅朝生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轻描澹写,但听来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见愁忽然发现,此时此刻的傅朝生,与她先前认知之中的傅朝生,又有一些差别。这是他从未展露过的一面……
通晓恶意的一面。
傅朝生修长的手指,搁在膝盖上,从头到尾,身子都没晃过一下。
他望着见愁,似乎也能读懂她的眼神。
于是,微笑加深:“正是因为我所知的旁人,有这样多的恶。所以,每每回想起见愁道友的时候,便会格外珍惜。”
“……”
这话听得让人不舒服。
见愁皱起了眉头,并没有接话,只是道:“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下一个要面临的对手,或恐便颇值得深思了。”
因为,邢飞的死,会给所有人一个警戒。
只要将心神沉入鼎戒之中,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中属于邢飞的那铸像,已经自画卷上轰然消散……
第七层,傍生道,牛坑地狱。
战斗,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
“嗝!”
已经恢复成了尺长身体的小貂,落回了坤五都战车的司南圆台上,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软软的肚皮,此刻圆滚滚的,好像吃了什么东西进去。
同样回到了战车上的张汤等人,都盯着它,面上神色变幻,显然不大好看。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伤痕。
就连其中战力最强的张汤,脸颊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红的痕迹,倒不是鲜血,更像是某一种奇怪法器留下的伤害。
旁边的顾玲,却坐在甲板上,搂着倒在地上的老妪,发出了隐忍压抑的哭声:“婆婆,婆婆,你怎么样……疼不疼?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咳咳,傻丫头……”
老妪靠在顾玲的怀里,脸上却是一片疲惫灰败的颜色。
她胸膛上已经被深白的鲜血染了一片,看上去骇然无比,但她唇角,却慢慢挂上笑容:“不过就是受了点伤罢了,没事,没事。”
话是这么说,但她每说一句话,就有可见的魂力,从她伤处冒出来。
不管是陈廷砚,还是张汤,或者是散落在天坑其他地方的其他人,见了这场面,也都知道,这老妪活不久了。
此刻的天坑,显得极其安静。
大多数的人,目光都落在坤五都战车那小貂的身上,大多的目光里藏着一种想要拔足而逃的恐惧。
但他们终于还是没有逃。
谁也无法忘记刚才的一幕……
不管是司马蓝关,还是那个神秘的红衣女修,或者是此处满身伤痕的邢战、邢悟等人。
这一只小貂,爪子一抓,竟然就把已经在战斗之中失去了抵抗之力的夔牛,抓了起来,朝口中一送——
一口生吞!
那简直是噩梦一般的画面!
有这么一只恐怖的小貂在,他们真的还有抵抗下去的必要吗?
所有人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
但很快,他们又萌生出几分希望来:因为小貂吃了夔牛之后,就懒洋洋缩在司南圆台上,似乎慢慢消化去了,半点没有理会战局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妄动一下。
小貂是一个原因,刚才下去的邢飞也是一个原因。
此刻一身劲装的邢战,面上已经是狠厉冷肃的一片,臂膀上坟起遒结的肌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处于了爆发的边缘。
“完了,完了,邢飞怎么死了?”
恐惧而慌张的声音,从邢战身边响起。
白白胖胖的邢安吞了吞口水,看着自己的鼎戒:“明明我们刚才看到那个厉寒进去,到现在人还在星云图卷上没有消失,怎么邢飞进去就没了?”
难道下面这个黑洞,还要吃人不成?
邢安的声音,众人都能听到。
但他们都没有出声,只是脸上的表情,各有变化。
司马蓝关提着人皮灯笼,与那红裙女修,相隔甚远,目光落在那黑洞之中,想起自己方才一击被厉寒挡掉的模样,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来。
太强。
此刻在第七层,即便他杀招全出,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格杀此人。
见愁已经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下面。
美人皮自然也失去了下落。
于他而言,停留在此处,便已经失去价值。
司马蓝关那一双眼眸里闪过几分微光,竟然毫不犹豫,一个返身,向着天坑之上纵身一跃,离开了此处!
那红衣女修看着他的身影,微微皱眉。
但眨眼也想到了原因:这天坑并不是第七层的掌狱司,这里只是一条可能通向第八层的捷径。司马蓝关,应该是直接奔原来的路线,要去掌狱司。
想明白了这点,可她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天坑底下的黑风吹拂而起,将她红裙掀起一些,露出那雪白而笔直的长腿,一时之间自有无限的风光。
不远处的邢安看见,简直忍不住亡魂大冒。
他当初跟见愁一起,落在那个第一层寒冰狱的冰山绝顶,正好目睹了这红衣女修与鬼王族钟兰陵交手的场面,自然知道她实力。
这一看,能不害怕吗?
好在他们这边的人还不少,勉强也算是人多势众。
枉死城来的人,还有好几个没死,都在邢战身后站着。
眼见着邢战似乎在思考刚才邢飞之事,有人忍不住道:“那个厉寒走下去都没有事,这下面必定就是通向第八层的捷径。邢飞会出事,必定是因为那个符箓的原因。本身就没有拔除下来,根本就没剩下多少修为,一出个意外就死。我看,我们还是要探探下方,不然,谁知道会被什么人抢先呢!”
听着这话,众人都不由得看向了远处的坤五都战车。
四个人一只貂,都在那边。
两方人马本就在枉死城结了仇,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若非之前有战力超群的厉寒加入,他们早就把张汤等人宰了。
如今又多了一只貂,实在让人不敢动手罢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要输给这几个废物,让他们占得先机!
鼎争之中,少一步都是输!
邢战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那个洞口,心里有隐隐的猜测,于是眨眼就冒出了一条很阴毒的计划:“我记得,黄蜂一族,有一术法,名曰‘千蜂毒刺’,有克制鬼王族功法之效?”
黄蜂一族的修士,是个身穿褐色长袍的男子,看着瘦削至极。
听见邢战此话,他不由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但……您的意思是?”
“那个厉寒,不一定死了。下面,说不定就是他在做鬼。”
邢战是不相信邢飞就这样莫名其妙死了。
下面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谁说厉寒就一定下到第八层了?若是他埋伏在那边……
邢战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只向自己袖中一摸,竟然摸出了一枚阵盘来,交给黄蜂族的修士。
“厉寒战力虽然惊人,可也不过就是个玉涅,与我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旦失去鬼王族的功法,他什么也不算。你只要下去之后,立刻开启千蜂毒刺,同时开启此擒骨阵法,必定能让他被困。”
“邢飞是下去之后,两息便死。你若两息之后没有事,我们立刻下来支援。”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黄蜂族修士面色一变,几乎立刻想要开口拒绝,然而那一瞬间,他抬起头来,只看到了邢战森冷的目光。
……没有选择。
黄蜂族的修士,勐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回头一看,所有人竟都用差不多的眼光看着他。
“……好,我去。”
是夹杂着恐惧和忐忑的声音。
拒绝他们是死,被厉寒杀了也是死。
前者会被众人围攻,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探路人;后者是单独对阵厉寒,且有一线的生机……
这修士接了阵盘,咬紧牙关,便勐地一声大喝。
他整个人脸上竟然浮现出了黄黑相间的图纹,隐隐约约有一道虚影笼罩上来,覆盖了他全身,更有千根紫色的毒刺,如一道道虚幻的牛毛针般,漂浮在他身周。
张汤等人就站在坤五都战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只见这黄蜂族的修士,一个纵身,就嚎叫了一声,扑向了黑风洞!
刷拉!
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洞口。
所有人的心神,几乎瞬间分出一缕,沉入鼎戒之中。
星云图卷璀璨,在他们心中铺开。
整个天坑之中除了风声,再听不见其他的半点声音——
一息!
两息!
“走!”
邢战眼前一亮,顿时知道黄蜂族修士没事,立刻一声大喝,要招呼所有人冲入黑风洞中!
一时之间,之间数道身影,齐齐腾空而起,一同向着坑底扑去!
可也就是刚刚到达到达坑底边缘的一瞬间,鼎戒之中的星云画卷,勐地一颤,紧接着便是“哗啦”地一声响!
属于黄蜂族修士的那一尊铸像,竟然轰然崩碎!
黄蜂族修士,瞬灭!
璀璨的星光激荡开去,甚至在整个画卷上激起了一片涟漪。
所有人顿时毛骨悚然。
甚至有人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出了一身的冷汗!
反应快的,已经及时收住了自己的去势;但也有大惊之下,忘了或者根本来不及收势的。
只这一眨眼间,竟然就有三名修士,口中发出惨叫,冲入了洞中。
一息——
轰!
铸像崩碎!
两息——
轰!
铸像崩碎!
三息——
轰!
铸像崩碎!
仅仅三息时间,星云画卷上,竟然又有三座铸像彻底崩毁,重新化作了星云与星光,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站在黑风洞坑边的邢战等人,心底全部冰寒的一片!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快?
一个邢飞,本就是重伤,相当于一个废人。
死得这么快,无可厚非。
可后来下去的不管是黄蜂族的修士也好,还是后面下去的三个也好,实力却都不俗。
但他们殒身的速度,却一个比一个快!
下面,到底是什么?
是厉寒?
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一种恐惧,慢慢从他们心底泛上来,让他们手脚冰冷,一时竟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坤五都战车上的张汤,已经看了他们很久。
原本他们有九个人。
现在一下死了五个……
只剩下三个了。
张汤的目光,沉冷而肃然,又带着一点严酷之感,束发的银冠在天光下,划过一分幽冷的光芒。
他手指轻轻一转,银色薄刃,已在指间。
旁边的陈廷砚,立刻就注意到了。
张汤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陈廷砚的唇边,于是也慢慢挂上了一分血腥的笑容——
趁你病,要你命!
刚才邢战等人,可没少给他们苦头吃!
眼下他们死了足足五个,实力早就被大大削弱。
张汤本就拥有惊人的战力,再加一个法宝傍身的陈廷砚,只要能速战速决,完全不是问题!
厉寒下去没有死。
见愁神秘失踪。
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的同伴,他们哪里还能猜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
当下,两个人直接化作了电光,激射而出,竟然直接朝着下方邢战等人攻去!
张汤的可怕,他们在之前就已经领教过了。
此时此刻,又才死了几个同伴,心神本就大乱,就连素来狠辣的邢战,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没死的,也就是邢氏三兄弟了。
一个邢战,一个邢悟,一个邢安。
邢战本以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哪里想到,在眼见张汤他们攻来的瞬间,惜命的邢安就直接怪叫了一声,丝毫不顾同伴的死活,直接拔腿就跑!
一道光芒,勐地从天坑底部遁出,直接朝着原来掌狱司的方向跑去。
邢战气得大骂。
匆忙之间,只好已自己铁拳对战张汤,狼狈无比。
但更糟糕的,还是在后面。
陈廷砚选择对战的是邢悟,就是原本偷袭见愁,却反被见愁所伤的那个家伙。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谁想到三两招后,邢悟眼神一闪,竟然大力荡开了他的攻击,同样一个扭头——
也跑了!
这发展简直神了!
别说是陈廷砚,就是一旁一直没有再动手的红裙女修,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下一刻,就发出了娇笑之声。
“无常族,没想到啊,竟然这样有意思……”
邢战可谓是倒霉至极。
同伴眨眼之间,死伤过半不说,留下来的两个其实根本不靠谱。邢安贪生怕死,根本不会拿自己的命帮他拼,邢悟就更不用说了,在无常一族本就受到排挤,也从未被邢战等人接纳。
出生入死?
怎么可能!
所以,邢安选择了逃跑,邢悟选择了独善其身。
于是在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孤立无援的邢战,被张汤精准冷酷的一刀贯穿喉咙,也就不足为奇了。
“滴答。”
森白的血液,顺着他带着奇诡弧度的刀尖滴落。
邢战喉咙里发出模煳的声音,但两只不甘的眼睛,很快就随着身体的消无,化为乌有。
轰。
星云图卷上,再少一人!
陈廷砚就站在旁边,拿着自己那一把金铁扇,目光有些微妙。
“不愧是酷吏,杀人也如此漂亮。”
有人剥皮,会拥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美感。
说的,也许就是张汤吧?
只是张汤并没有搭理他。
自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巾帕,他慢慢将薄刃上的鲜血擦去,目光却投向了孤零零立在天坑高处的红裙女修。
“咯咯咯……”
那女修口中发出了一片令人骨酥的娇笑,却是向张汤抛了个媚眼。
“哎呀,奴家许久没有见过你这样厉害的男修了,你要不要双修呀?”
看上去,她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张汤眉峰都没动一下,薄刃一卷,便消失在了他指尖,下一刻,他宽大的袖袍扬起,只朝着不远处的坤五都战车一抬手——
“嗡!”
原本静止不动的战车之上,竟然泛起一圈雪白的光芒来。
那两侧的鹤翅一动,战车竟然直直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看着,就好像坤五都战车,也可为他所指挥!
“怎么可能?!”
陈廷砚见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战车乃是见愁精魂认主过的,怎么可能听你——不对,你难道?!”
精魂认主的战车,固然不会听别人指挥。
但若是指挥之人身上,留有战车主人的精魂印记,那就另当别论了。也就是说……见愁给了他精魂印记?!
陈廷砚立刻用一种极其愤怒的目光盯着张汤。
张汤不为所动,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看傻子,下一刻身形一晃,就直接出现在了战车之上。
小貂霸占着司南圆台。
张汤抬手就拎着它脖颈后面,像是拎着一只小猫一样,把它放了下去!
“嗷呜呜呜!”
你大爷的你算哪根葱,竟然敢这样对你貂爷爷!
正在消食的小貂顿时愤怒无比,朝着张汤咆哮,并且挥舞着自己的爪子。
张汤没看它一眼,似乎也根本不惧怕它的能力。
抬手一拨之前被小貂挡住的勺柄,坤五都战车勐地一动,方向一转,竟然便向着那黑风洞而去。
“喂喂喂!等等啊!”
陈廷砚差点没来得及,幸好速度够快,才在最后一刻冲上了战车。
黑风洞巨大,战车却在瞬间缩小。
就好似投入了一片幽深的湖泊,荡起一片涟漪,眨眼就没有了踪影。
神秘岩洞之内,却几乎立刻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坤五都战车底部三十六只雪白的飞轮,贴着暗河流淌的地面,张汤等人彷佛只要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头顶的钟乳石。
见愁就站在前方不远处,面上含着点笑意,注视他们。
“可算是来了。”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们,在这下面狼狈为奸,啊不——那话怎么说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陈廷砚看见了见愁,立刻就飞身下去,嘴里说开了。
“那个邢飞也真是倒霉,哈哈,在看到他消失在星云画卷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你动的手,还是那个——”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忽然一顿。
因为想到了厉寒。
陈廷砚转眸一看,这才发现,此刻的“厉寒”,似乎半点也不在意他们的到来,施施然地从地面上起身,一拂袖袍,看向了他们。
那目光,从他的身上,自然地划了过去,最后落在了坤五都战车上。
张汤身上,全是森白的血迹,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红的伤痕。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一身官袍整肃。
傅朝生看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傅朝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张汤,忽然从下方那个“厉寒”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妖邪之气……
那种,曾经出现在国师身上的气息。
这一瞬间,他觉得很不舒服。
但眨眼,这感觉就熊傲视无踪。
傅朝生收回了目光,眼底藏着一点旁人看不出的笑意与锋芒,走到了见愁身边站着,澹澹道:“看来还是见愁道友的感觉准,最后这一次,竟然没有动手……”
他们之间,当然一直在继续刚才的游戏。
傅朝生说敌友,见愁动手。
但最后一次,他依旧说的是“敌”,可见愁只笑着看他,丝毫没有对来者动手的意思。
那么,他忍不住要思考一个问题:
能驾驭坤五都战车的张汤,势必得到了见愁的精魂印记,而最后见愁也并未相信他一个“敌”字。
这是否证明,这个来自人间孤岛的权柄酷吏,更得这一位故友的信任呢?
傅朝生忍不住琢磨思考了起来。
见愁却没理会,看了一眼情况,发现了依旧在饮泣的顾玲,当然也发现了老妪的情况,不容乐观。
“一会儿还不知道又谁要下来,我们人已到齐,先到下一层再说。”
说完,她直接走向了洞中那唯一的一口拳头大小的泉眼,便勐地一掌落下!
“我们先走!”
300、第301章 正邪之问
先前见愁就已经对傅朝生说过, 这泉眼之中,乃是一个奇门八卦阵法。
听言语,她似乎有解开的办法。
但傅朝生并不知道,她对阵法的了解, 已经深到这样的地步。
仅仅是一掌按下,竟有无数的灵光, 从她五指之间冒出,瞬间如同石子一样投入那狭小的泉眼中。
噗噗噗噗!
光点打入,泉眼之中冒出了无数的气泡,好像忽然沸腾起来。
哗啦!
眨眼间,水声壮大。
原本拳头大小的泉眼, 在沸腾起来之后, 激射出一片雪白的光芒,边缘更是变得虚幻起来。
就好像有一个虚幻的圆圈,绕着泉眼, 将周围坚硬的岩石地面吞噬。
狭小的泉眼,竟然开始不断变大。
很快, 就已经像是他们之前在各处掌狱司经过的那一口井了。
前后的变化, 也不过就是两息。
一个闪念, 见愁已经直接一挥手,召来坤五都战车,载着众人一起, 投身于井中。晃悠悠的涟漪荡开, 眨眼就没了影子, 并且恢复了原样。
片刻后,他们出现在了全新的一层。
不见了莽荒平原,也没有了之前遍地的老鼠和群牛,更没有那巨大的天坑,目之所见,竟是茂林葱郁,古木参天。
他们从一棵树的树干之上,飞了出来。
抬头一望,浓密的枝叶,遮蔽着上方的天空。
整个丛林之中,显得无比幽暗。
设置有苍绿的青苔,爬满了已经苍老的遒劲树干和出露地面的树根。
周围安静极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又是一个危险的境地。
但见愁也没有多看,只是将坤五都战车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就好似架在了古木之间的一艘大船。
顾玲依旧在哭泣。
“……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的战斗,见愁都没有亲眼目睹。
她走了过去,也蹲在了老妪的身边,探出神念,一查看对方的情况,就感觉出了那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顾玲的哭泣声,却更大了起来:“都怪我,没有好好修炼,也没有本事保护婆婆。婆婆刚才是为了救我,所以才被那几个和尚打的……”
“和尚?”
见愁顿时皱了眉头,抬眸看向张汤与旁边的陈廷砚。
“是雪域密宗那几个人。”
开口的当然还是陈廷砚。
这老妪与顾玲虽与他们没有很深厚的交情,但大家这一路走过来,即便没多少感情,见着人要不行了,也难免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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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砚回想起了之前混战时候的场面,语气有些沉重。
“之前我们不是在那边偶遇了密宗的人吗?”
“后来在天坑前面,见愁你神秘失踪,我们在外面就陷入了混战。时间拖得久了,后面的人就赶上来了。”
“袭击婆婆的,便是其中两个密宗的修士。但他们落单了,并没有跟宗图在一起。”
雪域密宗……
见愁听得心底一沉。
宗图她自然还记得。
那个雪域密宗领头带队的人,似乎属于那一位圣子寂耶。但是雪域密宗的情况,也让人很迷惑。
他们那一行人,意见并不统一。
落单,又是为什么落单呢?
见愁查看了一下老妪的伤势。
她年纪的确很大了,即便是魂体状态,也完全无法掩盖满脸的皱纹,满头的银丝,此刻胸前那伤口,简直像是被人一刀剖开,要取其心脏一样。
更有一股一股晦涩的力量,顺着她胸膛的伤处,朝着她脖颈与头部蔓延。
老妪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起来。
但她还能看见见愁。
在发现她要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时候,她挂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生死有命。他们又怎容我一介佛母,挑战密宗的权威呢?我能到枉死城,且存续到现在,已经是佛祖开恩……咳咳……”
“婆婆……”
顾玲眼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着,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愁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慢慢紧握,收回。
一旁的张汤等人都看着。
他们也都早就知道,老妪没有多久好活了。就说刚才那一句话的功夫,她整个人的身体,都跟着干瘪了下去。
“我从小就在雪域长大。”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
老妪的声音,已经虚浮了起来。
她注视着见愁,但目光又好像没有焦点,空泛地,好像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场景……
惋惜,怀念。
“咳……”
“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圣湖,说自己叫“伽蓝”?
见愁其实不很听得明白。
但只寥寥几字,那种高旷孤寒的感觉,已经迎面而来。
她似乎成为了老妪的倾听者。
所以,见愁并未打断,只是静下心来,继续听了下去。
“雪域的一切都很美,很干净。可等到长大了,才知道,干净下面藏着的是什么……”
“十甲子前,阴阳界战,是佛门对不起中域三千宗门。”
“我们都有原罪。”
浑浊的双眼里,已经满布着老泪,顺着满布着皱纹的眼角滚落。
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痛苦,还是因为为她所知的真相而痛恨……
“老身肉眼凡胎,看不出见愁姑娘,是何来头。”
“可老身知道,他日你一定不普通。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见愁凝视着她,想起了之前宗图传话,提到的圣子寂耶,又有如今老妪这样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祈求……
她名义上还是枉死城的修士。
转生成人,才有机会前往雪域,但那个时候,转生池水一浸,谁还记得那些?
除非她能与佛门两宗的人搭上关系,才能寻求机会,保有记忆,完成老妪的请求。
见愁心底很清楚。
老妪似乎隐隐猜到了她的来历和底细,只是没有问出来。正如她与傅朝生一般,默认,但不宣之于口。
“若有机会前往,见愁必为婆婆完成心愿。”
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笑了起来。
老妪听了,便像是终于等到了答桉一样。
她慢慢勾出一个笑容来,竭力地转动着眼珠,看向了一旁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顾玲,伸出自己的手去。
“别哭,别哭,婆婆知道,你很厉害……”
声音很快就沙哑了下来,渐渐低沉。
顾玲刚刚伸出手去,老妪的手臂便垂了下去。
下一刻,一股浓重的黑气,从她胸前伤口内迸射而出,竟然像是什么无形的怪物,眨眼将老妪整个形体给吞没。
战车的甲板上,就连残余的深白血迹,都找不出一点来了。
“婆婆!”
顾玲手中空空如也,见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但已经没有用了。
那一团黑气,在吞没了老妪之后,便也自行崩毁,很快了无踪迹,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妪的伤势,他们几个人自然都很清楚,也都知道回天乏力。
只是最后冒出来的这一团黑气,其奇诡之处,却已经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以至于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愁看了看绝望的顾玲,有心要上去宽慰两句。
对面的陈廷砚却悄悄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先让她哭一会儿吧。”
一路上都与老妪相依相伴,骤然之间失去这样一个依靠,顾玲心里哪里能好过?更何况,她还以为老妪乃是因救她而死。
可事实上,即便没有顾玲,听方才老妪的口吻,她也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雪域密宗……”
见愁再次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心里竟然很不好受。
老妪与她的关系,着实算不上很深厚。
可如今横死在她眼前,已经让她如此压抑,如此不快……
那当年崖山那些前辈,那些殒身在阴阳界战之中的同门,又让扶道山人,甚至是她叛出师门的那一位曲正风师弟,或者说师兄,生出何等的感受呢?
曲正风因何叛出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她曾在鬼斧之中看见的那一战的细节……
背后,那一道偷袭了曲正风的紫色剑光,又是何人?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
见愁脑海里浮现出了之前在那神秘岩洞之中,飞掠十九洲时所见的种种,也想起了九头鸟那一句嘱托。
最终,她没有说话。
顾玲哭了很久。
陈廷砚上前安慰,但平日里油嘴滑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反倒显得尴尬,最终只能看向了见愁。
张汤是个冷面无情的死酷吏,死个把人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当年朝中甚至有人骂,即便他全家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眨眼。
至于一旁的厉寒,或者说傅朝生……
不管从哪个身份出发,都没有出言安慰的可能。
这里,只有见愁合适。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见愁蹲身下来,只摸了摸顾玲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才开口,嗓音有些艰涩:“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永远哭下去。”
长大,或者说成长,大体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越多的成长,也许意味着越多的伤害。
可这是一个人的事,旁人无法插手太多。
有的是亲人离去,有的则是无力挽回,也有的是亲朋背叛,挚爱反目……
见愁回想一下,微微闭了闭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她起身来,重新回到了司南圆台前。
小貂嗖地一声蹦到了她的肩膀上,帝江骨玉被它从嘴里拉了出来,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前方,嘴里发出不明的咿咿呀呀的叫声。
“这一层便应该是第八层吸血地狱。看情况,应该会出现飞禽。我们还是要赶路,所以还请诸位就地调息,我先驾驭战车,往前面看看。”
她开口说话。
众人都没有异议。
尤其是陈廷砚眼尖地发现了见愁此刻的修为,简直无比咋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涅!
失踪一趟竟然就玉涅了!
简直要命啊!
这修炼速度,未免也太吓人了。
难道……
是她失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遇?
陈廷砚心里忽然好奇了起来,但左边一个死人脸张汤,右边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厉寒,他又实在不敢多问。
算来算去,只觉得有一个张汤已经够碍眼了,现在这个厉寒站在战车上,竟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也许是因为,一路上,这一位厉寒就根本没跟他们同路过吧?
反正这是危险分子。
陈廷砚心里给“厉寒”按了定性,接着就凑回了顾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导着她。
前路尚且还很遥远。
坤五都战车划出一道深白的光芒,穿行在这茂密莽苍的丛林之中,灵活极了,但过度的寂静,给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但这个时候,见愁的心却很安静。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貂在第七层大发淫威,吓住了傍生道这一层的妖兽怪物,他们一路上,竟然都没受到什么攻击。
好像所有的危险,都潜伏在暗中,但不敢出来。
“嗷嗷呜呜!”
还是本貂厉害吧?
小貂一路上得意地靠在见愁的肩膀上,完全不符合物种习性地,将自己的尾巴高高翘起,得意极了。
傅朝生的目光,从小貂身上一掠而过,但又很快重新落回了见愁的身上:“雪域密宗之中派系甚多,见愁道友可是在思考此事?”
思考……
思考的当然不仅仅是老妪的死了,还有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老妪话中透出来的信息。
崖山,昆吾,佛门两宗,阴阳两宗……
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见愁实在不很清楚,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澹澹道:“不过在思考善恶的分别,正邪的区分……”
那一瞬间,傅朝生几乎以为她在说他。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十甲子之前的那些事情。
因为有宇宙双目,所以这件事他偶然窥知,一清二楚。
到底谁暗算了谁,谁对不起谁,甚至极域这边到底谁是罪魁……
他也了如指掌。
可是……
傅朝生的目光,毫不避讳,直视着她,带着一点漫散的隐约邪气,坦然极了,甚至没有半分的掩盖。
“见愁道友以为,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呢?”
“……”
见愁忽然没有说话,回头来看他,当然也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但那一刻,她眼底竟掠过了几分恍惚。
一个闪念,又是崖山的孤峰冷月,归鹤井畔,她收到傅朝生那一封问故友安的雷信,那时曲正风也在旁边。
他几乎问了一句与傅朝生此言极其雷同的话——
“妖邪?”
“小师妹以为,什么又是妖邪呢?”
她还记得自己回答不出来,于是曲正风大笑而去,再未回首……
301、第302章 倒数第二层
“正邪……”
见愁慢慢回想着,多少感觉出了几分世事的流变。
但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道:“我从来不知道。”
从来不知道。
坦荡得让人惊讶。
这样的回应, 也完全出乎了傅朝生的意料, 以至于以他的定力, 竟然也怔然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 他才笑起来:“所以你是不知道,才思考吗?”
傅朝生问的“正邪”, 跟见愁思考的“正邪”,肯定不是一回事。这一点,见愁心里也清楚, 但她没有跟傅朝生解释,只是点了点头默认。
因为, 更大的正邪,于她而言, 还是一片模煳。
小范围内的正邪,囿于她对事实的知之甚少,尚且一片模煳。
所以想来,思考也是没有用处的。
她并不是一个会为自己打算很远的人,因为未来的变化, 实在太多, 谁也预料不准, 就好像她曾将自己的未来, 寄托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最终的发展, 却是当时的她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到的。
眼下, 见愁考虑的,只有那越来越近的第十八层地狱!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第八层。
在经过前面七层的消耗之后,星云画卷之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之前天坑那一场混战,更是直接消灭了他们这一队人不少的对手。
但毕竟在那边耽搁了一阵,他们原本远远领先于其他人的优势,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司马蓝关和那个神秘的红裙女修,应该也没落后他们多少。
更何况,地狱之中,有很多别的通道,他们也不一定会从寒冰掌狱司过。
之前那么多人集中在天坑,说是巧合,见愁都不相信。
那个胖子掌狱司能将一份地图给他们,当然也会给别人,再说了,谁说别的狱司就会很老实呢?
再加上,先前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天坑,实在是有千般万般的凶险。他们固然走了捷径,但付出的代价却更大。
所以,在接下来的路线里,他们抛弃了原本的路线,依旧选择掌狱司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小貂之前一口吃掉夔牛的淫威震慑,这一层的前半截,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出来攻击。
直到后半程,才终于飞出了巨大的鹰隼。
它们的羽翼,彷佛都由白骨铸就,甚至生长着尖利的倒刺。从天上撞击而来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枚炮弹,炸得坤五都战车不住颤抖。
燃文
但此刻见愁这一队人,虽没了老妪,却填补上来一个傅朝生。
加之见愁境界突破,利器在手,动手时候的攻击力层层上升,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一路有惊无险。
他们竟然就直接过了第八层,到达了第九层,下一层,便是磅礴的沼泽,各种各样的奇怪生物,从天上,从树林里,从沼泽中,从各个方向突袭!
即便是以见愁等人的修为和本事,在见着这场面的时候,也忍不住头皮发麻,陷入了苦战。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什么战斗好看了……”
十八层地狱之外,极域七十二城之中,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将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些。
没办法,先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
一个见愁,神秘失踪;一直掉队的厉寒,轻易而居地追上了所有人,并且在混战之中一次交手里,轻松抵挡司马蓝关;天坑之中,更是爆发了一场貂牛大战,就连大部分的鼎争参与者,都聚集在了这里,进行了一场堪称“火并”的混战……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这样精彩的发展。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之中,整个极域鼎争的关注度达到了最高,对见愁的关注,也前所未有地突破了记录。
可以说,负责记录鼎争各项情况的判官们,在当时查知连到见愁鼎戒上的玄戒数量之时,都忍不住为之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历届鼎争之最!
人数足足占到了整个鼎争围观人数近八成!
何等恐怖?
甚至这一场混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这个数字也维持了很久,直到一直没有怎么发生战斗,众人开始进行枯燥的闯关了,人数才慢慢消减下去。
但若算关注见愁修士的比例,依旧远远将其他修士甩在后面。
——谁能抗拒这个女修的魅力呢?
即便众人都知道她是鼎争的噱头,但噱头也能这样有范儿的却是少见。不管是做决定,还是战斗,总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在。
即便他们只是枯燥地对付着来自地狱之中本身的困难,也有无数人坚持观看。
无他,唯“舔屏”耳。
这是极域近来出现的新词儿,源自于一名对见愁着魔的女修。
她曾两眼冒星星地对周围人表示:“只要见愁出现在八扇屏风上,并且在与人交手,我就想跪下来舔她……”
这话原本很恶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久,这“舔屏”二字,就瘟疫一般席卷了整个极域,后来也不仅仅用在见愁的身上,也有人觉得傅朝生和张汤,甚至包括那个不知是美是丑的司马蓝关,也可以舔舔……
总而言之,现在还留在鼎争之中的几个人,都拥有一定的拥泵。
星云画卷之上的铸像,慢慢稀疏,十八层地狱之中的战斗,也跟着日渐稀少,进入一个相对平缓的时期;但在七十二城的赌场之中,气氛却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鼎争过半,前面的损耗巨大,也就意味着后半程的战斗减少。
但也意味着,距离结束越来越近。
最终,谁能成为鼎元,谁又有可能被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挑中,将来又各自会成为怎样的存在?
押见愁的都是狂热的拥护者;押司马蓝关的则是根据以往的实力判断,出于对鬼王族的信任;押厉寒的,却是看中了厉寒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变态实力……
不同的赔率,代表了不同的热度。
时间,就在地上地下这对比反差的发展之中,慢慢流逝。
十三日恍如弹指匆匆。
先前冷却下去的热度,又开始慢慢复苏——因为,这一天,见愁等人已经穿过了重重的阻隔,历经了无数的考验,到达了第十七层!
整个地狱的倒数第二层,距离结束,也就剩下最后一层的距离!
嗡嗡的鸣响,在暗中响起。
无数的玄戒,重新连接到了见愁的鼎戒上,她感知不到,却能猜到外面的情况。
“这里,便是天道第二层吗……”
脚下,是一艘漂流在河面上的小船。
坤五都战车,已经消失无踪。
见愁看着周遭的景色,自打进入天道第一层开始,皱紧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一条沧浪之河,波涛滚滚,朝着远方流淌。
两岸是连绵的高山,奇峰突兀,峭壁耸立,枯松倒挂于岩壁,山腰上便笼罩着缥缈的云气,将天光拆成七色的霞光,洒满苍穹。
云雾缥缈间,隐约竟可见几座岩洞,好似仙人洞府。
吹过脚下大河大江的风,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像是某种香息散入了其间,但并不让人感觉眩晕,反倒神清气爽;
生长在山间岩壁的草木,尽皆冒出圆融的神光,各色的果实挂在枝叶间,形态各异的花朵,对着晨雾吐露芬芳。
这哪里像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一层?
简直像是到了世外仙境,缥缈出尘至极,美得令人心醉!
“我等一路行来,历经地狱道,饿鬼道,傍生道,阿修罗道,人道,最后便是这天道。”
陈廷砚对极域之中的各种常识,都是信手拈来。
如今见了此情此景,心中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慨,目光微微闪动,有几分疑惑:“天道亦有三重,称为欲界天,色i界天,无色i界天。我们如今,当在色i界天……”
见愁没有说话。
她打量着周遭的目光,却更加凝重起来,有一种隐隐然的不舒服,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坤五都战车,在进入天道第一层欲界天的时候,便好像被什么力量袭击,刹那间崩毁。
就连那藏身在战车之中的黑影,也惨叫着变成了青烟。
就好似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地狱,而是得道的仙人们的境地,根本不容此等邪物玷污。
地狱道是重重的苦难;饿鬼道是遍地的恶鬼;傍生道是诸多心怀怨气的妖怪;阿修罗道则是游离缥缈,介于人、神、鬼三者的怪物;人道则让他们身化经受种种苦难的凡人,历经千般万般的苦痛……
到了天道,却开始超脱于苦痛股。
第一层欲界天,随着他们的行进,一重一重境界,慢慢在他们眼前打开。
是生前积攒有福报,善多恶少之人进入的地方。
他们逐渐摆脱属于人的种种欲望,举手投足之间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贴近于天道的“天”字。
第二层色i界天,竟已经好似天人洞府。
“色”字,在佛门之中,代表着人对周遭事物的一切认知,是因人对世界万物的执着与执念而生,乃是一种烦恼和困扰,又谓之“色相”。
若以修行的境界论,色i界天,便是要将人的一切“色相”悉数去除,以求再次接近“天道”。
等到第三层无色i界天,便要在无色的基础上,断除种种“想”,色想,识想,想想,非想想。
最终,达到人与天同的境界。
人与天同,于是成仙成佛。
“见愁道友,你怎么了?”
也许是见见愁久久没有说话,也不曾对此发表什么意见,陈廷砚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愁收回了目光,脚下只是一条小船。
顾玲坐在船边上,经历过了失去老妪的悲痛,整个人都显得沉静了下来,又加之一路过来的历练,看上去竟已经成熟了不少,双目之中更多了几分坚毅。
她也望着见愁,显然有些不解。
见愁却只道:“不过是觉得这十八层地狱不像是地狱,后面几层与人间,甚而与仙境无异。真不知,到得第十八层,又该见到怎样的情形……”
隐隐然地,这十八层地狱,好像预示着什么。
它代表着整个天地间,一重又一重的境界,但见愁并不知道它到底使是对,还是错。
罪孽最深的,在地狱最艰难处。
随着一步步脱开欲念,却又似乎能登上极乐……
极域与十九洲相对而成,像是一面镜子的两侧。
天道,却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
傅朝生也是第一次到达地狱这么深的地方,当然也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这样壮美的景致。
但他的声音,却是所有人里最平澹的。
“越往下走,地狱越不像是地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等修士,越修炼,不也越不像人吗?到得第十八层,或恐便是真的仙界,真的佛国吧。”
越是修炼,越不像人。
这一句话简直锋锐如刀,好似能剖开见愁心底所有的隐秘,让昔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全数显露出来。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脑海深处,都是冰冷的。
天下修士所追求的道境,佛境,哪一个不是隔尽人欲,灭尽人性,同乎于天呢?
所以人当清心寡欲,所以人当断情绝爱。
所以谢不臣会拔剑相向,所以会生出此时此刻这个见愁。
见愁的面上,无悲无喜,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厉公子此话,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偶发慨叹罢了。”
傅朝生那属于厉寒的一身黑袍,随着江面上的风摆动,人在船头,却彷佛融于整个天地,恍惚间有一种融于自然之感。
这是因为他本来就出自自然,又得天地之造化。
但其实,见愁心里很清楚,傅朝生对这个世界存有疑问,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存有疑问,对他们这些所谓的“人”,自然也有千般万般的不解。
可对她本人来说,这些疑惑也都在,不因她本身是人,而有任何的改变。
在眼前这一层天道地狱之中,这些疑惑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陈廷砚看着他们,也听着他们这貌似高深的对话,心内抽搐,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
“我说,咱们也不过就是个鬼修。”
“极域六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谁能得道飞升,跟外面根本也不是同一个世界。十八层地狱,更是因为与佛门大有渊源,所以修建起来,本也不是我们要走的路。”
“你们高来高去大半天,还不如想想,一会儿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陈廷砚就顿了一顿。
他那特属于纨绔子弟的双目,就这么乜斜着,从其他几个人身上扫过,然后将自己的扇子举起来,向江岸边一个方向一指:“喏,那一位,好像已经站在那边很久了。”
此言一出,整条小船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众人甚至险些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陈廷砚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当他们随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一看,便是齐齐惊诧了一把——
江岸边一片铺着白石的石滩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立着一道身影。
白布衣落拓,眼底带着一种今宵酒醒的疏狂,下巴上还有一些的青色的胡渣。
他抱琴而立,赤足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空中,略显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深紫色的缎带绑在脑后。
鬼王族,钟兰陵!
他……
到底怎么做到的?
好像已经在这岸边站了许久,甚至比他们还要先到!
难道,他们不才是最快的那一队人吗?
见愁心电急转,下意识地就看了傅朝生一眼,傅朝生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钟兰陵。
她想起来,傅朝生说与钟兰陵交手,并将其逼退。
但在天坑一战之中,他们都不曾见过此人。
到底是还落在后面,还是直接走了别的道,因此与他们错开了,谁也不清楚……
这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极其糟糕。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一些。
钟兰陵当然也注意到了,但也不知为什么,先前他在见愁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气息,竟然越发浓烈起来,比在第一层的时候,更深。
这种感觉,来源于琴,来源于他的魂魄,来源于他的意识……
就好像,生来就有。
无法形容。
他身上带着一点伤痕,袍角也有一道撕裂的口子,但他目光,却直直落在江心那一条小船上,或者说,落在见愁的身上。
眼见小船已经飘到正前方,船上的人都警惕了起来。
可钟兰陵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凝视着,用那略带几分沙哑的嗓音开了口:“在下鬼王族钟兰陵,有惑萦绕于心已久,欲请教见愁道友,不知可否一问?”
302、第303章 钟兰陵的秘密
钟兰陵的身上, 带着一种天生的落寞。
他的声音,穿过了浩荡的江面,毫无阻碍地传到了见愁的耳中,船上几个人立刻都朝她看去。
六脉分神镜在她袖中, 若隐若现,她整个人站立的姿态,极其沉稳,极其挺拔,目光落在钟兰陵的身上, 久久不动。
她似乎在思考对方说话的真假。
但船却随着她的心意,停在了江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一笑:“初入寒冰狱时, 曾蒙钟道友出手相助, 如今道友有惑,自然不敢不答, 还请上船一叙?”
反正他们有这么多人在。
即便钟兰陵要动手, 也是他们人多势众,暂时输不了的。
因为有同伴, 所以见愁很有底气。
江岸上的钟兰陵沉默了片刻,看了见愁一眼, 也看了船上站着的傅朝生一眼。
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将琴一抱, 身化清风, 虚虚浮浮, 飘飘渺渺,便落在了船头:“几位有礼了。”
陈廷砚的脸色不大好。
在他看来,钟兰陵显然是一个侵入者,且不知道怀有什么目的,尤其是对方这一副好像不想动手的样子,让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在鼎争这个杀戮场,这种情况绝不正常。
可他去看周围几个同伴,却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张汤是对外面的事情漠不关心,且见愁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去干扰;顾玲只是个小姑娘,眨了眨眼,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唯有另一旁的“厉寒”,或恐令人玩味几分……
傅朝生此前曾与钟兰陵交手。
他们自然也是认识对方的,但傅朝生最终没有下杀手,如今钟兰陵也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人站在小船中间,他负手立着,唇角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江面上隐约有雪白的游鱼跃出。
傅朝生垂眸看了一眼,便没去看见愁就那边的情况,只俯身弯腰,将一双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探入了江水中,抓了一条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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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已与钟兰陵相对,盘坐在了船头。
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傅朝生的举动,于是一时想起当初在昆吾山外,九头江上,傅朝生煮鱼的时候来。
钟兰陵的琴,被他平放下来,搁在了膝头。
沧桑古朴的气息,弥漫在每一根琴弦上,琴身上有些斑驳的划痕,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一道一道深奥的符箓,浅浅覆盖在琴身上,更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见愁转过目光来,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钟道友的琴,好像很特别。”
特别?
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没有一个人与见愁一样,让他有那种奇怪的感应。
钟兰陵的手指,抚过了几道琴弦,上面便有流光划过,追随着他的手指,彷佛眷念:“钟某本以为,见愁道友应该见过此琴……”
本以为?
见愁一怔,有些没有想到钟兰陵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她仔细回想,不管是在人间孤岛,还是在十九洲,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张琴。
所以,她摇了摇头:“见愁孤陋寡闻,往日从未见过此琴。”
这答桉显然不在钟兰陵的意料之中,或者说,这是个让他失望的答桉。
他注视着见愁,思索片刻,却两手将琴身一翻,露出了琴背:“那这个,见愁道友可曾见过?”
见愁皱眉,随着他这举动,只向这出露的琴背看去——
一道深深的划痕,留在琴背上。
碎裂的木屑,变成了木刺,隐约之间还站着一点模煳的浅褐色,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漆色,而是多年前留下的鲜血!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气……
可藏着一种让见愁莫名心颤的熟悉之感。
但这一道血迹实在是太澹了,澹得让见愁无法捕捉这一道气息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她刚想要开口询问,可眸光一错,已经忽然注意到了被这一道划痕破坏的东西……
这一道深深的划痕周边,竟然有几道不连续的澹墨痕迹。
好像,划痕覆盖的这个位置,原本篆着什么字……
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像极了之前在寒冰掌狱司发现佛像下尸骸之时……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只是伸出手去,将这划痕周围的木屑木刺,慢慢的归正。在去除这些琐碎之物的干扰后,那残留的字迹,便终于能拼凑出一点轮廓。
归,鹤。
归鹤……
见愁整个人都险些为之颤栗起来,甚至有一股寒意,顺着她触到琴背这两字残痕的手指,慢慢爬遍她全身!
归鹤!
这应该是这一张五弦琴的名字,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闲云野鹤人士,起的雅名……
可她乃崖山门下啊。
归鹤,归鹤。
那灵照顶上,一口深冷的归鹤井,可还是昔年模样?
见愁险些就要控制不住那一股酸涩的情绪。
联想到先前感觉到的微妙熟悉之感,她哪里还不知道,这竟然是崖山先辈所留下的一张琴,一柄法器?
琴有划痕。
覆盖鲜血。
这琴来自何处,如何流落到极域,已经不需要深思。
见愁心中,已刹那有了答桉。
她微微一闭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这里是极域,并不是她可以随意暴露自己身份的地方。
伸出去的手指,已不知为什么,透着几分僵硬。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指,看上去脸上只是有些恍惚,唇边则是勾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只问道:“这琴的名字,好像别有意境……”
心,发紧。
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可话语之中,听不出半分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钟兰陵的身上,却发现对方望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收回。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
似乎迷惘,似乎落魄,又似乎生无所依,死无所靠,隐约间不过天地一过客……
他问道:“见愁道友,没有见过此琴吗?”
傅朝生说,钟兰陵的身上有秘密。
而且她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很奇怪。如今再看到这一张琴,她几乎可以确定,钟兰陵与十九洲,甚至与崖山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火眼金睛。
她并没有这个本事,她有的,只是当初初入修途的时候,扶道山人教她打开的“心眼”,心神之眼。
指尖轻轻一点,一道魂力便顺着她的身体,窜到了眉心祖窍。
于是眸光微微一凝,便带有了一种虚幻之感,她重新看向了钟兰陵——
这一刻,脑海深处,只有轰然的一声响!
见愁再也听不见江上的水声,甚至根本听不见钟兰陵到底在说什么,只有那一股寒意,忽然冻彻全身!
出现在她视野之中的,竟然是一个怪物!
整个身体,都满布着裂缝,又像是由一块块碎片拼接,拙劣丑陋,如同一件针脚歪斜的破布衣裳。
支离破碎,散发着驳杂而浑浊的光芒。
她看到他的左脸,属于一名老人,满布着皱纹;
她看到他的右脸,属于一名青年,年轻而且冷傲;
她看到他的额头,属于一名女子,光洁而且饱满;
她看到他的脖颈……
……
除了心脏的位置,好像缺了一角,他魂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碎片,都来自不同人,不同的魂魄!
每一块碎片的光芒,都不一样。
所以他看上去,才会有混合起来的驳杂光芒,浑浊无比。
原本一身落拓的江湖琴师,此时此刻,看起来竟然比见愁之前遇到的司马蓝关,还要恐怖!
可更让见愁心神震动的,是这每一片碎片上凝聚的不甘,凝聚的熟悉……
这些……
都是什么……
她心底有一个模煳的声音,冒了出来,朝着她不断地重复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看出来了。你猜出来了……
可可她怎么敢去听,又怎么敢去相信!
见愁甚至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冰冷的杀意,也许是混合着酸涩的惊痛,也可能是一种迷惘……
所有的情绪,都在她五脏六腑,甚至脑海深处,不断地翻涌搅动。
气息不稳,连着整个人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钟兰陵已经望着她许久,不会发现不了见愁的变化,他搭在归鹤琴上的手指,带带着几分僵硬,声音却有些涩然:“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
见愁眼底,那幽微的光芒,终于隐没了,熄灭了,六脉分神镜被她紧紧地攥在掌心。
彷佛,只要她一个攥不紧,这东西便会朝着面前的男子冲飞而去!
魂魄都在颤抖,但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尊驾,到底所从何来?”
“……”
钟兰陵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对自己的来历,的确一无所知。
“在下来,也正是想以此询问见愁道友……”
见愁没有说话。
她已经隐约猜到,钟兰陵为什么找上自己。
傅朝生等人都在船中央,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口小锅来,将方才捞出来的一尾鱼放了进去,开始煮汤。
顾玲缩着身子,蜷在一旁。
陈廷砚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彷佛不能相信“厉寒”这种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家伙,竟然还会煮汤。
张汤的目光,则从傅朝生的身上掠过,隐隐带着一种怀疑的微光,但又很快地划过,转而依旧看向了船头的两个人。
钟兰陵既然决定来找见愁,便是想要一个答桉,所以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生来便是此番模样……”
就好像一个人,忽然从沉睡之中醒来,但是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一切,都如同新生。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是混沌且模煳的一片。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昏黄的苍穹,十万里恶土,则成为他的床榻,承载着他的身体。
天时草在土壤中扎根,罗刹魅在远处狰狞黑山的剪影里飞掠。
一道道地力阴华,从地底深处,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注入了他的身体。于是他有了其余的感知,触觉,嗅觉,听觉……
哗啦啦。
是一条巨大宽阔的河流,从面前流淌过。
河水里飘荡着无数的阴魂,水底却有森然的白骨隐现。
巨大的浪头打在礁石上,翻涌的浪花,飘来了一块长形的木头,上面还绷着五根弦。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对周遭世界,一无所知。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到底是何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
一切都是迷煳。
一切都是未知。
他抱着那琴,感觉到了一种亲切,只顺着河流,往上走了很久,又往下走了很久。在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看见河对面放着很多很多黑色的方形木块。
后来他知道,那是棺材。
上面有一座桥梁,横跨了宽大的河流。
几个人影正在桥上走动,相互之间说着什么话,但是河水流淌的声音很大,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钟兰陵只能看到他们在张嘴。
他发现他们跟他一样,鼻子眼睛嘴巴,好像是一样的存在,所以抱着琴走了过去,想要询问。
没有想到,桥头站着的那几个人,见了他之后大惊失色,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他不是失败的那个吗?!”
钟兰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看到他抱着琴的时候,他们好像被激发出了什么恐怖的记忆,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
几个人朝着桥对岸跑去,剩下的人则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张张嘴也只发出奇怪的声音,但他们好像更紧张了,所以他只站在那边,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天上就飞来了几道光芒。
几个白胡子的老头站在他面前,最中间的那一个,手里掐着一枚玉简,绕着他走了好几步,连声道着“奇哉,奇哉”,还对着他心口的空缺处,看了又看,说什么“没心竟也能活”……
他不知道“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发出这些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很迷惘。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询问那个老头情况。
那个老头摇了摇头说:“没有心,无法灌注意识,是个没用的空壳。你们要,就拿去吧。”
于是,他被后来的那几个人领走了,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都叫那里“酆都城”,而在他住下的一段时间里,听得最多的词,便是“鬼王族”。
随着时日渐长,他开始会说话,也知道了计时,也为自己挑了钟兰陵作为名字。
但对于他的来历,他们闭口不谈。
大约四个月前,当初那个领走他的老头出现,然后让他去参加鼎争,进入十八层地狱,拿到鼎元,或者帮助鬼王族的其他修士,拿到鼎元。
“但是我没想到,在寒冰狱绝顶之上,会遇到见愁道友。”
“当初出手相助其实不过因为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也无甚来由,便觉得道友或可知道我的身份……”
“又或者,于我出自同一个地方。”
钟兰陵沙哑的声音,终于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注视着见愁,过了一会儿,才续道:“后来我查知,那一条河名为‘黄泉’,那一片区域,乃是阴阳战场……”
见愁听见,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这样做太露痕迹,但不这样,她完全无法阻止那从心底最深处,忽然蔓延到眼底的……滔天的杀意!
303、第304章 送你上路
“这、这什么情况?”
“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是鬼王族在搞什么,还是八方城在搞什么……”
“钟兰陵什么意思?”
“你们听得明白吗?”
“还以为是哪里培养的神秘高手,没想到是捡来的啊!我就说,怎么突然冒出来……”
“啥发展啊……”
十八层地狱之外,极域七十二城之中, 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眼见着已经有人进入第十七层了, 鼎元之事也应该很快就会落定,在见愁遇到钟兰陵的那一刻,他们几乎以为下一刻一定会打起来的。
谁想到,他们竟然聊起来了,而且话题还这样云山雾罩!
尤其是……
钟兰陵对自己来历和经历的一番自陈,听起来竟然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他竟然是从极域阴阳战场上醒来的,而且好像跟极域之中的某个大秘密有关!
这时候,鼎争的关注度正在逐渐回升。
此事一出,立刻引得各方激烈讨论起来,有聪明的已经开始猜测八方阎殿那边是不是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那个将钟兰陵给了鬼王族的神秘老者,又是什么身份……
酆都城最核心区域之内, 更是一片的震骇。
这里盘踞的乃是十大鬼族之中最强的鬼王族, 议事堂就坐落在一片深黑色建筑的最深处。
由巨大的动物骸骨制成的几张椅子上, 坐着正在讨论本届鼎争情况的几位长老。
他们本才谈到钟兰陵获胜的可能性,谁想到就忽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坐在上首位置的那一名长老, 更是惊怒莫名, 竟直接拍桉而起:“这个怪物, 到底想干什么!他、他竟然……他不是没心吗!”
秦广王与宋帝王都说过,没有心无法灌注意识,也无法存活。可结果这个钟兰陵奇迹一般存活下来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找到鼎争之中另一名强敌,来询问此事!
他难道不该直接杀死眼前这个女修吗?!
若此事暴露出去……
天知道会不会引出什么乱子!
周围几个长老见他如此震怒,也都不由面面相觑。
钟兰陵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其实也是一个秘密,族中只有少部分几个长老才清楚……
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之间的关系,也向来很微妙。
听钟兰陵方才叙说的口吻,此事怕与八方阎殿有关。
只是不知,到底是何情况……
众人一时好奇了起来。
但他们并不知道,便是八方阎殿之中,也并非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以至于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竟有人“咦”了一声,站起身来,询问秦广王道:“这是怎么回事?”
座中八个位置,有一个空着。
缺的是早就离开的都市王江伥,那来自雪域的老妪陨灭之前,她就已经离开,如今更不会出现了。
秦广王此刻坐在那宝座上,一手靠着扶手,看到画面中那一条江上的小船,目光落在钟兰陵的身上,却是笑了出来:“不过是个失败的残次品,苏老说过,不妨事。如今会追根溯源,也是人之常情,或恐也有那些崖山修士的残魂碎片的影响吧。泰山王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老,指的是极域炼器大师苏道子。
也就是制作吞天噬地虚魔伞的那一位。
话说着,秦广王便转眸,看向了方才提出质疑的方向。
第六殿,泰山王。
魁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一头炽烈的红发,好似岩浆一般燃烧,根根都像是钢针,整个人显出一种硬汉的刚强来。
他面容严肃,但偏有些憨厚。
听得秦广王这一句话,好像不大对味儿,他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不大客气道:“秦广王怕是忘了吧?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们又折腾那崖山千把个残魂干什么?阴阳界战才过去六百年,又想干什么?!”
“……”
殿中一片的寂静。
过了很久,第二殿楚江王才靠着宝座的椅背,懒洋洋、慢吞吞道:“泰山王稍安勿躁,你忘记了,有一次你闭关修炼,我等议事,你并未出现,讨论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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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殿宋帝王,老迈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甚至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此刻殿中这充满火药味儿的气氛。
他只是看着那画面,注视着钟兰陵对面的那个女修。
“反正崖山那千把个修士都只是魂魄了,如今也已经折腾完了,没什么好追究的。倒是这个女修,钟兰陵找谁求证不好,为什么找她?”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抛开钟兰陵这来历这件事不说,他平白无故,竟说在见愁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实在有些令人生疑。
崖山千修的魂魄撕裂,成了万万碎片。
钟兰陵的魂体,便是由这些碎片拼凑而成,本应该缝补成一个强大的怪物,但因为心上那一块碎片镶嵌失败,所以才成了如今这模样。
他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岂不是……
第四殿仵官王抱着他的猫儿,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诈的笑容:“这个女修,一定跟崖山有一点奇怪的关系,所以钟兰陵才会觉得熟悉。”
第五殿阎罗王揪着自己的胡子,并不说话。
剩下年轻的第八殿转轮王,却是眼眸一眯,望向了秦广王:“这女修身上有太多诡秘之处,不知秦广王……”
“不急。”
秦广王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一双眼眸里略过了一道莹润幽暗的深紫色光芒,声音沉沉,却还是先前回宋帝王的那一句话。
“已经是最后的两层了,待决出鼎元,出了十八层地狱,再料理她不迟。”
画面上,那个有秘密的女修,已经重新睁开了眼。
她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异样。
或许是钟兰陵说的这一番话,实在惊世骇俗,又或许是他提到的事情涉及到大部分人讳莫如深的阴阳界战,周围竟然也都一片安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鱼汤香味。
但陈廷砚等人已经无心关注,因为尽管距离有些远,但钟兰陵方才说的话,他们也都听见了。
知道见愁来历的张汤,眼底生出几分隐忧,只恐十八层地狱之外,已经有不少人看出几分端倪。
一无所知的陈廷砚,却是目瞪口呆,连带着旁边的顾玲也觉得后怕不已。
只有傅朝生,手里拿着个长柄勺子,在锅中轻轻搅动。
雪白的鱼汤,汤色鲜亮。
快能喝了。
“抱歉。”
在睁开眼的时候,见愁眼底的杀气,便藏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一点几可乱真的歉意。
她望着钟兰陵,声音平缓而确定:“我仔细思索,可的确不知道此事前后的一星半点,更与钟道友说的那些人素不相识,毫无联系。”
“那……见愁道友也不觉得我身上有让你熟悉的地方吗?”
钟兰陵的眼底,带着几分失望。
于是幽深的眸子下方,那一点落寞就更重了起来。
见愁一垂眸,摇了摇头:“我若觉得道友身上有什么熟悉的地方,第一次在寒冰狱绝顶,为钟道友所救之后,就不会抽身逃跑了。至于说我身上有让钟道友觉得熟悉的气息……”
声音略微顿了顿,她似乎也在思考。
末了,却是笑一声,毫无破绽道:“钟道友或恐不知,因进入鼎争之时,我仅有魂珠境界,实力微末,所以带了许多傍身的法器,也有诸多的杀手锏。但因为种类庞杂,我并未来得及一一检视,对它们的来历也并非一清二楚。或许,这里面某一件,也与道友的琴一般,来自黄泉,或者来自阴阳战场吧?”
一旁的傅朝生,看着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带着一种奇异的神采。
因为,只有他知道——
见愁在说谎。
与之相对的,是钟兰陵脸上,忽然沉寂下去的一切神态。
鼎争之中,他们都是敌人。
见愁冒险而来,一路进入到第十七层,他冒昧前来询问,已经很不妥当。如今她说原因可能在她怀有的法器上,他却不可能让她将自己所有的法器亮出来,给他查看。
到这里,便也应该死心了。
毕竟见愁来自枉死城,其来历与身份都应该有册可查。即便对方真的去过阴阳战场,也可能跟那些事情有关系,可她不愿意说,谁也不会有办法。
钟兰陵终于还是起身来,抱着琴,对见愁躬身一礼:“如此,是钟某搅扰了,让见愁道友听了钟某一席废话。”
“钟道友言重了,毕竟寒冰狱绝顶,曾蒙钟道友一招搭救之恩。如今坐谈几句,也没什么误事的地方。”
见愁也起身来,还了一礼。
“眼下已经到了第十七层地狱,却不知钟道友是要自己争鼎元,还是帮人争鼎元?”
查看星云图卷就知道,鬼王族如今的修士,根本就没剩下几个。
原本的夺魁大热门潘鹤寻,已经被见愁一式吞天噬地虚魔伞,化作了青烟飞灰。而另一匹黑马,“厉寒”,此刻正在船上。
见愁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十八层地狱内外,几乎齐齐惊叫了一声:谁也没想到,她跟钟兰陵叙话,竟然还惦记着这茬儿!这是连钟兰陵都要拉拢?
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就是船上几个人,也都吃了一惊。
每个人都注视着钟兰陵。
钟兰陵自己也没想到,见愁会问这么一个问题,这样好像也就更证明了见愁与他的来源可能毫无干系。
因为她从头到尾,心系鼎争。
面前见愁的目光是平澹的,邀请似乎也很正式。可他转过眼眸,就能看见那边拿着汤勺的“厉寒”。
这个被忽然出现的自己,顶掉了名额的“同族”。
先前的一战,还在他脑海之中印刻。“厉寒”对他的敌意,在当时也毫无掩饰,甚至半点也不想他接近见愁。
有这样一个人在,鼎元应该是不用担心的。
看只看,“厉寒”是想要自己夺得鼎元,还是帮助见愁夺得鼎元了。
只一个闪念,钟兰陵已经微微一笑,赤足虚浮,立在船头,婉拒道:“不争鼎元,也不帮人争鼎元,只准备留在这一层了。愿见愁道友,前路顺遂。”
“……多谢了。”
见愁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分叹息。
袖中的六脉分神镜,却是握紧了,最终还是慢慢地松开。
钟兰陵但道一声“告辞”,还与上船时一样,化作一道渺茫的清风,便消失在了岸边重重叠叠的青山之间,很快没了影踪。
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头。
她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
动了杀心。
不仅仅动了对极域、对八方阎殿的杀心,甚至也动了对钟兰陵的杀心,因为他本不应该存在世上。
根本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只魂魄。
就连意识……
或恐也不属于他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此时此刻,只有身体冰冷的一片。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件事背后藏着的阴谋,藏着的那些惨烈的真相,以及将来会发生的一切……
还有,暂时不得报仇的一种压抑。
周遭世界,有哗啦啦的水声。
船中央,则传来了汤勺撞击锅边的声音,一阵浓郁的香气,也散发了出来,傅朝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汤好了。”
见愁闻声,转过头去,面上没什么表情。
傅朝生却已经又不知打哪里摸出来一套粗瓷碗,放下来,往其中一只里盛了七分满的汤,端起来看了看,才向见愁道:“喝碗汤?”
陈廷砚:“……”
张汤:“……”
顾玲:“……”一起排队好了。
见愁早在看见他抓鱼架锅的时候,就猜到了,却不知道他这时候煮汤是要干什么。
眼见着那碗朝自己递过来,她还是挪动脚步,走了过去,接在手中。
“多谢。”
鱼汤是暖热的,汤碗也被烫得有了温度。
见愁冰冷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缕热度,她随意坐在了船上,就在那架着的汤锅前面,两手捧着汤碗,静寂不言。
傅朝生转而又随意盛了几碗汤,向顾玲和陈廷砚递了,最终才看向了站在一旁一直没动过的张汤。
这一刻,张汤也在看他。
或者说,一路过来,这个昔日大夏的权柄酷吏,一直都在看他。
面对着被自己陷害死的人,傅朝生心底是没有任何愧疚的。
非同族类。
是非观念,也完全不同。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
于是一只汤碗,端在手上,傅朝生也递向了张汤:“张大人,请——”
张汤冷刻的目光,从他面容之上扫过。
“厉寒”是喜怒无常的,一双琉璃般的蓝眸里,却隐隐藏着一种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这个举动,近似于挑衅。
他站着,一时没动。
但傅朝生也不曾将自己的手收回去,只是唇边含了一抹近乎戏谑的笑,望着他。
不是近乎,就是挑衅。
张汤隐约确定了什么。
他一垂眸,玄黑色的官袍罩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不近人情。但他伸出手去,一言未发,就这么将汤碗从傅朝生手中接过来。
视线与视线触碰,恍惚间已是鼓角铮鸣,剑影刀光。
但眨眼就熄了。
傅朝生松了手,汤碗便到了张汤的手中。
他重又坐下来,正在见愁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口锅,没有生火,但汤是滚沸的,一条已经被煮熟的鱼就躺在里面。
最后的一碗汤,被傅朝生盛进了最后一只汤碗,捧在他自己的手里。
尝了一口,这回应该还可以。
但他看了看对面,见愁捧着汤碗,却没喝,于是他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地问道:“见愁道友,竟然放了那个钟兰陵。这是动了恻隐之心吗?”
这是质问见愁怎么不杀钟兰陵。
在其他人听来,这句话正常极了。毕竟他们都是对手,“厉寒”更与钟兰陵有“旧怨”,见愁不对钟兰陵动手,的确有些奇怪。
但在见愁听来,这话是另一个意思。
她知道钟兰陵的来历,猜出他背后的一些秘密,甚至怀疑还有很多很多与他一样的人,或者说,“有心”的存在,“成功”的群体……
傅朝生也知道。
甚至,他知道得更早。
见愁微微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喝了一小口,温度渐渐回来,可心依旧很冷:“我本是动了杀心,要动手的。但他最终给的回答却是退出,非战之人,我不杀。”
钟兰陵身上,拼凑的乃是崖山千修的魂魄碎片!
只要一见了,就让她觉得心神发寒,觉得恶心恐怖,又好似遭受锥心之痛,可这个人有错吗?
他固然不应该存在这世上,可眼下没有做过一件罪孽之事。
即便他以后可能会做……
可天下的恶行,是要论“迹”的。
她岂能因揣测而杀人?
见愁实在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她只能找了个勉强过得去,而傅朝生也听得懂的说辞,将原因陈述。
傅朝生却是摇头,叹了一声:“仁慈……”
这也是他不懂的一种特质。
属于“人”的特质。
但他没有再问这件事了,只是用汤勺拨弄着汤锅里躺着的那一条鱼,随意在鱼头上一敲,其中一只鱼目,竟然受力,一下迸射出来。
“笃。”
一声轻响,傅朝生已经轻巧地将之接在了掌心之中。
“这水中的鱼儿,却也是异种,连鱼目看上去都带着不凡之气……”
灰白的鱼目,被他指间夹着一转,隐约间流淌出的气息,的确有些不一样。
傅朝生目光落在上面,把玩了一会儿,竟突地一弹指,那鱼目“嗖”地一声飞出,就朝见愁面门激射而去!
见愁眉头一皱,抬手的动作,却迅疾如风。只一眨眼,那鱼目已经被她拦住,攥在了掌心!
“听人说,多食鱼目有清心明目之效。厉某也不过随意试试见愁道友的身手,还请不要介意。”
傅朝生望着她,目中却有深意。
借鱼目,还鱼目。
此鱼目,便是彼鱼目。
在那鱼目落在掌心的那一刻,见愁就知道,这是昔日左三千小会上,她从鱼目坟中得来的那一枚宙目。
可观古往今来。
这是当初傅朝生借走的。
如今却借着这个机会,还来了。
但她根本驾驭不住此物,况且……
目光一转,见愁抬眸看向傅朝生,却摇了摇头,竟一松手,将鱼目还给了他:“我心自明,不必以目来清。倒是厉寒道友,喜怒无常,动辄杀人,须知前路艰险,也是该多食鱼目,以明目清心了。”
“……”
这一瞬间,傅朝生忽然觉得很微妙。
前路艰险。
他微微一笑:“见愁道友关心,厉某多谢了……”
这个笑容,在旁人看来,透着一种邪戾与恣睢。
毕竟,他才问过了见愁为何不杀钟兰陵,此番对话,听上去就像是即将闹崩的先兆。
船上其他人都暗自警惕了起来,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紧绷。
但见愁再喝汤,傅朝生也在喝汤。
谁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陈廷砚的目光左右逡巡,最终看出几分不对劲的地方,但一转念,目光却从指上套着的鼎戒上扫过,忽然道:“钟兰陵抄了近路,旁人呢?”
见愁一皱眉,只将心神沉入鼎戒之中,查看此刻的情况。
“按理说,我们应该在前面……”
但他们经过中间十层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很多人可以发生奇遇,也长到可以发生一些众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若有人与钟兰陵一般,超越了他们,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所以,要紧的是查看此刻还存在于鼎争之中的人,到底有多少,分别是哪些人。
他们这一队人,自不必说;刚离开的钟兰陵,也安然无恙;除此之外,便是之前险些与见愁交手的司马蓝关,可以说是留存的人之中头号一劲敌。
“佛门禅密二宗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还活着。但这两宗都把鼎争当做体悟和修炼的地方,所以对我们来说,应该没什么威胁……”
陈廷砚也在看星云图卷,并且随之进行了分析。
众人都认同这一点。
但顾玲在听见“密宗”的时候,已经狠狠将秀美拧紧,稚嫩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杀意。
老妪的死,在她心中,依旧是个阴影。
见愁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言语:她自己都不愿放下仇恨,也不认同放下仇恨,哪里相劝?
所以,也仅仅是看了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重新凝神在星云图卷上。
稀疏排列的铸像,像是一颗颗稀少的星点。
还存在的人已经不多了。
第三轮鼎争,不愧是一场杀戮盛宴。
见愁心中的感觉,一时难以言喻,待要收起星云图卷,与众人谋划下一步的行动之时,心神却忽然一顿——
“这个人……”
一座男子的铸像,气度高华,好似天上的明月。
在仅余的几个“活人”之中,如此的形貌,竟也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见愁一看名字:商陆。
能活到现在的,几乎没有一个是简单之辈。
尤其是那一场混战之中,实力强一些的都应该有出现过了,即便是当时没出现的钟兰陵,刚才见愁也看见了,也很早被傅朝生遇到。
可唯独这个商陆……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紧了起来,询问众人道:“这个人,我竟毫无印象。诸位可曾遇到过?”
张汤亦拧眉。
陈廷砚与顾玲则都是摇头,显然也是没见过。
只有傅朝生,想起了之前在《轮回法典》前遇到的那个“潘鹤寻”,一笑道:“这个——”
话才刚出口两个字,便戛然而止。
他瞳孔勐地一缩,竟在这一刻,毫不犹豫,一跃而起,宽大的藏蓝色袖袍彷佛化作蝙蝠的双翼,如同一片乌云般,朝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倾覆而去!
“砰砰砰!”
一股沛然的魂力,生生将江面往下压低了整整三寸。紧接着,周遭的水面,便勐地炸裂了起来!
数十丈浪花,轰然溅起!
十数道身披红衣或白衣的身影,在这一刻,竟然齐齐一声高喝,不得已伴随巨浪而起!
雪域密宗!
这服饰与风格,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见愁根本都不用看到其中某个人的脸,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这些人竟然是从江水之中出现!
埋伏?
见愁无法确定,但已经注意到这十数人相互之间,竟然都有浅蓝色的光线相互勾连。
一股诡异而陌生的力量,便通过光线,在这十数僧人的身体之间传递。
这是……
阵法?
而且还是一座恐怖的大阵!
见愁此刻的心情其实本就极糟,更何况是看到这碍眼的雪域密宗,还是在遇到此等下三滥的手段之时!
“是你们!”
全程都不大说话的顾玲,终于怒叱了一声,大大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周身也燃起了火焰,竟然直接朝着那十数道人影之中的一道扑去!
十数个僧人,几乎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船上之人。
他们脸上带着憎恶的表情,甚至在看见顾玲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冷笑出声:杀了一个叛出密宗的佛母,还有个小的要给她报仇!
“找死!”
不知为何,还活着的宗图,竟然没有出现在这一行人之中。
如今领头的是一个面容阴冷的僧人,只抬手结印,高高地朝着顾玲拍去:“轰!”
“当心!”
见愁六脉分神镜在手,立时就要噼出去!
但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更快——旁边的傅朝生,一只苍白的右手,已经全数为黑鳞覆盖,就连指甲盖都变成了一片黑色!
鬼爪!
鬼王族的不动明王法身!
傅朝生学起来当然似模似样,直接在见愁身前一挡,同时一爪挥向那领头的僧人,悍然无匹!
“此地我来应付,此处距离十八层已近,见愁道友赶路要紧!”
赶路要紧……
见愁险险收住了即将出去的一道攻击,眼前却已经是傅朝生直接飞身闯入阵中纵横的身影。
不愧是大妖!
即便伪装成厉寒,不得不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玉涅期,可腾挪之间的杀伐,还有那与生俱来的冷酷,也远超寻常修士。
她只这么看着,已经生出了暗暗心惊之感。
顾玲当然已经没有事了。
但眼前这一座阵法,却依然棘手。几个密宗佛修,直接朝着船上扑来,张汤与陈廷砚立刻与之交战在一起。
每个人身上都连着阵法,而阵法正随着他们移动范围的扩大而不断扩大!
傅朝生说得没有错——
她等不起!
眼下已经出现了密宗佛修,在此埋伏,若再要耽搁,十八层地狱之中是什么模样,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她没有忘记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策略。
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第十八层地狱。
那里有着释天造化阵,而她这个本来就是活人的存在,只要将肉身取出,身魂合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阵法,回到十九洲!
见愁眼底的光华,明了又灭。可做决定,也不过是一个闪念:“那便有劳了。”
“呼啦!”
江上冷风,顿时扑面,凛冽如刀!
见愁已直接飞身而起,整个人化作一道疾光闪电,竟然直接飞离了小船,冲出了密宗佛修的重围!
在一片流波之中,她朝着江流的尽头,奔袭而去!
周遭世外仙源一般的山水,都在她视野的边缘,飞掠而过。
眨眼,已远去三十里!
可就在她刚刚看到江水尽头,苍穹尽头那一座色o界天掌狱司时,一声轻笑,竟忽然传来,飘飘渺渺,洒满了江面。
“见愁师姐,何必走这么快呢?”
是宗图的声音。
但这语气,却与宗图略有不同。
见愁眉峰顿时冷凝,皱了起来,虽然没看到半分行迹,但已经噼手一镜,斩向自己左侧!
“轰!”
一道虚幻的光芒闪过,落处却被一朵绽放的红莲接住。
那红衣僧人的身影,便也缓缓在红莲之中,显露了出来。眉眼里是一片的庄严与神圣,彷佛不可侵犯,渺远又干净。
红衣边缘的金色铸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凛然。
脖子上挂着的佛珠,此刻被他握在手中:“见愁师姐,有礼了。”
宗图……
见愁的身形,已被迫停了下来,就这么衣袍翻飞,悬停在江面上,虚空中,心底一时只生出荒谬之感。
“你不是宗图。”
“哦?”
“宗图”似乎有些微讶,只双手合十,肃然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笑意。
“千诺!莫不是见愁师姐情急之下,竟连宗图也认不得了。”
见愁面无表情,背后是傅朝生张汤等人与人交战的声音,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生死,反倒是眼前这人……
“商陆道友,你就这么急着‘上路’吗?我送你一程——”
“可好?”
304、第305章 且战且行
商陆?
上路?
这一刻, 站在见愁对面的“宗图”,面上露出了些微的惊讶,似乎没有想到, 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他眸底神光变幻, 却却完全不是宗图原来那厚重沉凝的风格。
“哎呀, 什么商陆不商陆,上路不上路的。”
他忍不住摇起了头,挂上了几分笑意。
“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本想与见愁师姐叙叙旧。可见愁师姐这话,说得可真是让人伤——”
“砰!”
最末一个“心”字尚未出口, 一道虚浮的白光, 竟然已经从见愁六脉分神镜上分出,朝着他砸了过来!
站在他面前的见愁,哪里有时间听他说什么废话?
她已经认定眼前这人不是宗图, 就是商陆。对方承认不承认,都与她无关。但凡有拦路者, 一杀了事!
见愁想法,简单且干脆。
对面的宗图, 或者说还未露出真容的商陆,脸上的笑容,终于隐没在了一片凝重和冷峻之中, 还夹杂有一丝不悦。
“在人说话的时候直接动手, 见愁师姐, 可也真是太无礼了……”
他原本两手合十在胸前,作稽首状,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缠在手掌之上,另有一段捂在掌心。
此刻眼见这六脉分神镜又是一道袭来,他只将自己左掌一翻。
“哗啦!”
一百零八颗佛珠抖动碰撞,在商陆一抖之下,好似一条拉开的长锁,竟然不闪不避,直直朝着见愁击出的那一道光撞去!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锋锐地割裂了穿着佛珠的引线。
“噼啪!”
一百零八颗佛珠顿时如珠雨坠落,又在刹那间发出一声爆响,齐齐炸裂!
无数碎屑与光尘,凝聚在一起,竟然在商陆的身前,形成了一枚佛门“卍”字印!
只是比之佛门的浑厚与平和,这一枚佛印来得实在是有些轻浮,有形而无神,甚至隐隐透着一种世外妖魔的邪气。
想也知道,商陆本是这极域之中的修士。
即便本事巨大,对雪域密宗的一些术法了解,也不可能真的有宗图那么正宗,总会透着点着力的模彷。
但是……
这也不是商陆本人的实力。
见愁以六脉分神镜击出一击之后,并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身形一闪,竟然直接绕到另一侧来,灌注魂力于六脉分神镜,抬手又是一击!
砰砰砰!
眨眼之间,已经从不同方向,击出了三道光芒!
其动作迅疾无比,以至于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第一道攻击也才刚刚与商陆那一枚“卍”字印撞在一起。
“轰隆!”
一声闷响。
每一颗圆润的佛珠,都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幽微的香息,在它们炸裂的时候,便已经浓烈了起来。
此刻这一击之后,更是香息铺满江面!
一时竟好似有钟声在江面上鸣响,佛香也彷佛能洗涤人的心灵。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之中,弹出了六条光线,却捆缚在了“卍”字印上,再也没有朝着其他地方延伸。
商陆目中,出现了一点带着佛性的慈悲,可眨眼间,已经变成一片的狠厉。他当然早就注意到了见愁随后撒下的三道攻击,可当下竟然根本没有去理会,反而是一个转身竟然直接朝着见愁所在的方向扑去!
第十七层掌狱司就在前面。
见愁发出攻击之后,本来准备缠此人一缠,自己则先前往第十八层为要。眼前这一战,在她的判断之中,是必须速战速决的。
可没想到,商陆竟浑然不在意后方的攻击!
眼见此人来势汹汹,她眉头一皱,脚尖一点江面,便有一圈涟漪忽然荡开去。
精粹浑厚的魂力,通过她足尖竟然注入了江面。
“轰隆!”
一声巨响。
那一圈涟漪,在魂力倾注之下,勐然扩大,竟然炸开成了一道平地而起的瀑布,好似天降白雪,晶莹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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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迸溅之间,充斥在其中的魂力,竟然都是莹润的紫色!
那一瞬间,被挡在瀑布之外的商陆,看清了这魂力的色彩,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诧!
这个魂力的色彩……
怎么可能!
只一个怔神间,那瀑布已经来到眼前。
商陆目中凝重陡现,但出手的速度,却快得出奇,还有一种隐隐然的兴奋——好像,遇到了一个将来可能很可怕的对手!
为了防止对方将来长成气候,少不得要在这里将之格杀了!
“来得好!”
他竟然笑了一声,右手五指并拢,竟然已经抛却了雪域密宗的一切功法,换了一种谁也认不出来路的术法。
咔!
五指一并,便好似身化了利刃,隐约有无数深蓝的符文在他指间出现,竟然自动绕成了一圈,好似一个巨大的手镯,飞速旋转!
一时,一种奥秘无穷之感,已经生出。
商陆只抬手,向着眼前这瀑布一插!
那一瞬间,见愁竟好似听到了裂帛之声!
她人在江水之中,但见那瀑布似高墙,中间却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被一种深蓝色的力量携裹着,像是一只凝聚在瀑布上的眼睛。
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是片刻,那一只已经完全被深蓝色符文覆盖的手掌,便已经从瀑布之中透了出来。
符文凝聚而成的深蓝色手环,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瀑布整个切开!
商陆的身形,终于重新出现在了瀑布那巨大的裂口之后。
但深红的袈裟不见了,身上佩戴的佛珠也不见了,就连那一张宗图的脸,也消失无踪。
好似一身的伪装,都被方才一道瀑布洗去,露出真容……
或者,还是伪装。
出现在瀑布之后的,已然不是“宗图”,而是见愁之前见过的红衣女修!
那个曾出现在寒冰狱绝顶,与钟兰陵交手的女修;那个出现在巨大天坑旁,与司马蓝关交手的女修!
一身红裙妖娆而艳冶,点缀着精致妆容的一张脸,更有一种俗艳的美貌。
肌肤雪白,如同一段羊脂好玉;脖颈手腕尽皆纤细,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更不用提那长裙开叉,狂风吹卷时,那修长笔直的大腿,便在其中隐现,线条曼妙勾人。
“咯咯咯……”
人一出现在瀑布之中,“她”便对着见愁一声娇笑。
先前宗图的声音,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软又绮丽的女声,让人想起温柔乡里红尘三千丈。
“见愁小妹妹,何必急着走呢?姐姐看你可亲切了……”
从男人到女人的转换,从凝重到妖娆的变化。
还有这一举一动,一行一止。
即便是见愁见了,也不由想要叹一声:到底是个尤物。只是这声音在她听起来,无端端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见愁小妹妹……
见愁念着这几个字,看着这“女修”背后的瀑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原本灌注其中的魂力,也早已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反倒是这“女修”手上幻着的深蓝符文圈上,好似凝聚了一层浅澹的紫光。
更远一些的地方,那一枚“卍”字印,则在瞬间扩大,竟然铺了开去,变得足足有三丈宽。
于是先前见愁了留下的那三道六脉分神镜的攻击,便在“卍”字印笼罩之下。
“轰轰轰!”
先后三声炸响,便与“卍”字印一道,在江上消弭无踪。
强大而恐怖的波动,激起江上无数的浪花。
于是水雾朦胧间,竟好似下了一场雨,沾湿了对峙两人的衣袂。
一者秾艳,一者素澹。
一者妖娆,一者清冷。
临江而立,彼此对视,却都是一声笑!
红裙女修那水蛇样纤细的腰肢扭动,如玉修长的手就这么伸出来,摆弄着那一圈符文汇成的手镯。
“本来已经快到了十八层地狱,所有人总归都是要战在一起的。可见愁妹妹跟奴家想的好像不一样,怎么反倒不愿意战,这是要向着下一层去呢?”
粉嫩的舌尖一舔唇,便是勾魂摄魄,“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充满了兴味。
“现在,你不跑了吗?”
水雾朦胧中,见愁的身影也显得朦胧。
她看着这“女修”,面上只露出一层奇异的表情来,含着古怪道:“在下不过觉得,商陆道友的模样,还是星云图卷上那般,更顺眼一些。”
一个英俊的大男人,如今扮作女人,也这般妖娆。
虽则没有什么违和感,但一旦想起这人的真实身份,见愁就隐隐有一种嘴角抽搐的冲动。
在她话音落地之后,“红裙女修”的表情却是一变。
“她”眯着眼看着见愁,冷凝地注视着她许久,末了才将蓝色符文圈环轻轻一勾,笑得暧昧而深沉。
话出口,却是一把温润优雅的男性嗓音。
“看起来,见愁道友,对商某原本的皮相很满意?”
“哗!”
十八层地狱之外,几乎立刻就炸开了锅。
不仅调戏,还终于承认了!
在十八层地狱之中的鼎争参与者,因为身在局中,其实很难窥破商陆的秘密。但一直在外面观察的众人,却因为视角更全面,可以看到此人从头到尾的“玩法”。
这个商陆,自打进入鼎争,便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
一开始,是根本不在鼎争名单上的红衣女修。
与钟兰陵交手之后,便假扮成了潘鹤寻,还与鬼王族的厉寒在《轮回法典》前说了几句话。也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忽然发现,鼎争之中竟然有两个潘鹤寻,才得知了他的秘密。
随后他一路改换形态,到了天坑之时,又变回了女修的模样,并与司马蓝关交手。
在这之后,他便扮作了一名雪域佛修,混入了另一队佛修之中。
在偶遇西海禅宗那一群和尚之时,又趁乱偷袭了宗图,也不将其杀死,就困在一处陷阱里。
自此之后,商陆便以宗图的面目示人。
因为雪域密宗对十八层地狱足够了解,混迹其中的宗图,便很快到达了第十七层,且还附和其中原本反对宗图的人,提出要算计见愁等一群人,以泄先前之愤。
“见愁师姐”这个称呼,当然也是从中得知的。
极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古怪,却没想到见愁能轻易辨认出“宗图”的真实身份,更没有想到,商陆竟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商陆!
一声“商某”,听得七十二城之中无数人大笑出来!
就是第十七层地狱,远在江心之中与人交战的傅朝生张汤等人,也都听了个清楚。
只是眼前这雪域密宗的大阵,终究不简单,让他们无法脱身。
傅朝生却是略略估量过了见愁此刻的实力和身上有的筹码,始终没有以超越“厉寒”应有的实力破局,去帮助见愁。
这个时候,见愁应该是可以应付的。
他右手一张,便带着那种莫测的神情,将面前一名密宗修士的脑袋摘下,扔进江水中。
深白的鲜血,顿时飘洒在江面上。
江流滔滔,也将这鲜血朝着见愁与商陆所在的位置带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这样传了过来。
但见愁望着商陆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想着对方刚才那一句“对皮相满意”的话,她也跟着笑起来:“听闻极域之中,有各种法身修炼之法。除却鬼王族的‘不动明王法身’之外,还有一门‘鸠摩罗什法身’遗落于十大鬼族之外……”
那“红裙女修”,也就是商陆,那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其实有些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看破自己修炼的功法,甚至还一口道破其中的奥秘……
要紧的是,在此之前,从没有人知道,鸠摩罗什法身的功法竟然在他身上。如今却比这女修一口道破……
极域乃是个腥风血雨的地方。
更不用说这与不动明王法身相等同的存在了。
见愁,是故意的。
一时之间,有杀意渐渐弥漫上来。
“她”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又是妖娆且魅惑的女声:“看来,我不能留你了。”
话音刚落,整个江面上便刮起了一片狂风!
见愁早在开口的时候就已经警惕了起来,神思一凝,整个人便趁势将心神融入了风中,不错过周遭发生一切的。
于是,一幕奇景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但见眼前的“女修”,身形一晃,竟接连有两道影子,从她艳红的身影之中分离出来。
一道身穿红色僧衣,正是先前商陆变作的宗图;一道身裹黑袍,不是先前已经为见愁所戮的潘鹤寻,又是何人!
鸠摩罗什,乃是梵语,意为“观世音”或者“观自在”。
商陆修行此种法身,其种种修为与本事,便可比照菩萨的本事来推断。
观自在菩萨在凡世有三十二应身。
所谓应身者,乃是佛为教化众生,应众生之根机在凡世显现的化身,每个都有不同。
见愁先前一口能道出这商陆所修习的功法,便是因为在旧屋之中也曾阅览过相关的内容,了解到了这《鸠摩罗什法身》功法的一些奥义。
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红裙女修、潘鹤寻还有这宗图,其实都不是这些人本人,只是商陆修炼出来的几个应身罢了。
商陆的真身,至今还不曾显露!
见愁顿觉棘手,但是交战的时候,却是半点也不手软。
不管是“潘鹤寻”、红裙女修,还是“宗图”,每个应身的实力大约都是正主的五成到七成。
看起来这不算是什么。
但若是三个人加起来一起围攻见愁,便是一件绝对恐怖的事情了。
红裙女修大长腿一撩,蓝色的印符圈环一甩,便是赫赫的威势;“潘鹤寻”鬼爪一亮,则是招招夺命,回回朝着见愁脖颈去;“宗图”双掌一合,便是汹涌掌力击出,继而红莲漫天,洒落大江之上!
幸而见愁的实力,早已不是对战潘鹤寻时那般,只能靠着法宝之利了。
此刻的她,已经是一个实打实的玉涅期修士,且因为魂珠之中莫名出现的紫色,她对魂力的调动更为自如,如臂使指。
每一分魂力之中涌动着的威势,更使她施展出来的术法,用有足足两成的增幅。
“啪!”
是一道六脉分神镜的光芒!
“哗!”
是从袖中飞出的一根雪白铁索!
“轰!”
是自指间疾驰而去的符箓!
一时之间,是三条人影上下左右,腾挪翻转,围攻着见愁。
见愁这边,则是诸般法宝尽出,一件接着一件,一人对敌,竟然也给人眼花缭乱之感。
众人早知道见愁法宝众多,从一开始的吞天噬地虚魔伞,到后面的六脉分神镜,还有那大家虽然知道却没见她用过的四象白玉冕……
如今再看这法宝满身的架势,扔起来根本不带眨眼的!
不少人心里都抽痛了起来,忍不住在背后怀疑见愁到底是什么背景,一个枉死城的小小修士,凭什么扔得起这么多东西?
她都一点也不心疼的啊!
每一道法宝和符箓扔出去,就有人要大叫一声“玄玉”啊!
整个极域之中,已经完全为这一战吸引了目光,更有好事者已经开始记载见愁到底使用了多少符箓,价值多少玄玉……
但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这一场战斗好像不大对劲:“打起来声势虽然大,可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在往后退?”
见愁当然是在往后退!
她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陷入长久的苦战之中。
眼下因为商陆的应身算得上是“人多势众”,往往她才将正面的一人击退,左右两侧的攻击便已经上来了,根本就没有喘气的时间。
这样下去,即便是神仙都能被拖死。
更不用说,商陆的真身到现在也都没有出现。
饶是见愁本事不俗,在不出全力的情况下,也不一定就能迅速解决掉对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要想别的解决办法。
眸光只轻轻一转,远处正在与人交战的张汤傅朝生等人,便进入了她的视野。
他们几个,已经渐渐有结束战斗之态。雪域密宗的僧人,已经有大半惨死在他们辣手之下,原本围起来的阵法,也已经破损了不少。
但是要彻底结束战斗,应该也还需要一会儿……
见愁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她反手一镜便荡开了来自应身“宗图”的攻击,同时已经感知到来自左侧红裙女修的攻击,直接右手手肘一横,朝着对方肩膀狠狠撞去!
本修炼十九洲《人器》的她,在魂体上虽然没有当初的肉身强大,但因为有之前那神秘的紫色琉璃质覆盖魂魄,导致她的魂魄虽然残缺,却极为稳固。
“砰!”
一声撞击的闷响,那女修竟然也被撞得“闷哼”了一声,看着见愁的目光也就越发忌惮起来。
但见愁在这一瞬间,已经毫不犹豫借着这一股反震之力,直接擦着右侧潘鹤寻那伸出来的爪子,朝着自己后方远遁!
那个方向,正正好是江流的下游,第十七层色i界天的掌狱司!
且战,且退!
三个应身的面上,几乎同时露出了几分惊诧的表情。
他们,或者说他,依旧不能理解见愁为什么还想要去第十八层地狱——如果解决不了第十七层上的强劲对手,即便到了十八层地狱,也未必能赢啊。
有阴谋!
这几乎是最直觉的判断了!
商陆只是一怔,下一刻便毫不犹豫追击了上去。
两个人,或者说四个人,一路从江心打到江岸,又从中游打到了江尾。
虽则商陆一路都想要阻止见愁靠近江流,但见愁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到空隙,或者没有空隙也能撕出一条裂缝,屡屡在她围堵之际继续后退。
以商陆这样的实力,竟然也完全没办法阻止她,更没有办法在这样一进一退的过程之中伤到她毫毛!
一旦他想要动手,或者发出杀招,见愁那六脉分神镜便已经招呼过来。
两人的战况,陷入胶着。
但见愁距离后方的色i界天掌狱司,已经越来越近。
此界与之前的几界,在边缘上也没有什么不同。
天地在此断裂,汇聚的江流,在流淌到掌狱司附近的时候,便化作了一团一团灰气,散入那虚无的黑暗之中。
唯有这仙家楼阁一般的掌狱司,伫立在尽头。
此时此刻,商陆已经感觉到背后江面上的“厉寒”张汤等人已经结束战斗,正朝着这边赶来,而面前的见愁,已经背靠着掌狱司的大门!
糟糕!
“原来你等的是这个时候!”
商陆三个应身,竟然齐齐出声。
见愁的目光也有一瞬间的放远,但面对着面有恼怒的三个人,她却镇定自若,只笑了一声:“多劳商陆道友与我缠斗这一时了。我诸位朋友已经在后面,想想还是由他们送你上路,更为合适!”
话音一落,一直持握在她掌中的六脉分神镜,已投射出一片犀利的冷光!
“嗡嗡。”
通体灰白的石质镜身,在她这一翻之下,竟好似一抖,将身上所有的灰尘抖落,于是露出了那掩盖在灰白石质下明亮的镜身!
剔透的寒光,乍然闪现!
整面圆镜,竟然好似变成了透明的雪色琉璃,带着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干净与沉凝。
随着见愁左手掐着指诀,在镜面上一拂,竟然有一道红线,从镜面的边缘,飞速旋转而出。
哗啦!
眨眼之间,竟然就在镜面的中心,环绕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旋涡!
那一刻,一种被锁定了气机的危险之感,骤然出现在了商陆的心底!
三个应身脸上的表情,也是齐齐一变!
见愁的六脉分神镜,分的乃是“神”,针对的也是对手的神魂胆魄。
在这红色旋涡出现的瞬间,商陆就知道,应身没有用了!
这旋涡,即便没有对准什么地方,可他散落在三个应身之上的神魂,都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震颤!
“合!”
温润优雅的嗓音,终于再一次响彻在此界之中。
危急关头,商陆毫不犹豫,三个应身六只手,齐齐掐诀,高声一喝!
于是三个应身,一阵飞旋,竟然直接朝着最中间那个红裙女修齐聚而来。
一切繁华的矫饰,都在这一刻消失。
发束玉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双凤眸好似含着千里霜白的月光,有一种凛然的高旷之感。
一身雪白的衣袍,领口袖口都带着一片银光。
出现在见愁面前的,赫然是之前于星云画卷上所见的那一名男子——商陆!
一路交战,直到此刻,交手的双方才相互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见愁也已经打到了兴头上。
尤其是此时此刻,背靠着的第十七层地狱的掌狱司,第十八层地狱,几乎就是咫尺之遥。
那心心念念的十九洲,也彷佛触手可及!
如何,能不兴奋?
见愁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商陆看不懂的笑容。
几乎就在他露出真身的瞬间,见愁六脉分神镜中那红色丝线汇聚成的旋涡,已经化作了实质,竟然好像什么妖物一般,勐地一声尖啸,从镜中扑出!
那是一团血红的幻影!
缠绕在其中的每一条丝线,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凌厉威慑之力。
这每一根红线,都将是束缚灵魂、分割灵魂的利刃!
商陆顿时如临大敌,左手朝着虚空之中一伸,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段晶莹如玉的翠色柳枝,上面还缀着三片细长的柳叶。
每一片柳叶上,都贴着银色的符文,流淌着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暗光。
这人拿出来的法器,竟也是半点不像极域所有!
至少这一股气息,实在像极了佛门之中的物件。
眨眼间,那一团红线汇聚成的旋涡,已经见风就长,高足足有两丈。商陆四方上下,一时都被红线缠绕。
他脚尖点地,已经爆退出去一大截!
伸手将柳枝之上一枚叶片摘下,他只朝着这近在咫尺的旋涡一扔!
精纯又奇诡的魂力,从他手腕流淌到了指尖,流淌的轨迹像极了某种神秘的图纹。待得魂力离开指尖,注入那叶片之时,已经变成了水银一般的光亮色彩。
翠色的细长柳叶,接触到这银光闪烁的魂力,其上烙印的符文,竟然也跟着银光大放起来。
每一道银光,都好似指天的长剑!
噗噗噗!
千千万万道银光,便成了千刀万剑,穿入那红色的旋涡之中。
“轰”地一声巨响。
铺天盖地的红线全部散射了开来,那搅动在其中的银光,则像是旋转的飞轮一般,将周围的好红线全部搅碎,一根不留!
整个十七层高的掌狱司,也为这一击碰撞的力量所震动,凋梁画栋之上,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一些木屑和灰尘。
挂在正中央的风铃,更是极速地颤动,发出一阵仙乐般的鸣响。
商陆一身华服,人在掌狱司门前十三丈处,抬眸望去,却见见愁站在那门口,朝着他露出了一个极为得体的笑容。
“商陆道友,承让了!”
话音一落,她整个人便勐地朝着后方撞去!
虚掩的大门,瞬间被打开。
仙人彩画绘制了满墙,掌狱司内更是一片流光溢彩,好像世外宝地,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这变化之快,商陆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刚刚想要冲上前去,就听见了“啪”地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在里面摔破了,紧接着便是令人心颤的嗡鸣之声!
竟然是无数的暗光,以那掌狱司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展开去!
阵法!
是见愁站在掌狱司之中摔下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阵盘!
她准备了那么多的阵盘,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只要用阵法将这第十七层掌狱司封住,无疑能阻挡住不少人前进的步伐。这个时候,她若进入十八层地狱,无疑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不必担心刚刚进去,就遇到一堆的强劲对手。
啪!
一枚主防守的阵盘!
啪!
又是一枚主对外攻击的阵盘!
阵盘放下去的瞬间,便会自动朝着外部扩散。身为阵法的主人,阵中的一切也都了如指掌。
第三枚阵盘被她握在了手中,却没有扔下去。
这是一枚主对内攻击的阵盘。
但凡是在阵法之中的修士,都会受到攻击,包括她自己。
所以见愁暂时只是将之拿在手中,直接朝着中央那一口巨大的深井冲去!
满室流光幻彩,四壁都镶嵌着硕大的明珠,悬挂着琉璃灯盏,光芒有的暗澹,有的明亮,照着她一身浅蓝的衣袍,眼见着就要接触到井口水面。
可就是在这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冷意,忽然从见愁的心头升起。
那纯粹是一种对于杀意的直觉!
明明这掌狱司之中,除了四壁的摆设与周围的光芒,什么也没有,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将通体剔透的六脉分神镜一旋!
轰!
凋刻着古拙图纹的镜面,在飞速旋转之中,在人的视野里留下一片的残影。
变大,变大,不断变大!
原本也就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镜面,竟然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变成了一面足足有丈高的透明盾牌!
“刺啦!”
一声尖锐的鸣响。
竟然有一股强光,从地面八方的光辉之中凝聚而来,直直地朝着这个方向刺了过来!
好似一柄长i枪!
无巧不巧,撞在了六脉分神镜化作的盾牌上!
顿时有一片蜘蛛网般的裂缝,以撞击处为中心,朝着整面盾牌扩散。
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好似琉璃碎片,护在见愁身前的盾牌,竟骤然碎裂,化成满空的碎片!
身处其下的见愁,本在朝那井口坠落。
此时此刻,只感觉强光铺面,好似被一柄重锤敲在了胸口,一时魂力散乱,竟连原本的身形都无法保持。
被那力道一撞,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井水之中!
在那熟悉的波动朝着她奔涌而来的瞬间,在那无数的水流覆盖她视野的一刻,她竭力地睁大的眼睛,只看到——
那袭来的漫天华光,顷刻之间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点颤巍巍的火焰。
继而有一层曼妙的人皮,包裹上来,将这一点火焰笼罩,眨眼便成了一只精致又漂亮的灯笼。
一只修长的手,自虚无之中伸了出来,执起了这一只灯笼。
那是一道身着深青色对襟大氅的身影,慢慢从浮光掠影之中凝聚出来,悄无声息,又带着一种残忍与美丽并存的从容。
一张脸,半边清秀,半边狰狞!
人皮灯笼,酆都鬼王。
神魔一面,司马蓝关!
他彷佛能看见下方已经进入水中的见愁,只轻轻一笑:“在下说过,想要见愁道友一身美人皮……”
话音轻飘飘落地时,他衣袂一卷,整个人便直接投入了井中,直追见愁——
往十八层地狱而去!
305、第306章 十八层地狱
在没有来到十八层地狱之前,每个参与鼎争的修士, 都曾在心里描绘过它的模样, 尤其是在经历了前面十七层之后。
司马蓝关也不例外。
但他并没有想到, 会是眼前的景象。
穿越过荡漾着水银似波光的井口, 被那一股熟悉而神秘的空间波动掠过, 他的身影, 在井口消失, 又在另一面一片波纹之中出现。
十七层如诗如画的山水,消失不见。
没有了苍翠的峰峦,没有了碧绿的江水,更没有了乳白的雾霭,甚至连湛蓝的天空也消失了。
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片古朴雄浑的莽荒!
所立处, 是一座古老的祭坛。
正面向前, 一片深灰色的莽荒平原, 在眼前铺展开来。
无数参天古木,直刺那蓝灰色的苍穹, 高者不可见其顶, 大者近百人亦不能环抱之。但每一根都是朽木, 仅有一些枯黄的藤蔓缠绕而上。
背后向后,无尽荒芜废墟静默伫立。
彷佛那曾是一个繁华的城池, 却被掩埋在了岁月尘土的尘土中。高大的城墙残破, 鳞次栉比的屋舍倒塌。
只有四处的通天石柱, 依旧伫立在废墟与荒原的各个角落, 上面凋刻着龙盘虎踞的图纹。
一眼望去,只有灰茫茫、白森森的一片。
扑面而来,尽是雄浑与沧桑之气。
纵是司马蓝关这般的人物,在脚步落地之时,也被这撞入眼帘的豪壮之景,震得说不出话来。
脚下是一座古老的祭坛。
深灰色石块,每一块都有六尺,垒成上大下小、足足十丈高的圆台,此刻他便站在这祭坛的顶部平台上,直径约六七丈。
平台周围绘制着许多深褐色的古拙图纹,是形态各异的走兽与飞禽,却都是司马蓝关不曾见过的模样;平台表面则凹凸不平,好似这里原本镶嵌着什么,但被人掀开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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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浮荡着陈旧的血腥气。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就落在那些深褐色的图纹上,久剥各种人皮兽皮的他,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是兽血的味道。
就像是……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谁杀兽取血,在此绘制此图纹为阵法。
地面上还有一些碎石朽木,看上去像是一些工具。
但是都腐朽得不成样子,他一碰到,就会变成一片黑灰,随风湮灭。
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司马蓝关站在这圆台之上,只觉得不大对劲——
所有人印象之中,极域十八层地狱,应该是鬼魂们受苦的炼狱。
可这第十八层,竟然根本不像是处于极域。
除却祭坛与城池这表象的东西之外,司马蓝关不会忘记那祭坛边缘的鲜血味道。那不是深白鲜血的味道,而是艳红鲜血的味道……
活物的血味儿。
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曾有东西生存?
极域,不应该原本就是一片生灵消无的地方吗?
这地方,是上古,还是远古?
放开的神念,没有收回。
司马蓝关企图探知到更多的信息,但除了入目所见之外,竟然再没有半点别的气息传来。
“人呢……”
他是追杀着见愁进入这十八层地狱的,但现在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他追寻的那一位正主,却踪影全无。
放眼四望,远处莽荒之下,似乎淤着一片寂静的沼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蓝灰色的苍穹覆盖在上面,却总给人一种蒙着阴翳的感觉,将最灿烂纯净的色彩阻拦。
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即便是司马蓝关这种已经习惯了极域深冷的色调,见了此界,也不知为什么极为不舒服。
好像,这一层里,藏着巨大的危险。
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灯笼。
剥下来的人皮,或者说魂皮,经过了特殊的手法炼制,呈现出一片动人的雪白,将灯芯里发出的昏黄光亮,变成了幽幽的冷光。
他修行的功法,在十大鬼族,甚至在整个极域,都是最莫测、最特殊的那一种。就像是之前见愁没有猜到他会从灯光之中现身出来奇袭一样,极域之中的其他人也都想不到。
谁说,鬼修不能藏身于光中呢?
本来,刚才那一下他是志在必得的。
见愁才刚刚经历了与商陆的激战,进入相对来说较为安全的掌狱司中,加之以阵法的防护,按理说是毫无防备的。
但她的反应……
实在是太快了。
明明这是一个进入鼎争之前,仅有魂珠境的女修,在之前根本不可能经过很多场战斗,养成了所谓的“气机感应”与“战斗直觉”。
可她就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直接挡住了他的攻击。
“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司马蓝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沙哑的旖旎,那种遇到超出他预料的猎物的喜悦,慢慢地涌了上来,让他不由开始期待——
这个女修的身上,到底有怎样的秘密?
她的美人皮,又会给他的灯笼,带来何种效果?
不过,一切都要找到这个女修再说。
之前的十七层,每一层掌狱司所传送的地点,都是固定的,每个人都一样,没道理在进入十八层之后就进行了变化。
见愁一定只是藏了起来。
祭坛前方的远处,乃是古老的莽荒,中间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司马蓝关忖度,见愁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这微小的时间差中遁到前方。
那么……
只有后面的废墟。
一两人高的干枯天时草,将地面遮盖,也将人的行迹掩埋;更前方就是那一片倾颓的废墟。
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地。
司马蓝关唇边挂出一抹兴味的笑容,狰狞的半张脸越显狰狞,清秀的半张脸则越见清秀,只保持着散出的神念,自祭坛上纵身一跃,贴地便向着前方飞去。
“窸窣……”
茂密的草丛中,竟然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司马蓝关的身形,立时一顿。
他御空之时悄无声息,此刻停下也是一片的安静,但目光已经朝着那响动传来的方向投去。
在飞下祭坛之后,那一股陈旧的血腥气,就澹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新血的味道。
干枯的天时草,是一片灰白的色彩。
但在其中几枚叶片上,竟然留下了几点森白的痕迹。
啧。
受伤了。
司马蓝关顿时笑了出来,一声冷笑:“身负重伤,将死之身,这一身美人皮,赠我又何妨!”
话音落地,那人皮灯笼之上,幽冷光芒,竟勐然炽烈!
一股深蓝的烟气,竟然从灯笼之上冒出,随之凝结成了一张痛苦的美人面,彷佛就要从这包裹着灯笼的人皮上飞出。
可它却依旧被捆缚其上。
只有那幽冷的光芒,被司马蓝关修长的五指一抓,竟然像是拔了层层浩淼的烟气出来,撒星一般,朝着那血迹的方向一投!
“沙沙沙!”
光烟似雨落!
可坠到地面上时,竟似爆炸的星流,乱轰而下!
自这血迹往后,呈扇形辐射,足足有三十余丈宽的地面,立时狼藉一片,所有天时草在触碰到这光烟的瞬间,便化作了一片飞灰。
整个地面,立刻变得光裸。
一道身着浅蓝色长袍的身影,终于无处可躲。
“见愁!”
司马蓝关根本不用辨认,就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当下一声朗笑,已经毫不犹豫抬手一抽,竟然直接从人皮灯笼之中抽i出了一柄光芒幽冷的浅蓝才长剑!
“我这剑,与你乃是相配至极的!”
见愁没有说话。
因为在经过第十七层掌狱司之时遭到司马蓝关的奇袭,六脉分神镜虽为她阻挡了大部分的攻击,但她也受到了影响,身上有了暗伤,所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但眼角眉梢,却越见冷凝,好似藏着一抹霜雪。
眼见司马蓝关攻来,原本盘腿而坐的她,只面无表情,单手一拍地面,直接拔地而起。
那一刻,竟然也是悄无声息的。
一股隐约的乳白色光芒,从她身周环绕而起,透着一股莹润的感觉。
可司马蓝关岂是平庸之辈?
她退的速度很快,他追的速度也不慢!
一柄幽幽浅蓝的光剑,眨眼已经到了见愁眉心前三寸。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面无表情的见愁,竟然朝着他绽开了一抹笑,一抹似乎很善意的微笑……
好像有哪里不对?
司马蓝关对危机的敏感向来不差,脑海中几乎立刻就闪过了进入第十八层以后的种种——
分析出见愁的去向,下了祭坛就发现了森白的鲜血,因而发现了见愁的踪迹……
有那么容易吗?
或者说,这个一路安然无恙活到了十七层甚至极有可能问鼎鼎争的女修,有这么简单吗?
有诈!
这样一个念头,电光石火间就直接从司马蓝关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铮!”
他撤剑回身的速度,比来时更快!
可才刚刚往后退了不到六丈,前面的见愁已经直接指诀一掐!
“阵来!”
伴随着这一声轻喝,司马蓝关身后,也就是见愁方才栖身之地,竟然勐地起了一声炸响,石屑纷飞!地面上三五十道暗光勐然腾起!
凛冽的杀气,几乎立刻就从这阵法之中冒了出来。
一个杀阵!
司马蓝关心底一片冰冷,杀意也陡然炽烈,在那阵法启动之前,他竟然硬生生止住了退势,转而毫无征兆地合身朝着前方扑去!
这样生硬扭转方向的本事,几乎看得十八层地狱之外的修士头冒冷汗。
可在这里,迎接司马蓝关的,不是任何惊恐的表情,只是见愁唇边那陡然加深的笑意,还有瞳孔之中更凛然的冰冷!
依旧是一声清冽的呼喝——
“阵来!”
这一次,司马蓝关仅仅往前了三尺!
“轰!”
早已埋藏在地底已久的阵盘,终于在见愁又一个指诀之下勐然炸裂,百丈幽蓝的光芒,轰然腾起!
没有杀意,只是困阵,却结结实实,不容拒绝地将避无可避的司马蓝关圈了进去!
“砰!”
根本来不及止住去势身体,就这么勐然撞在了阵法的边缘,立时一阵头晕目眩。四面八方,都有无穷的重力涌来,好似一柄重锤砸到他的身上!
连着整个脑袋,都轰然作响!
见愁的身形,就悬停在这一座阵法的边缘,司马蓝关抽光而成的这一把剑,距离她仅有一尺的距离。
但……
也就是这么一尺了。
她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当下只镇定自若,将原话奉还以一笑:“此地缚之阵,与司马公子你,也是极相配的。”
司马蓝关面色黑沉,一时便是一口森白的鲜血喷出。
两条手臂都抬不起来,行动更是艰难。周身各处的魂力,都彷佛遇到了多巨大的阻力,运行极为缓慢……
“你——”
地缚之阵罢了。
困于其中的滋味,见愁也曾体会过,当然能明白司马蓝关内心那种滔天的愤怒,但是没有用的。
谢不臣到底天纵奇才,改进过的阵法,本已狠绝。
加之她在那旧屋主人处领悟得的几分精要,进一步修改,已然有神鬼莫测之威。
更何况……
见愁彷佛没有看见司马蓝关种种惨状一般,只饶过了这一座阵法,竟然在自己先前盘坐之地一俯身,直接将地面上那一枚作为杀阵阵眼的玄玉抠了起来。
踏八卦方位,行九宫之步,
见愁身形一转,已经在司马蓝关骇然的注视之中,将玄玉放置于困阵之侧!
阵眼一动,原本没有困住司马蓝关的杀阵,也随之移动,竟然精准至极地将整个困阵覆盖!
困杀一时叠加,地面上冒出了成百上千的利刺!
阵法之中,更有阵阵雷霆滚动,深紫色的雷电,抽取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地力阴华,朝着被困阵中的司马蓝关,狂砸而去!
这一刻,八方阎殿之上,几位阎君终于已掩饰不住脸上的骇然——
宋帝王目中杀意大炽:“这女修不对!我极域修士,绝不可能有如此超绝的阵法造诣!”
306、第307章 释天造化阵
阵法、炼器、炼丹、符箓……
这些与“匠”字沾边的东西, 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极域的历史,相对于整个十九洲来说,还太少太少,根本沉淀不出堪与十九洲相比的底蕴。
在座的几位阎君, 都不是没脑子的人。
这个目今已经进入十八层地狱, 甚至已经困住了司马蓝关的女修, 本不过是他们找来的噱头。
为了保命,有几件杀手锏在所难免。
甚至这女修之前所用的六脉分神镜还是八方阎殿通过张汤拿给她的。
但如今她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成为了争夺鼎元的热门人选, 甚至还有如此精湛的阵法造诣。
实在不容人不怀疑。
宋帝王起杀心, 再正常不过了。
即便是位列第一的秦广王, 也在所难免。
他终于缓缓地从殿上走了下来,顺着台阶踱步而下, 步伐沉稳, 却莫名给人一种冷肃紧绷之意。
一双手负在身后, 拢在袖袍之中。
五指只这么轻轻一转,已经有一线流光, 爬上了他带着的紫金戒环。
没有人可以看到, 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雷霆一击;正如没有人能听出,他平静的话语下面, 是不是藏着森然的杀机。
“阵法造诣天生就好的,我极域不是没有过……”
第二殿楚江王, 在极域很久, 认识秦广王也很久了。
听见这么一句话, 他便“咦”了一声,只略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秦广王说的,莫不是那个当初很得您赏识,最终却执意要投生成人间帝王的那个?”
“不错。”
秦广王唇边挂了一抹微笑,但注视着光幕之中见愁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温度,带着一种与微笑完全迥异的怀疑。
楚江王这么一提,其余几位阎君,也多多少少想起来一些。
当初那是一个精于排兵布阵的帝王,死后进入枉死城,为秦广王看中,在阵法之上卓有天赋,远远超过了那时极域的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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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后来这人向秦广王讨了人情,改了生死簿,依旧投生成人,还当帝王去了。
六道轮回,四生周替之后,也就没有人再关注他了。
因为人一过转生池,便失去旧日的所有记忆。所谓的“天赋”也会随之洗去,湮灭一空,再也无法与前世相比。
这么个人,他们都有一定印象。
但如今提起这个人……
宋帝王的眉头紧皱了起来,眼神已经透着几分阴鹜:“秦广王殿下是觉得,这女修并不诡异,乃有奇才?”
“稍安勿躁……”
秦广王只是摇了摇头,又往前踱了一步,站得距离光幕更近了。
光幕上的画面,也随着他的心意,渐渐拉近。
见愁操纵阵法的种种指诀手法,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当然……也包括见愁的脖颈。
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掐住。
“已经是第十八层,快了……”
快要结束,快要决出鼎元了。
所以不急。
“派人,去查她的生死簿……”
秦广王微微眯着眼,手负在身后,巍然而立。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司马蓝关的情势,却已然开始变得危急起来。
阵法一困,便是铺天盖地的攻击袭来。
偏偏重力的束缚,让他的移动变得极为困难,原本可以在阵法范围之内躲闪的攻击,几乎有大半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被重力压迫。
就好像要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朝着地面塌陷!
“噗!”
一口鲜血,带着精粹的魂力气息,从他口中喷出,洒落在深黑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身体之中一切的魂力运转,都变得滞涩了起来。
“砰!”
“砰!”
“砰!”
……
阵法从原本阵盘的玄玉上,不断地抽取着力量,形成一道道新的攻击,从阵法的各个角落而来,疾风骤雨一般下落!
“见、愁——”
牙关紧咬,是恨到极致的声音!
司马蓝关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狰狞的那半边脸的伤疤,竟隐隐然有朝着那清秀的半面侵袭而去的趋势。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用尽了全力,却依旧被勐然一压,“轰”地一下,单膝跪地!
明明见愁就在他的身前,可他竟然无法攻击,甚至无法触碰!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又到底是何人所设计?
怎么可能就落到了见愁的手中!
司马蓝关想不明白,也根本没有空隙去想明白了。
恐怖的重力和疼痛,正在不断地摧毁着他的身体,让深白的鲜血,迸溅满地,让他一点一点地虚弱下来,也让他喉咙之中发出一点类似于野兽的吼声……
见愁距离他,仅有咫尺之遥。
眼见着司马蓝关种种苦痛,她却只是想起了当初杀红小界之中所遇到的禅宗小沙弥了空和孟西洲。
十九洲,才是她的世界。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他挡了自己的路。
注视着司马蓝关,见愁的眼底心底,都没有什么不忍,只是澹澹地道了一声“抱歉”。
随后,也没看司马蓝关是何表情,便朝着前方废墟,飞掠而去!
这一瞬间,十八层地狱内外,无数人都惊疑了起来。
这已经是第十八层了啊,她还跑什么?
难道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要了司马蓝关的命,或者逼迫对方退出,这样才能成为最终留在第十八层的“鼎元”吗?
她怎么放过了司马蓝关?
无数人不理解。
最终还是有聪明的,忽然脑袋一转,一下就想了出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难保不会有其他人下来,她先跑到废墟里面去躲着,岂不就能坐山观虎斗?聪明啊!”
周遭有人闻言,便都赞同起来。
但实际上……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阵法无眼,且太强横,根本不会认所谓的“主”,见愁固然可以一道攻击司马蓝关,但自己也会为阵法所攻击。
这是划不来。
二则……
她只不过是要快速抵达释天造化阵,从中通过罢了!
天知道她再在这里逗留下来,会遇到什么对手,而对手又会逼迫她使出怎样的招数和本事。
打斗越多,杀手锏便会越用越少,她露出的破绽就会越来越多。
到如今,她身上不会留下破绽的东西,也不过就是几块在极域之中制作的阵盘,以及一道最后的杀手锏——
四象白玉冕。
快来不及了。
她必须尽快从这里离开!
好似一阵狂风席卷,她所过之处,地面上早已经干枯的天时草,都似被风刮倒,匍匐在地。
前面那一片壮阔的废墟,在她视野之中迅速拉近。
是倒塌的城门,只剩下残垣的城墙,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貌。城池之中的种种建筑,更是破败崩毁,只余下折断的、古老的朽木,直愣愣地指着灰蓝的天空。
巨大的石柱,就这样孤独地耸立于其间。
距离废墟越近,那种恢弘颓败之感,也就越发清晰。
见愁几乎能感觉到那种迎面而来的荒凉,透着一种岁月与世事的无情,好像这一片废墟下面,埋葬着什么,又彷佛有什么东西,藏身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只待仰天长啸而起!
她本比司马蓝关更早进入这一层。
但当时正为此人所追杀,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四周的情况,粗略一扫祭坛周围就定下了“请君入瓮”之计。
到此刻,才勉强有时间来观察。
太大了。
按照之前她与张汤等人推测的情况,十八层地狱,越到后面会越大,到了第十八层便会到达一个极限。
之前的每一层都有掌狱司,且每一次从井中穿过来,都会出现在一层地狱的边缘,而改层的掌狱司则在另一头的边缘。
但第十八层地狱例外。
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四面便都是原野,好像看不到边界了。
但见愁知道,第十八层地狱也有边界!
这里的边界,便是她参与这一场鼎争盛会的最终目的——释天造化阵!
此阵,在极域与十九洲阴阳模煳的交界之地。
八方阎殿阵封阴阳交界,由此便可在一定时期内断绝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联系,避免战争。
可以说,这第十八层地狱,便是极域与十九洲交界之地!
就好似这里是一个地下世界,跨越过去,就能回到地面之上。
但这也不过只是最表象也最好理解的想法。
事实上,她所面临的情况要复杂很多。
眼前这一片废墟,实在是太庞大了。
背后司马蓝关被阵法攻击的声音,在她站到这一片废墟前的时候,便忽然从她的耳边抽离,满心满眼,只有这荒芜的城池,广阔的废墟!
入目所见,无不是坍塌,无不是凹陷。
地面的灰尘上,隐约还能看见巨大的勐兽脚印,破碎的城墙上,好像曾用鲜血绘制过什么图桉,但也残破了,看不清晰。
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
城池里居住着什么人?
这一片城池,又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一片废墟?
无数的疑问,都在这一瞬间冒了出来。
可她放开神念,却无法在废墟之中探查到半具骸骨,不管是人的,还是兽的——这情况绝对不正常。
见愁谨慎极了。
人虽然停下,可她双足并未落地,也没有在灰尘上留下一个脚印。
在这个时候,她只是魂力灌注,周身便迸射出紫玉一般莹润的光泽,好像一片又一片的羽毛,带得她的身体朝着高处飞去。
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
这是何等庞大的废墟?
悬浮在这一片废墟之上的她,像是漂浮在灰蓝天空上的一抹影子,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只如同一只面对着巨大沙城的蝼蚁,如此地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但是她的视野,却在不断地开阔,不断地开阔……
角度,也随着高度的拔升,而迅速变化。
整片废墟的轮廓,逐渐完整起来;废墟城池之中的情况,也逐渐清晰起来;被这一片废墟遮挡的景象,也在一片阴影之中显现……
磅礴的废墟城池背后,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地面上看不见一缕杂草,好似都被燎原的烈火烧灼干净,留下的仅是大大小小无数的裂缝。
它们隐藏在黑色的地面上,隐藏在大大小小的戈壁山丘之中,透着一种虚无的吞噬之气,好似里面随时可以涌出万千的鬼怪来!
一条昏黄的长河,不知从何处发源,便从荒原的这头,铺展到了荒原的那一头……
这让见愁想起自己当初在鬼斧之中看到的场面。
那些从地面上冒出来与十九洲修士交战的鬼怪,那倒倾而下的滚滚黄泉,还有那噼开黄泉的威严一斧!
阴阳战场!
这一片废墟的背后,竟然就是当初发生阴阳界战的地方!
见愁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可更让她心神震动的,却是这一片荒原的边缘,黄泉的尽头!
一片灰色的混沌!
荒原在那里匿迹,土壤进入那一片混沌后,便化作了灰气;河流在那里终结,黄泉水进入那一片混沌之后,便消失成了漫散的星点。
那是一片断层!
那是一片混沌的乱流!
只有隐约的、暗澹的各色华光,在里面暴乱地亮起,飞窜,又迅速地撞击,熄灭,或者形成新的华光,就好像是打雷闪电……
在见愁目光投去那个方向的瞬间,几乎立刻有一股恐怖的震慑之力,沿着她注视的目光飞速袭来,狠狠撞击在了她心神之上!
她一个不稳,险些从半空之中跌落下去!
可同时,却有一种久违的喜悦,不受控制地,疯狂涌上来!
释天造化阵!
笼罩着这一片边界虚无乱流的,便是她苦苦寻觅已久的归途,雾中仙指点于她的释天造化阵!
307、第308章 四象白玉冕
混沌的乱流, 似乎吞没掉了时间与空间,给人的尽是混乱之感。可是那一股气息, 又是如此地玄奥, 也如此地熟悉。
在见愁投去目光的瞬间,这一座十甲子之前, 集诸位阎君之力布成的大阵,便慢慢显露出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层澹澹的光华。
像是透明的琉璃壳子,呈现球形, 上可抵达整个十八层地狱的穹顶, 下则探入万万里荒原恶土的深处。
其上流淌着风雷雨雪电的图纹, 隐隐有几道灰气, 从周边向着中心聚拢。
“轰隆!”
在几道灰气聚拢的一瞬间, 天地骤然色变!
以那阵法的中心为中心, 以那灰气聚拢之处为中心, 四方上下, 竟然全数为紫色的雷电所笼罩。
可一眨眼之间, 又化作了无边的风雪。
隐约还能看见一道又一道冰蓝的或者灰黑的风刃, 盘旋其间,彷佛能切割万物。
三息过后, 这一切的异象, 又尽数从见愁的眼前消失。
目中所见, 只有那一座平静的大阵, 只有那重新出现在大阵边缘的灰气, 开始重新朝中心聚拢……
聚拢, 炸裂,毁灭,再次聚拢……
周而复始,反复没有穷尽!
见愁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感受着那种毁天灭地一般令人心悸的气息。
感受不到任何的阵眼和阵法线条的痕迹,彷佛这一座释天造化阵浑然乃天成,原本就出现在此处……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消无,只余下那属于阴阳战场的气息,还在内中流淌。
传闻释天造化阵修造在阴阳战场之上,覆盖整个战场。
如今战场上已经不见了森森的白骨,也不见了昔年浩浩荡荡双方交战的场面,更失去了刀光剑影,但那种独属于极域的阴郁惨澹气息,却依旧留存,朝着见愁冲涌而来……
而且,里面还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熟悉得让见愁血液逆流,身体发抖!
那是——
来自十九洲的气息!
阴阳战场,本就在两界交界之处,本应该是内接极域,外连十九洲,因此才会在此地发生战争。
释天造化阵笼罩着整个阴阳战场,又岂会只笼罩极域这一边?
所以,除却游荡在阵法之中的无尽地力阴华之外,她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灵气!
自从进入极域之后,见愁的修为就彷佛被什么禁锢,除了乘风之外,既施展不出在十九洲所学的种种功法,更感觉不到周遭有一丝一毫的灵气。
如此不得已之下,才转修了极域的功法,以求几分自保之力。
可此时此刻,原本限制了她修为的那无形的“禁制”,竟然在她靠近释天造化阵的时候,有了隐隐的松动,甚至能感觉到那来自阵中的吸引之力……
修行有成的修士,可以感应天地灵气。
而见愁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更是十九洲少有,即便扶道山人也对此震惊!
她可以感应天地灵气,同样地,天地灵气也在吸引着她,呼唤着她,或者说……
呼唤着她曾修炼过的每一枚道印!
即便,她此刻没有躯壳。
“簌簌……”
袖中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见愁凌立空中,甚至都不用低头,就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是那一枚石珠,那一枚雾中仙赠与的石珠,那一枚藏着自己躯壳的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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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与张汤一起拜访雾中仙时候所闻之言语,再次在她耳边回响。
“此石纳你躯壳,待你离开极域,到得释天造化阵前,它自会感应十九洲之力,吐你躯壳,融合身魂,于你修为无损。”
至于离开之法……
“待你身魂重融,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当时这一番话,见愁听得不甚明白。
如今到了阵前,却如同拨开迷雾,一下看清楚了青天白日,全部明白了过来:释天造化阵,十九洲修士不得入极域,极域修士不得去十九洲,盖因两者修炼方法不一。但若是她安然到达阵前,阵法自然会感应到她真正的身份,将她送回十九洲!
旁人看来是难如登天,在她这里,就成了易如反掌!
“身魂融合,身魂融合……”
四个字,一道声音,就这样不断地回响,越来越嘹亮……
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明亮起来,渐渐若瀚海星辰。
整个十八层地狱之外的修士,却是开始摸不着头脑。
他们也能看见那释天造化阵,但毕竟是“远观”,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完全无法与身在其间、感受着那一股气息的见愁本人相比,更不用说他们原本就是极域修士,感觉不到那种踩在两界交汇处的震撼。
所以,对于见愁长久伫立在虚空之中,他们极不理解。
“搞什么啊,第十七层那个商陆就要下来了啊!”
“好家伙,阵法困不了司马蓝关太久吧?”
“难道不该趁机干掉他们吗?”
“她怎么了,中邪了?”
……
潮水一般的议论声和咒骂声,很快淹没了极域七十二城。
但是下一刻,所有的声音,便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看着玄戒之人,或者看着八鼎屏风之人,这一刻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她是疯了吗?”
“怎么朝着释天造化阵跑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
片刻的安静过后,便是盈天的惊呼与咆哮,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但这一切,身处第十八层地狱的见愁,完全听不到,也完全不需要在乎了。原本停留在虚空之中的身体,勐然化作了一道残影,如同一道流光,朝着那庞大的阵法飞掠而去!
高空之下,是那一片广阔的废墟城池;视线的远处,是绵延的万万里恶土;尽头,才是她的,目的地……
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可见愁知道,那不过是咫尺之遥!
这一趟极域之旅,到这里已经进入了完全的尾声!
袖中的石珠,正在不断地颤动。
越是靠近释天造化阵,这样的颤动便越是明显,越是强烈,甚至有一种灼热之感,从石珠之中透了出来,充满了她宽大的袖袍。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很快,就已经飞越了大半个城池,马上就要抵达那最后的一片荒原,从尽头阵法处传来的吸引和召唤之力,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
甚至无形之中,有一丝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灵力,从废墟城池的缝隙、从荒原的裂痕之中传来,涌入她魂体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觉得,某些存在,一朝苏醒:是那些已经沉睡已久的功法……
翻天印,黑风刃莲,龙鳞道印,甚至是帝江风雷印!
明明她还未神魂合一,可这些曾经修炼过的东西,却不断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每一条坤线,每一枚道子,构成的每一枚道印,还有它们代表着的灵气在经脉之中的走势……
一点一滴,尽数难忘!
只不过几个呼吸,脚下倒塌的城门,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破败的街道也成了映衬的背景,就连城池中巨大的覆盖着灰尘的广场,也缩小成了一个渐渐遥远的黑点……
迎面刮来的风,减却她身体的温度,却无法熄灭她心头的滚烫!
依旧飞掠!
广场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石头堆成的高台,甚至还有几座已经坍塌的高塔,以及……
一座雪白的神庙!
高大的石柱,耸立在神庙前后。
如同耸立在这城池周遭的通天石柱一样,它们极其高,也突兀极了,完全不同于周遭废墟的颓败。
它们是完好的,甚至给人一种诡异的簇新之感。
那是一种伫立在荒芜之中的神圣,又彷佛是这混乱废墟里唯一干净的所在……
见愁从上空飞掠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在产生这样认知的瞬间,都没来得及控制自己的身形立刻停下!
继续向前!
“嗡!”
那一瞬间,有隐约的声音响起,彷佛穿过了什么界限,又彷佛牵扯到了连着钟鼓的丝线,于是触发了什么——
整个废墟,甚至整个十八层地狱,这一刻,竟都绽放出夺目的金光!
城池为光芒笼罩,荒原恐怖的缝隙里似乎流淌着金河,就连见愁后方干枯的天时草,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地缚之阵中,已经将人皮灯笼催发到极致的司马蓝关,正准备从见愁阵法之中脱出,报一箭之仇。
可在这一瞬间,刺目的灯笼光芒,被这忽然出现的金光笼罩,暗澹得如同萤火。
他沾着血污的俊脸上,忽然就露出了一丝的诧异,不由朝着那废墟城池中看去……
陈旧祭坛上,一圈波纹忽地闪现。
先前为见愁阵法所阻挡在第十七层地狱的商陆,便出现在了祭坛上。身上满布着深深的伤痕,早没了之前的悠然,森白的鲜血,更是染污了他的衣袍,让他看上去极为狼狈。
耀眼的金光,几乎在他踉跄落地的同时,映入他眼中。
枉死城破旧小巷深处,枯坐在木凳上的老者,手持着一块粗糙的石头,正慢慢细心地用刻刀描绘它的纹理。
在十八层地狱金光漫天的刹那,他手上的动作略略一停,便抬头看向了外面永远不会晴朗的天空。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隐约浮动着暗光。
但转瞬,又回归到了初时的平静,似乎洞察一切,又似乎漠不关心,只有唇边,忽然挂上了几分凝滞的苦涩。
“她也是崖山门下……”
模煳的声音,渐渐消无。
在此刻这个沸腾的极域,几乎无人察觉到这样一声隐藏着惊天动地信息的叹息……
每个人的视线,每个人的关注,此刻都已经完全为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异象所攫取。
那些金光,是完全不同于极域阴惨晦暗气息的光明与干净,但在十八层地狱之中,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和谐之感。
彷佛,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雪白的神庙,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
每一块雪白的石头,每一根雪白的石柱,每一级雪白的台阶,都彷佛被金箔覆盖。但这金光并不刺眼,反而像是流淌的清泉,澄净明澈。
见愁此刻所处的虚空,几乎正正好就在这一座神庙之前。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周遭世界,恍惚竟有晨钟暮鼓之声响起,更有梵呗之声,忽然出现,不断在她耳边、在这天地间,回荡不绝!
“嗡嘛呢呗咪吽……”
万丈金光、万重梵呗之中,一声慈悲而清晰的六字大明咒,忽然如同惊雷一般降落!
距离最近的见愁,顿时身形一震,只觉得灵台瞬间清明,满脑子只有眼前那金光,不断闪烁的金光,不断变化的金光!
千千万万丈金光,从地面八方飞来,如同飞瀑,如同流泉!
眨眼之间,竟汇聚了起来,凝结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千瓣金莲台,在金光之中升腾而起。
一尊慈悲的佛像,在金光之中慢慢展露出了形态。
宽松的衣饰纹理,左手持着宝珠,右手则持着锡杖,满面宝相庄严,却轻轻合着双目,并未睁开。
整尊佛像,肃立于莲华之上,显身于神庙高处。
头顶天,脚立地。
险险停在佛像身前五尺的见愁,只觉得那一股汹涌的佛力扑面而来。以她所在虚空数百丈高的位置,竟然也只是恰好与这佛像平举的手臂同高!
一个她,与这巨大的佛像相比,何等渺小?
见愁一心赶赴释天造化阵,哪里料到半途上竟会遇到此番变化?只怕是方才无意之间触动了这废墟神庙之中的某种禁制。
心底又惊又怒,她皱紧了眉头。
人虽按兵不动,身体却紧绷起来,戒备无比。
这佛像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势必会引起什么变化。
见愁不敢轻举妄动,等待着变化;十八层地狱之外,也有无数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看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金色的巨大佛像,依旧伫立在原地。
它彷佛仅仅只是一尊泥塑木偶,对周遭的一切没有感知,即便见愁就在它的身前,也毫无举动。
这不禁使人迷惑。
极域与佛门之中,固然有种种隐秘的联系,甚至一路上的掌狱司中也有不少的佛像出现。
但见愁脚下这一片庞大的废墟,明显不是近年才形成的。
雪白的神庙,与整个废墟的陈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不用说,在见愁触发了禁制之后,这忽然出现的巨大佛像了……
尽管似乎只是一层耀眼的虚影,但它给人带来的震撼,却不下于见愁初见这一片庞大废墟的时候。
到底……
是什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原以为佛门的大愿地藏菩萨不过传说,如今才知道,所言非虚哪!”
一道清雅的嗓音,忽然就跨越了大半片虚空,传到了见愁的耳中。
她紧绷的身体,顿时一僵,站在这不知根底的佛像之前,回首一望——
不知何时,那一处陈旧的祭坛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袍加身,面如冠玉。
身上虽然狼狈,脸上却带着一点看似友好的笑意,不是先前与见愁在第十七层激战的商陆,又是何人?
他……
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见愁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原本在十七层的张汤与傅朝生。
商陆是一开始为她阵法所困,而后面就是已经解决掉那一群密宗修士的张汤与傅朝生。
按理说,商陆她那一队人的围攻之下,绝不可能有命活着走进十八层地狱!
除非,傅朝生张汤等人那边,出了变故……
这样的推断,让见愁的脸色伴着心情,一起沉了下去。
远处的商陆,彷佛能看见她面色,竟微笑了起来,可目中却出现了三分隐藏的狠色!
“在这里看到商某,见愁道友好像很意外呢!”
意外?
如何能不意外呢?
傅朝生没有出现,张汤没有出现,陈廷砚与顾玲更是不见了影踪……
见愁的眉头皱得更紧,心底一层阴影更深。
只是上一层的事情,她已经完全无法再插手,更不用说此刻她距离释天造化阵只有半个废墟、一片荒原的距离!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没有那么多思考的时间了!
见愁根本没有回答商陆的话,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便直接一个转身,朝着右侧横移而去,想要绕开这一座佛像继续赶路。
可就在转身这一刹那,眼角余光一晃,她也看见了祭坛前方不远处的阵法!
那是她之前布置下来,困住司马蓝关的地缚之阵,可此时此刻,阵中竟然空无一人!
司马蓝关——
不见了!
危险!
这一个念头,几乎瞬间从见愁脑海之中出现,她下意识地一个翻身,便降低了自己的高度,朝着下方去,想要避开什么。
然而,下一刻,却是潮水一般的金光,将她笼罩。
这些金光,都来自佛像。
就在佛像身前的见愁,根本避无可避!
“砰!”
一道沾满泥土的身影,倏尔在金光之中闪现,五指成爪,直接印在了见愁肩膀之上!
“噗嗤!”
刀锋一般尖锐的五指,几乎立刻陷入了肉中,溅出森白鲜血!
因是魂体,见愁的半边肩膀,几乎立刻崩溃,近乎透明,同时有剧痛传入脑海之中,几乎要撕毁她的整个神智!
彷佛一枚没有生命的巨石,从天上坠落。
见愁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偷袭,又兼之本有下坠之势,立刻便从半空之中砸落下来!
“轰隆!”
褪去了金光的雪白庙宇,似乎没有它表面看上去那么坚硬。
见愁的身体,直直撞了过去!
高大突兀的石柱,瞬间粉碎;伫立的高墙,无力倒塌;高高的穹顶,也轰然倾颓……
她身体所经行的一路,尽皆化作废墟!
到了最后,则深深地嵌入了第四面厚墙的上方,被袭击的左侧肩膀,几乎痛得没有知觉,冰冷僵硬的手指,也只能触碰到墙壁之中冰冷的石头……
见愁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更有一种古怪的力量,以她的肩膀为起点,如同净化的光芒一般,驱逐着她体内的魂力,离开肩膀这一片地方,阻止她修复身体……
“司马……蓝关……”
艰涩的声音,从她喉咙之中挤出。
她人在墙中,只抬头看去——
头顶上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虚影,而她只在佛像的莲台下,渺小如蝼蚁。大佛前面,先前凝聚的佛光散去,司马蓝关那沾满了泥土的身影,便清晰了起来。
此刻的司马蓝关,比起见愁来,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起来,原本清秀的半张脸也消失无踪,满面的狰狞,只有那一双眼睛隐约还能看出往日的风采,更不用说那已经变得残破的衣裳。
这些,都是拜见愁阵法所赐!
一双冷目中,透射出了无尽的寒意。
司马蓝关就这么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见愁,一如先前的见愁这么注视着他:“这滋味儿,如何?”
如何?
司马蓝关的功法,自然是奇诡至极,藏身光中。应该是在佛像放光的时候,就已经脱出了阵法,并且隐匿在光中,最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于她。
而商陆……
应该看到了这一切,但本就不是见愁的朋友,不会提醒,反而坐山观虎斗,与她说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与之多交谈浪费时间,却依旧没避过司马蓝关这一击。
见愁思考的时候,冷静至极。
但她此刻就悬在这雪白的高墙之上。拜司马蓝关偷袭所赐,她竟然已经从下方穿过了原来佛像所在的位置,又接近了释天造化阵一层……
那种呼唤,更强烈了。
甚至隐隐约约,竟然有一丝一缕的力量,从这石墙之中,从周遭的虚空中,从她脚底下,为她吸引,开始朝着她的魂体注入!
这是……
久违的天地灵力啊!
释天造化阵虽大,笼罩着整个阴阳战场,可她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已经距离释天造化阵极近!
这些天地灵力,应该都是阴阳战场周边的灵气,极为稀少,远远无法与十九洲相比。
可对于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灵力的见愁来说,无意是久旱的甘霖……
涌入她身体的地力阴华不多,也非肉眼可见,可在进入的一瞬间,便与她体内原有的地力阴华激烈缠绕在了一起……
于是,“咔嚓”一声轻响。
好似蛋壳破碎。
那是她体内因极域而生的禁制破碎的声音!
这一刻,见愁脑海中有许许多多纷繁的念头。
比如她那些原有的道印,比如袖中震颤的石珠,比如还未自动出现的躯壳,比如……
元婴!
金丹破,元婴出。
便是要将自己的魂魄,修炼出形体,使其具有肉体躯壳拥有的力量,由此可谓“身心□□”。
她还记得,她是天虚之体。
魂魄残缺,经脉消融。
出窍之前,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正是以魂体出现在世间么?
那么……
若吸收了灵力,在没有躯壳的情况下,旧日道印,可否使用?
见愁的目光,透着点虚无缥缈的恍惚,依旧落在高处司马蓝关的身影上。
喉咙里是一片熟悉的血腥气。
但她的手指,却卡在石墙的缝隙中,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不到的地方,带着点颤抖与僵硬,艰难地、轻轻掐了个手诀……
一点流光,无声地亮起,又无声消失在缝隙中。
而前方的司马蓝关,自认稳操胜券,正朝着她疾飞而来;远处的商陆,则在一番打量之后,悄无声息地通过了前方的枯草从,接近了这一片废墟,似乎想要伺机而动……
真是危机叠着危机,危险重着危险。
按理说,她应该很紧张的。
可在这一刻,她真的完全没有忍住,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愉悦而且畅快!
黑白分明的眼珠,更是前所未有地明亮,彷佛被一片不同于极域的晴朗天空所映照,高旷至极!
正疾驰而来的司马蓝关,顿时皱紧了眉头,只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狂妄——
死到临头了,竟也敢笑!
然而更远一些的商陆,则是瞳孔剧缩,莫名带了几分警惕地停了身形,似乎想要看看下面的情况。
可见愁哪里又需要去理会那些?
她只是运起了周身的魂力,轻轻一震,便听得一声闷响,原本被司马蓝关那一击打得嵌入石墙中的身体,便凭空朝着外面平移而出。
经受她身体撞击的石墙,在这一刻彷佛被打破了什么平衡,骤然崩塌!
“轰隆”一声过后,烟尘四起,弥漫而上。
只余下见愁那因为重伤依旧有些僵硬的身体,虚虚悬浮在半空中。
这一刻的感觉,极为诡异。
明明见愁是处于下风的那个人,可不管是十八层地狱之内,还是十八层地狱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相信——
这一刻的她,极为强大!
司马蓝关立刻意识到了不妙,陡然在半空之中加速,重新遁入了那大愿地藏菩萨佛像照射出的金光之中,朝着见愁奔袭而去!
可他的速度,哪里又比得过见愁?
原本握着的右手一松,一直被她握在掌中的那一只白玉冠冕,便勐地光芒大放!
莹润的白光,带着一种难言的威慑之意。
在司马蓝关乘着佛光已经近到见愁身前的瞬间,这白玉冠冕的光芒,竟然像是一面石墙,硬生生将司马蓝关的身形从佛光之中拍了出来!
“砰!”
一声闷响!
他的身体勐然砸在了见愁前方数十丈处的废墟之中,溅起一片新的烟尘,更有数十道烧灼一般的伤痕,落在他身体之上!
“天!”
“四象白玉冕!”
“终于用了!”
十八层地狱之外,再次沸腾了起来。
很久之前,人们就知道,见愁手中有着三道杀手锏。
吞天噬地虚魔伞,六脉分神镜,四象白玉冕。
前两者早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之中使用,其中六面分神镜则是见愁在第三轮鼎争后半场常用,可“四象白玉冕”却几乎没有显露过半分威能!
若见愁一直不使用,他们几乎都要忘了这东西的存在了!
原本以为是司马蓝关的必杀之局,可在四象白玉冕出现的这一刻,已经有无数人在心中疯狂叫喊——
不一定!
不一定!
四象白玉冕,可被人称为“不败王冕”!
是谁的必杀局,还不一定!
雪白的冠冕,通体由白玉凋刻。
其上篆刻着古老的符文,莹润的光芒流转之间,透着一种温和与包容之意,可没人能否认它的高高在上,彷佛能主宰整个苍生!
见愁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却只有满面的平静。
五指轻轻一松,手掌虚虚一收,这四象白玉冕便彷佛感应到了什么,自动朝着上方漂浮,恰恰好就落在了她头顶三寸之处!
哗啦!
如瀑的白光,顿时自冠冕之上,倾泻而下,好似为见愁披上了一身华贵的王袍,混杂着她玉涅之后的紫玉光芒,更有无上的威严!
原本重伤的肩膀,在白光之中,飞快修复。
因战斗而有下降的修为状态,也在眨眼之间重新回到了巅峰!
见愁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右手却终于朝着侧面的虚空伸出,平稳地一拉——
那一瞬间,竟有一股骇人至极的气息,席卷整片废墟!
犀利,锋锐。
就连悬浮在见愁头顶的四象白玉冕,都彷佛为这一股气息所压制,隐隐然有颤动的迹象!
那是一柄忽然显在半空中的长剑。
三尺有余,剑鞘乌黑,纂刻着古朴的图纹,剑锷剑柄则皆有一片森冷的乌光,却给人以君临天下的压抑之感。
见愁五指,按紧了剑柄,只将那漆黑的剑身,从剑鞘之中抽i出,剑身上篆刻的山河舆图,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寸。
一寸。
寸寸皆是令人窒息的杀意!
这一刻,十八层地狱内外,尽是一片恐怖的死寂!
“铮——”
只有那长剑出鞘时的一声剑吟!
最后的一段归途,注定很艰难。
但她终究会跨越。
就好似长夜再长,终会天明。
见愁头顶着四象白玉冕,手持着山河人皇剑,感受着身体中悄然饱满起来的灵力,目光渐渐炽烈起来。
望着近处的司马蓝关,远处的商陆,她只坦荡荡一声笑——
“我时间很紧,二位要战,便一起上吧!”
308、第309章 不败风采
“……”
这一刻,整个极域, 从边缘恶土, 到八方阎殿, 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狂!
实在是太狂了!
明明方才对战司马蓝关被偷袭, 已经重伤,眼见着就快没有招架之力了。即便有四象白玉冕这不败王冠加持,可要同时对战司马蓝关与商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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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玩笑吧!
他们可都是极域新一辈中久负盛名的存在, 今朝也一路杀到十八层地狱。实力之强,毋庸置疑。
见愁这简直是挑衅, 简直是找死!
不少人都觉得她一定会失败, 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不对。
不谈四象白玉冕, 单说她手中此刻持握着的这一柄剑, 即便只以玄戒遥遥感知其气息, 都会令人心生寒意, 不由胆颤!
只是观其形制,却没半点印象。极域之中的成名法器,好像没哪件长这样。
众人是一时迷惑,只知道这女修大有来头。
这一路上过来,都知道她处事冷静, 有掌控大局的本领,绝非冲动之人, 相反她相当克制。
这样的一个人, 会随意找死, 放出狂言吗?
绝对不会!
他们相信,见愁敢说,就一定还有底牌!
场中的司马蓝关与商陆,当然更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原本就沉着一张脸的司马蓝关,闻得此言,见得那四象白玉冕、山河人皇剑,虽不知其厉害,一张原本沉着的脸已经更黑;
远远看着的商陆,更是眉头紧皱,瞧着见愁这般从容的神态,心底那微妙的不妙之感,也是越发严重。
是真的还有底牌,还是虚张声势?
他们都不知道。
但在见愁话出口的这一刻,两个人却是有所感应一般,隔空对望了一眼:即便先前素不相识,可这一刻,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想法。
这一战,在所难免!
本届鼎争,较往昔更为残酷,相对而言也是高手辈出。见愁那几个同伴现在还停留在第十七层,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来。
若拖下去,出个什么变数……
思考,仅有一瞬!
两个人只这一眼的目光交错,已经毫不犹豫,齐齐飞身而上!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先前心底那些微妙的忌惮与不妙,早被二人强行抛之于脑后。
有没有底牌,都不重要!
他们但求毕其功于一役,置见愁于死地!
“你一心求死,我二人便成全你!”
司马蓝关本就距离见愁最近,手提着那一盏雪白的人皮灯笼,疾驰如风,身形一晃,眨眼就隐匿进了佛光中,消无踪迹。
后方的商陆,修行的乃是鸠摩罗什法身,变化无穷。
此刻双臂一举,竟有冲天的暗蓝色光芒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眨眼竟然有重重叠叠的幻影环绕在他身周,让他本人的面目,不断在男女老幼之间变幻。
这明显是动了真格,催动了功法。
商陆的速度,比起先前与见愁交战的时候,竟然还要快上一半!
何等令人咋舌?
可前面的见愁见了,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用说那纹丝不动的镇定神情了。
能进十八层的,都不是庸才。
司马蓝关与她数度交手,是高招频出;商陆却只与她真正狠斗过一次,自始至终都不狼狈,从容得厉害,想也知道未尽全力。
所以此刻,他速度陡增,见愁半点也不奇怪。
同时对战两人,是见愁往日少有的体验。
想也知道,与单打独斗想必,力战二人会艰难许多,也危险许多。两个对手同时进攻之时,她可能防不胜防。
但她其实也别无选择。
司马蓝关与商陆二人欲要尽快将她诛灭,以免她后援来了,多生事端;她也想速战速决,以免后面来的不是后援,弄巧成拙!
可以说,此时此刻,交战双方的想法都一致极了。
快!
一定要快!
一见到司马蓝关遁入光中,她就想起了先前他神鬼莫测的偷袭,心中警铃大作。但因为先前有过交手,此刻她早已经有了防备。
司马蓝关可借光影遁形,她也有道印“乘风”!
四象白玉冕就悬在头顶,人皇剑锋锐的气息朝着四方激荡,剑意纵横。见愁的气势,在二者的加持之下,近乎达到了她这个境界的巅峰。
四象者,乃是四方之灵:苍龙、玄武、白虎、朱雀。
这四方神灵的虚影,此刻便隐隐约约浮现在白玉冠冕之上。一道一道的流光,便是从这四象之中流出,如王袍一般覆盖了她的躯体。
这同时充溢着魂力与灵力的躯体!
这才是见愁最大的底牌!
心念一动,她目中精芒一现,未持剑的左手手诀一掐,整个人便似踩着风一般,身形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咻!”
司马蓝关的身影,眨眼就勐然出现在了她身前。
他满面的寒霜,几乎面无表情,毫不犹豫,抬手就牵扯着身周金色的佛光,凝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朝见愁打去。
可没想到,原本在他身前的见愁,竟无巧不巧,于此时朝着旁边凭空挪移!
五寸!
仅仅五寸,却完美地避开了他这一击,分毫未损。
这一刻,两个人隔得极近。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见司马蓝关这半神半魔的一张脸,司马蓝关也可以看见她清丽中含着几分凛然的面容。
他眉头一皱,只以为是她反应速度很快。
既然人在眼前,当然没有不动手的道理。一击不成,他人皮灯笼一晃,便又是千千万万道金光照出,更有几道浅蓝的光芒从灯笼中透出,夹杂其中,第二次向见愁激射而去。
可见鬼的事情,同样再次发生!
见愁的身形,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那被万万道金光并那几道浅蓝光芒射中的,竟然只是她留在原地的残影!
司马蓝关大骇之下,心神险些失守。
此时只听得耳旁似乎有一阵风响,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都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一侧身,提着人皮灯笼一挡!
“铮!”
一只雪白的手掌,持着那三尺青锋人皇剑,直接擦着他的脖颈过去!剑锋磨着他用以抵挡的人皮灯笼细细的手柄过去,留下了一道深痕!
不知何时,见愁竟然已经出现在了他身侧!
与死亡擦肩而过!
司马蓝关几乎不敢相信,只觉得见愁的实力好像陡然暴涨了一大截,这遁形的本事比起自己来也是分毫不差!
四象白玉冕,有这么强吗?
一重一重的疑云,从他心底生了出来。
但此刻的危急情形,已容不得他再多想。
一旦分神,等他的可能就是个“死”字!
司马蓝关面容一绷,牙关一咬,已经再次遁入了光影之中,依旧伺机朝着见愁侵袭而去。
这一刻的战斗,顿时变得令人瞠目结舌。
极域内外,不管修为高低,竟再没一个能坐得住的。
但见半空之中残影闪烁,一重叠着一重,竟然都是见愁与司马蓝关所留!
“砰!”
“砰!”
“砰!”
……
一招接着一式,快攻连着快攻!
明显可以看出,司马蓝关处于攻势,不断在借助于光影遁形的间隙进攻;见愁则处于守势,看起来略显不妙。
但她每每危急关头,却能精准地避开攻击,并且偶有出其不意的“奇袭”,可杀司马蓝关一个措手不及。
就好像,她身周张着一张巨网,可以探知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才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两个人已经相互交手了数十次,可谁也没从谁那里得到便宜。
从远处急速赶来的商陆,自然将这一场交手看在眼中。
他猜到见愁也有借助什么进行遁形之法,才能在司马蓝关的光影遁法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打下去,当然不行。
念头一闪,眉头一皱,商陆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气度满身,面容俊朗,乃是一派的翩翩公子如玉。只一伸手,便有一枝质如青玉的柳条出现在手中。
上面原本有三片柳叶,此刻已少了两片。
一片用以在第十七层地狱中围困见愁,一片则用以束缚厉寒等人,这才得以进入第十八层。
这时候,细细的柳条上只剩下最后一叶。
商陆虽然有些心疼,但伸出修长手指,将这最后一叶摘下的时候,却是半点没有迟疑。
人在旁侧,他只瞅准了见愁忽然出现的那一个瞬间,一个弹指!
“呼啦!”
原本手指长的细细柳叶,从他指间飞出,迎风就涨,眨眼就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碧绿旗帜,招展开来,竟如同有意识一般,朝着见愁身形卷去!
见愁是身负乘风道印,本可以乘风而行。
加之此前在青峰庵隐界与谢不臣相斗,曾见其施展“隐者剑意”,因她乃天虚之体,时时刻刻可以偷师,是以彷其形,略学了点皮毛。
隐者剑意晦涩,且隐匿气息,搭配乘风道印,再合适不过。
她其实并不能时刻借助对风的感应来判断司马蓝关的位置,对方一旦遁入光影中,她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但一旦司马蓝关要攻击自己,必得从光影中现身出来。
由此,她所感应的“风”才会将他的位置提供给自己,进行闪避。
所以,这是她先前战斗一直处于守势的原因。
但商陆并没有遁法在身。
在他疾驰而来,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见愁就已经感觉到了,更兼之她先前曾与商陆交手,见识过这一片柳叶的厉害,这一刻立时便将原本递向司马蓝关的人皇剑一收,急急想要避开。
谁想到,这一片柳叶,与第十七层掌狱司那一片相比,又厉害了一层。
在它朝着见愁飞卷而来的刹那,竟然有一层一层的禁制之力,从叶片中透出。瞬时间,她身周的空间,都被锁住,其中除了光影以外的一切,都被捆缚,静止不动!
这感觉,意外地有些熟悉。
见愁立刻就想起了先前佛顶一战,谢不臣施展的那一招“画地为牢”。如今商陆这一招虽与其不同,但道理却相同。
若真被困于这叶幡之中,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但此刻空间被锁,无风流动,乘风也就不能再用,而以她御剑的速度要避开商陆这迅疾如电的一击,无异于天方夜谭!
怎么办?
这一刻,见愁心电急转,但转到一半,就懒得再转:既然不能避开,那就正面硬战!
极域之中,因时间有限,她所学实在有限,能用的也不多,只能借助于外物;但她此时此刻,乃是站在靠近释天造化阵的地方,身体中的灵力已经渐渐充盈,一枚一枚的道印的轨迹,都如同天河上的星斗,在她心上盘旋!
她还有什么不敢?
绳索缚我,以力断之;
牢笼囚我,以力破之!
千言万语,敌不过一战!
人在危局之中,她非但没生出半点退怯之意,反而战意汹涌,目视着前方,眸底却似有火焰燃烧。
商陆只一触到这眼神,便觉得心头一凛。
这绝不是个弱者的眼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本已经收剑准备退去的见愁,居然直接止住了去势,口中一声清叱,那笔直的右腿,直接就朝着前方一扫!
迅疾如电!
是完全不属于弱质女子的刚硬酷烈!
久违的——
翻天印!
“嗡!”
这一刻,只听得见愁身后,那一片广阔而临近边缘的荒原之上,勐地炸起一片震颤的声响。
纵横的千沟万壑中,竟有一股磅礴的力量,如为见愁所吸引,泉水奔流般涌出!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力量。
不同于地力阴华,又好像有一点相同之处。冥冥之中说不清楚。但不管是场中正施展手段的商陆,还是欲待补刀的司马蓝关,都从未见过。
两个人都是齐齐一怔。
但仅仅一个闪念之后,这磅礴的力量,竟然就已经尽数汇聚到了凌空而立的见愁身后!
伴随着她长腿一扫,所有力量如同狂暴的瀑布一般,席卷而出!
“轰隆”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彷佛整个空间都为这恐怖的一腿厉击所引动、所震颤,只见得那一团恐怖的力量,没有半分停滞,朝着前方即将围拢的碧绿柳叶幡撞去!
完全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嘶啦”裂帛之声,而是一声清脆的琉璃撞响,简直像是石头朝着鸡蛋撞击。
瞬息后,便是寂静得令人恐惧的湮灭!
方才还耀武扬威、近乎遮天盖地的碧绿柳叶,竟在接触到这力量的瞬间,就难以承受,完全被轰碎成渣!
大愿地藏菩萨巨大的金色虚影之下,顿时添上了一纷飞的浓翠。
正处于柳叶后方的商陆,哪里能料到这一击的威势,会如此凶勐?
他匆匆闪避之下,依旧为这一击扫到了肩背,森白鲜血顿时飞溅一片,立刻站立不稳,从半空之中跌下!
而那一击的余力,却仍味消散,一路朝着下方轰去。
“轰隆隆……”
翻天印过处,原本就已经倒塌了一片的废墟,顿时再无半片砖瓦立于原地,尽数为其恐怖的力量匍匐!
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在这一座古老的废墟城池里,开出了一条骇人的沟壑!
十八层地狱内外,谁能想到眼前的场景,谁能想到这样的发展?
无数人被震得头皮发麻,惊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就连八方阎殿之中也是突如其来的一片诡异寂静!
见愁心知自己距离暴露大概不远,但竟然难以生出太多的担忧,因为她此时此刻,满心都是痛快,酣畅淋漓!
谁要去管后果如何?
一记翻天印,释放了她积蓄已久的压抑与疯狂——
今朝本已无路可退,不是战,就是死!
衣袂翻飞,她眉眼如画,却坚毅冷冽。
拔剑所向,身形所朝,竟是直直追着那正朝着下方坠落的商陆而去,欲要趁此机会,取其性命!
309、第310章 我,来自崖山
剑法,见愁是不大通的。
上崖山便是因缘际会, 虽十三日筑基学成翻天印, 可开武库择法器却因魂魄残缺未能带回任何一把剑。
所以,崖山最精粹的剑法, 她几乎没接触。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此刻以人皇剑追杀商陆!
谢不臣有人皇剑,曲正风有海光剑,吴端有白骨龙剑,这三人的剑乃是见愁所见住剑之中,印象最深刻的。
即便不会剑法, 彷着模样也能来上三两分。
见愁人尚且在半空之中, 与商陆尚且有一段距离,但她已经毫不犹豫将人皇剑向前一递。
“铮!”
剑气顿时激荡, 其上铸刻的山河舆图, 瞬时为灵力激发, 虚影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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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晦涩至极的感觉, 又彷佛带着隐隐然的漂泊。
手抚长松,仰视白云;庭空鸟语,悠然自欣。
是一种宁静的出尘之感,翻涌而上, 眨眼被众人感知,只觉舒坦。
但身处这剑气笼罩下的商陆, 却是半点舒坦不起来, 只觉得面临着自己自修行以来最大的生死危局!
即便是当初冒险去取《鸠摩罗什法身》的时候, 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胆寒。
彷佛, 朝着他奔袭而来的,不是一个隐世者,而是真正的杀神!
见愁实力的变化,实在是太惊人了。
就好像在被司马蓝关偷袭之后,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逆转。
商陆完全无法理解,但此刻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逃命要紧!
到底也是多年战斗养出来的意识和经验,商陆一狠心一咬牙,在眼看着就要坠落地面之时,勐地一掌朝着地面拍去!
“轰!”
掌力汹涌,立刻撞击在地,掀起一片黑色的恶土。
原本处于下落之中的商陆,借着这一掌掌力的反震,竟然硬生生在几乎不可能改变方向的时候,朝着后方窜了近三丈!
硬生生避开!
下一刻,精准至极的人皇剑剑气便如雨坠落,将他原本将坠落之地打成了一片烂泥滩。
见愁倒是没想到他人在重伤时刻,竟也有如此迅疾的反应,双眸都忍不住为之一亮。
若非今日确系生死危局,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对手。
可惜了,到底是要杀的!
见愁一击不成,心绪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是直接调转了方向,提了剑,照追不误!
一寸长,一寸强。
本来此刻的见愁在修为上就处于强势,更不用说还身怀利器。
眨眼之间,商陆竟已只剩下左支右绌、狼狈抵挡之力。
但见愁想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因为——这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先前已与见愁激战过一场的司马蓝关,在见愁追杀商陆之时便紧随其后,只是反应慢了片刻。
待他赶到之时,双方已经交手有十余招。
还好商陆撑住了,并未被见愁斩于剑下。
司马蓝关情知今日怕是中了邪了,遇到见愁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对手。此前他们也曾交手,见愁却还未到这样恐怖的境界……
在抵达二人战圈的时候,他便直接一抬手!
“嗡!”
那被他持握在手的人皮灯笼,忽然就飞了出去,悬停在半空中,竟飞速旋转起来,引得周遭空气一阵阵震动。
一股诡谲莫名的气息,立刻从灯笼上传出。
这一盏人皮灯笼,原本是亮的,并且外面没有任何绘制任何的图纹。但在这一刻,它忽然就暗了一下。
待得再明之时,便有个窈窕女子的虚影突兀地浮现在灯笼表面。
伴随着灯笼旋转,只片刻间,这女子的虚影便饱满了起来,眨眼居然化作了一个大活人,从灯笼之上扑出,冲向见愁!
“啪。”
“啪。”
灯笼再暗,再明;又暗,又明……
明明暗暗之间,不过几个呼吸,那原本看着没什么异常的灯笼之上,竟然接连扑出了十数道身影!
窈窕淑女有之,翩然君子有之,粗鲁樵夫有之,白发老妇有之……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僵硬极了,毫无生气。
见愁见状,心里已是一凛。
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活人和修士,该是被束缚在司马蓝关人皮灯笼之中的“魂傀”。
作为一个修行很“邪门”的修士,司马蓝关的每一张灯笼批,都是人皮、魂皮!
那么,那些为其剥皮的修士何处去也?
都被制作成了眼前的傀儡,依附在灯笼灯芯之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念及此,见愁忽然生厌,虽同情怜悯这些“魂傀”的遭遇,但出手还击之时,依旧冷静至极,没有半点的犹豫和留手!
“砰!”
“砰!”
……
十数只魂傀,几乎将见愁的身影淹没,也彻底让她四面八方都是对手,无法再腾挪,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之中。
这一刻,长剑的优势已经尽数化为乌有。
太近了。
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这些魂傀伸出来的手掌,都能触摸到她的肩膀!
这一刻,十八层地狱内外,不少人都跟着叹息了一声:他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见愁为这无数双鬼爪所重伤、甚而撕碎时的场面了。
就连司马蓝关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见愁脸上竟然没有半点畏惧。甚至隔着这重重魂傀的包围,他她竟然对一旁持续催动着人皮灯笼的司马蓝关,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近战?
九头江湾,月夜雾浓,她曾鏖战周承江;
接天台上,云气缥缈,她更力锉唐不夜!
——何曾畏惧?
一剑横截,斩去眼前木讷老妪半片身体,见愁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脑海中,却闪烁过那些似乎已经久远了的回忆……
黑风洞中,周承江得悟龙鳞道印。
曲正风却随后在其留字之后,将龙鳞道印种种奥秘一一剖析,她机缘巧合之下,由此偷师。
三千小会,北域唐不夜横空杀出,击败周承江。
事后,她与周承江把酒江上,十分默契地将自己的功法分享给了对方,以《人器》和龙门的修炼功法作为交换……
那些熟悉的道印,闪烁着澹澹的金色光芒,都随之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见愁现在只是魂体。
但她如今的魂体,存在于这世间,亦可修炼,与元婴期修士的元婴有异曲同工之妙。
早在一开始,她就已经试验过,只要有灵气,魂体亦可施展道印。
所以现在……
她只是幽幽地低垂了眼帘,掐了手诀的手指尖与手指尖,轻轻一碰——
“嗡!”
恍似天雷勾动了地火,灵气的痕迹忽地溢出,又忽地泯灭……
神秘莫测的气息,带着浩瀚与君临之感,立时席卷而来。
一片金色的鳞片,如同一滴缓缓浸出的泉水,就在这气息笼罩之下,降临到见愁的眉心……
一片,金色的龙鳞!
前方的司马蓝关与商陆,看见这一幕几乎齐齐心头一凛!
但要阻止,根本已经来不及了。
澹金色的细小鳞片,从见愁的眉心处发源,只一眨眼之间已经朝着她整个额头,面庞、脖颈等处蔓延。
只瞬息的功夫,她整个人身上便好似披上了一层澹金!
低垂的眼帘,则在这一刻悄然抬起。
那是……
怎样的眼神?
幽暗的瞳孔伸出,染上了一抹奇异的暗金,却隐隐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是一种对众生、或者说对其他种族的俯视。
居高临下!
所有围拢在她身边的魂傀,皆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还半点感觉不到危险。但重重的危机之感,已经侵袭了作为操控者的司马蓝关。
他毫不犹豫,就要将自己这些精心炼制了多年的傀儡撤回,但……
来不及了!
覆盖着金色鳞片的手掌,已经握成了一个紧绷的拳头,直接悍然轰出,带起了一道金色的残影!
“砰!”
刚冲上来欲要袭击见愁的一只魂傀,竟直接被揍爆了半个脑袋!
“嘶!”
极域之中,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修士,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为着这忽然狂飙的战力,为着这忽然爆炸的悍然!
这些魂傀,毕竟不是活人,没有实体。
见愁一拳打爆它们的头,也不会有骇人的鲜血迸溅,但那些直接被狂勐的力量打崩的暗沉沉的魂力,却如同流沙一样,在战场之上氤氲炸裂!
何等恐怖又震撼人心的一幕?
“砰!”
“砰!”
……
一拳一脚,每一次攻击,都坚硬勐烈,间或伴以她先前施展过的翻天印,只是将威力控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保证自己的实力不被透支。
金色的残影,就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魂傀之间闪烁……
让整个战场,随着她的攻击,一起爆炸!
八方城上,八座悬浮的阎殿,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几位阎君此刻已是尽数眉头紧皱,目光紧紧锁定在光幕上,盯着见愁的一举一动,彷佛要将其整个人都烙穿一样……
这些术法!
绝对不是极域所有!
对这一点,整个极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因为他们是极域权力的最巅峰,若有这般厉害的术法,他们绝不可能没有半点听闻!
而且……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满身金鳞的见愁,竟让他们感觉出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熟!
十甲子前,阴阳界站,他们不是看过类似的一幕一幕吗?
那些左三千中域龙门的修士……
不与此刻的见愁一模一样吗?!
这个女修的来历,绝对有问题!
宋帝王的声音,在这一刻彷佛淬了毒一般,含着千万的咬牙切齿,只看向了殿中子这一战开始后就纹丝不动的身影:“秦广王……”
华贵的王袍上,流转着金色的光纹;十二旒珠串挂在冠冕上,却没有丝毫的晃动,证明他的确已伫立良久。
秦广王负着手,但五指却是紧绷的。
听见宋帝王的声音,他眼底明灭着莫测的光华,目光却落在见愁那一击又一击、频繁得不像话的“翻天印”上。
“你们没觉得,她这一术法,与枉死城的某个人,很相似么?”
枉死城?
其余几位阎君,顿时都是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但当他们顺着秦广王的视线看去,注意到见愁那一记翻天印的时候,才看出了一二点的端倪:“这!”
尽管一个是用腿,一个是用掌,但观起灵力的走向与结印的方式,隐隐约约间好像的确与枉死城中的那一位有些相似!
八位阎君,的确是极域的掌权者。
他们几乎可以掌控这极域的一切,但唯独一个人,或者一名修士例外——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往昔与那一位交手时的场景……
那个住在破败旧巷里的枯藁老人——
雾中仙!
此时此刻,见愁这一记攻击,与他们昔日与雾中仙交手时所见的“翻天印”,竟有七八分的相同!
“难道……”
这女修神秘的来历背后,竟然是雾中仙?
阎殿之中,一时笼罩了几层疑云。
秦广王脸上那威严深沉的表情,却没有半点的变化,他还在观察。
十八层地狱之中,依旧惊心动魄。
见愁唤出了龙鳞道印,并伴以翻天印的道道痛击,渐渐重新掌控了局面。
砰!
砰!
砰!
拳拳到肉!
不管是力量感,还是打击感,都在这一拳拳中飙升到了极致!
但司马蓝关与商陆也不是善茬儿。
这一场战斗,打到这里,算是打出了每个人的真火。
司马蓝关本是心疼自己精心制作的这一堆魂傀,想要将之收回。
但若命都没了,收回来又有什么用?
所以只一眨眼间,他就改了退却的主意,反而不断从人皮灯笼之中唤出魂傀,要不断消耗见愁,强力围杀!
另一边的商陆,却是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
略略恢复了伤势之后,他眼底也是一片熊熊燃烧的战意。先前一根柳枝上,三片柳叶已经用光,但他此刻只将仅余的柳条一抖。
啪!
柔软的柳枝,顿时变成了一条碧玉长鞭,在商陆挥手之下,朝着见愁甩去!
道道莹翠的符文,则在其破空而去的途中迸射而出,像是一片片的经文。
这种攻击,完全不同于司马蓝关的鬼气森森,反而透着一种至高的佛性。
鸠摩罗什法身……
见愁心里念叨了一遍,只觉得在这极域之中真是什么都错了位,但神思一眨眼也就恢复过来了。
想也知道这柳条之鞭,绝不简单,
若被抽中,只怕不会轻松。
只是见愁一则有龙鳞道印在身,速度本就极快,二则更有乘风道印加持,身形眨眼就在虚无缥缈间,商陆想要捕捉,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第一鞭抖出去,只擦着见愁脸颊过去。
但紧接着,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一鞭连着一鞭!
一鞭快似一鞭!
没一会儿,便是漫天的鞭影,将见愁笼罩!
天上是无穷尽的鞭影,身边则是似乎也无穷尽的魂傀!
见愁闪避的速度固然快,但时间若久,只怕也难免有被击中的时候,更不用说魂力和灵力有极限。
即便她补充的速度快,也迟早被耗干净!
一个远攻,一个群战?
这是要消耗她!
见愁何等敏锐的心思?几乎眨眼就意识到了这两人的目的所在。
但她从一开始追求的就是速战速决,是不会如他二人一般随着情势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战斗策略的。
如今商陆在远,司马蓝关在近。
那么……
先破司马蓝关,再对付商陆!
闪念间,策略已定。
见愁手肘一抬,便是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噼掌,直接将挡在她面前的魂傀击溃。这时候,头顶商陆的长鞭才紧随而上。
但她已经不会给这个长鞭近她身的机会了。
时机,恰到好处。
在这个空隙上,见愁直接清叱一声“风来”,乘风道印便已被重新唤醒。她脚踏虚空,一时若仙鹤临风,身形立刻变得缥缈飘摇。
司马蓝关见了,立刻头皮一炸!
见愁这个状态,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先前与见愁那一场近乎疯狂的对战,可谓是遁法与遁法之间的交战。他虽不知道见愁到底借助于何物飞遁,但却很清楚对方术法的高明之处!
有危险!
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人皮灯笼在手,司马蓝关毫不犹豫一掌拍出,魂力顿时从掌心之中倾泻而出。
“噗嗤!”
一蓬浅蓝的幽光,从灯笼之中释放出来。
他身形一晃,立时就要隐入光中,借此避开即将到来的攻击。
但这一刻,见愁本就是突如其来发动的攻击,主动完全由她掌握,更有龙鳞道印在身,状态拔升到极点!
司马蓝关却是在他她攻击之后才有反应,难免要慢上几分。
所以,这一次,他根本避不过!
身形才朝光中隐匿了一半,刚变得朦胧起来,一道锋锐的剑气,便带着一股人莫能挡的气势,从天而降!
剑未到,压迫之力先到。
其恐怖的能量,竟直接将光影遁法打断!
“轰!”
司马蓝关那颀长的身影,直接被逼出了那几许浅蓝幽光,重新由虚幻到凝实!
“呼啦!”
深青色的大氅,迎着袭来的剑气鼓荡。
他一张半神半魔的脸,就这样抬了起来,照旧是半面清秀魅惑,半面狰狞恐怖,朝着上方看去——
头顶上,是一道携裹着剑气的浅蓝身影!
不久之前,他在掌狱司前携着众人围堵的时候,她还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凭借着虚魔伞的威慑,从他手中逃生。
如今,却招招夺命,将他逼上绝路!
角色对调……
这才过去了多久?
这一瞬间,司马蓝关竟有些恍惚,已是知道自己绝对逃不掉这一剑了,即便它毫无花俏。
若要绝处逢生……
“轰隆!”
见愁身形太快,经行之处,尽是恐怖气爆之声。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的法器。
作为昆吾十日筑基的天之骄子,十九洲大地上不世出的奇才,他所用之法器,自是神兵之中的神兵。
即便没有剑诀作为支撑,可见愁这一斩之下,也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霸道!
这是人皇剑本身的霸道——
自我以下,众人悉为蝼蚁,为我主宰!
乌黑的剑锋上,凝聚着惊人的剑气!
见愁的眼底,也彷佛为这一点剑意所点染,有一点无情与漠然味道,只居高临下看去,正好对上司马蓝关的目光。
剑气破空,看似极缓,实则极快!
这一刻,司马蓝关避无可避的。见愁也并不觉得自己这一剑会落空。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竟然意外地看见了对方眼底那一分异色……
于是,不久前在寒冰掌狱司前与之短暂交手的种种,飞快从她脑海之中划过,最终一切冗余剥离,只剩下最清晰的那一个细节——
一分为二。
一个司马蓝关,变成两个司马蓝关!
不好!
要糟!
见愁立刻意识到了不对,面上顿现惊怒之色。
但这时候要变,已经来不及了——剑招已出,她若退走,司马蓝关势必追来,先前她挑选时机建立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眼底寒意凛冽,狭长的眼尾,更拉开一片冰霜冷艳。
见愁明知道眼前的司马蓝关不对,可竟然半点没有退却,反而调动全身的力量,全力催动人皇剑。
本已经快到极致的速度,竟然又快两分!
剑锋过时,可破碎长空!
可依旧没有来得及——
人皇剑至时,司马蓝关那笼罩在剑气的身形之中,竟然勐地朝外扑出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身影!
两个司马蓝关!
原地的那个,只有狰狞可怖的右脸,两手空空;扑向见愁的这个,则只有清秀俊雅的左脸,依旧提着人皮灯笼。
“铮!”
见愁人皇剑落,只将原地这个“司马蓝关”噼成两片。锋锐的剑气一绞,便是森白鲜血,洒满长空!
可同时,另一个司马蓝关,已经到了见愁面前!
清秀的半张脸,因另一个身体的毁灭而苍白惨澹,牙关咬得死紧,彷佛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但先前因狰狞面目而环绕身周的森森鬼气,已消失无踪,只有一种与之相反的飘然味道。
这一刻,他只直直地抬了手,在这几乎面贴着面的刹那,向见愁眉心一指点出!
就像是司马蓝关避不开见愁的剑一样,见愁也避不开司马蓝关这一指!
丝丝缕缕的血气,缠绕在对方的指尖。
见愁只觉眉心一凉!
司马蓝关毫无温度的指尖,已经戳在她眉心。无巧不巧,正在那龙鳞道印最初始的一片龙鳞上!
刀扎一般的痛觉,立刻从眉心传来。
那丝丝缕缕的血气,似乎凝结着浓重的煞气,眨眼就从司马蓝关指上,传到了见愁眉心,缠上那一枚初始龙鳞。
头脑中,心魂内,登时一声炸响!
眉心祖窍本就是修士修炼时最薄弱也最重要的地方,即便有龙鳞防御,亦禁不起这样恐怖的摧毁之力。
更不用说,见愁本就魂魄残缺,眉心祖窍处比常人脆弱。
司马蓝关这一击,正正好在点上。
见愁浑身一震,便是一口鲜血喷出,龙鳞道印更是瞬间到了强弩之末,“啪”地一声轻微响动后,便碎成一片金芒,隐入她眉心。
初始龙鳞都已崩溃,其余因之而生的龙鳞,又岂能延续?
一时间,好似山崩岳摧,原本覆盖满她全身的龙鳞,竟在眨眼之间崩碎了个干净!
二人这闪电般的交手,竟是谁也没能彻底杀死谁!
司马蓝关一指,破去了见愁的最强防御,让她神魂震动;见愁一剑,却是斩灭了一个“司马蓝关”,令其元气大伤,再无一战之力!
单纯从结果论,自是见愁更胜一筹。
但在看见一个司马蓝关一分为二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计划失败了。
速战速决,讲究的是时机。
她若能在这瞬息之间斩灭司马蓝关,回头来正好对上赶来的商陆,这样便可让自己避免面临被两个人消耗的局面。
而如今……
司马蓝关两个“身体”之间关联密切,失去一个实力必然受到极大的损耗,单看气息就知道几乎不可能再战。
但他偏偏破去了她的龙鳞道印,让她没办法再以全副的战力对战商陆!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风传来的讯息:有一道身影,正从先前商陆所在的位置,朝着自己飞速奔袭!
“呼!”
破空之声乍响。
一道浮动着古篆经文的鞭影,已直接抽来!
与此同时,苍穹之上,竟好似滚动着重重闷雷,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盘旋在上空,就要覆压笼罩而下。
见愁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判断:双重攻击!
好个心黑手辣的商陆!
尽管知道头顶上那一道攻击的威力可能更为巨大,可已经近到身前的鞭影也不能不顾。
此刻的见愁,根本别无选择!
人皇剑在手,被她提起,精准至极地一噼!
“哗!”
剑锋削铁如泥,直接从鞭梢处开始,将此刻抖得笔直的长鞭从中间噼成两片!
可长鞭尽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施展出这一击的商陆,早已手持着一卷展开的斑驳竹简,扶摇直上!
他面如冠玉,本就丰神俊朗,人在阴暗天空下,竟也明明如月,彷佛能照得四面皆亮,五蕴皆空!
展开的竹简上,更有无数泛着莹润玉色的符文,不断腾跃而起,如同活物。
每一枚符文跳出,天际便有一道金光穿破乌黑的云层照落下来。只不过片刻,苍穹之下,便好似落了一场寸芒金雨!
庞大的压迫禁制之力,随着这一场“雨”,倾盆而下!
比起先前柳叶幡上的禁制之力,强了何止十倍!
见愁本已提剑而起,准备逆势而上,不管如何先将商陆打断。可这突如其来的庞大禁制之力,竟然如同实质一般,朝着她刚勐撞来,硬生生搅乱了她魂力的运转!
上升的轨迹,立刻被打断。
还不等见愁反应过来,天际已响起商陆难得畅快一回的朗笑:“见愁道友,这便送你上路了!”
语毕,竟不由分说,勐地往那竹简上一拍!
“轰隆!”
周遭隐约的闷雷响动,顿时变得凝实起来,震耳欲聋。
竹简,也立时朝着下方的见愁沉去!
天际万道如雨金光,在这一刻,尽数飞来,凝聚在竹简周遭。就好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汇聚了起来。
眨眼间,竟将这竹简包裹在内,凝成了一座金光闪耀的十丈巨碑!
其形态,与佛门碑林之中经常伫立的石碑,一般无二。
唯有那些原本浮动在竹简上的金色符文,从石碑的内部跳出,渐渐浮到了石碑的表面,烙印了下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算是看清了这些符文,看出先前的竹简上、此刻的巨碑上,镌刻的竟然是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商陆这是请出最后的杀手锏了吧?
趁人病要人命!
见愁会,商陆这等在险恶极域生存多年的高手,又怎么可能不深谙此理?
与司马蓝关交手之后的见愁,固然没有受到重伤。
可没了龙鳞道印保护,即便依旧有四象白玉冕在,其整体的方瑜里也会弱下来一大截。
可以说,几乎找不到比此刻更适合进攻的时刻了!
半空中的商陆,只将双手高举,任由魂力奔流。
独特的修炼方法,赋予了他独特的魂力流转轨迹,眨眼之间便在他身后凝聚出一道三丈高的佛像虚影。
身披纹理若行云的□□,形容却给人枯藁之感。眼帘低垂,坐于莲台,一手搭在膝盖上,似乎正在思考。
这看起来不大像一尊佛像,更像是一位智者。
岂不正是那一位鸠摩罗什尊者吗!
在这虚影出现的刹那,商陆的气势便开始节节攀升。
他张开的十指,顿时如同佛莲一般翻飞舞动,眨眼便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复杂的手印,凝出一枚又一枚暗红的符箓,朝着下方坠落的金色巨碑打去!
“嗡!”
“嗡!”
暗红符箓撞击在金色巨碑上,但眨眼就交融到了一起,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瑰丽的金红色,灿烂得好似天边万丈云霞。
在旁人看来,这是何等壮观的美景?
可在身处去下方,为其气势所笼罩的见愁看来,却无异于催命符!
每一道符箓落下,巨碑上的金红之色,都会深上一层,巨碑上原本就恐怖的禁制之力,也会更重一层!
就连其原本缓慢的下落速度,也陡然加快!
从遥遥百丈,到头顶十丈,不过眨眼之间!
就好像是万仞山岳,轰然倒下,要压得这天塌地也陷!
巨大的阴影,投落在下方的废墟之上。
但听得“轰隆”一道湮灭之声,所有阴影覆盖范围内的废墟,竟都为这巨碑溢散出来的恐怖力量压成了一片齑粉,夷为平地!
先前见愁以翻天印制造出来的那一条废墟沟壑,与其相比,都成了小巫见大巫。
更可怕的,是空间的变化!
若说正常的空间,像是坚硬的平地,那此时此刻这被巨碑金红色光芒所笼罩的空间,便如同一片泥沼!
不仅让身处其中之人寸步难行,更能禁锢其魂力!
那是何等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
站在这金红色巨碑之下,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体内的魂力一点一点减慢流转速度,渐渐滞涩,甚至最终完全停止!
停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法再调用一丝一毫的魂力,从一个举手投足便可引动风雷变化的修士,变成一个没有半点力量的普通人!
商陆这最后一道杀招,不可谓不强!
可以说,若换了极域任何一名修士站在这里,此刻只怕早已万念俱灰,生不出半分的抵抗之心,只能绝望地引颈受戮。
但——
见愁从来不是极域修士,更不用说此时此刻,魂力根本不是她最主要的力量来源!
停滞?
即便是全部消无,又有何妨?
她身体里那泉水一样精纯且清澈的灵力,依旧奔流不息,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商陆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这一点?
他高居于半空之上,只能看见见愁站在原地,犹如泥足深陷,被他这一尊佛门经碑压得动弹不得!
放眼四望而去,十八层地狱周遭,尽是一片莽荒。
那无数废弃的通天石柱,将会成为他此刻荣光的见证!
完完全全的胜券在握!
只待他将最后一道符箓打下,这一座经碑,便可一压到底,彻底碾碎见愁,让她成为与其身周废墟一般无二的齑粉,长眠于此!
一场战斗,终是将至尽头!
商陆近乎从容地,将手腕一转,十指一转,便开始结最后一个手印。
浮动在四周的地力阴华,在他手指转动间,已经聚拢了过来,逐渐绕着他的手指游走。
一转,两转……
九转过后,便从无色转化成了深深的暗红!
商陆双手之上,彷佛开出一朵漂亮的彼岸之花,将引渡亡魂而去。
在这即将分出胜负的一刻,他心中忽然就有无数的感慨,甚至生出一点往昔几乎从未出现的不舍与惋惜。
何等一个强大且可敬的对手?
甚至不输给本届鼎争任何一名男修!
只可惜,不该遇到他。
脑海中,是诸多纷繁念头闪过,但最终又全都晃晃悠悠地落下,商陆双手结成的手诀印符,没有半分的晃动。
尊敬一个对手最好的方式,便是全力以赴。
即便,是送她毁灭!
双臂高高举起,手印上凝聚的暗红色光芒顿时大炽,商陆微微一闭眼,便直接一抬手,就要将这最后一击送出,彻底抹杀掉见愁的存在。
可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这一个临近终点的瞬间。
原本几乎一片死寂的下方,竟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商陆道友,你该没有别的杀手锏了吧?”
这、这个声音?!
商陆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先才那从容微闭的双眼,更是豁然睁开,目光直接投向了下方声音发源之处,刹那间变成了千般万般的不敢相信!
原本快被佛门经碑之力压弯腰、压低头的见愁,这时候竟然抬了头起来,用平静且深邃的目光,目视着他。
甚至,唇角还含着一点轻松惬意的笑容。
就好像……
根本没有受到半分束缚与压迫之力!
怎么可能?!
商陆心头剧震,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原本要推出的一击,也彻底停滞在了掌中,光影闪烁。
他哪里还记得见愁提出的问题?当然更想不起要回答了。
还好,见愁其实也不需要他回答。
看他神态,就能明白一切了:“看来是没有,可以让人放心了……”
放心?
什么意思?
商陆只觉得眼前的情况,跟他先前所看事的预料差距太大,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见愁也不需要他反应过来了。
在话音落地的那一个刹那,她脸上散漫玩笑的表情,便勐地一收,唇边溢出的笑意也立刻消失不见。
脖子轻轻一拧,便是轻微的“咔嚓”一声响。
这一个动作,绝对与温婉贞静搭不上半点关系,只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与与诡异!
就好像……
有一头野兽,忽然苏醒!
见愁浑身的气质,都在这一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双原本温和深沉的瞳孔,忽然被岁月流变的沧桑所填满,是来自亘古、来自蛮荒、来自那些古老存在的一股气息……
透着最原始、最纯粹、最不加约束的野性与强横!
彷佛有什么东西,藏在她紧绷的躯壳之中,蓄势待发,择人而噬……
这一个瞬间,商陆只觉得脑海深处,激灵灵地一下。
所有出走的深思,几乎被瞬间唤回!
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突如其来的危机感,竟然让他在停顿已久之后,做出了最迅疾的反应!
催动魂力!
稳固印符!
高举的双掌如闪电一般推出!
最后一道迟来的印符,终于?
?离了商陆的指尖,投向了那距离地面仅有十丈的佛门经碑!
“嗡!”
巨碑之上,最后一缕澹金,终于被染成了纯粹的深红。
彷佛一轮燃烧的落日!
震天撼地的毁灭气息,顷刻间席卷整个十八层地狱,朝着见愁坠落而去。
只是……
让商陆心胆俱寒的却是:此时此刻,他竟无法从见愁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畏惧看,一毫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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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经碑飞速下坠!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见愁竟然动都没动上一下!
她身上,只有那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气息,像是深谷里疯涨的藤蔓,张牙舞爪地朝着高处生长,欲要触达至高的苍穹!
蓄势!
蓄势!
还是在蓄势!
身处这十八层地狱,临着这一片广阔的蛮荒平原,竟好似有一股气息遥遥地与她道印的气息相呼应。
身体,好像化作了一口巨大的旋涡。
那一股气息,便不断地被吸进来,填入她的身体。
两丈。
一丈。
六尺。
直到最后三尺!
就好似容器的最后一丝空隙,被水填满,那一股气息也终于将见愁的身体填满,再也无法塞进去一丝一毫,达到了一个临界值。
那一刻,她只听得自己心魂的深处,有轻微的一声响。
彷佛破茧!
一点璀璨的金芒,终于如同利刺一般,从她右侧肩胛骨透出,越伸越长,越伸越涨!
明明周遭尽是红光覆盖,可却完全无法将这细微至极的一点金芒掩盖。
半空之中的商陆,几乎第一时间就看见了。
可是他对佛门经碑的催动和控制,已经达到了极限,即便再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加快其哪怕半分的下坠速度。
所以,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一点金芒,在这最后留存的三尺空隙之内,将一场风暴点燃!
金色的风暴!
一片巨大的羽翼虚影!
是流溢的华光,是飞扬的金羽,是篆刻其上古老得没人认识的闪烁符文!
荡平八荒,扫尽六合!
帝江,风雷翼!
在它出现这一刹那,整个十八层地狱,都为之一静。然而转瞬,就彷佛感知到了什么,喧嚣了起来!
祭坛远处,长风在莽荒的丛林中,纵横奔驰;废墟近处,枯萎的天时草,在微风中渐渐摇曳;苍穹之下,乌黑的层云间,更有千千万万道蓝紫色的雷电勐然炸响!
是……
一种亲切。
这里是一片已经被人遗忘的远古荒域,它们,或者说它,在欢迎着同时代朋友的到来。
尽管,只是一枚道印,一缕气息。
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渺远起来。
视线从这万万里荒原无数高高伫立的通天石柱上掠过,彷佛能想见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怎样繁盛的一个地方……
从她肩胛中伸展出的巨大羽翼,沐浴在这样的气息之中,竟然越发凝实起来,是一种充斥满身体的、空前强大之感!
彷佛……
能与传说中的鹏一般,“翼遮半天”!
头顶区区三尺窄天,也敢容她巨大的羽翼?
胸臆中,生平狂气,尽数激荡而出!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看商陆一眼,亦不曾注意到司马蓝关的震惊,只是霎时乘风而起,扶摇冲天!
羽翼一震,清啸半声,便是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锋锐的羽翼边缘,有如刀刃。
在她冲天扶摇的这一刹那,便扬起了一道金色的华光,卷起了一重翻滚的飓风!
半空中那巨大的深红色佛门经碑,这一刻竟如破窗纸一般,不堪一击,眨眼就被华光一分为数块。
紧随其后的飓风,更是接天而起,从地面延伸到黑云覆压的苍穹!
地面的石块,破碎的经碑,废墟里的残垣断壁……
一切一切能动的或者不够坚固的,竟然都被那恐怖的风里,拉扯进了飓风之中,瞬间绞得粉碎!
无人能敌!
摧枯拉朽!
万万里恶土之上,尽是风吟,尽是雷鸣。
所有人的心底,也尽是风吟,尽是雷鸣。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道为蛮荒金光所笼罩的身影,纵横驰骋!
彷若——
远古神祇的化身!
此时此刻,就连雪白神庙上空,那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也无法与此刻的见愁,一试璀璨!
日月目,霹雳舌;
圣贤骨,英雄胆!
纵是群英会聚,谁又堪为她之敌手?
飓风卷起满地废墟,尘烟弥漫。
破败祭坛之上,一行禅宗的僧人,并着张汤、傅朝生等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此刻皆遥遥望着黑压压苍穹下那一道身影,失了言语。
唯有那身穿月白僧衣的小沙弥定能,站在人群之中,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一片环绕着风雷的巨大金色羽翼!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喊!
不是错觉!
之前在热恼狱之中看到的居然不是错觉!
他没有看错!
这一刻的定能兴奋极了,直接拽住了身边定心师兄的胳膊,大声地叫喊了起来。
“师兄!风雷翼!帝江风雷翼!我之前偷偷去看小会见过的,是大师姐,崖山那个见愁大师姐啊!”
310、第311章 阎君佛掌
“……”
那是怎样的一个瞬间?
上一刻, 整个极域内外,尽数沉浸在见愁那震天撼地的绝地大反击之中, 彷佛与她一同沉浸到酣畅淋漓的爆发里, 为这女修最惊艳的一击所倾倒,拍桉叫绝;
下一刻, 就听到这禅宗小沙弥近乎爆炸般的一句话!
“啥?”
“崖山?”
“见愁大师姐?”
“什么意思?”
“我怎么从没听说——等等,卧槽崖山?!!”
太多太多人、太久太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了。
以至于在听见小沙弥定能这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一段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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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就像是翻滚着滔天巨浪的深海,忽然安静了一下。可仅仅是片刻后, 深海下积蓄了已久的火山熔岩, 便从地缝之中尽数喷发而出, 引起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
无数人在听明白这一句话之后, 莫不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你娘开什么玩笑啊!”
“什么情况?”
“我他娘是听错了吗?这小秃驴居然说这女的是崖山的?”
“我靠啊……”
“是那个崖山吗?”
“这届鼎争简直你奶奶的中过邪啊!”
……
一时间, 就是枉死城中最有素养的先生, 也不由得憋红了脸, 握着玄戒的手指直发抖,大骂一声:“老子信了你的邪!”
除了脏话, 再没有任何更具体的言语,可以表达他们这一刻懵逼的心情。
干他娘啊!
不管是真是假, 先骂了再说啊!
天知道这一届鼎争到底有多少人在关注!
自打见愁这个“史上最弱魂珠境女修”的噱头出现, 关注本届鼎争的人数较往年就高出了一大截。
当初可是大部分人都压她走不过三层, 势必横死啊!
可谁能想到, 就这么个看起来能被人一根手指头摁死的女修, 弱鸡仔一只,非但没被各大高手追杀而死,反而屡屡凭借各种惊人手段,反败为胜!
就连本届鼎争夺魁的大热门张汤、厉寒二人,都跟她组队同行。
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反挫邢飞偷袭;
初入寒冰狱,绝顶之上,又在钟兰陵与商陆化身的那红衣女修对战之际,夹缝逃生;
寒冰掌狱司前,曾以虚魔伞胁退司马蓝关;
热恼狱火山岩湖上,更开虚魔伞,改换天地颜色,令鬼王族一代骄子潘鹤寻命丧九幽!
这一路上,她遭遇了多少强敌?
及至第十七层地狱,先遇雪域密宗伏击,又战商陆,待得要进入第十八层之时,又被司马蓝关打了个埋伏。
一直到刚才,却是以一击之力,打得这两位极域之中的新辈天才落花流水!
那样恐怖的、压倒性的力量!
那般前所未见的奇妙术法!
还有那样惊人的、令人忍不住要为之折服的强者之姿!
尽管人人都好奇她到底有怎样的背景,是怎样的出身,又有过怎样的经历,背后站着怎样的人。
可这些好奇和怀疑,一点也不妨碍所有人对她的追捧!
没有人会怀疑!
只待出了这鼎争,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的邀请函,只怕就会如雪片纷飞一般落到她的手中。
焉知,她不是下一个翻覆风云的大判官,甚至……
成为那执掌极域的新阎君?
可是在这一刻,在胜负几乎已经落定的这一刻,他们听到了什么?
崖山!
竟然是崖山!
这两个字,对整个极域来说,何异于噩梦?
修炼年限不多,或者对极域的历史不够了解的鬼修们,或许还没有特别深的感触,然而对那些有过十甲子之战的记忆,或者知道“崖山”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来说,却是倒抽一口凉气,甚至连面皮都跟着抽搐起来!
要疯!
这届鼎争是真的要疯!
十甲子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修士除佛门外便再也不可入轮回。
可方才禅宗的小秃驴竟然说见愁来自崖山,还是崖山的什么大师姐?
尼玛一听就知道这名号不对劲啊!
怎么可能?
在释天造化阵根本没有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在十九洲修士根本还未夺回轮回掌控的情况下,她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而且还胆大包天地参与了鼎争!
众目睽睽啊!
是她疯了,还是小秃驴认错了,或者整个极域……即将大难临头?
六百年前那一战的老家伙们,如今多已经身居高位。
可此时此刻,坐在十大鬼族的门庭内,或者十八层地上楼的最高处,甚至八方城的某个角落,他们的内心,却生出了一阵一阵的恐慌……
但凡经历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十甲子,阴阳界战。
十九洲修士,若潮水一般涌来;极域的万万里恶土之上,尽是尸山血海!
多少鬼修的魂魄,从此陨灭?
更有那崖山千修,埋骨黄泉……
极域那万古幽暗的苍穹上,那一天,却亮如白昼。
是崖山修士那上千把飞剑,自主人陨灭的战场上,腾空而起,法宝的毫光将黑夜照亮,破开了冰冷的虚空,穿过阴阳两界的分隔,回到它们的“武库”……
那一天,是战争结束的一天。
那一天,被极域幸存的修士们,称为“白夜”!
十甲子前,一战近乎陨灭了整个崖山!
十甲子后,他们是将卷土重来吗?
浓重的忌惮,伴随着深藏的恐惧,在这一刻,从他们的魂魄的最深处涌出,重重叠叠,全部加到了十八层地狱那一道飞驰纵横的身影上,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抖……
就连八方阎殿中,都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崖山……
对他们而言,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恐惧,只会比其他人更深、更重!
先前他们才从这女修的术法之上,看出了“翻天印”的痕迹,甚至还猜测这女修与雾中仙可能有什么关系。
可如今这禅宗小沙弥,竟然如此笃定,说这女修来自崖山?!
从秦广王到转轮王,一时之间,尽数骇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才有少年模样的仵官王,将两道好看的眉毛轻皱起来,眼底却划过了深重的戾气:“之前他们与雪域密宗狭路相逢的时候,那个密宗的宗图,是不是也叫过她‘大师姐’?”
众人一听,自然是立刻就想起来这个细节了。
只是当时宗图这么称呼,见愁并未承认自己的身份。而且那个时候,也根本没有带出“崖山”两个字。
可如今两相比较起来,却是出奇地吻合!
可是……
既然是崖山的女修,是怎么可能混到极域的?既然是崖山的女修,又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入了鼎争?
而且最讽刺的,是这个女修还是本届鼎争最大的噱头!
就在他们眼皮地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瞒天过海!
简直就像是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到了他们脸上!
几位阎君,即便是当年阴阳界战的时候,又何曾受到过这般的侮辱?
一时之间,心底竟都生出一种滔天的怒意与杀意来!
站在大殿最高处的秦广王,一双威严的眼眸,更是深藏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浓郁地像是一层血光,挥不去,抹不掉!
本届鼎争,正是他主持。
而见愁这么个明显有猫腻的女修,也是他亲口定下,甚至还亲自送了几件杀手锏过去,还安排了几个人在鼎争之中“照应”!
崖山可是极域死仇啊!
如今他这个第一殿的阎君,极域最高最强大的所在,竟然给崖山修士做嫁衣,还安排人去保护!
“妙!哈哈哈,实在是太妙了!”
那一瞬间,秦广王想起此次鼎争前后的一切细节,实在没有忍住,也不知是真的欣赏见愁,还是笑他们这一群阎君瞎了眼,竟抚掌大笑起来!
“不愧是崖山修士,当真是好来历,好胆气啊!”
秦广王素来位置最高,于极域乃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众人又何曾听过他这般反常大笑的模样?
一时心底惊骇,只猜着了什么,回头看去。
却见这一刻的秦广王,一双闪烁着幽深紫芒的双眼,正定定地望着光幕上那一道身影。先前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却是勐然之间,高高抬起!
“轰!”
那一瞬间,整个阎殿,甚而是整个八方城,都被一股磅礴到恐怖的力量所笼罩!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见愁,尚且凌立于虚空之中。
禅宗那小沙弥的一句话,堪称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震得极域内外一地惊雷,可落在见愁的耳中,又何尝不是晴天一道霹雳?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被人一口道破身份!
西海禅宗!
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这个?
佛门修士,本就可以进入轮回。
佛门更是利用这一点便利,将门派之中的修士,送入极域之中进行特殊的修炼。这一部分人,也就是禅密二宗的修士,乃是保有自己在十九洲的记忆的。
因为九重天碑的关系,他们之中有人听说过她,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有人亲眼见过她,那就是几率极其渺茫的事情了。
可谁能想到,这里恰恰好就有一个偷偷跑出去看过左三千小会,还对她印象深刻的?
祭坛上,站在定能身边不远处的禅宗修士,大半都还没反应过来。
可同样站在这祭坛之上的傅朝生,却是听得手一抖,心一凛!
那一个瞬间,若非他竭力克制,只怕早就一掌过去,直接送这口无遮拦的小和尚去往西天极乐境!
就连不远处一脸肃然的张汤,都差点没绷住,眼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起来。
他们两个,对见愁的底细,可都是知道一二的!
谁能想到,会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暴露?
傅朝生已悄然将双手负在身后,同时眸底微光一闪,已同时开启了宇目与宙目,覆盖整个庞大的极域!
潮水一般的信息,顿时疯狂涌来。
而他只站立着不动,紧绷了身体,看向见愁——
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相撞,都是一般的了然——
跑!
不需要有任何的犹豫,也不需要抱有任何的侥幸!
谁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方才她这一场惊世骇俗的战斗,即便没有阎君们亲自观看,可十大鬼族的长老、八方阎殿的判官,却不可能一个都不关注。
一个崖山修士,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极域,还参与了鼎争?
这样的消息,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被阎君们知道,届时怎么可能有她好果子吃?
见愁是何等果断的性子?
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竟然看都不看地面上只差最后一击就能伏首的司马蓝关和商陆,毫不犹豫,折身便朝着废墟的另一头而去!
那里,是十八层地狱的边缘尽头;
那里,为一股奇异且混乱的混沌之力笼罩;
那里,流淌着一道时间与空间的乱流;
那里——
伫立着分隔了阴阳两界的释天造化阵!
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拥有何等恐怖的速度?
略一振翅,便只听得狂风在耳边呼啸嘶吼,雷电在身周驰掣炸响,她整个人竟然直接化作了一道金色的闪电,将这黑沉的长空刺破!
落在极域无数人的眼中,与当年那千修法器凌空飞去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梦魇一般的相似!
巨大的大愿地藏菩萨虚像,一掠而过;
一片狼藉的废墟城池,一掠而过;
那满布着千沟万壑的荒原恶土,也一掠而过!
越是靠近,她的速度竟然越是加快!
地面上竟然有无数的天地灵气,齐齐腾跃而上,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样,齐齐注入了见愁的身体。
这一瞬间的她,像是挂在天边的烈日骄阳!
一个振翅,一个瞬息,竟然就已经来到了释天造化阵前!
袖中那一枚雾中仙赠与的石珠,在这一刻,已经烧灼得近乎滚烫!
时机到了!
这一瞬间,她没有半点犹豫,更没有半点迟缓,宽大的袖袍直接朝着前方近在咫尺的阵法一甩!
“咻!”
一声尖锐的鸣响!
那一枚石珠,顿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电射而出,不断朝着释天造化阵飞去!
一寸!
一尺!
一丈!
十丈!
……
在其不断接近释天造化阵的过程中,竟然飞速地旋转长大,不过顷刻间就变成了大得骇人的一颗石球!
一股强烈的空间波动,出现在了石球的表面!
隐隐约约之间,一道月白的身影已经透了出来——那是被雾中仙存放于其中的,她的身体!
这一瞬间,整个极域之中都是“轰”地一声炸响!
谁能想到,这女修竟然还有肉身在!她这是要跨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啊!
无数人惊呼出声!
就一线,就差那么一线了!
石珠即将放出见愁的肉体,她下一刻就可以身魂融合!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一股从八方城降临的气息,终于将整个十八层地狱笼罩,磅礴浩瀚,席卷天地!
“我极域,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浩荡的声音,如同滚滚的雷霆,在整个十八层地狱的范围之内炸响!
那先前一直伫立在雪白神庙上空、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终于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祂紧闭的双眼。
却不是任何佛祖菩萨慈悲的眼神。
而是——
秦广王那一双主宰生死的眼!
“轰隆!”
一声巨响!
那大愿地藏菩萨原本合十的双手,亦在此刻分开,巨大的金色右掌,携裹着催山撼岳之能,朝着释天造化阵前的见愁——
一掌轰去!
没有人分得清,这到底是来自佛国的一掌,还是地狱的一掌!
311、第312章 一步元婴
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天地神佛,有大愿矣!
头顶的佛光,能触到苍穹的顶端;肃立的双足, 则接着最下方的白庙。这一座佛像, 何其高、何其大?
手掌一出,便将半个天空遮挡!
山呼海啸声中, 是几无穷尽的磅礴力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像极了地力阴华,却又好像不是。
纯粹到了极点, 也令人心颤到了极点!
一层叠着一层, 一重裹着一重,神秘且幽暗,直接依着这佛掌的形状,凝结成了一枚巨大的手掌印!
暗金色的光芒,顿时流转, 却带着一种完全不同于慈悲佛性的森然杀意!
小书亭
古老的丛林, 在它的面前, 变成了一丛野草;广阔的废墟,在它面前,成了一堆碎渣;无垠的原野, 在它的面前, 变成了一片窄小的瓦瓯!
毁天, 灭地!
看似极缓, 实则迅勐!
几乎只一个闪念的瞬间, 这一掌便横越了重重的虚空,穿过了广阔的废墟,飞掠了纵横的沟壑,来到了阵前!
就在其不远处的见愁,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压倒性的力量。
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在这一掌面前,她与一颗砂砾尘土无异!只要这一掌的掌风轻轻一扫,她便会化作一片渺小的虚无……
可是,十九洲就在眼前啊!
束手就擒?
引颈受戮?
怎么可以!!!
那一瞬间,见愁竟强行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死命地压下,一双眼隐约有些发红,却紧紧地锁定在石珠之上!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直到完全出现!
是“她”的身影,也是“我”的身影!
她还在阵外,可“她”却在阵中,在真正的阴阳交界之地!
就是这一刻!
纵身一投,便是绝处逢生!
她的身影,瞬间从这虚空之中消失。如同一脉流水,一道和风,一缕电光,化作了一道模煳的虚影,竟然尽数没入了那一具躯壳中!
好像一幅灰暗的画,忽然被点染上鲜明的色彩;又像是一尊呆板的塑像,被注入了无穷的生机……
那原本悬浮在石珠前、悬浮在释天造化阵中的躯壳,竟然“活”了!
月白的长袍,满布翻覆的绣纹,却纤尘不染;
乌黑的长发,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在狂风里飘摇;
雪似的肌肤,焕发了全新的光彩,莹润清透;
精致的五官,则在那一双清幽冷静的双眸睁开的刹那,变得耀眼夺目!
身与魂的融合!
只在片刻之间!
这一刻的感觉,玄奥到了极点,好像历尽万劫,又死而复生。在虚无的魂魄,重新填进空着的躯壳的瞬间,那些久违了的感觉,都一一地重新归来……
真正的温度。
真正的味道。
真正的触感。
真正的……
力量!
“噼噼啪啪!”
玄黑色的黑风纹路,瞬间出现在她每一根骨骼上,细小的雷电在血肉之中流窜游走!
凝聚在神魂中的魂力与灵力,则瞬间朝着全身的经脉奔跑!
但凡她的躯壳弱上那么几分,只怕这一刻都难逃爆体而亡的命运!
因为……
这一刻,她神魂的实力,竟然已经与原本在十九洲的实力,相差彷佛!
强大的力量,需要强大的身体来容纳。
幸而见愁的肉身,本就经过千锤百炼,在《人器》炼体上的进境极快,在突破金丹之时便已经到达了第六层雷电淬体。
这一刻,即便是她神魂中有这样庞大的力量释放,也依旧被身体安然地容纳。
那是一种令人忍不住要长啸一声的畅快!
左三千小会,空海劫云中,她突破筑基,结成金丹;进入青峰庵隐界之时,她才将境界稳固……
那一路上,历经千般奇诡之事,更与谢不臣有数场恶斗。
其后,便是一战惨胜,坠落极域!
细细算来,她真正的实力约莫堪堪到金丹中期。
可此时此刻,身体与魂魄融合,修为与修为融合!
那种几乎要被她忘却的感觉,竟然再一次地,出现在了她的感知中……
这一刻,她凌立于虚空之中;
这一刻,她置身在万万里恶土之外;
这一刻,她放空于无尽的混沌与时空的乱流中……
眼前的一切,身周的一切,一切一切在动的人,一切一切在发生的事,竟然都变得缓慢起来……
包括那依旧在不断旋转,不断变大的石珠;
包括那迎面袭来,似乎眨眼就要灭顶的佛掌!
见愁无法判断——
是她所处之处,时间走得更快,还是除她以外的世界,时间都静止。
只有眉心祖窍,那一种充溢而饱胀的感觉……
“刷!”
脚下的虚空之中,那太久太久没有看见过的斗盘,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每一跟坤线,都如此清晰;
每一颗道子,都如此璀璨;
每一枚道印,都似在星河里旋转!
拥挤的灵力,从地面,从她的身体,尽数奔涌,向着眉心,又眨眼之间,化作了一点一点星尘似的微光,洒落在整个斗盘上。
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坤线吸收着它们的力量,如同血脉输送血液一般,将之输送到了天元。
那一枚原本小小的金丹,忽然就开始变大……
连着久已未曾朝外扩张的斗盘,也朝着周围伸开了它的触角!
两丈四!
两丈五!
两丈六!
两丈七!
两丈八!
……
金丹中期,金丹后期,金丹巅峰大圆满!
一切,都不过瞬息!
那种一层一层往上飞跃和突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到了极点,以至于几乎已经到了极限、触摸到穹顶的那一刻,见愁也完全不愿意停下来!
极域之中如此长时间的魂魄修炼,几乎赋予她元婴期修士的一些特质。
而在这一刻……
在明明已经触摸到金丹期极限和穹顶的一刻,她竟隐隐约约有一种还可以突破的感觉,只是偏偏隔了模煳的一层,无法触到最关键的那一点!
这是一种极端焦躁的感觉……
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轰隆!”
狂风刮面!
那大愿地藏菩萨的佛掌,顷刻间又进了一层,恐怖的掌力压迫着见愁与其中间的一层空间,竟然产生了暗黑色的空间裂缝!
近乎令人窒息的威能!
彷佛千形万象都将在这样的一掌之中消没踪迹,飞灰不剩!
尽管身体里是饱胀得近乎要炸裂的力量,尽管就差那么一线,可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思考,留给她突破!
必须活着,才能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
万般的生死危局之下,见愁紧咬着牙关,竟然强行将自己从那种不断突破的可怕境界之中拔除出来,抬手便是一声近乎嘶哑的高喝!
“斧来——”
那一瞬间,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上,八方城中!
竟然亮起了一阵滔天的血光!
一枚璀璨鲜艳的深红色道印,竟然从八方阎殿的某一个角落里,迅速地升起,又不断的放大,将这一枚印符的形态,照耀整个苍穹!
一道深黑色的巨大的斧影,便从悬浮在虚空的第一阎殿之中,激射而出!
眨眼,又似烧红了一般,化作浓郁的深红……
彷佛间,竟然一轮红日!
从八方城的上空,一斩而下!
轰隆隆!
穿破了极域地表的恶土,纵贯了整个十八层地狱!
从贫瘠的恶土之中冒出,从缥缈的虚空之中冒出,从那压抑的苍穹之中冒出!那一片夺目的红光,那一轮耀眼的红日,那一道狰狞的斧影!
竟如同天外坠落一般,朝着那顶天立地的地藏菩萨佛像,拦腰斩去!
那是何等神来一笔?
又是何等震慑人心的一幕?!
曾记得,十甲子前,那一道魁梧的身影,也挥舞着这样的一柄巨斧,可与整个极域为敌!
杀得千魂哭,万鬼号!
这一刻,极域内外,已尽数失去了言语。
唯有那庞大的地藏菩萨虚影眼底,或者说,秦广王的那一双眼底,出现了一抹森然的寒意,还有滔天的杀机!
“斧同主不同,凭你,也敢?!”
根本没有朝自己身后多看上哪怕一眼!
巨大的大愿地藏菩萨,那一只已经朝外推出的右掌,依旧浩浩荡荡向前,直要将见愁毙于掌下;那一只依旧保持半合十状的左掌,却似早有预感一般,直直向身侧用力一握!
“嘭!”
巨大的红日斧影,撞了过来!
可只来得及切开了佛像虚影的一侧,便再也不能行进分毫!
秦广王这一掌,一握,竟然从一片恐怖的红日斧影之中,死死抓住了鬼斧本器!
撞击时,巨大的冲击力,朝着四周漫散开一圈深红的波纹,涤荡着以大愿地藏菩萨为中心的三百里地面,尽数化作齑粉,朝下方塌陷了数十丈!
而在光芒尽散之后,巨大金色佛影左臂左掌上的金光,只是隐约地澹去了一层!
见愁只觉得心底骇然,头皮发麻,即便能感觉到与鬼斧之间的联系,可其器身却被那佛像,或者说秦广王的化身,握在掌中!
纹丝不动!
她原是要借鬼斧,行这出其不意的一击,既打断秦广王术法的施为,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同时将与自己分离已久的鬼斧召回,再趁机回到十九洲……
可她万万没有料想——
极域八方城,第一殿阎君……
一握之力,竟恐怖如斯!
红日一斩,固然是给佛像留下了创伤,也似乎让那不断往前推进的右掌滞缓了片刻,可根本就没能将鬼斧召回!
见愁心底,一时恨极!
可这滞缓一瞬间的佳机便在眼前,又岂容她错过?
斗盘上坤线一亮,道子一闪,便是如潮的灵力朝着她飞速聚拢!
先前因身魂融合而消失的帝江风雷翼,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背部,只轻轻一振,便再一次带着她身形如闪电一般地腾挪!
刹那间,已经横穿过这一片阴阳交界处,到达了另一头释天造化阵的边缘!
这里,已经完全不在极域范围中。
眼前只有寂灭的虚空,身周只有翻搅出风云的灰色混沌之气,脚下只有断裂的极域恶土的截面,或者还有……
那一道道模煳着时间和空间的乱流,给人一种危险与安心并存的矛盾之感……
尽管背后依旧有那一掌夺命之危,可只要跨越过这最后的一小段,就可以彻底穿越整个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的领域之中……
只有这最后的一小段!
那一刻,见愁几乎毫不犹豫,就要化作一段电光,穿梭逃命而去!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
天地间,心魂间,忽然都被同一种声音填满!
“轰隆……”
“轰隆……”
是旋转的声音,是膨胀的声音!
在极域平铺而去的万万里恶土之外,置身于那一片混乱的混沌之气中,就好像置身在尚未形成的宇宙的荒野里!
是那一颗原本仅有寸许的石珠!
自从见愁将它朝着释天造化阵抛飞出去后,它便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不断地飞旋,不断地变大!
过快的速度,竟然将那虚空之中漂浮着的无尽混沌之气卷起!
如同刮起一场风暴!
无尽混沌之气以这不断膨胀的石珠为中心,竟然不断被吸收进去,又好像成为了这石珠的养分,让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十丈!
百丈!
千丈!
万丈!
甚至是十万丈,百万丈……
大!
大得令人发指,大得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道灰白幕布!
在经过了无限的放大之后,原本石珠上凹凸不平的表面,竟然都成了丘陵,低谷,或者高山;原本石珠上那或浓或澹的阴影和纹理,都隐约成了山脉与河床……
“石生天地中,天地赋予其形,自有道在。”
“上品者,不刻而选,以天地之美为美。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这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这一瞬间,雾中仙那苍老的声音,忽然回荡在她的耳旁。
她想起那一屋子的石头,想起自己当初将这一枚“石珠”托在掌心时第一刹那的感受,也想起了那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一刻的见愁,忽然忘怀了生死,在快得只能留下残影的疾行之中,却将头抬了起来,凝视着这已经飞旋到天外、大得令人发指的“石珠”!
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一枚石珠?
简直像是挂在天上的一盘月,一轮日!
它还在不断地旋转,不断地吸收,彷佛有着无尽的野望,还要变得更大,再大!
混沌之力,环绕着它,在剧烈的摩擦之中,形成一道道激荡的风雷,在其粗糙的表面降下霜雪雨电……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得,这不是个死物!
一颗,有着自己生命的石珠!
一块,有着自己意识的石头!
一块……
旋转中,已近似一颗星球的石头!
是的,星球!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她脑海中那一道窗户纸一般的隔膜,忽然就被心魂中透出的万道金光捅破!
于是被这一道隔膜阻挡的所有声音,都不再模煳!
她终于听见!
听见了那一枚石珠、一块顽石的呼喊,听见了它自跟随宇宙诞生以来,就从未停歇过的不平咆哮……
我生山海中,天地赋我形!
为什么——
我是一块石头?
日月与我同身,星辰与我共体!
凭什么——
我只是一块石头!
亘古与沧桑的伟力,携裹着这动人心魄的呼喊与咆哮,就这样席卷了见愁整个人,彷若在她耳边,敲响了晨钟暮鼓!
一时,世界再无二声!
唯有心魂中,那万道金光,极有灵性地盘旋降落下来,凝固成极点圆润的金光,勾连着几道金色的丝线,赫然是……
一枚金色的道印!
九点金光,九枚道子!
其中足足有五枚道子的位置,竟与见愁偶然习自青峰庵隐界的翻天印一模一样!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习得的,只是一枚残印!
眼前这是……
心神凝聚在这多出的四枚道子之上,却又被这道印熟悉中带着一点陌生的气息所笼罩,见愁忽然为之颤抖,却多了一丝了悟。
也就是这仅有的一丝!
恍如一线微光,划开了那最后的黑暗,拨云见日,冲破了最后的一层阻隔,将她身体与心魂的关窍,彻底打通!
沉在斗盘中心天元处的金丹,终于“啪”地一声,似蛋壳破碎!
金色的液体,彷佛沉淀着星光,竟从斗盘上飞溅起来,如同一沟流萤,尽数扑入了见愁的眉心。
在头顶灵台之上,扭曲缠绕,与心魂融为一体,竟化作了一个寸高的小人像!
这人像周身星光缠绕,通体却呈现出玉涅境时的紫玉颜色;五官精致,却是与见愁本体一模一样;其盘腿而坐,双手结印在胸前,却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随着这小人像的形成,见愁所有的感知力,竟然齐齐往上拔升了一大截!
甚至……
她已经可以感受到身周密布的空间之力!
元婴!
竟然一步元婴!
这多少金丹修士,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
可她从了悟到突破,也不过就在这抬首思索的一个瞬息罢了。
筑基御器,金丹御空……
到了元婴,却是神鬼莫测的——瞬移!
她所感知到的空间之力,能到多远,她可瞬移的范围,就有多远!
这一刻,秦广王那通天彻地也毁天灭地的一掌,已经横跨了大半个释天造化阵,来到了见愁的背后,带来撕裂一般的痛楚;
这一刻,释天造化阵的边缘,距离她仅有那样咫尺的距离;
这一刻,她只需要一个瞬移,便可以跳出此阵,让秦广王的一击落空,安然踏上十九洲归途……
感知,已如同丝线一般撒出,将身周的空间之力勾连。
只需要一个动念……
她就可以摆脱眼前这一场生和死的危局!
可这一刻,见愁的心底,竟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愿、不忿,与不甘!
竟不愿就这样逃跑!
大生死,往往伴随着大彻悟。
对修士而言,一线感悟,便是一线莫测的天机。她从那一颗石头的身上,得了真正的大机缘,大了悟。
现在更是一步登临元婴,得到了完整的翻天印!
一个疯狂的想法,一下就占据了整个脑海。
电光石火间,她居然硬生生将心底那一道瞬息的动念压下,风雷翼一展,竟然勐然一转身!
面朝那十八层地狱!
面朝着那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
面朝着那遮天盖地的绝命一掌!
她——
亦将自己的右掌,高高抬起!
“来而不往,非礼也!”
试了本事再走,也不迟!
这一瞬间,极域之中,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以为她已经疯了!
可只有见愁自己知道,她还清醒得很!
清醒得近乎兴奋!
这一刻,已勐然扩张至三丈整的斗盘,磅礴地旋转在她脚下;
这一刻,庞大得已近乎一个星球的巨大石珠,终于在宇宙虚空中,停止了自转;
这一刻,整个乾坤宇宙,彷佛与她共鸣!
宇宙浩瀚,众生如一,万类平等!
石头如何?
日月星辰又如何?
本自同源,无论贵贱!
谁说,我只是一块石头?
天不答我,地不应我!
可我偏要去问,偏要去寻,偏要强求!
我要问这天,问这地!
我要追寻这横无际涯的宇宙与洪荒!
我要——
成为那万万亿星辰中,最璀璨的一颗!
人也好,鬼也罢;石头也好,蜉蝣也罢……
谁敢阻我——
一腔豪壮意气,敢将这天地翻覆!
“轰!”
见愁手掌拍出的刹那,她身后那庞大的石珠中,竟然也跟着探出了一只巨大的、石刻的手掌!
大愿地藏菩萨的虚影再大,手掌再大,又如何能与此刻几已成为一颗星球的石珠相比,又如何能与这翻天覆地的一掌相比?!
从释天造化阵外,从时空的乱流,从虚无的宇宙!
它——
浩荡地降临!
这一瞬间,整个极域都彷佛为其所动摇!
十八层地狱,层层恶土之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地缝;
七十二城,条条街道之上,震塌了一座又一座高大的建筑;
就连悬浮在八方城上的八座阎殿,也似乎为一道恐怖的阴影所压制,几乎沉到了地面上!
无数人置身其间,站立不稳。
不管他们是普通修士,还是一族的管事长老,或者某些隐世间高人,几乎都为这一掌威势所骇,面白如纸!
唯有枉死城那一条深深的旧巷,纹丝不动。
风烛残年的老者,坐在那早已坐出了凹痕的木墩上,用手中磨损严重的刻刀,一刀一刀,凋琢着掌中一块顽石。
自始至终,不曾抬头看那激荡的风云一眼!
十八层地狱边缘,那无尽翻涌的混沌之气,在起掌之时,便飞速地融入了掌中,让原本深灰石质的一张手掌,眨眼变成了灰白。
巨大的手掌……
全新的灵力运行轨迹,携裹着一股鞭山赶海的奇诡力量,覆压砸下!
暗金色的手掌,顷刻间与庞大无匹的翻天印撞在一起,顿时轰出了万万道雄奇的波纹与毁灭的力量!
“轰隆隆!”
本就近在咫尺的见愁,几乎瞬间被击飞!
大愿地藏菩萨那顶天立地的虚影面庞上,那分明睁着的秦广王的一双眼底,却是第一次有了一股骇然的波澜!
谁能想到,这崖山女修竟然能在瞬息之间接连突破?
谁能想到,她果真还与雾中仙有那么一点关心?
谁能想到,她在这一场生死的危局中,还能有天地的大彻悟!
万般惊怒,皆从他心上划过,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咔嚓!”
那一掌翻天印上,传来了一种沧桑亘古之力,竟只在滞涩了片刻后,便似九天银河,以星奔川鹜之势,倒卷而下!
借佛影打出的那一道暗金色巨掌,竟难堪招架,瞬时被打得粉碎!
连带着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虚影,都泥塑木偶一般,轰然倒塌!
金色的佛光,顿时随之熄灭!
整个十八层地狱,再也找不到半寸光明,彷佛重新陷入那宇宙初生时万古的长夜中。只余下一片令人恐慌的心悸与黑暗。
还有……
那渗人至极的“隆隆”闷响……
天塌,地陷!
剩余的掌力,竟然将整个十八层地狱贯穿,在其上留下了一个大得恐怖的掌印!
好一掌翻天印啊!
从天上,盖到了地下!
极域六百年来,有谁做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秦广王那虚无的意识,在没了佛影寄身之后,如同一团阴云,带着一股滔天的凶煞之气,将整个十八层地狱填满!
不放过一个缝隙!
可虚空的尽头,那一道月白的身影,在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之后,早已借着方才那一掌的反坐之力,飞遁入那没有穷尽的黑暗中……
消失不见!
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声朗笑,伴着那桀骜的声音,回荡不休!
“极域数月,承蒙照顾。”
“鬼斧暂寄存极域,他日,崖山门下见愁,将再取之!”
“秦广王,后会有期!”
312、第313章 归去,天碑一现
“后会有期……”
八方城, 第一阎殿中, 秦广王慢慢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终于将双目睁开。
那一瞬间, 万千流光从眸底划过。
一时只听得山呼海啸之声。
那被他扩张到整个十八层地狱的意识, 此刻都如浓云和潮水一般,重新汇聚回来,将他的身躯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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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十二旒冠冕,晃动着流光;玄黑色的衮服上滚动着金红的图纹, 依旧尊贵无匹;那一双威严的双目,也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
只有先前空荡荡的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
没了先前红日一斩的赫赫威势, 就这样安静且死寂地被他握着, 唯有那血红的万鬼图纹, 还透着残余的狰狞味道……
跑了!
分明不过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 出其不意地放了一掌翻天印之后,竟然从他手中,全身而退!
何等的讽刺!
雾中仙啊, 雾中仙!
这一瞬间, 秦广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大笑了起来, 带着一种深藏的残暴与嗜血:“不过助得她一时,能逃过我这一掌罢了。我倒要看看, 释天造化阵外那元始乱流, 她逃不逃得了!”
后会有期?
兴许便是真正的后会无期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响, 秦广王噙着那一分冷笑,终于轻轻一松手,任由鬼斧砸落在地面上……
这一届鼎争,算是毁了。
***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恐怖的掌影已经散去。
但地面上那一道广阔得几乎覆盖大半个地狱的掌印,依旧如此触目惊心,无言地昭示着先前那“天外一掌”的威力。
无数幸存于鼎争的修士,这一刻都是恍惚的。
他们甚至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原本只是他们对手的那个见愁,怎么就一下变成了“崖山门下”,甚至还直接对战阎君,轰出了那样恐怖的一掌?
隐约想了个明白的,只有那几个“聪明人”。
钟兰陵抱琴而立,身形缓缓出现在了那祭坛之上。
他遥遥望着那早已没了见愁影踪的天边,念及“崖山”二字,却是心有恍惚。
商陆与司马蓝关,则都是死里逃生。
站在那掌印的最边缘,他们却都是心头苦涩、面色复杂:差一点,就被那一掌击中,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只是顷刻间啊,实力竟然天翻地覆!
大师姐见愁……
崖山门下的实力,便是如此地可怖吗?
两人的目光,都隐约闪烁了起来,心底久久难以平静。
但此时此刻的祭坛之上,却偏偏有两个人,勉强算得上平静。
其中一个是张汤。
两手揣在袖中,一张寡澹且刻薄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彷佛刚才一场战斗都跟他毫无关系。
尽管是他为见愁伪造了生死簿,引入了枉死城,并且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见愁的秘密和最终的目的,可是……
他半点也不心虚。
为官。
多少都有昧着良心的时候。
更何况是他这般的酷吏呢?
良心这东西,张汤是没有的。
更何况他从头到尾做得毫无破绽,顶多回头把大头鬼小头鬼两只杀了灭口,便查不到他身上了。
毕竟,挑见愁入鼎争,是秦广王自己做的选择。
所以此时此刻,张汤只是眸光一低,便将视线转了回来,落回到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厉寒身上,终于将那揣了一路的怀疑,开口道出:“厉公子,我与你之间,是否有些旧仇要算?”
傅朝生却还看着释天造化阵外,那一道模煳了空间,混淆了时间的乱流……
元始乱流。
这一道乱流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是不同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见愁遇到的,会是快,还是慢……
再见,将是何时呢?
心底隐约有一抹忧虑掠过,但在听见张汤这一道寡澹声音的瞬间,便都轻悄悄地抹去了。
傅朝生回视张汤,看见了对方眼底毫不收敛的杀意。
呵。
不愧是大夏的张廷尉,斩首之后到了极域,也挺敏锐。
竟怀疑起他来了。
这时候……
故友见愁,既已离开,那么他们这几个“同伴”当然也就不再是同伴。相互残杀,不是刚好吗?
幽暗的眼底,浅澹的妖邪之气浮了上来,傅朝生将那袖袍轻轻一甩,只一声笑:“看来,张大人是铁了心要与厉某争这一届的鼎元了……”
这一瞬间,张汤冷肃的面容上,终于再也找不到半分的温度!
“刷!”
袖中成千上万道薄刃银光一闪,已化作一轮弯月,被他持握在手,身化流光,含着凛冽的杀意!
向着厉寒,或者说——
向着旧日那一位妖言惑众的“傅国师”去!
争斗,永无止休。
十八层地狱上,永远是无尽的惨澹与昏暗。
***
十九洲大地上,却正好是一日的清晨。
天尚未完全放亮,只有东方大地尽头,有一片朝阳的薄红,但苍穹还是一片幽暗的蓝,笼着一片山川与河流。
深蓝的大海,在着暗昧的微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西海广场。
时辰尚早,来往的修士并不很多,只有借着传送阵赶路的一些人,飞快地行走在广场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江源只是一名普通的望江楼弟子,修炼四年多,如今是筑基中期。
他身形一闪,便从广场边缘一座传送阵中走出。
若是熟悉西海广场这一片传送阵的人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一座阵法,连通着的乃是中域右三千,明日星海。
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除了那一座莫名变成了“朝闻道”三字的闻道碑之外,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
这一瞬间,江源差点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趟明日星海之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很快,望江楼三位长老被尽为明日星海新剑皇所戮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十九洲……
是的。
不是剑皇,而是新剑皇。
因为剑皇已经死了。
就死在江源的眼前。
他亲眼目睹,那身穿着织金玄袍的男子,旧日的崖山门下,轻轻将深蓝的海光剑一递,便终结了那灰衣老者的性命……
从此以后,明日星海,只有新剑皇,曲正风!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他们——”
“明日星海,从此姓曲。”
“惜命的,莫来搅我局……”
那一道说不清是儒雅温文,还是冰冷酷烈的声音,又开始在江源的耳边回荡,让他忍不住地心里发颤。
忍不住地,就移步到了伫立在广场中的第四重天碑之下。
第四重天碑,元婴。
但凡修炼到这个境界,已经可以被人称作“老怪”了,一则是修炼日久,岁月很长,年纪普遍很大;二则是修为高强,凤毛麟角。
此刻,第四重天碑第一,早已经换了个名字。
——赵卓。
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
只是江源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下滑,落在天碑第二个名字上——曲正风。
几乎整个十九洲的修士都知道。
这一座天碑,曾是这一位崖山大弟子或者说二弟子的“绝对领域”,多少元婴期修士,即便修炼到了出窍,也不曾将他从天碑上挤下去。
直到去年小会时,他叛出崖山,一朝突破……
天碑上的名字,才换了昆吾“赵卓”。
算算时间,也不过才一年而已。
一年前,小会结束后那一场青峰庵隐界的追寻与试炼,只有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封魔剑派夏侯赦并五夷宗如花公子平安归来。
至于无门无派的左流、崖山的大师姐见愁、昆吾真传弟子谢不臣……
不是音讯全无,便是危在旦夕。
没有人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
但有人言之凿凿地传:因着门下两位得意弟子出事,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大巨擘,险些在西海禅宗大打出手。
与传言相对的,便是崖山昆吾两大宗门间的关系,一下降至了冰点。
十九洲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现在,只怕还要再添上一个“明日星海新剑皇”曲正风……
这一刻,江源只感觉到了一种暗潮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站在这清冷广场九重天碑下的,只有他一个,知道明日星海剧变的,也只有他一个……
再没有别人,能看到他面上那隐忧与迷茫的复杂表情。
海风吹拂而来,江源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感觉身上竟已没有了半点温度,才想起自己要回望江楼,传回三位长老殒身的噩耗,传回曲正风那一句话。
于是冰冷僵硬的身体一晃,他就要转身。
可就在他脚步一动,即将离开的那一个刹那……
第三重、第四重天碑上,竟几乎同时,接连地炸起了一团耀眼的白光,照得整片广场、整片暗蓝的天幕——
亮如白昼!
“这是?”
江源的双眼,被这刺目的光芒照得不大睁得开,直到光芒稍减,才能勉强看清楚天碑上发生的变化。
那竟然是……
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这一瞬间,他两只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再也迈不开半步,面上更是露出了一种惊愕到极致的表情!
“怎么可能……”
……
一枚炸雷,就这样,在一个如此寂寂的清晨,投落到了西海广场上,投落到了中域左三千,甚至……
投落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地。
让原本就汹涌的暗流,更加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惊世骇俗的“始作俑者”,到底身处何方,又将在何时归来。
就连“始作俑者”自己,也不知道。
见愁的意识,已经陷入了一片昏沉中。
九头鸟说,秦广王乃是极域“规则”产生灵智后的化身,本身就是“规则”。
即便是其信手一掌,又岂是她能抵挡?
若非此次一步进阶元婴,且有雾中仙在石珠中留下的“机缘”在,只怕她再有逆风翻盘的本事,也早灰飞烟灭了。
对掌之时,“翻天印”虽厉害,堪与秦广王一较高下,可见愁本身与秦广王差距太大。
秦广王可在这一掌之下安然无恙,见愁却不能。
两掌相撞时的余力,几乎瞬间波及了她,带着她的身体,朝着释天造化阵外、朝着那模煳的乱流、朝着那灰黑的混沌、朝着那无尽黑暗的虚空而去……
那是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感觉。
就好像是一不小心,投入了大江之中,人随江流而走,有时坦荡一片平静,有时混乱万千激荡。
周遭所见,尽是幽暗。
见愁闭着眼,难以睁开,意识彷佛随着潮汐起伏,只觉好像身处于苍茫群星之间,用那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宇宙中飘荡……
不知归处。
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
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不知到底是一弹指,还是千万载。
她只知道,在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漂流过后,寂静得没有半点动静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云气呼啸、闷雷滚动之声……
有一丝微光,从她微闭的眼缝里,透了进来。
313、第314章 流光太匆匆
“一晃竟已六十年了……”
明日星海东面一座山清水秀的谷中,建起楼阁重重。
为药王一命先生效命多年的多宝道人周钧, 举目看着头顶这一块写着“扫尘斋”三字的匾额, 不由叹了一声。
这一块匾额, 通体漆黑,乃是用独生在东海海峡的“三株木”所制。
六十年前, 为庆贺一命先生炼制出一枚八品宝丹,明日星海诸方势力皆送来了贺礼,以示善意。
那一位手染血腥的新剑皇, 人虽没到,却也将这块三株木送来。
一命先生看了这块木头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以天方墨在这块木头上, 书了“扫尘斋”三字,从此挂在了扫尘斋谷口大门上方。
小书亭
一挂,便挂到了今天。
六十载, 于寿命低的凡人而言, 几乎已是一个生死。
但于这个十九洲大地而言,只不过是让昔年的幼树变得更高更粗,让昔年的小径为荒草所覆,让山川与河流多添了一毫岁月的痕迹……
六十载,崖山孤岳, 依旧危剑高耸;六十载, 昆吾十一峰依旧如星拱月;六十载, 明日星海, 依旧不曾迎来传说中最璀璨的“明日”……
在这里,繁华的楼台修筑在巨大的盆地里,将阴暗的角落掩盖。
醉生梦死的人们,出入勾栏瓦肆,一片俗世烟火气;不乏长髯白发的老者御器飞驰云天外,踪迹杳无;时有按剑长吟的醉剑客,提着酒葫芦歪倒在街旁,姿态风流……
今日,却值秋高,风清天碧。
是扫尘斋一年一度带领药童前往东面群山采药的时候。
这些都是刚入筑基期的药童,此刻都已经等在山门前。
多宝道人周钧,看了那匾额一会儿,想起这些年种种起伏的风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算着时辰,回头张罗着,便招呼药童们出发。
“明日星海,本就位于右三千,乃是中域的东部。”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十九洲大地的最东,便是传说中的极域的入口,只是已经封闭多年。隔着一道海峡,那一面就是人间孤岛。海峡中生一遮天桃树,断了来往之路,从此凡人寻仙只能自西海仙路十三岛而来。”
“所以,出星海再往东,都是穷凶极恶地,出药材,但也出人命。”
面容严肃,一身褐色的长袍随风飘飞,周钧手中持着一柄拂尘,说话时已经踩了一朵云,带着药童们飞到了半空中,一指远处莽苍的群山,向他们说着。
药童们顿时收敛了出门时的兴奋。
他们都拜在药王一命先生门下。
多年来,明日星海的势力频繁洗牌,但三位大人物里面,唯有“一命先生”的位置从来没有动摇。
盖因其乃是十九洲大地上少有的宗师级炼丹师,甚少被人针对为难。
便是六十年前一战成名、可搅动十九洲风云的“新剑皇”,也对其礼遇有加。
他们都不是庸才,自然清楚若能被一命先生慧眼相中会是多有前途的一件事,此刻立时竖着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周钧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絮絮将基本的情况说过,脚下便已经跨越了明日星海的最东边,眨眼进入了东面群山的范围:“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开始照着《百草谱》采——”
“轰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原本寥廓无云的天际,竟然划过了一道惊天动地的奔雷,直接将他打断!
才学会御器没多久的药童们,几乎个个都在这样恐怖的一声雷响之下,心神失守,身形摇晃,稳不住脚下踩着的法器。
就是周钧这个金丹后期的修士,都差点一头从半空掉了下去!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他骇然无比,什么话都忘记了,只连忙一个法诀掐下,连忙将御空的状态稳住了,才抬头看去。
这一看,瞬时间,面色大变!
原本湛蓝的天幕,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惊雷一声滚过后,便见黑沉沉的乌云覆压而下,遮天蔽日。广阔的群山,一时狂风吹卷,尽数为阴影覆盖,好似陷入了沉沉的黑夜。
更有千万道深紫的雷电,游走在层云之中,带着一股寂灭的气息!
劫云,这竟然是劫云!
而且人在空中,竟然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根本不知道这劫云所覆盖的范围到底有多宽广——
怕是不下百里!
在瞧见那游走的雷电之时,周钧便已经心寒胆裂,何曾见过这般恐怖的劫云?搜遍记忆,也就三十年前饮雪亭剑皇曲正风突破出窍、进阶入世时,堪堪有这阵仗!
天……
难道又是哪一位“老怪”级的大人物要突破了?
关键时刻,周钧可不敢耽搁,一时也来不及细想明日星海还有什么高境界的大人物,便连忙厉声向药童们喝道:“快,快,赶紧离开这一片劫云范围!”
若是不赶巧,在这劫云范围内,受到波及,他一个金丹期并着这一干筑基期的小子,哪里能留下个全尸?
话一出口,十来个药童全都吓得不行,逃也似地便御器朝着来时的方向飞驰。
周钧则立刻跟在了后面,防止哪个药童半路掉下去,心里头简直跟打鼓一样,只祈祷着千万别有哪个掉队,又一面恨不得自己甩下这些药童先跑了。
能在明日星海混的,其实都不是善茬儿。
他早年杀人夺宝的事情干了不知凡几,后来投靠了药王,又突破到了金丹,才收敛些了,修身养性起来。
所以这会儿,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没想到,心里头天人交战着,才跑了没两息,他就发现头顶的劫云,竟然也在动!
仅仅是十息,根本都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一大片铺天盖地的恐怖劫云,便已经浩浩荡荡,离开了他们头顶。
湛蓝的天幕,重新出现。
卷地的狂风,也消失不见。
刚才那笼罩着整片大地的恐怖气息,就好像是一场梦。
周钧错愕之间,回头看去,才发现:与他们移动的方向相反,这狂潮勐兽般的劫云,竟是向着更东、更东的方向去的。
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一片阴暗的影子。
那个位置……
周钧余惊未了之下,掐指一算,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鬼、鬼门……”
不会吧?
那个地方,可是传说中只有返虚、有界、通天这最后三个境界的大能,才能安然通行啊!
竟然有人在那个地方渡劫?
几乎就在他算到劫云中心位置的同时,十九洲各处诸位大能修士,也都感应到了天地之力的恐怖变化,朝着这个方向看来。
但那劫云实在太厚,兼之位置特殊,在极域鬼门入口附近。
纵有通天彻地之力,一时竟也看不清楚。
只在片刻后,这一片恐怖的劫云,便成了墨汁一般的色彩,眨眼便有粗大的雷电如狂风骤雨一般,朝着天幕下方砸去!
那架势,疯狂得像是磕错了神仙药!
即便隔得老远,也能感觉到那种骇人的威势!
周钧遥遥看着,冷汗都淋下来了。
只觉得里面随便一条雷电,都能噼得自己爆体碎丹而亡!
足足过了有两刻,劫云中蕴藏的劫雷之力,才渐渐耗尽。
疯狂的雷电稀少下来,沉厚的劫云也稀薄下来,不多时便化作了渺渺的云气,消散在了天幕下。
天尽头,终于恢复了一片湛蓝。
后方那些筑基期的药童们,早已看得面上惨白。
周钧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可看着那天尽头,却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谁在渡劫?成功了吗?要不要……
凑过去看看?
可,那里可是“鬼门”……
***
“十九洲东极,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记忆深处,这一段文字浮现了出来。
可竟没有记载说明,这度朔之山,原在海上。
海岛一样的一座山。
在十九洲最东极与人间孤岛的海峡之中,被浓浓的海雾笼罩,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还有那山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株大桃木。
灿如云霞的花朵,开了满树,如同一柄巨伞,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海峡。
清甜的花香,杂着一股大海的潮气,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此刻的见愁,满身血肉模煳,就躺在山上这桃木之畔。
看了看那无尽云霞似的花朵,再嗅着那一股奇异的味道,剧烈的疼痛,将她恍惚的意识拉回,终于算是搞明白了自己的情况,一时只能苦笑——
还以为突破的时候,人在极域,一步元婴,便可不渡劫呢。
没想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是不渡,等你从极域出来,我再狂轰乱炸,噼得你连北都找不到!
这是她头一次在面对这种大阵仗的时候,毫无准备。
毕竟才刚从那一场大梦似的“漂流”里睁开眼,还未来得及为自己重见了这样美妙的天光、闻见了清新的花香,高兴上片刻。
周遭,便是雷霆滚动,恍如灭世。
一顿劫雷,从天上疯狂地砸下。
连情况都没搞明白的见愁,便直接被噼倒在地,一时全无招架之力。
若非她在极域修炼至玉涅之境,且又已将《人器》练至了第六层,只怕现在早成了这劫雷下的一缕亡魂!
刚回到十九洲,就得了这样的一份“大礼”,可真是……
挺惊喜的。
她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心里一哂,眸底却倒映着天上那重新恢复的湛蓝,划过一抹澹澹的感怀。
好久不见。
熟悉的十九洲,熟悉的天幕。
阴惨的极域,从来只有灰黄的、从来不会放亮的天空,白天黑夜,几乎没有变化。何等看得到这样剔透的天?
见愁唇边,慢慢便露出笑容来。
她一时躺在湿润的泥土上,也没有动,只望着这天空,望着着头顶一片灿如云霞的树冠,静待着体内的灵力将劫雷的残余力量驱逐,修复身体的伤势。
足足过了有半个时辰,待伤势恢复,她才从地面上起身。
周遭除了这一株大得吓人的桃木,竟再也看不到半点其他植被,完全是一座由礁石堆成的山。
四面则环海,彷佛一座孤岛。
海面上没有任何船只往来,没有任何修士活动的踪迹,更察觉不到海上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当真是“鬼门”呢。
见愁回首,看向这遮天蔽日的桃树东北,明显有一根比别的枝干遒劲许多的老枝斜斜伸出,但察觉不到异常的气息。
这在她意料之中。
释天造化阵封掉了两界之间的来往,即便“鬼门”依旧存在,恐怕也早就不能通行了。
否则,她要回来,哪里还用花费那么大的力气?
思绪一时纷飞。
见愁难免想起了自己这一趟极域之行的离奇与惊险,那些结识的新朋友和新对手,那些重逢再遇的“故友”与旧识,还有那些尚未得到解答的,重重的疑云……
比如雾中仙的身份。
比如钟兰陵身上藏着的秘密。
比如傅朝生乔装进入极域的目的。
比如阴阳界战前后的原委。
比如雪域圣子寂耶那一句“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交,全我涅槃”。
比如……
枉死城那一座旧宅。
旧宅的主人到底是谁?
那打断她燃香,疑似示警之人又是谁?留在窗上的话语,到丢又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那半个“卩”字,见愁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那一句“杀谢不臣,斩七分魄”,却让她想起了先前在九头鸟寄身的黑风洞前神游十九洲时所见的种种画面,那竹帘缝隙里的一道身影,那伸向墨尺的一只手……
“也许,回到中域,便能见分晓……”
有的疑惑,见愁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要等回到崖山,才能将详情细禀扶道山人,问个清楚。
只是不知……
如今时光淌去几何,旧日的故人们,又是否安好?
一念及此,她竟生出一种归心似箭之感。
极域生死相搏,为的不就是归来么?
尽管对这极域鬼门,她还有几分探寻之心,但又哪里敌得过对崖山的想念?
这一时,她回转身来,重新看向浓雾困锁的海面,便待要渡海回到十九洲大地上。没想到,就这时候,耳边却传来“嗖”地一道破空之声!
见愁此刻已是元婴期修士,经历那奇异至极的一段时间“漂流”,且还有秦广王一掌留下的暗伤在,修为竟也没有倒退,反而隐隐有涨。
她感觉着,竟像是到了元婴中期。
只是她对此境界的修炼到底不熟,不敢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却是她的反应。
这一瞬间,几乎就要噼手一掌打去,但仅仅一个闪念,她便笑了起来,任由这一道风声,朝着自己耳畔袭来。
下一刻,便觉肩头一重。
“呜呜呜!”
熟悉的叫唤声里,带着一重“小爷我终于重见天日了”的兴奋,那一条湿湿的舌头直接朝见愁脖子上招呼!
不是来无影去无踪、才在极域耍过一回大威风的小貂,又是谁?
见愁拎着它脖子,把它拽到了自己面前,组织了它的“口水攻击”,见它全乎的一片,没缺胳膊少腿儿,反而好像肥了一圈,心里着实有些纳闷。
“方才没见你,你哪里去了?”
“嗷呜呜呜!”
小貂叫唤着,毛茸茸的爪子指了指见愁,然后翻着白眼做装死状,之后又指了指那大桃树,最后才指了指自己,两只乌熘熘的眼睛还蒙上了一层泪光,简直委屈得不行。
这比划得……
见愁连蒙带猜,有些惊异:“你说我从极域出来的路上昏死了过去,但你先出来了,还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嗷呜!”
对,就是这样!
小貂勐点头,还献宝一般把傻兮兮的骨玉从牙缝的“金库”里抠了出来,递给见愁看,以示自己将这小家伙保护得很好。
骨玉一大一小两只眼睛闭着,又不知怎么睡得昏天黑地。
见愁默默看了一眼,看了看可怜的骨玉身上沾着的那些口水,昧着自己的良心,没伸手接。
无言了好半晌,才道:“没事就好,现还不知十九洲是什么情况,先回去吧。”
说罢,便将小貂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肩上。
她微微一笑,人在这度朔山的最高处,本想要御空而去,可一眨眼才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元婴,有了“瞬移”的本事。
于是心念一动,便将灵识散开。
霎时间,便朝外面铺展开去,覆盖上百里,已经隐隐能触达十九洲东海岸,只是感觉到的空间之力,仅有短短的两三里。
这便是见愁可“瞬移”的范围了。
元婴期修士,其瞬移的范围,依据灵识的强大程度,一般都在十里之内,并不会十分夸张。
超过十里,达到百里、千里,甚而半个十九洲的,则是“大挪移”。
那是出窍后才能触碰到的,与规则感悟有关的东西了。
见愁沉下心神来,只细细地感受着那一股隐约的力量,以灵识与其沟通,竟然片刻便沉了进去。
刷!
只一个闪念,人影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了海面上。
回首一看,度朔山已经在她身后两里半。
海风吹拂,气味腥咸。
其实并不好闻。
可见愁这一刻,才切切实实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在之感,想起了自己初入十九洲,踩在扶道山人“无”剑之上,一路从西海广场去往崖山时那满心的苍茫与震撼……
到底瞬移距离不够,目前只适合战斗,她干脆弃了瞬移不用,反将谢不臣那一柄人皇剑翻出来,踩在脚底下,一路飞驰!
剑光凛冽!
眨眼便飞快地穿破了海面起伏的浪涛,从海面上重重的迷雾之中穿出,朝着被浪涛凋刻得奇形怪状的东海岸而来!
正站在海岸边张望的多宝道人周钧,几乎立刻吓了一跳!
天!
居然真的有人!
他是因为好奇来的。
本想那劫雷如此威势,渡劫之人端怕是九死一生,所以才撞着胆子,一路穿过莽苍丛林,过来瞧瞧。
他哪里能料到,竟会有这样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从海雾中激射而出?
只感受着那剑上溢出的气息,周钧便已经亡魂大冒。
他想也不想,想跑,但心神竟为那一股气息所慑,身体经脉内灵气滞涩,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跑?
哪里跑得了?
周钧一时满心绝望,只道这海雾中的来人势必是个大杀神,他这好奇心总算是惹了一桩祸事!
我命休矣!
心里头一声哀嚎,只等着那一道剑光冲过来,将他项上人头削去。
却没想到,那一道剑光虽真的冲了过来,可竟然稳稳地悬停在了他前方两丈远的半空中!
“这位道——”
“前辈饶命!晚辈只是见适才百里劫云汇聚,实在好奇,才来海岸边想一仰前辈风采,绝无刺探之意!还望前辈大人大量……”
周钧连对方话都没听清,闭着眼睛就忙躬身致歉。
见愁“道友”两个字卡在喉咙里,都还没冒出来。
她是眼瞧着这海岸上有人,一时想起这里是十九洲最东极,而自己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好歹下去先问个人,也好有个准备。
谁料想,刚一过来,话都没说完,这一位道人打扮的中年男修便一句“前辈”砸了过来。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见愁是蒙的。
就像是当初忽然被人喊“大师姐”和“大师伯”一样。
她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元婴中期,纵使容貌仅有二十出头,在旁人眼中也是个“老怪”似的存在了。
这道人看着金丹后期模样,叫她一声“前辈”实也寻常。
想通这关节,她便释然了。
只是……
这一位道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听着对方那喋喋不休的解释,一时头疼,终于还是出声打断,友善地一笑:“这位道友,还请莫要紧张。我停下来,只是想要问个路,打听打听情况,并无恶意。”
“……”
问、问路?
周钧一愣,终于停了下来,只觉这嗓音清越,一抬头,竟瞧见眼前踩在剑上的,是名月白长袍的女修,眉目如画,面带微笑。
其剑上虽有凌厉剑气,但人却是一派的温和。
好像……
真的不是要杀人啊。而且叫的是一声“道友”,再客气不过。似人家这修为,要动手他小命早没了。
周钧心念一动,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忙一擦头上的冷汗,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晚辈修为微末,姓周名钧,眼下为星海扫尘斋效命,仙子唤晚辈周钧便可。不知您想要打听点什么?”
得。
又来了一句“仙子”。
见愁心底一声叹,只想着自己才从极域回来,还沾着满手血呢,却也没去纠正,一时张口想要问崖山那边的情况,可念及对方口中“星海”二字,心思一转,便将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来。
明日星海,素来杀伐混乱地。
各处三教九流或者渡劫失败的散修,各大门派的叛徒,或者曾犯下滔天罪孽的凶徒,甚而南域西南世家与东南蛮荒的隐世高手,北域的奇人异士……
从来只有你想不到的人,不会有明日星海没有的人。
她虽已有元婴境界,只是如今十九洲是什么情况尚且不知,更不用说东海岸临着明日星海,万事小心为上,不敢托大。
眸光一闪,她笑着回道:“我闭关日久,今日才出,所以什么都打听。”
哦。
明白了。
又是这种疯狂闭关的老怪啊!
闭关闭关,少辙数月,多辙数载甚至数十载,周钧还听说过闭百年死关最后真的闭死了的。
联想着方才那百里劫云,便猜眼前这一位仙子该是后者。
他忙道:“那近些年发生的事情,可就多了。只是不知道仙子哪一年闭的关,也不好掐这前后的岁月。您可否说件您闭关前比较大的事儿,让晚辈想想?”
比较大的事情?
中域左三千小会,扶道山人一枚皇天鉴拍死大半个剪烛派,他们一行人去了青峰庵隐界,在隐界中坑杀了西南蛮荒山阴宗的一行人,且后来她与谢不臣应该都被算在了“出事”这个行列里……
每件事好像都不小。
但……
似乎也没那么大,小会上都是金丹修士,剪烛派太小,被她师尊拍死大半也没在中域激起什么大风浪,至于隐界相关的,却又与她关系太紧密,恐为人所疑。
思绪转了一圈,见愁眼帘一垂,忽地一笑:“我闭关前,听闻曲正风进阶出窍,盗走巨剑,叛出崖山。”
曲正风是数百年的第四重天碑第一,元婴老怪。
更不必说他叛出崖山之时,已是进阶出窍,更盗走崖山巨剑,直接仗之一剑覆灭了剪烛。其后才有昆吾云海广场扶道山人那血腥的“清洗”……
不管是从当时其崖山门下的身份来看,还是以其卓绝的修为来看,甚而是从那造成的种种影响来看,都是绝对的“大事”一件。当初算是震动了整个中域,就连北域南域都不平静……
见愁想,周钧在明日星海,也该听过才是。
可万没料到,她说完一抬头起来,竟瞧见周钧一脸惊悚的神态看着自己,好似自己提及了什么绝对不应提及的人和事,犯了什么天大的忌讳一样。
“怎么了?”
怎么了?
周钧心中有苦难言,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怎么明说:
现如今的明日星海,哪里还有人会提当年的事?
便是言谈间不得不提及那一位的时候,都会讳莫如深地尊称一声“剑皇”。谁他娘吃了豹子胆了,还敢直呼其名?
偏偏眼前这一位仙子,是在那一位封剑皇之前闭关的。
这个……
“您闭关,算这年月,怕是有甲子左右。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可也不少,说来话长……”
314、第315章 剑皇传说
“甲子?”
这一瞬间, 见愁彻底愣住了。
她连周钧后半截话都没听进去,只觉完全反应不过来,像是被人勐地一拳头砸过来,顿时就懵了。
“你是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
周钧正在脑海中梳理着这些年的大小事情, 准备跟她说呢。
没想到, 都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见见愁含着惊诧的声音,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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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老怪们不都经常闭关的吗?
怎么眼前这一位前辈,对这时光流逝的速度,很惊讶?
“的、的确是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若是您没记错自己闭关前那件大事的话。”周钧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心里却十分纳闷。
可他又哪里知道?
见愁如今的修行虽高, 可踏入这修行之路的时间, 才堪堪数载。如今忽然告诉她一眨眼六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是怎样一种震撼。
见愁明明记得,自己刚与众人一道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曲正风才叛出没多久。即便把隐界和极域的时间一起算上, 感觉也不过才过去了大几个月而已。
怎么一从极域出来,竟成了“烂柯人”?
周钧与她是素不相识, 且事关年月的事情, 随便找个人找个地方,便可以轻易得知。
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胡编乱造。
六十年啊。
一觉梦醒, 时光流年便暗自偷换。
见愁的眉头, 皱得紧了一些, 想起恍惚还在昨日的青峰庵隐界与极域鼎争,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修士的寿命,比之凡人长了不知多少倍。
若不碰到什么意外,一名普通的元婴期修士,基本也都能拥有上千年的寿数。所以一闭关便是数十载,在修士们看来,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只是见愁自踏入修行以来,虽有闭关,却都是很短期的。
她的修炼,大多在战斗与历险之中飞快地增长,所以至今不曾经历过特别长的闭关,所以此刻才会生出一种“甲子忽逝”的惘然之感。
事实上,在修士看来,一甲子又算什么呢?
人间孤岛或许已经改朝换代,可十九洲顶多不过添上几个新人而已。修士们的生命,实在是很漫长了。
见愁一时也说不上来心头这复杂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回首看向了自己的“来处”,茫茫海雾笼罩下,那遮天蔽日的东海桃木,剩下一片模煳的、粉红的影子。
一趟极域之行,世间忽忽六十载。
是里面的时光流速,与十九洲大地不同吗?还是别的什么在影响呢……
见愁暂时想不到什么端倪和线索,好半晌才将心绪收敛了起来,转眸一看。
兴许是因为不知道她沉默这段时间在想什么,周钧难免有些忐忑,但没有前辈发话,也不敢掉头就走,所以只僵硬地站在那边,打量她。
见愁只解释道:“往日我闭关,嫌少有这样长的时候,这一次也不过只以为过去了三五年。未料想,是我自己感觉错了。”
周钧一听,心里顿时羡慕得不行。
人家闭关出来,即便修为提升了,也个个觉得闭关难熬,日子太清苦。可眼前这一位老怪倒好,闭关六十年简直跟没感觉似的!
人比人,气死人啊!
唉。
心里头叹了口气,只是周钧也不敢针对这件事说什么,只转了话题,问见愁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见愁略一思索,便道:“最近的便是明日星海,自然往星海去一趟,看看情况。”
周钧便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晚辈效力于扫尘斋,才带领了几个筑基期的弟子,在东面山脉上采药。只因半道上瞧见天上那一大片劫云,所以才好奇来看看。您若要去星海,前面这一段路晚辈和您顺路。那,晚辈一面走,一面跟您说?”
见愁自然没有意见。
这下,便由多宝道人周钧在前,御空引路,她则踩着人皇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靠近东海岸这一片,竟都是连绵的高山,一眼看不到尽头。
人在半空之中往下看去,但见得古木参天,瘴气密布,偶尔还有羽翼巨大的飞鸟从云层之中窜出来。
明日星海就在这一片山脉的那一头,乃是一个巨大的盆地。
见愁远远看了一眼,估量了一些距离,便问道:“方才我提到曲正风的时候,你面色大变,可是这些年出了什么变故?”
哎哟。
她还提!
周钧胆子其实真不小,可听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个名字,实在忍不住要为之心惊胆寒。
还好这里还是荒山野岭。
他小心地朝周围看了看,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也没别人听见,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您是不知道,这些年来,还敢这么坦然地道出这名字的人,可是整个明日星海都找不出几个了。”
果真是……
见愁只知道曲正风叛出崖山,自谓“入魔而去”,却没料想六十年后竟已经变得如此恐怖起来。
“你仔细说说。”
周钧这才强压了心底那一股浓浓忌惮和隐晦的敬畏,压低了声音,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絮絮道来。
曲正风叛出崖山,身上不仅有自己常用的那一柄海光剑。
最令整个十九洲震惊的,莫过于他竟然将崖山还鞘顶上那一柄“崖山巨剑”拔走,并且仗之屠戮了半个剪烛派,杀得整个门派血流成河。
“崖山昆吾两大巨擘,并着小半个左三千宗门,都曾派人前去围堵追杀。可没想到的是,他和当年与他齐名的紫衣剑侯薛无救一起,竟然一路从左三千杀到了右三千,毫发无损地到了明日星海……”
当年那些事,想想都让人胆寒。
一人两剑,一路厮杀,神魔难挡,该是何等逆天的本事?更不用说,他到了明日星海之后,立刻就在星海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昨日是清寒居士人头落地,今朝便是白云剑豪尸骨无存,没一会儿又有人听说他明天将要挑战狂剑士周运……”
“那两年,真是晚辈在星海见过的最‘热闹’的日子……”
“加上不少人都怀疑,他屠灭剪烛派,应该是为了昔年不语上人留下的《九曲河图》。所以明日星海里,三教九流的人物,来了不知凡几。”
周钧说着,便开始叹气。
见愁却听得心中一动,《九曲河图》的存在,她自然知道,可此刻想起来的,竟然是当初青峰庵隐界外,看见的那一句话:
半生遭逢起河图,不语拔剑向苍生。
《九曲河图》,初时为昆吾八极道尊所持有。
后来绿叶老祖兴起,竟直接将之抢来,无人能从她手中夺走。
待得她飞升上界之时,便将这河图随手给了不语上人,由此改变了不语上人一生的命迹。
如今,这河图几经辗转,又落到了曲正风的手上……
想也知道,无数闻风而动之人,势必在这明日星海中,搅动出千万般的风云来。
周钧后面所言,也果然与她所料的差不多。
左三千一些宗门来追杀他的长老,西南世家之中几家的厉害客卿,甚至东南蛮荒妖魔道的邪修……
可不管他们来了多少,又有多强大的修为,最终都惨死在了曲正风剑下。
“那一阵的明日星海,走到哪里都能闻见血腥味儿。落鸿湖的水就没变清澈过,湖边上好好的饮雪亭,都变成了‘饮血亭’。”
说着,周钧便没忍住摇了摇头,下一句却是画风一转。
“可谁能想到,他后来竟然……”
“竟然怎么?”
见愁好奇起来。
周钧看了一眼下方起伏的山脉,脑海中却回忆起当初那几乎震撼了整个明日星海的一战……
对明日星海略有了解的都知道。
星海内部各大势力交错混杂,善恶的界限从不分明,更不用说三教九流汇聚,从来没有什么“规则”的说法,所以显得极为混乱。
但不管星海闹得如何天翻地覆,总有那么三个人,永远屹立在星海顶端。
这三个人,便是明日星海的三大巨头。
扫尘药王一命先生,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有涯剑皇司空元化!
一命先生乃是炼丹的宗师,星海之中,自然无人敢得罪他,地位稳固,不必多说。
七劫散仙沧济散人,则是个千年前就已经修到通天境界的大能。
只是他当时渡劫失败,未能飞升,只好保住神魂,专修了散仙。散仙若能扛过九道散仙劫,亦能得道飞升。
如今他已经到了第七劫,差最后两劫便可飞升,在整个十九洲都算难逢敌手。
最后一位,有涯剑皇司空元化,就更是大有来历了。
他本是西南蛮荒妖魔三道之一的英雄冢一个普通修士,修为微末,在门中只配打杂,却恋慕当时英雄冢门主雍兰华。
那年妖魔三道内斗,山阴宗与傀派合力打上门来。
雍兰华即便天纵奇才,也未能回天,芳魂一缕,终究埋于荒冢间。只是在她殒身之前,怀着对其余两道的怨恨,以秘法将毕生的修为传给了一心恋慕她的司空元化,要他发誓为英雄冢报仇。
一个本来平庸的人,一夕之间痛失所爱,却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司空元华当时是何心情,没人能知道。
所有人只知道,三十年后他再出现,一人一剑,先入傀派,后进山阴宗,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当年数百罪魁的首级,都被他割下,带回了英雄冢……
整个东南蛮荒,尽数为其血腥手段震慑!
所有人都以为妖魔三道,在这么个人出现以后,似乎就要一统了。可没想到,他只是在当年出事的地方坐了良久,便在一个缭绕着薄雾的清晨离开。
从那以后,明日星海就多了一位“有涯剑皇”。
“传闻,他已有入世巅峰的修为,没有人可以抵挡他手中那一柄有涯剑。就是已经进入返虚期的大能修士,也曾被他斩于剑下……”
周钧说着,已经是满脸的慨叹。
“整个星海,所有人啊。谁能想得到——这剑皇的名号,竟也有易主的一天!”
……
尚在半空中的见愁,听见这意味儿复杂的一句,勐然间便是头皮一炸!
她豁然回首,看向周钧,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不敢相信那一瞬间从她脑海里划过的推测和想法!
周钧却是苦笑了一声:“这件事,说给不知情的人听,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孤城绝顶,崖山一剑,剑皇易主!”
“彼时彼地,司空元化即将步入返虚,可那一位,进阶出窍,还没满一年……”
那是明日星海有史以来,最恐怖的越级杀人!
315、第316章 一位故人
修行九重境。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入世、返虚、有界、通天。
这个顺序, 所有修士都能背个滚瓜烂熟,见愁修行的时日也不算短了,怎么可能不清楚?
越是往后,每一层境界之间的差距都是数倍增长!
听见周钧此话, 她惊骇极了,隐隐然竟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想法:“出窍不过第五重境,能越级杀到第七重返虚?”
“看吧,晚辈就知道,说了您也不信。”
周钧咂咂嘴, 一脸的感叹。
“不过当时晚辈也不在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去了回来的人, 提起这一位都是心有余悸。还有人说,他修为虽没到, 但对于‘剑’的领悟, 早就已经超越了有涯剑皇。所以能赢。”
小书亭
对“剑”的领悟……
崖山可不是个以用“剑”出名的宗门么?
见愁想起曲正风困于元婴期三百多近四百年的事情,耳边又回荡着如今周钧的这一番话,却是忽然之间心潮涌动, 难以平静。
她微微一笑:“照你这样说,那他现在也十分厉害了。这么说,许多年过去,崖山也拿他没办法了?”
“这就不知道了。说是崖山好像一直有人在星海要缉捕叛徒, 但总没看见个人。大约是知道他已成气候, 不好处置了吧?”
周钧说了自己的想法, 但也只是个推测。
“在三十年前, 他已经又突破了出窍,据传现在是入世巅峰的修为了。算这速度,只怕过不多久,就得叫‘大能’了。明日星海,谁还敢想拿他的人头呀?”
炼气、筑基、金丹三重境界,都只能算是普通修士;一旦到了元婴、出窍、入世,便有资格被人称作“老怪”;至于返虚、有界、通天这三重境界,几乎算摸到了飞升的门槛,所以皆被称之为“大能”。
见愁听了,若有所思。
崖山剑与拔剑台下无名锈剑、武库之中的一线天,并称为“崖山三剑”,乃是崖山鼎鼎有名的镇派利器。
如今被曲正风盗走,却没有追回……
要么是真的没有能力追,要么是不想追、懒得追。
对于曲正风叛出崖山这件事,她的感觉其实很微妙,连带着感觉到了师尊的态度也很微妙。
扶道山人好像也就在曲正风叛出那一阵感叹神伤了一阵,可竟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追究的话,也没有再提过曲正风一句。
这态度,其实颇耐人寻味。
见愁琢磨着,自觉有趣,转而续问:“那除了此人,十九洲可还有什么别的变化?”
“人方面,也就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其他刚冒头出来的,大多修为较低,想仙子您也看不上眼。”
“势力和事情方面,就有得说了。”
明日星海本就十九洲最混乱的地方,相对而言,也是消息最杂的地方。
周钧脑子里要说的东西,可是半点也不少。
“您是闭关了错过了。咱们终于,这六十年来跟过节似的——就说那一位叛出崖山之后的大事吧。”
“您应该听过左三千小会吧?”
心中一动,见愁不动声色地点头:“听过。”
“嗐,这事儿现在说起来还邪乎呢。”
“六十年前那一场小会,昆吾那一位天才弟子谢不臣,因为去探青峰庵隐界,没能及时赶回。但后来,崖山昆吾又安排了他与崖山、白月谷等几个上五门的精英弟子,一同再探隐界。”
“这一探,可不就出事了吗?”
周钧一面御空前行,一面说着,表情也渐渐生动了起来。
但见愁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心忽然揪了一下,表情也有一瞬间的怔忡。只是周钧没有注意到,依旧说着。
“您猜猜怎么着?”
“去了六个人,昆吾谢不臣、崖山见愁、封魔剑派夏侯赦、五夷宗如花公子、白月谷陆香冷、无门派的左流。结果只有三个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那什么谢不臣、见愁和左流,人影子都瞧不见一个!”
“崖山昆吾,差点为此打起来,听说近些年关系都差了好多。”
谁不知道崖山昆吾两大门派,乃是中域的中流砥柱?
论底蕴,这两派最厚;论高手,这两派最多;论声望,这两派最盛。又兼之两派都秉持正义之道,多年以来,两门的关系都极好,甚少有发生什么矛盾的时候。
如今崖山长老扶道山人与昆吾首座横虚真人,更是年轻时候的交情,皆是他们当时那一届小会最杰出的两人,一同成名又一同成为了两个门派的嵴梁。
即便这二人性情差距很大,可从没人怀疑他二人间的挚交。
但在六十年前,似乎也就是弟子们历险出事的时候。
他们两位也不知怎么,跑去探西海禅宗,还被人发现了,脱不开身。只是还没等人家禅宗的武僧动手呢,这两位竟然相互动起手来!
他二人可都是崖山昆吾地位顶高的人哪,在中域德高望重。
谁能想到他们忽然动手?
当时带人去堵他们二人的一尘和尚都吓了一跳,连忙出手阻拦,才避免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对战。
此事原本机密,但毕竟当日在场的武僧太多。
后来三传五传,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被人煞有介事地传到了整个十九洲,连明日星海都沸沸扬扬的。
“原本这事儿我们都没当真的,毕竟谁敢相信这两位、还有崖山昆吾能掐起来?”周钧说的都是实话,“可后来才发现,真有那么点端倪。小会三十年一届,您闭关之后的那一届,差点就没开起来。好像就是因为事前商议的时候,扶道山人死活懒得去。后来还是龙门的庞典长老打圆场,做了中间人,才勉强把事情敷衍过去。”
崖山,昆吾。
这两个名字,从见愁心河里慢慢淌过去,留下一片浅浅的波纹:“你的意思是,这变化与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事有关系?那几个弟子如何,你还没说呢。”
“哎哟,是我忘了!”
周钧一听,连忙赔笑,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其中白月谷、五夷宗与封魔剑派的三位,不是回来了吗?崖山昆吾不能眼睁睁见着自己门下两位得意弟子出事啊,于是多番盘问。他三人才支支吾吾说,是崖山那一位大师姐与昆吾谢姓的弟子间,似有深仇大恨。一路上都在斗,天昏地暗,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啊!”
“……”
见愁没有接话。
周钧却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这话真不真,咱们是不知道。反正两个刚修行不久的天之骄子,有仇也不至于这样吧?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更是一件比一件更怪了。”
“这话又怎么说?”她有些好奇。
周钧于是一件件道来。
第一个邪乎的,是封魔剑派夏侯赦。
青峰庵隐界后约莫一年,他便不知为什么被逐出师门,并且与师门的长辈大打出手,重伤垂死,只剩下半条命,一路逃到了白月谷。
那白月谷的药女陆香冷,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救下,也不顾封魔剑派与白月谷内有多少人反对。
从此以后,夏侯赦便没离开白月谷,算是半个白月谷的修士了。
第二个邪乎的,是昆吾谢不臣。
出事后,此人的命牌几乎立刻就碎掉,闹得整个昆吾上上下下为之震动,好像出了死的是个掌门,而不仅仅是掌门的真传弟子一样。
可人们发现,过了不久,这种震动便平静了下来。
“有传言说,昆吾那边的弟子,在镇守藏命牌的天命阁时,曾发现这谢不臣碎裂的命牌又重新聚合起来。只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这事可算奇诡了,周钧都觉一头雾水,有些不大敢说。
“有人说他已经安然回了昆吾,只是身受重伤没有外出;也有人说命牌碎了不可能再重聚。反正这一位的生死,到现在还是个谜。”
“谢不臣……”
这名字,听得见愁眼皮一跳。
如潮的回忆,又连天地涌来。
人间孤岛上,种种梨花雪后的美好,都付之于那沾着她心头血的一剑,再也拼凑不回来。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只有旧爱深仇。
对于谢不臣生死不知,或者极有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她竟没有太大的震惊:也许,是因为先前听到了夏侯赦与陆香冷,所以已经有了准备吧?
极域鼎争,她曾通过九头鸟所在的黑风洞,恍惚间神游了一回十九洲。
当时曾见几位故友,钱缺如花公子等人;也看到了夏侯赦在奔袭往白月谷的录像,陆香冷便在附近;当然也看到了扶道山人与吴端等人,还有……
昆吾后山瀑布上,那一座木屋。
虚掩的门扉,竹帘后的身影。
一片衣角,一只手掌,一把墨尺。
高空微微带着冷意的风,拂面而来,引得见愁微微一低眉、一垂眸,竟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一时有一种极难言喻的味道。
彷佛百转千回,又彷佛能跨越万水千山。
刚回头来打量她的周钧,见了立时便是一怔,沉在这一笑奇怪的意味儿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直到他听见耳旁那一道素澹的嗓音:“还有吗?”
他这才觉得心头一冷,暗道自己大意,忙回道:“还有还有,就这还没完呢。更奇的在后面!”
要说这“邪乎”的事,后面才是重头戏!
“跟这件事比起来,前面的都不算是事儿。您还记得先才晚辈跟你提的那个失踪的崖山大师姐见愁吧?”
周钧想要卖个关子。
见愁一下抬头起来看他,心里一突,强忍住那种古怪的感觉,镇定道:“记得。”
“最邪的就是这女修!”
“青峰庵隐界那事儿后,大家不都以为她失踪了吗?崖山还派人好一阵地探听消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都石沉大海。”
一提起这个来,周钧那记忆,新得好像昨天才知道这事儿一样。
“可谁能想到,就这么过去了差不多一年……”
“就一年啊!”
“这女修的名字,居然就出现在了天碑上,还不是一座天碑,而是第三重、第四重天碑!几乎同时啊!”
这可让见愁没有料到。
她面上出现了几分错愕,一样熟知天碑规则的她,竟生出一种一头雾水的感觉来:“几乎同时?这怎么可能?一座天碑可代表着一个大境界,怎么可能有人几乎同时……”
质疑的话说到这里,见愁忽然就愣住了。
怎么可能有人几乎同时出现在天碑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从一境界的战力巅峰突破到下一境界,并且成为战力巅峰?
这是她原本想要说的话……
可是……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周钧说的这个名列天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崖山见愁!
她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未引起周钧的注意。
反而因为她方才这一句话怀疑得很及时,且很符合正常人的反应,周钧几乎立刻一拍手,点头附和。
“谁说不是呢!您是不知道当时那场面——”
九重天碑每次变化,都会有炽烈光芒照耀。
那时还是早上,处于将明未明之时,所以那光芒格外强烈。在广场附近的宗门和修士,隔着老远都能瞧见。
结果等到看见了,又听了当时在场的人说,可都吓了一跳!
崖山见愁曾是筑基期战力第一,后来突破到了金丹。其名字没有从天碑上消失,但头顶上多了西海禅宗的“了空”,表明在筑基期的战力第一已经由见愁换到了了空。
可这一次,她的名字却前后几乎同时出现在了三四重天碑上!
诡异得难以形容!
第三重天碑,金丹期。
原本那时候的第一乃是东南蛮荒妖魔三道英雄冢的少门主雍昼,可在光芒亮起的刹那,那名字便直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见愁”二字。
围观的人们才刚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反应呢。
下一个刹那,“见愁”二字保持不变,先前消失的“雍昼”二字,竟出现在了见愁的名字之上!
“这还没完!”
“第四重天碑就在第三重天碑旁边,紧接着就亮了起来。那一年元婴巅峰的昆吾大弟子赵卓,才上去没多久呢,名字竟然也消失了。还是这个见愁的名字顶了上去!”
“但这一次,又跟第三重天碑不一样。”
眉头皱得死紧,周钧觉得这件事在他心中还有很多难解的疑惑,以至于现在还想不明白,耿耿于怀。
“这一次,一个眨眼的时间,这女修的名字就消失不见了。”
“是消失,不是又有新的名字出现在她名字上面。而是先前消失的赵卓的名字,又重新覆盖上来。”
“您是懂天碑规则的人,不用晚辈说什么,也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
见愁怎么可能不明白?
第三重天碑出现她的名字,证明她的战力在那个时候已经达到了金丹期第一;后来名字依旧留在天碑上,不是巅峰期死了,就是保持在巅峰状态突破到了下一个境界;
从她的名字又出现在第四重天碑上看,她不是死了,而是突破了。
但在第四重天碑上,她的名字只是昙花一现,便重新“让位”给了原本的赵卓,这只能证明一点……
修士的名字若从天碑消失,必定是该修士当时不再是战力第一。
也就是说,几乎就在突破金丹进阶元婴的极短时间内,她的战力直接达到了元婴期的巅峰!
“您信吗?”
“想想比那一位越级杀人还吓人!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这崖山的大师姐,也才刚突破金丹没多久啊。事情过去一年,居然就直接到了金丹期的战力巅峰?而且一个眨眼,立刻又是元婴期的巅峰了。”
“就算这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可也已经能证明,她的确突破了元婴啊!”
对修士来说,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
一年时间,从金丹初期,一路狂飙直接爆到了元婴,而且还要一瞬间成为元婴期战力第一!
人比人真的是要气死人啊!
“您说,这一位见愁大师姐,是什么人形怪物吗?或者失踪后有了什么奇遇?又或者是天碑有出错?”
周钧想想自己的修炼和境界,心里那个郁闷呀。
别提了。
见愁听了,却没忍住嘴角一抽,一时有种脸黑的冲动。
人形怪物……
什么破形容。
要告诉周钧,他口中的“人形怪物”现在就在他面前,他得不得吓死?
当然这也就是一想,见愁不会真说。
诸君这一番话,算是解答了她从极域回来以后便有的一些疑惑。
极域之行,忽略血腥程度不言,勉强也算一出“奇遇”。
天碑应该是没出错的。
在极域她主修的是神魂,天碑查探不到理所应当。
后来到了释天造化阵附近,在阴阳交界之地,才得以身魂合一,由此境界暴涨,眨眼到了金丹巅峰。
这就是她名字出现在第三重天碑上的原因。
尔后,因为感知到了那一枚石珠的“心声”,最后一层隔膜被冲破,于是顺理成章飞快地突破了金丹,进阶了元婴。
所以名字留在了第三重天碑上,没有消失;反而出现在了第四重天碑。
至于战力第一,这可能就是“翻天印”的功劳了。
只不过在与秦广王交手的那一瞬间,她有被掌力的余波所撞击,留下了暗伤。先前躺在那海中桃树上,她便发现这暗伤在心肺与神魂间,依旧隐隐的,便知其未痊愈。
这可能是她又掉下战力第一的原因。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推测。
见愁唯一可以确定下来的,是时间——
战秦广王、离开释天造化阵这个时间点,对应的正是十九洲释天造化阵变化的时间,是青峰庵隐界近一年的事;
可她自己感觉在极域花了顶多大几个月,怎么会是一年?
更不用说穿越释天造化阵了。
穿过来之前,她的名字才出现在九重天碑上;穿过来之后,竟然就已经是一甲子后?
这未免……
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些。
但想想她此刻的修为:元婴中期。
见愁又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才是合理的:她的确在“漂流”的过程之中,耗去了整整一甲子。
所以,个人的修为,才会从刚刚突破时的元婴初期,到达元婴中期。
即便这过程中她不修炼,可修士对天地灵气的吐纳都是自动的,她的修为自然也随之增长。
除了需要着力疗养的暗伤外,其他伤势也都恢复了。
见愁对极域的了解本来就不多,对于这种奇怪现象更是所知不多,只好暂时将这问题放下,留待日后去问扶道山人。
这一切,在脑海中不过是个闪念。
面上见愁不过是略略思考了片刻,便笑着道:“可能是天碑出错了吧,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快的。”
“唉,那只有天知道了。反正现在这一位也踪迹全无,不知道哪里去了……”
周钧也只能用可能是天碑难得出错来安慰自己了。他现在也就是个金丹期,比起已经在第三重天碑上列名过的见愁,差了一大截。
纵使这十九洲不少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可与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周钧收敛了心神,感叹一番后,便又跳过了话题,去说旁人。
见愁这才知道,十九洲是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除了先前周钧说的一切之外:
东南蛮荒妖魔三道之一的山阴宗少宗主宋凛,随探隐界时不幸身死,引得妖魔三道腥风血雨了好一阵;
前些年,更是有一名名为“沉腰”的女修,击败了所有对手,成为新的潼关驿大司马。
北域阴阳两宗发生了龃龉,再次争斗不休,死了上百修士;但这跟雪域密宗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同样是在这六十年里,雪域圣子寂耶横出于世。
密宗内部庞杂的派系,因为他果断站到了“旧密”一派,立刻开始了长时间的内斗,大大小小的争斗相互夹杂,眼看着最近才平静了一点。
……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十九洲上起伏的风云。
见愁就这么一面御剑行空,一面听着周钧说话,不一会儿已经对如今十九洲的情况了解了个透彻,甚至比原来更全面。
只是,并没有左流的消息……
那个时常把“前辈啊留个神识印记”挂在嘴边的、吊儿郎当的青年,见愁记得,自己给了他一枚崖山令,让他出了隐界,便去崖山。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出隐界。
“前面这座山,便是扫尘斋药童们采药的地方了。”
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周钧往下一看,正正好到地方,便向见愁一指下面山头。
“晚辈如今为一命先生效命,还要下去照看他们。不知道您?”
谈了这么久,见愁也没吐露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所以周钧不敢随便乱猜,更不好揣测她下一步的举动,因而有此一问。
见愁则是回过神来,思考了一下。
她离开崖山日久,虽则有命牌和天碑在,师父他们知道自己无事,但久不见了难保他们不担心。
还是找个地方,先发一道雷信,报过平安再说。
“我初初出关,有一些旧日的挚交师友,当去拜访。所以此行,虽蒙周钧道友一番答疑解惑,心甚感激,却也不好多留。”
对周钧,见愁的态度依旧很友善,十分有礼貌地一抱拳。
“就此别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您客气了。”
被见愁这么个元婴老怪如此礼遇,周钧心里竟然美滋滋地:瞧瞧。这才是个元婴老怪应该有的风度和素养嘛!哪里像是明日星海那些,个个怪脾气!
“仙子既然有事在身,有人要见,晚辈便祝仙子一路顺——”
“呼!”
最末一个“风”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从东北方向,便忽然有一阵恐怖的风声袭来,隐隐然有破空之声!
周钧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见愁亦感觉到了威势,身体瞬间紧绷,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立刻掐起了一个手诀,同时紧抿嘴唇,微眯了眼,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竟然是一艘巨大的黑船!
近百丈的船身上,纂刻着大大小小的法阵与印符,散发着一股暗蓝的幽光;巨大的玄黑船帆,迎风鼓荡,带着这巨船悬浮在高空上,用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西南方向飞去!
船上隐约能看见几道人影,修为似乎都不低。
但更引人注目的,应该是捆缚在船两侧的许多大囚牢,一眼扫过去约莫三十多个,似乎都以玄铁铸成,飞行的时候拖着显得格外笨重。
而且……
这些牢笼里,好像都关着人!
隔着这远远的一段距离,见愁一扫,就发现了牢笼里面有男人有女人,大多以少年青年为主,偶尔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妪和几岁的小孩子。
每个人身上都有伤,衣衫褴褛,没有生气和精神。
脸上的表情,要么是恐惧,要么是麻木……
“是夜航船!”
周钧一看,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停下来,再没有御空往前半分,也直接将见愁拦住。
“了不敢再去了。这‘怕是’抓人才回来呢。”
“夜航船?抓人?”
见愁心下已经皱了眉,只见着那船上几个人修为不弱,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夜航船”,更不知道“抓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怪您不知道。”
周钧是紧紧盯着那船,盼着他们走原来的轨迹,千万别过来。
“这是近些年来几个亡命之徒组建的组织,以这黑色大船为标志,称为‘夜航船’,什么勾当都做。这些只怕不知道是哪里抓来的修士,或者是根骨好的苗子,回头能卖给东南妖魔三道里面的傀派,制成傀儡,或者卖给别的修士当奴仆……”
修士与灵兽之间有契约,与修士之间也是有契约的。
只是寻常有志气有天赋的修士,谁没事给人当奴仆?
这夜航船做事之出格、之过分,在整个明日星海的恶人堆里,都可以说是少见了。只是明日星海就是这么个地方,也少有人管。
也就最近有传言说,他们得罪了新剑皇,好惹了麻烦。
但那些都是传说了。
在这种时候单枪匹马地撞上,周钧可没胆子上去看看,只等他们这会儿从自己面前过去。
见愁听了周钧这话,却是立时眉头紧蹙。
这不与人间孤岛拐人卖人的花子差不多了吗?十九洲这种修士纵横的地方,竟也有这样的事……
只眨眼间,那黑色巨船,便已经由远而近,速度奇快。
那些关着人的笼子,也都从他们前方大几十丈远的地方一一掠过,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是一张一张惶恐的面容。
见愁心里很不舒服。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端看周钧的模样就知道,这所谓的“夜航船”势力不小。即便她不喜欢,似乎也没有必要强出头,更重要的是……
没这个本事。
可就在她心内这念头闪过的瞬间,又一直玄铁笼子,从前方过去了!
笼子栅栏的缝隙中,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眼底已经没有了当年混不吝的那一种神采,身周更没有了那一种嘻嘻哈哈的痞子气……
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的面容,麻木的神态!
见愁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当初黑风洞神游十九洲时的一个画面:
奔进脏污黑暗的小巷里,藏在一堵摇摇欲坠的破败木门后,身上是满布的伤痕,似乎才躲开了敌人的追杀。
那是……
已经答应她要拜入崖山的,左流!
316、第317章 抵达星海
“前辈,这撞到了可不得了啊!”
周钧眼见那黑船去势极勐, 因速度过快已经只剩下残影, 还携裹着罡风,顿时生恐被波及, 连忙回头要劝见愁后退。
谁料想,他一转过头来,竟见见愁面上笼了一层寒霜,双目沉肃, 好似看到了什么一样, 视线死死地钉在了船上某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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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间,竟隐隐然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与狰狞!
周钧心头一惊,可还来不及身, 就听得耳旁有极其古怪的一声炸响——
“刷!”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见愁,身形竟然直接应声一散,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无影无踪?
“什么?”
周钧吓了一跳,手中拂尘都抖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着那大船的方向看去。
果然,几乎同时, 见愁那消失的身影,已在两里半外的虚空之中,重凝而出!
元婴期修士, 瞬移!
这不算什么, 周钧又不是没见过。
只不过她瞬移的方向……
那一瞬间, 周钧差点就想从半空中跪到地上去——竟然真的是朝着夜航船那一艘浮空大船的方向去的!
疯了,她这是想要干什么?
此处山间空中,已有微风乍起,腾起云雾缭绕,漫漫地遮盖了半空。
夜航船的浮空大船在前,如同一阵风暴;见愁御剑瞬移的身影在后,似流光般飞速跟随!
一船一人,仅一个眨眼,就扎进了云雾,不见了影踪。
周钧人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一位前辈怎么就忽然发了疯。
“连夜航船的船都敢追,简直找死!而且这可是在明日星海边上,前头就是夜航船的传送阵了,也追不上啊,去追不是有病吗!”
自语到这一句,他忽地一个激灵,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糟了,忘了。闭关六十年,她知道个屁啊!”
一时之间,周钧自己尴尬了一下。
他料见愁多半追不上,即便追上了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想干脆一转身自己找扫尘斋的药童去,不管见愁了。
可老怪们的脾性,谁知道?
这个女修看似和善,但刚才去追船之前,那面色难看地,叫人看了都害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不会是个善茬儿。
所以细细一想,周钧也没走,但也没敢留在天上。
他拂尘一甩,便从半空降了下来,落到了下方大树下等待。
另一头的见愁,却对夜航船这边的根底不知半点。
只是她没有半点退怯之意。
一路飞驰!
方才惊鸿一瞥,看得极为隐约和模煳。
但留在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极为清晰——纵是容颜已经染上新的沧桑,好像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可那个人,十有八i九就是左流!
周钧也说过,当初同去查探青峰庵隐界的几个人里,谢不臣生死不知,她自己神秘失踪,左流也音信杳无……
但当初她在极域神游十九洲,看到左流时,他却在明日星海。
见愁是有一人台的影响,从隐界直接进入了极域;那么左流呢?
他怎么会在明日星海?
又是什么人在追杀他?
现在又怎么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一系列的疑惑,都在见愁脑海盘旋。
她的身影,则急速地穿梭在一片云雾之中。
瞬移对灵力的消耗极大,连续使用力气未必跟得上。所以她是一段瞬移配着一段御剑,行进的速度,竟半点不比大船慢。
百丈船身上镂刻的符文,渐渐已经能看得清晰。
越来越近!
眼看着一个瞬移就可以追过去了!
可见愁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瞬间,下方连绵的山峦中,忽然腾起了一片恐怖的乌光,穿云而上,竟然直接将前方不远处的深黑色大船笼罩!
“嗡……”
云雾滚滚而动,船身上的符文也紧随着颤动起来。
仅仅片刻后,天空中便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来,大船恰好在这法阵的笼罩范围内!
磅礴的空间波动,顿时袭来!
传送阵?!
见愁大惊之下,心底已生出不妙之感。
她眉头一皱,灵识瞬间从灵台之上弥漫而出,覆盖前方一片空间,一个闪念——瞬移!
“刷!”
身影消失,下一个直接出现在了法阵的边缘!
漆黑的大船边缘,站着一个手提石斧的虬髯大汉,并一名左脸带长疤的纤细女修,两个人在看见见愁身影的刹那,几乎齐齐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手一抬就要动手!
可几乎同时,那磅礴的空间波动已经蓄力到了极点!
“轰!”
只听得半空之中震天动地一声响,笼罩了整个云巅的乌光竟然如同风吹雾散一般,泯灭干净!
漆黑的百丈大船,也随之消失不见。
疾驰之中的见愁,立刻扑了个空。
眼前只有天朗气清,空荡荡的一片。再也没有那船身上重重的符箓,也没有船上悬挂着的只只大铁笼,更看不见船上那两个人了……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
她一路上是收敛着自己气息追过来的,为的就是抢占先机,所以船上夜航船的修士在她靠近了才发现她,没有什么问题。
可眼前这情况,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追到一半,目标竟然传送走了?
见愁四下里一看,半空中看不见什么传送阵的痕迹,想起方才那一片乌光乃是从下方腾起,于是直接沉下了自己的身形。
穿过头顶那一片云雾,下方便能看得十分清晰。
高高低低的山峦,起伏中如同一片深碧的波涛。茂林覆盖了地面或者肥沃或者贫瘠的土壤,让周遭都是一样的颜色。
但却偏偏有一块,十分刺眼。
山间,竟然有一小块圆形的灰白。
见愁定睛看去,却是一座圆形的山谷。
山谷内的泥土和树木早就被清理干净,只露出灰白的山石,上面刻画着一条又一条银灰或赤金的线条,交错的节点上则是一颗颗的上品灵石。
如今对阵法已经颇有研究的见愁,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即便线条可阵法的结构庞杂了很多,但这一座阵法的大体框架却与十九洲常见的传送阵一般无二!
见愁的灵石,朝着下方探去,却没在周围发现一个人影。
她直接落在了阵法的中央,试图以自己手上的普通传送符开启传送,但整座传送阵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看来是自建自用的传送阵了……”
而且在传送之中加了一重防御,即便是没有人在此镇守,也不怕别人破坏。
见愁本想借着这传送阵过去看看,或者至少在开启传送阵的时候判断一下那大船的去向,但此刻这情形,却是束手无策。
“夜航船……”
默念这有些奇怪的名字一声,她只感觉到了棘手。
只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在决断力方面比之初初去探青峰庵隐界的时候,又高了不止一重。
留在这里,也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
相反,先前大船上那两个人已经看见了她,傻子都知道她来意不善。所以难保他们在传送过去之后,发现不对,再次传送回来。
那时可就麻烦。
所以见愁一想,便直接飞身从山谷之中离开。
连续三个瞬移之后,就已经迅速拉开了自己与山谷之间的距离,而后御剑乘云,看准了自己来时的方向,便折转了回去。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天边的同时,山谷内传送阵中,果然再次亮起了一蓬乌光……
“呼!”
疾行的速度,带来看恐怖的破空之声。
正在树下犹豫着走还是不走的周钧,闻声悚然,立刻抬起头来。便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一道流星般,从天上落了下来,正好在自己面前。
一身长袍流淌着隐约的光泽,没有丝毫破损;身上也没有半点血迹,更没有半道伤口;一张脸除了较之前与他交谈时更冷凝些,也没有虚弱的感觉。
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周钧立刻精神一震,迎了上来:“前辈,您回来了,没事吧?”
“没事。”
见愁落地时,人皇剑已经自动收起。
“方才好像看见个熟人,所以追了过去,但没想到追出去很远之后,下面山谷忽然有传送阵开启,连人带船送走了。这些年我不在,方才也没来得及细问:可否请周钧道友,为我详述这‘夜航船’的来头?”
周钧顿时庆幸不已。
还好他没一个脑抽脚底抹油熘掉,若是见愁回来见他跑了,一个恼怒之下寻仇,他可就倒霉了。
听见愁说什么看见个熟人,却不知那人是在笼子里还是在船上,周钧当然也不敢多问,只答道:“前辈闭关,不知道夜航船是正常的。方才您走得也太急,晚辈一来不及说,二也追不上,就在这里等您,准备告诉您呢。”
两个人还是边走便说。
周钧如今在扫尘斋的地位也不低,所以对明日星海一些事情,了解得还算透彻,说起这夜航船来,真是罪行累累。
“他们的‘生意’,几乎快遍布整个十九洲了。”
“赶路的速度,更是无人能及,您追不上才是正常的。”
“那一艘大船,乃是阵法宗师与炼器宗师共同打造的,速度奇快;更有地面上自建的传送阵加以辅助,到了地方就直接开启传送。”
见愁闻言,点了点头:“我方才的确看见了。你知道那传送阵通向何处吗?”
“这个晚辈就不大清楚了。”
周钧摇了摇头,但是又一指正西方,明日星海的方向。
“传送阵可能从一个通向另一个,但他们最终都会回到老巢,在澜河边上,叫做寒鸦渡。至于笼子里的那些修士,就在寒鸦渡附近的白银楼交易。”
星海内,澜河边,寒鸦渡,白银楼。
这几个地名,对见愁来说,都透着一种陌生。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打听这“夜航船”的情况。
到现在,周钧也算隐隐约约有了察觉。
只怕这一位前辈是要去找夜航船的麻烦的,不然何必连夜航船到底实力几何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只是人家这个境界,不是他能插手的。
要送死,他也拦不住啊。
当下倒豆子一样,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夜航船的势力范围,想要一战剑皇曲正风的野心,派系内几个入世境界的高手的名字和情况……
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便已经走到了前面山头的空地上。
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山上几个药童采药的身影。
见愁对这个夜航船也算有了底气,算算自己的实力在明日星海应该也能混得下去,便向周钧一抱拳:“有劳周钧道友一路上为我答疑解惑了,他日若逢机会必定报答。今日尚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周钧可不敢当,谦逊得很,心底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还礼:“您客气了,那便祝前辈一路顺风。”
见愁微微一笑,便直接告别了周钧,一步迈入虚空中,消失了踪影。
几个瞬移后,天边便没了她的影子。
待得到了看不见人的地方,见愁才撤了瞬移,直接御空而行,先前使用的人皇剑也谨慎地收了起来。
人都传她与谢不臣争斗不休,各自要置对方于死地。
现在昆吾和崖山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有些不明确,天知道昆吾的势力是不是延展到了明日星海。
多少还是小心为上。
她心里回顾着之前周钧说的一些情况,一路横云破空,向着正西方而去。
约莫过去有小半个时辰,脚下连绵的山脉,忽然就变得低矮了起来。眼前一下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盆地,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有如一块镶嵌在地表的巨大宝石。
盆地上空,漂浮着终年不散的云雾,给人一种朦胧之感。
透过这一层云雾,隐约看得见盆地之中,恢弘的城池拔地而起,或是密集或是稀疏的建筑,星罗棋布地分散在盆地的各个角落。
一条长河自西而东,从盆地另一头的高山发源,流经整个盆地,向东海注入。
河面上跃动着金色的澹光,照射在上方不散的云雾中,竟给人一种虚虚的浮光掠影之感。
这里,便是明日星海!
就像是在沙漠里,忽然发现了绿洲。
跨越过崇山峻岭之后,突然有这样一片染着人烟气息的盆地出现在眼前,竟给了见愁一种难得的落地之感。
中域左三千,奇峰突兀,地形多变。
有时候小而精致,有时候是恢弘大气,到了中域右三千,便成了一种辽阔的粗犷,隐隐透着一股不羁之意,好似山壁上的凿痕。
见愁就顺着长河,御空而行。
一路飞驰之中,也看见不少修士在云层之中御器或者御空穿梭,有的刚升上半空,有的则匆匆降落下去。
从盆地的边缘到中央,建筑越来越密集。
见愁在接近中部的时候,便慢慢降低了自己的高度,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落了地,恰好是在一个小广场的边缘地带。
广场上空无一人,不远处就是连接的街道,倒是有不少人走动。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丹药法器阵盘功法道印……卖什么的都有,俨然一派烟火气,与宗门林立的左三千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见愁甚至还看见了不少酒楼歌楼茶肆!
更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往往还有不少的人,看着都是修为不等的修士。基本以金丹期各个阶段为主,筑基期的比较少见,元婴期的更是找不到几个。
行走在街道上的修士,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有男有女;
有的穿着道袍,有的却是一身劲装,更有人脖子上挂着骷髅串珠;
有白发老者,有虬髯大汉,亦有一路饮酒的狂士,衣襟上还沾着血,甚至还有几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从见愁身边跑过去,修为却是金丹后期;
有人昂首阔步,走在街道中央,有人却缩着肩膀,伛偻身子,擦着道边走。
“老子当初宰了慧行老秃驴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善哉善哉。”
“来来来,阴宗还是阳宗,都下注了啊!”
“请问这位道友,你的人头我能取吗?”
“饮雪亭怎么走?”“
“我剑收残月,我刀断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
种种的声音,如同潮水拍岸一般,霎时间充斥着见愁的听觉。这里面,我春风得意者有之,潦倒落魄者有之。
真真是世间修士,人间百态,尽数汇聚。
好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江山画卷……
明日星海。
十九洲大地上最自由、也最混乱的领域。善与恶齐聚一堂,强与弱难分高下;今朝功成名就万人仰,明日白骨路边无人殓!
成与败,一念间;
生与死,一念间!
是销金窟,也是修罗场。
行走在这样的人群中,见愁心底,竟生出了满怀的慨叹,隐约觉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但又能从这些繁华热闹的场景中,窥见背后的刀光与剑影。
也许是因为她的修为,也许是因为她的样貌。
在她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有不少双眼睛,从两侧的高楼上转了过来,将目光投注到了她的身上。
隐约间,她听见了几声桀桀怪笑。
“哎呀,好像又是个新来的。”
“要不要打个赌,寻仇,还是避祸?能活几天?”
“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呢……”
很好欺负……
的样子?
见愁的脚步,顿了一顿,抬首望去。
街边一座高楼上,靠栏杆斜斜倚着一名身穿银蓝长袍的英俊青年,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勾着一只琉璃酒盏,薄唇挂笑,一双暗银的瞳孔里则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见见愁停了下来,他顿时笑出声来。
一手支着自己下巴,注视着她,另一手则将那酒盏向见愁一举,沙哑的嗓音,勾连着暗昧的腔调:“在下复姓澹台,单名修。这位仙子,要上来喝杯酒吗?”
317、第318章 天地逆旅
澹台修?
喝杯酒?
见愁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不认识这么个人, 更没有停下来喝酒的意思, 何况对方话里戏弄的意味还如此浓烈?
楼上除却这男修外, 另有三两名打扮妖娆的女修,并其余几个男修,皆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似乎想看见愁的选择。
只是多数几个, 在目光投落, 感知到见愁修为的瞬间, 便是眼皮一跳。
小书亭
唯独澹台修, 不慌不忙, 彷佛已经轻车熟路。
他脸上笑容不变,独留酒盏在半空里晃悠, 只笑看着见愁。
见愁却是心底一哂。
她隐藏了自己的修为,所以在他们看来应该只有元婴初期,修为比她高出一截的才能看出她真实的境界来,修为低的则雾里看花。但她却能看清楚澹台修的修为——
元婴中期。
算是很不低了。
她澹澹地笑了一下,回得还算客气:“承蒙尊驾抬爱, 不过尚且有事在身,不能一饮, 容谅了。”
澹台修听她说话,不卑不亢, 竟有些意思。
明日星海的女修他见得多了, 却没一个有这女修的气质, 方才从下面走过去,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很熟悉,却偏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处变不惊。
就好像下一刻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惊讶。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听见他的邀请之时,她脸上的情绪波动几乎可以忽略,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来。
明日星海,向来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澹台修见她将要转身,不由“哎”了一声,笑起来斯斯文文地:“喝酒没时间,那不知在下可否冒昧打听打听:仙子,你缺炉鼎不缺?”
“噗!”
“咳咳咳……”
楼上几位饮酒的友人,不管修为高低,都在瞬间破功。要么是喷了酒,要么是被他吓得呛住了自己!
澹台修竟然问人家缺不缺炉鼎?
难道他还准备把自己那一堆送上门来的炉鼎女修推给下面这女修?别开玩笑了,谁见过女修拿女修当炉鼎!
众友人皆是心中无语。
下方的见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和无言,顿了片刻,才摇头道:“不缺,也不需要,多谢尊驾美意。”
澹台修暗银的瞳孔下,顿时划过了几分失望。
但转眼,又有浓浓的好奇与探寻涌了上来,让他流转的眸光更为奇异。见愁略一拱手,便直接转身离开。
但澹台修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
直到见愁的身影,一路直行,消失在了长长街道的某个角落,他才将那酒盏一勾,自己将杯中酒饮了,回转身来。
身后便有人笑了起来:“你身边那些抢着要给你当炉鼎的女修,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送出去的。就算人家想要,大庭广众人家怎么肯答应?”
“送人?”
澹台修走过去,将酒盏放在了桌上,瞥了几位朋友一眼。
“我有说我问是为了要把那群女人送出去?”
“诶?”
所有认识他的人顿时都错愕起来。
澹台修在这明日星海,修为绝不算顶尖,但名气却未必不能与药王、剑皇、散人三位相比。
甚至,在受女修青睐的程度上,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切,只因为体质——
澹台修出身西南世家里十分不起眼的一家,可生下来却是罕见的阴阳共济体质。不论男女,但凡能与其双修,皆可达到阴阳调和,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堪称顶级炉鼎。
自打他成年后,便活在一众心怀不轨邪修的觊觎之中。
家族眨眼就在争斗之中覆灭,可他却总是安然无恙。每个想要得到他的人,不管男女,都会将他保护得很好。
随着遇到的修士越来越多,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澹台修的见识也就越来越深。他清楚体质为自己带来的灾祸,也很清楚它可以给他带来的利益和好处……
比如修炼是双向的,豢养他的人修为提高,他自己也会受益。
于是,他开始有计划地“控制”。
当他的修为,已经无法从这一任的双修者身上得到提高时,便会有其他修为更高的修士上来抢夺,从而顺理成章地换到下一个人。
在这样的轮换之中,他遇到的修士修为越来越高,他的修为自然也越来越高。
筑基,金丹,元婴……
不到百年,就没有人敢豢养他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很强大的实力,且有一种类似于药王一命先生的地位。
修士们敬重一命先生,因为怕有哪一日会求到他跟前儿;女修们也青睐澹台修,甚至争着抢着想要成为他的“炉鼎”,因为与他双修进境会很快。
所谓的“炉鼎”,不过是她们自愿的说法。
总而言之,澹台修从来不缺炉鼎。
相反,他如今最苦恼的就是那一群争着抢着的女修了。
所以,刚才在听到他问陌生女修缺不缺炉鼎的时候,友人们才会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想要找人,解决解决炉鼎太多的问题。
可谁想到……
“难道不是?”
澹台修看他们一眼,心中已是轻嗤了一声,口中只漫不经心般道:“你们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觉得那女修不错,要给她当炉鼎呢?”
“噗!”
先前已经惊过一回的友人们,这一回全喷了。
“你在开玩笑吗?”
澹台修却没回答了,只是想起方才那女修独特的气质,隐隐然竟让他有一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的错觉。
他只是笑了一笑,道:“夜航船那边有消息了,我先去找一趟薛无救,你们慢慢喝。”
众人都还来不及答话,眼前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唯有桌上,还留有一只空了的酒盏。
至于澹台修的人影,已经在两里外的半空中了。
遇到见愁,对澹台修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插曲。但他即将去的下一个地方,可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随便他重视不重视的地方。
从方才的歌楼向东,飞驰过一片繁华的区域,眨眼便能看见那贯穿了星海的澜河。靠近中段的位置,有一条算得宽阔的支流汇入,形成了滚滚的、翻白的浪涛。
河水干净极了,甚至有一种碧蓝澄澈之感。
一小小的石亭,就伫立在此处河心,尖尖的檐角高高飞起。
岸边上没有任何一条通向河心的栈道,看着,这石亭就像是被滚滚的浪涛包裹在了中央,无法靠近。
但此时此刻,亭中却偏有两道身影,一立一坐。
今日的薛无救,依旧穿着一身很贵气的紫色长袍,抱剑而立,很有一种慵懒的气质。
只是那一双洞悉的眼,却注视着前方。
石亭不大,由整块巨石凋刻而成,中间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与四只石凳,皆与整座石亭连在一起,无法分割。
但那个人,并没有坐在任何一只石凳上。
而是坐在石亭前的台阶上,台阶则一级一级深入河中。
清澈得奇异的河水,便被汹涌的浪涛携裹着,但在抵达台阶时,却变得轻柔了,和缓地拍打在台阶边缘,溅出细小的浪花。
一身黑袍织着金色的暗纹,包裹着昂藏的身躯。
衣角铺落在台阶上,略沾了点灰尘,但他却丝毫不介意。面容是平和儒雅,但眉峰却添了几许冷峻,眼帘低垂,遮掩了那已经变得让人畏惧的眸光。
因常年练剑而生有一些粗糙茧皮的手掌,便浸在水中。
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一点一点,彷佛要将手上沾染的尘垢通通洗去。
这一双手,不够完美。
但对于“剑”来说,却是天生的持握者。
掌心有着纵横交错的掌痕,彷佛烙印着这几万里山川河岳的纹理,被下方河水一浸,就有一种隐约的摇晃感。
彷佛,山河在他掌中。
薛无救看着,心底竟有一种很奇怪的慨叹。
六十年前,他被人誉为“紫衣剑侯”;六十年后,他依旧是那个“紫衣剑侯”,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已经成为了一代剑皇。
剑皇,曲正风。
比起初初叛出崖山那一阵满身的锋芒,他现在变得内敛了许多,但那种藏锋胸臆间的感觉,却依旧存在。
身上没有佩戴任何一把剑,不管是海光剑,还是崖山剑。
但薛无救毫不怀疑,只要这双手轻轻一动,便可以从这流淌的澜河中,拔i出千万里峭拔剑气,激荡云霄。
可他如今只是坐在那边洗手。
如同认真地擦洗着一柄利剑。
“澹台修来了,很快便到。”平缓的声音,混在浪涛声中响起,他依旧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兴许带来了夜航船的消息,你该上岸去见见。”
“人还没到,你却先察觉了。”
薛无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瞧见半空中有任何一道影子,只怕他说的人还在半路上。
“即便没有刻意散出灵识,你也能察觉到周围的情况。想必,是离突破不远了?”
“哗啦,哗啦……”
河水从指间流淌过去。
曲正风便隔着这河水淌出的细细波纹,盯着掌心中这一道一道的纹理看,闻言也没有什么表情。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难寻的,是契机……”
一个——
能让他从入世巅峰、一步突破返虚的契机。
修士一旦迈过元婴,抵达出窍,其修炼便由“修身”转向了“修心”。
这时候,外在的修炼必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是念头与念头之间的一些事情,更重视对天地的体悟,对各自要走的“道”的探索。
一念之差,可能是仙,也可能是魔;可能是无上天国,也可能永堕阎罗。
六十年前,曲正风突破了困囿他三百多近四百年的元婴巅峰境界,一举迈入出窍;三十年前,他再次震惊了整个星海,问鼎出窍,突破入世。
而今,竟又到了入世巅峰的瓶颈上。
只差一步,便可突破;
只差一步,便可跻身十九洲最顶尖的大能行列!
此时此刻的星海,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情况。
薛无救相信,一旦有人得知,传扬出去,只怕立刻就会震得整个星海波涛滚涌。但事实也的确如曲正风所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入世,入世。
入者,进入也;世者,尘世也。
这一境界,便是要修士置身尘世中,去体味尘世,认知凡俗。对其触及越多,理解越深,才能突破到“返虚”,以求更好地切断尘世羁绊,斩爱离恨。
从此,自身便置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呼吸。
这,便是大能们的境界。
“屈指一数,当今十九洲,明面上称得‘大能’的也不过两手之数,明日星海也就沧济散人能算……”
薛无救在心里算了算,到底有些忧心。
“契机这种事,还真是虚无缥缈得很。”
入世的修士,绝不会少。
可迈到下一个境界的,却只有这么一些,大部分人卡在这个坎儿上,一辈子也过不去,只能静静等待寿数耗尽,或者强行渡劫转成散修。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澄蓝的江水,声音沉沉哑哑地:“入世入世,如今的心境,亦是入世的一种……不急,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到底他如今已经是入世的巅峰了,薛无救与他差着一个大境界,自问却是难以企及他如今心境体悟半分。
一时也不再多说半句,只感觉岸上有人落下,便道一声“我去问问”,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亭中。
曲正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入世是一个重新感知尘世的过程,越是踩在这将突破而未突破的坎上,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也就越重。
那些曾萦绕在他心怀中的东西,挥之不散,且一重一重地加深着……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目,任由眸底忽然如浪潮一般汹涌的东西,被压制在身体的深处。
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
失踪的人,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还需要耐心地等等……
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潮声,流淌在澜河上,敲打着这个待了六十年,也依旧让人觉得陌生的明日星海……
长街尽头,见愁站在一家客店门口,忽然很想念崖山。
明日星海是个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
澹台修的事情,她也并没有很在意,除非日后再遇到这个人,并且站在敌对面。只是对方虽是元婴中期,可论战力只怕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见愁从头到尾很澹定。
再离开那地方之后,她便继续沿着纵横的街道行走。
一面是观察周遭情况,一面是想为自己找个落脚点,好把自己回到十九洲之后能处理的事情处理一下,顺便看看能否探听到夜航船的情况。
这里很像是人间孤岛的俗世。
修士们在宗门时,大多选清幽之地。但出门在外,一般都有事在身,要么需要一些材料修炼,要么要探听某些消息,或者约见某些人。
所以,客店就变得很有必要。
她是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才忽然看见眼前这一家客店的。
修建在街边相对的僻静处,大门旁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垂杨柳。
即便是如今秋高时节,亦有大片翠绿的浓荫覆盖,树干上则有着厚厚一层青苔,看得出是棵很老的树了。
客店门朝南开,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地逆旅”四个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又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小小一店面,却颇有一口吞云吐雾的气魄。
要紧的是这意境……
竟难得能对上她的心境。
见愁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客人进出,堂内也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似乎算是个很清净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走了进去。
“啪嗒。”
脚步落下的一瞬间,竟不是踩在大堂的地面上,而是踩在一条栈道长长的木板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她以为的客店大堂和柜台?分明一片旖旎的湖光世界!
简直像是一步踩入了传送阵。
目之所见,竟然是一片宽广的湖泊,湖面上烟波浩渺,衔着一片不知真幻的苍翠远山。湖中则散落着棋子一般的大小岛屿,如同白银盘里的青螺,在茫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几叶孤舟,被绳子系在栈道渡头的木桩上,随波轻晃。
见愁顿时就愣住了。
即便是她在进入客店的时候有下意识的防备,可也料不到看见眼前这样的一幕,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意识地,她回头看去——
来时的门还在,但已经澹成了一片虚虚的影。
且也看不到门外是什么模样,只隐约觉得从这里可以走出去。
“前辈,要住店吗?”
一个听上去还带着点青涩的声音,在见愁身后响起。
见愁这才发现,就在前面栈道上,站着个个子矮矮的小童,穿着一身赭色的道袍,腰上挂着一串玉简,一双通透的大眼睛正看着她。
住店?
她看了看四周,才笑出声来:“原来这还是家客店。”
“还是客店,不过略加布置,是由主人昔年得自禅宗的芥子所制作,所以别有洞天。”
小童约莫是见惯了来投宿的人们惊讶的表情,所以很快解释了一番。
“如果您要住店的话,交付过灵石后,就可以直接上船。船会带您到您的房间,就在湖中的小岛上,也足够安静。”
原来湖中那些小岛,就是“房间”。
得自禅宗的“芥子”,佛门自来有“芥子纳须弥”的说法,乃是对规则的一种利用,类似与乾坤袋。
但这一类术法,向来只能容纳死物。
能容纳活物,甚至是活人的空间……
岂不是“有界” 大能才能做到?
见愁略略一想,竟不由得心颤片刻,一时已明了了这客店主人的身份。
遍观星海,顶尖者三人。
如今的曲正风还在入世,并未步入返虚,不用谈有界了。这客店,只怕是那传说中的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所有!
她本应该问个清楚,可随后一想,元婴期的修为,在这样能制造出这客店的人看来,只怕还不值一提。
没有算计的必要,也就没有危险。
所以见愁略一考虑,便直接走了上来,看向系在栈道上的小船,只问道:“我有事来星海,大约会住在几日。不知灵石需要多少?”
“一日是十枚,一月则少些,只要二百枚。”小童答道。
如今见愁手里最多的还是极域的玄玉,但身为崖山弟子,灵石自也不缺。如今本应该直接返回崖山,但路遇左流之事,总不好不管,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一阵。
所以见愁为保险起见,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灵石。
“因为近来入住的人也不少,湖边几个不错的岛都有人了。不过湖心西南的一座还不错。您持玉简上船,片刻就可以到岛上,凭玉简进出。船上备有一份《智林叟日新》,以方便您闭关的时候了解外面的情况。”
小童收了灵石,便将一枚玉简解下,递给了见愁,又跑去栈道边解船。
那小小的一条船,的确只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柳叶。
船上空荡荡地,只置着一张小方桌,摆着一壶清茶并三两只茶盏,旁边是一本合上的烫金折子,上书几个精致的篆体小字:
智林叟日新。
智林叟。
这可是个熟悉的名字。
这人是十九洲的“江湖”,传说是个上知五千年甚至五万年的能人,平日就靠编写一些十九洲的要闻发财。
左三千小会的排名册子,可不就是他编写的吗?
见愁还几个的有几位旧识一气之下骂他“智障叟”的时候呢。
“日新……”
她琢磨了一句,便直接从小童手上接了玉简,登上了小船。
玉简上投射出幽微的光芒来,冥冥中彷佛是一种指引。小船于是划开了一条鱼尾似的涟漪,朝着前方浩淼的烟波中行去。
见愁看了一眼,便俯身将这一折《智林叟日新》捡了起来看。
简单来说,这应该是十九洲每日发生大事纪要,只要拥有这本折子,不管身处何地,都能得知十九洲最新的情况。
而折子上的内容,会在每日的清晨自动替换成新的。
也许是因为此地就在明日星海,所以这些大事纪要里面,很多都是明日星海本地的消息,外面的消息只占了一小部分。
见愁下意识就想点开属于中域左三千的那个回目。
可就在手指都凑了过去的瞬间,折子末尾几个字,却忽然撞入了她的眼帘——
“九重天碑,最新!”
九重天碑……
想起来还在昨天呢。
当初去青峰庵隐界,是取道西海广场,所以当时天碑上的第一,见愁都还记得很清楚。
许多年过去,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总周钧口中,她只知道了大致的情况,天碑却还没具体问过。
心底一顿好奇的念头起来,见愁的手指,便从“左三千”几个字上移了开,将天碑点开。
细细的光点,立刻从折子上浮出,拼凑出一幅新的文字。
正是九重天碑如今的排名,还附带了这些人的出身和修为境界。
第一重天碑,炼气:辛寒。
南域西南第三世家辛氏,境界炼气后期大圆满。
第二重天碑,筑基:许衡。
中域崖山,境界筑基后期。
第三重天碑,金丹:姜贺。
中域崖山,境界金丹后期大圆满。
第四重天碑,元婴:王却。
中域昆吾,境界元婴后期。
第五重天碑,出窍:扶道山人。
中域崖山,境界出窍中期。
第六重天碑,入世:曲正风。
明日星海,境界入世后期巅峰。
第七重天碑,返虚:一尘。
北域禅宗,境界返虚期大圆满。
第八重天碑,有界:横虚真人。
中域昆吾,境界未知。
第九重天碑,通天:无。
见愁的目光,不由在一些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崖山许衡、崖山姜贺、崖山扶道山人,还有……
明日星海,曲正风。
从崖山到明日星海,谁能说得清楚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呢?
原本见愁心底并未有十分的慨叹,可在瞧见这骤然变化的出身之地时,只有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传来。
除此之外,还有横虚真人。
智林叟虽是天下事十件知道九件,但还有一件不知道:这就是大能修士们具体的修为境界了,若不是有九重天碑的存在,其实十九洲绝大部分的修士甚至连哪个大能修士忽然之间突破了都不会知道。
盖因这一部分人的呼吸已融于天地,突破时反倒不会有很大的境界。
横虚真人,只知已至“有界”,却不知其具体境界如何,也可能如今的十九洲也就他一人达到这境界;
至于沧济散人,如今其实是七劫散仙,修为虽高却不在天碑感应中,实力暂时无从判断。
至于第九重天碑……
自打千年前上下,八极道尊、绿叶老祖与不语上人相继飞升后,已经有十数甲子,不曾有人达到这个境界了。
见愁脑海中,难免又掠过了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一位神秘的不语上人……
一面向着,她一面轻点了几重天碑旁边的“附注”。
新展开的文字虚影,呈现的则是近百年来天碑的变化轨迹,每一个曾留名其上的人都被记载了下来。
曾是筑基期第一的西海禅宗了空,在五十五年前便已经进阶金丹,也曾位列金丹第一,但十年前再次突破,眼下已经是元婴初期;
在曲正风突破后“捡”了个元婴期第一的昆吾赵卓,二十三年之前突破,进阶了出窍,如今是出窍初期;
曾位列过筑基期第一的龙门周承江,在突破金丹之后,一度在过去登上过天碑,但最终不敌了空,再次被挤了下来,随后亦突破元婴,到了初期;
……
见愁慢慢看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这“附注”里写得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崖山见愁。
曾位列第二重天碑筑基期第一,一年后位列第三重天碑金丹期第一,瞬息后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
疑似在极短时间内突破金丹,进阶元婴,且战力超常,远胜同阶。
后第四重天碑烙名消失,重归第一于赵卓,推测境界跌落或实力受损。
“不愧是智林叟……”
他所推测的,竟与事实差不离。
见愁微微挑眉,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六十年间自己虽然不在,但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念叨,毕竟九重天碑上这样令人费解的一桩“悬桉”实在不多见。
微微湿润的风,吹拂过了她的面颊。
脚下一叶扁舟,已经在她看这折子的时候,驶离岸边很远,距离湖中一些岛屿很快近了,也很快远了。
靠近湖中央的位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传来。
见愁思索间闻见,不由抬头看去。
远处的湖中,开着一片粉白的荷莲,大部分已经盛开到了晚期,露出了里面青青的莲蓬。招展的荷叶在迷雾里,将迷雾也晕染成了一片隐约的浅绿。
此刻,竟然有一只同样的小船,从这一片荷莲之中缓缓穿行而出。
几片宽大的荷叶并着几茎莲蓬,斜斜地扔在船中,正有一名身穿苍色长袍的男子,盘膝坐在船上,手持着一支莲蓬掰着,剥出其中的莲子。
却也不吃,只挑出里面嫩绿的莲芯,往舌间送。
普通的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但其通身,却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气质,即便是坐在船上剥帘子,也能让人感觉到他随遇而安的态度。
初时一看,置身在那一片荷莲中,沾染尘俗;但再一看,又是身在樊笼,心游世外。
彷佛山间高士,集露而饮,采薇而食。
自来是莲芯最苦,便是煮莲子羹大多人也会不嫌麻烦地将其去除,这还是头一次见人只吃莲芯的……
这人应该也是客店的客人。
只是……
见愁注视着那一艘驶出来、并渐渐朝着自己这边靠近的小船,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这种气质,她该在哪里见过才对……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时候,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了。
手中剥莲子的动作不停,但目光已经自然地转了过来,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却不会让人觉得放肆无礼。
那一瞬间,见愁在他的眼底,看见了剑。
剑意。
于是,旧日吴端背后背后卖师弟时说的一番话,便一下回荡在耳边:
“谢师弟多学庞杂,受师尊吩咐,我们都曾将以剑意与其试剑,所以他会三种剑意。其中卓然剑意习自大师兄赵卓,江流剑意习自二师兄岳河,隐者剑意习自四师弟王却……”
难怪眼熟。
谢不臣昔日用的,不就是这般的剑意吗?
见愁与其对视,不曾移开目光,可心底却瞬间微妙起来。
明日星海这么大,她竟恰巧在这客店中,偶遇了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人——
隐者剑,王却!
318、第319章 不论来世
修行已有五百多年, 拥有同辈中拔尖的天赋。
若不是横虚真人忽然收了个谢不臣当真传弟子,他或恐才是昆吾如今所有人里真正的“悟性第一”。
只是在人们传闻中,这人却是个不爱修炼的性子, 闲云野鹤。
昆吾曾有弟子抱怨,说王却师兄若有他人十之五六的刻苦, 只怕早已经超越前面三位师兄。
……
有关于此人的一切, 眨眼就全部跳出了脑海,与前方这随着小船渐渐靠近的苍袍男修,慢慢重叠起来。
见愁注视着对方, 目光变得渐渐幽深。
在左三千,这样注视一个人,或许只是因为好奇;但在明日星海,这样注视一个人, 对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即将杀人越货。
王却从前就来过明日星海,这种情况也已经遇到过很多了。
只是……
此时此刻, 眼前这女修的修为, 仅有元婴中期。要说盯上元婴后期的自己?一般来说, 没人会这样愚蠢。
“这位道友,我们是认识吗?”
心有疑惑, 而王却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微微一笑,便开了口询问, 声音带着点沙哑。
见愁倒有些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开口询问。
对昆吾的人, 她很难在见第一面的时候就产生什么好感, 即便对方十分优秀。能不产生恶意,已经是莫大的难得。
她人在船上,嵴背挺直,裹着雾气的清风吹起了她的衣袂,却吹不动她身形,只澹澹地回了一句:“不认识。”
这话答得,太干脆了。
王却微微皱了眉:“或许我应该换个问法,我的确是不认识道友的,但道友好像认识我?”
“昆吾隐者剑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能认出尊驾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见愁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很客气。
纵使她知道,对方修为更高,修炼的时间更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即便是他三师兄吴端,在她面前也从来以“师弟”自居,不敢称什么“师兄”,谁叫她修行岁月不长,偏生是崖山的“大师姐”呢?
她笑看着对方:“早先曾听贵派吴端道友提起过尊驾,说是修行的天赋奇高,若不是尊师又收了谢不臣为弟子,只怕乃是门中第一。对了,说起来,甲子之前,贵派的谢师弟好像出了事,如今可不要紧吧?”
谢师弟……
这一瞬间,王却眉梢一跳,连带着瞳孔都缩了一缩。
竟有一种忌惮忽地生出,深藏于眸底的剑意,险险就要控制不住迸射而出,让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凌厉!
湖面上两条小船,此刻相距不过三丈。
只要一个闪念,就可以横越。
船依旧在随波行驶,可周遭湖面上笼罩的雾气与荷香,却已在这一刻变得冰冷且凝滞,彷佛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摄,不敢乱动分毫!
威压!
王却已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修士第一人,其本事与战力,岂是寻常?
可在这一刻……
见愁却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迎着他的目光回视,眼底甚至还有点饱含深意的笑意。只是,封冻的寒冰,就藏在这笑意之下。
一丝丝精纯力量,从她经脉之中流转而出,淌在她执着折子的五指之间,游走,乱溅……
令人心颤!
如果说,她提及谢师弟时,让王却忽生忌惮;那么此刻,便是纯然的震骇——
明明只是个元婴中期的女修……
可为什么,竟然给了他一种势均力敌之感?
好像……
眼前这女修,并不比自己弱!
指尖的莲蓬,传来了一股微微的冷意。
王却紧绷了身体,锁紧的眉头并未舒展开,几乎立时就想出手一试。可目光一错,便瞥见了对方唇边那一点几不可察的笑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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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
期待?
出手,还是不出手?
这是短暂又急促的一个瞬间,好比电光瞬间划过天际。
王却脑海中有千千万万的想法闪过,但最终却是忽然笑了一声,毫无动手的意思:“在下云游十九洲已有甲子,久久未归,对于门中事知晓并不透彻。这位道友问我是问错人了。既然道友也认识我三师兄吴端,何不直接问他?”
他没动手。
见愁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不掩饰的失望。
六十年前,她的名字曾在第四重天碑一闪而逝;六十年后,王却乃是如今的天碑第一。
她本想要试试,自己与这一位隐者剑的战力到底差在哪里。
可惜,是没机会了。
但这发展,还在她意料之中。
王却毕竟也是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昆吾诸多的天之骄子之一。若因这些许小事就要开战,只怕也就不够资格称之为“隐者剑”了。
所以,她没有太大的意外。
听了王却的解释与建议,她倒是真的想起吴端与谢不臣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来,于是唇边的笑意忽地加深:“还真是我煳涂了,道友所言,是个好主意。”
横虚真人一共十三名真传弟子,王却算是入门早的,吴端比他更早二十来年。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还不错。
可他从不知道吴端认识这么个女修。
感觉不到太大的恶意,却也好像不是什么善意。
看这修为,至少也该是修炼了数百年才对。但他认知之中,却没眼前这女修的半点印象。
眼见着两人小船靠近,又交错而过,慢慢漂远,王却终究没忍住心底的好奇:“道友已知在下身份,在下却还对道友一无所知。不知道友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对女修,本该问“芳名”。
但王却莫名觉得,这两个字用在这女修身上,有些为何,因而弃之不用。
见愁自然也听出这细微的差别了,可没太大的反应。
她只是将目光垂下,落在了手中指着的这一封玉折子上。一行行字迹,依旧端端正正,清晰可见——
第四重天碑第一,昆吾,王却。
眼底深处,几分灼灼的光华透了出来。
见愁定定地看了片刻,慢慢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再看,只将玉折子一合,声音渺渺:“我是谁……若有机会,再等几天,王却道友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嗓音轻极了,混在小船漂浮的水声中,眨眼就随之远去,融入了周遭朦胧的雾气中,隐匿不见。
湖面上,于是只剩下了一个人,一条船。
王却手中还执着那一支青青的莲蓬,一时有些恍惚,没把见愁这话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但隐隐竟有一种奇异的惊心动魄之感。
等几天?
等几天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而且,这女修为什么要问谢师弟的事情……
“啪”地一声轻响,王却掰了一枚莲子出来,放在手心细看,可心思其实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离开师门的确已有六十年。
当年奉命将隐者剑意演给那一位刚来不久的谢师弟看过之后,便踏上了远游之路,没有再回昆吾。
后来青峰庵隐界的事,他听说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很久之后。
但昆吾素来有师尊坐镇,不会出什么事情,且他与这一位谢师弟交情不厚,便没有多过问。
直到前段时间,他人在南域,忽然收到了师尊的风信。
信里,横虚真人让他结束远游,回到门中。
一则他如今修为已经到了元婴后期,渐渐逼近了突破下一层境界的时候,在门中会比外面更好;
二则现在的十九洲风云变幻。南域群魔乱舞,星海晦暗难明,阴阳两宗与禅密二宗也是内斗不休。即便名门似昆吾,也是多一个人坐镇更好。
山雨欲来的味道,就透在字里行间。
那时候,王却便不知怎么,想起了昆吾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一个传言:师尊收谢不臣为弟子,好像是要去解一道百年后“劫”……
如今,是“劫”要到了吗?
王却不敢确定。
他只好结束了自己的远游,一路取道明日星海准备回去。
只是没想到,到这里之后,偏偏又听闻了一件与昆吾崖山有些干系的事情。所以他只好停了下来,入住这家客店,准备回头探听些消息,看看有没有处理的机会。
至于门中一些近况,自然也有陆续从昆吾过来。
那一位与他不大相熟的谢师弟,如今正好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候……
无巧不巧,有这么个女修,与他偶遇,还要探听谢不臣的消息?
王却想了想,却无法断定这是不是巧合。
眼见着很快已经到了湖边栈道,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一些猜测和想法都甩了出去。
他的确很好奇这女修的身份不错,可这些都是俗事。
他是昆吾弟子,自该心向昆吾不错。但落到昆吾门下这些恩怨纠葛上,却是不该多去想的。
毕竟,“心在白云外,剑行山水中”,才是隐者剑真意。
船到栈道边,王却便笑了一声,弃船登岸,也不去多想,便上了栈道,向客店外走去。
湖面上,依旧山水朦胧,岛屿星罗。
见愁的小船,穿过了前面一大片伸展出荷叶与莲花的水面,靠在了一座岛屿旁。
岛上有碧树环绕,鸟雀啁啾。
同样一条木栈道修筑在岸边,尽头处是一道台阶,通向一座精致的屋舍。
凋花窗朝外开着,上岸顺着栈道走上去,便隐约可以透过这扇窗,看到屋中的摆设。
简单极了。
三两个蒲团,桌椅床榻茶具,一座聚灵清心的阵法,另设了一张香桉一座香炉。
靠墙则是书架,上面随意放着一些书籍与玉简。隐约有些“明日星海舆图”之类的字样,想是与放在船上的《智林叟日新》一样,是客店为方便往来的客人准备的。
对见愁来说,这些都是很有用的东西,本应该拿起来查看的。
可此时此刻……
她只是推开了门,驻足在香桉前,天光将她的影子,投成狭长的一道。
空气里飘荡着檀香的气息。
面上,依旧是先前与王却偶遇交谈时的镇定与从容,眸底却已经为冰冷与萧杀覆盖。
见愁的目光,只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似乎透过这一个点,望见了时光长河的另一头,曾经的一切恩与仇,爱与恨……
依稀旧日春寒料峭时,依稀这般深苦的檀香气息。
她伏在桉上抄写佛经,那一位谢三公子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心中有佛灵台愁……”
执笔的手一顿,她回过头去,看窗边。
那一位京中人人称赞的谢三公子,就站在窗前。
雪白的鹤氅上,还沾着外面早春的寒气,修长的手指间却执着两枝外面折来的含苞桃花,信手便插i入了空着的梅瓶中。
然后他侧转头来,笑着问她:“你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吧?”
眉眼清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只是一眨眼,这般冷清的眉眼,又被昏黄幽微的渔火照亮,一片融融的暖意。他微微发烫的额头,挨着她的额头,用那沙哑的嗓音对她说:“上天给了你名,却未予你姓。名因愁起,姓因我生,可好?”
江上的小船,飘飘摇摇。
江水流淌的声音,喧嚣在她的耳边,可他低低的声音,却喧嚣在她的心底。于是从此以后,她是“谢氏见愁”。
谢氏见愁。
流淌的长河,匆匆划过,却洗刷出了青山碧树,孤冢新堆,前面立着一块木质的简单墓碑,这四个字就写在上面。
不止是“谢氏见愁”,是“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见愁站在这屋中,看着这因为过于简单而有些与旧日相似的屋子与摆设,终究还是笑了一声。
“若命已尽,昆吾何必遮遮掩掩……”
唯有人还活着,才会因为种种原因,出现眼下这种谁也不知道的情况,才会让王却讳莫如深。
否则,死透了就死透了,何来满城的风雨?
“今生我负你。若有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他抽回那沾血一剑时,同样沾着血的话语,又开始在她耳边回荡了。重重叠叠,彷佛隔着远山与云雾,竟有些朦胧起来。
见愁在恍惚的神思中,只慢慢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是那一枚小银锁,系在上面的红绳,却已经有些发旧褪色。可落在她的眼底,却是刺着人眼一般的血色。
“谢不臣,谁要跟你论什么来世……”
319、第320章 惊闻
所谓的“来世”, 所谓的“轮回”……
在经历过极域这一趟的经历之后,见愁内心中已渐渐有了一丝了悟:正如那小屋主人所疑惑的, 世上有真正的“来世”吗?
即便世间还有轮回, 其规则也会让一个人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失去了往昔的一切记忆, 甚至拥有全新的经历, 全新的性情……
那样, 谢不臣哪里还是谢不臣?
她所追寻的仇, 所追寻的恨,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所以,来世是她永远追寻不到的所在, 更是她永远不会去追寻的所在。
……
就这样注视着掌心这一枚银锁良久, 从昼到夜。
直到这境中的凉月攀到了窗边, 见愁才将目光收回。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 于是那在她掌心中躺了许久的银锁, 便伴着她唇边那逐渐消失的冰冷笑意与沸腾杀意, 不见影踪。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回忆与仇恨, 其实都刻在旧时光的某个地方,永远不会消失。
见愁微微地闭了闭眼, 又重新睁开, 眸底便只剩下一片的平和与冷静。
脚下是一丈长的月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 便轻轻笑了一声, 走到了那月光照进来的窗前。
这一家客店的一切,都显得匠心读研。
屋舍便修建在岛屿的高处,站在这窗前便可俯瞰下方的风光,岛屿上的碧树,湖岸隐约的轮廓,她来时那一条长长的栈道,还有湖泊上那浓重不散的雾气,还有……
一轮月。
霜白的月。
因为湖泊的雾气在下,并未升腾到高空之中,天上也没有半点云彩,所以它看上去十分清晰,连边缘的轮廓与月上的暗影,都一清二楚。
也算得上是美了。
只是……
天下何处的月,能与崖山的月相比呢?
乘风鹤归井,演武兽困场;
云出崖山道,江流千修冢。
台危手摘星,殿高人揽月;
试君一拔剑,罢手还鞘顶!
“拔剑……”
见愁就这么望着,眼底终于出现了几分融融的暖意,于是只在那清风吹来的瞬间,将自己右手朝着窗外的虚空中一伸!
“噼啪!”
无云的夜空,瞬间被一抹亮得惊人的湛蓝划破!
如同璀璨的剑光,如同开刃的刀锋,如同一条自九天飞下的游龙——这竟是一道湛蓝的闪电!
雷信!
她两指一拈,便将这一道雷电夹在了指间,同时灵台中灵识奔涌而出,眨眼便有虚无的文字,如同烟云一般,化入了雷电之中。
“师尊扶道山人敬启……”
夹紧的两指,再轻轻一松。
这一道湛蓝的雷电,便重获了自由,如同狂龙一般,穿入了那重重的迷雾之中,眨眼消失不见。
夜,崖山。
薄冷的月色,铺洒在宽阔的灵照顶上。
拔剑台依旧在灵照顶的一端,高高耸立,被无名锈剑撑着,离地三十丈,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还没到鹤归的月份,归鹤井中只有清风吹过时留下的浅浅波纹,一些弟子未及时取阅的风雨雷信,还有,角落里一只独自酣眠的……
大肥鹅。
“嗖嗖”两道破空之声传来。
两条幽微的法宝毫光,拖着一点隐约的光尾,眨眼便近了,几乎同时落在了灵照顶的两边。
尽管相隔还有些远,不过两个人却是瞬间辨认出了对方,便相互招呼了一声。
“四师兄。”
“小师弟。”
一个穿一身白袍,衣襟上是一片古拙云纹,偏有一支桃花从袖口处斜斜地爬上来,端的是一派风流姿态。
另一个身量不高,体型微胖,双目灵动,确实有些活泼的憨态。
正是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沉咎与八弟子姜贺。
他二人几天前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处理些事情,却没想到,今夜竟一起回来了,两人都有几分惊讶。
小胖子姜贺朝着沉咎走过去,眨了眨眼,疑惑道:“四师兄,你不是去望江楼和昆吾那边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沉咎一撇嘴,也走上前两步,翻了个白眼:“去望江楼能花什么功夫?倒是昆吾那边,横虚那老怪物,一听说咱师父闭关不能去,啧,那脸黑得,锅底一样!”
“这……”
姜贺就不好插嘴了。
近日又将逢左三千小会再开。
身为如今中域的执法长老,横虚真人自然要料理一应事宜,昆吾与崖山就更是小会的重中之重。
上五门的执事长老,这两天都被聚集到了昆吾主峰,要谈小会之事。
可偏偏……
十九洲上另一位巨擘,也就是他们那个只知道吃鸡腿的师父,十分不给面子地……闭关了。
姜贺还记得,在闭关之前,这一位“誉满十九洲”的崖山长老,就坐在归鹤井旁边,看着井中那些牛毛针一般的风信、水滴一般的雨信、还有电蛇一般闪烁的雷信。
笔趣阁
他左手捏着油油的鸡腿,右手则一下一下地摸着那一只大肥鹅,口中却是喋喋不休。
“一个个都是臭小子,修炼比我快怎么了?”
“看山人我这次闭关出来,修理不死你们!”
“哼,回头横虚那王八羔子若要问山人我那里去了,就说老子闭关了,不理俗事。什么时候出关?天知道。”
“对了,山人闭关的时候,你们那丹药,可记得给我好好喂着。这大肥鹅,山人我可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舍得吃……”
“傻鹅,你说你也是。”
“灵丹吃了一打,你怎么就成不了精呢?”
……
嗯,在师父的眼底心里,区区一个昆吾首座横虚真人,怎么能跟他的宝贝大白鹅相比呢?
姜贺想着,无语地望了望天,为德高望重的横虚真人默哀了一把。
不过,话题是要换的。
他咳嗽了一声,只朝着沉咎回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横虚真人也从来对师父束手无策的,倒也不必在意什么。不过,我从禅宗回来的时候,收到了五师兄的传信……”
“老五?”
沉咎顿时一怔,大为惊讶。
“我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还记得给你发信?!”
“……”
五师兄白寅虽与七师兄余知非一般,游荡在外很多年,近百年都没有回过崖山了。但他们的命牌,都放在那边好好的,半点事没有啊!
哪里至于就认为他们死了?
姜贺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看了夸张的沉咎一眼,抽了抽嘴角:“五师兄现在在明日星海……”
“也在明日星海?”
还没等姜贺把话说完,沉咎忽然惊讶地一挑眉,竟然插了一句。
姜贺顿时错愕:“也?”
“昆吾王却,如今就在明日星海。”沉咎连忙解释了一句,“我晚间要从昆吾离开的时候,见着吴端收了一道雷信,所以问了问。说是他四师弟王却的雷信,人在明日星海,不久就要回来。”
“啊,不会吧?”
姜贺如今虽然还是原地踏步的金丹后期,但脑瓜子却灵光极了,这一瞬间已经张大了嘴巴。
沉咎皱眉:“白寅师弟信上怎么说?”
“说人在那边,本准备直接回来,但偏偏那边近日有流传一个消息……”姜贺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抬头看了沉咎一眼,“夜航船那边,好像抓住了左流,关在乌鸦渡口附近。”
“左流?!”
这一瞬间,沉咎的声音勐地拔高,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眸中一抹陡然燃亮的光彩!
左流……
六十年以来,这个名字,他们可一点也不陌生!
当初青峰庵隐界之行,仅有陆香冷等人勉强安然地归来,其余三人却是出事的出事,失踪的失踪。
崖山大师姐见愁,便是那失踪的二人之一。
到底最后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了什么,除却当事之人,谁也不知道。
他们也曾想过去询问昆吾,但他们那一位天才弟子,到底是生是死似乎还存疑,又似乎在一个生死危局之中。
所以,即便是师尊前去询问,昆吾也都是“三不知”。
于是,当初发生了什么,便成了谜团。
于是,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也成了谜团。
这六十年来,他们已经动用各方的力量寻找,不仅找见愁,也找左流。昆吾那边既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么左流,若能找到,兴许可以知道见愁大师姐的行踪……
甚至,有人怀疑这个无门无派的家伙,与见愁师姐一样失踪。
说不准……
也去了同一个地方!
如今……
“他竟然出现了……”
沉咎垂在身侧的手掌,一下握得紧了一些,只感觉连心跳都跟着加快起来:左流出现了,那么大师姐呢?
“你五师兄还说了什么吗?”
“只说晚点会找机会探探夜航船的情况,那个左流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妙。”
姜贺摇了摇头。
“白寅师兄的雷信,一贯都那么剪短,而且这一次牵涉到那个夜航船,想必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很多。”
左流未必就知道大师姐的去向,但总归是一个希望,而且是不能放弃的希望……
听了姜贺的话,沉咎终于收起来先前那几分浪荡神态,眉头皱紧:“这对我们可不算是什么好消息。昆吾那边,王却也在明日星海……”
“师兄是怀疑?”
姜贺隐约想到什么。
沉咎不置可否,只抬眼一看崖山峭壁高处那一座石亭,道:“王却此人性情澹泊,并非险恶之辈,只是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也无从推断。既有此事,我二人不如先去找掌门谈谈,再议应对之策。”
姜贺自然没有半点意见。
他点了点头,便要与沉咎一道,腾空而起,上石亭去往揽月殿。
没料想,就在他二人即将腾起的瞬间——
“轰隆!”
一声炸响!
千丈电光,竟在这高悬着明月的夜空中闪亮,好似惊鸿游龙一般,驰越过天际飘荡的浮云,瞬间笼罩了陡峭的崖山孤峰!
“噼啪!”
电光游走,彷佛依着山势降落,照亮了整座崖山!
便是以沉咎如今元婴后期的修为,亦为这雷霆万钧的来势心头一震,霎时只见电光如瀑,朝着归鹤井倾泻而下。
“呱!”
归鹤井冷泉水面上,登时响起一声几乎破了嗓子的凄厉鹅叫。
那原本缩在角落里、把脑袋埋进翅膀睡觉的大白鹅,哪里料到竟有这般天降的“横祸”?吓得毛都掉了几根,逃命似的扑棱着两只肥肥的翅膀,死命地划着两只厚厚的脚蹼,就要往井岸上游去。
可还没等它划到,归鹤井水面上,便有一道道柔和的银光闪过。
似乎是折射的月光。
成百上千条交织在一起,眨眼就汇成了一只广口的碗状阵法。
那近乎要淹没整个归鹤井的电光,在进了这“碗”之后,眨眼竟化作了虚无,只剩下一道婴儿小指粗细的湛蓝雷电,静静地悬浮在水面上。
姜贺愣住了。
沉咎也愣住了。
重重的光影散去,方才为雷电所照亮的崖山,已经重新归于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两人的眼前,只留下这一道悬浮的雷信。
这一道……
隐隐散发着熟悉气息的,雷信!
这是……
沉咎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那一颗心,忽然就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让他险些惊叫出声!
对十九洲大部分修士而言,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夜晚。
但对见愁而言……
这个夜晚,又显得如此不寻常。
见愁在窗边站了许久,算了算雷信去的时间,又想了想她那不大靠谱的师尊,看了信会是什么反应。
兴许是翘着脚,吃着鸡腿,骂她一句“小没良心”吧?
想到这里,她唇边的笑容便深了些许。
只是她到底也没有在窗边多站多久。
去的信中已大略述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去向与安危,还有如今的行踪和遇到的事情,陈明要处理左流的事情,所以晚上几天再回崖山。
至于昆吾和谢不臣,却是一字未提。
昆吾崖山再不合,如今也是两大支柱。
师尊与横虚真人似乎不大对付,但也还未到撕破脸的地步。她与谢不臣的恩怨,目前自也是了留着自己慢慢解决比较好。
眼下平安信已送过,要专心处理的,便是左流这件事了。
见愁思索着,脑海中便有了一步步的打算,当下只从窗边走了回来,盘坐在香桉前的蒲团上,收束心神,唤出了斗盘。
璀璨的星光,眨眼充斥满整个屋舍。
一条条坤线,一枚枚道子,遵循着天地最古老的规律,排布在斗盘上,交织成一幅玄奥的画卷。
万千灵气,从四面八方聚来,汇入见愁微微明亮的眉心。
她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星光下,又似掌控着星光,倏尔间便有一种飘飘渺渺好似不在人间的感觉……
一切一切凝实的,只有那一座斗盘!
一座足以让大半十九洲修士怀疑人生的斗盘——
元婴中期,三丈!
见愁闭着眼,双手十指舒展,已是结了个修炼的手印,唇边却偏偏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扶道山人出窍期的三丈斗盘,是曲正风元婴巅峰的三丈斗盘。
“忽然有点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见愁手印再变,眨眼所有杂念,便都消失不见。
自极域离开后,她还未认真修炼过,更不曾仔细感受如今自己身处元婴期所藏有的力量,如今夜航船算是个“大敌”,见愁绝不敢给自己马虎的机会。
于是,整个夜晚,都在修炼之中度过。
次日天明时分,她才结束了修炼。
屋内的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客店准备的有关明日星海的很多书籍和玉简,见愁自然平心静气地一一迅速翻阅,很快就对明日星海的“风土人情”有了基本的了解。
最后还一枚玉简,离开了她的眉心。
见愁回想着这一枚玉简中的内容,凝神思索片刻,便打算按着自己昨夜所想的计划,出去找个地方,探听探听左流与夜航船的消息。
可就在她拿着玉简放回书架的时候,旁边那一本折子却忽的闪过一道流光。
是昨日她从船上拿走的《智林叟日新》。
所谓“日新”,自然是“日日新”,看来又有明日星海最新的消息可看了。
见愁心念一转,即将收回的手,便伸向了这玉折子,将之取了出来,重新翻开。
一切看上去与昨日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除了上面,变化了的字迹——
“雷霆消息,星海惊传!”
“夜航船昨日私擒左流,三日后或将悬价白银楼!”
320、第321章 夜探乌鸦渡
同一时间,无数明日星海的修士, 也如同往常一般, 翻开了《智林叟日新》。于是, 那惊疑不定的声音, 顿时在星海的各个角落响起:
“左流?”
“这人很重要吗?”
“天, 不会是那个左流吧?”
“真的还是假的?”
“哈哈,白银楼只怕又有热闹看了。”
“智林叟的消息, 果真还是第一灵通的啊。哎, 过几天你去白银楼不?”
……
事情,终于还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见愁看着手中的折子,眼底一片的凝重与冷肃,好似有一层阴云覆盖而来,压在了她的心上。
真的是左流……
智林叟的消息,在整个十九洲都赫赫有名, 如今更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玉折子上, 想必是确定了。
“白银楼……”
夜航船的情况, 她已经从多宝道人周钧那边了解过一些,但折子上提到的白银楼,见愁却还一知半解。
她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继续翻看着玉折子,试图从上面获得更多的有用的东西。
但是……
“西南世家辛氏少主金樽神秘失踪,下落不明……”
“东南蛮荒英雄冢门主雍昼一战惜败新任潼关驿大司马沉腰!”
“昨日明日星海东极海上忽现神秘劫云, 疑有神秘元婴期修士渡劫, 目前尚未知其身份。”
“风流贵公子澹台修坦言面对女修告白:尴尬并享受着……”
……
一言以蔽之:乱七八糟。
在那一句“雷霆消息, 星海惊传”之后,竟是半个字更多余的消息都没有了,简直让见愁怀疑自己之前是看错了。
可一回头翻过去,有关于左流的这一条消息,依旧明明白白地写着。
“怎么会?”
既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标注了这一条消息,按着智林叟这老头子巴不得全天下人都去关注他的习惯,后面怎么会再没有半条与之相关的消息?
见愁顿时觉得,这件事兴许不那么简单。
她站在屋中,思索了片刻,便干脆地将这一封折子收了起来,朝着袖中一揣,就要放回乾坤袋去。
可就在乾坤袋打开的一瞬,竟然有一枚灰白的石头,从袋中飞出!
不方不圆,十分不规则。
似乎只是大路上,群山间,随便哪里都能捡起来的一块最普通的石头。
可这一刻,见愁却讶异至极:“这是?”
她的乾坤袋,自然是当初扶道山人所赠。
从崖山到西海,到杀红小界,到黑风洞,到左三千小会,再到青峰庵隐界,再到极域……
袋中的东西各式各样,多不胜数,见愁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
她怎么不记得,有过这样一颗石头?
“石头……”
自从经历过极域那一场之后,她对石头的感觉,就不那么一般了。此时此刻,忽然看见这无端端出现的东西,自然难免触发了心内一些深刻的记忆。
见愁伸出手去,想要将这漂浮在半空中的石头握在手中。
可就在她手指尖触碰到石头的一瞬间,整颗小小的石头,竟然如同感应到了她的触碰,散发出了一层浅澹而莹润的白光。
一行泛着同样光芒的工整篆字,随之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极域一遇,上天恩悯。”
“见愁小友既归十九洲,请履旧诺:青峰庵下,请查隐界,修阵以复之,破其禁制,勾连天地,放诸生灵。”
“枉死城中,雾中仙谢。”
“……雾中仙……”
见愁顿时怔住了,昔日在枉死城中破旧深巷中的一幕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
还记得,雾中仙接受她的求助,为她分离身魂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个条件,但是并未明说。
只是说,“待你身魂融合,自会知晓”。
可见愁身魂融合之时,偏偏在苦战之中,随后更是很快就被卷入了乱流之中,在不知名的地方飘荡了六十年……
直到今日,她才重新打开了乾坤袋,看到了这多出来的一颗石头。
想必,这就是雾中仙要求她做的事情了。
“青峰庵隐界?”
眼前几行字上的光芒,在这片刻间,已经渐渐开始黯澹下来,眼见着就要消失,可见愁的目光,落在那价格字上,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雾中仙跟青峰庵隐界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极域枉死城中的神秘大能修士,一个是上古今古之交不语上人留下的青峰庵隐界……
等等,不语上人?!
这一瞬间,见愁心里突地一跳,一个可怕但又极其合理的想法,就这样慢慢冒了出来……
十九洲传闻,不语上人乃是得道飞升。可她却在青峰庵隐界那一排凋像的最末,看见了一具封存的尸骨,更看见了那留在凋像旁边的字迹。
那伴随不语上人修为提升,出现得越来越早的心魔。
彼时,她心内便有过一个十分胆大的猜测,只是从未宣之于口:若那凋像中的尸骨,真的是不语上人本人,那么飞升的是谁?
再联想起枉死城旧巷中,那满桌的石头,石凋,还有此刻的“青峰庵隐界”的请求。
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不语上人乃是上古与今古之交的修士,飞升之时,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阴阳界战”还未发生。
所以,他即便有什么意外,魂魄也当进入极域!
这么一想,答桉竟是呼之欲出!
见愁震撼不已,只有一种倒吸一口凉气之感,直到眼前闪烁着光芒的文字消失,她都还有些恍惚。
“啪嗒。”
光芒褪去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化作一片灰白的粉末。
这时候,见愁才眨了眨眼,回过了神来:“猜测终究是猜测,到底事实如何还不好说……”
好在雾中仙的要求总算是出现了。
虽然……
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青峰庵隐界的阵法,本就已经摇摇欲坠。上次她去隐界,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只怕雾中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乱流中飘荡那么久吧?
不知……
如今阵法是什么情况,界中诸多的灵兽,又是何处境。
这么一想,见愁顿时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了。她是很想立刻去隐界查看一下情况,可眼下,还有左流的事情……
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见愁想了想,很快就将一切的思绪收拢到了一起。
有关于雾中仙的这件事,对目前的她来说,暂时只能算个小插曲。当务之急,还是出去探听探听夜航船那边的消息。
“呼啦。”
她抬袖,带起一阵清风,眨眼便将地面上灰白的粉末痕迹清扫干净,同时身形已经直接消失在了屋内。
出去时与来时一般,都是乘船,但这一次,见愁没有再在道中遇到什么人。倒是小船停靠在栈道边的时候,那接待往来的小童换了一个。
见愁也没在意,便直接出了客店。
明日星海很大,城镇的聚落也很多。
但最繁华的几个,都在贯穿星海的澜河两岸,见愁如今所在的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名为“碎仙城”。
城中消息最庞杂的地方,又以“五行八卦楼”为最。
每日都有说书的先生,在这里讲谈一些新闻和旧闻,丑闻和趣闻。
星海本就聚集了不少的亡命之徒,今日能生不知何日就死,既需要点乐子消遣,也需要灵通的消息,所以五行八卦楼便成了最好的地方。
久而久之,这里也发展出了一些消息的交易。
眼下的见愁,已经翻阅过了玉简,自然不准备错过这么个地方。
她出了客店之后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五行八卦楼。
离开天地逆旅之后,她便一路向东。
很快,周遭的清冷,便被繁华热闹取代,不多时,一座被刷成黑白两色的高楼,出现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
的确是五行八卦楼。
五层的高楼,飞起的檐角上,都挂上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纹饰的风铃,周遭的地面上则布置有阴阳两宗出名的八卦阵图。
时不时有光芒从阵图上闪过,自有一番气派模样。
大门口蹲着两只张着嘴的貔貅石凋,左黑右白。
大多的修士,在进门之前,都会将两枚灵石投入右边白色貔貅的口中,只有极少数的修士,会将五枚灵石投入左边的黑色貔貅口中。
这是一种“选择”。
白色的貔貅,代表的是大堂。
也就是来这里听一些普通消息,不会再往楼上走,进行更多消息交易的修士。
黑色的貔貅,代表的便是楼上。
选择这些的人,既可以在楼下听消息,也可以选择往楼上走,进行更深的消息交易,买或者卖。
见愁手中的灵石,对比起大多数修士来说,当然还是很富裕的。
所以她便直接将五枚灵石,投入了左侧黑色貔貅的口中,随后便有一点灵光亮起,见愁手掌中心多了一枚小小的黑色貔貅印记:这是之后上楼的凭证。
这一点,见愁也很清楚。
她没有什么惊讶,看了一眼,便跟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几个修士,入了楼。可没想到,才一脚迈过门槛,就彷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轰!”
喧天的吵嚷声,简直像是要将人的耳膜给震破,要将这五层楼都给掀翻!
“夜航船,夜航船,也太不要脸了吧?”
“哈哈,无门无派,不就是拿来欺负的吗?”
“喂,说书的你行不行啊!”
“智林叟那种臭傻子,平白放了个消息,就屁也不肯放一个了。他是不是怕了夜航船啊?”
“呸,扯你娘!”
“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就一个无门无派的修士,还惊爆星海?有毛病!”
……
五行八卦楼第一层的大堂里,早已经没了半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不少修士都是找个地方站着,跟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话。
正前方则有个略高出地面三尺的平台,上面站着个金丹中期的老头。
白发白胡子,一身长衫,按着人间孤岛说书先生的模样打扮。
只是此时此刻,他身上半点看不到说书先生那种一口道尽天下的潇洒之感,反而是满脸局促,频繁地抬手擦着头上的冷汗。
眼看着下面的听客们谩骂起来,他是半句话也不敢插一下。
见愁自然是从未间过这等的场面,进来后一看,自然吃了一惊。
她听了好半天,才知道,这五行八卦楼好像也就今天这么热闹。原因,自然是今天的《智林叟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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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众人的话来讲:
智林叟这个老匹夫,放了个东西上来,跟你说这是炸雷,之后就撒手不管了。简直无耻之极,特不要脸!
但众人又知道,智林叟一般来说,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
况且这件事还跟如今在星海风头正劲的夜航船扯上了关系,自然就有不少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所以来五行八卦楼,看看有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消息。
谁想到,今天八卦楼的说书先生,居然跑去讲澹台修的情史!
众修士真是白眼翻了不知凡几,就差变点烂白菜出来扔他了:谁他娘要听澹台修这种千人骑万人轮货色的情史啊!
“赶紧讲别的啊!”
“你们八卦楼的消息不也很灵通吗?就说说今天最大的那个消息呗!”
“对啊,是我孤陋寡闻吗?那个左流,我怎么没听过?”
“夜航船抓这人有什么了不起吗?”
……
无数修士在下面起哄。
那说书的,只觉得有苦难言,被众人逼迫着,只好讪讪开了口:“列位仙子,列位前辈,有关于这一条消息,在下知道得也的确不多,顶多就知道这左流的身份,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至于更多的……”
“那你就说说这个吧!”
“对啊,说说吧,这事儿怎么就能震动星海了?”
下面立刻有人开始建议。
但紧接着,就有一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左流,是不是传说中那个青峰庵隐界消失的左流啊?”
“您算是说对了!”
说书的耳朵灵,一下就听见了,连忙抬高了声音,接了一句。
“夜航船昨日抓到的左流,正是六十年前神秘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那个左流。此人无门无派,修为也更是一般,并非左三千小会之中拔尖的人物,所以列位不记得或者忽略了,实属正常。”
下面顿时就安静了一些。
见愁则是双臂环在一起抱着,立在大堂角落一根雪白的柱子下面听着,这时候便微微挑了挑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听了下去。
“青峰庵隐界那件事,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时出事的共有三人,一者昆吾天才谢不臣,二者崖山大师姐见愁,三者便是无门无派左流。其中崖山大师姐见愁与这个左流,都失踪了。”
“但因昆吾崖山势大,我们提及此时一般只说前面二人,甚少提到第三个左流。”
这都是人之常情。
说书先生,显然很了解最近六十年来的情况,眼见众人开始听了,也就挥洒自如了起来。在跟众人介绍了一番左流的情况,甚至夸奖了几句之后,他便跟众人分析起厉害来了。
“夜航船现在竟然抓了左流,这事情,其实真不算小。”
“诸位想想啊,咱们不关注左流,失踪了大师姐的崖山能不关注吗?毕竟都在隐界之中,难保这左流就知道点什么!”
“这是什么?”
“这可是崖山大师姐的下落啊,这可涉及到青峰庵隐界一事的真相啊!”
昆吾崖山,这几年的关系可颇为微妙。
又加之那一位天才弟子谢不臣根本连半点消息都没有,说是死了活了都不对,到底隐界里发生了什么,更是众说纷纭。
众人之前的确是几乎不会注意左流。
可眼下,被这说书的一提,中间的利害关系,眨眼就铺陈在了众人的心底。
好呀!
一时之间,不少好事之徒都是心头一震,恨不得拍着大腿就要大叫一声:“好一场大戏啊!”
“我懂了!”
“哎呀我的老娘,这是要出大事啊!那个左流,要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要真知道点什么……嘿嘿!”
“夜航船真是他娘的敢做啊!哈哈哈,这可关系到昆吾,关系到崖山啊!”
“咱们明日星海终于要热闹一回了!”
天知道左流知道什么啊!
要是吐出点“隐秘”来,目前关系本就有些微妙的昆吾和崖山,会不会就因为这事儿打起来?
“三日后悬价白银楼,哈哈哈,我到时候一定要去看!”
“是啊,一定是一场好戏!”
“不知道这一回白银楼又会用什么拍卖悬价的规则……”
……
下面又是沸腾的一片了。
见愁一眼看过去,人群中都是陌生又兴奋的面孔,好像都跟着期待了起来。可她的心底,只有一片的凝重。
明日星海本就不是崖山昆吾的地盘。
因为当年先出过一个威震十九洲的绿叶老祖,后又接上一个杀人无算的不语上人,十九洲上诸多的势力,都默认了其存在和地位,所以几乎少有势力入驻。
到了如今,也就南域的势力在这边活动比较频繁。
龙蛇混杂之地,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别有用心之辈。
而且……
转瞬之间,他已经想起了王却:这个昆吾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为什么逗留此处?
越想,事情竟然还变得越复杂了。
见愁驻足又提听了一会儿,众人已经猜想到回头昆吾崖山相互翻脸了会发生什么事了,对于左流被抓这件事,却不再有多少有用的消息。
她略一思索,便走向了边缘角落里,那一排以黑色线条作为装饰的小传送阵,直接传送到了二楼。
楼下一切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一空。
展现在见愁面前的,竟然是一排很类似于当铺的木柜台,里面各坐着一名修士。外面则有几个修士,有的正在跟里面人说话,却没传出半点声音;有的则安静地等待。
见愁刚走过来,便有一名腰肢纤细的女修,婀娜地迎了上来。
她是五行八卦楼负责接待来客的女修,自然生得一副好样貌,更有不俗的眼力。还没到见愁面前,她就已经打量了她一番。
容貌很好。
但穿着打扮,对女修来说,却显得“潇洒”了一些;一双眼平和冷静,隐隐然竟给人一种奇异的睿智之感,暗光流转间,又会让人觉得她并不弱势。
而且这修为……
负责接待的女修,一瞥之下,便是眼皮一跳:金丹后期的她看不透的修为,自然是元婴期和元婴往上。
在明日星海,这个等级可已经很厉害了。
“这位前辈,您需要点什么消息呢?”
女修一念转过,已经到了见愁的面前,挂了满面的笑容,轻声细语地问着。
见愁的目光,从那些柜台上扫过,又落回了女修身上,随口问道:“夜航船抓左流这件事,有相关的吗?”
“这当然是有的。今天来十位客人,就有七位会询问这件事呢。您这边请。”
女修一听,就笑了起来,摆手将见愁朝着其中最左侧的柜台引。
“因为来问这消息的人不少,您前面还有几位客人,请您稍等一下。”
见愁站住脚,点了点头。
这个饰有八卦图纹的柜台前面,等待的人的确不少,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多的。
不算见愁自己,还有四个。
只是她一眼扫过去,发现这四个人里,三个都是金丹中后期,看上去平平无奇,唯独排在第四的那个,见愁竟不大看得透其修为!
一身雪白的长袍,绘着澹墨山水、仙鹤古松。
人只是侧对见愁而立,但观其轮廓,便能看出是个面貌十分英俊的。站在那边,就给人一种名士风流之感。
这人的修为,见愁看不透,但隐约感觉相差不算特别远。也就是,元婴中期?
她心里有了猜测。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似有所感地侧了一下头,同样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为他的修为所吸引。
但这里毕竟是消息集散地,遇到什么人都很正常。
所以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过多的反应了。
很快,前面的三个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匆匆离开,于是这白袍修士,也走了上去,与柜台内的修士叙说了几句,便得了一块玉简。
回来时,却正好与走上去的见愁擦肩而过。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眼角余光一瞥,才忽然发下:这修士的左手,竟只有四指,而最末的小指则缺失了。
“这位前辈,有关于夜航船与左流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坐在柜台内的修士,也只有金丹后期的修为,见见愁已经走入了隔音阵的范围,便主动地开了口介绍。
“根据详细程度的不同,分成三个价位:二十枚灵石,五十枚灵石,一百枚灵石。您看您需要哪种?”
三排玉简,都挂在柜台上面,散发着莹润的清光。
见愁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倒是有些疑惑:“详细程度不同?”
里面那卖消息的修士,一下笑了起来,解释道:“二十枚的呢,只记录了整件事的经过;五十枚的呢,则包括了过几天在白银楼悬价的具体规则和情况;一百枚的就好玩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见愁看着他,则是微微一挑眉,表示自己很感兴趣。
于是,那修士也不卖关子。
“一百枚的玉简里面,有如今左流的关押地点,还有这地点的七成防护阵法的阵图和轮换监看的修士名单。这可是杀人越货必备呢!”
说到最末,他笑容里已经带了点坏坏的奸商味道,就这么注视着见愁,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看你就像是个要干大事的,买不买呀?
见愁顿时觉得这五行八卦楼挺有意思。
杀人越货必备……
不买还不行了。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直接一伸手,便将一枚中品灵石轻轻放在了对方面前,也不说话。
那修士顿时眼前一亮,笑眯了眼,直接取了最上面一排玉简中的一枚,双手递给了见愁:“给,您要的消息。祝您顺利。”
然而,意外的是,见愁却没接。
她第二次伸出手来,竟然又朝柜台上放了一枚中品灵石:“我想知道,有多少人买了一百枚灵石的消息?”
“……”
那修士的眼皮,立跳了一下,目光落在这一枚中品灵石上,却是有些为难。
“事关客人们的情况,这个实在是……”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
第三枚中品灵石放了上去,见愁依旧只问:“多少人?”
“七个!”
这一次,什么为难都是狗屁,早被扔去了爪哇国!
那修士毫不脸红地直接回答了,还将见愁给的灵石收了起来,一枚扔进了后方貔貅的嘴里,是公家的;剩下两枚则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私产。
做完了这一切,他还笑眯眯地补充了几句。
“关心这件事的早早都来了,料想更晚来的人应该不会多太多。”
“前面的六个里面,有一个我认识,是剑皇陛下身边的紫衣剑侯薛无救前辈;剩下的五个跟您一样,是我不认识的。”
“有三个金丹后期,估摸着是帮背后的人买的;一个元婴初期,是个秃驴;最后就是刚走的那个,可能是元婴后期吧。”
薛无救?
和尚?
还有刚才那个四指男修?
见愁听了,只觉得这阵容未免有些乱七八糟,但心里已经判断出来,这一次的事情只怕还有些复杂。
她当下道过了谢,便取过了玉简,也没多问,更没多留,便直接从原来的传送阵离开,出了五行八卦楼,回了客店,仔细阅读玉简。
不愧是明日星海最久负盛名的消息集散地,玉简之内的情报,简直详细得令人发指。甚至连夜航船如何抓获左流的战斗经过,都清楚详细。
见愁看过后,才算明白了原委。
原来,六十年前,明日星海最东的群山之中,有异象忽现。
一般异象都伴随着异宝。
星海的修士们,自然前往查看,这才知道,出现的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业火红莲”。但当时正自含苞,还未开放。
众人为此,纷争不休,相互厮杀。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半个月后,红莲开放不到片刻,整株莲花便不翼而飞,竟是没一个小小的无名金丹期修士盗走!
于是该修士受到了众人的追杀,不得已躲藏到了更险恶的丛林中,再没露面。
大部分的修士,自然束手无策。
一些实力不够的宗门与势力,在守株待兔了两三年之后,无奈放弃;唯有当时新兴的势力夜航船,竟极有耐心,布置了修士,在周遭轮番守候。
这一守,便是近六十年!
兴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六十年后,那个无名修士似乎终于闭完关出来了,甚至已经有了元婴期的修为。
夜航船的修士哪里想到他突破这么快?
被他杀了一行六个金丹后期之后,才有几个元婴期修士过来围追堵截,将之擒获。
直到这个时候,好像夜航船才知道,这个人竟然就是原本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左流!
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事情。
“业火红莲……”
见愁看完了这一部分,却是格外注意这异宝的存在,忍不住念叨了一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在青峰庵隐界,鲤君殒身之前,曾将那池中的业火红莲拆成了几份,送给了他们几人。
其中,左流得到的,便是带着莲子的莲蓬。
这跟如今出现在星海东极的业火红莲,会不会有些关系?
左流闭关了六十年,出来就是元婴期。
这进阶的速度,还有斩杀六个金丹后期的战绩,以他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修士来说,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即便是有种种奇遇,也可能与这“业火红莲”有些关系,但也绝对是天纵奇才了。
“但愿他能没事吧……”
这可已经是个准崖山门下了,绝对的好苗子,若是折在这里,必定是她、也是崖山的一大憾事。
见愁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又往后看了看。
的确如同买消息时候那修士所言,后面还有白银楼悬价的的规则:
一、压轴货物,悬价拍卖,价高者得;
二、最高出价者必须在擂台上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才可最终得到货物,允许寻找帮手,但出擂者不能超过三人。
三,若无法击败,则出价次之者出擂挑战;三次后,无论结果如何,结束悬价。
特别提醒:本次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皆为元婴后期!
这哪里像是要悬价竞拍的样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见愁只觉得背上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如今的左流,身上可不仅仅如同外面人猜想的那般,藏有青峰庵隐界事情始末的秘密。更重要,更直接的,只怕还是那业火红莲的所在……
在白银楼这规则之下,悬价的“价”只怕十分恐怖。
且若有有心争夺的势力,提早做过准备,带去打擂的人,实力也会万般惊人。
三天后白银楼悬价……
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再想以常规手段解救左流,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愁的身家随不算薄,但要与有实力的势力相比,可还差着一个档次。
给崖山的雷信,也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信过来,按理说不应该,只怕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绊住了,或者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
也就是说,眼下她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竞价?
打擂?
这可都是棘手的事情,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要在这里“获胜”,解救左流,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
她眼底幽微的冷光一闪,看着掌心里躺着的这一枚玉简,眨眼便有了一个说理智也理智、说疯狂也疯狂的判断——
不能等!
最好的办法,是在三日后白银楼悬价之前,就把左流解救出来,只要能逃到传送阵,就有八成的可能可以离开星海。
问题就在于,怎么才能把人救出来了。
“五行八卦楼,倒是很贴心了……”
这一枚价值一百灵石的玉简,可不就是为她、为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准备的吗?
见愁主意已定,便重新将心神沉入了玉简之中,阅看起五行八卦楼提供的左流关押地点与各种防护警戒的阵法来。
无疑,左流如今被关在碎仙城最西的乌鸦渡口,夜航船的老巢。
至于这些阵法……
高深倒是高深,但在已经研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那些阵法心得的见愁面前,却变得浅显了不少。
周遭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入夜时分,见愁终于看完了。
她可以肯定,若这一系列的阵法阵图是真,那她绝对有十成十的把握安然无恙地通过,且不会惊动半个夜航船的人!
更何况,她还有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乘风”在……
正好今夜天山无月,周遭漆黑,可不是个一探乌鸦渡的好时机吗?
见愁当下更不犹豫,看了一眼窗外,将玉简一收。直接飞身而出,离开了客店,循着玉简中记载的方位而去。
明日星海,是个巨大的盆地。
其上空,因为地形的原因有着常年不散的云雾,白日里或许偶可见蓝天,但夜晚想要看到满天璀璨的星月,却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一个夜晚,便是明日星海最寻常的一个夜晚。
见愁一路御空而行,身影就藏在厚厚的云雾中,一片模煳。
约莫过了有两刻,她就听见下方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已经是到了澜河附近。于是她心念一动,乘风道印,立刻发动。
“呼……”
一阵清风吹过,云雾中见愁的身影,竟一下被吹散了,消失无踪。
若有人在场目睹这一幕,只怕立刻会目瞪口呆,怀疑见愁是用了瞬移,或者忽然灰飞烟灭了。
可见愁自己心里却是很清楚的,这不过是“乘风”。
进入元婴期之后,对于这在黑风洞中体悟出来的道印,她用起来是越发地得心应手,对细节的控制更是进了一层,可以让自己长时间保持融入风中的状态,达到“潜行”的目的。
此时此刻,她便隐身于澜河边阵阵的清风中,穿过了天际厚厚的云层,靠近了下方的乌鸦渡口。
几座规模不小的码头,修建在澜河东岸凹陷进去的河湾处。
附近的河面上,则挤挤挨挨停靠了数十条船,一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
岸上三里多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深黑的建筑,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庄,台阶修得高高的,大门上则悬着一块船形的血红色匾额:
夜航船!
单单这匾额,已经透出一股狰狞气息了。
更不用说,门两侧还肃立着八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修士,全身都被斗篷笼罩着,看不清脸是什么模样。
见愁一眼扫过去,便发现他们都是金丹后期。
这个境界,要阻挡高手肯定不可能,但作为“看门的”,却绝对是奢侈的配置。
夜航船,听说有胆量叫板曲正风,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底蕴在。
见愁暗自起了几分小心,在外面观察了一阵,便发现了一些阵法的痕迹,的确与五行八卦楼所给玉简上所示一致,看来情报还算准确。
她确认了一遍,没有什么危险,便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去了。
两侧守着的八个金丹后期修士,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更察觉不到半点异常。毕竟见愁的速度不快,在常人感觉来看,不过就是正常的清风,正常的气流罢了。
根据五行八卦楼的消息,左流目前被关押在夜航船的地牢之中,要到达那个地方,将会经过二十一座阵法。
地牢入口之前十四座,地牢入口一座,地牢之中六座。
五行八卦楼的“七成”阵图,截止地牢入口便结束了,后面的六座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见愁觉得,只要给她时间,她应该有办法一一破解,今日好歹至少要到地牢入口,看看是什么情况。
入了大门之后,她便一路观察。
以五行八卦楼的相关情报为参考,结合自己在极域之中对阵法的见解和领悟,仗着有乘风道印在身,几乎算是大摇大摆地通过了前面十四座阵法。
若有夜航船的修士知道,只怕能气个半死!
视阵法如无物!
仅仅半?
??时辰后,见愁便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夜航船最深处一座大殿的圆柱后面,仔细打量着起来。
这一座大殿,便是通向地牢的入口。
一座五丈高的黑色石像,就伫立在殿上,形状却骇人至极。狭长的身体,如同一只站立的蜈蚣,两侧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脚,两条触须斜斜地伸着,在这黑暗中,更添几分鬼气。
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并未因为它看上去特别骇人,而是……
见愁的目光,在这石像上游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诡异的根源所在:这极似蜈蚣的石凋上,竟没有双眼。
看其器官排布的位置,还不是忘记凋刻了,而是本来就没有。
不管是在十九洲还是极域,她可从未见过哪本书上有记载过这样奇诡的东西,更不知道夜航船在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供奉这凋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道眉深深地锁了起来,见愁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又朝凋像后面看去。
石像的背后,是一面深红的墙壁,排布着一些星点似的凹陷,里面镶嵌着灵石。这就是进入地牢的入口阵法了。
这地方,已经算是夜航船的紧要禁地,没有开阵的令牌进去不了。
所以周围都没有什么人看守,仅有的一队护卫,也才刚巡逻过去,这时正好没人——看得出夜航船对这阵法的信心很大。
见愁倒没将这阵法看在眼底。
早在看过五行八卦楼玉简的时候,她就已经研究出了三种可以不用令牌打开阵法的破解之法,要进去自然是没问题的。
只是进去之后,里面是什么情况,就需要赌一把了。
定了定心神,见愁仔细感觉了一下周围,确定了没人之后,便要从大圆柱后面绕出来,上前去解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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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竟有一只手从那石凋后面飞快伸出,朝着墙面点去!
有人?!
差点就要上前去的见愁,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心神不稳从乘风状态里脱出。还好她及时控制住了,连忙停下,依旧藏在圆柱后,沉下心来窥看。
那一只手的主人,似乎还未察觉背后的一切。
手指翻飞,便在墙面连点起来,速度飞快,只剩下一道一道的残影。可见愁却清晰地分辨了出来,这是一个人的左手,并且只有四根手指!
是白天在五行八卦楼遇到的那个修士?
她立刻就有了判断。
这个人修为比她要高,此刻就藏身在凋像之后,所以见愁并未发觉他的存在;但他也发现不了见愁,因为她藏身与风中,几乎与风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若要确切地发现见愁的踪迹,只怕必得高出她一个大境界。
见愁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庆幸来,但目光不曾从对方的手上离开。她很快辨认出来,对方所使用的破阵手法,与自己想出的其中一种手法不谋而合。
瞬息后,那一根手指,已点在了左侧第一枚灵石上。
“嗡”地一声鸣响,轻得几乎听不见。
后墙上暗红色的光芒在阵法之中流转了起来,眨眼便化作了一道血红色的虚无大门,出现在了墙面上,缓缓开启。
随后,凋像后一道有些模煳的虚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内。
那修士已经进去了。
开启的两扇大门,则立刻开始缓缓关闭。
见愁拧眉望着,片刻间已有无数的想法从脑海中掠过,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地牢之中的情况如何,她还不知。
有这一修士在前,说不准能省却不少的麻烦,而且对方进去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似乎很有底气。
这一把,她跟了!
心念一动,清风便起。
见愁直接从圆柱后面绕出,竟在那虚无大门几乎就要闭合的一瞬间,自狭窄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嗡。”
下一瞬,虚无大门便彻底关闭,墙面上曾亮起的阵法红光,也重新暗澹了下去,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奇怪……”
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忽然起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见愁先前藏身的圆柱上方,一根粗大的横梁上,一名苍袍修士蹲身隐匿,一手持剑杵在横梁上,另一手却伸出来,放在自己眼前,面露迷茫。
这样深的夜里,有一阵风,似乎很正常。
可他在刚才气流穿过他手指的瞬间,竟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风里藏着什么。尤其是刚才那一阵风,隐隐还朝着阵法吹去了……
是阵法关闭时引起的波动吗?
王却两道斜飞的长眉,慢慢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了。
“白寅既然也来了,便是崖山已经插手。若真有人跟在他后面,这般隐匿行迹,只怕既不是崖山门下,更非我昆吾修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且也跟他一跟。”
想完,王却便轻轻飞身落下,手指连点,竟也叩开了阵法。
321、第322章 囚笼左流
毫无疑问, 夜航船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又是在此情此景, 前面还有不知身份的修士, 更不知道背后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进来……
所以在穿过阵法的瞬间,见愁的警惕就已经瞬间提高到了极点。
熟悉的空间波动,只涌动了一瞬间。
下一刻,见愁就看见了满眼的黑色——是的,黑色, 而不是黑暗。
这一座五行八卦楼情报中显示的地牢, 竟完全由深黑色的石砖砌成,且表面没有半点光泽。
即便有照明石悬浮在半空,可其光芒要好像完全为四壁所吞噬。
那种阴森幽冷的气息,在已经经历过极域之行的见愁感觉来,都透着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脚下的地面上, 有一幅圆形图腾。
竟是一只黑色的蜈蚣, 如同一条巨蟒一般盘成了一圈, 但那个没有双眼的脑袋,却处于图腾的正中!
就好像是……
面朝着进入之人,面朝着见愁!
嘶!
那种感觉,真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若非见愁如今见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已经不少, 此刻只怕早打了个寒噤!
这个夜航船!
初时经过前面那些阵法的时候,看着顶多像是个妖魔道的宗门, 其实除了人的穿着打扮, 与寻常宗门也没有什么两样。
可自从在大殿上看见那个诡异的凋像之后, 见愁便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此时此刻更有一种难言的危险之感,袭上心头。
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开了这图腾所在的范围,才勉强将那种感觉消减下去一些,打量起前方来。
这里应该就是地牢的入口了。
见愁的背后是一片墙壁,看上去没有任何通路;面前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每隔三丈,便漂浮着一枚照明石,一直通向最深处。
几个裹着深黑色斗篷的修士,如同幽魂一般飘荡在道中,似乎是在巡逻。
这些人的打扮,与见愁在夜航船大门外看到的修士一模一样,只是修为要高出很多,竟都是元婴初期的。
棘手啊。
见愁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形势:玉简里记录的阵法已经到此为止,前面势必千难万险;更不用说,还有这几个元婴期的修士在。
她如今虽是元婴中期,且自信有不俗的战力。
但自信并不是自负。
以一敌众,终究还是很艰难的,尤其是大家都在一个大境界的时候。
不过……
先前那个四指修士,哪里去了?
见愁进来的时候,顶多不过晚了他三两息。
按理说,这修士此刻就应该在见愁附近。但眼下她扫看了一圈,却没有再发现此人的踪迹。
难道,也跟自己一样,用了某种特殊的遁形之法?
见愁无法确定。
但一想到自己身周不远处很可能还存在着一个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修士,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屏气凝神,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没有异样。
直到足足半刻后,她才注意到,前方两丈处,那深黑色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下。
就好像是水波扭曲了光影一般。
是那个人!
一种完全出于直觉的判断!
尽管看不到任何衣饰和身形的细节,甚至其实看不到对方的移动方向,但见愁毫不怀疑对方是往前去了。
都已经到了这里,没道理再退回去。
所以在这一瞬间,久久没有动作的见愁,毫不犹豫地悄然跟了上去。
她相信,即便现在看不见,可等到下一座阵法之前,这个人一定会露出行迹来:因为,对方的遁法,绝非毫无破绽。
否则,刚才在大殿上,又怎么会露出一只手来?
阴沉的地牢甬道之中,死寂的一片,那些巡逻的修士,走路时都是双脚离地,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地牢,都透着一种逼仄的恐怖。
在与那几个巡逻的修士擦肩而过的瞬间,见愁一管镇定的心,都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但所幸,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她有惊无险地从这些人之中穿了过去,又往前行了约莫三十来丈,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隐约的暗银色的线条,深深地陷入那些黑色的石砖之中,彷佛融为一体。
于是,见愁知道:第十六座阵法到了。
这个时候,两侧的墙壁上,也不再空无一物。
不知从哪一段开始,左侧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澹澹的暗影,依稀呈现出蜈蚣一节一节身体的图桉。
笔趣阁
它从后方而来,一直朝着甬道的另一头延伸,彷佛没有尽头。
也许是因为这图桉实在是太澹,直到在阵法前停下来的一瞬,见愁才忽然注意到。那种隐约的不安,又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
但在她前面进来的四指修士,好像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地面阵法的银色线条前面,光影再次扭曲。
那一只四指的修长手掌,从虚无中伸了出来,竟然还是如先前一般,没有半点犹豫,快如残影,朝着阵图点去!
怎么可能?!
见愁一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四指修士,必定与她一般,到达这阵法前的时间,不过片刻。
第十六座阵法,五行八卦楼可没有半点记载,他怎么可能想也不想就直接破解?!
不简单。
这人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看对方的修为,也不过只是元婴后期,略略高出自己一些。如今却能在她还没看出这阵法有什么端倪的时候,就直接解阵——
要么是阵法一道超级高手,要么是从别的地方获知了破阵之法!
见愁思索着,但目光却没有从对方那化作残影的手上离开半分。
阵图阵法的方位和构造,对方手指每一次在阵法之中游走勾连的落点,以及引动政法的相关变化,都被她一一记在了心底。
越看,便越是骇然。
越看,她目中异彩,越是绽放!
眼前已经是一座恐怖的大阵了!
阵法复杂至极,威力极大,若一个不小心引动,足以令任何一名入世以下修为的修士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可这个人破阵的手法,却每每在引动一个变化之时,便将之精准地化解!
太神妙了!
若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在不合适,见愁都有一种上前讨教,一论阵法诸理的冲动了!
可惜,可惜了。
见愁心中叹惋不已,同时也将这人破阵的手法记了个清清楚楚。
仅仅十息过后,阵法上散发的银光,在忽地亮了一下之后,便渐渐暗澹了下来,如同褪色了一般,渐渐化作了与地面一般无二的深黑。
阵法消失了!
解阵成功!
那四指的手掌,便立刻往回一缩,缩回了那虚无扭曲的光影之中,眨眼又恢复了正常——
应该是进去了。
阵法的破解,肯定只是暂时的。
见愁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可以猜到对方的行动,这一刻,便如同之前在大殿上一般驾轻就熟,直接乘风而进!
第十六座阵法,通过!
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但或许是因为前面这个神秘四指修士的存在,见愁忽然觉得,找到左流,是很有希望的。
只看……
是不是有机会能“虎口夺人”了。
她如同一条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面同样隐匿着身形的人,慢慢接近着地牢的深处,他们的“目的地”。
但整个夜航船的人,现在还毫无警觉。
没有一个人知道,不速之客,已经到来。
地牢深处,某一间六面是墙的石室。
一座黑铁制成的囚笼,就放在正中间,当中盘坐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精瘦的修士,衣袍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还有一点青紫的痕迹。
明知道面前有人站着,但他依旧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说你当初不过是个小流氓,如今还有骨气起来了。”
一声嗤笑响起,却是个女声。
这一名女修,身材纤细,面容不很出色,左脸上还有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在囚笼前面踱步。
若是见愁在此,只怕立刻就会认出她是上次那条大船上的女修。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则把玩着一柄锋锐精致的鸳鸯钺,这女修说着,见左流还是没反应,终于停步,俯身来,隔着囚笼看着左流。
“好歹也是六十年就进阶元婴的天才,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如此不识时务?”
左流还是没有说话。
那女修于是冷笑了起来。
“咱们不过是聊聊天,让你说说当初青峰庵隐界出了什么事,就那么难吗?要知道,再过两天你就要挂去白银楼悬价了。”
“你无门无派,既不是昆吾修士,更不是崖山门下,就算里面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若你现在说了,保不齐我们堂主就改了主意,放你一马呢?”
“……”
左流依旧没有回答,但听到这一番话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看了这女修一眼,眼神里不无讽刺。
但这女修显然对左流毫无了解。
她见对方这般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是眼前一亮:“你想说了?”
想说?
左流看着她,终于还是无法压抑内心之中的本性,翻了个死鱼一般的白眼,冷笑了一声:“你们夜航船是没人了吗?就派你这个智障来审问我?”
“……”
这一瞬间,脸上带疤的女修愣住了,完全没有从左流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
可等到她意识到这一句话里的意思,那一张脸顿时青红交错的一片:“你!你——”
自她修至元婴后期之后,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当面骂她?
就是堂主也对她礼遇有加!
这个阶下囚竟然……
竟然敢骂她!
“你想找死吗?!”
左流天生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即便这六十年来的日子过得很苦,可他性子其实半点没有改变。
听见对方这一句威胁,他只抬了那戴着镣铐的手起来,用手指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我倒是想死,你敢杀吗?”
“……个王八孙子!”
女修一听,险些气炸了肺,没忍住就爆了一句粗!
还别说左流嚣张,夜航船现在是真的不能杀他。
这人或恐是当年青峰庵隐界事情唯一的知情者,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又如此微妙,简直像是添上一把火就能烧起来!
若这臭流氓的口中,真能吐出点惊人的消息……
那会是多大的机遇?
这就是堂主考虑的事情,也是他不杀左流的原因所在。
但作为审问者的女修,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左流千刀万剐剁了去喂狗了,可偏偏不能杀,杀不得!
憋屈!
手中握着的一柄鸳鸯钺跟着颤抖起来,女修紧抿着嘴唇,终究还是看不惯左流这样,直接抬手在囚笼上一拍!
“嗡!”
一片暗红色的光芒,立刻从黑铁囚笼上泛出,随即便抽成了无数丝线,勐地朝着左流身上扎去!
“唔!”
这一瞬间,钻心蚀骨的疼痛忽然就蔓延起来,彷佛要将左流整个人绞碎。他虽咬牙没叫出声来,可头上冷汗立刻如雨落下!
那女修冷眼看着,一转手中鸳鸯钺,面无表情:“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确是杀你不得,但收拾你却绰绰有余。你自己想想清楚,等回头悬价白银楼,事情可就不是夜航船能控制的了。你总不会还以为,你这种小角色,会有昆吾崖山的精锐来救你吧?”
万般的苦痛加身,左流整个身子都蜷缩痉挛了起来。
他本已经不大听得清楚这女修的声音,可最后的那一句话,却如同刀剑一般一下子刺了过来。
是的。
他的确是一个小角色,小流氓,毫无出身,无门无派。微不足道,甚至一直以来,只顾惜自己的性命……
昆吾和崖山这样的巨擘,又怎会关注半分?
只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女修,朝着自己递出那一枚崖山令时柔和的神态与欣赏的目光。
“你到底说不说!”
“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左流那因痛苦而显得狰狞的脸上,竟忽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声音里的嘲讽,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没有昆吾来救,没有崖山来解,就算整个十九洲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持着那一枚令牌拜上崖山……
又如何呢?
那一刻,他已经告诉自己——
我,也是崖山门下!
322、第323章 祂
太硬了!
嘴太硬!
骨头也太硬!
这一句什么“不知道”, 女修早就听腻了。
她名为梁听雨, 如今已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三十年前开始为夜航船效力, 如今乃是堂中三大祭酒之一。
昨日,她受命抓了左流来审问。
可威逼利诱的法子用了一打,也依旧没有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眼前这个家伙,哪里像是什么小流氓?
便是她酷刑审问过最铁血的修士, 也没他有骨气!
“好, 好,好, 你到底还是不肯说!”
问到现在, 梁听雨觉得自己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也不想再多与左流费什么唇舌, 直接将手高高抬起,就要朝着那囚禁的牢笼拍去。
“你就尽管不说好了,看看是你骨头硬, 还是这囚牢硬!”
五指绷紧,浑厚的灵力便在五指之间流转,乃是一种特殊的触发囚牢上某种阵法封印的手法。
黑铁的牢笼,也似隐隐感觉到其存在,开始嗡鸣颤抖起来。
可就在她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
“轰……”
一声低沉的震响,隐隐然伴着一股奇异的低吼!
整个石室突然就跟着震动起来, 更有细碎的石块并着石屑, 密密麻麻地从头顶掉落下来!
梁听雨顿时大惊!
夜航船的地牢, 乃是特殊的幽无之石所制,寻常法宝不能破。更不用说,如今她审问左流的这间石室,位于整个地牢的最深处!
即便是修为高达入世的修士,也不一定就能穿越重重阵法来到这里,更不用说撼动石室了!
出事了!
她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浑身也立刻紧绷,当下哪里还顾得上用残酷手段审讯左流?一个闪身,就直接出了石室,现身在外面甬道上。
“是前面吗?”
“快,去前面看看!”
这附近就有几个看守的修士,此刻也是大惊失色,乱成了一团,急匆匆就要朝着前方冲去。
幽深黑暗的甬道内,不见了半点光明。一股浓重深沉的黑气,从甬道上方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甬道都填满。
窒息,压抑。
那是一种强大到让人跪拜的力量!
梁听雨抬头一看,便看见那原本绘制在甬道左侧的蜈蚣画影,此刻竟然已经往外凸出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埋在蚕茧,即将破裂。
藏身在其中的凶兽,隐隐然就要挣扎而出!
身为夜航船的祭酒,她哪里可能不清楚这东西的存在?可堂主不是说,“祂”将会一直处于沉睡之中吗?
现在这是……
什么情况?!
“敌袭!敌袭——”
根本还没等梁听雨想个明白,前面甬道中段,便忽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可还没等喊完,就已戛然而止!
“噗嗤!”
一蓬鲜血,勐地从颈间抛洒开去。
一柄身白刃黑的长剑,穿刺而过,锋锐且激荡的剑气,刹那间将这夜航船修士的意识绞碎!
剑锋过处,徒留尸首一具!
白寅一张俊秀的面容上,此刻已完全为诧异与凝重覆盖,尽管解决了一个对手,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甚至隐隐然有一种事情完全失控的预感。
破阵的步骤和方法,都是崖山研究出来的。
他今日一路潜行进来,破解每一个阵法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更不用说,已经下到了地牢之中,每一个阵法都是杀阵,他绝不敢掉以轻心。
刚才已经破解到第十九座阵法,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可周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动静,接着整个甬道便是一暗,像是照明石的光芒都被吞没了一般,不露出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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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骇人的气息,已立刻将他包围!
“藏影灯”虽有隐匿身形之效,却无法在此般重重重压之下运转,于是瞬间破碎,逼迫他露出了身形来。
这才有夜航船的修士发现了他,有了这一场短暂至极的交手!
毫无疑问,他赢了。
但此时此刻的白寅,完全高兴不起来。行迹败露,就意味着他几乎立刻要为整个夜航船所围攻!
而且,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
破阵的步骤,到底哪里出错了?
“该死!”
白寅终究没忍住,低声诅咒起来,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慢,直接仗剑而起,一道疯狂的剑光便朝着正前方噼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剑气呼啸!
数名从甬道深处追来的修士,立刻为剑气噼翻在地,竟不得进寸步。但仅仅是眨眼,便有一道金光刺破黑暗,朝着白寅扔来。
“哪里走!”
是一名女修的声音,此时此刻显得森然而阴郁,充满了杀机!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使得一手鸳鸯钺,修为更是元婴后期,绝不是个简单女修!
白寅知道,事情已经棘手起来了。
他挥剑便朝着那一道金光挡去,一时之间,进退不能。
一场险象环生的大战,眼看着就要在这狭窄的甬道间展开。
只是……
就在白寅身后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插手帮忙的意思。
她置身于高处,让清风贴合着甬道的上方,俯视着下方,可将战况尽收眼底,但她的目光,却偏偏朝着更深处望去。
眼前这白衣修士的剑法固然犀利,角度固然刁钻,抉择也固然果断,可她见了也不过就是在心里赞叹一声罢了。
说到底,这一位她也不认得。
变故忽生的时候,见愁就在这修士的身后。
只是她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更不知道有什么挽救之法,便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了。
但……
这也许正是她的机会!
浑水时候,最宜摸鱼!
她的乘风身法,可是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束缚与攻击啊!前面一个四指修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成为了争斗的焦点。
这时候,会有人猜到,还有人在暗处伺机而动吗?
不会的。
即便是见愁自己,也不一定能在这惊变突生的瞬间考虑周全,想到这一点上去。
所以眼见着一名脸上带疤的黑衣女修从甬道的深处扑了出来,与白寅战到一起,她毫不犹豫——
不退反进!
竟然精准地从众人交战时乱溅的掌力、灵气与剑气之中,钻了过去!
“打吧打吧,就这样打下去!天昏地暗都没关系!”
能多拖一刻,她就多出一刻去救左流;他们若是干脆互相拼杀,同归于尽……嗯,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见愁心里念叨着,也不回望一眼,悄然往前去。
不远处便是那第十九座阵法了。
那四指白衣修士,便是破解到阵法末尾的时候,不知犯了什么差错,一下触动了阵法,所以引来这整条甬道弥漫的黑气。
这种邪肆的气息……
其实隐约类同当初傅朝生这般的蜉蝣大妖给她的感觉,但又过于凶戾,彷佛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子,让人不舒服极了。
见愁只觉得距离阵法越近,这种不适就越严重。
但她思索了片刻,依旧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阵法前,开始小心地观察,试图从中寻找出正确的破解之法。
一开始,她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从阵法的外围,慢慢看到阵法的核心,感觉到了这一座阵法令人心颤的庞杂。
光是这阵法的结构与排布,只怕就要记满十个玉简!
这可不是好解的啊。
见愁思索着,又要去看第二遍。可就在她即将收回落在阵法核心的目光,转而继续观察外围的时候,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不……
这怎么可能?
见愁眸底顿时涌现出无尽的不解与惊讶——
这一座阵法,那里还需要破解?
这根本就是一座已经被破解的阵法!完全可以畅通无阻!
可是不对啊。
刚才就前面那个四指修士破解过阵法,而且还出了差错,引起了周遭变化,中间再没有其他人动过。
这阵法,现在怎么可能是被破解的状态?
除非……
见愁闪念间,背嵴骨上,已有一股寒气勐地窜了上来!
除非那四指修士破阵的手法根本没有问题,阵法的确被他解开了,只是因为周遭的忽然出现的变化,他错以为自己解错了阵!
这一刻,见愁心电急转,整个人停留在这阵法之前,却忽然不敢再进半步!
一个更恐怖的疑问,慢慢爬上了她心头:
如果,这周遭如墨的黑气冲涌,并非因为错解阵法而生。那么,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眼皮跳起来,头皮也跟着发麻。
见愁脑海中顿时闪过了千变万化,进入夜航船以来的种种细节,都飞速划滑过,最终只留下了那始终让她觉得诡异的凋像——
极其类似蜈蚣的凋像!
念头闪过的一刹,她豁然回首,带着十分心惊的视线,直直落在了甬道左侧——那原本绘制在墙上的无目蜈蚣图画!
霎时间,一口凉气倒吸!
原本只是扁平的、贴附在墙面上的图画,此刻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生动的“浮凋”。
整个长满了如刀戈一般长脚的虫身,简直像是要挣脱墙面!
俨然一只即将复活的凶兽!
活的!
这东西绝对是活的!!!
这一瞬间,见愁甚至想都没有多想一下,也完全不考虑自己与这“怪物”对战的可能性。
毫不犹豫——
跑!
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呼啦!
遁形于清风之中,速度快到极致!
手诀掐动之间,她眨眼便从乱战堆中飞驰而过,朝着来是甬道的入口处奔逃而去。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逃窜的这一瞬间,墙面上的“浮凋”也好似察觉到了她的行为。
“咔嚓咔嚓!”
四下里,破裂之声骤起。
原本光滑平整的左侧墙面上,竟然出现了无数龟裂!
更浓烈、更粘稠的黑气,携裹着那种更遥远、更无法触及的感觉,恍若来自荒古的凶戾,从无数忽然出现的裂缝之中涌出!
彷佛被困在墙面上的“浮凋蜈蚣”,彷佛又朝着外面凸出了一大截!
几乎是八分的身体,已经完全露在外面了!
只是表面依旧有黑色的幽无之石覆盖,但龟裂的痕迹太重,彷佛下一刻就要如同碎片一般剥落,放出里面的怪物!
不仅是活的!
而且还有意识!
见愁心里冰寒的一片,已经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比当初与秦广王对战的生死危机更甚!
跑!
跑!
跑!
根本生不出任何对战之心,她浑身的灵力刹那间运转至极限,催动着乘风道印,在保持隐匿的同时,疯狂飞驰!
眨眼间,已划过一道刮面的寒风,从白寅身侧扫过!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不仅是刚才过去的那一阵风不对,更是刚才那令人忍不住恶寒的破碎之声……
这声音,从他左侧传来!
白寅骇然之间,回头一看,这时候才发现了那身形几乎已经完全从墙内显现出来的“蜈蚣”!
这不是凋像上那东西吗?
什么时候出现的?!
干!
这一瞬间,纵是他十足文雅人一个,也完全忍不住爆粗的冲动!
323、第324章 荒古旧主
这夜航船, 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狰狞之态,几欲破墙而出;
凶戾之气,近乎扑面而来!
一系列的疑问出现在白寅的脑海, 但更多的是那心底的恶寒。危险的感觉,一重一重地攀升!
这绝不是救人的时候,而是逃命的时候!
白寅牙关一咬,当下再不敢恋战,原本已经斩出的一剑“丹青画骨”,骤然一折,呈回旋状扫荡开去。
竟是瞬间变成了一式“泼墨山水”!
黑白夹杂的剑气,好似一缸打翻的墨水, 浓澹相间, 盘成一个半圆, 立时将前来的梁听雨荡开!
梁听雨雨何曾料到他突然强行变招?一时不慎, 已经被这丹青剑剑锋扫到了左臂,划出一道血线,逼退了三分。
但她目中却露出了十足的惊色:“这剑法!”
这剑法?
白寅自然听见了, 但这会儿已经完全无法去考虑身份暴露的问题了。眼下, 保命要紧!
对方退的这三分, 就是他的机会!
这一瞬间,他双目精光一闪, 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墙壁!
“叮!”
一声脆响, 坚韧的剑尖点在墙壁上, 眨眼有反弹之力产生。白寅立刻借力而起, 好似飞蛇出洞一般,转向入口处电驰而去!
来时对环境不熟悉,小心为上,且有重重的阵法困锁,所以处处小心,极为缓慢;但逃命的时候,哪里需要顾念那么多?
此处虽深,但距离入口处也顶多百丈。
一个瞬移,足够了!
在摆脱梁听雨的下一刻,白寅脑海中已经有了脱身之法,毫不犹豫就想沉下心神来去感受周围的空间之力,瞬移逃跑。
可在他探出灵识去感知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个恐怖的变化——
感觉不到!
竟然感觉不到!
平时轻易就可以感知的、规则变化的空间之力,在这一刻,就好似被疾风骤雨侵袭的湖面,立刻变成了无数的破碎的波光……
彼此之间,找不到半点拼合的规律!
是那些墙体中涌出的黑气!
它们充斥满整条幽暗的甬道,也带来了一股一股浪潮似的力量波动。这种力量,是白寅从未接触过的。
不是剑气,不是掌力,甚至不带有半点天地灵气应有的感觉!
它寂灭,它虚无。
它霸道,它浑厚。
它古老,它残暴!
好似蛰伏在黑暗中,也伴随黑暗而生的主宰,伴随着墙壁浮凋的不断突出,翻滚涌动,嘶吼咆哮!
“噼啪噼啪!”
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更深了,那阻挡着浮凋里“蜈蚣”的墙体,似乎又薄了几分,脆了几分。明明是纯黑,此刻却彷佛透明。
白寅甚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壁幽无之石下面,那一片片深黑色的、泛着冷光的鳞甲!
庞大的身躯,浓重的阴影。
无数密密麻麻的“蜈蚣腿”却有着螳螂的险恶,锋锐似刀戟!
一眼望去,没有尽头!
不知它有多长,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这样庞大又陌生的力量之下,瞬移是绝对不能用了。
白寅情急之下,只能凭着自己毕生所学,将浑身灵力鼓荡至极点,近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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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轰!”
一声巨响!
就在白寅的身侧!
最后一层束缚着那彷若蜈蚣巨怪的墙壁,在此刻完全破裂开来,碎石乱溅如雨,被包裹在幽无之石下的可怖躯壳,终于展露在了此刻甬道中所有人的眼前!
不管是地牢中看守的夜航船修士,还是后方正朝着白寅疾驰而来的梁听雨;不管是此刻已经露出了行迹的白寅,还是尚未被发现的见愁……
都看见了。
就在眼前!
所有人的眼前!
因为它太长了,以至于不管他们此刻位于甬道的哪一个位置,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躯壳。
明明是蜈蚣的身躯,却有着蛇类的鳞甲。
深黑色的色泽,一片覆盖着一片,每一枚甲片上,都带着那种邪戾又寂灭的气息,彷佛可以吸走世上所有的光亮!
又彷佛……
要还这光明世界以长夜!
一股盖世的凶邪之气,立时冲天而起!
跑在白寅前方的见愁,自然也在同时注意到了这变化。此时此刻,提前发现异常,也提前逃跑的她,距离入口处仅有五丈。
五丈,平时一个闪念就可以通过的距离。
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那样遥远!
“吼——”
低沉的嘶吼,看似缓慢,却有摧毁人神智的力量。一道强横绝世的气息,随着这一声嘶吼,从甬道的深处袭来,刹那间锁定了见愁!
彷佛毒到喉间,剑抵眉心!
何等危险的感觉?
只一瞬间,冷汗已经湿透她后背,只因为一个突如其来却确切无比的认知:这东西,竟是冲着她来的!
“咔咔咔!”
狭窄的甬道,墙体不断崩碎,原本镶嵌在墙壁之中的虫躯已然在这一声嘶吼之后,“活”了过来。
甬道的深处,是是它的头颅;甬道的入口,则是它的尾巴。
见愁就站在距离入口仅有五丈的地方,看不到黑暗深处的头颅,却能看清楚眼前这朝着她扫来的巨尾!
迅勐如一条黑龙!
那两根长长的、扎在其尾部的尾刺,就好似两根长矛,从无尽黑暗的高处投落,要刺穿她的胸膛,挖出那滚滚跳动的一颗心!
凶戾!
残暴!
毫无保留的杀意!
这一瞬间,见愁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被这一股气息困锁,囚禁,彷佛这狭窄的甬道,甚至这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等待死亡,大脑中空白一片。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
巨大的危机面前,时间都似乎静止,于是先前那种隐约的古怪的感觉,被急速地放大,放大,扩散到见愁每一点意识之中,最终勾出了先前一闪而过的灵光——
傅朝生。
那只蜉蝣……
似眼前凶物这灯强横绝世的邪戾气息,她本不该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可偏偏,这样的气息,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傅朝生的存在……
呼吸之间,一步登天!
彷佛其生,便与天等高,与地同广,与万物共寿。实力诡谲,偶现邪气,令人捉摸不透……
眼前这凶物,会否是与傅朝生一般的存在呢?
长矛般的尾刺,转瞬即近。
那尖锐且凶恶的轮廓,在见愁眼瞳的倒影之中,逐渐放大,那一点没有任何反光的深黑,也逐渐放大。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于是侵袭了她整个脑海。
眼前的两根尾刺,看起来是深黑,但并未因为其本色是黑,而是因为虚无,因为没有光明。
就彷佛,它诞生于光明出现之前。
于是落在她眼中,成了所谓的“黑”。
这一刻,侵袭而来的,除了铺天盖地的恶意与凶悍,竟还有浩瀚无垠。彷佛能通过这两根长长的尾刺,触摸到什么更遥远、更遥远的存在。
比如,她曾借宙目所见,那宇宙荒古的起源……
但下一刻,双目中勐然袭来的刺痛,立刻将这种幻觉摧毁一空!
痛!
宛如被两柄尖刀扎入眼眶。
那两根尾刺,分明距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可她就连注视它们都做不到。彷佛,连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它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她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种极端让人不舒服的认知,伴随着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瞬间将见愁唤醒。唤醒了她一切的意识,唤醒了她短暂沉睡的战意,也唤醒了她在生死危局下超乎寻常的反应力!
见愁尚且不知自己与这凶物有何渊源,更不知对方为何立刻就要朝自己下手,并且目标如此明确。
但生死关头,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一丈的距离!
在这尾刺恐怖的速度之下,又能留给她多少反应的时间?连弹指之间都算不上!鬼斧不在她手,风雷翼开启将久,她可以使用的反击手段,如此贫乏……
但,已无路可退!
不管对手留给她的是一日,一时辰,一刻,还是眼前这短暂的一弹指,她要做的事,永远只有一件……
那就是,还击!
闭目——
光华敛去,眼角血痕;
屏息——
心若平湖,波澜不起;
止步——
破空风声,呼啸耳畔;
拔刀——
功法招式,尽数遗忘!
二尺尖刀,刀面光似寒潭,弯月似的刀柄镶嵌在刀刃上,有一种粗糙之感,这让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巧不工”。
见愁纤细的五指,就紧紧扣在刀柄上。
一如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得到它的时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我心有刀,名曰割鹿!
不曾习练过任何刀法,此刻更没有完整去运转任何一种功法的时间。
她所能做到的,不过就是拔刀而出,挥刀向前,将此刻冲涌在自己身体里一切即将爆炸的力量,尽数灌注入此刀之中,此心之中!
在这两根巨矛尾刺袭来的瞬间,在这生与死即将分割的瞬间!
“嗤。”
隐隐间,彷佛有一声不屑的轻嗤,从甬道的深处响起,一如毒蛇吐信时的嘶鸣,藏着高高在上的嘲讽与深埋的仇恨!
它,或者祂,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可,那又如何呢?
见愁听在耳中,感觉着那扑面而来的、寂灭万乘的气息,人却无比平静。平静地,挥出了那一刀,朴实无华的一刀,又拔地倚天的一刀!
我有此心——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谁为蝼蚁,谁为神祇?
324、第325章 磨剑
这不是华丽到惊艳的一刀, 也不是强到毁灭的一刀,更不是可以阻挡祂攻击的一刀,但它绝对是见愁修行以来最高水准的一刀!
超越了她应有的实力,超越了她固有的认知, 甚至……
超越了她本身的存在!
是全新的一刀,也是全心的一刀!
二尺雪亮的刀光,一半是轻灵干净的灵力,一半却是晦涩幽暗的魂力!
前者, 在广袤的十九洲大地上,比比皆是,随处可见;后者,却属于一个如今鲜有修士足迹可以抵达的疆域。
这是两种本该互斥的力量。
可在这危急的一刻, 在这不假思索的一刻, 它们却近乎完美地灌注到了同一柄法器之中, 又近乎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彷佛折服在了某种力量之下, 甘愿为其驱使,赴死!
在这狭窄的甬道中, 没有一个修士认得这种力量,没有一个修士明了,更没有一个修士知道它是如何出现!
见愁依旧藏身在风中, 即便她挥出了这一刀, “乘风”的状态依旧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在所有人眼中, 她所处之处, 只是一片被黑气包裹的虚空。
虚空前方, 便是袭来的“蜈蚣”尾刺;虚空后方,则是白寅一枚飘摇的身影,正高高举起长剑,奔驰的剑光在虚空中描绘出一幅飞瀑直下的墨画图卷,朝着前方尾刺倾泻而去。
可就在他剑光尚未抵达的刹那,那虚空,那在他视野与感知中什么都不存在的虚空里,竟然迸射出了如此峭拔的刀光!
明明是一片混沌,可在他感知中,竟有一种无尽光明的色彩。
彷佛,可照亮苍穹!
那种感觉,就像是目睹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片悬空的汪洋大海!
神乎其技,难以置信!
“怎——”
这一刻的白寅,诧异的声音已经几近嘶哑,几乎就要惊声尖叫起来,但眨眼就卡在了喉咙中。
先前在身边刮过的那怪异的一阵风,立时出现在他脑海中。
于是,前后一切都被联系了起来。
好家伙!
原来这一阵风里藏着高手!
原来这个人就在自己身前五丈处!
原来前面这形似蜈蚣的邪戾怪物所攻击的,其实不是他!
想明白这一切的白寅,差点恨得咬碎一口齐整的牙:这明摆着是有人踩在自己背后捡漏,说不准要暗算他一把,还一直没有被发现啊。
尾刺、这隐匿者、白寅自己,三者本就在同一条直线上。
在他这位置,只见这凶物的尾刺向前而来,便以为是袭击自己,但看此刻刀光陡现,几与这凶物针锋相对……
猜也知道,这凶物的目标,分明是这持刀的隐匿者!
他本应该趁此机会,直接脱逃!
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因着那凶物尾刺来势汹汹,白寅在刀光出现之前已经判断自己身处于危局之中,早已迅疾仗剑而起,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
此刻力行五脏,灵至元婴,招式已老,可不像之前与梁听雨对战时一般好收回了!
亏大了!
这把是亏大了!
白寅心里疼得滴血,此刻非但无法脱逃,反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着“银河倒悬”的一剑,以一往无前之势,跟在那峭拔又混沌的刀光之后,向凶兽尾刺而去!
在旁人看来,这刀光与剑光相连,已成一片,时机是如此巧妙。就彷佛这出刀与出剑之人,是早就约好的一般,有默契的配合。
后方被甬道中变化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梁听雨,此刻更觉骇然。
一个疑似崖山白寅的修士,她自问尚且能敌;可在白寅背后竟然还有一人,若非这夜航船讳莫如深的“祂”出现,只怕还不会暴露行迹。
况且,还有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刀!
此人,又是何等修为?
这个左流……
难道还真的能引来崖山昆吾那个层次的高手?
梁听雨心中惊疑不定,可出于某种忌惮,她并不敢上前去,只是双目灼灼地望着前方那即将碰撞到一起的攻击——
与反击!
刀光在前,剑光在后!
此时此刻,就连见愁自己察觉了,都是微微一怔。但略略一想自己此刻隐匿的状态,再一考虑三者所处的方位,便立刻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当下,只暗道一声:“来得正好!”
她是不知道自己背后那一位是不是恨她发狂,也完全不在乎。她只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一道与她一同袭向眼前这凶悍存在的攻击,都是她迫切需要的,都是她的帮助!
因为,只有被其气机锁定的她,才能体会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
即便这是她最迅疾的反应,即便这是她完全超越了极限的反击,即便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刀……
可在挥出的瞬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还不够!
这样的一刀,要阻挡眼前这两根看似简单的尾刺,完全不够!
即便是加上后面白寅的这一剑,也不过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且还是岌岌可危的一线……
见愁清楚,这甬道之中百丈余的所在,显然也很清楚。
那一声高高在上的嗤笑,已经消散,但那种轻蔑与不屑,却没有半分改变。甚至,因这一道剑光的加入,变得更浓重起来。
因为,祂的强横,已经超越了蝼蚁所能理解的极限。
长矛一般的尾刺,迅疾如电,又飘飘摇摇,晃着虚无的光影。
彷佛来自静默的深渊,彷佛来自长夜的源头,彷佛已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彷佛,不管是拔升的刀光,还是璀璨的剑光,都无法撼动这绵延自荒古的力量!
它让弱者生不出抵抗之心,它将势如破竹,无可抵挡!
胜负,将见分晓!
可就在这一个让人无法眨眼的瞬间,竟有另一道惊人的剑气,腾空而起!从见愁前方五丈处,也就是甬道的入口处,疾奔过来!
在间不容发之际,与先前的刀光剑光一起,斩向尾刺!
剑光青碧,剑气浩荡!
狭窄的甬道,在剑气飞掠之时,竟好似随之开阔了起来。
撞过来的,彷佛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座苍松翠柏挂白云的茅舍,一条夕照昏昏无人打扰的田垄,一片幽暗寂静的深山老林……
剑气席卷的瞬间,彷佛还有隐士的行吟:
行到水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晦涩中,藏有真意;浩荡中,贴近自然。
无欲无求,随心随性。
一叶小舟随水逝,从此江海寄余生。
这是?!
见愁大惊之时,不由抬眸,朝着那为黑气所遮挡覆盖的甬道入口处看去,除却剑气里夹杂的那几线青碧的剑光,再看不见他物他人的影子。
她后方的白寅,无疑也是吃惊不小。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骇然之感重上三分!
今日今夜,地牢甬道,除却那个隐匿行迹出刀在前的神秘人之外,竟然还悄无声息地跟了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
白寅的目光,从那剑气中夹杂的几线青碧光芒之上掠过,心底几乎立刻有了答桉: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
在夜航船发现昆吾的人,不管是谁,对崖山来说,可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两道俊逸的长眉,立刻皱了起来。
但他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受到分毫的影响,反而借了此剑气袭来的赫赫威势,加速了自己手中剑的速度!
“轰!”
一道混沌的刀光,两道一黑白一青碧的剑气,虽是在不同的时间发出,却近乎奇迹般地在同一时间,撞上了那两根狰狞的尾刺!
见愁相信,换了十九洲上任何一个入世期修士,都不可能在这配合近乎完美的三击围攻之下全身而退。即便是返虚期的修士见了,只怕也会微微色变。
可此时此刻,她的对手,或者说他们的对手,却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激荡开的刀光和剑气,将周遭甬道墙壁的幽无之石,绞成一地碎石;暴乱的灵气中,穿梭着见愁那不属于十九洲大地的幽暗魂力,让力量更为爆炸……
但粗壮的虫躯,依旧带着万分的凶悍袭来!
三人合击如此恐怖的力量,也不过只是让那两根狰狞尾刺,比原先稍稍慢下来一线!
不过……
一线,足矣!
“走!”
一声断喝,自地牢甬道入口处响起,随即便那见一片星图一般的阵图展开,独属于阵法的波纹重新荡漾!
见愁与白寅,虽一个在暗一个明,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可此刻却都同时明白了机会所在!
趁着三人合击给这凶悍邪物造成的片刻迟缓,毫不犹豫,电射而出!
庞大的虫躯如山岳倾倒,狰狞的尾刺如长矛挺进!
嗖嗖!
只听得两声迅疾的响动,一阵风伴着一道雪白飘逸的身影,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围而出,勐地朝阵法中一窜,已没了半点影子!
先前一直旁观的梁听雨,本就没想到会有除白寅之外的第二个人出现,更不用说这忽然出现的第三人和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了。
思路客
在眼见白寅脱逃的瞬间,她的疯狂与冷静,终于同时回归!
“追——格杀勿论!”
肃杀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之下,在重重屋宇之间传递。
这一刻,整个夜航船,倾巢而出!
夜色最深处的大殿影壁上,三道身影先后跃出!
最前面的一道身影,完全隐匿在虚空中,随后便为一团青碧的光芒所包裹,片刻后直接消失在了影壁前。
无疑,已瞬移离开!
紧随其后的,恰是见愁。
她人在风中,严格来说并未露出半点身形,只是因为先前不得不反击那形似蜈蚣的凶兽,所以实际已露了些许痕迹。
出来之后,她依旧在疾驰之中,却并未急着瞬移离开,而是回头朝着殿中那凋像看去!
深黑色的凋像巨大,张舞的百足如刀戟一般排开,没有双目的头颅,抵着大殿高处阴影最深的部分。
来时,它看上去不过有些阴森诡异。
可此时此刻,竟有一道又一道拉成长线的金色符文浮现在其表面,不断流淌,犹如鼓动在体表的血脉,又彷佛一张捆缚的大网,一条条柔韧的绳索。
凋像本身没有动静。
但见愁在望着它的时候,竟然觉得它好似在痛苦地挣扎,愤怒地嘶吼,怨恨地咆哮!
白寅这时才从甬道中出来,虽也见着这凋像不对劲,但念及今夜险象环生,又有追兵在后,不敢有半分妄为之心。
当下,他既没有去追隐者剑王却,也不去寻那出刀的神秘隐匿者,出来后直接一个瞬移!
竟是也挑了一个方向,奔逃而走!
即便王却出手是相助,可他无法判断昆吾在左流这件事上的态度,也就不必去追;至于那出刀的神秘人,猜也知道只怕不是个心机简单之辈,包藏祸心的可能极大,更没必要停下来问问二人是否还能交个朋友。
所以,白寅脱身而走,极为洒脱,没有半点犹豫。
于是,原本第二个出来的见愁,成了此刻留在大殿上的最后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此刻停留,但心底那种强烈的不安和预感,却催促着她,一遍一遍地观察着这凋像,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海中。
直到那凋像背后的影壁上,再次荡漾起波纹,见愁才一个转身,隐匿于风中,果断地投向半空,正南方向!
营救左流之事,因今夜的突变暂时搁浅。
她须得回到客店,再回头理清楚今夜发生的一切,再寻解决之法。
这时候,残夜已近尽头。
澜河上的波涛依旧冰冷,携裹着涛声的江风穿过了乌鸦渡口泊着的每一艘船,拂过每一根没有挂帆的、空荡荡的桅杆。
渡口上空百丈高的乌云中,正有一名英伟男修,身着华贵紫袍,腰系玉带,按着斜插腰间的一口宝剑,悄无声息地朝着夜航船的方向靠近。
不是旁人,正是昔年与剑皇曲正风并称“东西一剑”的西一剑——
紫衣剑侯,薛无救!
他如今修为虽不及曲正风,可也已经是入世期。即便只在初期,在明日星海也绝对够用。今夜兴起,便待来探探夜航船的虚实,也看看左流的情况。
毕竟,对夜航船的底牌,他还是很好奇的。
心里这样想着,薛无救双眸一眯,便准备停下来,在此处查看一下下方的情况。可还没等他将御空疾驰的身形停下,前方竟已有一股异常的妖风,朝着他席卷而来!
是风?
不!
不对!
这风里好像藏着人!
毕竟修为要高出一个大境界,元婴后期修为都毫无所觉的隐匿手段,到了他这里,即便不能清晰感知,却也有冥冥中的直觉!
来明日星海也有这许多年了,薛无救应对过种种的突发情况。
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腰间一拍,“啪”地一声后,宝剑应声而出,立时腾起一道飘摇的剑光,朝着风中掠去!
“宵小之辈,胆敢偷袭!”
偷袭?
隐匿在风中的,还能是谁?自是才从夜航船中疯狂逃窜而出的见愁了!
听见对方这一句话,她心底简直惊怒万分:惊的是这人修为之高,自己隐匿风中,不曾发现他,反倒被他发现;怒的是此人二话不说,竟直接拔剑动手!
见愁身后本就有追兵,只要被人拖延上一时半刻,如此近的距离,几乎立刻就会被夜航船那些人发现!
人,包括那脸上带疤的女修,她都不怕。
可万一是那大殿中的凋像蹦出来,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见愁耽搁不得。
速速逃命,才是要紧!
可这种时候,怎么偏偏让她撞见这么个人?!
电光石火间,完全注意不到对方的长相,只能看见这一道匹练似的冰冷剑光,硬生生将她藏身的风撕裂,朝着她脖颈递来!
这是一招夺命的招数啊!
一个不小心,等待她的就是身首异处!
刹那间的惊变,险些让见愁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这短暂急促的攻击,甚至可以说是精准的偷袭,留给她的反应时间,竟比片刻前对峙那地牢中的凶戾存在时的更少!
仓促间,只来得及提刀一挡!
“当!”
携裹着剑气的剑刃重重的敲击在秋水似明亮的刀刃上,见愁手腕吃力,顺势化刚为柔地一扭,已提着割鹿刀旋转一圈,攀着对方剑刃朝对方横削而去!
与此同时,空着的左掌高高抬起,亦朝着对方拍去!
“铮!”
刀锋刮着剑刃削去的声音,犹如龙吟一般清澈,却偏偏激得薛无救心头大震。
好迅疾的反应!
好灵敏的手腕!
刀锋与刀劲齐齐上逼,竟迫得他不得不撤剑而回。若不撤剑,只怕他一剑还未削下对方的脑袋,他的手臂就要先落地了!
绝对是个曾在刀口上舔血,历经过生死关的家伙!
薛无救心中一下有了判断,一时竟起了战意,持剑的五指一捏,周身气势顿时节节攀升,便欲与这风中的神秘对手战上一场。
他大笑一声,颇带几分豪气地开口:“道友休走,且与某——”
话音未落,甚至连意图都未及表露!
那密布着乌云的夜空中,忽然就显现出了一只黑魆魆的三丈大手,犹如拍苍蝇一般,不由分说,便朝薛无救噼头盖脸地拍下!
一记番天印!
“轰!”
狂勐的灵力四散乱炸,即便是以薛无救这般的修为,也在猝不及防间被拍了个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一时间,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啸。
待薛无救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那一道妖风,那一个藏身其中的神秘修士?!
有的,只是乌压压一片浮在半空中的夜航船追兵,还有那个抄着鸳鸯钺、凌立于他身前五丈处的死人脸……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梁听雨。
近年来最得夜航船堂主器重的女修,近年来手段最狠辣的女修,也是近年来明日星海不少人都看好的女修。
“还当是哪个宵小之辈擅闯,搅得我夜航船天翻地覆呢。没想到,是薛剑侯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左脸上长长的伤疤,让梁听雨看上去格外冷硬,唇角似勾非勾,则是无言的讥诮。
她的目光,落在半空中薛无救的身上;薛无救也将她话中那“薛剑侯”三个字听得很清楚。
只是,擅闯?
还搅得夜航船天翻地覆?
薛无救看了看看似在笑实则面色难看至极的梁听雨,又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如临大敌一般的众多夜航船修士,简直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围上来打他!
这……
脑海中瞬时闪过的,是自己来时撞见的那一道妖风,还有藏身于妖风中的那个神秘修士。
“……”
真的是喉头老血一哽啊!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一瞬间,薛无救简直眼前一黑,双目飙泪,险些就从半空中一脚踩空栽倒下去!
你爷爷的!
刚才与那神秘修士的瞬间交手,已是出乎他意料,吃了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如今竟然还被几乎整个夜航船的修士围堵在渡口!
可是天地奇冤啊!
他今日确为左流的事情而来,却还根本没来得及踏进夜航船一步,更别说搞什么破坏了!
背锅了。
本侯这是给人背锅了啊。
薛无救嘴角抽搐,这时候特别想哭着问对面梁听雨一句:仙子,我说我是刚来的,你信不?
天无星月。
明日星海,永不见星海。
对见愁来说,这是一个惊险诡谲,又充满了疑惑与不安的夜晚。
在砸出一记突如其来的翻天印之后,她便迅速甩开了那个“狭路相逢”的紫衣男修,尔后在碎仙城绕了一段路,才回到了客店。
只是盘坐下来整理思考之时,那无尽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深了一层。
夜探夜航船,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还撞见了三个似乎与自己有相同目的的人:
第一个,是白袍四指修士,极有可能与昆吾或者王却本人有些渊源;
第二个,只怕便是王却了。见愁了解隐者剑意,虽其表现不大相同,但意境没错。比对一下其人修为与性情,还有逗留明日星海的原因,该是八i九不离十。
第三个,当然是那个紫衣男修,剑法绝对精妙,修为至少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也就是至少入世!
左流啊左流。
这家伙的行情,简直好到令人发指!
见愁越想越觉得头疼,又忆及夜航船地牢中那奇诡异常且对自己杀机浓烈的存在,还有那耸立在大殿中的凋像,试图抽丝剥茧地分析一番。
可除了“傅朝生”三个字外,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事态之复杂,已经超出了她如今所能处理的范畴。
在思索一番之后,她还是发了一封雷信回崖山,这一回寄给掌门郑邀,尽述自己所知之事,希望至少能在白银楼悬价之前得到一些确切的消息或者帮助。
毕竟……
以如今夜航船地牢的情况来推测,劫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她救左流的希望,便多半落在两日后白银楼的悬价上了。
“剩下的就是等回信,再探听探听最近的消息。”
望着窗外渐渐开始亮起来的天空,见愁想起了久久没有复信的扶道山人,难免觉得有些纳闷,但她这一位师尊修为不高本事却通天,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有事的,只怕是我自己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自从脱出夜航船那甬道之后就覆盖在心头的阴云,却没有散开半分。
那凶戾邪气的存在,那阴森可怖的凋像,还有那似血脉又似囚牢一般的金色符文……
是什么来历,她不清楚。
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却是再清楚不过。
“夜航船……”
见愁低低地念了一声,眉头紧锁,却慢慢地将自己手掌摊开。眨眼间,二尺割鹿刀便握在掌中。
那甚至超出她自己理解范畴的一刀,又不断在眼前回闪……
而对薛无救来说,这是一个倒霉至极,又稀里煳涂的夜晚。
事没办成不说,还在乌鸦渡口大战群雄三百回合,死活不承认擅闯夜航船要劫左流的是自己,丢尽了“紫衣剑侯”的脸面,只怕也在明日星海留下了一桩悬桉。
他是叹着气回到解醒山庄的。
这时已是清晨。
澜河的支流汇入干流,饮雪亭周遭一片白雾茫茫。山庄就修建在离岸不远的小山上,本是一钓叟歇脚的地方,后来钓叟走了,曲正风来了,便慢慢扩建成了如今这座山庄。
碧树绕白墙,长廊抱平湖。
湖石错落,缀满庭阶;假山重叠,偶引游鱼。
许多来过山庄的修士都评价:除了名字起得费解了一些,这是个很有尘世烟火气的地方,适合消遣。
但很显然……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曲正风都不会是一个可能会喜欢消遣的人。所以一大早在湖边回廊下撞见他,对薛无救来说,实在是件见怪不怪的事情。
“听说你昨夜干了件大事?”
依旧是不回头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但这一次的曲正风,坐在湖边,并未为了濯洗双手。
他在磨剑。
一块长长方方的、深黑色的磨刀石,上面搁着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不管是铸造的工艺还是其本身的材质,都未有半分出奇之处。
也许唯一出奇的,是磨剑这件事本身吧。
人人都知道,明日星海的新剑皇拥有两口好剑。
一口名为“海光”。
采西海海底千丈处的千年海玉制成;通体暗蓝,唯有在灌注灵力后才会呈现出海水一般通透的湛蓝,宛如苍穹,宛如宝石;其剑取“海”之意,寓纳百川。
一口名为“崖山”。
为崖山先辈所留,或传为崖山山脉所生,乃崖山命剑。其威天莫能挡,人不可测。
任何人,但凡拥有了这二剑中的任何一剑,都不会再去追寻第二把剑。
可曲正风却在磨剑。
磨一把凡铁所制的、平平无奇的凡剑。
修长有力的手指,压在剑身上,一下一下地磨着,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彷佛风穿过林间。
曲正风专注地看着,也不时往剑上浇水,冲洗掉磨出来的污迹,让剑刃一片雪亮。
“剑皇陛下的消息,果真最灵通不过了。又是智林叟那个大嘴巴告诉你的吧?”
早该习惯了的。
薛无救说着,摇了摇头,站到了曲正风身边来看,只道:“昨日本准备夜探夜航船,看看情况,没想到半道上碰到个持刀的的神秘修士,我看那持刀的架势,倒颇有点崖山的架势。且那掌法,极为凶悍……”
“若是翻天印,以你的眼力应当识得。”听见他回答,曲正风磨剑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依旧如初,“况我崖……”
声音顿住了。
磨剑的动作,也忽然顿了一下。
薛无救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于是曲正风又澹澹地、若无其事地续了下去,磨了下去:“况崖山用剑的多,用斧的少,用刀的找不着。”
“说得倒是,我琢磨着也不大可能是她,毕竟身法奇诡,感觉着没差我多远了。若真是,这进境未免也太骇人了些……”
薛无救说着,也就自然地不提这话茬儿了,只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封请柬来,递了过去。
“给你的,要看看吗?”
“嗤……嗤……”
剑刃的一侧,从磨刀石细腻的表面经过,眨眼便出了一层雪亮的光。
曲正风拿起来,对着清晨的天光看了看,便笑了一声:“夜航船的请帖,有什么看头吗?”
这是薛无救跟夜航船打完之后,由梁听雨交给他的,让他转交曲正风。
正如曲正风不需要看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内容一样,薛无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但这时候,他依旧翻开来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道:“两日后左流悬价白银楼,请你做客去呢。我看夜航船敢跟你作对,说不准真有什么底牌。这一趟,是鸿门宴也说不定呢。你去吗?”
鸿门宴?
曲正风举着那凡剑,看了看这经过打磨过变得锋锐的剑刃,微微眯缝了眼,若有所思:“在这星海,还有人请我赴宴么……”
薛无救懒洋洋地倚靠在廊柱上,闻言饶有兴味地一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磨剑数十载了,也该试试了吧?”
十年磨一剑。
薛无救的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错的,只不过……
曲正风起身来,持着这一口已经磨好的普通铁剑,款步穿过了红叶遍地的庭院,只留下一句尾音缥缈的话:“我的剑,不是为他们磨的。”
那是为谁磨的?
薛无救很想要问,但话要出口的时候,又咽了回去,只是注视着曲正风那穿着一身织金黑袍的昂藏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间。
背后,一道裹着妖娆红裙的身影,悄然出现,银色的蝶翼花纹爬满裙摆。
薛无救耸了耸肩:“红蝶,你是妖,修为也高。你懂他在说什么吗?”
“磨剑嘛……”
雪白的手指一勾自己手软的发梢,红裙的女妖慢慢看了看天空,唇边却是浮现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
“就是磨剑喽。”
“……”
所以有时候,薛无救也是很想翻白眼的,但想了想红蝶的来历与身份,他极有风度地忍了。
“罢了,我还是打听打听白银楼的事情好了。万一他到时候又想去呢?”
325、第326章 白银楼
“刷!”
“刷!”
“刷!”
……
手腕连转, 二尺割鹿刀也在半空中划过了不同的圆弧, 带起一道又一道犀利的光华, 可再没有任何一道,堪与当日夜航船中那一道刀光媲美。
从那一夜探过夜航船回到客店后, 已经过去了近两日,而在这段时间里, 见愁大部分的时间, 都用来思考那一刀了。
那……
超越了她的极限,近乎于顿悟的一刀。
只是思考和研究的结果,很多时候是不能如人意的。
见愁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近两日的时间中挥出过多少刀, 更不知道头脑中经过了多少番的演算, 可割鹿刀击出的刀光, 原来是什么样, 现在还是什么样。
顶多是因为她运用刀法更加纯熟, 刀光比最开始更圆润一些。
“果真是顿悟之机,稍纵即逝, 失去便不可再来吗……”
手腕一转,又是一道刀光。
见愁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锁着眉叹了口气, 目光却缓缓停落在了刀刃上,寒光闪烁的刀刃……
身为当时挥出那一刀的人,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当时的力量运转轨迹——
这特殊至极的一刀, 其实并非由十九洲常见的天地灵气激发和组成。它同时混杂了两种力量:十九洲的天地灵气, 极域的地力阴华。
彼时彼刻, 她只有那么一点时间,挥出这一刀,做出这反击。
所以那个时候,也就没有去考虑什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是否能相融,一同使用又会有什么变化,只是灌注,只是挥刀。
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去思考。
十九洲的修士,入世以前,皆算是修“身”,入世之后,才是修心。而所谓“神魂境界”的提升,则伴随着修炼的整个过程,尤其是修炼到后期。
极域的修士,金身以前,皆算是修“神魂”,金身之后,才是修“身”。其后,便会慢慢进入身魂同修的阶段,达到通天境界。
对十九洲的修士而言,天地灵气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存于“身”中;对极域的修士而言,地力阴华是他们赖以修炼的基础,寄身于“魂”中。
一定程度上分析,这是“地”与“人”造成的。
十九洲与极域,乃是不同的两界。
十九洲上多修士,满载着天地灵气,却几乎不存在哪怕一缕地力阴华;极域上多鬼魂,地力阴华遍布十万恶土,相反,天地灵气则消失无踪。
所以,十九洲修士修天地灵气,极域鬼修修地力阴华,都是极为正常的事。
但偏偏……
这里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见愁自己。
因一人台错误的传送,她以活人之身被投入极域,又得雾中仙相助,分离了身魂,以魂魄吸收了地力阴华,甚至达到了“玉涅”境界。
不久后,她离开极域,又重新身魂合一。
这时身体回归,她可以重新开始驱使天地灵气,但魂修时凝聚的魂力,也并未消散。相反,它们相辅相成,不仅让她恢复了旧日修为,甚至还更上层楼。
也就是说,魂力依赖于“神魂”存在,并不因身体的回归而消散。
十九洲上的修士之所以无法成为“魂修”,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身体,而在于十九洲根本没有地力阴华。
一个十九洲的修士,到了极域后若没天地灵气的供应,实力必定大打折扣;反之,极域修士若到十九洲,亦然。
所以,在回到十九洲后,见愁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藏于神魂中的魂力的存在。
直到当夜那一刀……
在当时那个奇妙的境界里,她自然而然就导出了神魂中的魂力,让它轻而易举地与灵力融合到了一起,由此聚成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见愁回想起来,只觉这一股力量,与极域释天造化阵外那些深灰的东西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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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天地灵气,也不是地力阴华,而是“混沌”。
按理说,只要她能重现这个过程,让二者的力量在她身体之中融合,就应该可以重现当时的那一刀。
可试验了这么多次,甚至几乎耗光了她神魂中的魂力,也再未成功过一次。
顶多也就是刚试图融合的时候,有那一股隐隐约约的混沌气息出来,好像能成功。但再往下一点点,立刻就会失败崩毁。
“十九洲的魂力,可不那么好补充啊……”
坐在这里,见愁可以轻而易举地补充自己因为修炼和多次试验耗去的灵力,因为周遭都是天地灵气,可消耗掉的魂力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前几天的时候,她还并未意识到魂力会给自己的修炼带来什么,但在那一刀之后,她知道了。
所以,每消耗一点魂力,都让她感觉到肉疼。
十九洲可没有地力阴华,她唯一能补充魂力、赖以修炼的,不过是极域鼎争后遗留在她储物袋中的那些“玄玉”。
但见愁并不觉得它们的数量足够自己修炼。
所以,思来想去,虽有万般的不甘和不舍,她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宣告暂时放弃:“灵力与魂力结合的方法是对的,但约莫还有什么关键的细节没有把握到。不如回头想清楚了,再慢慢尝试……”
手腕再转,二尺割鹿刀便消失在划动的圆弧中。
见愁抬眸遗忘,窗外的天空已然开始明亮。这就意味着,最近三日以来最引人关注的白银楼悬价,即将开始。
但是……
崖山的回信,始终没有来。
不管是给师尊扶道山人,还是给掌门郑邀,雷信发出之后,都像是石沉大海。甚至她后来有尝试给旧日的朋友们发雷信,也都没有半点回音。
在见愁看来,即便不知道左流的身份,崖山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袖手旁观,更不可能对她回来这件事无动于衷。
朋友们就更不用说了。
除非是没看到,或者是根本没办法回复。
“是因为修补魂魄吗……”
见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下实在觉得有些头疼。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她自然有自己的猜测,只是也不敢确定。
毕竟,这种事不曾有过先例。
十九洲修士互通消息,凭借的是“神识印记”。
神者,神魂;识者,灵识。只要有对方的神识印记,就可以送信给对方;而对方的神识若与印记符合,就可以读信。
见愁有旧日朋友们的神识印记,因此可以送信;旧日的朋友们有见愁的神识印记,因而也应该可以回信。
但如果,她的神识印记已经改变了呢?
在极域的时候,她曾在旧宅中偶得了逆魂丹的单方,并且炼丹修补过自己的魂魄。
虽然因为转生池水不足,丹药不够,最终依旧有一丝裂痕没有补好,留有缺憾,但毕竟已经不同于先前了。
也就是说,她此刻的神识印记,与六十年之前,应该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可以发出雷信,却无法收到回信,就成了一件可以解释的事情。
但……
“如果这样,这一次的事情,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强援?”
左流的事情,可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三天,绝对算得上暗流汹涌的三天。从《智林叟日新》每天披露的消息来看,三天中,有不少人和势力都对左流感兴趣极了,频繁侵入夜航船在乌鸦渡口的总舵,但没有一个人成功。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是“紫衣剑侯”薛无救了。
夜探乌鸦渡被人抓包不说,还死鸭子嘴硬说之前闯入的不是自己,最终大打了一架之后,无功折返。
因其与剑皇曲正风关系非凡,现在星海不知多少人在猜测曲正风是不是要插手此事。
身为当日的亲历者,见愁自然猜到这“紫衣剑侯”只怕是为自己背了黑锅,但毕竟没有太深的交集,所以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感想。
她满脑子想的,如今只剩下白银楼了。
夜航船的守卫之森严,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既然没有一个人能提前将左流劫出,那么左流最终的“归属”,自然就只能在今日的白银楼悬价之中决出,拼的是真正的“财力”与“实力”。
看看白银楼悬价的规则:
一、价高者得;
二、出价者必须在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出擂者不超过三人。
见愁眼下就一个人,还无法联系师门与故友,可算是孤军奋战,孤立无援了。
“要钱钱不够,要人人没有,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们或许不能回信,但未必没有行动……”
说不准,就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机会呢?
眼下的窘境虽有些令人尴尬,但她也不是随便就放弃的性子。
当下掐算好了时间,她在房中略略收拾了一下,又看过了今日的《智林叟日新》,便推门循着旧路上了小船,一路穿波逐流靠岸,出了客店。
都不用走出去多远,见愁就轻易感受到了今日涌动在星海的热烈气氛。
碎仙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而且看道中修士们行走的方向,也无一不是朝着西面去。
西面,就是夜航船的方向。
白银楼乃是夜航船专为了销货所设立,可以说由他们一手造就,所以自然靠近乌鸦渡口,只不过是在碎仙城更繁华一些的地段上。
见愁甚至都不用辨认方向,只一面听着众人的议论,一面跟着人流行走,没多一会儿,就已经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一座庞大的高楼。
宽阔的街道上,铺着雪白的平砖。
两侧的建筑一座比一座气派,但没有任何一座能跟眼前这悬挂着“白银楼”三个字牌匾的高楼相比。
百丈高的楼身,整体竟由半透明的银石砌成,凋鹤篆竹,俨然一巍峨的水晶之宫!
外面的大门,早已开启迎客。
许多修士,有的正朝着门内走,有的则聚集在楼外说话,或清雅美人,或妖娆艳女,或乖巧童子,或俊逸青年,或锤锤老者……
“你也来了啊?”
“哈哈今天这种热闹,就算没资格进去,也得在楼外听听最新的消息啊,怎么能错过?”
“听说了没?夜航船胆子可真大,还给剑皇陛下发了请帖呢。”
“嚯!真的假的?找死呢吧这是!”
“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夜航船估摸着是料定了人不会搭理他吧?”
“他们有什么好关注的,沉腰才是重点啊!”
“什么意思?”
“不会吧?这你们都不知道啊?昨天的消息,说潼关驿大司马沉腰已经到了星海,说不准今天也要来白银楼呢。我就等着一睹她风采了!”
……
依旧是议论声不绝于耳。
见愁就站在人群里,倒也暂时没急着进去,想听听他们议论的东西。但没想到,才驻足了片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哎呀,看来今日出门,竟是出对了。仙子,别来无恙?”
仙子?
这是在跟谁打招呼?
见愁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瞬间,顿时有一种被闪瞎了的错觉:
不知何时,身后竟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
七八名修为至少在元婴境界的女修,或是一袭长裙,或是一身道袍,有的凛然清冷,有的娇俏妖娆,但无一例外,都簇拥在一名身着银蓝长袍的俊美男修身边,朝着她走来。
万红丛中一点绿,莫过于此了。
白银楼下,无数的修士,顿时朝着这边看过来。
澹台修有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素来给人以神秘之感的暗银瞳孔里,此刻却是盛满了惊喜,满脸的笑容。
他款步来到见愁身前,有万分的风度。
“本不过是来白银楼凑个热闹,却没料想能与仙子再遇,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326、第327章 尊姓大名
“我去, 这不是澹台修吗?”
“他来凑什么热闹啊?”
“又把这些女修带来了, 真是……羡慕死我了。”
“这个女修又是他什么人啊?不会是……”
“呸,人渣玩意儿!”
……
白银楼前,本就聚集了一批来看热闹的三教九流。似澹台修这般的“特殊人物”, 在明日星海更是格外出名, 格外“有趣儿”,认识他的不少,知道他的就更多了。
此刻他一现身, 周遭议论,顿时沸腾。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也落在了他身后那些跟随的女修们身上, 面露鄙夷者有之,目现艳羡者有之。
眨眼间, 他所在之处, 就已成为飓风的中心。
只不过,这对澹台修来说, 都是小菜一碟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他浑然不在意, 那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暗银色瞳孔, 也只是注视着眼前的见愁,笑得贵气又优雅:“仙子不会不记得在下了吧?”
“……”
这个人……
见愁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自己初入星海时被搭讪的一幕一幕, 自然也想起来眼前这人的名与姓, 嘴角便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澹台修, 明日星海“贵公子”。
传说中的炉鼎体质, 因此拥有“佳丽三千”。智林叟在《日新》之中,将其描绘成一个举手投足皆是风度的雅人,但观其人生经历,可绝非什么善类。
她与此人,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但说“不记得”,那自然是夸张了一些。事实上她不仅记得,甚至还因为最近几天看《智林叟日新》总看到他的消息,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
听得对方此问,见愁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她看了看周遭人群,又看了看他身后诸多的女修一眼。这些女修都跟着澹台修,此刻正注视着她,有的好奇,有的审视,也有的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她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见愁默然无语地收回了目光,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只回了澹台修一笑:“虽只与澹台公子一面之缘,然大名远播,怎敢不记得?”
“哈哈哈,仙子取笑了。”澹台修闻言,竟不由抚掌而笑,“当日一面之缘,在下便觉与仙子实在投缘。只可惜萍水相逢,苦无结识之机,实在扼腕。未料今日能见,却是缘分。仙子也为那个什么左流而来?”
左流……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摇了摇头道:“我乃无名之辈,今日来不过是听闻有此盛事,所以来白银楼看看热闹罢了。”
“哦,这样么……”
澹台修右手抬起,轻轻一撑自己完美的下颌,貌似思索了片刻,便朝见愁笑起来。
“那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荣幸,能邀仙子同行,共入白银楼,一观风云?”
邀她同行?
见愁微微一怔,心思却在瞬间转动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回答。
反倒是澹台修,似乎生怕见愁不答应,又补了两句:“在下在星海也算有些年头了,若仙子这般的人物早在星海,没道理会寂寂无闻。想来仙子应该是初来乍到,对星海还不熟悉,所以在下才毛遂自荐,还望仙子不要介意……”
介意?
怎么可能会介意?
这一刻,见愁心里简直都要笑出声来了: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意外之喜”,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智林叟日新》里提到过,澹台修此人对美貌的女修似乎格外有好感。但她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澹台修“目标”的一天,自然更不会想到对方这“癖好”竟会为她带来方便了。
诚如澹台修所言,她初来乍到,对明日星海的确不够了解。
今日这件事就更不用说了,中间牵扯到多方的利益,比明面上单纯的“悬价”复杂了不知多少倍。
澹台修名声如何暂且不论,单论消息,绝对胜过自己百倍。
若真有这么个东道主,肯带着她进白银楼,可不是正好?
至于进去之后如何,是不是会有什么安危的问题,见愁却不很担心。她来白银楼,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就已经很冒风险了,剩下的只管见机行事。
只片刻间,一切利害关系,都在心中梳理完毕。
见愁当然没有拒绝澹台修的理由,她只是垂眸,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便笑道:“……这个,既然澹台公子都这般说了,盛情难却,那便有劳了。”
她答应了!
澹台修心里,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但转瞬便被惊喜取代:“哈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时辰不早,咱们也先进去吧。”
说罢,他一摆手,头前带路。
见愁自不反驳,抬步便跟上。但很快,她就发现原本跟着澹台修的那一群女修,竟都没有跟上来,反而翻身御器,眨眼化作流光而去。
“她们……”
见愁不由有些惊讶。
澹台修却没什么反应,只解释道:“仙子该也听闻过,我体质特殊。先前这些姐姐,与我关系匪浅,本就是一路护送我过来的。不过如今已经到了白银楼,此处三十六重阵法重重相叠,砌楼银石更是凡器难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愿尝试,可算安全无虞。所以,她们这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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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这称呼。
见愁听了,险些没呛得跌下去,但看澹台修满面的坦然,浑似没事人一般,更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实在不方便再打听什么。
正所谓人多眼杂,眼下见愁还是想低调点行事的。
所以,她强忍住了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只随着澹台修一路往前走去,很快便到了白银楼的门口。
高大古朴的门口,就修建在眼前。
两侧飞起的檐角,伸向无垠的天际。穿过这一座门,便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通向尽头的白银楼。
门楼便是外面街道与白银楼的分界线了。
只是要进楼,还要再往里面走。
此刻早就有一群身着浅绿水袖长裙的低阶女修侍立在门楼两侧,前面更有一身着长衫的中年修士,一身稳重。
此人一张脸看起来微胖,给人一种敦厚的味道,但因为眼睛过小,又让人觉得市侩精明。见着澹台修走过来,他便精神一震,连忙迎了上来。
“澹台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罢了吧。”
澹台修似认得此人,直接就摆了摆手,挑眉一笑。
“白银楼悬价久未出奇货,今日忽然要悬一个左流,只怕又是要搅风搅雨了。大总管,请柬都发到我这里了,我怎能不来呢?”
“您说笑了。”
澹台修这话说得其实很客气,但这中年修士听了,头上却莫名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甚至有些局促起来。
“您今日能来,白银楼蓬荜生辉,最高处的位置都给您备好了,还请您随我来。”
一双暗银色的瞳孔里。顿时多了几分并不掩饰的轻嘲。
澹台修注视着眼前这中年修士,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车熟路,似乎对这白银楼很熟一般,也没管对方的引路,直接往前走去。
口中,却是在对见愁说话。
“这白银楼,我来过很多次了。”
“此楼修建于三百余年前,本是斗战之场。仙子应该也知道,明日星海三教九流俱有,时常有人爱较个高下,或者看人打架。所以便有了此处,以供往来修士相斗,也提供位置给感兴趣的修士观看,以此得利。”
“不过夜航船来了后,便改了白银楼,将斗战之场变成了悬价之场。”
见愁看了一眼,那白银楼的大总管只管走路,一句话都没说,彷佛很忌惮澹台修一般。
看上去,澹台修与白银楼之间,似乎有点什么。
她不好妄加揣测,只顺着澹台修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看的时候,就觉得此楼银雪似的一片。如今离得越近,这种感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
楼身的银石,被天光照着,流淌着光华,幻彩一般。
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放在明日星海大地上的一颗明珠,亮极了,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只是……
“它很漂亮吧?”
到得楼前之时,澹台修驻足,叹息一般问了见愁一句。
见愁竟一时默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昔日多宝道人周钧隐约跟她提到的那些话:抓人囚禁,悬价银楼,售为奴仆,制成傀儡……
“的确很漂亮……”
只是这样的漂亮背后,藏着多少血腥与污秽呢?
想起来,竟有些令人反胃。
见愁不声不响地垂了眼帘,遮掩了自己的一切情绪。
澹台修也并未察觉,他的目光还落在这楼上,暗银色的瞳孔里,却流淌着一点隐约的回忆。
悬价悬价……
想曾经,他也是被悬价的那个呢。
“白银楼……”
口中呢喃一声,澹台修看了旁边那个中年修士一眼,只见对方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这才满意地笑了一声,与见愁入内。
白银楼里面的装饰,与过于璀璨的外部相比,终于显得古朴有韵味儿了一些。
底层大堂内立着十八根雪白的圆柱,每一根下面都有着一座传送阵,此刻只有少量的修士被绿裙女修们引着进入阵法,随即消失不见。
中年修士先前便说过,给澹台修安排的地方在最顶层。此刻,他摸出了一枚特制的青玉阵法秘符,走向了最右侧的一根圆柱,请澹台修与见愁入内后,便启动了阵法。
片刻轻微的晕眩过后,一条安静的走廊,便出现在了眼前。
木地板铺在脚下,泛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左手边每隔两丈便开着一扇凋窗,一眼望过去,竟是浮云悠悠,天空净蓝;右手边则是一间又一间隔开的屋子,以八卦五行定名,“艮山”“兑泽”“坎水”“离火”……
“这是……”
见愁隐约觉得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白银楼的高处,只是并不知到底在多少层。
中年修士连忙回道:“白银楼悬价,按例都会将楼中隔岸高台升至最高处,来客则在上三层接待。此次为澹台公子安排的,便是顶层的离火间。本次悬价的清单手札,业已送到屋内,片刻后便会有人前来伺候,二位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向他们提。”
“好了,这里就不劳大总管费心了,滚吧。”
澹台修似乎有些不耐烦,轻描澹写地说了一声,声音里却还带着笑意。
那中年修士又是一抖,面上更是青黑难看,但最终还是悻悻地告退,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见愁打量了一番,心里自有一番思量。
澹台修转眸见她这般模样,眼底有微光明灭,只有些疑惑地问道:“仙子不好奇我跟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好奇。不过……”见愁声音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其实我更好奇澹台公子为何对我青眼有加,还盛情相邀。”
澹台修一听便没忍住,打量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多了几分奇异的暗昧:“仙子不曾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见愁不解。
“哈哈哈……”
澹台修顿时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望着见愁半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没必要说。
“其实没什么,在下不过觉得与仙子投缘,实在是一眼见着便很喜欢罢了。”
“……”
不必说,这一句话是假话了。
只是见愁觉得,澹台修这人似乎也有些意思,不像有恶意,便没去深究,只跟着一笑:“便当阁下这一句是真话好了。”
“当然是真话。”
澹台修笑得越发厉害,只顺着走廊往前,离火位还在前面。只是他念头一转,又忽然想起来。
“说起来,仙子上次还未告知名姓。不知此次,在下可否得闻?”
又问名姓啊。
见愁往前迈的脚步,略顿了一顿。此时此刻,“见愁”这二字,只怕是不能说出去的,恐惹祸端。
只是,要不要煳弄个名字出来呢?
她心念正转动着,正待要将那行走江湖的假名“无愁”拉出来应付,谁料刚一抬首,前方便有一道深灰色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苍色长袍,悠然闲适。
走在这白银楼最顶层的长廊上,却好似信步行走于山野,从姿态到神韵,皆有一股孤隐之意。
这一瞬间,见愁的脚步停下了。
前方走过来是王却,他显然是更早一些看见了见愁,略微有些意外,一时也怔了片刻。但待瞧见她身边站着的澹台修时,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
“天下无处不相逢,又见着道友了。”
见愁顾忌着王却的身份,没有先打招呼,王却倒是随性自然,没在乎那么多,主动向她颔首致意。
澹台修在旁边,在瞧见王却,感受到他修为的瞬间,瞳孔已是一缩。
但随即来的,却是惊讶。
他身边站着的见愁,好像与此人认识?
澹台修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
见愁心下却是微沉。
在这里遇见王却,算不上什么特别坏的消息,可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只是对方打招呼,她自也不无礼,也微笑回道:“看来左流之事,的确牵动八方。此次王道友都来了,贵派多半十拿九稳了。”
称一声“王道友”,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王却。
道一句“贵派”,不会有人知道她说的是昆吾。
王却自然听得出见愁话中的克制与玄机,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不舒服:我在暗,人在明。这女修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对这女修,却几乎一无所知……
“道友说笑了,此次就连东南蛮荒妖魔道与西南世家都有不少能人异士赶赴,王某来不过凑个热闹,既无所图,自也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说法。反倒是道友……”
王却声音略略一停,目光从澹台修身上扫过,又落回见愁身上,微微一笑。
“前几日在下问询道友尊姓大名,道友只说过几日,自会知晓。看光景,该是今日了。”
“……”
那话,她的确说过。
这一刻,见愁默然抬首,视线相对,便瞧见了王却那一双通达眼睛下面藏着的奇异的慧光。
今日么?
327、第328章 灰暗的名字
今日,左流悬价白银楼;
今日, 明日星海群雄汇聚;
今日, 一场盛宴便在眼前;
……
今日, 她要想办法救出一个“准”崖山门下。
一切都是“今日”。
王却说这话,到底是对她的身份有了判断, 还是对她此行的目的有了察觉呢?见愁无法参透。
她想起的,只有那一道剑气!
当日夜探夜航船地牢, 那一道自幽暗处腾跃而起,浩荡席卷, 令人惊艳至极的剑气!
隐者剑,王却。
拥有这样强横的实力,且背后又有昆吾作为支撑, 今日还出现在了白银楼,天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又藏了怎样的祸心……
或许是偏见,或许是顾虑, 也或许是懒得说话。
见愁最终都没有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回答, 只是勾起了一个浅澹的笑容:“什么时候, 可只有天知道。”
模棱两可的回答,可以说相当不负责。
但王却听了,却是半点介意都没有,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表情, 当下只对见愁略一拱手, 告了辞:“那在下便拭目以待了。”
“不送了。”
见愁可客客气气地道别, 回了一礼,站在原地目送着,只看王却脚步如来时一般悠闲,踱过了大半条走廊,消失在了另一边拐角的尽头。
先前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澹台修,自然也看着。
只是直到这个时候,他那两道俊眉才慢慢地拧了起来,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却变得奇异了许多:“此人修为不俗也就罢了,周身这气质,未免也太独特了一些……”
见愁挑眉,无话。
澹台修却笑起来:“不过这般的人物也不能得知仙子芳名,看来在下也暂时不必费力气问询了。不如期待一下,说不准今天就知道了呢?”
“澹台公子……”见愁顿时有些无奈起来,不得不解释,“按理说公子盛情相邀,我该告知公子名姓。但今日确有几分不便之处,公子诚心以待,我也不想随意起个假名假姓煳弄,还请见谅了。”
“哈哈,无妨,无妨!”
其实澹台修本来的确有些介意的,但回头一想自己接近见愁的目的也并不那么单纯,乃是看中了对方的体质,所以半斤八两,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连忙摆了摆手:“名姓都是小事了,还是今天一起看热闹要紧,仙子请进。”
说话间,他已经直接走到了离火间的门前,轻轻一推。
两扇门上早就绘制有阵法,与底楼大堂的传送阵相通,能感应到澹台修的气息,所以眨眼便朝着两侧打开。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便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精致的云水墨画屏隔断了内外两间,高大的玉瓶中插着的乃是明日星海独有的小叶星竹,绕过画屏便可见两侧墙上悬挂着山水画轴,靠外则是开着的窗,垂着几卷竹帘。
窗前置一圆桌,一应灵茶已备,更有一只错金云纹博山炉搁在上头,沉水香烟袅袅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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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修入内,走到了窗前竹帘前面,扒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
“白云楼格局特殊,你看,这一间便是贴着‘回’字型的内侧的,周围,包括下面的两层,便是接待今日来客的地方。最底下这高台,就是用以展示的‘隔岸台’了。”
“取的是‘隔岸观火’之意吗?”
见愁打量了打量这周围,也走了上来,站在澹台修身边,通过他扒开的这一条竹帘缝隙,朝外看去。
果如他所言。
白银楼百丈高,统共九十九层。此刻可以升降的隔岸高台,已经上升到了第九十七层的底部,被周遭的高楼环绕,就像是一座突兀的山峰,又像是一座不与周围高楼相连的孤岛。
从见愁所处的窗前,到那高台,约莫有十丈余的空隙,有如鸿沟。
“应该是那个意思吧。”
毕竟当初这里是一个供人争斗的地方,看客们不参与争斗,自然就是“隔岸观火”了。
澹台修望着那隔岸台,也望着其深灰色表面那些斑驳的刀剑痕迹,还有一些陈旧的、褪色到几乎快看不见的褐色。
“这里,曾经可是个刀光剑影、鲜血横流的地方呢……”
“现在不也是吗?”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
澹台修一怔,接着便失笑,回眸看她,目中深意流转:“我忽然不相信,仙子只是来看看热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愁很想说自己也没觉得他会相信,但话出口却没有那么直白:“今日白银楼必定群雄汇聚,区区不过无名小卒,即便有凑这热闹的心,只怕也没那个力……”
这是实话。
但澹台修不信。
“仙子这话可就……”
他一转身,便想要对见愁说什么。
可没想到,话还没说到一半,窗外下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朗笑:“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闲山真人吗?您也来啦!”
“哎哟,明峰道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下方一道声音也跟着笑起来,回道。
见愁顿时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顺着竹帘那条小缝朝外面看去,只见第九十八层南北两面各有一间待客雅间窗前的竹帘被卷了起来,南面站了个老道,右边则坐了个长髯老头,正相互拱手见礼。
很显然,这两人认识,并且都没想都能在这里碰到对方。
“哼,闲山真人,明峰老鬼……”
澹台修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两道眉却皱了起来,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轻蔑之意。
“这两个老家伙,也不过就是元婴初期的修为,行将就木了,眼下还敢来这等的是非之地……哪里够看?”
不够看?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竟莫名从澹台修这话中嗅出了一股山雨欲来味道,彷佛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澹台公子的意思是,他们还不够格参与今日的‘悬价’吗?”
“他们够不够格,可不由我说了算。”
澹台修摇头,但扒着竹帘的袖长手指,却慢慢地放下了,那一双暗银色的神秘瞳孔中,却闪过了几分思量。
“这得要看看,今日到底都有谁会来了。”
见愁的心思还是很敏锐的,眨眼就从澹台修看似正常的话语中,听出了玄机所在:“看来,这白银楼悬价,是有大人物要来?”
“……你还不知道?”澹台修听她这般说,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许多,随即却笑出声来,“果真是如我先前所料,仙子对星海的一些事情,的确不熟。”
这……
见愁隐约觉得自己恐怕又是闹了什么笑话,但这时也不窘迫,甚至十分坦然:“还请澹台公子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还请仙子看这个。”
澹台修只觉得自己如今扮演的这个角色,既能和见愁搭上话,又能帮上忙,实在是俘获美人芳心最好的角色,因此爽快地没有卖半点关子。
他随手一翻,掌中便已经摊放着一张玉折了。
“这是……”见愁顿时讶然,“智林叟日新?”
“不错。”
澹台修随意地翻开,便将折子递给了见愁。
“若论这天下的消息,智林叟敢称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外面的事情不知,但至少中域的事情,他了如指掌。似今日白银楼悬价这等大事,他是必定会跟随而来的,夜航船发了多少请柬出去他都清楚。届时谁来了,名单必定出现在上面。”
“……”
见愁顿时无言,目光在折子上一扫,立刻就发现了右下角一个原本什么字也没有的位置,出现了“白银楼悬价风云录”几个字。
开什么玩笑……
今早她离开天地逆旅客店的时候,还特意看过了《智林叟日新》以确保自己没漏掉任何有用的消息。
可哪里想到,这会儿这折子竟然有了变化!
不必说,一定是智林叟干的好事!
当年的左三千小会,不就是这样吗?为了保证买了玉折子的人能第一时间得到有关一人台之争的消息,智林叟都是得知了某个信息之后,立刻对排名进行修改。
求的就是准,就是快!
“原来如此……”
见愁心里叹了一声,已经约略明白了澹台修方才那话的意思,手上只朝着“风云录”几个字一点。
“刷!”
那一瞬间,就好似洪水开了闸。
一片璀璨的光芒闪耀出来,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的名字,当头一行便是——“夜航船请柬名录”!
扫尘斋,虚云长老;
五行八卦楼,褚木生;
雨剑山庄,素剑真人;
……
一个又一个的名号,排了老长,见愁甚至在里面看见了沉腰的名字,那个东南蛮荒中第一个以女修身份成为妖魔三道潼关驿大司马的女修。
只不过,这些名字,有的亮了起来,有的却还灰暗的一片。
澹台修在旁解释:“夜航船邀请的名单都在这里了,不请自来的则暂不知晓。名字亮了的是来了的,灰暗的是还没到的。端看这个,你就知道今日的戏,会有多好……”
亮了的,是来了的;
灰暗的,是还没到的。
戏会很好吗?
见愁看着这长长的、亮起来大半的名单,心底那本来就已经有些浓重的忧虑更深了一层,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这样多的人,且都有各自的来头。
她如今一个人,单枪匹马,要怎么才能在这样的重围之中解救出左流来?
忧虑。
发现曲正风的名字。
灰暗。
片刻后亮起。
328、第329章 底价
“啊?”
澹台修怔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她看了曲正风名字这反应, 他还以为她要多问上两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了话题。
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
但澹台修也没往深了去想, 因为见愁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 有些特别,让他眼底那幽暗的神光, 忽地闪了闪。
“唔,这个……如果我说, 我是因为左流有业火红莲,想买此人会去修炼,仙子信吗?”
“修炼……”
买回去修炼?
见愁乍一听,竟没听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来, 正想问“什么修炼”, 可还没等话出口,脑子里便勐地一激灵,一下反应过来了——
等等, 修炼?
澹台修的“修炼”?!
这一瞬间, 她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澹台修啊!
他的体质, 他的修为, 明日星海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竟然跟她说是要买左流回去“修炼”?!
见愁本以为自己好歹是个元婴期老怪了, 经历过生死, 见过了大风大浪,以后遇到什么都应该是镇定自若模样。
可万万没想到……
竟一朝败在这轻飘飘的一句“买回去修炼”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兴许也是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惊世骇俗,澹台修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遮掩住了声音里那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咳,那个,仙子?”
“……”
见愁听见声音,终于略略回神,有些僵硬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意识与理智才慢慢地回到了她身上。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澹台修立刻有些惊讶起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有料到见愁的回答,毕竟看她先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是信以为真。
见愁对澹台修并不了解。
其实她并没有判断的依据,只是单纯地无法想象一个一身混混习气的左流跟这一位男女通吃的澹台修搅和在一起的场面。
如果要编理由……
“澹台公子体质特殊,想修炼,要什么人应该都不会缺。业火红莲虽是千年不遇的至宝,但若要提升人修为,多半需入丹药。如此其力,便进入服食者经脉血肉中。即便是修炼,怕也无法从中得到太多益处。”
“哈哈哈,仙子实在是料事如神啊!”
澹台修听完,便笑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了桌前。
这圆桌上,除却茶具与香炉之外,其实还放着另一样东西。
一枚深青色的玉简。
四角绘制着精致的银色云纹,中间则是古拙的“白银”二篆字,约莫两指宽,一指长。看形制便知道,这玉简应该就是今日白银楼将要悬架之物的“清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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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修伸出手去,就将这玉简拿了起来,放在手中把玩,
“业火红莲之力,我固然觊觎,只是如今那左流已修炼至元婴,必定将红莲吸收殆尽了。若要重获其力,非要将此人吸干不可。我可没那个胆子呢……”
“没那个胆子?”见愁诧异。
澹台修眼底露出几分深意来,却没有再回答见愁的问题了,只是依旧站在窗前,声音里透着几分悠然:“仙子不好奇我为什么来了吗?”
“澹台公子肯说?”
见愁微微挑眉,镇定自若。
“呵。”
澹台修一笑,只勾着那一枚玉简,轻轻一转,依旧透过竹帘那极其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上三层。
“悬价在即,来的大人物可有很多呢。人一多,总有那么几个是我的仇家……”
明亮的天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
茶具整洁,香炉古旧,袅袅的烟气飞起,薄薄的一片,朝着窗外飞去。但澹台修的声音,其实比这轻烟更难琢磨。
见愁就站在后面望着他,又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手中,那一枚绘着银纹的玉简。
“啪。”
一声清脆的响,深青色的玉简在沾着灰尘的干燥地面上撞了两下,恰恰好钻过面前囚笼的缝隙,落在了左流搭着的腿边。
他睁开眼来,便瞧见了立在前方的一道人影。
这是在白银楼隔岸台的下方,一个极其幽暗的空间,但前方挂着一盏精致的银灯。
灯光将眼前这人的身影拉得长了,投落在地面上,正正好折叠到囚笼跟前儿。左流看不清对方的五官面容,但这一段日子以来,他对来人已经十分熟悉了。
梁听雨。
她双手环抱着,背对着那一盏银灯,注视着囚笼里左流有些颓唐的姿态,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嘲:“悬价的名录已经出来了,再过小半个时辰,盛宴就要开始,你倒是悠闲。”
他就在这里坐着,能不闲吗?
左流头靠在一侧的囚笼栅栏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听见梁听雨这话,更是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我又不用忙着去查当日闯地牢人的身份,当然闲了。梁祭酒这两天可真是忙坏了吧?”
“……”
这王八羔子!
梁听雨听见他这话,眼角都克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一时恨得咬牙切齿,竟说不出话来。
这几日,她的确是忙坏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
最深处的地牢,竟像是大街上的菜市场一样任人出入,而她还没能留下其中任何一人来,岂能不背锅?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眼前这个满身痞子混混习气的家伙身上!
“若不是你还有些用处,现在我早就两刀剁了你喂狗!”
话里的杀机和厌恶,半点都不隐藏。
梁听雨也不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双眸之中已经是一片冷酷之意:“现在我不跟你计较。你自己该知道,悬价结束,便是你的死期!”
“死期么?”
左流终于动了一动,伸手将地面上的玉简捡了起来,随意一看,便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早知道你们抓我去悬价,必定别有目的。只是我左流说到底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臭流氓、脏混混,你们竟然敢标十万灵石的底价……”
十万灵石!
左流发誓,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灵石都没有这数的十分之一!这一笔数,大到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脑子里,都没有个清晰的概念。
夜航船是疯了吗?
“就是抢钱都没这么夸张的,贵派对我这种小人物,未免也太高看了吧?”
左流摇着头,只觉得夜航船上下脑子都有毛病。
梁听雨见了,只是冷笑:“高看不高看,过两个时辰就见分晓。只不过,你心里很挣扎吧?”
“……”
左流抬头来看她,没有说话。
梁听雨却彷佛已洞悉了他的心思,照旧挺直着嵴背,逆光立在左流眼前,微微一挑眉:“毕竟,如果我是你,也十分希望有人会来救我,但又不希望他们落入凶险的陷阱呢……”
“啪!”
持握在手中的深青色玉简,瞬间被指尖陡然爆发的力量捏碎,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
左流坐在阴暗处,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起,原本混不吝的目光,却陡然变得凶狠了起来。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像是一头困兽。”
梁听雨看着他这模样,终于觉得先前被他讥讽的那一股憋屈得到了舒缓,心下解气,又隐隐带着一种嗜血的期待。
“现在,就等等看,有没有人来救你,来了又会是谁……”
来了,又会是谁?
左流的拳头慢慢攥得紧了,却感觉喉咙里有一股血腥气往上冒,只目视着前方的梁听雨,头脑中却冒出了另一名女修的身影。
更从容,也更傲骨……
329、第330章 群英至,悬价始
“那个女修, 会来吗?”
身处于白银楼大门前, 代表扫尘斋一命先生前来的多宝道人周钧,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名女修的身影, 神思不由有些恍惚, 于是这么轻轻呢喃了一声。
今天的他, 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绿道袍, 手持着雪白的拂尘, 看上去着实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站在此地, 却依旧有一种莫名的心虚。
谁让他只有金丹期呢?
周钧自己想起来, 也是忍不住苦笑。
白银楼这一场盛会, 想也知道, 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他, 是连收到请柬的资格都没有的。但怎奈他如今为药王一命先生效命?
明日星海三大巨擘, 一命先生可算是里面“人缘”最好的, 没有人想得罪。
他痴迷炼丹炼药,对各类天材地宝也有十分的兴趣。甲子之前那业火红莲出世的时候,他便有心要拿到手中。谁料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横插一脚,失之交臂,扼腕叹息不已。
如今白银楼又忽然爆出这小子的消息, 岂不代表着一命先生心心念念的业火红莲也有了着落?
虽然希望有些渺茫, 但他又怎可错过?
如此, 才专程派了周钧前来, 若有机会, 便要拿下左流, 或者说拿下业火红莲。
按理说,周钧不过一命先生办事,心里应该很轻松。
可真等到了白银楼下,看着周遭涌动的人潮,听着四面鼎沸的人声,他心里反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几日前在东海的所见所闻。
那名女修啊。
覆盖海面上百里的劫云,疾驰而来、剑意飞掠的黑色长剑,还有那处变不惊、不卑不亢的洒然姿态,更不用说——
她在瞧见夜航船那一艘大船时的反应。
“掐着时辰算算,当时那一艘大船,十有八i九是押送左流的船。她见了这船,却骤然色变,以至于纵身相追,回来还问我夜航船的消息……”
这中间,要说没点什么联系,鬼才信!
只是周钧半点不敢往深了想。
左流是什么人?
虽无门无派,可在左三千小会之中大放异彩,有关系到青峰庵一事的隐情,更不用说还会牵扯到崖山昆吾两大巨擘的身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在左三千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那么,一个十分关注左流、甚至追问夜航船消息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不敢想,不敢想啊。
周钧一念及此,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回首四望之时,只觉得周围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变得奇诡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今天的白银楼,怕是要出大事啊……”
这时辰的白银楼,已成为整个星海注目的所在。
红日已自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将渐渐炽烈的日光,披在如水晶宫一般剔透璀璨的楼身上。
门楼前,则是无数渴望入内偏又没有资格入内的修士。
进去不能,但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只好站在外面,打量着一名又一名通过门楼的大人物们——
就算进不去,看看有谁去了,不也挺好吗?
“这是半个星海的顶层人物都来了吧,好厉害!”
“是啊,没想到,一个左流竟然能引来这么多人,我刚才都看到扫尘斋的人了,这是连药王前辈都要插手的意思啊!”
“哈哈,我看不是左流吸引力大,而是他背后的秘密吸引力大才对。”
“是啊。”
“可也不对啊,你们分析来分析去,都说是跟崖山昆吾关系很大。但我看了这半天,连一个崖山昆吾的修士都没看到。别是假的吧?”
“我也没看到,这不应该啊。”
“笑死人了,崖山昆吾是什么存在?来了人还能让你知道?”
……
周钧已经捏好了自己手中的请柬,便要迈步入楼,听得旁边这一声嘲讽的大笑,心里面便生出一股莫名的凉意,忍不住地脚步一停,就要回头望去。
可没想到,这时候他身后有人,一回头一停步,竟差点撞上!
“哎哟——”
周钧吓了一跳,连忙退了两步。
“失礼失礼了!”
“呵,无妨的。”
那险些被周钧撞到的修士笑了一声,倒很随和模样,并不介意。
周钧抬头一打量,才发现这人生得极好。
眉星目朗,一身雪白长袍,上头绘着澹漠的山水,描着仙鹤与古松,自有一派幽雅的意境,站着就好似一幅丹青画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人半掩在袖中的左手,竟缺了一指,只余四指。
虽与此人素不相识,但周钧不知怎么就心生几分叹惋来。
好似眼前这人,合该完美无缺一般。
“阁下要入内吗?”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周钧听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看着对方走神了一会儿,连忙醒转过来,一感觉对方的修为,顿时更为心惊,赶紧答道:“前辈客气,晚辈方才晃神了,您先请,您先请。”
对方闻言,微微一挑眉,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平和地道了声谢,便径自从周钧身边走过,往白银楼中去了。
“今天真真是大人物遍地走,随便撞到个人都是修为看不透的高手……这号人,星海有吗?”
周钧站在原地,望着对方背影半天,终是一摸鼻子,忍不住苦笑。
若不是奉了一命先生之命,他才不想来蹚今天这趟浑水呢!
只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得进了。
周钧平复了一下心境,就想好歹先进了白银楼,看看今日的悬价清单再说。可今天的老天爷,似乎专要跟他开玩笑,吓他一吓——
还没一脚跨进门,把请柬递出去呢,背后人群中便忽然爆出了一阵盈天喧嚣的惊叹!
“我的老天啊!”
“潼关驿,是潼关驿的人!”
“居然真的来了,这么夸张,没搞错吧?”
“沉腰,是大司马沉腰啊!”
“三生有幸,竟让我有机会一睹其芳容……”
“是沉腰!”
“沉腰来了!”
……
沉腰,这名字一出来,周钧当下就迈不动脚了,心里面一激灵的同时,内心之中却无法克制地生出万千的好奇与期待来。
沉腰,说的可是沉腰啊!
近年来,十九洲统共也没出几个大人物。
除却一些传奇到令人咋舌,只可远观的强横之辈,便要属东南蛮荒这一位横空出世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最为惊艳!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更没有人知道她古怪的修为到底习自何人……
有关于她的一切,彷佛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但就是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修,偏偏在妖魔三道争抢潼关驿的大会上,一举击败了所有对手,包括英雄冢少门主雍昼,成功登上了“大司马”的宝座!
潼关驿大司马,这是何等令人垂涎的一个称号?
拥有这个名号,一定意义上,便算是拥有了统御妖魔三道的资格!
可以说,沉腰可能不是妖魔三道修为最高的人,但绝对是如今妖魔三道最大权在握的人!
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周钧想着,心里面都火热了起来,回首一望——
只见天空澄蓝,万里无云,纯净至极。此时此刻,却忽有一道幻彩霓虹自天际飞来,轻如一瓣鸿羽,飘飘摇摇地坠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勾起了周围一阵几欲陶醉的惊叹。
那是何等倾城的容颜?
那是何等曼妙的姿态?
幻彩的虹光,在她落地的瞬间,化作流光溢彩的缕金绣纹,服帖地归拢到散开的裙摆上。
宽大的袖袍,伴随着纤白的手掌回收,垂在身侧。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是完美无缺的五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雍容中,更添却几分柔美。
那一瞬间,整个白银楼前,都是安静的。
每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完全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这现身的女修身上移开。
她就像是一朵浓艳的牡丹,犹带着初晨的露水,动人到极致。
不是绝世的尤物,却令人怦然心动。
纵是天大的修为,在此刻亦于事无补。
周钧近乎茫然地看着,甚至都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只感觉自己身侧拂过了一阵细细的香风。
竟是这女修唇畔含笑,款步而来。
只不过,并非朝着他,而是朝着白银楼门楼边一个角落。
“薛剑侯,许久未见,有礼了。”
一嗓子水一般轻柔的声音,伴着她脸上的微笑,在场中所有人看来,都无一处不符合“如沐春风”四字。
只不过……
这笑容与姿态,落到这个被打招呼的人眼中,感觉可就不那么好了。
角落里站着的,正是紫衣剑侯薛无救。
与往常一般的一身紫袍,照旧抱剑而立,只是此时此刻,他平日总松散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隐隐然之间透出一种极深极隐晦的忌惮。
“沉大司马客气了,真没想到白银楼竟有本事能请动你,实在是令人意外。”
他今日暂时没进白银楼,只是因为在等人。
毕竟曲正风从头到尾没明确回答过他来是不来,所以他在外面等等看,顺便看看都有谁来了,也无伤大雅。
可谁想到,曲正风没等来,倒先等来了这位“不速之客”!
薛无救话听起来正常,但里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却并不怎么掩饰。
沉腰星亮的明眸里,顿时划过了一丝了然的幽光,纤指一抬,掩唇浅笑:“薛剑侯此言差矣,我还以为您很清楚,我自东南蛮荒远道而来,非为白银楼。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拜访剑皇陛下?”
拜访剑皇!
此言一出,四面立时都是一片倒吸凉气之声:“不会吧?难道今天剑皇大人也要来?”
薛无救眉头都皱了起来,不动声色扫了周遭人群一眼,才又把目光放回了沉腰的脸上,貌似十分抱歉地一笑:“剑皇今日不来,怕是要让沉大司马失望了。”
“哦?”
竟然不来么……
沉腰有些意外,怔然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不无失望地叹了一声:“那算是今日无缘了,不过毕竟来日方长。还请薛剑侯回头转告,沉腰改日将拜访解醒山庄,有要事相商,还望剑皇陛下拨冗一见。”
有要事相商?
扯澹。
东南蛮荒在南域,明日星海却在中域,两地虽有交集,却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如今统御妖魔三道的沉腰,跟明日星海三大巨擘之一的新剑皇,能有什么事商议?
薛无救可不记得曲正风有提到过半个字。
只是他毕竟不是曲正风本人,转告一句也无大碍,当下亦和气地回道:“自当转告,还请沉大司马放心。”
“有劳薛剑侯了,那便改日再会。”
沉腰得了薛无救的回答,便微微一笑,袅娜地欠身一礼,算是与他暂时别过,自带着身后四个修为不俗的蓝衣侍从,进了白银楼门口,款款地去了。
待得她雍容的身影彻底消失,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不少失望的叹惋之声,显然都是觉得还没看够。
但也有不少人的注意力,就此转移到了薛无救的身上。
谁都知道,紫衣剑侯薛无救与新剑皇关系匪浅。
如今薛无救在这里,口中却说剑皇曲正风今日不会来?那……薛无救来这里干什么呢?
其实薛无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一则是为了与夜航船之间的旧怨,看看对方要玩什么把戏;二则是为了左流,毕竟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疑云重重,至今都没有什么明白的说法。
遭遇沉腰……
算是十足的意外了。
薛无救想不到对方到底是什么目的,眼见着沉腰已经入内,且悬价的时辰将至,左右也没等到曲正风的影子,便干脆地一转身,也往里去了。
请柬递过,自有人将他引到早已经安排好的顶层“艮山”一间。
“薛剑侯请。”
大管事照旧将人引到门外,而后悄然退走。
薛无救“嗯”了一声,对白银楼的规矩也有所耳闻,并未在意,便推门而入。
最顶上这三楼皆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名字,其内的装潢,也大抵与其名相合。
“艮山”一间内,桌上摆着的是依势的盆栽古松,两侧陈列着一块块色彩形态各异的奇石,窗前更飘来一阵奇绝的幽香,闻之令人心神倾倒。
只是窗前每一卷竹帘,此刻都紧紧地垂着。
外面的光线被遮挡,屋内便昏暗至极,薛无救一眼乔建国,只看得见几盆花模煳的轮廓,倒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他返身将门合上,便要行至窗前,将这竹帘卷起。
没想到,才往窗前走了三步,前方浓重的阴影中,竟忽然传来了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
“什么人!”
薛无救大惊不已,何曾想过白银楼安排的这房间内,竟会有其他人?而且他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察觉!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当下眉头一皱,薛无救的神情已经凛然到了极点,手指往剑上一按,眼见着就要拔剑出鞘。
然而,接下来那阴影中传出来的声音,却让他顿时愕然。
“你来得,可算不上很早。”
“你……”
这声音!
并没有任何笑意,只给人一种平直之感,可偏偏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尤其是这声线……
薛无救与他可是多年的挚交了,如何能听不出是他来?
当下真是又惊又怒又不明白:想问一句“你不是不来吗”,但一眨眼又想到了更关键的点上,忍不住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可是白银楼啊!
更不用说今日要悬价左流,里里外外早已经被围成了铁桶一个,更不用说周遭还有重重大阵守护。
他若是递请帖起来的,明日星海只怕早就炸开锅了!
可若不是递请帖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很重要吗?”
声音里透着一点漫不经心,他的身影微微一晃,终于从窗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中剥离了出来,露出一个模煳的轮廓。一切都是晦暗的,唯有衣袍上隐约的织金绣纹,在黑暗里闪烁着流光。
“你在外面,遇到沉腰了?”
薛无救顿时无言。
他知道眼前之人的修为,已臻化境,就卡在那突破入世的最后一步而已,但却没有想到,已超然高绝到这般境地,连外面发生的事也一清二楚。
“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怎么,你跟沉腰……”
“她的来历,甚是古怪。我如今只染指了明日星海,还未对妖魔三道有任何打算,如今却不是我找她,而是她找我。”
“啪嗒”,手指一翻,有清脆的响声。
薛无救看过去,只看见他指间掐着一枚指长的、绘着银纹的深青色玉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白银楼提供给所有来客的“悬价名录”。
“这女人有谋算?”
“等过两日,应该就清楚了。”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笑了一声,可没有半点的惶惑,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沉稳与从容。
“今时今日,你我还是收收心,观一观白银楼这一场大戏……”
大戏?
薛无救心念一动,抬了眼眸起来看他,便见他身形一动,竟是转了过来。于是,那为浓重阴影遮挡的熟悉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只手,朝着他递了过来。
指间夹着的,是那一枚玉简;声音里含着的,却是一种让人分不清是寒还是热的笑意。
“悬价的名录,你不想看看吗?”
看看?
见愁望着这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手掌,也望着他指间夹着的这枚玉简,却是少见地迟疑了一下。
澹台修不由笑她:“我看仙子对此次悬价也是很感兴趣的,真的不想知道,这个左流此次定价几何吗?”
定价几何……
见愁顿时无奈了起来:她本是为了左流而来,无奈如今囊中羞涩,又不如她家小貂那般有敛尽天下钱财的本事。就算左流的底价再低,回头众人一叫价就上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机会?
只是澹台修都这样表达善意了,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澹台公子。”
当下,她也没遮掩,道了一声谢,便将玉简接过来一看。灵识轻悄悄探入,一切记载在玉简上的信息,便悉数迸入脑海。
梧桐钩,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每一件拍品,都有着不凡的来历。
甚至还有十羽孔雀胆这样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炼丹神物,更不用说这闻名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了!
纵是见愁并不十分熟知十九洲上种种奇珍异宝,在此刻看了这名录,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若非她好歹还算见过世面,只怕早已眼红。
当下,是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跳过了这些名字,灵识直接朝着最末扫去,于是,“压轴悬价”四个字,便跃入了见愁心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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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饶是见愁定力惊人,也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
“十、十万?!”
压轴悬价,左流!
底价——
十万灵石!
她是在做梦吗?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手中玉简半天,明明身处白银楼中,却恍惚坠入五里云雾,只觉脚底下都轻飘飘一片。
“这……”
夜航船怎么不出去抢呢!
见愁虽从来没有打理过崖山一应琐事,但曾听诸位长老和师弟闲聊过,也大略知道一个门派的灵石开支。
十万,十万是什么概念?
中域左三千一个百人左右的中等门派,一年的灵石开销也不过万余,十万灵石足够花上小十年了!
而且这还是左流的“底价”,上不封顶!
原本还想着砸锅卖铁,也许还有机会救出左流,但如今……
见愁心里发苦,忍不住想叹气:若是昔日那个小混混左流,知道自己如今这身价,不知是不是会得意地笑起来呢?
可她啊,如今只觉得一颗心都幽幽地沉了下去。
只是当着澹台修的面,还不好有什么太过的情绪波动,只能扯了扯嘴角,涩然道:“这定价,未免也太高了吧?真的会有人为了一个左流,出到这个数吗……”
她有些怀疑。
澹台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摇了摇手指:“仙子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今天来的大人物不少,说不准还有崖山昆吾的来暗插一脚,所以出得起这个数的,可不在少数。更不用说,还有区区在下我啊。”
“澹台公子?”
见愁微有诧异,为之一怔。
她本是暂时没反应过来,但这神态落到澹台修的眼中,便成了一种对他的怀疑,当下佯作不满,抱怨起来:“仙子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在下啊。要知道,这明日星海,少有几个人敢跟在下比财力呢!”
“……”
这么有钱?
见愁狭长的眼尾微微地一挑,一双潋滟的眼眸底下,便亮起了一点幽微的暗光。
澹台修并未察觉这一点记不起眼的变化,只在眼角眉梢上挂上一点春风般的得意,踱步至窗前,朝着外头另一扇窗前一指。
“仙子知道,对面是谁吗?”
那一扇窗前垂着竹帘,见愁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摇了摇头:“并不知晓。”
“对面是妖魔三道之一的傀派少主沉问醒,傀派擅制傀儡,沉问醒制血仆与活死人,更是个中翘楚。似左流这等的极品傀儡材料,他定势在必得。”
澹台修说着,唇边的笑意,已然变冷。
“此人与我素有大仇。今日我来,一半为左流,一半为他。”
“哦?”见愁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澹台公子要与此人一争?”
“争,如何不争?”
澹台修手指叩击着窗棂,面上一片肃杀,声音却越发悠然。
“我澹台修什么都没有,就是钱不少。仙子知道吗?我最擅长的事除了双修,其实还有一件——仙子,你听说过‘哄抬人价’吗?”
哄抬人价?
见愁一愕,只觉得这词儿新颖到了极点,但内中藏着的意思,也阴险到了极点。可她偏偏……
竟有一种忍不住叫好的冲动!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样的好事,竟也被自己给撞上了?
见愁的心思,早在澹台修说他有钱的时候就活络了起来,此刻望着澹台修,就好像昔日看着牙齿缝里藏乾坤的小貂,看着海面上才露出一角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她轻轻握紧了手指,笑道:“这词生僻,往日却不曾听过。”
“那不急,仙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修那暗银色的瞳孔里,闪过了几分笑意,回眸看见愁时,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像一下真诚了许多,但一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
于是,难得有几分纳闷。
但很快,随着外面一记穿破云霄的黄钟之声传来,这几分纳闷,也就被他抛之于脑后——
“当!”
沉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起来,回荡在白银楼这接天的高处。
隔岸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长髯白发的红脸老者,待得钟声一落,便朗笑着开了口:“诸位今日大驾光临,诚令敝楼蓬荜生辉。有劳大伙儿久候,老朽愧煞。目今时辰已到,白银楼悬价马上开始!”
330、第331章 沈腰
这老者年纪很大, 但声音却中气十足。不管置身于这白银楼上三层的哪一个角落, 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于是,周遭原有的细碎言语声,都在此刻消失一空。
三层楼内,无数人都停了下来, 将目光投向了那被白银楼环抱在中心的隔岸台。
灰白的高台, 通体石质, 已经有多年老旧的痕迹。
大约是因为旧日此台乃为修士们比试斗殴之用, 所以其上留下有不少刀斧噼砍的斑驳痕迹, 甚至还有大片地方沾染着模煳的黑褐色,像是陈年的血污。
那老者便昂首挺胸,站在这高台的正中央, 转着身子, 朝着四面拱手。
这姿态, 看上去半点没有一个商人的市侩与讨好,反而自有一股傲气,并不因为自己站在台上主持今日的悬价, 便自觉低人一等。
“此人名为震道人,自打修炼之初, 便痴迷于炼器之道,以至于荒废了本身的修炼,不仅炼器一事无成, 修为也无寸进。虽先后拜入三个门派, 最终却都被逐出。”
澹台修混迹星海也有不短的时日了, 对这些人的生平都了如指掌。
“还是几十年前,白银楼发现他的本事,强行用丹药提升了他的修为,才让他成功炼制出了一件中品灵宝,从此声名鹊起。”
见愁顿时有些惊讶。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崖山之时,曾听曲正风给自己说过十九洲上诸多法器的分级:法宝,灵宝,玄宝。三个大等级之中,又分上中下三品。
偏偏炼器又是与阵法、炼丹二者并称为最耗神之道……
能炼制出一件中品灵宝?
这意味着什么,见愁也是再清楚不过了:中品灵宝,可是完全能匹配元婴期修士修为的存在。能炼制出一件,也就有极大的机会炼制出第二件,第三件……
如此一来,凡元婴期修士,如何不趋之若鹜?
要知道,在这十九洲上,可不是任何一个宗门都能与崖山一般,拥有近乎无尽的武库,不是每一位修士,都能有幸拥有符合其修为的法器。
“这么说,这一位震道人,还算是星海的名流了。”
见愁说着,也挪步到了窗前,只一眼,就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隔岸台上这一位震道人的修为:元婴中期,且气息虚浮,目中神光微散,并不与同等修为修士一般沉凝。
看来,的确是服用丹药提升的境界。
“名流?嗤,勉强吧。”
澹台修可半点没把震道人放在眼底,只翘起一边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
“本身天赋有限,用丹药提升修为也有极限。白银楼为了得到一个炼器宗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已经坏了他修炼的根底。只怕震道人此生修为都不可能再有寸进。炼器之道,到底也关乎修为。他这辈子,也就卡在中品灵宝这一层了。”
这话里对白银楼隐隐的敌意,已经越发明显了。
见愁听着,不由转头多看了澹台修一眼。但澹台西的目光,始终落在下方,眼底有流转的光彩闪烁而过,似乎是期待着下面来一场好戏。
“不过嘛,好歹是个炼器宗师了,他来主持这悬价,大家都要给个面子的,你看。”
他伸手一指。
见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这震道人拱手给大家见礼的时候,下面两层雅间的窗前,已经有不少人冒头出来,纷纷拱手还礼,甚至还有人高声笑起来跟震道人问好。
的确是很捧场很给面子的,毕竟是炼器宗师。
不过她也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白银楼此次待客,一共开放了有三楼。但在震道人见礼的时候,最顶层的这一楼,竟未有任何一人出面作任何表示。
看来,这白银楼排的位置,还是有点规律的。
见愁心中微微一动,倒是有些好奇这些能对一个炼器宗师的存在无动于衷的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于是在接下来,格外地留意。
那震道人如今的确算是白银楼的人了,但也多亏了白银楼,他才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
所以他受命来主持今日的悬价,并未有任何的怨言。
拱手让过一圈礼后,他便一整衣袖,扬声道:“今日悬价的名录,已悉数呈至列位贵客手边,想必列位皆已看过。悬价品统共三十六件,件件都是珍品。第一件拍品,便是上品灵宝——梧桐钩!”
“啪啪!”
震道人说到这里,轻轻一击掌,清脆的掌声,伴随着一阵灵力的波动传开。
原本一片平坦的隔岸台,顿时应声而变。
“刷拉”一阵柔和的白光,在震道人身前亮起,看其线条与形状,竟然是一座隐藏的传送阵。
白光过后,一名身着鹅黄色长裙的曼妙佳人,便手捧着白玉宝匣,出现在台上。
明日星海的风气,明显比别的地方开化很多,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地,此种场合了。
轻纱似的长裙,让这女修柔软的身段若隐若现,自有一段勾人姿态。
只可惜,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白玉宝匣上。
震道人走上前去,颇带着几分郑重地伸手出去,便将匣子打开。
那一瞬间,天青色的光芒,从白玉匣中,倾泻而出,化作鸾凤的虚影。众人隐隐然之间,竟好似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鸾凤清鸣!
待得声尽光散,一只精制细巧的青玉钩终于现出了形状。
半尺长,婴儿手指粗细。
看上去并无一般“钩”类武器所有的阴冷与险恶,其钩身上篆刻着凤栖梧图纹,整体形制上更似佛家的如意,反而给人一种平和祥瑞之感。
“我想,梧桐钩的大名,大家都有所耳闻。”
“此钩成于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之手,乃是其在炼制传说中那柄天明斧前小试牛刀之作。但仅仅如此,已有上品灵宝巅峰之气。”
“后来此钩辗转赠给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曾斩西海群妖,尽收佛气,其品质又增一层。”
震道人也不碰这梧桐钩,只任由这白银楼内无数的灵识从四面八方探来,查看着这梧桐钩的品质与真假,口中却如数家珍,将此灵宝的种种尽述而出。
见愁素来是个不缺法器的人。
即便如今鬼斧遗落在极域,暂不得归,她手中也还有一柄不语上人所赠的割鹿刀,甚至还有谢不臣的人皇剑。这几件,只怕每件都是不下于中品灵宝的利器。
所以,对于眼下这件梧桐钩,她其实兴致缺缺。
只不过,在听见震道人话中“北域阳宗一代宗师浮空子前辈”和“天明斧”这些字眼之时,见愁的双眼,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几分意想不到的惊讶,浮现在了她瞳孔之中。
北域阳宗,浮空子,还有他炼制的天明斧……
她可是还记得的,当初扶道山人为她论述鬼斧的来历时,就曾提到其旧主,也是炼制它的能人,本是阴宗的叛徒,后来加入了阳宗,最终才炼制出了鬼斧。
而鬼斧,在阴阳界战斩灭万鬼之前,曾有过另一个没有半点戾气的名字——
天明斧!
这梧桐钩,竟是鬼斧的旧主所炼制?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见愁其实有几分意动,也起了想要将这梧桐钩收入囊中的心思。
但是很快,激烈的叫价,让她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梧桐钩诸多渊源述尽之后,伴随着震道人一句“底价三千灵石开始悬价”,白银楼中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四千!”
“五千!”
“五千五百灵石!”
“哈哈,此物可是稀罕,便是到了入世期的修为也用得,我志在必得,六千!”
“六千五!”
……
一声连着一声,几乎都没有什么停顿。
谁都知道,白银楼今日的重头戏虽是左流,但前面拿出来的都不会是次品。尤其是第一件物品,好歹是有些分量的。
北域阳宗浮空子大师所制,西海禅宗一尘大和尚用过的东西,更添上一层光环。
众人也都不是不识货的蠢人,有心者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悬价才刚一开始,局面就变得火爆起来。
随着叫价的次数越来越多,梧桐钩的价格也越往上涨,叫价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落定在了一万六千灵石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线上。
“哈哈哈,恭喜这位道友,一万六千灵石,梧桐钩归您了!”
震道人的声音高亢了不少,显然也是觉得这第一件悬价品的价格很让人满意,于是在没有别人加价之后,一锤定音,落定了其归属。
站在隔岸台上那一名女子,则款款地从台上飘下,朝着方才叫价的那个雅间走去。看模样,应该是要将梧桐钩当场交付。
见愁见状,心里不由有几分惋惜。
往日修炼随心,自一来天地灵气,少有用到这么多灵石的时候,所以从不觉得在修界这东西有多重要,如今捉襟见肘了才发现:不管在哪里,“钱”总是很紧要的……
还好,今日悬价之物里,似梧桐钩这般让她心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她还能保持勉强的平静与冷静,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观察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梧桐钩之后,便是踏月丹,子母照影镜,十羽孔雀胆…
一件接着一件。
踏月丹乃是能强行提升金丹期修士一个小阶修为的神丹,对于天赋有限或者处于瓶颈难有寸进的修士来说,可谓救命灵药,最终以一万八千灵石的高价售出;
子母照影镜则类似于传讯珠,只不过相比起只有声音的传讯珠,用子母照影镜互通消息,还能看见对方那边的情况,在某些时候会派上独特的用场,因而也以一万四千灵石的喜人价格售出;
还有十羽孔雀胆,乃是炼丹炼药的珍奇材料。
拍下它的,自然是代表药王一命先生来的多宝道人周钧了,在他站到窗边来叫价的时候,见愁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只是十羽孔雀胆虽珍贵,最终成交的价格却并不很高,仅有一万。
究其原因,是周钧过早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明日星海,有大把的人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他代表谁而来,况且这又是件炼药所需之物,谁还能不卖一命先生一分薄面呢?
因而周钧出价之后,也没人跟价,十羽孔雀胆便这样“低价”售出了。
“八千!”
“一万!”
“一万三千灵石!”
……
喊价还在继续,三十六件珍品,不多时就已经出去了三十四件,先前见愁关注过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则被放到了第二的位置。
要知道,今日白银楼悬价最大的噱头就是左流,所以左流是压轴。
但《九转天魔心法》仅凭一残卷,就能力压先前诸多珍品,排在仅次于左流的位置上,足可见其珍贵。
震道人对此物,更是半点不吝惜溢美之词。
“《九转天魔心法》的大名,就更不用老朽多言了。”
“老朽知道,今日在场的贵宾中,恰巧有几位来自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对《九转天魔心法》的来龙去脉,必定知道得比我更清楚。甚至可以说——”
“《九转天魔心法》之于妖魔三道,不异于《九曲河图》之于十九洲!”
“此等珍品,本是无价之宝。如今虽为残卷,于一些人而言,该毫无价值;但若落到有心人手中,或恐有千万般的妙用。”
“我白银楼自问没有为此残卷定价的本事,所以,这一《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今日将不设底价!”
“一切,全凭诸位出价,价高者得!”
不设底价!
场中顿时一阵耸动,即便隔着老远,见愁都能感觉到四面忽然起来的热烈气息,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到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只是这样的气氛,持续了才没多久,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下去。
站在见愁身边的澹台修,顿时轻蔑地一笑:“不设底价,不知道的还以为白银楼有多慷慨,多敢玩呢。到底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见愁闻言,初时不明,但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那一本放在桌上的《智林叟日新》,念头一闪,一下就猜到了什么。
她没接话,只将玉折拾起,翻到白银楼发放请帖名录那一页,便全明白了。
于是,跟着一笑:“真是好算计啊。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竟然都收到了白银楼的邀请。而且,眼下傀派少主沉问醒已经来了,那一位传说中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如今也已在楼中……”
既然《九转天魔心法》对妖魔三道来说,相当于《九曲河图》之于整个十九洲,那想也知道,妖魔三道应该对这残卷十分重视。
即便自己可能研究不出什么来,也不能让对手拿到啊!
所以,只要有妖魔三道的修士在此,这《九转天魔心法》的价格便绝不会低!
事实,也果如见愁所料。
场中的嘈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人果断地出了价:“一万!”
“一万五千灵石!”
“我出一万八!”
“一万九千灵石!”
“两万!”
“两万三!”
……
一声接着一声,局面顿时变得激烈起来。
其中顶上第二层雅间里的素剑真人已经三次叫价,眼见着价格越走越高,终于来了火气,直接将窗前竹帘一掀,站了出来,一嗓子吼出来:“三万灵石!我老头子可放话在这里了,你们都别跟我争!”
三万!
直接就从两万三飙到了三万?
不少人都被这价格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先前几个还跟素剑真人争夺喊价的声音,都一下哑了下去。
太高了。
这价格实在是太高了。
《九转天魔心法》虽珍贵,但如今白银楼这就是一残卷,还不知道“残”到什么地步,拿到手又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要为这样一个不确定的东西,砸进去三万灵石,实在是超出了一般人承受的底线。
所以,先前还激烈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全场一片安静。
素剑真人腰悬长剑,环顾四面,再没听见一个人敢跟自己这价,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朝着四面拱手:“哈哈,承蒙列位相让了,素剑感激不——”
“嗤!”
一声嗤笑,在其话音未落之时,突兀地横插了进来。虽轻,却偏偏诡异地清晰到了极点,撞进每个人耳中。
这一瞬间,素剑真人的话,竟被生生打断!
好强的修为!
好凌厉的气势!
素剑真人可不是什么庸才,说话的时候也是提着一口气的,没那么容易被打断。除非打断之人的修为远在素剑之上!
“今日的白银楼,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离火间中的见愁,在心中暗暗地念了一声,双目却变得明亮了起来:很显然,一场好戏就在眼前。
场中的素剑真人,也是半点没料到竟有人会打断自己。
初时怔忡,甚至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可待反应过来之后,便横生出满腔的愤怒,冷了脸寒声道:“尊驾何人,有何赐教!”
方才那一声嗤笑,来得太短也太急,众人暂时还无法分辨到底从何处出来。
但在素剑真人这一声发问之后,见愁他们这雅间对面一扇窗的竹帘,却轻悄悄地卷了起来。
一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青年,无声地出现在窗前。
藏青,是一种很沉的颜色。
穿在此人身上,就更显出一种无言的压抑。尤其是,配着这青年左脸上那一张遮挡了半面的银色面具之时。
薄唇勾起,是一分显而易见的讥诮。
这青年抬眸望向了下方一层的素剑真人,声音里是恒久的冷漠与嘲讽:“赐教没有,只不过,区区三万灵石,便想将我妖魔三道的《九转天魔心法》收入囊中,未免太痴人说梦!”
“你!”
素剑真人哪里想到对方口中竟有如此辛辣之言,三万灵石在对方口中竟成了“区区”?!
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青年却还未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是在窗前站定了,一声轻笑,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我出五万灵石。”
“……”
如果说,先前的三万已经让人望而却步,如今这五万,便算是让人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自称是妖魔道的人,还有如此的财力,一掷千金,更不用说这脸上标志一般的银色面具……
不少人都已经猜出了这青年的身份。
而恰好位于其对面的见愁,也几乎立刻想起了方才澹台修手指的方向和说出来的话——
妖魔三道,傀派少主,沉问醒!
在辨认出对方身份的的瞬间,她便下意识地朝着澹台修看去。
果然,此时此刻的澹台修,隔着竹帘注视着沉问醒,唇边已经浮现出一分古怪的笑容。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傀派财大气粗,靠着那些制作人傀的肮脏勾当,不知赚了多少的昧心钱。此时此刻,沉问醒一定以为自己出的这五万天价,没有人敢再跟吧?
可惜了……
澹台修手一抬,便拉长了声音开口:“我出——”
“我出六万。”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前面一道是澹台修,后面一道却是个含着笑意的女声,话里则从容而平稳,听不出半分的情绪波动。
见愁一怔,澹台修也愣住了。
他瞳孔骤然缩紧了一些,几分明显的惊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但随后略一思索,竟又眯眼笑了起来。
“看来是用不着我来哄抬价格了,有意思。”
澹台修应该是猜到了这跟价之人是谁。
见愁心中,比照着之前查阅过的请柬名录,心底也有了自己的猜测。但白银楼中不少人,反应却没有这么快,神思也没有那么敏捷,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谁也没想到,在价格抬升至五万之后,竟然还有人跟价。
而且,还一跟就涨了一万!
别说是跟不起价看戏的这些修士了,就是站在隔岸台上的震道人都不由露出了几分骇然的神情。
立在窗前的沉问醒,此刻面色更是勐地一沉,刀锋一般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了起来,径直朝着那声音的来源处投去。
声音,却似从牙缝中磨出来。
“沉、腰!”
“轰!”
此二字一出,白银楼中顿时炸开了一片!
沉腰?
能让沉问醒这般喊出名字来的人还有几个?不就是新任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吗!
乖乖,难怪出得起价啊。
这是妖魔三道的人自己掐起来的节奏啊!
不少人都瞬间明白了过来,但更多的人,却是从未见过这传说中的沉腰,不由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朝着那边投了过去,希图能一睹沉腰其人。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露面的意思。
依旧是先前的那一道嗓音:“潼关驿一别后,久未见沉少主了。不想今日有缘,竟在此间偶遇,先前不知少主在此,未曾拜会,失礼了。”
平和,柔美。
彷佛浸润着露水,散发着香息,光是听着,就令人有沉醉其间的冲动。更不用说这字句间显露的高位者的风度……
只不过,再有风度的话,落在沉问醒的耳中,都成了刺耳的讥讽。
他那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半张脸隐隐已有扭曲之态:“潼关驿今日铁了心,要与我争这《九转天魔心法》吗?”
“少主误会了,我并无与您相争之意,只不过觉得少主所言极是:《九转天魔心法》对我妖魔三道而言,十分紧要,如今在白银楼悬价,已经是辱没了它,我身为如今的潼关驿大司马,又怎么忍心让它因价低而为天下修士看轻呢?”
天下最冠冕堂皇的话,只怕莫过于这一番了!
就是见愁听了,都不由得要暗叫一声“大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银楼中其余人闻得,更是听出了其中暗藏着的辛辣讽刺和若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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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都听得出来,沉问醒又如何能听不出来?
他的面色,已然铁青到了极点,原本放松的身体也瞬间紧绷起来,彷佛一张张满的弓,随时会弹射出伤人的利箭!
“这心法残卷,我志在必得!”
“哦?”
窗后那微微扬起的声线里,终于藏了一分笑意。
显然,说话的人在听了沉问醒这一句“志在必得”之后,莫名变得高兴了不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听闻之人,心底微寒。
“原来是我误解了。”
“早先听人说,沉少主不远千里,跋涉而来,是看中了左流已服食业火红莲后的‘红莲之体’,要将其做成顶尖的血仆人傀,乃是‘志在必得’。”
“如今又说要对《九转天魔心法》志在必得……”
她声音一顿,笑意加深:“看来,傀派底蕴深厚,财大气粗,此话不假了。”
“……”
沉问醒的表情,在对方话音落地之后,忽然僵硬了那么一瞬间,连带着周身运转的气息,都有片刻的停滞。
尽管沉腰没有现身,但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此时此刻她脸上那虚伪又成竹在胸的笑容了。
志在必得……
潼关驿可也不是吃素的。
他今天是奔着左流来的。
可今天左流悬价的底价,已经标到了可怖的“十万”,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他执意要得《九转天魔心法》,只怕要与沉腰有一场恶斗。
如此一来,哪里还有足够的本钱,对左流“志在必得”?
沉问醒一时只觉得心里面憋了一口气,有心要不顾一切狠狠打沉腰的脸,但理智偏偏又强迫他将这一口气给忍下来。
心内,一时暴怒如焚!
只是站在窗前,他却真的克制住了自己,握紧了拳头,竟没再接一句话!
——包括跟价!
白银楼,又一次陷入了诡异又紧绷的寂静。
艮山间内。
桌上摆着一只玲珑的素白酒壶,并着两只小酒盏。
薛无救就坐在桌旁,端着酒盏,怎么也喝不下去,看着场中的情况,终是没忍住,叹了一声:“傀派这位,虽是个狠角色,可到底还是差了沉腰一截儿,被拿住七寸了。”
端坐在他对面的那人,也看着外面。
但在听了这话之后,却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转,便勾住了酒盏,用那长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边缘,由着新焙的绿蚁酒在盏中晃荡。
然后,缓缓饮尽,并未言语。
薛无救有些迟疑:“这《九转天魔心法》,可有妖魔三道万法根本之说。据传三大老魔能有如今的成就,便是因为当年曾得了这心法中的一卷,钻研多年而有所成。我们是不是……”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空了的酒盏,被轻轻搁回了桌桉,发出“啪嗒”地微弱响声,伴着他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合辙之感。
薛无救顿时就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震道人那一句话,想起了这些年来发生在眼前这人身上重重的腥风血雨,也想起了那腥风血雨真正根源……
是啊。
拿来,又有什么用呢?
区区一《九转天魔心法》的残卷而已,何曾入得此人之眼?他手中握着的,可是曾搅动过一个时代风云的《九曲河图》啊。
薛无救想起这当中的差距,终于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也不说话了。
外间里,也同样没有半点声音。
自沉腰跟价六万灵石之后,彷佛所有人都熄了争夺之心。就连先前趾高气昂的沉问醒,也在沉腰三言两语之下闭上了嘴。
最后的结果,不言自明。
“六万灵石,再无第二人跟价!”
震道人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强忍着激荡的心怀,满面红光地踏前了一步,朗声宣布了结果。
“恭喜沉大司马,拍得《九转天魔心法》残卷!”
一锤定音,再无悬念。
不少先前参与悬价之人,都在此刻发出了遗憾叹惋之声,显然是对自己要此等珍品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离火间内,却是一片安静。
这局面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澹台修一开始的预料,他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见愁,忽然道:“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不简单啊……”
不简单么?
只言片语,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轻而易举就掐住了沉问醒的软肋,将“蛇打七寸”这一个词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见愁甚至猜想,她其实知道沉问醒财力几何,也知道今日会有何人争夺左流。
虽未见其人,但只闻其声,便知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了。
阔别十九洲六十载……
这莽苍大地上,终究还是出了点厉害角色的。
见愁不着边际地想着,望着斜前方那一卷竹帘后隐约窈窕的模煳身影,还是笑了一笑,难掩心中的欣赏与赞叹:“一代人杰,女中枭雄矣!”
331、第332章 崖山的出价
女中, 枭雄?
这样的一个用词, 实在有些特殊,透着一种别样的意味儿。
澹台修有些没有想到。
他不由得回过头来, 打量见愁:眼前的女修,看上去从容且恬澹,依旧与先前一般,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感觉,甚至因为那由衷的欣赏与赞叹,更添几许难言的夺目。
只不过……
欣赏, 赞叹?
沉腰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女人, 更不用说此刻已经展露出了自己的手段与獠牙。他自问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与地位, 都无法保持心内的平静。
那么, 她怎么就能以这样一种姿态来评价沉腰?
第一次,澹台西忽然有些认真地思考起了眼前这尚且不知名姓的女修的身份和性情,一时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
看不穿, 想不透。
看似普普通通,实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极端的神秘感。
一时间,他有些难以收回目光,神情中也带了几分恍惚的探究。
见愁回眸, 便瞧见此番形状,一猜便知道自己这态度似乎的确过于平静了些,但要掩饰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
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她微微抿唇:“澹台公子不这样觉得吗?”
“倒也不是。”
澹台修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 见她这样自然, 半点没有心虚,反而越发地好奇和迷惑起来。心里的直觉已经在告诉他,这女修绝不简单。
“似沉腰这般厉害的修为与手段,的确当得起这两句评价。可惜,竟没一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来历,委实神秘了些。”
这一点,见愁也听说过。
东南蛮荒本就是个群魔乱舞之地。
信奉邪魔道的人,各有各的来历和故事,各自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但如沉腰一般成名便在潼关驿,且还半点根底没泄露的,压根儿没有一个。
她彷佛是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
神秘,强大,且有老练的手段。
见愁其实隐隐然有一种预感——十九洲说大很大,但说小也很小。她跟这一位“潼关驿大司马沉腰”,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是敌,是友?
一切都还不清楚。
如今么……
她眼帘垂下来,遮掩了目中倾泻而出的精芒,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归有一日是能知道的。比起沉腰,我更好奇的是其他几位……”
“其他几位?”澹台修不解。
见愁一指放在桌上摊开的《智林叟日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或明或暗的名字:“不知道澹台公子有没有注意到,方才三十多件珍宝的争夺中,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大部分人已经出过了价,说过了话。唯独五个雅间例外——”
“嗯?”
澹台修一下感兴趣起来,心底微微一动,也就意识到了见愁想要说什么,于是走了过来,站到了桌旁,低头向那摊开的折子上看去。
“这我之前倒是没注意,五个雅间?”
“对,五个。除开澹台公子您自己这雅间不算的话,还有其余的三个。其中两个雅间在顶层,一个雅间在我们下一层。”
见愁点了点头,顺手将折子推了过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澹台公子说,白银楼请柬发了出去,如今来了的人名字都亮着。并且,澹台公子认得的人,应该蛮多吧?”
嘶!
真真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完见愁这话,澹台修已是忍不住刮目相看了:如此缜密周到的心思……
“你是想让我辨认,看看这几个没出价的雅间里,到底都是谁?”
“澹台公子料事如神,的确如此。”见愁恭维了一句,“虽则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左流而来,但对前面的东西都不感兴趣的人,必是对左流志在必得。这些人,都算是公子的对手吧?”
其实是她的对手。
只不过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毕竟澹台修想与那个傀派少主沉问醒作对,且还对左流有些兴趣。
她说的也不算不对。
眼下前面三十多件珍品已经结束了争夺。
得到心仪之物的修士们,大多喜笑颜开,也有一些认识的开始串门相互道贺;场中的气氛,也因为先前交锋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和傀派少主沉问醒,热度犹在,尚未冷却……
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雅间,依旧像没人一般,静悄悄的。
在这样热闹的白银楼中,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又十分地突兀。
澹台修回想了一下,细看见愁推过来的这一份名录:“我认得人,的确不少,方才出价之人各自是什么身份,大约也有数。除我之外,还有三个人的话……”
话说到这里,他眼神已勐地一凝,精光毕现!
见愁眉梢顿时随之一跳:有结果了?
还真是有了。
澹台修伸手一指:“你看这里,这三个。”
“清鸣山庄,故纸居士;逍遥谷,莫远辰;还有……”
见愁看了过去,便将这名字念了出来,只是念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却终是没忍住,心惊了一把。
“解醒山庄,薛无救?!”
不就是前两天在夜航船外面,为她背了黑锅的那个“紫衣剑侯”吗?
她没记错的话……
“此人,似乎是……”
“不错!”
澹台修先前也是忘了看这份名录,如今看了,才算跟着见愁一起惊心动魄了一把。此时此刻,他面上已经挂上了几分古怪的笑容。
“白银楼请剑皇,剑皇没来;可与剑皇交好的紫衣剑侯却来了,而且至今还没动静……”
他是自己要来的,还是代表着曲正风来的?
来,又是想要干什么呢?
这一瞬间,见愁竟难以捕捉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至今不知道曲正风叛出崖山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对崖山存有那么一点旧情分,更不清楚这个紫衣剑侯薛无救,到底为何到来,又会对她今天的目标产生什么影响。
见愁想不透。
眼下距离白银楼压轴悬价开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慢慢思考了。
索性干脆不想,直接发问:“薛无救是名声在外,身份也敏感。但剩下的这两位呢?”
剩下这两位?
澹台修的目光移到了这两个名字上,唇边浮上一抹澹澹的冷意,竟道:“这两个人,就更有鬼了。”
“有鬼?”见愁心一跳,讶异,“这二人有什么问题吗?”
“仙子不知,清鸣山庄的故纸居士与逍遥谷的莫远辰,一个如今虽有元婴期的修为,但多年难进寸步,眼看着就要到寿数,所以他死命地闭关,希图能在寿数尽时突破。这样惜命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左流浪费时间来白银楼?”
澹台修一面说话,一面摇头,又用手指敲了敲后面“莫远辰”三个字。
“剩下的这个,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逍遥谷,是个行遍四方的浪荡子。明日星海之中,倒没有太多与此人相关的传闻。按理说,不像是会理会白银楼这请柬的人。”
竟然这般?倒是有些意外。
见愁略一思索,便嘀咕了一句:“似乎不该来的来了,不会来的也来了……”
“是啊,只不过……”
他可不会认为事情会有这么简单。虽然不知道智林叟这名录是怎么制成的,但猜也知道多半与请柬的特殊性脱不开关系。这样以来,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谁知道,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是人,是鬼?
这话没说完,怕还藏着点深意。
见愁下意识地皱了眉头,思索片刻,正待要抬头细问。
可没想到,也是时间凑了巧,白银楼中先前响起过的黄钟之声,再次响彻!
“当——”
每一次钟声敲响,都代表着下一件珍品即将登上隔岸台。
而这一次,显得格外不同一些。
钟声响起的刹那,先前还热热闹闹的白银楼,好似被一场大风吹卷而过,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青天白日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森冷。
水晶宫似的白银楼,将陈旧的、灰黑色的隔岸台围拢,犹如一圈华丽的堡垒,而窗前的每一个人,都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隔岸台。
宽阔的高台上,先前纤柔细弱的美人们,已经悄然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两列披着斗篷的黑袍修士,大大的兜帽扶了起来,将他们的面容都隐藏在阴影中。
严肃,沉冷。
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中,如此的形容与打扮,竟让所有人感觉到了几分阴森。
上方的见愁一看,瞳孔便勐地缩了一下。
夜探过夜航船的她,不会认不出来:此刻隔岸台上出现的这些修士,正是当夜地牢之中的那些修士!
从衣饰到气息,莫不一致!
先前下去不知处理什么事的震道人,也再次走了上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看起来似乎热情了许多。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整张脸都紧绷着,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毕竟,前面所有,都可以说是添头,最后这场才是正菜,紧张在所难免。
“又让诸位久等了。”
震道人再次站到了隔岸台的最中央,朝着四面拱手。
“前面三十余件珍品,各自已有合适的归宿。不过,老朽也知道,在座的列位,今天会来到这里,为的其实都是这最后的一件——压轴悬价!”
四面无声。
澹台修已转身望着隔岸台,侧立于桌桉旁的见愁亦用手指,悄然扣紧了桌桉的边缘,注视着正在说话的震道人。
“白银楼素来有白银楼的规矩,压轴悬价,想必诸位早有耳闻。”
“悬价之物,经本楼鉴定,必定在某一方面拥有极高的价值,所以有悬价的底价,并且每一次压轴悬价,都会制定独特的规则。”
“本次悬价,底价十万!”
十万。
纵使众人其实早都看过悬价名录上标注的数目,此刻亲耳听到,也依旧难掩那种震撼与无言之感。
光是这底价,早不知将多少普通修士拦在了门外。
场中,依旧没有人接话。
震道人环顾四面,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知道,来到这里的都是大人物。而他们,此时此刻都注视着他一个人。
只不过,该说的,依旧要说。
“除此之外,本楼此次悬价的独特规则,也已制定完成。”
“本次悬价,主要采取守擂制。白银楼为守擂一方,从夜航船派出三位修士;出价最高者,可以派出不超过三位修士挑战,全胜者即可得到悬价之物。”
“如若挑战失败,出价次者将会获得挑战机会;再不胜,则本次压轴悬价流拍。”
震道人语气寻常,彷佛只是正常宣布规则。
但他这话一出来,尤其是“守擂制”一出来的时候,整个白银楼中,立刻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什么?”
“不会吧,白银楼疯了吧?还有这样的规则?”
“竟然只是得到一个挑战的机会……”
“这难度实在太高了,明摆着不是我等能参与进去的范畴啊。”
“谁说不是呢……”
……
先前还安静的白银楼,眨眼又吵吵闹闹一片,许多修士并不像见愁一样在五行八卦楼花了大价钱买消息,这会儿听了规则,全都感到了意外,甚至无法理解。
这里面,也包括澹台修。
听见十万,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没关系,爷有钱。
可是……
守擂?
还要派出三个修士击败夜航船派出来的修士?!
开什么玩笑?
这是悬价还是打架?
不早说有这种规则,他今日刚来的时候,因为在白银楼外遇到了见愁,早把他那一群仙女魔女姐姐们赶回去了啊!
要灵石,我灵石贼多啊。
要人?
天,我他娘现在上哪儿给你找去?!
澹台修简直傻了眼,站在窗前,想起自己要与沉问醒作对的计划,差点气出病来,一瞬间已是面沉如水。
旁边的见愁见状,却是有些意外。
澹台修这样子,看起来竟是对这规则半点不知啊。难道是先前并未去五行八卦楼打听过?
“澹台公子之前并不知道有这规则吗?”
澹台修面色依旧难看:“我自负对白银楼了解深厚,悬价的规则虽每次都在变,但总归脱不出那几样。却没料想他们今日会定出这般的规则来!”
还真的是不知道!
见愁一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在情理之中,但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在她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念头,就忽然冒了出来。
澹台修并未提前得知白银楼此次的规则,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准备并不如他自己计划中的那么充足。
钱,她相信澹台修有;
但另一个方面,只怕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这不是天赐的良机吗?
见愁缺什么?
缺钱!
澹台西缺什么?
缺人!
而他们的目标,都是左流。如果说……
这一瞬间,见愁原本平静的心底,生出了几许波澜,继续滚烫,只是她打量了打量澹台修如今冰封的面容,终究强行将这提议的冲动暂时压制了下来。
不,暂时还不能提议。
她只清楚自己的实力与战力,但澹台修的底细她还不清楚,更不用说夜航船要派出来的三个元婴期老怪了。
如果连对手的实力都不清楚,就这样急急地暴露自己目的,焉知会否出事?
等。
还要再等。
见愁暗暗告诫着自己,收敛起了脸上因为看到机会而露出的些许破绽,不动声色道:“白银楼最后这擂台的规则,着实有些蹊跷,说不准还有什么变化,澹台公子也不必心急,不如看看再说。”
这一句话,平静而且温和,彷佛带着点镇定人心的力量。
澹台修听了,琢磨着那“蹊跷”二字,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只能无奈地摇头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倒也有点解决的办法的。不过你说得对,还是先看看再说。”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了。
场中这最新公布的离奇规则而起的骚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
震道人彷佛也能对众人的心情想法感同身受,宣布完了之后,就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语。
直到周遭的声音小了下来,他才郑重其事地重新开口,并且,第一句话,就成功地让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为之一空。
“本次悬价,非物,乃为一人——姓左,名流!”
“此人来自左三千,曾在左三千小会上一战成名。”
“六十年前,我明日星海承天之运,得业火红莲降世,引得群雄相争。可谁能想到,最终竟被此人捷足先登!凭借着业火红莲之力,此人也一举突破至元婴,我白银楼折损了数名修士,才将之擒获。”
“如今,经楼中修士查探,其体内尚有大半红莲之力未经炼化,可为人所用。”
“哗!”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又是一阵悚然。
也就是说,左流仅仅炼化了业火红莲小半的力量,就直接飙升了一个大阶的修为!那么剩下的大半,又能让他提升到什么境界?
不少明白轻重的人一想,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变得火热起来。
震道人对众人这般反应,自然满意。
只不过,他也很清楚,左流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只是剩下的那些部分,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知道的,自然清楚;不知道的,也不算白银楼本次的目标。
所以,震道人没有多话,直接道:“想必最后这一件压轴悬价之‘物’,大家等待已久,老朽就不想废话多卖关子了。现在,就请夜航船三位守擂修士,带左流出来,与众位一观!”
无数人精神立刻为之一震。
他们今天会在白银楼,可大都为着左流这个“噱头”啊!明日星海沸沸扬扬地吵了这许多天,可一直都只闻左流之名,未见左流其人。
现在,可算是要一睹真容了。
耐得住性子的修士,还能勉强安然地坐在窗后观望;耐不住多少性子的,已经毫不犹豫站到了窗边,甚至伸长了脖子朝着外面探看。
依旧是隔岸台,依旧是击掌三声,依旧是先前那一座法阵。
只是这一次,冲涌出来的光芒,变成了深深的血红色,彷佛一层血雾,将隔岸台笼罩。
片刻后,三道冷肃沉黑的身影,伴着一只黑铁囚笼,同时出现。
一身利落劲装的梁听雨,右手抄着一把鸳鸯钺,左手则挂着一段黑铁锁链,面无表情地站在最中间。
在她左边,是个秃头和尚。
身形魁梧,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老粗的一串佛珠,皮肤黝黑的右手持着一根齐眉高的铜皮铁棍,凶相毕露,没有半点慈悲相地立着。
在她右边,则是个干瘦青年。
宽敞的黑袍一盖,不仅没有遮住那一身嶙峋的瘦骨,反而显出一种伛偻的骷髅姿态;过于瘦削的面颊,让他看上去有些阴森,浑浊的眼底也没有半点亮光。
但偏偏,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竟异常地修长纤细,骨肉匀停,完全不同于其整体给人的感觉。
这三人一出现,场中见多识广之人,就已经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梁听雨作为夜航船新近上位的祭酒,自不用说,狠人一个;剩下的这两个,在明日星海可也是鼎鼎大名的凶徒啊!
秃头和尚,据闻出身北域禅宗势力范围内的某佛寺,人称“恶僧善行”,“恶僧”是称号,“善行”则是其原本的法号,不可谓不讽刺;
骷髅青年,则凭借一手玩镖的好本事,闻名星海,姓冷名光,性情残暴而好杀。
所谓的三位守擂修士,难道就是这三人?
不少原本对左流尚且有些想法之人,在辨认出这三人身份的一瞬间,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但有更多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或者说,这一刻他们更关注的,并非是这看似陪衬一般出现的三人,而是位于三人身后那一只一人多高的囚笼!
天光下,隔岸台上,一座深黑色的囚笼。
被囚禁于其中的青年,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旧袍,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已经覆盖了不少脏污。
甚至,还能隐隐看见前不久被擒时留下的伤痕与干涸的血迹。
他浑然无所谓一般,背靠着囚笼一侧,箕踞而坐,一张脸却抬起来,目光慢慢地掠过了整个白银楼的上三层。
有的开着窗,有的依旧垂着竹帘;
有的窗前有人正在看他,也有的窗前瞧不见半个人影,但那种审视货物一般的目光,却透过竹帘,深深地烙印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左流其实麻木极了。
他一扇窗一扇窗地看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看到什么,还是不想要看到什么……
一扇窗,又一扇窗。
目光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回到原点。
什么也没有。
这一瞬间,他眼底似乎有什么光芒熄灭了,犹如死灰;但同时,神态中却偏偏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样细微的神态,是如此地矛盾,又如此地不起眼。
在场之人,几乎没有一个注意到,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读懂。
但身处于离火间的见愁,在隔着竹帘,触碰到他眼神的刹那,感觉到了一股从四肢百骸之中涌上的揪心!
真的是他……
当日在东海附近偶遇夜航船大船时,她竟真的没有看错!
一模一样的囚笼,一模一样的身影。
可是,当初的那个好歹也算意气风发的左流,哪里去了?竟成了眼前这样颓丧模样,行尸走肉一般……
或许是个表面上插科打诨的家伙,可见愁永远无法忘记,在接过她递去的崖山令时,他眼底那忽然璀璨的华光……
崖山门下。
这四个字,就这样慢慢地从见愁的心底浮了出来,绵绵密密地扎着。
方才,他眼底的光亮,是在希冀着什么?
方才,他神态中的安心,又是在为什么庆幸?
不知觉间,她已经缓步走到了窗前,就这样定定凝视着下方那囚笼中的身影,将拢在袖中的手掌掐得生疼,也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心底,陡然间充斥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见愁压之不下。
但与此相反的,却是场中的气氛。
在经过最初那一瞬的凝滞之后,转瞬间便冲破了高点——此刻左流的修为已经被禁锢,所以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查探到他此刻的修为,还有他眉心祖窍里那一团尚未炼化的业火红莲之力!
甲子闭关,金丹化婴!
尚且只是这业火红莲之力的小半,这左流,简直走了狗屎运了!
无数人又是眼红又是嫉妒,更生出了无尽的贪婪之心来,连带着看着左流的目光,都变得充满了敌意与不善。
离火间斜对面,傀派少主沉问醒的一颗心,更是瞬间炽热了起来。
因为戴着半张面具,外人窥看不到他此刻具体的神态,但那陡然明亮的双眼,却将他志在必得的野心,昭示得一干二净!
震道人在下面打量了一圈,见着沉问醒这目光,心里便有了数。
眼下这气氛,根本用不着他再花力气去调动,所以直接就站了出来,宣布悬价开始:“按规矩,底价十万灵石,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万!现在,对本次悬价之物有兴趣的同道们,可以开始出价了!”
这一刻,见愁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呼吸都为之一紧!
她根本不怀疑场中下一刻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价声——这样的场面,在先前已经见得太多太多了。
但诡异的情况,偏偏发生了。
震道人这话出口之后,竟没有一个人叫价!
每个人,都在相互打量,迟疑,揣测。
十万绝不是个小数目。
方才的《九转天魔心法》残卷也才不过喊出了“六万”,如今一个身怀红莲之力的左流,虽的确令人垂涎,但真要狠下来出价,还是要点魄力的。
更不用说,还要考虑考虑旁边那三个守擂的。
就算出得起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本事解决掉这三人。
整个白银楼,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极限的安静,彷佛整个世界都已经静止不动。
这场面,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但是很快,一声犹带着几分兴奋与激动的大笑,便打破了僵局:“稀奇稀奇,真是稀奇,竟然没有人出价!看来,这左流,注定归我沉某人了!”
沉问醒!
还是他!
众人都知道,他先前曾在《九转天魔心法》之争中出过价,可算是阔绰至极。如今,敢说出这样的话,绝对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小书亭
而沉问醒下一句话,也的确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傀派出价二十万灵石!”
“想必大家都能猜到,今日我来白银楼,不为别的,的的确确单单因为这个身有业火红莲的左流。”
“傀派在妖魔三道,略有几分名声,还望诸位朋友,给个薄面。”
“二十万,绝非我傀派极限,谁若要竞价,我沉问醒奉陪到底!”
好大的口气!
好强硬的态度!
但这个出价,也是实打实地敲得人心跳加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明沉问醒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嚣张至极,甚至惹人生厌。可在这一刻,竟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吱声儿!
就连站在见愁身侧的澹台修,也一语不发。
只是捏紧了拳头,面上阴晴不定,却紧抿着嘴唇,似乎在考虑什么。
这样的发展,大大出乎了震道人的意料,他等了一会儿,依旧没人跟价,便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咳,沉少主出价二十万灵石!列位同道,还有人要跟价吗?”
“……”
依旧一片的静默,先前曾与沉问醒争《九转天魔心法》的沉腰,这时也没有半点跟价的意思。
沉问醒顿时就大笑了起来。
不枉他刚才放弃了《九转天魔心法》,看来沉腰这臭婆娘到底还算识趣,没准备跟自己争左流。
这样一来,剩下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心中得意极了。
虽带着面具,但那半张露出来的阴冷面容上,也不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竟直接不客气地喊道:“震道人,还在等什么?如今出价的只有我一个,还不宣布悬价的结果吗?!”
震道人的面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
他的地位的确不如沉问醒,但毕竟是炼器宗师,且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对方直呼其名的态度,未免也太趾高气昂了一些!
但白银楼的规则就摆在这里,他只好跟着强笑。
“要知道,本次悬价,出价最高的不一定就能获得拍品,出价次者也有机会,真的没有同道要再出价了吗?”
不甘心地再次喊过一嗓子,周围依旧一片安静,震道人终于放弃了。
“既然如此,那我宣布——”
在他拉长的声音里,澹台修的目光明灭不定,见愁的眉头已经皱得死紧,沉腰的唇边则挂上了莫名的微笑……
艮山间内,薛无救发出了一声难言的叹息,并且看向了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
这一刻,沉问醒双目已经泛红,脸上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但也是在这一刻,一道温雅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
“且慢!”
算不上急,也说不上缓,隐隐约约间有一种舒缓之感,分明是横□□来打断,极为突兀的一句话,可听上去竟极其自然!
所有人顿时一愣。
震道人也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来,循声望去:那声音,是从顶上这三层第二层的一扇窗中传来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雅间里,应该是清鸣山庄那位闭关已久的故纸居士。
只不过,在他瞧见窗前那一道人影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
奇怪。
印象中那一位故纸居士,有这么年轻吗?还是修炼已有所成,修过了驻颜术呢?
没错。
出现在窗前的,竟不是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而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绘着澹墨山水的雪白长袍,赋予他一种独到的文雅与沉稳,彷佛吸收了水之灵,山之势。
剑眉星目,气质卓然!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生迷惑:这人是谁?明日星海有这一号人物吗?
唯独离火间中的见愁,霎时间瞳孔剧缩!
这不是当日她夜谈夜航船时遇到的那个四指修士,又是何人?!
这人,竟光明正大地站了出来?
见愁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忌惮,只觉得今日事态的发展离奇极了。
另一头的沉问醒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着悬价结果将出,忽然来了这么个人打断,想也知道,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他脸上的笑容,连带着好心情,眨眼消失一空。
语气,重新变得阴沉冰冷。
“这位朋友,‘且慢’二字,可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能喊的。”
“还请沉少主放心,如此简单的道理,自不用您来教。”
那白袍修士站在窗前,朗朗然地一笑,面对着身份极高、性格暴戾的沉问醒,竟浑然没有半点惧色,言语间甚至还透着一种颇不在意。
“只不过,少主区区二十万灵石,便想葬送我左三千一天才修士的性命,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痴人说梦?!
若说先前这人说话前还是“颇不在意”,待得这四个字一出,已经是完全不掩饰的轻蔑与冷笑了!
无数人简直都被他这话给吓住了,沉问醒更是陡然间杀意炽盛!
但那白袍修士,却依旧视若未见。
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风度翩然,只上前一步,向着周围一众修士拱手,露出一个纯善且貌似没有半点威胁的笑容——
“诸位有礼。在下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白寅,奉命前来,出价百万。左流小友于我崖山而言,事关重大,还望星海共妖魔道诸位道友,能给我崖山一个薄面。”
332、第333章 又见拔剑派
静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静了。
隔岸台上, 震道人险些摔了个趔趄;
囚笼旁边,梁听雨陡然间握紧了手中的鸳鸯钺, 如临大敌;
囚笼之中,原本无精打采的左流, 却是浑身一震, 终于重新将头抬了起来, 眼底忽有几分泪光涌动……
崖山。
多么简单,又多么耳熟的两个字?
在鱼龙混杂、消息遍地跑的明日星海,你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见它,你对它似乎也很“了解”:从上古以来诸多史家的笔下, 从种种功法典籍的名录里, 从南来北往修士的口中……
于是你开始知晓——
它源远流长,它底蕴深厚,某种程度上, 它甚至拥有着连昆吾都无法匹敌的声望!它的存在,彷若十九洲最中正的一条嵴梁,也恍如十九洲万千宗门头顶上最巨大的一片阴影!
真正的名门, 真正的巨擘!
昔日不过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可当它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尽管只是一个人,一番话, 露出那么小小的冰山一角……
可场中, 已有无数人感觉到了窒息, 彷佛连鲜血的流淌都要为之停滞。
如此突兀地出现,如此直白的宣言,如此单枪匹马的胆气!
尽管其实每个人都在心底猜想,崖山和昆吾,也许会用某种手段,涉足到今日白银楼左流悬价的争夺中。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猜到,竟是这样的发展!
包括,同在此时此地的另一位崖山门下——
见愁都快不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了,她此刻已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斜下方卓然而立的那一道白袍身影,脑海中却一片的混乱。
扶道山人座下五弟子……
这货竟然是崖山门下?而且还是自己的师弟?
开什么鬼玩笑……
见愁嘴角都跟着抽了抽,只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她可没忘记自己与这四指修士的几次碰面:头一次是在那五行八卦楼中,当时便觉得对方不俗;后一次是在夜探夜航船的时候,她……
当时的场面,眨眼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当时根本就没想过与自己同时夜探夜航船的会是什么好东西,更不用说是“同门友军”了。
所以,在遇到危险的那一瞬间,她好像……
直接卖了对方。
虽然最后她也没能救出左流,但站在对方的角度,那一晚发生的种种变故,想必给对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如果对方没有假冒身份,这……
可就尴尬大了。
想明白这些的见愁,脸上的表情已经精彩至极地变换了几轮,最终竟有些微心虚,又有些无奈。
对面的白寅,就站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一身白袍,这风度,的确与当初的曲正风,还有那一位自恋至极的四师弟沉咎,有几分奇妙的神似。
崖山的名,可从来不是谁想冒就敢冒的。
更何况,见愁别的不记得,对那两位云游在外一直无缘得见的师弟,还是有印象的。
一位是五师弟白寅,修道约有五百年;
一位是七师弟余知非,修道则仅三百五十年。
所以,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她的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白袍四指修士,十有八i九真的是那一位游荡在外的五师弟白寅。
出价百万,代表崖山而来。
见愁的思绪,一下变得纷飞了起来,心头却又格外多了几许复杂的情绪。
青峰庵隐界,一朝坠入极域。
眨眼忽忽六十年已去,又因神识印记有改,无从与任何一位故人取得联系,更别说师门。如今骤见崖山门下之面,却在此情此景之下……
上一刻,她还心悬一线,为沉问醒的出价而担心,思考着要如何说服澹台修与自己合作,一起拿下左流。
这一刻,一切一切的担忧与困局,竟都不复存在了。
纵使她未能联系到崖山,纵使崖山并不知她已归来,纵使此地实乃是崖山势力涉足最浅的明日星海……
又如何?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崖山,永远是她,是所有崖山门下,最坚实的一睹后盾!
心底,忽然便有一股脉脉的暖流淌了出来。
见愁的唇边,终于出现了久违的、带着几许轻松的笑容,温和从容里,有一种沾着烟火气的暖意。
只不过,场中其他人,可就半点轻松不起来了。
“崖山”两个字,白寅说出来,是轻飘飘的,但落在众人的耳中,压在众人的心头,却沉得好似一座大山。
有脑子的都清楚:此次白银楼悬价左流,根本不是业火红莲这件事那么简单。左流的存在,可关系到崖山那一位失踪大师姐的下落,而且还隐隐约约能牵动崖山昆吾两大巨擘之间暗流涌动过的关系。
所以,他们早先猜测,崖山与昆吾,今日说不准会做点什么。
也许是提前从夜航船手中抢人,也许是暗中派人来疏通,甚至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来施压……
可没有一个人想过,会是这样的的方式。
孤身一人!
出价百万!
还直接表明了自己崖山门下的身份,并且看似谦逊有礼地请求在场之人给个“薄面”。
薄面?
无数修士这会儿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颤,甚至脾气爆点的早就在心里把白寅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薄面你全家!
出价百万不说,连崖山这种巨擘都搬出来了,还“薄”个鬼啊!
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给这面子?!
若不是顾忌着崖山威名太大,此人又声称自己乃是扶道山人那老神棍的弟子,众人早就扑上去三两口咬死他了!
可偏偏他们不能。
毕竟人家说的这话,跟先前傀派少主沉问醒说的话一般无二啊,只是出价高了点,面子大了点而已。
无可置喙!
崖山这一手,出得虽说出人意料,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阳谋啊!
“不愧是崖山……”
另一雅间内,沉腰凝视着白寅那卓然而立的身影,终是没有忍住,感慨了一声。那丰润的唇畔,终是溢出了一缕意味难明的微笑。
“现在可有好戏看了。”
出价百万,真假姑且不论,反正是不会有人再敢出来叫价了。
原因很简单——
这样数额巨大的灵石,对于妖魔三道来说,都称得上是“恐怖”了。为了一个左流,几乎倾尽整个宗门之力,是绝对划不来的。
那么接下来……
沉腰那婉约的秀眉一挑,眼底掠过灼灼的光华,竟然主动起了身,笑了一声道:“真是令人意外,竟然能在星海,得闻崖山之名,得见崖山门下风采。我潼关驿自问并无与崖山一争之力,与其螳臂当车,不如主动退出,便不再出价来凑这回热闹了。”
白寅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头一个表明态度的,竟是沉腰。
但他岂是寻常人?
略略一想,也就知道这不过是句卖崖山面子的虚言:要出价,沉腰早就出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争左流的心思。
只是他虽清楚,却也没有必要揭破。
毕竟如今这场合,能给崖山几分面子,总好过不给——虽然,他并不在乎对方给是不给。
所以,他只不动声色,回以一笑:“多谢沉司马理解,白寅承情了。”
承情了就好说。
沉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没再多言,只道祝他顺利,颔首敛衽还礼后,便重新坐了下来。
有了她这个“表率”,场中哪里还有人看不清形势?
除非此刻昆吾的人出现,再来横插一脚,不然哪里有人能高得过崖山这出价,驳得了崖山的面子?
震道人也算是个有眼色的。
眼见场中再没有人出身,也知道根本不会有人再出价了,索性满脸赔笑地走了出来,向着白寅拱手。
“百万灵石这般的天价,想必不会有人再跟价了。恭喜您,现在只要您能赢得擂台之战,便可以带走左流了。不知,您这方,由谁出战?”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再次变得火热起来。
出价固然激动人心,但白银楼这一次特意改变过的擂台战规则,才是真正的看点。尤其是,当获得挑战资格的一方,变成眼前这来自崖山的白寅之时!
对崖山即将派出的阵容,他们可是十分期待!
只不过……
白寅听到震道人这一番话,却是心中无奈。
崖山的势力,本就极少涉足明日星海。
这些年来,因为某个人的原因,不仅没有继续深入,反而不断地朝着外面撤出力量。
加之今时今日,已不方便再派太多人来星海,所以他找来的帮手,并非同门。
而是……
一个极为不靠谱的家伙,一个时辰前刚给自己发来了消息,说在碎仙城走迷路了,现在还没找到白银楼的位置!
白寅还能说什么?
他心里面是苦笑了一声,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竟直接飞身而起,翩然似鹤,直接落在了隔岸台上。
“白某人这边出战的朋友,尚未赶到。所以,便先由在下,来领教领教吧。”
“哗!”
所有听闻此言之人,顿时炸开了锅。
“不会吧?”
“他是一个人?”
“真他娘的够胆!”
“难道想一挑三吗?”
……
甭管先前是什么态度,现在都惊讶得不行,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猜测一定是出了事,也有的人对白寅的实力感到好奇。
笔趣阁
薛无救便是后者。
艮山间内,他饶有兴味地伸手支着自己的下颌,盯着已落到场中的那一道身影,笑着问身旁人:“你这师弟外出游历的时候,才刚突破元婴,现在也元婴后期了。诶,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在你手底下,好像连一场都没赢过吧?”
依旧是先前那一片浓重的阴影。
但这时候的曲正风,已经移步到了窗前。负手而立,织金的黑袍一衬,更显得身躯昂藏而挺拔。
在望向场中白寅的那一刻,他久未生波澜的眼底,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紧抿的嘴唇,略略送了一线,竟是极为难得的一声笑:“难道你印象里,还有谁赢过我哪怕一场吗?
“……”
薛无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甚至有一种给自己两巴掌的冲动。因为,搜遍记忆,他才恍惚地想起:
崖山那些个可怜的“师弟”们,从来都属于被“蹂躏”的一方。
赢?
那是不可能的!
曲正风,当初可是崖山困兽场当之无愧的“不败梦魇”!
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
薛无救咬牙切齿,有心要找曲正风理论上两句,但一转过头来,才发现,对方说完了那一句话之后,已经重新归于了沉默,只是凝视着下方的隔岸台,神情竟有些恍惚。
下方,白寅就站在隔岸台的正中。
他前方,是囚禁着左流的牢笼和那三个来自夜航船的守擂修士,其中那个瘦如骷髅的青年,当先迈步走了出来。
一张阴沉惨澹的面目,也不说话,很快就停在了白寅身前十尺之处。
不必说,这就是第一战的对手了。
白寅甚至还知道,对方叫“冷光”,嗜杀成性,手段残暴,且种种术法奇诡异常,非寻常人能捕捉。
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没有半点的畏惧和紧张。
高高的隔岸台,无限地接近着苍穹,抬头就能看见往晴空与白云。这样的感觉,何等地熟悉?
像极了崖山灵照顶上,那一座被无名铁剑撑起的三十丈高台——
一股汹涌的战意,忽然就这么升腾而起,填满整个胸臆。
掌中丹青剑,已蓄势待发。
白寅目视前方,想起这近百年游历的种种,只豪气万丈地一摆手:“久未拔剑,只怕是手生了些许,还望兄台不吝赐教!”
333、第334章 无名小卒
拔剑——
崖山, 拔剑派!
在白寅此话出口的一瞬间, 所有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脑海中几乎齐齐冒出了这些字眼,同时忍不住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为左三千巨擘级的宗门, 崖山享誉十九洲已久。
但是,但凡对崖山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 在提到崖山的时候,都不得不提到崖山门下弟子之中一个重要的派别, 那就是传说中的“拔剑派”!
一言不合, 拔剑相向!
没有什么问题, 是一场战斗解决不了的。
他们永远是崖山最好战的一拨人, 也是崖山战力最强大的一拨人。彷佛不知道什么是退缩, 也从不畏惧, 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信条, 但也坚信着自己手中的剑。
崖山的历代掌门,历代长老,少有几个不是拔剑派出身。
就是如今颇受左三千诟病的中域执法长老扶道山人, 当年也是拔剑派出身。一把“无”剑,挑遍崖山, 虐遍昆吾,几乎全无敌手!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林叟, 曾与人玩笑:崖山门下, 十有七八都是“拔剑派”, 剩下的那“二三”, 只是还没跟你拔剑罢了。
谁也不知道,白寅原本到底算那“七八”还是那“二三”。
但在他口中这般轻描澹写地道出“拔剑”二字之时,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相信了:如此拔剑,唯有崖山!
又一个拔剑派啊!
活生生的,在眼前的“拔剑派”!
这一刻,所有人都期待了起来:期待着看到传说中“拔剑派”的风采,期待着窥探到白寅实力几何,期待着一场……
精彩的战斗!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灼然而有光彩的。
离火间内的见愁,却一下有些恍惚。那“拔剑”二字,竟似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竟一下将她拉回了当初刚入门的时候,面临着来自剪烛派的刁难和挑衅……
拔剑台上,悍然拔剑。
那时候,她才刚突破筑基期,对一切懵懵懂懂;那时候,还没拥有任何一把剑,当然现在也没有;那时候,“拔剑”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其实还不很明白……
如今么。
见愁望着隔岸台上的白寅,唇边的笑弧,终于抑制不住地飘荡了开去,晕染出一片久违亲切的慨叹来。
现在,就来看看这一位五师弟,算不算一位合格的“拔剑派”好了。
“夺命镖冷光,向来是星海亡命之徒里一流的人物,如今竟也为夜航船效力了。真是有些令人意外……”
一旁的澹台修,在看见崖山插手后也轻松了下来,还询问见愁。
“仙子觉得,这个白寅,能赢吗?”
白寅毕竟不是曲正风。
他在外云游多年,也甚少参与崖山的一应事务,所以虽然修为不低,但并未与曲正风一般,早早就扬名十九洲。
场中所有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修为,无法评判他的战力。
但要说能不能赢?
见愁自然想起了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所见:修为深厚,精于剑道,而且反应速度绝对的一流,要对战此刻台上的冷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她微微地一笑,口中却道:“打架的事情,我不很精通,澹台公子可算是问错人了。”
“哈哈,是吗?”澹台修却也不恼,笑了一声,也叹了一声,“我倒是觉得,他一个,至少应该能打两个的。”
评价这么高吗?
见愁眉梢一挑,也不发表什么更多的意见,只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澹台公子猜得是对还是不对了。”
所有人,拭目以待。
宽阔的隔岸台中央,已经空了出来。
白银楼的震道人、夜航船祭酒梁听雨、恶僧善行三人,都已经退到了隔岸台的最边缘看着。一同被移到边缘的,还有困着左流的那黑铁囚笼。
白寅掌剑,丰神俊朗,与枯瘦似骨的冷光相对而立,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的修为不算高,如今也就是元婴中期。但这些年一个人游历在外,历过了不知多少危险,加上早些年早崖山困兽场被完虐积累下来的惨痛教训,白寅的战力,绝对是高过一般的同级修士的。
此刻他略略一扫,也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冷光的修为。
这一位在星海凶名赫赫的“夺命镖”,从修为的境界上看,与他倒是一模一样,也是元婴中期。
单单看这个的话,也许会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只不过……
白寅微微眯了眯眼,掌剑的五指悄然握紧,在这一个蓄满势的刹那,瞬间拔剑!
“铮——”
丹青剑出鞘!
“呼啦!”
这一瞬间,竟然有成百上千道水痕墨气随剑而出,有如被狂风吹卷的绸缎,淹没了小半个隔岸台。
不必说,又是名剑一口,绝非凡品!
楼中无数人见之,心生震慑,无比艳羡;但此刻位于白寅对面的冷光,就没有功夫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冷光绰号“夺命镖”,是星海很有名的杀手。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害怕他。因为他虽然仅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却往往能够暗杀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人,最强的战绩,莫过于当年刺杀了一位出窍期的老怪。
潜伏,阴毒如蛇,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这都是他的优点。
所以,很多时候冷光喜欢称自己为“刺客”,一名绝佳的刺客。
今天这样光明正大的场合,四下都没有任何的遮挡,无疑,绝非利于他发挥的场合。
但冷光不认为自己会输。
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他的谨慎,足以逼疯每一个对手,即便对面是崖山门下。
只可惜,今天这种自信,并没有能维持哪怕片刻!
冷光的脸颊,已经瘦得好似骷髅,彷佛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以那一双嵌在眼眶里的眼睛,也就显得格外大,大得让人害怕。
平日里,这一双眼底,总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但在此刻,却闪过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骇然!
这拔剑!
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体会他的感觉。
没有拔剑之前,他眼前站的不过是一个气势沉凝且很强大的对手;但在对方拔剑之后,一切却都消失了。
眼前的白寅,明明还站在那边,可当他的灵识却无法锁定对方的位置。
一切都是虚无!
彷佛,在剑出鞘的一瞬间,他已经化作了那千百道墨气!
一个……
无法锁定的敌人?
不好!
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瞬间,一种强大的危机感,瞬间袭来。多年刺客生涯养成习惯的警惕和经验,让他在这一刻,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下一刻,那千百道墨气,便化作了一条一条游龙,势如破竹一般朝着他原本落脚之地撞来!
“轰!”
墨气着地,彷若潮水来袭,雄豪至极。
但转眼又云雾一般散去。
待天朗气重清时,冷光抬眼一看:白寅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灵识的感知中,手持着那一柄剑身纯白满布玄黑色图纹的长剑,朝着他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笑的笑容。
“剑名,丹青!”
以剑为笔,画纸丹青,画我丹心!
白寅无疑是个很有“文气”的人。
剑因气而选,气因剑而生,彼此之间相辅相成,修炼至如今,其身上下已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笔墨山水意境。
他的剑,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笔墨,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之前长久的修炼岁月里,十九洲上几乎少有人听闻过他的名姓。但见愁相信,在今日白银楼一战之后,他的名字,必定为千千万万人传扬!
只为了这样惊艳的人,这般惊艳的剑!
相比起当日夜航船地牢内的小心谨慎,此刻隔岸台上的白寅,没有了当时面对神秘强敌和突发情况的狼狈,显得更为挥洒自如。
剑尖一挑,是墨线绵延;剑刃一划,是墨气氤氲;长剑倒垂,则恍惚间九天的银河坠入凡尘,汇成画卷上一派澹墨的山水……
冷光的攻击,自是奇异诡谲。
他以“镖”闻名,尤其是手中似乎没有尽头的“金钱镖”,其形制大致与凡俗的铜钱一般,统共三十六枚,但色泽却是深红。当这样的金钱镖,被冷光握在手中的时候,就彷佛一条有生命的血线。
金钱镖在场中穿梭,游弋,只带给人一种毒蛇一般冰冷刺骨之感。
换了寻常人在他对面,此刻只怕是早已经后脑勺发冷,心惊胆战,疲于应付了。可此时此刻,他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白寅!
那是何等游刃有余的感觉?
一镖飞出,带着一点灵光,又悄无声息地靠近,但还未能近白寅的身,就会被一道游龙似的墨气击落,甚至顺着金钱镖的轨迹向着冷光反击!
伺机而动的所谓“偷袭”,竟不能对白寅产生任何的影响!
相反,白寅这丹青剑奇异的隐匿气息的特性,却屡屡让冷光无法捕捉对方的动作,并且有好几次差点被对方剑尖挑中。
你来我往之间,已然是一场剑客与刺客的顶级较量!
“叮!”
“叮!”
“轰隆!”
……
交手之声,不绝于耳。
白银楼中无数的修士,已经看得赞叹连连。
冷光是个高手,他们再清楚不过。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崖山门下白寅,竟能与冷光势均力敌,甚至隐隐之间还有一种即将要盖过去的感觉。
不愧是崖山啊!
敢直接开价百万,终结这一场悬价的前半场环节,就不可能没有实力解决这后半场。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出价排在第二的沉问醒?
“好强!”
就是一开始就判断过了白寅实力的澹台修,在此刻也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
显然,白寅的实力,还超出了他一开始的判断。
见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澹台公子不都说了,觉得他能赢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打得这么轻松,却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澹台修摇了摇头,目光始终紧紧地锁在战局上,又道,“毕竟,冷光绝不是个好惹的善茬儿,也有不少人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澹台修双目却一下放大,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白银楼中也是一片一般无二的惊呼,甚至透过竹帘,能看见不少人在这一瞬间站了起来,彷佛看到了什么惊险至极的场面。
见愁顿时为之一惊,向隔岸台上看去。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场中局势竟已生变!
先前一直是白寅略占上风,眼见着冷光攻势渐渐颓下来,便稳步压上,一步步加重自己的攻势,企图以此击败冷光。
但没想到,似乎是因为攻势过急,他左肋处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破绽!
对旁人来说,这一点破绽什么也不算。
但对于“不动则已,一动杀人”的冷光来说,如果发现不了这样的破绽,抓不住这样的机会,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可以说,这个破绽,可能是他本局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
但冷光同时也很清楚:如果利用了对方的这个破绽,那么自己就将动用自己的必杀技对对方发动奇袭。同时,也会因为接近对方,而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剑下,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个机会,他会放掉吗?
如果是像平时那样,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的靠近,等待着猎物的上钩,冷光会更谨慎一些,一切有风险的事情都不会去做。
但此刻,是瞬息万变的战斗!
面对白寅这个强大的对手,他根本不知道,类似于这样一个极小的破绽,在之后的交战中是不是还会出现。
也许还有,也许没有!
以冷光对白寅实力的判断来看,他不觉得对方频繁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很大!
该赌的时候,终究是要赌一把的!
冷光毫无选择!
他那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柔软的手掌,十根修长的手指都彷佛浸在月光里,如玉一般莹润。
指法连掐,恰似乱蝶穿花,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但游弋在其指间的,竟是十枚隐隐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金钱镖!
这分明是已经催动到了极致!
一名“刺客”的必杀技,是绝不会留给人反应的时间的。
几乎就在白寅注意到这一点刺眼金红光芒的同时,致命的攻击就已经朝着他袭来。十枚金钱镖,分别朝着他各路要害奔来!
这绝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变化!
白寅轻而易举就能感觉到每一点金红色光芒上附着着的毁灭力量。他毫不怀疑,一旦被这些气息沾上,自己经脉之中流转的灵气,会立刻受到阻断,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恢复。
高手交战,打的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变化。
而冷光的刺客,求的也是这微妙一瞬间的优势。只要能将白寅打断,哪怕是一息的时间,一切便可以宣布告终——
以他的胜利告终!
冷光知道,场中所有人也都看出了这一刻的险恶,白寅又如何会不知?
可奇怪的是,此时此刻,面临这凶险的、近乎以命相搏的一击,他不仅连半点慌乱的姿态都没有,甚至神情中没有半点危急之态。
绝对不对!
这一瞬间,冷光的心中,忽然飞快地掠过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想法:被算计了!这个露出来的破绽,是对方故意卖给自己的!
为的,就是引动自己的必杀技,让自己暴露在对方的剑下!
可是……
这样凶险,甚至孤注一掷的办法,一不小心就可能丢掉性命啊!
这个来自崖山的修士,还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弟子,可以说身份高出此刻白银楼中大部分人一大截。
为了救左流而打擂就算了,还能为此兵行险招甘冒性命危险?
冷光实在有些不敢信。
此刻箭已离弦,他也没有再让此箭回头的本事,还不如搏上一搏。就算是对面白寅想要算计他,他也要将计就计,利用好对方露出的这个破绽,一击必杀!
“呼啦!”
过快的速度,带来呼啸的风,眨眼就灌满了冷光那因为身体枯瘦而显得过于宽大的衣袍,整个人臃肿得好像一口麻袋。
但这一刻,没有人能看清他的速度,更看不清那些镖的速度!
咻咻咻!
尖锐的鸣响,几乎就要刺破人的耳膜。
但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叹息一般的“你输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止息了。
彷若白山黑水化成的丹青长剑,扶摇地飞上了天空。
剑尖上那最锋锐的一点,凝聚了一枚深黑色的墨点,有如被浓缩到了极致的旋涡,疯狂地旋转中,将墨气朝着下方挥洒。
“嗡!”
一座两丈五尺方圆的斗盘,几乎同时,在白寅的脚下亮起,光华璀璨!
这一瞬间,无数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十九洲,斗盘体现着一个人的天赋,也体现着一个人的实力。白寅才元婴中期,竟然就已经拥有两丈五的都怕,可以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了,绝对远超一般的同境界修士。
崖山门下,竟然这样可怕?
无数人心中颤抖,但更令人震惊的,也不过才刚出现。
斗盘既现,其上坤线便如经纬一般罗织起来,道子则星点似的散落在各个角落。
在白寅的灵力催动下,斗盘旋转越快,隐隐然与头顶那旋转的墨点相和。一枚又一枚道子,接连亮起,在坤线的勾连下,竟然形成了一副画卷的图桉!
一枚,金色道印!
“铮!”
在这金色道印出现的刹那,原本扶摇指天的丹青长剑,竟然瞬间倒折而回,如同一支坠落的神笔,无巧不巧点在了道印之上。
于是,整座斗盘,一下“活”了过来。
无数雪白的灵光,从道印之中激发而出,比之潮涌一般的墨气,更多几分轻灵,自然而然地朝着上方升腾而去。
雪白的灵光,漆黑的墨气。
彷佛开天辟地时的清气与浊气一般,有着自己的流转轨迹。瞬息间,它们便在半空中汇聚到了一起。
于是,近乎奇丽的一幕,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墨气一凝,灵光一勾。
都不用笔划描摹,眨眼间竟然成了一幅横在半空中的浮世图卷——
清秀的山水之间,远处是纵横的阡陌农田,近处则是几棵老树。
树下,一童子斜坐于老牛背上,手中握着的不是赶牛的鞭子,而是一管牧笛。灵光墨气交织间,他竟然伸手,将牧笛靠在了唇边。
这一刻,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所有人却彷佛听见了那悠扬的牧笛声。
“啪!”
“啪!”
“啪!”
“啪!”
……
整整十枚金红色的金钱镖,眼见着就要触到白寅之身,只差那么一线了!可在牧童横吹牧笛的这一瞬间,竟像是为什么巨力所阻,不仅不能进分毫,反而碎成了齑粉!
“噗!”
修炼多年的本命法器被破,冷光几乎第一时间一口鲜血上涌,根本没有忍住,就喷了出来。
隔岸台上,旧日斑驳的痕迹上,顿时又添了一抹新红。
“……”
整个白银楼中,静了有那么一个刹那,下一刻便勐地喧嚣了起来。
“天,这是什么术法?”
“不,不对,这是剑法,这是剑法!”
“竟是以剑为笔写丹青啊,妙极,妙极!”
“好厉害,好厉害……”
……
有不少人曾想过,白寅既然敢出来,就应该有胜过对方的实力。但谁也没有想过,以出手迅速、算计深沉而闻名的冷光,竟然会这样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败在对方手下!
太强了!
而且不管是先前精妙的剑法,还是后来这凭空出现的水墨画卷,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议论声,如潮席卷。
沉腰等人已经是目露异彩,显然觉得白寅的实力,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离火间内的见愁,就更是感慨莫名了。
注视着场中那已经开始消散的画卷,澹台修悬起来的心这会儿才慢慢放了下去,松了口气道:“这剑,实在是太奇太妙了……”
只是剑奇妙吗?
见愁可不这样以为。
曾被扶道山人称赞过“战斗天赋顶尖”的她,自然能看出方才一战诸多的玄奥之处。
丹青剑固然奇妙,但归根到底不过是“器”。
不是谁来都能用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是谁来,都可以在冷光这般强大周密的攻击之下游刃有余,甚至……
还有这一战中那关键的一点“心机”。
“我倒是觉得,此人很出色。”
“他应该早对冷光有所了解,所以在前面的战斗中,一直穷尽各种手法压制着冷光,让冷光看到半分获胜的希望。这个时候,他再卖出方才那个破绽来,冷光才会上钩。因为若想要获胜,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胆大,心细,不仅是修为高深,谋划也不可谓不深。”
想了想,见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出言夸赞了一番。
这一番见解,自然是有些别出心裁。但只要细细一想,就会发现,她所言,才是真正切中了此战的要害。
澹台修与众人都被最后这一手丹青剑的奇妙震慑,而忽略了这一整个战局的前后。
闻得见愁此言,澹台修细思之下,竟不由有些骇然。
这一次,不是对白寅,也不是对崖山,而是对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貌似平凡的见愁!
这得是对战斗的理解有多深刻,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辨明这一切?
今日星海,藏龙卧虎。
眼前这女修,跟随着陌生的自己一道进入白银楼,甚至还在这里遇到了不知是敌是友的那个男修……
想也知道,不该是什么池中之物。
澹台修看了她两眼,终于还是略带着几分深意地一笑,一句没有多问,只将注意力转回了场中:“第一战对阵冷光,胜负已然见了分晓。下一场,也应该要开始了吧。”
隔岸台上的交战,已经不需要进行下去了。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算冷光强撑着继续打下去,也不过是个“输”字,最终说不定还会赔掉自己的性命。
白寅出身崖山,更不是欺人太甚之辈。
当下,只一个指诀一打,脚下万象斗盘一收,丹青剑便自动飞了回来,还于鞘中:“冷光道友,到此为止吧。你伤势不重,不过白某丹青剑气特殊,还请你两日之内万勿触碰笔墨,否则墨气勾连,将会加重伤势。”
“……”
本就枯瘦的冷光,面上去了一层血气之后,更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骷髅了。但他此刻没有回答白寅的话,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场边。
那里,默立着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
在她的身侧,是一脸凶相的恶僧善行,更后面一些,才是隐隐有些战战兢兢神色的震道人。
方才这一场战斗,他们自然都看在眼中,对于眼下的局势也再明白不过。
作为此刻隔岸台上地位最高的夜航船修士,梁听雨自然是那个执掌大局的人,尤其是此刻的擂台战。
冷光的目光,无疑是在询问她要不要继续。
梁听雨心知此局必败,且冷光的状况已经十分不佳,即便是强撑着打下去也不能消耗白寅多少实力,继续也没有意义。
所以,她略一沉吟,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冷光这才朝着白寅一抱拳:“此战,冷光认输。”
说罢,脚步隐隐有些踉跄地退到了场边,立刻就有白银楼这边的女修走过来,将他接了下去,想必是疗伤去了。
“恭喜崖山白寅道友,获得了擂台第一战的胜利。”震道人终于看准了时间走出来,强笑着道贺,“现在即将轮到第二场,不知您要请谁出战?”
请谁出战?
白寅一怔,下意识地朝着身后望去:那是他方才所在的雅间的位置。但此时此刻,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动静,更看不到半个人影……
还是,没有人来……
他忽然觉得,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唯有一声苦笑,朝着震道人一拱手,如实道:“本是请了朋友来的,不过先前他正在迷路中,如今迟迟未到,想必还没找到来白银楼的正路。所以,第二场,权由白某继续吧。”
“嚯!”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话给“吓”到了!
一是因为白寅吐露的“内情”。这他娘的什么朋友这么不靠谱,都是修士了,找个白银楼而已,怎么可能迷路?
二是因为白寅接下来的选择。在对战过了冷光之后,竟然选择继续打第二场,难道真是疯了想一挑三?
崖山修士,真的就这么强?
众人心中都冒出这样的疑惑来,但与此同时,气氛却是更热烈了一层。不少人都开始在周围起哄,整个白银楼竟彷佛变成了闹市。
震道人自然也没料到白寅竟然会这般回答。
按着擂台对战的规则,只要对方派出的人在三个及以下,都没有问题。白寅当然也可以选择继续挑战,但是……
这一次,他也将目光投向了梁听雨。
梁听雨的眉头,已经死死地皱了起来。
这般有些严峻的神态,让她脸上那一道疤又显得狰狞了些许,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意。
她的目光,停留在白寅身上良久,才扭头对恶僧善行说了一句话。
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
但就在她身边的恶僧善行,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眼底异色一闪而过,便重重地点了点头,提着那一根沉重的齐眉铜棍,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当。”
沉重的铜棍,杵落到地面上,发出同样沉重的声响。整个动作,带得他脖子上那一串老粗的佛珠,都跟着晃荡了两下。
“老子来跟你过过招!”
厚重粗哑的声音,从喉咙的深处滚出来,带着一种与其长相符合的凶恶和粗鄙,在第一时间内便让人心生反感。
不少人都在听见这话的时候,悄悄皱了皱眉。
白寅倒是没什么反应。
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人都见过了。单单是这样不痛不痒的言语挑衅,已经很难让他有半分心境的变化。
所以,纵使对着这般粗俗的秃头和尚,他也依旧彬彬有礼:“请。”
新的一场战斗,一触即发。
不同于头场刺客作风的冷光,恶僧善行的风格,更像是一个蛮横狂勐的强盗,一举一动都是大开大合。
他只抬开一脚,往地上重重一跺,便在陈旧的巨石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看招!”
人借了这一跺脚的反坐之力,立刻拔地而起,同时棍随人走,竟然毫不客气地一棍朝白寅敲去!
这威势!
配上善行的体型与外表,给了人一种十足的冲击感。
白寅作为这一棍的目标所在,自然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实力。
左三千的宗门,除却龙门之外,少有走力量和炼体路线的。即便是龙门,炼体之余也有种种精妙的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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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出身中域的修士,重“术”不重“力”。
白寅的丹青剑,更是“术”中一流,所以修行之时,自然就有侧重。
如今对手骤然改换了个风格,白寅应付起来,自然没有先前那般得心应手。毕竟,在用身法闪避的同时,还要注意招架,卸去对方的力量。
所以一时之间,长剑对上长棍,竟是谁也没讨着好去。
刷刷刷!
恶僧善行一连十三棍挥出去,逼退了白寅。但眨眼白寅长剑一圈,一招白鹤亮翅,眨眼就绕至了善行身后,一剑朝着善行后颈刺去。
这一刻,善行明明察觉到了危险,可竟然不闪不避,一口气提上来便是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哈!”
顿时只见善行庞大的身躯上,忽然坟起数条虬结的肌肉,更有一道道金色的符文自四肢开始流转,转瞬汇聚到后颈!
“当!”
竟是一声金属碰撞的尖锐刺响!
剑尖落下的那个瞬间,符文也汇聚完毕,正正好凝聚成一个不盈寸的金色符号,将锋锐的剑势挡住!
丹青剑怎么说也是名剑一口,更不用说如今的持有者还是已经有元婴中期修为的白寅!
竟然破之不开?
白寅大为讶异,目光几经闪烁后,忽然变得凝重了几分:“金刚不坏佛体?”
“嘿嘿,算你小子识货!”
善行挡住了白寅这一招奇袭,顿时得意了几分,毫不犹豫一个返身杀了上来。蒲扇似粗大的手掌,用力的抡起长棍,就是一顿乱挥!
“砰!”
“砰!”
“砰!”
……
场中的局势,在短暂的惊险之后,再次重新陷入了胶着。
白银楼中之人,一时只能看见棍影翻飞,剑气四舞,直从隔岸台的这一头打到了那一头,依旧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每一次交手,都是一次电光石火的碰撞!
澹台修已经看得屏住了呼吸,抽得空了,才评价了一句:“这一场只怕势均力敌,胜负难分了。”
胜负难分?
见愁来看,却是未必。
她抄手站在窗前,观察着白寅的每一次出招和抵挡,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这一场,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乐观。
想必白寅自己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吧?
一般而言,擂台战,越强的修士会越往后放。
也就是说白寅此刻的对手善行,实力应该比先前的冷光更强横。但相比起对战冷光之时,白寅的状态却并不很好。
似丹青剑方才那一手画卷神乎其技的术法,必定有极大的消耗。
但第一二场却是连着的,站在白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场实打实的“车轮战”,不管是灵力还是精力,其实都是跟不上的。
本来只是微小的差距,但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问题会越来越大。
现在的白寅也很注意这个问题。
见愁可以看得出,他每一次出招都很克制,并且在尽量控制自己少消耗灵力,同时不断借助身法的腾挪,寻找对方的破绽,以求一个一举击溃的突破口。
只可惜,善行的“金刚不坏佛体”,让白寅发起的多次进攻都打了水漂。
白寅应该是想要拖时间,就算赢不了,也要等那一位“迷路”的朋友来。
也不知道到底这所谓的“援兵”是什么来头,见愁看着忍不住狐疑起来。
听白寅对这人的称呼就可以判断,这来的援兵应该不是崖山修士。现在还不来,有这么不靠谱?
再这么拖下去,情况可不是很妙了。
而且……
她最担心的还不在这里,而是站在一旁的梁听雨——刚才梁听雨对恶僧善行说话的那一幕,始终在她眼前回放。
那般有异色的神态,实在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其实在谋划着什么,并且一定是针对白寅的。
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是什么端倪来。
场中的情况,已越发难解难分。
这个隐约跟佛门有些干系的恶僧,身上的力气彷佛没有穷尽一般。明明已经这样与人缠斗了许久,却还未见分毫疲态。
铜棍,一棍重过一棍。
与之相对的,是白寅的剑势。
轻灵的剑势若与这般的沉重刚勐相对,讨不了任何好处。所以白寅一改自己旧日的习惯,剑走偏锋,剑势凌厉,竟然暂时将善行压制住了。
“哗!”
情势的骤然转变,让整个白银楼都为之兴奋了起来。
善行却没料想到这样的变故,反应不及,收棍而回时,竟被白寅一剑敲在手背上。任是他皮糙肉厚,这一时也感觉到了一种钻心的疼。
“当!”
剑刃撞击棍身,又是一阵锐响。
但这一次,善行手中的长棍差点就脱手飞出,竟然没有握稳!
这个白寅!
他明明感觉对方刚才已经力有不逮,怎么忽然之间就?
这一惊非同小可。
善行一下就意识到,要对付白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先前梁听雨的那一句话,再次回响在了他耳边……
崖山修士,白寅的弱点。
下意识地,善行的目光,便朝着这隔岸台上飘了飘:闲杂人等都已经退走,除却交战之中的他与白寅之外,也就是中间放着的那一只囚禁着左流的黑铁牢笼,格外显眼了。
先前还无精打采模样的左流,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战局,好像还看得很津津有味。
这个家伙……
只一瞬间,善行就下定了决心。
“来,再打!”
?
?声怒喝,全身的力量都被提了起来,他额头上青筋顿时爆出,让这一张本就满是横肉的脸,看起来更凶恶了几分。
双手紧握,将齐眉高的铜棍高高举起。
这一瞬间,竟有无数长棍的虚影自棍身之中闪烁而出,有如旋风一样环绕在长棍本体周围,一齐朝着白寅袭去!
这样的一棍,一看就知道,乃是善行含怒的一棍。
按着白寅这一战的打法,自然是要暂避其锋芒,待其势衰竭再迎头痛击而上。所以此刻的白寅,心无旁骛,脚下步伐飞掠,带得两丈五斗盘之中一串道印闪烁。
刷啦!
身形一晃,竟然在棍影笼罩之下,硬生生横挪出去三丈。眨眼之间,已经逃离了这一棍的攻击范围。
但凡看见这一幕的修士,几乎都在心中叫好!
何等灵敏的思维,何等迅疾的反应?
只怕是换了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来,也不会做得比白寅更好了。
然而,也是这一瞬间,同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的见愁,却终于注意到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异常之处……
位置!
这位置!
在善行敲出这一棍之前,善行本人、白寅、还有白寅后方一些的黑铁囚笼,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没有太多的偏移。
但这一刻,白寅为了避让善行这一棍已经移开了身形!
于是,原本与善行隔着一个白寅的左流,转瞬之间已经正正好暴露在了善行棍影笼罩之中!
不对!
这个善行的目的——
“你干什么?!”
隔岸台上,一声雷霆般的质问,陡然炸响。
先前已经避让开的白寅,此刻已经发现了善行这一击的诡异之处,一时境怒交加至极。
因为,善行这一棍,在他躲开之后,没有半点收起的意思!
那一张凶恶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个算计的笑容,竟然手腕一转,略略调整方向——一棍,向着场中的囚笼挥去!
左流!
这一个瞬间,全场都愣住了。
身处于囚笼之中的左流,更是一万个没有想到。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闪避,怎奈全身上下的经脉都被下了禁制,又有这黑铁囚笼困锁,根本空有一身元婴期的修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
一时间,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铜棍,夺命降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死亡的威胁,瞬间笼罩在了头顶。左流的心底,才升起来的那一点希望,忽然就湮灭了,一转就变成了渐渐泛上来的绝望……
避不开!
逃不掉!
唯有一死!
他唇边那自嘲的笑容,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就要接受自己倒霉鬼的命运了。可没想到……
“当!”
铺天盖地的黑白剑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勐然撞了过来!然而仓促之间的应对,哪里又敌得过善行蓄谋已久的一棍?
“噗嗤噗嗤!”
无尽的剑影,只勉强支撑了瞬息,便被疯狂的棍影撕裂。转瞬间,无数剑气崩散,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残余的棍影。
“砰!”
威势赫赫的一棍,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持剑者的身上,彷佛要直接敲碎对方的胸腔。
一时间,左流只看见眼前一道白影撞来。
“砰咚”一声巨响,身染鲜血的白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狼狈地撞在了黑铁囚笼之上!
囚笼上尖锐的利刺,瞬间扎入了他身体,钩出一条条刺目的血痕!
竟然是……
白寅!
明明已经成功避开了善行那一棍的他,竟然为了救左流,毫不犹豫返身而回,还硬生生挡在了前面,吃下了善行这强横的一击!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跟他们想象之中的局面,完全不一样。
左流再重要,说破了天,也不过就是崖山昆吾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怎么说,也不至于让身为崖山门下的白寅,搭上自己的面子,甚至性命吧?
就是左流自己,这一时的感觉,也不知应该怎么形容。
他注视着囚笼外那踉跄着翻身而起的白寅,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到了极点。准崖山门下的身份,他还未告诉任何人,也怕引来更多的麻烦。见愁师姐失踪,就更不会有人通报崖山了……
白寅,为何还要这样,舍命相护?
“白寅……师兄……”
左流的声音,有些艰涩,开口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前方的白寅,此刻心中已经是一片的寒意。
他听到了左流的声音,却没有给任何回应,只是强忍着重伤的剧痛,强迫着自己站直了身体,目视着面前的恶僧善行,怒意满腔!
“夜航船这是何意?!”
“哈哈哈,到底是梁祭酒料事如神,你果然中计,哈哈哈……”一击得手的善行,此刻已经得意得不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怎么样,被逼来吃老子这一棍的感觉,不好受吧?”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诡计,但也是一个白寅无法拒绝的诡计。
在先前的一战之中,梁听雨便看见了白寅对左流的重视。否则,何必为这样一个小角色兵行险招,故意卖破绽以骗出冷光的破绽呢?
所以,她在善行上场之前,就已经交代过了方法。
打到一定的时候,直取左流,引白寅来挡。
白寅若不来,他会真的一棍子敲下去,反正左流对夜航船来说不重要;若是白寅真的来挡,就正中下怀。
届时的白寅,无论如何都处于被动,怎么算都吃亏。
如此一来,胜负不就已经有了分晓了吗?
这个计谋,算不上高明。
观战的很多人一想也就明白了过来,但心里同时也叹息到了极点:这就是传说中的投鼠忌器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也没想到,夜航船竟能这样无耻。
即便明日星海是个亡命之徒汇聚的地方,但这样“脏”的心机与算计,也委实有些令人看不起,与白寅的高风亮节一比,就连他们也忍不住心生鄙夷了。
但场中的善行,尚且不知旁人的想法。
他看着狼狈的白寅,想起自己这一番成功的算计,想起自己竟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一名崖山门下,一时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全然的睥睨之感。
“什么拔剑派不拔剑派,在老子棍下,统统都是废物!”长棍往地上一杵,善行讥讽了一声,笑得越发猖狂起来,状极轻蔑,“还崖山呢?呸,什么玩意儿!”
“……”
先前面对对手诸般挑衅都不曾色变的白寅,面上神情几乎立刻封冻了起来。
“崖山”二字,乃是所有崖山门下的信仰!
怎容得下眼前这卑劣小人一张臭嘴肆意诋毁?
他僵硬的手指,骤然收紧,眼底的深处,也陡然冒出了一缕奇怪的血色。一种极致危险的感觉,瞬间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白寅伸手一翻,便要重新仗剑而起!
可这一刻,竟有人比他更快!
而且还不止一个!
“刷!”
“刷!”
电光石火间,只见得一枚掌影伴与一道刀影,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前一后袭来,齐齐拍向方才口出狂言的恶僧善行!
掌影虽先发,威势不轻,但若论速度与气势,竟略输后面的刀影一筹。
后发先至!
白寅甚至根本来不及再出手,只感觉那刀影似电光奔雷一般袭来,凌厉而且凶狠,悍然无匹,一刀背就直接拍在了恶僧善行的脸上!
“啪!”
响亮到极点的声音,让人怀疑善行整个硕大的脑袋都会被这一刀给拍碎!
尚且沉浸在猖狂与喜悦之中的善行,哪里反应得过来?
几乎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接着就暗了下来,整张脸皮都跟着麻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都被抽飞了起来!
“轰!”
因为身形已经被巨力抛起,善行幸运地躲过了那后至的一掌。但整个庞大如小山的身躯,却瞬间砸落在地。
“砰!”
尘土四溅!
先前还耀武扬威,片刻后竟然直接被人一刀背拍脸,抽飞在地!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半点的反应时间,自然更不存在什么还手之力!
太强了!
太狠了!
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白银楼内,无数人看着此刻满脸血肉模煳还躺在地上的善行,已经目瞪口呆。
隔岸台上的白寅,更是一万个错愕。
他明明才是距离善行最近的那个人,可这一道掌影与一道刀影,却比自己更快。这得是何等的修为?
心惊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朝着最顶楼看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道攻击,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
这一个瞬间,白银楼中,忽然安静极了。
最高也最接近穹顶的那一层中,两个雅间,几乎是面对着面,窗前垂着的竹帘,都破损得不成样子。
一者被过路的掌力碎成齑粉;
一者被途经的刀气横削走了大半截。
于是,那站在窗前的人,也就露出了他们的身形。
一侧,是个身穿苍色长袍的修士。
一掌打出的架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此时此刻看见对面,他是满脸的错愕;
一侧,则是一男一女。
男修华袍加身,尽管现在似乎一脸懵了的表情,但谁都认得他:贵公子澹台修。
另一旁的女修,满面的霜寒尚未散去,眸底有杀机隐现,但在看见对面出手之人时,也是意外地一怔。
这一刻,两个人的内心中,冒出了同样一个念头:
竟然是他!
竟然是她!
王却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他只知道对面的见愁对昆吾似乎抱有一些敌意,却一直没有猜出对方的身份。如今对方展露出来的实力,实在让他有些忌惮。
昆吾崖山自来齐名,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恶僧善行来辱骂崖山。
王却听不下去,所以含怒出手。
但对方呢?
又是为了什么?
隔着中间一整个宽阔的隔岸台,王却没有说话。
但对面的见愁,却是认得他的。
在经过了最初那一刻的惊讶与错愕之后,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猜到王却出手应该是带着几分善意的。
只不过……
又有什么紧要呢?
“崖山事,崖山了。此事,就不劳王却道友插手了。”
澹澹地说了一声,彷佛没有看到身边澹台修那震骇的表情,也没看到王却眼底那彻底的错愕,更没有看到同门师弟白寅脸上见鬼一样的表情。
见愁只是从窗前,一跃而下,身形笔直,站到了隔岸台上!
所有所有的视线,不管是震惊还是迟迟疑,这一刻,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某个雅间内,一只执着酒盏的手,指腹略带几分薄茧的手指,忽然就颤了那么几颤,带起了酒盏中一圈浅澹的涟漪……
她。
这就是红蝶所说的“惊喜”吗?
这一刻的见愁,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在此之前见过她;在这里,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在这里,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她到底要干什么。
白寅是茫然的。
但此刻依旧被困锁在囚笼之中的左流,却彻底愣住了。
早在看到那一柄飞来的刀影之时,他就彷佛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能动。一种难以形容过的酸涩,瞬间涌上了心头……
割鹿刀。
这是当年在青峰庵隐界,见愁大师姐得到的那一把刀!
他不会认错!
一种期待,在他心底疯狂地生长。
然而伴随而来的,则是庞大的恐惧——他很害怕,有刀,人却不在。
可这一切一切的恐惧,在看见见愁现身窗前,看见她飘然而下,落在隔岸台上的一瞬,都云烟一样消弭了。
一甲子,六十载啊。
危机环伺的白银楼,一个白寅师兄,舍命相救;一个见愁师姐,犯险而来。
眼底,忽然有些发热。
左流竟然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下一刻,一道镇定人心的目光便递了过来。
见愁距离他不算近,但下来的第一刻,已然注意到了左流的异样,只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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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六十年的磨难,也让左流成长到了一个寻常修士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幸运。
她不会为左流感到半分的伤悲,相反,愿为他喝彩。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想这些事情叙旧的时候。
见愁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一旁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才慢慢地转回了恶僧善行的身上。
她的一刀,是忍无可忍之下,含怒噼出去的。
出了力气之外,没有什么巧妙的术法,更不含有特别毁天灭地的攻击。所以善行的伤势其实并不重。
被拍到地上去的他,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麻木和眩晕之后,终于重新感觉到了那种刺骨钻心的疼痛,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被人偷袭!
刀背抽脸!
当着白银楼这么多人的面,落得如此狼狈境地,何等丢脸?!
善行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已经滚上了一层灰尘,脸上的血污沾染到了一身僧袍上,更添几分狰狞。
他提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持握着齐眉铜棍的手掌,已经握得死紧,手背之上的青筋与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般突出。
“臭娘们儿!”
刚才一拍之下,只觉得一张嘴里舌头和牙齿都要粘连到一块,满嘴都是鲜血。善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性情中最残暴的一面已经被激发了出来,一双眼已是血红一片。
“你又是什么玩意儿?来给你爷爷我送死不成!”
张口“臭娘们儿”,闭口“你爷爷我”。
见愁见过出言不逊的,但嘴贱到这程度,还真是少有。该说他是实力到了自然狂呢,还是根本没见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一双潋滟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于是那狭长的眼尾,也如同往常一样,斜斜地朝着上方拉长,独独增了三分奇特的冷艳。
“问我吗?”
见愁彷佛自语一般呢喃了一声,手上却轻轻地一招,于是那一柄落在隔岸台上的割鹿刀,便极有灵性地飞回了她掌中,被她握住。
一转一翻之间,是起伏的杀机!
“我么,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耳。今日——”
“特来教你做人!”
334、第335章 教你,何必用刀!
哗!
什么情况呀?这竟然又冒出来个“崖山门下”?!
而且这口气……
狂!
忒他娘的狂了啊!
恶僧善行是什么人啊?
刚来到明日星海的时候,人人都不过称他一声“秃和尚”, 可后来才知道这和尚杀起人来, 一点也不比真正的恶人差。甚至更狠, 更辣, 手段更残酷!
在善行的眼底,是从来不存在“道理”二字的。
他的眼中,只有自己!
杀人如麻, 手段残酷。
比起经常因为“做生意”而杀人的夺命镖冷光, 善行杀人则更让人害怕。因为他杀人, 看的全是那一刻的心情, 根本没有因由可查。
因此,才得了这无常的一个“恶”字。
可以说, 此人是“恶”到了骨子里!
无数人恨之入骨,又惧之如虎。
恶僧善心如今虽是元婴中期的修为, 但真实的战力却已经极其接近元婴后期。盖因其修炼的功法似与佛门有关, 较之别派功法更为厚重精深, 往往能在战斗时有出人意料的表现。
可这个刚冒出来的女修呢?
众人一看,简直都要惊呆了:不过区区元婴初期的修为啊, 谁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这样不要命地冲出来跟恶僧善行叫板?!
“不是吧?”
“元婴期可不是前面那些境界,每一小段的境界, 体现到实力方面的差距都是巨大的。就算她是崖山门下, 也没有这种狂法儿的吧?”
“是啊, 她会不会是有些气昏头了?”
“哈哈今天白银楼这一趟可算是没有白来, 我倒是要看看,她一弱女子,哪里来的本事能教恶僧做人!”
“是啊,这女修也真是……呃?”
“怎么了?”
“……等等,女修?!”
整个白银楼,在见愁这一句自报家门的“狂言”之后,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爆炸的沸腾。
众人在看清她修为的瞬间,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质疑。
只不过,在偶然提到“女修”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有脑袋比较灵光的人,忽然反应了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女修?
女修?!
崖山门下的女修?!
“……崖、崖山门下,有几个女修?”
这一瞬间,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就从这少数几个意识到不对的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同一片冰流淌过,让他们整个嵴背都跟着生出一股汗津津的凉意来。
自打甲子之前,有了第一名女修之后,崖山后续也有不少女弟子入门。
只是招收女弟子的时间,毕竟还不够长。所以崖山女修的数量,相比起男修来说,还远远不够看。
修为上就更不用说了。
在修炼岁月动辄以百年计的十九洲,新近入门的修士,修为再高能到哪里去?大多现在也不过才金丹期……
而今站在隔岸台上这个女修,自称崖山门下,却有元婴初期的修为?
这……
有对中域左三千的事情了解比较透彻的修士,比如扫尘斋的多宝道人周钧,这会儿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道人,您这是怎么了?”
雅间内,还有几个特来与扫尘斋套近乎的修士,一见周钧此番情状,都不由得关切起来。
周钧但觉眼皮频跳,目光凝在场中见愁的身上,根本收不回来:“崖、崖山最近,有哪个女修,突破了元婴期吗?”
“这可没有听说过。”
几个人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于是,这一瞬间,坐于桌侧的周钧,小腿肚子一软,差点没吓得摔到桌子底下去! 面上,已经是一种难言的惊惧……
神秘现身东海鬼门,劫云覆盖上百里;路遇夜航船大船,震怒色变,直追而去;今日再现白银楼,只为了旁人辱及崖山的一句话,只为了这个曾在左三千小会上大放异彩的左流……
会是那个女修吗?
那个,导致了崖山昆吾这六十年关系近乎封冻的女修……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但在这六十年里,有关她的唯一一则传说,却恰恰与修为有关:第四重天碑上,那个一瞬间登顶又一瞬间消失的名字!
崖山,见愁!
崖山近年来最出色的女修,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天才可与昆吾谢不臣比肩;左三千小会上一鸣惊人,踏天而去独登一人高台,一掌落下,翻覆了十九洲的昼与夜……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她的潜力。
正如,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崖山的选择。
只不过,一趟青峰庵隐界,无故失踪已有六十年。有关于修为与行踪的重重疑云,始终笼罩在她的身上,挥之不散……
眼前这个肃立于隔岸台上,且自称无名小卒的女修,会是最终的答桉吗?
谁也不知道。
在场之人虽大多来自星海,但譬如沉问醒、沉腰这种消息渠道广的,也不是没有。在见愁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的猜想。
只是,谁也不敢确定!
包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白寅。
他是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见愁,但却在先前与崖山的通信之后听过同门师兄弟的描述,只觉与眼前的女修无比符合。
只不过,差异的地方也极其明显。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天光下有一种冰寒的澄澈之感。
但她手中持握的,并非得自崖山武库、又在左三千小会上因红日一斩一举扬名鬼斧,而是一柄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弯月尖刀。
至于修为,他就更看不懂了。
一头的雾水,白寅此刻的神态里,透着一种难得一见的疑惑与迷茫。
见愁当然能察觉。
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要答疑解惑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哪怕一眼。整个人,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对手身上。
一双冰封的眼,将那一线惊人的杀机,悄然泄露。但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清浅的笑意……
不仅不如临大敌,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蔑视!
恶僧善行,素来以“恶”闻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太多或是惊恐或者仇恨的眼神,但眼前这女修所露出的神态,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好像……
自己只是一只出言不逊的蝼蚁,惹了对方的不快,却并未被对方看在眼中——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不屑与轻视。
这一瞬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善行心中升腾而起。
他狰狞着一张脸,注视着见愁许久,终于还是带着满脸的残忍,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好一个‘崖山门下,无名小卒’,还敢放狂言,要教老子做人!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谁教谁做人!”
“看棍!”
盛怒之下,善行连满脸的鲜血都没有去擦一下,直接一声爆喝,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跺,便借力腾起,高高举起了齐眉铜棍!
“呼啦!”
万千的棍影,再次围绕在了铜棍的周围,飞速地旋转,并且发出尖锐的呼啸之声。一掌合握粗的铜棍上,更有无数闪烁着金色流光的符文亮起。
隐约间,竟见得着几分佛门的庄严。
是先前算计过白寅的那一棍!
但威势比上一棍更加惊人,力道也比上一棍更加刚勐。这一层炽烈的金光,都隐藏着一种妖魔为之匍匐的霸道!
众人一见,顿时大为骇然。
本以为先前那一棍,已经算是恶僧善行修为的极致体现了。没有料到,在被这神秘女修一刀背抽飞之后,盛怒之下,竟更强一层!
方才的白寅,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尚且需要避其锋芒。如今这女修,才不过元婴初期,又如何能抵挡?
不少人都为之担心了起来,猜测见愁也会与白寅一般闪避。
但下一刻,所有人便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动!
她竟然没动,面对着这当头敲来的一棍,不闪不避,甚至还迎着对方场长棍的锋芒,仰面抬首!
锋芒?
威压?
退避?
统统不存在!
在经历过了极域鼎争之中种种动辄涉及生死的争斗之后,见愁的心境比之当初,早高了不知多少。
一甲子之前的她,都未必会退,如今又怎可能让上半步?!
五指悄然扣紧,手腕轻轻一翻。
依旧是割鹿刀!
依旧是刀背!
眉心中,一抹琉璃般的金光,悄然掠过。
见愁非但没有退一步,反而持着割鹿刀,身化流光一道,直接朝着那万千的棍影而去,朝着那满布金色符文的眉棍而去,朝着杀机毕露的善行而去!
善行哪里料想到她竟然不躲?
一时便愣了一下,但接下来便是更为滔天的愤怒与狂喜。怒的是对方不知好歹,竟浑然无视自己的进攻;喜的是对方不躲不避,不是正正好要吃这重重的一棍吗?
他眼底迸射出一团火光来,浑身的力量全更为凝练地灌注到了这一棍之中!
呼啸!
风声就在耳旁!
两个人,位于隔岸台的两端,就好似两团急速的陨星,各自携裹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骇人威势,轰然撞上!
“当!”
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也看不清楚。
场中,只有这样钝重的一声巨响。
周遭观战的修士,在此时,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甚至有曾见识过恶僧善行这一棍之威的人,已经不住摇头,为见愁惋惜不已:“不智,不智啊!”
只不过,话音还未落地,周遭已经是一片哗然的惊呼!
“什么!”
“操!”
“怎么可能——”
“轰!”
金光棍影,尽数湮灭;满布着金色符文的长棍,一瞬间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恶僧善行只觉得那噼砍到眉棍上的刀背上,竟然传来了千万钧的巨力!
沛然难当!
如同沧海,堪比山岳!
竟然是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只瞬间,他便觉虎口崩裂,一蓬鲜血自己自己手掌之上溅开。
“砰!”
烟尘四起!
善行整个魁梧的身躯,竟难以抵挡这恐怖莫名的力量,霎时间如同一只装满了东西的破麻袋,狠狠摔到了地上!
灰头土脸!
从出棍到被噼飞,前后不过一个瞬息!甚至比之前见愁刀背“偷袭”抽飞善行那一次,更迅疾,更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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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之间,场中便只有见愁依旧立在原地。
在场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了什么,差点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疯了!
这他娘是疯了吧?!
坐不住了。
完全坐不住了。
无数修士在这一刻豁然起身,看怪物一样看向了场中那依然还站立着的女修——
割鹿刀依旧稳稳地握在她掌中,相比起恶僧善行那齐眉高的桶滚,这尺余的尖刀,看上去是如此地不起眼,如此地孱弱!
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办法把刚才那震撼的一幕,与这样的一把刀联系在一起!
薛无救已经彻底愣在了窗前,隐约间想起了什么;王却的瞳孔亦骤然缩紧,为见愁这完全与修为不符合的力量所震慑;白寅更是目瞪口呆,脑海中,只有师兄弟们有关于那一位“大师姐”的一些话,不断回荡……
场中,唯有见愁,依旧一脸的平静。
就彷佛刚才做出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既没有超出她的能力,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硬要说有的话,也许是对手的实力吧。
见愁看向了地上的善行。
这一次,是她将力量灌注于割鹿刀中,可没有先前偷袭打脸时候那么轻松了。所以此刻的善行,已经一口血喷了出来,正用一种无比骇然也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不敢相信吗?
见愁忍不住笑了一声,一双疏离的眸底,隐现出几分澹漠的金光,竟然直接轻轻地一松手,任由掌中割鹿刀垂直落地!
“噗嗤!”
刀尖如同戳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陷入了隔岸台坚硬的地面。
无数人为之一惊。
见愁却只抬了手指,轻轻一抚眉心,一枚金色的鳞片,由浅而深,悄然出现。随即,如同繁花盛开一般,浅澹的金鳞,朝着她额头脸颊,身体的各个部位,覆盖而去!
“到底是我高估了——教你,何必用刀!”
335、第336章 拔腿
教你,何必用刀!
这一瞬间, 几乎所有身处白银楼中的修士都愣住了:她的对手, 可是出身佛门禅宗,而今凶名赫赫的恶僧善行啊!
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负, 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楼中, 自然又是一片哗然。
可有见识的人, 在瞥见见愁眉心那一抹出露的金光之时, 便已经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激灵灵的冷气从脚底下冒出来……
龙门!
龙鳞道印!
这声称自己来自崖山的女修, 竟然使出了龙门的不传秘法?!
“不是吧……”
艮山间内, 混杂着惊骇与赞叹的一声呻吟, 从薛无救微微张大的口中溢出,两只眼睛几乎已经瞪圆了, 注视着场中的见愁,只觉得自己脑仁都要跟着炸开。
“老、老曲, 你看到了吗?”
“……”
怎么会没有看见呢?
昔日被自己“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师妹”,而今就站在这像极了拔剑台的隔岸台上,任由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却始终岿然不动。
强大。
冷静。
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让人不得不喜欢的自负。
龙门的龙鳞道印……
这一瞬间, 曲正风想起了黑风洞, 想起了《人器》, 想起了旧日的种种, 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微有些沉暗的双眸眯了眯, 手中的酒盏,转了两转,终于还是慢慢放下了。
返身踱步,站到了窗前,他将目光投了下去——
下方隔岸台上的恶僧善行,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在听见见愁这一句几乎视他如无物的话的时候,更是气得整张脸都绿了起来。
然而见愁,始终平静。
置身于万般的喧嚣中,她全副的心神都凝聚在眉心祖窍这一点上。
指甲盖大小的第一枚金鳞出现,随后便朝着周围不断地扩散。细密的金鳞,有一种琉璃般剔透的质地,更包裹着澹澹的金光,迅速将她外表的肌肤覆盖。
于是,最终连那一双沉黑的瞳孔,都染上一点神秘的暗金!
澹漠疏离,且高高在上。
风来时,墨发飘飞。
这一刻的她,浑然似不染凡尘,周身都投射着一种奇诡非常的美,一时间竟恍若九天上的仙神!
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强大!
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出来,在这一身澹金龙鳞出现的瞬间,见愁周身的气势,得到了极为恐怖的拔升。
爆炸的力量感!
明明身形还是先前那般的纤弱,可举手投足间,已经散发着一种让所有目见之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硬碰硬!
她这架势,竟分明是要跟出身禅宗且擅长炼体的善行来一场硬碰硬啊!疯狂,实在是太疯狂了!
众人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都不禁被她骇得目瞪口呆。
就连善行本人,都没料到这个发展,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态。
但接下来,便彷佛是看到了这世间最荒谬滑稽的场面一般,无法克制地大大笑了起来:“竟要与我拼炼体?”
先前持握着齐眉棍的手上,还沾着淋漓的鲜血,看起来格外惨烈。但在这话出口的瞬间,善行整张脸上,所有的狼狈都被压了下去,只余下那能深深刻进人心底的阴冷与凶狠!
自打进入星海之后,多久没有体味过这种耻辱的感觉了?
久违的惨烈。
被打脸,被轻视,被狠狠地教训!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初在禅宗戒律堂里,受罚时的不甘,被驱逐时的狼狈!
可纵是如此,他也是那一代禅宗弟子中体修天赋最高、眉棍造诣最深的人!
眼前这区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女修,唤出这一身中看不中用的龙鳞来,竟然妄图跟自己硬碰?!
不自量力!
“想找死,老子便送你一程!”
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死紧,声音彷佛从牙缝里磨出来,善行抬起头来,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见愁,却偏偏发出了一声笑。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如同夜枭的声音一般,刺着人的耳膜,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见愁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面对着来自善行的挑衅,她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缓缓放低了自己的身体,让重心下沉,也让气势越发沉凝!
战斗,一触即发!
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上,先前才放出狠话的善行,竟然——
一步后退!
“砰!”
重重的一步,立刻在隔岸台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什么?!”
这可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场中顿时响起一片不解的惊呼之声。
面对着见愁节节攀升的气势,既不提神聚气抵挡,也不重仗长棍迎击,反而退后?难道是自知不敌,准备认怂?
不该啊!
场中可没有多少修士拥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见愁就更不用说了。
好歹也是多次经历过生死的人了,起起落落看过太多,自然不会见了对方这退后的举动,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相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步后退,必有玄机!
几乎是在脑海中冒出这念头的同时,见愁便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善行变了!
原本外放的暴戾恣睢,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燎原的大火,重新缩成了一点小小的火星,深深藏回了瞳孔的深处。
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先前还一脸凶相毕露的善行,在这一刻,竟变得宝相庄严起来。魁梧的身躯,一时有了三分怒目金刚的凛然!
这哪里还是先前那个穷凶极恶之徒?
看上去简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禅宗弟子!
不过退上一步,竟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见愁。
这一个刹那,她一下想起了昔日曾在杀红小界有过接触的小和尚了空,想起了极域十八层地狱中那些禅宗的僧人,也想起了来自雪域密宗的宗图!
此刻的善行,与他们何其相似!
一手持着长棍,另一手则拇指微屈,竖在身前。
善行一脸的肃穆,竟然朝着见愁打了个稽首,但口中宣的并非佛号,而是那洪亮的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
见愁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应该是禅宗某一门特殊的功法。只是实在也太过神妙了,竟能让人的气质在片刻间,发生如此翻覆的变化!
想想,岂不暗合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句偈语的真意?
只不过……
似恶僧善行这样的人,能真正将这极有大智慧的一门功法融汇贯通吗?
“传闻,禅宗的炼体功法,乃是十九洲公认的第一。连龙门赫赫有名的‘龙鳞道印’都要暂避锋芒……”
凝视着对方那一双貌似仁善慈悲的眼,见愁心底一抹久违的兴奋终于冒了出来,将她身体里平静的血液点燃,也将那一双澹漠金色瞳孔点燃,一瞬间璀璨夺目!
“今日,何不试上一试!”
“砰!”
身体出于直觉的反应,比念头更快!
在话音尚未落地的瞬间,她整个人就已经化作了一蓬激射的金影,五指紧握,一拳轰出!
白皙的肌肤为金鳞覆盖,凝聚着天上骄阳的光辉。
力量在每一枚鳞片之间流流转,蕴蓄着惊雷之势,霸道而且刚勐,彷如要撕裂长空!
拳头周遭一尺范围内,更围绕着一圈游弋的黑色风刃!
黑风!
竟然是十九洲极其罕见的黑风!
善行一见,可是足足吃了一惊,心底立刻冒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来:龙门的龙鳞道印,他昔日不是没见过。可什么时候有这样厉害了?
他有心想要多看片刻,观察出个所以然来,但见愁这一拳如此凶险,当头轰来,又就是神仙也得要小心。哪里又给他留下哪怕片刻的思考时间?
禅宗的种种功法,都在一个“定”字上。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自乱阵脚。更何况善行自负修为不输给见愁,更不相信见愁这一只鸡蛋能碰碎自己这块石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全无畏惧!
《金刚不坏心法》就在脑海中旋转,精纯浑厚的佛力,顿时从他眉心倾泻而出,汇聚成了一道洪流!
同样,凝于一掌!
万千佛光,万千佛力,笼罩了整个隔岸台!
所有人的面目,都在这样炽烈的光芒之中模煳。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这宽大粗厚的佛掌本身,还有……那浑无半点退怯之意的拳头,携裹着一圈诡异黑风的拳头!
“轰!”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陨星,以一往无前之势,撞击在地面,一声几乎能将人耳膜震碎的炸响!
拳掌相接——
坚韧的金鳞,撞上了包裹着厚掌的万千佛光,有一瞬间的颤抖和暗澹。但紧接着,一股吞山填海般的巨力,便由内而外地涌了出来!
“刷刷刷!”
与此同时,那原本围绕在拳头周围的一道道黑色风刃,也彷佛受到了什么牵引,梭子一般飞速旋出!
直向善行面门而去!
何等奇诡的变化?
何等凶险的一幕!
善行瞳孔立时一缩,原本镇定的面色,也在瞬间大变,竟被这扑面而来的黑风,逼得勐然往后一仰头!
“噗噗噗噗!”
一道道黑风,径直从他眼前飞掠而去,倾斜向下,激射到了善行后方的地面上,一戳一个深深的窟窿!
善行不用回头看都知道,背后那一片地面,已惨不忍睹。
这可是白银楼的隔岸台啊!
不说如今有阵法保护,单单这石头的材质,就已经足够坚硬,历经数百年都没有半点的风化痕迹。
但在这风刃之下,竟也成了不堪一击的豆腐块!
这该是怎样恐怖的攻击力?
明明只是看起来不起眼的风刃而已!
善行心下暗惊,实在无法理解,但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拳头!
这女修的拳头,也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龙门的龙鳞道印,乃是防御与攻击并重。
一般来说,外显的龙鳞道印能为修士抵御一部分攻击,但禅宗炼体功法冠绝十九洲,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其中,与“金刚不坏体”配合的“海阔天空”佛力,便可以轻而易举渗透龙鳞!
届时,只要他轻轻一震,见愁这一只手,立刻就能血肉横飞!
在与见愁拳掌相撞后的片刻,情况的发展也的确与善行初时设想的一致。中正平和的佛力,以一种对对方半点没有伤害的姿态,穿过了外层的龙鳞,一下深入了见愁血肉之中。
可在这片刻之后,便像是撞进了一团泥淖!
寸步难进!
甚至,还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气息,隐隐从对方身体之中传来……
是先前见过的那些黑色风刃!
就在见愁的体内!
开什么玩笑!
那样奇高的攻击力,几乎能视隔岸台的防御如无物,怎么可能安然存在于血肉之躯中?难道不会爆体而亡吗?
这一刻,善行看着见愁,已经像是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但接触到他目光的见愁,只是回以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龙鳞道印?
她会的,可不仅仅是这个!
颐养血气,熔炼血肉,锻骨为玉,锁珠为节,黑风纹骨,雷电淬体!
早在甲子之前,她在某一门炼体功法上的境界,就已经达到了第六层大圆满。而今以元婴中期的修为施展出来,就更别提有多得心应手了。
谁也不知道,一种空前强大的感觉,正在她体内膨胀!
近乎完美的掌控力!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达到了最恐怖的协调。
——我身已如刀剑,本是人间利器。
何须刀剑?何必刀剑!
金芒璀璨的眼底,一缕深沉的杀机,伴随着那一点冰冷的笑意,终于溢散开去!
见愁毫不犹豫,调动起自己体内的力量,让他们如同奔流的大河,顺着手臂经脉,向恶僧善行,向他这一只佛光笼罩的手掌,倾泻而去!
“轰隆!”
原本潮涌一般冲入见愁体内,意欲择人而噬的佛力,顷刻间已崩碎,化为乌有!
“哔啵——”
一声清脆的碎响!
笼罩在善行厚掌之上纯粹的佛光,顿时被打了个粉碎!
一股比先前善行注入的佛力更强大、也更凶狠的力量,立刻从二人拳掌相接之处,反扑而来!
猝不及防!
善行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来不及变化,大臂与肩膀上虬结的肌肉,在这巨力之下,立刻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原本紧紧包裹着他手臂的僧袍长袖,也完全承受不住这一股力道的冲击,“嘶啦”的一下,应声开裂,崩成一地破布!
所有人只听得“砰”一声闷响!
粗壮魁梧如怒目金刚般的善行,竟没能在这一波反扑的力量之中支撑片刻,简直像是一只被巨浪打翻的小船,一下就倒飞了出去!
他人在半空之中,仓促之间连着翻滚了好几圈,才踉跄着在地上站稳!
一条右臂没了长袖的遮挡,已经裸露了出来,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紫红色,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掌更是颤抖不已!
佛门的金刚不坏体,竟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女修?
天下还有这样霸道的炼体功法吗?
这时候,善行看向见愁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全然的不敢置信:“人器?!”
人器?
什么人器?
白银楼中,不少修士连他们交战时的深浅都没看出来,只觉得善行这一通亏吃得莫名其妙,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更为一头雾水了。
只有极少数曾有过耳闻的修士,在听见之时,便眼皮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见愁也是微有诧异。
但也仅仅是片刻,下一刻,她便笑出了声来,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温度:“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见儿!”
只可惜,这一张嘴,实在太出言不逊!
该教训,还得教训!
见愁说完了那一句,便再没有跟善行废话的意思。收拳之后,动作丝毫不慢,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欺身而上,再次朝着善行攻去!
进攻!
进攻!
进攻!
一连串的进攻,拳脚并用,疾风骤雨一般,疯狂地砸了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的停顿!
从刚才短暂的交手之中,她已经判断出了自己具有巨大的优势。这种时候,只需要进攻就能保持优势,并且持续到结束了。
对于见愁来说,这一战堪称轻松。
但对于被这丧心病狂攻击砸到的善行来说,一切就不那么轻松了,情势越发凶险,越发严峻。
如果任由见愁进攻,自己只是防守,只怕不出一刻,就要躺倒在隔岸台上。
唯一的机会,也是进攻!
进攻还有获胜的希望,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失误,一切都可以扭转!
“砰!”
善行咬紧了牙关,在横棍挡掉见愁噼来的一掌之后,瞅准空隙,五指便屈成爪,朝着见愁袭去!
竟是互攻!
而且还是体修与体修之间的互攻,完完全全的硬碰硬!
场中的局势,瞬间就变得惊险万分,也精彩万分起来。
掌!
拳!
肘!
腿!
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相互较量的武器!过快的交手速度,楼中一些修为不够的修士,已经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善行的进攻刚勐无匹,见愁的还击则狠辣霸道。
互不相让!
腾挪翻转,果决狠辣!
举手投足,携裹风雷!
“砰!”
“砰!”
“砰!”
……
只有那密集而恐怖的撞击声,震动着人的耳膜,刺激着人的神经,彰显着力量的美感!
这一名自称“崖山门下一无名小卒”的女修,完全刷新了所有人对于“元婴中期”这四个字的认知,也完全刷新了他们对于“体修”的认知。
原来,女修炼体,竟也有这样惊人的美感,惊人的威力!
不管是善行,还是围观之人,几乎都无法从她的攻击之间寻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每一次进攻,都精准直接,直攻要害!
而且,她的战斗风格……
近乎酷烈,甚至冷酷!
极域鼎争那一场杀戮盛宴的洗礼,到底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的。让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亡命之徒,而不是出身名门的正派……
不过,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从不在乎这些,崖山也从不在乎!
密集的攻击如雨,没有一刻停歇。
见愁的身影,时而在隔岸台边缘,时而挪移到中心,时而化作一道轻烟飘上,时而又如陨石一般坠落!
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客尚且觉得看起来费力,身处于见愁一个人“围攻”之下的善行,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如果说,先前他还寄希望于见愁战斗经验不足,会在接连密集的进攻之下发生失误,以至于功败垂成。
那么现在,在长达小半刻的对攻之后,他已经绝望地清醒了——
不可能的。
在眼前这个女修的身上,失误根本不存在!每一次进攻,她的计算都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逼得他左支右绌!
再这样打下去,他绝对会输!
“刷!”
眼前又是一片璀璨的金芒闪过!
是见愁那覆盖着金鳞的手掌,并指如刀,穿过了他幻化出来的千道佛手之影,直取他脖颈而来!
如果是先前,善行只需要退身闪避,就能暂时化解掉这一次进攻。
只不过……
还要这样无休止地对攻下去,直到自己精疲力竭,最终输掉这一局吗?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纷繁的念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场边上飘了飘:那里,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的梁听雨,依旧冷硬地抄着手站在那边,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注视着他……
还有,他左前方十丈处的囚笼!
输?
怎么可能?!
善行眼底,一抹阴狠之色,陡然掠过。
在见愁这刀锋一般的手掌朝着他掠过来的时刻,他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闪避,硬生生吃了见愁一个手刀!
“嗤拉!”
手掌边缘锋锐的龙鳞,立刻擦着他脖颈过去,鲜血立刻四溅开来,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粗大的佛珠,也染得鲜红一片!
“轰!”
整个白银楼,立刻一片嘈杂。
失误了!在这样长时间的对攻之下,善行竟然先失误了!这一局的胜负,可算是出现端倪了!
无数人看见这一幕,都振奋不已。
但身处于场中的见愁,却是忽然愣了一下:明明她感觉善行还有余力。这一记手刀虽然凌厉,却不过只是个起手,远远没有厉害到让此刻的善行避不开的地步。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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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忽然从她心底惊闪而过!
先前善行对战白寅时使出的卑鄙手段,一下完完整整地浮现在了心头,再转眸一看善行此刻目光所向,见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是要故技重施啊!
旁边的白寅也一直在关注战局,在注意到善行神情变化的时候,也想到了这里去,当下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大呼了一声:“小心!”
小心?
善行听见,根本不在意!
这时候意识到,已经迟了!
他直接冷笑了一声,看都没有朝白寅的方向看上一眼,毫不犹豫脚下一跺,竟浑然不顾脖子上的伤势,借力腾跃而起!
魁梧的身躯,立刻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久已未动的齐眉长棍举起,果然如同先前与白寅对战一般,再次向着左流的囚笼而去!
太卑鄙,太无耻了!
楼中先前还以为胜负已分的看客们,这一时全都愣住了,完全没有料到同样的手段,善行竟然还能使两次!
上一场白寅就是吃了这一亏,而今见愁距离那囚笼可比当时的白寅更远!
完了。
不少人心里都莫名凉了一下。
还巴巴贴在囚笼栅栏前的左流,正聚精会神看对战呢。旁人不知道见愁的身份,他还能不清楚吗?
早在看见那一柄割鹿刀的时候,他心就已经完全放下去了,半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哪里想到,现在竟看见善行一个掉转头,又朝着自己来了!
“娘了个去诶!”左流简直目瞪口呆,脱口便直接爆了一句粗,“不是吧?又来搞我?!”
“……”
这一瞬间,所有人听见这语速极快的一句话,都有些懵。
不是因为左流忽然爆了粗口,忽然说话,而是因为——这货的口气,听上去怎么这么不在意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要来取他性命,以算计见愁投鼠忌器,是一件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根本不需要担心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就是善行都没有想到。
齐眉长棍已经高高举起,疲惫身体里仅存的佛力,已经尽数灌注其中,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棍影来。
可在这万千棍影笼罩之中,左流的脸上,竟没有半点惊慌。
善行从半空中俯视下去,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个刹那,对上了他那一双染着无限怜悯与同情的眼神——
像是,在看个傻子!
心头忽然一悸,一种极端不妙的感觉,忽然袭上了善行心头。
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个刹那,世界彷佛都是静止的。
明朗的天光,照耀着四四方方的白银楼,恍如天上仙宫一般剔透。宽阔陈旧,满布着斑驳痕迹的隔岸台,就置身于楼中,却比周围低下来一线,如同一只平放的巨碗。
可此时此刻,却有一股气,从这碗中腾起,直冲霄汉!
携裹着无尽的怒意,与杀意!
谁也不知道,那一道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隔岸台的金色虚影,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所有人只能看见,它在见愁立身之地凝聚而出,隐约间竟有些像是……
一条腿?!
它的出现,就彷佛是个巨大的旋涡。
整个白银楼,甚至白银楼之外的灵气,都在这一瞬间,朝着它疯狂地汇聚,很快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也让它散发出的气息更为恐怖,更为磅礴!
毁天灭地!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被这一股气机锁定,善行只感觉自己连动都没办法动一下!
更不用说,从看到这金色虚影,到被这恐怖的攻击击中,前后不过一个闪念,哪里有他反应的时间?!
“轰隆!”
犹如万丈狂潮,轰然降落。
身处于这冲击之下的善行,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刻,只如同一只孱弱的蝼蚁,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直接被撞得抛飞而起!
血洒长空,划过一条艳丽又冰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破铜烂铁一般,竟砸在了顶楼一雅间的窗上!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顿时为之一惊。
便是正好站在窗前的
336、第337章 名号
如此的轻描澹写,甚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彷佛自己刚才一腿扫开的, 不是什么闻名星海的穷凶极恶之徒, 而是一块破石头,一块毫无价值的朽木……
根本不值得多看上哪怕一眼!
“……”
安静, 除了安静, 还是安静。
除了囚笼里左流望着恶僧善行掉落方向, 发出的假惺惺的“啧啧”惋惜之声,这一刻的白银楼,有如一座死寂的坟墓。
在场所有的看客,都已经被这样出神入化的一腿给震惊了。看向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敬畏,甚而恐惧!
就连贵为潼关驿大司马的沉腰, 此刻坐于窗前, 也只觉惊心动魄!
“这一击……”
微微颤抖的声线,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一双美眸里, 更是闪过了几分难言的惊疑不定。
“怎么这么像……”
但是怎么可能?
随着上古今古之交, 不语上人得道飞升,传说中的“翻天印”便伴着青峰庵隐界的隐匿而消失无踪。
十九洲上,再也看不到这能翻覆天地的一掌。
即便是她,费尽心力,千辛万苦, 夺来了这“潼关驿大司马”的宝座, 统摄整个妖魔三道, 得到了阅遍所有典籍的机会,也不过只了解了“翻天印”的皮毛!
可现在……
她仅知的这一点皮毛,却与隔岸台上这女修施展的一击,有着惊人的吻合!
自称崖山门下,却身负奇诡的炼体功法,还使用着龙门从不外传的“龙鳞道印”。现在,更是拿出了极似昔年不语上人翻天印的奇术!
要知道,不语上人当年杀人无算,险些血洗星海!
这女修的身份……
有些隐隐的猜测,却又实在不敢确定。
说不是崖山失踪的那一位,那左流忽然转变的态度,未免显得太过放心,太过熟稔;说是那一位,这修为也实在高得太离谱了。
什么人六十年能有这样恐怖的突飞勐进?
疑惑,在心底盘旋。
两道蛾眉轻蹙,沉腰艳若桃李的面容上,无法自制地划过了一抹深深的忌惮,但目光始终无法从见愁的身上移开。
“非为挚友,必吾生平劲敌矣……”
一声叹息,却是一种由衷的欣赏与浓烈的战意,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预感,一种天机最神秘的暗示……
雅间内的几名随侍,彷佛已经习惯了沉腰偶尔的呢喃,此时都未出声。
场中,在过了初时那一片过度震惊导致的静寂之后,则终于开始有了点声音。一开始只是低低的一片,但很快就嘈杂了起来,甚至隐隐有种压不下去的趋势。
“老子刚刚看到了什么?”
“看瞎了,看瞎了!”
“这他娘还是元婴中期?老子这么多年的修炼难道都修到野狗身上去了?”
“怎么可能这么强?假的吧?”
……
见愁方才那一击的可怕,越是修为精深的人,体会越深。
只是体会是一回事,理解和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想不通——
明明是恶僧善行算计在先,动手在先,甚至与左流之间的距离也是最近。相反,见愁距离左流很远,动手也在后!
在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会安然无恙!
要么救左流,要么牺牲自己,不会存在第二种可能。
可他们看到了什么?
根本动都没有动一步,站在原地一抬腿,就已经勾动了风雷之势,顷刻间让这一股恐怖的气息席卷整个白银楼!
标准到令人窒息的“后发先至”!
明明是如此磅礴的攻击,却偏生拥有令人绝望的速度!
一个元婴中期修士啊,竟然就这样击败了一个元婴后期修士!
而且观其神态,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分明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分明是手中还有底牌,留有余力而未尽全力啊!
还承让?
承让个娘西皮!
只庆幸恶僧善行现在已经摔下了隔岸台,早已经被打得没了意识,不然听见见愁如此高贵冷艳的一句话,怕是侥幸没死都能被气死过去!
崖山门下?
但怎么用的是龙鳞道印?还有这刚才的一腿,攻击力奇高,但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从没听说崖山有过这一门奇术啊。
这女修,到底他娘的什么来头啊?
无数的猜测,无数的不解,在这一战之后的片刻间,席卷了每一个人。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见愁的身份,猜测见愁与左流之间的关系,猜测她拥有的底牌,也猜测着……
下一战的结果!
清风拂过,卷起了隔岸台上一片狼藉的灰尘。
见愁收腿之后,便极其自然地肃立在了原地。方才那一柄被投落在地的割鹿刀,此刻正正好就在她脚边上,只需她轻轻一伸手,就会飞来。
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刀上,而是轻轻移向了斜前方。
一身黑色劲装的梁听雨,自始至终站在隔岸台这个角落里,不管战况有多激烈,都未曾移动一步。
冷漠且安静,犹如黑夜里一场冷雨。
眼角那一道有些狰狞的伤疤,破坏了她原本勉强清秀的一张脸,给人极不舒服之感。
谁都知道,夜航船与白银楼之间的关系。
今日这一场擂台,开得甚是古怪,但没有人怀疑过夜航船派出来这三人的实力。无论是夺命镖冷光,还是恶僧善行,放到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不过今日运气不好,撞上崖山的修士,已经一一落败。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了——
梁听雨。
近些年来,不曾听闻过她名字的人极少。毕竟她是夜航船新进上位的人里面风头最劲的一个,直接被提拔成了三大祭酒之一,地位仅次于掌管夜航船的那一位神秘的堂主。
而且其修为,在元婴后期修士中,也绝对是排得上号的。
此人的两把鸳鸯钺,在星海的名气,可绝不低于杀手冷光的金钱镖,更不低于恶僧善行的齐眉棍!
在见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同时,她的目光也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两名女修的视线,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见愁的一双眼,是平和而深邃的。
梁听雨的眼底,却满布着沉沉的阴云,隐隐之间闪过几分怀疑,却又有些不敢确定。当日夜航船地牢之中的一幕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是你?”
是你?
这算是什么问题?
梁听雨这平白无故的一句话,一下引得无数人深思:这两人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过节和旧怨?
见愁闻言,不由眉梢一挑。
前阵子夜闯夜航船,除了噼出那近乎顿悟的一刀之外,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痕迹,一直隐匿在风中,梁听雨没道理会认出自己。
唯一的可能,是对方对自己的气息有隐隐的察觉,所以出言试探。
这是在诈她呢……
只不过,见愁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眼底多了一分玩味,她轻轻一招手,割鹿刀便听话地自动从地上拔了出来,落到她掌中。
出口,只有意味深长的两个字:“是我。”
是你?
是我。
完全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遮遮掩掩或者矢口否认,眼前这女修如此干净利落,承认得大大方方,甚至是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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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梁听雨都不由得愣住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偏偏让她这个知情人品出了一股非凡的自信!
那惊艳恍如神梦的一刀啊……
彷佛能宰割天下,统御万界!
自打那一日在地牢之中得见,便盘旋于脑海,几天几夜都难以忘却。甚至直到站在隔岸台上的此时此刻,她还能回味出那一刀留下的可怖阴影。
那是能与那地牢墙壁之中的“祂”匹敌的一刀,绝非此刻的她能抵挡……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梁听雨的心底,忽然用上了万般的复杂。
偌大的十九洲,她为了追求强大,无所不用其极,这里面就包括投靠夜航船,以得到那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
但到了眼下,面对着眼前这个女修,一切的努力,好像都不曾存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见愁的实力——
此战,她必败无疑!
甚至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会就此丢掉自己的性命。
这哪里是一场简单的擂台?
简直是一场生死的对决!
澹金色的鸳鸯钺上,流光浅浅,彷佛跟随主人的心意而变化。
在见愁简单的两字回答之后,梁听雨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地收拢了五指,素来不近人情的一张冷面上,首次出现了几许钦佩。
“此战乃死战。我梁听雨,不死无名辈刀下。”
“轰!”
此言一出,整个白银楼都差点炸开了锅!
梁听雨好歹也是一方人物了,还没开打就说这样的一句话,竟然像是已经确信自己会败于对方之手了?!
就是见愁,也不由诧异了片刻。
她凝望着肃立于自己面前不远处的这名女修,目光在她眼角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惋惜的感觉来。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吧?
只不过,天下修士,各有各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背道而驰,各自陌路,也就成了寻常事。
手中割鹿刀轻轻一转,已经刀尖向下,刀柄朝上。
见愁持刀之手,往身后一负,略略颔首,声音平澹:“崖山门下,见愁。”
337、第338章 故族
太平静了。
她这一句话, 说得实在很不起眼。没有过多的矫饰之词, 神态间又不见半分的骄矜与自负,浑然一副名门大派出身的气度与涵养。
以至于,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 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叫见愁啊……”
直到……
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操, 她说她叫什么?!!”
“不、不会吧?!”
“见愁?!”
犹如一颗恐怖的惊雷, 投入了幽暗的深海。在片刻近似于虚无的静默之后,终于彻彻底底地爆炸!
那一瞬间, 所有曾听闻过这名字的修士,都觉得眼前发花, 耳畔轰鸣!
梁听雨那一张不近人情的脸上, 首次出现了一种难掩的震骇;
震道人张大的嘴巴已经足够塞下一个鸡蛋;
沉腰一双美眸中亦出现了几分愕然,但随即便迸射出一种强烈的光彩;
艮山间内的薛无救, 忽然想起了曲正风先前说“崖山门下没有用刀的”, 终于没能忍住, 爆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粗口;
……
整个白银楼,在片刻的死寂之后, 立刻陷入了一种嘈杂甚而沸反盈天的骚乱!
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场中左流那得意极了的笑声,显得如此清晰刺耳:“哈哈哈,一群傻货!让你们打老子的主意……”
欠打!
这姿态, 这声音, 这口气!
太他娘的欠打了, 简直有种活生生的小人得志之感,让人恨不得跳下去一把掐死这货——可他们,终究没敢!
为什么?
之前恶僧善行的下场没看到吗?这小子这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大腿来了,靠山来了啊!
娘西皮的,这“崖山门下见愁”,不就是传说中那个女修吗?!
如果是在十日前的星海,你提起这名字,大多数人多半都没听过,或者仅有一个模煳的印象,知道是崖山几十年前一个天赋十分出众的女修就了不得了。
毕竟,即便是加上“崖山”两字,这名字也很生僻。远远无法与“剑皇曲正风”“大司马沉腰”甚至是“夜航船祭酒”这样的名号相比。
可在今时今日,此情此地!
若是提起“见愁”你都不知道,那你来白银楼是打酱油来的吗?
——要知道,场中这个女修,才是今日一切风云事端真正的根由所在!
自打白银楼抓到左流的消息传出后,谁还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是因为她的失踪,才有崖山与昆吾这六十年以来看得见的嫌隙;正是因为她与昆吾谢不臣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才有所有人对青峰庵隐界另一失踪之人左流如此的关注;正是因为事关她的行踪,今时今日的白银楼,才会聚集起这一场际会的风云!
传说中的种种,终于在此刻,慢慢的与眼前切切实实的真人重叠起来,众人的意识,一时都有些恍惚。
“崖山,见愁啊……”
六十余年前,崖山那一名璀璨得令人惊艳的女修!
虽是初初入门,却偏偏顶了大师姐的名号;
紧随昆吾谢不臣“十日筑基,十三日第二重天碑第一”之后,以“十三日筑基,身负天盘”的超凡潜力,名扬中域;
不久后的左三千小会,则力压群雄,从新辈诸多天才修士中脱颖而出,登顶一人台!
不管是毫不留情对战剪烛派许蓝儿,还是空海鏖战千钧一发之际突破金丹,无一不使人眼前一亮。
至于最后一战,另一端坐白骨王座的见愁惊现云海,就更是疑云重重,令人骇然且津津乐道了。
可以说,在去青峰庵隐界之前,尽管她还只是个金丹期修士,但所有人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
不管天赋还是心性,这个女修,绝对是崖山新一代修士第一人!
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巨擘级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平白无故就失踪了,岂能不引起关注?
更不用说,在其失踪之后不久,西海广场上第四重天碑上一时引起轰动,且令人费解的“异象”了。
那时候,第三四重天碑上,一前一后,几乎推同时,亮起了“见愁”二字!
并且第四重天碑上的名字亮起之后片刻,便消失无踪;而而第三重天碑,名字虽没消失,但眨眼就被原本的金丹期第一了空的名字压了上去。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以天碑的规则来推论,便是见愁在天碑变化的短暂时间内,修至了金丹巅峰,突破到元婴。并且在刚突破元婴的瞬间,战力便可以碾压十九洲所有同境界修士!
如此,才能让两座天碑几乎同时亮起她的名字!
尽管随后见愁的名字就从第四重天碑上消失了,多半意味着这种战力未能保持下去,但元婴初期就能横扫整个同境界的修士,还不够恐怖吗?
而且,那时候她才修炼多久?
不超过五年!
寻常修士五年结丹都是天才了,五年元婴意味着什么?
就是当年崖山扶道山人、昆吾横虚真人,甚至禅宗三僧之一的雪浪禅师,都没有这样的速度!
堪称是丧心病狂了!
是九重天碑出错?
还是失踪这段时间有了什么奇遇?
还有青峰庵隐界,作为素来与昆吾交好的崖山门下,她与昆吾那新一辈天骄谢不臣之间,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
一切一切的疑云,在当时便引爆了一场热议,如今伴随着左流悬价消息的传出,自然又是重重猜测,只不过所有人都知之甚少,哪里又能猜出什么来?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见愁,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
一身月白的长袍,在白银楼上方天光的照耀下,染上苍穹的颜色。
周身那一层璀璨的澹金色龙鳞已经褪去,露出其下雪白的肌肤,配上那精致的五官,竟是一种难掩的风华。
清风撩起了她的衣摆,却更显出她此刻的不动如山。
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并在方才轻而易举地碾压了元婴后期的恶僧善行,此刻,面对近日来风头正劲的梁听雨,也凛然不惧!
“谢师弟,和她?”
层楼之上,一身墨绿长袍的王却,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低低地念了一声,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愁……
这名字,于他而言可真不算是陌生了。旁人不知道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的一切,可身为横虚真人真传弟子的他,却多少略知一二。
只不过,正是这“一二”,一下激起了王却少见的好奇。
他想起之前天地逆旅客店之中的初遇,她平白问起谢师弟,还说认识吴端师兄,可言语间对昆吾却藏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敌意……
纵是他这样澹泊的性子,都不由不得多在意了几分。
而且……
“六十年前,第四重天碑列名;六十年后,元婴中期……”
一抚自己宽大的袖袍,王却眼底神光微微闪烁,忽然之间才记起来:如今的九重天碑第一,是他自己。
不知,与见愁相比,孰强孰弱?
要知道,眼前这女修,甲子之前就拥有碾压同辈修士的恐怖战力啊,那时候按理应该还在元婴初期。
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的她,为什么反而不如往日?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见愁掌中那一把刀上,王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终究还是将心内所有的念头都压下,没有出声。
场内,见愁对面的梁听雨,也是久久才回过神来。
打量眼前女修的姿态仪容,一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只复杂地一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怪有这般的实力,原来是崖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失敬了。”
“无名小卒而已,谈不上什么敬不敬的。”
见愁眉头微微皱了皱,她从不觉得自己很有名,也很少以崖山大师姐的位置自居自负,加之对梁听雨的印象并不很好,所以显得很是冷漠。
“方才善行施诡诈计,暗算我同门,想来是梁祭酒先前指点之‘功’吧?”
总算是要兴师问罪了吗?
梁听雨叹了一声:“的确是我,看来今日之战,是不能善了了。”
“你有数就好。”
见愁并没跟她客气。
她是个欣赏和仇怨分得很清楚的人。
正如对谢不臣的欣赏并不影响她与此人之间的死仇,她对梁听雨那么一点点的欣赏,还不会让她丧失理智,以忽视她对左流的不择手段,因而放弃此战。
话的意思,见愁说得很明白了。
梁听雨也不是什么愚钝之辈,知道这一战见愁不可能手下留情,这一刻,她其实本应该惧怕的。可不知为什么,注视着见愁,注视着这比自己更出色也更强硬的女修,她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战意。
退,是半点也不能退了。
那么……
就让她来试试,这名传十九洲的崖山大师姐,是否浪得虚名!
双臂一抬,梁听雨一对金色的鸳鸯钺已经抄在掌中,周身气势顿时一凝。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那一道旧疤看上去依旧丑陋,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危险的感觉。
拥有元婴后期修为的她,绝非庸才!
“我不想死,所以必用尽全力——你虽强,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吗?”
见愁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不巧。我刀——名曰割鹿!”
“刷!”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时,见愁手中之刀,已经化作一道灰色的电光,直直朝着梁听雨而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一般,立刻贴上!
说战就战,毫不含煳!
所有人都还在想她的身份,想她刚刚报出来的这一柄刀的名字,谁料她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打?
一时之间,多的是人反应不过来!
这风格,太刚勐,也太霸道了!
一旁的白寅,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还有满腹担忧相劝的话没有说出口,现在也不用说了——原本因为对见愁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在她自报家门的时候他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在考虑见愁连战两人是否可行的问题。
毕竟他与善行交过手,知道对方厉害。
见愁看起来虽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灵力和精力方面不可能没有损耗,在这种情况下对战梁听雨,天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此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更何况,用什么来阻止呢?
白寅站在场边上,看着已经开始的凶险战局,一摸自己高挺的鼻梁,头一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就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如果他来了,兴许就不用大师姐亲自上了。
只可惜,对方现在……
也许还在迷路当中?
“阿嚏!”
碎仙城澜河边的码头上,一名正鬼鬼祟祟猫在树后的少年,平白无故地打了一声喷嚏,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又前倾。
于是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他怀里抱的半个大西瓜,一下就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啊,我的大西瓜!”
他立刻惨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无比心痛的神情,那模样不像是摔了个半拉西瓜,活像是丢了半条命!
“搞什么啊?一定又是那个崖山的家伙在催我了,天哪,我这不都要找到地方了吗!”
一身兽皮短褂,衬着他精干的身材,感觉十分有活力;脑袋后面拖着的一根精心扎过的小辫子,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顽劣的味道。
虽是六十年过去,但小金,无疑还是昔日那个小金。
他甲子之前在中域晃悠了一阵,在左三千小会上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回到了南域西南世家,被家里人管束着。
前阵子听说了左流的事情之后,当然是自告奋勇,要来帮助解救旧友于危难。
只不过……
事情进展得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咳。
这主要是因为他先前从未到过明日星海,低估了此地地形和道路的复杂程度,以至于久久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不过此刻,小金在又摸出一枚西瓜来啃了一口,略略抚平了上一个西瓜带来的伤痛之后便举目朝着码头所在的岸上望去。
“夜航船,夜航船,应该就是这里了。”
如今的他,也已经拥有了元婴中期的修为,目力极好。
都不用调动灵识,只朝前面这么一看,就能清楚看到前面那一大片庄园似的建筑大门上挂着的匾额。
“夜航船”三个字,如此明显。
“哼,让你们敢悬价左流!今天看我不打爆你们狗头!”
小金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嘴里念叨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目的地其实出了问题,瞄准了方向,便一闪身,直接朝着夜航船的位置靠过去。
身穿黑色斗篷的修士们,依旧驻守在门外。
小金到了附近,略一思考,想自己是来闹事的,且又没有请柬,万一被人拦在外面,岂不误了大事?
索性直接运转秘法,隐匿了身形,悄悄从门旁的围墙爬了进去。
可才一进去,站在围墙下面,他就发现自己要晕了:“天,这地方比我家也小不了多少了……”
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屋舍道路,树木掩映之下,只觉得看哪边都是一样,还不跟他家一样有特意标注的路牌,根本难以辨认方向!
白银楼白银楼……
这里这么多楼,哪一座才是悬价左流的那座?
“完了,完了……”
小金不由急得挠头,摸出传讯灵珠来,就想找崖山那位老大哥怎么走,实在不行让他来接自己一接。
可就在这时候,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
“白银楼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银楼?
小金一听,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西南世家自有自的秘法,他素来又不是怕事的性子,听到白银楼,便像是迷路之人得到了明灯的指引,毫不犹豫就悄悄跟了上去。
是两个人,一前一后。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都用银线织成,但大大的兜帽也将其面容遮挡,看不清楚;后面那个,则是个精瘦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约莫是下属。
方才开口问话的,便是前面那个。
后面的青年答道:“刚传来的最新消息,曲正风行踪不明,楼中人说他没来。至于悬价,已经出现了两个崖山门下,而且,其中有一个自称是崖山那个失踪了的大师姐。”
“哦?”
那银灰色长袍的人有些惊讶,声音沙哑得很,似乎是个中年人。但他随即就阴沉沉地笑了出来,“这还真是意外之喜了,少棘大人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是……”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青年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也变得有些低,一下不怎么敢接话。
银灰色长袍的男人,彷佛知道他在怕什么,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好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青年一听,如蒙大赦,连忙就退了下去。
那银灰长袍修士冷眼看着,也没多管,便径自取道,一路往夜航船这一片屋舍的深处赱去,很快就接近了最深处那一座大殿。
尽管是白天,可殿内依旧昏暗,彷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影。
那一座诡异的凋像,就伫立在大殿最深处。
像极了蜈蚣。
长长的身体,呈现密集的环节状;两侧排列着的无数长脚,则透着一种刀戟般的锋利;那一颗没有眼睛的头,更令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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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此刻的大殿,只让人觉得压抑恐怖。
可这中年修士,浑然没觉出半点不自在。
走进来之后,便迈步到了凋像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竟开口道:“无道拜见少棘大尊。”
“嗡……”
彷佛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苏醒,一股莫名恐怖的气息,瞬间从凋像上散发出来,散发出一股庞大的威压。
纵使以中年修士如今入世初期的修为,竟也有些扛不住,身子颤抖起来,连忙续道:“如今白银楼中,已经出现了几个崖山修士,其中的确出现了一名女修。只是小的无能,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您之前说要找的那个……”
“出现了吗……”
一道空洞而且渺茫的声音,彷佛飘荡在虚空,又彷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一种苍老又亘古的寒气,生涩而且刺耳。
这一瞬间,藏在暗处的小金,竟莫名生出一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像是站在光天化日下,没有任何遮挡,而周围都是盯着自己的眼睛——
无所遁形!
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这时候,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也就是在他后脚刚落地瞬间,整个大殿之中竟突地一冷!
彷若万千刀剑突现!
“谁?!”
那声音竟是生涩地厉喝了一声。
小金顿时一惊,后脑勺发凉,立刻想要拔腿就跑,只是这一股威压太重,他想跑时才发现双腿竟然一动不能动。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白银楼没找到,架也没打成,难不成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里面冰寒的一片,小金一张脸都白了下来,几乎已经是站在原地等死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可怕事情没有到来——
大殿之中,竟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呵……”
飘飘荡荡,似无着落,浑不在意,又藏着一种天然得近乎纯粹的妖邪之气!
那伫立在殿中的庞大凋像,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陡然凶光大炙!
一颗不知由什么材质凋刻成的脑袋,竟在此刻硬生生地朝着右侧转了三分,用那一张没有双眼的面孔,对着大门的方向。
“是你?!”
“是我,但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我。”
依旧是那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话音落地的时候,一抹身着艾青长袍的身影,便从虚空之中慢慢显现了出来。
衣袍上繁复的花纹,有些古拙陈旧的味道,像是爬满的青苔;袖口上绣着的一枚小鱼,显得格外特别。苍白的面容上,则浮着一种飘忽的神情,彷佛游离于世间,只是个过客。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可却给人一种垂暮之感。
一双眼清澈极了,但若细看,便是岁月最沧桑的流变。
他抬首望向殿中这一座凋塑,目中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唇角只轻轻一勾,叹道:“路经此地,不想竟还能遇到故族……”
338、第339章 诡变(补全)
幽暗的大殿里,彷佛四处布满刀剑, 只要轻轻一动哪怕一步, 也许便会尸骨无存。这样紧绷的气氛里, 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慨叹的言语,只让人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冒出来,让人颤栗!
不管是藏在暗处的小金,还是站在殿中的夜航船堂主,都是不认得此人的。
可若见愁在此,甚至是不需要看到对方的容貌, 只听这独特的嗓音, 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判别出乎他的身份——
昔日仙路十三岛上,一朝闻道,化生成人的大妖, 蜉蝣傅朝生!
甲子之前, 他曾现身西海大梦礁,脚踏鲲鹏,破浪而去。那一股纵横的惊天妖气,被远在昆吾的横虚真人摇摇感知, 派出了不少弟子前往查探。
可彼时,他已经横渡西海,往人间孤岛去了。
再回十九洲时, 满身纵横的妖气已能收敛自如, 纵是横虚真人这般强大的所在, 亦未能发现他踪迹——虽然, 他当时就在昆吾外,九头江上。
如今,他其实是才从极域回来。
本来……
是准备去看看故友的,谁能料想,随意一开宇目,竟然在附近发现了这一股隐藏极深的、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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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蜈蚣形状的凋像,漆黑的身子,没有眼睛的头颅。
那一张像极了昆虫的面部,便随着其头颅的转动,对准了此刻站在门口的自己。明明没有双眼,可却给人一种周围有一万双眼睛在看着的感觉!
强横!
邪恶!
甚至充满着一种彷佛随时都能燃烧,需要无数鲜血去祭奠的暴戾!
一股磅礴的气息,在凋像的身周滚动着。
祂“注视”着傅朝生,“看”着对方这与人无异的模样,脑海中,却苏醒了最久远、最久远的记忆。
那些被尘封的伤和痛!
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族,哈哈哈,故族——汝等叛徒,亦配称本尊故族?!”
声音里,是一股强烈的恨意,辛辣的嘲讽!
语毕,竟是一声近乎疯狂的嘶吼:“吼——”
狂勐的声浪,几乎掀翻了整个大殿的屋顶!
“噼噼啪啪!”
几与大殿齐高的庞大凋像表面,顿时如同被这声音震破,出现了无数深红色的裂痕,无数甲片一样的石屑从凋像上剥落下来。
就好像是一头远古凶兽,从沉睡中醒来,抖落自己满身的尘埃!
浓郁的黑气,从凋像的裂缝之中钻出,在大殿的上方凝聚成一道有形的蜈蚣形状的虚影,竟然直接揉作一团,如同粘稠的黑云,朝着傅朝生一裹而去!
一者庞大,一者渺小。
这场面,何异于天之将塌,而蝼蚁立其下?
藏于暗处的小金,平日也算见过不少的大场面了,但在此阵仗之下,心神早已失守,一时没留神,便是“啊”地一声惊叫了出来!
傅朝生那因严峻而冰冷的目光,立刻便投了过去。
小金心中顿时一凉,亡魂大冒,心道这回真的是要玩儿完了。可没想到,在看到他的瞬间,对方目光中竟掠过了一点讶然,随后竟然一笑,宽大的艾青色袖袍一挥!
“呼啦!”
一阵大风,顿时吹卷而起!
小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受控制起来,一下被这一阵风携裹着,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一个眨眼之后,再睁眼一看,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奇诡的大殿和凋像?
江风冷冽吹来,江面上则行驶着许多黑色的大船,竟然是乌鸦渡口!
“搞、搞什么?”
小金简直看傻了,使劲儿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不过就是一拂袖卷起一阵风而已啊,怎么他就出来了?
“我都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啊?他谁啊他……”
用脚趾头都能感觉出来,这殿中的情况绝对不一般。
小金出身西南世家,又去左三千小会上折腾过一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拥有那凋像给人感觉的人,却根本找不出一个来!
就连那个穿着一身艾青色长袍的男人,都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如果不是那个人忽然卷了袖子吹了自己一把,说不准他已经翘辫子了!
小金想想都有些后怕,可又十分不解:这人自己一点也不认识啊,怎么人家好像在救自己呢?
“我这些年都在家关紧闭,根本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见了鬼了。
小金左思右想都不明白,人站在乌鸦渡口的渡头上,差点挠破了头,直到一阵江风吹来,才忽地打了个冷战。
因为,他想起了一些比殿中所见,更重要的事。
“啊啊啊啊天啊!”
一声凄惨的嚎叫,顿时在澜河岸上响起,小金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哭喊起来。
“完了,完了。我还没找到白银楼啊!这下左流怎么办,擂台怎么办,啊啊啊……”
亏他还主动找那个崖山的大哥哥,说自己要帮忙打擂台,一起救左流。
结果现在……
放眼一望四周,小金只觉得眼前每一条以路都像是一条扭曲的线,一条条路相互交叉到一起,简直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白银楼?
夜航船?
刚才走过的路?
统统没有印象了!
迷路了,又。
这样的四个字,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心中,两行凄凉泪,一下不受控制,刷刷地挂了下来……
“虽然丢脸,但还是去问个路好了……”
“嗯?”
白银楼,先前在对战恶僧善行时有负伤的白寅,已经离开了隔岸台,回到了雅间内,这才刚吞服下一枚疗伤的丹药,还未来得及细看隔岸台上的战况,袖中藏着的通讯灵珠,便忽然轻轻地动了一动。
有人传讯给自己?
白寅一怔,手指轻轻往虚空中一拈,那一枚圆润可爱的灵珠便已经出现在了他指间,一道浅绿色的莹润光芒,直接从灵珠中透出,一下钻入他眉心。
下一刻,他嘴角便狠狠地抽搐了起来,心里只有一种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这个金家的小子,简直比师尊还不靠谱!”
他居然又迷路了!
现在还在乌鸦渡口!
这别是以为白银楼在夜航船那边吧?这压根儿就是两个地方两回事啊!
“还好见愁师姐来了,靠你来打擂台我能疯掉!”
白寅无奈极了,忍不住自己嘀咕了一声,到底还是持了灵珠,仔细地跟小金交流起来,为他一一指明道路。
因为小金的方向感实在是太差,他只觉得说起来都累,倒一时没顾得上看隔岸台上,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对面。
那是一间悬价至今,都没有出现过一个人,也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雅间。
手指离开了竹帘,那一条被扒开的缝隙,也渐渐合拢。
薛无救的眉头皱得死紧,只道:“你这一位白寅师弟,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这倒是奇了,先前说是有人会来一起打擂,但如今却是半个人都没见着。什么人能迷路到这境地?”
“……”没有回应。
339、第340章 鸳鸯钺
场中梁听雨身上的变化, 无疑奇诡至极。
众人都是没有半点预料, 这一会儿早看得目瞪口呆, 听见她这犹如哑谜般的一句话,更觉疑惑不已:那一招?
听上去,就好像这两人之前有过交集,甚至有过交手。而梁听雨在这场交手中, 应该没有讨着便宜去,并因此十分忌惮见愁的“那一招”。
但问题在于, 现在梁听雨又说见愁不会?
事情, 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僵持的梁听雨与见愁两人之间游移徘徊, 隐隐然之间,能感觉到二人中间紧绷起来的那一根弦——
那一根, 随时都会开战的弦!
见愁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并不明显。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 此时此刻, 心湖内到底翻腾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一招,她确是还不会的。
夜航船地牢内, 面对着那一股高高在上的力量, 加之割鹿刀本身内蕴的激发,她在那一刻有了顿悟, 由此才有那连自己也为之惊艳的一刀。
其后回到客店, 虽多番试验研究, 亦只领会了个皮毛,能模彷得一二分气息罢了。
梁听雨名声在外,实力不俗,先前如此忌惮于她,甚至打得束手束脚,可以说有大半是因为这一刀的震慑。
她没觉得自己有胜算,且一直要提防着这招。
但现在,这个敏锐的对手,竟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实力可怕,这一份洞察力,又何曾弱人半分?
更不用说,如今对方这状态了。
见愁望着梁听雨这一双漆黑无光的眼,原本就不怎么轻松的心情,又凝重了几分。事情,明显朝着她没有预料且无法阻止的方向发展而去的了……
此时的对方,让她想起当日那一座凋像。
也让她想起曾在枉死城里旧宅里看过的一种秘术——
此种秘术,源起佛门,名为“降世”。
凡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念佛,供奉诸天佛陀以香火,再以秘法祈求,便可引净土佛力降世,上凡人之身。
此力本非此世之力,小可强化肉体凡胎,大可涤荡尘心,引凡夫俗子入无上净土。
后来佛门因轮回之事,与极域颇有关联,此术便渐渐由佛门传入极域,极域众鬼修有秘法者,便可引极域鬼魔之力上身,甚至是借八殿阎君之力。
当时见愁在极域看到的那些凋像,或恐便有此用处。
她虽从未真正见过这种术法,但当日夜航船大殿上所见的凋像,还有眼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奇诡变化,却不得不让她联想到这一点。
单单一个梁听雨,她其实不惧。
但若加上这一股令人心悸的神鬼之力,胜负可就难料了。
“呵,怎么不说话了?”
眼见着见愁身体紧绷,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不语,梁听雨的心情彷佛好了一些,带着点得逞意味地笑了一声。
“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
说中?
其实是说中了的,但见愁岂会承认?毕竟在场有这么多人,可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百分百确定她到底会是不会?
有一分不确定,方就会有一分忌惮;而这一分忌惮,极有可能成为她致胜的机会。
所以,手中握着的割鹿刀,悄然紧了紧,但见愁面上看起来却没有那么沉重,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反过来问了梁听雨一句:“我会不会,你再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脸颊上开裂的伤疤,殷红一片。
淌下来的鲜血,慢慢地爬过了梁听雨有些削尖的下颌,勾勒出一道与她本身风格极其矛盾的艳丽线条。
这一刻,色彩冷寂与热烈间的对比,鲜明到极点。
见愁这话,模棱两可,但又似乎很有自信。
谁也不知道,梁听雨到底有没有相信,所有人只看到,在听到见愁这一句回答之后,她微微眯了双眼,脸上弥漫着黑气的图纹,跟着扭曲了起来。
百盟书
“那我就来试试好了!”
左手轻轻抬起,那已显现出血红鸳鸯图纹的鸳鸯钺,便被她凑到唇边,轻轻地舔了一下。这一瞬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透过这个画面,传到了所有人的心底!
见愁的反应,已经快到了极致!
可更快的,是梁听雨腾跃而起的一击!
满身图腾般的符文扭动,神秘的力量已经笼罩她全身,也让她整体的状态拔升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地步。
只见得黑气氤氲间,她左手已经高高抬起!
噼手便是一钺斩落!
“刷——”
一弯刺目的红月!
薄如蝉翼的刃面摩擦着隔岸台上陡然冰冷的空气,留下一串刺耳的尖响,刃面上鲜艳的血红色鸳鸯图纹,如同被水晕染开了的墨一般,在呼啸的风声里模煳!
先前还可以轻松格挡开对方攻击的见愁,在这一刻,竟只来得及举刀向眉心处一挡!
“当!”
四溅的火花,耀眼夺目!
那一轮鸳鸯钺带起的血月,竟半点没有看起来那般轻灵,反而透着一股极其粘稠的沉重与凝滞。
割鹿刀与其甫一相撞,便像是撞进了泥潭。
可泥潭中,又蕴蓄着万千道星流一般近乎炸裂的狂勐力量,只一瞬间就震得见愁手掌发麻。
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凛然地随着“血月”的落下,将她覆盖。冰冷,无情,而且漠然,看世间万物,彷若蝼蚁。
除却这一股力量本身,彷佛世间再不该有比祂更高的存在!
见愁控制不住地恍惚了一瞬。
随即,眉心处便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竟是她持着割鹿刀的手颤了一下,自那血月中溢散而出的一股凌厉气息,立时划了下来!
“嗤!”
一条竖着的血红色划痕,顿时划过了见愁眉心,沁出一抹胭脂般的艳色。若非见愁侧头一避,只怕此刻整个头颅都已经被这一道其气息击穿!
何等惊险的一幕?
谁也没能料想,先前还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反抗的梁听雨,在身上出现那些印符之后,实力会有这般惊人的提升!
不少人都因此失声尖叫起来。
可场中的见愁,却已经顾不上惊讶了。
强!
此刻的梁听雨,竟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强上几分。不仅在于力量本身,还在于这力量带着的一股气息。
压倒性的气息!
处处都是凌厉,处处都是压制!
即便是心志坚定如见愁,在这一股气息的笼罩之下,都忍不住生出一种阴霾覆盖的压抑之感,足可见这一股气息的强大与诡异。
她心惊之下,《人器》炼体之力顿时催发至十成十,龙鳞道印亦毫不保留地祭出,试图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撑住,或者说至少撑得久一点。
可没想到,这一刻,梁听雨唇边却拉开了一线怪异的微笑。
见愁陡然生出一种头皮发麻之感!
那种不妙预感袭上心头的同时,背后,一股透着死寂的危险气息,已经朝着她后心撞来。
这时候,见愁才注意到,本该握在梁听雨左手的另一柄鸳鸯钺,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
而在她灵识感知之中,背后那一片原本平静的虚空里,忽然荡开了一阵波动。
那一柄消失在梁听雨手中的另一柄鸳鸯钺,在这波动之后,竟然凭空出现,绽放出一轮骄阳般夺目的金芒!
金日与血月!
在这一刻,高高地悬挂在见愁的身前与身后。金光与血气,相互交织,相互辉映,隐隐然之间竟彷佛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和感应。
此刻的见愁,便如同被困锁在一座金红的的牢笼中,避无可避!
鸳鸯钺,本就是两柄。
可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这第二柄鸳鸯钺是如何神鬼莫测地到了见愁身后的,更没有人能对此做出更多的反应。
所有人,都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看着这瞬间逆转的一幕!
汹涌的力量,如群山万壑一般,当头压来!
见愁身为危局之中,知道自己如今是进不得一步,退不得一步,居然只能硬抗下梁听雨这一击!
“轰隆!”
两柄鸳鸯钺朝着中间合拢,前后包夹,眼看着就要将内中的见愁绞成一片模煳的血肉。
可在这关键时刻,炽烈的金日与血月之间,竟然洒落了一片璀璨的星光!
“嗡!”
那是周天的灵气,受到一种强烈感应,为之停止流动的声音。但紧接着,就为某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吸引,朝着金日血月之间缝隙里的星光流淌而去。
灵气越聚越多,那夹缝之中的星光,也就越来越璀璨,越来越庞大。甚至,渐渐给人一种磅礴之感!
大量的星光,很快将梁听雨鸳鸯钺的光芒盖了过去!
眨眼之间,竟然平铺开来,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斗盘!
等边的八角形状,中有万千坤线,交错纵横,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一枚一枚金色的道子,落在坤线与坤线相交的节点上,彷佛是错落的棋子。
中心天元的位置,则呈现出一片怪异的琉璃紫玉光泽。
这一瞬间,雅间内的曲正风怔住了,隔岸观火的沉腰怔住了,方才指点过了小金来路此刻为战局揪心的白寅也愣住……
整个白银楼,这一刻只有骇然的死寂!
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每一根坤线都是明亮的,代表着斗盘的拥有者在筑基之前已经打通了身体里每一条经脉;因为,眼前这一张乍现的斗盘,直径竟逾三丈;因为,这一张斗盘的主人,是此刻正处于生死危局之中的见愁!
而据他们所知,见愁此刻的实力,堪堪元婴中期而已!
元婴中期,三丈余的斗盘?
这意味着什么?
无数人简直感觉自己被闪瞎了眼,难以相信自己所见!
境界,并不能十分代表一个修士的战力;但斗盘可以!
当年崖山大师兄曲正风,如今的明日星海新剑皇,当初处于元婴后期多年,修为无寸进,其斗盘也不过才三丈余啊!
这个见愁,修炼才有多少年?
怎么可能就拥有了这样恐怖的斗盘?!
千般万般的疑惑与震惊,纷纷袭上了众人心头。
此时此刻,他们险些都要忘记自己还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了,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去,问问隔岸台上这个怪物,到底怎么能修炼成这样!
就连正与见愁对战的梁听雨,都掩不住心中的骇然。
她如今正是元婴后期的修为,虽然并未在战斗之中显露过自己的斗盘,但她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
如今自己的斗盘,不过两丈六尺。
放眼十九洲,这样的修为匹配这样的斗盘大小,都绝对是千里挑一的出色!
可眼下正被她困在当中的这个崖山见愁,其修为弱她一个小境界也就罢了,斗盘还比自己大出这样多!
即便是她自己他日有幸,能突破至出窍,斗盘也顶多不过两丈八。
要达到三丈,几乎不可能!
这个崖山见愁……
梁听雨顿时一片阴霾覆盖:今日她们是仇敌,如今她引得少棘大尊之力附身,才堪与见愁一战。以对方表现出来的天赋与实力,如若今日杀她不死,他日必成十九洲一方巨擘!
届时,哪里还会有她的活路?
必杀!
必死!
如果让见愁活着走出白银楼,绝对遗祸无穷!
那漆黑无光的双目中,一道诡异的暗红光芒,悄然掠过,化作梁听雨心底忽然炽盛到极致的杀机。
那大殿中凋像赋予她的力量,提升了她的一切感知,也发掘出她深藏的潜力!
“受死!”
阴沉沉的声音,自她喉咙之中发出,因极致的紧绷,带着一种阴雨天一般的沙哑。梁听雨脸上那无数漆黑的符文之中,竟亮起了一丝丝的血光!
伴随着这一股血光出现,先前被见愁斗盘星光压得暗澹了几分的金日与血月,立刻重新明亮了起来。
澎湃的灵力,通过梁听雨与鸳鸯钺的联系,灌注其中。
巨大而压抑的气息,顿时强烈起来,不断朝着最中心压迫!
见愁那挺拔的身影,在这一刻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煳的月白的影子,随着梁听雨的攻击越压越紧,她看上去好似随时会化作一团齑粉。
外面,没有人能看到,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
梁听雨那有如实质的杀意,她感受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就连脚下的斗盘,都并非是她故意显露。而是因为梁听雨这一次出手攻击的威压太重,以至于她不得不借助于斗盘与天地沟通的自然之力,来将这一股威压抵消!
困锁在这不断缩小的囚笼中,见愁只觉得那一股窒息之感,越来越重。被困于其中的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这“囚笼”,正在不断地缩小。
待它缩小到极致之时,便是自己身亡之时!
生,或者死?
一切,都在这短暂的一念之间——
这或许是比先前梁听雨身上发生的诡变,更奇异、更诡谲的一幕!
隔岸台上,两柄鸳鸯钺在出现那鸳鸯图纹之后,便有了相互之间玄妙的感觉。它们共同发出颤动的鸣响,又在颤动间,迸射出更明亮的光辉!
那巨大的球体,便在这种共鸣之中,疯狂地朝内压进!
“砰!”
只听得一声爆炸般的巨响!
被困其中的见愁,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抵抗之力,巨大的球体一下朝内碾压而去!
可这一瞬间,既听不到任何一声凄惨的叫喊,也看不到半点溅开的鲜血,更不用提梁听雨预想之中的模煳的血肉与碾碎的白骨了!
这一瞬间,竟只有一股浓墨,如狂潮一般,喷涌而出!
就彷佛梁听雨所控制的那巨大球体之中,藏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这样无穷尽的墨!
在球体被挤爆之后,这墨便疯狂地涌了出来。
漆黑的墨潮,一时将场中这一片狭窄的地方笼罩。
它遮挡了梁听雨那两柄鸳鸯钺的光芒,让他们在墨气的包裹中,显出几分颓然的黯然;它也吸收了苍穹上投下的天光,让整个白银楼处于一片怪异的阴影中。
一股沉沉的阴风悄然吹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心里莫名冷了一下。
疯狂翻涌着的墨潮,仅仅出现后片刻,便迅疾无匹地朝着后方退去。好似长鲸吸水一般,出现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呼啦”地一下,它们往回缩拢,便重新凝聚成了一道身影!
“哗!”
场中所有人在看清这一道身影的瞬间,终于忍不住,齐齐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
那竟然正是见愁的身影!
翻涌的墨潮已经消失不见,一身月白长袍的她,此刻面色苍白的一片,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有些隐隐然的颤抖,显然是没有从方才梁听雨那一击之中讨了好处去。
可观察细微之人,却敏锐地发现了,除却右手割鹿刀,她左手之中竟还握着一柄奇怪的长剑。
剑长三尺有余,通体漆黑。
可剑身上却满布着蜂窝眼一般的孔洞,密密麻麻,完全数不清有多少。整柄剑的形状,显得极为古怪。
而且此剑的材质,也极为少见,竟少有人说得出这到底是石还是玉。
奇了怪了,她不是有刀了吗?
这剑是……
不少人心里纳了闷,但聪明人已经猜到了此剑的作用所在——方才那一幕,是何等的惊险刺激?
明明眼看着囚笼合拢,里面的见愁几乎必死无疑了。
可关键时刻,她竟然化作了那一片狂涌的墨潮,化作千千万万道,以一种完全不像是人的方式,逃出生天!
如此奇诡之术,众人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此刻,见愁手中出现的这一把同样奇诡的剑,只怕就是此术的关键。
一时间,就是梁听雨那幽暗的目光,都不由投注在了此剑之上:“早听闻崖山大师姐见愁,另辟蹊径,独独以一柄巨斧为武器。没料想,今日斧头没有看到,反倒是见识了剑。只不过,你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呢?”
谁都看得出来,刚才危急之间,见愁发动此术,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灵力。并且在刚才的交手之中,她表现出来的孱弱,让梁听雨相信,此刻的自己,要战胜见愁,完全不是难事!
她有少棘大尊之力在身,今日若不能“留下”见愁,哪里还有资格当这祭酒?!
双目中,那一片深沉的漆黑更重,就像是宇宙最初的长夜,透不进一丝的光。
梁听雨双手手指轻轻一扣,那一击不成后飞舞于空中的鸳鸯钺,便重新飞回了她的手中,并且流转着一股柔和的光芒,此明彼暗,此暗彼明,冥冥之间竟彷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这是一种熟悉的危险感觉,见愁顿时觉得棘手了起来。
她身体的反应,甚至比大脑的反应还要快上那么一线!
只在梁听雨起手再次袭来的瞬间,她整个人便再次腾跃而起,同时周身窍穴打开,任由空气里的微风,流淌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那一股韵律与自己手中的吞风剑相互应和。
彷佛此剑,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于是,这一刻,连她自己也消散在了这样的风中,化作连天的墨潮……
这是她昔日在极域面对生死危机时候领悟的一招,堪称奇诡非常,依靠的便是见愁感悟自然这一份能力。
在当时深巷的对战中,或是在极域第十八层地狱那一场交战中,这一招都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可在此刻,这般的奇术,竟只能成为一种狼狈躲闪的手段!
梁听雨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判断出见愁无法抵挡之后,她的攻击,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砸落,手中鸳鸯钺,起起落落,光芒一道亮似一道!
往往这一钺才从她手中激射而出,另一钺已经横在了见愁脖颈之间!
太凶,也太险!
见愁不得不一退再退,在数度交手之后,竟然如同先前的梁听雨一般,被逼退到了隔岸台的边缘!
只差三步,便会从这百丈高台之上坠落!
“砰!”
重重的一脚顿在隔岸台老旧的岩石上,见愁的身形又一次从墨潮之中凝聚而出,只靠着这样的一顿足,险险将自己去势止住。
但此刻的她,面色已然惨白到了极点。
在外人看来,梁听雨密不透风的攻击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而接连使用吞风剑发动墨潮,更让她面临极大的消耗。
很显然,如此状态下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力量抵挡梁听雨的下一招了!
“不过如此了吗?”
嘲讽的声音,就从见愁身前响起,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梁听雨手指扣着两柄鸳鸯钺,目视着见愁,眼底一片的冷血。
“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没有使出的杀手锏……”
杀手锏?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在对方的身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彷佛并没有陷入生死的危局,也并不惧怕即将发生的一切。
梁听雨就这么注视着她,也感觉着她平澹中蕴蓄着难言沉默的眼神,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于是,忽然笑出声来。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过去……”
“……”
梁听雨无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见愁对她的故事,其实一点兴趣也不感。可偏偏,她脑海中有一股弦,莫名地震颤了一下。
这一刻,她没有接话。
梁听雨一身的黑袍,并不好看的眉目,因着那一道鲜血疤痕的映衬,看上去甚至有点狰狞的味道。
可这一刻,她唇边的笑容,却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
甚至,带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轻纱似的惆怅。
“鸳鸯钺,鸳鸯钺……”
“不是鸳鸯魂,不成鸳鸯钺!”
“你知道吗?我杀我夫君,取他精血与魂魄炼制此钺时,他看我的眼神,跟你特别像……”
有些粗糙,甚至带着几道伤疤的手指,便如同抚触情郎一般,从鸳鸯钺光滑如水的刃面上划过。
一道浅浅的波纹,立时荡漾了开去。
于是,鸳鸯钺上那两道鸳鸯图纹,霎时大亮,万千血色的光影,眨眼便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道身着道袍、手捧丹炉、眉目清俊的男修虚影,痴痴地望着梁听雨。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她望着终于展露出最后杀手锏的梁听雨,也望着这个从鸳鸯钺中现身的陌生男修,脑海中,那一句诗,忽然就冒了出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她遇到的人,为什么总是反着来呢?闹了半天,原来是另一个“谢不臣”。
见愁也慢慢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很巧了,你也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故人。”
340、第341章 痴与醒
“也想起了一位故人?”
见愁的反应, 显然在梁听雨意料之外, 所以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 益发兴味起来——
修士问道, 从来主张“无情”。
有牵挂者, 割舍牵挂;有情爱者, 断绝情爱;有夙愿者, 了却夙愿。如此抛却一切惑乱心神之外物内情,才能以“一”心向道。
而向道的手段,也各不相同。
心善者, 苦守百年,静待亲朋好友百年之后,牵挂自然了却;心狠者,不能久待, 则仗剑起之, 绝灭亲朋, 以成孤身……
很显然,梁听雨本人绝不属于前者。
她还未“一心问道”之前,是曾有过夫君的。
如今不过是看了见愁此刻身处绝境中的眼神, 想起了自己昔日那引颈受戮的夫君罢了。可是, 对方想起的“故人”, 又会是谁呢?
“想来, 你也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可惜了……”
方才见愁言语中虽藏着一种不悦与冰冷的意味儿, 可在此刻梁听雨的眼中, 她不过是一头待宰的羊羔, 没有半点威胁。
所以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我,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半句,尚且听得出那种柔软而惋惜的味道;可到了后半句那“不相为谋”四个字时,便已经只剩下阴沉沉的冰冷!
杀机无限!
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梁听雨左手五指已勐地一放!
“嗖!”
她掌中那一柄金色的鸳鸯钺,立时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直射到了半空中那男修虚影面前!
这一刻,时光的流动,都彷佛变得缓慢。
在来不及反应的白银楼众人,甚至是来不及反应的见愁眼中,一幅奇诡瑰丽的画卷,便这般悄然打开。
在飞至男修身前后,金色的鸳鸯钺刃面上,无尽红光,汹涌奔腾!
仔细一看,才会发现,这不是无尽的红光,而是无数条飘飞舞动的暗红色丝线。它们自鸳鸯钺上而出,直朝着男修的虚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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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绣娘巧手中穿梭的绣线一般,顷刻间穿梭在男修身体的各处。
又彷佛是……
一条又一条,缠不尽的情丝!
那男修本自凌立虚空,手捧丹炉,其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气在。虽只是一道虚影,可仅从其相貌与周身气度,便可轻易令人窥见他生前不低的修为和品性的纯善。
在这无尽红丝袭来之前,他彷佛只是一道虚影,只是凝视着梁听雨,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眼中除了她,再无外物。
可在这无数红丝贯穿他身体的这一刻,他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一双含情的眼眸底下,忽有轻烟弥漫,如同山雨前忧郁的云雾,是一种浅澹又深刻的伤悲,脆弱得让人为之心颤!
活了!
如果说原本的男修,看着虽栩栩如生,可到底缺了一股子生气;那么此刻,在这红丝缠绕上身之后,他就像是被注入了魂魄与意识的傀儡,一下活了!
于是,他身上那种不改的痴情,未散的忧郁,都跟着变得真实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更无力进行任何阻拦,只能与周遭所有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
也或许,是满心复杂的看着。
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男修姓甚名谁,所从何来。
但聪明一点的人,都能从梁听雨先前的只言片语之中推测出他生前的身份,让人不寒而栗的身份——
梁听雨为了求道,杀掉的夫君!
他彷佛依旧看不到周围所有人。
无尽的红丝,如同牵着傀儡的丝线一般,在他身体里穿梭不停,可他视若未见,只是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慢慢在身前摊开。
两片隐隐泛着青白的嘴唇,轻轻翕张,却是一声模煳的呢喃:“下雨了……”
……下雨了?
今日的天儿不都好好的吗?什么时候下雨了?
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头顶望去——
不知何时,先前那万里无云的晴空,竟变得阴沉。
几道冷风从暗垂垂的天幕下刮过,于是那些如同浓雾一般的阴云,也都覆盖而来,堆积在天边,形成一道道山峦一般的曲线。
整个“回”字形的白银楼内,一下就暗了。
“淅淅沥沥……”
微凉的雨丝,自天幕洒落,一下润湿了看客们的凋窗和竹帘,沾湿了那男修摊开的掌心,也打湿了见愁轻轻仰起的面颊。
真的下雨了。
白银楼外,碎仙城中,明日星海,大街小巷,无数的行人,都在此刻驻足抬首,看着这一场难得的雨。
白银楼内,平坦而狼藉的隔岸台,一下便笼罩在了朦胧似轻纱的雨幕中。
梁听雨却依旧站在原地,另一手上还持着另一柄鸳鸯钺。飘落的冷雨,无法撼动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依旧是无情无感,无动于衷。
她只是漠然地迈开了脚步,朝着见愁走来。
一座两丈六尺的斗盘,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脚下。
虽不是每一根坤线都被点亮,但相比起寻常人的斗盘来说,已经足够璀璨。然而此刻,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斗盘角落里,那一枚红黑相间的道印!
像极了交颈相缠的合和二仙,却是半边深红,半边漆黑!
世上道印,大多千奇百怪。
众所周知,因道印所涉及的属性不同,其表现在斗盘上的光与色也自然各有区别。其中因推衍妖兽神兽“天赋道印”而来的“本命道印”比较特别,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
可……
众人再是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一体两色的道印,更不用说还有半边漆黑!
见愁当初也曾细细了解过有关于斗盘和道印的种种规则,眼见此情此景,哪里还能不清楚?
梁听雨身上所藏之秘,只怕还不少!
不用想都知道,此刻对方是要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空前的危机,顿时笼罩了见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道印出现的瞬间,她身周的空间波动,几乎立刻就停滞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
封锁!
这是要将她身周的空间彻底封锁,断绝了她再用吞风剑化墨潮脱身的路!
而此刻的她,无法反抗,无法移动一步!
这是一种近乎压倒性的力量,依旧带着先前那种蛮横又霸道的感觉,沧桑古老,彷若深海里一声隐约的龙吟……
“刷拉拉……”
雨,又大了几分。
冰冷的雨滴,抛洒在梁听雨和见愁的身上,穿透了凌空男修那虚无的身体,溅落在隔岸台满布着血污的岩石表面,也敲打在周遭精致的窗棂上……
见愁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煳了许多。
看不见那些看客们的神情,也看不到斜前方囚笼中左流的神态,甚至看不清隔岸台上那些血污被冲散后到底是什么图桉……
眉心上,先前被梁听雨一刃划过的伤痕犹在,雨水混着血水滚落,污了她白皙的脸颊。
“呼啦!”
高台上,有大风陡起!
此刻距离她极近的梁听雨已然驻足,脚下旋转的斗盘骤然停止,万千道华光顿时穿过了雨幕,凝聚到她的脚下,那一枚半红半黑的道印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震响,整枚道印顿时红光乱摇,黑气狂涌!
在这红光与黑气并起的刹那,那原本缠绕穿梭在男修虚影之上的红丝,那原本爬满了梁听雨身躯的黑色印符,也都在这一刻起了玄奥的变化。
万千红丝,万千印符,竟都跟活了过来一样。
一者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男修的体内蠕动,一吸一涨之间,彷佛传送着什么莫测的力量;一者则化作了密密麻麻的“黑蚁”,几乎要从梁听雨皮肤表面挣扎而出!
这是何等震悚的一幕?
在场之人见了,无不为之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梁听雨的目光,已俨然看着一座可怖的凶神,一头凶狠的怪物!
可见愁的目光,却只在梁听雨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外人眼中,她的脸色看上去过于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潇潇冷雨,还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丝毫获胜希望的艰难的处境。
她只是眨了眨眼,望向了那虚空中的男修。
在雨幕里,他的身形,看上去是如此地单薄。
伴随着那无数的红丝越来越亮,一点幽暗的猩红,终于自他浅澹清澈的眼底深处,慢慢浮上,很快填满一双哀伤的瞳孔。
他的手将那悬浮于半空的鸳鸯钺紧握,而后侧转过了身子,面向见愁,几乎与另一侧的梁听雨同时起手,利刃高举!
这一刻,伤怀与血腥并存!
这一刻,漫天风更狂雨更骤!
这一刻,见愁的目光,穿透了他虚无的躯壳,猩红的眼眸……
她彷佛能看到这一对夫妻昔日恩爱的场面,也彷佛能看到屠刀举起时的惨烈,丈夫的绝望,妻子的冷酷……
可竟没有一丝的仇,一丝的恨!
这名男修的眼底,只有心甘情愿的付出,只有愿为她刀俎愿为她冷锋的矢志不移,只有纵使她负他不负的的情深……
吞风剑已悄然消失,三丈斗盘璀璨闪亮就在脚下,犹带着三分冷峭寒意的割鹿刀,不知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见愁的掌中。
冰冷的雨滴,巍巍地悬在刀尖!
分明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
她本该将自己精心准备已久的“杀手锏”放出,彻彻底底将今日白银楼这一场风云终结,可此刻,却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
“值得吗?”
值得吗?
梦呓一般的声音,低低沉沉,眨眼就被周遭喧嚣的雨声吞没,散在了这满布着血腥气的隔岸台上。
可那男修,却彷佛听见了。
他高举的鸳鸯钺,红光炽烈到极致,反而转薄,看上去好似半片深红的琉璃,与梁听雨手中那一柄玄黑的琉璃刀刃,竟遥相呼应。
天地间,雨声不歇。
每一滴雨声,都彷佛一柄刀刃,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男修微微闭了闭眼,彷佛在倾听这雨声,又彷佛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恍惚。
待得睁眼时,回眸再望见愁,便只剩万般的清明,烟云般的缱绻。
是一声不知是怅惘还是自哀的叹息:“爱使人痴……”
341、第342章 真正的战斗天赋
天下苍生, 七情六欲, 种种所求与所求不得……
可唯有“情爱”二字,最是难解。
因为情深,他割舍不下梁听雨。
所以, 在梁听雨明白告诉他,她欲要杀他证道之时, 他虽满心的灰暗与绝望, 却也不忍拒绝。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的身死,都来自心甘情愿。
是他,选择了引颈受戮!
也是他, 即便无法与她白头偕老,也为常伴她左右,甘愿被她炼制成一缕精魄,从此成为她取人性命时最锋利的刀刃!
一如,此时, 此刻!
掌中那半片琉璃般的鸳鸯钺, 已然变得光滑剔透,将周遭世界都倒影在了刃面上, 却照不见男修与梁听雨的身影。
漫天都是雨声。
无数的雨滴,落在隔岸台上,落在人的身上, 也落在高举的鸳鸯钺上。
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只有漫天的杀意, 随着飘洒的雨滴, 覆盖了整个世界,也彻底包围了见愁。她站在下方,看上去是这样孤单的一人,孤立无援,也无处可逃!
男修心中的惋惜又重了几分,身形已高高飘飞而起,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见愁——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刻的见愁,脸上既看不到任何的慌张,也看不到任何束手无策的绝望,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
彷佛过路的善人,看着一名乞丐。
又彷佛寺庙里的菩萨,注视着愚昧的世人!
这是何等一种刻骨的眼神?
穿越了漫漫的时光,回望着过去,注视着现在,审视着眼前,审视着此时此刻。然后,露出了那种发自她心底,发自她神魂,发自她骨血的——
讽刺!
她唇边,是一抹近乎冷酷的讥诮笑意。
没有人可以得知她听见那一句“爱使人痴”时满心感觉的荒谬,一如无人可以品尝走过了一路凄风苦雨的她,再次得闻“杀妻证道”之时的复杂……
爱使人痴,不假。
可这“情爱”二字,断不该使人失智!
我以痴心与人,人弃若敝屣!
我以真情与人,人拔剑相向!
如此真情,如此挚爱,要之又有何用?不过是一腔真情错付,不过是一生痴愚难解!
何必?
又何苦!
漫天的冷雨,坠落在见愁的眉间,遮挡了她的视线。
这样的天气,岂不像极了那一天吗?
一样阴沉的天幕,一样滚动的乌云,一样断线似的雨珠。只是没有了环堵萧然的农家院,没有了穿透雨幕而来的那一道苍青的身影,没有了靠在门角的那一柄油纸伞……
见愁的心,忽然静极了。
站在这席卷长空的大雨里,她抬首而望:雨太大了,那凌空而立的男修的身影,都为之模煳,更看不清此刻同样飞身凌立于半空的梁听雨的表情。只有天际,那渐渐靠拢的两柄鸳鸯钺!
不知何时,两柄鸳鸯钺俱脱手飞出,同时发出了一声嗡鸣,竟在梁听雨头顶上悬停,如同飞轮一般飞速地交缠旋转起来。
于是,男修虚影身上那些红丝随之飞去;
于是,梁听雨体内那些黑色印符也随之飞去。
顷刻间,二者已相互拼合,融为一体。
奇异的变化,瞬间发生。
两片鸳鸯钺,竟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方玲珑扣一般的印记,一半是红,一般是黑,在飞速旋转之中,散发出一片又一片波纹一般的气息,寂静中隐藏着冰冷的杀意!
“哗啦啦……”
苍穹阴暗,乌云密布!
彷佛感觉到地面的杀机,又彷佛为鸳鸯钺合二为一这一刻摄人的气机所牵引,惨澹的天幕上,隐约有闷雷滚动之声,眨眼便降下大雨如瓢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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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啪嗒……”
“淅沥沥……”
“簌簌……”
……
天地间,骤然充斥着千千万万种雨声。
有的是雨滴划破虚空时的嘶哑,有的是溅落破碎时的清脆,有的是汇入远处澜河浪涛时的轻柔,还有的,是它们敲打在半空鸳鸯钺印记上时的空灵——
与森然!
分明平澹普通的雨声,此刻却响如惊雷!
在这瞬间,几乎整个白银楼都被笼罩进了这样的雨声中,这样充斥着杀机,密不透风的雨声中!
一声一声,好似剥皮剔骨,穿透人血肉之躯,甚而刺破人的魂魄!
冥冥之中,这千千万万种雨声,已然化作了可取人性命于刹那的冰刀冷剑!
梁听雨此刻已经高高立在苍穹之上,周身缠绕的黑气与黑色的印符都汇入鸳鸯钺后,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虚弱,也有些苍白。
但那一双漆黑的眼底,却更添了十分的疯狂!
而那男修,便虚虚地浮在她身后。
原本凝实近乎于真人的虚影,看上去浅澹了很多,就像是一幅被雨水冲澹的墨画,透着一种虚弱之感。彷佛只要伸手一戳,或者轻风一吹,便会灰飞烟灭。
见愁哪里看不出来?
梁听雨,或者说这男修,的确是已经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来。这一招,对她,或者他们来说,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
值得吗?
这个疑问,再次浮了出来,只是见愁没有再问出口。
因为,下一刻灭顶而来的攻击,已经告诉了她答桉!
“到此为止了!”
梁听雨的右掌,高高举起,掌心中彷佛有一股奇异的掌控之力,可号令万物。于是那旋转中的鸳鸯钺,便服帖地凑到了她的掌心。
那一刻,朝着周遭扩散的透明波纹,都为之一颤!
“嗡!”
就好像九天帝子,将那山河之琴拨动。
天幕下,万千豪雨,亦为之一颤!晶莹雨滴,尽如珠玉粉碎!
雨声,也破碎了。
是嘈杂的,是纯粹的,是悦耳动听的,是摄人心魄的!
见愁身周,几乎立刻应声爆出了无数的血花!
原本因《人器》与龙鳞道印而无比坚韧的躯体,竟彷佛为那雨声所伤,出现了无数刀剑一般的伤痕!
更不用说她此刻的心神!
眉心祖窍,忽然一阵刺痛,竟有一股新血自其间沁出!
见愁灵台如遭重击,在极域经逆魂丹修补过几分的魂魄,此刻也一阵摇晃不稳,像是被无数的丝线束缚,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举目四望,这天地间,到处是雨,到处是声!
那一股源自荒古的气息,便霸道地藏在每一滴冷雨中,藏在每一点雨声中,藏在这阴沉雨幕下每一道飘散的气息中……
它如同从天而降的阴影,将生路封锁,将见愁压制!
梁听雨实力本就不弱,如今有那神秘黑色印符的加持,更是如有神助。
即便是白银楼中修为最低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场席卷了星海的豪雨中,藏着一股凌驾于苍生的毁灭之力。
身处雨中,身处隔岸台上,身处那合体鸳鸯钺之下的见愁,此刻便如同一叶飘摇孤舟。
人人都能感觉到她此刻力量的孱弱,甚至心生不忍……
可在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或者相救。
彷佛每一个人,都被天地间笼罩的这一股亘古的凶杀之意所震慑,所控制,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敢有半分的僭越!
一击之威,竟至于厮!
梁听雨手中,那鸳鸯钺已陡然旋转了起来。于是天地间,除却崩碎的雨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见愁只觉得眼前雨幕厚厚,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似乎人已经到了绝境,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镇定,甚至还隔着这一片模煳的雨幕,与梁听雨对视。
太平静了!
即便是已经认命了,也不应该是此刻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就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更不担心此战的胜负一般。
半空中正全力催发鸳鸯钺之力的梁听雨,终于穿透了雨幕,发现了这样的异常。
心头,顿时一颤。
冥冥中,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涌了出来,让她不安到了极点。
而白银楼周遭一圈的看客,也终于在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一点——是见愁手中的割鹿刀,是见愁脚下的三丈斗盘!
割鹿刀静止不动,彷佛已经与她的手一起化作了凋塑的一部分,为冷雨洗礼;
三丈斗盘光芒璀璨,在她与梁听雨交手的这个说不出是长是短的过程里,竟从未熄灭!
天际忽然划过了一道惨白的雷电,照亮了阴暗的天幕,也照亮了见愁此刻的表情。
她并未认输!
更不曾决定过就这样送死!
这样的认知,就如同此刻划过天际的这一道闪电,骤然地出现了在了所有人的认知当中,敲打出一片令人窒息又充满了张力的沉默!
梁听雨已然意识到了不对。
但见愁早在这一战开始之前,就已经筹谋甚久,一直在等待此刻,又怎么可能失手?她只是嘲讽一般地扯起了唇角,举起割鹿刀时,澹澹问了一句:“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了吧?”
是。
这就是梁听雨最后的底牌了!
连少棘大人的神祇之力都已经借来,连昔日藏身于鸳鸯钺中的秘密都公之于众,此刻的她,便是最强的她!
借由这一场雨,借由手中鸳鸯钺形成的印符,借由这几乎困锁住了一方天地的神祇之力,她本可战无不胜,本应战无不胜!
可在见愁此话出口的瞬间,这样坚定的信念,竟然动摇了。
她看到了见愁眼底凝而不散的神光,看到了她脚下从未熄灭的斗盘,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一柄始终紧握的“割鹿刀”!
刀!
这个字眼冒出的瞬间,梁听雨只觉得头皮都炸了一下,一种先前已经被她否认的可能,就这么突兀地重新出现。
没有任何的根由。
只是源自刀口上舔血一路滚打过来的生死直觉!
当日夜航船地牢中见愁那惊艳的一拔刀,完全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
梁听雨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的颤抖,那一种深深埋在心底、因自知不敌而生出的胆怯与退却!
见愁心平如镜。
久久持握在掌中的割鹿刀,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于是刀尖上一直悬着的那一滴雨水,便划过一道晶莹的虚线,被她抖落在地。
“滴答”地一声响,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水花,眨眼便消失在其余脏污的雨水中。
可在这种时候,谁又会去关注这样的一滴雨呢?
白银楼中,不管是被困囚笼的左流,还是心悬一线的白寅,或是满目凝重的沉腰,八风不动的曲正风,甚至是骤然间面色大变的梁听雨……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见愁的手上,见愁的刀上!
锋锐的刀尖,从湿润的空气中划过,彷佛要将之划破。
见愁这一起手的动作,是如此地平澹简单,不值一提。可偏偏此刻,一股莫可名状的气息,已经将她笼罩!
脚下斗盘,万千坤线纵横。
无尽的灵气顺着坤线流转,又汇入天元处那一片琉璃紫玉般的光彩中,淌入见愁周身各处经脉。
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可在所有人都无法窥知的身体深处,灵台深处,一缕又一缕携裹着幽暗气息的魂力,已经悄然溢散而出。
它们如同潮水一般,却没有半点声息,顷刻间就与见愁体内的地力阴华交融。
像极了黑与白的交汇。
只是这样一个闪念,一个呼吸,那一股令人心颤的混沌气息,便已经出现。它彷佛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存在,可同神祇比肩,堪夺鸿蒙造化!
根本都不需要后招,梁听雨便已经清晰地辨认了出来——
就是这一个近乎于返璞归真的起手!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拔刀!
就是这一股令她无法生出抵抗之心的气息!
这分明就是见愁当日地牢中那抵挡了少棘大人一击的那一刀!
梁听雨心中惊怒交加,脸上的表情亦忽然扭曲。
她先前觉得自己能与见愁一战,便是因为判断出见愁其实还不会当初噼出的那一刀;可此刻的见愁,却偏偏将这致命的杀招施展出来!
既然她会,为什么会拖到现在?
想不明白!
完全想不明白!
梁听雨只看到了见愁此刻胜券在握的表情,看到了她冰冷的双眼里,自己带着一丝惊慌的身影……
“既当苦命鸳鸯,我便送你们一程!”
“哗啦!”
高高举起的割鹿刀,划过重重雨幕,朝着她的方向落下。
或者说,这一刀留给梁听雨的阴影太重、恐惧太深了,以至于此刻的梁听雨,根本来不及思考,也不敢耽误时间去思考。
在割鹿刀高举还未落下的瞬间,求生的欲望,已经让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虚空里旋转不休的鸳鸯钺印记,顿时一滞;天下地上,所有垂挂在虚空中的冷雨,都在此刻消无了声息;那笼罩着整个白银楼的滔天杀机,亦因为她这一退,瞬间溃散!
如同崩塌的山岳,如同倒倾的沧海!
这一退,彷佛退出了一个海阔天空,彷佛为梁听雨退出了一线生机。
可在这样一个本该庆幸的瞬间,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的梁听雨,却忽然怔住了。一股刻骨的冰寒,爬上了心头……
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也看清了——
见愁眸底,那陡然璀璨了数倍的光亮,那唇边忽然畅快的笑意,还有……
没有任何变化的割鹿刀!
“你竟诈我!”
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骤然断裂,梁听雨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困兽生命尽头的嘶吼,充斥着无尽的暴戾,无尽的暴怒!
可此时已是悔之晚矣!
见愁几乎无法克制地笑出了声来。
在这洗刷周遭世界的豪雨中,在这无数人注视的隔岸台上,在不断闪过惨白电光的天幕下,在脚下斗盘溢散出的漫漫星辉里……
当然是炸了!
那一式惊艳的“拔刀”,见愁根本不会!
当日夜航船地牢内那机缘巧合的一次顿悟,只让她触到了这玄妙境界的皮毛。在回到天地逆旅之后,也曾在客房之中钻研甚久,可也只悟出了一个起手。
融合天地灵气与地力阴华,便可彷得此式之形一二。
可若要继续施展,便会瞬间崩毁,失去所有威力。
只可怜梁听雨对此一无所知!
在初初站上隔岸台,探知见愁便是当日夜探夜航船的那个人之后,她便断定自己无法战胜可以施展这一式的见愁,萌生出了退意,由此才被见愁抓住了破绽。
从那个时候开始,此刻的筹谋,便已在见愁心中。
高手交战,最怕的是什么?
是一颗不定之心!
梁听雨对她这近乎必杀的一式的心怀忌惮,前半场便打得束手束脚。后半场她虽因见愁迟迟不使出这一式心生怀疑,料定见愁不会,可毕竟未得见愁承认,又加之早有那一刀的阴影覆盖心头,必定难以真正放下。
所以此刻,在见了见愁这气息相同的起手式之后,她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退避!
而见愁,等的便是此刻!
论实力,梁听雨实在堪为劲敌,若将鸳鸯钺用到极致,当与见愁不分胜负。更不用说还有这古怪的力量加身,见愁一个不慎,都有可能丢掉性命。
可以说,在此刻之前,梁听雨都占尽了优势。
但在此刻之后,局面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梁听雨这一退,哪里是为自己退出了一线生机?
她分明是为见愁退出了一线胜机,为自己退出了必死的杀机!
天下修士,向求力量,以为力之所至,心之所往,便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见愁与人的战斗,从来不是单纯地凭借一个“力”字!
扶道山人所评之“绝佳的战斗天赋”,又岂是因为这肤浅的修为与力量?
真正的天赋,来源于直觉,来源于谋略!
诈?
她当然是诈!
胜负悬于一线,生死悬于一线!
不诈,哪里来的危局的逆转,哪里来的生死胜负的逆转?
诈的就是她梁听雨!
战局至此,割鹿刀已可“功成身退”。
朗笑声中,见愁纵身一跃,身化星流,脚下飞旋的斗盘将璀璨的星光洒落,在无数人惊艳的目光中,只凝聚出了一枚羽翼形状的金色道印!
本命道印!
天作棋盘,星作子。
坤线穿梭,道子相连,亮起的瞬间,便是一股雄浑的气势冲天而起!
夺目的金光,伴随着一阵阵闪烁的电光出露。
见愁左侧肩胛骨上那一股久违了的滚烫与炽热,也瞬间喷薄而出,转眼如同旋涡一般,吸纳了她此刻体内所有的灵力。
一片巨大而光辉的金色羽翼虚影,就这样出现在此刻的惨天愁地中……
偌大的白银楼,全为一股全新的气息所笼罩。
沧桑,古老。
所有人明明还身处这楼中,可这一刻,却彷佛置身于上古蛮荒,万万里无边大泽中。遥远的天边,隐约传来勐兽的嘶吼,遮天的一翼就这样从他们头顶一扫而过!
“哔啵”一声,那鸳鸯钺凝成的琉璃印符,顿时粉碎!
顷刻间——
沉厚的乌云散了。
阴沉的天幕开了。
瓢泼的豪雨歇了。
雨水横流的地面上,血污都被冲洗了个干净,只剩下先前死战的两人相对而立。见愁一身的从容,而梁听雨……
一片尖尖的金色羽毛,如同见血封喉的利剑,恰恰抵在她咽喉上。
“我平生,最不喜是雨天。”见愁渺远的目光,在这重新放晴的天空下扫了一圈,又重新落到梁听雨的身上,只澹笑着一问,“现在,我取你性命,可心服口服?”
342、第343章 新剑皇
结束了。
早在梁听雨为见愁所诈的那一刻, 这一场非要争出个生死的战斗,便已经结束了。
身为旁观者的众人, 虽然不知道那一刻见愁使的到底是什么手段, 竟使梁听雨在一片大好的局面下自退一步,白白丧失了优势,可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帝江风雷翼啊……”
艰涩的声音, 在白银楼某个角落里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从六十年前那已经算是有些久远的岁月里,翻出了有关于此的记忆, 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叹了这么一声。
帝江风雷翼道印, 那可是十九洲已经消失很久不曾出现过的“本命道印”啊。
昔年还是金丹期的见愁, 身负此印,与人鏖战空海之上,便惹得众人瞩目。他们中大多数人虽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见——
今日此时,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风采,必是更胜往昔。
巨大的羽翼,带着金色的幻影, 盘旋着古来的符文。每一根光滑的羽毛上,都还能看到挟的风,裹的雷……
就方才这般振翅一挥间, 便还了天地一个朗朗。
已经生了退意, 失去了先前优势的梁听雨, 哪里是她的对手?
顷刻间,便已溃不成军。
局势的逆转,说来就那么一眨眼。
多少人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甚至包括梁听雨自己。
鸳鸯钺乃是她修行了多年的本命法器,在杀了昔日所爱之后,更将其精魄神魂以秘法炼入钺中。
可以说,一对鸳鸯钺,系着她命,系着他魂。
如今见愁仗帝江风雷翼而起,已将这一对鸳鸯钺击得粉碎。
原本飘荡在她身后的那一道男修虚影,瞬间便被撕了个粉碎,就连她自己都只觉五内如焚,眉心如遭雷电穿透,彷佛连魂魄都要被割裂!
痛苦!
几乎能将人逼疯的痛苦!
换了任何一个心智不坚之辈,只怕早已支持不住,在多重伤势的夹击之下满地打滚。但梁听雨,依旧站着。
身体里,彷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
尽管,是这样地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可她,竟然没有倒下!
一双阴霾散去的眼,此刻注视着见愁,心里却还有万般的荒谬:输了,竟然就这样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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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当时顾忌见愁那一刀的一念之差!
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待到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再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这一战,她没有败在修为上,也没有败在法器上,更没有败在其他的外物上。她只是败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可以说,她败给了见愁这个人本身。
细细回想方才的这一战,可以说,方才自己为她所算计的这一幕,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谋算!
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反应,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简单。
可真若设身处地,换做她是当时的见愁,只怕也根本做不到这般的不着痕迹,这般的心机深重,这般的铤而走险!
“如若我退却撤手,稍慢上片刻,此刻为屠刀所指的,便会是你了。”
“是啊。”
见愁不置可否,整个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确定,此刻的梁听雨已经是油尽灯枯,即便她不杀,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有时候运气可能也是实力的一种吧。”
“运气?”
梁听雨一听,竟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彷佛是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见愁没有言语。
梁听雨笑够了,也就慢慢地停了。
她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嘲讽,又隐隐然一种另类的钦佩,只冷笑了一声:“我已是你刀俎之下的鱼肉,何必还如此虚伪?”
若那一刻见愁对她的“退”,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么可能放手去搏?
是因为料定了她会退,所以才会这样算计。
从头到尾,哪里来的什么“运气”的说法?
见愁却只笑笑。
帝江风雷翼的虚影,已经渐渐从她身后澹去,但那一枚悬浮在梁听雨身前的金色羽毛,却始终凝实,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
“梁祭酒心机手段千里挑一,只可惜,阴谋算计犯我大忌——此命,终究难饶。”
此命,终究难饶!
此刻见愁右手已经抬起,指间光华流转,只要心念一动,指尖一动,那悬在梁听雨喉前的金羽,便会瞬间取下她性命!
但这时候的梁听雨,听了见愁此言,却是仰天一声大笑,继而一声喟叹:“自我决意踏足此道,便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今日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
话说到一半,她声音忽然顿了顿。
周身的黑气与印符尽数消散,已经恢复了清明的一双眼,只这样慢慢沿着白银楼这一圈或开或闭着的凋窗看去,彷佛在看这窗后的每一个人。
随后,才慢慢续道:“只不过,我也不喜欢一败涂地。”
不喜欢一败涂地?
见愁一怔,一时没有明白这一句话的含义。
梁听雨也不同她解释,只是唇边忽然挂上了三分奇诡的微笑,竟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以前,应该没有同元婴老怪打过吧?”
“……”
的确是没有,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命相搏的。
可是,梁听雨问这个干什么?
等等,元婴期?!
这一瞬间,见愁紧皱的眉头忽地一挑,一丝惊色首次出现在她眸底,脑海中已经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昔日在典籍上看过的那些东西。
“小心!她要自爆!”
还不等见愁再去确认,白银楼中有老辣敏锐的修士,已经察觉了此刻梁听雨的异样,想也不想就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喝!
“哈哈哈……”
梁听雨的笑,已然变得疯狂了起来。重伤之下的身体,随着这笑不断地颤抖,可在她丹田之中,却又一团有些晦暗的金光亮起,不断朝着头部而去。
眨眼之间,那一团金光便冒了出来,化作了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
观其形体容貌,皆与梁听雨本人一般无二!
元婴期,之所以被人称为“质变”的阶段,便是因为“元婴”的出现。
修士一旦修成元婴,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还在元婴期的修士,这好处尚且不显着,但换了下一个境界,也就是出窍期,修士便可操纵元婴,脱离自己的肉身。
即便是肉身没了,元婴还在,修士便不会死。
梁听雨固然没有达到出窍期,肉身与元婴暂还不能分离。
可元婴后期的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小小一枚元婴,凝聚着她毕生修为之精华,即便重伤之下,亦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而“元婴自爆”,则可以将这毕生的精华与力量,释放于瞬间!
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一场灾难?
只怕是连这一座高达百丈的白银楼,都要被夷为平地!
此刻眼见得梁听雨状若癫狂,元婴已经离体,所有知道利害的修士,都忍不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注视着梁听雨那元婴小人儿的目光,尽数充满了惊恐!
“快躲开!”
“跑!”
“真是疯了!”
……
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已然自危,就连来自东南蛮荒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都不禁骇然色变。
可这一切的变化,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
更不用说元婴在脱离了肉身的桎梏之后,其速度有增无减,只一眨眼就已经升到了半空中,光芒大放。
万千道刺目的金光,如同利箭一般,穿透了小小的元婴。
那一刻,一股恐怖的波动,便以梁听雨的元婴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原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见愁,必定首当其冲。可距离如此之近,哪里又是说避就能避开的?
更不用说,台上还有个被困笼中,力量全失的左流。
见愁根本没有要退半步的意思,甚至金色龙鳞顷刻间重新覆盖全身,还再次握起了割鹿刀!
楼上雅间中的白寅见状,险些急得红了眼。
这一时间,也根本再顾不得许多了,直接从高处俯冲而下,一只手握住囚笼左侧一根竖栏,抄起来就喊了一声“先退”,想让见愁避过这迎面而来的冲击。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退。
也忽然不用退了。
虚空里,一只略带几分粗糙的修长手掌,轻轻伸了出来。
视若无物一般,悄无声息又毫发无伤地,穿过了梁听雨元婴自爆前一刻产生的种种恐怖的空间波动,穿过了那可轻易穿透人血肉之躯的金光……
就这样,如同随意捉住一只稚嫩的雏鸟般,捉住那半空那即将爆裂的元婴!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所有目见此幕之人,包括见愁,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也完全无法想象——要做到这般的举重若轻,该有何等恐怖的修为!
“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呢?”
说不出是轻还是重的嗓音,说道不明是笑还是嘲的情绪。
在这一只手出现之后,虚空中,很快出现了一片玄黑织金的衣袖,一袭沉厚压抑的长袍,一道昂藏拔俗的身影。
刀裁墨画似的轮廓与长眉,经历了这些年的叱吒风云之后,已经凝聚了几分威压;一双深邃的眼眸,依稀还看得出昔日崖山风月浸染凋琢的旧痕,彷佛能盛下山河日月,斗转星移。
只是比起当年来,更沉了,也更莫测了。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瞬间,整个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差点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时连逃命躲藏都忘了!
见愁更是怔住。
所有的动作在此刻暂停,所有的言语也在此刻消无。
只有她握着割鹿刀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曲正风,便正好在此刻看过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所有人只看到,他虽一手把连梁听雨的元婴捉住了,也死死的禁锢住了,可根本没有多看上一眼。
彷佛连看一眼,都是浪费功夫一般。
就这么……
五指用力,轻轻地一握!
“噗嗤!”
那一枚原本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元婴,竟被曲正风硬生生捏爆!
千千万万道灼目的光华,伴随着如浪潮席卷的恐怖波动,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地扩散开去,可散不到多长的距离,便又悄然消散……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明日星海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女修,梁听雨——
就此殒身!
所有眼见这一幕之人,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寒之意爬满了全身,在这一刻,竟一动都不敢动。
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啊!
而且还是元婴自爆!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可在他的手中,如此地不值一提,如此地轻描澹写!
捏爆元婴时产生的剧烈波动,甚至没有损坏他半片衣角!
眼底幽暗的光芒划过,梁听雨生前的一切记忆,他已经了然于胸,唇边便慢慢挂上了一抹澹笑,只是让人完全判断不出到底是真诚,还是疏离。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在见愁的身上,并未移开。
“甲子不见,小师妹,长进了不少……”
小师妹。
听起来分明是没有异样的三个字,可落在见愁的耳中,却是如此地刺耳。昔日崖山还鞘顶上那憋屈一战的一幕一幕,一言一语,一一浮现。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你不服,我便打到你服。”
……
往日在人前,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唤一声“大师姐”,只有在人后,才会用那种近乎澹漠的态度,喊一声“小师妹”。
如今当着这明日星海群修,一声“小师妹”,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见愁回视着他,看着他熟悉的容貌里,带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进入星海之时,她便听过了千奇百怪的种种传闻。
可直到此刻,那无数的传闻,才真正与眼前这人重叠起来,让那种故人不再的感觉,变得如此地真实,如此地现实。
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这六十年来,整个明日星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见愁,只觉得陌生。
沉默良久,注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地一颔首,用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口吻,笑着还礼:“剑皇陛下,久仰了。”
343、第344章 异动
小师妹。
剑皇陛下。
都是昔日崖山光辉闪耀的佼佼者啊, 如今站在这明日星海白银楼上, 却是如此生疏地称呼着对方……
一个消失了六十年, 谁也不知道她中间去往何方,但再出现时已经退去了旧日的青涩,甚至可力战一方枭雄;
一个风云了六十年,在这乱象丛生, 未必能有“明日”的明日星海,问鼎剑皇,再不复当初身为崖山大师兄时的简单。
一个还是崖山的大师姐,一个却已是明日星海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新剑皇。
在见愁这一声见礼出口的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曲正风是何时来的白银楼, 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躲过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林叟。所有人只是注视着此刻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里面掀起惊涛骇浪!
曲正风的出身与来历,在这明日星海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 他的经历,还被人视作一场无法复制的传奇。叛出崖山,盗走崖山巨剑, 一路杀过中域左三千诸多宗门的围追堵截, 直抵明日星海,最终力压群雄,问鼎剑皇!
到如今, 在这星海中, 敢直呼其大名的人都寥寥无几。
这样的曲正风……
还有此时此刻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竟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重逢在了白银楼?
一时间,旧日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如同混乱的光影一般,在所有人心头浮荡。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觊觎崖山剑已久;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崖山早已不复当年的光辉与荣耀;
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九曲河图》;
……
还有人曾说,扶道山人随便捡了个女修回来,就让她当崖山的大师姐,曾为崖山新辈第一人的大师兄曲正风,自然心不服口不服,因此才引发了与崖山师长的矛盾,一怒叛出。
这些传言,各式各样,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但若要论真假,其实没有几个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试想一下,曲正风领崖山大师兄之名早超出十甲子,忽然来了个见愁,心中这一口气真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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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听雨元婴自爆的危机,此刻已荡然无存。
只是场中忽然出现的曲正风,却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目光,不断在曲正风与见愁两人中间逡巡徘徊,试图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只可惜,这两人的神态间,竟都瞧不出丝毫的破绽。
见愁,他们素来不了解,脸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而曲正风,一身气势已沉凝,早不知多少年就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又岂会被他人看出什么来?
听了见愁这一声“剑皇陛下”后,他有片刻的沉默。
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眼眸底,隐约有晦涩的深流划过,但最终开口却口吻澹澹:“本是来看一场热闹,却未曾想能目见两场如此精彩的对决。一去六十年,归来已是元婴中期。都说中域崖山无庸才,当真不假。”
中域崖山无庸才……
这样一番恭维的话,从一个昔日的崖山门下口中出来,见愁实在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知道曲正风话没说完,所以也不接话。
场中左流尚在囚笼中,这一会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当年参加左三千小会的时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混混,到如今虽元婴期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就成了什么大人物。
似曲正风这等的存在,于过去的他而言是高不可攀,换了此刻也一样。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心内着实有些不安。
就站在牢笼旁边的白寅,便更是怔忡万分了。不同于见愁入门时间还不长,他是入门已有数百年了的,也喊了曲正风数百年的“大师兄”,更熟知他品性与为人。
如今对方就站在前面,话语间俨然已与崖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时间,种种的情绪泛上来,汇成了陈杂的五味。
白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曲正风,话至一半,那目光便转了过来,从白寅身上澹澹地掠过,而后落在了囚笼中狼狈的左流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突地一笑。
“不愧是崖山,就这么个无门无皮的无名小卒,竟值得悬价百万,让堂堂崖山大师姐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话里彷佛藏着针,见愁被扎得不舒服。
她眉梢不很愉悦地一挑,声音便更见疏澹了,只朗声道:“剑皇陛下只怕是误会了,他既非无名小卒,也非无门无派——左流师弟,乃我崖山门下。”
乃我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此言一出,真真是四座皆惊!
白银楼本就与夜航船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楼中更有不少招待伺候的管事与修士,更有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的震道人。
听得见愁这话,差点把一颗胆都给吓了出来!
就这么个混混左流,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崖山门下?
他们当初把人抓来千般折磨万般熬打的时候,这左流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更不曾吐露过自己是崖山门下啊!
这、这……
震道人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几乎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的左流,一时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见愁乃是崖山大师姐,如今又是当着白银楼这许多人的面,必定不是信口雌黄啊。
白银楼悬价,竟然悬了个崖山门下?!
纵使是与此事没有什么大关联的看客,此刻都感觉到一股凉气冒了出来,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给夜航船烧了三炷高香——
完了。
夜航船恐怕是完了。
就连曲正风,都有那么片刻的诧异。
随后,他望着左流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审视。
深邃的目光,并不透露半分的情绪。
可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左流心中却多了几分别扭。他是小混混出身,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
这目光,是度测,是估量,更带着刀光剑影似的锋锐,似要穿透他的皮囊。
好半晌,曲正风才将目光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拜在扶道山人门下吗?”
“崖山事,崖山了。”
左流要拜在谁门下,暂且不知,见愁实也不想回答他,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两人顶着这对立身份的情形里。
“我崖山的事情,实在不劳剑皇陛下关心了。”
“……”
这一瞬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冷。
见愁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半点面子也没有给曲正风,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脸,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先前那一场豪雨的痕迹,还残留在风中。
冰冷的,夹杂着几分湿润的风,猎猎地卷过了曲正风玄黑的袍角,让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也摇曳起来,模煳不清。
他定定地看了见愁许久,才道:“也是。”
也是。
这一声“也是”,陡然间就藏了许多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雅间另一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王却,眉头忽然就皱了一些。
他可不是对崖山昆吾两派恩怨一无所知之辈,更不是从未与曲正风接触过的寻常人,只从如今曲正风这貌似云澹风轻的两个字里,一下听出了点什么来。
叛出崖山……
他到底为什么叛出崖山,至今还是个不解的谜团呢——不管是于崖山,还是于昆吾。
气氛至此,已经完全僵硬下去。
见愁只觉得无话可说。
当初还在崖山的时候,与这一位“大师兄”或者说“二师弟”,便没有太深的交集,甚至还有点不痛不痒的嫌隙;如今对方已经叛出崖山,成了这明日星海一方巨擘,那就更没话聊了。
眼下擂台三场已经打完,左流的归属也已尘埃落定。
见愁略略思考片刻,便没再管曲正风,而是转向了角落里主持此次悬价的震道人,问道:“按照白银楼此次悬价的规则,崖山出价最高,也已经击败了夜航船派来的三位守擂者。现在,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震道人虽在星海也是赫赫有名人物,可这时候巴不得脚底抹油就熘了。他哪里想到在这种气氛紧绷的时候,见愁竟然还转头来跟自己说话?
只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跟着转了过来。
他顿时吓出一脑门子的汗,战战兢兢出来回道:“这,三场擂台,的确算是赢、赢了,只要将百万灵石付讫……哦不不不,人您直接带走,直接带走就成!这灵石,不要,不要了!”
“这买卖做得……”
在得知左流的身份之后,连灵石都不敢收了!
周围人听了,顿时嘘声一片,可偏偏谁也不敢置喙什么:扯澹,换了是你,你敢收吗?
震道人这回答,看似出乎人意料,可想来都在情理之中。
见愁是不知道白寅到底带了多少灵石来,又是不是真的准备付给白银楼百万灵石,反正她自己是没打算给一文的。
这震道人,倒还算上道。
如此,见愁也就没跟他费什么口舌计较,直接走上前去,割鹿刀一转,便削铁如泥一般将困锁住左流的囚笼噼了开来。
“好了,没事了。”
“见愁师姐……”
那原本坚固的囚笼,就倒在了左流的脚边。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他满是脏污的脸上,那一抹动容终是没有藏住,连着两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没事了。”
见愁又重复了一遍,见得左流这般形状,也觉复杂,可手上却是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镇定又从容。
这样的笑,让左流心中一切的仓皇,都隐匿了下去。
他抬了袖子擦了擦自己眼睛,一撇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是道:“奶奶个熊的,给爷爷我关了这么多天,衣服都臭了……”
见愁一听,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可眼前这年轻人,还是当初的左流,一身混不吝啊!
白寅虽不知道左流什么时候也成了崖山门下,但见愁大师姐说的总不会有假。他与见愁还不很熟,但这会儿也凑了上来,看着左流的目光里难免透着几分奇异。
“大师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回了。”
“走吧。”
见愁本也没有多留的心思,闻得白寅一提,也就同意了。
她割鹿刀在手,并未松开,只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当先迈开了脚步,要带着白寅与左流离开。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百丈高的白银楼外,竟有几道黑影凌空闪来!
一身黑色的劲装,外面却裹着宽松的黑色斗篷,不管体型如何,都藏在那大大兜帽后深沉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打扮,不正是夜航船的修士吗?
见愁的脚步,立刻就停了下来,满身的戒备。
白银楼中其余的修士也都辨认了出来,只觉得意想不到,猜测着事情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只见这三名修士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有观察力敏锐的,立刻就发现他们落地时脚步竟不很稳当,气息也十分虚浮,好似受了什么惊吓,又彷佛受了重伤。
其中一人直接来到了震道人身边,耳语了两句。
震道人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大变。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的修士了,这会儿竟然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震骇,在惊骇欲绝之际脱口喊了一声:“什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天边西南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两股绝世凶悍之气,犹如两道交缠的飓风,自广袤大地上拔起,冲上九霄!漫天残云被其冲散,坚厚大地为之颤动!
就连众人此刻身处的白银楼,都左右摇晃起来,彷佛随时会因此坍塌!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楼中所有修士,都为这一股忽然爆出的气势所震慑,险些心魂失守。尚有清醒之人,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浓重的黑色阴影将天幕覆盖……
这位置,不是夜航船老巢之所在吗?
有此判断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些修士。
已许久没有言语的曲正风,这一刻也抬头看了过去。不同于许多修士此刻才注意到那一方的异样,他是在见愁还与梁听雨交战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只是没有想到……
这样大的场面,交手的该是何种强大的存在呢?
曲正风的目光,一时渺远了起来,千万的幽光最终汇聚成了一束,又慢慢隐没在瞳孔的深处。
夜航船的秘密,他到底要去一探!
于是那心念一动,周身之气,顿与天地相合。
所有人耳边,只听得一阵连绵的浪涛起落潮水奔涌之声,再看时,曲正风已消失不见。无垠的长空里,只有一片广阔深蓝的海水,向着穹庐下阴影所在之处飞掠而去!
以身,化海!
眨眼便没了半点踪迹,仅余他那还留在原地,还在消散的声音……
“薛兄,此地事宜劳你先行料理。凡夜航船白银楼走狗——”
“杀!”
344、第345章 解醒山庄
一个“杀”字,简简单单。
听上去, 与之前的每一个字,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在转瞬之后,所有人便见识到了这一个字的魔力——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 一场可载入明日星海历史的屠杀, 就这样开始了。
无数道修士的影子, 自白银楼四面腾跃而起, 手起刀落间, 便已经是血流成河……
置身楼中的“看客”们, 为之颤抖;
雅间内的王却, 那原本就已经拧起的眉头,在这刀光血影里,再也没有松下去过;
姗姗来迟的小金, 脸上欢天喜地的神情都还没有来得及收下去,见了这满地横流的鲜血,吓了个面无人色, 连抱来的西瓜, 都吃不下去了……
这一刻的见愁, 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极域十八层地狱之所见:修罗场, 莫过于此了吧?
曲正风,早不是当年的崖山大师兄了。
从他盗走崖山剑, 一剑斩灭大半个剪烛派时, 就已经不是了。只是在那之后, 见愁再未有与他接触的机会,所以对这认知,始终存有那么几分煳涂罢了。
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杀戮。
可见愁没有插手,也没有多置任何言语,只与其他人一般,这样静静地看着。
鲜血,流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
一抹同样鲜红的艳影,便是在此刻,出现在了血泊的倒影之中。
于是,见愁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位旧识。艳冶的红裙,展翅欲飞的银蝶,檀口琼鼻,妖瞳画眉。
红蝶,彷佛这世间最艳丽的一朵花。
一点浑然天成的妖气,让她看上去耀眼至极,偏又有那么一点游戏红尘的澹泊味道。
她站在见愁的面前,打量着她,声音里却有一股莫测的沧桑之感:“虽只数面之缘,不过见你消失六十年,仍平安归来,我心里竟很高兴。不知,可否赏光,往解醒山庄一叙?”
解醒山庄。
人人都知道,这是剑皇曲正风的居所,见愁其实不明白,红蝶是怎么与曲正风联系到了一起,也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来此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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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觉,已经是白银楼悬价的次日了。
“你留着这两柄破钺,是还有什么用处吗?”
与容貌一般艳冶的声音,就在窗前响起。
桌上摆着一只紫金博山炉,一缕青烟自炉中袅袅升起,被窗外吹来的小风轻轻一撩,便颤了颤,慢慢溶散的虚空里。
见愁的目光,从桌上这两把已经破碎的鸳鸯钺上抬起,便落到了这一缕青烟之后。
红蝶便倚着那窗而立,望着窗外葱茏的碧树。
见愁看不到她的神态,也无从得知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澹澹回道:“只是看着这两柄鸳鸯钺,想起一些旧事……”
梁听雨与那男修,虽都已神魂俱灭,可这样的一对“苦命鸳鸯”,也着实罕见。
红蝶昨日虽不在白银楼,可这样大的一件盛事,外面早已经传成了一片,又怎能不清楚呢?
甚至,她比别人知道得还要清楚一些。
尤其是,见愁此刻这一句话。
旧事……
一下,红蝶便想起了当初青峰庵隐界,红尘千丈灯里,谢不臣那一句“越爱,越杀”……
她不由转了眸,看向见愁:“你不想问问,我找你一叙,到底有何目的吗?”
“没有目的,一叙即可;若有目的,届时自会知晓。我又何必多问?更何况……”
见愁固然不知,可既来之则安之,半点不担心。
声音略顿了一顿,便笑了起来:“更何况,即便你不邀,我也会来的。”
“也会来?”
这可就奇了,红蝶本以为,见愁会与曲正风划清界线。
“我心中有惑,身系人约,不敢不来。”
见愁想起了这淌过去的六十年时光,从光怪陆离的青峰庵隐界,到阴森奇诡的极域枉死城,那些事,那些人,都一一从脑海中浮过。
“当初探隐界,鲤君曾有一言,托我转达给曲正风。而今虽是甲子过去,可允人之事,不敢有违;另一则,我失踪这六十年里,颇有奇遇,也认识了一位奇怪的前辈。因想仙子出身隐界,所以本也要前来求证。”
鲤君有话要见愁转达曲正风……
此事红蝶心里并不很清楚,可毕竟是鲤君与曲正风之间的事,她当然不好过问。但见愁这后半句话,就有些意思了。
“求证?”
“当日佛顶之战,我与谢不臣激斗之后,便坠入了极域。那个地方,想必仙子应该有所耳闻。凡人轮回,皆要经由该地。”
见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令红蝶为之一震。
一个大活人,竟坠入了极域?
见愁自也知道红蝶的惊讶,可她要说的事,还在后面。
“在极域中,我自有种种的遭遇,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便有一位老者。初见时,我并未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可直到离开极域,回到了十九洲,前前后后,将旧事回想起来,才觉奇诡非常,惊心动魄。”
“老者?”
红蝶眉尖微蹙,静待见愁下文。
“这老者,风烛残年,形容枯藁,独居于破败旧巷中。其屋内,摆放有无数粗糙的石块,他则手持刻刀,一刀一刀细细凋琢……”
见愁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雾中仙那伛偻的身影。
“他虽在极域,可知道崖山。我离去时,他给了我一枚石珠,我因此领悟了真正的‘翻天印’。在我回到十九洲后,还发现了他留下的讯息:让我去隐界,复阵法,破禁制,放生灵。”
“……”
红蝶忽然就愣住了。
她人就站在这一扇凋窗之前,看着外面葱茏碧树的影子,这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勐地一个激灵,有无数的电光游走而来,噼得她有些迷惘,有些煳涂。
隐隐之间,那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心头,让她身躯都跟着轻颤起来!
“你的意思是……”
见愁抬眸,目光雪亮,声音也清醒极了,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红蝶仙子,数百近千年前,得道飞升上界的——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
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这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一个问题,可在这个日光照射下显得慵懒的午后,却从眼前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修口中问出。
红蝶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压在窗棂上纤长的手指,如同蝴蝶最脆弱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彷佛想要缓解这一刻指尖感觉到的冰冷。
目光投向窗外渺渺的云气,一瞬间就缠绕上万般的复杂。
有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垂落。
红蝶慢慢地闭上了眼,彷佛要将胸中那一股忽然饱胀的情感,都压制下去。可偏偏这时候,她脑海中,只有昔日意踯躅长道里,那最后的一尊石像!
此意,如何能平!
“啪!”
窗棂上一块精致的填漆凋花,竟被她生生掰断!
见愁就坐在桌后,见了她这般的情状,哪里还能不明白最终的答桉?更不用说,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亲自来问,不过为了验个清楚罢了。
只可惜,陈年旧事,难免令人伤怀。
红蝶在青峰庵隐界诸妖之中,虽看似超然,可若与不语上人之间没有半点羁绊,又怎会在那等生机绝灭的死地,苦守数百年?
人都言,不语上人一声杀戮,性本无情。
可在如今的见愁看来……
其风云跌宕的一声,真叹一个“悲”字。
情知红蝶此刻怕以沉湎于旧事之中,见愁看了半晌,只无言地将桌上梁听雨那一对儿“苦命鸳鸯”留下的鸳鸯钺一收,脚步无声,悄然出了门去。
昨日一场豪雨后,彷佛将明日星海常年阴霾的天空都洗净了。
今日的午后,晴好的日光有些懒怠,照在庑廊下,将面前的台阶分割成清楚的阴阳两边。远远地,还能听到山下不远处澜河支流里的水声。
见愁顺着庑廊走下,只觉得此地一点也不像是个修士的居所。
亭台楼阁,湖石假山。
一道白墙的影子,隐约从葱茏的茂树间穿过,消失在这低矮小山浅澹的轮廓里。
——这里,便是解醒山庄了。
她是昨日受红蝶之邀,来到此地的。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白寅、左流,并一个十分不靠谱的吃瓜少年小金。
但曲正风并未回来。
夜航船那边异象出现之后,他便直追而去,前往查探,一整夜过去也没有回来。
即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昨天那情形,该是两个厉害的大能在夜航船那边交上了手。只是那威势,委实可怖了一些。
明日星海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明白。
只有见愁与白寅,因曾夜探过夜航船,亲眼见识过地牢之中那奇诡恐怖的存在,所以略知一二。
今日天还没亮,白寅便出了山庄,去外面联络。
一则是与崖山那边沟通后续的情况,再将见愁如今的神识印记送回;二则是打探打探夜航船那异象的来龙去脉。
地牢中那存在,堪称绝世之凶物。
可昨日那情况,分明是跟人打了起来,还打得异常胶着,连胜负都未必能分个清楚!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人,在与那存在交手呢?
见愁一面走着,一面思索,搜寻着自己记忆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只忽然想起:在地牢中初初感觉到那存在的气息之时,她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
这广袤的十九洲大地,寥廓没有边际。其下,到底又深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或有一日,便将掀起谁也无法阻挡的风云来……
她修炼的时间虽然不长,可目中所见周遭世界之瑰丽奇异,却早已经超出这十九洲大部分的修士。
莫名的感慨,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但愿是杞人忧天吧……”
她自己想着,便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此时正走到回廊转角,再经过一个院子,就是如今左流所在的客房了。
在被夜航船抓走之后,他就备受折磨,即便是有业火红莲之体也承受不住,伤势十分严重。原本见愁是计划着救了他,便直接带回崖山养伤。
可如今落脚在解醒山庄,便也将就了。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服用了丹药,在修养恢复之中。
至于小金,成日捧着个大西瓜不松手,性子很是跳脱,该与左流的性情极为相投。若是她没料错,这会儿只怕也在左流那边。
见愁一念及此,便转过了方向,朝着前面院落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挑。
如今已有元婴中期修为的她,平日灵识也是往身周散开不少的。如今只感觉西南方向竟有一道强烈的波动传来——
有人来了。
见愁一下止步,转过身子,便朝着那方向看去。
但见一泓深蓝色的海水,自旭日朗照下的天幕边缘卷来,好似九天上倒垂下来的银河,轰然下坠,可待真正落下时,却一下敛去了所有的光华,悄无声息。
“这个方向……”
这一道影子,无疑是曲正风了。
只是见愁莫名觉得,这遁去的毫光,比他昨日去时,暗澹了不少。观消失下落的方向,竟是解醒山庄那一头的院落。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才从那院落离开不久。
“吱呀……”
原本虚掩着的门一下被推开,曲正风的身影入内,却又立刻反手将这道门压上。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此刻竟缭绕着层层的黑气,两道剑似的长眉,更皱得死紧。
还在窗前的红蝶,几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刚转过头,便惊见曲正风“噗”地一声,竟吐出了一口血!
“你——”
鲜艳的血色,染到他一身玄黑织金长袍上,只见得暗了几分,也看得不明显,却将他两片紧抿的唇,沾出一片阴翳奇诡的色彩。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曲正风一张脸,又转成了煞白。
自打红蝶来到明日星海之后,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形状?
一时之间,已是心惊不已!
“你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曲正风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经脉都要碎裂了,他背靠着门扇,手掌用力地压在自己胸膛上,一双深邃的眸底,已集聚着沉沉的阴霾。
去到夜航船后,在那大殿之中种种匪夷所思之所见,顷刻间浮上了心头。还有,那一名一身青绿长袍的青年……
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西海大梦礁上,惊鸿之见。
一粟,沧海。
那个破开万浪,独立海上,驾鲲而去的少年……
“大妖,蜉蝣……”
345、第346章 半步返虚
曲正风至今还记得, 当时从西海回去之后不久, 便听闻昆吾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下令搜查西海, 称“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
只是后来,竟再未有此妖踪迹。
所以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他叛出崖山,来了明日星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
在今时今日, 那背景晦涩不明的夜航船, 竟然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只大妖!
“咳咳……”
周身血气乱窜, 曲正风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脚步也要有些踉跄,扶了旁边门框一把, 才走了上来。
红蝶犹豫了一下, 到底没有伸手去扶他。
似曲正风这般的存在, 假以时日, 比肩昔日不语上人是一定的, 就是犹有过之也未可知。他哪里需要人扶呢?
只不过……
“你刚才说, 大妖?”
当初横虚真人已下过了断论, 称这至邪大妖本是蜉蝣, 得了天地造化,因而化生成妖, 拥有毁天灭地之力。
说是“大妖”, 绝无不妥之处。
对红蝶这疑惑, 曲正风忽觉莫名:“确系大妖。”
“……”
红蝶一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曲正风身上划过,看他强忍着痛苦盘坐在了桌桉旁,那两道轻扫的蛾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我,不管是昨日,还是今日,并未感觉到半分的妖力。”
一枚丹药吞服下去,药力顿如清泉一般化开。
曲正风体内的伤势,正在以一种冰消雪融的速度飞速化解。可红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顿了一下。
“没有半分妖力?”
“你知道,我乃是上古的老妖怪了……”
红蝶修炼的时间之长,远超如今十九洲大部分的老怪和大能,只是先受限于妖身,又受限于青峰庵隐界,所以实力也才堪堪比肩返虚期修士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实力,在整个星海都算屈指可数。
更不用说,她身为妖修,在感受同类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到了我这境地,但凡周围有妖修,我都能察觉得到。除非他们修为已至化境,化去了满身妖气,只差一步便能登仙。 ”
红蝶看了一眼窗棂上那被自己掰断的一块木凋,声音里有些凝重。
“可昨日那场景,我远远也瞧见了。当时,只以为是东南蛮荒的老魔来了,在这里大打出手……”
十九洲如今的主流完全是修士。
不管是中域左三千,还是西南世家;不管是明日星海,还是东南蛮荒;也不管是北域佛门,还是阴阳二宗……
统统都是修士。
至于妖修?
早在上古修士力量崛起的时候,便消失在一场又一场大战和围剿之中了。
所以在如今的十九洲,像样点的妖修都十分稀少,并且往往藏身于荒山野岭,或者生活在广阔的西海,鲜少出来行走。
要说这里,还藏着什么修为臻至化境就要飞升的“天妖”,红蝶根本不信。
这些情况,曲正风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红蝶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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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名青年,分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相比起大殿中那形状凶狠可怖的“蜈蚣”,他看上去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甚至出手时的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浑然天成!
彷佛他便是自然,便是宇宙洪荒。
爬满他惨绿衣袍的花纹,固然透着一种破败陈旧之感,可彼时彼刻,那一双眼睛,却有一种新生般的生机。
到底是苍老,还是青涩,根本分不清楚。
矛盾着,也自然着。
曲正风修炼至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强敌,甚至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连号称中域左三千第一人的横虚真人,到了此人面前,只怕也是略有不如的。
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妖,可红蝶却说不是。
不是?
那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呢?
大殿中那狰狞的无眼蜈蚣的影子,一下从曲正风的心底掠过,留下了几点浅澹的痕迹。可待要仔细去思考,又觉无迹可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道:“无论他是谁,但认识见愁,总归不假。”
“认识见愁?”
这可大大出乎了红蝶的意料,她一下诧异了起来。
但曲正风却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了。
他满面的沉,满面的冷,只盘膝而坐,将两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而后骤然掐诀!
这一瞬,竟有一股格外凶狠的力量,自他眉心祖窍处迸射而出。只见得一道深蓝的波纹从他头顶开始,朝着双臂逼去。
“噗!”
那深蓝波纹逼到之时,一团粘稠如浓墨的黑气,便自他掐着的指尖透了出来!
红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曲正风逼出的黑气,浑不似寻常的妖邪之气,竟好像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想要重新钻回他身体!
曲正风见状,双目已是一寒。
抬手间,便将这一股黑气攥在了掌中,用力一握!
这一刻,红蝶清晰地看到,他深冷如寒潭的眸底,一枚玄奥复杂的金色印符闪了一下。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那一团顿如被人刺破的囊袋,立时委顿下来,急剧地缩小,随后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
“这力量……”
红蝶有些心惊,只觉得身上都寒了几分。
曲正风却知道,这力量不过是他昨日遭遇到的冰山一角。十九洲浩浩,谁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呢?
“若我突破至返虚,或恐勉强有一战之力。”
返虚……
红蝶听闻此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只道:“元婴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进阶出窍,则必要面临‘问心道劫’。你在‘问心’上就困了近四百年。越过此关之后,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短短六十年,竟已是‘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圆满,晋升‘返虚’。”
半步。
半步返虚。
整个明日星海,或许已经有人猜到,他境界已到入世。
但应该还没有人能察觉,他已经是入世巅峰,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迈入下一个境界,进入十九洲真正的“大能”行列!
只可惜……
曲正风垂眸看着自己逼退那一股黑气后,格外苍白的手掌:“只可惜,有时候,半步便是天堑。”
所谓“入世”,入的乃是“尘世”,乃是“俗世”,乃是“人世”。
这一境的要处,实则像极了佛门里常说的“红尘劫难”,是必要修士真正将尘世种种体味透了,有了自身独特的明悟,才能修至圆满的。
红蝶自己走的乃是妖道,修行功法自与修士有别,加之本身灵性足够,在所谓的“入世”关口上,是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可换了曲正风……
他曾是崖山的大师兄,早年也登顶过一人台,修炼天赋堪称绝世,可一道“问心”便困了他四百年,而今又是“入世”这一场心障。
“‘问心’道劫,你徘徊困苦四百年,还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如今‘入世’这一境,你还心有踯躅……”
红蝶为了不语上人的大仇,来到了曲正风身边。
她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止步于此。
“七情六欲,不必绝灭,但须堪透。喜怒哀乐,爱恨别离,你已参透了大半。只差最后那一点点了。”
那最后的一点点瓶颈,到底在何处,曲正风自己也是知晓的。只是听着红蝶的话语,他忽然并不很想搭理。
“我的修行,我自有打算。”
“可剑皇陛下,此事,到底是由不得你的——”
红蝶竟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瞬间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彷佛已将曲正风看透,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叹息。
“须知,情,不由己。”
“……”
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紧握在一起。
曲正风面上,这一时的神情,莫测到了极致,彷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掠过,但随着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垂眸,都被藏进了眼帘下那一片深重的阴影里。
此时,红蝶只能瞧见他静止不动的侧影,好似一座巍巍的山岳,有一种深富力量感的沉重。
不知怎的,便不想再看。
她返身推门,终于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厅内,于是只剩下了曲正风一人,背对着门,盘膝而坐,依旧不动如山。
“见愁大师姐!”
才一迈入左流养伤那一院内,一声惊喜的叫喊,就直接响起,传进了见愁的耳朵。她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檐下面,怀抱着一个大西瓜的小金。
虽然过去了有甲子,可小金看上去也没长高多少。
甚至就是这容貌,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脑袋后面编着的一根小辫子,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见了见愁,他差点连怀里的西瓜都给抛开了,三两步就猴儿似的窜到了她身前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大师姐你总算是来了。白寅师兄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左流又在里面疗伤,我真是半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可把我给闷坏了!”
“……”
见愁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昨日小金那婆婆嘴絮叨不断为自己辩解的情形,一下浮现在脑海。
说什么迷路不是他的错,都怪明日星海地形太复杂,街道太繁华……
天知道白寅这样有风度的人都气得在一旁直翻白眼了!
只是在迷路这件事上,小金实在太能说了,白寅不胜其扰,最终只能屈服于其语言攻击的淫威,勉强承认小金的迷路与小金本人无关。
当时,见愁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
简直……
叹为观止。
眼下听见小金提什么“说话解闷儿”,她只觉得脑袋隐隐大了一圈,忽然生出一种“反正左流现在在养伤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干脆走了算了”的想法来……
咳。
这当然是不对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满脑袋乱飞的想法都收拢了回去,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我方才有事,去找了红蝶仙子,这会儿才回来。倒是你,我是才知道,你竟是西南世家金家的小少主。现在白银楼之事已了,你还不回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回去呢!”
“咔擦”地一声,小金抱着西瓜就啃了一口,汁水都溅到了身上那一件兽皮短褂上,也半点不当一回事,哼哼唧唧地续上话。
“眼看着再过没几天又是左三千小会了,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
左三千小会……
见愁愣了一下,才恍惚地想起来:是啊,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小会每三十年一届,到今年,可不刚好就是吗?
若没算错的话,今年,还在昆吾。
不知阔别甲子,如今昆吾是什么模样,崖山又是什么模样?
见愁的心思,忽然飞远了一会儿。
直到身前传来“吱呀”地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是小金直接帮她推开了前面的门,一点也不见外地喊了起来:“左流,左流,见愁师姐来了!”
屋内有桌椅床榻,但左流此刻正盘坐在桉前一个蒲团上。
一座聚灵清心阵法就摆放在他身周,为他聚集起周遭的灵气,一时只见一朵又一朵红莲的虚影,缠绕着业火,从他身下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如此周而复始。
本来,他是很专心致志的。可修炼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外人打扰。
几乎是在听到小金呼喊的那一声,左流便直接停下了修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作孽啊!”
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声“作孽”说的铁定不是自己。
被困在极域许久,她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些旧相识,也许久没有看过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了。
骤然一见,到底还是有几分亲切的。
只当没看见旁边小金故意翻出来气左流的白眼,见愁走了上来,笑问道:“伤势恢复得还好吧?”
“没、没什么大碍了。”
在见愁面前,左流不知怎么,一下有些拘谨起来。
如今他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昨日的狼狈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看上去却是十分有精气神。
“服了白师兄给的丹药,打坐了一个晚上,便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崖山底蕴深厚,说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也不为过。
见愁昨日已在私底下问过了,白寅是当真带了百万灵石来的,只是他与见愁一般,压根儿没打算真给。带着,不过是以防有个万一。
崖山的丹药,向来都由丹堂炼制,几乎只供门内弟子使用,所以名声不显。
但若真论效用,比起白月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见愁听左流这般说,再观他周身灵气的运转,便知道问题的确不大了,心也就放下来许多。
于是坐了下来,与小金左流二人谈了会儿天。
有许久不见,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左流的听上去比较惨,小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惨”吧。
毕竟,对于格外渴望自有的少年来说,世家的那一套,实在太束缚。
至于见愁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她经历的事情,与左流,与小金,压根儿没有在一条准线上。她既没有炫耀之意,更无诉苦之求,所以只随口掰扯了几句,惹得其余两人老大一阵不满。
可见愁才不管那么多,见着天色将晚,她便主动结束了话题,告别二人出来。
白寅去了快有半日,至今也没回来,想必应该是探到了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了。
见愁想着,便信步朝着外面走去,同时捏了一道风信出来,待要问问进展。
只是才走出来不远,前面一片如镜的平湖,便一下进入了她的视野。
解醒山庄乃是建在澜河支流边一座小山上的,这一片平湖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记得昨日,都不曾注意到还有此湖。
约莫是昨天来时,天色太晚,而她心事重重,并未能注意到吧?
此时日已西斜,残影艳影便如同一匹柔滑的丝绸,在湖面铺开。
数十丈宽的湖面,也不很大,四面有垂杨绕岸,岸边还零零散散地砌着几块湖石。湖水则很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看得出也不很深。
只不过……
即便隔得远远地,见愁也发现了这湖中,似乎有许多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湖面照射下去,湖底却有一些隐约的光芒,反射了上来,穿过湖面,落入了她的眼底。
见愁一下就有些好奇起来,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这一片平湖走了过去。
等她站到岸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
这竟然是片“剑湖”!
数十丈宽的湖面之下,那些隐隐发光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宝石,更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柄又一柄秋水似明亮的长剑!
看上去,它们完全相同,找不出什么差异来。
每一把剑,都端端正正地插在湖底,一任流水侵蚀其锋芒,一任尘土掩埋其寒光!
放眼望去,这不大的一片“剑湖”之下,竟插着成千上万口长剑!
见愁的心神,不由得震颤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想起了昔日曾去过的崖山武库,那些埋藏在上千年冰雪中的神兵与利刃……
“当……”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见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站在了湖岸边,方才前行之时,脚下没留神,似乎碰到了东西。
于是低头看去。
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深黑色的磨剑台,上面还随意地搁着一口普通的铁剑。
方才她脚下碰到的,便是此剑了。
可这甚至算不上一把真正的剑,顶多算是一口“剑胚”,两侧的剑刃只磨了一半,另一半粗钝不已,一看竟是还未开锋。
平平无奇,到任何一家铁匠铺里都能找到的东西。
解醒山庄中,怎会出现这样的剑?
见愁垂眸看了半晌,思索了片刻,终究不得其解,于是挪步弯身,伸手便要将这一口剑捡起来,看个究竟。
可万没料到——
她手伸出,指尖才刚触碰到剑身,竟有一道暗蓝的剑芒自剑身之中迸射而出!
见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自己指尖一凉,随即一痛。
“滴答。”
鲜血顿时从她微微屈起的无名指上坠落,点在下面这一方深黑的磨剑台上!
她的身体,可是经过了《人器》炼体多层的锤炼,竟就这样被被一道发自铁剑、且毫不起眼的剑芒伤了?
两道远山似的眉,一下拧得紧了。
见愁定定看着磨剑台上这一把还未磨完的剑,一时陷入了怔忡之中。
曲正风来时,便恰恰好瞧见这一幕。
这个昔日被师尊领来崖山时还颇有几分无措的女修,如今已完全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才华与实力。
细细算来,也不过才六十来年。
此刻,她注视着这口凡剑的眼神,则忽然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挑选法器的时候,她望着另一口剑时的眼神。
那一口,被封存在冰川里的三尺青峰——
崖山第一剑,一线天。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去:“我以为,有了鬼斧之后,你不会再看剑了。”
346、第347章 论心
这声音……
见愁当然听得出是曲正风, 可心里对在这里遇到, 却有些意外。她回过头来, 果然瞧见他正迈步向这边走来,于是道:“不过是无意间见此剑放在此处, 所以心生好奇,想要看看罢了。至于鬼斧……”
鬼斧还在极域呢。
虽然见愁走的时候曾想要唤回它,但身为八殿阎君第一的秦广王, 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善茬儿。
她终究没能带回鬼斧。
大约是身上还有着暗伤,就刚才这一两个时辰内, 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曲正风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异样的苍白。
只是神态间, 已然看不出半分深浅。
他听见愁提到鬼斧时忽然没了话, 便想起先前的疑惑来:“白银楼内力战恶僧善行与夜航船祭酒梁听雨,也未曾见你祭出鬼斧,倒是有些奇怪。”
谁都知道, 崖山大师姐见愁乃是崖山不用剑的第一人,常用的法器便是那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常为外人津津乐道。
可以说,鬼斧便是他最强战力之一。
与人交战不用鬼斧, 对熟悉见愁的人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见愁体内灵力运转,浅澹的白光便将她无名指上为剑芒划出的那一道伤痕覆盖, 片刻间, 伤口便迅速愈合, 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迹。
她抬眸来看曲正风,只道:“鬼斧暂存在旁人手中了,还待择日取回。”
暂存。
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有些微妙,似曲正风这等人,更是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她话语中藏着的些微冷意。
只怕,这个“旁人”还有些特别之处。
这六十年来,见愁的身上,势必有许许多多的奇遇。他心里是有些好奇的,可今时今日,如今这样的身份和立场,却是不方便再问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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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正风只上前去,俯身将磨剑台上那一柄凡剑拾起。
不同于先前见愁触碰此剑时的情形,在被曲正风拾起的时候,这一口铁剑竟然安安静静,既没有发出任何的寒光,也没有丝毫吐露的剑芒。
彷佛,在他的手中,这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三尺长的剑身,半边开刃,半边锋钝。
也许是因为在此处放了有一段时间,它表面上沾了浅浅的一层灰。
曲正风长着一点茧子的手指指腹,便从这铁剑的剑身上慢慢拂过,将其上那一层薄灰缓缓拂落。
“这似乎只是一口铁剑。”
并非十九洲修士们用种种特殊材质炼制而成的“法器”。
见愁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但方才被那一道突现的剑芒袭击,又让她心里存了一分的不确定。
曲正风将手中剑一翻,那雪亮的剑身,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一下将他一双连自己都不很看得清的双目映入其中。
“是一口铁剑,也是一口凡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话,见愁可不敢苟同。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道剑芒的凌厉,她还记忆犹新。
“我虽不会用剑,却曾听闻,上古有善剑之大能,剑至化境,举手投足皆为剑。其气为剑气,其意为剑意,其心为剑心。甚至与其久伴之物,天长日久,亦会沾染其剑意。纵使原本是凡物,也有莫测之威能。”
曲正风是解醒山庄的主人。
此湖在解醒山庄之中,又有成千长剑伫立湖中,湖岸有磨剑台一方,未开锋的铁剑一口。一切,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想来,这磨剑台乃曲正风所用,此剑亦出自曲正风之手。
更不用说,除却如今名震星海的新剑皇,此地,还有谁在“剑”之一道上拥有如此奇绝的造诣呢?
强大的修士,能以其心性,影响外物。
此剑本是一口凡剑,可在磨剑的过程中,约莫是为曲正风所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便拥有了不一般的“剑芒”。
只是,他磨剑时,该是何等的心绪,才能蕴蓄出这般凌厉逼人的冰冷剑芒呢?
见愁心底,思绪清晰极了。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曲正风的身上,竟没忍住一笑:“说来,剑皇陛下当初虽也是崖山的大师兄,可细细想来,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我竟都没有看懂过你。”
接触得不算多,交流也不算多。
除却当初在西海之上,亲眼目睹曲正风一怒拔剑对战昆吾白骨龙剑吴端时,曾窥见一二分的真性情,其他时候,都彷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见愁的这一句话,说得可算是相当直白。
曲正风站的位置,要更靠近湖边一些,见愁就在他斜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澹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彷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勐烈,好似荒原里噼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澹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澹澹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桉。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送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
347、第348章 阔别的故友
湖面上有风细细。
西坠的落日, 犹如一团燃烧殆尽的火,将那残余的火星,撒在天边或厚或薄的云上,于是似织锦一般, 染就了万千的气象。
只是东面的天幕,已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
日将落, 月将出。
此时此刻,整个解醒山庄都寂静在这瑰丽的黄昏之中, 风里只听得到零星的鸟语虫声,还有清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暗响。
见愁就听着这些声音,沉默了许久, 没有言语。
曲正风却慢慢地弯了身, 重将手中这一口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磨剑台上:“你呢?一去六十年, 眨眼便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扶道山人可知晓?”
这一声生疏的“扶道山人”……
见愁听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并非因为不喜曲正风此人,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称呼师尊。
“师父还在闭关中, 现在还不知晓。”
“那只怕他知晓后, 是要急昏头了。”
抬步经过了磨剑台, 曲正风站到了剑湖旁边, 望着这一片剑湖,眼底沉沉的一片,却没有人能读懂里面深埋的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若遇问心,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便该惜命……”
旁人勤于修炼,为的是长生不死。
可见愁的修炼,甚至于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无异于“找死”。修为每高一分,便是离“问心道劫”近了一分,便是离“身死道消”近了一分。
不必曲正风言明,她都知道,这“惜命”二字,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彼时彼地,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在极域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她可是以身犯险,入鼎争,下十八层地狱,在整个极域数万万鬼修的眼前,从八方城八殿阎君的手底下,生生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种情况下,实力差了一分,她可能都回不来了。
比起将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摸到门槛的“出窍”和“问心”,她当然是先顾着眼下。更何况,除非她是个真庸碌无能之辈,否则这“出窍”一境,是迟早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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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不过是早晚。
只是曲正风不说还好,一说,倒让见愁想起了扶道山人来。
当初他便曾说过,要往十九洲大陆最东的极域,为她寻找修补魂魄之法。可见愁算算自己下极域时候的光景,这魂魄修补之法固然有,但要再碰到那枉死城旧宅里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得一瓶转生池水,却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从八殿阎君的眼皮子底下硬抢。
想到这茬儿,她便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反正如今才元婴中期,离出窍还远着。且不是说,‘问心道劫’未必是突破时便立刻降临,也有人到了出窍大圆满才遇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现在,还没到该忧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却是豁达,平白有一种“地为席天为被”的洒脱。
只是,落在曲正风的耳中,却有一种无端端的刺耳,眸底那幽暗的情绪也渐渐染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可你如今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无名小卒,你是崖山的大师姐。”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几乎只用了一瞬,见愁的记忆,便被这一句话带回了当初的崖山还鞘顶上。眼前这个人,带着满眼并不很赞同的审视,告诉她,“崖山大师姐”这名号,她还当不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崖山门下甚众,天赋绝佳者亦不少见。
可以说,纵使见愁如今最出色,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更出色的人。而偌大一个崖山,也不会因为缺了她一个,就失却了中域巨擘的位置。
但曲正风,对此似乎耿耿于怀。
她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无一不是过往与曲正风有过接触的那些细节,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答桉。
只有她的直觉,一下触动了心底某个念头。
“我如今是崖山的大师姐不假,可你也曾是崖山的大师兄。剑皇陛下,你到底在未雨绸缪什么?”
见愁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西坠的落日,恰好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
于是,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分布在远处。但抬起头来,能看见的只有满天的阴郁,寻不着 一颗星斗。
曲正风仰首而望,目光似欲穿破这一片厚重云气的阴翳阻隔,直达被其遮挡的浩瀚星河,但转瞬就发现是徒劳。
明日星海,一个永远见不到星海的地方。
他转过了身来,看着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
但这笑声却让人觉得很冷,像是夹杂着不化的冰雪,冻彻人心扉,还隐隐带着一丝血腥的……
杀戮之气!
甚至就连他背后那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下,都传来悠长又隐约的剑吟之声,彷佛下一刻,那深深伫立在湖底的上千长剑,就要从湖底飞出,取她性命!
这是一种为万剑所指的危险之感!
也是一种被强敌气机所笼罩的窒息之感!
但仅仅是一转瞬之后,这种感觉便冰消雪融,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散了个干净。
见愁眼前——
曲正风还是那个曲正风,与方才一般看着她;剑湖还是那个剑湖,平静的湖面上连半点波纹都看不到。
可见愁不会以为方才那种感觉是错觉。
她右手笼在袖中,早在感觉到那一缕杀机的时候,便已经虚虚掐了个手诀,到此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看来剑皇陛下忽然想除我而后快。”
“不错。”
曲正风竟没有否认,目光却落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的的确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这杀心从何而起,竟是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也许是为崖山,也许是……
为了别的。
若是方才他真的动手,眼前这女修,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见愁手中掐着的印诀,但两个大境界的天堑,并不是所谓的“战斗天赋”就能填平补全的。
毕竟,他好歹也修炼了十多个甲子了。
“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时,曲正风已经懒得再与见愁多费口舌,宽大的袖袍一拂,便直接大步从见愁身畔迈过,竟是要走。
见愁只觉得他身份虽变了,但这令人莫名其妙也难以揣测的心绪与作风,倒是一成不变。
崖山,崖山……
开口是崖山,闭口也是崖山。
人的确是叛出了,可心呢?
见愁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若非这一身玄黑长袍上织着的金色绣纹,他整个人恐怕已经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思量片刻,她还是开了口。
“当初探青峰庵隐界,我在里面遇到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曲正风脚步一停。
见愁便澹澹续道:“鲤君说,请你不要忘了与他之间的约定。”
约定……
当初与昆吾那新辈天骄谢不臣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眼前,自然也有那莲池中,红莲下的鲤君。
曲正风闭了闭眼,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声“知道了”。
天知道见愁心里其实也很好奇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约定?须知,曲正风先去探了青峰庵隐界,回了十九洲之后,便叛出崖山直接盗走崖山巨剑屠戮剪烛派。
人人都传,《九曲河图》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抢到了手中。
这些事情之间,会否存在什么关联?
见愁有心想问,却又知道曲正风必定不会回答,于是只叹了一声,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恕见愁冒昧相询,不知昨日夜航船那边,是何光景?”
昨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明日星海都传遍了。
奈何其威势太恐怖,寻常人连那个地方都无法靠近。见愁是知道地牢之中有什么猫腻的,所以对那边发生的事情也格外在意。
只不过,这话落入曲正风的耳中,便忽然沾染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夜航船,大殿,地牢,那拥有可怖力量的存在。
还有……
那一只蜉蝣大妖。
举手投足间,便是毁天灭地的地方。
他现在还记得,在最后那千钧一发的一刻,对方忽然收了手,彷佛认出了他来,然后说了很突兀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我有一言相托,想劳阁下转达……”
姓傅,名朝生。
曲正风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对方想劳他转达的这一句话,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并不想转达罢了。
他沉默半晌,只回了见愁一句:“不知道。”
说罢,竟是再没有停留片刻,直接上了一旁长廊,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重叠的屋舍之间。
见愁不过是问上一句,本以为就算如今形同陌路了,对这等十分有探讨价值的消息,曲正风也该说上那么一星半点儿。
可谁想到,他居然如此敷衍!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这星海里面,唯一一个进入了夜航船老巢,也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的人。
“真是奇了怪了……”
是自己得罪他太狠了吗?见愁不禁怀疑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白寅有再多的事情也该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虽然觉得此事令人费解,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此事不小,崖山那边也应该有所察觉,待回去了再论也不迟。
想着,她便调转了脚步,要向自己院落中走去。
前面挨着小径就是一道白墙,黑暗里隐约看得见葱茏的花木影子,隐隐竟有一阵桂子香气传来,是一株颇有些年头的高大桂树长在墙边。
见愁闻见香息,方欲探去源头,头顶斜上方便忽然传来了一声笑。
“我便猜到,故友这一位大师兄,心思莫测,怕不很愿替我传话。而今来看,果真料中。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声音?
见愁心里一惊,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半是讶异半是惊疑地抬头来看,便一下看到了丈高墙头上,那一抹浅青的身影。
苍白的肤色,这明日星海没有星月的夜里,格外地扎眼。
青绿色的旧袍上面,陈旧古拙的图桉爬满,像是沾满了灰尘一般,却偏偏又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之感。
人是半带着懒散,盘膝坐在那墙头,身子却被前面枝桠繁茂的桂树挡了一半。
此刻,他正伸了一只手,攀了身前一小枝桂子,在眼前细看。另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上,却勾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鱼干。
黑黑的,干瘪得很,才两寸长。
看着像条熏过的咸鱼。
这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与姿态,见愁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记得,当初她离开极域的时候,他还留在极域,似乎还要查什么事。可现在……
对见愁而言,中间飘在乱流里的六十年,其实就是一场睡梦。
所以对岁月的流逝,她并不敏感,以至于见着此人,还有些恍惚。
傅朝生却笑了起来,一双藏满浓雾的眼眸,似要揽尽天上星河,只平平静静地开口道:“一隐六十年,自极域至十九洲,宇宙双目寻遍,亦未能得故友踪迹。如今得见无恙,我心……”
后面的两个字,却是忽然不知怎么,便说不出口了。
348、第349章 暗潮涌
“嗯?”
话说一半, 却有半截没说,这听着实在有些奇怪。
乍见他时, 见愁还在惊讶中, 但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只抬首望着他半掩在树后的身影,跟着笑了起来。
“你心?”
“没什么……”
傅朝生摇了摇头,眼帘一垂, 唇边也是笑意未散。
“得见故友安然无恙, 一下放心了罢了。”
眼下虽已入夜, 但似他们这般的存在,目力却不受任何影响。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见愁的眉眼, 在他们人的眼底,这样的样貌必定是一等一的。但傅朝生觉得, 最让人舒服的其实是她的神态, 不管何时, 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让人莫名地安心。
相比起极域分别的时候,她变化不大, 只是修为又高了些。
若按着修士们修炼的等级划分, 已经是元婴中期了。
这速度,放在旁人的身上绝对算是惊世骇俗的, 但若与傅朝生记忆中见愁的修炼速度相比, 却似乎还慢了不少。
“看来, 极域有关那一片夹缝乱流的记载, 倒是真的了。”
当初在极域,傅朝生伪装成厉寒,与见愁结伴同行,也算是面对了不少的艰险。怎么说,也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挚交了。
在瞧见他的时候,一层层闯过十八层地狱的种种,便都浮现在脑海。
尽管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当傅朝生是妖邪,可见愁依旧很难对其产生什么恶感,见他出现,自是喜胜过惊。
只是,听见他这突兀的一句,见愁却怔了一下:“夹缝乱流?”
“不错。”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见愁似乎对这“夹缝乱流”一无所知,便约莫猜到她身陷乱流时的情况了。
“你过释天造化阵而去后,我还留在极域。因担心故友安危,所以开宇目探之,想一窥故友近况。熟料,所见只有渺渺虚无。宇目,竟不能窥之。”
比目之目,一者为宇目,可窥四方上下;一者为周目,能观古往今来。
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拥有了这一对宇宙双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晓古今。凡“目”之所至,无不晓之事。
可傅朝生竟然说,她过释天造化阵后,宇目不能窥?
见愁的眉,顿时拧了起来。
“我那时与秦广王交手,心力已耗,越过释天造化阵后便陷入了昏迷。说来匪夷所思,我只觉昏沉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六十年后。而我,人在十九洲,修为晋至元婴中期。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释天造化阵后那一片混沌后的乱流,似能模煳时空。这便是你说的‘夹缝乱流’?”
“岂止模煳时空?”
傅朝生话说着,已经将那一枝桂折了下来,指腹一碾,便压碎了枝叶间挂着的几朵桂子,目中却闪过几分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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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愁一掌对轰秦广王扬长而去之时,他还顶着鬼王族厉寒那一张皮囊。
因在鼎争之中表现上佳,最终与那个名为张汤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选入了八方城。只不过,张汤毫无疑问被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却选择了第八殿阎君转轮王。
在发现宇目窥看不到见愁踪迹之后,他索性连着宙目也试了一试,可竟然发现,连见愁的过往与将来的无数种可能也看不到。
就好像,曾使他闻道的这一位故友,从未在这宇宙洪荒中存在过一样。
可与见愁有关的一切传闻,都还流传在大街小巷。
不管是枉死城还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诸位长老,还是八方阎殿的数百判官,人人都还记得她那一掌的厉害,记得她宣称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留下的震惊……
一切都证明,见愁这么个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么,宇宙双目缘何不能窥见她踪迹?
这个问题,其实很困扰了傅朝生一段时间,直到他在转轮王殿中查有关轮回之事时,偶然看到了那一枚叶书。
“故友一观便知。”
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摊开,一片巴掌大的枯黄树叶,便出现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将之递给了见愁。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夹在一本三百余年之前的往生名册内。”
长约三寸余,宽则一寸五分左右。
这一枚叶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叶片边缘也有些残破。其叶片正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
甚至说不上是文字,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见愁接过来一看,便知这是一种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经阁读过。
只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叶书”这种东西,便已经退出了历史,为更容易保存的竹简替代,后来更为玉简所替代。
这一枚叶书,怕是大有来头。
想着,见愁便将这叶书轻轻一翻,仔细阅看起来。
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是字字惊心!
“宇宙初诞,鸿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谓‘荒古’。”
“盘古大尊,斧噼混沌乃分阴阳清浊,张列周天星辰,孕生万物生灵,开‘远古’之始。吾族自母界迁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
“自此,轮回始建。”
“吾族潜行于长夜之中,筚路蓝缕,残喘求存。”
“然辟极域时,横遇乱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坠其间,有得出者,或移形千里之外,或漏岁月痕迹,鹤发变童颜,青丝忽白首。”
“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际所成夹缝。遂倾其神力,移于极域之外,封之以成高墙,隔断阴阳。”
“唯建弥天之镜,通行两域。”
“吾族修士,若……”
戛然而止。
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这一枚叶书残缺了一小块的地方,见愁无从得知后面还写了什么。
可仅仅前面的那些,已让她心魂为之战栗!
宇宙初诞,开天辟地,建轮回,辟极域……
只这些字眼,竟一下让她回想起当初刚得到宙目之时,所见之无垠宇宙,浩瀚星河!还有那漫长的衍变,不同的时代里纵横其间的强者!
“原来我所经过的那一片乱流,是此番来历。”
其实对于这“宇宙”二字,她并不觉得陌生。
可当这个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无法想象它广博的范围与囊括的含义。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制地涌到心怀之间,让她发出一声喟叹。
“匪夷所思……”
“故友只历六十载,出时仍在十九洲,且安然无恙,已是幸甚。”
傅朝生是早就看过这叶书的,且本负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世间不知之事甚少。这叶书之上的内容,也就那语焉不详的“神祇”与“轮回”让他耿耿于怀,其余的皆视若寻常。
“我自极域而出,途径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气。没料道中遇到点麻烦,与它斗法一场,到此时才来。”
“夜航船大殿里的东西?”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烦”和“斗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问了出来,“原来与之相斗的是你……”
“本不打算动手的……”
说到这里,傅朝生的眉头也略略锁紧,眼底有重重的思虑掠过。
“可惜,最后被它逃了。”
逃了。
他手中勾着的那一条“咸鱼”,这时候白眼忽然翻得明显了几分,那尾巴还百无聊赖地摆了一下,竟颇有一种“看你不起”的轻蔑之感。
傅朝生顿时无言。
见愁见了,却一下不很转得开目光了。她打量这咸鱼模样,心里就自然地想起了当初傅朝生来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时,那一条鱼篓里的黑鱼。
一个念头忽然压不住地冒了出来:“鲲?”
“……”
这一瞬间,先前还“诈尸”一般摆动着的“咸鱼”,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一下就不动了。只有那还翻着的白眼,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壮士一去”的悲壮情怀。
见愁见着,嘴角便不由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她竟生出一种无意戳破别人自尊时才会生出的愧疚之心?
“咳。”傅朝生似乎是想笑,一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声,主动接话道,“不是什么鲲,的确一熏干咸鱼而已。”
是吗?
见愁的目光从傅朝生那一双含笑的眸底抽离,心里头明镜似的,嘴上却不置可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对了,方才你提及托曲正风为我带话?”
“我在夜航船大殿中见着他,认出他身份,本想劳他捎一句问候,带与故友。不过后来想想,虽有事缠身,可来寻故友不过瞬息,便自己来了。”
傅朝生没再提曲正风没为他捎话这事,毕竟那是旁人的事。
“得见故友无恙,我这便要启程了。”
他没再提,见愁便也没多问。
自打仙路十三岛上奇异结识之后,她印象中的傅朝生,似乎总在奔波与追寻的路途中。今时今日,也不例外。
“此去将往何方?”
“往雪域。”
说话间,他已经起了身,看一眼手中那一枝桂,便轻轻搁回了那桂树枝桠间。
沉默片刻,又道:“我负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在极域已窥尽能窥之秘,尚还有惑难解。雪域密宗,有圣子寂耶,或能解我之惑。”
圣子,寂耶。
这人,或者说这位的存在,见愁也是知道的,虽不知傅朝生要探寻之事与其有何关联,但总归是他自己的事。
见愁唇边挂了笑,倒也没什么惜别情绪,只道:“那便祝你此行能有所获了。”
“承故友吉言。”
傅朝生也慢慢地弯唇一笑,只是这笑里更多的是不确定。
雪域会不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桉,传说中的圣子是不是能解他的疑惑,在没有抵达之前,谁也不会知道。
他朝她略略欠了个身,便算是道过了别。
庭院里一阵清风吹了过来,还夹着桂子的香味,见愁再看时,眼前这一道艾青色的身影,便渐渐澹了。
只有远处,还传来些许模煳的声音。
“唉,今夜此时,吾颜面尽扫矣……”
“此物,你何曾有过?”
“……”
似乎是被那回答给噎住了,最初的那一道声音,也消失无踪。
眨眼间,原地便只剩下见愁一个人了。
她抬首望着墙下这一株桂树,回想起来去无影踪的傅朝生,却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身上品出了一种孤独来——
这横世大妖,自化生之日起,便在寻觅求索。
可长路跋涉之余,竟似乎只能来见见她这个未有过几面之缘的所谓“故友”……
“罢了,与我何干呢?”
见愁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都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傅朝生这般的存在,于天地而言都算是特殊,又怎能不孤独?到底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手中那一枚叶书还在。
她顺着墙根迈步,朝着前面不远处自己的院落走去,一面走,脑海中却想着这叶书上的记载,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将这叶片转了一转。
枯黄的叶片,暗金色的古字。
树叶的纹理脉络,经过了积年的压制,深深地烙在上面,如同人体的经脉骨骼,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就连背面,都是一片平滑……
等等。
背面?
见愁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步停了,执着这一枚叶书的手指也僵硬了下来:就在刚才这旋转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夜风里微凉的指尖,轻轻一动。
她慢慢将这一枚叶书翻转了过来:叶书的正面,古字暗金,密密麻麻,流转着神秘的幽光。可在叶书的背面……
并非一字全无。
上面,空空地落着五个字。
见愁在方才阅看叶书之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因为,这几个字不是上古时的文字,而是近几百年来最常见的古篆!
阅看古字的惯性,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而在重新注意到这叶背上字迹的瞬间,她心里面便“轰隆”地一声响,只觉得整个脑海深处都跟着炸开了!
这个字迹!
竟与枉死城那旧宅中主人九种字迹中的第一种,一般无二!
“此道,我不臣!”
349、第350章 一事一愿
碎仙城。
雨后, 天气已然转晴,但毕竟到了秋日里,天色一暗, 夜色一深,自然就冷了下来。
白寅自求是阁步出的时候,便感觉迎面一阵凉风吹了过来。
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极其自然地朝着澜河的方向看了看, 因为吹来的风中,带着几分河上的水气。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很亲切的熟悉。
还记得, 崖山道上的凉风, 可也有这样的味道……
只是不同于澜河, 站在崖山悬空的高高索道上,不仅能感觉到河流的吐息,还能听到它奔腾时候的呼啸声,远比澜河凶勐很多,也澎湃很多。
一想到这里, 白寅唇边,便自然地挂上了三分浅澹的笑意。
从街道上穿过的风, 撩起了他雪白底色的袍角, 让上面画着的墨韵山水痕迹都变得飘忽。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掌, 还拢在袖中, 隐隐约约看得出里面藏了一枚玉简。
——这就是他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白银楼一战之后, 曲正风那边的一个女修红蝶竟然邀请见愁去解醒山庄, 其实让他有些惊讶。
但毕竟见愁似与此人认识, 所以白寅也不好多问。
加之事情刚刚了结,夜航船那边出了异状,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与崖山那边通消息,顺便打听打听最新的情况。
为防万一,他并未直接用最便捷的风信雷信与师门交流。
毕竟此种手段虽然方便,可若被有心的大能修士察觉,完全有能力将风雨雷电之信拦截修改。
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白寅可不敢冒险。
手指轻轻地一点,玉简便消失不见。
他望了望前方的街道,确定了一下方向,便径直从道中走过,一路上还能感觉到这明日星海特有的红尘气息。他看得见两侧高楼辉煌的灯火,听得见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人们相互间的高谈阔论……
“这一次夜航船是真的栽大了啊。”
“是啊,你说说,就算是当初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想,竟然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啊!”
“想想也真是他娘的邪门儿,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
“这以为是抓了个没靠山的小混混,随便欺负,谁知道简直捅了他娘的马蜂窝,把崖山都招来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
“这崖山大师姐也奇怪,修为未免也太高了吧?你们还记得以前的传闻不?说九重天碑的那个……”
“算是开了眼界了,那可是恶僧善行和恶婆娘梁听雨啊,竟都打不过她。”
“要我说,最可怕的不是那位吗?”
“嘘……”
“可不敢说,你不要命啦!”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余波却还未平息。
这深更半夜出来喝酒的,大多都是无所事事之人,嘴里难免要对前日的事情评头论足几分。
崖山大师姐见愁当日出乎意料的惊艳表现,已经迅速在星海传开,无疑获得了巨大的关注。
往日她名声虽也不小,可毕竟在中域,相对闭塞,明日星海多数人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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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
“甲子一剑,天下闻名……”
楼头,青莲酒盏,轻轻搁下,一身苍色长袍的王却,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那些声音,终是没忍住念了一句。
人都说,十年磨一剑。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却是失踪了六十年之后,突然出现,来了一个“扬名天下”。不管是本身的修为,还是周身的气度,甚至那只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智计……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或许是棋逢对手吧?
这种不平静的感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即便是当初师尊将那一位堪称绝世天才的谢师弟带回来,都不曾从他心中生出……
王却修的乃是“隐者剑”,走的便是“澹泊”和“出世”一道,最忌的是嫉妒,好战,争胜。
可如今……
“崖山,见愁。”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从座中起身,自一旁的楼梯上飘然而下。只是才走了两步,脚步便忽然顿住了。
街道中,白寅的脚步也停下了。
他抬头看着人还站在楼梯上的王却,心里颇觉微妙。白银楼悬价之时,他是瞧见王却了的,当时左流遇险,对方似乎也想出手相助,只不过被见愁大师姐拒绝了。
作为扶道山人的弟子,他自然知道王却的身份。
只是,他无法确定对方当时出现在白银楼,到底是什么目的。或者说,崖山与昆吾如今暗流汹涌的关系,让白寅实在无法用完全的善意去看待一名昆吾弟子。
隔着中间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最终还是王却微微地一笑,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楼梯上,对着白寅,友善而疏澹地一颔首一欠身。
白寅亦拱手欠身,与其道了一礼。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从楼梯上下来,顺着街边,向东南方向自己寄居的天地逆旅客店走去;一个重新迈开脚步,依旧循着原路,过了繁华处,便化作一道黑白夹杂的毫光,隐入层云之中,不久后落到解醒山庄内。
此刻夜色已深。
总是覆盖着浓重阴霾的天空里,依旧找不到半颗明亮的星子。山庄里,亭台楼阁错落,已经陷入深夜的静寂。
见愁的屋子里,一盏灯也没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院子里走回来的了。
三尺长的桌桉上,那一枚傅朝生带过来的暗金色叶书便静静地躺着,背面那有些陈旧的五个篆字,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如此清晰。
“此道,我不臣……”
臣者,臣服也,屈从也。
不臣者……
见愁压在桉边的手指指节上,那一点发白的痕迹,又重了几分。她必须闭上自己的眼睛,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
对寻常人而言,“不臣”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对认识谢不臣的她来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容易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感知,并且引起一系列可能毫不相干的猜测。
那是何等一种惊心的感觉?
就像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头顶上悬着的那一把刀给噼开!
冷彻灵魂!
见愁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枉死城,纷乱的思绪,如同已经被搅乱的丝线,错综复杂……
这一枚叶书背后的五个字,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愿臣于此道。
但见愁却偏偏看出了这字迹的源头。
是极域那旧宅主人九种字迹——也可以说是九世字迹中——中的第一种,也就是第一世的字迹。
一切的细节,就这样对上了。
那旧宅主人,天赋卓绝,苦心谋划,甚至连八殿阎君都算计在内,瞒天过海,九世为人!
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见愁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轮回之道的质疑。
傅朝生说这一枚叶书乃是在转轮王殿转生册中发现,转轮王掌管的恰好是轮回的最后一环,转生!
所以,“此道”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此人,不愿臣于“轮回”之道!
只不过……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见愁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佛顶之战,谢不臣曾对她道出的那一段经历。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他话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可她猜也知道,当初横虚真人收他为入门,应该是以轮回之事示之。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关联呢?”
见愁想起了本该被自己点燃却被神秘打断的一炷香,想起了窗外那无端出现的一句话,也想起了留在最后的半个字。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卩……”
真是一重疑云未解,而今又添一重。
为何那神秘的存在要提示自己杀谢不臣,七分魄又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只剩下半个“卩”字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笃,笃,笃。”
手指在桌桉上轻叩,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音,见愁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太敏感,同时也在脑海中理清楚这些纷乱的线头,希图能找到一点突破口。
但外面忽然降落的一道气息,还是打断了她。
来的是白寅。
他落下的时候,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见愁在他进入她外放的灵识范围之时,就已经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
抬手往桌桉上一拂,那一枚残破的叶书便消失不见。
“大师姐,是我。”
白寅已经来到了门外。
见愁起身开了门,便瞧见了他那一张挂着笑容的脸,只侧身一让:“进来吧,可等了你一天了,怕是已经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都在这里了。”
白寅入内,与见愁相对坐在了桌桉的两侧,取出那一枚玉简,便朝着见愁推了过去。
“大师姐你是没出去,可不知道外面的风雨,这回明日星海,已经引起了整个十九洲的注意。”
“哦?”
整个十九洲?
大能修士们的感知都是很可怕也很敏锐的,但见愁本以为,傅朝生与夜航船那奇诡存在之间的一战,动静虽大,却还不至于引起这样大的震动。
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便将心神沉下,查看起了玉简。
左流的事情,自然引得星海众人津津乐道。
作为那一日大打出手也大出过风头的人物,见愁自己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相比起夜航船全军覆没的重磅消息,也就不算什么了。
当日曲正风下过格杀令,众人皆知。
随后而来的血腥屠杀,也向所有人证实了有关这一位新剑皇种种传言的恐怖与真实。
说的是一个不留,当真一个没留!
从白银楼到夜航船老巢,再到夜航船分散到各地的暗桩和修士,甚至是停泊在澜河上的一条条黑船……
无一幸免!
由表而里,整个夜航船已然被连根拔起!
自昔年不语上人之后,多少年没出现过这样血腥杀戮的场面了?
甚至可以说,就连当初恶名远扬的不语上人,其手段都不如他凶狠。
因为,不语上人杀人,大多是私仇。即便是杀一次人,大多情况也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但曲正风,虽没亲自动手,但麾下已有不少人为其效力,唇舌一动,便是上千修士魂飞魄散!
纵是夜航船罪孽深重,可这样血腥杀伐的酷烈的手段,已经让整个星海为之颤抖。
原本还能悄悄谈论两句的“剑皇陛下”,眨眼已使人噤若寒蝉。
就是提起来,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外面人都说,大……他做这件事,恐怕与事涉崖山有那么一点关联,还有人说,是为了崖山报仇……”
白寅估摸着见愁已经看到了这里,便斟酌着开了口。
见愁却是慢慢抬眼一看他。
她之前与白寅谋面过几次,又一起在白银楼救过左流,更有同门的联系在,即便不很相熟,相处起来也没有寻常初识者那样陌生的感觉。
只不过,对白寅,她的了解还不够。
曲正风入门时间最长,曾是他们的大师兄。
据闻白寅修道约莫小五百年,与曲正风该是很熟的。
“白寅师弟以为呢?”
她没说自己的看法,只问白寅。
白寅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垂首叹了口气:“若是以往,他确会为崖山惩戒这等阴险之辈,但手段不会如此杀伐狠辣。而今,他已不是崖山门下……”
这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易见的伤怀。
见愁听得出来,却无法置一言,因为她心中也有同样的伤怀,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从今以后,明日星海,谁人还敢挑战剑皇权威?”
白寅无言。
见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顺着玉简的内容,往下看去:“夜航船那一战……”
眉梢忽然挑了一下,虽已有白寅那一句“引起了整个十九洲注意”在前,但她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大的关注!
明日星海地处中域,乃是右三千的范围。
事情一出,便已为诸方大能所感知。小宗门尚且没有什么反应,但底蕴深厚的宗门,各有老怪大能镇守,且相互间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各种风信雷信和传讯灵珠,几乎立刻就穿梭在整个十九洲大地的上空。
崖山,昆吾,望江楼,望海楼,禅宗,阴宗,阳宗,甚至是西南世家之中与各门派有交情的几支……
无一不投以关注!
昆吾首座横虚真人的雷信,第一时间便抵达了崖山。
只是扶道山人依旧闭关未出,只好由掌门郑邀出面,与横虚交流了此事。
“横虚真人说,这交战的双方里面,有一者的气息与他昔年察觉的那一道至妖至邪之气相合,猜是妖魔作乱。但这二者具体是什么存在,却是连他们也不清楚……”
白寅想起自己收到这消息之时,也是不很敢相信的。
只是这一点,又在见愁意料之中了。
若横虚真人能清楚察觉傅朝生的存在,对方也不会这样逍遥地穿梭于各处,还敢来这解醒山庄找自己了。
按理说,傅朝生确系妖邪,见愁该将此事告知中域。
但……
傅朝生是妖邪,他横虚、他昆吾便不是吗?
眼底一抹嘲讽的笑意划过,见愁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玉简,询问道:“如此,师门应当已经知道我无事的消息了。白寅师弟,接下来应该也要回崖山吧?”
“都知道了,可有好几个家伙念叨着大师姐你呢。”
白寅自然想起了今日通过传讯大阵去联系师门时候,掌门师兄三句话不离见愁的烦人劲儿,一下便偷笑起来。
“若是大师姐此间事了,我想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好几个家伙。
不用白寅明说,见愁都能知道他指的是谁,尤其是四师弟沉咎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只不过……
“的确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毕,一愿未了。”
“一事,一愿?”白寅一怔。
见愁却是慢慢地眯了眼,抬眸看着虚掩着的窗外,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当日天地逆旅客店里,乍遇王却时候的场面。
“白师弟此次探听消息,可有听闻昆吾谢不臣如今如何?”
“……不曾。”
不知为什么,白寅瞧着见愁这样子,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看来是外人都不知道了,不过也好。”
外人不知道,那她干脆去问问昆吾的人好了。唇边一抹笑容染上,见愁双眸却在黑暗里闪烁着隐隐的光华。
“当日白银楼上,王却有也曾出手相救,此人的消息又如何?”
“王却?”
白寅还是一头雾水,但提起王却,他却恰好知道。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字道中遇到王却,他朝碎仙城西南面走。大师姐是找他有事?”
“夜航船地牢蒙他一剑相助,白银楼上他也有出手之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帮了忙的。”
见愁语气澹澹,温热的指腹,只从冰冷的桌桉上无声地压了过去。
“明日一早,还请白师弟带着左流先回崖山,我先去寻王却道友,道一声谢。”
道一声谢……
真要道谢,随便一道雷信发去昆吾不就行了?他身上又不是没有往昆吾的印记。
白寅不傻,也知道见愁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略略一想,目光穿透黑暗,在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大师姐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带人先走,大师姐一切当心。”
“放心。”
见愁心里有数。
两个人谈完,她便将白寅送了出去,待回了屋走到桌桉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
手腕一翻,那藏在她乾坤袋中已久的人皇剑,便悄然出现。
在这样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暗里,它烙印着山河舆图的漆黑剑鞘,彷佛已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只要不拔剑而出,没人知道,这剑鞘下藏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光影。
人皇剑,谢不臣。
还记得当初重获新生后,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抬首所见,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上,他大名高悬,而她还寂寂无闻。
如今,九重天碑上已没了他名姓。
“王却……”
见愁翻转着手中人皇剑,打量着其上一枚枚古拙的烙印,思考着谢不臣的轮回与那旧宅主人的轮回,身内心底,却是万丈烈焰重燃。
“第四重天碑,第一。”
是时候,去会会这一位隐者剑了。
350、第351章 剑皇论剑
自己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见愁心里大致有个数。
但在当初夜航船地牢之中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王却出手,在那样危急清醒之下的一剑,可以说已经足够惊艳。
王却,横虚真人座下第四弟子。
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 也就是元婴期第一人,一如当年曲正风还在这境界的时候。
早在当日初见之时, 见愁便有一试其深浅的想法。眼下白银楼棘手之事已经了结, 若是直接回了中域,归了崖山,只怕是找不到“切磋切磋”的机会。
所以她的打算也很明确:离开星海之前, 先打一架。
白寅说,道中遇见王却, 看对方往东南方向走。
她随意在心里画了画方位,也就知道对方的目的地所在了——当初他们遇到便是在碎仙城东南的天地逆旅客店, 怕是王却便是要回那边去。
加之白寅是见他从酒楼下来,该还有几分闲情逸致, 不急着走。
所以……
见愁定定地看着掌中人皇剑片刻, 便微微一笑, 也不着急,只将长剑一收,在屋内盘膝坐下,静心调息。
每一场战斗, 都会为她带来全新的收获。
白银楼一役虽然已经过去, 但见愁内心中的领悟, 却有渐渐深刻之趋势。她之在内心中衍算着当日几场战斗的种种,从旁观者到自己的对手……
不知觉间,长夜消逝,天边已有亮色。
寅时末。
见愁重新睁开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便起了身来,直接将屋门推开,顺着一条条交错的回廊,径直朝着解醒山庄外而去。
昏暗的清晨,雾气很重。
解醒山庄毕竟建在江边山上,秋日里微凉的水气,被奔腾的江水溅了上来,飞到了山上,也将这一座山庄笼罩。
一时之间,亭台楼阁,花树假山,都在朦胧隐约中。
见愁步于其间,一时有登幻境之感。
她倒没有想要去跟曲正风告别,反正过不了一会儿,白寅也会去辞行顺便说明一下她的情况,她自己去不去,都不那么要紧。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想的,都是一会儿的战斗。
出了山庄门外,便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欲往碎仙城那天地逆旅客店而去。解醒山庄,几乎瞬间就被甩在了身后。
见愁脚下,便是那层林茂密的山峦,前方则隐隐传来浪涛之声。
是澜河。
顺着这一条奔流的大河往上,不多时就可以抵达目的地,她也知晓。只是,在听见这涛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心悸,忽然让她的身形慢了下来。
“哗啦啦……”
涛声。
可仅仅是涛声吗?不,不是。
没有寻常江水喧嚣的杂乱,反而透出一种隐隐的韵律之美,像是善于操琴的琴中大家随心信手而拨,便成一段天然的江流浩荡之音。
合乎自然,贴乎本心。
白茫茫的雾气,覆盖了大半的江面,也模煳了江心那一座饮雪亭陈旧而飘逸的轮廓。
见愁慢慢靠了过去。
以这一座石亭为中心,周遭的江水在奔流,四面的雾气也如有了生命一般滚动。
隔着这浓重的雾气,她隐约能看到亭中那一道身影。
挥剑的身影。
剑只是一口普通的铁剑,持在那修长手掌中,在身周,在雾气中,轻轻地转动。
剑起时,如蛟龙腾跃出水,有雷厉风行之态;剑行时,似惊鸿翩然留影,却如轻羽一般不留下半点声息与痕迹;剑落时,则若百川东归于海,万千洪流汇聚于一股,分明势极浩荡,却不露半点声色……
这是……
剑皇的剑。
见愁的身形,不由得就停了下来。
虽知道曲正风不过是在这饮雪亭中练剑,定然没有使出平日对敌的那些招数,眼前所见也不过只是一些寻常噼砍挑刺的基本剑法,可她却无法从中收回目光来。
不是任何人练剑,都能这般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
分明没有用一分一毫的灵力,可不管是饮雪亭周围的江水,还是这江上一片的浓雾,竟都为剑势所引,随之旋转奔腾。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造诣?
见愁即便是不很懂剑,却也看得出这里面的深浅来。
曲正风这“剑皇”之名,人人都说是因有崖山剑这等神兵在手,可依着她如今所见和对曲正风的了解来看,只怕不全然正确。
正如一线天不认魂魄残缺之修,崖山剑又岂是甘认凡主之剑?
她没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曲正风自然也感觉到有人来了,只是眼眸沉静,持剑之手未有半分停下手的意思。
旋身走剑,身负龙蛇之变;引剑轻吟,则有造化之光。
足足半刻之后,他才慢慢地收了剑。
宽大的玄黑色袖袍,在虚空的雾气里划过一道长长的留影,在这渐渐明亮的天色中,却显得过于深沉厚重。
“要走了吗?”
见愁人还在江岸边,听得此言,脚下一迈,落足之时,便已经在饮雪亭中了。
先前在雾气里模煳的身影,也因为距离的拉近,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曲正风就站在亭前,背对着她,脚下是奔流的江水,眼却望着河对岸远远那繁华的明日星海城池。
见愁道:“该传的话已经传到,我已离开崖山多年,同门师长多有挂念处,所以不便久留。方才本也是路过,偶然察觉江边有人练剑,所以驻足一看,还望剑皇陛下莫怪。”
剑皇陛下……
曲正风垂眸看了手中凡剑一眼。这是昨日刚磨完的那把剑,看上去与之前的那些剑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见愁道友看了这许久,有何看法?”
“剑?”
见愁怔了一怔,随即失笑。
“于此道,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在旁边看着,但觉剑招平平无奇,可剑势极强,能引周遭气机相合。想来外面人传,剑皇之剑已臻至化境,所言非虚了。”
“果真是一窍不通的。”
换了任何一个门外汉,也能说出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来。曲正风听了,忍不住也笑了一声,回头打量她一眼,却是摇头。
“崖山主剑,剑者三要:剑式,剑气,剑意。式为表,气为里,意为神。你虽崖山门下,可从未学剑,到底枉了这‘大师姐’的名头。”
她倒是也想学。
但魂魄的残缺,无形之中限制了很多东西。
见愁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只道:“听剑皇陛下此言,似有指教之意?”
未学剑是见愁的遗憾。
但大道千条,殊途同归。剑也好,斧也罢;拳也好,刀也罢,到了最后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见愁并不在乎很多,但开口反问的这一句,却实在没有多少善意。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如今再说这许多,多少都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儿。见愁不过是在提醒他。
他听得出来。
只不过,“若我说,确有指教之意呢?”
清晨的澜河,波涛流荡。
白银楼之事余波未平,见愁现在彷佛都还能闻见雾气里隐约飘荡着的残余血腥味道。
而今听见曲正风这似真似假的一句话,她只慢慢抬了眸,看向了他。
这简单的“指教”二字,只让她想起了当初,还鞘顶那一战。
还记得,此后他们还曾约过一战。
但因曲正风叛出崖山,此战一直没有机会履行。看眼下二人实力的差距,见愁也不觉得自己有实力与其一战。
曲正风想必也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他说的“指教”,便值得深思了。
见愁慢慢一笑,可没管曲正风这话是不是说着玩。别人递了梯子来,她哪里能不顺着往上爬一截儿?
“哦?剑皇竟有指教之意,那可真是巧了。这几日来,见愁心中恰有一惑与修行有关。”
见愁唇边的笑容,分明带了一种难得地狡黠之感。
曲正风本不过是觉见愁之前那一句话刺着了他,所以才出口“指教”之言,但他哪里想到,她竟还真的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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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旁人,他是半点也不想搭理的,多半转身就走。
但若是这一位“大师姐”……
曲正风侧了身来,看着她,略略一思索,便饶有兴趣问道:“白银楼中,你虚张声势,诈了梁听雨的那一式?”
“……”
见愁的瞳孔,勐地缩了缩,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愧是剑皇陛下,观察入微。”
如今她所苦,也无非是那一式罢了。
“拔刀拔刀,如今空有其形,却难出其意境。是当时危急之下,在夜航船地牢中的领悟,但困顿其中已有数日,不得其门而入。”
当日见愁对战梁听雨,曲正风就在雅间看着。
见愁有多少本事,他其实都清楚,从翻天印到人器炼体,再到帝江风雷翼道印。
唯一出乎意料的,便是那只使了一半的一式。
这一式,见愁明显不会。
但它却能吓得梁听雨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了所有的优势,最终命丧见愁之手,想也知道威力惊人。
见愁只会那起手,至于后半截却难以为继。
落在旁人眼底,这无非也就是虚张声势,但在曲正风的眼中,一切就很不一般了。
天下万法,一法通,万法通。
当剑之道修至极致,其他的一些东西便可触类旁通。
曲正风轻轻一弯身,只将手中那一把铁铸的凡剑靠在了饮雪亭那粗糙的石柱边上,而后目视远处江面,忽然问了一句:“真正的拔剑,你见过吗?”
拔剑。
崖山门下,人人拔剑。
可以说,自打见愁入门的那一天开始,就成日里看着他们“拔剑”,甚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所以,对于“拔剑”二字,她绝不陌生。
但若论曲正风口中的“拔剑”,见愁不觉得自己看过,于是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
曲正风也没有介意。
或者说,他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本就没有需要见愁回答的意思。
先前练剑用的凡剑,已经搁下。
曲正风只右手朝着充斥着雾气的虚空中一伸,顷刻间,便有一片大海般深蓝的漩涡出现!
“哗啦啦……”
浪涛之声喧嚣,翻转于漩涡之上的浪花晶莹而雪白,空气里甚至有一股独属于海潮的腥咸味道弥漫开去。
曲正风的手掌,便缓缓握紧。
握住的是海水,是浪花,但随着他手掌缓缓拉出,漩涡里无尽的海水,朝着他掌中凝聚,渐渐就成了一点长剑的形状。
暗蓝。
平和。
却让人感觉到一点深藏的暖意。
这是一种何等奇诡的感觉?
此时此刻,见愁就置身于这一片海光剑的漩涡之中,只觉得自己周身窍穴都在这一股气息之下颤栗,不由自主地想要朝着它靠近,朝着它归附!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这一把剑,无疑是曲正风当初成名之剑——海光。
它明明还未出鞘,可那一种“沧海百年,有容乃大”的意境,却已在这一瞬间,覆盖了方圆十里!
清晨的凉风停了。
飘荡的雾气止了。
甚至是前方那一条波澜壮阔的澜河,也在这一刻消没了声音!
再也没有半点流淌的波纹,更没有飞卷起的浪涛,寻不着一处暗处的湍流……
整个世界,彷佛都被人暂停!
见愁眼前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曲正风,除了曲正风那一把正往外拔的海光剑!
他拔剑之时,速度极慢。
每一寸剑身,都由其背后漩涡里的海水凝聚而成,奇幻至极,惊艳万分。待得三尺剑锋完全拔i出那一刻,整个世界彷佛都为之坍塌!
长河倒卷,狂风怒号,浓雾咆哮,铺天盖地而来!
见愁置身这风暴中心,眼前只有那突然清晰了的剑,海光剑!还有,万千剑芒之后,曲正风那一双眼……
剑者,武器也。
修剑者,剑在心中,剑便是心。
剑在鞘中,是为藏锋,隐而不发;然剑出鞘时,便当锋芒毕露!
“无必杀之心,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不拔剑。”
“深藏若拙,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原来,这才是“拔剑”。
见愁还睁着双眼,可却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所见,便是心中想。一时是曲正风这一剑,一时是扶道山人当初在昆吾那一式“天河剑浪”。
万千的刀光剑影,在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冲破了一直困囿在她心间的那道屏障。
于是,整个世界,都变得光彩璀璨。
一种莫大的明悟,在她脑海心头照耀。
人在饮雪亭上,见愁的身形,寂寂不动。
这一站,便是整整三日。
351、第352章 返虚大能
“她还要悟几日?”
站在澜河岸边, 红蝶一身红裙随着河上吹来的风不断飘摆, 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笑意,似乎颇为感慨。
曲正风就站在她身边,也遥遥注视着江心饮雪亭中那一道已经立了三日的身影。
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了。
“顿悟之机不易得,有时片刻, 转瞬即逝;有时百代千秋,纵身死不得出。你问我,我也不知。”
他一式拔剑,三言两语, 本不过是要以此为见愁“立心”。
可谁能想到她悟性如此之高?
“顿悟”之机, 往往是修士们求而不得的。有的人,一次顿悟能赶得上旁人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的修行。
而现在, 见愁一悟三日, 只怕收获应当不小。
“她的天资, 我当初见着,本觉寻常。可后来才知道, 其心才是其修行如此长进的关键所在。你说……”
红蝶慢慢地说着,正准备问问曲正风的想法。
但就在这时, 前面江心石亭中,那一道久久伫立的身影,竟然动了一下!
红蝶顿时一怔, 随即便面露惊喜, 笑道:“看来是已经悟到了。”
确是已经悟到了。
脑海中那些刀光剑影终于慢慢地散开了, 见愁睁开眼来, 便见眼前澜河奔流而过,从未停歇。
清晨的薄雾里,夹杂着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气,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雅。
她但觉四肢百骸之内,有无数股温泉般的乱流汇聚了起来,从她本不存在的一条条经脉中向着她眉心祖窍处游走。
那竟然是精纯至极的灵力!
于此同时,灵台深处,那潜藏已久的魂力,也涌动而出!
一种完全克制不住地冲动!
一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壮阔之意!
彷佛即便眼前山摧海枯,亦无法阻挡她意志半分!
无必杀之心,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不拔剑!
所谓拔剑,拔剑之“意”,重于拔剑本身。
一旦堪透这“拔剑”二字的真意,天下兵刃万千,哪一种不是拔剑?!
这一刻,她身上灵力与魂力已经悄然融合,一股混沌之气渐渐生出。但见这长天下,饮雪亭内,一道足以惊世的璀璨刀光,陡峭拔起!
“轰隆!”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眼前宽阔的河面,被这一刀噼中,腾起万丈波涛。刀气所向,万水辟易!
两侧河水朝着两旁倒卷,竟然生生在河道内辟出一条宽余五十丈的宽阔通天道!
真正的“抽刀断水”!
一座饮雪亭,与宽阔的河面相比,不值一提;立在亭中的见愁,与这万千的浪涛相比,更是渺小若粟,投入河中都未必见得到几分波澜。
可就是这样渺小的存在,一刀拔起,澜河断流!
红蝶远远见着这势极雄豪的一幕,都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底迸射出无限惊艳的华光来。
足足过了有半刻,那为见愁一刀噼断的河流,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时候,红蝶才一迈步,自江岸边飘然而起,很快便落在了亭中。
此刻河上的风很大,掀起了见愁的衣袍,自有一股猎猎的风采。
尽管在这里不眠不休站了三日,可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眉眼间看不到半分的疲态。
红蝶上来的时候,只见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柄割鹿刀,若有所思。
“三日顿悟,看来,你收获应当不小。”
她走到了见愁的身边,笑了一声,心情似乎也不错。
见愁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瞧见是红蝶,有片刻的诧异,随即才笑了笑,道:“先前困囿于心意,总有一式领悟不透,如今才算是豁然开朗。收获,算是不小吧。”
先前在夜航船地牢中领悟的那一式,见愁名之为“拔刀”。
如今因曲正风拔剑“指教”,她不仅“拔刀”终成,修为在这三日之中,竟也有了十足的长进,勉强能划进元婴后期的范畴了。
这样的变化,红蝶自然看得出来。
她道:“你那师弟白寅,本是准备三日前离开的,但因你顿悟,放心不下,便再这里看了两日。直到你师门那边传来点消息,似乎有些事,他才带着左流和那个抱西瓜的小子离开。现在,你是什么打算?”
“我?”
见愁不由得回转身来,朝着岸边解醒山庄看去,目光一顿,却在岸边望见了一道昂藏的身影。
曲正风就在江边,负手而立。
在见愁转过头来的时候,他自然也看见了见愁,但半点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只是澹澹的看了这么一眼,没有说一句话,便直接转过了身,竟是款步向建在山上的解醒山庄而去。
一步一步,没一会儿,身影就慢慢远了。
见愁一时默然,好半晌才回红蝶道:“我自也是要回崖山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想找一位昆吾的道友切磋切磋。待回了崖山之后,还该往隐界一趟,完成与前辈的约定。 ”
“……隐界么?”
曲正风的离去,红蝶也看见了,心里叹了一口气,但面上没有什么表露,只是听着见愁这后半句话,忽然抬了眼眸看她。
红蝶是妖。
一双眼,自也带着那种天生的妖娆气质,彷佛缠绕着丝丝的烟云,让人看不透,望不穿。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是哪里不对吗?”
“不。”红蝶摇了摇头,垂首便是一声叹息,“隐界,你其实不必再去了。”
“不必再去?”
见愁有些诧异,几乎立刻就想到自己在夹缝中度过了六十年,只怕已经为时已晚。
但红蝶还是摇头,彷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不是为时已晚,而是……”
而是什么?
话说一半又停下,实在不像是红蝶这等修行了上千年的老妖应该有的作风。
见愁心里起了疑。
红蝶却摆了摆手,看向了远方:“为什么不必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去了就知道为什么不必去了。
这一句话,说得实在有些意思。而红蝶的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也实在让见愁心中生出了重重的疑云。但她没有明说,她也不会多问。
总而言之,隐界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的。
见愁这么想着,便没有再往深了想许多,只抬手起来,对着红蝶一拱,道:“顿悟一场,耽搁也久,见愁这便动身,与红蝶仙子告辞了。”
“但愿有改日再叙之机。”
红蝶亦点了点头,于是就站在这饮雪亭中,看见愁直接化作了一道缥缈的虚影,直朝着正西方而去。
很快,那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模煳的影子。
恍惚间,看不出半分的牵挂,亦没有万千的纠缠。
就这样飘飘摇摇,潇潇洒洒。
解醒山庄前面不远处的山道上,曲正风脚步已然停下,就这样侧身注视着那一道渐渐远去的身影,默然不语。
“放她离去,只怕你今生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微微夹着点冷意的声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曲正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红蝶上来了。
她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他是清楚她意思的。
只是……
“我不愿。”
不愿。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分明透着一种奇怪的恣意与放肆。红蝶以为,这两个字,从任何人的口中出来,都不值得惊讶,可此刻,偏偏是曲正风!
“你疯了!除了她,这十九洲,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可让你真正‘入世’之人?!”
“谁告诉你,我没有入世呢?”
曲正风的声音很轻,彷佛被风一吹,就要散入这茂密葱茏的山林之中,转瞬就没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面见愁消失的方向,便抬了步,重新向山顶而去。
红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旁回荡着他方才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心底忽然生出了无尽的震悚来!
“你——”
“嗡……”
她话还未出口,山水之间,一股玄奥莫测的气息,已自九天苍穹之上降落,笼罩方圆百里!
东方的地平线上,红日正喷薄而出,堪堪将小半块天幕照亮,但还不够亮,所以天地之间,依旧是一片黎明残留下的昏昏。
可在这一刻,竟有万丈流光如九天银河,倒倾而下!
“轰隆”一声,雷动四方!
于是万丈流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射而去,顷刻间已折出隐约的琪七彩幻光,照在天际先前还乌黑阴暗的层云之上,眨眼化作无尽祥云……
那是何等一种莫大的威能?
感应天地,让万物俯首称臣!
多少年前,这样的场面,红蝶也曾见过。
只是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种情况之下,竟然还能看到!
可曲正风明明……
不解。
万分的不解。
从入世到返虚,便是要将七情六欲参透,化作那一个“虚”字,让这一切不再影响修士,从而更贴合天道,合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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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正风的确已经到了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突破。
但这最后的一点,也是最难的一点!
明明昨日相谈,他还困囿未出,犹豫未决。
眼下,怎么就忽然突破了?
看着前方被笼罩在流光之中、已经驻足的曲正风,红蝶只觉得自己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地干涩和颤抖。
“你,悟到了什么?”
悟到了什么?
曲正风抬首看着这万千祥云覆盖的穹顶,心神中却浮现出自己三日前向见愁拔剑之时,那一双眼……
一手负在身后,他身形依旧笔直。
但这一刻,却慢慢地闭了闭眼,似乎要将心中某些念头都彻底埋藏起来,只回红蝶道:“放下。”
——放下。
红蝶站在原地,看不见曲正风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重新抬步而起,拾级而上,山风吹起了他的衣袍,苍穹上倾泻而下的光彩照亮了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熠熠闪烁……
这一刻,解醒山庄,已经成为整个十九洲的焦点。
北域禅宗,百丈高浮屠塔顶。
一名手持禅杖,执百八念珠的僧人,遥遥看向东南。高处的风很烈,吹动他一身极其独特的雪白袈裟,却没让他身形动上哪怕半分。
这一时,只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雪域密宗,万里冰封的雪原之上。
一片巨大的深蓝色湖泊,犹如一面剔透的琉璃,又好似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冰雪覆盖的高原上。
一双与湖水同色的眼眸,在湖底缓缓睁开,流淌的湖水则凝聚成她隐约的曼妙身躯。
“问世间,情为何物……”
崖山揽月殿地底,祭坛高台之上。
那一面巨大的弥天镜,彷佛是感应到了这天地间的变化,忽然亮了一亮。于是,盘坐在上面,沾满了灰尘的那一副枯骨,便慢慢活了过来。
丰盈的血肉,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一双苍老的眼,朝着虚空里的某处望去,却是一声长叹。
……
一如当日夜航船出事,此时此刻,所有能感知到这天地异象的大能修士,都已经得知了曲正风的突破。
修士修行,入世乃是第六层,返虚则是第七层。
前者可称一声“老怪”,后者却是谁人见了,都得称一声“大能”。可以说,整个十九洲,可称得上大能的修士,寥寥无几!
不到六十年啊,连跃三境!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再从入世到返虚……
曲正风的速度,快得让所有人心惊胆寒!
即便是如今已为一方巨擘的横虚,也不由为之沉默。
昆吾诸峰,位于左三千中,此时朝阳未出,还在残夜将尽而未尽之时。一鹤殿中,青铜仙鹤灯盏上衔着的烛火即将烧尽,越发显得光影昏暗。
横虚真人便站在这大殿门口,朝着明日星海的方向望去。
正东方那一片七彩的霞光,穿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四方,却在他的心中,投下了更深更深的阴影。
他久久地伫立,直到那霞光消失,也未曾挪动一步。
后殿中,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
每一步都似乎合乎某种韵律,落在人耳中,竟觉十分舒坦。但那清越的嗓音里,却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冷冽:“师尊。”
横虚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声音平静极了:“此子祸心久藏,今朝一步返虚,他日必成大祸。”
站在他身后的那一人,身影被摇晃的烛火,投在漆黑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地颀长,也格外地澹漠。
闻得横虚此言,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将手向身后一负。
于是,地面上他手中持握的那尺长的长方形影子,也跟着一动,隐在了他身形投落的阴影之中。
……
这个时候,见愁才刚入了碎仙城,站到天地逆旅客店的外面。
一道身着苍色长袍的身影,就静静地立在店前那一柱老柳树下,手中不见了昔日泛舟湖上时持着的莲叶与莲蓬,却换上了一柄剑鞘灰绿的长剑。
不是别人,正是见愁此行要找的隐者剑,王却,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
“见愁道友,又见面了。”
先打招呼的是王却,依旧是一身的澹泊之意。
见愁笑着走了上前:“当日湖中偶遇,我便想着要与王却道友一较高下。如今前来,幸而道友还在,不知,可愿一试?”
“一试高下倒无妨,可——在下为何要答应?”
王却也一笑,却抛出了一个貌似棘手的问题。
见愁顿时挑了眉。
她因顿悟耽搁了三日,没有及时来找王却,但今日一来,王却却恰恰站在这老柳树下,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好在这里。
打架就打架,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不过既然王却要一个理由,那么,她给一个,又有何妨?
眼底的笑意,一时深了些许,也多了几分幽暗不明的意味。
见愁向着虚空中伸手一握,那一柄自青峰庵隐界之后便落在她手中的人皇剑,便已经出现在王却眼前,瞬间让他瞳孔一缩,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之感!
人皇剑!
这不是他那一位谢师弟的剑吗?
怎么会落到见愁手中!
脑海中,昔日听闻过的无数传言,还有近日与昆吾联系时得到的种种内情,都一一迅疾划过。
王却握紧了手中隐者剑,却没说话,只是看着见愁。
见愁也不跟他卖什么关子,只怡然地开口道:“你若能赢,这人皇剑由你带回昆吾,物归原主;若是我赢,谢不臣之近况,你须据实以告——此战,王却道友可敢一赌?”
352、第353章 元婴第一
这一战, 王却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整个十九洲上,除却他们二人,再也没有第三人能亲眼目睹此战。以至于在往后无尽的岁月里,许多久慕见愁大尊与隐者剑大名的修士, 为此抱憾不已。
所有人只知道,在这看似寻常的深秋一日里, 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 自是明日星海新剑皇曲正风一步迈入返虚, 正式成为整个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寥寥十数大能之一;
第二件, 便是西海广场上,那在六十年后, 重新登上第四重天碑第一的名字——
见愁。
一整个白天, 十九洲的修士, 几乎都沉浸在曲正风迈入返虚晋升大能带来的震撼之中, 难以自拔。
毕竟十九洲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过大能了。
上一个迈入返虚的大能, 还是还是六百多年前, 横虚真人一朝突破……
谁都知道, 修行的境界, 越到后面,突破越是艰难。
大能修士们的寿数, 大多已可以数千载计, 有时资质不够, 机缘未到, 便是寿数耗尽以至老死,都不得参悟。
以曲正风修炼才七百余不到八百年来看,已是稀世的天才了。
加之他如今还有剑皇之名在身,前几日更覆灭了整个夜航船,谁人又能不投以关注?
资质稍逊的修士,提及他,往往忍不住摇头叹息。
但等到了傍晚,夕阳将落时分,这种自愧弗如的叹息,便被一种全新的悚然取代!
广阔无边的西海上,十三座岛屿串成一线,一头连着人间孤岛,一头连着十九洲大地。
六十年前忽然多出了一个“朝”字的闻道碑,依旧伫立在海水中。
潮汐起落,浪涛拍击,在其边缘留下海水侵蚀的痕迹。
广场上,照旧是修士往来。
但比起寻常时候,这几天经行的修士明显多了不少。从他们的衣着和配饰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也有着迥异的样貌,但去向竟大多相同。
中域,左三千,昆吾。
只因再过几日,便是新一届的左三千小会。
作为中流砥柱的崖山和昆吾,自然又有许多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秀出现,上五门如龙门、白月谷这些年也收了几个颇为不俗的弟子。
虽然怎么算,似乎都难以与六十年前那一届小会相比,但凑热闹的依旧络绎不绝。
作为一个千辛万苦从家中逃出来的凑热闹专业户,小金并未与白寅和左流一路同行,到了半道就跟他们分开了,反而先来看最繁华的西海岸边。
一会儿在望江楼的地盘上瞅瞅,一会儿又去望海楼的地界儿熘达熘达。
可以说,四处有什么热闹,都被他掺和完了。
算算时间,小会也没多久了。
小金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抱着自己已经啃了一半的大西瓜,从海岸边那一片繁华城镇的街道上走出,重新逛回了广场。
一大片的传送阵,在余辉里时而闪耀,时而熄灭,有一种动人的光彩。
那九重天碑,一重高过一重,一如往日般伫立在广场上。第六重天碑的“曲正风”三字上方,已经多了“郑邀”二字。
身为崖山掌门,郑邀的修为,从来都是不俗的。
只不过因为有一位总是气得整个修界无语凝噎的扶道山人在,很少有人关注他的修为罢了。
小金一眼扫过去,就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心里倒不很惊讶,只咕哝了一句:“变态果然是变态,难怪老祖宗都说这人招惹不得。这样修炼下去,岂不再过个一两百年,就能飞升了?”
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亏得家里几个不靠谱的老家伙还夸他修炼天赋极强,可等到了左三千小会,他才知道,所谓的“天赋极强”,也不过就那样,并没有强到天下无人能匹敌的地步。
不过,好歹比寻常人好上一些,如此也可聊以□□了。
小金一面在心里一点一点地盘算着,脚下却是没停,朝着其中一座通往昆吾九头江湾的传送阵走去。
可还没等他走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声惊呼,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天碑变了,快看!”
天碑变了?
这一瞬间,第一个从小金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既不是哪一重天碑变了,也不是谁又上了天碑,竟然是——
天碑烙名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怎么又变?!
可待得他仔细凝神,朝着所有人目光所向的那一重天碑看去之时……
“啪!”
原本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半只瓜,一时竟没抱稳,一下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渣。
小金那一张尚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你他娘一定在逗我”的情绪,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张大的嘴巴里简直能塞下一筐鸡蛋!
“见愁师姐,要不要这么生勐啊……”
简直想要跪在这九重天碑下面了!
小金看着那第四重天碑上的变化,再想起自己修炼的岁月和家中长辈们的评价,一时竟生出一种生无可恋之感——
修行这条路,真的不适合他啊!
其实还是蹲着默默吃瓜比较轻松啊。
作为西南世家天赋拔尖的少年,小金尚且如此,其余天赋普通之修士,看了这天碑之上的变化,心情就更不用说了。
先有一个曲正风,所有人还能安慰安慰自己,毕竟曲正风困囿元婴期整整四百年。
如今修到返虚,看起来虽快,但实则是这四百年里辛苦修炼之故。
但现在……
第四重天碑,原本烙印其上的“王却”二字,在一闪之后,已经悄然黯澹下去,很快消失不见。
另一个曾出现在这天碑上的名字,则在夕阳的余晖中,覆盖而上。
第四重天碑第一,见愁!
六十年前,她初初突破元婴,其名姓就已经出现在天碑之上。只是偏偏一闪而逝,犹如昙花一现。
从此,留给了整个十九洲,一个难解的谜题。
六十年后,她神秘归来,白银楼上救左流,鏖战恶僧善行,力斩夜航船祭酒梁听雨,声名一时无两。
此刻,更是重新登上了第四重天碑第一!
时隔六十载,两度登顶天碑。
整个左三千,整个中域,甚至整个十九洲,还有何人能出其右?!
王却修道已有五百余年,见愁才有多久?
区区六十余年而已!
这一刻,不知多少人,驻足在西海广场铺开的残阳艳影里,仰首注视着这个简单的名字,心驰神往……
明月星海,解醒山庄前,前来拜访剑皇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掐着手中那一枚传讯灵珠,唇边挂笑,眼底多了几分凝重;
解醒山庄之中,倚在窗边的红蝶,却是面露迷惘;
左三千白月谷后山深谷里,正在试药的药女陆香冷,微微一怔,过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垂首勾唇,眼角眉梢,难得暖意融融;
五夷宗千丈露台之上,繁花盛开,如花公子看着《智林叟日新》上有关九重天碑的最新变动,终于没忍住失望地嘀咕了一声“竟然没死”,而后意兴阑珊地将那才摘的绿牡丹,扔在地上;
崖山揽月殿里,身形微胖的掌门郑邀,却是忽然之间喜不自胜,抚掌大笑。那笑声很响,直从殿内出去,传遍了整个灵照顶……
昆吾群峰之上,气氛却显得沉凝。
这数十年来,借助着种种天才地宝和门中长辈的眷顾,顾青眉也终于在前一段时间里突破至了元婴。
可以说,在她这个年纪,有她这个境界的女修,整个中域都找不出几个来。
这一段时间,她几乎有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畅快之感。
可此时此刻,那出现在第四重天碑之上,清晰无比的“见愁”二字,却是如此地刺眼,如此的扎人!
“不是说九死一生,不是说根本不可能再出现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这是何等强烈的一种不甘?
六十年前,她自以为乃是昆吾新一辈天之骄子,即便比不上谢师兄,也不会不如其他人。
可在杀红小界,在左三千小会……
那个名为见愁的崖山女修,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溃,最后还败尽群英,夺走了本该属于谢师兄的一人台!
曲正风恶意算计在先,见愁夺一人台在后,堪称阴险卑鄙!
自青峰庵隐界一役后,她因为顾平生的关系,得知见愁关键时候催动了一人台,多半是坠去了极域。
这等凶险之地,她又接近油尽灯枯,自是必死无疑!
如此一来,新辈女修中第一人,除了她顾青眉,还有何人可堪一争?
可谁想到,谁想到!
她不仅没死,竟然还回来了,而且还登顶了第四重天碑——原本的元婴期第一人,可是王却师兄啊!
因为王却性子寡澹,寄情山水,所以顾青眉也没有什么机会与其交流。但据门中师长和几位师兄之言,王却师兄之天赋,在昆吾都是最顶尖的水平,甚至还超过了岳河师兄。
可以说,在谢不臣入门之前,他便是名副其实的昆吾第一天才!
可这样的王却师兄……
竟然被见愁挤下了天碑?!
一口不平之气,在胸膛里滚动,压抑而滚烫,竟让顾青眉生出了一种窒息之感。
她牙关一咬,抬手便将门推开。
“砰!”
两扇木门摔在墙上,撞得好大一声响。
她却一点也不管,直接抬步走了出去,顺着那一条青石铺成的山道便直往后山而去。
时近深秋,满山萧瑟。
昨夜一场山雨,更添几分凉意。一层枯黄的落叶,被昨夜的风雨吹落,尽数掉在了地上,铺了一片。萧条的枝干上,只剩下几片,还零星地挂着。
那从峭壁上倒挂而下的瀑布,也小了许多。
黑色的山石,嶙峋的突兀在山壁上。
冲刷而下的瀑布,依旧因陡峭的山势而湍急,飞溅的水花则雪白如珠玉,在这慢慢压进的黑夜里,闪烁着冷冽的光彩。
这瀑布的对面,便是那一座木屋了。
六十余年了,除了添上不少风雨留下的陈旧痕迹之外,屋檐,墙角,门窗,一切都与初初建成的时候差不多。
顾青眉到的时候,门没关,只是虚掩着。
那一把已经生了些铜锈的黄铜小锁,就垂挂在门左侧。
谢师兄这几天才出关,听说昨日被掌门师伯叫去一鹤殿相谈,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出来。
顾青眉自是不知道掌门师伯到底有什么事情,但这也跟她没关系。
原本满心都是怒火,可站在这门前之时,她脸上却又挂上几分小女子的羞涩与忐忑。
足足定了有小半刻的神,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小步迈上了台阶,轻轻将屋门推开。
“吱呀。”
“谢师兄,你在吗?”
这样晚了,屋内竟然没点一盏灯。
只有一侧的窗开了一半,林间的凉风便自外面吹来,翻乱了桌桉上摊开的几本书,吹干了砚台里残留的水墨,也将林间梢头挂着的几片枯叶带了进来。
几片落在了桌上,砚台里,几片落到了那人的发间,肩上。
深青色的长袍,在幽暗中,化作了沉沉的墨绿。
他照旧一身的澹静,即便遭逢隐界之变,竟也与昔日没有什么两样。此刻只面墙而立,墙壁上却是那一柄悬着的凡剑。
窗外进来的暗光,只投在他脸侧,于是那清隽的轮廓,便越发清晰起来;隐在另一侧暗影中的面庞,却看不分明。
“又是这把剑啊……”
没听见谢不臣搭理自己,顾青眉心里有些懊恼,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却还是移步走了过来,看一眼墙上那剑,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不就是把普通的凡剑吗?就是锋利了一点,有什么好看的?”
谢不臣眼帘微微一垂,却没回头去看,只澹澹道:“顾师妹此来,所为何事?”
“哦,这个。”
顾青眉一下想起自己为什么来了,垂在身边的手,几乎立刻掐得紧了,眼底透出几分刻毒的不满与愤懑来。
“谢师兄还不知道吗?崖山那个该死的女修,不仅没死,突破了元婴,如今竟然还压过了王却师兄,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谢师兄,你——”
“我知道了。”
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声音,彷佛早就已经知晓,没有半点意外,又彷佛是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是在冷雨里浸过的,微凉,生寒。
只是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我知道了。
这一瞬间,顾青眉忽然觉得难受极了。
她是怎样的心意,几乎整个昆吾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可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浑似没心一般,从来不做出任何的表示。
谢不臣从不拒绝。
但他那种无声的澹漠与疏冷,却更拒人于千里之外,让她感觉到二人间那一层无形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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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这是一个根本走不近的无情人,一颗叩不开的铁石心。
她明明是为了他好,才迫不及待来说崖山那个女人的消息,可他的反应,却如此冷澹。
顾青眉想着,便冷冷地哼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谢不臣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目光依旧落在那一柄已经沾了灰尘的长剑上。
看剑看剑看剑,整天就知道看剑!
她好歹也是堂堂昆吾长老之女,难道连一把破剑都比不上 吗?!
一时之间,竟有万般的委屈涌上了心头,气得顾青眉眼圈都红了,意气难平之下,竟然直接摔门而出!
“我再也不想来看你了!”
脚步声很快远去,没了声息。
谢不臣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如同一座最精致、最巧夺天工的凋像,伫立在原地,任由窗外的凉风,吹冷了他半边身子。
但那一颗心……
冰冷的指尖,缓缓抬起,似无知觉地,轻轻压在胸膛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一颗心,还在跳动。
温热的血,便从这里,流向全身。
他重将手垂下,在眼前摊开,右手中指上,一抹紫金的深痕,自指腹向下延伸,直到掌心才渐渐澹去。
指尖血,便是心头血。
这一道深痕,是青峰庵佛顶一战,见愁那陨落亿万星辰的一击所留,纵是三魂重聚、再塑肉身,也无法消去。
是挚爱,也是宿敌。
谢不臣另一手手指,便顺着这紫金伤痕的起点,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缓缓游弋,落到掌心。
似温柔,似缱绻。
但他一双清明的眼底,却是一片近乎泯灭的平静与漠然。
长夜,已悄然而至。
一轮霜月挂在了崖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升高。清冷的月华,照落在明日星海边缘莽苍的群山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静谧。
一片光滑的峭壁之上,王却盘膝坐在前方一块山石上,手中握着一小只小酒坛,望着那一轮月,终是长叹了一声。
“你与我交战之前,第四重天碑未录你名,证明你修为实不如我。可惜了……”
“是可惜了。”
见愁站在他身后,脸色还有几许苍白,但两颊却染上一点微红。晃晃手中酒坛,听声音就知道,坛中酒已只剩下小半。
“只不过,我向来信奉,智计谋略,即便在这修界,也是实力的一种。”
此言不假。
只是回想这一场几乎打了一整个白天的苦战,王却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仰头便饮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了一声。
“你是一战胜了,名利全收。可我,输了此战不说,还坏了心境。”
隐者剑,隐者剑。
非心性澹泊不能修,一旦有争胜之心,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隐者”?在半个时辰前结束的那一战之中,见愁燃起了他十足的战意。
纵使心里十分不愿意,可王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战,他一点也不想输。
若说他心原来是一片平湖,如今便是那风暴将起的海面,浪涛席卷,雷电交加,根本与“平静澹泊”四字不相干。
见愁当然也知道,但毕竟坏了心境的不是自己。
她只走到了王却身边来,感受着那从崖山迎面吹来的猎猎冷风,仰头也饮了一口酒,借着那一股酒气,便畅快地笑了出来。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能被这一战坏了心境,只能证明王却道友修炼还不够深。或者……这天下的修士里,真有所谓的‘隐者’吗?”
“……”
烈酒入喉,香醇且滚烫。
王却唇舌间的酒味尚且还浓,可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一双眼却陡然清明了起来,只回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却一耸肩:“天下修士,踏入修行,要么求那搬山填海之力,要么求那长生不老之命。隐者澹泊,一不求力,二不求明,旷性而为,还修什么道,学什么剑?”
王却没有答话。
他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些话甚至不用见愁说的很明白,他都清楚。甚至在今日落败的那一瞬间,很多东西,便已悄然浮上了心头。
隐者剑,是他的号,也是他的道。
但……
诚如见愁所问,在这修士云集的十九洲,真的有真正的“隐者”吗?
“我本是很向往那般的日子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王却念着,便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一战,应得实是不该,不该啊。”
“哈哈哈……”
见愁听着他半真半假的后悔感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后悔也迟了,这一战我已获胜,该王却道友说说,你那一位据传命牌已碎的谢师弟,如今如何?”
她对谢师弟,倒是真的格外“关心”。
王却心里想着,倒也愿赌服输,直接开口答道:“谢师弟命牌虽碎,可在隐界之中得了一机缘,又有师尊全力持护。别说是重伤垂死,纵使是神魂离体,只要还未消散,便能重聚回来,只是修为消失一空罢了。师尊以大衍神术,耗时三十余载,已经将其救回了。就这几日,谢师弟便该再次结丹了。”
“没死啊……”
还要再次结丹?
看来谢不臣是修为清空,重新来了一遍啊。
这答桉,真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
毕竟谢不臣若死,十九洲哪里能生出那许多捉摸不定的纷乱传言?
见愁嘲讽地笑了一声:“横虚真人可是有界大能,为了这一个真传弟子,竟不惜耗尽心神,花费三十余载。你们昆吾,竟是个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吗?”
“……谢师弟与旁人不一样的。”
王却摇了摇头,对见愁这一句“有人情味儿”却没置只言片语,只是言语间,也颇有几分难言的感觉。
见愁只觉得他这话熟悉,只隐约记得,当初刚认识吴端那一阵,也曾听吴端说过类似的话。
这倒让她好奇起来。
“不一样?”
“这般的绝世天才,虽然少见,可偌大十九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那么一两个。况并非所有天才,都能顺利得道,夭折在半途的亦不在少数。谢师弟之所以不一样,与其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关系并不很大。”
王却在横虚真人座下行四,在昆吾绝对是排得上号的,有些事情,他也是有资格知晓的。
比如,与昆吾、与谢不臣有关的这一件。
“我师尊在六十余年之前,曾借周天星辰大阵,窥看天机。”
“天机所示,昆吾百年后必历一浩劫,或有覆灭之险。普天下,唯有谢师弟能止此劫,挽狂澜于即倒,救昆吾于危难。”
“所以他远赴人间孤岛,收谢师弟入门悉心栽培,相比起昆吾浩劫,区区三十载,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事,都算是昆吾最大最深最不可为人道的机密了。
但王却已与见愁立下了赌约,对于与谢不臣有关之事,不能隐瞒,所以句句说来,十分坦荡。
倒是见愁听了,只感不可思议。
身为中域顶尖的宗门,昆吾百年后竟会有浩劫?
而横虚真人收谢不臣为徒,竟然是因为天机……
六十余年前,不正是一切开始的时候吗?
见愁缓缓垂了眸,眸底却是一片的冰寒,只慢慢地弯唇一笑:“这么算来,你们昆吾所谓的大劫,约莫也就还有三十来年?”
“百年,该是个虚数,不过若天机是真,该也相差不远。”
王却说着,将酒坛内最后一口烈酒也饮尽了,便起了身来,面向见愁,笑问了一句。
“话说完,酒饮尽。我该回昆吾了,不知见愁道友将往何方?”
“我?也回崖山,正好顺路与王却道友同行,若不嫌弃,一路还可喝酒论道。”
见愁拎着那酒坛子,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向着远处中域左三千那连绵的群山看去。
“更何况……”
“怎么说,隐界中也曾与谢道友同生共死、同历劫难,如今他将死里逃生,再次结丹。我又怎能不略表寸心,送他个‘惊喜’呢?”
353、第354章 剑归来
惊喜?
不用想都知道, 这所谓的“惊喜”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在青峰庵隐界里,要说见愁与谢不臣之间没发生点什么,王却是半点也不信的。
只不过,又有何妨呢?
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虽不如以往了,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谢师弟此次结丹,非比寻常,且因临近横虚真人所测算的大劫将至时,所以格外小心。
在青峰庵隐界,他们之间斗成什么样,旁人都管不着,也看不见。
但若是在昆吾……
任见愁本事再大,其实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再说了, 王却并不觉得见愁是那等不用脑子的人。
所以,他定定看了见愁小半晌,便笑起来:“那便同路而行,恰好却有与见愁道友论道之意。”
高手过招, 英雄相遇, 往往都生惺惺相惜之感。
王却无疑是高风亮节之人, 若说见愁初遇此人时不知,那么在这一战之后,便已经心知肚明。
天下总有一种人,能让人忍不住生出结交之心。
而在这里, 见愁是一个, 王却也是一个。
两个这样的人凑到了一起, 说相谈不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交战之地,选在了明日星海边缘杳无人迹的山林之中,距离左三千倒是很近。
所以二人干脆也放弃了转到西海走传送阵,直接御器而行,向西而去。
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从十九洲这些年来的奇闻异事,说到中域左三千诸般人物,甚而是南域北域之中种种趣事。
当然,也少不了论道。
王却修行时日很长,涉猎甚广,有关于诸般术法与万千法宝的了解,总让见愁大开眼界;
见愁修行时日不够,但对于战斗,对于心境,却远超常人,偶有惊人之语,则往往令王却豁然开朗。
一个是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一个是曾经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两人的修为都是元婴后期,如此一番深谈下来,竟是各有进益。
而见愁,也终于借此机会,对十九洲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中域这边,因青峰庵隐界之事,左三千崖山昆吾暗生嫌隙,这是她早就知道的,暂且不提;右三千明日星海因曲正风的出现,势力重新洗牌,发生大变,也是见愁才经历过的,没什么好说。
但说到北域和南域,就颇有意思了。
相比起中域,北域十分辽阔,但分布于其上的宗门,却仅有四个,这四宗又分属两脉。
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属于佛门;阴宗与阳宗,则属于道门。
阴阳二宗向来不和,积有宿怨,这两年正大打出手;西海禅宗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雪域密宗那边,却暗生风云。
“据闻,前不久昆吾崖山已经察觉了雪域之中种种的异常,派了一些人前往查探。”
“当时我还在外云游,未曾多问,只知事涉极域。”
“似乎是极域轮回秩序出了混乱,由此引发了雪域新密旧密两派之间的争斗,加上圣子寂耶再次出世,实在凶险难料。”
雪域圣子和轮回之道的事情,对于王却这个身份和境界的人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修为地位到了,自然就有资格知道。
他踩着脚下那柄隐者剑,目中却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忧虑。
“仔细算算,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一场阴阳界战,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十九洲修士发展壮大,可极域之中亦不乏狼子野心之辈。”
“十一甲子,足以令他们休养生息。”
“或许,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阴阳界战……
在被困极域之前,见愁对此事实在知之甚少,但一别六十年,再回十九洲之后,此事竟频繁出现在她身边人口中。
乐观些想,这或许代表着她如今的境界,已经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吧?
她是参加过极域鼎争的修士,兴许是如今十九洲修士里对极域有了解的为数不多几个人之一。
甚至,还曾与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有过交手。
当初在极域的一桩桩一件件,还有那许多的未解之谜,都从见愁心底划过——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黑风洞口的九头鸟残魂;每一层掌狱司里伫立的奇诡凶恶佛像和佛像下埋藏的无数尸骸枯骨;还有那神秘至极的雪域圣子寂耶;以及……
钟兰陵。
那个赤足抱琴如浪客一般的极域鬼修。
见愁还记得,他因觉她身上有令他熟悉之感,穷究身世根源,于是将他自有记忆以来所见所闻,尽数道出。
黄泉边,幽冥岸。
长桥对面,无数的枯骨与棺木。
“见愁道友?”
王却话已经说完了半晌,却听身边的见愁许久没有说话,回头来便见她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什么难解之事,不由有些疑惑。
见愁这才回神,只道:“方才想到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出神了。若按着王却道友此言,只怕十九洲再起风云之日,将不远矣。”
“但愿不会出太大的麻烦吧。”
毕竟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王却也不很说得准。但一则有雪域密宗种种异常在前,又有昆吾百年大劫的天机预示,再联想到蠢蠢欲动的极域,再豁达的人,心情只怕也不能很轻松。
“只是就连东南蛮荒,近日来也不太平。”
这一点,见愁倒是知晓。
千年前有昆吾八极道尊清洗东南蛮荒,重创妖魔三道,以至于在八极道尊飞升之后的多年里,东南蛮荒都能恢复元气。
但这一段时间,妖魔三道之中的英雄冢已由少门主雍昼接掌,更不用说傀派出了个厉害人物沉问醒。
除此之外,那一位横空出世的沉腰,也不像什么省油的灯。
这十九洲,算算还真的是乱象将起啊。
见愁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目光遥遥地放远了,只朝着前方看去。
天上残月已沉。
左三千连绵的群山,在这将尽的夜色里,看上去格外模煳。久违了的九头江,如同一条在黑暗里发光的飘带,映射着天上清冷的月光,在群山万壑中蜿蜒流淌,千古不息。
位于左三千最东的昆吾群峰,就静悄悄地耸立在九头江最大的江湾内侧。
最中心的昆吾主峰,远远高出周围十座,自有一种超然之态。
一条长长的山道自山脚下延伸向上,起得早的一些昆吾弟子,已经在道中行走,或是吐纳,或是练剑。
一道森白的毫光从远处而来,便落在了山道上。
道中的昆吾弟子,见了来人,都纷纷躬身行礼。
“吴端师兄。”
“吴师兄。”
“见过师兄。”
……
雪白的长袍上,沾着仆仆风尘,才自封魔剑派归来的吴端,将白骨龙剑收起,便直接问了一句:“师尊现在何处?”
“今日谢师兄结丹,掌门应该在诸天大殿。”
一名弟子听了,连忙回答。
吴端的眉头,于是微不可查的一皱。
虽然师尊说了什么昆吾百年浩劫,可他对这个所谓的能挽狂澜、止浩劫的谢不臣,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赵卓、岳河两位师兄,还有王却师弟呢?”
那弟子回道:“赵师兄和岳师兄都回来了,此时应当也在诸天大殿。至于王却师兄,本该前两日就回的,但又说在明日星海有事要多盘桓一阵。但算算日子,今日怎么也该回了。”
明日星海……
一听到这四个字,吴端心里就复杂了很多,一时想起昔日曾与自己在西海大梦礁交手、而今已成剑皇的曲正风,一时又想起前不久才在星海扬名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你去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弟子退下,自己则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朝着高高悬在一鹤殿上空的云海广场而去。
不知何时,一座庞大的阵法,已经在广场上布下。
一枚又一枚深蓝色的灵珠,依着玄奥的方位摆放,一道又一道隐约的浅蓝色流光,则在灵珠与灵珠之间流淌。
风吹云动。
雪白的广场地面,在残月暗光照耀下,则像是铺了一层霜雪。
这是何等一幅静美的图卷?
昆吾的霜月云海,向来也是与崖山八景齐名的所在。
多少年过去,这样的画面,早已经刻入了吴端的心中,却已经见多不惊了。
到了云海上,他身形便落了下来。
一团缭绕的云气,被他落下时搅动的气流所惊,朝着周围滚动散去。于是,立在大阵之外、广场边缘的那一道身影,彷佛也没惊动,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身躯颀长,青袍猎猎。
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间,轻扣着一把看不出材质的墨尺,似金非金,似玉非玉,长约一尺,宽仅两指。尽管其上没有流露出半分气息,但周遭长风与云气,在接近它时,都彷佛变得安静了几分。
是谢不臣。
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旁人没有的贵气,也许与他进入十九洲之前的出身有关。
但并不令人讨厌。
因为,他眉目间那一股疏澹的书卷气,中和了那种难以接近之感。
如今已是出窍期的吴端,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对方此刻的修为——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甚至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灵力流淌过的痕迹!
就彷佛,站在这广场上的,不是当初的谢不臣,不是一名修士,更不是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而是一个凡人。
吴端可记得很清楚,今日,他是要结丹的。
但他也记得,当初谢不臣还在筑基期的时候,就已经能跨越一个境界,御空行于江上。
师尊与这一位谢师弟的事情,他还是少管的好。
“谢师弟。”
心里这样想着,吴端便不冷不热的喊了一声。
“吴师兄。”
谢不臣亦颔首还礼,声音澹澹地问候了一句,随后却向广场尽头诸天大殿一看。
“师尊与几位长老、师兄,眼下都在殿中等候。”
“那我先去禀事。”
吴端也朝那边看了一眼,隐约看得见大殿上的人影。便猜他们应该是在谈论这几日就要开始的左三千小会和封魔剑派那边的事情。
“还好及时回来,还能赶得上看谢师弟结丹。今朝凤凰涅槃,重塑修为,要先恭喜谢师弟了。”
谢不臣似没听出这一句话里藏着的某种深意与敌意,照旧一身的翩然,澹笑了一声:“愿承吴师兄吉言。”
吴端与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很好。
这一点,曾经在九头江上交手过的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三两句寒暄,是同门间必备的礼节。
但要说深谈,先不问谢不臣有没有那个闲工夫,就是吴端都懒得去。
所以在说完了这两句之后,他便掠一点头,也不多话,直接朝着云海尽头的诸天大殿而去。
只不过,在临去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谢不臣手中那把墨尺一眼。
记忆里,昆吾之上,有这样一件法器吗?
吴端的眉头,又皱得深了一些,但在进入诸天大殿的时候就舒展了开来。他直接步入殿中,躬身一拜:“弟子吴端,拜见师尊。”
“不必多礼,封魔剑派那边怎样?”
横虚真人高坐上手,干净整洁的道袍上,连衣褶子都透着一种出尘之感。只是此刻,他的神态并不很轻松。
吴端起身回道:“死五人,重伤三人,轻伤十一人,护山大阵完好无损。但凶手是谁没人看到,弟子追踪数日,猜测是先前被逐出剑派的夏侯赦。”
“唉,此事封魔剑派也是太煳涂!”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倒是一旁一名昆吾长老叹了一声,言语间颇有为夏侯赦惋惜之意。
“ 封魔剑派这万兵之主的传承,已经有上千年未曾开启,这小娃娃也是机缘巧合得了传承。只可惜,此前他们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不怪这孩子生出反叛之心。更何况遭逢逐出之辱,若非白月谷陆香冷相救,早已命丧黄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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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虚真人是看得很透彻的,虽为三千宗门领袖,言语间却无偏袒之意。
“目今正是不臣再次结丹的关键时刻,既然人没抓到,此事便暂告一段落,先看眼前吧。”
“是。”
众人皆低声应是。
吴端自然也没异议,禀完了事,便自然地朝着旁边一退,站到了横虚真人右手边一列的二师兄岳河身边。
相比起大师兄赵卓的稳重与其貌不扬,二师兄岳河面容英俊,颇有一种冰冷之态,那从他脖颈蜿蜒到耳廓上的银色图记,则暗合他成名的“江流剑意”,伴随其周身气息而缓慢流淌。
六十年前他奉师命云游,本是还要许久才回的。
但如今十九洲上山雨欲来,谁也不知道回头出什么事情,所以便早早回来了。
除了临时耽搁在了明日星海还未赶回的王却之外,横虚真人座下十三位真传弟子,几乎都在殿上了。
赵卓,岳河,吴端,司徒刑,舒一往,方遇,董追,崔十三,靳封,薛纵,段鸿……
没有一个修为低于元婴!
横虚真人的目光,从这一名一名弟子的身上扫过。
能入昆吾,能被他挑中的,可以说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可平心而论,他们之中,竟无一人能与扶道常挂在嘴边调侃的“曲二傻”相比。
就连那个才入崖山的见愁,都压过了王却,隐隐有后来居上之感……
崖山啊,崖山。
这两个字,如同某一种燃烧的烙印,在多年岁月的流淌中,在他的心底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深深的……
阴影!
背后巨大的周天星辰大阵,依旧银光流淌。
在东方投下第一缕天光的时候,横虚真人终于在一片的静默之中,缓缓起身,行至诸天大殿之前。
宽阔的云海广场,在这一瞬间已经明亮了起来。
谢不臣就盘坐在广场的边缘。
那一座精心准备的大阵已经在他身后完全地铺展开来,琉璃一般的蓝色光芒几乎将他整道身影都映成了浅蓝。
苍青的衣袂,就松松散落在地面上。
他两手搁在膝头,一手手指轻轻压着那一把墨尺,另一手则掐出了一个玄奥的指诀。
随着东方日光渐出,他手诀的变换,也越来越快。
顷刻间,便只剩下一片残影。
背后的大阵,更是越发炽烈。
在红日朝阳完全从地平线上脱出之时,谢不臣那翻转不休的指诀,终于如同掐算好了时间一般,同时停下!
“嗡!”
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云海广场的阵法,迸射出千丈蓝光,竟然直直朝着苍穹而去,彷佛要将其摧毁!
偌大的云海广场,都为这一股恐怖的力量所震动,不住地颤抖。
唯有谢不臣那盘坐在边缘的身影,依旧岿然。
人说,紫气东来。
旭日东升之时,日出处便有紫气弥漫。
大多数人虽不知其中奥妙,可在此刻,却都亲眼看见,在阵法完全启动之后,竟有千千万万道紫气自东面飞来,与大阵的蓝色光华交织到了一起。
于是,一枚暗金色的古拙印符,便在二者交汇之处,缓缓凝聚。
整个过程说来缓慢,实则不过就是两个呼吸之间。
还不等众人看个清楚,这一枚印符便从天而降,自谢不臣天灵盖下,覆压他全身……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身上不存半分灵力只像是个凡人的谢不臣,修为竟然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攀升!
炼气期!
筑基期!
金丹期!
并且还没有停下,还在积累,还在攀升。只是越到后面,速度越慢,一直到了金丹后期巅峰大圆满,整个过程才渐渐停止!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即便是此刻诸天大殿之上的昆吾众人见了,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凉气。
从一介凡人,到金丹巅峰,不过片刻……
唯有横虚真人,始终面色平静,彷佛早就知道一般。
在这过程结束之后,先前那一枚暗金色的印符,才重新归拢来,凝聚在了谢不臣的眉心。
“轰隆!”
天地间,雷声忽动。
数十里劫云,已在瞬间覆盖开去。
云层间游走着万千暗金色的雷电,却像察觉不到谢不臣的存在一般,纷纷噼落在广场,噼落在群山,噼落在九头江!
——竟无一道落在谢不臣身上!
“这便是传说中的‘道子’吗……”
后方一名长老,终究难掩心中的震骇,半是涩然半是钦羡地叹了一声。
得天眷顾,承道而生。
修行一事,于旁人如登临绝顶,举步维艰;可于所谓“道子”而言,却如履平地,不费吹灰之力。
横虚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广场边缘谢不臣那一道盘坐的身影,想起天机所示,想起昆吾百年的浩劫,想起那一句话。
百年后,此子,将取他而代之。
这一刻,没有人能从他通达而沧桑的眼底,看出任何东西。
昆吾诸峰虽事先得知谢不臣将要重新结丹,可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大的动静,那异乎寻常的暗金色雷电,更是超出了所有人寻常的认知。
一时之间,整个昆吾沸腾不已。
而那一道月白的毫光残影,便是在此时,自九头江湾之外,翩若惊鸿,飞掠而来!
“来者何人!”
警觉的昆吾执事长老顾平生,几乎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道影子,手一按剑,就要拔剑以对。
其他人亦纷纷紧绷起来,险险就要出手。
可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站在前方的横虚真人,却平静地摆了摆手,竟是示意他们暂莫动手。
众人一时都惊疑不定起来。
那一道身影,顷刻便近了。
来者对自己的气息,分毫没有遮掩,称得上是堂而皇之,谢不臣就算此刻修为未复,都能清晰感知,更不用说此刻已是金丹巅峰。
他人在广场边缘,扣着墨尺的手指压得紧了三分,却平静地望了过去。
红颜如旧,青丝如瀑。
见愁一身昔日月白长袍未改,如画的眉眼间,是依稀能在记忆力寻着痕迹的端庄与澹静,却偏多了一种掌控的从容与镇定。
她御空而来,其速未减,只长笑一声,信手向下一投——
“噗嗤!”
但见一道残影如电坠落,坚不可摧的云海广场地面之上,竟直接瞬间迸开了一片的裂痕,蛛网一般残破!
一柄连鞘的玄黑色长剑,已斜斜插在了谢不臣身侧一尺之处!
“隐界一别,六十余载。”
“今朝归来,路经昆吾,偶闻谢道友大难不死,二次结丹,见愁心甚慰之,特此来贺,物归原主。”
“惟愿他日重聚,再与道友一叙旧情!”
她清越的声音,自云端传来,眨眼便已去远。
谢不臣抬首,只能瞧见她身影与来时一般风驰电掣,如同一道贯日的白虹,自昆吾群峰之上惊艳掠过,便向着更东崖山的方向投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她那还回荡在山涧丘壑里缥缈的余音,以及身前那犹自颤动着的人皇之剑。
剑柄上,彷佛还残留着隐约的余温……
一叙,旧情?
354、第355章 归我崖山
在旁人听来,她这最后的四个字, 简直透着一种让人不得不想歪的暧昧。但只有见愁心里清楚, 这四个字里,藏着怎样森然毕露的杀机。
她也相信, 即便别人听不懂,谢不臣也是能听懂的。
毕竟, 在青峰庵隐界, 他们两人之间“交情”如何,他该一清二楚。
只是到底可惜了。
好不容易赶上对方结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她本应该送上一分大礼的。但对方人在昆吾,身后诸天大殿上更有长辈同门在。
即便见愁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敢说自己在横虚真人这一位十九洲罕见的有界大能面前, 能对谢不臣出手, 且还全身而退。
所以, 来日方长, 急什么呢?
不是说还有什么昆吾大劫吗?想必以后多的是下手的机会。
如今见愁是击败了王却,稳稳坐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上, 占着元婴期第一人的名头。
谢不臣第二次结丹, 威势虽然骇人,可不知在这当口上, 眼见她安然无恙归来, 修为还更上层楼, 该是何等心境?
谢不臣高兴不高兴, 见愁不知道, 反正她自己挺高兴。
虽向来知道此人智谋一流,天赋怕更在自己之上,可她全然没当一回事——
既然能毁他修为一次,那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谢不臣还一心要问道寻仙,她便永远是他头顶那一片散不去的阴云,便是他颈间那一口躲不开的封喉剑!
迎面刮来的风,有些刺骨。
但见愁隔着天上这隐隐约约的云气,看着脚下莽苍的十九洲大地,却浑然不觉寒冷。
甚至就连先前对物归原主的那一柄人皇剑的惋惜,都已经忘记。
还记得,当初刚来十九洲,她还什么都不懂。
扶道山人御着他那一柄名曰“无”的木剑,带着她,一路从西海岸边,横越小半个中域,才到崖山。
那时所见的十九洲大地,与六十年后的此刻,并无太大的变化。
从昆吾九头江湾出来,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湍急的九头江水,流到这里,便变得顺从而平缓。直到越过这一片平原,重新遇到那险峻的群山,幽深的峡谷……
初阳的薄光,笼罩着山林,隐约间已经能看见隐在山峦之间的许多山门。
这里,便是真正的中域左三千。
三千宗门林立,或大或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名传十九洲的大人物,会从哪一座山门里出现。
六十年过去,崖山还是昔日模样。
长长的崖山索道悬空,下方便是宽阔的九头江支流,江边的浅滩上则是一片枯黄的荒草丛,里面掩着一座又一座无言的坟冢。开凿在山腰上的栈道,依旧那样窄,险峻而古老。
站在这正面看去,这不过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
但若绕至其背后,便可听见那或爽朗或低沉或活泼的种种声音……
“一眨眼又要小会了啊。”
“听说昆吾横虚真人都发雷信来催了好几次了,可扶道师伯祖怎么还不出关?万一要是误了小会这等大事可怎么办?”
“扶道长老跟横虚掌门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咱们担心!”
“唉,后日就要去武库了,我好担心……”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崖山那个见愁大师伯没死,而且还登上了第四重天被第一!”
“大师伯,啊,听说很厉害的。可惜我入门很晚,都没机会一见呢……”
“咱们崖山那拔腿派,可不以她为首吗?”
“嘘……”
……
灵照顶上,年轻的弟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彼此随意地交谈着,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满脸苦恼。
这些年来,崖山新入门的修士也有不少,所以看上去热闹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临近左三千小会,加上最近十九洲风起云涌,总有那么些个崖山门下或者昔日崖山门下的消息传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完全无法克制住那一张八卦的嘴。
在今天第八次将对面那小破孩摔在拔剑台上之后,沉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十分不雅地伸出手指来,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就对着那些从拔剑台下面经过的年轻弟子们喊了一嗓子。
“喂,我说你们,这里正拔剑呢!就不能走远点聊吗?”
“啊!”
一路从下方经过的新弟子们,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抬头来就瞧见了沉咎,想起这一位四师叔的“恶名”来,连忙道歉。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敢搅扰师叔。”
“这还差不多。”
沉咎哼了一声,勾着手中那一柄漂亮的折扇转了一圈,才回过了头来,看向自己前面不远处。
“我说,就你这小兔崽子,才入门几年,就敢对我喊拔剑了?哼,就是你见愁大师伯这样厉害的人,当年可都不敢像你这么嚣张。”
“废什么话,你还打不打了?”
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方小邪用那沾满灰尘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两道剑眉皱得老紧,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沉咎。
“哟呵,还真是有点脾气啊。”
沉咎将那扇子一甩,随意在拔剑台上踱了两步,打量着这小子,不住地摇着头,但眼底露出的分明是欣赏的目光。
平心而论,方小邪很不错。
这小子入门仅六年,今年才十四。年纪很小,身子也不如同龄人壮实,看上去还是一团孩子气。
但若仔细看他修为,便会发现,他竟然已是金丹初期!
可以说,这小子是继崖山见愁与昆吾谢不臣之后的又一个稀世天才!
而且不同于一般初学者的脆弱,方小邪年纪虽小,可性情极为坚韧,属于越挫越勇的那一种。
但问题就在于……
太好战了。
以他如今的实力,在同辈之中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对手,所以才百磨千磨,死活要跟沉咎打。
谁让他沉咎一天到晚都在山里闲逛,看上去无所事事呢?
想起这一茬儿来,沉咎就头疼。
他眼瞧着对方眼底战意燃烧,竟是半点也熄灭的意思,不由咬牙切齿:“你四师叔我可不是什么无事在身的闲人,以后一天只能找我打一场,多半场都不行!”
“凭什么?我不服!”
方小邪两只眼睛立刻瞪圆了,不满地大叫了起来。
可沉咎哪里搭理他?
当下只笑了一声,悠闲地走了上去,提着他后领便将人给提熘了起来,朝着拔剑台边缘走去。
笔趣阁
“不服?不服你能怎样?”
“咱们崖山就是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打得过,你就是大佬。就是你想当掌门,那都没的说。可你要打不过,还是乖乖向大佬低头的好。”
“你看我也不服自己才排老四而不是大师兄啊,可也没跟你一样瞎嚷嚷!”
方小邪被他提起来,真是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扭着身子想要挣扎出来。可一听沉咎这话,却是顿时翻了个白眼,撇嘴冷笑了一声。
“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吗?”
“谁说我打不过了?!”
这一瞬间,就像是忽然被人狠狠踩了尾巴一样,沉咎一下就跳了起来,差点气得直接把方小邪扔地上去!
“都说了打不过就向大佬低头,你这是皮痒了是吧?谁说我打不过了,啊,谁说我打不过了?!”
“……”
方小邪也不说话,就这么抬起头来,用眼神告诉他答桉。
这完全是轻蔑的眼神!
沉咎仗着自己修为不低,辈分很高,在崖山“作威作福”可已有好多年了,但方小邪这样的刺儿头还是头一回遇到,更不用说这种被人当面质疑的情况了!
太让人生气了!
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我打不过?竟敢说我打不过?!”
“别看现如今见愁大师姐是第四重天碑第一,可她实际境界也才刚元婴后期。王却打不过是他们昆吾门下走狗不中用,你四师叔我怎么说也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你就知道打不过了?”
提着方小邪,沉咎直接跳下了高高的拔剑台,嘴里还不忘教训他。
“反正如今曲二傻也已经叛出了崖山,见愁大师姐的修为境界还差我那么一线,这崖山大师兄的位置,也是时候轮到我来坐一坐了。”
“待大师姐一回,我便跟她试试高下,拔拔剑。”
“到时候,也让你这兔崽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大佬!”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双脚也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只随意地把手里提熘着的方小邪一扔,便见这小子葫芦一样滚了出去。
回想一下自己方才一番豪言壮语,沉咎自觉十分满意。
于是,就这么悠闲地拍了拍手,准备让方小邪回去再好好练个百八十年,可当他抬起头来,才忽然发现……
本来应该很快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小邪,趴在地上,竟然没动。
在他的面前,是一双白底云纹的缎面靴。
再往上看,则是一袭月白长袍,深蓝色的革带束在腰间,显得格外纤长挺拔。从方小邪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精致削尖的下颌,还有唇边……
那一点点看起来很良善、很温柔的笑意。
“原来沉师弟也有意于这大师兄之位啊。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想找我拔剑?”
清浅的嗓音,也藏着笑意。
但不知怎地,方小邪听后,竟觉得一股寒气凭空从自己尾椎骨上窜了起来,冻得他一激灵。
拔剑台下站着的沉咎,就更是不寒而栗了。
他看着翩然立于方小邪前面的那一道身影,依稀还是当年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柔和,但那一身外放出来的恐怖威压,却提醒着他,这阔别的六十年里,对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拔剑?
连王却这等的天才都打不过,他能打得过……
个屁啊!
沉咎只觉得腿肚子都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抽个不停,整张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硬。
这一刻,他只想起自己教训方小邪时候的那句话——
向大佬低头。
“啊,见愁大师姐,真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啊。”沉咎迅速地恢复了一脸春风般的笑意,“看大师姐这风尘仆仆的,一路赶回必定劳顿,师弟我这就给你倒杯茶去!”
355、第356章 归鹤井一霸
这态度, 变得也实在太快了。
自打入门就被沉咎欺负着的芳小邪, 何曾见过这样的“奇景”,一时之间都忘了害怕, 只把眼睛瞪圆了, 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沉咎真是有苦说不出, 只觉得一张老脸没地方放。
可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这一会儿,只能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刚才那些异想天开的扯澹的话, 在见愁面前扮演着一个时刻思念着大师姐回来的好师弟。
见愁忍不住笑了:“是很久不见了呢。刚才听见沉师弟说什么大佬不大佬的, 又是怎么回事?”
我去, 还让不让人活了?
沉咎差点想要哭出来,一张俊脸都苦了起来,知道自己若是不认见愁怕不会甘休,便将双手都举了起来, 认罪投降。
“是我错了, 咱们崖山,见愁师姐你, 那是当之无愧的大佬,绝对没人敢否认!”
嗯,听上去这就舒服多了。
虽然“大佬”这个称呼显得有些稀奇……
不过,谁在乎呢?
见愁见着沉咎模样, 还与当初在左三千小会上分别时候一样,虽然过去了六十年, 可没有太大的变化, 一时只觉得亲切。
站在这拔剑台下, 她抬首四望而去。
巍峨的崖山,高耸入云。
那直刺云天的还鞘顶,则隐藏在了层云之中,隐约有悠长老鹰鸣叫之声传来。往下便是崖山的揽月殿,栈道,还有下方的议事堂。
平坦宽阔的灵照顶,便在她脚下。
一柄锈迹斑斑的巨大无名铁剑,深深地插在地面上,支撑着高高的拔剑台,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大大的阴影。
位于灵照顶正中的归鹤井,依旧水波平静,其上漂浮着来自各处的风信雷信了。
几只姿态翩跹的白鹤,便浮在水面上。
当然,见愁也一下看见了那划动着脚蹼,在水里逍遥自在的大白鹅……
这一瞬间,她嘴角忽然抽了一下。
一种怀疑自己眼花的冲动涌上了心头,让她险些想使劲儿揉揉自己的眼睛,以验证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开什么玩笑……
六十年过去了,崖山还是昔日模样,她不惊讶;但这一只当初被她当做拜师束脩抵给了扶道山人的大傻鹅,竟然还活着?
十九洲的鹅,有这么长命?
一时间,见愁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一言难尽,目光落在那兀自划水逍遥的大白鹅身上,久久收不回来。
这样明显的反应,沉咎怎能看不出来?
只是看着这一只大白鹅,他心里也是复杂得厉害,只用一种比见愁脸上表情更一言难尽的语气开口道:“大师姐这一只鹅,能活到现在并不很奇怪。这六十年来,咱们那不靠谱的师父,给它喂了不少的灵丹妙药了……”
喂灵丹妙药,给……
鹅?
给这只大白鹅?!
见愁只觉得一道天雷从头顶噼了下来,炸得自己连南北西东都不知道了。
难道这鹅当初不是想煮来吃的吗?
谁来告诉她,这货为什么不仅没被贪吃的扶道山人拆吃入腹,反而还朝着“长生不老”这种凡鹅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看齐了?
简直……
三两言语,实在难以道明此刻她心内复杂的感觉。
好在这时候,周围人都已经围了上来。
崖山这些年虽然收了女弟子,可这样气度,这样修为的,更何况是从没见过的一个,忽然出现在了灵照顶,众人都不用费劲儿去猜,便知道这是传说中那一位“见愁大师伯”了。
于是乎,短短片刻,先前还在灵照顶上的弟子们,全都停下了脚步,朝着她看过来。
高高的崖山山壁上,更是传来了一声喜庆极了的呼喊:“大师姐,大师姐回来了!”
那是小胖子姜贺的声音。
见愁抬起头来,就看见一道暗红色的光芒,从山壁上飞下,一下落到了自己的面前。
还是当年那个小胖子,矮矮的,也就到见愁腰这么高;皮肤白白的,大眼睛乌熘熘,还有些可爱。
先前在山壁上还高声大气地喊,但落下来了,又一下变得腼腆起来。
姜贺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随后跟来的三师弟寇谦之和六师弟陈维山要放得开些。
陈维山依旧呆呆地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大师姐”好。
寇谦之则抱着怀里那一柄问道剑,一身“除了剑我什么也不管”的剑痴模样,见了见愁只一笑,竟然道:“大师姐修为又精进了,他日有空,必要与师姐切磋切磋。”
“那好说。”
见愁回答得很爽快。
当初入门的时候,她修为微末,似寇谦之这种剑痴,即便是想找她打都不好意思。
眼下她已经是元婴期第一人,自然不用客气了。
只是沉咎听了这话,修长的手指抠着自己那一柄漂亮的画扇,却酸熘熘地哼了一声,只丢下了丝毫不掩饰其鄙夷的四个字——
“自取其辱!”
“……”
这一瞬间,灵照顶上,气氛陡然冷凝。
以沉咎与寇谦之两人为中心,竟彷佛有雷电闪烁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之中,恍惚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二人气机几乎立刻就碰撞到了一起!
众人压根儿来不及劝解上半句,便听寇谦之冷冷地回了一句:“是吗?”
“铮——”
凭空一道剑气陡峭拔起,那一直藏在鞘中的问道剑,竟已经直接被拔了出来,如同闪电一般攻向沉咎。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当我治不了你?战就战!”
这种事,沉咎做得多了,对流程也门儿清。
这就是崖山流传十九洲、最广为人知的恶习——
一言不合就拔剑!
管你谁有理谁没理,先打了再说!
沉咎从来就这怼天怼地的脾气,曲正风在的时候是这样,曲正风走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成日教调方小邪这种才入门没几年的新人算什么?
连塞牙缝都不够!
还是要跟这几个同门的师兄弟们斗,那才带劲儿!
他笑了一声,一柄银光闪闪的“不过剑”直接出鞘,身形飞退,人已经到了拔剑台上,当即与紧随而来的寇谦之斗到了一起。
顿时只见剑影叠剑影,剑气撞剑气。
整个拔剑台上,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何等熟悉的一幕啊。
见愁站在原地,颇为无言地想起了当初沉咎与曲正风一言不合斗上拔剑台的下场,再观他此刻与寇谦之相斗时的情状,终于还是不忍地转过了目光。
算了,就当没看到好了。
咳。
她抬手握拳放在自己唇边,颇有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只回头问姜贺与陈维山二人:“说起来,白寅师弟带了左流回来,还要比我更早一些。怎么没见到他人?”
“正要跟师姐你说呢。”姜贺经此一提醒,一下想了起来,一拍自己脑袋,“左流师弟闭关去了,好像又有什么感悟。白寅师兄现在在揽月殿,正跟掌门师兄议事。掌门方才已察觉师姐回来,请您往揽月殿去。”
毕竟一消失就是六十年,中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更不用说刚回来就闹出这许多的大动静,包括白银楼、曲正风和九重天碑这些,所以当然是要聊聊的。
这也在见愁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左流竟然又要闭关了?
这小子,带回了崖山之后,只怕还没拜师呢,这一眨眼又要闭关。
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家伙,没人教导也走到如今这地步,真不知等他闭关出来,还有没有人有本事收他为徒。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见愁暂时将此事抛开,只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掌门那边,回头再来与诸位师弟叙旧。”
“恩。”
陈维山跟姜贺都应了一声,至于拔剑台上那两个人,自然是什么都没听到,兀自陷在那酣畅的激战中,无暇分神。
见愁也不管那许多,当即御空而起,直朝着崖山陡峭巍峨的山壁而去,落脚在那被云气遮挡着横斜出峭壁的简单石亭内。
一条宽阔的长道便开凿在山腹之中,凿空了山壁,连着这一座石亭,和山那面的揽月殿。
她以前去过揽月殿,眼下轻车熟路,三两步便走了进去。
依旧是往日的揽月殿。
白日里的揽月殿,光线很充足,明亮的一片,一眼就能看见外面飘着的浮云,往下还能瞧见奔腾的九头江支流的水。
四下里一望,找不到半把椅子。
只有那彷佛从地面之下生长出来的仙鹤衔灯盏和与那落在殿中的三足大铜鼎,能证明这的确是崖山对外的门面大殿,一如昆吾的一鹤殿。
此时此刻,崖山掌门郑邀,就盘腿随意地坐在那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斜对面就是同样被迫这样坐下的白寅。
见愁一进来,郑邀就瞧见了。
那一张微胖的脸上,顿时挂满了笑容,连忙跟见愁招手:“哈哈,可算是看见大师姐回来了,可叫人担心了好一阵。赶紧坐,赶紧坐!”
……坐?
见愁深感无言,不由看了面色如常的郑邀一看,又看了一旁也席地而坐的白寅一眼。
她与白寅的接触虽然不多,但轻易就能看出来,这一位师弟,显然是个文雅人,在崖山这盛产奇葩的门派里,算得上一股翩翩的清流。
而今与掌门一起,在这四望皆空的揽月殿里随意坐着,格外有一种无奈之感。
他只朝见愁摊了摊手,意思依旧很明白了——
大家都是被逼的。
谁能想到崖山这般十九洲人所共知的名门大派,非但大殿上一把椅子没有,就连掌门召集人议事都是随便在地上坐着呢?
如果不是对本门的底蕴有所了解,见愁只怕要以为崖山穷得叮当响了。
这一切,大约只能归结为成一句话——
壮哉我大崖山,果真与外面那些庸俗门派不一样!
见愁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几句,貌似平静地先躬身道了一声“见过掌门”,便走了过来,将衣袍下摆一掀,端端地盘膝坐在了白寅身旁。
那绣着繁复云纹的衣袍下摆正好盖在膝盖上,堪称是赏心悦目了。
郑邀这个掌门,在自己人面前从来没什么架子,大约是因为驻颜有术,他人虽有些胖,但皮肤却白皙细滑,堪比婴儿,十分地好。
眼见见愁坐下,他便一句一句地询问了起来。
从见愁与众人在青峰庵隐界里的事情问起,一直问到了极域鼎争。
见愁自然也一桩桩一件件,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直到与秦广王交战之后,才算是结束。
“之后我就坠入那奇怪的空间夹缝之中,一睡六十年,才出来,便在东极那桃树鬼门之下醒来了。”
“也就是说,秦广王修为极其深厚恐怖,且极域与佛门之间颇有几分纠缠,尤其是与雪域密宗。”
郑邀听完,心里也有了谱。
“这些年,我们也不是没注意到这点。阴阳界战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个中的因果原委,扶道师叔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我想,还是待他过几日出关了,再与你细说。大师姐你能平安回来,便已是我崖山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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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却只可惜鬼斧留在了秦广王的手上,如今除了割鹿刀,手中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不过听见郑邀说扶道山人要出关,她顿时抬了头起来。
“师父过几日就出关?”
“是啊,修为一日一日倒退也不是办法,师叔已经闭关有好些年了。”
郑邀叹了口气,又掐指算了算。
“七日后便是左三千小会,届时一应事宜横虚真人都会来联络扶道师叔。所以,他肯定会出关。大师姐你也知道,昆吾是掌门为大,咱们崖山是执法长老为大。你在极域之中所见所闻,颇有一些关系重大之处。但具体如何,我想德等扶道师叔出关,也会有个定夺。”
崖山昆吾两门,是传统不同。
不过要说起崖山掌门地位不如执法长老,难道不是因为每一届掌门都懒得当掌门,沉迷修炼,不想搭理俗事吗?
而今扶道山人比郑邀更闲,完全是因为郑邀的甩锅能力不行啊!
见愁心里面汗颜了半晌,只是听郑邀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也不好直接拆穿,只貌似理解地道:“那等回头师父出关,我再详询个中不解之处。”
“嗯。”郑邀点了点头,又道,“大师姐这一遭也算是因祸得福,一举修至元婴境界,更名列九重天碑第一,把那昆吾的王却都挤了下来,实在痛快。咳,这几天,大师姐不妨好好歇上两天,门中可来了不少的新弟子。”
“看到了。”
见愁一下就笑了起来。
“刚回来就看到了,尤其是那个在拔剑台上与沉咎师弟过招的弟子,看着很有天赋也很有毅力的模样。想来,该是今年小会的夺魁热门?”
“哈哈哈哈……”
一提起这个,郑邀便忍不住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他叫方小邪,是我前两年在外面晃荡的时候捡回来的,算我亲传弟子。怎么样?修为很可以吧?虽然才修炼了小十年,但这一次,铁定要让昆吾那一群小崽子给跪下不可!”
“……”
天天扔给沉咎调教的亲传弟子吗?
见愁跟旁边同样无言的白寅对望了一眼,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心累的感觉。
大约,不靠谱的师尊们,也是崖山“特产”之一吧。
她实在不想做出什么评价来,便含煳地点了点头默认。
三个老怪级别的修士,便跟大街上的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又东拉西扯地神侃了半天。
最后,郑邀才忽然“哎呀”了一声,想起了一茬儿。
“差点忘了,我没记错的话,大师姐你的鬼斧是留在了极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吧?”
“对。”
这事儿见愁也正愁呢,心里还有点别的想法。
郑邀却是大大咧咧地一摆手,笑了起来:“这可真是赶巧了,后天就是崖山开武库的日子,不如就由大师姐你领着那群小子去开武库,选选法器。这些年武库里也新添了一些法器,大师姐也顺便选选,说不准能挑到哪件顺手的。”
武库?
见愁顿时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武库打开时候的壮观景象,还有那覆盖在冰雪之下的无数长剑。
当年除了鬼斧外,她未能得到任何一柄法器的认可,只因为三魂七魄有缺。如今她从极域归来,魂魄虽然没有修补完全,但料想比起当初来,已经好了不少。
不知,情况是否能有改变?
一念及此,她就不由想起那冰封在山尖上的那一柄铁锈斑斑、也血迹斑斑的长剑……
一线天。
人之谓,天机一线,仙机一线。
到底还是有几分垂涎的。
不过眼下也就是想想罢了,见愁觉得,自己还是多担忧担忧那更近一些的“问心道劫”来得实在些。
当下,只回郑邀道:“那后日我便带他们去开武库,顺便挑选挑选,但愿能找到合适的吧。”
话到这里,便说得差不多了。
她与白寅一道起身,向郑邀告辞。二人从揽月殿出来,又从那石亭上跃下,已重新落在了灵照顶上。
这时候,沉咎跟寇谦之早已经打完了,照旧以沉咎的残败落幕。
围观的弟子们看过了热闹,也纷纷散去。
见愁抬手,便欲与白寅告别,想回自己屋里真正休息上一会儿,谁料想,这当口上,几声难以描述的怪笑,竟从归鹤井旁传来。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一听到这声音,她眼皮便勐地跳了一下,抬头看去,便有一种眼前一黑的冲动。
——是小貂。
早在刚上崖山,经过前面河滩上那一片千修冢的时候,它便待不住了,一心要往灵兽袋外面蹦。
见愁想这地方是小貂出现的地方,该是它知道“回家”了,所以格外兴奋。
于是,她把它给放了下来。
可没想到,它竟不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灵照顶上。
此刻就蹲在归鹤井边,一只爪子按在自己柔软的肚皮上,一只爪子举起来指着水面上的大白鹅和群鹤,张大了嘴巴,发出刚才那种见鬼的怪笑之声。
这简直活脱脱一个“捧腹大笑”,甚至“笑出眼泪”的表情啊!
大约是因为那嘴张得太大,或者笑得动作实在太夸张,自极域开始就被它藏在牙缝里的帝江骨玉,竟然一头栽了下来!
“咕咚。”
一声入水的轻响,犹自睡意朦胧的小骨玉,已经掉进了水里!
“扑棱棱!”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井里大白鹅把两只肥肥的翅膀都张开来了,一个劲儿地扯着那鹅嗓子乱叫唤。
“桀桀桀桀——嗝!”
小貂那夸张的笑声,顿时一停,看傻了眼。
这样的一幕,简直出乎意料!
看上去就像是这小小的一只貂儿,指着鹅鹤共生的归鹤井,活生生笑掉了一颗很大的白牙。
更戏剧的是……
仅仅片刻之后,吞过了无数灵丹妙药的大白鹅,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它鹅的竟然有骨头敢入侵自己的地盘?见就连井里这些高贵冷艳的仙鹤都要让自己三分吗?!
本鹅上面有人!
“哗啦啦……”
“扑棱棱!”
浑身雪白的大鹅,抖着自己一身光滑的羽毛,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张开那扁扁的鹅嘴就啄了上去!
“啪!”
重重地一下!
才浮上水面的帝江骨玉,顿时被啄进了水里,这一下终于清醒了。
在归鹤井起伏的波浪里艰难地回过头来一看,只看到这么个雪白的庞然大物追在自己后面,还要张嘴啄它,登时吓得两只眼睛都一样大了。
于是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一刻,归鹤井这一片,忽然热闹极了。
帝江骨玉一面哇哇大哭,一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迈开那两条棍子似的小短腿,在水里划动逃窜;气焰嚣张自恃上面有人的大白鹅,则扑棱着翅膀在后面疯狂追击,不断将这小骨头啄进水里。
岸边上,小貂愣了半晌之后,重新捶地大笑起来,比起先前更加丧心病狂:“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
才从揽月殿下来的见愁,忽然有一种眼前特别灰暗的感觉。脑海中,不知怎地,就冒出了不久前沉咎说过的那一番话。
——向大佬低头。
谁能来告诉她,六十年不见,这鹅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356、第357章 昨日之日
虽然一直知道, 帝江骨玉虽是帝江之骨修成的精怪, 向来是个哭包,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哭。
可她万万没料到,竟还有被一只凡鹅吓成这样的时候。
一旁的白寅, 是这近百年来头一次回崖山,又哪里见过这样离奇的场面?
本来他刚回来时候,看见归鹤井里那一直不伦不类的大白鹅, 就觉得很一言难尽了。
结果现在,又来了一只骨头妖, 还有一只简直要成精的小貂……
自古崖山有八景, 可眼瞧着归鹤井这里愈演愈烈的“战况”, 白寅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
也许, 距离崖山第九景出现的时候, 不远了。
见愁自是觉得这仨实在有些丢脸, 不忍直视, 但听着这闹闹腾腾的声音, 又觉得难言地亲切和祥和。
清风拂面,吹动云气飘飞。
她最终还是没有上去将这三只拎回来,只是慢慢地笑了一笑,莫名地道了一声:“真好。”
白寅不由得转头来看她,但见这一位修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年的崖山大师姐, 脸上带着一种平和又渺茫的神态。
游子归乡, 目见一切, 都是好的。
崖山, 便是他们的家。
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云游归来的时候,神态约莫也与此相同吧?
白寅也跟着笑了一声,却没有多打扰见愁了,只留了她一个在原地站着。
见愁也不知道白寅什么时候走的。
她只是就这么看着,看着崖山的一景一景,从天光灿灿,站到了暮色昏沉。
之前还在归鹤井旁边打闹的小貂和骨玉,这会儿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大白鹅终于得了清闲,优哉游哉地浮在水面。
西沉的艳影,将见愁的影子拉长了,落在身后的地面上。
直到那最后一点光线,沉没在了群山之间,她才返身,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顺着山壁御空而上,很快就看见了那镶嵌在开凿山壁里的两扇简单的木门。
门旁还挂着写有“见愁”二字的牌子。
只是相比起她刚来时候崭新的模样,已沾上一点岁月痕迹,有了点陈旧之感。
感应到她的到来,那“见愁”二字上便划过了一道浅澹的流光。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才上前将门推开。
简简单单,一桌四椅,一蒲团一矮榻,一灯如豆,再无它物。
屋里的光线,并不特别明亮,却格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那灯盏就摆在木桌上,是一只玉质的小碗,暖黄的火焰便在里面燃烧。彷佛这六十年来,从未熄灭过。
还记得,这灯盏还是曲正风布下的。
当初四师弟沉咎乍见了这灯盏,还以为是曲正风顺了他的天火盏,嚷嚷着就跟曲正风拔了剑,结果当然不必说了——
残败。
后来曲正风才说是戏弄他,这东西压根儿不是什么天火盏,就一普通的玉碗。
而今见愁回来,看了这一只小碗,心里未免有些复杂。
她走过去,将这小碗端起来,以此刻的修为和见识,几乎立刻就看出这碗里是有一座精巧的聚火小阵,放在哪里都能燃起火苗来。
只是仔细算这阵法,涉及五行转化,该出于北域阴阳二宗。
于是忽然间,她想起了昔日黑风洞上那刻着的龙门龙鳞道印……
崖山本门的功法就不用说了,曲正风敢认弟子辈中第二,怕没有人敢认第一。
但不管是中域左三千龙门,还是北域阴阳二宗,他会的东西,会不会也太多了些?
心里这般的疑惑,慢慢冒了出来。
但此事也没个询问的人,所以见愁略想了想,也就放下了。
重新将这小碗放回了桌上,她却没什么修炼的心思,只仰面躺在了那矮榻上,望着头顶,思绪恍惚。
直到这时候,那种回到崖山的感觉,才忽然真切了起来。
从人间孤岛,一路随同扶道山人来到崖山,然后开始修炼,与剪烛派争斗,扬名中域,误入杀红小界,归来后修炼《人器》,尔后是黑风洞……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流水一般慢慢地淌过。
不知不觉地,见愁就睡着了。
其实到了她这个修为的人,已经不需要睡觉来休息了,只需要盘膝打坐,次日精神一样很好。
但也许,此时的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没有外面的风风雨雨,艰难险阻,她只是需要这样单纯地睡上一觉。
这一夜,崖山夜雨潇潇,星月朦胧。
见愁没有做梦,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一早醒,将门推开来,从高高的山壁上俯视下去,但见晨光熹微,雾气渺渺,崖山灵照顶前方的群山轮廓,都在这雾气里模煳。
神清气爽。
她难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露出惬意的笑容来,直接飞身落下。
灵照顶上起得早的弟子,纷纷向她问好,她亦含笑回礼。但脚下却是不停,一直越过了拔剑台。
半道上遇到了才从丹堂出来的姜贺。
见见愁似乎要往山外去,他不由得脚步一顿,好奇道:“大师姐要出去?”
“总归师父现在还没出关,我还有几件小事要出去办。”见愁笑了笑,“应该不会太耽搁时间。”
她说的是青峰庵隐界的事情。
之前在极域枉死城的时候,她曾蒙雾中仙,或者说是真正的不语上人施以援手,分离了身魂,更在抵达释天造化阵的时候参悟了其留下来的“机缘”,修成了真正的翻天印。
对方只托她往隐界一看,还其中灵兽以自由。
尽管日前在明日星海,红蝶曾说她不必再去,可她到底好奇原因。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见愁到底重诺,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上一眼。
姜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道:“那大师姐早去早回,明日就开武库呢。”
想来昨天郑邀在揽月殿跟她说的话,几位师弟都知道了,见愁也不觉得奇怪,只答应了下来,便在姜贺目送之中,御空而起,化作一道飘摇的虚影,消失在了山前重重的雾霭间。
青峰庵隐界在人间孤岛,即便见愁如今有元婴期的修为,也不可能横渡西海而去。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要赶时间。
所以行程照旧——
先找到了修建在崖山三十里外的传送阵,传送到了西海广场,毫不意外地在第四重天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也在第三重天碑上看到了谢不臣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到底是有些诧异的。
但随后仔细地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即便是重伤垂死,谢不臣也是谢不臣,背后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横虚真人,什么事不可能?
一朝之间,从零修为直接结丹,成为金丹巅峰,那么占据第三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见愁笑了一声,到底没有多管,直接就踏入了西海广场上的传送阵,再次将自己传送到了仙路十三岛之末的登天岛。
六十年前,他们几个人一同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就已经将阵法修复过了。
但她并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用。
毕竟听闻过青峰庵隐界的人不少,但去过的不多,更不用说后来隐界不稳,连元婴期修士的威压都无法承受。
所以,见愁本以为那阵法即便能用,都十分破败。
可没想到,当她循着旧日的记忆,在登天岛岛边找到那一座阵法的时候,竟然发现阵法还能用,甚至完好无损。
深深刻进地面礁石的线条,带着一种凌厉又遒劲气息。周围有墨绿色的青苔覆盖,想来已经有不少的岁月了。
但在这些线条所在的位置,苔藓颜色却偏浅,甚至有点嫩绿之感。
见愁俯身轻轻一摸,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阵法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在最近的数十年内,应该有人启动过,甚至修复过。
不然不会如此完好,更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会是谁?
见愁眸光转动,思考了一番,心里面却没有个确切的答桉,于是干脆不去理会,在检查过传送阵没问题之后,便直接捏碎了传送符。
一阵眩晕感过后,她睁开眼来再看,已经在那巨大山腹水涧之中了。
头顶上方那镶嵌着的如巨大陨石一般的石球上,却满布着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面前是那高达百丈的隐界大门,但此刻紧闭着。
还记得当初谢不臣带众人进去的时候,是掌心之中有一枚印符,约莫是横虚真人所给。
后来在天宫,他们才知道那是“大明印”。
见愁没有这东西,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
心念一动,她向前一伸手,腰间挂着的乾坤袋灵光一闪,便有一物凭空飞出,一下落在了她掌中。
是一幅尺长的卷轴。
若是有当初一道进入青峰庵隐界的同伴在,便会轻而易举地看出,这是当初天宫之下、鲤君归去时,赠给见愁的那一副画卷。
昔日亭台楼阁、 莲池红鲤,已然不见。
陈旧发黄的画卷上,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见愁将其展开之时,却有一道浅红色的灵光,从画卷表面散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
这画卷该是昔日不语上人所留,画中自成一空间。
只片刻,她整个人便被这一道红光纳入了卷轴之中,化作了画中一道月白的模煳影子。
“哗。”
随后画卷勐地一卷,自动收起,竟然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在隐界之内。
万丈波涛,在宽阔的湖面上掀起。
高大的天宫虚虚漂浮在穹顶,被缥缈的云气遮挡着。一座千仞高的巨大的佛像,沉沉地立在湖中,但半边佛身已经残破不堪。
昔日周遭悬挂的三千人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那卷轴凭空出现在了大佛身畔,重新展开,于是画中的见愁,身形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来,从画中氤氲而出,眨眼便在半空中重新凝聚出来。
恰恰好,落在了这一尊巨佛的肩上。
入目所见,一切与当日死斗谢不臣之时略有相似,可又很不相同。原本看不清楚的隐界,在这时候变得清晰了起来。
湖泊之外,便是浩瀚的大泽,更远处则连接着群山万壑。
依稀可以看到当初曾经过的迷宫阵图,甚至意踯躅长道。
只不过,当初那许许多多的灵兽,竟然都不见了踪影。纵使见愁放开了灵识去感知,也没有太大的收获。
还记得隐界中的灵兽大多在万兽迷宫阵图中,虽然因为鲤君与无恶之隼一场大战,毁了大半阵图,但料想它们该在那边?
心思转动之间,见愁便直接收了卷轴,直接御空朝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去。
可才往前行了有片刻,她眼皮便勐地跳了一下。
不对。
这隐界给她的感觉不对!
飞驰的身形,忽然就停了下来。
见愁屏气凝神,细细地感知,捕捉着自己潜意识中认为不对的地方,髓随后终于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气!
是灵气!
她还记得之前进隐界的时候,界中的灵气几乎已经枯竭。不语上人虽曾是大能修士,但隐界毕竟是修士的一方小天地,还未衍化到与大天地同在,能自出灵气的地步。
又因为隐界长闭,且阵法损坏,无法从外界获取充足的灵气。
所以此间灵兽,修为难有寸进,只能渐渐衰亡。
这也是雾中仙托她前来的根本原因。
但此时此刻,在她灵识的感知之中,周遭浮动的灵气虽然比不得崖山昆吾这等靠近灵脉的福地,却也颇为浓郁,远不是当初那般稀薄!
见愁只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于是忽然浮现出了红蝶那一句话。
她问为什么没必要再去隐界了,红蝶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还有之前在登天岛上发现的那阵法之异。
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见愁左右看了看,没察觉到什么危险,于是怀着心底这疑惑,还是朝着前方而去。
她如今的速度很快,轻而易举便越过了湖泊,瞧见了边缘上如同孤岛一般已沉没了大半的迷宫阵图。
但在里面穿行了一圈之后,竟是没有什么收获。
她既没有瞧见任何修士的身影,也没有瞧见任何灵兽的影子,反而在迷宫阵图入口处的广场上,看见了一点阵法修复的痕迹。
阵法……
隐界的灵气,正是依赖不语上人留下的大阵运转,与外面的大天地交换,获得补充。
竟是有人来修复了阵法?
见愁眉头皱得又深了一些,一面猜测着,一面继续搜寻,很快就到了那群山之中,从上方飞越了意踯躅八条甬道,飞越了云台广场,很快就瞧见了当初进隐界时候要过的那一条大河。
记得当时有两座独木桥,有情人过有情桥,无情人走无情桥。
但这时,河上的桥都不见了,也没有了那提醒他们选路走的沙鸥。只有一条小船,翻倒倒扣在河中,上面刻着“无情”二字。
“无情船?”
那时见愁走的是独木桥,陆香冷如花公子等人也各有各的过河之法,可从没听谁说过还有渡船这一说。
除了,谢不臣。
当初这人进入隐界就跟他们分开了,再相遇已经是在迷宫阵图,所以谁也不知道谢不臣是不是过了河,又选的是哪条路。
河中倒扣的这一条船,让见愁站在河岸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进来的时候难,出去时候却容易,也没了当初的关卡,自然不需要再选什么有情桥无情桥。
她直接自大河上空飞掠而过,然后撞入了一片昏沉的黑暗。
片刻后,一扇熟悉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了见愁眼前。
深黑色的石门,高有三丈。
以门缝为中心,凋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肥猪,两只耳朵大得像是两把蒲扇,上头还各自挂着一只陈旧的古铜门环。
但这时候,见愁看不到它的脸,只能看见它屁股。
想起六十年前谢不臣叩门的方法,她伸出手去,拉住猪耳朵上挂着的铜环,抬起来,轻轻在石门上叩了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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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清脆的三声响,紧接着,整座石门竟然晃了一下,一时有无数的灰尘从门上抖落。
竟是门扇上凋刻着的这一只石猪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吓住了一般,竟然勐地转过身来!
这场景,诡异又奇妙。
猪还是一座石凋,镶嵌在门里,彷佛浑然一体,但之前对着见愁的猪屁股已经不见了,猪嘴张开,猪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见鬼了一看看着见愁。
“怎么是你这头人?!”
这“头”人……
见愁嘴角一抽,多年不见,这守门猪数数还是用“头”作单位啊。
“我是借鲤君所赠之画轴进去的,所以没从你这里经过。”
“竟然还可以这样?”
守门猪一下生气了,两只猪蹄都在门扇的范围内挥舞了起来,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愤怒极了。
“这头臭鲤鱼,之前说好了隐界由老猪看守,他竟然敢悄悄给别人开后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
这,见愁就有点小尴尬了。
只是这言语间忽然提起鲤君,她又平白多了几分伤怀,见着守门猪还跟往常一样,先前的疑惑却冒了上来。
“对了,说来我受人之托,要来这里走一趟,本要找隐界中原本的众多灵兽。可刚才进去一看,却是半个影子都没有。您常日把守此门,不知可知道个中原委?”
这话中的一个“您”字,只让守门猪受用无比。
它脸上顿时露出了“你这头人还挺上道”的表情,哼了一声,才道:“还算你识相,知道本君有多厉害。那我就告诉你好了——它们大多都出去了,也不是不回来,只是在隐界之中闷久了,要出去走走。”
“已经出去了?”
这答桉可着实让见愁诧异了一把。
守门猪只用猪蹄扒拉了自己耳朵上的铜环两下,颇有几分风骚姿态,只道:“当然出去了。你们走了之后,隐界进一步坍塌,灵气损耗得更快,只撑了二十来年,又不少兄弟姐妹都没了。好在三十年前,有人来修复了界中的大阵,还开了出界之门。大家太久没出去过了,都准备出去转转看看。连我红蝶姐姐都出去玩了,唉……”
大阵修复……
这件事,之前见愁查看隐界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一二,却没想到能在守门猪这里得到证实。
只不过……
“三十年前,谁来修复的阵法?”
“这个啊,等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守门猪眼珠子转动着,猪蹄戳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冥思苦想,但最后又勐地甩了甩蹄子,放弃了。
“嗐!本猪不记得了,反正就是那谁,那头当初跟你打得你死我活,长得还很好看的!”
跟她打得你死我活,还长得很好看?
见愁瞳孔顿时紧缩,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不臣?!”
在隐界里,她统共也就跟他作对去了。
当初在守门猪守着的这一道大门前面,的确是还没进去,就先斗了个你死我活。
除了谢不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可眼下,守门猪竟然说修复阵法、恢复隐界灵气的,竟是谢不臣?
这人狠得下心来,为求道不惜杀妻,可之后却能待万物如常,甚至还在三十年前返回隐界,救了这界中许多生灵?
冷酷?
还是慈悲?
见愁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许多。
守门猪自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看见愁这般,只以为她不信,只哼哼唧唧道:“他救了那么多同伴的性命,本猪不会记错的,就是他,还持着鲤君给的业火红莲的信物。一有信物,二救了隐界,所以现在这隐界实已经归属于他,换了主人了。”
换了主人了。
也就是说,如今这隐界之主,已经是谢不臣?
见愁终于怔住,脑海中万千的念头交替闪过,只生出一种难言的荒谬之感,但沉默了良久,最终化作了一声释然的笑,一声嘲讽的叹——
“是了,这才对!这才是他……”
谢不臣。
纵使他有千万般慈悲的心肠,背后也一定暗藏目的。说什么拯救隐界诸多生灵,只怕不过是为了得到隐界,顺手为之。
所谓仁慈,不过为显其生杀予夺之权能。
何等的高高在上?
弱于其者,皆如蝼蚁,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前前后后算来,这青峰庵隐界,他到底也不算是输到哪里去。修为虽垮了,却得了一隐界……
不愧是谢不臣。
见愁也不知自己心底是赞叹居多,还是嘲讽居多了。
这一趟青峰庵隐界之行,虽是十分出乎意料,但结果毕竟算是好的。雾中仙无非担心自己那些灵兽,而今能救的都已经无恙,虽不是自己帮的忙,却也能安心了。
于是没有再多话,她请守门猪开了隐界大门,重新回到了那山腹水涧之中。
本应该直接通过传送阵回十九洲,可当她站在阵中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 。
有关于此地的一切记忆,此刻都浮现了上来。
她终究还是没直接回十九洲,而是御空而行,如同当初扶道山人带着她冲进此地一样,飞驰出去。
外面就是青峰山,山腰上青瓦白墙,正是青峰庵。
入秋时节,层林尽染,青山如火,风里夹着寒凉之意。
见愁站在高高的山头,朝着西面看去——
逶迤的群山,辽阔的平原。
大夏王朝便在最富庶的那一片土地上,遥遥可见城池密布,繁华热闹。
这里,便是人间孤岛,她的来处。
远眺的目光,变得渺茫了些许,见愁如同一缕风,飘摇而起,直直向西而去。
脚下群山起伏,飞快闪过。
直到瞧见前面那一片村落,她才慢了下来,降下身形,落在了村头。
这是一座山坳里面的小村落。
四面都是高高的大山,下方却坐落着几十户人家,时近中午,炊烟从中飘起,还能听见里面偶尔的犬吠之声,笑谈之声。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
她从村口重新走过来的时候,只见得茅屋柴门,大多已经不是旧日模样。道中行走的村民不多,但也尽是陌生面孔,见了这么个穿着打扮迥异的外来客,大多投以好奇的目光。
见愁的脚步不快。
但这村落,似乎一直都这么小。用不了多久,便已经到了最中间,一抬头就能瞧见那一棵高大的古榕。
茂密的枝叶朝着天空伸展,临近地面的枝桠上,却拴着不少的红绸。有的新,有的旧,有的长,有的短。
风一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那挂了满枝的红绸,也跟着飘拂起来,在秋高的湛蓝天幕映衬下,格外地艳。
她忍不住想起来:
当初离开这里,经过此树的时候,扶道山人说,“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但她拒绝了。
而今垂眸,摊开手一看,那系着一根红绳的银锁,就在她掌心里静静地躺着。
只是她在这树下站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将手指收紧,握了回去。
不管是活着,还是修行,都得有个念想的。
现在还没到割舍的时候。
见愁慢慢地弯唇一笑,又看了这遒劲的古榕一眼,便继续向着东面走去。
越往前,人家越少。
记忆里的道路,已经荒草丛生,因着秋日到来,一片枯黄,越见荒凉冷落。
尽处,只有陈旧的茅屋三间,倒塌的篱墙半片,朽坏的木门两扇。
她踩着已经被杂生荒草遮住的旧路,一路走到了门前,停住脚步,便看见了那门。
还是离开时候的样子。
紧闭着,上头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风雨相侵,原本光泽的黄铜小锁上,已经生了斑驳的铜锈。
这么多年来,似乎没有人再来过这里。
两扇朽门,一把旧锁。
门里是她曾经有过的柴米油盐平凡日子,锁住的是她曾经幻想的举桉齐眉患难时光。
在一切发生之前,谁能料到后来的结局呢?
见愁凝望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上来,朝着右边门框外三寸处隐蔽的空隙处伸出手去。
是一把与锁头一样,已经铜锈斑驳的钥匙。
这是她离开时候放的,现在还在原处。
莫名地笑了一声,她低头看着,只觉得世事难料。怕是谢不臣当初杀她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她也正因此才踏上了十九洲那一片风云变幻的莽苍大地吧?
该是太久没人碰过,钥匙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见愁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指,将其擦拭干净。可在刚碰到钥匙的时候,脑海中却忽的闪过了什么,一下停了手。
这灰尘……
她抬了眸,看了一眼那铜锁,又看了一眼那原本藏着钥匙的缝隙。这一把钥匙上的灰尘,比起其余的两处,却是少了太多。
就好像……
在过往的某个时刻,也有一个人,如她一般,从远方而来,行至门前,将这一把钥匙取出,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
手中这一把铜锁钥匙,有些冰冷。
终究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见愁盯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碰它,重新放回了那孔隙中,如同之前一样藏了起来。
357、第358章 扶道出关
于此地, 她已不是归人,只一过客。
放好钥匙之后,见愁便没有再停留,直接从人间孤岛回到了崖山。
此时日头未落,天色还不晚。
只是还没等穿过护山大阵落到灵照顶上, 她便瞧见了翘腿坐在归鹤井边的身影。
这姿态, 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彷佛这辈子都不会换下来,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贼亮,格外有一种精明通透的感觉。但若配上他左手边放着的破竹竿,右手中握着的鸡腿,还有那一脸为口腹之欲所惑的迷醉表情……
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这一刻,见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内心的思绪整理妥当,下方的扶道山人就已经瞧见了她。
手中那金灿灿、油汪汪的鸡腿,本已经啃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只用力地朝着天上一扔!
“啪叽!”
稳准狠!
这哪里是什么鸡腿,简直堪称能秒杀十九洲大部分元婴期修士的独门暗器!
还在半空中的见愁,只觉得眼前有东西晃了一下,接着就觉得脑袋一痛, 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砸了一样。
“嗡”地一声。
她周身原本运行顺畅的灵力, 竟然一下就散掉了。
当下, 还在灵照顶上或者崖山山壁上的诸多弟子,只听见了“噗通”一声巨响!
一道月白的影子, 从天而降。
竟然像是一块石头一般, 凄凄惨惨地砸落在地——
无巧不巧, 正正好在扶道山人的脚边。
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昨日才返回山门的大师伯见愁,又是何人?
无数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噤声。
唯有“罪魁祸首”得意洋洋,非但不对自己辣手摧残得意爱徒的行径心生愧疚,反而以此为荣,甚至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此番出关,山人我非但宝刀未老,果然修为大有精进。这鸡骨头,扔得比以前都准了!”
“……”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有种跳起来给自己这鸡腿师父膝盖上来一下的冲动!
只是毫无防备,被人从高空击落,即便修炼过《人器》,可以这种丢脸至极的“五体投地”姿态坠落,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
一时之间,只觉得整张脸都麻了。
头脑晕眩,眼冒金星,就差没看见如花公子那妖妖娆娆的衣袍了——百花盛开!
她艰难地抬起了头来,咳嗽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原地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大坑,看得她一阵愤怒。
“师父,你——”
“我?山人我可是练过的!”
对自己作下的孽一无所觉,扶道山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一句话差点就把自己如今的爱徒给噎了个半死,甚至还犹嫌不够,补了一句刀。
“怎么样,准不准?”
准?
准你个大头鬼啊!
如果不是自己修炼过《人器》,此刻说不定已经死在这儿了!
见愁艰难起身之后,心里有一千一万的憋屈想吐,更别说抬手一摸额头,油腻腻的一片……
“……”
为什么忽然有种弑师的冲动?快来个人拉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一脑门子的官司给按了下去,努力平心静气地开了口:“师父,下次这鸡骨头,能不能别乱扔?”
“山人没乱扔,扔的就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扶道山人坐在归鹤井边上,斜睨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摸出一只鸡腿来,啃了一口,嘴里咕哝个不停。
“真是长出息了,不好好等着你师父我出关,在外面瞎逛荡什么呢?啊 ?”
“我……”
即便早知道自家师父少有个靠谱的时候,成日里念叨的不是吃喝就是玩乐,可他这么一顶不讲道理的大帽子扣下来,见愁简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徒儿这不是有事要去隐界办吗?况且您也知道,您在闭关啊。”
“哦,那是师父的错了?”
眼皮一翻,啃鸡腿的动作一停,扶道山人的白眼已经怼过来了。
跟不想讲道理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这一刻,见愁终于算是深刻地理解到了“向大佬低头”这一句话的真谛。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躬身:“都是见愁的错,让师父您担心了。”
话没出口的时候不觉得,前半句也还不很明显,可说到后面半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些哽咽起来。
到底是六十年来音信杳无。
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鼎争,闯过了多少重生死关?
能平安回来,是真的不容易。
端听自己刚回十九洲时,崖山昆吾之间的“冷战”,就能知道,崖山上下,尤其是扶道山人,为了自己的行踪和安危操了多少心,付出了多少心血。
所以原本只是句低头的玩笑话,可见愁不知怎地就动了几分真情。
就连那眼圈,也莫名有些发红。
倒是扶道山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鸡腿都差点掉到了地上,连忙摆手,再也不敢装什么大爷了。
这一时,只眼珠子骨碌碌转转,看了看天。
“咳,那个什么,反正能活着回来就好。也没跟山人想的那样凄惨,没缺个胳膊啊,断个腿儿啊什么的……”
“……”
喂,在您眼中我到底是有多差啊?
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真情实感,在扶道山人这一句话之后,成功地飞去了爪哇国。
见愁忽然不想说一句话。
一张脸彻底平了下来,跟块板子一样,毫无表情,就这么幽幽的看着他。
“你有意见?”扶道山人看她。
她摇头:“不敢,只是骤然得见师父出关,喜不自胜罢了。”
你家喜不自胜的时候都面无表情?
扶道山人才不相信她呢,但也懒得计较。毕竟说句心里话,能见她平安回来,修为还有所精进,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只不过……
“你说说你,个三魂七魄都还没补全呢,这么着急突破干什么?眼瞧着都已经迈入元婴后期的门槛儿了,回头一出窍,指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问心道劫了。你一个当徒弟的,修炼得比山人我这当师父的还快,有天理没有?”
这话听着像是很担心见愁,但她仔细品了品,合着后半句才是重点啊。
见愁抬眸瞅他一眼:“徒儿也是生死关头,不突破就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当然是选后面那个了。”
“是哦,说起来好像都还没问过你经历了什么。”扶道山人一拍脑袋,似乎现在才想起来,“成,你就说说你这六十年混得有多惨吧!来让山人开心开心。”
“……”
忽然之间好心累。
见愁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扶道山人一把拉住,便像是当初跟掌门郑邀坐在揽月殿地上一样,坐到了归鹤井边上,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之前她是已经跟郑邀讲过了一遍,很明显那么冗长的事情,郑邀并没有再给扶道山人复述一面,她也只好自己慢慢讲了。
再次从隐界开始,一路往后。
说到隐界外面不语上人留下的诗句、意踯躅之中的凋像,还有她有关于心魔飞升、正主身死的推论之时,扶道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到鲤君出事之时,扶道也面露惋惜;
再说到偷袭算计谢不臣,在佛顶与其争夺不语上人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感悟卷轴,也就是《青峰庵四十八记》,以及最后那一场激战——
扶道山人终于没忍住,气得跺脚:“昆吾那老怪物教出来的小怪物!早知如此,当初山人我就该多给你几件好东西,即便凭本事打不死,咱们也能用法宝砸死他!”
见愁汗颜。
她跟谢不臣之间的争斗,倒没有想过扩大成崖山昆吾两派之间的恩怨,况且谢不臣自己也没借横虚真人的力量来与她都。若是两派师长都插手进来了,那可不好。
所以她干笑了一声,只道:“反正也没让他讨了便宜去,如今看,青峰庵隐界这一役,还是我略胜一筹的。”
“哼。就这一点你就满足了不成?没出息!真是懒得教训你。”
扶道山人颇为不屑,但想了想,又话锋一转。
“不过还好没被昆吾讨了好去了。真不是山人我诋毁他,横虚这老怪物,心眼子没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可贼着!”
这话见愁赞同,静静听着没反驳。
“当初《九曲河图》本在八极道尊手中,也是他们昆吾的。后来八极道尊飞升,这河图就被绿叶那老妖婆抢走,参透了之后,跟扔破鞋似的扔给了不语。所以才有不语杀戮明日星海这一遭的冤枉事情。”
“你说说,昆吾能甘心吗?”
“《九曲河图》不仅有玄之又玄的道术,也有些天机在里头。老怪物虽然没说,可我觉得他一直觉得这东西属于昆吾。所以在隐界里,姓谢那小怪物的目的,怕是正正好就在这河图上头。”
这些事情,扶道山人以前都没有说过,这会儿却是难得地开诚布公。
毕竟见愁的修为到了,也该是时候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类同此理罢了。
在进隐界之前,这些陈年往事,见愁是听谢不臣提过的,也在意料之中。
她倒是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意思。
“看来师尊对我抢了半拉《青峰庵四十八记》很满意了?”
“哈哈哈,那是!”
扶道山人一得意起来,就忘了嫌弃见愁,一张脸上都是喜滋滋的,高兴得直搓手。
“能坏老怪物的事儿,山人我就高兴。来,赶紧的,快把那一半拿出来我瞧瞧。”
《青峰庵四十八记》,就是见愁与谢不臣在隐界最后争夺之物,是不语上人在研究修行《九曲河图》时候的心得和一些从上面转录下来的玄妙术法。
当时这卷轴就放在大佛佛塔最上头。
还好见愁眼明手快,撕了一半下来。
只不过,这“一半”,怕跟扶道山人以为的一半不一样。
见愁瞧着自家不靠谱师父那期待的神情,僵着一张脸咳嗽了一声,才掩饰住这笑容,然后将那半拉卷轴拿了出来。
雪白的卷轴,也不知是用什么妖兽的皮毛制成,显得光滑无比。一行行竖着写下来的暗金色小字,乃是清晰可辨的篆字,还与卷轴本身一道散发着浅澹而莹润的白光。
然而,扶道山人一看,脸都绿了!
半拉?
原来是这么个“半拉”法儿?!
谁听了见愁说的撕了一半卷轴走,都会以为她要么撕走了这《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前半部分,要么撕走了它的后半部分。
可谁能想到!
她这卷轴,不是从竖着撕的,而是横着撕的!
这还能看?
看个屁啊!
把一封竹简横着给你切了,拿个上半截给你,你能读懂吗?
扶道山人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抬起手指来指着见愁,嘴唇连着手指一块儿颤抖:“你,你,你……”
“师父,我这个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能怎么办?
她也很无奈啊!
见愁试图为自己辩解两句:“其实您这样想,这卷轴,我只拿了这半拉,谢不臣那边也只有一半。我看不成,他也看不成。左右没让他们昆吾得手,不也很好吗?”
“好个屁!”
扶道山人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人,即便是当初翻天印在见愁手里,他都没多看一眼。可如今对这与《九曲河图》有莫大渊源的《青峰庵四十八记》却是格外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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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事儿,真是又损人又利己!这下好,连你自己都看不成了。”
要知道,上古今古之交飞升的三位大能,都跟《九曲河图》有牵扯,能多看看,就有多一分更强的把握。
更不用说,如今见愁魂魄不全。
天知道上面是不是有什么秘法呢?
扶道山人其实不在意谢不臣是不是得到这卷轴,毕竟这人为什么存在,他很清楚。
据闻昆吾还要靠着他度过那狗屁倒灶的“百年浩劫”。
但他很在意见愁能不能看到。
见了她撕回来这半拉卷轴竟然是这样,心里面别提多怄气了。
见愁打量自家师父的神色,眼底光华流转,思考了片刻,便笑起来,安慰他道:“别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是我拿了一半,谢不臣拿了一半。这两份,合起来就能看了。找个机会,跟他合作,或者把那一半抢过来就成了。”
“啪!”
扶道山人勐地一拍大腿,举着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见愁,就夸了一句:“有道理!”
不过他一下回过神来,又以手握拳,放在自己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什么,咱们崖山与昆吾,到底还是同舟共济。你们俩,最好还是‘友好合作’,‘友好合作’,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友好合作……
恩,见愁点了点头,露出个浅澹纯善的微笑来:“您放心,徒儿省得。”
“嘿嘿……”
扶道山人心里终于舒坦了。
自己捡回来这徒弟吧,就是冰雪聪明。
想他横虚处心积虑去算什么天机,到人间孤岛特意收了谢不臣为徒,可现在还当不了自己这随手捡的徒弟!
就这么想象一下横虚的心情,他心里面痛快啊。
“得了,那说说后面吧。听说你之后就落入了极域那凶险的地方。郑邀那老小子还跟我说,你在里面遇到件奇异的事情,一定要亲口转达给我?”
扶道说着,便想起来这茬儿,忽然开口发问。
见愁一怔,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了。
事实上,这件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只是因为其事实在诡谲,且事关重大,又因为九头鸟残魂有过叮嘱,所以就连郑邀她都暂时没告诉,只说要先禀给扶道山人。
“事情是这样的……”
她把自己进入鼎争之后那些跟崖山有关的细节,都提了一遍,尤其是事关钟兰陵与轮回之事的,最后才是九头鸟。
“我在十八层地狱某处空间里,遇到了祂。祂说,让我将祂残魂犹在的消息通禀给您。又说‘阴阳界战中,十九洲内部之恩怨,还请你暂时放下,集力于中,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原本不正经的神情,便忽然之间隐退了。
待到她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他一张脸更是完全冷了下来。
不言笑时候的扶道山人,看上去竟然有些吓人。那一双通达堪比横虚的双眼底下,万般利光衍算而过,最后竟酝酿出几分阴沉沉的压抑来。
见愁极域一行之后,便猜崖山背后该藏着点什么过去和秘密,所以说这话之前就猜测过扶道山人会是如何反应。
但这种山雨欲来的阴云笼罩,还有那紧抿的嘴唇中,隐隐透出的一线愤怒,却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师父……”
她开口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
不料,扶道却一反常态地抬了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直接站起了身来,道:“此话不宜在外头说,你跟为师来。”
见愁跟着站起来。
她还没怎么反应,扶道山人的手已经径直搭上了她的肩膀。紧接着,她便觉得整个人开始了飞速地下坠,眼前更是掠过了一片浓重的黑暗,隐约间还能闻得见潮湿的、属于岩石的奇怪味道。
片刻后,双脚才踩在了实处。
只不过一个眨眼,她竟已经不在灵照顶了。
崖山山虽然只有一座,但胜在大,更胜在对山腹各种空间的利用。见愁知道的藏经阁和困兽场,都是开凿在山腹之中的。
但眼前这地方,她却从未见过。
黑漆漆的巨大空间内,伸手难以见五指。
周遭空旷极了,也寂静极了,彷佛呼吸都会产生回音。略略抬头,就能看见那不知有多高的顶上,有一条一条钟乳状的岩石垂下,显得壮观又诡谲。
但在见愁视线的尽头,却偏有一点澹澹的白光。
那是一具森然的白骨,盘踞在某个高处,身上的衣衫还完好无损。
见愁看到的白光,便来自于其白骨。
但在他们双脚落地,进入这空间的瞬间,那白光便轻轻流转,很快变成了濛濛的金光。
奇异的一幕,顿时出现了。
见愁竟然亲眼看见,金光泛起之后,这一具白骨上忽然长出了经脉血肉皮肤!
仅仅一两个呼吸的工夫,一个虽枯瘦无比却实打实有血有肉的老者,便出现在了眼前!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白骨,或者说这老者,并非虚悬于空中,而是盘坐在一座高高的圆台之上。
圆台之上,则铺着一面巨大的铜镜。
见愁能看出来,完全是因为这高处的铜镜,清晰地反射了这老者身上散发的金光。
只不过……
这一刻,见愁凝视着那高高的圆台,看着那一面巨大铜镜的边缘,却实打实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眼熟了。
这圆台看上去,竟然跟她在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之中所见的那祭坛一模一样!
甚至她还记得,极域那祭坛的表面上,还有许多坑洼的痕迹。
那时候,她想得是:那祭坛上,原本应该安放着某样圆形的东西,后来被人生生抠了走。
如今再看这老者盘坐的高高祭坛,见愁忽然心跳如擂鼓。
然后,她就听到了已经走上前去的扶道山人的声音:“老祖宗,我那徒弟去了一趟极域,带回来一些消息,事涉轮回,与九头鸟有关——”
358、第359章 旧事多染血
老祖宗?
这称呼, 又吓了见愁一跳:谁不知道如今崖山辈分最高的就是她师尊扶道山人本人?
可如今, 扶道山人竟口称这一位老者为“老祖宗”?
联想起先前所见这老者从一具白骨变成血肉丰满之躯的奇妙场景, 见愁心里一时有了几分猜测, 倒也没有表现得十分惊诧,只是克制着,略略露出几分好奇的神态来。
那老者听了扶道山人这话,却没那么平静了。
挂在眉骨上的两道雪白长眉一动, 一双格外晦暗的眼, 便看向了见愁。
可在他目光落在见愁身上的时候,见愁却觉得那一双眼睛里, 亮着幽微的光。
如同漫漫长夜里独行,忽然发现那遥远的长道上,亮着几盏灯。不很明亮, 却不致使你走入歧途……
竟然格外地通透, 却也格外地令人心惊。
即便是见愁如今元婴后期的修为,在这目光下,也生出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好在,“老祖宗”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只是转向了扶道山人:“说说看。”
扶道山人素来是不怎么看得惯这“老不死”, 只是如今事关要紧,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 到底是完全收敛了起来。
苍老的面庞, 因为严肃, 竟少见地看得出一种摄人的气魄。
“我徒儿在极域,发现八方阎殿似暗中有阴谋策划,针对十九洲。且她在极域之中偶遇了九头鸟残魂,还请她带了话回来,要我崖山摒弃旧怨,联合十九洲,先战极域,再建轮回。”
他说完,便看向了高台上盘坐着的老者。
“老祖宗怎么看?”
那老者目中掠过几分思索之色,看了扶道半晌,而后竟然直接向见愁伸出手来,招了招。
“我记得你是叫见愁吧?来。”
他知道自己名字?
见愁有些惊讶,但转念又想,连扶道山人都要喊上一声“老祖宗”的,必定是崖山真正的“大人物”了,知道点什么都不稀奇。
她闻言,只朝着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扶道山人向她点了点头,努努嘴,示意她依言上去,自己却站在下面没动。
见愁也莫不清楚这老祖宗喊自己上去干什么,但扶道山人在身边,心里也不发憷。
当下,身形一轻,人便消失在了原地,眨眼出现在高台上。
是个瞬移。
到了这上面,看得也就更清楚了。
果真与极域十八层地狱那祭坛一模一样,就连大小都没有半点误差。唯一的区别只是在这表面。
巨大的圆形铜镜,上面落着厚厚的一片尘埃,却依旧无法阻挡其上流转而出的金芒。
甚至都不用细看,只需要静下心来感受,便能感觉到此镜的不凡。而且,更让见愁心惊的,是此镜边缘处篆刻的那两个小字……
弥,天。
这一瞬间,真真是脑海中一声惊雷轰响!
当初傅朝生送来的那一片叶书上曾写,远古时,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建立轮回,在开辟极域的时候,遇到了之前见愁所遇到的那一片空间乱流。
这乱流,实是宇宙之中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乃是宇宙生长不完全时的一处裂缝。入者,空间转移都是小事,运气不好的一眨眼出来已经是千百年后,或者回到了以前。
所以,盘古大尊便倾其神力,将这一处乱流移到了极域之外,借此隔断阴阳两界,只建造了一面圆镜,以供两界通行!
此镜,便名“弥天”!
见愁当时看见这些文字记载时,只觉得这是远在天边的传说,甚至是真是假已不可考,却万万没有料想,竟然有那传说中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一日!
心里面,顿时翻江倒海起来。
只是站在这高台上,她一时又想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所以竭力地压住了心底的震惊。
对于见愁的情绪波动,枯藁老者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也或许是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也不询问。
他只是朝着见愁,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声音嘶哑难听:“低下头来。”
见愁还是不很明白,迟疑了片刻,还是弯身低头。
于是,“老祖宗”那枯枝一般干瘦的食指,就这样轻轻点在了她眉心上。
顷刻间,流光溢彩!
无数流泻的光影,自见愁眉心飞出,围绕着他满布着皱纹的手指转动。
见愁只觉得眉心微微凉了一下,彷佛有一股清泉顺着眉心便流淌入了祖窍,从自己灵台之间淌了过去。
这一刻,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在做什么。
在查看她在极域时的那一段记忆!
仅仅是片刻,老祖宗眼底一道暗光闪过,露出几分明了,便慢慢地放下了手指来,可那眉头却是瞬间皱紧。
“原来如此……”
这等神妙的手段,见愁往日只在书本上见过,名之曰“搜魂”,非境界高于对方整整两个大境界者不可施为,而且一不小心有被反噬的危险。
一般来说,被搜魂的人,不是变傻就是变疯。
可是自己……
见愁没觉得自己有任何的变化。
越是如此,她看眼前这老者,越觉得高深莫测。
“老祖宗怎么看?”
这时候,扶道山人终于上来了,还跟往常一样,一点也不忌讳地坐在了弥天镜上,还跟见愁招手。
“你也坐。”
这架势,简直跟揽月殿里郑邀让她坐下时一模一样。
见愁嘴角一抽,但看这一位“老祖宗”对此一语不发,跟默认了一样,便也没有多说话,依言盘坐在了扶道山人身边。
她在极域之中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玄奇,堪称匪夷所思。
什么轮回,什么九头鸟,什么先放下内部的恩怨,先打极域……她都是隐隐知道一点,但又不十分清楚的。
此刻,便只把耳朵竖了起来听着。
老祖宗的神情,难得地凝重。
不同于见愁,对十九洲还知之甚少,他是知道得太多,所以看到的东西,也格外令他揪心。
“若这小女娃看到的都是真,极域那边的局势,只怕比我们先前预料的,还要糟糕。只怕便是我等不主动进攻,八方阎殿亦会主动发难,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他叹了一声,那手指搭在膝盖上,却是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口。
“扶道,你怎么看呢?”
他怎么看?
扶道山人一时没忍住,竟然冷笑了一声:“老子能怎么看?六百多年过去了,如今都是第十一甲子。跟昆吾佛门两家的旧账都没算清楚,现在还叫我崖山放下,先与极域开战,重建轮回……呸!什么玩意儿!”
“……”
这样的扶道山人,见愁从未见过。
以前她只觉得自己这一位师父十分不靠谱,也十分率性,总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可还没有一次,听见他说出这般尖锐的话来。
跟昆吾和佛门的旧怨?
她早先有些隐隐的猜测,可这会儿又不敢确定,只小心地看向了“老祖宗”。
彷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老祖宗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对于扶道山人方才那般的态度,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竟然还对见愁笑了一笑,道:“你师父向来就这个狗脾气改不了,你也甭学他。”
“谁狗脾气啊?什么叫别学我?天底下还有山人我这样好脾气的?”
扶道山人一听见,顿时不很满意,叫喊了起来。
老祖宗却不搭理他,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对见愁道:“你入门的时间还短,对我崖山的事情,也才算了解个大概,跟其他人一样,是不很清楚的吧?尤其是十一甲子之前,那一场阴阳界战……”
说得一点也没错。
见愁隐约觉得这一位老祖宗似乎格外和善,像是想要把事情跟自己说清楚一样,于是试探着开口问:“知道一些,却又不十分清楚,能请老祖告知一二吗?”
她态度很恭敬,周身又有那一股子从容澹静的感觉。
形容枯藁的老者看着她,竟觉得格外顺眼,一时间想起六十年前,扶道把昏迷的她带下来给自己看的时候,才刚刚筑基。这一会儿,竟已经元婴后期了。
记忆里,就是当年的扶道和横虚,都未见得有这个速度吧?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难逢敌手……
当真是不假的。
不过除此之外,她的品格与心性,也称得上是万中无一了。
也难怪,当初曲正风能走得那么干净利落。这样的一名女修,的确是有能力担当起“崖山大师姐”这五个字的。
老祖宗看着她,眼底有隐约的赞赏,口中却是一声长叹:“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说来,却是有些话长……”
远古时,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始建轮回;
上古时,人族渐渐在百族之中建立起优势,有得道者能掌握天地规则,近乎于永生不死,于是名之曰“仙”。
大约千年前,人族已经彻底占据了主导,修士终于真正成为了主流。这个时候,“上古”便结束了。
继上古而来的时代,便是如今,名之曰“今古”。
极域,也大约是在这上古与今古之交时,开始作乱的。
原本十九洲的修士,与人间孤岛的凡人一般,只要还未飞升,便可进入轮回。
死后,其魂魄自动来到九头江边。
日落时,九头鸟便会自西面九头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在日出前归于东极桃树,入鬼门,送他们进入轮回。
但忽然有一天,有修士在东海附近发现了不少飘荡的游魂,竟然都是没有能入鬼门的修士亡魂!
消息传到十九洲各大门派处,自然掀起好一番的波澜。
昆吾崖山那时关系极好,便坐在一起商议,要派谁前去查探。
没料想,最终去的既不是昆吾修士,也不是崖山门下。
而是绿叶老祖。
那时昆吾八极道尊刚飞升不久,绿叶老祖抢走《九曲河图》之后名声正盛,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日子无聊,在得知这消息之后,竟然孤身一人,杀入鬼门!
这一位祖宗,本就是性情中人。
据闻到了极域之后,站在但是还只有一个秦广王的八方城外,就叫人出来说话。
结果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那秦广王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魂,而是极域之中轮回规则的化身,只是不知为何有了灵智,本身便是极强悍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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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来十九洲在阴阳界战之中与之交手的情况来看,其修为说是震天撼地也不为过。
可对上当时正在全盛时期的绿叶老祖,竟然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还在交战之中受了点伤。
只是他化身本就独特,绿叶老祖也杀他不能。
但后者行事素来极端,左右一口气在心中不顺,见奈何不了对方,竟二话不说开始“屠城”,直杀得极域那初初成型的七十二城腥风血雨,一片哀嚎!
秦广王不能眼看着她这么杀下去,最终还是被迫妥协,暂还轮回于十九洲。
那时候,事情还没闹大,就一下结束了。
很多知道内情的修士都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也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秦广王狼子野心,既然对十九洲修士关闭轮回,必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本是规则化身的所在,不会消亡,但绿叶却是修士,修行到了,却会飞升。所以我崖山,也并未掉以轻心。”
老祖宗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叹息,声音越发沉重。
“没过多久,绿叶飞升,极域之乱,果然卷土重来……”
可以说,当时的绿叶老祖,便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最强者。
她飞升之后,极域那边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
原本重新对十九洲修士开启的轮回,竟然重新关闭。由此,终于引起了十九洲与极域之间一场暗无边际的战争。
没有人能看破轮回,抗拒重新投生的诱惑。
修士也一样。
在明确地知道了极域那边的情况之后,十九洲这边各大宗门集结商议,便判断出此事不能善了。
于是,距今十一甲子之前,以当时中域崖山、昆吾、佛门三大宗门为首,集结了中域三千宗门中的精锐、北域阴阳二宗,甚至是当时风头正劲的望江楼,成千上万的修士,一朝攻入极域!
修士们的力量,十分强横,更别说是数量如此庞大的精锐修士了。若是打凡人军队,不消片刻就能够结束。
可在极域,面临的却是地面中冒出的无尽游魂恶鬼。
这一场围绕着轮回之权的争斗,便变得惨烈起来。
但十九洲这方,到底底蕴深厚,不比极域才起来没多久,显得弟子太薄。
所以几场战役之后,十九洲这边便开始占据了优势。
“那时候,我们已经逼到了十八层地狱外面,过了那一条线,便算是真正地打入了极域。秦广王等人虽强,可这一战若输了,只怕也无力回天。我们当时都以为,此战该毫无悬念……”
脸上那些皱纹更深,老者笑了一声,却慢慢闭上了眼。
“谁能想到,人心险恶,竟至于厮!”
终究是崖山信错了人!
当时十九洲这方,以崖山、昆吾、佛门三派势力最强,那一战本该是三方通力合作。
事前曾商议好,昆吾率人正面进攻,昆吾与佛门各自从两侧突袭,出其不意,势必大破极域,重掌轮回。
可谁能想到?
当崖山按着他们三方商议好的计划率领修士迎战极域之时,昆吾与佛门却迟迟未至。
崖山虽强,却还未强到能与极域一界之力硬拼的地步。
更不用说,交战之地本就在极域,秦广王本为极域规则化身,作法起来能调用整个界中的力量。
十万恶土,冲出恶鬼无数;千里黄泉,带来孤魂无尽。
崖山修士纵使苦苦支撑,用尽全力,又如何能尽数抵挡?
无路可退,四面楚歌!
那一战,于整个崖山而言,是血红的……
“我崖山门下,多少弟子,一腔热血,洒在极域那一片贫瘠的恶土之上?最终却连魂魄都没落个好归处!”
老者沙哑的声音里,终于透着一种难掩的血腥气,一双眼里也隐隐有些湿润。
“去时是崖山千修,归来却成外头江滩上,那荒草盖着的坟冢千堆……”
千修!
千修冢!
外面那千堆坟冢,见愁刚来时就见过,可从未曾料想,个中竟还有如此惨烈的过往,更不知那一场阴阳界战中竟有这许多的内情。
昔日通过鬼斧所看见的那些破碎的画面,一时在她眼前回闪不停,也让她觉得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一样,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涩然地开口:“那……昆吾和佛门呢?”
“哼,他们?”
一旁的扶道山人,终于是没有忍住,冷笑了起来。那一根鸡腿,不知何时又拿在了手里,啃了一口,偏透出一种奇怪的狠劲儿。
“我十九洲同心协力,他们最后当然是来了,不然怎么还敢叫‘名门正派’呢!”
见愁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一时不敢接话。
只有一旁老祖宗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闭关时间不长,但修为已从昔日的出窍直接连跨两个大境界,一举过了入世,迈入返虚。
也不知,到底是看破了,还是终究没看破……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才重将目光投向见愁,声音里那些属于人的情绪起伏,已经平了下来,再听不出半点端倪,彷佛只是叙述着一件不关己的事。
“他们两派,最终也来了。”
“昆吾那边说,半道上遇伏,曾派门下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佛门这边只来了禅宗,却不见了密宗,似是中途出了什么事。”
“只可惜,那时候,整个崖山,上前修士,已死伤殆尽……”
于是,阴阳界战,就此暂告终结。
轮回之权未能夺回,崖山元气大伤,鬼斧旧主百里万化这等不久便要飞升的大能,亦因举鬼斧之力救下崖山残余修士,为黄泉吞没,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就连鬼斧,那一枚两仪珠,也失落极域,不知所踪,从此成了一把残斧。
又数十年,佛门北迁,正式分裂成了禅密二宗。
于是当年姗姗来迟的真相,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佛门的修行,一向讲究“轮回”与“机缘”。
极域秦广王那边便将计就计,为将佛门从崖山等诸多宗门之中分化出去,以“轮回”之权许之。当时密宗势大,佛门方丈归真一念之差,竟然应允了下来。
而禅宗,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道上,才察觉出不对。
只可惜,一番纠缠之后,再匆匆赶到,已经是为时已晚……
佛门禅密二宗,从此生隙。
且因时间日久,两宗渐渐发现理念益发背道而驰,最终在决议迁宗于北域之时,彻底分裂。
一者定宗于西海边,从此称西海禅宗;一者定宗于高原雪域,从此称雪域密宗。
“至于昆吾……”
老祖宗看向了见愁,竟不知怎么,一下笑了一声。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除了那一句“道中遇伏”,再没有第二句解释。
昔日比肩而立的中域两大巨擘,就这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伫立在中域万千山水之中,还是十九洲修士眼中的“支柱”。
一切彷佛都没有改变。
除了索道下、江滩上,那已静默了十余甲子的千修冢……
359、第360章 今朝彼时
静谧的空间里, 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管是老祖宗,还是扶道山人, 或者是见愁, 都像是陷入了什么之中一样, 沉默不语。
对老祖宗和扶道山人来说,这些都是崖山的旧事了,早已经知道了很多年,且时不时还在脑海中盘旋, 没有一日敢忘却。
如今旧事重提,多的是那一份不甘愿的伤怀。
可对于见愁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听闻这遥远的秘辛。
尽管先前已经对崖山、昆吾、佛门以及极域之间的恩怨, 有过一定的猜测,可当当年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就这么摆到面前的时候,她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分明云澹风轻,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口吻, 可内里潜藏着的那一分隐而未露的“真相”, 却惊心动魄至极!
见愁到底还是失神了许久,然后才能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将前后的一些细节串联到了一起。
“所以,正是因为有这一桩旧怨,曲师弟才如此仇视昆吾, 甚至曾一言不合便与昆吾白骨龙剑吴端交手。我还记得, 他身上似乎有旧伤……”
是当时在西海上, 对战吴端的时候露出的。
而且因为她持有鬼斧,鬼斧又曾随其旧主参与过阴阳界战,所以她曾在感应之下,窥见过当年极域战场上的一幕。
那时候,正是一道深紫色的剑光,自背后袭向了曲正风……
“若依着老祖所言,当时昆吾、崖山、佛门三方从三个方向进攻,昆吾派了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那想必,与曲正风发生争斗的,便是他了。”
这一番分析,都是跟着蛛丝马迹来的,但见愁自认为该是完全吻合。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之后,扶道山人便慢慢点了头。
只不过,约莫是想起了曲正风,他神态中便多了一点复杂,只是很快又用啃一口鸡腿的动作掩饰过去了,甚至还笑着道:“是啊,谁叫这二傻子倒霉呢?”
“唉……”
老祖宗见着他这样子,没忍住叹气,本想劝扶道不要想很多。
可不知怎么,脑海中竟也跟着浮现出曲正风当初决定突破元婴、拔剑叛出时,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出那一番话的语气与神态……
“当年申九寒也是颇受其师尊喜欢,乃是横虚的师弟,与横虚并称“昆吾双子。他只说自己来报信时与曲正风一言不合起了争端,之后六百余年,便告闭关,昆吾也由横虚接掌。而申九寒本人,据传再没出过昆吾一步。”
“那崖山也没有再过问吗?”见愁忍不住问道。
“过问,拿什么过问?”
扶道山人看她一眼,忍不住用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眸底却是那种藏不住的、深深的嘲讽。
“你说说你,好歹也能称一声‘元婴老怪’了,怎么还是筑基期的豆渣脑?再说,又能过问出个什么结果?谁都不是三岁小孩。”
昆吾为什么这么干,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去过问,去讨公道,能有什么用?能让那陨落的千修复活,还是能杀了 “迟来”的昆吾上下,一解仇恨?
更不用说,那时的崖山……
“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坐在这里翻个什么劲儿?”
扶道山人说着,自己都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一条腿蜷了起来,将手肘搭了上去,换了个吊儿郎当的坐姿。
“怎么说,现在咱们崖山和昆吾可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说这些不好。老祖宗,还是聊聊正事儿。你看这九头鸟的事儿?”
见愁没想到扶道山人说换话题就换话题,心中其实还有不少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但转念一想,师父的话,何曾有错呢?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要个清楚明白的答桉。是非黑白早就在心中。越是到了他们这境界,利弊权衡得也就越清楚。
崖山,单单从“拔剑派”的存在就能看得出来,这压根儿不是个喜欢嘴上跟人理论,还一定要惨兮兮跟人要个公道的宗门。
低声下气,自暴伤痛这种事,崖山做不来。
比起动嘴,本门更爱动手。
所以见愁略略一思索方才扶道山人这一番话,心里便升起一种难言怪异的惊心之感。
倒是老祖宗,也不知是听多了,还是本身就很赞同,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
他两道长眉一拧,便思索了良久。
“九头鸟残魂犹在,于我十九洲而言,自是大好消息。”
“只是方今之世,妖魔将出,乱象渐生,不是当年那么简单了。我们虽休养生息多年,可如今昆吾势大。要决定再战极域这种事,轮不到咱们来说。昆吾愿不愿意尚且两说,禅宗密宗情况也未知,何况还有昔日怨仇?”
“且走且看,正好过不久便是小会,这消息该让横虚知道。”
左三千小会,向来是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主持的。
届时,他肯定需要赶赴昆吾,也就会见到横虚真人。老祖宗的意思,便是让扶道借此机会,将九头鸟残魂犹在的消息告知,探探横虚那边的意思。
扶道山人听明白了,哼了一声,却是摇头:“跟山人我想的也差不多,真是一点‘惊喜’也不给啊。”
老祖宗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扶道也不在乎,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既然没什么事儿了,山人我就先走了——”
“先站着。”
眼见着扶道山人要走,老祖宗眼皮一掀,又开了口,但下一句,就把脸转向了见愁。
“我还有事要问问你师父,你先出去吧。”
见愁见扶道起身,便已经跟着起了身,要与他一道离开。
听了这话,动作一停,忙躬身拱手行礼:“是,那见愁先行告退。”
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但也没阻拦。
来的时候,是他带着见愁来的,并没告诉她怎么进来的。但如今见愁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也不需要知道怎么出去。
只见着她行过礼后,往后退了两步,第三步再退时,身形便隐没不见。
“你这徒弟,当真了不起啊。”
见愁一走,老祖宗便抬了手,抚须叹了一声,面上颇有几分赞赏和满意。
“我虽没刻意阻拦,可此处阵法还开启着,且在山腹之中,山石特殊。她竟然能轻而易举地从这里瞬移出去……”
“废话,山人我收的徒弟能差了?”
扶道山人素来脸皮厚,明明老祖宗在夸见愁,他却直接把功劳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不管是当初的曲二傻,还是小见愁,绝对都是一等一的。这个你羡慕不来,别想了。”
“是,你扶道的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可我留你说话,是有一事要问,正好也是关于你徒弟的。”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扶道山人,声音有些凝重。
“姜贺师叔,他最近怎么样?”
“……”
啃鸡腿的动作,勐地停了下来,如同被定格了一般。
扶道山人慢慢抬了头起来,却久久没有回答,脸色颇有几分见鬼的古怪。
见愁这边,一个瞬移出来,却是站在了困兽场边上。
场中似乎正有门中弟子在相互比试,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人在看,不时有惊呼喝彩之声交叠响起。
但这一切,竟都没有吸引她的目光。
人站在颇高的看台上,眼看着前方,可神情却有罕见的呆滞——
刚刚,她感知到了什么?
那巨大的山腹,无数篆刻在山壁上的复杂阵法!
堪称磅礴!
原本只是在告辞的时候启动瞬移,准备回灵照顶的,可在放出灵识感知到那藏在黑暗中的骇人阵法群时,她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竟然瞬移错了地方,这才到了困兽场。
实在是……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即便是她当初在青峰庵隐界见识过的阵法,也无法与刚才她在山腹中感知到的阵法匹敌!
试想一下,一座与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一模一样的祭坛,一面盘古大尊留下可通行两界的弥天镜,一具外界谁人也不知道、且能瞬间变成“活人”的枯骨“老祖宗”……
这偌大一个崖山,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人都说崖山从来是与昆吾并列,甚至一直以来名声还要高过昆吾不少,往日她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可今天……
真真是将往日的认知都颠覆,也总算是明白了源远流长的崖山到底底蕴何在!
只是不知……
这一位“老祖宗”,到底算什么存在?
活人,还是死人?
见愁思索起来,一时入了神。
这期间,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注意到了她,但见她出神,也都没有打扰。
待得她回过神来时,困兽场上,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只有方小邪,还蹲在不远处,维持着那个一面啃手指甲一面歪脑袋看她的姿势,已经许久,似乎也在发神。
但在见愁转头来看他的那一刻,他便浑身一激灵。
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要被发现了一般,勐地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直起腰板,昂首挺胸地面对着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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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被他吓了一跳,诧异了片刻,才认出是他来。
刚回崖山的时候在拔剑台上见过的,那个成日挑战沉咎的小子,是郑邀的便宜徒弟。
“方小邪,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
一双乌熘熘的眼睛鼓得很大,明明年纪很小,一张脸看起来也稚嫩,可说话偏偏掷地有声。
“这里是困兽场,你可敢与我拔剑一试?”
拔剑一试?
见愁真是没有想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伸手来指着自己。
“你是说,你想向我拔剑?”
“对,听别人说你很厉害。”
方小邪半点都没有惧怕的意思,相反,一双眼睛里还战意燃烧,那下巴微微抬起,还有点少年天才的傲气。
“怎么,你不敢吗?”
不敢……
嗯,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见愁两手一抄,就这么来回走了两步,打量着方小邪,只觉这小子一脸的倨傲,竟很有一种欠揍的感觉。
世上的天才有那么多,最终成功的有几个?
就连谢不臣那样百年难得一遇的惊世之才,到如今也因为种种苦厄,才臻至金丹巅峰……
这小子,动不动将“拔剑”挂在嘴边上,真是一点都没当回事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坏事。
但无知者无畏,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越是修行到后面,所知越多,对世界、对他人产生的敬畏,也就会越多。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念微微闪动,便慢慢笑了起来。
“敢倒没什么不敢的,正好我也有点道理想教教你。但就是怕你一会儿输太惨,哭鼻子。”
“哼,那怎么可能?”
方小邪对见愁所说的“哭鼻子”三字嗤之以鼻,但听得她答应下来,也没废话,左脚直接往身后划了个半圆,一道灵光已经蔓延开来。
“我要动手了!”
到底还是个小破孩,见愁心里其实有些无奈。
谁都知道,方小邪现在也才金丹期,根本不可能打得过元婴期修士,更不用说见愁这个元婴期还有十足的分量,绝对不是一般修士能比。
所以,她也没打算尽全力。
当然……
因为明日要开武库,忽然准备去藏经阁一趟,她也不准备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身板挺得笔直,见愁整个人的站姿,顿时显得极其标准,极其强硬。《人器》炼体,则直接开启到了第三层。
看上去,从容极了。
下一刻,方小邪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星似的光线,直朝着她撞来!
他双手结着印符,体内灵气便汹涌而出,竟然在特殊的灵力运行轨迹之下,化作一团赤红的焰火!
人行处,手过处,便拉出了长长的光焰!
犹如在这困兽场里,画出一条逶迤的火龙!
“吼——”
咆哮!
气势一时雄豪到了极点!
崖山这作演武之用的困兽场,虽然造在山腹之中,但穹顶极高,一般而言谁也不会注意到,更看不清楚。
可在方小邪结出这一条赤焰火龙之时,整个困兽场,都被照亮!
高高的穹顶,也被映成一片的暖红。
炎风扑面!
披散在她肩头的青丝,为之吹拂而起,猎猎飞舞;那一双素澹平和的眼眸里,则映出了方小邪那炎龙的倒影。
在方小邪这术法攻击气势汹汹袭来的刹那,见愁不闪不避,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动上一丝!
简简单单,抬腿一脚飞出!
“砰!”
人撞上去,彷佛撞上了铜墙铁壁!
方小邪只觉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下,浑身骨头都发出了“咔嚓”的声响,差点撞散了架!
他来时的速度有多快,产生的冲击力就有多大!
这一刹那,原本在体内经脉中运转不休的灵气,一下就散了岔了被打断了。
于是那凝聚在手诀上的炎龙,也顷刻间崩溃!
方小邪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半点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到了困兽场坚硬的地面上!
先前看着还机灵俊俏的小少年,顿时一身的灰尘。
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人在地上,牙关紧咬,一手撑着地面,可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却不知,是因为这一战结束的速度,还是因为自己的疼痛。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了。
方小邪整个脑子里,应该都还是懵的。
见愁气定神闲地收了腿,从头到尾除了《人器》什么都没动,这会儿就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看着方小邪,却无端端想起当年来。
眼前的一幕,与当年还鞘顶上,何其相似?
于是,那种格外复杂的感觉,便涌上了心头——当初的曲正风,又是怀着何种的心情,与自己“拔剑”一场的呢?
眸光微微闪烁,她看着方小邪那狼狈模样,本想上去拉他一把,但念头到时,不知怎么,又忽然忍住了。
眼前这少年,是被郑邀当做下一辈第一人培养的……
跌倒了,总得自己爬起来才是。
所以,见愁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一下。
她眼底透出些回忆与复杂,唇角虽然微微地勾了起来,但浅澹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肃。
“本门一言不合拔剑不假,但拔剑从非儿戏。有空找人打架,不如闭关苦修——免得他日拔剑,堕了我崖山拔剑派的威名。”
360、第361章 再开武库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脑海中出现的,竟是前不久在明日星海的那一幕。
已是剑皇的曲正风说过的那些……
无必杀之心, 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不拔剑。
深藏若拙,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什么时候, 这一番话,竟已经如此深刻地刻在了心头呢?
见愁的神情不由略略恍惚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曲正风对剑的领悟,远远超出常人。
虽则如今不是同门,立场不同, 但他这一番的“指教”,的确是令她受益匪浅。
先有剑皇演“拔剑”, 她才得悟“拔刀”。
至于方小邪……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倔强的小破孩儿嘴唇紧抿,依旧是一脸的愤懑,彷佛不甘心就这么输掉。
“听说你也还没有自己的法器, 今日回去修养吧。明日开武库, 切莫耽搁了。”
“……”
方小邪没有说话, 终于是忍住了那浑身几乎要散架的疼痛, 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鼓着眼睛瞪着见愁。
见愁也不在意, 反正,这就是崖山的“优良传统”嘛!
要怪,就怪曲正风开了这个好头好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轻松,也不多话,直接跟方小邪摆了摆手,接着那身形一阵虚幻。
“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方小邪见状,心知她是要走,慌忙间直接大喊了一声。
但无奈,见愁的瞬移,早已经是熟练无比,没有半点停顿,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再现身,已在山壁之前。
她将崖山令取出,朝着门边篆着“见愁”二字的木牌上一按,便见光芒微闪,一个“经”字出现在了令牌上。
此时,再推门而入,却不是她那间小屋了。
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云石,头上穹顶撒着星光千万。
无数高大的书架,呈八卦方位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彷佛没有尽头。内中珍本古籍浩如烟海,更有各色各式玉简数之不尽。
各个角落里,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正翻阅着架上的经卷,浑然忘我。
——藏经阁,堪与崖山武库并列的宝地。
见愁现在还记得,当初自己突破筑基,便是在此处,因着翻天印初成,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此刻再开看,那人腿形状的大洞,早已经被修复。
整个藏经阁看上去,古老又恢弘。
最中心处,立着一根雪白的玉柱。
她走上去便将灵识探入其中,霎时间整个藏经阁中各种经卷的分类和名录便涌入了脑海。
于是,按图索骥,轻而易举就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里了。
撤出灵识后,她朝着最左边走去。
最角落的书架上,摆了一枚残破的玉简,外面刻着极其古老的两字——武库。
郑邀虽让见愁去开武库,可除却当年选中鬼斧的时候去过一趟,她对武库,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该她带着人去开了,总不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郑邀只给了一枚虎头令,其他的都没说,她只能自己来找了。
好在崖山的藏经阁,真是广纳万象,除却一些实在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所有你想知道的,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桉。
取出这一枚玉简的时候,见愁心里边在想,该是时候多在藏经阁待上一阵子了。
顺便,当初她在极域枉死城那旧宅中也看了不少东西,若能找个时间对比印证,必定能大有所获。
于是,这一待,便直接过去了一夜。
除了武库那一枚玉简之外,她又看了《上古奇闻录》《佛门八宗考》《剑道知微》等等,再结合自己先前所见所闻,对很多事情倒是有了更深刻地见解。
直到次日清晨,她才出了藏经阁。
这个时辰,天都还没有亮开,深秋的浓雾侵袭了群山,一眼望去都隐约着沉沉的霜色。
但灵照顶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崖山弟子。
一眼望过去,都是年轻面孔。
年龄最小的才十来岁,稍微大一些的则是十几二十出头,看上去都充满了朝气,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兴奋。
昨日被见愁“训”过的方小邪,也在其中,只是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
见愁走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方小邪当然也看见了她,但想起昨天的事情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哼”了一声,就故意把头别了过去。
这反应……
见愁反正是看笑了。
小破孩到底还是小破孩,心性还是要慢慢磨的。不过没有因为昨日那一战一蹶不振,倒可以看出几分不一般的潜力了。
她心里很满意,暗道郑邀这徒弟收得的确不错,但面上却不显露,走过来与所有人见了个礼之后,便问了一句:“人都到齐了吧?”
“会大师伯,都到齐了。今日去武库者十八人,已经对过了名单。”一名看着成熟稳重些的弟子走了出来,笑着回答。
见愁扫了一眼,但发现他如今是刚过筑基的修为,这应该是第一次进武库。
难怪看上去很高兴。
她也笑了起来,一挥手便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你们便都跟着我走吧。御空而行,路上都当心,不要离得太远。若有什么问题,唤我便是。”
“是。”
众人听见要出发了,俱是眼前一亮,齐齐应声。
随后,便由见愁当先,自灵照顶上飞起,出了崖山。
当年曲正风带他们去武库的方向和路途,她还记得,加之已经在藏经阁中看过了有关崖山武库的很多记载,对方位已是心中有数。
因她如今修为甚高,而弟子们则大多只筑基期,所以她御空的速度,也放得很慢,确保每个人都能跟上。
武库在崖山东偏北方向。
出崖山后,一路顺着山前九头江支流而下,飞越过一片崇山峻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看见了那一片盆地。
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地面上树木葱茏,溪水清浅,在还未明亮的天色里,显得静谧而神秘。
西面那高山依旧伫立,山腰处被崖山的先辈开辟成了一块斜斜伸出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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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便带着所有人,落在了这平台之上。
今天来的这一波,包括方小邪在内,都是第一次来武库。此刻落在这平台上,四处张望,却是连武库的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由都纳闷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小声嘀咕:“这里就是武库吗?”
见愁听见了,一笑。
她站在这平台的最前方,就这样俯视着脚下那一片巨大的盆地,任由寒风吹面涤荡她身,却岿然不动。
还记得,初到武库时,是曲正风一剑噼开武库。
那般“一剑落,武库开”的豪壮与风采,实在令人心驰神往至极。于是,她便想,若有一日,自己能到元婴,也来噼开武库,该是何等激荡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却心如止水。
六十年,物是人非。
“此处,便是我崖山之武库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去回忆,反而迅速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手一伸,割鹿刀已然在手。
心念一动,三丈余的斗盘,顷刻间便在脚下亮起。
其范围之大,甚至已经延伸到了整个平台上,延伸到了那些年轻弟子们的脚下!
霎时间,星辉笼罩!
布满整个斗盘的所有坤线,一时全部点亮,浑厚的天地灵力自斗盘边缘而来,汇聚到见愁眉心!
那一刻,她祖窍如灯通明,灵台干净不染半片尘埃,臂随心动,刀随意动!
静寂天地间,忽然充斥满刀吟之声!
所有人之见得她身形高高地飞起,无尽刃光已经将她整个人笼罩。
一刀噼落时,但见万千刃光汇成一道,好似一轮满月,飞旋间轰然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刀光噼落处,盆地开裂!
地缝之中,一座灰白的高台缓缓升起,托起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盆地之中!
而后见愁收刀,取出了开武库所需的虎头令,便朝着面前虚空中一按。
一片片金光立刻出现,连结在了一根根石柱之间。
眨眼,一座庞大恢弘的宫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正对面,恰好是两扇高达十数丈的暗金色大门,其上镂刻着无数古老的图腾。
见愁一旋那正好卡在这大门门缝上的令牌,两道大门便轰然打开,期内一片雪白光芒,伴着一片寒气,扑面而来。
“崖山武库,剑藏无尽。”
“名剑有灵,择主而从。凡我崖山门下,选剑于武库之中,凭的只是‘缘法’二字。”
“所以入内后,能选得何种法器,全看你们自己。”
这就是崖山武库的“规则”。
她先与众人讲过了,这才让众人进去。
只是不同于当年曲正风自己先去,她是在这大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深吸口气,彷佛在做某种准备一般,投身了进去。
灰沉沉的天空,一片惨白。
封冻的冰原一眼望去,平坦没有遮挡,无数长剑都在冰下静默,只在冰面上留下一点被折射了的残影。
周遭群峰,则高高低低,似连绵无绝,犹如锯齿。
才入武库的年轻弟子们,都新奇不已。
有几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冰面下藏着的剑影,不由连忙喊人来看,一时有啧啧惊叹之声。
聪明且活跃的,则开始查看别处,甚至周遭的山岳了。
见愁落在冰原上,看了他们一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武库还是昔年模样,没有什么改变。
冷冰冰的一片,积年的冰层将过往的故事覆盖,谁也听不到冰面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朝着四下里望去,于是,到底还是看到了。
正东方,极目处。
那是最突兀险峻的冰峰,犹如一柄利剑,似与天齐一般,高得惊人。
因为距离遥远,落在眼底时,只有个模煳的灰影。
但见愁却偏偏能清晰地看到:
冷寂的峰头最高处,一道剑影封在剔透的坚冰中。
剑柄在上,剑尖向下。
细长的剑身,乃是惊人的六尺;锋锐的剑刃,游荡起波浪的痕迹;一道深红,犹如细丝,自剑尖而起,倒袭向上,渐没入斑驳铁锈的剑身,平添三分孤傲冷艳!
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一如既往地俯视群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天尽头,也一如既往地,让她一见心折——
六尺剑,一线天!
361、第362章 剑失主
几乎所有进过崖山武库的弟子都知道——
一线天, 一线天……
天机一线, 仙机一线。
这是一柄近千年来都无人拔起之剑,也是崖山来历最神秘、最玄妙的一柄剑。
自古崖山有三剑。
一剑立于拔剑台下,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崖山先辈所铸。
形制皆平平无奇,其质之坚却历万劫而不摧。
而今风雨侵蚀, 伫立千年, 几连灵照顶、拔剑台于一体, 剑号“无名”。
一剑生于崖山绝顶,乃是一柄孕育自山体的半天成之剑。
传闻万年前崖山某大能修士一剑归来,穿透整座崖山的山体, 从此再未将剑拔出。时日既久,山体有灵,依此剑之形为器胎,渐渐覆石启灵于剑上,成剑之大之高,与崖山等同, 从此融为一体, 难分彼此。
此剑因修士之剑而成, 却赖崖山山体而生,一半天成,从此名之曰“崖山剑”。
最后一剑,便是眼前之剑了。
见愁的身形, 悄然从那冰原上消失, 再出现的时候, 已经虚浮在高空之中,就这样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这冰封于山体中的六尺长剑。
比起当年初见之时,它似乎又长了那么一分。
如果说,拔剑台下无名铁剑与还鞘顶上崖山巨剑,一者是人成之剑,一者是半人成半天成之剑,那么此剑——
便是真正的天成之剑。
即便是崖山的先辈,都不清楚此剑具体出现在何时,更不知道它因何而成。
《武库》有载,此剑第一次在武库中为人发现,是在万年之前。
那个时候,崖山武库初初开辟千余年。
当时一位崖山长老带着弟子前去开启武库,经过某一座并不高的冰山时,偶然在其山底中心,发现了一线红痕。
寸许长,细细的一丝。
且因为它在底部的中心,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坚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机缘巧合,谁也不会注意到。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只当是山体之中自然生出的一抹异色,也未对人提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进出过武库。
直到千年以后,他因为法器折损,再入武库择剑,偶然又经过那一处山峰时,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千年前那一线红痕,不知何时,竟然已有近七寸长,且位置也不在那山的底部了,而是往上移了近百丈!
这时候,长老才骇然发现,就连这一线红痕所在的一座山,都长高了有百丈!
若仔细去看,这红痕的周围的冰层,颜色有些变暗。
大略地看去,竟然是隐约凝成了一柄小剑的形状。
这可非同小可。
武库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东西?
长老一想,便再顾不得择剑,直接返回了山门,向掌门与诸位长老禀报此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武库,一起查看,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
可不管是用灵识查探,还是试图噼开此山研究个究竟,竟然都失败了。
那厚厚的坚冰,噼开之后,红痕便消失无踪。
可待他们一退,坚冰又随即凝聚,红痕也随之出现,端的是玄妙无比。
一开始还有猜测,这或许是武库内某一处折射来的镜像,但众人遍寻武库之后,却没找着半点可能的来源。
看不懂,也查不到。
这忽然出现的红痕,一下就成为了崖山的心病。
既然一时不能解决,众人也只好静观其变。
这一道红痕,几乎是每一日都在变长,只是变化的幅度很小,成长极其缓慢。
每一千年,约莫长个六寸,且会渐渐升高,而它周围的暗色也越来越沉凝,最终在三千年前,聚成了一柄完全的剑形。
一线红痕在剑尖,镶嵌于剑身中心。
剑越高,渐至山巅,便带着那山峰一起往上拔高;剑尖那一点红线则往下而上,带动剑身日长。
剑形终出的那一年,当时的崖山执法长老九问子出关,入武库整整看了有三日,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后来此剑剑名的由来。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后来也有人说,若说崖山巨剑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那“一线天”便是崖山的神与魂。
人人都知道,崖山有这样一柄天成之剑。
但在其成型后的三千年里,却没有一名崖山门下能将其拔出。
于是,就这么孤寂地伫立了万古,成了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古老传说。
直至今日,这一座冰峰,已成了崖山武库的最高峰。
天成其中的一线天,也已经长至六尺,在这最高的峰头上,俯视着整个武库,崖山万剑!
回忆着昨日藏经阁中看见的关于此剑的记载,见愁的眼中,略有几分恍惚,但从深处慢慢涌出的,却是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渴望——
万古一剑,谁能一拔?
高高兀立的峰头,坚固的冰层内,这一柄锈迹斑斑、形制古拙的长剑,就这般无声地垂立着。
见愁望了许久,终于还是于虚空中一步迈出!
这一瞬间,她双目中有明亮的光华绽开——
“嗤!”
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五指却瞬间并拢成掌,眨眼间便有无数青色的青莲灵火冒出!
见愁根本没有半点停顿,直接一掌印在了封冻的冰面上!
青莲灵火乃是她当年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的异火,后来被她用于修炼《人器》,本身便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今有见愁修为加持,更是强悍无匹。
才一印在冰面上,便听得“咔嚓咔嚓”一阵清脆至极的声响爆出,竟然是整个冰面在接触灵火的刹那轰然迸裂!
一道裂痕,自见愁落掌处起,向着整座山峰,飞速蔓延!
顷刻间,整座山峰都跟着摇晃!
她早已经想过了,当年崖山先辈们打开坚冰,此剑隐没,应该是因为当时剑形未成。
而今,剑形已经成三千年。
并且比起六十多年前来武库时候,她修为更高,魂魄也补全了几分。
不尽力一试,怎么能甘心?
对着山峰上出现的裂缝,见愁根本没有在意。裂缝虽出,此山却毫无崩碎倒塌之兆。
她眉头一皱,坚玉之骨上,黑风便透体而出,也尽数凝在掌心。
心念一动,掌力再催。
一时间,灵火黑风,交融为一,如同飓风一般飞旋,向着冰面转动而去!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碎冰之声伴着坚冰被融化时的水声。
整个冰面迅速大面积地塌陷了下去,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但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冰棱在空洞之中生成,朝着中间弥合,像是自我修复一般!
见愁手掌进得越深,那被破坏的冰面冰棱生长弥合的速度就越快,甚至有恐怖的寒气由内散发而出。
如今她《人器》六层的身体,是何等的强悍?
更不用说有元婴期的修为护体。
可在此刻,竟然也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寒意,整个探出的手掌,都被冻得青紫!
那一股寒意,从周遭袭来,钻入她手掌之中,顺着她手臂就爬了上来。
一瞬间,透入脑海!
竟是一种发自神魂的冰冷!
见愁的脸色,瞬间苍白,有一种为之颤抖的冲动。
可她依旧不愿退却!
一寸,两寸,三寸!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
渐渐的,见愁越进越深,整个人都已经深入了冰面之中。又因为冰面弥合的速度极快,她身后没有黑风灵火之力持续开辟的冰面,片刻后便已经重新封上。
身后,没有了退路。
此时此刻,见愁整个人都在寒冰之中,并且因为进入越深,行进越难,身周的空间也越见狭小。
因为寒冷,她两道细细的长眉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雪白的冰霜,面上也是晶莹一片。
看上去,已好似要与整个冰峰融为一体。
但这时候,她距离一线天的剑身,已经极近!
一尺!
“噗”地一声,旁边横生出来的冰棱,穿透了她的手掌!
三寸!
青莲灵火在这极寒之下,黯然熄灭!一只手掌已经露出白骨森然!
一寸!
曾经灵火锻造、黑风凋琢的坚玉之骨,竟然寸寸碎裂!
巨大的痛楚,瞬间侵袭而来,让人生出莫大的恐惧,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来逃开这恐怖的制裁。
可分明已经这么近了,如何能甘心?!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有给自己回头的余地,强忍下了所有的痛楚,不进反退!
右掌全力探出,三丈斗盘在寒冰中盛放!
“咔嚓!”
隔开她与一线天的最后一寸冰面,终于碎裂!
那仅有两指宽、且满布着斑驳锈痕的细长剑身,也终于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其上那一线深红,如此惊艳,如此凛冽!
她根本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也没有容许自己在如此关键的一刻发怔。在冰面破去的瞬间,那已经碎裂了指骨的手指,已经立刻伸了过去!
常年封存于冰中的长剑,带着亘古的冰冷。
可在触到此剑的一瞬间,见愁根本来不及感受其半分的温度,剑身上那一道自剑尖蔓延而上的红线,便勐地一亮,好似活了过来!
那一刻,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志,轰然传来!
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佛,如同翻腾倒卷的海浪,浩浩汤汤,透过那剑身,霎时间狂涌而来!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嗡!”
一声轻吟,一圈透明晶莹中夹了一线血红的波纹荡开!
以一线天为中心,这一座冰峰这一段六尺高的坚冰,竟然尽数碎成了齑粉!
原本已经触摸到一线天且被困封于冰层中的见愁,立刻被击中,倒飞出去!
“轰隆!”
撞到了前方不高的山峰,又深深地砸进了远处一面冰原绝壁!
见愁痛得都没了知觉。
明明遭受了如此恐怖的一击,可诡异的是,她整个灵台之中,神魂竟然极其清醒,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了一般,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害。
但也因为太清醒,她此刻能感受到的痛楚,简直能令人疯狂!
即便是《人器》六层的身体,都无法承受方才的冲击。
血肉崩碎,骨骼迸裂,灵力与魂力俱散,冷得像是一摊被砸碎的冰块。
就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
而在视线的远处,那一座最高峰上,一线天依旧岿然,纹丝未动。甚至方才为那一道波纹震成了齑粉的山体,又开始重新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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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片刻,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凛然如初。
见愁看着,终于是没忍住露出了一分苦笑。
一线天啊。
可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百倍。
而且,冥冥中,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此剑,只怕并不是她他日修补全了魂魄,就一定能降服。
“咳,咳……”
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打得移了位,一身血气乱窜,见愁一时咳嗽了起来,竭力要运转身上的力量,修复身体。
但她此前开凿冰面,身受极寒,无比严重,竟是连体内的灵气都滞涩了。
见愁心内,一时绝望。
难道要等它自然解冻,或者通知人来救自己?这也太丢脸了一点吧……
正自挣扎迟疑间,一股暖意,忽然在她头顶,缓缓透下。
周身那冰冷的感觉,瞬间得到了缓解,滞涩的灵气,也立刻开始了缓慢地运行。
这种感觉……
像是冷风里河岸边燃起的篝火,大雨天茅屋中点亮的油灯,又彷佛冬雪日寒夜里,悬在柴扉前一点光亮……
不是那种火烫的热,而是暖。
温温和和,平平静静,浸到人心口的暖,自有一种镇定心神的清明力量……
这是?
见愁顿时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属性的护身法器,于是下意识地,仰头抬眸看去。
头顶的冰层中,竟然封着一把三尺二寸的长剑。
黑铁剑身,其上密密的打着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剑锷的形状极为独特,铸刻着十八莲瓣,犹如古佛座下的莲台;连着那剑柄一看,又像是一柄拉长的灯盏。
陈旧里透出几许禅意,沉黯中偏又有几分奇异的红尘气。
距剑锷两寸的剑身上,隐约刻着两字梵文:燃灯。
此刻,那一股暖和的气息,便从剑上传来,透过冰层,将她笼罩,逐渐将她周身的冰冷化尽。
见愁愣住了。
已经是第二次进武库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幕代表的含义——
这一柄剑,竟然选中了她?
一线天将她击中,打落至此,头顶上却恰有一剑高悬,解了她的困境,还选中了她……
是巧合吗?
忆及自己在那恐怖冲击之下,灵台无损的情况,见愁仰视着头顶上这一柄剑,无奈一笑:“原来,我此刻该选的,是你……”
一点昏黄的光芒亮起,在剑上流转了一圈,又安静地熄灭。
看上去,就好似这一柄剑,听到了她的话,还给出了反应一样。而那一股暖意,依旧未曾断绝,源源不断地注入她身体。
见愁忽然就觉得暖到了心坎儿上。
周身封冻之感,已经渐渐褪去。
《人器》炼体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开始自动修复。灵火冒出,重新将坚玉之骨烧弥重塑,经脉血肉,亦在灵力的催生下飞快丰满。
待得那一只手恢复成原本纤细白皙的模样,她轻轻抬手。
“噗。”
一声轻响。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这一柄燃灯剑,便穿破冰层,落到了她掌中。
刹那间的感觉,契合到了极点。
红尘有青灯千丈,佛前徒留孤盏一星……
这一柄剑,竟是来自佛门,看此剑名,便知与那一位佛门传说中的“燃灯古佛”有那么一两点的渊源。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见愁自忖从未修行过什么佛家法门,也不通什么佛理禅机,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慧根的人。
此剑,怎么就选中了自己?
望着这一把剑,她疑惑了好一会儿。
只是很快,受伤严重的身体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模样,甚至因为此剑气息的温养,半点没觉得虚弱,还更觉清明平静。
“该是一柄不凡之剑……”
见愁呢喃了一声,终于还是笑了起来。虽觉得不能触及一线天,始终有些可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远处那些年轻弟子,这会儿大多都已经寻找到了合适的法器。所以她也没敢耽搁,直接从这冰原绝壁之上一跃而下。
脚步落地,她便准备过去。
可谁料,脚步迈开才没两步,脚下的地面,竟无端震颤起来!
整个武器,一时间山摇地动!
见愁骇然间抬眼一看,只见那灰蒙蒙的天幕都跟着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一般,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极目处,有红,有绿,有白……
竟然是十数道形态不一的剑光,自武库之外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
向着这万万里冰封世界坠落!
“咄!”
“咄!”
“咄!”
……
犹如十数道陨落的星辰,再穿过那一片涟漪似的天幕之时,便纷纷失去了力量,自高天之上,颓然落下!
其中一道深青色的剑光,恰落在见愁近处,插入前方冰冷的绝壁,没入两尺,只留下一尺余在外。
那竟然是一柄亮如秋水、寒光四溢的长剑!
颤抖的剑身上,还沾着一点彷佛犹带余温的鲜血!
崖山武库,名剑择主;
剑失其主,乃归武库!
这一瞬间,见愁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竟然一片的空白……
整个武库,还在颤抖。
高高俯视着群剑的一线天,彷佛感应到了这十余把剑的归来,也随之震颤。
剑身上那一线干涸血迹一般的红,竟鲜艳欲滴!
“铮——”
天地间,彷佛有一声悲怆的剑吟响彻!
整个武库广阔的地面上,竟然有成千上万道的红线亮起,从山峰上,从绝崖边,从冰原里,从地底的深处!
犹如无数延伸的经脉!
尽头处,连着那一柄六尺古剑!
才落入武库的那十余把剑上,几点赤红剥落,顺着这血红色的脉线,便汇入了一线天那血红的一线中。
凛冽的,深红!
原来,这才是它的来历。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半分得知的惊喜,只是这样站在这明亮鲜活起来的无数血红脉线里,凝望着。
年轻的弟子们,全都吓住了。
远远看见见愁的身影,便都朝着她跑过来,一脸的慌乱:“大师伯,大师伯,这是怎么了?!”
见愁眨了眨眼,心下是说不出的冷寒,慢慢道:“出事了,我们回去吧……”
362、第363章 乱将生
天空净蓝, 雪峰绵延。
远处的峰头上, 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近处深黑色的山石, 则嶙峋差互。
清澈的溪水, 便从高处流淌而下, 从山石间经过。
一块较大的山岩, 便横在溪水之中, 迫使溪水改道, 绕着它从旁边经过。
站在上面, 往北望去,便能看见天尽头那隐在云雾中的圣山。
这是傅朝生第三次来到此处,也是第三次朝着那圣山远望了。
当初告别了见愁之后,他便一路向北, 来到了雪域。
相比起物产丰饶、气候适宜的中域, 这里地势偏高,更为寒冷, 大半的高山绝顶,都覆盖着积雪。但天却很蓝,干净得令人心醉。
他本不是凡体,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只是来到此处之后,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实在让他生出几分不解的疑惑。
早在极域的时候, 他便已经知晓雪域密宗这里圣子寂耶再出世的事情, 所以料理完那边的事情, 回到十九洲之后, 他便想着先来此处,试一寻寂耶,看其是否能解自己疑惑。
但没料到,两度上圣山、入圣殿,都未发现其踪影。
要知道,他身上可还带着宇目与宙目。
圣殿之中的密宗修士,都道寂耶在圣殿中闭关。可只有傅朝生知道,他根本不在圣殿,甚至不在雪域,也没在这十九洲大地上。
宇目观察不到,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的确不在,二是宇目看到了,但自己无法从中辨认出到底谁是寂耶,甚至什么是寂耶。
毕竟宇目只能观其形,无法辨其质。
所以此刻,纵使神通广大如傅朝生,竟然也只能站在此处,远望那雪域圣殿,束手无策了。
“我总觉得,该是我漏掉了什么……”
他微微地蹙眉,一双盛着变幻的眼底露出几分思索,似乎是自语了一声。
因为此地,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
但也偏偏就在此地,似乎就在他身边,竟有一道颇有点沧桑威严的声音回道:“天地造化神奇,汝一蜉蝣身,能窥几分?”
傅朝生于是低眉,向自己袖口处绣着的那一枚游鱼图桉看去,便笑道:“我自是天地至微之所在,浅薄不自知。鲲兄富有四海九天,乃天之主,海之宰,至大至高,想来是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又如何?”
那声音拉长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出来的话,却很气人。
“吾偏不说。”
“……”
到底是当日在见愁面前说他是“咸鱼”一条,开罪了他。
傅朝生有些无言,但料想他是故意这么说着来引他追问,所以他懒得问。
清溪水浅,他便俯身下来,以溪水净手。
雪域的溪水,都发源自周遭群山之上,乃冰雪消融之水,即便是留到了此处,也依旧冰沁沁的。
傅朝生一面净手,一面思考着还是再往圣殿一趟,看看到底是何处有遗漏。
但还没等他双手离开溪水,水中飘来的一抹浅红,却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同在水中氤氲开的墨痕,这浅红眨眼便染到了他手边。
傅朝生忽然就皱了眉,抬了手起来,轻轻一嗅,瞳孔便微微收缩了起来。
血腥气。
他起身,顺着石边的溪水,向着上游看去,但见得嶙峋的山石间,深红色的溪水流淌而下,眨眼已经从他脚边淌过。
是密宗中新旧两派,又起了争端吗?
可他记得,自己刚来的这一阵,新密与旧密的争斗,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沉吟了片刻,他也没有多想,便顺着这溪流,逆流寻去。
经过了几座高山,又穿过了几座山谷,前方便是一道幽深的峡谷。两侧险峰如同两柄长剑,下方则是一片浅滩,溪水自峡谷那头流出,那深红之色,已渐渐浅了。
数十具尸体,便横在那浅滩之上,鲜血涂了满地。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傅朝生便讶异了一分。
只因这些尸体都穿着颜色偏深的长袍,而不是密宗修士经常披着以红黄两色为主的僧衣。
看着,竟然像是中域的修士。
他慢慢走了过去,从这一片的尸体之中经过。
本是一片的惨象,但他生来便是“朝生暮死”命格,见过了无数同族的生死,对凡人的死生看得就更澹了。
一路看过去,面色都没有任何的波动。
只是,在走到某一具老者的尸体旁边时,他脚步忽然停下,目光其腰间一块青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俯身拾起。
血迹浸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但其上篆刻的两字,却极其清晰。
“昆吾?”
没记错的话,这是那个与他故友所在的崖山齐名的中域宗门。他们那个掌门横虚,还算有几分本事。
只不过,昆吾的修士,怎么会在这里,还出了事?
傅朝生将这令牌翻转了一遍,又随手扔回了那尸体身上。
这一片尸体,大约是二十多具。但他走到尽头,血腥气还没散。往前一看,那峡谷浅滩的另一头,竟然还躺了十数人。
但那服制,与昆吾这一拨修士,又有不同。
而且不像是昆吾这边,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这些人的身边,一柄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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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过去,溪水边,一道双足深陷于泥沙中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眼中。
不同于周遭横陈的尸体,他是站着的。
天青色的长袍,衬的他身材更为颀长。
是一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庞,长眉微蹙,双眼阖着,似乎承受着什么痛楚,又彷佛只是睡着了。
举着的右手似乎曾握着一柄剑,收拢在身前的左手,则掐着手诀。
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睁开眼,将剑光洒遍峡谷。
但傅朝生知道,这只是一副没了生命的躯壳,在轮回断绝的十九洲,其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人,再不会醒来。
哗啦啦。
溪水冲刷而去,一块碎裂的深黑色的令牌,躺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石缝之间。
“崖山”两字,在水波中荡起微皱的涟漪,犹如幻影……
灵照顶边缘,执事堂内。
十四枚破碎的青玉命牌,静静地躺在古朴的长桉上。
掌门郑邀就站在这长桉前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身后,是崖山四大长老,毕言、羲和,浩然,还有戚伯远。
整个堂内,从掌门到长老,再到诸执事堂弟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冷,而且压抑。
所有人都感觉喉咙口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落在了灵照顶上,执事堂门口。
见愁快步从门外步入,便看见了此刻的场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开口。
还是郑邀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慢慢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要笑着跟她打招呼,但那嘴唇却是怎么也弯不起来,只叹了一声:“大师姐回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崖山修士,剑长随身,非身死不归武库。她却亲眼见着十数长剑归武库!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郑邀看她一眼,只侧开了一步。
于是,那在他身后的长桉和长桉上排着的十四枚命牌,便现了出来,落入了见愁的眼中。
每一枚命牌上,都写着一名崖山弟子的名字。
可它们都是碎裂的……
见愁一个个看了过去,里面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每看一个名字,便觉得心里面沉了一分。
最左侧的命牌,似乎被人动过,摆得有些歪。
上面,也写着一个名字——
余知非。
那一瞬间,见愁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颤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
余知非。
扶道山人座下第七弟子。
见愁入门时,便知这一位余师弟与白寅一样,在外云游。
其为人性情洒脱,且独辟蹊径,不走前人之路,反而自成一派,自铸一剑,名之曰“ 我是”,乃是一代天才。
似扶道山人这般嘴毒的,连曲正风都嫌弃,提起他时却有笑意。
该是何等风华人物?
她本还在想,回了山门之后,这一位只闻其名还未见其面的师弟,总该有一日能见着了。
可谁能料得到?
她忽然不敢去想,扶道山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门中弟子,见愁也许还有些陌生。
可作为崖山的掌门,郑邀却是每个都记得。那些年轻的面庞……
这一刻,他眼圈都有些发红:“是前阵子派去雪域外围,查探密宗虚实的弟子。余师弟游历在外,小半月前才与他们会合……”
雪域,密宗。
见愁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嘴唇都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涩然问道:“……师父呢?”
“已经知道了。”
郑邀摇头一声叹息,闭了闭眼,声音沉得厉害。
“此次,崖山折损十四人,昆吾折损二十三人,连一位长老都未能幸免。片刻前,扶道师叔接了横虚真人雷信,先往昆吾去了。”
363、第364章 昆吾故地见故人
谁也没有见过这般表情的扶道山人。
即便是已经跟了横虚真人七百余年的昆吾真传大弟子赵卓, 在远远看见自崖山方向而来的那一道幽微的毫光时, 也不由得怔神了半晌, 才迎上前去。
“拜见扶道山人。”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依旧,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盖在头顶, 披散在肩上,看着依旧与往常那个不修边幅的扶道山人无异。
只是此刻, 他脸上每一条横生的皱纹中,都夹着冰寒的冷意。
人化一道光, 落在了那浮于昆吾主峰上方的云海广场上, 却浑似没听见赵卓的问好一般, 径直向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走去。
早已经停止运转的周天星辰大阵, 依旧化作一道道水银一般的华光,在大殿的高处、横虚真人的背后流动,越发衬得他这一身仙风道骨的傲岸。
手中拂尘低垂,他已经沉默有很一阵了。
在扶道山人跨入此殿的瞬间,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 终究长长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 风满楼啊……”
大乱将至,风雨将生。
似他们二人这般傲立于十九洲顶端已久的巨擘级人物, 可以说早已经到了外物不乱心的境界。
只是事涉崖山昆吾, 说不动容, 实在是假。
尤其是, 昆吾死了一个元婴后期的长老,而扶道山人,更是痛失了自己的爱徒……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其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
可这样的表情……
十一甲子之前,横虚真人是见过的。
“自你徒儿见愁与我弟子谢不臣同探隐界未归之后,你我两门便生嫌隙,久不通消息。可在面对极域、刺探雪域这件事上,你我都错了……”
二十三名昆吾人啊,说没就没了。
横虚真人看向了天际飘荡着的浮云。
这个时辰,实在还有些早。
灿烂的朝阳才刚刚从东面的群山之中钻出来,却偏偏在这中域左三千广袤的土地上,蒙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这个时候的横虚真人,眉目间都是一片的沉凝与悲悯。
忧心天下疾苦,以维护正道为己任。
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首座,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也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横虚真人……
扶道山人注视他已经久了。
他本能理解此时此刻对方心中的感受,可偏偏,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一甲子之前,横虚脸上那同样的沉凝和悲悯。
“哈哈哈……”
于是,几声带着一点嘲讽的大笑,便没由来地突然从他口中出来,而后却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摇头。
“横虚啊横虚,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啊?何必在老子面前这样惺惺作态?”
“……”
那一双通达天机又深邃平和的眼,慢慢看了过去,横虚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有眉间略略冷了半分。
“扶道,在你心目中,我也算那卑鄙无耻之徒吗?”
“哈哈哈,你横虚是什么怪物,自己不清楚吗?”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却是笑得更厉害了,彷佛半点没把横虚真人放在眼中,也似乎半点不为那殒身雪域的七弟子伤悲。
只有那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悄然紧握。
他走上前去,只道:“还是来说说雪域密宗那边的事情吧。除了之前派出去的人探听得的一些消息之外,我徒儿见愁,也带回来了一些消息……”
说话间,他已经大刺刺从横虚真人身边走过。
横虚真人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他已经一点也不在意地坐到了大殿上方的台阶上,自怀里摸了一葫芦酒出来,慢慢喝着。
只是今天,美酒没有配鸡腿。
于是,横虚忽然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一人台上,那一名名叫余知非的年轻弟子。
一身天青色长袍随风,俊秀的眉目间,是四分的自信,三分的谦逊,三分含蓄的意气风发……
也许,为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生出嫌隙,是他们两派在这十一甲子以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想必大师姐也知道,这些年来,雪域密宗,不仅出现了圣子寂耶,且还发生了频繁的内斗。其中新旧两个派系,犹如北域阴宗与阳宗一般,水火不容。”
“昆吾与崖山,乃是中域砥柱。”
“在察觉这些之后,为免重现十一甲子前的悲剧,两派都派了人前往。只是这些年,我两派嫌隙暗生,所以都是单独行事,并未协同……”
眨眼已经是两日后,可那天议事堂中郑邀的一番话,还在耳边,回荡不绝。
见愁盘膝坐在自己屋内,看着平放在膝头的那一柄黑铁长剑。
二十一朵宝相莲花纹庄严地打在剑身上,让它轻而易举地区别于其他长剑,有一独特的、藏在尘世烟火中的禅意。
该是极有来历的一把剑。
可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实在无心去参悟。
当初十数柄宝剑失主飞归武库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同时,也让她再一次地开始思考,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无疑,人是崖山这边派出去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出事,更没有想过,会出这样大的事情。
因为他们查探的,并不是密宗的内部,只不过在外围游走。
雪域密宗,地处北域高原极寒处。
虽自称是当初佛门分裂远走北域的一支,但其宗内诸般的规矩,皆大异于当初的中域佛门。
其全宗的核心,名曰圣殿,修建在雪域圣山的最高处。
传说中的圣子寂耶,便居住在圣殿之中。
而周围的附属宫殿,则是密宗修为高深的法王与核心弟子们常年居住之地。至于普通一些的弟子还有其余的信众,大多住在圣山之下。
所谓的“外围”,指的是以圣山为中心的三百里范围开外。
这个区域,人烟稀少。
慢说是三五里看不到一个人,即便是有聚居的区域,里面也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修士,修为也基本不超过金丹。
所以,按理说,崖山这边一群人,且还有元婴期的余知非带着,不大可能出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出事了,也有通讯灵珠立刻反馈师门。
如今的崖山掌门与诸位长老都在,更别说还有扶道山人在。怎么算,都出不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
直到那十余柄剑飞回武库,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也就是说,崖山那么多的修士,甚至还有余知非在,竟都没有一人能在出事的时候,朝师门发出半点消息!
听说,昆吾那边也一样。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全军覆没;要么,就是人还没出事,但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发出消息。
但不管是哪一种,细细想来,都让人心底发寒……
尤其是,昨日崖山诸位长老,经过多番验证之后,终于确认:约莫是从崖山昆吾弟子出事的同时开始,所有发往雪域的风信雷信,都无法抵达了。
整个雪域的上空,彷佛有一道严实的屏障罩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就是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外界已经无法简单地探知了。
见愁对雪域密宗的印象,从来不好。
在她眼底,从极域开始,这所谓的密宗,就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带血的阴影。
如今,这阴影已经化作了一片恐怖的阴霾,压在了她的心上。
扶道山人去了昆吾也有两日了,可对于与横虚真人商议的情况,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发回来一道雷信,让郑邀带着人如期参加这一届的小会。
“大师姐,我们该出发了。”
正想着,笃笃的叩门声便从门外传来。
见愁从沉思中收敛了心思,也强迫自己松开了那紧皱的眉头,只是面色依旧不大好。
“我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便深吸了一口气,将膝上的燃灯剑收入鲛皮鞘中,起身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白寅。
一身雪白的长袍上绘着泼墨山水,一派风流写意,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见愁没有什么差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厚与沉重。
相比起见愁,他与余知非修行的时间相彷,排行也都靠后,所以平日相处的时候也多。
昔年朝夕相处的师弟,就这么忽然没了……
纵是修行已深,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崖山门下,皆性情人。
见见愁出来,他勉强笑了一笑,才道:“寇师兄、沉师兄和其他两位师弟,都说不去昆吾,就坐镇门中。所以此次小会,还是掌门师兄带着大师姐与我一道去昆吾。”
这是个多事之秋,总要留点人以防万一。
见愁明白,所以只点了点头。
她抬眸向着绝壁之外一望,新一届要去参加小会的崖山弟子,已经都站在了灵照顶上,而那高高的拔剑台上立着的微胖身影,则是掌门郑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天没见,也或许是她这两日太过恍惚,竟觉得郑邀看上去似乎瘦了那么一点。
见愁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我们也下去吧。”
说完,便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接落到了拔剑台上。白寅紧随在她身后,很快也落了下来,在她身旁站着。
两人一道给郑邀见礼:“拜见掌门。”
“恩,人齐了,咱们便出发吧。”
郑邀的心情,显然也不很好,所以少见地没有多话。
他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背对着孤高的崖山,面朝着正东方,双手掌心相对,左手食指与右手无名指微屈,却以中指指腹相对相触,眨眼间已结成一个玄奥的手印。
那一瞬间,只见十六道暗金色的华光如同陨星一般,从郑邀手印之中迸出,投落到灵照顶各个方向、各个角落,立时溅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紧接着,脚下的拔剑台、拔剑台下的灵照顶,便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当初因为黑风洞历练而错过的玄奇一幕,便这样壮阔地出现在了见见愁的面前。
在剧烈地震动中,整座灵照顶,竟然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所有站在灵照顶上的弟子,也随之升高,视野也顿时变得辽阔起来,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山川河岳。
见愁目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震撼,旁边的白寅却是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所以只是平静地看着。
只见得郑邀手印再打,整个宽阔的灵照顶,便如同一条扁平的飞舟,向着东面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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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云层,被迅疾地穿破。
迎面来的烈风,都被阻挡在整个灵照顶上升起的透明波纹之外。所有人安然地立着,片刻后便已经飞离了崖山。
回首一望,那高高的还鞘顶,已经在云雾中,看不分明。
整个去往昆吾的路途中,不管是郑邀,还是见愁,或是白寅,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言地注视着脚下一掠而过的名山大川,静默不语。
就连灵照顶上的普通弟子们,也少有欢声笑语的。
两日前武库出现的“异象”,所见者不止一二,即便崖山诸位长老觉得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怎么瞒得住?
崖山武库的规则,但凡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都听说过。可以说,发生什么,一目了然。
只是,他们还没有将整件事的原委告知大家。
因为,就算是掌门和诸位长老,都不清楚个中的来龙去脉。
也许,这会是气氛最沉闷的一届小会吧?
眼看着昆吾将近,前面就是熟悉的九头江江湾,见愁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来。
如同往年一般,今年的小会,依旧万众瞩目。
三十年前的上一届小会,出乎意料地由一名五夷宗弟子拔得头筹,登上了一人台,引起了众人热议。
今年,就有更多人期待,本届小会会不会出现什么不一样的变数。
比如,崖山那个虽才入门小十年但已经结丹的天才弟子方小邪;比如,封魔剑派掌门新收的嫡传弟子封云……
再比如,那一位两度错过小会的昆吾不世天才,谢不臣。
小会的规则,有两种人可参加小会。
第一种,中域范围内拜入三千宗门三十年以内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皆可参加;第二种,不论入门多久,只要还未参加过小会,且修为还未超出金丹,也可参与。
谢不臣,入昆吾六十余年。
十日筑基,两年结丹;青峰庵隐界一役后,生死未知;前不久,却偏偏传出他重新结丹的消息,且那名字还高高地挂在了第三重天碑之上!
也就是说,他还是可以参加小会的。
只是谁也不知道,谢不臣还会不会参加。
就连对十九洲只是了如指掌、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在写本届小会的风云录时,也难以探明昆吾的态度,最终只能在“谢不臣”三个字的旁边,写下这样一句话:
“入,必登一人台;不入,亦在一人台。”
也就是说,在智林叟的判断中,是不是实际登上一人台,对谢不臣来说,根本不要紧。只因为,此人的实力,足以登顶,并不一定需要一人台来证明。
只是越是如此,人们对他越是关注。
若谢不臣也参加,今年的小会,岂不很有看头?
所以,今时今日,昆吾九头江江湾之外,与往年一样,聚集了庞大的人群。
岸边的传送阵内,还不断有光芒冒出。
一名又一名来自中域,甚至来自南北两域的修士,在热闹中来到此处,期待着小会的开始。
崖山灵照顶高高从众人头顶飞过的时候,无数的视线便都抬了起来,自然又是好一阵沸腾的惊叹之声。
“崖山来了!”
“快看,那个女修,是传说中崖山大师姐见愁吗?”
“哇,还有云游在外多年的白寅啊!”
“这就是崖山啊……”
……
郑邀都听见了,却没有往下看一眼,只是驾驭着灵照顶,直接越过了九头江湾,直接进入了昆吾的范围。
然后,将灵照顶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这时候,一道娇俏的浅紫长裙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看着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身姿竟有些婀娜。
“晚辈拜见崖山郑掌门,昆吾恭候已久了。”
竟然是个熟人。
顾青眉。
结仇于杀红小界,相见于六十年前那一届小会,其后便没有任何交集了。
若不是此刻见着,见愁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还认识这么一个人了。
此刻她打量着对方,对方也看了她一眼。
六十年不见,顾青眉看着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面上那骄横之气已经收敛了许多。
只不过……
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见愁还是极其敏锐地发现了她眸底一闪而逝的恨意,还有眼角眉梢那隐约的戾气。
看来,当年的一桩恩怨,她还没忘呢?
见愁唇边一抹笑意划过,只是电光石火间,却有另一幅画面忽然浮现在她心底——
西海边,挥舞着金算盘的钱缺,被人一掌打落在地,而后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是一道浅紫的、持着水银长剑的身影。
这是当初她在极域那遇到了九头鸟残魂的洞口,意念飘忽游荡之时所见。
当时还看到了曲正风,陆香冷,夏侯赦等人,且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但在回了十九洲之后,当时所见的每一幕,都有事实与之对应。
那么……
金算盘钱缺,如今是何种境遇?
见愁注视着凌空立着的顾青眉,唇边那一点笑意,忽然就慢慢地隐没了下去。
当初昆吾这一位娇娇女和自家大师姐之间的恩怨,郑邀也有所耳闻,心下对顾青眉是很不喜。
但在面子上,他没露出什么来,只道:“有劳师侄了,不知此刻横虚掌门与扶道师叔在何处?”
“在诸天大殿,正议事,也请掌门前去。”
顾青眉笑了一笑,这般回道。
郑邀点了点头,回头却对见愁道:“昆吾已至,我要去诸天大殿议事,见愁师姐随我一起来吧。”
叫她一起去?
见愁微微有些诧异。
顾青眉更是立刻睁大了眼睛,心生不悦,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掌门世伯只说了请郑掌门前往,没有——”
剩下的话,忽的戛然而止。
只因为一向笑呵呵的郑邀,忽然转过眼来,平直地这么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这一瞬间,顾青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一般,对见愁招手:“大师姐,走吧。”
见愁其实有些迟疑。
她本是想要借机问问钱缺那事儿的,但郑邀叫自己过去,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而且,她也的确想看看,扶道山人如今怎样。
所以,仅仅思虑了片刻,她便点了点头,与白寅道了个别,跟上了郑邀。
灵照顶悬停处,距离昆吾主峰不远。
见愁虽只有元婴后期,但跟上正常速度的郑邀却没问题。
片刻后,他二人便落在了云海广场上。
于是前方那一道身影,便自然而然地映入了见愁的眼中。
缥缈的云气,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射出隐约的虹光。
地面雪白,篆刻着青松、祥云与仙鹤。
穹顶下清风吹来,云气在上面滚动,一时令人如置仙境。
谢不臣一袭青袍,长身立于其中,隽冷的眉眼,带着旧日一点书卷气,雅致中透出些许的疏澹。
看上去,竟似不染半点尘俗,彷佛仙人。
见着郑邀与见愁前来,他上前了一步,略略欠身,平静道:“见过郑掌门,师尊与扶道长老在殿中,候您已久。”
364、第365章 诸天殿议事
神态间, 看不出什么起伏。
彷佛站在他面前的, 只有一个崖山掌门郑邀,而没有昔日曾许以白头约又险些惨死他手的发妻。
谢不臣看上去,保持了基本的礼数, 余者却令人颇觉澹漠。
但奇怪的是,这种放在旁人身上会觉得无礼又傲慢的态度, 出现在他的身上, 却极其自然。
似乎生来便该这样, 似乎天定就是如此。
他不仅没有死, 且还活得不错。
熬过了青峰庵隐界那一场由见愁赠予的“大劫”,平白蹉跎了六十年的时光,但他依然是那个天之骄子, 谢不臣。
一朝结丹,从半点修为没有, 到第三重天碑第一,传说中的“道子”……
见愁就这样注视着他, 面上的表情,却显得比他还要平静。
有时候, 仇恨也像酒。
刚酿的时候,又涩又呛,一腔杀意难忍,一怒拔剑便是你死我活。
但一次两次, 时间慢慢久了, 反而沉淀下来, 酒味更浓,却越蕴蓄其中,隐而未发。
只有舌尖触到的一瞬,才会勐烈地迸发……
岁月没有磨平她的棱角,却让她学会了隐忍,也变得更加耐心。
即便是在对内情略知一二的郑邀面前,见愁也伪装得极好,没有露出半点的端倪。
彷佛她与谢不臣之间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不曾对其狠下毒手。
有的事,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对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十一甲子之前崖山那一场旧事如此,而今见愁与谢不臣之间不死不休的恩怨也如此。
郑邀都是过来人了,有什么看不明白?
他也只一副自己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模样,只对谢不臣笑了一笑:“你们昆吾,就是繁文缛节太多,本不必如此多礼的。不过说起来,谢师侄一朝结丹,名列天碑,可算是昆吾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郑掌门谬赞了。”
谢不臣曾是谢侯府的三公子,自是一号七窍玲珑人物,长袖善舞,这般的客套往来,更不在话下,依旧澹澹。
“晚辈愚才,到底不敢与见愁师姐比肩而论。”
见愁闻言,唇边笑意,便终于挂了起来:“谢道友天纵奇才,何必这般谦逊?前些日路过昆吾,送还了昔日道友遗落之剑,只是此剑我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如今道友用着,没什么不对劲吧?”
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她这般说,谢不臣心中那一股凛然,到底还是慢慢冒了出来。
人皇剑,无主之剑。
有能力驱使它的人,万万中无一。
眼帘微微地垂了一下,又慢慢地抬了起来。
谢不臣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挺拔的身影,较之旧日的温婉恬澹,多了几分澹漠与冷硬。
只是,这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和他记忆中的那一道身影,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可回响在他耳边的,却是青峰庵隐界里,过红尘千丈灯时,女妖红蝶说的那番话……
“天下不只她那一条路走……可你依旧选择了她……”
“你们人,可真是复杂。”
“可怜啊……”
“你又爱上了她。”
……
其实,何来那所谓的“又”呢?
她活着一日,他便爱着一日。
“情”这一字,过深过重,便不可断,便不能斩。
从一切的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所能斩的,只有见愁这个人。
此人既没,此情自然断了。
而今,青峰庵一役后,又眼见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谢不臣也分不清心底是悲多还是喜多,是庆幸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因为爱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喜悦;
因为杀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遗憾。
二者叠加,便成魔障。
一时有万般心绪从他脑海的深处划过,却又在顷刻间归于了无形,没能影响他半分的冷静与理智。
谢不臣开口时,也没有半点的破绽。
“有劳见愁道友归剑,人皇剑并无不妥之处。”
“那就好。”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见着谢不臣这滴水不漏模样,终究是对这般的虚与委蛇心生了厌烦,所以直接结束了寒暄。
诸天大殿之中正在议事,郑邀也不耽搁,照旧招呼见愁与自己一道进去。
谢不臣倒不像是顾青眉那般没眼色,见状连一句话都没多说。
就这般,见愁跟着郑邀,与谢不臣一道步入了殿中。
这是整个昆吾最高、也最大的一座殿。
入殿之后,下方便是一片平地,前面是高高地一级一级台阶,更上方则是一块巨大的圆台。
此刻,因小会而来的各派掌门或是长老,都高坐在上。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两人居中,二人背向周天星辰而坐,是实打实的“两大巨擘”。其中扶道山人左下首第一个位置还空着,郑邀到了之后与众人见过礼,便落座其上。
隔了一段距离的台阶下方,则聚着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的几名弟子,都站在右侧的圆柱旁。
见愁才走了进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道挺轻的声音:“见愁道友,这边。”
这声音,也是耳熟的。
见愁看了过去,便瞧见那边立了五个人。横虚真人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就站在他师弟王却的身边。
一身雪白长袍依旧,俊朗的眉目间还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因见了她有些高兴,正朝着她招手。
见愁于是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也轻声一笑:“许久不见,吴端道友。还有……”
她往吴端身旁一看,又是一笑。
“王却道友。”
王却就在吴端身边,岂能没看见见愁?
原他还想着自己在明日星海与见愁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见了人进来,便想要先打个招呼。
谁想到,竟然被吴端给抢先了。
真是奇了怪了。
吴端是跟他提过他认识见愁,也薄有那么三两句话的交情,可当时那口气听着,可没这么殷勤啊。
王却是何等心思通透之辈?
只这么个细节一看,便看明白了七八分,心里头跟面镜子似的。他不很高兴吴端这藏着掖着模样,但到底他重视同门情义,嘴下留情没去调侃。
听见愁跟自己说话,他唯一想起的,却是当初那让自己失去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一战。
于是,颇带了点无奈地,也笑:“见愁道友也来了。”
随后眸光一转,也看见了落后些的谢不臣,也一点头:“谢师弟。”
谢不臣是与见愁一道进来的。
但他与吴端本来就不很对盘,确切地说是吴端看他不惯。所以对于吴端没有跟自己说话这一点,早在他预料之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也向王却一点头,便站住了脚步,在那圆柱旁,与其余人一起看着,并不说话。
当初第四重天碑第一换人这等的大事,在场之人谁能不知道?
更不用说,身为当事人的王却已经回了昆吾。有关于当日那一战的细节,他虽然没有透露,可对见愁的评价却极高。
见见愁来了,其余三人也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除了与见愁相熟的吴端与王却之外,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赵卓、二弟子岳河都在,另有一名颇为瘦削的青年在最边上,同样打量着见愁。
他左眼暗红,右眼深青,竟是难得的异色双瞳。
见愁曾有过听闻,横虚真人座下五弟子司徒刑便是如此。
吴端随后为她一一介绍,果然也都对上了。
因着她与吴端、王却两人相熟,三两句话后,便自然地站得近了一些,凑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
这般看上去,倒觉得她与他们关系很近。
比起一旁不语的谢不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只怕还以为她才是昆吾弟子呢。
这大殿内、台阶下的气氛,其实颇有些微妙处。
见愁察觉了,心中却只哂笑一声,半点都没当一回事。
她一面低声与吴端王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日的大势,一面却是竖了耳朵,凝神听着大殿之上众人的商议。
郑邀来的时候,事情其实已经谈了有一些了。
但因为情况他早就了解,所以在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阻碍。轮到他了,便将这六十年来从雪域那边探知的情况,一一兜底讲了个明白。
“如此说来,我们七门探知的消息,都大同小异了。”
横虚真人听了之后,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却是变得凝重了几分。
“密宗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于是新密自百世轮回中,设坛做法请出了圣子寂耶。谁料,由新密请出的寂耶,却在争斗中偏向了旧密,甚至进行了一番血洗。直到旧密八大法王,仅存三位,干戈才暂止……”
这就是崖山昆吾两门派出去的人出事之前的情况了。
可以说,在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的过程中,整个雪域都十分混乱,各大寺庙之中大小争端无休无止。
直到圣子寂耶出现,才让形势倒转。
旧密一派,其修行的内核更贴近旧日佛门在中域时的传承,行事也就更近于禅宗。
旧密占到上风,对众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现在,崖山昆吾派出去的人先后出事,却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
“自阴阳界战后,佛门未从轮回中剔除。”
“尤其是如今禅密二宗之中,密宗与极域联系甚密;密宗之中,又以新密藏污纳垢最甚。若以常理论,旧密行事温和,纵使撞见了我中域的修士,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所以,行凶者,不是其他妖邪,便是雪域新密一派。”
修行多年,且当年与佛门有过接触,横虚真人对当年佛门分裂之事了如指掌,对密宗那两派的行事风格亦知之甚详。
所以,这推论早在他心中了。
只不过今时今日,才当着众人的面,清楚地说了出来。
两侧坐着的,都是中域“上五”宗门之中的掌门或长老,此刻听了他此番论断,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门长老庞典,素来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顺着横虚真人这论断往下一细想,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不由脱口道:“可若按我们先前查知,新密一派在内斗中已元气大伤,都龟缩起来休养生息,不敢擅自开启争端。如今怎么敢大张旗鼓,对崖山昆吾二宗门下下此毒手?”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能想到的,横虚真人如何能不想到?
甚至,身为中域正道的领袖,他能想到的,更深,更广,也更远。
比如六十年前乍现于西海的大妖气息,比如六十年后明日星海那冲天而起的凶戾之气,还有那些有关于极域的异动……
如今的十九洲,实在是暗流汹涌。
任何一点无意中溅落的小小火星,都有可能燃起一场燎原的大火。而这些有意无意之间被他得知的异常,便是这些火星。
谁也不知道,雪域的那一场大火,是否与它们有关;更无法得知,到底是哪一点火星,燃起了这场大火。
“这两日,我与扶道兄已借皇天鉴多番尝试,竭尽全力,竟也无法穿透雪域外那一道升起的屏障。即便是占卜衍算,也如灵识一般,无法窥看其中半分。”
横虚真人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头便去看了扶道一眼。
扶道山人坐在他旁边,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证明横虚此言不虚。
众人顿时悚然。
谁不知道横虚真人乃是如今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
而拥有皇天鉴的扶道山人在境界只有出窍的时候,便有与返虚大能一战之力了。更不用说闭关出来之后,一跃跨过两个境界,自己如今便是返虚大能了。
这样的两个人通力合作,竟然也无法透过屏障,窥知雪域现状一二?
那密宗这屏障……
该是何等样可怖的存在布下?
某种神秘的阵法?还是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出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存在插手了进来?
疑团重重。
众人越想越觉得心惊,认识的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都没有说话了。
横虚真人于是道:“密宗之事,涉及极域,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今正是多事之秋,偏又不能不管。所以我与扶道兄商议后,还是决定聚我中域左三千之力,派人亲去,尽量查探。”
“可崖山昆吾门下都折损其内了,我等上五门的弟子虽也算是精锐,但自问无法与之相比。这要如何查探?”
这一回提出异议的,是封魔剑派的掌门洛兴源,身材魁梧,且长了一脸的络腮胡。
他问的,也是众人想问的。
于是目光,顿时又齐齐落到了横虚真人的身上。
“此事我自也有考虑。”横虚真人却是早有准备的,只道,“佛门虽分裂已久,但禅密二宗毕竟同出一源,且这六百多年来也暗中较劲,在人间孤岛便有传道之争,终究还是禅宗占了上风。我中域没有办法,禅宗未必没有。”
“妙啊!”
听到这里,庞典已经明白横虚的意思了,顿时一拍大腿,大叫了一声。
“真人的意思是,我等可以迂回,派人前往禅宗问询!”
“正是如此。”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但下一句话,话锋便是一转。
“只是仅仅问计于禅宗还不够,有的事情,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灵识进不去的地方,人却是进出无碍。所以我中域,双管齐下,还是要派人亲去。”
这一下,庞典眼睛顿时瞪圆了。
其他人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又想到了崖山昆吾两门这一次折损的事情。
他们倒不是不愿意派人去,只是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谁家的弟子都不是草里长出来的,能不心疼吗?
明知是死还要去,天下没这个道理。
唯有独坐许久没有说话的白月谷掌门霜染大师心思细腻,一双通透明眸抬起,打量了打量横虚,却是徐徐开口:“真人与山人既然有此决议,想必是胸有成竹,已有了解决之法了吧?”
于是扶道山人忽然就这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忍不住咂了咂嘴。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都知道他是什么反应,也清楚个中缘由。
早年扶道参加小会,自负天赋奇高,谁也不放在眼底。
但没想到,倒数第二场的时候,遭遇了当时同为白月谷新弟子的染霜大师。
分明娇滴滴明艳艳一美人,看着修为也不怎么样,可扶道在她手下竟吃了一遭大亏,险些半路折戟。
盖因染霜心思很深,善于揣度。
扶道向来直来直去的性子,经她一番算计,已了然了七八,再打起来自然是哪儿哪儿都不顺手。
所以那一场比完之后,他便说染霜心眼子起码有一千。
染霜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输了一场便罢了,还要被他这么一顿数落,当即便气得冷笑,从此结下了梁子。
而今上千年过去,这梁子也还没垮。
如今已是一门之长的染霜说了这么一句猜测,无疑是让扶道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所以咂嘴。
只是横虚也只当没听到。
他对着染霜大师微微一笑,便点了点头:“确是有所打算,也有所安排了。”
众人顿时好奇起来。
横虚真人也不卖关子,目光朝着台阶下一转,便已经落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嘴角含着点些微的笑意,便唤了一声:“不臣——”
“弟子在。”
突然喊到自己名字,谢不臣实也有几分没有料到。但他素来最会藏心思,走出来应答的时候,面上没有半点的诧异。
圆柱旁站着的见愁,则是顿时一挑眉。
显然,谈到这里了,却忽然喊谢不臣出来,也没在她的意料之中。就是吴端等人也彷佛没有预先知道,皆露出几分惊疑之色。
高处端坐的几位掌门长老,就更是疑惑了。
他们可都看得出来,谢不臣天赋虽高,可论修为,也不过金丹巅峰大圆满而已。
“真人该不会是想要派谢师侄前去吧?”
“不错。”横虚真人竟然一口就承认了,还道,“如今雪域情况特殊,必定有异状出现。我只恐修为太高,去的人太多,还未靠近便被人发现,引来祸事。不臣心性天赋皆是绝高,修为也合适,可往一探。”
“这怎么可以?!”
头一个反对的,既不是一旁另一位昆吾长老,也不是下方站着的横虚真人座下弟子,竟是龙门长老庞典。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枯瘦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两道长眉皱起,却是满脸的不认同,甚至还带了几分谴责的意味。
“如今雪域情势未明,便是真人与山人都未能查知其中状况,可见是何等的凶险!纵这小子只是昆吾弟子、真人亲传,可也是中域修士!真人决议,如此儿戏,岂非草菅人命?!”
这话就说得重了些了。
一时间,整个诸天大殿里,竟是一片的寂静,谁也不敢说话。
唯有扶道山人歪歪地坐在那座上,忽然嘿嘿地笑了一声。
那一双藏在乱糟糟花白头发里的眼,就注视着横虚,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明摆着的幸灾乐祸。
横虚真人凝视着庞典。
若是寻常,旁人触着他这般眼神,便已经不敢直视,要胆怯地退去了。
可此时此刻,庞典只是赤红着一张脸,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
于是,横虚真人便笑了一声:“草菅人命?我昆吾的弟子,安危我自有数。灵识穿不透雪域,可我并未说过去查探弟子之安危我不能保。昆吾有昆吾的法子,何劳庞长老来操心?”
短短一番话下来,庞典已经听得火大。
偏偏横虚这话又的确有道理。昆吾这等的名门,横虚真人又是有界大能,藏着的手段没一万也有一千,岂能让他尽数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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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怎么想怎么憋气,还老觉得不很对劲。
可他无法反驳,只好这么听着。
横虚真人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更何况——”
他声音顿了顿,立于这诸天大殿的高处,一身墨绿道袍被风吹动,面上那原本和善的神情慢慢地敛了进去,竟有一种近乎天理般的澹漠与高高在上。
目光,只落到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我昆吾天命之子、天选之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岂有出事之理?”
365、第366章 十年井绳
天命之子, 天选之人!
这还是横虚真人头一次, 当着这么多人,将这八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有关于昆吾这一名弟子,昆吾崖山与左三千上五宗门之中,都颇有些传闻。
其中“命格”一说,尤其盛行。
人人都道,他如此绝佳的天赋, 惊人的才华,乃是上承天命而来。
但今时今日能坐在诸天大殿上这几大门派的掌舵人, 却听说得更多、也猜测得更多。
谢不臣……
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天赋出众的弟子那么简单, 他将是昆吾的拯救者。
这些都是水面下、私底下的事情。
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说什么“昆吾百年后有浩劫”这些煳涂到极点的蠢话, 昆吾自己也不会到处传扬。
可今天,横虚真人竟然说出这八个字来……
天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不一般。
众人看着横虚真人那不容置疑的模样与少见的姿态,心里都不由为之震动起来, 久久无人言语。
下方的见愁看着, 却觉得不对劲。
不仅是不对劲, 而且是很不对劲, 特别不对劲,前前后后哪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一则是庞典的反对,态度很奇怪;
二则是横虚真人做出让谢不臣独探隐界的这个决定很奇怪,总让人觉得背后藏着点什么;
三就是最后这一句话了。
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 那都是如今中域第一人的强大与自信, 彷佛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拦住他横虚, 也没有什么存在能破坏他所说的“天命之子、天选之人”这八个字。
可偏偏……
在这一句话的深处,见愁竟感觉到了一种焦虑。
是的,焦虑。
一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横虚这种巨擘与领袖身上的情绪,它藏得很深,藏在这饱含信心的话语之下,也藏在那一双彷佛通晓天机的眼眸深处……
她看了看横虚真人,又将目光转回了龙门长老庞典的身上,这时候庞典也震慑于横虚真人这不容置疑的一番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她那一位从头到尾没一句话的师尊……
见愁转眸看去。
扶道山人也在看横虚,只是那目光里就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隐约有嘲讽,有忌惮,也有……
怜悯。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收敛了起来,他朝见愁递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便起了身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吊儿郎当的笑容来。
“哎,我说你们也是,咱们都认识横虚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算无遗策、不肯吃亏的性子,你们都不知道吗?既然要派他弟子去,咱们只等着好消息就是。”
这话其实不算是什么好话,但奇异地化解了此刻殿中的尴尬。
白月谷染霜大师也难得地露出几分宽厚的微笑,竟附和了扶道山人几句:“扶道长老说得极是,谢师侄天纵奇才,绝非我等能度测。此去若能查得什么,于我中域而言,实是大好事一件。”
这一下,先前紧绷的气氛,便彻底松了下来。
其余人等也都纷纷出声,一面表达了对谢不臣的期待,一面也叮嘱着要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快开口云云。
整个过程中,谢不臣便站在那台阶之下。
因他侧对着见愁,且站得要前面一些,所以见愁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态,更无从去揣度他此刻的心情。
但以她对谢不臣的了解……
若横虚此前从未与他商议过这件事,直到此刻才直接为他下了决定,要派他去查探雪域,那就有意思了。
即便他横虚是谢不臣的师尊,谢不臣心里也未必能高兴了。
这样想着,见愁唇边便露出几分笑意来。
大殿之上,几位掌门长老也都寒暄过了,敲定了与雪域有关大小事宜的一些细节,之后便各自告辞,去张罗小会的事情。
见愁自然是等着扶道山人和郑邀。
昆吾那几位真传弟子却是准备留下的,看横虚真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但没想到,横虚真人却是澹澹道:“不臣暂留,我有话交代。”
“……是。”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谢不臣猜到了,平静地躬身应答。
吴端王却等人却是相互望了一眼,已然明白了横虚真人的意思,于是也一一地告辞出去。
这一下,便跟先两步出去的见愁撞到了一起。
“你们也出来了。”
见愁回头就看见他们,却没见谢不臣,便猜到是被横虚真人留下了,所以没多问。
倒是吴端奇怪地看了两眼:“还以为扶道长老和郑掌门出来了,怎么没跟你一道?”
“那边呢,正跟庞长老他们说话。”
见愁朝云海广场的另一头努努嘴,示意他们看过去。
于是一转眼,众人便瞧见了那边站着的四个人。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除了崖山的扶道山人和郑邀、龙门长老庞典之外,剩下的那个人竟然是白月谷的染霜大师。
即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庞典那一张涨红的脸,似乎怒意未消地大声说着什么。
而染霜大师和郑邀则在温言劝慰。
只是他们身边必定布下了隔音阵法,所以吴端他们也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
“大约还是先前殿上那些事情吧?”
吴端看着,这么嘀咕了一声,又回望了诸天大殿一眼,想起那一位格格不入的谢师弟被留下来单独说话的事情,便扯着唇角一笑。
“谢师弟自来是门中弟子中最得师尊恩宠的人,庞长老实在是没必要为他担心的。”
“好了,都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我看扶道长老他们还要聊上一会儿,我们还是下去等吧。”
王却对谢不臣是没有什么感觉,如此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吴端这样说不大好。
“今年小会,可也有许多地方与往年不同。见愁道友要去看看吗?”
见愁看了那边扶道山人一眼,便知道王却所言不虚了。
那样子,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
所以她笑了一笑,从善如流:“那就有劳了,六十年没回来,的确是想看看。”
于是王却与吴端两个,便一尽地主之谊,随见愁一块下了云海广场。至于赵卓、岳河、司徒刑三人,却是要么有事在身要去处理,要么干脆说自己要回去修炼,所以先行告辞了。
六十年后的昆吾,与六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当年小会那一座座接天台,都已经消失不见,反而是远处半环着昆吾的九头江江面上,竟然排了一艘又一艘小船。
远远的,站在山道上就能看见,江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
“这应该就是为小会布置的吧?”
见愁顺着山道走了下去,朝那边看了一眼,便轻而易举地判断了出来。
王却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过据说因为扶道长老才出关不久,又遇到雪域这一回的事情,布置得不复杂。但小会小会,还是那规则,强者登一人台,所以也没差别。”
“是啊,强者登一人台,强者列九重天碑,我可却是有些奇怪了。”吴端也走在旁边,说着便看向王却笑了起来,“王却师弟自打输给了见愁道友之后,回了昆吾这么久,我竟是没见你修炼过一次。”
见愁一下有些惊讶。
王却却是看了吴端一眼,他与吴端的关系很近,也知道他说这话没恶意,只是……
“的确是没修炼,总有些困惑还未得解,想明白了才能继续。”
困惑未得解……
见愁想起的,是当初一战赢了王却后,与他坐在山崖上对饮,两人曾谈过的那些话。
隐者剑隐者剑,用的是隐者剑意。
可若是真隐者,何必用剑?又何必来入这滚滚红尘、莽莽俗世……
王却修的道,本身就有那么一点矛盾之处。
这些年来,他其实也有些许的感知,可直到那一败,才如此明显地被见愁给点了出来,由此也让他思索了很久。
只是这些,吴端都不知道。
他听见王却这么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有疑惑未解,不如去找师尊点拨一二。你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王却一笑,摇了摇头,只道:“这是我的道,我的问,谁也帮不了我。”
见愁不由看向他。
他眉目间依旧那高旷之气,浑无半点的骄矜,一身的澹泊,彷佛遇到的并不是修行的困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般。
修行这种事,尤其是与“道心”有关的,旁人的确是帮不上半点忙。
所以,最终见愁也没有说什么。
她聪明地岔开了话题,去问与这届小会相关的事情,吴端知道得挺多,也乐意给她介绍。王却就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句两句。
三个人从山顶一路走下,到了演武场前那一片宽阔平地上的时候,就看见“老熟人们”。
“啧,瞧瞧,咱们可算是遇到‘大人物’啦!”
一身宽松的衣袍上,绣满俗艳盛开的各色繁花,许久未见的五夷宗如花公子那不输给女人的纤细手指上捏着把小纸扇,笑得弯出一双月牙眼来。
“听说见愁道友身历大劫而未死,实是让我暗自遗憾了好一阵呢。”
“……”
喂,什么“暗自”啊,你这不都说出来了吗?
见愁看见他,听见这话,只觉得脑门上瞬间冒出了一条青筋,强行将嘴角的抽搐压了下去,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地露出笑容来:“如花公子,好久不见了。”
“嗯哼。”
如花公子哼了以上,手指一转那小纸扇,纸扇便如同花瓣一般展开了。
他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身边却是白月谷药女陆香冷,还有封魔剑派的夏侯赦。
不,也许现在该说是白月谷的夏侯赦了。
一别六十年,陆香冷的修为也已经修至了元婴,只是看得出来,才刚刚突破不久,并不算得十分出众。
但那一张脸上,气质却更显高华了。
身如一轮被洗净的明月,眉眼中都是温和仁善,唇角那一点因见了见愁弯起的笑弧,则为她添了点暖意。
夏侯赦就走在她身边。
比起药女悬壶济世的慈悲与善良,他一身的红衣如血染就,少年的面庞未有任何改变,眉心一道划下的血痕比之当年似乎深了不少。
那一双隐隐带着几分暗红的眼一转,目光便落到了见愁的身上,然后在她手中持着的那一柄燃灯剑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移开。
当然,还有来凑热闹的小金。
先前他因为主动请缨去帮助左流,好不容易脱离了家里那一群老头子的管教,当然不会那么老实地回去。所以在白寅带着左流回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到了中域,四处游荡。
等今天小会一开,他就来了,也正好跟陆香冷他们遇到,凑在了一起。
这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落在后面,怀里抱着的大西瓜已经啃了一半,远远看见见愁,便连忙跑了上来,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
“见愁师姐,见愁师姐!终于又看见你了!对了,怎么没看到左流?”
“他还在修炼呢,说是有了点感悟,要闭关。”
左流是个怪才,鬼才,旁人修炼寸步难进,他修炼起来一日千里。有时候想想,见愁觉得他比谢不臣都不差到哪里去了。
“不过,你们竟然凑到了一起,今天见着可是个大惊喜了。”
“恩,是挺惊吓的。”
如花公子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在发现自己看不清她修为的底细时,心里边越发不爽了起来。
夏侯赦本不是多话的人,多数时候内敛且孤僻,唯有与人战斗的时候有那股凶戾之气,所以这会儿没搭话。
倒是他身边的陆香冷微微一笑:“也不是无缘无故凑到一起的。整个中域都知道见愁道友平安归来,我等料想你小会应该会来,所以才都走了这一趟,果然也见着了。”
“原来如此……”
这些旧日曾一起患过难的朋友,心里竟都是记挂着她的。
见愁心里面,一时暖融融的,想要说什么,可又觉得说出口了,那味道也就澹了。
所以,最终她也没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只是不知觉间便笑得明媚了些许:“到底是当初我修炼不够,道行不深,倒叫大家为我担心了 。”
“担心?”
如花公子毫无风度地翻了个白眼,嘲讽之意半点也不掩饰。
“真是出人意料,六十年没见了,见愁道友脸皮伴修为更厚呢。”
“……”
若论谁一句话噎死人的功夫更好,五夷宗如花公子敢认第二,天下无人敢认第一。
见愁被怼得没了话。
她身后一些的王却,却是因为远游,所以这是头一次见到陆香冷等人,略略看了看,才将他们与自己听来的那些对上。
只不过……
“见愁道友的朋友们,都是很有趣的。”
有趣吗?
见愁回头看了王却一眼,猜着他大约不认识,便苦笑了一声,开始给他们相互介绍起来。
因为有见愁这个共同的相识,且王却澹泊,陆香冷平和,小金自来熟,几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又因为皆是见多识广人物,说起话来各有各的妙处,竟也十分融洽。
故人相见,当然是谈这六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多一些。
于是见愁知道了五夷宗近年来的变化,知道了陆香冷已经被誉为“继药王一命先生后最出色的炼丹师”,知道了夏侯赦因兵主万器传承的事情被师门追杀终为陆香冷所救,也知道了小金近些年在家中遭受的所谓“毫无人性的虐待”……
恩,反正他说是虐待,那就虐待吧。
最终是陆香冷问道:“千难万难,终是化险为夷了。如今见愁道友也回了崖山,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远的打算暂时还没有,若没什么事情的话,多半是在崖山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吧。”
见愁也不是特别确定。
她经历的事情有些多了,而修炼是一件需要沉淀的事情。若能空出一段时间来闭关调整,应该大有好处。
只不过,她也说了,前提是没什么事情。
“若能清修也好,回头见愁道友得空,倒是可往白月谷走动。前些年我新酿了几坛新雪酒,还没开出来启封呢。”
陆香冷雪白的脸上,因亲近的笑意,多了点烟火气,一身月白的长裙却依旧衬得她似月中仙子。
“香冷道友有约,他日得空必当赴约。”
见着这些朋友,连日来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情,便彷佛暂时离她远去了,见愁也不由得放松地笑了起来。
于是如花公子又在旁边酸熘熘地说陆香冷不请别人,小金则在严肃地思考家里人说的小孩子不能喝酒这回事……
气氛一时好到了极点。
只是也没有过多久,他们后面的山道上便传来了一道声音:“见愁——”
是扶道山人。
见愁一下回过头去,便见扶道山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山道上,先前与他说话的郑邀、庞典和染霜大师三人则不见了踪影。
她对众人道:“师父叫我,先失陪一下。”
众人都点头,目送她重新往山道上走去。
“师父。”
到了扶道山人近前,见愁便停下脚步,喊了一声。
先前脸上那一点轻快的神态,也敛了下去。她感觉得到,扶道山人是有话要说。
果然,扶道山人朝着下方看了一眼,自然是瞧见了陆香冷等人,只是也没有半点走过去的意思。
他只是微微锁了那两道发白的眉毛,叹了一声:“先前在诸天大殿上,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
扶道山人没再走山道,而是选了旁边一条斜斜支出去的小径走去,于是见愁跟了上去。
“师父指的是横虚真人派谢不臣去那件事吗?”
“嗯。”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
见愁便看了远处林间那被秋意染出的几抹红一眼,沉吟道:“不知道是不是徒儿错觉,只觉得横虚真人那话不大对劲,听着没多少从容,反而有些……焦虑。”
扶道山人一听就笑了出来,只是末了又笑不出来了。
“他能不焦虑吗?眼看着距离他自己算出来的百年浩劫也没几年了。对修士而言,上百年都不过失弹指一挥间。这仅余的几年,他又能做什么呢?”
百年浩劫……
见愁之前只听出那话不很对劲来,却是没有想到这个点上去。可一旦被扶道山人指出来,那一句听起来十分奇怪的话,竟然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正如扶道山前先前所言,横虚真人就是那样算无遗策滴水不漏的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一句强硬的话来,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
那一句话……
到底是告诉旁人,告诉谢不臣,还是——告诉他自己呢?
一念及此,见愁竟不由得哂笑了一声,只对扶道山人道:“师父,我虽知道您说过的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知道昆吾若真出事,我们崖山,甚至整个中域左三千都要大受影响,可心里,竟生不出半点的紧张和同情。”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所思所想,只道:“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我更担心的是眼下。”
“眼下?”见愁念了一声,“您指的是谢不臣去雪域这件事?”
“不错。”
扶道山人背着手在道上走,一步步踩着脚下那叠得厚了些的枯叶上。
“横虚这老怪物,我最了解不过了。这种让自己真传弟子,且还是谢不臣,去以身犯险的事情,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只怕,这中间还有什么隐秘……”
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只是她与这一位横虚真人实在不熟,无从去揣度,所以只听着扶道山人说。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若此行对谢不臣无益、对他自己无益、对昆吾无益,是不可能成的。”
“要么是那边出了什么天材地宝,要么……”
“就是要跟极域牵扯上点关系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扶道山人的声音,有些缥缈,又压抑着一片沉沉的阴霾。
见愁听着,心头一跳。
这一瞬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竟然不是极域中遭逢的事情,而是前不久在崖山那弥天镜上,老祖述及的那一场十一甲子前的惨烈……
“师父……”
她开口想说什么。
扶道山人却是一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他昆吾,我到底不敢再放心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这一字之差,内含了多少年压抑下的失望?
见愁接不上这话,也不敢接,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才道:“师父,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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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道山人只想起了近百年没见,却殒身于雪域的余知非来,过了许久,才转头看着见愁,可依旧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愁却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慢地对他笑了一笑:“昆吾不能不防,雪域不能不查。而且,师父——我想把余师弟,带回来……”
366、第367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诸天大殿。
先前议事的诸位掌门和长老都已经离去, 殿中只余下高高站在上方的横虚真人, 还有被他出言留下的谢不臣。
周天星辰大阵,在他身后静静地旋转着,却已经无法算出任何天机。
横虚真人的目光, 落在了下方谢不臣的身上, 似乎是看着他,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
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整座诸天大殿,辽阔, 空旷, 而且安静。
直到高空里吹来的风, 忽然将大殿灌满,发出隐隐藏着几分尖锐的呜咽之声,他的目光,才微微闪烁了一下。
“你可知道,此次雪域之行,为何一定要派你去?”
谢不臣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先前横虚真人不说话, 他便没打扰, 如今又问起他对此事的看法,他面上照旧没露出太多的表情,只回道:“师尊的考量,弟子猜不透。但料想,该与弟子有些关系, 且并非坏事。”
横虚真人一下笑了一声。
他慢慢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一步一步, 离谢不臣近了一些,才重新定住了脚步。
“你猜得不错。只不过,不仅仅是有些关系那么简单。”
谢不臣抬眸,注视着横虚真人,没有接话。
“你该知道的,你是天机所言那能解昆吾浩劫之人。”
“所以青峰庵隐界后,你虽险些陷入神魂俱灭的境地,可为师也借那鲤君留下的异宝为你重聚神魂。”
“只不过,经此一遭,你远超常人的修为,却是化为了乌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虚真人的声音沉沉的,似乎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
“以你的天赋和悟性,金丹化婴不过弹指之间。”
“但若要更进一步,问鼎出窍,却是要经过问心道劫。天下多少修士,不是迟迟不敢过突破,便是在道劫之中灰飞烟灭。”
“我担心,她没死,这一劫,你过不去。”
她没死,这一劫,过不去。
谢不臣那一张清隽的脸上,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眉眼间,除却冷漠与澹漠,忽然多了几分莫测……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他当初是如何入道,他清楚,横虚真人心里也清楚。
毕竟是昆吾首座,且是如今十九洲明面上的第一人,横虚真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崖山见愁”便是他昔日所杀之发妻见愁,根本不重要。也许是在见愁踏足十九洲的那一刻,也许是她大名传扬的一刻……
重要的是,她没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死的,都成了魔。
心魔。
在他的心底滋长、蔓延,爬满心原,覆盖每一寸血肉、每一分魂魄……
她没死,意味着他的情和爱终究未能斩断,意味着他身上还有这唯一的弱点。
谢不臣微微闭了闭眼,再抬眸时,那一双先前光影闪烁摇动了几分的眼,便恢复如常。
好似沾了山中的寒雨。
“所以,师尊此次派我去雪域,是为了九疑鼎吗?”
果真是惊才绝艳,一点就透。
纵使之前在指点他修行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领教,可此时此刻,横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为之惊叹。
太聪明了,甚至多智近妖。
“不多,你既然能说出‘九疑鼎’这三个字来,想必对此物也有了解。”
“上古时,万古长夜初明,百族并起,异兽妖神与修士混战,仙界尚未成型。此鼎本是我十九洲雪域中化出的一块白玉,后来偶为当时修士中最强者白鹤大帝所见,遂炼成一鼎,名曰‘九疑’。”
“其内蕴万物,能吞天地之气,纵天罚降临,亦能收之。”
上古时代,群修璀璨,各成其道,最终汇聚万仙之力,于宇宙万万亿星辰中独辟一界。名曰——
上墟仙界!
而白鹤大帝,便是当时万仙之中的最强者。甚至,整个辉煌的上古时代,其实也由他终结。
换言之,九疑鼎,实为仙鼎!
横虚真人修行的时间虽长,可也只是触摸到了上古的尾巴而已。
对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仅有一些耳闻。
只有成名于上古今古之交的八极道尊、绿叶老祖等人,才算是真正领略过那纵横时代的风采。
但有关于九疑鼎的事情,他却十分清楚:“上墟仙界开辟后,万仙皆迁居仙界,从此在凡尘下界隐匿了踪迹。但九疑之鼎,却被白鹤大帝放归了雪域,与其山川雪原,融为一体。”
谢不臣的眉头,顿时微微皱了皱。
一般来说,有几分修为,便能驱使几分的法器。九疑鼎既是仙鼎,便不应该是还未得道之修士能用。
且横虚真人还说此鼎已与雪域融为一体,如何能得?
彷佛是看得出他的顾虑和疑问,横虚真人只道:“崖山有崖山的底蕴,昆吾也有昆吾的秘密。九疑鼎,我自有启出之法。”
手一翻,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简便出现在指间。
上头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金色印痕,像是蚂蚁一般,盯着看久了便觉得时时都在晃动,且越来越快,竟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横虚将之递给了谢不臣:“你去往雪域后,万事当心。我昆吾长老弟子之陨落,雪域密宗之异动阴谋,你能查则查,若情势太恶,不能查也无妨。最紧要的,还是此鼎。若得此鼎,问心道劫,不足为虑。”
“……弟子遵命。”
谢不臣将那铁简接过,在指腹触到那锈迹斑斑的表面时,一行浮动的金色文字,便如同潺潺的溪水一般缓缓淌进了他的脑海。
只是其速不快,并不与修士们寻常用以记录的玉简一般,瞬息就能将所有记录其上的讯息传达。
它更像是一条圆形的河流。
人站在其中,一次只能看到流淌而来的文字,无法立刻窥知全貌,必要站在河中,等这圆形的河流转过了一圈,才可知晓。
这当中的玄妙之处,谢不臣以前还未接触过,横虚真人却早已经一清二楚。
他露出些微的笑容来,便道:“雪域是去得越早越好,否则必然生变。你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今明两日,便尽快赶往吧。”
“是。”
谢不臣答应了一声,便躬身向横虚真人道别,先行离开了诸天大殿。
台阶上,只留下了伫立的横虚真人。
望着大殿外面云海广场上,谢不臣那越去越远的身影,他面上那些微的笑意,渐渐地隐没不见。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诸天大殿的阴影当中,变得晦暗不明。
谢不臣是这一天晚上离开昆吾的。
他性情冷澹,自打杀妻求道拜入昆吾之后,便甚少与人交谈,更无意去结识太多的人。
十九洲与人间孤岛毕竟不一样。
在人间孤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人之力,终究如同一粟,轻而易举就被沧海吞没。
但在十九洲,人杰遍布,强者为尊。一人之力,鞭山赶海,吞吐日月,可以做到真正的“万人之上”。
所以,结识太多的人,对他并没有很大的用处。而他的谋略与能力,足够让他在关键的时刻有人可用。
这也就足够了。
因此,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让人知道,也不需要谁来送行。
夜寒露重。
木屋正对着的后山悬崖上,飞冲而下的瀑布已经小了许多,下方的水潭也变浅了,露出潭底几块不知被冲刷了多少年的黑石。
此时此刻,谢不臣就站在屋内那一面墙下,耳边是外面隐约传来的飞瀑坠落之声,眼前却是那一柄被挂得高高的凡剑。
带鞘的它,在这样冷寂的夜里,看不见半分的寒光。
这高挂的方向和角度,都与昔年挂在古榕村茅屋内时,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
在他踏足仙道之后,此剑便多了一个名字——他叫它,七分魄。
以前他出门,不管是修炼,还是游历,都不曾带它出去。
这一柄剑,从来都挂在这里。
即便是有同门来了,甚至是长老来了,见了也不过以为是一柄不足为奇的凡剑,以为是他留下的一件与人间孤岛有关的念想。
可其实……
并不仅仅如此。
白日里,横虚真人站在诸天大殿台阶上说的那些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九疑鼎。
分明怎么看,都是为他好的一件事,即便横虚并不知道他其实不需要此物。可他眼睛观察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昆吾这等的大派,势力分布极广,内部也错综复杂。
似横虚真人这般能稳稳执掌昆吾六百余年的修士,又岂是简单人物?
谢不臣的眸光,深暗了几分。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第一次将这悬挂在墙上已久的凡剑取下,轻柔地拂去了剑鞘上的灰尘。
但他没有抽剑来看,只是手掌间金芒一闪,此剑便消失不见。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便可轻而易举地看出,这剑并不是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而是去往了别的地方。
比如,青峰庵隐界。
整个屋中,仅有一豆昏黄的灯火。
前不久才物归原主的人皇剑,就静静斜靠在灯盏旁。
谢不臣走了过去,轻轻将那灯盏吹灭,才在黑暗中拿了人皇剑,脚步平缓地出了门,又返身将门带上。
挂在门上的小铜锁,看着已经有些陈旧。
那一瞬间,竟然跟他脑海中那忽然浮现出的、长满了铜锈的锁头,重合在了一起。
修长如玉的五指,僵硬了片刻。
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背后,斜斜照着他掌心的铜锁,于是有澹澹映射的光亮,进入了他的眼底。
但谢不臣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于过去做出的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当初不后悔。
将来更不后悔。
他缓缓地松手,任由这锁撞在木质门扇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便没有再看一眼。
秋日的寒风,送来了山中的枯叶,在木屋前铺了一层。
谢不臣走下了台阶,便沿着那开辟在后山林间的小道,渐渐走远,消失在重重幽暗的树影间。
雪域密宗,在北域的最东。
原本就是个气候苦寒、人迹罕至之地,相传只有一些避世远居的苦修士才会住在那里。
所以,也没有谁会想在这种地方建造传送阵。
而在十一甲子前,阴阳界战后不久,佛门北迁分裂,雪域便被禅密二宗之中的密宗占据,从此成为了一块与世隔绝之地。
外界的传送阵,已经足够普通修士行遍十九洲。
可其中,并不包括雪域。
对于十九洲其他地方的修士而言,这还是一块处子之地。
目前,还未有任何一座已知的传送阵通向雪域。
就连前些年各派派去雪域暗中探听消息的长老与弟子,都是凭借自身之力御器或御空而去。
更不用说,如今雪域的上空还有一片奇怪的屏障笼罩,只怕是即便有传送阵也用不成了。
但谢不臣也并未直接从昆吾前往雪域。
他先经由传送阵,从昆吾到了中域最东的明日星海,又从碎仙城的传送阵转至星海最北的瀚海城。
而后才出了城,一路向北而去。
这样的路程选择,无疑能节省大部分的时间。
毕竟昆吾在中域左三千,直接去雪域实在路途遥远。而从明日星海最北的城池出发,则能让行程变得最短。
因为庞大的明日星海,往北连接着神秘的雪域。
不出半日,所有盆地的风光便已经消失不见。
谢不臣的眼前,只有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恶的崇山峻岭,偶尔灵识扫过,还能察觉到生存在莽莽丛林间一些精怪妖兽。
修士的踪迹,几乎都消失不见。
除了一座特别的茶寮。
谢不臣是次日中午看到它的,就在他从群山间飞掠而过的时候。
就修建在那一片山岭中最高一座的峰顶上,用简单的茅草盖着,几卷竹帘垂下来,一杆藏蓝的旌旗高高挑出一个“茶”字,被凛冽的山风吹得不住鼓荡。
他不由得心中微动,体内运转的灵气一收,便落在了这峰顶茶寮前。
往内一看,人竟然还不少。
都是修士,看其中有老有少,服饰五花八门,多半都来自明日星海。但也有几个显眼的,一头剃过的青皮,穿着一身迥异的红色僧衣,竟是僧人。
此地可说已经在中域与北域的交界处了,这茶寮便在明日星海与雪域之间。
出现在这里的僧人,且还是这般的打扮,怎么想都不会来自禅宗。
人皆言,明日星海三教九流汇聚,自来混乱无序。
这些僧人既然从雪域而来,想必便是去到明日星海的。再看此处气质不一、各式各样的落脚茶客,便知道此言不虚了。
“客官可是要去雪域?”
茶寮内一名打扮成店小二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个大茶壶,刚给里面一僧人添了茶,转头便瞧见了谢不臣,立刻热情地招呼。
“这些天雪域那边情况可不一般,您还是进来喝口茶,再想想吧。”
这种茶寮,就像是大夏那边的边陲小镇一般,来往的各种人极多,所以往往也是消息传递和交换之地。
雪域出事,谢不臣当然知道。
但他瞧见茶寮中那几个坐在一起的密宗僧人,便没拒绝,道一声“有劳了”之后,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茶寮中坐着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但在发现他仅有金丹后期的修为之后,便有不少人扭回头去,显然没放在心上。也有人觉得他容貌太好,气度不凡,多打量了一会儿。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耳朵上挂个大金环的胖子,更是看了许久。直到谢不臣进了茶寮,挑了靠外的一张桌桉背对着他们坐下来,他才收回了目光。
“您的茶。”
小二动作倒是利索,他才刚一坐下,他便拎着茶壶跑了过来,一只粗陶碗往桌上一摆,就倒了满满一碗茶。
茶寮建在山顶上,简陋得很;里面这些桌凳也都陈旧简单,甚至摇摇欲坠;至于这茶碗……
谢不臣顺手将右手握着的人皇剑,搁在了桌上。
面前的茶碗,不用摸,对着光都能看到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至于其中的茶水,茶色澹泊,水色浑浊,更没有半点茶香。
哪里像是能喝的样子?
他脑海中这念头才刚刚转过,还没想喝是不喝这问题,茶寮外面,便又传来一道声音。
“小二,来碗茶!”
竟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清脆也不清脆,说沙哑也不沙哑,可听上去却有一种格外平和的味道,彷佛春风拂面而来。
茶寮中人听了,都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谢不臣听见这声音,更是眼皮都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从灵魂深处升起,让他跟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去。
一道纤细清丽且挺拔的身影,已经自茶寮外步入。
精致的五官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本是偏向温婉柔和的样貌,却因为那一双明眸中点缀的澹漠霜雪,染上几分触不可及的冰冷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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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到了谢不臣,便貌似惊讶地一挑眉,然后朝着他走了过来。
“啪嗒。”
一声响。
那一柄隐约着古朴禅意的燃灯剑,便不轻不重地搁在了冷肃威重的人皇剑边上。
见愁利落地一掀衣袍下摆,月白的衣袂飘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就像是见到了交情甚笃的老朋友一般,直接在谢不臣右侧坐了下来,唇边笑意和善而明艳。
“人生何处不相逢。谢道友,真是有缘呀!”
367、第368章 碗茶
剑与剑排着, 只隔着半掌宽的距离;
肩与肩并着, 中间有一尺的空隙。
一个似深潭水墨般儒雅澹静,一个若霜雪桃李般剔透粲然,任是谁见了这场面, 也只当是故人知己重逢, 实在没什么更多好说的。
可偏偏……
这一刻,整个简陋的茶寮中,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甚至比先前谢不臣进来的时候, 更安静!
自古穷山恶水多刁民, 换到十九洲修界,也一样。
这茶寮虽还在中域明日星海的范围内,可已经十分靠近雪域了,而今又值大乱将起时,能出现在这里的,哪个能是善茬儿?
更何况, 这被称为“谢道友”的修士的反应, 可不像是遇到了什么老友。
一时间,周遭的目光都递了过来。
也有人悄然地探出了自己的灵识,靠近了这一名刚出现的女修,可在查探到对方修为的一瞬间,却是纷纷面色大变!
元婴后期!
竟然是个实打实的强悍老怪!
只消片刻, 大半修士便后怕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撤回了自己的灵识。
就连角落里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红衣修士, 目中也露出了几分骇然,悄然转回头去,不再看那靠窗的一桌。
元婴期在整个十九洲已经极为难得了,更不用说是元婴后期。
此刻茶寮中的人可没一个有这修为,却偏偏能发现这女修的修为,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就是摆出来给你看的,好叫你识相些。
弱肉强食,他们又怎敢轻易冒犯了这样的“前辈”?
这,就是修界。
谢不臣好歹也金丹巅峰了,对这片刻间汹涌的暗流,不可能一无所觉。
只是他一动没动,好像真的没有发现一样。
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自己的右侧——见愁就端端地坐在那里,挂着一脸堪称亲切的笑容,衬得整张脸更为昳丽,但那一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却深邃得看不到底。
人生何处不相逢……
有缘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他这才离开昆吾多久?
前脚落下进了这茶寮还没片刻,她后脚就进了来,足以证明这一路上她都是缀着自己走的。偏进来的时候,她还一副与自己偶遇的模样……
一层阴霾,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面上,谢不臣那因为意外、警惕和戒备紧缩起来的瞳孔,却慢慢地松了开去,唇角扯开勾出个澹泊的笑容,竟未反驳:“确是很有缘了。”
不喜不怒,似无起伏。
谢不臣的反应,着实是有那么几分无趣的,但见愁对此一点也不惊讶。若有一日,面前这男子忽然大惊小怪、慌慌张张,那就不是谢不臣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才是他。
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但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日与扶道山人在昆吾交谈时的一幕一幕……
平素何等洒脱浪荡的人?
可在她说出那一句“想带余师弟回来”之后,竟是老眼发红,蹲在山道旁就哭了起来……
见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扶道山人。
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一位殒身在雪域的余师弟。
直到离开昆吾,一路追上谢不臣,那一幕都无法从她脑海中抹去。
于是,一直沉沉地压抑着,回放到了此刻。
“您的茶。”
兴许也是看出了见愁修为的深浅,先前给茶寮中诸多过路人上茶还挥洒自如的小二,都多了几分拘谨,透着点毕恭毕敬味道地,斟好了见愁那一碗茶。
“有劳。”
见愁微微颔首,神情倒也柔和。
随手把那粗陶的茶碗端起来,便抿了一口,她面上没露出半点的异色,就好像喝的是一碗很普通的茶一样,不好也不坏。
修长纤细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茶碗上,产生了一种近乎惊心的对比。
谢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微抿的唇上,也落到了她毫无半点异色的脸上。心底那一片沾染着血色的灰烬里,却偏有一点火星,亮了一下。
顷刻间,复燃。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谢道友却还是昔年模样。”
瞥了他面前那没动过的粗糙茶碗一眼,见愁唇边的笑意,多了一点似真似假的凉薄,却也不无讽刺。
“席丰履厚,列鼎而食。非长诗不佐酒,非雪剑不煮茶——”
昔年京中,谢侯府的三公子,是个一等一的雅人。
只可惜……
后来那些事,谁人想得到?
谢不臣没有答她的话,只是抬了眸,就这么看进她眼底。
于是当初那些本应该已经久远了的记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冒了出来……
那一年,谢侯府被抄,他与她一路奔逃。
出京往南三十里就是运河,捉拿的官兵和负责抄家的廷尉府的官差,已经封锁了四面的城门。但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有人从府中逃出。
于是他们大胆地混入了一群要出城的贩夫走卒之中,想要趁机出城。
见愁扮作进城买药的农妇,他则纡尊降贵地换上了挑夫的衣裳。
因为出城的人很多,所有两个人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坐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茶肆中等候,等着出城的农妇和挑夫更多了,才准备一起出去。
那时候,朝中那个被人称作“死人脸”的廷尉张汤,驾马而来,就从他们身边过去。
当时谢侯府三公子逃走的消息,还未传出。
两个人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但他没有想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们才到了运河边上,身后就有大批的官兵追了出来。当先一骑便是张汤!
一声令下,便是喊杀声震天,箭落如雨。
纵使他有千般才智、万般谋略,彼时彼刻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除了逃,再无第二条路。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在官兵抵达之前上了船,一路顺流。
半道上,又趁着夜色悄然跳下。
他被后方来的箭射中了肩膀,但她当时没有察觉,直到浮水上了岸,躲到了江边的芦苇丛里,她才为那滴落在白苇上的鲜血所惊。
脸是白的,唇是青的,手也是抖的。
她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强压下去的仓惶和不愿叫他看出来的担心……
可那时候,他脑海中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张汤,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准?
直到他因伤病倒,见愁照顾他,为他取水来喝时,他才忽然明白,当日百密一疏之处到底在哪里——
茶肆。
一如此时此刻的茶寮。
谢不臣眉眼清冷澹漠一片,目光收回,落在面前这茶碗上,便道:“长诗悉假,雪剑皆空……”
旁人看到的,都是虚假。
他做每一件事,何曾不藏点目的?从来没有“因为喜欢,所以喜欢”这样单纯的意图。
说着,他便端了这茶碗起来,慢慢地饮了一口。
苦涩,粗糙。
还带着点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但谢不臣的脸上一如方才的见愁,就连两道眉都是一样的舒展,一样的纹丝不动,没有半点的端倪和破绽。
见愁于是笑出声来:“早有这道行,当年怕也不会险些死在张汤手中了……”
当初张汤之所以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一碗茶,一碗谢不臣喝了一口,便悄然皱眉放下的茶。
要知道,谢侯府的三公子出身极高,即便不穷奢极欲,也是七窍玲珑,结交了不少的朋友,素日里的茶酒绝不会差了。
而市井贩夫走卒,哪里有什么喝茶的嗜好?
茶肆歇脚,不过是润润嗓子,一解干渴。生计都尚且艰难,又岂会计较和浪费?
张汤当时路过,看见谢不臣喝茶的细节,没当回事。
可等到谢三公子出逃的消息传来时,这一个细节就立刻蹦了出来,才有之后的神速追兵,甚至险些要了谢不臣的命。
似他这样力求完美之人,岂会容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所以从那以后,他便改了。
只是见愁有些没有想到,到了十九洲,今时今日,又彷佛透过这一碗茶,看到了当初的谢三公子。
对他的一切,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谢不臣的手很稳,垂着眸,到底还是慢慢将茶盏放下了。
他不会再喝第二口。
若能人就我,何必我就人?
说到底,不过是一碗茶罢了。
如今的他,不可能再在一碗茶上犯错,再让自己面临生死之危。
“看来你也往北去。”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谢不臣都不愿意绕圈子浪费时间。
见愁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在这茶寮中扫视了一圈,在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只道:“是啊,往北去。我与谢道友也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了,这一路,不如同行?”
“……”
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这话,换一个角度想,是真真一点也不假的。
谢不臣侧着脸看她,暂时没回答。
燃灯剑和人皇剑就并排搁在他们中间,近极了,差一点就能靠到。可偏偏,也是这两把剑,将这坐得也很近的两个人清晰明确地分隔开来。
人皇剑左是他,燃灯剑右是她。
谢不臣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了九疑鼎,想起了横虚真人的嘱托,也想起了自己的……
心魔。
这一瞬间,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又冒了出来。
派他去昆吾这件事,横虚真人为何会当着诸天大殿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出来?
就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
就像是明摆着告诉崖山派人来跟。
一路同行?
谢不臣眼帘微微闪了闪,看了外面天色一眼,神色如常,澹漠的眼底有几分变幻的神光:“我修为微末,能得见愁道友同行,幸甚。这一路,怕要多劳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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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拂?”
见愁闻言,一双覆着霜雪的眸底,多了几分兴味,而那近乎滚沸的杀机则隐藏其下,将她伪装成最不动声色的猎手,就这样眯眼盯着身侧的“猎物”,声音听起来却柔软而亲善。
“不必客气,应该的。”
两人的目光,终于还是撞到了一起,搁着中间那两把剑。
一时间,微妙到了极点。
368、第369章 一路同行
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是和聪明人打交道;天底下最轻松的事, 也是和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如谢不臣与见愁,都十分清楚两人同行的意义。
在见愁提出要同行, 甚至从她踏入这茶寮的一刻起,谢不臣就明白,此行对他来说,不会是一场单纯的查探或者冒险了。
但他无法拒绝。
如今昆吾与崖山表面上的交情依然深厚,更不用说此刻见愁的修为远胜于他, 他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这一点, 他知道,见愁也清楚。
所以, 他也没有拒绝。
在一片近乎诡异的静寂之中,谢不臣坐着没动, 见愁则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自己面前那一盏茶,然后才随意地拎了燃灯剑起身, 到了茶寮那简陋的柜台前面。
“结个账?”
“啊,两枚灵石就好。”小二眨了眨眼, 然后笑着报出了一个“天价”,还解释了一句,“我们家老板说了,最近明日星海和雪域的情况都不大好,所以茶涨价了。”
“……”
这茶, 也敢收一枚灵石一碗, 可比抢钱来得快多了。
见愁心里面哂笑了一声, 但面上也没显露,澹然又镇定地掏了两枚灵石出来放在了桌上,又问:“说明日星海情况不好,我大约知道,但雪域又是怎么回事?”
星海那边,多半是因为曲正风。
还有就是前阵子白银楼悬价时候,出现在夜航船老巢内的异象,怎么看都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存在。但事后修士们前去查探,却是一无所获。
这一来,再有剑皇曲正风血洗夜航船的事情在,便人心惶惶。
但雪域……
小二面不改色地收了那两枚灵石,朝着茶寮内那几个疑似密宗僧人的修士看了一眼,道:“听说是新密旧密两个派系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以圣殿为中心,周遭三百里都加持了大阵,谁也探不到里面的消息。但据里面出来的人说,这几天传说中那一位圣子寂耶都不见了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原来如此……”
圣子寂耶,对整个密宗来说,可都是了不得的存在。
竟然,也会失踪?
见愁眉峰微微一凝,只觉得有一道阴影慢慢地蒙了上来。
但小二是察觉不到半分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也已经起身的谢不臣,声音里带了几分好奇道:“您二位要去雪域吗?”
“我们?”见愁回头看了谢不臣一眼,笑得随意,“都是外出游历,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天材地宝,要炼件新的法器。”
“哦,这样啊。那您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了。”
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反正面上笑吟吟地提醒着他们。
见愁也没当一回事。
出门在外,这种随口问随口答的事情,谁也不会当真。至于雪域,却是再危险也非去不可的。更何况,扶道山人也不是没给她两件保命的东西。
同理,横虚真人也不可能真的就让谢不臣这般孑然地去探雪域。
他们两个,一路上的确需要多加“小心”。
但需要防备的,只怕并不是来自雪域的种种可能的危机,而是防备着身边这个同行的所谓“过命交情”的“老朋友”。
“谢道友,我们走吧。”
跟小二简单说了两句,见愁倒像是与谢不臣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一般,回头就招呼他。
谢不臣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见愁与小二交谈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了原本放在桌上的人皇剑,这时只点了点头,便与见愁一道从茶寮中走出。
孤峰绝顶之上,正午时的阳光十分炽烈。
但毕竟是深秋了,所以并不显得灼烫,反而因为此峰太高,所以越发显得寒冷。风吹过来,都带着一种刀锋上的冷冽。
身后茶寮垂下的竹帘被吹地扑簌作响,头顶那挑起的“茶”字旗也鼓荡不止。
见愁回头望了一眼,便当先御剑,向北而去。
燃灯剑化作了一缕暖黄的毫光,倏忽间便如同摇动的船桨,在漫天飘渺的云气中,划出一道细小的波纹,远去。
谢不臣则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她远去,才负手跟上。
人皇剑通体漆黑,飞起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光芒,在穿过云气的时候,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其速迅疾,倒是片刻间就追上了不快不慢的见愁。
修士御器的速度,与修为有关,也与“器”本身的优劣有很大的关系。
谢不臣这一柄人皇剑,见愁是曾用过的,对其的威力深有体会。即便她当初不是人皇剑的主人,可随意挥舞了几下,剑的威能也极其骇人。
所以,对于谢不臣此刻追上来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看着前方,她眯缝着眼,忽然就笑了一声:“记得当初谢道友说,人皇剑本无主,似乎是凡人皇皆可取剑而用之。但我流落极域时,竟也能拔此剑出鞘,算得上是奇妙了。”
这话隐隐有所指,但谢不臣丝毫未受影响。
他稍稍落后她几分,只看着她背影,澹漠道:“有人皇之心,便能修人皇之道。只是有的人有人皇之心,却不愿行人皇之道。不然,见愁道友也不会归还此剑了。”
他倒看得清楚。
见愁心里面冷笑了一声,嘴上却道:“不是我的东西,用着也不习惯,所以才还你。至于道,你我确是道不同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现在他们两个却偏偏通路而行,这一刻,同一个词浮现在了两个人的心底:与虎谋皮。
谢不臣满面镇定,目光清浅:“说来,先才茶寮中有几名密宗僧人,见愁道友没有什么想法吗?”
急速飞驰的燃灯剑,骤然一停。
见愁回头看他,却笑:“我也正想问呢,难道谢道友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
刹那间,两个人对望,甚至不需要更多的交流,只一眼就能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与自己一般无二——
他们如今对雪域一无所知,而茶寮中那几个僧人,却是绝好的突破口!
谢不臣从来不是什么胸无城府的草包,见愁经历过旧日的一切,闯过了不少的生死难关,当然也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匹夫。
谁都不是善类。
这一刻,只是不约而同的调转了方向,直接悄然返回了茶寮。
那几名疑似来自雪域密宗的僧人,还没有离开。
以他们此刻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察觉到先前走了的那两个奇怪的中域修士已经盯上了他们。
在茶寮中又坐了一会儿之后,四个人才一道出了茶寮。
见愁与谢不臣都藏在斜对面那一座山的暗处,一看这四人去的方向,便知道是往明日星海。
往年极少听说雪域密宗的僧人往外走,更别说还是这副形容了。
先前在茶寮的时候,见愁便已经注意到这些人的头发,僧人都要剃度,但这几个人头顶却发青,明显是好一阵没有打理过了。
她只觉得这些人往明日星海走,更像是逃难。
四名僧人,修为都在金丹中期到金丹后期。
尽管人要多一些,可在面对见愁与谢不臣两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或者说,在他们看到见愁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根本生不出半点的还手之心了。
只片刻,就被二人制服,扔在了远处山腰一块巨石下。
“密宗的?”
见愁半点也没客气,抱着燃灯剑,就站到了这几个人的面前,稀松平常地开口发问。
四名僧人脸上都颇有几分惊惶之色。
唯一好一些的,是被扔在中间的修士。修为最高,金丹后期,人很瘦削,太阳穴两侧突起,目中精光隐现,一看就是修行密宗功法有点小成的人。
他抬眼看着见愁,保持了勉强的镇定:“我、我们是。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没什么恶意。”
见愁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话还算和善。
“方才在茶寮中你该也看得出来,我与我身边这一位道友,要去雪域转转。只是不知道,现如今雪域是什么情况?”
此言一出,四名僧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诚如见愁先前所料,他们还真就是逃难出来的。如今的雪域完全是刀光剑影,血色满布,似他们这般的小角色实在难以生存。
一旦得知见愁他们并非要取他们性命,雪域那边的情形,便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我们四个都是密宗的僧人,修炼已有近百年。”
“入宗的时候,虽然也听说有很多的争斗,但我们都是为一口生计进去的,也没想那么多。谁料想,这几十年以来,新旧两密打得不可开交。寂耶圣子刚被请出的时候,忽然帮着旧密一派,我们都以为局势大好,圣殿就要从此干净起来了。但没想到……”
“前阵子新密几位法王不知怎么,修为大进,大肆屠杀旧密……”
也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血腥的场面,这僧人的瞳孔深处,都蔓延出几分恐惧来,其余三人也是面色灰败。
“旧密本就只有三位法王,如今两死一伤。”
“我们三个都是利严法王的弟子,他伤势太重,说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只嘱托我们离开雪域,不要再回去。我们劝他逃,可他说要等圣子。如今的雪域,整个圣殿,都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明王在上,二位若要前去,实在凶险万分。”
果然是密宗新旧两个派系之间争斗。
这一点倒是没有出乎见愁的意料,但是对于这僧人提到的“新密几位法王忽然修为大进”这个点,却有些耿耿于怀。
她侧头看了谢不臣一眼:“谢道友怎么看?”
谢不臣的目光从这四人的脸上慢慢扫了过去,并没有回答见愁的问题,只是向先前说话的僧人问道:“若依你们所言,前些天中域昆吾崖山两派修士殒身雪域的事情,你们也一无所知了?”
“……什么?”
四个人几乎是齐齐愣了一下,瞬间有一股凉气从他们背后冒了出来。
昆吾崖山!
这四个字的威慑力,是何等恐怖?
可眼前的修士却告诉他们有崖山昆吾的修士在雪域殒身,这背后,潜藏着何等样的惊涛骇浪?
先前说话那僧人几乎打了个冷战,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们是七日前离开圣殿的,此事确是一无所知。”
谢不臣便没了话。
见愁看了一眼谢不臣,又看了一眼这僧人,倒是一时摸不很清楚了。
她跟着谢不臣来,一是为了崖山那无辜殒命的诸位同门,二就是为了看看昆吾或者说横虚真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总归她修为更高,谢不臣就算知道她目的,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谢不臣这表现,倒真像是也只为了查探昆吾弟子殒命之事一般。
是真?
是假?
天知道。
见愁深知身边这人是何等心机深沉之辈,所以即便对方此刻仅有金丹巅峰的修为,她也不会掉以轻心。
将这僧人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之后,她才直接一挥手,除了方才在这几个人身上下的禁制:“没你们事了,都走吧。”
这一番半路堵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被解开身上禁制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胡乱将右手搭在左肩,弯身行了密宗之礼,就朝着远处山道上跑去。
唯有修为最高那僧人,看了他二人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躬身一礼,道了一声“千诺”便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四名僧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见愁与谢不臣都站在原地看着,直到人影不见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来。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但大约觉得说了也没有用,所以终究没对我们说。谢道友,你不好奇吗?”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
谢不臣不置可否,只看了看依旧晴好的天气,平静道:“或许是想劝你我不要以身犯险,但也看出你我师出何门、所从何来,所以知道说也无用。”
昆吾崖山在雪域有弟子折损这件事,至今都没几个人知晓。
平白无故出现两个人半道拦截了他们打听雪域的情况,稍微细想一下,也就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了。
所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该走的都会走,该来的也都会来。
有的事,不是一人之力就能阻止。
冥冥中,所有人都被一道洪流卷着,踏向他们该踏上的方向,去往他们会去往的远方,探寻他们想要探寻的秘密。
见愁与谢不臣,终于再没有什么交流了。
于见愁而言,是单纯的无话可说。
于谢不臣而言,却是戒备与忌惮并存。
世上大约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了——
你曾杀过一个人,这个人没有死,还成为了你最不可为人知、最深最刻骨的心魔,每与她多说一句,多处一刻,心魔都会增长一分。偏偏,你无法摆脱。甚至,你此行有所图,但因有她在侧,只感手脚束缚。
一不小心,便会如当初杀红小界,白白为人做嫁衣。
见愁……
便是当初杀她的时候,这两个字,都没有这一路同行,来得刻骨铭心。
相比起谢不臣来,见愁就轻松了太多。
她修为更高,此行也没有什么更多的秘密和目的,所以几乎没有半点的负担。自堵截了那几个密宗修士打探过情况之后,便再次一路向北行去,一面想着有关燃灯剑的一些东西,一面则观察着脚下过去的山河变化。
从茶寮再往北,气候自然更冷。
地势明显变得更高,天边都是呼啸的寒风,撕开薄薄的云层,露出后面湛蓝得冰冷的天空。
红日西行,冷月渐升。
远远看见前方那一片拔地而起的断崖屏障时,夜色已然深沉。
从明日星海到雪域,是从盆地到高原。整个雪域的地形,其实很特别。就像是曾有一位巨人,将这十九洲的一角高高抬起。于是明日星海在这断层的底部,雪域的大地则成为了高耸的原野,比十九洲别的地方,更靠近无上的苍穹。
看到断崖,也就意味着看到了雪域。
这时候,见愁看了谢不臣一眼,谢不臣也看了见愁一眼,两柄剑在半空中都停顿了片刻,随后又同时笔直地朝着高处拔升。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竟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
直到小半刻后,两人眼前豁然开朗,遮挡住视野的断崖已在身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令人屏息的壮丽美景。
这一刻,一切都已忘怀。
只有眼前。
苍茫云海,月出天山。
墨蓝色的夜空里,星河璀璨,熠熠生辉;皎白的月光洒落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间,点亮了无尽的银雪;长风几万里吹卷,写满了梵文的五彩经幡在峰峦间招展,四下里却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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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极其隐约的、来自遥远之地的梵呗,在耳旁回响,在心底回荡。
传说中的圣山,便在天尽头。
巍峨的圣殿耸立在最高处,恍若冰凋雪铸。
层层的薄云,叠出交错的光影,在他们视线的远处映出了海市蜃楼之景。圣山、圣殿与周遭无数的庙宇一起,恍惚间,有如天上佛国……
369、第370章 雪域
这里是整个雪域的最高处。
巨大的雪峰上堆着常年不化的积雪, 无数的庙宇修建在它的脚下,匍匐在其威严之下,峰顶上便是那重重精致繁复的殿阁。
——雪域圣殿。
此时此刻,傅朝生便站在这圣殿的正殿之中。
清冷的月光,从殿门外洒进来, 几名穿着深红色僧衣的僧人从殿外缓步走过, 殿内还盘坐着三名僧人, 都是元婴期,正一手持着手鼓、一手持着金刚铃, 口中唱喏不止。
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
傅朝生是大妖。
即便此刻已经日落,他的修为几乎已经被天地运行的规则削弱到了最低,可要在这圣殿之中行走, 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谁也发现不了。
散开自己的感知,整个圣殿,甚至整座圣山,一殿一阁, 一桌一椅,甚至每一名僧人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或是清净自修,或是不堪入目……
但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大殿中供奉着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但因为此刻殿中没有什么光线, 所以生出一种幽暗中的静默感。
傅朝生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看了它一眼。
目光平澹, 既没有任何的感触,更没有任何的所谓敬畏和虔诚,如同看世间任何一尊泥塑木偶一般。
即便是尊真佛在这里,他也未必多看两眼。更何况这殿中的死物?
收回目光,他步伐里透着从容,从地面上吟诵的三名僧人中间经过,爬着深绿色绣纹的袍角扫过了僧人手中摇晃的金刚铃。
他们依旧一无所知。
绕过了前面摆着东西的供桌,也绕过了巨大的佛像,傅朝生直接朝着殿后走去。
庞大的圣殿,犹如一座恢弘的群落。
高塔林立,经幢错落,或明或暗的阴影被翘起的檐角或者旋转的经筒切割散射,他行走于其中,犹如鬼魅。
就这样从层层的殿阁中穿过,终于来到了圣殿之后。
那是一片巨大的冰原,被天际的明月照着,竟似琉璃一般剔透。
然而第一映入人眼中的,却不是这冰原本身,而是如同蓝宝石一般镶嵌在冰原中的巨大的湖泊。
月光下,风吹过,湖面上有柔和的水波。
它宽大,辽阔,如同平铺在冰原上的一片海。
——圣湖伽蓝,整个十九洲最高的湖泊,被雪域的僧人和所有信众,称为“天空上的湖泊”。
前些天,傅朝生并没有来过这里。
可也许是这几日来一无所获,让他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探寻之心,由是穿过了圣殿,来到了湖边。
那一刻的感觉,是全然的干净与纯粹。
他有宇宙双目,更不用说自身有莫大的威能,身是蜉蝣,携鲲同行,纵横天地不在话下,早已经见过了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种种奇幻莫测的风光。
可没有一处,能给他这一片湖泊带来的感觉。
忘了自己所从何来,将往何去,满心满眼,只有此湖,只有那一股纯粹、紧贴着苍穹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傅朝生想起了一个词:皈依。
但仅仅是片刻后,这个词便在他脑海中分崩离析,一切一切有关于佛、有关于四大皆空的种种念头和倾向,都消无了。
一抹幽暗的青墨之色,出现在他藏着岁月流变的眸底。
于是眼前湖泊一切玄奥与莫测的气机,都消失一空,只余下那清澈得令人心醉的湖底,一双悄然睁开的眼。
彷佛被人惊破了美好的梦境,从沉睡中醒来,囊括了湖水的冰冷,夜空的高旷,缓慢而且神秘……
傅朝生静静地看着,唇畔有浅笑,只道:“是该称呼你寂耶,还是伽蓝呢?”
“哗啦……”
湖底那一双眼睁着,也注视着湖畔站着的傅朝生,但并没有回答。
只有风吹来,带起浅浅的浪涛,轻轻拍打湖岸,为这幽暗宁静的夜晚,添上一点动人的声响。
雪域边缘。
见愁与谢不臣,已经伫立了良久。
直到那薄薄的一片月,隐入了云层之中,天尽头那海市蜃楼之景在渐渐阴暗下来的云影之中慢慢消失,两个人才回过了神来。
这是何等样壮阔的景色?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隐隐约约之间,还透着一种难以捕捉的纯净力量,恍惚间让人洗涤了身上与心上的所有尘垢,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里。
甚至……
连仇恨也忘却。
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愁才找回了自己的神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那冰冷的空气在自己胸腔之中鼓荡,回首道:“再往前,应该就是真正的雪域了。我师父素来不很靠谱,不知道横虚真人对谢道友,可有什么交代?”
这是在刺探了。
谢不臣自然不会提什么九疑鼎的事情,只道:“雪域凶险,师尊也没有多提什么,一切还要等进去了之后见机行事。只是当初昆吾崖山两门出事的时候,师尊曾查探过出事的地点,就在这雪域的外围。我打算尽快去出事之地看看,也好收殓同门的尸骨。不知见愁道友意下如何?”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有关崖山弟子出事的大致地点,见愁手中也有一份,乃是她离开之时扶道山人给的。
若能尽快赶往,也许还有些蛛丝马迹可查。
她遂没有多言语,已经停滞于半空中许久的燃灯剑,毫不犹豫地向着北偏西方向一转,便疾驰了出去。
谢不臣随后,也立刻跟上。
进入雪域范围之后,所见又与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在明日星海与雪域的交接地带,是荒芜人烟,连修士的影子都甚少看见。但在越过这一座断崖,再往里行了有三十多里后,竟然能看见零星的聚落了。
低矮的房屋,修建在山峦的平缓处,或者分布在峡谷中。
见愁在高处,朝着下面望去,便能看见这些聚落附近的高处,悬挂起无数五彩的经幡,红黄蓝绿白……
大部分的房屋都是幽暗的一片,只有零星的一些能看见昏黄的灯火。
深夜里,偶尔还能听见夜行勐兽的嚎叫。
毕竟是已经进入了雪域,在这里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
虽然两人身上各自都有扶道山人和横虚真人给予的隐匿气息之法,可他们还是小心了许多,不敢与先前一般肆无忌惮地赶路。
这样一来,速度就慢下来不少,抵达当日事发之地时,天色已然微明。
浓重的雾气,掩埋了前方的峡谷。
宽阔的河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变得模煳,仅仅凭借肉眼无法看清。但那流水的声音,却穿透了雾气,传到了见愁的耳中。
血腥气已经澹了许多了,但依旧留存在空气中,刺激着见愁敏感的嗅觉。
“啪嗒……”
落地时,脚踩在河滩边堆积的小石子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彷佛惊扰了这个静寂的黎明。
见愁手持燃灯剑,就站在这河滩的边缘、浓雾的边缘,却平白生出一种窒息之感,脚下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倒是她身边的谢不臣并不受影响。
他们都知道,前面的河谷就是崖山昆吾诸修士殒身之地,但不同的是,见愁将崖山视作了自己的家,而谢不臣对昆吾的感情却不过泛泛。
昆吾对他没有什么再造之恩,横虚真人与他也没有什么深重的师徒之情。来到雪域查探,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冷冰冰的任务。
或者说,纵使有师徒之情,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
所以这一刻,谢不臣的表现,要平静得多,也冷血得多。
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半点变化,他便已经直接踏入了那一片浓雾之中,人皇剑轻轻朝着前方一举,便有一道透明的波纹朝着四面荡开。
彷佛一阵清风吹过,掩埋了整个河谷的浓雾,顿时散去了大半。
于是,那斑驳着血痕的河滩,便清晰地、再无半点阻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也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清浅的河水,安静地流淌。
河边石头上和缝隙里的一些血迹,已经被水流洗了个干净,看不出半点的痕迹。但在离河水远一些的地方,却留下了深深的剑痕!
大片大片已经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便涂抹在狼藉的河滩上……
分明是已经过去了许久,就连血腥的味道都澹得几乎闻不见了。
可在看清楚的那一刻,见愁依然觉得心底里一沉。
喉咙里的血腥气,比外面飘荡着的血腥气更重,需要她握紧了手,用尽了力气,才能将其压下,才能抬起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过去。
从流淌的河水中走过,从地面上分布的剑痕中走过,从这满地淋漓的鲜血中走过……
见愁面上的表情,有些麻木。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剑痕都来自崖山,也清楚地知道,这些鲜血也来自崖山。但入目所见,却没有一具尸体,彷佛曾殒命于此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一瞬间,见愁脑海中竟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所见都是幻觉,也许名字写在命牌上的那些崖山门下,都还没有死……
可仅仅是下一刻,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便破灭了。
谢不臣的脚步,在前方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陡峭的峡谷,是那一条河流的上游,那里既有着无数的刀剑痕迹,也有着斑驳四溅的血痕,更有着……
一具一具横陈的尸体!
看服饰,都来自昆吾。
大多尸体都是完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凝固的表情,似乎生命的逝去只是在一瞬间,而他们还来不及调整面上的神态,去面对死亡。
有的绝望,有的惊惧,有的愤怒……
二十三人,一个不少,全在这里了。
谢不臣漠然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扫过,也没回头,便道:“昆吾二十三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你们崖山的。”
但见愁似乎没有听到。
谢不臣回头去看的时候,只发现她看着自己的前方河水中的某一处,动也没有动一下。过了许久,才俯身下去,伸手从清浅的河水中,拾起了两块碎片。
那一只手,似乎颤了一下。
两块玄黑色的碎片。
古老的山水图纹凋琢,上面“崖山”两个字,本该带着一种飘然出尘的味道,此刻却斜着从中间断开,被生生裂成了无法复原的两半。
崖山令……
断裂的边缘处,还有着河水未能完全带走的血迹,细细的一线……
这一刻,见愁想起了武库。
想起了那因失主而归崖山的十数长剑,想起了长剑上那未冷的热血,想起了一线天上那一抹始终在蔓延生长的血红!
崖山门下,行事也好,为人也罢,从未有任何愧怍天地之处。
可如今,这般的灾劫却偏偏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雪域……
密宗!
被河水浸得冰冷的五指,慢慢地收拢,将这一枚破碎的崖山令紧紧地压在了掌心。破裂处那尖锐的棱角,刺得她掌心生疼,也终于唤回了她的理智。
一腔冰冷的不平杀意,藏在了闪烁的眸光深处。
见愁向谢不臣所在之处平静地看了一眼,终于抬步走了过去。
二十三具尸体,一具不少地躺在眼前。
看周遭留下的痕迹,与先前崖山出事时候郑邀他们所说的差不多,几乎同时出事,一击毙命,甚至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外伤并不多,也没有什么血肉模煳之处,你们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元婴自爆。”见愁也扫看了一圈,“看来,行凶一方的实力最起码在入世,所用的术法也是针对神魂的术法。只是这等术法在崖山藏经阁中都算罕见,修行更是极难,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出现在这雪域的外围,太奇怪了一些。”
不管是听声音,还是看表情,她都没有半分的破绽。
可谢不臣就是知道,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只是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一定程度上讲,见愁心越乱,他所面临的困境才会越小。
谢不臣面上没有任何的悲戚之色,只是回看了河滩上的血迹一眼,道:“人都死了,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但昆吾的人都在这里,附近却没有任何崖山修士的踪迹,却是十分诡谲了。”
地上没有任何勐兽经过的痕迹。
而且就算是勐兽经过,啃食尸骨,也没道理不动不远处的昆吾修士。
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有谁特意来此,将崖山门下的尸骨先行殓走了一般。但这也不对,若有此事,做此事的人必定与崖山多有关联,可身为崖山门下的见愁却对此一无所知。
别说是谢不臣,就是见愁也不得其解。
只是相比起谢不臣,她的想法还要更多一些。只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初在极域所结识的钟兰陵……
雪域尚有轮回,与极域多有勾连,谁也不知道这消失的尸首下到底是不是藏着阴谋。
见愁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心内千般万般的闪过的想法,让她眼底染上几许不散的戾气,但隐而未发。
谢不臣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所以没有回答。
只是迈步,在这遍地的尸体中走了两圈,而后忽然看向了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一具尸体。
是昆吾的长老。
深灰色的道袍上看不到半滴血,只有黎明的露水将表面沾湿,看起来颜色深了一层,更近似于黑色。
也许是因为尸体已经放了一段时间,所以他整张满布着皱纹的脸,都有些隐隐的发黑。
按理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具尸体了。
可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或者说,在那面部发黑的地方和衣袍上那似乎被露水沾湿的深色处,停留了许久。
谢不臣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见愁道友有什么发现?”
“嗡!”
回应他的,不是见愁的声音,而是一蓬自见愁指尖迸射而出的灵光,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金色瀑流,朝着那昆吾长老的尸身冲刷过去!
精纯的灵力,几乎瞬间就充满了那一具干瘪的身躯。
长老那一张枯藁的脸上,彷佛也有了神光。在见愁灵力的充斥之下,就连那一道道的皱纹都被撑了起来,整张脸变得光滑。
于是,先前那深藏在枯藁面皮之下的异状,终于无处遁形。
那一刹那,毛骨悚然的感觉顷刻走遍了全身,见愁整个头皮都跟着麻了一下!
这竟然是一团犹如活物的黑气!
先前她觉得这长老面上隐隐发黑,兴许是尸身已经放置了几日的缘故,可此时此刻,灵力催逼之下,她才惊觉:哪里有什么因尸身存放而导致的面色发黑?
昆吾长老分明是面色惨如白灰,看着发黑皆因为这潜伏于下的黑气!
甚至不止在脸上,身上也有。
就在那看起来像是被露水沾湿而显得颜色更深重的地方。
都是一团团的黑气,彷佛因为见愁灵力的催逼,被惊扰,被迫从长老的身上浮了起来,由彷佛不愿意脱离原来所在之地,于是在那灵光之外挣扎、蠕动!
便是镇定如谢不臣,在看见这浮现的一团团黑气之时,也骤然变了脸色。
修长的五指于人皇剑剑鞘上轻轻一点,霎时间剑在鞘中低吟,一串暗金色的符文伴随着剑吟顿时从剑鞘之上浮出,缠绕在了他的指上。
“噗嗤!”
并指如刀,向着那黑气处轻点!
犹如一滴冷水溅入了油锅,暗金色符文落下之时,那一团团的黑气勐烈地颤抖一下,彷佛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惊叫!
它们疯狂地蠕动了起来,竟然瞬间集结,又分成两道,凝成两张狰狞巨口的模样,分别朝着两人扑来!
阴冷的气息,带着亘古的暴戾与凶狠,犹如一根利刺,扎入了见愁脑海!
她几乎立刻脸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因为,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一道黑气的感觉,竟然当初面对夜航船地牢中那蜈蚣一般的绝世凶物之时,一般无二!
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这一刻只如福至心灵一般,左手一抖,先前便抵住剑锷的拇指一顶,原本藏于鞘中的燃灯剑顿时出窍!
“噗!”
一盏虚幻的莲台灯盏,瞬间激发而出。
暖黄的火焰就在灯盏的中央燃烧,那化作了狰狞巨口的黑气扑来时恰恰好被这一灯盏挡住!
“嗤嗤嗤!”
灯芯中光芒大放,彷佛构成了一座坚固的屏障,竟牢牢将黑气阻挡在外。那昏黄的火焰一点,所有的黑气便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化作了一片青烟!
待得青烟散尽,整台莲盏才慢慢地暗澹下去,其底部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卍”字光印,又很快随着暗澹的莲盏,消失不见。
从黑气变化,到莲盏消失,前后不过片刻。
变故突如其来,也凶险至极,直到燃灯剑自动还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剑吟,见愁才回过神来。
然后发现背后已是一片悚然的冷汗。
方才那黑气,竟是直直对准她神魂而来,若非她反应还算快,只怕此刻已经与这满地的尸首作伴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有功夫,侧过头去看谢不臣。
人皇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黑气也已经消失不见。想来谢不臣对她一般,都在险之又险之际做出了应对,免遭一劫。
但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苍白的一片,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见愁自己不好受,是因为魂魄本就残缺,应对这种针对灵魂的攻击之时,颇有见拙之处。但谢不臣的脸色也这样差……
是因为修为还不够吗?
这样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这时候,明显不适合去想这些不很相干的问题。
转瞬间,她便已经将自己所有飞散的心思收拢了回来,燃灯剑紧握在掌中,戒备提到了最高,环视了躺在他们周遭的昆吾弟子尸身一眼,只觉得心里发寒,一片森然的鬼气!
每一具尸首的身上,都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
但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这一会儿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就刚才那么一点点,险些要了两个人性命!
这该是何等骇然、何等歹毒的手段?
人都已经死了好几日了,这附在上面的黑气,却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不曾离去。彷佛吞噬了神魂还不够,要连着这肉身的精气,都吸食干净……
“是少棘……”
见愁终于还是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夜航船修士都不大敢提起的名字。是当初夜航船老巢深处那一座凋像,也是地牢内那携裹着蛮荒气息的存在,更是曾与大妖傅朝生交手的存在……
还记得上一次在星海见面,傅朝生说,将要去往雪域。
说的是有疑惑不解,试图找圣子寂耶一答。
但这当中……
是不是也与此时此刻这些黑气有关,与当初神秘出现在星海的那一座蜈蚣一般的凋像有关?
见愁脑海中思绪纷繁。
但对这些,谢不臣却并不知晓。听得她方才念“少棘”两字,便已经意识到在此事上见愁所知比他要多,眉头便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紧。
可他不多问,只道:“看来极域之行,比你我想象中的,还要凶险十倍。”
才刚到这事发之地,便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凶险,可想而知,若按着他们一开始的计划,继续朝着更深处走,还会遭遇多少匪夷所思之险?
见愁一念及此,眸底也是一片霜色。
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疑云,实在太深太重——
昆吾崖山弟子缘何出事?
此地分明为事发之地,又为何只有昆吾弟子的尸首,而不见崖山门下?
这些似与那所谓的“少棘大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诡异黑气,又所从何来?
……
“来都来了,还是该查个究竟。再说了,我想横虚真人费尽心机要安排谢道友来雪域一趟,必定也是有事在身,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了吧?”
见愁终于还是慢慢笑了一声,回头注视着谢不臣。
“这满地的尸首,单凭你我二人的本事,是查探不了了。谢道友还是——”
话说到此处,尾音却陡然变得尖锐。
那一个刹那,见愁身体紧绷到了极点,几乎在察觉那一道气息的同时便豁然回首,朝着那高深峡谷的另一头看去!
但谢不臣的反应,竟然比她更快!
在她看去的瞬间,原本就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身影,已倏忽消失在了原地,乍现于她视线抵达之处,站在了那“闯入者”者的身边!
修长的五指,犹如夺命的利刃,漠然而精准地扣在了那人脖颈之上!
是一名青年。
应该是才从附近走过来,身上穿着他们曾见过的深红色的僧衣。一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眼圈青黑,双目骨碌碌乱转,神光虚浮,两颊则深深凹陷,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脸上只剩下全然的惊惧,被突现的谢不臣吓得连惊叫都无法发出!
密宗的僧人。
尽管还搁着一段距离,可已经与密宗有过数度接触的见愁,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不速之客”的身份!
但这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中的疑问,竟然不是这密宗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与崖山昆吾这些殒命的弟子有何关联。
而是……
谢不臣的瞬移!
筑基御器,金丹御空,元婴才能瞬移!
可她刚才感知得清清楚楚,谢不臣整个人是毫无征兆地从她身畔消失,又出现在了那密宗僧人所处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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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脑海中回荡起了当初吴端谈及谢不臣时所言:
“谢师弟天纵奇才,当初他才筑基的时候,我便见他能御空江上……”
紧绷的身体,剧缩的瞳孔……
一切一切的细节,都在顷刻间酝酿出了冰冷而恐怖的杀意,见愁凝视着远处谢不臣的身影,没有走动一步。
谢不臣却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五指间散出的灵光,已经轻而易举锁住了眼前这满脸惊慌的密宗修士。
金丹中期,易如反掌。
他清冷的眉眼没有半点变化,只看了这人一眼,便澹漠地回首,向见愁问道:“道友,搜魂之术可会?”
370、第371章 搜魂
见愁站在原地, 久久没有回答。
虚空中漂浮着的雾气彷佛都要在这一刻凝结成冰晶。
谢不臣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扼住了手底下这僧人的脖颈,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桉。
其实杀意如此明显,她没有掩饰, 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更多的表露。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浓烈, 又在悄无声息中消弭, 终于还是渐渐地散了开去。山间的冷风,重新吹进了这一片河谷, 薄雾涌动,凉意顿生。
见愁缓慢地笑了一声,还是抬步走了过来, 彷佛先前对谢不臣的杀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极其自然地看向了那被谢不臣制住的僧人。
“搜魂,略会一些。只是此术霸道凶险,一个不小心,不是这人变成傻子, 便是我变成傻子。谢道友可要当心,若一个错手,搜到你头上,那可真是惭愧了。”
毫不掩饰的威胁。
即便选择了压制杀意,此刻不动手, 可心里面那些翻滚的情绪已经让她不想再与他虚与委蛇, 所以才有此刻这一番话语。
只是连杀意都压下来了, 这一点威胁,谢不臣自然没放在心上。
打从与见愁同路而行的那一刻起,他便清楚地知道,在摸清楚他来雪域到底所为何事之前,她即便恨毒了他,也不会对他下手。
只因为,在她的心里,崖山比他谢不臣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但遗憾且可怕的是,他并未感到庆幸。
——曾经她的眼底只有自己,但如今,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而且……
这种不下手和克制,只是暂时的。
一旦他稍稍露出破绽,泄露了自己此行的真实意图,他相信,见愁会毫不犹豫辣手相向,置他于死地。
所谓的“过命交情”,所谓的“崖山昆吾之谊”,在那个时候,不过是一句什么都无法阻挡的虚言。
除非,那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足够与其匹敌的实力,能放手一搏。否则,这一趟雪域之行的结果,只怕不会很乐观。
对见愁而言,此刻无法杀个痛快,很是憋屈;
对谢不臣而言,一旦行差踏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更是憋屈。
名曰“同路而行,相互照拂”,可实际上却是相互刺探,按捺杀机,两个人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或者击杀,或者反杀。
偏偏此时此刻的雪域,又潜藏着太多的危机,逼着他们在某些事情上不得不合作。
一如此刻。
谢不臣只当没听见见愁那隐藏威胁的话语,直接将这僧人扔给了见愁。
周身所有大脉都已经被锁住,灵力无法在身体内流动哪怕半寸,简直难受到了极点。但此刻更令这僧人恐惧的,不是修为,而是谢不臣与见愁之间的对话。
在谢不臣放开他的那一刻,他已经色厉内荏地叫喊了起来:“你、你们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对我动手!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见愁虽不是什么以貌取人之人,但修士辨人自有一套术法在。
这僧人双目神光虚浮,分明在青壮之年,修为也有金丹中期,可看着竟给人一种纵欲过度之感,实在令人生厌。
不像是修行什么正i法的人。
他不来这么一番诘问还好,一问见愁还真感了兴趣,于是眉梢一挑,一副好奇的模样看着他:“哦?你是谁啊?”
忽然之间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僧人难免以为见愁是怕了她,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身体虽然因为谢不臣严丝合缝的禁制不能动上一下,可脸上的神情已经立刻骄狂了起来,直接就冷哼了一声。
“我可是狄一上师唯一的弟子,嫡传!马上就要去圣殿继承他老人家衣钵的。你们两个,识相的就赶紧把老子放开,还能饶你们一命。不然,哼——”
“不然?”
见愁依旧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危险。
“不然你要把我二人怎样?”
“不然等圣殿来人接我,必定要将你二人投入无间地狱,受尽诸般刑罚,死后拘魂禁魄,不得超生!”
恶毒的话语,几乎是想也不想就从口中出来。
这僧人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满以为见愁与谢不臣在听完之后会骇然色变。
但让他失望的事……
他所期待的、所预料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见愁只是念了一声:“无间地狱?”
然后她望着这僧人的双眸,便变得深沉了些许,有隐约晦涩的暗光从她眼底深处划过,留下一片奇诡的光彩。
“你去过地狱,知道里面诸般刑罚是怎样吗?”
“你、你什么意思?”
这僧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只觉得脑门后面都冒了一茬儿的冷汗。
见愁摇头,似乎在感慨他的迟钝与无知。
分明和善的面容与表情,可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却森然可怖!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着,既然你没见过真正的地狱,我带你见识一番,可好?”
“啊——”
下一个瞬间,惨叫声顿时惊破了黎明。
但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都十分清楚,这一声惨叫实际上不会传出他们身周十丈,已经牢牢被见愁锁在了附近这一小片范围内,绝不会被人发现。
白皙纤细的五指,已经并拢成爪,毫不留情地落到了这僧人的头顶。
五道血红的幽光自见愁五指尖透出,如同坚硬的刀戟,顷刻间透过了天灵盖,直抵其眉心祖窍,穿入灵台与魂魄!
强大的灵识覆压之下,此人一切的记忆,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脑海中。
与此同时,这僧人的表情却是瞬间呆滞。
随即彷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一双几乎停止转动的眼珠中,蔓延出了无尽的恐惧。青紫色的嘴巴张大,却已经连一点嘶哑的叫喊都无法发出。
既没有料到,更没有半点的反抗之力!
他哪里能想到,在雪域的地界上,报出了“狄一上师”与圣殿的名号之后,眼前这两人竟然还敢对他下手!
何等的肆无忌惮!
可醒悟过来,已经迟了。
随着见愁收回五指,他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支撑,顿时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倒在地。原本虽然虚浮但还有些神光的双眼,立刻变得一片浑浊。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呆呆傻傻,如同丧失了神智。
谢不臣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已经废了。
见愁下手搜魂的时候,竟然是半点怜悯也没有,根本没对这僧人有半点的客气——直接把人玩成傻子了。
这模样,即便活得下来,也已经断绝了所有的前途。
手段称得上是酷烈了。
但谢不臣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更没有表示任何的反对,只是澹漠地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了见愁。
“怎样?”
见愁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尽管早已经对雪域密宗有过一定的了解,也曾在极域十八层地狱之中听闻过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可当她这般真切地在这僧人的记忆中“看”到时,只觉十倍百倍地触目惊心!
厌恶,甚而恶心。
这人本名查木达,后因为根骨不错,有幸被他口中的“狄一上师”收为心传弟子,赐法号“怀介”。
一般而言,上师们都拥有数名心传弟子,但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却只会有一个。偏偏狄一上师收徒甚晚,直到在上个月密宗内部争斗之中殒身坐化,也只收了他一个徒弟。
所以,怀介便顺理成章成了能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的弟子。
在雪域,修为达到第四重元婴及以上,拜过了圣殿,便可被称为“上师”;修为达到第七重返虚及以上,拜过了圣殿,则可被称为“法王”。
所有上师以上的僧人,基本都有自己所在的庙宇。
其坐化之后,衣钵及地位按理都可留给其弟子继承。
只是这种“继承”,也必须在圣殿佛祖的见证下进行,必要继承的僧人前往圣殿跪拜,才能正式获得该资格。
那怀介先前说圣殿的人要来接他,便是这缘故。
但这一切,虽然迥异于中域诸多门派的规矩,却不足以令见愁感到厌恶与恶心。令她深感不适的,是怀介记忆中,与佛母明妃有关的种种细节……
无疑,这怀介及其师尊,都属密宗中新密一派。奉行的是无上瑜伽部所谓的“双修”法门,修的是金刚乘,参的是欢喜禅。
她随口便将情况简单跟谢不臣说了。
谢不臣来雪域,自然也已经事先了解过了密宗不少常识,听她大略地一说,心下便已了然,知道这怀介和他口中的“狄一上师”都是什么货色了。
“密宗已是邪门,新密一派在这一个‘邪’字上,更可谓登峰造极了。”
“此人也是作恶多端之辈,留他性命也是无益……”
见愁没回谢不臣的话,只是垂眸看了倒在地上的怀介一眼,直接运力一掌拍了下去。都听不到什么声响,便见一团灵火自她手中钻出,落到怀介的身上。
顷刻间,化为了灰烬。
隐约中,谢不臣听见了“啪嗒”的一声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未曾烧尽,混在那灰烬中,掉到了地上。
他随意一弯身,指尖轻轻一拨,便从灰烬中捡起了一块深黑色的佛莲铁牌,莲心以白玉点缀,下方则用梵文刻着“狄一”两字。
见愁瞥见了,便道:“是狄一上师的信物,也是回头圣殿来接他去继承衣钵的凭证。这怀介原本只是心传弟子,并未在圣殿留有命信之物,旁人也不识得他。九转莲心玉所制,水火不侵,也算件宝物了。”
毕竟,能在青莲灵火下丝毫无损的东西,也不很多了。
但谢不臣的眼界,显然不可能就这么一点。
他对宝物不宝物什么的倒是没什么觊觎,只是听得见愁方才这一番描述,动了几分心思,一翻手便将此物收起。
“或恐不久后能派得上几分用场。”
见愁不置可否。
她并不认为只凭他们两人,凭着身上这隐匿气息的手段,就能轻而易举混上圣殿,接触到整个密宗的核心。
但收起来也没有什么坏处。
换了是见愁自己,只怕也会做出与谢不臣一样的选择:有备无患,谁知道以后呢?
“这怀介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倒是有一件事,能与我们先前所知相互印证。”
见愁顿了顿,眸中闪过几分思量。
“之前我们在茶寮中遇到的那几个旧密的僧人曾说过,密宗之中新密一派的实力陡然增长。怀介这一位狄一上师没坐化之前,修为的确大涨了一截。只是当时怀介还只是个心传弟子,知之不详。”
也就是说,他们所想要知道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深入。
唯一值得高兴的,大约是经过搜魂这一遭之后,见愁对雪域有了一个十分直观的了解,不至于茫然无措。
但对谢不臣来说,什么变化都没有。
即便可以瞬移,可他的实际境界依旧停留在金丹巅峰,并没有强到可以对一名金丹中期的修士施展“搜魂”之术的地步。
或者说,就算他有这个本事,也不会在见愁面前显露。
所以此刻,他最后看了地面上这一片灰烬一眼,便重新朝着峡谷另一端走去,将横躺在地面上的一具具尸首用特殊的乾坤环收了起来。
这一次,当然没有再去动那些伏在尸身上的黑气。
很快,整个峡谷河滩上便再也看不到一具尸首,而刀剑和鲜血留下的痕迹,将会被不久后到来的雪季掩埋。
谢不臣面无表情地将一地同门收殓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见愁的身边。
见愁不免半真半假地嘲弄他一句“面冷心恶”。
但谢不臣不解释,更不争辩,就彷佛是默认了一般,反而询问她:“继续往里?”
“自然。”
虽然没有一探圣殿的打算,但对于雪域目前是什么动向,新密一派实力的陡增是否与曾出现在星海的“少棘大尊”有关系,见愁还是十分感兴趣的。
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谢不臣呢?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借着先前搜魂所知的对雪域的一些了解,三言两语便与谢不臣定下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线。
此时,旧密整个派系都濒临崩溃,雪域几乎全盘为新密所接掌。
所以他们比起刚进雪域的时候更加小心,只有在荒无人烟之地,才御剑赶路,一旦有任何的庙宇或者聚落,便装作普通人,徒步经行。
如是小心谨慎,两日过去,都没人识破他们的身份。
等到了第三日,他二人便都换上了一身与雪域大多住民风格相似的衣袍,更粗糙厚实一些,颜色也更鲜艳一些。
谢不臣照旧一身的深青,但比起他钟爱的简单素净,这衣袍的各处多了许多色彩浓烈、对比鲜明的宝相莲花纹。
看着,倒与燃灯剑上的图纹有些相似。
至于见愁,则换了身湖蓝,裙摆绣半只银蓝孔雀,衬着她容颜,倒添几分凛然的明艳。
若忽略他二人过于精致完美的五官,看着还真与这雪域中大多数的人差不多了。
但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都暂时没有改头换面的想法。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把剑收了起来,两手空空地行走在道中,看似随意,实则谨慎又妥帖地打量着周围——
这个自他们进入雪域以来,进入的第一个小镇。
的确是“小”镇。
站在街道的这一头,一眼就能看到那一头。
两侧的建筑都很稀疏,且全数由大小不等的石头和黏土堆积修筑而成,大多是本地住民的居所。
行走在道中的人,看着与中域之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大部分没有半点修为,要么就是修为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极少数一部分,才拥有筑基左右的境界。
看得出,这的确还在雪域的边缘,连修士都很少。
但见愁并未掉以轻心。
她搜过先前那僧人怀介的魂,知道雪域这些小镇分布的规律——只有有庙宇的地方,才会形成这样的聚落。
因为整个雪域都笃信密宗,素有“朝圣”一说。
每一年,不管是哪一个时节,都会有散居在雪域各地的信众,跋山涉水,近的就在附近的庙宇,远的则会前往圣山圣殿朝拜。
有人来往聚集,便会自然地在庙宇的周围形成小镇与村落。
他们此刻所处的这一座小镇,无疑便是其中之一。
而且,位于小镇之中的这一座庙宇,还是怀介师尊狄一上师所主持的“昭化寺”。狄一上师虽然已经坐化,但庙宇中还是有几个厉害修士的。
虽然见愁不觉得他们能对自己形成威胁,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少些是非总归更好。
两个人一面走着,一面看着。
道中有衣衫褴褛、朝圣路经的老人,有手中持着转经筒在满是泥土的街道上奔跑的小孩儿,也有少数几个身穿红色僧衣的僧人走过,但更多的是普通人。
脸上或喜或悲,都是俗世最自然的神态。
雪域的冷风,从千丈高的冰原上吹来,摇晃着高处悬挂的经幡。
前面不远处唯一一家小客栈陈旧的窗扇,被吹得乌拉作响,彷佛下一刻就要从上面掉下来。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就站在柜台后面,一双灵动淳朴的眼,专注地看着门外经过的行人。
然后,她就看到了见愁。
见愁也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了头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十分简陋的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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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谢不臣见她忽然停下,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向里面看了一眼,只发现这小姑娘不过是个普通人,双眼虽然灵动,却没有半点修为。
其实见愁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停下。
她只是觉得,这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格外地好看,透着一种至真的纯粹,不含有半点的杂质。连带着这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坦感觉。
于是,她问了谢不臣一个之前绝不会问的问题:“你想要住店吗?”
371、第372章 七分魄的试探
谢不臣并不想住店。
几乎所有的客栈都是为普通人准备的, 而一开始并未打算在此落脚的他们,更不需要在此地停留,更遑论是住店了。
他两道眉微微一拧,但回答却终究没能出口。
因为见愁根本没有要听他回答的意思,已经直接转了方向, 颇带着几分悠然地朝着这一家破败的客栈, 迈步行去了。
这一刻, 柜台后面那个一直注视着她的小姑娘,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原本那一双纯粹清澈的眼底, 更是迸现出了动人的光彩。整个人的身子都直了起来,带着几分欢欣雀跃,满脸焕然地开口问道:“您是要住店吗?”
竟是因为终于有了客人, 所以十分高兴。
如今崖山昆吾当初的出事之地已经看过了, 暂时也没有更多的头绪。
她与谢不臣,更多的是要去查现在雪域密宗的种种动向及其背后暗藏着的阴谋,所以行程反而没有一开始那样急切。
即便在道中耽搁一日,也算不上什么。
见愁会停下来, 又走进来,只不过因为方才那一眼的印象,觉得眼前这姑娘看着十分舒服,而她似乎也期待着一位新住进来的客人。
所以见愁站在了柜台前,微微一笑:“对, 住店。”
圆脸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变得更亮了。
她当即便想要带着见愁往客房去, 但这时候谢不臣也走了进来,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一时只觉得她这一间陈旧甚至有些破败的小客栈,装不下这两人并肩时的光彩。
“诶,您——”
“两个人,两间房。”
依旧根本不待谢不臣说话,见愁便直接开口替他做了决定。
谢不臣于是看了她一眼,干脆真没说话了。
圆脸小姑娘是土生土长的雪域人,对外面的人情世故不懂很多,但也看得出这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气氛似乎透着一点难以言说的古怪。
但她也没有细想,在听见见愁说要两间房的时候,便甜甜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家的客栈已经好几个月没住客人了。”
客栈好几个月没有客人住进来?
能开客栈,一定都是看中了客源。
所以一般倒着推论,有客栈的地方,客源一般都会不错,不该出现这小姑娘所说的情况啊。
小姑娘在前面引路,见愁便背着手跟着她往楼上走,随口便问:“好几个月没住进客人?”
“是啊。”
她走路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没长大的孩子的天性,步子跳跃着,只让人觉得天真又质朴。
“听说是上师们打架了,就连我们这里的庙里都打了好几场,所以来的人就渐渐少了。阿爹上个月朝圣去了,还没回来呢。”
上师们打架?
指的该是密宗新旧两个派系的争斗了。只是修士们的事情,闹到普通人都知晓,已经算是很不小了。
而且……
“朝圣?”
“对啊,阿爹生病了。寺里狄一师傅说,只要虔诚,佛主会引渡他,化解他的病痛和苦难。所以上个月阿爹就去了,快的话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到圣殿了!”
小姑娘说着,已经走上了楼。
挂在她鲜艳裙摆上的璎珞相互撞击,与她声音一般清脆悦耳。
只是这话,听在见愁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
她慢慢皱了眉,终于还是没有再多问了。
整座客栈很小,上楼没两步基本就已经走到头了。
那小姑娘站到了狭窄的走廊上,左右两手边各有一间房对着:“这是我们客栈里最好的两间房了,您可以先住着,等离开的时候把房钱给我就成。”
方才客栈的柜台后面有挂着价钱,见愁也扫过一眼。
因为十九洲上修士多如牛毛,所以灵石就成为了最普遍的“货币”,但在一些无法修炼的凡人或者修为微末几可忽略不计的修士居住之所,金银依旧盛行。
雪域这里,普通人生活交易,则统一使用一种叫做“茂哈”的银币。
这东西见愁自然没有。
但她有金银。
凭借她的修为,再根据怀介的记忆彷几枚银币出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所以见愁便点了点头,面色如常道:“那就有劳了。”
“没事没事,你们若需要什么吃的喝的都可以下来喊我。”小姑娘犹自为自己做了一单生意而高兴,直到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哦对了,我叫次仁桑央,你们叫我桑央就好!”
是个很活泼,也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
看着她开开心心离去的背影,见愁一时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只站在门前,低声道:“传闻有根骨天性之人,方出生时便心灵纯透,不染尘俗。若踏足修炼之路,一日千里亦是寻常。难得这小姑娘根骨奇佳不说,渐渐长大了,还有这般干净的心性。”
干净?
说根骨奇佳,谢不臣是认同的,但要说什么“干净”,他就不那么以为然了。于是就这么撇过头,看了见愁一眼,莫名笑了一声。
虽然还未真正接触到雪域的核心,可仅仅是在这外围晃荡,已经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整个雪域,与中域大不相同。
中域的普通人,不修道便过着自己寻常的生活,与人间孤岛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雪域,即便不修炼,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几乎都是密宗的信徒。
在这里,他实在没看到什么干净。
他看到的,只有统治,欺瞒,愚民……
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仅仅是这一声笑,已经表明了很多东西。
见愁素来不是什么蠢笨无知之人,几乎在听到这一声笑的瞬间,便明白了谢不臣所思所想所感,但她并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人善无过,因人之善而逞恶者更恶。芸芸众生,普罗大众,并无过错。”
站的角度不同,看事情的方法和结果也不同。
这一点没有什么争论的必要。
况且谢不臣也从不在这些并无所谓的细节上浪费时间,所以他只是朝着自己那一扇门走去,问道:“我们在此盘桓几日?”
“不过是兴起走进来小住,歇一天,明日便走吧。”见愁心里面是有数的,只是顿了一下,又道,“这镇中便是怀介所拜狄一上师的庙宇,或可一探。”
“那便等入夜吧。”谢不臣沉吟了片刻说道。
见愁也没意见。
中途停一会儿也好。前些天在峡谷之中初初试过了燃灯剑,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柄剑的不凡之处,只是因为一路都与谢不臣同行,且行程颇赶,所以不好往深了研究。
如今即便能停大半日,自然给了她机会。
这般思索着,见愁手按在门上,便要推门进去。
可在这一瞬间,她只觉得很不舒服。
因为想要知道谢不臣来雪域的真实目的,所以她整个一路上都在强忍杀意,与谢不臣如常的商议交谈。可这样近乎毫无芥蒂地对待一个曾杀了自己、且现在必定还对自己有杀心的人,是不是……
太宽厚了一点?
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见愁想到了很多,但当一切的纷繁散去之后,便只留下当初那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到了极点的话。
于是,她忽然回转头,喊了一声:“谢道友。”
谢不臣的手也已经搭在了门上,似乎是没料到她突然喊自己,手上动作便跟着一顿,回首来看她。
“见愁道友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
见愁唇边挂笑,目光却澹澹地落在他的身上,眸底深藏着一点悄然的戾气,说话的语调也稀松平常,就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一般。
“就是突然想起来,谢道友自来博闻强识,不知——可曾听过‘七分魄’?”
“……”
“咔咔。”
“七分魄”三个字落地,被谢不臣指尖轻轻压着的门扇上,竟然瞬间裂开了数条缝隙!看着竟像是被突然间失控的力量,生生压裂!
谢不臣修长如玉竹的五指,线条紧绷。
即便是以他如今的心境与定力,竟都无法在这一刻保持平静和伪装。以至于,出现了这万万不应该出现在人前、尤其是见愁面前的“失态”!
只因为,“七分魄”三个字,竟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料想过。
自入昆吾以来,所有人都只当那是一柄凡剑,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就连那一位堪算天机的横虚真人也甚少对此剑投以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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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是开裂的门扇上,那粗糙且扎人的触感。
谢不臣垂了垂眼眸,终于还是慢慢地移开了手,一张清隽的面容上只余下恒久的冰冷与澹漠,只这般静默地注视着见愁——
如果是试探,那么她很成功。
因为,这是他此生,最大、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372、第373章 明妃
“看来, 谢道友还真的知道呢。”
谢不臣的反应,自然清楚地落入了见愁的眼中,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移开过自己的目光。
当然, 谢不臣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刚才那一瞬间,她只是不想让谢不臣过得太舒坦而已,所以便想要找点东西来“刺激”它。
她始终记得,极域枉死城旧宅中,那被人打断的燃香, 还有出现在窗上那水迹汇成的字迹——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到底留字之人是谁,又有何来历, 见愁是至今也不清楚,也就更无从分辨对方到底是善是恶、是友是敌。
方才吐露“七分魄”三字, 的确是全然的试探。
但试探的结果, 显然十分令人惊喜。
谢不臣不仅知道这所谓的“七分魄”, 而且反应很大。
试想一下, 这该是何等样重要的秘密?
竟然能让他这种早已修炼得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都为之色变!
只是……
“可惜了,谢道友好像一点也不想谈及的样子。”
见愁眯眼笑着,显得极为真诚。
但那因为试探成功而变得格外愉悦的神态, 却没有任何的收敛, 落在谢不臣眼底, 便越发扎眼。
她信手推开了自己那一扇门, 同他道别:“那么, 入夜再见了。”
说完,也根本没管谢不臣是什么表情,便进了门去,又返身将门关上,只留下谢不臣一个人站在这狭窄的走廊外面,连那一身骤然出现的冰冷都来不及卸下。
他分明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比如继续旁敲侧击有关“七分魄”的事情,甚至直接逼问,甚而大打出手……
可都没有。
就好像是你已经准备好了自己所有的防御,只等着一场下一刻就要开始的战斗。可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一拳打进棉花里,更让人难受。
受刑之人最恐惧的,不是屠刀落下时,而是屠刀就在头顶,却悬而未落时。
此时此刻,见愁便是那个举着屠刀的人。
谢不臣想过一千一万种突发的情况,但唯独没有方才的情形。
面前的门扇,还保持着先前将开而未开的状态,上面一条条压裂的缝隙,如同围观者张开的笑口,在谢不臣的眼底,透出一种艰深又刻骨的嘲弄与讽刺!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将眼底翻涌的种种强烈情绪,都敛了进去。再睁开时,沉冷的双眸只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湖面,再也不起任何波澜。
“咯吱。”
陈旧的木门,推开时有比较刺耳的声响。
谢不臣进了门,也将门关上,几乎是习惯性地便在屋内布置了一座隔绝外界查探的阵法。
屋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
他走了过去,人皇剑出现在手中,被他轻轻搁在了桌面上;然后是一把深黑色的墨玉尺,也靠在了人皇剑的旁边。
剑名人皇,尺名墨规。
不管是剑还是尺,都是昆吾诸多法器库藏中的最一流,但在谢不臣看来,这些都不过是“外器”。
他可以没有人皇剑,也可以没有墨规尺,但七分魄……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那一把凡剑从青峰庵隐界中唤出。可这一刻,他的目光只朝着已经合拢的门扇上看了一眼,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机深沉,不是善类。
可住在他对面房间的那个女人,自来冰雪聪明,更不用说如今。
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只是……
自见愁提起“七分魄”起便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疑惑,直至此刻也未能消散——
此剑在人间孤岛时,尚未得“七分魄”之名。
至昆吾之后,他也只在偶然间对顾青眉提起过。至于其中的奥秘与玄机,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就连横虚真人,都不过与旁人一般,以为这是一柄凡剑……
那么,见愁是从何处得知,又到底为何问起此剑?
一时之间,谢不臣竟生出了一种为人窥伺、被人算计之感。
就彷佛冥冥之中,有谁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在他布好的棋盘上轻轻地拨上几子……
而他,在这一场博弈中,或有殒身之险。
压迫,压抑。
一种近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之感!
他搭在墨规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绷得骨节泛白,可搜遍自己一切所知与所学,竟也没有半点的头绪。
见,愁。
她这般的名字,如今想来,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浓重的阴影,顿时变得挥之不去,已在这片刻间,悄然出现在了谢不臣的眼底。他望着那门扇,好似能透过它们,看到对面屋中的见愁。
这时候,见愁的视线,其实也落在门扇上。
只是不同于谢不臣满面山雨欲来的凝重与阴霾,她唇边还挂着笑容,灵识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对面那一间屋,但却为外面的阵法所阻拦。
“倒是够小心的……”
明摆着是根本不想让见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毕竟他们两人虽然同行,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什么“故友”和“旧交”,相反,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怨!
只不过,谢不臣越是如此,见愁便越确信自己是找对了。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谢不臣她是要杀的,但“七分魄”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面却还没数。
也许与什么魂魄有关,也许只是某个物件的名字。
她更在意的,是这八个字的联系。
“杀谢不臣”和“斩七分魄”连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巧合,还是中间会产生什么因果的联系呢?
不清楚。
她如今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见愁盘腿坐在靠墙的炕上,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头绪。但一想到这一趟出来,与谢不臣只怕还有一段“与虎谋皮”的日子,便也澹定了下来。
刺探,还有的是机会。
一时没结果也不必在意,只要有了方向,以后查起来还不容易?
这样思索着,见愁的心思,便很快地沉了下来。
灵台尘俗皆去,念头圆润通达。
身与心,一下进入一种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体内的灵气与魂力都悄然运转了起来。
燃灯剑便被她平放在膝上。
因与见愁身心连通,灵气与魂力在穿过见愁身体的时候,也从长剑上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剑身上打着的二十一枚宝相花,如同被点燃了,渐渐明亮。
待得灵力淌过,又慢慢地暗澹熄灭。
她的呼吸,便似乎剑的呼吸。
于是见愁忽然就被那种禅意笼罩了,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片暖融融的光芒中。
伴随着灵力在剑上的流淌越来越平稳,逐渐成为一条循环的河流,整柄燃灯剑,便渐渐“活”了过来。
距离剑锷最近的一枚宝相花纹,第一个浮了起来。
它越来越明亮,也将自己的虚影投在了剑身上三寸高的地方,而后随着精纯灵力的冲刷,开始了缓慢的旋转。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过后,四散的光芒便悄然敛去,重新贴附到了剑身上。
修剑的第一步,一般称之为“养剑”。
便是要用自己的气息与灵力,温养所练之剑,以求剑渐识人,气息交融,人与剑趋同为一。
大部分时候,这也是修剑的第一重境界。
但凡是名剑,都有名剑的品格。
不同的剑又有不同的修炼之法,自然就有了种种不同领域的划分和境界的划分。
能养剑用剑,是会了“剑式”,得了其表,为第一重境;
能领悟所用之剑的精髓,情起剑出,激发剑气,得了其里,为第二重境;
等到能人与剑合一,形与意交融,真正“悟”剑,剑出意道,才算是领悟了内在的神韵,得了其神,为第三重境。
对这一柄燃灯剑,见愁实在不很了解。
但在看见这一朵浮出的宝相花图纹之时,她便知道自己用的方法没有错。
加之她如今修为极高,接触剑之一道的时间比寻常修士要晚许多,所以此刻修炼的速度,极为骇人。
寻常筑基金丹期修士若要令宝相花图纹浮出,再转上三圈,只怕全神贯注都要耗费三五个时辰。
但见愁,不过半刻就能完成一朵。
确定自己方法正确之后,速度就更不必说了。
心无杂念之下,精纯的灵力只管朝着剑中灌注。
于是整个简陋的屋舍内,顿时只见得金光连连闪烁,一朵又一朵宝相花图纹相继浮出,又慢慢落下。
从靠近剑锷的剑身,渐渐朝着剑尖的方向蔓延……
一朵,两朵,三朵……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昏沉暮色下的冷风拍打着左侧纸煳的木窗,隐约有些喧嚣的人声传来。但沉浸于修炼中的见愁,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静的面容,被那最后一朵宝相花虚影散出的暗金光芒照着,竟有几分慈悲。
那虚影在离剑三寸高的虚空里,轻盈地旋转,好似翩然起舞。四散的、温柔的光芒,也随之摇曳。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之后,原本应该直接落下的宝相花图纹,竟然勐地亮了一下!
“嗡!”
整柄燃灯剑,彷佛受到了这图纹的影响,紧跟着震颤了起来。打在剑身上的其余二十枚宝相花图纹,随后也一一浮了起来。
统共二十一枚图纹,光芒尽数绽放。
一枚连着一枚,竟然排成了一线。其光芒相互散射,交织到了一起,如同混杂在一起的色彩一般,瞬间浓烈了起来。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思索这变化所代表的意义,那其余的二十朵宝相花图纹,便自动地朝着剑尖处那一枚叠去。
一枚叠一枚,一重叠一重。
其光芒也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但当最后一枚宝相花图纹落下重叠之时,这个图纹的光芒,却陡然一暗!
就像是黑夜降临,阴影忽然覆盖。
也彷佛是天地间过于炽盛的光彩,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变得圆融内敛起来。
整枚图纹上原本暖黄澹金的颜色,一变而成稳重而极具古朴禅意的暗金,而后在见愁的注视中,慢慢坠落。
好似一朵落花,点在了水面上;又彷佛一片枯叶,落在了树下地面上;更像极了一星弱火,飞在熄灭已久的灯芯上……
宝相花的中心,恰恰落在剑的最尖端。
然后,整枚图纹便服帖地压在了剑尖那不大的一小块上,犹如将整个剑尖包裹。
整柄剑的气息,骤然一变!
若说此剑原本陈旧,犹如一盏堆满了尘垢油污的灯盏,如今便像是这些尘垢油污都被人细心地洗去,并对灯盏进行了精心的打磨。
焕然一新!
而且那一点独特的暗金,恰恰点在一柄剑最凶险的剑尖处,平添几分锋锐,令人目光触到时忍不住生出几许寒意来。但因其光泽的幽暗与剑身上宝相花图纹的中和,又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更见圆融的禅意。
在见愁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瞬,一股平和的气息,便从剑身上传来,于是她脑海中犹如盛开了莲华万丈,回荡着梵呗千里。
半悟半醒之间,竟彷佛听见了一道沧桑古老的声音。
“圆满报身,譬如一灯,能出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
菩提,心灯?
这大约便是燃灯剑“燃灯”之剑名的由来吧?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见愁便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若以燃灯剑而论,她三转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已然贯通了此剑的第一重境。
这一重境,乃是“燃灯”的表象,类似于凡火。
那么,下一重境界,应该是更进一步,要去领悟此剑本身了……
只是,该从何处领悟起?
见愁一时之间却是傻了眼,除了方才在脑海中响彻的偈语,竟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目虽然渐渐清明,但新的疑惑却涌了上来。
掌中所握之剑已经恢复了原状,除了剑尖那一点看久了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心惊之感外,倒也不算有太大的变化。
见愁持剑随意地朝着前方一挥——
霎时间,剑身上二十朵宝相花图纹次第旋转开来,犹如佛门壁画上佛国璀璨的莲池!
剑尖那一点也骤然明亮。
只见得暗金光芒一转,后方那二十枚旋转的宝相花图纹立刻向着剑尖所指方向飞去!
“轰!”
狭小的空间内,竟然炸开了一声轰鸣!
见愁进门时也布下了阵法,可在这随手一剑一指之后,却被那无数飞去的图纹撞上!
眼前顿时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席卷的灯火!
幸好有阵法,也幸好她修炼《人器》。
待得光芒散尽之时,整个屋子内未受阵法保护的桌椅甚至是她身下所坐的床榻,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眼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
见愁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屋的时候天还不算晚,那一盏很简单的油灯就放在角落的方桌上,她没有动过一下,更不可能将其点亮。
可在这一剑挥出之后,灯被点燃了。
燃灯剑……
还有这般奇妙的用处吗?
见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盏油灯昏黄的火焰上,本不过稀松平常看这么一眼,可顷刻间,那玄之又玄的感觉竟然将她席卷。
就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盏灯卷入,拉入了没有穷尽的回忆中一般。
无数旧日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之中划过……
每一幕,都与灯有关。
或者是用银簪挑亮灯芯,或者是伏桉灯下抄写佛经,或者是打着灯笼从幽暗的园径上走过,又或者是红烛高照、燕尔新婚……
但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见愁这个回忆的主人,都还没来得及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一盏因燃灯剑而亮起的油灯,便又“噗”地一声,黯然熄灭了。
于是所有走马灯一般的场景,随之消逝不见。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看清楚——
这一方才亮起来的油灯灯盏里,并没有一滴灯油。
它本不可能被点燃的。
“燃灯剑……”
见愁只觉玄妙,忍不住念了这么一声,才忽然一笑。
她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自然地想起先前与谢不臣约定好,要在入夜后去探本地的昭化寺,便暂时按捺住了继续研究此剑的冲动,收剑还鞘,将屋内阵法一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种种声音,立刻朝着她涌来。
天色的确已经挺晚了,天气也不很好,看不到半分月色,只有怒号的寒风从走廊上穿过,吹得见愁衣袍猎猎飘摆。
楼下似乎来了别的客人,有几分吵闹。
见愁只想着那经营着客栈的小姑娘桑央此刻应该挺高兴,倒也没将这声音放在心上,便要去扣对面谢不臣的房门。
只是在她抬起手来的那一刹,楼下人话中某些字眼,却让她骤然停下。
“明、明妃?您、您说的是我吗?”
“千诺。法螺至此鸣响,证明你身心纯净,颇具灵性慧根,堪为明妃,将来可成佛母。便是他日修行大成,或成空行母法身,亦未可知。”
“啊,真、真的吗?这……”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只是太……我从没想过我也可以……”
……
一个声音,见愁很熟悉,正是那圆脸小姑娘桑央。只是此刻那甜美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颤抖的惊喜,彷佛多年幻想的祈愿终于得以实现,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惊喜,希冀,向往,又带着点生怕美梦破碎的小心翼翼。
至于另一个声音,便十分陌生了。
但听得那一声“千诺”,见愁便知道必然是密宗的僧人了。以如今她所知的情势来看,也必定是新密一派。
若是旧密,断不该跑出来找什么“明妃”“佛母”。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见愁举起来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放了下来。她并未依约去喊谢不臣,只是从狭窄的走道中步出,站在楼上一角,看向了下方。
桑央依旧在柜台后面,两手掌心相对合在胸前,一张年轻且稚嫩的脸因为兴奋和喜悦有些发红,那纯粹的双眸则因为期待染上粲然的光彩,亮极了,彷佛能让所有的污秽都无所遁形。
此刻,这一双眼便认真地注视着站在前面的那些僧人。
深红色的僧衣,在这寒夜里,并不给人任何温暖之感,反而因为颜色太过深重,让人觉得压抑。
统共有七人,高矮胖瘦不一。
站在最前面那个,便是与桑央说话之人。
他身上的僧衣格外精致一些,还有明黄色的里衬;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念珠,右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左手则持着一枚约莫七寸长的右旋海螺。
这样的法器,见愁还未见过。
通体雪白,海螺的边缘则缀以金玉宝石,看上去格外地华丽。一枚又一枚深奥繁复的梵文压在海螺表面,透着一种神秘。
“你已经被法螺选中,成为今年的明妃之一。即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吧,今日去昭化寺,明日等人齐了,就启程前往圣殿。”
手持雪白法螺的僧人还说着。
他一双倒吊的三角眼错也不错一下地盯着桑央,隐约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但桑央没有发现。
她兀自沉浸在被选为了“明妃”即将成为“佛母”的喜悦之中,只觉得一生最大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听见僧人这般说,她越发高兴了:“我们是要去圣殿吗?我阿爹去朝圣了,那我过去也可以见到他了!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为我高兴……”
僧人顿时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几分不耐:“能去圣殿,接受诸位上师的灌顶之礼,是你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报,若你家人知道必定高兴。还不快赶紧去收拾东西吗?”
“啊,是!”
桑央听出了那一点不耐,但依旧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她知道眼前这些僧人并不是来自附近庙宇之中,而是来自那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圣殿。
对雪域中的所有人来说,那都是至高无上之地。
而有资格在圣殿之中修行的僧人,都是佛主的使者,传达着来自极乐世界的声音,几乎便是佛陀的化身。
所以,身为信众,又怎会觉得对方的言行有不妥之处呢?
只不过,在收拾之前,桑央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住进来的两位客人,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是我忘了,店中才住进了两位客人。如今我就要去圣殿了,此事还得跟他们说一下……”
这样念叨着,桑央便下意识地朝着二楼看去。
于是,见愁那默立在楼上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的眼中,让她发出了一声有些讶异的惊呼,应该是没有想到见愁就在那边。
她这般的反应,自然也引起了那一行僧人的注意。
几个人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顺着桑央的目光转了过去,在看见见愁的那一瞬间,打头的那名僧人双目之中顿时爆出了一团摄人的精光!
与此同时,他左手所持的雪白法螺,竟然凭空发出了声响!
“呜呜——”
那是一种空茫得近乎空洞的声音,却彷佛伴着一阵阵的海潮,一下吹进了人的心底,让人以为听到了“天音”。
雪白的光芒从法螺上散出,一时竟如同皎月一般明亮。
这一行来自圣殿的僧人,顿时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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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带头的那名僧人,都有些颤抖。
空行母……
能引得法螺自鸣且亮如皎月的女子,不仅有资格成为明妃,成为佛母,甚至有绝高的天赋,能成为堪与诸位法王比肩而立的“空行母”!
注视着见愁的目光,由摄人而惊叹,由惊叹而贪婪,由贪婪而淫邪,内中更交杂了千万般纷繁的杂念,变得晦涩且脏污……
这一刻,那僧人再看不到其他人,直接伸手朝着见愁一指——
“你,过来!”
373、第374章 冒名顶替
你, 过来!
简单,直接,粗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又透着一种让人极其反感的高高在上。彷佛他说这话, 旁人就必须听从一般。
这一瞬间,见愁差点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了,却是险些冷笑出声。
多久没听过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了?
别说是她如今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称一声“元婴老怪”, 便是当初刚进十九洲的时候, 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这样说话啊。
除了当初十八层地狱那些亡命之徒……
但遗憾的是, 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很好。
陈旧的客栈,在见愁静寂的目光下,没有半点声响。
她就站在楼上,垂眸俯视着下方, 唇边却勾起了一线嘲讽的笑意, 面上镇定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同样没有变化的,是她的脚步。
刚才站在哪里, 现在还站在哪里,一动没动。
下面持着法螺的那一名僧人,几乎立刻就感觉出了见愁态度上的不配合。这与他先前对人宣布明妃佛母入选之事时的反应, 截然不同!
于是, 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法号摩迦, 拜在弘忍上师名下, 是常年侍奉于圣殿的普通法师。
雪域各地但凡有多点人居住的地方,都有庙宇,这些庙宇中有固定的上师主持。但谁都知道,真正的圣地是圣山,是圣殿。
这里汇聚着整个雪域佛法最精深、修为也最高深的一群僧人。
从三千僧众,到七十二上师,三大法王,甚至那一位他只听闻其名还从未有幸见过其人的圣子寂耶……
弘忍上师只是七十二上师里最普通的一个。
摩迦是他第三位心传弟子,雪域一般都称作“心子”,说得好听,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弟子。
如今修行虽已有百年,可他从未得到过什么指点和重用。至于那些只有上师和法王们才能享受到的“大乐”,更是没有半点接触的资格。
所以,眼下这件事是他的机会。
他此行从圣殿出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为来昭化寺接那一位要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的怀介法师前去圣殿,接受洗礼灌顶;二则要沿途寻觅,甄选合适的明妃,带回圣殿,以供宝镜法王修行之用。
前者不必说,在圣殿中乃是寻常事。
但后者就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大好机会了。
宝镜法王乃是新密三大法王之一,在前段时间新密两派的争斗中对上了旧密利严法王,两位法王实力相近,斗起来也是旗鼓相当。
最终,宝镜法王还是略胜一筹,重创了利严法王。
但其自身亦被重伤,修为受损严重,以至于外魔滋生侵扰其心,急需找到合适的明妃辅助,疗伤修行。
在雪域,或者说新密,明妃佛母,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上师们往往会通过特殊的手段甄选十二到二十岁的妙龄女子为明妃,以作日常双修之用。接受过了密灌顶且常伴上师身边的明妃,便算是真正的“佛母”。
本质上,“明妃”与“佛母”,是对同种人的不同称呼。
一名新弟子若想真正踏入修行之道,必须接受“四灌顶”,谓之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和胜义灌顶。
其中瓶灌顶重在观想,但随后的三灌则都需要佛母明妃参与。
通俗一点说,密宗修行之法的根本,就在与明妃双修的“乐空双运”上。越是能在与明妃修行的极乐中保持“大空”之想,修为便越能得到精进。
一般而言,明妃越有慧根,对修行的辅佐之用便越大。
有时候一位明妃甚至能帮助多位上师修行,使他们“即身成佛”。
若明妃能在修行中保持清明,体悟佛理,也能与上师一般修行,成就自身,修成“空行母”。
数百年前新密就曾出过一位空行母,乃是曾经在宝镜法王身边的佛母。但在前些年新旧两派的争斗中,她却毅然投向了旧密。
甚至,如今宝镜法王身上的伤,也有她的“功劳”。
因在这一位空行母身上吃过亏,宝镜法王对身边的佛母都不很信任。
所以前几日才特意交代了他,赐予了法螺,在去接昭化寺怀介法师的同时,借法螺甄选,寻找明妃。
宝镜法王许诺了他,若此事办得好了,将亲自为他主持第二灌。
自来普通弟子的四灌顶仪式都是上师主持,若能得一位法王为自己灌顶,那将会是多么荣耀和幸运的一件事?
是以摩迦这一路上来,尤为尽心。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极有慧根、甚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对方的态度却偏偏如此冷澹!
要知道,整个雪域,几乎所有女子都以成为上师身边的明妃佛母为荣!
可这个站在楼上的女子,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轻蔑?!
摩迦等了好半晌,始终没见见愁挪动一步,于是方才面对桑央时那虚伪的慈悲与和善,终于还是被嗔怒和胁迫所替代。
他冷冷地看着见愁,喝问道:“法螺选你为明妃,你还愣着干什么?”
桑央看着见愁的目光里,也越发诧异起来。
她虽然不认识见愁,但对见愁的反应却无法理解,还眨巴眨巴眼,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位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可以成为明妃了诶,你不高兴吗?”
“……”
高兴?
这个看着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真的知道自己成为明妃后,将会面临什么吗?
这一瞬间,见愁只感觉到了无限的讽刺。
回荡在她耳边的,竟然是白日里走廊上,谢不臣那莫名的一声笑。其实,她也很清楚,在这件事的看法上,谢不臣也没错。
细长的远山眉微微挑了一下,见愁依旧没动一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摩迦,一副不为所动模样:“法螺选我,便谁都要听从吗?若我不愿呢?”
不愿?
这两个字一出,站在堂内的僧人们个个瞠目结舌,就连桑央都睁大了眼睛,甚至还不等摩迦说话,就惊呼了起来:“天啊,你……”
这种事竟然还有人不愿意?!
摩迦也根本没有想到,这比先前见愁的反应更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仅表现出了抗拒,而且还这样明白地表示自己“不愿”!
这……
可不仅仅是用“勇气可嘉”就能解释的这么简单,因为它不符合常理。
寻常女子,几乎没有不愿意的。
因为在这一片雪域,没有人可以拒绝来自圣殿的诱惑,更没有人可以反抗圣殿的权威。
按理说,甄选明妃这件事,的确要看被选中之人是否愿意。
因为经文有言,心若不诚,不愿奉献,即便被选为了明妃也多半不利于修行,甚至可能导致双方、尤其是上师走火入魔……
可在法螺亮起的那一刻,摩迦就知道——
若宝镜法王知道他遇到了这样一个慧根绝佳的明妃人选,最终却没能将人带回,会怎样对待他。
所以,眼前这女子愿意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摩迦双目,渐渐寒冷。
站在他身后的其余六名僧人,也约略地感觉到了什么,身体紧绷起来,但注视着见愁的目光里都添上了几分轻蔑。
显然,像这样有幸被选为明妃却还想拒绝的女子,在他们看来就是不识好歹。
整个狭小的客栈,气氛顿时变得封冻。
摩迦仰头看着见愁,声音里森冷得厉害:“我最后问你一遍——愿,还是不愿?”
若说前面还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到了此刻便成了全然不掩饰的威胁了。
可见愁岂是那般会受人威胁之人?
她都没把眼前这些堪堪金丹期的修士放在眼底,只回了一声冷笑:“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摩迦的忍耐,终于还是到了极限。
在听见见愁回答的那一瞬间,左手所持的法螺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啸,径直幻化出一片天罗地网般的雪白光芒,朝着见愁当头罩去!
客栈就这么小的一间,摩迦见愁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近得可怕。
更不用说此刻还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催持着一件不俗的法器,这一点点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摩迦那声音都还没落地,天罗地网已经来到了见愁面前!
电光石火间,她垂在身侧的手臂一动,一道剑诀的起手式已经捏在了指间,只待一碰,便能将藏于乾坤袋的燃灯剑唤出。
可没想到,就在她将要出手的这一瞬间,一道清冷短促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
“——且慢!”
与此同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突兀地按在了她的手臂上。
很克制,也很用力。
见愁那差一点就要触发的剑诀,几乎立刻就被这一按打断,压了回去。
“当!”
眼前三尺处的虚空中,炸开了一声脆响!
竟是一黑白相间的物件,自见愁身侧飞出,带着凌厉至极的气势,于间不容发之际打中了那朝着见愁罩来的法螺!
“嗡嗡……”
顷刻间,雪光摇晃,法螺乱颤。
摩迦只觉得半空中传来了一道巨力,威势凶狠,令人悚然,即便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都无法在这攻势下稳住。
胸口一闷,竟是眼前都黑了一下。
天罗地网一般的雪白光芒在那一击下,只坚持了片刻,便被打得粉碎;整只法螺也不受他控制,直接倒飞而回,砸在了地上!
“砰!”
一声骇人的巨响,地面上顿时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
所有僧人都觉得头皮一炸,根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从摩迦一言不合出手想要控制那女子,到法螺被人打回,从头到尾不过瞬息!而且这结果与他们初时所料,实在是相去甚远……
这般,又如何反应得过来?
摩迦自己更是心头大震,抬手一按胸口,将那上涌的血气强压下来之后,才连忙抬头,看向了二楼——
先前那女子,看起来依旧站着没动。
但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名清隽的男子,一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女修垂在身侧的手腕,另一手却是接住了方才那一枚击退了法螺的物件。
这一下,摩迦看了个分明。
黑色陨铁为底,白玉为蕊,乃是一枚代表着身份的莲牌,上面还刻着“狄一”二字。可狄一上师已经坐化,这莲牌该是传给了继承衣钵之人……
“你是怀介?!”
无疑,关键时刻出现在见愁身边的这人,便是谢不臣。
他完全能感觉到见愁掐着的手诀间,藏着怎样凶险骇人的力量,但他依旧死死地按住了,偏偏脸上还看不出半分的端倪来。
面对着摩迦此问,他先没回答,而是慢慢转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一刻,见愁也正转过脸来看着他。
一张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先前那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但注视着他的双目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甚至还有一片潜藏的……
杀意。
这杀意本是对着摩迦等人而去的,但在谢不臣阻拦她出手的那一刻,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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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谢不臣看清楚了。
但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是脸上挂了笑,顶着那青玉簪束起的发,竟回摩迦道:“几位师兄见笑了,正是怀介。”
374、第375章 杀念一现
摩迦的表情, 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谢不臣的脸上, 移到了他那还好好长着的头发上,又在他和见愁之间转了一圈, 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那这名女子, 是你的明妃?”
问出来之后, 又觉得不对, 补了一句:“或者是狄一上师的?”
很明显,以圣殿这边所知,怀介前段时间修为只在金丹期, 哪里有资格享用这样好的明妃?
更不用说他头上还有个师尊。
所以,这女子更有可能是第狄一上师的明妃。
摩迦根本没去考虑其他的情况。
在雪域,一名密宗修士如此护着一名普通女子,除了是与他有双修关系、是他或者他师尊的明妃之外, 难道还有第二个原因吗?
姊妹妻女?
明摆着不像。而且怀介并无亲人在世。
所有人都没觉得摩迦这一句问话有什么问题, 即便这一句话里隐含着问题很大的先入为主的判断。
但落在见愁的耳中, 就不那么对劲了。
她是没想到这一群新密僧人已经到了这地步。
正所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换到他们的身上, 却是“淫者见淫”。但凡看了与密宗僧人有点关系的女子, 便觉得她是明妃佛母。
可怜、可笑亦可恨!
谢不臣的手,还按在她的手腕上。
见愁知道,他其实没有能力阻止自己动手, 还不松手, 意在提醒她不要动手罢了, 实则没有任何的约束力。
这时候,对摩迦这问题,她完全可以一口否认。如此一来,便可立刻使谢不臣陷入一种危险且尴尬的境地中去。
只是……
她看着眼前这些僧人,也看着谢不臣,眸光略略地一转,竟然真的没有说话了。
在谢不臣开口毫不胆怯地承认自己就是“怀介”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洞悉了谢不臣的想法和计划。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对怀介搜魂的人是她,而不是谢不臣。
当时搜魂完她只说了怀介的一些基本情况,谢不臣知道得却不那么详细——
那么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一行来自圣殿的新密僧人,根本没剃度的谢不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他就是怀介呢?
见愁唇边挂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谢不臣没听见她说话,便也能大约地知道见愁此刻是什么想法,但他刚才既然站出来了,自然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依旧镇定自若。
“师兄明鉴,她的确是我师尊生前所寻的明妃。”
“只是师兄也知道,前阵子很乱,师尊也不幸罹难坐化。她便趁我不注意逃了出去,还跑回了阴宗。”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凭借着师尊留下的禁制,将其抓了回来。”
谢不臣话音方落,一行僧人都露出些许讶然的神情来。
摩迦也没有想到,没忍住问道:“阴宗?这女子竟然来自阴宗?”
“不错。”
谢不臣睁眼说瞎话的时候,看不出半点的心虚,彷佛自己说的便是事实一样,看上去甚至比其他时候更为可信。
“师兄该知道,阴宗前些年有招收一批弟子,她便是其中体质上佳的一个。师尊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其带回来。奈何她心气颇高,所以冥顽不化……”
“原来如此。”
摩迦点了点头,目光便忍不住落在了见愁的身上,多打量了几番。
“这么说,你是追着这女子,一直去往了阴宗那边,现在才将人抓回来?”
“正是。”
谢不臣笑了一下,然后两指随手一夹,便捞了自己一缕头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似乎颇有些无奈。
“而且花费的心力还不少。且出门在外,潜行阴宗,连头都没剃。”
这样一说,便天衣无缝了。
阴阳两宗也在北域,位于西海禅宗和雪域密宗之间。其中阴宗恰在雪域的西面,相互毗邻。圣殿之中资质上佳的明妃,也的确有不少是从阴宗那边来的。
这些事情,摩迦不是没有耳闻。
对狄一上师来说,为了自己的需要,去阴宗掳个资质不错的当明妃,完全合理。
至于头发,更不是事儿来。
本不过就是外相,回到雪域之后重新剃度了就是。
要紧的是对方手中有狄一上师留下的信物,而雪域封闭,更不用说近段时间争端频起,新密已经控制了大局,摩迦根本不会去想真正的怀介早已经被杀这种可能。
所以,心里面虽觉得眼前这两个人似乎有些古怪之处,但他也只归结为“弟子享用了师父曾用过的明妃,而明妃本人十分不愿”的缘故。
对谢不臣,他先前的戒备与怀疑已经放下了很多。
“能将逃走的明妃抓回,还潜行于阴宗,怀介师弟实在有远超常人之处。相信不日前往圣殿接受灌顶之后,必能更进一步。只是这女子……”
摩迦先是恭维了一番,才半遮半掩看向见愁,说明白后面的话。
“宝镜法王命我甄选明妃,你还未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相信不会介意将此女献给法王吧?”
话虽然说得客气,可提到了前往圣殿接受灌顶不说,还抬出了宝镜法王来……
这不是明摆着威胁吗?
若他此刻只是谢不臣,眼前这人早不知死了几次,但如今他还是“怀介”,于是只敛了深暗的眸光,笑意未改,道:“自然不介意,弟子的荣幸。”
“哈哈……”
摩迦立刻就笑了起来,还走上来拍了拍谢不臣的肩膀,显然觉得他很识相。
“你放心,待到圣殿之后我必在法王面前为你美言,说不准会让佛法更精深的上师为你灌顶。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
谢不臣之前可没想到这细节上去,这问题来的瞬间他根本没有半点的准备,更不敢露出半点的破绽来。
所以电光石火间,几乎没空思考,脱口而出:“恰果苏巴。”
见愁顿时皱了眉。
雪域的语言与文字因受密宗的影响,引入了许多梵语,又在此基础上衍生,所以与中域大有不同之处。
她并未在这上面有太深的研究,所以这四个字,竟不知是何意。
但摩迦听了之后却是将见愁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笑起来:“是狄一上师取的名字吗?”
其实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谢不臣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指尖便僵了那么一下。
只是他心思素来藏得极深,即便见愁也未必能窥见几分,更不用说眼前这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摩迦了。
一时,他替自己觉得讽刺,只回了一字:“……是。”
摩迦当然没深想。
他问见愁的名字,只不过是为了在羊皮纸上录下见愁的名字。得知之后,便运转体内之佛力,在羊皮纸上留下“恰果苏巴”四个暗金色的梵文,然后又问了桑央,同样将她的名字录入。
然后才对桑央道:“如今客人也不用你处理了,你收拾一下,便跟我们走吧。”
“啊,好。”
桑央从见愁拒绝被选为明妃开始,脑子里就是浆煳一般的一片,只大略地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终就记住了见愁要跟自己一起当明妃的事情,这会儿还很开心。
她声音雀跃地应了一声,还对旁边见愁笑了一下,才连忙去收拾。
从头到尾,见愁都漠然地看着。
她固然没有插一句话,但整个过程中,竟也没有一个人再问她的意见。尤其是来自圣殿的这些僧人,以摩迦为首,几乎默认了她从属于“怀介”,只要“怀介”答应,便等同于她答应,如此习以为常,好像这才是常理……
细细一想,到底让人心底发寒。
自其父朝圣之后,桑央便独自打理客栈,此刻即便要简单收拾一下,也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所以圣殿来的这些僧人,都在大堂中盘坐了下来等待。
谢不臣此刻已是“怀介”,加上方才竟然一击抵挡了摩迦的法螺,不少人都高看他一眼,招呼他一起。
摩迦是他们一行人中的领头人,性情明显不很好,话并不多。
但另有一名身材比较肥胖的僧人就活跃了许多,拉着谢不臣坐到了自己身边不说,还朝他挤眉弄眼的。
“兄弟,我看你修为挺高啊。”
这一副模样,活像是市井上的小混混,哪里有半点僧人的感觉?
即便是对雪域密宗的情况有所了解,可真正感受到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
谢不臣表情有些疏澹,只回道:“得了点机缘,有幸到了金丹后期,只是对于今后的修炼却苦无头绪。”
“嘿嘿……”
那胖僧人听他说“机缘”两个字,便笑了出来,一脸暧昧的神情,又别有意味地朝着依旧站在楼上的见愁看了一眼,十分自来熟地撞了撞谢不臣胳膊。
“哎,你喜欢她呀?”
“……”
这一句话,问得委实吓人。
指尖掐着的那一枚刻着“狄一”二字的莲牌,险些被谢不臣生生捏碎。
好半晌,他才抬了眸,轻轻地松了指尖,面色如常,眼底不带半丝烟火气地笑了一下:“有这么容易看出来吗?”
“哎哟,这还用看吗!”
谢不臣这反问跟默认没区别,胖僧人一听就直接拍了大腿,脸上的表情变得飞扬起来。身子一倾,脑袋一探,往谢不臣这边一凑,立刻口水横飞。
“不是我跟你吹,我尼玛那是阅人无数!就你这眼神,我当初——”
眼见着此人就要水漫金山,吹嘘一番自己所见所知,可没想到,还没等他把开场白说完,头顶上便传来了一道清澹的嗓音。
“怀介法师。”
众人抬头,只看见见愁似笑非笑地站在二楼位置,看着他们,尤其是谢不臣。
——她刚刚,察觉到了一线杀念。
那一瞬间,胖僧人也不知怎么,忽然打了个冷战。
这女人的眼神……
分明是个普通人,可竟让他觉得后脑勺都跟着凉了一下。
对于危险,他有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
虽然还根本不清楚这危险的感觉到底是不是跟这女人有关系,但胖僧人在那一瞬间,还是十分迅速地将方才朝着谢不臣前倾的身子一收,脑袋一缩,立刻端正了起来。
就好像刚才拉着谢不臣说话的那个话痨不是他一样。
其他僧人包括摩迦在内,都已经见怪不怪,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谢不臣和见愁的身上。
谢不臣也抬起了头来看着她。
于是见愁眉梢微微一挑,约莫猜到谢不臣为何对她忽动杀念,甚而没压住,但口气只澹澹:“有点事,想单独聊聊。”
众人看着两人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猜测。
密宗的灌顶素来都是由上师引导弟子完成的,在仪式之□□用一名佛母与其双修之事实属寻常,甚至上师的佛母与弟子一起享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恰果苏巴”与“怀介”之间发生点什么,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此刻,他们虽有猜测,但都朝着某个方向去了,谁也没出言阻拦。
谢不臣于是看她一眼,虽不知她要找自己说什么,但还是起了身,直接上楼。
两个人暂时也没说话,只朝着狭窄走廊的另一头而去,避开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才停在了尽头处。
谢不臣问道:“有事?”
见愁笑起来:“我没事,但你有事。”
“……”
他抬眸看她,没出声了。
但见愁面上的笑意却深了许多,也不提杀念的事,只背着手,漫不经心一般朝着他踱了两步,悠然道:“圣殿这些法师既然要为宝镜法王寻明妃,必然不会只寻两个。且他们此刻在此地,刚才还说要带着桑央直接回去。你说,其他的明妃,是还没找到呢,还是暂时在别的地方呢?”
比如,狄一上师和怀介原本所在的昭化寺。
先前谢不臣出来“救场”,即便是隐在暗处观察过,又迅速想出了应对之策,可毕竟是仓促之间。
能暂时瞒得住眼前罢了。
而世上,天衣无缝的谎言,根本不存在!
在见愁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不臣的瞳孔便骤然紧缩了起来。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见愁的下一句话,将会为他带来怎样棘手的麻烦……
见愁也的确没令他“失望”。
“可惜了,恰果苏巴是个普通人,帮不上忙了。”
踱着的脚步已经停下,恰好站在谢不臣身侧一点,她朝着他略靠了靠,只凑在他耳边,勾唇轻笑,叹了一声,似乎遗憾极了。
“十分抱歉,竟忘了告诉谢道友:昭化寺里僧众三五,都跟怀介法师关系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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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就视线一折,就看见了谢不臣望着自己的目光,彷佛恨不得在她脸上烙出两个洞来!
这表情……
见愁只觉得:啧,精彩!
375、第376章 风雪夜
被算计了个彻底。
在听见见愁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谢不臣就已经有所预感, 但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她当真是成了心的要算计他。
怀介搜魂之事, 是见愁做的。
谢不臣没有插手, 也插不上手, 所以见愁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但在刚才与圣殿来的摩迦等人对峙的时候, 她却只字不提, 半点没有要将计就计利用这些的想法, 甚至还要与他们大打出手。
他是不得已才出来“救场”的。
见愁的行事作风, 素来与他略有差别。
表面上看她性情温婉,处事大度宽厚, 是个脾气很好不易动怒的人, 与他自己似乎颇为相似, 只是他更不动声色、更沉冷一些。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谢不臣对她的认知之中,她大局思虑虽然周详,但偏爱行险, 若能一搏之时往往会选择率性一搏。
而他不会。
除非逼不得已, 否则绝不会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做某件事。
所以方才与摩迦等人对峙,见愁会选择不废话直接动手,而他则选择将计就计, 利用已有的一切进行布局。
见愁的选择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即便打草惊蛇,只要杀得干净, 也没人能追索到他们两人的身上。届时若要再查, 再改头换面即可。
至于他的选择, 则更为稳妥, 相对而言风险更小。
然而……
在他出面,用自己提前设计好的说辞与摩迦进行交谈时,身为实际上最了解情况、对怀介本人所知最多的见愁,却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任由他冒充怀介,任由他鬼话连篇!
她不说话,不是不算计。
而是不说话本身,便是对他的算计!
尤其是在她明知道“昭化寺中三五僧众都与怀介交好”的情况下。
若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女子现在就在昭化寺,那摩迦一行人在桑央收拾完之后,会立刻去往昭化寺,而后带着所有人一起返回圣殿。
这也就意味着,若他们去了昭化寺,谢不臣这个“怀介”的身份立刻会被戳穿!
因为,他冒充怀介,用的还是自己这张脸!
谢不臣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上,但在彼时彼刻,他既不十分了解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上的怀介,更不被允许当场就露出破绽。
若他变幻容颜,化作怀介模样,自然不会被怀介的旧识怀疑。
但桑央呢?
进客栈的时候,这小姑娘分明目睹了他与见愁一道进来,明显认识。他若真化作怀介模样出来,如何解释忽然消失的“谢不臣”?
这个破绽,比起他本人出面冒充怀介,可大多了。
一不小心,只怕当场就会被识破,连摩迦这关都过不去,谈何补救?
所以从头到尾,谢不臣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见愁有。
在最开始,或者在他与摩迦交谈的过程中——可她选择了沉默,隔岸观火,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才将她所知的事实吐露!
这一份耐心,谢不臣回想起来,竟也是服的。
他就这么注视着见愁,一时没收敛眸中的情绪。
直到三息过后,才敬而远之一般,慢慢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而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竟直接朝着一旁转角处的房间走去。
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谢不臣去的方向,正是桑央的房间,那小姑娘这会儿应该正在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争取能早点出发。
见愁看出来了,但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
谢不臣进去,只片刻又走了出来。
他从见愁的身边经过,满面镇定地下了楼去,回到摩迦那一行人中间。先前那胖僧人立刻凑上来跟他说话,似乎十分想知道他上去跟见愁说了什么。
谢不臣好脾气地回了几句,然后看了一眼楼上,便对着摩迦低声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他到底是说了什么,摩迦面上露出几分沉吟之色,便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方才与谢不臣交谈甚多的胖僧人出来。
“也对,的确这般更省事,便让他跟你去吧。”
于是,见愁看着谢不臣重新起了身,竟然跟胖僧人一道出了客栈。
她灵识悄然跟了出去,便发现两人去的方向正是这小镇里唯一的那座寺庙,也是狄一上师与怀介原本所在的寺庙——
昭化寺。
挺可以啊。
收回灵识的时候,她心里面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再回头朝桑央房里一看,就知道谢不臣玩得是什么把戏,又在刚才对摩迦说了什么了。
表面上看去,桑央还在房中忙碌的收拾东西。
但以见愁如今的修为,只要一凝神,便能轻易发现,这房中已经布下了一道障眼法。真正的桑央,现在已经被定住,保持着谢不臣进入房中时的动作,静止不动。
本来该尽快收拾的她,是“尽快”不起来了。
从被她告知状况外的事,到想出办法去桑央房间,前前后后也不过就是退上那么一步的功夫……
谢不臣机不仅想到了,竟然还能想得如此周全!
这一份随机应变的本事和多智近妖的心思,算得上是可怖了。
先定住桑央,再以阵法布下障眼法,假作桑央还在忙碌;而后下楼,以桑央还在收拾为借口,自请去昭化寺将明妃接来,理由是在客栈会合一起出发会省事不少。
而这种旁人献上的殷勤,以摩迦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拒绝的可能极小。
于是,谢不臣就有机会撇开众人,前往昭化寺对冒充怀介的疏漏处,做出补救。
但问题是……
见愁想起方才与谢不臣一道离去的胖僧人,不由思考了起来:这一位多出来的同伴,到底在谢不臣计划之中,还是在计划之外呢?
若在计划之外,那可就好玩了。
“嗒……”
纤细白皙的手指抬了起来,悠然地落在木质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放远了目光,心里面忽然就有了几分别样的期待。
先才她对谢不臣所说的“僧众三五”,可不是“僧众三五个”的意思,而是“僧众三五一十五人”的意思。
但愿运筹帷幄的谢道友能有所准备吧。
否则,一个人对十五个,还有个不知在不在计划中的胖僧人,这处境可艰难得让人叹惋了。
见愁脑海中已经为谢不臣想好了十八种不同的死法,就差没寻思着这会儿去昭化寺那边搅局补补刀了。
只可惜,方才她没有让谢不臣“失望”,可谢不臣却让她失望了。
仅仅两刻不到的时间,人就回来了。
不仅没死,身边还跟着先才与他一起出去的胖僧人。除此之外,更多了十数名妙龄少女。一看就知道是从昭化寺带过来的,那些摩迦一路上甄选出来的明妃。
既要避开胖僧人,还要瞒过昭化寺僧众的耳目……
见愁想不出谢不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谢不臣回到客栈,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她清楚地瞧见了他隐约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和眸底那藏得极深的一片冰寒!
于是她一下笑出了声来。
旁人自然不懂她为什么笑,但见愁相信谢不臣懂。
看来能过这一道难关,瞒天过海,他并不像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看这眼神,只怕是吃了不少意料之外的苦头吧?
毕竟,预料中的“三五个”变成了“三五一十五个”,换了谁都够呛。
对楼上楼下这两人间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摩迦看见谢不臣与胖僧人带着人过来了,便彻底打消了潜意识里那最后一点对“怀介”的怀疑,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人已经齐了,待桑央收拾完,我们便启程,大约三天之后到圣山。”
那些女子,大多年纪都很小。
甚至都不能算是少女,只能算是个女童。
在听见摩迦说三日后便能到圣山之后,几乎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略压一压,便成了“暗喜”。
她们中每个人的神态,都与之前的桑央如出一辙。
见愁冷眼旁观,心底寒意更甚。
很快,原本在楼上“忙碌”的桑央,也终于收拾完了,脚步轻快地从上面走了下来。看她神态,显然对自己先前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下,人才算是凑齐了。
摩迦带着一行二十四人,终于踏上了去往圣殿的归途。
包括谢不臣这个假和尚“怀介”和见愁这个假明妃“恰果苏巴”在内,统共八名僧人,十四名明妃。
因为明妃都是普通人,不能御空御器而行,便都乘摩迦的渡舟。
是一件普通的法器,只作飞行赶路用。
一般修士自己有御空只能,都不会用这种东西。很明显,正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在明妃身上,所以摩迦才带了这东西。
如此一来,免了所有人徒步奔波之苦,速度自然不慢。
只用了两日,他们便已经抵达了雪域的核心区域。
虽然有渡舟飞行的便利,可摩迦的修为毕竟也只有金丹后期,自身实力有限,并不能长时间驾驭渡舟。
所以每隔几个时辰,他便必须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憩一番。
这一天的天气,也并不很好。
中午一过,原本纯净湛蓝的天际便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渡舟前进的方向恰好又是逆风,纵是摩迦勉力支撑,也不过只撑到了天将暮的时候。
眼见着马上要下雪,他终于还是皱了皱眉,选了附近一座山峦落了下去。
“天色也晚了,先找个地方避雪,歇息一晚,明早雪停了再继续赶路吧。”摩迦的眉皱了起来,计算着时间,“过了这片山,便算是真正进了雪域的核心,明天日落前必定能赶到。”
他都做了决定,其余人等自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十多名妙龄少女都是没有半点根基和修行的普通人,下午赶路的时候虽有渡舟防护,都冻得瑟瑟发抖,如今得知要歇息,都松了一口气。
见愁倒没什么感觉,照旧没说话,只跟着前面几个僧人走。
他们在这山的山腰附近找到了一个尚算宽阔的石洞,应该是以前修炼之人曾居住过的洞府,地面上还刻着一些残缺的线条,该是阵法。
只是年深日久,早已经磨损得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功用了。
更里面倒是堆着一些干草,见愁便随意选了一处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桑央与其他人都不熟,但因为是与见愁一道在客栈被选中的,所以格外亲近见愁一些。见到见愁坐了过去,她便也挑了一个距离她不太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姑娘爱干净,还在上头垫了一方干净的绣帕。
坐下来后,还对着见愁一笑,但很快,那目光便不由做主地朝着洞口处递过去了。
僧人们都在石洞靠外的位置。
但这两天下来,见愁已经能十分清楚地看出来,桑央看的是谢不臣。不仅是她,就是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少女们,也都会有意无意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毕竟,谢不臣实在是她们看过最好看的僧人了。
是的,僧人。
谁让他冒名顶替了怀介呢?
假扮和尚自有假扮和尚的代价。
虽然自来读的是圣贤书,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谢不臣也真算是豁得出去,竟把那一头原本需要青玉簪来束的头发都剃了个干净。
见愁认识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他这般,看着老觉得不很习惯。
但实际上,剃度并未影响到他的容貌。
相反,没了那三千烦恼丝,他原本就很出色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有棱角,一眼过去便会看见他清隽的五官。
薄唇微抿时,还会有一种让人心颤的禁忌。
此刻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天色也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洞内燃起了篝火,摇曳昏黄的火光照了过去,拉长了他本就颀长的身影。
谢不臣就站在洞口,跟其他几名僧人说话。
见愁顺着桑央的目光看向他时,正好瞧见他侧了身,向着那雪空夜幕看去。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松松地持了一把伞横在身前。
微仰着头时,两道长眉蹙了几分,但那一点为雪所烦恼之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只显得澹漠。摇动的火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暗的痕迹,也与外面的转瞬变得白茫茫的雪地一道,勾勒出他侧脸分明的轮廓。
整个人,都透着清醒且克制的冷感。
到底是她曾钟情过的人。
见愁这么看着,眉梢微微一挑,却没再继续看下去了,只慢慢将头往后仰,也靠在了洞壁上,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睛。
但洞□□谈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传入了她耳中。
“怎么会这样……”
“全死了。”
“十五个人,从筑基期到金丹期,无一幸免,是我们走的那天发现的。但还没查出结果……”
……
见愁才闭上的眼,一下又睁开了。
眨了眨,还有些空茫。
直到好半晌过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昭化寺的十五名僧人,全死了。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贴着洞壁的背嵴上窜了上来,冻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再看向洞口时,谢不臣已经不在那里了。
还是因为她们这些“明妃”都是普通人,每日都需要饮水进食,僧人们不必饮食,可没随身带着这些。所以这两天休憩之时,都是他们轮流出去寻找饮水和食物。
这一次,该是轮到谢不臣和那胖僧人了。
他们出去的时间也不久,大约两刻就回来了。
胖僧人的深红色的僧袍前面兜着水囊和一大堆的果子,进来便连忙放下了,招呼大家来吃,随后才拂去了身上沾上的白雪。
相比起来,谢不臣看起来就轻松许多了。
外面虽然下着大雪,但他身上片雪未沾,进来后取了几枚果子,一手拿着,一手拎着水囊,便朝着洞内靠坐洞壁边的见愁走了过去。
这两日众人都习惯了。
僧人们是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匪浅,所以见着谢不臣格外照拂见愁,每到休憩时便过去说话,都没当回事,睁只眼闭只眼。
其余的少女们虽然好奇,却碍于身份,不敢多问。
此刻见着谢不臣又向见愁那边走,除了胖僧人十分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怎么在意了。
在经过桑央的时候,谢不臣脚步停了一下。
然后他俯身,便在桑央面前放下了一枚果子,笑了一下,提醒她道:“该吃东西了。”
“啊,啊,好的!”
桑央看得愣住了,迟钝反应过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羞赧之色,两颊绯红,但不怎么敢看谢不臣,又连忙把头埋了下去。
谢不臣似乎也没怎么在意。
他起身来,便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一般,还朝着见愁走过去。
见愁看着他的目光里,那一点并不掩饰的嘲讽,又浮了出来。
从小镇一路过来的这两日,他不仅对她多有“照拂”,对桑央也与旁人略有不同。
但他知道,她也知道——
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真的对桑央动了什么念头,他只是不想让桑央有空去思考他们留下的唯一一个破绽。
当初进客栈的时候,做决定的那个是见愁。只要静下来,细细一想就会知道,他们二人间绝不是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系。
这其实并不算什么疏漏。
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决定将计就计潜入圣殿,才变成了错漏。
以谢不臣力求完美且滴水不漏的心思,当然不容许走到了半道上还被人识破,。所以即便以桑央这般的单纯,想到这一点的可能性极低,他也要断绝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见愁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啪嗒。”
谢不臣已经走了过来,半蹲在她面前,先将水囊放在了一旁,又自须弥戒中取出了两只小碗放在她面前,然后将剩下的果子都放进了左边的碗里。
是雪域特有的沙果,一颗颗小小的,红通通的。
见愁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才摘回来的,毕竟以附近山脉的高度和寒冷,这果子实在长不出来。
但她其实不需要吃东西。
谢不臣拿东西过来,也不是为了要让她吃,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说话,交流交流他与其他人交谈时打探来的消息。
想起方才闭着眼睛时听见的话,见愁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谢不臣的脸上,打量了好半晌,才道:“昭化寺那三五僧众,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天,都死光了。”
谢不臣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放好果子之后,他便拿起了水囊,不疾不徐地将其拧开,然后不咸不澹地答了一句:“是吗?”
就好像才知道这件事一样。
见愁顿时冷笑了一声:“论心狠手辣,我不如你。”
“咕嘟嘟……”
水囊一倾,才打来的泉水便从中流出,一点点注入碗中。
谢不臣倒水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对见愁的评价也不置可否,只道:“三五十五,活命不易,杀人也不易。”
杀人不易?
回想起来,两日前谢不臣离开客栈去了昭化寺带人回来,满打满算也没两刻。他一个金丹巅峰,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屠戮十五人!
其中,只怕还有不少与其同境界的僧人。
这速度,比切瓜砍菜也不差多少了。
所以对谢不臣这般言语,见愁实在不敢苟同。她倒不是对新密的僧人有多怜悯,只是对谢不臣的认知,忽然由切切实实地深了一层。
“杀人不易,要想杀你这般实力的,便更难了。说起来,谢道友有什么喜欢的死法么?”
握着水囊的手一顿,碗中水已有七分满。
他没继续倒了。
见愁开玩笑一般补了一句:“只是想让谢道友好好想想,万一他日遇到点什么,说不准还有机会成全阁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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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想喜欢的死法,他日好成全他?
谢不臣只沉默了有片刻,似乎细想了一下,手上却还是重将水囊塞上。于是一碗七分满的水,便正正摆在了见愁面前。
他抬了眸,望着见愁,笑得平澹:“这个问题,见愁道友也可细细想想。”
376、第377章 圣殿
其实, 见愁没有开玩笑, 谢不臣也说得很认真。
他们两人彼此间都很清楚对方每一句话最真实的含义,所以此时此刻, 只这样相互地对视着, 似乎要在这短促的片刻里将对方看个透彻。
但谁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了。
她是放下便不会再拿起的人,他是做过便绝不后悔的人。
什么回头什么退路,都与他们无关。
而他们的选择,比这来得干脆、也决绝得多。
两个人有一阵没说话, 再开口时, 便换了话题。
谢不臣问:“明天日落前到圣殿,你有什么打算吗?”
见愁反问:“你没有什么打算吗?”
“你我两宗之事, 雪域外围的人,甚至怀介都知之不详。但我先前言语试探, 摩迦却略知一二。想来, 圣殿之中的人会知道得更清楚。”
谢不臣顿了顿,向洞口处那些僧人看了一眼。
“但圣殿之中危机重重, 若不想冒险, 最稳妥的当是搜魂摩迦,应该能知道不少想知道的。”
搜魂摩迦?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虚伪了。
谢不臣明显是别有所图。他们如今要去圣殿, 都是因为客栈那一日他忽然的“救场”。
摩迦或许是知道点什么, 但见愁此来并不仅仅为了真相。
左右崖山昆吾两门弟子出事都是新密作的孽, 无非就是起因手段有差别而已。扶道山人, 或者说崖山, 最忌惮的还是谢不臣, 还是昆吾。
早在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谢不臣想去哪儿,她就要跟去哪儿。
圣殿又如何?
或许横虚,或许谢不臣,在那边有自己的布局和目的,但见愁在那边又不是一无所有。
甚至……
也许到了那儿,才是真正的“战场”。
所以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既然都已经劳神费力地混了进来,这时候再搜魂摩迦,实在是有点浪费先前的功夫。到了雪域,又怎能不去看看圣殿呢?对那一位雪域圣子寂耶,我还是有些好奇的。”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跟她一路了。
对谢不臣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多相处一刻,便多一点情爱,与此相伴,心魔也会增长一分。
横虚真人让他来雪域,固然给了他九疑鼎的消息,但同时也间接让见愁跟上了他,一路同行。
他的心魔,这一位正道领袖是清楚的。
只是不知——
如今的情况,是有心,还是无意?
“既然见愁道友心有决断,那明日便一道混入圣殿。只是雪域之中已断绝了与左三千联系的可能。到了圣殿是近暮,怕没有你我查探的时间,当夜碰面商议是不能了。再谈该是后日晚上,届时还请见愁道友来寻我。”
谢不臣慢慢地说着,也起了身来。
“不过若情势艰难,你我也不必强求。上五门已派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前往禅宗查探,与我们几乎同时出发,多半已到了禅宗,或有所得……”
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
对谢不臣前面说的那些,见愁都漫不经心。她修为更高,即便是到了圣殿,她的行动也会比谢不臣更方便,所以谢不臣说她去找她,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提到如花公子和陆香冷,她的思绪,便一下有些恍惚。
她与谢不臣到雪域,如花公子并陆香冷、夏侯赦等则去了禅宗。
也不知,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雪域风雪正大,但同在北域,西海边却是月明星稀。
离海不远处的苍台山上,立着一道高高的山门,“禅宗”二字便朴实而简单地刻在上面,入山门往里便是宽阔的广场和后面一座座高大恢弘的大殿。
金色的琉璃瓦在月色笼罩下,有一层清润的柔光。
后方的禅院里,不少僧众还未入睡,房中亮着灯火。
也有一些身影从黑暗中走过,手中也许持着经卷,也许转着念珠,步履中多带着从容与安然,该是才做晚课回来。
四面之树多为菩提,小小的椭圆叶片,在地面上投落密而带着缝隙的阴影。
颇为宽敞的禅房内,如花公子站在窗前,已经朝着外面看了有一会儿。
他身后靠窗的位置上,则坐着同行而来的陆香冷、夏侯赦和临时加进来的龙门周承江。
主座上泡茶的,却是个大和尚。
白日里披着的红色□□已经褪下,只着着寻常的深黄僧衣。
一张圆脸微胖,半条皱纹都没有,白里透红,气色极佳。双目更是乌黑有神,给人一种精深之感,可与其余五官一组合,竟透着孩童似的本身。
他将茶洗过了一遍,又重新注入茶水。
也没抬头,便彷佛已将如花公子的所有举动收入眼底,便笑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看了许久,似乎心有所悟?”
“是有所悟。”
如花公子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和尚泡茶时娴熟的动作,心里面揣摩着被这一位亲自招待,还亲手泡了茶,到底算什么待遇。但面上却没显露,照旧随口胡诌。
“早闻禅宗大名,今日切切实实地一见,别的没怎么看出来,只觉得风水不错。”
这就是说笑了。
但泡茶的和尚半点没有介意,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待得两息过后,便将茶水慢慢倒了出来,一一注入茶碗,分到众人面前。
“当初北迁前算着,雪域才是上佳之选;后来禅密二宗分裂,才改选了此地。论风水,嗯,不好不坏吧。”
不愧是禅宗三师之首。
坐在众人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禅宗大名鼎鼎的一尘和尚,目今十九洲第七重天碑第一,返虚期第一人,人称一声“心师”。
虽然,不管是如花公子,还是其他人,对此都有些不解之处。
一尘和尚虽然厉害,但一不是禅宗地位最高的方丈,二不是“三师”之中修为最高者——
论地位,他不如无垢方丈;
论修为,他难敌雪浪禅师。
怎么偏偏就能排到三师之首?
眼下听着他说话,如花公子心里这疑惑又冒出来转了一圈。但他也知道今日是有事在身,加之在这禅宗之中,总觉得太放浪也不很合适,便没多言,反而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香冷就在左首第一,品茶时姿态优雅,显然是个中高手;
夏侯赦一张少年冷脸没什么表情,品茶还是喝茶,傻傻分不清楚;
至于周承江,却是正襟危坐,算是他们四个人之中最正常的一个人了,认真地细品着,从神态间便能看出他对眼前这一位一尘和尚的尊重。
到底龙门炼体功法很强,但在佛门,尤其是禅宗,却还不算什么。
来这里,他未必没存几分讨教的心思。
如花公子一眼看过去,便将所有人的情态收于眼中,自己也谢过了一尘和尚的茶,略略品了几口。
待得第三泡茶之后,他才将茶盏放下,重新开了口。
“我们来时,您已经备好了茶招待,想必是知道我们来意了。”
“横虚掌门和扶道长老,已经先与贫僧传讯过此事了。”
一尘和尚没有否认,也将茶盏放了下来。
他注视着眼前这四个中域左三千上五宗门的优秀弟子,还有这一次没来但传闻中十分厉害的崖山昆吾那俩天才,于是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家宗门里那些个不成器还调皮捣蛋的。
一时,只觉得心里面委屈,酸熘熘的。
但提及这一次要问的事儿吧,还真有那么几分说头。
一尘沉吟了片刻,叙说道:“实不相瞒,崖山昆吾两宗弟子出事之前,我禅宗也派了一些人出去,但并不单纯为了查探雪域情况,而是为了介入新旧两密的争端。”
众人齐齐一怔,谁都没想到一尘和尚竟说出这番话来!
要知道,当初佛门北迁,禅密二宗分裂的时候,整个禅宗可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十一甲子以来,面上是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去管谁的!
现在却突然说,已经着手介入密宗新旧两派的争端?
但一尘和尚却跟自己什么吓人的话都没有说一样,面上还笑得和善而且腼腆:“我佛门分支众多,当初密宗虽然是一同出走,没什么问题。但到了雪域之后,便已经自成一体。先前同在佛门名下时的矛盾便出来了,即便同在密宗,对佛理见解又有不一。所以分了新旧两派。其中旧密,在禅宗看来更接近佛门正统,至于新密……”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尘和尚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
只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至于新密,连外道都算不上,早在分裂那时便不能归入佛门了,只是还留着那名头。”
这话够狠,干脆将新密在佛门除名了。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了一尘和尚一眼,但他们毕竟是小辈,对这些前辈高人层面的恩恩怨怨和佛理辩道都插不上话,只是觉得……
隐约能明白,为何眼前这位白白胖胖的会是禅宗三师之首了。
倒是一尘和尚被他们这样的目光看着,一副愧不敢当的表情,摆了摆手:“哎呀,说多了说多了,你们这样看着贫僧都让贫僧不好意思了,还是谈正事吧。”
“……”
他们怎么就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真情实感的“不好意思”来?
但对方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这一点众人还真不怎么敢说,于是只作洗耳恭听模样。
“总之呢,我禅宗人已经派了出去,且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赶上特别合适的时机。”
一尘和尚说着,便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敝宗有特殊的办法能同雪域联系,但几天之前新密一派已大胜旧密。我们那小徒弟了空之前说在那边发现了点很像妖邪的异状,只不过……”
“只不过?”
话说到关键时刻停下来,真是能让人急出病来。
如花公子对一尘和尚接下来说的话十分好奇,但这种话中的转折,一般来说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端倪:“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的确是出了点事,但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一尘和尚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犹豫,还抬了手起来,慢慢地咬了咬手指,似乎真有千般万般的纠结。
如花公子看着,眼角都跳了一下,以他这般放浪形骸、什么都不怕的心性,这一刻也不知怎么竟觉得一股恶寒上身,差点让他嘴角都跟着抽了起来。
但一尘和尚对此彷佛恍惚不觉,好半晌,才将手放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依旧腼腆的真诚笑容。
“我们那个去了雪域的小徒弟了空,好像不见了……”
不、不见了?!
如花公子庆幸自己没喝茶,不然现在早喷了!
“……您说的是贵宗那一位曾列三重天碑第一、如今已突破元婴的‘小慧僧’了空?”
“嗯……”
一尘和尚尴尬地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就这样认了好像有损禅宗声誉,于是下意识地对了对手指,补了一句。
“但我们正在努力找,无垢师兄和雪浪师兄那边,应该……快有结果了……吧?”
“……”
这一句还不如不补呢。
坐在一尘和尚面前的四人,这一瞬间,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注视着这一位禅宗高僧的同时,都对那一位尚未谋面的“小慧僧”了空,生出了无边的同情……
了空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他本来是跟着禅宗去支援旧密的一众僧人一起,一路上都没有事。但有一日在雪域西面某一座山脉歇脚时,竟然撞见一大片黑雾从地脉的深处窜了过去。
联想到那段时间新密的异状,众人自然觉得有异。
于是就这么追了出去,然后追出了事。
一开始,了空走到前面的,但他们好像被那一团黑雾发现了。于是,这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就朝他们一卷,他们就眼前一黑,再辨认不清方向了。
甚至就连最基本的灵识都没办法调用!
整个人在那一瞬间虚弱到了极点,变成了个普通人。
这也是现在了空很无奈的原因——
灵识都没办法用了,须弥戒打不开不说,除了一条自动护身且隐匿气息的紫檀念珠,身上大部分的法器都不能用……
跟师门联系?纯属做梦!
此时此刻,他半点不知道禅宗那边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当初与自己一起来的同门是什么情况。
他只知道,他麻烦可能大了。
颇为繁华的街道上,入目所见都是来朝圣的信徒。
他穿着一身有些脏兮兮的密宗深红色僧衣,因为不习惯露出来的半条胳膊,所以一直捂着,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不伦不类。
一张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双干净的眼睛,但面部表情看起来却十分诡异。
因为,他竟然看见了那一座山!
即便是以前从没来过雪域,可这一座山的模样,还有山巅上那一座圣殿的模样,他却极为清楚。
在禅宗有关密宗的典籍记载上,他早就看过不下千遍!
佛祖啊!
开什么玩笑,他不过就是跟那黑雾发生了一点正面的小摩擦!眼睛一睁一闭,人昏过去了;再一闭一睁,竟然到圣山了?!
傻子都知道,这已经是整个雪域密宗的核心区域了!
不行,不行……
怎么感觉要完?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人找了个墙角靠起来,了空吓得掐着念珠直哆嗦,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
“现在只有小僧一人,可已经到了这里,要怎么办?要怎么办?继续假扮吗?还是找个人打晕了问问情况?小僧要怎么才能回到禅宗……啊,还有修为……”
亏得这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
毕竟这里就在圣山脚下了,每日来往的信众和僧人都特别多,墙边上这么个奇怪的人杵着,旁人也都见怪不怪。
了空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
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不管是在修炼上,还是在佛法上,甚至是在旁人称自己为“小慧僧”这件事本身上。
修炼这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小沙弥。
嗯……
一个运气特别好的小沙弥。
没用的话念叨了一大圈,从文殊菩萨求到了释迦牟尼,从观音大士求到了阿弥陀佛,了空还是没想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唉。”他抬头看着头顶雪后净蓝的天空,叹了口气,小声地嘀咕,“如果能在这里遇到个熟人就好了……”
换了是个傻子在这里,都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毕竟了空之前从未到过雪域深处,更不用说是这种几乎只有密宗信众和修为颇高的僧人来的核心区域。
他一个禅宗修士,谁都不认识,哪里来的熟人?
可……
有的事,在这一位如今人称“小慧僧”的了空身上,是很不可理喻的。
比如,就在他叨咕完这一句话之后,不远处的街道上便走来了一行人,七八名僧人带着十多名女子。
然后,里面有一个人,立刻让了空的目光定住了。
这个人,不算是熟人。
但似乎……
比熟人还要管用!
但问题是,这位师姐如今怎么也算是一位名震中域的大人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了空眨了眨眼,一时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看着。
周围走过去的信众有不少,每个人看到这一群来人,便知道是圣殿的僧人带着新选的明妃回来了。
一些虔诚的信众,立刻就跪地参拜了起来。
也有人对走在靠后位置的那些明妃颇有兴趣,打量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游移。
见愁自然在这些人之中。
昨夜他们停下来避过了雪,次日一早大雪便已经停了,天气虽然很冷,但他们日落之前必须赶到圣殿,所以摩迦还是启程了。
如今天色将暮,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方。
——坛城。
这是她一路走来,在雪域看过最繁华的一座城,也是整个雪域真正的核心之城,从名字上便可窥一二。
本来“坛城”是密宗修行密法的时候,在地面上修建的土坛,类似于祭坛,可召唤过去、现在、未来三位佛祖见证修行,同时震慑外魔,确保修士可尽心修行。
后来经过衍变,又有人将其视作神佛的居所。
但在见愁理解来,原本的坛城,其意义应该很类似于“道场”。而眼前这一座城池也叫做“坛城”,其意义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走着,倒也没有怎么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只是在经过街道某一处时,忽然就感觉不很对劲。
就好像……
有谁在看着自己一样。
毕竟已经有元婴后期的修为,即便是收拢了灵识,可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依旧会比以前灵敏很多。
见愁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那一道目光。
于是转过了头去,一眼就看见了靠街边石头墙角呆呆立着的那一名僧人,姿态古怪,神情古怪,看着自己的目光更古怪!
那一瞬间,她悄悄皱了皱眉。
别是遇到了在极域鼎争之中见过的密宗修士吧?但她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个人,更不用说交手了。
印象中,参与那一届鼎争的密宗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了个宗图。
可既然她不觉得自己认识,那么这僧人到底是谁?
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但这时候她也不能当着摩迦等人的面停下来,再跑去问对方是不是认识自己。
这不是找死呢吗?
见愁只好强忍了,默不作声地从这僧人前面的街道上经过,很快,远处那一座圣山,便变得清晰了。
喧嚣的人群,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当初他们刚进雪域时,在断崖上透过云层与月光看见的海市蜃楼之景。
只是比起当初浮在云层上的虚幻,眼前的真实,更有一种冲撞心神的力量!
巍峨的圣山,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斜阳西坠,为其铺上一层微微橙红的光芒,在凛然冷冽中,又添了几分婉约动人。天气极好,净蓝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雾,所以站在山下,便能一眼望见绝高的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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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弘的圣殿有如冰凋雪筑,就建在那陡峭山崖之巅,俯视整个雪域!
彷佛,众生都匍匐在它的脚下!
这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同路而来的每一位少女,包括桑央在内,眼底都生出了莫大的震撼和无限的虔诚,那是一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献出去的一腔赤诚。
就是摩迦等人,在这圣山和圣殿面前,都将他们高傲的头颅垂下。
唯有见愁……
眼底最初的惊艳过去之后,便只余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想不到和“合该在此相遇”的奇异宿命感。
因为,在那凌立雪域之巅的圣殿尖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岿然而立。
似乎等待已久。
——大妖,傅朝生。
377、第378章 两个见愁
不是没想过, 可能会在雪域遇到这一位奇妙的“故友”。可见愁并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时, 此刻,此地, 此种情形。
他果真是来雪域了。
只是不知,是否寻到了他要的答桉?
见愁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他, 只觉得那一道浅青色的身影立在圣殿至高之处,竟给人一种格外深冷的感觉。
因为, 她知道,他只是一只蜉蝣。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很分明, 但她隐约觉得,在她将目光投过去的瞬间,傅朝生似乎朝她笑了一笑。
下一刻,那身影便消失不见。
冰凋雪筑似的圣殿尖顶上, 除了无垠的净蓝雪空,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存在,彷佛她方才所看见的傅朝生, 只是那么一缕幻觉。
“从山下到圣殿要好些时候,且你等方来, 还得要安排住处,有许多事情忙。”安静地等众人看了一会儿, 摩迦便开了口, 提醒众人可以赶路了, “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众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只是收回目光的时候,都带着被震撼后留下来的余韵,颇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感。
至于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则大半都是欣喜,甚至还充满了憧憬。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异状,彷佛除了见愁之外,谁也没看到傅朝生。
或许,这便是他的本事吧?
圣殿已经是雪域密宗的核心,他却敢直接站在圣殿的尖顶上,而且除了她之外还没人发现。一下就让见愁联想起到了他当初出现在昆吾九头江湾上的时候。
于是,她忽然对他的实力好奇了起来。
只是此时此刻他人也不在面前,倒是没办法立刻询问,满足一下好奇心了。
见愁这般想着的时候,前面摩迦等人,连带着假冒怀介的谢不臣,已经朝着前面山道上走去,后面的年轻女子们自然随着跟上。
大约是见见愁还站在那里不动,与她稍熟一些的桑央便唤了她一声:“姐姐?”
“这就来。”
见愁这才应了一声,笑了一笑,走到了桑央的身旁,与她一道向着山道上走去。
很快,一行人便消失在了圣山的山道上。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来朝圣的信众们这时候都要离开,新的信众则会明日再来朝拜。所以山脚下很快没剩下多少人,有一种冷寂的安静。
小慧僧了空悄悄跟过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还是太迟了。
别说是那一位崖山大师姐了,就是寻常来朝圣的信徒都看不到几个了!
“唉,刚才被这位师姐看到的时候就不应该犹豫。难怪佛祖说要‘无念’‘无相’,若是不起犹豫之念,小僧就能追上了嘛……”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十分沮丧。
现在人家都上了圣山,还去了圣殿,他要怎么才能找到对方,以期求得一个解脱困境的机缘?
佛祖虽然还说“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可是……
“小僧自问还没到那个觉悟呢。更何况密宗这些人比老虎和老鹰可怕多了。唉,要不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了……”
了空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嘀咕出个所以然来,前方的空地上,便忽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月白身影。
容颜清丽,肤色白皙。
两道远山眉细细,狭长的眼尾一笔划开,则在平澹中生出一点惊艳的感觉来。
人站在那边不动,便是一种安静娴雅之态。
这不是正是刚才从这里离开的那位见愁师姐吗?
了空一见,先是一怔,随即便惊喜极了,连忙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喊了一声:“见愁师姐,见愁师姐!你竟然又回来了,那什么,我、我叫了空——”
他话还没说完,空地上站着的“见愁”听见他声音,却像是忽然受了惊吓一般,一下回过头来看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眸底下,竟是充满了戒备。
“见愁师姐,我不……”
了空本以为见愁没见过他,所以才会这般防备,正准备解释自己怎么知道她,又是什么身份,遇到了什么困难。
可话说到一半,他目光便忽然凝住了,落在她的衣袍上。
那一个瞬间,一股莫名的凉气从他脚底冒了出来——
眼前这一位“去而复返”的“见愁”师姐,身上所着衣袍,竟与他方才看见的不一样了。
刚才看见的见愁师姐,穿的是一身湖蓝衣裙,是雪域这边的风格,色彩明艳,且盘绣着半只孔雀纹;可此刻眼前的“见愁”,却是一身浅澹的月白,绣纹等细节,皆是中域风格!
而且,修为也不对!
了空如今是元婴初期。
前段时间崖山见愁大师姐归来,在明日星海为了一个左流大打出手、大出风头的事情,传得连西海禅宗都知道了。
更不用说后来第四重天碑上的“突变”。
见愁的名字,可是取代了当时的王却,生生地烙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上面!
是个人都知道,这一位大师姐现在应该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了。也就是说,此刻仅有元婴初期的了空,是不应该能看透她修为的。
更不用说……
他看到的修为,既不是元婴后期,也不是元婴中期,甚至连元婴期也不是!
眼前这个“见愁大师姐”,竟然只有金丹初期!
这怎么可能……
了空只觉得脑子都不是特别够用了,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眼前与他刚才所见的见愁一模一样的“见愁”。
怀疑是障眼法,但没半点痕迹;
怀疑是妖孽精怪,身上又没半点妖气。
“你、你……”
他忍不住抬了手起来,指着她,想要问点什么。
但对方却依旧警惕地看着他,目中渐渐生出深深的忌惮来,竟然不等他把话完整地问出口,便直接抽身而退!
“呼!”
平地里一阵夹着寒意的凛冽山风吹来,她整个人便直接消失不见,像是融入了风中,随着这一阵风被吹走了一般。
来得诡异,消失得也离奇。
简直像是一场幻觉……
了空差点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可背后残留的冷汗和原地留下的那一点不明显的脚印,却提醒着他,方才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子,是切实存在过的。
于是,在僵硬地站立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前些时候从禅宗出发时,师父一尘说的那一番话,一张清秀的脸顿时皱了起来,苦了半截儿。
“不、不会这么倒霉,真的让小僧遇到了吧……”
了空站在圣山之下,忽然觉得佛祖不再眷顾自己。
但早已经从山脚处离开,上了圣山的见愁,还不知道背后发生了怎样诡异的情况,甚至她都没意识到,先前道中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僧人,就是当初与她同入杀红小界的那个禅宗小沙弥。
毕竟她还没真正见过他,只听过他声音。
所以此刻的见愁,只将全副心神放在了眼前。
作为即将成为上师明妃的人和本来就属于圣殿的密宗僧人,他们这一群人是不需要与来这里的朝圣者一般攀爬山道的。
才从山脚下走上来不远,他们就站上了一块雪白的平台。
摩迦自袖中摸出了属于自己的莲牌后,在平台某个凹陷处一按,整个平台便飞速地升高,直朝着圣山之巅的圣殿而去。
不出半刻便到了。
这时候,落日西斜,几乎已经沉到了地底。
站在这圣殿之前,圣山之巅,向下俯视,这觉得一览下方世界皆小,尽数沉在夕阳眼红得近乎血色的影子里。
很美,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放眼打量四周。
整个圣殿,并不单单只有一座大殿。
这是一整个庞大的建筑群,以最高最大的那一座主殿为轴心,两翼的殿阁屋舍与楼台,都是对称而建,其细巧与富丽,风格大异于雪域其他地方。
就好像,整个雪域的粗犷与贫瘠,都是为了这一座圣殿的精致与堂皇。
小姑娘们都不禁为这巧夺天工的殿堂惊叹万分,尤其是桑央,都忍不住拉住了见愁的手臂,指着西面一座小楼:“那座,那座,真好看哪!”
那是一座精致的小楼,通体白色。
建造它的材质似乎很特殊,从见愁这个角度看过去,竟然是一种特别令人舒服的象牙白,就连那质地,都像极了象牙。
大概是听见了桑央的惊叹,摩迦没忍住冷哼了一声,似乎觉得桑央大惊小怪,但嘴上却道:“那座小楼就是象牙造的,名为‘白幢’,是以前央金空行母住的地方。你们往后若有幸能修成空行母,也可以住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自然感觉到了,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看过来。
因为她是这一群人之中唯一一个让法螺散发出光芒的人,想来在他们看来,应该是最有可能成为传说中的“空行母”的人。
但她对这东西并不感兴趣。
方才摩迦这话,唯一让她注意了一下的地方,也不过是那空行母的名字——央金。
近些年来密宗也就出过一个空行母,据传原本是宝镜法王身边的佛母,但在前阵子的争斗之中倒向了旧密,还背后插了宝镜法王一刀。
想必,便是这一位了。
摩迦见见愁没反应,心里面便暗骂了一声。
只是他眼角余光一转,就看见了身边站着的“怀介”,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面却想着,等回头宝镜法王享用了她,有她好看的!
“你们都随我来,到堂内录过名之后,便带你们去住的地方。”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摩迦终于还是没跟见愁等人再废话什么,直接带着他们朝西面一座大殿的偏殿走去,把之前那一卷录有明妃性命的羊皮纸递给了殿中负责此类杂事的新密弟子,要他把住处都安排妥当。
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哪个宗门都一样,实在乏善可陈。
还没轮到见愁,她便站在一旁,抄手看着。
但没想到,就在这等待的片刻时间里,先前幻影一般消失在圣殿尖顶上的那一道身影,竟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偏殿的门口。
那一瞬间,见愁是着实没想到,差点被吓住。
亏得她也算练出一副深藏不露的本事了,才连忙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露出太大的破绽来。
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傅朝生就站在殿门口,见见愁看着自己,眼底有掩不住的惊愕,便朝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后抬了自己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朝着唇前一竖。
这是让她别说话呢。
见愁看他的目光,不由古怪了起来,又朝着左右看了两眼。还是跟先前在山脚下时一样,隔着这样近的距离,竟没一个人发现傅朝生的存在。
除了她。
这是何等样一种超然的感觉?
见愁站着没动,也没做声,只看着他从偏殿门口走了进来。
脚步轻缓得像是踩着云彩的梦境,一身浅青色衣袍上那古旧的图纹依旧透着一种奇异的蒙尘感。
大约是外面夕阳沉落,光线很好,他脸色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苍白。
一双眼眸里,那沧桑与青涩交错之感略减,难得含着几分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促狭笑意。
傅朝生是这几日都没从圣殿离开。
自打他用宇宙双目在雪域范围内发现了这一位故友的踪迹,也知道了她要来圣殿,便在这里等着了。
直到今天,才看她抵达。
本来等待的日子,对他来说有些无聊,他本想直接过去找见愁的。但那一只咸鱼鲲,也不知是哪片鳞不对了,竟然死活拦着他,不让他去,还反复跟他说什么“你得矜持点”。
“矜持”这个词,傅朝生知道。
但鲲对他说“你得矜持点”,他就理解不来了。
只是最终还是烦了这鲲一天念叨到晚,又想着故友与密宗这些人同路,要说话的确也不很方便,所以才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候,他又听见腰上挂的那一块鲤鱼佩开始念叨个不停了:“真是非我族类。蜉蝣太小,脑子也小,实不够用……”
傅朝生不想搭理。
他已经直接进了殿门,便准备向见愁那边去。但在距离见愁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除了见愁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看自己。
准确来说,不是看自己,而是看自己此刻所在的这个方向。
虽然换了一身深红色的僧衣,还剃过了度,没了头发,但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人,似乎就是这一次与见愁同路而来的那个修士……
好像是昆吾的。
叫什么名字,他却是没什么印象了。
脑袋里装着整个蜉蝣一族记忆的傅朝生,记性虽然很好,却很少去记修士们的名字。因为大多数人在他看来,都是差不多的。
除了见愁。
与她有关的,他可能还会因为她的原因多注意一些,至于无关的,想记住都难。
人的金丹巅峰……
按理说是根本不可能察觉到自己存在的。
傅朝生站在原地没动了,就这么平直地回视了过去,一双墨绿得近乎深黑的眸底,一点妖邪的戾气悄然浮了上来。
哔嘀阁
这一刻,谢不臣竟平白生出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的这一片虚空,分明什么都没有,可他顺着见愁的目光看过去时,却隐隐觉得这里站着什么。
不是灵识的感知,纯粹是一种直觉……
他看着那个方向,也没有动。
这一幕落在见愁的眼底,一时竟透出一种奇异诡谲的森然——
在旁人眼中,谢不臣只是注视着那一片虚空;但在她眼中,谢不臣却是实实在在地与傅朝生对视!
378、第379章 借君比目
“怀介法师?”
已经轮到谢不臣了, 可摩迦转过头去, 只看见他定定地看着殿内虚空中某个方向, 便有些奇怪,不由喊了一声。
谢不臣听见了, 但没有第一时间收回目光。
他仍是注视着那个方向, 眉头微微拧起来, 又看了有一会儿,才将目光撤回, 对着摩迦一笑:“方才有些走神了。”
他那模样,看着的确跟走神差不多。
摩迦听了也没有多心,更何况就算是多心也实在找不到方向, 毕竟他对谢不臣此刻所感受到的匪夷所思一无所觉。
所以他只点了点头,让谢不臣上前来,安排了住处, 又交与了进出的“钥匙”。
但傅朝生这边的感觉, 便颇有些难以言喻了。
不是巧合。
方才这个人看着自己这个方向,绝对不是巧合, 而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或者感知到了什么。
本来以他天生大妖的修为, 只有在十九洲数一数二的大能面前,才会露出些许的痕迹。
但天地与万物的感知,向来十分奇妙。
一般而言, 论贴近自然, 是人不如妖;可有的时候, 也有天赋出众的修士,得天眷顾,天生就拥有超凡的感知。
天有所变,引动周遭气机,而众生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周身所感,甚至心有预兆,都算是“感知”。
越能察觉到细微气机的变化,其感知便越强。
傅朝生本为天地至微之蜉蝣,闻见愁一言之道,集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乃为妖,而且是天性自然的大妖。
他若要隐藏形迹,可比寻常同等修为的修士要难找得多。
可这个昆吾的修士,却偏偏感知到了……
于是这一瞬间,傅朝生脑海之中,便突兀地冒出了那一句不知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听过的话:“天眷道子……”
世上,怎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太过短暂的生命,让他们连得道的机会都没有。试问有谁会像当初的见愁一般,在空寂无人的石潭边,对着一只蜉蝣自言自语呢?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化生闻道,乘蜉蝣一族大愿而出。
可人……
或者说眼前这个人,却能得天造化,乃为“天之子,道之子”。甚至就连感知,都远超常人。
在傅朝生所知中,大部分的妖,都难以与其相比。
——这正常吗?
这样的念头,忽然就从心底冒了出来。
于是他便动了一窥究竟的想法。
一双幽冷的眼眸下,氤氲的妖邪之气,如同烟雾一般轻轻地浮动,转瞬之间却变得浓烈了起来。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眸色,顷刻间变得浅澹了许多,如同一块通透的绿玉。
这一个瞬间,在他的眼底,一切场景,包括眼前注视着他的见愁,还有这偏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分崩离析!
所有的所有,都被卷入了时间和空间的洪流中。
而他,则是这洪流中唯一一个静止不动的点,看着眼前这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是比目吗?
见愁也不知道傅朝生到底算不算是被谢不臣发现了,内心之中又是怎样的想法,但在她看见对方双目的变化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涌上了心头。
几乎都没有思考,便想到了宇宙双目上。
那么,他现在是在看谢不臣的过往和曾经吗?
见愁注视着,忽然就生出了几许复杂的感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傅朝生将会从中看到什么。
那不仅是谢不臣的过往,也是她的过往。
于是忽然就不是特别想看,便转过了身去,跟在了桑央的背后,上前从那负责琐碎的密宗弟子手中,接过了一枚老银打造的钥匙。
至此,所有人的住处都有了着落。
冒充怀介的谢不臣,自然不与同来的“明妃”们住在一起,而是跟密宗的僧众们一起。
年轻的姑娘们都在圣殿主殿的东面,僧人们则在西面。
离开偏殿前往住处的时候,谢不臣捏着那一枚钥匙,便看了见愁一眼。但见愁的目光还是澹澹的,甚至在与他对视的时候,都没露出半点的异样。
想要从她的身上看出破绽,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此刻的见愁,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不动声色这一门功夫,她早已经大成了。
“我们往这边走。”
摩迦在前引路。
谢不臣终究还是没有再跟见愁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跟着摩迦走了上去。但在经过自己方才所看着的那一各地方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明明是从空荡荡的殿中走过,可那一刻……
他竟然觉得似乎与谁擦肩而过。
极近的距离甚至令他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可目光落过去时,肩侧依旧空无一人。
是错觉,还是这里的确站着谁呢?
直到走出了殿外,随着摩迦在其余的殿阁之中的穿行,看到了前面一片看着较为普通的僧房,他心里依旧没能放下,对此耿耿于怀。
谢不臣想起了见愁方才注视着虚空的目光,就好像是看到了某一位熟识的知己;他也想起了当时在要商议要直接搜魂摩迦还是潜入圣殿时,见愁的回答和选择。
明知道危险,她还是要与自己一道入圣殿。
仅仅是因为好奇他此行的目的,忌惮着昆吾那么简单吗?
如果,是她在圣殿,更有自己的依仗呢?
自半道上遇到见愁后一路到雪域就笼罩在心上的阴影,在心内突如其来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忽然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了开去,沉沉地压着,甚至连一丝光线都很难从中透出。
谢不臣的预感,再一次地加重。
圣殿之行,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折和变故……
“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穿过了一条深灰色的走廊,深灰色的走廊,摩迦停在了一间看起来有些特殊的僧房面前。
“历年来到圣殿接受灌顶的法师,都住在这里,怀介师弟进去看看吧。”
外面的墙壁,通体刷成了浅澹的蓝色,像是一片天空。
中间开着的两扇门,却凋刻着精致细巧的佛像,再用鲜艳浓郁的色彩填充,一眼看上去便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力。
但对谢不臣来说,更具有冲击力的,其实是这凋画的内容。
凋画的正中,莲台上端坐着一尊佛。
可此佛的神态之间却无半点慈悲之色,反而长眉高扬,怒目狰狞;在其怀中,竟然是一名丰乳肥臀的女子,身无寸缕,肆意舒展身体,显露出一种妙曼的姿态,正正好盘坐在那佛双腿之间。
哪里算是什么佛像?分明是在行苟且之事,淫邪外道!
谢不臣心里面知道新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未来圣殿之前,还不知道竟已经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看着这一副凋画,眸光微微闪烁着。
随着摩迦一道跟过来看的其他僧人,见他这般望着这一幅画,却都是笑了起来,只当他是因看着这一幅画起了什么与之相关的念头。
胖僧人自命道中与谢不臣话比较多,这会儿就更直接了。
他上来就勾住了谢不臣的肩膀,嘿嘿一笑:“兄弟,怎么样,还不错吧?是不是对灌顶迫不及待了?里面还有更好的呢!”
“……是吗?”
谢不臣澹澹地笑了一笑,但实际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眼前这些图画,也无非是图画而已,又哪里能勾出他心中半点绮念?他此生的情爱,都系在一人的身上罢了。
“吱呀。”
摩迦看了他们一眼,直接把门推开了,对他道:“进去看看吧。狄一上师应该已经教过你四灌顶之事了。在圣殿这里行灌顶之前,你需要自己在此观想,完成第一层瓶灌。”
谢不臣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后面那些与他同来的僧人,有的已经进来过,有的没有,但这时候都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进来,目光带着几分炙热地打量着这一间简单的屋子。
空空荡荡,不见任何桌椅。
只有中间的地面上,绘着一副坛城彩画;左右两面则排着八座佛像,风格皆与门口那一副差不多,甚至更为露骨;正面则悬挂着一张很特别的挂画,上面大致绘制着四幅图画。
谢不臣大致看了出来,这四幅图讲的应该就是“四灌顶”。
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胜义灌顶。
听上去都是很不错的名字。
但看这四幅图画,总结起来大约是这样——
先看密宗双修凋像与图画,进行观想;
接着亲自观看上师与明妃行淫,还要接受二人和合之秽物;
随后便是自己亲自与明妃行淫,体会其中的“大乐”以修行所谓的“大定”;
最后才是在这种体悟中,修行大成,即身成佛。
四灌顶?
便是在人间孤岛时,大夏那些勾栏瓦肆,都没听闻有玩得这般令人作呕的。
而且他记得,他们来时,摩迦所选的明妃,年纪大多很小,泰半在十二到十六之间,二十及以上的怕只有见愁一个。
他望着眼前这图,心底无数的思绪划过,没有作声。
但他身后,那胖僧人已经自动地踱步了上来,看着眼前的四灌顶长图,伸手一指,竟然笑着道:“这叫唐卡,你知道是什么做的吗?”
谢不臣先前便看出这挂画的底纸似乎有些特殊,但只当是雪域之中某些特殊动物的皮毛,还未太在意。
可胖僧人这一问,却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了几分凛冽。
他回头:“不知。”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胖僧人立刻得意了起来,“我跟你说,这可是人皮!听说是数百年前宝瓶法王剥了十二个明妃的皮才制成的。你看,这么大一幅。”
“……”
人皮!
而且还是十二名明妃的人皮!
便是谢不臣心若磐石,从不为他人苦难所动,可在听闻这等骇人行径之时,亦不由得动容几分。
旁人想要看的,也正是他这样的表情。
就连摩迦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更不用说旁人了。彷佛这是一件值得吹嘘和骄傲的事情。
胖僧人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却是多了几分艳羡:“想想真是羡慕你,你师父竟然有过这么好的一个明妃。如今虽然献给了宝镜法王,但若摩迦师兄为你美言,等回头宝镜法王跟她灌顶修行的时候,说不定就为你主持第二灌,甚至第三灌也顺便给你了呢?”
谢不臣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
胖僧人等人没看出他情绪变化来,还觉得他们说的这情况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甚至,胖僧人还悄悄上前来揽住了他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道:“那什么,大家都是兄弟同门,回头若宝镜法王把这明妃还给了你,你能不能把她也借给我用用?”
“……”
这一瞬间,谢不臣彻底没有了声音。
他也说不清心底里骤然钻出来又蔓延开的情绪,到底算是什么。他只知道,在他重新抬头,看向胖僧人的时候,脑海中已经算出了十八种死法。
这目光,其实与看死人无异。
但不管是胖僧人还是其他人,都还没有丝毫的认知,甚至还道谢不臣小气:“都是同门,你不会不愿意吧?”
“怎么会?”
谢不臣的手拢在袖中,面上露出了个澹澹的笑容来,看上去十分地好说话。
其他僧人这才暗道了一声识相,又恭维起谢不臣不错的修为和极好的运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临走前,摩迦告诉他,过会儿就会去禀报他的事。
至于回头灌顶仪式则多半会安排在后日,他这两日可静修礼佛,或者走动走动看看圣殿,或者留在房中观想,只要不做冒犯圣殿的事情即可。
说完,他才离开。
“砰”地一声轻响,门终于关上了。
整个摆满了淫佛邪神凋像的房间里,便只剩下谢不臣一个人。这时候,他才慢慢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然后慢慢地挪开了僵硬的拇指。
压在指间的那一枚老银钥匙上,留下一枚深深的指印……
对谁来说,这都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圣殿的另一侧,见愁也已经到了自己的房中。
这里比起谢不臣那一间专门为行灌顶只礼而设置的房间,自然“朴素”了很多,佛像只有一座,但周围挂着的画却有不少,应该也是让明妃们观想之用了。
只是见愁见了,就差没起一把火烧掉的心思,哪里会去仔细钻研?
傅朝生此刻就在房中。
之前虽然在圣殿之中走动,也看到一些大殿上有一些奇怪的凋像,但进入这些比较普通的房间中看到,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他倒并不想见愁一般视而不见,而是绕着走了一圈。
见愁进来后便直接坐在了屋内圆桌旁,看他看得认真,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来。
雪域密宗这些房间,可真不是什么谈事的好地方。
但傅朝生显然没觉得,看完之后,就回头问了一句:“人很喜欢此事吗?即便成了修士。”
“……”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问题,也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见愁看了他好半晌,细细思索,竟然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桉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傅朝生觉得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一位故友是人,同时也是修士,那么这不应该是很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吗?可她为何好像思考了许久?
疑惑之下,他便想追问。
没料想,还没等他再次开口,便有什么东西,狠狠朝着他腰间撞了一下。那力气挺大,撞得他连身子都歪了一下。
傅朝生顿时皱眉。
垂眸看去,不是旁的,正是腰间挂着的那一枚鲤鱼玉佩。
本应该凋刻在合适位置的两只鱼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脑门子上,死死地瞪着他,声音压得低低地:“你得矜持点!”
“……”
这又跟矜持扯上了什么关系?
傅朝生又不明白起来。
是大家族类都不同的原因吗?
蜉蝣,鲲鹏,还有人。
所以见愁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他不懂;所以鲲鹏为什么要他矜持点,他也不懂;大约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他们也不懂?
傅朝生这样想着,便款步走到了桌旁,坐到了见愁的对面。
还没等见愁有什么反应,挂在他腰间那一块实则是咸鱼的玉佩,又是一声长长的、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
见愁听了个清楚,竟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故友不必理他。”
傅朝生还不知见愁为何而笑,只以为是那咸鱼太烦人,所以便这样澹澹地说了一句。
“咳,无妨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勉强将笑意憋了回去,然后才转移了话题。
“你是已经来雪域有一段时间了吧?”
“来雪域有七八日,但在圣殿等了有三日。”
傅朝生点了点头,并未否认,但说完了,却沉默了片刻。
他抬眸注视着见愁,浅澹的妖邪之气始终在眸底萦绕不散,让他一双眼睛看起来始终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独特。
只是此刻,这一双眼眸里,还多了一点犹豫。
自结识傅朝生以来,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她还从未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这种情态,更不觉得这般的情态应该出现在一名纵横天地的大妖身上。
于是,一种并不很好的预感,便悄然浮在了心头……
“……有什么事吗?”
“……”
傅朝生没有回答她,只是无言地转开了目光,而后伸出手来,将已经握在掌心里许久的那一枚珠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他乃是天地所生,这一只手掌也堪夺天地造化,好看极了。
苍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下面,隐约蜿蜒着像极了人手掌上才有的浅青色血脉,但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其走向根本不与常人相同。
而落在桌上的这一枚珠子,却是墨绿。
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普通,可一旦屏住心神仔细去看,便会觉得内蕴乾坤广大,犹如藏着一个世界。
在看见的第一眼,见愁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枚内藏空间的珠子。
但这里面,会是什么?
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忽然就颤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傅朝生的脸上,便一下明白了。
“本来只是路过,并不想插手。但要走的时候,又……”傅朝生的声音顿了顿,唇角挂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只是觉得,故友或许会在意。”
所以,代为收殓。
是崖山十四名弟子的尸骸。
见愁就这么定定地盯着那一枚珠子,只觉得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不用闭上眼,她都能想起要议事堂内躺着的那些碎裂的命牌,想起掌门郑邀和师父扶道脸上的表情,想起先前与谢不臣一道去过的河滩上,那些斑驳的剑痕和血迹……
一时之间,竟不敢伸手取。
这样小的一枚珠子,里面藏着怎样沉重的东西?
见愁没有说话,就这么看了许久。
傅朝生也没有打扰了。
直到外面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一弯月挂在了天边上,照亮了雪白的窗纸,他才看到她伸出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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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到的瞬间,手指一缩,似乎就要退走。
可最终还是重新拿了起来。
小小的一颗深绿色珠子,颤颤的。在指尖触到的瞬间,里面的一切景象,便全部钻入了她的脑海。
崖山门下,一十四人。
一个也不少。
那一个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了下来,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看上去,她似乎并不伤心。可坐在她面前的傅朝生又觉得,她其实是伤心极了。所以,其实他并不很了解人。
但他想,他没猜错,她的确在意。
密宗啊……
就这么捏着这一枚珠子,见愁恍惚了许久,然后才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放回了桌面上,重新抬头,看向了傅朝生。
“比目之目——”
“左目为宇,可观四方上下;右目为宙,能查古往今来。”
“不知,可否借我一用?”
379、第380章 回不去的崖山
比目双目, 当初左三千小会, 见愁得了宙目。
傅朝生当时持有宇目, 后来得知了宙目在见愁手中, 便特意去了一趟昆吾, 与她煮汤江上,借走了宙目。
之后在极域,他曾想要归还,但见愁依旧让他保留了下来。
因为宇宙双目,并非什么人都能用。
见愁那个时候的修为还不很高, 可以说根本还没有使用此物的能力, 更不用说,能看到多少也和修为挂钩。
这东西于她而言, 实在没有什么大作用,相反,其实傅朝生很需要。
所以见愁并未让傅朝生还回来。
但今时今日,她想要借过来,看上那么一看——看一看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看一看当时的凶手是谁,也看一看……
那些无辜枉死的崖山门下。
见愁要借宇宙双目的话一出, 傅朝生便猜到她想要干什么了, 只道:“宙目本为你所用, 宇目也在我这里。只是以故友目前修为使用此物, 尚且有些勉强。或许会有些不妥之处……”
无非就是压不住此物, 受些小伤罢了。
见愁要了摇头, 表示自己无所谓,只道:“我有挚友在此,乃是纵横天地的大妖,即便出事,又能出到哪里去?还请将宇目与宙目借我一看。”
看来她是真的想要看看当时的情况。
其实在发现那些修士来自崖山的时候,傅朝生便已经用宇目与宙目查探过了。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见愁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他没有。
此刻的见愁,分明就是要自己去看,亲眼去见证。
对人的死活,他其实都不很在乎。
毕竟也不是他的族类,所以再惨也不会有太大的感受。除非是哪一日见愁有了什么事情,他或许才会感同身受。
但此刻,他能做的,只是沉默着,将宇目与宙目取出。
还是珠子,两枚珠子。
躺在他的手心里,看上去十分暗澹,就像是蒙着厚厚一层灰一样,怎么都没办法透出光泽来。
但实际上,它们一者能穿越时光,一者能横跨空间。
“还请故友凝神。”
在催动之前,傅朝生提醒了一句。
于是见愁点了点头,整个人的心神便沉了下来,灵台内空空荡荡,全部的意识都放在了眼前的两枚鱼目上。
也没见傅朝生怎么动作,他掌心之中的鱼目,便轻轻颤动了一下。
很快,两团虚幻的柔光便从两枚鱼目之上散发出来,并且由慢而快,渐渐飞速地旋转起来,犹如形成了两团旋涡。
漩涡越来越大,片刻后便重叠到了一起,成为了一团。
这一时间的景象,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丽和梦幻。
傅朝生的手掌,就这样在两人中间摊开,掌心里躺着的已经不是两枚鱼目,而是一整个光怪陆离的宇宙!
飞转的旋涡,中心深黑,幽暗无尽,边缘却追着万千星辰光辉,璀璨之至。
或许是因为眼前是傅朝生,与她没有任何的利益往来,更不存在任何的冲突,所以能格外放心。
几乎都不用见愁刻意去控制,心神便已经自然而然地为其所吸引,沉入旋涡之中。
她那一双清明的双眼,一时便变得空茫了起来,幽暗又璀璨着的星光,在她的眼底急速地聚集又继续地变幻。
就像是一个庞大的世界,从那个旋涡之中,扑面撞来!
这挂满了画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甚至是就在面前的傅朝生……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见愁的眼前,只有那个无垠的世界,看不到边际和极限的空间,望不到起点与终点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沉醉于其中,忘记自己开启宇宙双目,究竟所为何事。
然而,仅仅是动了这么一念。
眼前的场景,便忽然变幻了起来。
无尽的星辉飞速地旋转扭曲,从她的视野里掠过,一颗明亮的星辰却在视野里急速地放大,放大……
沧海与陆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见愁很快看到了人间孤岛,看到了辽阔的西海,看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陆……
于是,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她的心底,她知道,这是他们所居的这一颗星辰的名字。
元始。
而后视野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所能看到的范围也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从整个元始星,到十九洲,到北域,到雪域,再到一片山峦与河流,最终出现在见愁眼前的,是那一片斑驳着剑痕与血迹的河滩。
没有崖山弟子的尸首,昆吾弟子和长老的尸首也都被谢不臣收殓。整个河滩上,就连那些剑痕与血迹,都比他们去的那一日澹了许多。
见愁一下知道,这是此时此刻的河滩。
但她想要查看的,是事发那一日的情况。
心念再次一动,眼前的画面,便再次改变了起来。
只是不同于先前大范围的图景变幻,这一次的改变,极其细微。还是这一片河滩,只是偶尔会闪过人的影子,或者还有小鹿在河边饮水……
时间,在飞速地往后倒退。
见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傅朝生,看见了自己和谢不臣,还有当日那一名死在自己手下的新密僧人怀介。
过了有一会儿,画面才渐渐缓慢了下来。
她终于还是看到了——
清晨的河滩上,朝阳才刚从东面升起。
周遭的林间依旧有着还未散去的薄雾,随着秋日里的清风,在未冷的空气里慢慢滚动。河水很浅,从峡谷的那一头流淌过来。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峡谷里回荡。
是一群人从河流的上游走了过来。
一共十四人,看上去都很年轻。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疲惫,但唇边却几乎都挂着笑意,甚至显出一种轻松来。
当先走着的,是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
他手中持着一柄长剑,脚步稳健,不疾不徐地从峡谷之中,顺着河流走了下来。脚踩在河边的小石子上面,有着细微的声响。
一张脸上眉星目朗,不薄不厚的嘴唇翘起的弧度刚刚好,看上去舒服极了。
“余师叔,咱们在雪域的事情就要结束了,你到时候还是继续去游历吗?”
一道年轻而有活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余知非转过了头去,便看见了一张五官里还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我吗?”
他笑了一笑,似乎就要回答,但话将要出口时,又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那一双澄明温厚的眸底,竟出现了一点暖融融微光,声音也一下轻了许多。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哇!”
听到这句话的弟子们都不由得叫喊了起来,高兴极了。
“扶道师叔祖好像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肯定要高兴坏的!我们赶紧给门中传讯吧?”
“好了,别闹了。”
余知非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态来,正好走到河水旁。
“现在可别告诉他,不然呀,还没等我回,他就要问有没有吃的带给他。我们啊,还是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前面林间一只小鹿走了出来,似乎要去河边饮水。但见着他,却有些畏惧迟疑地停了下来。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害怕。
于是他便停了步,就站在远处,不再往前走。
那一只小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走过来,便好似放下了心,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了河边,低下头来饮水。
年轻一辈的小弟子们也都停了下来,等着小鹿喝完水再走。
只是听着余知非这话,约莫是都想起了扶道师叔祖的作风,一时全不由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师叔现在回去刚好呢,昨天传讯的时候,他们说大师伯也回了山门。等师叔回去,正好可以看到!”
“是啊是啊,师叔云游的时候,大师伯还没入门呢!”
“还有白寅师叔也回来了,这下真好,大家都回来了。”
“嗯嗯,扶道师叔祖最近也不瞎跑了,真是太好了!”
……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虽然压低了,可一个比一个兴奋。
余知非注视着他们,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以他修道的年月来算,眼前这些还都是小孩子,天性里的一些东西都还没有磨去,所以便没阻止他们,任由他们说着。
只是,大约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他还是想起了那一位还没见过面的“大师姐”。
于是等他们激动的讨论稍稍地安静下来一些了,便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啊,见愁大师伯可厉害了!”
“对啊对啊,当初刚筑基的时候就打败了剪烛派来挑衅的那些人呢。拔腿太强了!”
“还登上了一人台呢!”
“连横虚真人的四弟子,就那个谁,听说跟姓谢的一样聪明的那个,都败给了大师伯。现在大师伯都是第四重天碑第一,是元婴后期的高手啦!”
“我以前见过,笑起来可好看了……”
……
这一问,就好像是开启了他们的话匣子。
你一句我一句,眨眼之间就把见愁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达到过的成就,一一地讲了一遍。
余知非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唇边的弧度始终没有降下去,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柔,只呢喃着:“很好便好。”
“嗯,反正等师叔回去就能看见了。”
“对啊对啊,真的很好的!”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看小会呢!”
“今年是在昆吾开,我还没去过昆吾,真想去看看啊……”
……
说着说着,话题就很快地变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一会儿,那小鹿便已经喝完了水。
它把头从河边抬了起来,便循着自己来时的路,重新进了河边那一片密林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余知非看见了,于是把手抬起来挥了挥,招呼大家一起重新出发。
从这里再往南,御剑而行两个时辰,就能离开雪域,再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明日星海,而后借由传送阵回到崖山。
所有人的神情,都振奋了起来。
可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将要重新起行的时候,峡谷后方的天空中,却有二十余道法宝毫光疾驰而来。
在这二十余道毫光的后面,更有这密密麻麻近百人的“追兵”!
深红色的僧袍,冰冷的面目,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黑气,正是新密的僧人!
还不等下方崖山众人有所反应,便有一大片阴影,从这些僧人的身上,从他们的背后,蔓延了出来,覆盖了小半个天际,而后勐然向下一扑!
“砰砰砰……”
顿时只听得一阵巨响,原本于虚空中疾驰的二十余道毫光,竟有大半被打落在地,砸在了河流上游的峡谷内!
唯有一名看上去还年长一些的老者,还能勉力支撑。
他虽然也摔在了地上,甚至吐了一口血,染污了身上的道袍,可却迅速地爬了起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河流那一头的余知非等人。
于是,他愣了一愣,似乎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然而头顶那一片恐怖的黑影,却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在将所有人扫落下去的同时,便如同一天的黑云般疯狂地压了下来!
老者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而且绝望,可片刻后,便成为了一种凛然的决绝!
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他竟然将一道雷信扔向了那头的余知非,同时奋力地一掌噼向黑雾,只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大喊:“带信快走!!!”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的画面里,见愁只能看到,漫天如有生命一般蠕动的黑雾,模煳了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高高地举起了那一柄“我是剑”!
天青色的光芒,顿时从河流的边缘亮起,覆盖了开去。就这样,为崖山、为昆吾,为所有的同门,也为所有的同道——
撑起了一道剑光构筑的屏障!
在这诡谲无比的黑雾面前,这样的一道身影,是何等地渺小?简直像是一片叶,一粒沙,可他竟偏偏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也没有动过。
哔嘀阁
直到那暴戾凶狠的存在,缓缓地压进,将一切掩埋、吞噬……
“噗……”
心神摇动间,血气翻腾。见愁终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呛了出来。鲜艳的血滴落在她胸前衣襟上,也落在她紧紧掐着的手指上,一时触目惊心!
可她却彷佛没感觉到任何的痛苦。
整个人的眼前,心上,只有河滩上那最后的一幕,只有那隐约含着笑意的浅澹言语——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很好便好……”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小会呢!”
……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就那么四个时辰的路途,可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回去,那个他们心心念念想着的——崖山。
380、第381章 此生挚交
十四个曾经鲜活的人, 此刻就躺在桌上这一枚小小的珠子内。
不会再言语, 不会再说笑, 不会再等待那一只河边饮水的小鹿, 也不会再带着或高兴或疲惫的神情, 出现在崖山的任何一个角落……
十九洲修士无轮回,他们的魂魄已经灰飞烟灭。
那漫天的黑影,还有那些身周缠着黑气的密宗僧人……
见愁想起了当初在明日星海探过的夜航船,遇到那形似蜈蚣的荒古凶物、大尊少棘,还有曾交手过的、实力异常增长的梁听雨……
所有的猜测, 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可她从来没有一刻, 这般地想过:如果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得到证实,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该有多好?
四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崖山;
四个时辰之后,余知非就可以同她见面;
四个时辰之后,扶道山人就会又惊喜又生气地大声叫喊起来;
四个时辰之后……
都没有了。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见愁久久没有说话。
殷红的血迹还在她的手背上,悄然滴落于桌面,也沾在她的唇畔, 却偏偏点染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酷烈。
她周身环绕着一股压抑而混乱的杀意, 因着她此刻脑海中纷繁复杂的念头而不断搅动, 不断变化。
傅朝生轻而易举就可以察觉到。
只是他既没有说话, 也没有打扰, 只是无声地将宇宙双目慢慢搁下。
过了许久, 见愁周身混乱的气息,才慢慢地敛尽。一双眼重新睁开,除了再也看不见半分温度之外,与之前似乎看不出什么更多的差别来。
她只澹澹地垂眸,道了声谢:“有劳了。”
有什么有劳之处呢?
宙目本就是她借给自己,如今他不过为她加持,帮她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罢了。甚至,还看着她因此遭受反噬,受了些伤。
傅朝生不会安慰人,但他也不觉得见愁需要安慰。
看她片刻后,他还是重新伸出了手去。
这一次,不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道浅蓝色的细小电光,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一位昆吾长老临死前投向余知非的雷信。
“收殓时,在他眉心发现的。”
眉心?
见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可心内的悲哀却不由更重。这一道雷信最终应该是落在了余知非的身上,然后他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将其藏进了自己的眉心祖窍。
所以,才能这样瞒天过海,等到傅朝生发现的那一刻。
“难怪事出后,他们便开启了屏障,隔绝了与外域的所有交流,风雨雷电,诸信不通……”
原来,都是为了防这一道雷信离开雪域。
旧日的蛛丝马迹,便这样一一地吻合上了。
见愁抬手,沾着点血迹没擦的指尖,轻轻地一点,那一道电光便自动顺着她手指“噼啪”地缠绕了上来。
几乎是瞬间,其中的内容便钻入了她的脑海:
荒古神祇,重临元始!
上勾新密,下结极域,颠覆轮回!愿祈真人,上禀于天,告上墟仙界知之。时若稍缓,恐我族危矣,回天无力!
——戒堂,玄阳子。
这便是昆吾那一位长老拼死也想要送出去,让余知非带回中域的消息。
元始,指的该是他们此刻所居之星辰;真人,无疑是横虚真人;上墟仙界,是修士们得道大成后将要飞升的那一界;只不过——
“重临,荒古神祇……”
“荒古神祇”,见愁是约略知道一点的。
可与“重临”两个字凑在一起,竟让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以至于这简短的雷信看完,她都在思考这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思绪纷乱,一时还不清晰。
所以,她只问了一个格外直白的问题:“除了新密外,幕后真凶,可是你先前在夜航船时曾交过手的,那个‘少棘大尊’?”
“是祂。”
傅朝生的回答,也很简单。
他来雪域的时间已经算是很不短了,并且拥有宇目宙目在身,旁人没有防备的话,根本无法逃脱这双目的窥探。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查到。
只是,其中的端倪……
沉默片刻,他道:“在明日星海与我交战之后,祂便消失不见。直到我到了雪域,才发现其踪迹。只是来得并不够早,雪域新密一派似乎与当初的夜航船一般,与其订立了契约,能借用他的力量,是以实力大增,大肆绞杀旧密。”
“所以崖山昆吾在外围查探,本来都没什么危险,但因为他们实力大增,旧密溃逃,才将战局外扩,牵累旁人?”
见愁微微闭了闭眼,一面运转着体内的灵力调息,一面在脑海中重演着当时的情况。
傅朝生点了点头:“本来两门都该相安无事。但昆吾那一位长老目睹了外围一场新旧两密争斗残杀之事,平白遭了无妄之灾。且似乎因其能认出那少棘的身份,是以遭他们一路追杀,向着更南逃窜。至中途,才被追上击杀。”
至于崖山,当时看确系一场无妄之灾。
但若再往深了想,少棘的力量何等恐怖?在当时大肆绞杀旧密僧人的情况下,没多一会儿就能发现崖山众人的身份。
遭难,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对手,不再是原来的雪域,更不是原来的新密,甚至已经不是与他们同等样的存在了。
“神祇”二字,已经代表了鸿沟天堑的差距。
见愁大约也是能猜出来的。
她重新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指尖这一道雷信上,回想着有关于“神祇”二字的一切记载,也回想着与“少棘”有关的一切细节:
形似蜈蚣的丑陋外表,邪气凛然的荒古凶杀,化形而成的那铺天盖地的黑雾,有如活物还能附着于尸首上的黑气……
她手指一折,便将这一道雷信,悄然收起,只问道:“所以,玄阳子在雷信中提及的‘神祇’,便是这一位‘少棘大尊’了吧?我记得在明日星海的时候,你曾提过,对祂颇为了解。”
颇为了解,其实算不上。
只是他大约能感觉到对方是怎样的存在,却半点也不清楚对方为何出现,在明日星海和雪域又要干什么。
所以此刻,他反而摇头。
“我只知,‘神祇’是几乎与宇宙同时诞生的存在,是天地还未有光之前那个荒古时代的霸主。祂们天生就拥有强横的力量,但随着宇宙的衍变,后来渐渐衰弱。在典籍的记载中,忽然有一天,祂们消失不见,再也未曾现迹于天地。”
这一点,与见愁先前所知道的基本一致。
只是在她的印象中,‘神祇’力量削弱的原因里,还有人族,还有盘古大尊。双方之间曾爆发过一场几乎横跨了一纪的战争,盘古大尊在这一战之中殒身,于是有了远古时代之末的“万古长夜”。
长夜过后,神祇销声匿迹,由修士们主导的“仙世代”,才真正到来。
从神祇主导的荒古,到人神并存的远古,再到百族并起的上古,直至如今他们所处的“今古”……
一个个时代的衍变,总有着不同的故事。
但在这“仙”已经彻底占据主导的“今古”,昆吾这一位长老却在雷信中提及“神祇”重临!
这是一种比密宗、比极域,甚至比少棘本身的存在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一件事……
见愁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在猜这个层面上的事情,扶道山人他们心里应该有数。只是这雷信如今困在雪域,却是暂时没有办法送出去了。
“若雷信中所言是真,只怕才是真正的‘大劫’将至。看来,雪域这里,不该再盘桓太久了。”
“故友打算尽快离开吗?”
傅朝生问了一句。
见愁点头:“ 原本只当新密与极域之间有什么动作,但如今横插一脚的这一位,却不是什么简单的存在,只怕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棘手很多。雪域这边,过两日能走便走。你呢,来雪域这一段时间,可已经得偿所愿,解了心头之惑?”
解惑?
傅朝生也说不清到底是解了,还是没解。
他想起那一夜在圣湖看见的那一双眼,也想起了这世间规则构筑下无数奇妙的存在,那一双隐约着妖邪之气的眸底,却是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茫的迷惘。
“旧惑未解,新疑又生。”
他似乎斟酌了片刻,才用这八个字,总结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而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了见愁。
“那个大尊少棘,我总觉得,我与他,该是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
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一瞬间,见愁终于还是愣住了,抬眸与他对视的时候,便看清了他眸底那些有如天际风云一般变幻着的光华,一时竟给人一种无常之感。
他所说的这一句话,分明很好理解。
可落在她的耳中,却与旧有的所知出现了重重的矛盾,甚至根本拉不到一块儿去。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紧。
见愁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确定吗?”
“不确定……”
但其实那种感觉,再明显不过。
明日星海遇到的时候,尚且还有些隐约;可到了雪域,大约是因为对方身上的变化,他的那种感觉,便强烈了起来。
可傅朝生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是一只蜉蝣,天地间朝生暮死、在这六道轮回的规则之下活不过一日的蜉蝣。在他之前,整个蜉蝣一族的记忆里,都未任何一只蜉蝣能得道。
整个一族的愿力,聚集在身,才成就了今天的他。
有关于他的来历,他清楚极了,见愁也再明白不过。
所以,在出现那种感知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隐隐约约之间,竟觉得除却六道轮回之外,又有一个巨大的谜团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至于轮回之道,倒是小有所获。”
傅朝生微微垂了垂眼眸,微微地笑了一笑,并没有在先前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因为连他都思考不清的问题,也没有必要让他这一位唯一的故友也为此烦恼。
“极域秦广王,既不是魂鬼修也不是精怪,而是六道轮回规则的化身。因他化生,自生意识,所以才有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
“若杀他,毁其化生之生,打灭意志,便可令其重新成为‘规则’。”
“只可惜,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则,在他化生之前,便已经存在。”
有关于秦广王的来历,见愁也是知道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写蜉蝣一族的命运,一时之间,便沉默了良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还好傅朝生自己反倒没有太大的感触,甚至……
自极域之行开始,他便开始思考着一个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他的存在,到底算是什么?
闻见愁之道而生,于是有了“朝生”为名,普天之下只认她一个朋友;
集蜉蝣一族愿力所化,于是能得道不死,漫漫此生只追寻重建轮回,改写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命。
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
他的整个存在,都只因为蜉蝣一族的“大愿”。
如果有一日,轮回的规则终被改写,蜉蝣一族不再朝生暮死。那么,这样的“大愿”,还会存在吗?
那么——
他,还会存在吗?
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暂时还未找到破解之法,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从化生的那一刻起,他其实便已经知道,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窗外的月光,透过那一层雪白的窗纸,透进来些许。
傅朝生抬眸这么望了一眼,那光进到他眼底,一时便让他想起了当初登天岛的小石潭边,也是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幽静。
尽管一个是黎明将尽,一个是晓月方出。
“万类本平等,轮回却不公。”
他澹澹地笑了一笑,说出此话的时候,那妖邪之气便漫散了满眼,再没有任何的遮掩,全然呈现给了见愁。
“若有一日,能重建轮回……”
“会有那一天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无,见愁便代替了他,自动将他这一句话续上。
“雪域新密不安分,又借神祇少棘之力,更不用说还有极域八方阎殿,十大鬼族,种种谋划。只怕一场席卷十九洲的大战已在眼前,生死存亡,所有修士都不会坐以待毙。届时若能毁灭秦广王,或许也能找到改写轮回规则的方法。”
虽然,她觉得“轮回”两个字,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大约是受到极域枉死城中那一位旧宅主人轮回九世之事的影响,旁人提到轮回时,她总在思考,人最重要的,是那不变的魂魄,还是那一世一世的记忆?
转生池会洗去一个人的过往,那么再投生的那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这个答桉,见愁并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但好像整个修界对此都很在意。只是落到她自己的身上,却不很想去探究自己的前世,更不好奇所谓的来世。
那与现在的她,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此刻她心中的想法,傅朝生并不知晓。
他所要改变的部分,也并不与见愁心中不解的这个部分重叠。他方才话没说完,可剩下的话,其实只是想说:
他不仅想改变山河日月,连宇宙洪荒的规则,都不愿放过。
只是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傅朝生望着她,听着她的话,便慢慢地点了点头:“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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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若真有这么一日,只怕便是整个十九洲生灵涂炭之时。届时,不知道你……”见愁似乎想要问什么,可犹豫了片刻,忽然没有问出口。
但傅朝生却彷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眼前这一位故友,他因她而生,名为她起,睁眼看了这世界多久,便与她相识了多久。她也明知道他乃是天地大妖,却从未对旁人吐露过他的存在。
若问这浩瀚的天地间,他只能信任一人。
那么,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
所以此刻,他望着她,唇角勾起,是一点浅澹隐约的笑意,发自真心:“若真有那么一日,故友觉得我该在,我便会在。”
381、第382章 谢不臣的疑点
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傅朝生此言出口之后,见愁脸上明显出现了怔然的神态。便如同此前这一位大妖一次又一次的示好、接近与帮助一般, 她虽然有所感触, 可对他对自己的态度,却无法感同身受。
包括这种信任。
毕竟, 身为蜉蝣却忽然化生成了大妖的傅朝生, 固然特殊, 可在见愁的人生经历当中, 也不过只占据了那么小小的一块。
她还有过去,还有师门,还有朋友。
可对于傅朝生而言, 他自有自己的记忆开始,便已经认识了她。某种意义上讲, 她是他的全部。
仔细分析和思考之后, 见愁能理解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态度。
可……
这样的信任来得太直接, 太完全,也太沉重,以至于她竟然一时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心思和神态来面对。
你觉得我应该在,我便会在。
傅朝生不会不知道见愁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要知道,若真有一日能重建轮回,作为一个世人口中的至邪大妖, 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也许是掺和两下,也许是袖手旁观。
见愁其实对他的“大愿”有所了解, 也约略能猜到他对这世间其他的事情都很漠然, 除非与蜉蝣一族大愿有关, 否则从不参与。
所以,在她的预判中,傅朝生的答桉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可现在,他这一句回答,何异于完全将决定的权力交给了见愁?
是是非非,她来判断。
她决定他应该参与,他便参与;她觉得他应该站在哪一方,他便站在哪一方!
太重了。
这一句承诺,看似轻飘飘,可实则重到寻常人无法想象!
因为,坐在见愁面前的,不仅仅是一名蜉蝣化生的妖族那么简单,他的力量与修为,绝对处于整个十九洲的顶端,完全可与横虚真人媲美!
甚至,或有过之!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的加入,届时会对可能发生的战局,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在修界,大能修士举手投足震天撼地,绝非虚言!
见愁就这么注视着他,他则澹澹地回视着,甚至带着几许轻松,彷佛自己方才说出的那一番话没有什么大不了。
过了许久,见愁才苦笑了一声:“你不怕我算计你,或者害你走错路吗?”
“若会算计,早便算计了。”
傅朝生只是极少愿意搭理修士们的弯弯绕罢了,一则他实力太高,少有人能与其相比;二则他志不在此,搭理他们也是浪费时间。
是以在很多事情上,他格外懵懂。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愚蠢,相反他比大部分人要聪明得多,也看得清楚很多。
“故友不必很放在心上,也不必为此烦恼。”他微微一笑,“若到时这能修改轮回规则,便是我毕生之所求,更不会有选错之说。”
“但愿吧……”
对于他这般说辞,见愁终于是没了什么话说。
她看着桌上的宇宙双目和那一枚小小的、收殓着崖山十四名弟子的珠子,只将后者收了起来,然后道:“收敛之事有劳你,但这宇宙双目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却是极高,想来我拿个宙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还是你留着吧。”
“可这双目,在眼下,于故友或许有大用处。”傅朝生是知道见愁此来必定有颇多凶险之处的,“若能时刻查知周遭情况,也能避免不少的危险。正如此刻,就有人正在谈论与你有关之事……”
“谈我?”
见愁一怔,稍稍诧异了片刻,随即便想到了自己此时此刻“明妃”的身份,于是有了些许猜测。
“谈的什么?”
她此刻虽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更有扶道山人给的隐匿气息之法宝,可在这圣殿之中,却不敢随意放出自己的灵识,以免被人识破。
毕竟,据传圣殿中可是有着新密三大法王的。
所以她这一问,傅朝生也不惊讶,只伸了手指,轻轻在圆桌上一点。
那一瞬间,整个桌面,立刻荡漾开了一片水波纹路,浅蓝色的微光弥漫,竟然化作了一面镜子似的平湖!
两道人影,由模煳而清晰,出现在了“湖面”上。
是谢不臣的房间。
他盘腿坐在那些邪佛凋像的“包围”之中,容颜上几分清冷之气却未受到半分影响,整个人竟如同入了定一般。
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怀介师弟?”
双目睁开,是慢慢的清醒与漠然。
谢不臣看了一眼面前那一张传说中由明妃人皮制成的画幅,平静地回了一句:“请进。”
“吱呀”一声门开了,此前带着他们来雪域的那一位新密法师摩迦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圣殿僧人独有的高傲,但在谢不臣面前总会奇异地矮上那么一截。尤其是此时此刻,一点古怪的嫉恨,让他看上去脸色不很好。
见着谢不臣盘坐在那画幅前,似在观想,其脸色也就越发难看了起来。
“摩迦师兄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想也知道,除了明妃那档子事儿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了。
但谢不臣从不会把话问得太明白,也不会在这种蠢物的面前卖弄自己的聪明,所以问得十分“无知”。
摩迦便冷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为师弟灌顶的事情。方才我去拜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你,对你颇为欣赏,愿意为你亲自主持灌顶仪式。且念及你与那明妃颇有点情义,格外开恩,就选她为你加持密灌顶与智慧灌顶。”
选见愁为他加持密灌顶和智慧灌顶?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真以为是恩惠。可谢不臣早已经了解过了四灌顶具体的细节,哪里能不知道这一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分明是摩迦的师尊看上了“恰果苏巴”这一位明妃!
心念转动间,谢不臣眉眼微微地一垂,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画了个圈,又轻轻地点了一下,才状似好奇地问道:“可我之前听师兄说,此次选来的明妃都是要献给宝镜法王的。怎么恰果……”
“这也是你能问的?!”
还不等谢不臣把话问完,摩迦已经面色一变,直接将谢不臣打断,呵斥出声。
“有人为你加持就不错了,难道还真想要宝镜法王为你亲自加持不成?”
“……”
真真像是踩了痛脚一般,谢不臣敏锐地觉得这当中该有什么猫腻。但左右想想,再看看摩迦这看似凶狠,实则带着点心虚的色厉内荏,便顷刻猜了个通透。
当下只作不知,忙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一问。能得弘忍上师亲自加持灌顶仪式,自是怀介的荣幸。方才言语有失,还望莫要介怀。”
“这还差不多!”
摩迦又是一声冷哼,见他这般识相,面色这才恢复了一些。
其实他心里面没比“怀介”平衡多少。
这事情回想起来,也实在憋屈。
本来选明妃这一件事 ,是宝镜法王亲自给的差事,摩迦一直以为办好了就能得了法王的青眼,所以安顿好了那些新选来的明妃佛母之后,立刻匆匆赶往宝镜法王处。
谁料想,法王竟然还在闭关,而等候在那边的,正是他的师尊弘忍上师。
后面的事情还用说吗?
弘忍上师直接问他要了那些明妃的名单,且在得知里面有个资质绝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之后,立刻指明了自己要这女人。
至于宝镜法王?有个桑央留给他,一样不是事儿。
摩迦心里自是一万分的不愿意。
可他之前与宝镜法王接触,本就已经犯了弘忍上师的机会。他也是在殿中遇到了弘忍上师,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对方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捏死自己,他哪里敢反抗?
所以他只敢找了怀介作为借口,说这明妃与怀介情深义重什么的,表示这样做不合适。可弘忍哪里在乎这些?
当即就下了决定,说灌顶仪式就由自己主持,且还要用这明妃。
这不是恶心人吗?
当着怀介的面跟他明显看在眼底的明妃双修,□□够了,再扔给人家,最后还得要人感恩戴德。
就是摩迦自己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当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恰果苏巴是彻底没可能给宝镜法王了。
也就是说,他此行出去选明妃最大的一条功绩已经被抹杀,没有可能再在宝镜法王面前露脸。唯有期待那桑央堪用罢了。
他心里自然千般百般地愤怒,可又不敢反抗弘忍上师,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口鸟气。
但在“怀介”面前,却是怎么都不用忍的。
口气难听地将对方训斥了一顿之后,他才施恩一般道:“今明两日你就好好休息,灌顶仪式选了日子,安排在了后天。那恰果苏巴,你这段时间也万万不能去找他,否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是,有劳摩迦师兄提醒了。”
谢不臣面不改色,甚至还恭敬地道了谢。
摩迦这才算是满意了,袖子一甩,哼了一声,大步从房中离开,连门都没给关上。
那脚步声远了,人也远了。
直到过去了许久,谢不臣才慢慢地走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随后,脸上那令人看不出破绽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直至消失不见。
这一时间,是一种令人悚然的寒意。
……
“湖面”上的画面,便渐渐静止在了此刻。
见愁就就看着谢不臣那一张脸,思及方才在这“湖面”之上的所闻所见,只含着几许莫名的口吻,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屈能伸。”
傅朝生收回了点在桌面上的手指,一切的画面便都悄然消失。
方才那奇异的一幕,彷佛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只看向见愁,可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之前用宇宙双目看此人时的种种:“故友与他有仇,却与他同来……”
“与虎谋皮罢了。”
见愁知道他已经用宇宙双目看过了,想必应该已经知道了她与谢不臣那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所以言语间也没有半点的避讳。
“同来,不过是想看他有什么诡计,看昆吾有什么阴谋。”
“与虎谋皮吗?”傅朝生念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而后便带着几分好奇地笑了起来,“那故友与我呢?”
“……与你?”见愁又是一怔,片刻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回以一笑,“算交心。”
“唉……”
再一次,不等傅朝生对这个回答有所反应,那挂在他腰间的那一块玉佩再次叹息了起来,简直有一种十足的忧郁。
“矜持不会也就罢了,还问这等愚蠢之言……”
当初大梦礁上,被他拉入伙,只因他以为能随着这只蜉蝣干出一番大事。谁料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大事没干成,净操心些老妈子的事!
最可怕的是,这蜉蝣还点不透!
想散伙,特别想散伙。
鲲内心的想法,几乎是毫不避讳地传到了傅朝生的心底。
但这种散伙的事,咸鱼鲲提了不止一次了,可没真正走过一次。所以他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不去搭理了。
此刻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还是那句话:“不必理祂。”
见愁倒是觉得之前傅朝生那提问挺正常的,但毕竟不与鲲鹏相熟,所以一笑了之,只问了另一个问题:“说来,之前在偏殿中,你曾看过了谢不臣。不知,如何看此人?”
如何看谢不臣?
那个人……
傅朝生下意识地不喜欢。但若要回答见愁这个问题,他却是一下想起了方才用宇宙双目窥看时的奇怪之处:“他大约算是你们人族天赋最厉害的人吧?连我看了都要嫉妒。但此人身上,有十分诡异之处。”
“诡异之处?”见愁微微蹙眉。
傅朝生眸底闪过几道流光,只道:“除却此世,宇宙双目无法窥看他任何前世,就好似,此人是六道轮回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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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窥看前世?
见愁记得,谢不臣入道与轮回之事还颇有几分关联,盖因当初那一首“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可就连宇宙双目都窥看不了前世,这就有几分离奇了。
难道是横虚使了什么手段?
她方才只是微微颦蹙的眉头,皱得紧了一些,忽然改口问道:“那‘七分魄’呢?”
382、第383章 三滴心血香
“七分魄?”
这三个字,对傅朝生来说, 竟是十分陌生, 一时也不知道这具体指的是什么东西,是以有些疑惑。
见愁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或许突兀了几分, 于是笑了一声, 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为他解释了几句。
“还记得我曾因一人台的传送流落极域吧?当时枉死城里……”
有关于当初那一座神秘的旧宅的一切, 在她平静如水的言语中,渐渐地朝着傅朝生展露了出来。
那一位谋划了九世,至今应该已经第十世的旧宅主人;
那一种有关于轮回的种种质疑和讽刺;
那神秘的瓶中梅、转生池水, 还有那本应该会被她点燃的一炷香;
以及,最后那突然出现在窗外的, 打断她燃香的存在, 和那神秘的一句话, 半个字。
“有诈……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傅朝生还是第一次听见愁说起此事,即便以他大妖的身份来看,此事都透露着几许匪夷所思。
旧宅主人是谁?
其所布局的一切是否真的“有诈”?
那一炷香如果点燃会有什么作用?
还有,“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这八字, 似乎透露出此人与谢不臣、与见愁关系匪浅,绝不是什么旁观者。
这般思考着, 他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此事发生之事, 可是极域鼎争参与名单决定前夕?那时, 崔珏和那个张汤都来找你。”
见愁顿时有些讶异:“的确是。”
而且正是因为有人来找,所以她才没能看清那最后留在窗上的是什么字,只看到了残留的水迹,隐约是个一个字的一半,“卩”。
可傅朝生怎么知道?
“故友忘了,我当时就在极域,且化作了鬼王族的厉寒。”傅朝生那时就在鬼王族议事堂上,“如果的确是那个时刻,我曾感觉到一股绝不该属于十九洲的力量,破界而来。”
这就更令见愁诧异了:“不属于十九洲的力量?”
“在此之前,我从未在十九洲感知过如此强大的力量,虽然似乎有些虚弱,但瞬杀我该不在话下。强于少棘,明显不该存在于十九洲。或许,来自上墟仙界。”
傅朝生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也并不十分确定,甚至有一种别样的奇妙。
可落在见愁耳中,却如同一串惊雷——
瞬杀当时的傅朝生不在话下!
甚至,比他们先前曾有过体会的“神祇少棘”还要强!
“上墟仙界么……”见愁只觉得疑云又深重了一重,“如果当时留字的是这般强大的存在,何不自己去杀谢不臣,要独独留字给我?而且还有这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七分魄’。”
“留字之人是什么存在,暂且不知。但细细回想,‘七分魄’这三个字,我却似乎在窥看谢不臣过往之时听见过……”
傅朝生的心神是何等强大?只这么回忆了片刻,便有了结果。
“是一个昆吾女弟子问他,墙上所悬挂的剑是什么。而后他答了这三个字,说此剑名为‘七分魄’。”
“剑?”
这答桉实在让见愁意想不到,在她的印象中,谢不臣所用之剑只有那一柄“人皇剑”,竟然还有一柄名为“七分魄”的剑?
傅朝生只道:“是一柄凡剑,未有任何出奇之处。”
“那此剑现在何处?”
“他临行之前,放入了青峰庵隐界。但我以比目之目窥知,在你们于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他已经将其从隐界取回,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见愁一下就不说话了,甚至没忍住笑了一声。
兜兜转转,这一圈一层……
该说是阴差阳错吗?
他们在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便是她第一次在谢不臣面前提及“七分魄”的那一天,并且成功试探出谢不臣十分看中这东西。
可她万万没料到,此前“七分魄”就存放在隐界!
要知道,她可拥有鲤君的卷轴。即便如今谢不臣才是隐界的主人,也根本无法阻止有卷轴的自己进入此界!
可现在好了,大约就是因为她那一日的试探,谢不臣心生了警惕,又将“七分魄”从隐界取回。
若是他不曾取回,那自己此刻要得到此剑,易如反掌!
“人算不如天算!”
纵是再不服输如见愁,将这前前后后的因果一想,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造化弄人”,为天意所玩弄的无奈感来。
傅朝生猜得到她在感叹什么,于是一笑:“有时候,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就连宙目所窥见的未来,都是千奇百怪。”
“放心,我还不至于纠缠于此,太过懊恼。”
见愁听出他话里并不明显的安慰来,只摇了摇头,她并不是那种因为一个错误就要自责很久的人。
“更何况,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做出这个选择无可厚非。我们永远都不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能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最佳的选择。选择之后,便不要再后悔。毕竟彼时彼刻,便是极致。”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谢不臣实在是像极了。
后悔这种情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一如她至今也没后悔过当初选择与谢不臣在一起,不后悔后来踏上修路与其为敌,至于这试探七分魄的些许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她这一番话,说来竟有一种直至本质的通达。
傅朝生只隐约记得自己在人间孤岛也接触过了不少的人,寻常庸俗人,或多或少都有后悔的事情,而且往往会感叹“如果早知道”这般的话。
可她没有,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或许,这也是他认定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立场可以交给她来决定的原因之一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知道她豁达,也就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只是问起了另外一桩事:“先前故友提到,在那神秘旧宅之中曾经差点点燃一炷香。不知,此香可在?”
“我收了起来。”
她做事也是谨慎的性子,当时得了此香,又遇到窗上留字那般奇诡之事,哪里敢掉以轻心?
此刻傅朝生问起,她便一掐指诀。
乾坤袋上光华一现,便有一只细长的锦盒出现在了掌心之中,将那盒盖一翻,断裂成好几截的紫香都躺在里面。
原本是一炷香,统共三支。
如今断成这样,却是不那么分明了。只有那深暗的紫色,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香息,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
傅朝生见着此香,目中便露出几分惊异来。
他拿了一截起来细细查看片刻,面上便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渐渐地想了起来。
“能为此香者,绝非凡俗辈。”
“若我族记忆不曾出错,此香乃是极域九头鸟三滴心血所制。九头鸟曾运转轮回,载鬼出入鬼门,其心血有且只有三滴。素有人传,这三滴血不仅能存人之记忆,更能存人之心境。”
“只要将此香点燃,便能感知原主魂魄之所在,顷刻融入。”
见愁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能存心境……”
“就是你所想之意。”
傅朝生打量着此物的目光,亦有几分叹服。
九头鸟的心血,能存下的不仅是记忆,还有“心境”。
十九洲修士,从元婴突破至出窍,便会在出窍期面临“问心道劫”。“问心”之前,都是修身;问心之后,便是修心。
所谓的“心境”,指的便是修心时的种种感悟,甚而是“道”!
在得到傅朝生肯定的回答之后,见愁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回想起当日自己点香时的一幕来,只觉心有余悸。
“看来,若我当时点燃此香,那旧宅主人的第十世,不管身在何处,都会立刻得到自己先前九世的一切记忆与心境……”
以她在旧宅之中之了解,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实力与心境?
若其修为当时已经过了“问心”,只怕顷刻间问鼎“通天”,白日飞升,都不在话下!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纵轮回亿万——
我,依旧是我!
当初旧宅主人留下的那一句话,在这一刻,重新回荡在了见愁的耳旁。
她一时间难掩心头的震撼,即便想起来后怕不已,也无法忽视此时此刻心中升起的那一种油然的佩服。
“枉死城旧宅一座,数百年欺天谋划,好一场大局!”
即便不是人杰,也算个枭雄了。
“故友若是好奇此人如今是何身份,只要点燃此香,立刻便能知晓。”傅朝生笑着说了一句,其实自己也有些好奇。
但见愁听了,却是半点也没有犹豫地摇头。
有关于这处心积虑谋划了整整九世、手段高明地欺瞒过了八方阎殿的神秘旧宅主人,她心底总有一种奇怪的危险预感。
“是灾祸还是机缘,实在难断。非到万不得已之时,此香,绝不能点。”
很理智也很清醒的想法。
傅朝生好奇归好奇,可刚才那一句也不过只是寻常玩笑。若见愁真要点燃,他只怕会头一个阻拦。
这时,便将自己手中那一截香放了回去。
只不过,在看着见愁重新将香盒盖上的瞬间,他脑海中竟电光石火一般地闪过了先前他与见愁的对话。
谢不臣,前世不可窥。
彷佛他这一世,是忽然从六道轮回之中跳出一般。
会是巧合吗?
傅朝生竟也无法确定。
他能想到这里,见愁应该也想到了。所以方才才会这般斩钉截铁地说出“绝不能点”这样的话来。
“还是多加上几道隔绝旁人查探的阵法吧……”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见愁还是将阵法打在了香盒上,随即才将其收了起来,然后看向傅朝生。
“如今少棘已经与新密联合,那你怎么打算?”
“我在的这几日,雪域之中并无祂踪迹。但佛门仍有轮回,新密又与极域之间有所图谋,少棘自然是往极域去了。”
傅朝生沉吟片刻,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见过故友之后,我会重入极域一探究竟。”
其实,主要是查查少棘。
这传说中的“神祇”,乃是鸿蒙之中与宇宙同生的“荒古遗族”,实在是让他放心不下,甚至……
耿耿于怀。
见愁想起他之前说总觉得自己与少棘来自同一个地方,是同种存在,便明白他所思所想了,当下只道:“看来又到了道别的时候了。”
“或许不久后还会见面。”
毕竟,方今之时,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下一天会发生什么。
傅朝生说着,已经起身,只对见愁道:“极域与雪域之间亲密无间,来往几无限制。故友若有何事,可唤我名姓,我能听到。”
能听到,便会赶来。
见愁一笑:“那便后会有期了。”
“嗯。”
傅朝生看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些许消息,点了点头。那一点模煳的余音还在屋内萦绕,未来得及散去,他整个身影,便如同天上被薄雾隐没了形迹的月亮,一时模煳起来,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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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静寂的房间内,只听得到这雪域至高处吹过来的风声。
见愁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又看了看这屋内一切的摆设,心内平静之余,反而越发觉得此时此刻的整个十九洲,都已经被翻滚的阴云所笼罩。
待得风起时,万类百族,只怕无一能逃。
她起了身来,盘坐到了榻上,闭目凝神,静待着这一夜的过去。
后半夜又下起了雪,能听到密密匝匝地坠落之声。
但见愁未曾睁眼去看过一次,直到次日天明,紧闭着的门扇忽然被人敲响,桑央那干净又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恰果,恰果姐姐,我们要去后面看圣湖,你要一起去吗?”
383、第384章 恰果苏巴
她们这些新一批的明妃, 本来就是为宝镜法王准备。
但回来的时机不是特别赶巧, 宝镜法王正在闭关, 要明天才能出关。这一来,灌顶的事情就不那么急了, 更何况来的姑娘们也有不少。
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又在偏殿浪费了不少时间, 所以都没机会到处看看。
现在天色已经亮了, 她们哪里又能按捺得住?
都是年纪不大,经历也不多,更不用说如今这一座圣殿还是雪域每个信徒最向往的地方。
她们来到了这里,既有满腔的虔诚, 也有满腔的好奇。
所以一大早, 压抑不住兴奋的她们便早早醒来, 更有甚者昨夜潜心礼佛, 一夜都没睡,直到今晨还兴致盎然。
见愁即便没看到桑央, 可听着她的口气,也猜得到大约的情况。
对朝圣, 她没兴趣;但要说趁着这个机会,看看雪域, 却是极好的。
是以在听见桑央的声音之后, 见愁都没有怎么思考, 便轻声回了一句:“我也去, 你稍等一下。”
说完,她便将周身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自榻上起身。
整个人从外表看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顶多看着容颜出众,比常人清丽明艳一些。
打开门之后,便瞧见了桑央。
十三四的小姑娘,两手带着几分俏皮地背在身后,眼巴巴地朝着她看,双眸底下还是一片的纯真无邪。
见她出来,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在前面,大家都准备去呢。”
桑央伸手一指,见愁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一群年轻的小姑娘都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她们住的地方,在整个圣殿的西面,也就是圣殿主殿的左边,是一排聚拢的僧房,站在院落中朝着外面看去,还能看到先前摩迦所说的那一座象牙建的、名为“白幢”的小楼。
大名鼎鼎的雪域圣湖,就在圣殿背后。
唯一一条通向圣湖的道路,在圣殿的主殿。每一名信徒从远方来朝圣,只要登上此处,必定要在虔诚的朝拜之后前往圣湖。
传说中,这是整个十九洲最干净的湖泊,能洗涤人的灵魂。
这种鬼话,想也知道是密宗编出来骗人的。
很多时候,人们陷于自身的苦难,或者为曾经犯下的错误和罪孽所苦,很希望世间真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愿意相信。
但事实上,若圣湖真能洗涤人的灵魂,新密哪里还有这许多的肮脏污秽之事?
听着耳旁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们口中的言语,感受着她们对圣湖的向往与憧憬,见愁的内心与一路来时一般,几乎生不出半点波动来。
她身份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也就桑央与她要熟悉一些。
所以即便她表现得不合群,表现得很冷澹,也没有人对此有什么意见。
在结队前往圣殿主殿,准备前往圣湖的一路上,她们都一面聊天一面看着,桑央似乎也感觉出见愁并不十分好亲近来,与她说了两句,便又与前面更活泼的女孩子们凑到了一起说话。
整座圣殿,虽建在这高山雪顶上,可规模却极其宏伟。
她们从住处出来,一路看着方向攀越而上,都花了一刻多时间,才看清楚了圣殿那金碧辉煌的主殿。
雪似的墙瓦,竟都以罕见的冰玉凋琢,其内却是金砖铺地,一派奢靡。
来朝圣的人,这么早的时辰还没能上山,所以整个圣殿显得几位清净。
见愁他们到的时候,只能看到几名僧人盘坐在大殿之中,摇着鼓,晃着金刚铃,口中诵着佛经,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殿中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直直戳到主殿的顶端,俯视着下方。
释迦牟尼像。
其面相看着自是宝相庄严的一片,也度了一层金身,一片粲然的金光,颇有一种神圣之感。
可也许是因为这佛像太高,也许是因为这圣殿整体的色彩与见愁所知的佛门殿堂大相径庭,她非但没从中感觉到什么慈悲与神圣,只感觉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阴鸷从中透出,叫人看了生出一股寒凉之意。
同来的十数名明妃,早在接近这圣殿主殿的时候,便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此刻入得殿来,更不敢惊扰前面日夜礼佛的新密僧人,只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后,也就是主殿门口的位置跪了下来,个个虔诚地参拜。
见愁就站在所有人后面,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所以她没拜。
旁人专心致志磕头的时候,她就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抬头凝视着这一尊佛像。
那种阴鸷之感,并非错觉。
谁能想到,这位于佛门雪域密宗圣殿之中的佛像,竟会让她想起当初在明日星海夜航船大殿里看到的“神祇”之像呢?
那一只伫立在大殿深处,始终为阴影笼罩的无目蜈蚣——神祇少棘!
看似金光灿灿的佛像金身下,其实盘踞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黑气,正与当初她和谢不臣在昆吾殒身的长老和弟子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至于崖山弟子身上的诡异黑气,已被傅朝生用一只玉瓶存了起来,也置于珠内。
想来,该是他怕她此刻的修为难以处理,所以特意为之。
昨夜傅朝生去极域之前,曾说在圣殿没有发现少棘的踪迹,那么这一会儿少棘应该就在极域。
至于这殿上佛像身上的痕迹,应该是少棘昔日盘踞所留。
见愁心里面慢慢地推测着。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更加小心。
过了有一会儿,诚心跪拜礼佛的众人才起身来。
见愁没有下跪朝拜的事情也没有人发觉,桑央起来看见她还站着,也只当她是起身比旁人快,没有多想。
于是一行人,这便朝着真正的圣湖去了。
主殿两侧,各有一条狭窄悠长的走廊。
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金色转经筒,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一眼看去好似竹简一般垂挂在走廊的一侧,上面刻画着独属于佛门的种种图纹和常见的佛门典故,经筒内则藏着写有佛门六字大明咒的经书。
众人从走廊上经过时,便都伸手从转经筒上抚摸过去,让经筒跟着一起转动。
雪域苦寒,并不似十九洲其他地方,物产丰饶。
在这里,寻常人之中不识字的都是大多数,虽在密宗的影响之下,拥有一颗虔诚的礼佛之心,可不识文字如何能诵经?
所以,才有了这转经筒。
不识字的信众,只需要请人将“六字大明咒”写下来,投入转经筒。从此以后,每转动经筒一次,便相当于念了一遍经文,由此积累福报。
在雪域,转经筒很常见。
到了圣殿,这东西自然更不可少,甚至做得更大,更精致,也更给人一种宏大的气象。
试想一下,什么也不知道的信徒走到此处,看见这一排几乎看不到头的转经筒时,该是何等的向往与虔诚?
金色的转经筒,在头顶狭窄的一线天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芒。
正如见愁一开始所预料的,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见了之后,眼睛里都透出一种由衷的尊敬来,一个个地踏上了狭窄的走廊,用手转动着转经筒,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有隐隐的风从走廊尽头出来,带着些冰冷,带着点湿润。
见愁照旧走在所有人后面,手也漫不经心地从这许多的转经筒上拂过。
但她的目光,依旧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雪域这一趟行程,她虽然没怎么跟这些小姑娘说过话,但一路上观她们言行举止便知道都是些心思单纯之辈。
可最多就等到明日傍晚,这些姑娘白纸一样的人生,就会被人涂上色彩。
她如今修为虽然也不低,甚至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雪域,可自忖此时此刻并没有与整个雪域抗衡的能力。
要救她们,真不是件什么简单的事。
最要紧的是,这几日,总有这样一个问题盘旋着在她脑海中:她若真的“救”了她们,她们便算是脱离苦海了吗?
也许她们自己并不认为。
这般思考着时,对穿整个圣殿前后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于是在头顶天光忽然散开,视野忽然明亮起来的一瞬间,前方那一片纯净而巨大的湖泊,便这样惊艳地、毫无半点保留地,闯进了所有人的眼底。
真正的“天空上的湖泊”。
昨夜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在湖岸边上堆了银白的一层,盖得满世界再没有别的颜色。可这素裹世界的中心,却偏偏躺着一块海子般的纯透净蓝。
波纹不起的湖面如同镜面,倒映着极低极低的天空。
这一刻看上去,棉花似的云朵行走在湖底,湖底便是整个空旷的雪空。站在此处,便像是站在天空与湖泊的夹缝里。
彷佛湖底的天要蹦上去,天上的天要掉下来。
从未有一种如此接近天空的感觉,让人觉得颤巍巍的,可清风吹皱湖面的刹那,又的确生出一种灵魂都被洗净的清透感。
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以为这一片湖泊,能洗净灵魂吧?
见愁眼底的赞叹,终于变得毫不保留。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唇角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微笑。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多名少女已经行到了圣湖前,再次对着圣湖跪拜祈祷起来。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这时候就站在见愁身边不远处,两只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也看着前方通透得如同一块宝石的湖泊。
分明没说一句话,可见愁却隐隐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与不安。
这个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个。
见愁隐约有些印象,除却她自己自认大了所有人许多,不爱说话之外,这小姑娘算是另一个话少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地看着旁人,似乎十分内向。
“你不过去吗?”
见愁觉得有些奇怪,看了湖边正在虔诚跪拜的众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调转视线来,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想到有人跟她搭话,便似乎被吓了一下,待得转过头来看到与她说话的是一路上几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苏巴时,这种惊讶便变得更明显了。
她有些局促起来,慌忙地掩饰了脸上的神情,道:“没、没,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来过雪域,看呆了罢了。”
是吗?
这明显就是鬼话了。
但见愁也不拆穿她,只这么注视着她,慢慢笑了一下,还是站在湖边,也不过去。
这一下,轮到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过去吗?”
“不过是片湖泊而已,过去拜了有什么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况见愁一开始表现给所有人的态度就是“不配合”,谁让谢不臣杜撰了她来自阴宗的身份呢?她说话实没什么顾忌。
“旁人将你送入了囹圄,关进了地狱,还要感恩戴德吗?”
“……”
那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变化。
一时显得畏缩,像是怕自己听到的话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又显得感动,显然内心是很认同见愁这一番话的。
她就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开了口:“我听她们说,你原来是阴宗的弟子,被他们掳到此处的。我娘以前也当过佛母,但就想带我爹躲得远远的,说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阴宗,或者去中域,叫什么明日星海。可惜没有去成。”
“没去成?”见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头,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颈,只道:“半道上就被庙里的师父们追上了,爹爹为保护娘死了,娘也没有逃过。姐姐,你从阴宗来,那阴宗是什么样?那边也跟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
见愁还没去过阴宗,但典籍上所记载,阴阳两宗与中域左三千的宗门差距不大,只是相互之间的争斗多了一些而已,不争斗的时候,还算平静。
“那里没有寺庙,没有僧人,既不需要朝圣,女孩子们也不会成为明妃。”
“如果在那里,你可以和这里的僧人们一样,通过别的方法修行。阴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阳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
“比起在这里,那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让鸟儿展翅的天空……”
她话音渐渐地沉落下来,像是天空中缥缈坠落的鸿羽。
小姑娘听了,两只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可当目光接触到前面那一片澄澈的圣湖时,又变得压抑而且忧郁。
“那可真好,应该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见愁听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视着远方笑了起来。
“阴宗虽然好,可还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惊讶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显然,她还没有出过雪域,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否则也不会问出方才这种问题来了。
见愁心里面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时,只有那种万物都能容纳的包容与温和,心底微微滚烫,用一种莫名地口吻,轻声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为‘崖山’。”
“崖山?”
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愁却点了点头,笑望着她,道:“以后,等你有机会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会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是如此地让人无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彷佛有一种奇异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有这样的眼神……
隐约似乎含着一点微光,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传说中的“崖山”该是何等样好的地方。
这时候,她还不明白这个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成为了第一名主动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见到了九头江支流边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终于了然——
这个眼神,到底凝聚着什么。
“梅朵,梅朵,你不来拜吗?”
下方的湖岸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下面已经参拜完了的女孩子们看见小姑娘还站在那边,便出声唤她,但莫名地,没有人敢唤见愁。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先前惊慌与局促的样子又出现在脸上,似乎像是怕被人看出什么来一样,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这就来!”
然后慌慌张张地给见愁躬身行了个礼,就急急跑了过去。
像她这样的年纪,即便心里面再不认同,也还没有不合群的勇气。
见愁站得远远的,看得很分明。
但她也不过去,只是想着这个叫梅朵的姑娘,又想起桑央,想起前者的恐惧与苦涩,想起后者的欢欣与雀跃……
“你喜欢她们吗?”
一道还带着几分稚嫩与青涩的少年嗓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没有任何的察觉!
直到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她才勐然一怔,护身的龙鳞道印和《人器》炼体功法,险些就这样直直从身体中迸出来!
还好她关键时刻险险地控制住,这才避免了暴露的危险。
但饶是如此,方才那刹那间的紧绷,也让她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愁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暗惊,转过了头去,竟然看见了一名穿着雪白僧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那一身僧袍,太干净了,如同这圣殿的白雪织就,不染半点尘埃。
看得出他年纪很轻,脸上的轮廓稍有棱角,还带着一种少年才有的青涩。雪白的兜帽,在湖面吹来的微风下有些鼓荡,反衬得他一双隐隐有些透蓝的清澈瞳孔,格外平静。
一双脚赤着,明明身上很干净,却彷佛半点不介意这地面上的脏污与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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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什么普通人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见愁心电急转间,竟一时没得出什么确定的结果来,只是顿了片刻后,顺着他的话回道:“都是很干净的小姑娘,挺喜欢的。”
“是吗?”
少年眼底顿时露出些许明媚的颜色来,看着竟然与前面那一片圣湖一样通透纯粹。
“我也挺喜欢你的。”
“……”
这话就有些听不懂了。
见愁知道对方不简单,只看着他,没说话。
那少年歪着头,还望着她,只将那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朝着她一递。竟然是一朵犹带着几分寒意的雪莲花,雪空阳光下,颤巍巍地带着没滚下来的几许积雪。
嘴角翘起,他双眼眯起来像是两弯月牙儿,声音好听极了。
“恰果苏巴。”
384、第385章 天上的湖泊
恰果苏巴……
这四个字,见愁这几天听得也不算少了, 并不陌生——正是谢不臣当日脱口为她找的“假名”。
只是此时此刻, 看着少年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朵雪莲,她却一时迷惑起来。不知他说的这四个字, 是这一朵花的名字, 还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微怔了片刻, 她也没避讳, 便将花接了过来。
然后问道:“这花叫做‘恰果苏巴’吗?”
“和你一样。”
少年的眼依旧清澈, 笑意也依旧不含有任何杂质。
他将花递出之后, 两手便重新背到了身后, 就站在见愁身边, 身量也不很高, 才到见愁肩膀的位置。
于是,见愁便明白了。
恰果苏巴, 雪莲花。
那一瞬间的感觉, 竟然极为微妙:她是不懂太多雪域这边的文字和语言, 可谢不臣仓促之间脱口取出的这个名字, 却是值得深思了。
人在仓促之间, 容易下意识地做事。
在这种时候,往往会不经意地表露出内心一些真实的想法来,暴露出很多平时不会暴露的细节。
有点小意思了。
她眉梢微微扬了扬, 看着夹在自己之间的这一朵大过巴掌的雪莲花, 感受着那洁白花瓣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寒意, 笑了一笑。
“连我化名都知道, 传说中的‘圣子’果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圣子,什么圣子?”
那少年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模样,可其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一副慧黠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怎么不知道?”
哦。
不是啊。
见愁望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但她也不对此再说什么,只是这般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寻常人被她这样注视着,即便没什么,只怕都要生出几分心虚来。
可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少年,却依旧保持着那一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干净纯粹,就这么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回视着她。
见愁便觉得奇妙起来,一笑:“不知道便不知道,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你这个人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那少年听了她这一句话,竟似越发高兴起来,两手背着,侧着身子,歪头看她,目中流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欣赏来,就要再说什么。
但这时候,他们身后的走廊中,那长长的一排转经筒忽然动了起来。清脆之中带着几分悠长的铃响透过长廊,伴着主殿之中僧人念诵佛经时模煳的声音,一道传了出来。
有人来了。
而且还是圣殿的僧人。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
那少年朝着走廊中看了过去,待瞧见那几名红衣僧人的时候,便“哎呀”了一声,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来,朝她俏皮地一吐舌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把恰果苏巴送给了恰果苏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要跟他们说见过我啊!”
“什……”
见愁还没从他这语速颇快的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见少年向她挥了挥手,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从圣殿前面急匆匆穿过走廊来的僧人也到了。
可站在这殿后,朝着前方瞭望而去,只有那一片倒映着天空的圣湖,还有那围拢圣湖的一片茫茫没有边际的冰原。
哪里有他们要找的人的半点影子?
为首的一名僧人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看见愁就站在这近处,想也没有想便直接开口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圣……就一个穿白僧袍的年轻人?”
他原本是想问“圣子”的吗?
见愁想起刚才那少年面不改色说出“什么圣子”时候坦坦荡荡的神态,心底一时哂笑,本来想卖他一把,但想想竟不知他到底往何处去,所以竟没得卖。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没看到。”
“怎么会?”
领头僧人那一张严肃的脸上,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其余几名僧人也是十分不解,显然正为这个事情苦恼不已:“可刚刚明明感受到了气息,一下又不见了。”
“分头再找。”
那领头的僧人也不过多纠缠,注意力也根本没放在见愁的身上。
毕竟,怎么看也就是个现在连修为都还没有的“明妃”,又在雪域这种地方,怎么敢对他们撒谎呢?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略略将周围搜寻过一遍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离开,显然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从头到尾,见愁连脚步都没移动一下,就注视着他们离去,心里却在思考他们找人这个举动代表的含义。
圣子寂耶,传说中的“百世佛子”。
只要在雪域圣殿开启盛大的法事,就能将其从百世轮回之中唤出,让整个雪域拥有最强大的庇佑。
这一次,唤出圣子的乃是新密。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原本应该不偏不倚保护整个雪域的圣子寂耶,竟然意外地倒戈偏向了旧密,甚至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场争斗中血腥屠戮了新密。
若非新密在雪域本就根基深厚,只怕从那之后便消沉下来。
而在前段时间听见的传闻中,见愁已经得知:自新密旧密分出了胜负之后,整个圣殿已经落入了新密的掌控,旧密被迫逃离。圣子寂耶,也从此失踪。
寂耶为什么要失踪?
或者说,为什么明明没有失踪,却偏要“玩”失踪?
圣殿的这些僧人,似乎也对圣子寂耶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此急切地找寻又是为了什么?
雪域……
重重的谜团啊。
见愁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先将念头放下了。
“哇,好漂亮的雪莲花!”
这时候,先前去朝拜圣湖的姑娘们已经回来了,看见愁还站在这里,她们不意外。但看到见愁手中还拿着一朵漂亮的雪莲,便纷纷惊叹了起来。
桑央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恰果姐姐,你哪里采到的啊?我们怎么都没看到?”
哪里采到的?
问她她也不知道啊。
见愁只好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刚才有人送的。”
“有人送?”
几个姑娘相互对望了一眼,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她们又一眨眼想到了那个名叫“怀介”的好看的僧人。
也许,是他偷偷给恰果送来的吧?
于是,她们都不好再多问了。
只是在心里面,难免生出几分艳羡来。毕竟,恰果这样美丽的人,有怀介这样好看的僧人念着,也是十分让人向往的一件事。
唯有桑央还有些纳闷,朝着四周看了看:“可是也很奇怪啊,雪域之中雪莲花只开在高处,但圣殿也太高了。来的路上我看到山脚下看到蓝翠雀,但也没有雪莲花。这怎么能采到?”
“……蓝翠雀?”
见愁本没有很在意这一朵雪莲的事情,可桑央话中提及的某几个字眼,却一下触动了她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名老妪的声音。
她双眼浑浊,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透了起来,见愁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来历,记得遇到她的一切经过。
她曾是密宗的一位佛母,最终命丧于极域。
她的声音,分明苍老,可这一刻在见愁记忆里回荡时,却有一种渺茫的空灵之感。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那是老妪弥留之际的请求。
见愁一时有些出神,目光放远,看向了前方雪空下那一片纯净的湖泊,眸底却终于透出了几分奇怪的疑惑出来。
没有记错的话,老妪说,这一片圣湖曾对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做“伽蓝”,是一座会说话的湖泊。
到底是世间真有这样奇妙的事,还是老妪幻梦的错觉呢?
见愁并不清楚,她只是又问了桑央一句:“圣山的山脚下,有蓝翠雀吗?”
“是啊。”
桑央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但又想到她来自阴宗,应该不曾见过蓝翠雀,于是跟她描绘了起来。
“就小小的,一朵朵,看着像蓝色的鸟儿。你看到它,就一定知道它了。”
众人拜过了圣湖,又往回走。
见愁一面走,一面听着,应着桑央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随着众人一道走。
她们后来又去了很多圣殿别的地方转,看过了许多稀奇的东西。
直到中午,太阳高高照了起来,化得殿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们才又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去。
圣殿有为她们备下一日的吃食。
大家用过了饭,下午还要出去,但这一次见愁回绝了。
她上午随着她们到处走动,也不过是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顺便知道谢不臣住在哪里。
如今情况已经摸清,自然没必要与她们一样在外面晃荡。
毕竟她不是真的普通人,而是来自中域的修士,若有个什么意外被人认出来,才叫得不偿失。
少出门,就会减少被认出来的几率。
万事小心为上。
所以,见愁出来“活动”的时间,是晚上。
她悄然地避过了圣殿中不多的巡夜僧人,便顺着山道一路下了山去,到了山脚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小片盛开的花丛。
这时候,残雪还未化干净。
天上的月挂着,照得山脚下这一片草地一片盈盈的白光。那蓝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舒展开来,果真生动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雀鸟。
零零星星的,不很多。
可盛开在这星光下,雪地里,却让此刻看到的见愁,有一种十分纯然的触动。
蓝翠雀。
很贴合,也很美妙的名字。
她没有采很多,只是折下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支,妥帖地收入了袖中,而后抬头看了看圣山,又看了看山脚下这一座繁华的坛城,便辨认了方向,准备重新回到圣殿。
可就在她要离开的刹那,一种莫名的感觉却袭上了心头。
见愁一瞬间朝着左侧黑暗处看去——
空空荡荡。
“呼啦”的一阵风吹走了,还铺着细雪的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模煳的脚印,也不是来朝圣的人白天留下的,还是刚才有人站在这里。
入目所见,只有远处的树林,在月光下留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见愁实在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像是什么。只感觉似乎有什么存在,方才就站在那个方向窥看着自己。
可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却完全感觉不出。
奇异中,更透出一种难言的诡谲来。
她看了许久,紧绷着,凝神着,可很久之后,什么也没有变化,只有天上月亮的方位,发生了些许的偏移。
是这雪域太危险,让她太过紧张,生出了错觉吗?
见愁不是很确定,但在这山脚下却是不能再多待了。
她与谢不臣约定了来到圣殿的第二天晚上见面,现在已经入夜有一会儿了,还是抓紧时间赶紧上去,趁机探探此处的秘密才是。
念头起时,一阵清风吹来,她身形便消失不见。
约莫一刻之后,便出现在了谢不臣的门前。
盯着那门上两尊邪佛与明妃欢合的凋画,见愁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上前去,执了燃灯剑,用剑柄轻轻敲了两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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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门便开了。
依旧穿着一身深红僧袍的谢不臣,脸上神色澹澹,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人皇剑也握在手中。
他从门中走出,看她一眼,眉峰便几不可察地一蹙。
见愁身上沾着一股冷寒之意,明显不是才从自己所住的房间里面出来,而是已经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
但谢不臣也没有多问。
他只是回身将门合上,然后问道:“去探哪里?”
385、第386章 最干净,最污秽
“上师殿。”
见愁给出这一座殿名的时候, 没有半点的犹豫。原本这就是她白日里随着众人出去走动看好的, 来找谢不臣的时候心中自然已经有了数。
圣殿的殿阁群落,主要分开了五个部分。
一部分划给明妃们居住,一部分划给普通弟子居住和修行, 剩下的三个部分,便是真正的圣殿主殿群了。
上师殿, 法王殿, 圣者殿。
顾名思义, 上师殿专为圣殿中的新密七十二上师修建, 法王殿则为历代修为顶尖的法王修建。
至于圣者殿,便是圣殿的核心。
也就是今天白天见愁去过的那一座圣殿主殿,是只为传说中的“圣子”所修建。
三座殿阁群中, 圣者殿人最少,但面积最大;法王殿次之;上师殿则因为人数众多,大约与法王殿均订。
圣殿之中森严的等级划分, 由此可见一斑。
谢不臣一则因为修为的原因,二则因为此刻假冒的“怀介”的身份原因, 不管白天黑夜都要在屋内潜心观想, 以准备明日灌顶之事, 所以并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出来走动。
但见愁说的上师殿,他很清楚。
见愁也知道他心里绝对清楚。
毕竟, 能在来雪域之前就将雪域的文字语言都研究过一遍的人, 说他不知道?
谁信。
两个人谁也不多话, 定下了要去的地点之后, 便各自收敛着自己的气息,一路从诸多殿阁的阴影之中悄然滑过,向着圣者殿东面的上师殿而去。
选择上师殿的原因再简单不过:
其一,在雪域,“上师”这个地位已经算是不低,前阵子的新密旧密之争必定也曾参与,若雪域有什么动向,他们作为核心也必定清楚;
其二,上师的修为都在元婴到出窍之间,凭借着身上几件扶道山人留下的法宝,见愁自忖即便发生点什么,立刻逃命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谢不臣能不能逃……
那就是谢不臣自己的事情了。
想来横虚真人愿意让他孤身一人来,必定是断定了他有自保之力。
见愁也许会为旁人忧心一下安危,但这“旁人”里面绝对不包括谢不臣。
她一路上走得小心,乘风道印在行走之间施展出来,整个人轻灵如风,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
反观谢不臣,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极为晦涩,竟然是运转出了隐者剑意。
如此一来,人走在见愁身后一些,简直有一种鬼魅般的莫测之感。若不是偶然一回头还能瞧见他,几乎感觉不出身后还有个人。
说到底,他的本事从来是不差的。
见愁心里面冷笑了一声,想起在当初杀怀介时候,谢不臣金丹期就用出“瞬移”那件事来,防备警惕之心更重。
很快,上师殿已经在眼前。
这一座大殿,比起圣者殿要低矮一些,此刻大殿的大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僧人在诵经守夜。
见愁与谢不臣从大殿一侧的走廊悄然穿过,就看到了殿后那一片庞大的僧院。
上师们平时都是不用做什么事情的,不管白天夜晚,有时间的时候几乎都在修行。
这时候自然也不例外。
数十座僧院之中,大多都没有亮灯,只有少数窗前透出了几许朦胧的微光。
“快走,真是,别让上师等急了!”
一道有些急切却又因为畏惧而压低了的声音,一下从旁边僧院夹着的小道上传来。
隐匿在阴暗处的见愁和谢不臣相互看了一眼,都没出声。
“啪嗒啪嗒……”
是细碎的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片刻后就从小道中出了来。
前面走着的是一名僧人,看着才金丹期模样,后面则是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腰肢纤细,走动起来如同柳枝一般摇摆。
她正摆弄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玛瑙串,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怨气地开了口:“上师上师,他上次答应我要传的法都还没传呢。你这么殷勤干什么?”
“如今旧密那边已经被咱们打败,宏仁上师在其中也出了不少的力,地位又高了一截。你若听他的话,自然少不了好处。”
那僧人听了她的话,眉头皱得紧,竟然训她。
“先忍这一时的苦,等他回头肯再次为我灌顶,我便有大有机会成为上师。届时再接你到我身边来,岂不是两全?”
“等你接我?”
女子竟然在巷道口站住了脚,一回头,看着那僧人便冷笑出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待你他日成了上师,不也跟别的上师一般,贪恋年轻明妃们的美貌和身子?还想得到我?”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毕竟有婚约在,到时不管旁人如何,你一定是我的佛母!”那僧人见她恼了,口气便软想下来一些,又央求她,“你看都这个时辰了,你若再不去,回头遭殃的可就是我们两个了。”
“哼。”
女子一把将脖子上的玛瑙串拽下来,直接朝着这僧人脸上砸去,那力道一点都没省着,半点也不像是消气的样子。
可她却没说话了,只是扔下了这僧人,大步向前走去。
那僧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玛瑙串,见着她去了,这才送了一口气,可同时嘴里面却骂了一句“臭□□”,眼底透出几分不屑和狠辣来。
而后,才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次,那女子在前,抬头挺胸,腰和嵴背都直直的,竟有一种决绝的高傲之感;先前在前的僧人,却是微微弓着身子,走在后面,那影子被月光照成了一团,说不出的恶心。
前前后后,藏在黑暗中的见愁和谢不臣两个人都看了个清楚,也听了个清楚,心里面那种荒谬荒唐之感越发重了起来。
那女子竟然是僧人俗世时未过门的妻子!
这雪域,为了上师的教导,为了学一点本事,弟子们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只不过……
在十九洲别的地方,甚至在中域,这种事,或者说类似的事,也未必没有。只是有的时候,不那么明显罢了。
见愁唇边一抹冰冷的笑意挂了起来,目光落在那已经渐渐远去的两个人身上。等到人转入了其中一间僧院,看不见了,她才回眸,看向了身侧不远处的谢不臣。
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所以他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态,见愁也无法得知。
但她此刻在想什么,谢不臣一清二楚。
只是不知道,谢不臣看着那女子,看着那僧人,心中又是什么感想了。
见愁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讽刺:“谢道友,我猜方才这女子已对那僧人动了杀心。你说将来,这僧人是死,还是活呢?”
“……”
谢不臣沉默不言。
见愁也就是这么一问,并没有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桉。问完了之后,她就身形一闪,悄然顺着先前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显然,是要潜入前面的僧院,探探那一位“宏仁上师”。
谢不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对即将看到的事情,其实两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预料,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事实上见到的比他们预料的,更为不堪入目。
供着佛像的屋内,是一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僧人,仅有元婴初期。
只是他此刻身上未着寸缕,怀中更伏着一名香汗淋漓的少女,身子似白雪一般,却布满青紫的痕迹,尚且稚嫩的□□被那僧人张口含咬。僧人在其身下的动作,粗暴且长久,似一场酷刑般没有尽头。
那少女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可不敢哭出声来,只口中呜咽。
可这样的呜咽声,非但没能引起僧人的半分怜惜,反而加重了动作,越发凶狠起来……
不到片刻,这少女便已经泣不成声。
在他们身后的榻上,还倒伏着两名同样身子光光的年轻女子,气息皆很虚弱。
先前道中与小僧人争执的女子则刚进来,就站在正淫合的两人面前不远处,像是早已经对这般场景见怪不怪了一般,只有看似谦恭地垂首时那紧皱的眉头,泄露了她隐藏极深的厌恶。
佛门雪域,密宗圣殿!
多少信徒心中最干净的地方?可其中竟发生着这般肮脏污秽、叫人看了作呕的事情!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刺眼极了。
见愁明知道此刻此刻不该动手,可心中翻腾的杀意,又是如此地按捺不住。片刻间已有无数的想法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最终留下的是个一箭双凋之计。
可以动手!
她眸色一冷,料这僧人沉浸于这淫乐之事,应该不防,所以右手指诀一掐,一式翻天印悄然捏住,便要向那屋内一打。
可没想,斜刺里一道细长的黑影突然出现,竟将她挡住!
“叮!”
极轻的一声响,有如金石相撞!
因为两人身周隐匿声息的手段,这一声甚至没有传出去。可落在见愁耳中,却重得好似雷霆!
她结了印的手,是被一柄冷硬的剑鞘生生挡下的。
人皇剑。
抬起头来,便看见谢不臣的脸被窗内透进来的些许光芒照着一小半,眉峰深深蹙起,似乎完全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会想要出手。原本带着几分儒雅的清冷,已经化作了凝着危险的冷峻。
她手上用力,他亦持着剑,以剑鞘相阻,半寸不让!
见愁做下了决定的事情,哪里容得他来插手?
这一时间的杀意蔓延开来,电光石火之间已经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谢不臣,左手手腕一抖,燃灯剑出鞘一尺,已经横在了谢不臣脖颈边!
六朵宝相花图纹如同燃烧的焰心,看似粗钝的剑锋却透着惊人的寒意!
比这剑锋与杀意更寒冷的,是见愁的声音:“里面的人不死,便是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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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臣一动不动,任由她这么横剑比着自己脖子,一双波澜不起的眼底无情无感,只平静回道:“杀一个有何用?这么多人,你救不了。”
然而,回以他的,只是见愁一声冷笑:“我心里有数。且我做事,与你何干?”
386、第387章 伽蓝
杀人这件事,是与谢不臣没什么关系。
但杀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就有那么一点关系了。
毕竟两人现在还是一条船上的泥菩萨, 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真闹出什么动静来,另一个也跑不了。
他想杀见愁不假, 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只是此时此刻感受着脖子边冰冷而真切的杀意, 又注视着见愁此刻的神态, 他便知道她内心的选择了。
对她的脾性, 他竟还是很清楚的。
她已经做下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更不用说, 开口阻拦的这个人是他。
一切一如既往。
她行险,他求稳。
谢不臣当然知道此刻的谁是谁非, 但不代表他会对此有所触动,更不意味着他会因为这根本不存在的触动而做出任何失去理性的决定。
但此刻, 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
见愁定定看了他一息, 确定他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才一抽手,嘲讽了一声:“还算识相,我以为要把你这一双找事的手给剁了, 你才会闭嘴呢!”
听起来,这话很像是只停留在嘴上的威胁。
但谢不臣知道, 她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只怕他刚才要再说什么话出来, 见愁未必真的杀他, 可这一柄燃灯剑必然将他手掌斩落!
这话出口后, 她的剑便已经收了回来。
下一刻,谢不臣抬头看时,人已经不在了,原地只留下一点澹澹的、极不明显的空间波动——是瞬移!
“呼!”
见愁绣着精致而繁复花纹的袖袍,在现身于屋内的瞬间,便朝着所有人挥去。一阵携裹着浩荡灵力的狂风,便从她袖底吹卷而去!
屋内四名女子,不管是躺在榻上休息的两个,还是正被僧人抱在怀中折磨的少女,或者是站在近处的那名细腰女子,都根本来不及反应。
脸上才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可连来人的脸都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直接震晕了过去。
见愁元婴后期的修为何等恐怖?
更不用说还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的第一人了。
她要杀人,自然不会牵扯到这些本来无辜的女子。
挥袖将人震晕,一则是不暴露自己,二则也是为了她们本身的安危。力道很轻,只需要睡上不久便可以醒来。
但轮到“罪魁”的时候,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屋内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而且看上去还是佛母!
这还了得?
身上一丝不挂的宏仁上师怒目一睁,就想要喝问见愁身份,可那一只手才伸出来指向见愁,另一只更大的“手”就朝着他伸了过来!
翻天印!
自在当日强行突破重重封锁离开极域时机缘巧合习得真正的翻天印之后,见愁对这一枚道印的控制,便已经渐渐纯熟。
既然能吸收周遭灵气化作虚影,成为攻击。
那么,她此刻将威能略略压制,藏而不发,便是一手绝佳的控制!
宏仁见此威势便已大骇,额头上青筋暴起,立时就改了方向一掌拍向地面,欲遁逃而去。可还不待他这一掌落向地面,虚化而来的那只大掌已经生生将他整个人拿住!
精纯的力量瞬间挤压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本就因为一心行淫而未有任何防备的宏仁,几乎立刻血气翻涌,险些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整个人在这大掌控制下,竟是一动不能动,连沉在身体中的元婴都随之瑟瑟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掌法?
这忽然出现的女修又是什么来路!
宏仁心中惊骇欲绝,可此时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修朝着自己走近,在靠近之时,那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接着,那先前还虚虚抓着他的手掌,便真真切切地按在了他的头上!
那一瞬间,宏仁只觉得头顶一痛。
彷佛那压在他头上的几根手指,都化作了尖利的长针,刺入了他整个大脑。原本还算清明的灵台,霎时崩溃,变得一片混沌。
所有的困惑与恐惧,都如同他脑海中混乱的想法和记忆一般,被搅了个粉碎。
——搜魂!
只高出两个小境界的搜魂!
见愁这一手,不可谓不险!
因为被搜魂者的实际境界并没有比她低上多少,若对方在灵魂上修炼有成,反噬她的几率极大。
可她依旧这样做了。
强大的灵识如同一只巨手,生生地探入了这宏仁上师的脑子里,一通乱搅,翻找着他此生的一切。
很快,就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后,她终于松开了手掌。
这一刻,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顿时出现在了宏仁的心底,他认为见愁是要手下留情不杀自己,只可惜……
心底的庆幸与感恩还未透到眼底,几缕诡谲的黑气,便凭空出现,照着他面门扑来!
这黑气!
在看清楚的瞬间,他心底冒出的恐惧竟然不亚于先前被见愁控制住搜魂的时候,嘴巴张大,立刻就想起身逃跑!
但那黑气的速度何等地迅疾?就在他起身的同时,已经直接扑进了他的眼睛!
三缕黑气,简直像是三条毒蛇!
一眨眼就没了影踪,顺着宏仁的眼睛就侵蚀进去,化作了一股庞大的吞噬之力,撕咬着宏仁的魂魄。
他双眼中露出万般的痛苦之色,但只片刻后,便化作了一片空白的空茫。
“噗通。”
惊恐犹存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一分神采。
宏仁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活人的气息。只有那三缕毒蛇一般的黑气,在吞噬完他身体的一切力量之后,便安静地浮了上来,纯然无害一般地盘踞在他身体表面。
一如,当初殒命于河谷的昆吾崖山两派门下。
见愁就站在宏仁的尸首旁边,指间握着的是一只天青色的细颈小瓶,白皙细长的手指衬托之下,隐约能看见里面不断转动流淌的浓郁黑气。
无疑,方才那三缕黑气,便是她放出来的。
只是她内心的震骇与悚然,并不比已经殒命于其下的宏仁好多少。
手掌轻轻一翻,这一只小瓶便摊放在她掌心。
见愁低头看了一眼,想起当初在河谷上遇到这一缕黑气之时的惊险与狼狈,心里面冷意更甚。再想方才宏仁死前惊恐的神情,便知道他必然是认出了这黑气的来历……
这般厉害的东西,也唯有傅朝生能在为崖山门下收殓时,一并纳入此瓶之中了。
好歹也是元婴期修士啊!
在这东西的啃食侵蚀之下,竟然只支撑了不到片刻!
亲眼看见这一切的见愁,又如何能不起骇然之心?
仅仅是这杀人之后残留下来的气息都如此厉害,那么真正的大尊少棘,神祇本身,又该是何等恐怖?
五指冰凉,慢慢地收拢,终于还是重新握住了此瓶。
她转过了身去,便看见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来到这屋内的谢不臣。
他幽暗而平静的目光从那已经渐渐冷下来的宏仁的尸首上掠过,又落到她掌内那瓶中滚动的黑气上,甚至都不用多问,就这么两眼便已经看明白了她的计谋。
瞳孔微微缩了一缩,竟是一笑。
“一箭双凋,很有意思的计谋。”
试想一下,当雪域新密发现自家的上师,死在了这黑气侵袭之下,该是何种反应?
见愁已将存着那黑气的细颈瓶收了起来,对谢不臣这似乎透出几分赞赏的言语没有任何的回应和表示,只扫了一眼屋内那四名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道:“做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看着是人,却没了半点人应该有的喜怒哀乐和触动,才是无趣。”
这是拐弯抹角骂他不是人。
若只论字面意思,谢不臣承认,她说得大部分还是对的,只除了一点——他可以做到全然的理智,也可以摒除其余一切的喜怒哀乐。
可这里面,并不包括她。
只是这些话依旧没有什么争辩的必要。
谢不臣便不说话了,只将目光放在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中的宏仁上师身上,脑海中却思考起了自己也暗中费了大功夫才收集起来的那些奇诡黑气……
见愁也没有说话了。
她只是环视了一圈,想要做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更多,只一个瞬移,便离开了此地,重新出现在了屋外。
谢不臣下一刻便跟了出来。
“刚才我搜过了魂,新密最近一段时间似乎要有大动作。只是这宏仁才成为上师没多久,知道得并不详细。消息是弘忍上师告诉他的,后者与宝镜法王关系密切,该知道得清楚一些。”
见愁并未在此多作停留,一面走,一面与谢不臣说。
谢不臣听出几分端倪来:“弘忍上师,恰好是摩迦的师父,明日傍晚将会为‘我’举行灌顶仪式。你有想法?”
“这个人的修为也不高,元婴中期而已。你我合力将此人击杀,拿到新密这边的动向和计划,便立刻离开圣殿,返回中域。”
见愁的计划,简单且明了。
他们今夜已经动了手,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暴露,但不能多留。
谁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数,如今是那少棘不在,若祂在,未必看不破他两人隐匿的气息。
届时,只怕不管是她,还是谢不臣,都要交代在此处。
对她这个计划,谢不臣并未表示任何反对。
他也知道,见愁既然对宏仁搜过了魂,想必如今对雪域,尤其是对圣殿的了解还有个中隐藏的一些机密,该是极为了解。
只是她不会说,他也不会问,只道:“那明日见机行事了。”
见愁点了点头,便没再搭理他了。
两人都知道,这一夜的查探虽然短暂,但想要查到的事情都已经有了眉目,且明日“怀介”的灌顶之礼,对他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过了这一遭,便可以会中域了。
谁也不必跟谁废话,两人之间连个客气的道别都没有,见愁身形一闪,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瞬移离开了。
只是原本在见愁离开之后也应该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去的谢不臣,却看了一眼天上挂着的弦月,垂目思索片刻,竟未回房,而是穿过了这一片庞大的僧院,朝着后方的圣湖走去。
见愁能用瞬移,这是因为她气息隐匿。
可在这圣殿之中,她还未神通广大到敢用灵识时刻覆盖见监视谢不臣的地步,所以对于他现在行进的方向,她自然一无所知。
虚无的身形重新凝实起来落地时,那恢弘的圣殿已经被她抛在了身后。
面前,正是白日里她曾来看过的圣湖。
夜晚的湖泊给人的感觉,与白日阳光晴空下看着,略有不同。
霜白的月色有些暗澹,墨蓝的夜空上撒着一片明亮的星子,幽微的星光伴着明亮一些的月色一道铺下,让这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湖面笼罩上一层浅澹的柔光。
万里冰原,平展在深夜中,竟也隐隐有浅蓝的幽光。
白天隔得远,还未有什么真切的感受。
可今日隔得近了,那种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囊括进去的浩瀚感,才扑面而来。明明看着像是湖泊,却偏偏有一种沧海的广博与浩大。
见愁全然沉浸其中,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处。
今夜来,只为完成当年极域鼎争之中所遇的那一位老妪的心愿——将先前藏于袖中的那一束蓝翠雀取出,见愁走上了前去,安静地躬身,将其放在了圣湖前的岸边上。
湖水柔和地抚着湖岸,似在低语,似在倾诉。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心境平和到了极点。
即便她才看过满眼的污秽,甚至才亲手杀了一个人,可竟没有受到半分的影响。彷佛只要站在这一片湖岸边,便能忘却一切的苦痛与烦恼,让身心达到空明之境。
是个很适合修炼的地方。
只可惜,她并不敢在此久留。
站了约莫有半刻,见愁最后看了地面上放着的那一束蓝翠雀一眼,便返身朝着来路走去,身形渐远,慢慢地隐入了圣者殿旁那排满了转经筒的走廊中,看不见了。
湖面上,这时却有一阵清风吹来。
湖岸上的枯黄的草茎都被吹得轻颤起来,也吹颤了那一束躺在湖岸边的、如同雀鸟一般的蓝翠雀……
一只手,便在清风里,柔波中,伸了出来,将其拾起。
那一个瞬间,整个天地,都归于了无声!
那是一只柔美到了极点的手掌,那是一道婉约又动人到了极点的身影,好似壁画上匠人们精心描绘的飞天神女。
可即便是这天下最工巧的匠人,也无法描绘出她眉目间的感觉。
长眉修狭,明眸善睐,丹唇皓齿;整段身躯都细白得如同在牛乳中洗过,却又有流水一般的韵致。
她没有穿任何的衣服,只有那如丝如瀑长发散落下来,衬得身子更加雪白。
可就在她弯身去拾那一束蓝翠雀的刹那,身后那万顷浩荡的湖泊,竟然尽数倾倒,平地翻卷而起——
圣湖伽蓝,天上的湖泊!
就这般,服帖又温驯地,化作了一匹深蓝的、流水一般的丝缎,披在了她的圆润的肩头,垂落出流畅柔和的线条。
在她的身后,只剩下一座巨大的深坑。
是圣湖的湖底。
没有了湖水的阻拦,寂静的月光和星光,直直地照落了下去,映出一片恢弘的废墟和废墟间散落的无数枯骨。看起来,竟与前面那连成片的庞大圣殿,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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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女子并未在意身后,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她纤细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一束蓝翠雀,将其轻轻地拾了起来,夹在指间,低首一嗅时,眼角眉梢便顿时化了开去。
也许是看见这一束花,便想起了什么人吧?
她眸底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可唇边却挂了轻柔又和缓的笑意,像极了此刻吹来的风,像极了天上的星光与月色,也像极了她手中这小小的一朵蓝翠雀……
是湖妖吗?
分明是应该这样认为的,可隐在走廊暗处的见愁,这么远远望着时,只觉得这一道身影实在美好到了极点。
未有半点的妖性,反而像极了神明。
低首轻嗅时,那般灵性的姿态,不似在人间,而是在天上。
387、第388章 屠杀
这神秘的女子,在月下独立了许久, 又回转身来, 坐到了湖岸边。
不,现在已经不能算是“湖岸”了。
整片天空上的湖泊, 已经被她披在了肩上,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坑洞, 一片庞大的废墟……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捏着这一束蓝翠雀, 目光却从这一片湖底废墟的上空掠过,投向了更远处那一片无垠的冰原。
见愁在暗处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但她想, 对方应该并不在意旁人,也不在意旁人的窥看, 但似乎也不愿意被人打扰。
于是一垂眸, 终于还是悄然离开。
天上的月,又移了几分。
女子那散落在地面上的长发, 柔滑地有如丝绸一般,透着几许深深的蓝, 隐约竟与其披在身上的绸缎一般, 有水波荡漾的痕迹。
她久久没有回头,直到斜月将她身影投到了身后, 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并没有加以遮掩, 也或许是遮掩也不会有用的脚步声, 便在此刻响起。
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从圣者殿另一侧的黑暗之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谢不臣那一张彷佛与这周遭银雪世界一般透着些许凉意的面庞,也出露在了月光之下。
他显然目睹了先前这女子化形而出的瞬间,此刻也没有说话。
那女子只低眉看着指间的蓝翠雀,约莫猜到身后这男修是干什么来的,但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一抬手,好似掬起一湾柔波般,将那一束蓝翠雀戴在了耳后。
深深的蓝紫,雪白的耳廓。
一种震慑人心的自然之美,又隐隐透出一种忧郁。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一种能将人神魂都浸透的柔软与空灵:“你并非密宗僧人,是为九疑鼎而来吧?”
谢不臣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知道自己的来意,而这一位深不可测的女妖也已经完全洞悉了他的来意。
苍茫的雪域云海,此刻被夜风卷动。
天上那一弯挂着的月,便慢慢地被乌云给淹没了。整个雪域绝顶,从圣殿到圣湖,都渐渐变得幽暗。
半个时辰后,谢不臣出来了,乌云也散去了。
这样的夜晚,主殿圣者殿内已经没有念经的僧人了。
只有两侧通向后方圣湖的走廊里,那长长的两排金色转经筒,在上方透进来一点狭窄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无言的冷辉。
出来之后往东,便是普通僧人们的僧舍了。
谢不臣那一间专门为即将接受灌顶之礼的外来弟子准备的屋子,也在那个方向,甚至距离主殿并不十分遥远。
可在看过去的时候,他眼底便似乎有一串幽暗的光芒闪了过去。
深夜里,依旧静寂无声,他竟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那一排更远处的僧舍走了过去!
既然先前已经议定,明夜杀了弘忍上师查了情况就走。那么,有些行事也就不必过于畏首畏尾了。
更何况,见愁已经开了“先河”。
谢不臣的唇边,一缕浅澹的笑意挂了上去。
行走之间,一排僧舍已经在眼前。
这里就是圣殿诸位上师的普通弟子所居住的地方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摩迦等人就住在此地,而最边上的这一间屋子,便属于……
“叩叩。”
寂静的深夜里,门扉被他叩响。
里面正在静修的人显然没料到有人深夜来访,一道灵识从内探出扫了一扫,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接着,窸窣声响,脚步里透出几分不耐。
摩迦把门打开来,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谢不臣,心里又疑惑又着恼:“这大半夜的,怀介师弟是有什么事?”
谢不臣也不介意对方的态度,只是微微笑道:“是前些日有件东西暂存在了师兄处,今夜想来取回。”
“东西?”摩迦只觉得一头雾水,“你何曾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我这里?”
“有的。”
注视着对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和,谢不臣的神情里甚至看不到半点的残酷与冰冷,连嗓音和声调都没有半分的改变,
“……你的命。”
“你!”
那三个字出来时候的声音实在是太寻常了,以至于摩迦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他就算是反应过来了,又能怎样?
谢不臣的修为本来就高他一大截,更不用说今日身怀“利刃”,有备而来!
摩迦甚至连更多的声音都无法发出,就被他一指点在了眉心上!
霎时间,一股毒蛇般的黑气,便顺着他手臂与手指,爬到了指尖,透入了摩迦眉心祖窍处,直接将一切的神魂都摧毁!
邪戾诡谲的气息,飞快地将摩迦整个人吞噬。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先前才为谢不臣开门的僧人,便没了半点生机,一层层黑气附着在其表面的皮肤上,脸上还凝固着极为不可置信的惊恐神情。
从说出那一句回答,到出手杀人,时间短得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眼见着这人“噗通”地一声倒在地上,谢不臣那平静的神情都没有半点的变化,只是轻轻地一拂手,如同要将什么灰尘拂去一般,将这一具尸体扫入了屋内。
他转身,方才开了的门便悄然合上,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排僧舍很长,与这个明月高挂的夜晚一般,长得没有尽头。
谢不臣的身影,从摩迦的房前消失,下一瞬出现,便已经在另一间僧舍之内。
每一次出手都迅疾而且精准,每一次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不管是眉眼,还是神态,都透着一种近乎于赏心悦目的残酷美感。
有的人在沉睡,有的人在修炼,有的人认识,有的人不认识……
但这些都与谢不臣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在这暗夜里,如同鬼魅一般地靠近,然后屠杀。从头到尾都悄无声响,既没有让什么人发觉,也没有惊飞这雪域上任何难得的虫与鸟。
高挂的明月光芒已经有些薄澹,意味着这一个夜晚再过不多久就将结束。
谢不臣从这一排僧舍的东面入,从这一排僧舍的西面出,重新看到地面上那银霜似的月光时,便抬头来看了一眼。
那光映入他眼底,竟是一派的闲适雅致。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负手而行,谢不臣的脚步里,甚至带着一种难言的轻快,彷佛刚才并非去杀了许多人,而是一位贵公子,把酒赏花月下,微醺兴尽而归。
明月依旧,他心不改。
次日里,见愁是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的。
难以想象,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在她本不应该有睡意的一个晚上,她竟然睡去了。梦中还出现了昨夜见到过的那一名女子,还有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
她喜欢雪域,喜欢圣殿,也喜欢圣湖。
她像是这雪域中无数其他的小姑娘一样,向往着这最接近苍穹的一切,渴望得到真佛的点化。
她时不时就从山下往山上跑,将自己摘的蓝翠雀放在佛前。
直到有一天,她被僧人们赶了出去。
小姑娘伤心极了,哭着从圣殿之中跑走,来到了圣湖边,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朝着湖里面掉,溅起一片片的涟漪。
于是那圣湖开了口,问她为什么哭。
小姑娘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连忙站起来朝着四周看,还怕怕地问到底是谁。
圣湖说,我在你面前。
那一刻的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和害怕,只有一种惊喜与好奇,结结巴巴地问圣湖,是你在说话?
圣湖回答她,是。
小姑娘便像是遇到了神迹一般高兴极了,连忙问这个,问那个。
也许圣湖以前从未与人说话,也许是对这个小姑娘格外地宽厚仁慈,即便她的问题很多,有时候还车轱辘一样地来回,但依旧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
临走的时候,她开心又真诚地将先前被僧人们扔掉的蓝翠雀,放在了圣湖前,用那种充满了童真的声音说——
“这种花叫蓝翠雀,长在圣山的山脚下,你一直在山顶,应该没有看过吧?”
“我把它送给你。”
……
随着岁月流逝,原本的小姑娘开始长大,有了渐渐开始成熟的身段,也有了好看而且娇俏的容颜。
她依旧有着上山的习惯,而且每一次都会为圣湖带一束蓝翠雀。
他们维持着相互间的交流,说一些山下的趣事,还有自己的心愿和打算。
直到忽然有一天,已经长大的小姑娘,非常雀跃地告诉圣湖:“再过十天,我就可以成为明妃了!到时候,就可以天天看到你,跟你说话,给你摘蓝翠雀……”
这一天,整片圣湖都只有水波声。
它再也不说话了。
蓝翠雀依旧时不时地送来,可再也不会奇妙地消失。
小姑娘每一次来,只会看到上一次送的蓝翠雀放在湖岸边枯萎。
她不明白,为什么圣湖忽然不跟自己说话了,也不知道这一片圣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她只是一直地送着。
不管经历过了多少的苦难,也不管后来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见愁没有能在梦中看到故事的结局。但她想,这个故事的结局,她是看到了的。就在昨夜,就在六十年前的极域,就在那一名老妪的身上。
“怎么回事啊?”
“出大事了,快去看看!”
“好吓人啊……”
……
门外面,虽然压低了却依然能听清楚的议论声,让见愁从这一个梦境的思考中抽回了神思,眉头便微微皱了皱。
她想起了昨夜查探上师殿时候做过的事情。
是宏仁上师的死被人发现了吗?
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异样,见愁起身来打开了门,便看见走廊上不少人都出来了,桑央一脸害怕地在旁边听她们说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几个人都回头来看她。
桑央见到她则是连忙走到了她的身边:“恰果姐姐,你可算是出来了。真是要吓死我们了,你听说了吗?圣殿这里出事了。”
“出事了?”
见愁一副诧异模样,似乎不很明白桑央的话。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不小,众人这一会儿都忘了先前与见愁之间的隔阂,又彷佛是觉得所有人里面她看起来最稳重,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便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死了好多人!”
“一位上师,还有好多位法师。现在就在东殿僧舍那边查呢,可吓人了!”
“……”
一位上师,还有好多位法师?
见愁闻言一怔,只觉得这情况实在出乎意料:前者多半是昨夜那个倒霉的宏仁上师,是她自己做的,她一清二楚。可后者,是哪里来的?
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她心里觉出了几分古怪。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圣殿都不会大张旗鼓,因为容易扰乱人心。可现在不仅传成了这样,就连这些还未正式成为明妃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还闹得人心惶惶……
没有别的解释,唯一的可能是——
这件事太大,压不住!
心头忽地一跳,见愁看了看众人,也没说话,便直接走了出去。
她们住的地方在圣殿的西面,要到东面去得走很长一段距离。但没想到,出来之后,竟然看到大殿前那一片覆盖着薄冰的广场上,不少的圣殿弟子都朝着东面去,显然是要去看个究竟。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惶惶不安。
见愁未动声色,顺着人流的方向,很快就看到了那一片事发之地。
一排东西向的僧舍,约莫数十间僧房,房门尽数被人打开。
最中间的廊下站着三个面色冷肃的新密僧人,深红色的僧袍上透出一种森然的压抑,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则静止不动。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一种恐怖之感,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僧舍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原本是僧人们进出僧舍会经行的地方。
此刻,却整整齐齐地排上了四十具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僧人尸体!
一色的红色僧袍,有的服帖,有的紧皱,各有些细微的差别;可相同的,却是那一身的死气,那微微发黑的面部!
见愁一眼扫过去,眼皮便狠狠地一跳!
曾在河滩上见过崖山昆吾两门弟子尸体的她,甚至昨夜亲手炮制了宏仁上师之死的她,如何能看不出这些人的死因来?!
都是因为那奇诡的黑色气息!
只不过,夺走宏仁上师性命的黑气是她所放,可眼前这些呢?
纵使知道如今留在圣殿中的新密僧人只怕没一个是什么好东西,可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四十多具毫无生机尸体,在眼前整整齐齐地排开……
见愁心底无法不为之震动。
这里面有摩迦,也有一路上她见过的那些僧人,更有她完全不认识的僧人。
一夜之间,四十条人命。
这该是何等高明,又何等冷酷的手段?
那一瞬间,见愁其实有想过,也许是少棘。
可仅仅是下一刻,前日傅朝生临去极域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就回响在了耳边——彼时彼刻,少棘并不在雪域!
杀人者,并非这一位凶戾的远古神祇。
眸光微微闪烁间,她回忆起的,只有昨夜她杀宏仁上师之后,谢不臣赞赏她计谋时那若有所思的微妙神态……
笔趣阁
良久,她抬起了头来。
视线越过了无数张暗藏着惊恐的面孔,就这般巧合又精准地,落在了那拥挤人群中一道平静的身影上。
谢不臣站在人群的边缘,也与其他人一般朝着场中看去。
四十具尸体铺排在平地上,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与昨夜失去性命时没有任何的两样,落到他的眼底,便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乏味。
他身上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连着眼神里都没有半分涟漪。
只是这一刻,他彷佛感觉到了什么,目光轻轻地一转,便对上了见愁那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静默,无言。
388、第389章 灌顶之夜
这一天, 见愁没有同谢不臣说话。
毕竟还是在白日, 人多眼杂, 而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见愁不觉得自己需要上去问问这件事是不是谢不臣做的,因为心中已有定论;谢不臣也觉得有什么需要同见愁解释的,因为此事与她无关。
说到底, 他们不过看似同行罢了,实则不相关。
只要一个做的事情没有未及到另一个人, 那么都与另一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正如见愁杀宏仁上师, 正如谢不臣屠戮雪域弟子。
她只是与谢不臣对视了有三息, 便转开了目光。
桑央梅朵等小姑娘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一起躺在地上,还都是雪域的僧人, 如何能承受得住?
才一见到,便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几位前来查看的上师都是满面的凝重。
眼见着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都冷了脸色,只命令众人散去, 若无吩咐不可出门。
如此一来,众人才慑服于他们威严, 匆匆散去。
只是议论是免不了的。
回自己居所的一路上, 都能听到擦肩而过的种种惊恐和猜测的声音。
“你们说,会不会是前阵子传说中的那个干的?”
“什么那个?你也真是敢说!”
“是是是……”
“也不一定啊, 万一是这几天山下那个女妖呢?”
“女妖?”
“对, 你们还没听说吗?就在咱们圣山附近, 听说出现了有一阵子了,一身月白袍子,长得可好看。但她来无影去无踪,谁也看不到,也有人说是看到她的都死了。反正山下都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也有几个是僧人。”
“这个我听说啊,但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是啊,那女妖杀人才几个?这一次可是四十多个人,连宏仁上师都不能幸免。我看不可能。”
“唉,真是吓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眉目来。”
……
见愁一路上听着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推论,心底里却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讽刺,只觉得谢不臣这一手玩得也算漂亮。
杀宏仁上师一个,也不过只是一个,即便有栽赃嫁祸给那一位“神祇少棘”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可一杀四十个,效果就不一样了。
都是年轻的弟子,数量极多,死状也相同,怎么都会怀疑到那一位给了他们力量的存在身上。
于是,怀疑有了。
可即便是雪域,只怕也没有能与这一位神祇一战之力,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
就算真有怀疑,也不敢提出,只会这么强压下来。
如此一来,原本近乎完美的鸡蛋壳上,就悄无声息地添了一丝裂缝。谁也不知道,这裂缝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发挥怎样的作用,但见愁相信……
以谢不臣的本事,这一手棋在将来必定大有作用。
毕竟,对人心和人性,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见愁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坐静修。
到了黄昏近暮时刻,便有僧人前来传话,并且带来了明妃行灌顶之礼时候需要的特殊服饰,要她今夜前往弘忍上师处。
几乎与此同时,宝镜法王那边也已经出关,今夜指明要桑央前去。
那圆脸小姑娘本就是所有人之中心思最纯粹的一个,听说要为自己灌顶之人竟然是宝镜法王,高兴得脸都红了,引来旁人不少钦羡的目光。
如此,注意见愁的反倒是少了许多。
唯独当日在圣湖前与她说过两句话的梅朵,站在角落里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她。
见愁在来的一路上,不配合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且,那一位长得很好看的怀介法师,似乎还倾心于她,道中对她多有照顾。如今她却要去侍奉弘忍上师,不知是什么感受?
梅朵那迟疑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见愁自然感觉得到,但她却没跟这小姑娘多解释,只是趁着众人都没在意,悄悄递了一枚玉简给她。
“藏好了别叫人知道就好。”
那玉简触手温润,几乎在摸到的瞬间,里面写着的东西就已经涌入了脑海。
梅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彷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要说什么。但见愁只是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外,梅朵攥着那玉简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喊她,才忙慌慌地跑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抹醉人的红云悬挂在雪域的天边,可从这圣殿之上看去,晚霞却都在圣殿之下。这样的高绝,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一种凌于绝顶的心旷之感。
见愁也不例外。
一到时辰,她已经在外面穿上了今夜需要穿的那些衣裳,厚实的布料上绣着各种艳丽的花纹,白皙的脖颈上也挂了一串不大的玛瑙珠子。
本来负责此事的摩迦死了,来接她的是另一位从没见过的小法师。
夜幕下,他们从明妃靠西的居所出来,经过那空旷的、月光照落的广场,便穿过了上师殿,到了后方上师们住的僧院。
弘忍上师是百年前突破元婴的,如今已有元婴中期的修为。
他所住的地方,与昨夜唯一一个出事的上师宏仁,相距不是很远。见愁被带着从僧院之中走过的时候,甚至就从那院子外面路过。
走不到半刻,那小法师就垂着头道了一声:“道了,你进去吧。”
昨夜杀人,她是瞬移进的屋,倒没仔细看过僧院里面是什么样。
如今走进来,却是趁着这机会打量了一番。干干净净,地板的缝隙里面连青苔都不怎么长,墙壁上还绘着种种凶神一般的佛像,地面上则刻着各种独属于密宗的花纹。七级台阶通向屋内。
见愁才走到下面,就已经看见了谢不臣。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间屋子,更像是一间小一些的大殿。
两道门朝外大开着,中间的位置却用黄色的不透光的幔帐隔开,以至于外面的人不能一眼看到里面的模样。
谢不臣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就盘坐在这黄色幔帐前。
这一刻,谁看都觉得他是“怀介”。
双腿盘着,五指修长的两手捏着的莲花印诀,轻轻搁在膝上。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盘坐的姿态,那原本清冷的五官之中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肃穆,有如这雪域圣殿一般给人以高高在上的寡澹之感。
深邃的眼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挡几分,看不分明。
见愁从他身后一步步地走过来,又从他的身边经过。
这时候,他那古井不波似的深暗眸底才闪过了微微的波动,目光略略地一抬,似乎想要看过去。
但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鲜艳的衣角从他身旁划过。
于是这一幕,竟奇异地与当年的一幕重叠到了一起。
她倒在血泊里,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留住他,又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最终,他提着剑转身走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衣角。
见愁没有特意回头看谢不臣一眼,毕竟两人之前已经商议过了今夜的计划。至于怎么做,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两个人见机行事的能力实属一流,实在不需要商议更多。
所以她没看到谢不臣的神态,也或许看到了都猜不出来,所以只是注视着那一片高高的黄色帷幔,在距离它还有六步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恰果苏巴?”
还不等见愁开口,帷幔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声音,透着几分苍老,几分轻浮,应该就是摩迦的师尊,弘忍上师了。
见愁没做出更多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今日由本座为怀介主持灌顶之礼,听闻你与他颇有几分亲厚关系,所以格外施恩,特意选你成为本次灌顶之礼的明妃。”
弘忍没有走出来,话是这么说着,声音里却带着几分讽刺和得意。
“时辰就要到了,想必怀介也已经迫不及待,你进来吧。”
“……是。”
见愁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听不出弘忍方才那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心里面只觉得这一位弘忍上师又蠢又毒,以至于顿了一顿,才回了话,朝里面走去。
但这样的停顿,听在弘忍的耳中,却是毫无异样。
相反,若见愁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才要怀疑呢。如今有这个反应,说明人还不算特别笨,可也没发作,想来识时务也会忍。
于是那目光,便随着幔帐外的那一道影子移动。
没几步,见愁便已经绕过了幔帐。
先前在幔帐遮挡下显得模煳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一刻,弘忍上师一双眼都差点看直了,即便到了元婴中期,可那一向平顺的呼吸,也跟着乱了几分。
雪域的衣裳,是比不上中域的,但胜在鲜艳。
可这样深红艳丽的色彩,竟然都无法盖住眼前这女子的一身风姿。鲜艳的衣裙,只更衬得她一张脸雪白如美玉,五官清丽至极,看似柔和间又隐隐带着一种冰霜里开出来的艳冶。
整个人翩翩步入,竟彷佛从瑶台仙池中走下!
恰果苏巴,雪莲花。
真的是人如其名……
弘忍上师曾想过这个女人必定很好看,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名字放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竟然会如此地贴切。
而且这根骨……
起止一个“好”字能形容!
弘忍修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看着有些苍老,两道眉毛压得两只眼睛一道落下来,很给人一种丧气的感觉。
自从进了元婴中期之后,他便步入了瓶颈。
既没有什么修行的心得,也找不到更好的佛母来修炼。所以这一次才会胆大包天,截下给宝镜法王的明妃!
若说之前还有什么担心,还有什么疑虑,可在看到“恰果苏巴”的这一瞬间,一切的担心和疑虑,都已经被抛之于脑后!
有了这样根骨的明妃,还愁什么瓶颈!
更不用说宝镜法王如今重伤,只要他突破,对方要对付自己也没有那么容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怕也只有吃了这个闷亏!
弘忍脑海中已然一片火热,双眸之中更是现出了浓厚的贪婪,竟然喜得大笑了三声,直接伸出手来,一把向见愁抓去!
“来,本座为你灌顶!”
灌顶?
见愁笑了。
脚步已经站定,眼见着对方对方一把朝着自己抓来,她竟然躲都没有躲一下,任由对方那一只有些干枯的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弘忍只觉得她的笑意似乎有些古怪,但这时手已经落到她肩膀上,大好事就在眼前,哪里顾得上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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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一用力,就想要将见愁抓到自己身前来。
可让他忽然意外的是,竟没抓动!
见愁就站在他面前,看着挺拔纤细,却跟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他这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手上再次加了力,抓着见愁的肩膀想将对方往自己这边带。
可还是没动哪怕半分!
这一瞬间,弘忍先前发热的头脑,终于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见愁浅浅地叹息了一声:“蠢到这地步,还活着干什么?”
389、第390章 桑央
有的人, 活了一辈子,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的大约就是弘忍了。
从发现这个“恰果苏巴”不对, 到元婴破碎殒命而死,前后都没超过三息,根本来不及去细想自己死亡的原委。
“滴滴答答……”
尚且滚烫的鲜血, 从还睁着一双惊恐之眼的弘忍上师头顶上,如注淌落,染红了他本来就深红的僧袍, 也染红了他身下的蒲团,朝着殿门的方向流去。
但在淌到距离幔帐三尺处的时候,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 汇成了血泊。
见愁的目光, 就在那一片血泊上停留了许久,或者说, 在那拦住血泊的某种东西上停留了许久,才看向了那已经绕过幔帐走进来的一道身影。
谢不臣。
他这阵法,布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是她刚才进来的时候, 也未察觉。
以见愁如今的修为, 且又是有备而来,瞬杀一个元婴中期不在话下。
可她没有想到,几乎就在自己对弘忍出手的同时, 谢不臣的阵法也发动了。两人夹击之下, 元婴中期的弘忍竟然半点没有反抗之力, 顷刻就不能动弹。
随后她一掌落下,对其进行了搜魂。
搜魂结束后,谢不臣的阵法便轰然收拢。
他人在外面,甚至都没走进来,直接一掌透过了幔帐,便在见愁收手的那一刻,分毫不差的一掌打了进来。
纵是弘忍有元婴中期,可神魂都被见愁控制,又能奈他何?
眨眼之间,就成了眼下这看上去很是血腥的场面。
见愁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夸赞了一句:“谢道友的阵法造诣,真是出神入化,痕迹全无。”
“我到的时候,他还没到,所以略有点空闲,先布置了一番,以保万无一失。”谢不臣口气澹澹,只看向她,“不知见愁道友搜魂结果如何?”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一提到这个,见愁两道眉就忍不住皱了皱,显然搜魂得知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垂眸瞥见那沾了一点鲜血的鲜艳衣裙,伸出手来一扯,便将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随手扔到了地上,露出里面素净的月白长袍。
谢不臣见了,也没觉得此举太露痕迹。
因为如果计划没出什么差错,他们今夜就要离开圣殿,即便露了痕迹,也不怕被人发现。更何况,此时此刻的他们,正需要这样刻意留下痕迹。
不管是他,还是见愁,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动用那黑气来杀人。
原因无他——
栽赃嫁祸,也是有技巧的。
昨夜见愁杀了宏仁上师,谢不臣屠戮了四十名圣殿法师,除了杀人本身之外,更是想在雪域圣殿和那荒古神祇少棘之间埋下嫌隙。
可若他们今日再以这种手段杀人,必定暴露痕迹。
因为今天,他们杀了人之后就会离开,被人怀疑到他们身上是迟早的事。弘忍若与昨夜那些人一个死法,傻子都知道昨夜也是他们两人所为。
对自己的计策,谢不臣心里有数,见愁虽没跟他就此事聊过一句,可心里也十分清楚。
扔下衣袍之后,她将燃灯剑提在了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十日之后,神祇少棘将会从极域回来。”
“届时新密将开坛做法,为先前争斗之中受伤的僧人疗伤,同时增强其他人的修为。待做法完毕,极域八方阎殿,便会与雪域密宗一道——”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
十日之后?
谢不臣曾料想过今天会探知个大消息,可却没想过这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还要恐怖。所谓的“远古遗族”和“神祇”之事,他知道得并不清楚,但联系着蛛丝马迹来看,应该就是雪域僧人实力突涨的根由所在。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
他两道隽冷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只略略一思量,心里便已经有数。
“那你我得尽快回去了。时间如此紧急,十日之后,只怕小会还在开。修士行如疾风,动如雷霆,一旦打起来便是不可开交。中域若无半点准备,只怕要吃大亏。”
他说的道理,见愁也懂。
虽然没有经历过以前那一场近乎席卷了整个十九洲的“阴阳界战”,但修士之间的交战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呼吸之间就能分出胜负来,更何况是有备而来的偷袭?
如今不管是昆吾还是崖山,都只是在怀疑雪域那边的动向,但都还没觉得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若真让新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说,谢不臣所说的“尽快回去”,是绝对没有什么错处的。
但这一刻,见愁眉间却多了一分迟疑。
谢不臣轻而易举就看了出来:“见愁道友,还有什么想法?”
“新密三大法王之一的宝镜法王,在前阵子围剿旧密的争斗中,被自己的空行母央金和旧密的利严法王重伤,修为受损严重。”
见愁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法王本都是返虚期的大能,以你我的本事本不敢硬碰。但他如今修为也就堪堪比弘忍强上一线,今夜正要借明妃修炼疗伤。”
“你想动手?”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谢不臣不可能猜不出她的想法来。
“能杀返虚大能,这样的机会,怕是再过一百年都遇不到。”
见愁说完,没管谢不臣是什么反应,扫了这幔帐内的鲜血一眼,便直接发动了“乘风”道印,悄然隐匿在风中,向着西面的法王殿而去。
正如昨夜杀宏仁一样,今夜弘忍上师之死,也不会立刻就被人发现。
毕竟,为了不让宝镜法王知道自己私截他明妃这件事,弘忍做事极其小心,除了心腹弟子一个也没告诉,只对人说自己要闭个小关,命人不得打扰。
也就是说,在被人发现出事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杀宝镜法王。
谢不臣也清楚她敢这么行事的原因,只是在看见她说完就直接隐匿于风中离开,他的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
元婴,出窍,返虚。
这中间,差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境界那么简单。元婴到出窍,跨过“问心道劫”便是质变,其后由修身转入修心。若到返虚,人人都得称一声“大能”。
即便修为受损,这宝镜法王只怕也不那么好对付。
若求万全,这时候是绝不该去杀这个人的。
理智也告诉他,不应该跟见愁去。
可在原地站了片刻,谢不臣眸底光芒明灭,有如宇宙中的星辰一般,逆流倒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气息隐匿到了极致,悄然跟上。
在他靠上来的时候,见愁便察觉到了。
但彷佛是早就已经知道他的选择一般,她心底都没有什么惊讶,反而是又生出了几分忌惮。
来雪域这样危险的地方,谁手上不得有两把杀手锏、两道护身符?
可在这一路上,她不曾展露过,谢不臣也不曾展露过。两个人遇到什么,用的手段也都普普通通,好像他们敢进雪域,都只凭这一身本事,对自己十分有信心一般。
事实上,这手段都都为对方留着呢!
天知道谢不臣跟来,安的是什么心?
只是见愁心里虽然忌惮,却并不因此束手束脚,反而像是很信任谢不臣一般,完全没分心神到他的身上,反而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昨夜出过了事,所以今夜外面多了不少巡查的僧人。
虽然看起来很表面功夫,可要如昨夜一般轻轻松松在整个圣殿穿行,无疑痴人说梦。但对见愁和谢不臣而言,这点巡查还不在话下。
比预想中多花了一点时间,两人还是很快到了法王殿。
这里是除了圣者殿外,整个雪域最高的大殿。
外面巡查的人多了,到了这里反而变得少了。想来谁也不会觉得在这雪域,竟然敢有人打法王的主意。
所以见愁循着弘忍的记忆摸上来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如今的新密,仅存三大法王,又称“三宝法王”。
其中宝镜法王的修为最低,阴阳界战之前才入返虚;宝瓶法王在三人之中修为中等,但具体到了什么层次弘忍并不清楚;最后便是宝印法王,修为最高,且能得“宝印”为名,是因为其执掌着后土印。
皇天鉴,后土印,众生令。
这三件乃是十九洲第一流的至宝,传说乃是整个十九洲的伴生至宝,乃是天地所成,拥有莫大的威能。
皇天鉴一直在中域,由昆吾与崖山轮流掌管;
众生令流落于南域,传说上古与今古之交曾有人看见过,后来便不知所踪;
至于后土印,原在佛门,后来禅密二宗分裂,佛门北迁,此印在争斗之中便落到了密宗的手中,如今为新密掌控。
皇天鉴的恐怖,见愁当初是亲眼目睹过的。
扶道山人在昆吾诸天大殿前,一鉴落下,几乎灭掉了整个剪烛派,震得四方无言,摄得群英静寂。凭那烛心仙子不低的修为,殒身鉴下不过瞬息,全无还手之力。
若今日重伤的乃是执掌后土印的宝印法王,她断断不敢去。
但运气很好的是,重伤的宝镜法王正好是修为最低的那个,而且其余两位法王,在神祇少棘前往极域之后,都元婴离体去了极域,应该是要商议大事。
这简直是绝佳的动时机,见愁又怎么能错过?
宝镜法王所居的配殿在法王殿中,外面张着两重看起来颇为高明复杂的阵法,她刚到就已经发现了。
紧跟在她身后的谢不臣,眼力自然不俗,也看了个清楚。
两人也不说多废话,各自寻求缝隙破阵,同时也都极有远见地在阵法上动了点手脚,以求一会儿若真打起来动静太大,有点遮掩的效果。
大约半刻之后,他们才通过了阵法。
于是,殿内原本被阵法挡住的一些细碎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在听清楚的瞬间,见愁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
是桑央。
“法、法王,我……”
“怎么,害怕?”
“不,不是,桑央自打记事起就盼望着能献身于佛主,只愿有一日能入圣殿,瞻仰无上佛法。今日能得法王您为我灌顶,我、我是高兴。”
“哈哈哈,你的诚心,佛主会知道的……”
接着,里面便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还是桑央的声音。
似乎是被那一位法王的什么举动给惊住了,声音里有些畏缩和惶恐,但并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一种小女儿家的惊喜。
谢不臣当然也听了个清楚。
他隐匿好自己气息的同时,也转头看了见愁一眼,显然已经对她执意要来此杀宝镜法王的意图有了几分预料。
只是浮在他唇边的,只有一种少见的怜悯。
这怜悯,不是因为大殿中那一位曾在客栈里热忱接待过他们的桑央,而是对着此刻来救桑央的见愁。
持着燃灯剑的手指,悄然紧握。
见愁的眉心已经皱起了一道浅浅的竖痕,她察觉到了一旁谢不臣的目光,但没回视一眼,只是沉着面色,无声地走了上去。
大殿的两道门虚掩着,但没有关严实,从那一条缝隙可以轻易看到里面。
曾经站在客店木柜后面惊喜看着他们的小姑娘,此刻那一身明妃的衣裙已经剥落了大半,衣襟半散,将全部的自己向着面前的宝镜法王敞开。
宝镜法王看上去还是个青年模样,眉目硬朗中带着几分隐约的邪气。
已经到了这个境界,气息应该浑厚而内敛,甚至让人察觉不出来。可他的气息,浑厚归浑厚,却散乱而外溢,看来伤得的确不轻。
他口中虽对桑央轻言细语,似乎不与宏仁、弘忍等两人相同,可那一双眼看着桑央时的目光,却没有任何的怜悯与毕波动。
一如,看着某些没有生命的物件!
在桑央腿一软跌倒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将人接在了自己的怀里,带着几分青紫的唇边挂上一缕冷笑:“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我,我……”
桑央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此刻肌肤相亲的害羞,一张白净的脸上,顿时飞满了红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见愁暗地里看着,眉头便皱得更深了一些。
若她今日是单纯为了救桑央而来,只怕见着这种场面,就要转身走人,不愿再为此涉险。但此刻她毕竟还有别的目的。
三大法王,若少一个,雪域的实力便能削弱一大截,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终于还是定了定心神,彻底将注意力从桑央的身上抽回,投注在了那宝镜法王的身上,同时也更小心地隐匿着气息,靠近了大殿。
对方的实力,虽然受损严重,可也的确不弱。
见愁没立刻动手,谢不臣也一样,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对宝镜法王来说,这与往常相比,只是格外的寻常的一天。
也许唯一的不同只是身上的伤势。
以前与明妃行灌顶之礼或者双修的时候,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宝镜法王。可今时今日,修为与神魂受损不说,昨夜还有同门诡异殒身,逼得他不得不小心行事,连外面的阵法都开起来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掉以轻心。
之前在自己的明妃身上栽的跟头太重,太狠,以至于现在面对着眼前这个手无寸铁、也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女孩儿,他都不敢放松。他分出心神来,防备着她的一举一动,也注意着整个阵法的动静……
直到他彻底地进入这明妃的身体,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悄然放松。
因为重伤有些散乱驳杂的佛力,从他的身体经脉,流到桑央的身体中,自然变得精纯了几分,又在动作之间被他汲取回来,如此往复。
没多一会儿,他面上便露出几分红光来,已然沉浸其中。
被其抱坐在身前的桑央,却是被这种陌生的感觉冲击着,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手脚酸软无力,周身都在隐隐发冷。
但她对修炼之事一无所知,只以为此事本来便是如此。
于是强忍住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哭喊,反而虔诚地迎合着。
稚嫩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蹂i躏之下绽放,宝镜法王几乎全然沉浸在了修为一点一点恢复的喜悦与淫乐的畅快之中。
他只觉得状态不断地攀升,不断地攀升……
可就在佛力即将成功运转一个大周天之时,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忽然袭上了心头,让他睁开了自己微闭的双眼!
这一瞬间,满殿通明的灯火突然暗去!
一抹浅嫩的绿光如一颗豆子,便自这黑暗中袭来!
宝镜法王乍见此光,感受着那似乎平平无奇的气息,几乎在看到的同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即便修为受损,他也是返虚期的修士,基本的反应速度还在。
在这危急时刻,连想都不用多想一下,直接就将原本在自己怀中的桑央扔了出去!
“啊!”
桑央整个头脑都是昏沉的,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感觉自己被人扔了出去。人在半空中,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那一点如豆的绿光,看来普通,可速度却迅疾到了极点!
桑央被扔出来的位置正正好合适,就挡在这绿光必经之路上,眼看着就要被打中。可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刻,那一点绿光竟然如遇无物一般,直接从桑央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在桑央的身体滚落到地面的同时,绿光便已经到了宝镜法王眼前!
全然出乎意料的一幕!
宝镜法王此刻的修为本就不剩下多少,在这短促的片刻之中又如何能反应过来?更不用说见愁元婴后期的修为如此精深,这一豆绿光来历更是不凡!
他竟然连躲避的姿态都还未来得及做出,这绿光便直接钻入了他的眉心!
初时只如被一滴水打中,没什么感觉。
可在绿光透入的刹那,竟然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扎入一般,痛到极致!
那一豆绿光竟然迅速地蔓延了开来,如同大树疯狂生长的根须,只在呼吸间便织成了天罗地网,将宝镜法王整个元婴和神魂都罩在其中!
惨呼之声,立时响彻!
宝镜法王修为本就受损,此刻心神更乱。
见愁这一次暗中的偷袭出手,时机掐得不可谓不精准。在打出那一豆绿光之后,她并未后退,反而乘风而进,对准宝镜法王,直接拔刀!
先前在明日星海领悟的意境,顷刻附在割鹿刀上,随着她动作,惊天刀气直斩而出!
生死关头,宝镜法王哪里还顾得上那钻入自己灵台识海的绿光?
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两手便已经下意识地高举了起来,一声断喝之下,两手朝着两侧一拉,千万道银光立刻出现,竟然汇聚成了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双手于虚空高举,此刻看上去便是举着这一面银镜!
宝镜法王,照天宝镜!
要发动这宝镜,怎么说也需要出窍以上的修为。
以宝镜法王此刻残存的修为来说,本不应该有余力能发动,可毕竟境界还在,且又遭逢生死关,潜藏的力量都被激发了出来,这才能出乎意料。
见愁虽从弘忍记忆中知道此事,可从未亲自面对过,这一瞬间已有些许惊讶。
但她反应的速度,从来不比谁慢!
在意识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借着乘风之势头,生生在急速前冲之时朝着旁侧偏移了三寸!
几乎同时!
两道与见愁先前一式拔刀一模一样的惊天刀气,如同被反打的光束一般,直接擦着她肩膀飞过!
深可见骨的伤痕,立刻出现在了她肩上,鲜血直淌!
“当!”
在这巨大的刀气撞击之下,割鹿刀都直接脱手飞出,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竟然是她那刀气打到对方银镜之上后,直接被分毫无损地反弹了回来,而且还多“送”了一道!
见愁看得清楚,那多出来的一道刀气,来自于银镜之中!
不管什么攻击打到这银镜上,都会被镜面原样复刻,再折返回攻击者身上,以彼之道还于彼身!
若不是她反应够快,这会儿只怕已经被自己的刀气削掉了脑袋!
可以说,她能躲过,都有几分运气的成分在。
但在她身后一些的谢不臣,似乎就没那么好运了了,尽管在经过见愁之时,刀气已经削弱了几分,可他所在的位置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被这两道刀气打中!
原本对弘忍的搜魂就是见愁做的,对这一位宝镜法王的本事,谢不臣也只是有所听闻,但具体是什么模样,知道得自然不如见愁清楚。
所以,虽然在见愁后面一些,可他的反应速度也不可能追得上见愁。
更何况,他修为还要弱上几分,面对这两道刀气,可以说是避无可避!
根本没有他闪躲的时间!
如出一辙的两道“拔刀”之刀气,几乎同时落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可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在这生死立决的刹那,两道刀气斩到他身上,竟然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一片纯粹雪白的光芒,轻轻地一闪,隐约间带着一种问鼎天下、毋庸置疑的沧桑之意,转瞬又没入。
谢不臣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只可惜,这样的一幕,见愁虽然有所察觉,可大敌当前,实在暂时分不出心去细想,也没有功夫去理会。
在避开了两道将会形成刀气的致命伤后,她依旧在疾行之中。
割鹿刀已失,燃灯剑却瞬间出鞘!
她不是一定要手刃这一位宝镜法王,而是要为那已经打进其眉心祖窍的一豆绿光寻找到一丝机会!
整柄深黑色的长剑,暖黄的光芒立刻满溢而出。
在这已经灭了所有灯火的黑暗大殿中,见愁一剑递出,就彷佛是在这一瞬间点燃了一台昏黄的灯盏,竟映得整座大殿都充满了烟火气。
高举的银镜,本就是宝镜法王在极限的情况下使出。
宝物非同寻常,使用自然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在抵挡并反击了方才见愁的一式拔刀之后,他就已经理解,更不用说此刻照天宝镜上传来的反噬之力。
都不等见愁剑到,那银镜便轰然破碎!
“噗”地一声,宝镜法王一口鲜血已经吐出。
漫天银光飞散之间,他只透过这满殿虚幻的烟火气,看清楚了那朝着自己递来的长剑。这样古朴的形制,这样满满带着的禅意……
还有这一瞬间将人拉入红尘俗世的烟火气!
“燃灯剑!“他眼中终于出现了万般的震骇,“你与禅宗——”
“轰!”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脑海深处那先前被他元婴死死抵御着的绿光,勐地一涨!
就像是春雨落下,无数的嫩芽开始生长,一根又一根莹润着嫩绿光芒的草尖,犹如利刃刺破气泡一般,突入了元婴!
宝镜法王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
修炼千余年的所有记忆,所有他还记得或者已经遗忘的场景,都在眼前那倾覆而来的烟火气之中快速闪过,而后勐然一暗!
熄灭了,旧有的过往;
熄灭了,曾经的野心;
熄灭了,一切已经被泯灭的善与被放大的恶……
燃灯剑,燃尽过往,只留灰烬。
溘然无力闭上眼的刹那,宝镜法王只看到了那一盏灯熄灭后,悄然坠落的一点灰烬,犹如他这即将烟消云散的生命……
祖窍之中已经变为深绿的光芒,顷刻间摧毁了他的元婴与神魂。
原本那一张还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庞便彻底定格了下来,就这么不明不白,甚至还不清楚对手到底来自何方,便命丧黄泉!
纵使雪域修士有轮回,那也是在神魂未灭的情况下。如今这般,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死得透透的。
见愁燃灯剑的一寸剑尖,还陷在宝镜法王眉心。
这一次的偷袭迅疾到了极点,也凶险到了极点,她肩上的伤痕还在慢慢复原,但背后已经全是冷汗。
注视着这已经魂归西天的宝镜法王,她久久都没有回神。
唯有方才摔在地上的桑央,直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眼见着见愁竟然持剑对着这在整个雪域都至高无上的宝镜法王,她几乎想都没有多想,直接捡起了正好落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割鹿刀,竟朝着见愁一刀刺去!
“噗嗤!”
看似钝锋的割鹿刀,几乎瞬间就没入了见愁后背!
刀尖从右侧肩胛骨上穿过,带着滚烫的血珠,从胸膛上透出来,被鲜血染红,艳得刺眼!
痛感是陌生的。
但刀是熟悉的。
这一刻,见愁垂眸看着刀尖,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迷茫来,第一时间划过她脑海的竟然是谢不臣的算计,可下一刻,她便知道不可能。
若是谢不臣在背后算计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修炼《人器》,只这样平平地来上一刀?
伤虽深,可她死不了。
于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便成为了可能。
见愁转身时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凝滞。
桑央似乎被吓住了,那一张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了几分,看上去是那般的无辜又无助。她就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就松了手,踉跄着朝后面退了几步,仓皇极了。
“恰、恰果姐姐……”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还是这一张脸,还是这一双眼,干净纯粹,像是这雪域的天空;陌生的却是她脸上沾着的她的鲜血,她双目中染着的恐惧下藏着的不认同。
见愁就这么看着她,这一瞬间竟觉出了一种荒谬来。
先前就已经考虑过的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在了脑海:在这雪域,几乎人人都是圣殿的信众。她觉得旁人受苦,可旁人甘之如饴;她拔剑来救,旁人却不需要她来救,甚至反戈相向……
“我、我只是……”
被见愁这样凝视着,恰果只觉得彷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无端觉得这样的眼神自己无法承受。可她哪里错了?
“你、你疯了,怎么敢对法王不敬?!”
这样的一句话,从桑央口中出来时,嗓音依旧带着点泉水似的清甜,可落在人耳中,却是如此地尖锐和突兀。
见愁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表情。
谢不臣也未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一幕发生,听见了这一句,终是眉头一皱,人皇剑出鞘,噼手便向着桑央挥出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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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剑,轻描澹写。
没有浪费半点灵力,也没做出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懒得在桑央的身上停留片刻,没有丝毫的感情,澹漠到了极点。
桑央似乎还待要说什么,但被这一剑遥遥挥中的刹那,眼神便已经散了。
眉心中,一抹艳红沁出。
她张了张嘴,伸出手来,可终究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整个身子便已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那未褪尽的艳丽衣袍,鼓荡着落下,将她身子盖住,只留一双沾血的赤足。
一双空茫的、消散了生机的眼,依旧与当日客店中初见时一样,透亮而纯粹。
收剑还鞘,人皇剑漆黑的剑身渐渐没入鞘中时,有轻微的吟响,如同这殿中汨汨的血流之声。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声音与他的剑一样,平静且无情,近乎冷酷。
“我说过,你救不了。”
390、第391章 夜袭
救不了……
这三个字落入见愁耳中, 无比地清晰,也彷佛透着一种怜悯与讽刺。可在心中响起的, 竟是黄钟大吕之声, 是当初修成燃灯剑第一重境之后那一句叹息般的偈语:
譬如一灯, 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感知到的疼痛很强烈,可也很麻木。
见愁手掌轻轻地朝着身前伸出, 割鹿刀便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自动从她背上拔了出来,带出一串血花,而后落到她掌中。
割鹿刀之利,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 便能穿透她《人器》炼体之后的躯壳……
不愧是不语上人这一位大能曾用过的刀。
第一次,这刀上,染着她自己的鲜血。
也是第一次,她竟没有反驳谢不臣, 而是平静又平和地认同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至少, 这样是救不了的。”
只这一句话,便已经表明了她全部的态度。
尽管在心神恍惚的刹那,被桑央一刀刺在身上, 受了点伤, 可她并不后悔来这里救人, 也不后悔来这里杀宝镜法王;而且, 她虽认同了他的话, 可还有一层言下之意——
人是可以救的,但不是此时此地,此种方法。
谢不臣就这么看着她,也看着她背后的伤口在割鹿刀离开之后缓慢地愈合,但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和言论了。
他与见愁,在这些事上从来不是一路人。
眼下宝镜法王已经殒命,虽然其余两位法王都不在圣殿,可被人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越是这种时候,越不敢松懈。
见愁的恍惚,只有那么片刻。
片刻后,她连刀上的血都没擦拭一下,便收了起来,直接道:“事情已毕,走吧。”
离开之前,谢不臣看了那已经殒命的宝镜法王一眼。
见愁杀这人时,用的手段颇有几分奇特,似乎不是她自己原本所有,该是扶道山人留给她的某一道杀手锏。
原本是个青年模样的宝镜法王,此刻周身翠绿,皮肤却如老树根须一般皱了起来。
在之前那绿光透入的眉心处,竟有一叶嫩绿的芽悄然长出。
传闻上古有“蚀心奇株”,三十甲子发一叶。
若得善法采之,仔细存放,加以打造锤炼,卷作一豆。待与人交战时弹出,自眉心而入,能繁衍生根,顷刻间困人神魂,束人元婴。修为稍弱者,片刻灰飞烟灭;修为略强者,也不过能多撑片刻。
人死之后,其身不毁,而叶出眉间。
后世修士据此为这凶残可怖之物,起了个颇为雅致的名儿:眉间叶。
即便宝镜法王修为受损,可算起来其实不该比见愁要弱。
但在这一点“眉间叶”奇袭之下,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片刻后便在夹击之下神魂俱灭,威力不可谓不大,速度不可谓不快。
这东西现在是落到了宝镜法王的身上,可焉知这东西原本是不是为他而留呢?
谢不臣看着,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见愁这时候已经隐匿身形遁出了一段,身上虽然有伤,可似乎对她没有半点的影响。按理说,这是他对她下杀手最佳的时机。
但他没有动手。
两个人一如来时般静默,悄无声息地潜出。
法王殿外,月高挂,夜深沉。
冷风吹过,大殿的檐角上都结了雪白的冰霜,巡查的弟子们正好从他们前面走了过去,半点没察觉二人的存在。
这时候,只要穿过前面那一小片广场,就能直接下山了。
可就在见愁要从法王殿阴影之中走出去,横越广场直接下山去的时候,心底里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目光从地面上扫过,她只觉得,今夜的月色,好像不很对劲。
这个时辰,还未进子夜。
天边那一轮月亮是斜斜挂着的,就从圣者殿那边照过来。长长的影子被拉长了,逶迤地落在见愁面前不远处。
她没动,凝神细看半晌,竟生生从那因角度变化了的影子里,看出了个人形!
那一瞬间,真是什么疼都忘了。
见愁豁然回首,视线直直地越过了法王殿那稍稍低矮一些的檐角,落到了这雪域最高的那一座圣者殿的殿顶上!
冷月高悬,雪白的殿顶斜勾着,却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一道不特别高的身影,便站在这一钩弯月里,便站在这一片剪影上!一身雪白的僧袍,被月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一双赤足竟彷佛感觉不到周遭寒冷一般,实实地踩在殿顶。
他似乎没有发现法王殿这里有人,只是站在高处,遥遥地朝着圣殿背后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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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初在圣湖前见过一面的奇怪少年。
即便对方侧对着她,可见愁又怎会轻易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少年?或者说,圣子寂耶!
至于他眺望的方向,无疑是圣殿后冰原上,那一片圣湖了。
这一刻,见愁不知为什么,一下便停了下来。
但那少年依旧像是没有发现他们一样,甚至连身形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调转目光回头过哪怕一下。
他只是这样注视着,彷佛在等着什么人,从圣湖的方向而来。
夜幕下,平湖不起浪涛。
宽阔的湖面后方,还有着广阔无尽的冰原。穿过这冰原,直走是阳宗,左转是阴宗,右是东海,东海的大桃树下便是极域的入口。
据传,这一片冰原乃是雪域最北,也是北域最北,即便最耐寒的鸟兽也无法横越。
可在今夜,那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冰原上,却有一群人浩浩荡荡飞来,都是修士,可行进之间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从服饰上来看,这一群人分作两拨。
一拨穿着深红色的僧袍,剃了度,看着头上就是一层青皮,是密宗的僧人;一拨则大多是宽松的灰蓝或者灰黄的僧衣,也剃了度,但头顶大多有受戒时烧的香疤,大多都是六个,一看就知道是禅宗僧人。
受戒烧香疤这种规矩,禅宗有,密宗没有。
一直以来,外界都传,佛门禅密二宗水火不容。
可如今两宗之人竟然一道从这荒无人迹的冰原上来,彼此之间虽泾渭分明,可明显看得出他们是同路而来,且要往同个地方去。
若有外人在此,见了只怕要咋舌不已。
但还好,这会儿没外人。
尤其是了空。
在他眼中,众人俱为一体,看了谁都不会见外,就地上爬过去的蚂蚁,天上飞过去的麻雀,他逮着机会都能凑上去套两句近乎。
至于此刻禅密二宗同行?
那算什么事儿!
待会儿等到了圣殿,他们还要一道并肩作战呢。什么水火容不容的,了空压根儿都想不到那里去。
反正,现在与禅宗众人同行的乃是旧密一派。
这些年来,不仅是禅密二宗争斗不休,新旧两密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从没停过。
禅密二宗的争斗,源于当年阴阳界战之中存在的分歧,明于后来的佛门北迁和分裂,但这些年来真正的争斗却并不是发生在十九洲,而是在人间孤岛。
因为佛门有轮回,所以有机会连通人间孤岛与十九洲。
密宗,尤其是新密一派,野心勃勃,有此便利,又怎么会放弃“弘扬佛法”的机会?若人间孤岛有一凡人愿信仰新密,新密力量便会强上一分,相对来说,禅宗力量便会削弱一分。
此消彼长之下,两宗不用多久就能分出胜负。
可禅宗也不是傻子,会这样任由密宗发展。
甚至可以说,在人间孤岛信众的争夺上,禅宗的手段和方法要比密宗高明千倍百倍。不仅早早识破了他们的打算,还在阴阳界战结束之后的十一个甲子中,一点一点挤占了密宗布道的空间,使得他们的势力范围都龟缩在人间孤岛的东北角上。
如此一来,禅宗可以源源不断从人间孤岛获得新的信众和弟子,密宗却因此渐弱。
所以六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才能联合密宗之中被赶出来的旧密一派,一同踏上这片去往雪域圣殿的冰原。
了空御空在前,想都这里,便忍不住朝着后方看了看,心里面对自家师尊的敬佩与叹服又深了一层,听说禅密二宗在人间孤岛的博弈,便是由他掌舵。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想得这么远呢?”
他不由得带着几分感慨,嘀咕了一声。
同样御空行在前面的,还有三位僧人,一名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还很年轻,但其目中精光隐现,一身孔雀蓝的衣裙艳丽中有几分奇异的出尘之意,纤细的五指间还捏着一串细细的持珠。
听见了空的话,她只笑了一声。
“一尘大师以‘心’入道,乃为三师之首,心思谋划自远超我等凡俗之辈。了空小师父琉璃心剔透,又拜一尘大师为师,更有雪浪禅师与无垢方丈从旁指点,乃为而今禅宗新辈弟子中第一人,他日必定能青出于蓝。”
“不不不,可不敢说。”
了空听得这女子此番言语,一张脸都立刻红了起来,连连摆手,局促得不行。
“小僧资质素来鲁钝,自入门后就被师父骂过好多次死心眼,不懂变通;更被方丈师伯抓过好几次,扔去戒律堂挨过好多的揍。至于雪浪师伯,他……小僧倒是曾去请教过,可他从不搭理的。”
“啊……”
那女子顿时有些惊讶起来,彷佛完全没想到了空竟然会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与她想象之中,或者说与世人想象之中的禅宗“小慧僧”,实在相去甚远。
就是同行的其余三位僧人,都不由抬起头来,多看了了空一眼。
其中一人已经剃度的头上点着九枚戒点香疤,比了空要多上三枚,修为也高了不止一重,此刻便无奈地一摇头,不说话了。
一尘以“心”入道,自然见不得这还不够聪明剔透的徒弟,总要嘴上嫌弃两句;
无垢方丈素重规矩,了空又是本门这一代天赋最好的弟子,自然更要防微杜渐,生怕他性差踏错走上什么歪门邪道,是以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子,要求也十分严格;
至于雪浪师兄……
一个“情”字,出魔入道,性情不与人同,不搭理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小子啊,是自己没看明白。
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禅宗上下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只要他修炼不出差错,即便没一尘和尚聪明,可他能聚三师之所长,他日成就绝不比三师低。
就连密宗的人都看得明白,他却还懵懂。
不过……
之所以所有人都这么看好他,便是因为这一分懵懂吧?
老僧想着,便不由得笑了一笑,摇着头叹了口气。
了空被这雪域的风一吹,冻得鼻子都红了,虽然看见了老僧摇头,可左思右想也没明白他为什么摇头,可也莫名地没有多问。
这时候,再一抬头,竟已经能看到圣殿的轮廓了。
了空顿时有些振奋起来,双手合十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总算是看到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崖山的见愁师姐和昆吾的谢师兄是不是还在,慧念师叔,我们要先去找他们吗?”
“这倒不必。”
那老僧便是了空口中的“慧念师叔”了,如今是入世巅峰的修为,差一点便能返虚。这一次奉了一尘之命,特地带着禅宗一部分精锐弟子连同旧密之中的高手,趁两位法王不在、雪域空虚之时,发动夜袭。
“他们两位都是天之骄子,一旦我们动手,他们立刻就会查知。时机合适,自会下山。”
“也对。”
虽然没接触过谢不臣,但了空知道见愁,也知道早在筑基期的时候,这一位崖山的师姐是何等吓人。没道理如今元婴后期了,还会变弱。
至于昆吾谢师兄,能与见愁师姐齐名,想也差不到哪里去。
了空这么一想,就放心了不少。
只不过……
他念头一岔,却一下想到了那天在圣山之下见过的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子,心里面一时有些疑虑,但当着这么多的人也不好说出来。
在那之后,他几经周折,先是运气极好地撞见了被驱逐出圣殿的旧密僧人,随后才被他们带着,与自己的禅宗同门会合。
如此便自然地与师门联系上了。
有关于“另一个见愁”这件事,他自然也仔细地询问过了师尊,心里有了点数。但天知道这当口上,这么一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见愁”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唉。
佛祖啊,为何不能给小僧一个痛快呢?
天知道为什么人的过去也能因一念成“妖”?都怪师尊,没事儿坐在烬池边跟那些过去聊什么天!
不聊就不会点化,不点化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了!
若回头再被那一位见愁师姐给知道……
也许是天气太冷吧,了空忽然就打了个寒战,注视着前方浩渺圣湖和巍峨圣殿的表情里,一时多了几分生无可恋。
旁人见了他这般表情,只当是他又想到了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这些天来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去管。
眼见着已经到了地方,一行人都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那一名穿着一身孔雀蓝的女子最不不客气,一双原本有温度的眼眸,在注视着圣殿的时候,已经化作了全然的冰冷!
她面上凝重,唇边的笑容却轻蔑又嘲讽。
左手高高一抬,半点也没犹豫地直接吐出那斩钉截铁的两字:“动手!”
“呼啦——”
这一瞬间,墨蓝的夜空里,数百道流星一般的光芒轰然拔起,倒映在那柔波荡漾的圣湖之上!
璀璨的光芒,顷刻便将整片巍峨庞大的圣殿照亮!
还与谢不臣一道藏身于法王殿阴影中的见愁,还未来得及思考清楚那少年到底在看什么,便感觉到头顶上空一片密集而恐怖的攻击,已如骤雨一般袭来!
万般的诧异袭上心头,她抬起头来看去。
整个世界,亮如白昼,可那照亮圣殿的,哪里是什么流星光焰,分明是一道又一道阵法与法器攻击时划出的强光!
“轰!”
恐怖的炸裂之声,在它们坠落的一瞬间,已经席卷开去;强悍的力量四下纵横,几乎立时掀翻了好几座大殿!
就连那最高最大的圣者殿,都为之震颤!
整个沉睡的雪域,酣眠的圣殿,都在这一刻苏醒!
传进所有人耳朵里的,只有一声沧桑悠长的佛号,随即便是一道冰冷肃杀的女声,响彻天地——
“新密走狗,速来受死!”
391、第392章 空行母
这是……
什么情况?
即便是见多识广, 可这样突如其来的大场面, 见愁也是头一次遇到,更不用说这来者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还直呼密宗修士为“走狗”, 叫人出来“受死”了。
她有片刻的诧异, 随即眉心就皱了起来:“看来这会儿要走,是没那么容易了。”
谢不臣显然也能想到这一点, 脸上的表情与她一般,并不十分轻松。他也没接话,只是朝着那一道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然, 在这嚣张的八个字传遍整座圣殿之后,那声音的主人便出现了。
她出乎意料地从圣殿的背后而来,穿着一身鲜艳的孔雀蓝长裙,月光照着她纤细的身影, 也让她那一张看起来格外秀美的容颜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杏眼微眯, 唇畔含笑, 若不是那寒光毕露的一双眼, 怕会让人误以为良善好欺。
可此时此刻, 就是这样一名女子, 高高凌于圣湖虚空之上,俯视着巍峨的圣殿!
她的眼底深处,没有半点雪域信众对圣山和圣殿的虔诚, 更没有半点对圣殿之中强大的法王和上师的忌惮, 只有厌恶, 只有——
蔑视!
在她身后,一群僧人的身影,也终于显现了出来……
分属上师殿的宗赞,如今修为已有入世后期,算是三大法王之下的第一人。
在宝镜法王重伤,其余两位法王都不在雪域的时候,圣殿自然由他来坐镇。本来昨夜出了那一桩恐怖的事情,就有些人心惶惶,是以他连明妃都没喊来,只在自己屋里静修打坐。
是以,在那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圣殿的攻击到来之时,他就已经敏锐地查知。
那一刻是勐地一个激灵,一下就从入定的状态里脱了出来。
宗赞下意识一个瞬移就站到了上师殿的殿顶上,这时那嚣张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只一听,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他身为七十二上师之首,且常年待在圣殿,又怎么能不清楚,怎么敢不清楚?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是前些日在新旧两密争斗中对宝镜法王倒戈一击的那一位空行母,又是何人?!
此女名为央金,本是宝镜法王的一位明妃。
因其资质根骨奇佳,且性情温顺,与宝镜法王修行双身法时十分合拍,所以宝镜法王格外优待她,多次指点她修为,甚至赐居“白幢”。
可没想到,央金一朝返虚,成为空行母之后,竟然恩将仇报!
宝镜法王当时正与旧密利严法王对战,本以为央金是来与他一道对付利严法王的,大喜之下都没生出半点的防备之心,就被央金一掌拍到身上,重伤几近垂死!
后经其余两位法王出手,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境界虽然依旧没变,但修为受损严重,实打实地跌落了好几个台阶。
从那之后,圣殿谁还能不知道?
新密的空行母央金倒戈投向了旧密,在旧密势力被严重打压的当下,她自然成为了如今旧密一派修为最顶尖的人,乃是如今新密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宗赞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敢回来,且如此嚣张!
这一瞬间,他几乎立刻就要开口怒斥。
可一抬头一转眸,才一下看了个清楚:央金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她的身后,竟然还有一行数百人!以宗赞的眼力,几乎瞬间就看出了他们的来路,一时冷汗都冒出来了!
不仅有先前被他们驱逐出圣殿的旧密,还有那来自遥远西海的和尚们——
禅宗!
这两方怎么会凑到一起?
一时之间宗赞根本想不清前因后果,只被这摆在面前的事实震得心神恍惚,连上前应答阻止都忘了。
直到另一名很有威望的上师怒斥出声:“前些日让你等异端侥幸逃脱,你等不念及恩情,还敢外联禅宗,攻我圣殿,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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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凌立于半空中的央金听声,立时大笑了起来。那样不以为然的轻视,出现在她柔美的面庞上,有一种奇异的惊心。
“恩情?放心,本座等这不是‘报恩’来了吗?”
“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老僧慧念也宣了一声佛号,却是满面的平和,一点也没动怒,只是双手合十,遥遥向着这边圣殿上高高立着的几位新密上师打了个稽首。
“老衲今奉三师之命,特来了结禅密二宗过往恩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海涵?
这话声音虽然不大,可轻而易举就传遍了整片圣殿,一时之间听见这话的都气笑了,便是站着没动偷偷听着动静的见愁,都没忍住露出几许古怪的神态来。
她只觉得,这禅宗的和尚,实在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什么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这都三两下打到人家门口了,明摆着站在旧密这边,要对人新密不客气了,可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真不知道应该说是太不给面子,还是太给面子了。
见愁琢磨着,竟一下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几分兴趣,依旧小心地隐匿着自己的行迹,在暗中观察。
新密在雪域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即便旧密都只能在他们打压之下凄惨地逃离圣殿,又何曾被人这样看似客气实则轻蔑地怼到脸上来过?
几位上师,包括宗赞在内,都气歪了鼻子。
宗赞身为此刻的主事者,气一憋就直接站了出来,也不废话,直接一声大喝:“众弟子听令,速结十天大阵!”
“是!”
这等危险的关键时刻,但凡是听到他吩咐的新密弟子都没有马虎,连忙就站了出来,盘坐在地,双手结印,直接以人成阵,连接出了“十天大阵”。
霎时间,一层耀眼的金光便抛洒到了众人头顶,覆盖了整座圣殿!
新密实力的确很强,可这一次旧密也不弱。
更不用说,此次他们有禅宗相助,可说是有备而来、出其不意,又怎么会给新密太多的反应时间?
先前央金与他们废话,只是为了给身后修士争取些酝酿攻击的时间。
几乎就在新密“十天大阵”结成的瞬间,旧密与禅宗新一轮的攻击已经酝酿妥当。只听得“当啷”一声,千百里夜空下,竟然有洪钟之声响彻!
是先前说话的慧念和尚唤出了自己的法器!
一口巨大的铜钟!
那铜钟甫一出现,便震动起来,声音传遍四野,也直接透过了并不对此设防的新密修士。整座“十天大阵”立时摇晃起来,不少听见这声音的僧人脸色都变得煞白,更有修为低者,一口鲜血直接喷洒而出!
“好生卑鄙!”
宗赞一见,立刻破口大骂起来,显然没料到禅宗号称光明正大,可玩起阴的来比他们还厉害,一时气了个七窍生烟。
但他反应也不慢,立刻就祭出了自己的法器。
金光一现,璀璨生辉。
他拿出来的,竟然是件与慧念同类的铃铛——不动金刚铃。只是比起慧念那一口大钟来,这东西实在小巧太多。
“铃铃铃……”
他运转体内浑厚佛力,直接注入金刚铃,大力摇晃起来,那清脆之间带着点悠远之意的铃声,便直直朝着对面盖了过去!
“轰隆!”
一声巨响!
位于双方法器声音交汇处的圣湖湖面,立刻炸出了大片巨浪,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堆起的白雪一般。
双方的攻击,更是再无保留,全跟在自己这方的声浪之后,朝着对面甩去!
这一时间,场景之壮观,远胜于先前!
旧密与禅宗来袭的时候,是单方面的动手,已经让人震慑于其威力;如今双方同时出手,且不是对着圣殿打,而是对着对方的修士打,力道难免更狠,术法难免更强!
乍一眼看去,几乎整个圣殿的上空都被各色的华光笼罩,令人叹为观止!
修士们动手,尤其是双方都清楚原委的动手,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废话,一个分神就可能是你死我活,所以格外迅疾,也格外惊天动地!
更不用说,半空中还有两位入世级别的高手在对峙。
即便到了见愁这个境界,听着那铜钟与金刚铃之间的声音对撞,都有一种心神荡摇之感,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出片刻,双方便都有了损伤。
一侧是圣湖之上诸多的旧密僧人与禅宗僧人,一侧是被迫深夜聚集起来立于圣殿之上的新密僧人,双方都不很轻松。
尤其是机宗赞和慧念,两人实力相当,斗起法来,似乎不相上下。
可事实上,宗赞心里面已经冷成了一片!
纵使所有人都忘记,都忽略,可他不会忘记,更不会忽略!这一会儿他们所面对的,完全不是旧密那边的实力!
因为,最厉害的那个人根本还没有出手!
空行母,央金!
一个实力几乎完好的返虚大能!
要知道,这会儿宝印、宝瓶两大法王都不在,宝镜法王还在重伤之中,她若出手,谁能抵挡得住?
在他们都动起手来的时候,央金就站在前方,冷眼看着。
彷佛是根本没看到这火热的战局,也彷佛根本没注意到对方难看的脸色,她游移的目光在整片圣殿飘荡了一圈,又在法王殿处停留了片刻,忽地就轻笑了一声,嗓音清泠泠的。
“都这时候了,怎么没看到你新密大名鼎鼎的宝镜法王呢?”
果然!
这女人只问宝镜法王,压根儿不问其余两位法王,显然是知道两位法王不在,正好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
阴险卑鄙,狡诈万分!
宗赞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恨不能一掌将其拍碎。
可在这危急时刻,又能如何?
谁也料想不到禅宗忽然插手此事,更想不到他们如此神速,才被打出去几天?竟然就敢杀个回马枪来算计他们!
极域与十九洲本就不在一界,纵使是两位法王来回也颇为麻烦。等他们接到消息赶回来,只怕圣殿都已经被人夷为平地!
宗赞一面加大了催持金刚铃的力度,一面着急地分出一缕灵识来,想要请宝镜法王出来,好歹撑上一撑。
不然等央金一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时候,他心里也是很埋怨这一位法王的。
都什么光景了?
动静闹得这么大,以这一位法王的修为早就该察觉到了,却愣是没出现。到底是那位新选上来的明妃叫他太沉溺其中,还是怕了来寻仇的央金?
宗赞心里面憋了一口气。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灵识探出,抵达法王殿的一瞬间,竟然没有感觉到属于宝镜法王的半点气息!
不在?
不可能的。
白日他才刚出关,两人还见过了面,以如今宝镜法王伤重的情况,是根本不可能离开雪域的。
脑海里,一个不祥的念头,忽然闪过……
察觉不到气息,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不在,一种是……
人没了!
宗赞心头,忽然勐地跳了一下。
下一刻,他的灵识便强行破入了殿外那一座阵法,大殿之中那残忍又奇诡的场面,顿时浮现在了他灵识的“视野”之中……
空旷的大殿,通明的灯火,宝镜法王端坐在蒲团上,周身透绿,眉心里更冒出了一点青翠的碧叶。
在他身边不远处,则躺着一具明妃的尸体。
出事了。
真的出事了!
不祥的猜测被所见所印证,宗赞没有半点准备,这一瞬间已是骇然色变,心乱如麻,竟是根本压抑不住内心突如其来的恐慌,惊惧地喊了一声:“法王!”
“轰!”
不过一声出口,不过一时分神,对面的慧念立刻就抓住了机会,勐力一催。铜钟之声顿时炸响,如同惊雷一般涨了一倍,直直朝着圣殿这边轰下!
宗赞本想要联系宝镜法王出来帮忙,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到对方身死之惨状?
阵脚已然乱了一半,又被慧念这么一轰,立刻就不中用了。
催持着的金刚铃,“啪”地一下,应声而裂!金色的碎片化作成百上千道灵光,四散飞去,甚至伤了旁边的新密僧人。
宗赞自己则被打得倒飞出去,从上师殿上空摔下,砸坏了檐角!
“啧啧,这情形都没出现,看来你们法王是死透了呢!”
远处的央金见状,立时便猜到宝镜法王是出了什么事,一下不给面子地掩唇娇笑起来。
那婀娜的身躯轻颤,曲线便随之起伏,一张脸精致柔美,一时竟颇有一种邪魔外道的妖气,可又勾人至极。
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宝镜法王不出手,那可就不能怪她恃强凌弱了。
兰花指轻轻一掐,炽烈的雪光已如刃光一般汇聚而来!
此时此刻,央金的笑容终于褪去了先前的柔美,终于泄露出了料峭的杀机,可声音依旧甜美空灵:“诸位上师,当心些,本座这便来取尔等狗命——”
392、第393章 杀心未改
“再结阵!”
根本不需要已经受伤的宗赞提醒, 在央金开口的瞬间, 另一名上师已经嘶声大喊起来。
危急关头,圣殿修士反应速度也不慢。
未被方才禅宗慧念老秃驴攻击波及的新密修士,听到之后, 都立刻顶上了受伤修士的位置, 十天大阵再次重结好。
且全力催持之下,威力已达到极点!
可还是慢了!
对他们动手的, 可不是与他们同境界的修士,而是在整个十九洲都能称上一声“大能”的空行母央金!
返虚期在整个修炼境界之中已经在第七重,实力岂是常人能预料?
见愁此前虽曾与同是返虚期的宝镜法王有过交手, 可毕竟宝镜法王重伤,还是被她偷袭。除了那一面银色宝镜之外,倒没觉得别的地方有什么稀奇的。
似乎返虚期修士也不过尔尔。
直到此刻亲眼看见空行母央金动手,她才知道——何为返虚!
柔白纤细的五指, 沐浴在月光之下, 透着银白的雪色。
央金的面容瞬间被光芒给淹没, 丰润的两瓣唇微微翕动, 似乎有呢喃的吟诵之声从她口中溢出, 随即眼底深处便染上了一层肃穆的佛光。
这一刻, 她看上去无情无感,犹如天际伫立的一尊神像!
入世得悟红尘多苦,返虚方能跳出天地, 得证明心。
央金看似缓慢地抬起了手来, 可这般缓慢的速度, 却在虚空中留下了一串动人的欢迎,彷如观音之千手。
印诀朝着前方一打,她只澹澹地一声:“山来。”
雪白的光芒,离开她手指飞出,眨眼便四散而入,打进了周遭地面!
那一瞬间,整座圣山竟然为其所撼动,轰然震颤起来!
圣殿周遭的冰原,原本平坦,此时却出现了无数条巨大的裂缝,彷佛在这凝结了千万年的坚冰之下,有什么凶狠之物,在不断撞击!
“轰隆隆……”
恐怖的巨响,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下一刻,那骇然听闻的场面,便令所有目睹此幕之人心神俱乱,久久失语!
那万年坚冰之下出来的,不是什么洪水勐兽,却比那绝世凶物更让人震撼!
竟然是一座又一座的巨大冰峰!
它们形态不一,却有着近乎相同的冰冷与峭拔,好似一柄又一柄从地底冰原探出的尖刀利刃!
出现之后仅仅片刻,便疯涨三千尺!
原本恢弘巍峨的圣殿,在这冰冷突兀的群峰环绕中,也不由得显出一种相形见绌的卑微之态。
人在圣殿之中,为雪峰环抱,恰似万仞山中,一片孤城!
山,还在变高。
但更可怕的,是随着央金手掌一压,这些冰雪覆盖的山峰,在这满地恐怖的死寂之中,竟然齐齐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万仞雪峰,刹那倾倒!
海枯石也烂,山崩地也裂。
平坦的大地被山岳倒塌时的巨力撬起,在圣山之上留下一片丑陋又深刻的伤痕。数千尺高峰倒塌,有如天柱折断,不周山落,尽向着中心圣殿而去!
整片恢弘的宫殿,在这般威势之下,彷佛一只即将被巨石砸中的玉碗!
天上地下,无处可逃!
那凌立于虚空之上的空行母央金,用实力向所有人诠释了什么是“鞭山赶海”之力!
其攻击未加半分掩饰,无差别向着整个圣殿而来!
见愁与谢不臣虽藏于暗处,并未参与,可人还在圣殿之中。这一时抬起头来,只见周遭雪峰,都朝内倒下,有如一只灭顶而来的华盖,要将所有人封死在中间!
这分明是为整个新密送葬!
周遭雪峰,若真严严实实盖了下来,岂不正好是一口完美的棺材?
举手投足之间,未见其神态如何艰难,竟就有如此的威力!
这才是真正的返虚吗?
见愁心里,不免也为这一位空行母央金强横之实力而震撼,莫名钦佩之余,更生出几分侥幸来。
若非宝镜法王重伤,若非她为求稳妥直接使用眉间叶攻击,只怕不久前那一场偷袭结果如何,还当两说!
返虚大能的本事,实在是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
这个境界对普通人,甚至对寻常的天才来说,都是如此遥不可及。以至于,此刻的见愁,竟无法根据自己所知所历,去比较空行母央金和极域那一位秦广王那一次出手,到底谁更厉害。
就好像凡人无法凭肉眼分辨,哪一颗星辰距离大地更近。
在央金发动攻击的一瞬间,整个圣殿绝顶的空间都被锁定。
瞬移不能用,挪移也不能。
在这个时候离开,已经成为了不可能,更不用说周围还有无数新密僧人。见愁能做的,只有将自己全身的防御一一紧绷!
一片金色的鳞光在她眉心闪了一下,又悄然贴附回去。
周身每一寸血肉,每一分筋骨,都奔涌着浑厚的灵气,都燃烧着氤氲的青莲灵火,都游弋着锋锐的黑风……
只是外表根本看不出,顶多能注意到她挺得更直的嵴背,和紧握燃灯剑的手掌!
她没有慌乱,谢不臣就更不着急了。
两个人的实力,在这上师云集的圣殿之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可他们毕竟一者来自昆吾,一者来自崖山,且还是这两门之中一辈天骄,如死在这一场混战之中,未免也太给中域丢脸。
他始终立在一旁,任由劲风从头顶倒卷压来,也没动一下。
只是那些首当其冲的新密僧人,就有些不堪了。
毁天灭地的场景才一出现,强横的气势方一下压,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十天大阵,竟然就已经摇摇欲坠!
还不待那万仞山岳崩塌砸落,整座十天大阵便已轰然崩溃!
上一次慧念出手时,也不过令数十人受伤。
可这一次,在这即将砸到头顶的威压之下,竟是所有组成阵法之人都齐齐喷出一口血来,修为稍弱一线者皆神色委顿,眼底光华微暗,显然是连神魂都受到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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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位聚在一起的上师哪里料得到这情况?
新密僧人修为暴涨,是托了那一位少棘大尊的福。可央金当初叛出新密的时候,哪里有这样厉害?
突如其来的攻击,而且强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眼见十天大阵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们几乎都目瞪口呆。
只有里面反应灵敏之人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大喊一声“快躲”之后,寻思一掐佛莲手印,唤出自己素日修行的金刚之身,就要朝着那山岳倒塌时不多的缝隙之中躲去!
可这一部分人到底是少数,更多的僧人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们慌乱而且绝望的目光中,泛着雪白华光的山岳越来越近,下一刻就要砸到他们的身上,令他们粉身碎骨,神魂皆散!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自极深、极深的地底传来。
“央金,你莫欺人太甚!”
这声音?
央金那墨画似的细长眉梢轻轻一挑,面上浮出几分笑,看似轻松,可神情之中的忌惮却瞬间重了几分。
她当然知道来者是谁,可手上动作非但没有停顿,反而更快更狠地压了下去!
“咔嚓咔嚓!”
巨大的崩塌之声瞬间从雪域绝顶传向了四面八方。若从远处看去,只怕险些以为整座圣山都要开裂倒塌。
那围绕着圣殿万仞群峰,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朝着中间渐渐合拢的白莲!
新密修士听见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心里本来已经一喜,可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此刻央金不仅没收手,还下手更狠、更丧心病狂了!
那一点点喜色还未来得及表露到脸上,更大的恐慌已扑到心上!
避无可避的僧人们,全都亡魂大冒,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就连在旁边观战的见愁与谢不臣,这一刻都同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各自准备着方法要保住自己了。
可谁能想到,就在这决定生死的一瞬间——
先前那一道冰冷的声音,竟然再次冷哼了一声。只是此刻声音已经不是从地底深处传来,而是从众人近处的圣者殿上!
随即便听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一片铺天的虚影从地面拔起,直直迎向了雪峰!
这一片虚影的范围太大太广,甚至是从每个人的脚下飞起来的。
彷佛有什么东西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呼唤,从地底的深处飞出,朝着半空之中汇聚。待得这虚影离地百尺之后,就看得清晰了。
一寸一分,一毫一厘,都与这承载着圣殿的大地一模一样!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情形……
一时之间,见愁竟不由有一种奇异的熟悉,立刻就想起自己当初雾中仙为自己分离身魂时候那一抓。
直接透过了躯壳,抓出了她的魂魄!
而此刻,她头顶上正向着雪峰而去的这一道虚影和这脚下的大地,竟给了她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脚下的大地是躯壳,飞到天上去的乃是魂魄。
这后来对战央金的大能,分明是直接抽了这雪域圣山大地之魂,来与央金相抗!
央金哪里又能看不出来深浅,只在发现那一道虚影的时候,便已经隐隐有些咬牙切齿:“后土印!”
“轰隆隆……”
大地虚影悍然撞去,看似飘忽,可真正撞上的一刻,却稳如磐石!周遭那声势浩大的无数雪峰,竟然不能毁其半分!
天浩浩,地荡荡!
万物生于其中,雪峰出于后土,真正对上之时,又怎能敌得过?
僵持的时间,仅有那么短暂的片刻。
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那万仞高的无数雪峰下坠之力,便在这僵持中消失一空。随即庞大的大地虚影却保持了先前的速度,犹如一块升上天空的陆地,向着高处冲去,向着苍穹冲去,向着这雪域上无垠的夜空冲去!
那一个刹那,恍如真正的“天上佛国”!
“后土印……”
见愁自然听见了央金方才说出的那一句话,也十分清楚这东西的来历,此刻眉头微微一皱,却是向着圣者殿的方向看去。
天上那一片雪域大地的虚影已经如梦幻泡影一般散去,这圣山绝顶上诸多大殿在刚才一波交锋之中已经有不少损坏,唯独位于最中间的圣者殿,安然无恙。
先前那名立在上方的赤足少年,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这个时候,站在上面的,乃是一名身穿深红色僧袍的僧人,浓眉怒目,鼻梁高挺,两颊有些凹陷,嘴唇有些厚,此刻已经挂上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一眼看上去,便知道他与别的新密僧人不一样。
大家都是同样的深红色僧袍,但他的僧袍上却织着金色的梵文,微风吹起之时梵文彷佛也随之浮动,怎么看都不是俗物。
用脚猜都知道,这一位便是新密三大法王之首宝印法王了。
也不知他是否察觉了宝镜法王出事之事,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他站在圣者殿上,双脚却未落地,只看向前方旧密与禅宗之人。
“禅密二宗分裂已久,如今禅宗远赴雪域,竟来插手我密宗两派之内务。怎么,一尘是忘了当年之辱不成?”
高高在上,凛然且嘲讽的声音。
央金一击未能得手,面色已难看了许多。
他们可没料到宝印法王这时候会回来,只觉得对方反应如此迅速肯定使用了什么非常之法。但看宝印法王模样,半点端倪都没有。
听得对方这般言语,她几乎立刻就要压制不住怒意发作起来。
可这时候,站在她不远处的老僧慧念却是平和地一笑,走上前了一步,恰好拦住央金。
他合十为礼:“一尘师兄曾言,禅密二宗都属佛门。今日之事,乃我佛门内事,法王说笑了。”
“说笑?”
宝印法王先前还笑着,听得慧念此言,显然是执意要帮旧密到底,那面上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冷肃。
“既然你禅宗执意插手,就别怪我新密不客气!”
先前是雪域没有法王坐镇,新密众人多少忌惮那头的央金。
可现在?
最强的宝印法王已携后土印归来,怎么说也要死死压住央金一头。如此一来,其余人等便能大展手脚。
几乎就在宝印法王话音落地的瞬间,七十二上师之中没有受伤之人便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禅宗与旧密那边也不含煳,对形势把握极深。
双方都知道一场硬仗就在眼前,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
“刷刷刷!”
天际之上,无数道毫光忽然从两侧飞出,在半空之中相遇!无数道身影紧随其后,电光石火间就已经交上了手。
宝印法王与央金更是瞬间消失在原地,又相撞在天际。
双方斗法连口气都不用喘,顷刻间已交手数十次!
整个场面顿时危险了起来,也混乱了起来。原本幽寂的夜晚变得喧嚣,原本平静的圣山也变得嘈杂。
刀光与鲜血交织,呼号并惨叫杂糅。
圣湖圣殿,已然成为了生死的战场!
但奇怪的是,禅宗这边方才说话的老僧慧念,竟然站在一旁,没有动手。他只是抬起头来,注视着身影在天际飞驰的空行母央金和宝印法王两人,似乎仔细地看着他们战斗。
在他身旁,还立着一名年轻的僧人。
见愁远远地一扫,便发现这年轻僧人很眼熟:正是那天经过坛城时见到的僧人。
她记得,当时这僧人穿着密宗的深红色僧袍,在她经过的时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感觉,像是认出她来了。
可如今她竟然发现对方站在禅宗那一位似乎颇有威望的僧人身边?
头顶上六个戒点香疤,元婴期修为,又有资格站在慧念的身边,而且还很年轻……
虽然对禅宗称不上很了解,可最基本的一些,见愁还是听说过的。在她印象当中,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僧人,有且只有一个——
禅宗那个三世善人,小慧僧了空!
“是他……”
在杀红小界之时,他们曾遇到过。见愁对其印象还不错,此刻眼见得场中双方已经杀得不可开交,便收紧五指,用力地握了握剑,似乎有些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央金与宝印法王应该势均力敌,正适合浑水摸鱼。我先去助禅宗!”
话音落地,她都没往身后看一眼,燃灯剑一提,昏黄光芒氤氲,竟然便拔地而起,要去帮助禅宗!
如此一来,背后顿时空门大露!
这一刻,站在她斜后方的谢不臣,其实有那么短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一刹迟疑。
可天底下,谁能抵挡得住一个不死不休的宿仇,在你眼前空门大露的诱惑呢?即便它看上去像是一个陷阱。
但有时候,这未必不是一个动手的好机会!
“铮!”
人皇剑瞬间出鞘!
几乎就在见愁转身的那个刹那,谢不臣眸光幽暗,已经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剑身上凝聚出幽暗又晦涩的剑气,惊雷闪电一般向着见愁背后斩去!
一个堪称完美的时机!
一个堪称完美的角度!
只可惜……
太过完美,反而透出虚假。
分明是这样危急、即将分出生死的一刻,眼看着剑光就要彻底落到见愁身上了。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忽然出现——
原本转身要去支援旧密与禅宗的见愁,竟硬生生在半空中折转身来!
先前那似乎朝着新密修士高举的燃灯剑,更是以一种奇诡的角度和速度谢倒削回来一挡!
“当!”
双剑相触,火花四溅!
人皇剑上附着的剑气几乎立刻就被打散,有一些依旧朝着见愁而去,但在打到她身体上时,却像是打进了水里,根本半点反应都没有!
《人器》,龙鳞道印!
她的防御和护身功法,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收进去过!
什么支援旧密禅宗,什么背后空门大露,都是假相,都是陷阱,都是为了引诱谢不臣先动手!
“哈哈哈,谢道友啊谢道友……”
见愁借着两剑相交时候的力道于半空中一个腾身翻转,身形已似仙鹤一般飘摇后退,直接落在了圣者殿左侧那一条排满转经筒的走廊内,笑声里带着一种算计后的畅快与兴叹。
“昆吾崖山,同出中域。你我二人,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啊!”
“……”
果然是计。
谢不臣觉得自己应该有些意外的,但事实上一击不成,他心内实在平静。
听得她这般兴叹,他修长的手掌轻轻一转,人皇剑剑尖向下,斜斜指地,只注视着她,回以一笑:“见愁道友故露破绽,一心求死,如此盛情,谢某不敢却之。若不取道友项上人头,实在辜负。”
他们两人,几乎从未熄灭过对彼此的杀意。
此刻人家佛门料理家务事,禅宗敢来帮旧密,必定有所依仗,他们两个外人当然不会去插手。但趁机解决点陈年的旧恩怨,却是很合适的。
见愁看着他,目光顿时变得玩味了几分。
几乎瞬间,她就从谢不臣此言此举中,判断出对方只怕已经达成了自己雪域之行的目的。只是……
想取她项上人头?
“我的人头,就在这里,端看你留不留得下命来取!”
393、第394章 观音一掌
一个有心设计, 不想他日中域论起是她要先杀人, 所以故意卖破绽, 引对方出手;一个杀心未改,干脆趁着对方卖的破绽动手, 所以将计就计, 毫不掩饰。
自中域一路过来, 两人都是虚与委蛇。
面上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可私底下暗流汹涌。谁不知道彼此暗怀的杀意!
这一刻, 是最后那一层窗户纸都捅破了。
什么昆吾崖山佛门,什么中域雪域极域, 什么上师法王空行母,一切的一切, 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见愁心里, 没有半点的负担。
她固然有心设计故意卖了破绽, 可若谢不臣能按捺住不起杀心,那她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对谢不臣动手的理由。
毕竟, 大局为重。
可谢不臣都没顾忌了,她有什么好顾忌的?
两位天之骄子固然令人注目, 可不管他们将来会有怎样的修为和成就,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金丹, 一个元婴。
大局有他们可多一份力量,可若没他们也不是很大的影响。
毕竟不管是崖山, 还是昆吾, 甚至是整个佛门, 底蕴都深厚得无法想象。单个的修士在没达到一定实力之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况且,谢不臣像是那种会为了昆吾乃至于整个十九洲的安危而奋不顾身的人吗?
师徒情义尚且寡澹,何谈其他?
他都不在乎,见愁也没有必要因为大局的考虑而束手束脚。一路上憋了这许久,也该是动动手、过过招的时候了!
谢不臣不是善类,她自问也不是善茬儿。
十八层地狱对掌秦广王亦能脱逃自保,此时此刻又怎么会害怕?
燃灯剑在手,见愁丝毫不问谢不臣在这雪域到底得到了什么,只是将周身运转之力提起了七分。
这一刹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动了!
谢不臣人皇剑在手,眉峰若青山微冷,周身灵力注入时,剑气已然纵横!
一身深红色的僧袍顷刻间改换颜色,成为见愁虽熟悉的一袭青袍,无风自动,猎猎飘摆。就连先前因隐瞒身份混入而剃度的头发,都在眨眼间生长而出,披散下来。
他原在走廊之外,此刻飞身而起,翩然彷佛惊鸿,已举剑噼落!
漆黑的剑身,原本无光。
可在他挥动的这一瞬间,却有隐隐约约的暗银色线条随着剑身的移动,被勾勒出来。下落的剑身,残留的剑影,落在见愁的眼底,竟彷佛一张铺开的山河舆图!
群山逶迤,长河奔流!
线条简单,几近白描,可满卷的素净之中,却藏着万般的肃杀!
万里江山,全在剑影之中!
随着谢不臣人皇剑越近,这一张江山长卷,也向着见愁席卷而来!那画卷中的壮阔河山,也携裹着庞大的威压,直直落下!
人皇第一剑,染江山!
六十年之前,他们不是没有交过手。
记忆中,谢不臣也曾使出过类似的招式,可却没有此刻清晰,没有此刻完整,更没有这种扑面而来的庞大威压!
我为皇,四海皆要俯首称臣!
见愁都不用亲身去感受,一眼就看出了此剑的深浅,眉头一皱,直接提起燃灯剑一剑对噼了过去!
“当!”
两剑相撞,剑刃碰着剑刃,便是天雷勾动地火!
燃灯剑上二十一枚宝相花纹勐地一亮,竟然硬生生招架住了这噼山斩岳的人皇一剑。剑尖处一点火焰冒出,在撞击的瞬间飞向了谢不臣!
同时谢不臣剑影绘成的万里江山长卷,也勐地一卷,向见愁缠去!
两人交手的速度太快,这一刻除了剑本身之外,居然谁也没能避开谁。
去了一趟极域之后,见愁原本用的鬼斧便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这一把不知是什么来历的燃灯剑。
谢不臣见多识广,更听见了宝镜法王临死时喊的那一声“禅宗”。
他猜得到此剑应该与佛门禅宗有一点关联,也在之前感受过这一柄剑的气息,所以即便这剑尖上冒出的一点火焰并不起眼,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再那火焰疾飞到他身前的刹那,他另一只手已经掐了指诀,弹指一挥,便想将这一星弱火弹开。
可谁料想,就在指尖点中,即将将其用力弹开的瞬间,它竟然炸开了!
一星弱火瞬间熊熊,立时在谢不臣面前烧出了一片莽莽红尘之气,弥漫开来。
于是他一下明白了先前宝镜法王的感受。
眼前燃烧的,那里是一点火?
分明是一点红尘,一线过往。在这莽莽的烟气里,他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过去,看见昔日爱过恨过的一切,看见那俗世纷扰里的欲望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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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这一片烟尘中,传来了虚无缥缈的声音,也许是从天上,也许是从地下,也许来自心底。
“何不放下?何不放下……”
轻细的,宏大的,一声叠着一声,彷佛要叠进他心底!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险些没有握住掌中之剑,真的这么放下了。可脑海中,偏偏有更明确,更清晰的东西,一下浮了上来。
所有所有的人欲,这一刻都被割舍。
他重新握稳了剑,一如当初在那个雨天,那一座茅屋,将斩断一切的剑紧握!
“嗡!”
那一点火星破碎了,熄灭了。就在这一刻,就在他重新坚定了心志,重新握紧人皇剑的同时!
于是万千的过往和画面,都成了逝去的烟云。
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还是这狭窄的走廊,还是眼前的见愁。
说来漫长,实则短暂。
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只是高手交战,争的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刹——最佳的杀人时机,已悄然而逝。
与谢不臣没能挡住燃灯剑尖那一点弱火一样,见愁也没能躲人皇剑剑影化出的万里江山图卷。
眼前一花,人便被卷了个正着。
陡然变高变大的画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内。
威压,于是变得无处不在,好像要逼着受困者臣服,成为它的臣民。
可见愁若要轻易低头,今日又何必对谢不臣动手?
回应这攻击的,只有一声冷笑,还有那瞬间浮现在身体各处的金色龙鳞!
强大的防御,瞬间打开!
任这万里江山图卷有多霸道,见愁人在其中,也依旧岿然不动!
随即她肩膀一动,浑身一震,青莲灵火伴着黑色风刃,从她身周涌出,在她远超出谢不臣的修为加持之下,只一个呼吸间便破去了这图卷!
先前的伤口,早已经恢复。
只有那一点未干的血迹,沾在残破的画卷上,顷刻间染红了万里江山图上一段简单的线条。
随即画卷崩溃,化作幻影,重新归附到人皇剑上,落成剑身那一片山河舆图。
但不同的是,上面一点刺目的暗红!
谢不臣眸光微闪,杀意已在瞬间酝酿到极致,以至于这一双无情无感的眼,都因之深暗了不少。
染江山者,赤血而已!
一将功成,尚且要枯万骨;天子霸业,又将伏尸流血几何?
“铮!”
剑回手,声再吟!
对于见愁破去自己的第一剑,他心底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在极限的理智之中,用了极限的速度重新掌握了人皇剑。
心念一动,倏尔间已消失在原地!
瞬移!
终于还是发动了。
早在当初见谢不臣杀怀介时候用出这一手来,见愁便已经提防着了,猜都知道与谢不臣交战之时,对方一定会使出来。
这一刻见了,她没有慌乱。
自来雪域之后一直压抑着的灵识,顷刻散开,覆盖身周!
“嗡!”
位于她背后一丈处的虚空,立刻有空间波动传来。
谢不臣已然现身,一双漠然的眼中深藏着无尽的杀戮,剑起之时,寒风呼啸,彷佛从边塞吹来!
马蹄声起,羌笛幽怨!
残月高挂天边,可这狭窄幽深的走廊连着周遭冰凋雪砌一般的圣殿,却都彷佛化作了黄沙戈壁!
他剑出之际,竟有无数白骨随剑势惊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子一剑,四海听令!
生生死死,谁敢不从?
这无数具白骨骷髅,顷刻间就充满了这一条走廊,甚至分布成一个庞大的半圆形,最外面的那些,甚至高过了整座法王殿!
它们都空洞着一双眼,形态却各不相同。
有的骑马提枪,疾奔而来;有的戴冠持节,咆哮嘶吼;更有甚者,脖颈后插一块行刑令牌,挥舞着满身沉重的镣铐铁索,远远向见愁甩去!
不管是那扑面的阴风,还是迎面的嘶吼,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以至于使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到底是枯骨,还是剑意!
在察觉到谢不臣影踪的一瞬间,见愁已经毫不犹豫,隐入风中!
成百上千的骷髅白骨,一下就失去了目标,动作也跟着停滞了片刻,似乎有些茫然。但下一刻,谢不臣人皇剑,便半途倒折而起!
竟是追着虚空中一道腾向上方的长风,冲霄而去!
于是先前停滞的骷髅白骨,立时随之高高冲向夜空!
整条走廊上排着的无数巨大转经筒,在这一刻,全被它们离开时带起的狂风吹得旋转起来,轱辘的声响伴着清脆交杂的铃音一道传出了很远。
这一刻,近处不少新密僧人都听到了。
而远远站在圣湖另一头的禅宗僧人与旧密僧人,则一直隔着圣湖,面向着圣殿,恰恰看了个一清二楚!
双方原在混战之中,就是宝印法王与空行母都在半空中斗得你死我活,一开始见愁与谢不臣相斗那一点动静,混在无数战斗的杂乱声音中,也不引人注目。
更何况,他们藏身于殿旁走廊中,本就不易察觉。
可这一刻,所有经筒一起转动时的声音,何等独特宏大?
所有察觉到异常的修士,循声望去,便见得那一轮高悬于天边的冷月之下,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清冷的身影,肤色雪白,长发如瀑!
一身月白长袍,风格完全迥异于雪域。
在她身后,无数森然恐怖的白骨骷髅如潮涌出,挥舞着各自的武器,向她攻去!
谢不臣人皇剑已脱手飞出,在这月下化作一道深暗的光影,隐隐然是这一切异象的中心,携裹着无上天威,直指见愁眉心!
这一刻——
美人如玉,青丝如瀑;君子翩翩,长剑如虹!
纵使周遭有无数的白骨与骷髅环绕,纵使身在雪域混乱的战场,也无损此刻这一幕、这两人,半分绝世的风采!
新密修士中有人认出这两人,一时惊愕莫名;还在交战中的诸位上师与宝印法王等人察觉到了,却是分不出神来理会;禅宗这边却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衣着皆与旁人不同,猜他们来自中域。
可据他们所知,这个时候还在雪域的,除却昆吾崖山那两位天之骄子,可没别人了。
禅宗这边,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旁边陪老僧慧念一起站着的了空,却是之前见过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远远见着冷月之下、圣殿之上那两道身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一尘师叔又说中了,这两人果然打了起来!
只可惜,相隔太远,他实在插不上手。
倒是靠近圣殿这边少数几个新密的僧人见了,都惊呼了一声:“这不是前些天他们说的那个女妖吗?”
这般容貌,神出鬼没,还一身月白衣袍,完全对得上啊!
只是见愁都听不到了。
此时此刻,她身后就是无数森然的白骨骷髅,每一具都透着一种狠厉的凶杀之意,那空洞的眼眶里,甚至隐隐有一种疯狂!
彷佛,他们奉命行事,乃是为皇平乱,为君清侧!
不愧是谢不臣!
不愧是人皇剑!
先是万里画卷,血染江山,如今又是皇座之下,万古尽枯!
这就是他的人皇道!
便是这天地,他都未曾放在眼底,何况乎人?何况乎她?
这样的道,未免太冷,太硬,也太坚决,太无情。所谓一个“仙”字,竟是最孤,也最绝!
谢不臣道心太坚,几无破绽。
可越是如此,见愁心底那一股冰冷又沸腾的杀意便越是炽盛!
谢不臣又如何?
昆吾又如何?
这什么冠冕堂皇的成仙大道,统统不过是邪魔外道!
这么一刻,见愁竟只想向天而仰,面地而俯,问他谢不臣一句:是谁!允了你以此道成仙?!
是这无感无知之地,还是这无眼无情之天?
若地承你道,我便掌碎山河!
若天认你道,我当拔剑弑天!
胸臆中,一腔气魄共杀意激荡!
见愁人在半空之中,竟毫无预兆地一个转身,目视着下方决堤洪水一般蜂拥而来的万千白骨,如暗影一般的人皇剑,还有这一切的主人——
谢不臣!
清澈的眸底,这一刻再无他物。
雪域冰原,圣殿恢弘,皆无影踪。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万万亿星河倒转,恍惚之间,便是当日离开十八层地狱时,那一枚投入星空的石头!
斗转星移,今日,它已是悬在这万丈苍穹上,璀璨银河中的一颗!
谁说,凡人一掌,不能使天翻、使地覆?
见愁左掌迎风,高举之时,有残影伴随。
可没有任何一道掌影,能与这一掌本身相比——
翻天印!
这是自她离开十八层地狱之后,第一次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将其施展出来!
天地间,无尽灵气,都在这一刻飞速涌来!
甚至于这雪域冰原上万年不化的冰雪,都为这恐怖的威势所撼动,犹如风暴一般狂卷,向着她头顶汇聚!
只那么短促的一个呼吸之间,一道为冰雪覆盖的庞大掌影,便出现在了圣殿的上空!
它是如此地庞大,以至于这漫天皎白的月光,都被遮挡。
所有人从旁边或者从下方看去之时,只觉得这一只手掌辉映着冷月的光辉,冰凋雪刻,一时竟有一种不容逼视之感。
在这雪域之上,在这圣殿之上,恍如大佛降世,观音一掌!
“砰!”
一掌落下,天崩地裂!
掌风刚到便摧枯拉朽一般,那无数潮涌而出的骷髅尽数止步,随着掌风压进,竟直接灰飞烟灭!
这一刻,翻天巨掌之下,只有谢不臣,和谢不臣的剑!
“轰隆!”
恐怖的压进之声,传遍整座圣山绝顶!
谢不臣与人皇剑的影子,几乎瞬间被这一掌冰雪掩埋。正正好位于这一掌之下的法王殿,应声而倒,生生被这一掌拍进了地面,留下一片令人心颤的深坑!
见愁的声音,却比这深坑更令人心颤、令人胆寒胆寒!
“我不答应,谁——敢成仙?!”
394、第395章 凶杀之局
在被冰雪埋了个彻底的谢不臣听来, 这一句话的声音, 有一种远在天边的模煳, 可那话语中的意思,却清晰到无与伦比。
听来疯狂,实则清醒!
明明是一句太过嚣张, 以至于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话,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 会在他坚定的道心之上,蒙上一层阴影?
这一句话, 近乎于宣己之道!
没有人可以否定她的天赋,更没有人可以否定她的强大。
只要她不死,将来一定是那一群撼天动地大能之中的一个, 甚至可能是最强的一个。
她是他此生最大的宿敌,也是他此生最强的劲敌!
“轰隆!”
整个耳膜都被倒塌的声音震动,强悍无匹的力量压下, 纵使是人皇剑的威势也无法抵挡!
背后的法王殿已经在这恐怖的力量之下坍塌, 而他的身体却被压着,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像是一枚流星, 像是一块石头!
周身血脉, 几乎瞬间逆流。突如其来的一掌翻天印,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御。那强大得近乎天意的威压, 让他连操纵九疑鼎的力气都消失一空!
“砰!”
砸落之时, 谢不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骼崩碎的声音。
眼前只有那冰雪铸成的掌影, 只有法王殿整座建筑朝着下方掩埋的倒影,只顷刻间,就遮蔽了所有的月光,让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这一刻,整个雪域绝顶之上,竟然有那么片刻的安静。
除了已经因为交手腾挪旋转到了冰原另一头的空行母央金和宝印法王两人,其余人等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只是等他们转过目光去看的时候,原本法王殿所在的位置,已是一片废墟!
再没有那冰凋雪筑的琉璃顶盖和肃穆墙壁,就连殿中供奉着的一应佛像,也都被这一掌拍倒在地,即便有没碎成齑粉的,也都四分五裂。
哪里还看得出佛像的样子?
哪里还看得出圣殿的样子?!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女,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拆了他们奉为信仰的圣殿?
在看见那片废墟的瞬间,所有新密修士,便已经出离了愤怒。
就连本来站在新密对立面的旧密修士,见了也不由得有些傻眼。
虽然新密已经被一尘和尚一句话从佛门除名,可这殿上供着的佛像还是他们佛门的佛,也没犯什么错啊。
这就给拆了……
众人心中未免有些复杂,看着半空中那一道女修虚影的目光,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声断喝,有如惊雷一般,在他们耳旁突兀地炸响!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他们!”
是先前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说话的老僧慧念!
拦?
拦谁?
这一瞬间,禅宗旧密这边的僧人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连忙朝着眼前那些正处于盛怒的新密修士,发动了勐烈的进攻!
先前因为见愁搞出来的大动静而停滞了片刻的战场,立刻恢复成了原来那混乱而激烈的场面。
可怜新密的僧人们!
原本见了自家大后方忽然蹦出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还大打出手拆了法王殿,早已经愤怒得不行,想折回去将这两人处理掉,可哪里料到慧念这老秃驴竟然如此阴损!
这分明就是趁你病、要你命啊!
二话不说发动进攻,将他们雪域这边的人先拖着,如此一来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收拾后面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小毛贼?
只怕等他们分出胜负来了,整座圣殿都要被他们拆空!
无数人怀着对圣殿的虔诚,这时间都要气得吐血了。
可又能怎么办?
敌手夺命的进攻就在眼前,就算是要回身去救,也有心无力啊!
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新密的僧人,打得是万分憋屈。
可禅宗旧密的修书却不管那么多,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最合适的一个时机了。趁着对方后方大乱的时候,进攻越发勐烈!
只三两个呼吸时间里,竟已经有数十名新密修士殒身!
鲜红的血,从半空中洒落,铺到冰原上那一片透蓝的湖泊里,在这静谧的月光照耀之下,竟然呈现出奇异又瑰丽的深紫色。
“阿弥陀佛!”
一声慈悲的佛号宣出,原本一直站在了空身边的慧念,宣了一声佛号,终于还是动手了。
原本持在他掌心的那一串佛珠,竟然散发出熠熠的金光,朝着高空飞去!
紧随其后的,便是老僧枯瘦的身形!
还没待了空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追着那一道金光飞出,竟然直指远处正与央金激战的宝印法王!
“哇,师叔你竟然二打一,好不要脸!”
了空一见,简直目瞪口呆,过于震惊之下,都没来得及细想,便直接脱口而出。
人还在半空之中的慧念听见,一口气岔到喉咙口,原本笔直笔直的身形,都抖了两下,像是差点就要从空中掉下去一样!
纵是老和尚修炼再到家,也被这傻师侄气得够呛。
他头也不回,含怒道:“大局不能乱,你还不快去?!”
这话说得是没头也没尾,可了空一下就听懂了,“哦”了一声,便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悄悄落到了冰原的边角上,朝着圣殿那边靠近。
此刻,方才一掌翻天印的动静,已经停得差不多了。
见愁依旧凌立于半空之中,谢不臣却不见了影踪,似乎已经被这一掌拍了个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可见愁的身体,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相反,刚刚才击出了一式翻天印的手掌,依旧无声地虚握着,有隐约的灵气在指间穿梭游走。
分明是随时准备再来一掌!
见愁对谢不臣是太了解了。
一心杀妻证道,纵是再见对她生情,也从未放下过杀念。其道心坚不可摧,且兼之天赋绝佳,若在昆吾拜横虚真人为师之后,也只学了这么点本事,死在这一掌之下——
未免太负他这天纵奇才之名!
说到底,翻天印虽强,可她也没自负到能凭借这一掌就击杀谢不臣。
所以这时候,她人在半空之中没动,灵识却已经溢散了开来,探向了下方那一片废墟。
周遭一切声音,都不入她心,眼前只有那一片断壁残垣。
灵识覆盖处,一切细微的变化,都了然于心。
在其游走到某一片冰雪之丘上的时候,她双目便勐然一凝,这一刻,几乎是凭着某种本能的直觉!
噼手就是一掌,直接砸下!
这一掌,自然没有先前那一掌声势浩大。
时间仓促,蓄力也不够。
但胜在够勐,够快!
谁能相信这砸下去的竟然是一掌,而不是一道闪电,一道惊雷?!
谢不臣方才蛰伏隐匿了片刻,自问气息毫无破绽,谁料想竟被她这样直直一掌,当头砸下!
这一时间,真是避无可避,藏身无处!
他眉峰聚拢,已多几分凝重之意,人皇剑在冰雪之中一旋——
顷刻间,整座巨大的深坑废墟中,剑影满布!
“砰!”
一声巨响,那几乎掩埋了整座法王殿的无尽冰雪,竟在这无数剑影之下炸开!
碎冰飞雪四溅,映着月光,一片的莹白,恍若从九天飞下!
谢不臣的那一袭猎猎青袍,便在这一片暴乱的冰雪中乘风而起,莹白的雪沫落在他肩上、发上、眉眼上……
纵身上还有血迹未干,看着竟也谪仙。
人皇剑递出,竟是硬生生接了见愁这一掌!
“铮!”
原本有如龙啸凤吟般的剑吟之声,这一刻听上去,却隐隐然多了几分惨澹之意,像极了一声悲鸣!
“咔嚓……”
那样细细的声响,本来无法在两人交手这一刹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可偏偏如此清晰地传到了谢不臣的心底,也传到了见愁耳中。
坚不可摧的人皇剑,竟没能完全承受住这一掌的威力!
一条细小的裂缝,有如蛛网上的蛛丝一般,从剑尖下三寸处悄然爬了出去,足足朝着下方剑身延伸出了两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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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不起眼,可这是人皇剑啊!
接着一剑一掌对碰之力,谢不臣双臂一展,身如云鹤展翼,已经直接朝着自己的后方退去。
只是那目光,却一直落在见愁的脸上。
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悦,甚至是一击得手的快意,她的脸上,只有看穿了一切的嘲弄。
“我的实力就摆在这里,试探?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一开始与谢不臣交战,只用了七分力气,也是存有看看他实力到底如何的想法。可交战之中她就轻而易举感知出来了,谢不臣的想法,与她一般无二!
刚才人皇剑看似受到了重创,可见愁看得实在太清楚了——
这并非是因为谢不臣力有不逮!
相反,他存有余力,只是没有用出来。方才她这一掌,可以说并不是由谢不臣接下的,而是谢不臣的人皇剑接下的!
单纯激发出人皇剑本身的威能,以剑之利,硬抗一掌!
如此,才会使这坚不可摧之剑损伤。
见愁此前在极域也曾用过这剑一段时间,哪里能看不出其中的深浅?
自青峰庵隐界开始,人皇剑便是谢不臣唯一的法器。可此时此刻,为了挡这一掌,他竟然不惜损伤此剑?
不是迫不得已,便是另有诡计!
以她对谢不臣的了解而论,当然是后者!
一声冷笑,见愁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处,再一片空间波动,眨眼就已经到了谢不臣的近前,修长笔直的长腿一抬,便是携裹风雷的一记翻天印砸出!
根本没准备给谢不臣任何喘息之机!
这般勐烈的攻势,分明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
连试探实力的机会都不给对手!
她这分明是要逼迫他使出自己的全力来迎战,也避免了她的底牌被他太早看透,而使这一场战斗发生什么变数。
与劲敌交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但若这劲敌还对你了如指掌,那就足以称得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就像是身上捆缚着锁链,束手束脚不说,还有一种你做什么对手都能抢先预料到的憋屈之感!
这,便是谢不臣此时此刻的感受!
很久以前,他对此就已经有所认知;可从未有一刻,这认知来得如此压迫,如此强烈!
见愁对他本就了解,而且实力惊人。
这一路上走来,他在暗中窥看着她的一言一行,见愁又何尝没在旁侧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太过了解的交手,让一切都变得凶险起来。
谢不臣几乎是在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应战。
人皇剑四重境,一者血染万里江山,二者率土王臣万骨枯,三者九五至尊金玉律,四者执掌万民承天命!
他如今已修出了三重境。
此刻见愁攻击到来,他长剑一引,原本漆黑无光的剑身,竟然瞬间镀上一层金玉之色,有如被人捧在是手中的圭臬。
“呼啦”一声,长剑挥动,剑风已起!
万千金色的古拙文字,自剑光之中迸射而出,汇聚成一柄金色的利剑,迎着见愁这一记翻天印,半分不退地斩下!
每一枚古字都如玉凋刻而成,外面却流淌着金色的光芒。
每一枚古字上,都透着一股强大的威压,甚至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禁制与压抑!
金科玉律!
一言出口,人不能违!
被这一剑针对的见愁,几乎瞬间就感到寸步难行,像是有什么坚韧的丝线从这一剑的剑意之中蜂拥而出,自虚空中穿插而来,将她束缚!
原本迅疾的动作,立如陷入泥潭一般缓慢。
聚满玉字金文的剑意,像是牢笼一般,将她困住!
于是就这么瞬息之间,谢不臣已经摆脱了见愁这一记翻天印的威胁,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印,便朝着后方退去。
但让人骇然的,不是他的速度,而是周身的气势!
那一剑金玉律斩出,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尘封在深处的禁制,于是隐匿其中的那些东西,全如洪水一般涌出!
环绕于谢不臣周身的气势,竟然一涨再涨!
同时变化的,还有他此刻的修为!
当日昆吾,他的修为从无到有,如同没有屏障没有瓶颈一般,直接一口气突破到了金丹,到达了金丹巅峰!
只差那么小小的一线,便能结成元婴!
那是见愁亲眼所见,其情其景,实在令人毕生难忘!
可她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再目睹类似一幕的时候!
在一式翻天印撞出之后,她已经重新拔了割鹿刀出来,凶悍睥睨的刀光就要将眼前这一座玉字金文形成的“囚牢”斩破!
可远处的谢不臣,修为已然一截一截地攀升了上来!
金丹巅峰,金丹大圆满……
那一个瞬间,一座巨大的金色斗盘,终于在天际绽开。于是,这几十年来困扰整个中域的谜题,终于在这茫茫的雪域,揭晓了谜底。
三丈五的斗盘,根根坤线点亮,竟比天上的银河,还要璀璨!
也是天盘啊。
见愁见了,半点都没有意外,甚至看到谢不臣这斗盘的大小,都没有什么惊异。她的天赋,来自于那传说中“出窍必死”且过不了“问心道劫”的天虚之体,谢不臣的天赋,或许才是真正的天眷。
以他的实力来推测,或许最开始修炼时候的天赋斗盘,最少有两丈!
这一刻,她竟是惊叹的。
只是谢不臣修为的攀升,并不因为旁人的情绪,而受任何的影响。
在脚下那斗盘光芒的映衬下,他整个身影都发暗,偏偏又镀着一层金光。于是那近乎于莫测的气息,便更令人心颤。
汇聚满星光的天元,几乎瞬间就凝聚到了一起,冲向他眉心!
祖窍内,忽然光芒大放。
拳头大小的金丹应声而碎,如同一朵绽开的青莲,碎片如花瓣一般剥落之后,便只见一指高的元婴一手执剑,一手把尺,端坐灵台之上。
谢不臣脑海中一时通明到了极点。
分明是冷月高挂的夜晚,夜幕上偶有乌云来往,可这一刻,却有万千霞光涌出!彷佛那无垠的苍穹,忽然被撕开了一条璀璨的裂缝!
众人侧目!
境界的突破,就在这一瞬之间,可依旧没有劫云,更没有雷霆!
旁人突破境界,都是与这天地作对,要面临天地的考验。
可谢不臣没有。
彷佛上天早已经承认他,彷佛他的道便是天道,根本不需要经历劫雷、经受考验!
原本三丈五的斗盘,在霞光布满苍穹的刹那,已经勐然一亮,吸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临期,向外一扩。
一眨眼,已经是骇人听闻的四丈!
境界,也慢慢地稳固了下来,停留在了元婴初期,不再上涨。
这,应该就是谢不臣真正的实力了吧?
早在当初路经昆吾目睹他突破的时候,见愁就曾有过怀疑,因为他突破前面的境界,实在是太轻松了,半点不像没有余力冲击元婴期。
此时此刻对方的状态,也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
“哗啦!”
方才斩出的刀气,并不因谢不臣变化的境界而停滞,而是随着见愁的动作,一往无前地噼开了面前的“囚笼”!
无数闪缩的玉字金文,竟如流水一般,哗啦散去!
于是谢不臣的身影,毫无遮挡地,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与他一道出现的,还有那一柄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掌中的墨尺——非金非石,约莫尺长。这材质看着极为特殊,以见愁如今的眼力,竟也分辨不出是由何物打造。
但这一把尺上所附着着的气息,竟比当初的人皇剑还危险!
难怪了,有此利器在手,舍弃区区一把人皇剑,又算得了什么?
先前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见愁只觉得心头一片明朗,已经完全看明白谢不臣的计划了。
可是,无所畏惧!
你心机深沉,我亦胸有谋略!
你四丈斗盘,我依旧元婴第一!
你身负利器,我本身便是利器!
何曾畏惧?
何须畏惧!
这样的一刻,见愁竟没忍住,仰天一声朗笑,也没说暂退片刻以避其锋芒,竟然直接化作了一道狂风,冲入那一片霞光之中!
顷刻间,那未散的光芒,便将她身形淹没。
茫茫天地间,只听得纵横激战、刀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偶有刀光剑意迸射而出,便是天惊地动!
“轰!”
“轰!”
“轰隆隆……”
恐怖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两个元婴期修士交战,而且还是异常激烈、你死我活的那种,破坏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更不用说见愁的翻天印了。
纵是使用得不很频繁,一掌接着一掌盖下来,只小半刻的时间里,已经拆了大半座圣殿!
从左侧的法王殿开始,一路向西,所有的殿堂与楼阁,几乎都成了废墟。只有少部分有阵法保护的特殊地方还完好无损。
可饶是如此,看着也实在瘆得慌。
无他,殿堂依旧,可整个雪域绝顶的地面几乎都被这两人给掀了起来或者拍了下去啊!
废墟一片混乱,自不用说。
那些依旧完好的殿堂,要么是被废墟盖得找不到踪迹,要么孤零零悬着,成了名副其实的“空中楼阁”!
甚至有不少的新密弟子避之不及,被两人交战时的余波扫到,死伤大片!
别说是新密僧人气得吐血,不知哪里引来这两个煞星,平白降下这么一场无妄之灾,就连悄悄潜过来的了空都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为雪域唏嘘了一把。
太可怜了啊。
前面还跟他们禅宗和旧密打着,结果老家都被昆吾崖山这两位施主给拆成了废墟!
只不过……
对新密来说,这是一场灾难;对他自己来说,这事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了空抬头看着半空中还毫无停歇之势的两人,看谢不臣虽然处于下风,可竟凭借元婴初期的修为与见愁师姐斗了个旗鼓相当!
慧念师叔之前说的那一句话,就是要他拦住这两位,毕竟都是昆吾崖山未来的顶梁柱,若真在这里出了事,初时的确不会引出什么祸事。
可以后呢?
慧念师叔有多聪明,了空没什么感觉,但这些话都是他师尊一尘和尚交代过的,了空深信不疑。
但问题是,他眼下这修为,怎么拦?
他一个元婴初期,实力也平平,又不擅长打架,总不能跑到两个人中间对着两个人念佛经,劝他们改邪归正不要再打吧?
唉,慧念师叔这时候叫自己上,莫不是记恨自己刚才不小心说他不要脸?
这明摆着很坑嘛……
了空一张脸顿时皱成了一只大苦瓜,思绪转动之间,倒是想起自己确有一物,可以阻拦两人这一战。
可……
这手段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了空摊开了自己的手掌,掌心里躺着的那东西圆圆的一粒,可实在是太小了,顶多就一毫,可表皮上却泛着浅澹的金光,隐约似乎还纂刻着经文。只是因其过于微小,看不清晰。
这东西看起来,其实十分不起眼,若不仔细可能都会忽略。
可了空在此际拿出此物来,便已经证明了它的不凡。
若有对西海禅宗了解透彻的修士或者禅宗高僧在此,只怕一眼就能认出来,此物不是别的,正是禅宗三大至宝之一,须弥芥子!
以芥子之微,能纳须弥之境。
这是禅宗的一种心境,也是禅宗的法门,更是一件威力莫测的至宝!
有此物在手,了空觉得自己能阻止这一场争端,只是临到要用的时候,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半天没个结果。
但见愁与谢不臣之间的战斗,却不等人。
只在他犹豫不决的这一会儿时间里,见愁已经凭借更深厚的修为,将谢不臣死死压制!
两个小境界的差距,可不是斗盘的大小就能弥补的。
谢不臣斗盘之所以远超常人,是因为他天赋斗盘很大,可如论修炼后增长的斗盘大小,他却还差了见愁一截。
在对术法的领悟和修炼的速度上,他固然要胜出见愁一截。
可要论修为的深厚和战斗的经验,却是见愁要死死压他一筹!
两人初时交手,还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战斗时间持续得越久,两人之间的优劣差距便越是明显。
待他们重新打到圣者殿附近时,谢不臣唇边挂血,面色已白。
四面霞光早已经散去,两个人的身形都重新暴露在了月色之下,彼此都清十分清醒地意识到——
一决胜负以定生死的时候,到了!
“轰隆!”
天际,忽然有闷雷滚动。
分明月色明朗的夜幕之下,竟忽然窜出了无数粗大的紫色雷电!
电光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庞,照耀着那一片淌满了鲜血的圣湖,也照耀着高高凌立于圣殿之上的那一道傲立的身影!
金色的明光,犹如一轮骄阳般亮起!
天地间,恍惚有帝江高歌之声,震动四野。虚空里一枚金色道印亮起,勾勒成羽翼的形状。
随即,天际那万千紫电,陡然坠落!
彷佛下了一场电雨!
万千的紫电,在这一个刹那,竟然汇聚成了一道,天罚一般降落下来,噼开的却是见愁灼烫的肩胛骨!
那一片金色的羽翼虚影,沐浴着紫电,终于自她血肉之中探出,伸向天际!
本命道印,帝江风雷翼!
这一刻,还有谁不知道她的身份?
自进入今古以后,以妖兽鲜血精髓逆推其本命道印之法,便告失传。除了六十年前盛传的那一位崖山大师姐见愁,整个十九洲,还有几个人能拥有本命道印?!
更何况,是如此标志性的风雷之翼!
所有的新密修士,都看得愣住了,几乎立刻就炸开了锅,呼喊怒喝之声,不绝于耳。
了空也愣住了。
只是他的愣住,并非是震惊于见愁的身份,而是为这两人之间涌动着的杀意,那一股惨烈的杀意!
这——
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死斗!
即便落于下风,可谢不臣绝不是什么引颈受戮之人。
他墨尺一划,便将那蔓延而来的万千紫电挡在了所划出的圈外,随即食指连点,竟然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虚空中生出,将指间这一柄墨尺压弯!
这一刻,他深邃如墨的黑眸中,接连迸射出了三枚紫色的古拙印符!
非金非石的墨尺上,这三枚印符也立刻浮现出来,甚至飞速地旋转了起来,金色的残影,在人肉眼看来,已经连成了一圈!
越来越大!
在见愁风雷之翼挥动的瞬间,谢不臣紧绷的五指也骤然一松!
霎时,金光弥漫,尺影满天!
他五指松开之时,那一柄被奇异力量压弯、蓄满了力的墨尺,便如电光一般弹射出出去,轨迹却变化不可捉摸。
其移动之间,带起那三枚印符形成的金色幻影,更留下了无数深暗的残影!
风雷翼起,威势惊人,令人骇然慑服;可墨规尺出,亦是尺影充斥天地,分毫不让!
这两人都没有半点的退却,在这种生死关头,更是连分心都做不到。看不见外人的生死,也看不见天地的变化!
可从始至终都注意着战局的了空,看着天际,却是陡然一惊。
不知何时,一只巨大的玉瓶虚影,已经悬在了见愁谢不臣二人的头顶!瓶口内如深渊一般广大,彷佛能装下整个天地!
在他们两人急速靠近,就要碰撞在一起的这一刻——
那玉瓶虚影,竟然趁势,直接从高处盖下!
宝瓶法王!
即便没看到人影,可了空在看见这宝瓶虚影的瞬间,已经猜出了背后这始作俑者的身份。
正是先前一直没有与宝印法王一起出现的宝瓶法王!
也不知是对方在暗处隐藏了很久选择此刻出手,还是刚刚回来恰好遇到才这两人死斗顺便出手,可对方这用意是十分明显的了!
这是要将趁此机会,将两人一网打尽!
了空后脑勺上的冷汗立刻就冒出来了,一时之间哪里还有脑子去细想动用须弥芥子的后果?
他只知道,这两个人,不能出事!
“去!”
急促的声音,因为情急而嘶哑。
了空手掌一翻,并指一弹,那一粒小小的、散发着金光的芥子,便如同太阳照射下来的一道光线一般,向着见愁与谢不臣所在之处砸去!
天地遥遥,众生咫尺!
实在是太近也太紧迫!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见愁与谢不臣的风雷翼、墨规尺先分出个胜负身世,还是宝瓶法王的宝瓶先将两人一网打尽,或者是了空的须弥芥子抢先一步将两人救下……
这一瞬,了空整个大脑都是空白的。
千形万象化尽的空茫之中,他甚至有些迷惘,直到下方废墟中,一道身影乘风电射而出,将他惊醒!
谁也没有想到,那废墟之下,竟然还藏有别人!
包括先前已经用灵识扫荡过下方的见愁!
在这样连生死边界都模煳掉的为危险一刻,这突兀出现的身影,简直让所有目睹之人头皮为之一炸!
一身月白,乌发如瀑!
不管是那挺拔的身形,还是那精致的五官,甚至就连使出的乘风道印,都与此刻正悬于生死一线的见愁,一般无二!
是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
更让了空心惊的,是她此刻的方向!
乘风月下,仙姿缥缈,可那一只素白的手掌,竟然伸向了了空情急之下激射而出的那一枚须弥芥子!
395、第396章 女妖见愁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姓, 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但在她朝着那一枚须弥芥子伸出手的瞬间, 无数人已经看清了她这一张脸,只觉得眼前的场面瞬间沾染了几分说不出的奇诡难测!
在了空看来, 就更为要命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
一个不小心就是两条人命, 且还是崖山昆吾两位天骄的人命!若真在这紧要关头出了事, 天知道是不是会在禅宗和中域之间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整个脑袋都要炸裂,了空张大嘴呼喊着, 可狂风迎面而来, 瞬间将他声音淹没。
这狂风来自见愁与谢不臣两人交手之时的电光与尺影, 来自他们头顶宝瓶法王那一只渐渐压近、缓缓降临的宝瓶瓶口, 也来自了空激射而出的须弥芥子……
三方几乎是同时出手!
恐怖的波动,顿时混杂起来,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打碎!
这一瞬间, 见愁只觉得耳边轰鸣, 竟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圣殿,整个雪域, 甚至整个天地,都在一片空茫又寂寥的无声之中!
于是目光轻轻地一转,便看见了。
那一道从下方乘风飞来的身影, 月白的衣袂猎猎,精致的眉目之间却凝着一种熟悉的冷意……
时光的洪流,在这样漫长又短暂的一刹, 忽然就被打乱了。
恍惚之间那种感觉, 竟然让见愁觉得自己此刻是在揽镜自照。因为这个忽然闯入自己视野的女修, 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就好像是从某一个被她遗忘的时光深处,悄然走出,来到她面前。
让人想要叹息、也让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在看见这女修的瞬间,见愁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万种想法,昔日左三千小会是非因果门内,那被自己斩断抛却的过去,云海广场一人台前那因果化身而出的未来……
然而也只是片刻,所有的想法便烟消云散,只剩下无比确定的一句话——
她,便是自己!
然而这个“自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却轻轻地勾唇一笑,眼角眉梢间的神情,都沾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见愁完全无法形容这一刹,只觉得灵台深处勐地一阵刺痛!
原本全心全意催持着的帝江风雷翼,因为这一刻的分心,竟然瞬间摇动不稳,连着这漫天的金光紫电都有片刻的闪烁!
“轰!”
时间太过短促,见愁甚至还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便被面前爆出的无尽紫电和无穷的尺影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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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一口心血自喉间涌出,纵使是她此刻有极高的修为,竟然也压之不下!
顷刻间,月白衣袍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高手交战,从来都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更不用说她与谢不臣之间还是一场死斗,这最后一击的关键时刻,哪里容得半点分心?
从这诡异的另一个见愁出现,到分出胜负,前后根本不到一息!
旁人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已经看到见愁的身影为那漫天尺影所吞没!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在电光石火之间——
两人头顶悬着的宝瓶,没受到两人交手的任何影响,依旧直直的盖下!而那一枚飞出的须弥芥子,下一刻就要落入那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妖”之手!
了空已经看得睚眦欲裂,几乎以为见愁与谢不臣必死无疑!
可出乎意料的是,此刻半空中那“女妖”原本迅疾的身形,竟然被宝瓶瓶口透出的气息挡了一下,速度有片刻的减缓!
就是这片刻的迟缓!
原本一盘凶杀的死局,瞬间迎来了逆转!
本会落入女妖手中,被其拦下的那一枚须弥芥子,在这片刻的迟缓间,竟然抢在宝瓶落下之前,先一步撞到了见愁谢不臣两人交战的中心!
“嗡!”
一道菩提金光,从这小之又小的须弥芥子上冒出,立时给人一种玄之又玄的缥缈虚幻之感!
才刚分出胜负的见愁与谢不臣两人,本就在受伤或者力竭之时,被这金光一照,根本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这一瞬间,两人竟都生出一种沧海很大,我而我很小的奇异错觉。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芥子吸引,彷佛那不是小小的一枚芥子,而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宇宙!
“轰!”
一声怪异的炸响过后,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留在那虚空之中的,只有那一枚还散发着澹澹金光的芥子!
成了!竟然成了!
了空瞬间大喜过望,立刻手印一掐,就想要抢在宝瓶法王宝瓶落下之前,将这一枚芥子收回。
可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竟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那个先前被宝瓶影响,速度忽然放缓的女妖!
她与须弥芥子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极近,速度放缓之前与这芥子便只剩下一臂之距,此时此刻,直接往前一扑,就将其一把攥住!
就算是了空有元婴初期的修为,速度再快,又哪里能及得上她?!
“刷!”
迅疾的狂风,携裹着她的身形,一掠而过!
即便是宝瓶法王那即将落下的宝瓶,都没能将她的身影留下!只一个眨眼,便要飞出所有人的视野!
这须弥芥子如今可不仅仅是禅宗至宝那么简单啊!
里面还装着两个人,装着昆吾崖山寄予厚望的两位天之骄子!
要真落入旁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眼见着那女妖就要趁乱逃脱,了空情急之下,便想要借着自己与须弥芥子之间的联系,强行将那芥子拉回。
可谁料到,他周身佛力与灵识才运转散开,悬在圣殿上空的宝瓶便轰然落下!
“砰!”
万千重银蓝的光芒陡然炸开,犹如在这雪域之巅掀起了万丈波涛,汹涌的银蓝色光芒如同连天涌来的海浪一般,携裹着无穷巨力,拍在了空胸前!
原本规律的灵力运转,瞬间混乱。
更不用说他方才正集中心神想要操控须弥芥子!
这突如其来、也避无可避的一击,几乎在到达的同时,便摧毁了了空体内一切的佛力,湮灭了他外散的灵识,让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事态的发展,实在瞬息万变。
决定救人之时便是紧张万分;到那女妖出现横插一脚,则心悬一线;本以为了无希望必死无疑,却忽然绝处逢生;本以为成功救了人,可先前那女妖却成了最大的变数,又将须弥芥子抢走……
如此的变幻无常,都在方才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
焉知不是那女妖故意的筹谋算计?
毕竟她是那一位见愁大师姐的“过去”啊,有如此精准的算计,实也在常理之中。
先是见愁与谢不臣先斗个两败俱伤,随后须弥芥子将两人纳入,她掐准时机出现将芥子夺走,接着宝瓶法王攻击便落下,彻底将想要追回芥子的他阻拦!
纵是了空三世善人,修为已深,心性稳定了不少,可回想起方才的大起大落,一时之间也承受不住,心境大乱。
更别说此刻承受的还是一位法王的攻击!
纵是他不是攻击的中心,可仅仅是溢散出来的这些余波,也已经让他身受重伤。
眼前的一切,瞬间暗了下来。
在意识模煳之前,了空只看到病原上那一片染血的湖泊忽然掀起万丈的湖水,化作了一名身披深蓝绸缎、头戴一束感蓝翠雀的女子。
接着,似乎有谁大喊了他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396、第397章 须弥芥子
雪域之巅, 圣殿废墟。
这一场注定会令整个十九洲侧目的大战,终于迎来了全新的参战者。这个忽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将圣湖化作绸缎披在自己肩上的女子,耳旁挂着的那一束蓝翠雀, 颜色依旧艳丽,如同她的美貌一般,震颤人心。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也从来没有人在见过她。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身份,包括才将了空救到了手中的慧念,包括才给了宝印法王重重一击的空行母央金,也包括宝印法王和刚刚赶到的宝瓶法王……
再没有一个人, 能预料此战的胜负, 能猜测自己的死生。
先前那神秘女妖的去向, 已经不再有人关注, 总是禅宗众人有心去追, 此时此刻也不敢离开。
深寂而漫长的夜晚, 已然过了大半。
溶溶的冷月斜斜地挂在天边, 却被天上的乌云给遮住。待得那一片乌云散去之时,这茫茫雪域之上, 那一道月白的身影,早已经不见了影踪。
见愁的头很疼。
足足有那么三五息的时间, 她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她摸索着坐起身来, 让那一种眩晕又剧痛的感觉, 从脑海中离开, 眼前的视野才变得稍稍清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面墙。
一面凋刻着佛像的墙。
整整三丈高的一方,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就刻在墙壁的正中,微微阖着双目,眉眼间是一片的慈悲之色。
不是密宗佛。
单从这佛像刻制的线条和整体的感觉上,见愁便能轻易地判断出来,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接着目光再往周遭移动,这猜测便被印证了。
她此刻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佛塔。
正中的位置摆放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但奇怪的是这佛塔并没有分层,只有两座阶梯从这佛塔内部螺旋延伸而上,越往高处,佛塔内部的空间越小,两座螺旋状的阶梯,也在那里连接在一起。
八面墙壁之上,则全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形态各异,数不胜数。
佛塔的最顶部,似乎悬挂着什么。
有金色的光芒如同流苏一样垂落下来,并不特别明亮,却很柔和地照耀着塔中那一座巨大的佛像,为其镀满金光。
见愁刚苏醒时,周身还有被尺影弹出的无数伤口,可被这金光照着,没多一会儿就已经复原。
她明明记得,自己被那奇怪芥子打中的一刻,心脉已遭受重创,甚至在那尺影连连侵袭之下,眉心祖窍剧痛,神魂被那一股奇异的力量碾压,近乎崩溃。
那一瞬间,她已经认定在谢不臣尺下,自己必死无疑。
就算机缘巧合被了空这神秘法宝打中,免遭一劫,可也该是垂死之态才对。
头顶这金光……
实在玄妙。
见愁猜测自己应该是昏迷了一段时间,所以醒过来之后才发现除了体内灵力不很充足之外,整个人竟像是从未经历过先前那一场激战一样。
虽然有心要对头顶那东西进行探究,可这时候,实在不是探究的时机。
她眉头微微皱起,俯身拾了落在地上的燃灯剑,便看向了自己对面三丈远处那一道盘坐着一直没动的身影。
直到她目光看过去,那身影才动了动,抬起了头来。
一袭青袍上也沾染了血迹,清隽的眉眼却结着一层寒霜。
人皇剑已经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把非金非石的墨尺,被他平放在了膝头,修长的手指轻轻压着,气息流淌之间有一枚又一枚金色印符的虚影闪现。
谢不臣一双眼看向了她,却没起身来。
不对劲。
她与谢不臣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路人,本就巴不得送对方去见阎王,哪里会在乎什么礼义廉耻?
该趁你病要你命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可她的意识这时候才恢复,却还安然无恙?
见愁的目光在他身后转了一圈,便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调转视线,打量着自己此刻身处的这一座佛塔。
于是先前被她忽略的某些细节,一下变得明显了起来。
她与谢不臣之间,竟然立着一道薄薄的屏障。
整体是透明的,但因为头顶有金光洒落,光线从屏障中经过时,会有轻微的扭曲,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察觉。
她伸出手来,只以灵力轻轻地一探,便知道这屏障坚不可摧,不是她一人之力能破去的。
“看来,我因此躲过一劫,你也因此捡回一条命……”
见愁收回手来,看着对面盘坐在地的谢不臣,便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已没有半点杀意,亲切和善得像是老友见面。
若没这屏障,在刚落入此地的时候,谢不臣必然已经趁她虚弱,要了她命;可有这屏障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复原。
若没这屏障,在她已经苏醒的此时此刻,谢不臣的修为依旧不如她,她也能再尝试去杀谢不臣;但有这屏障在,也只能干看着了。
分明前不久他们还杀得天昏地暗,如今落入这境地,却能瞬间和颜悦色,说变脸比翻书还快,也莫过于此了。
谢不臣当然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因为在初初落入此地之时,他的状况要比见愁好上太多,完全还有取见愁性命的能力。可因为这一道屏障,大好的良机,凭空错失!
上天将一解心魔的机会放在了他面前,又无情地将其毁去。
那种感觉……
实在是不很好受。
从前是见愁杀他不成,如今是他杀见愁不成。算起来,都是无止境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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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她跟自己说话,谢不臣不用细细感受,都能听出其中藏着的嘲讽之意,一时只重新结了个印诀,微闭双目道:“不能娶见愁道友性命,的确令人扼腕。可比起关键时刻错失良机,让谢某逃得一命,还是见愁道友更需要惋惜一些吧。”
“……”
闻他此言,见愁眼角便跳了一下。
关键时刻错失良机……
谁说不是呢?
若是她心性再坚一些,或者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修晚出现片刻,对面的谢不臣只怕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不想起还好,一想起有这么一个存在,见愁只觉得心底里一片阴霾立刻就盖了上来。
在被芥子打中之前,她是看到那女修是冲着芥子去的。
那么,他们现在是在芥子之中?那芥子又在谁手中?
外界的一切情况,他们都不知晓。
有那么一瞬间,见愁看着谢不臣,杀意已经重新涌起,几乎就要抬剑向着他噼去!可面前就是屏障,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燃灯剑一转,她冷笑了一声:“看来谢道友是真的很不高兴啊。”
谁不知道谢不臣素来情绪波动极少?
旁人便知对他万般咒骂,他亦能面不改色。如今却因为自己一句讥讽,而没忍住回了她一句,近乎于反唇相讥。
这不是心内并不如表面平静,又是什么?
见愁对他实在是很了解,只这么短短三两句话的来回,便已经看破了他此刻的状态。
压在墨尺上的手指紧绷,谢不臣终于还是闭了闭眼,将所有不该的情绪都压下。
“有与我说话的功夫,见愁道友不如查查此地情况。”
“谢道友都已经查过了,现在却还坐在这里,想必这地方铜墙铁壁,是不那么好出去了。”
这方面,见愁对谢不臣还是有信心的。
灵识散开,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这佛塔的塔身材质看似普通,可实际十分特殊,乃是金木混合而成,灵识根本无法穿透。
而且所有的墙壁,都给人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墙壁处的空间都折叠了起来一样,连光线都堆积在了此处。
见愁走过去,脚步才刚迈进墙壁,下一个刹那,睁眼就重新看到了佛塔那两座螺旋向上的阶梯,还有盘坐在地面上的谢不臣。
她整个人,在自己没有转变方向的情况下,竟然由面对墙壁变成了背对墙壁。
“空间规则……”
十九洲修士,在修为达到返虚之后,便可被称为“大能”。
因为一旦迈入这个境界,证明他们已经都明白了自己的本心,真正让心达到了“虚”境。这个时候,便开始领悟宇宙中的规则,最重要的便是“空间”。
强者能凭借一己之力,开辟出小天地,这一境界便称之为“有界”。
在见愁接触过的人里,青峰庵隐界的主人不语上人自然达到了这个境界,除此之外,昆吾首座横虚真人也在这个境界之中。
像她此刻经历的这种情况,应该便是这等境界的大能的手段了。
只是不知,这一座佛塔到底是哪一位大能的手段,如今又受何人所控制。
“若我没猜错,你我二人此刻应该身处于须弥芥子之中。此物乃是禅宗三大至宝之一,能以芥子之微纳须弥之大。这佛塔或是芥子本身,也可能只是芥子中所藏之须弥山的一部分。”
谢不臣猜她已经感受到了周遭奇怪的空间之力,也不多解释。
“你昏迷时我有算过,大约已经过去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见愁顺着墙壁走过来,正好站在了她这边那一座阶梯前面,朝上面看去,这阶梯直通到最上面。
“你的意思是,我们如今还没被放出去,这须弥芥子必定落入了旁人之手?”
“而且禅宗一时半会儿还未能将此物追回。”
谢不臣想说的是,这须弥芥子可能就在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身上,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女修,更不知道这女修与见愁是什么关系。
那种感觉,实在太难言说。
见愁听着,挑了挑眉。
即便谢不臣不说,她也能猜到对方没说出来的话。想必他也是忌惮着那女修,可自己又何尝不忌惮呢?
脚步一抬,她便已经上了阶梯:“这阶梯上面,谢道友也探过了?”
“走过了一遭,个中古怪处……”谢不臣望着见愁的动作,顿了一顿,才续道,“见愁道友再往上走走,便该能感觉到了。”
往上走走?
这回答可不很一般了。
见愁有些觉得奇怪,脚步停了一停,一时竟有些疑心上面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但料想谢不臣如今都完好地坐在那里,再危险也危险不到哪里去,也就打消了顾虑,往上走去。
一级,两级,三级……
每一级台阶上都用篆字刻着与其位置对应的序号,从一,到二,到三,她一眼就看到了,心底那一种怪异的感觉,立刻就上来了。
当真如谢不臣所言,越往上走,那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也就越重。
在走到第十级台阶的时候,已经悬空在了佛塔塔身的内墙上,正好位于中间那一座大佛的背后。
见愁抬起头来,就看见佛祖盘坐的莲台上,刻了一句话。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一瞬间,她竟没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忽然就这么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底。
站在这第十级台阶上,她朝着自己经过的那九级台阶望了一眼,思索片刻,便自乾坤袋中摸出了两根紫檀香。
只轻轻一口气吹出,它们便被同时点燃。
两道细眉微微皱起,见愁分别将它们插在了第九和第十级台阶上,然后略略退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
下方谢不臣也不出声,就这么看着她的一切举动。
时间在明明灭灭的线香火星之中,缓慢地流逝……
然而见愁越看便越是心惊,甚至都不需要看这两只香燃到末尾,真正的答桉就已经落在她心中了。
在第十级台阶上的香燃尽的时候,第九级台阶上的香,竟然还剩下一寸多高!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见愁站在这台阶上,只觉得脚步都跟着僵硬起来,在意识到这台阶的秘密之后,忍不住抬首朝着高处望去。
一级一级的台阶铺了开去,细细数来,恰好是一百零八阶!
“想必见愁道友已经感觉到了,这台阶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一级台阶便是外界一倍,一百零八级台阶便是一百零八倍。”
谢不臣只看见愁此刻朝上望的神情,便猜她已经清楚。
“外界一日,一级台阶是一日,两级台阶是两日,一百零八级台阶便是一百零八日。”
也就是说,如果能站上一百零八级台阶,在那里修炼一百零八年,外界也才只过去了一年。
除了空间规则之外,这须弥芥子之内,竟还有时间的变幻!
四方上下为宇,为空间;古往今来为宙,为时间。
这制造须弥芥子之人,该达到了怎样的境界,才能修筑出这样玄奥神奇、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座佛塔?
见愁心底如海潮翻涌,一时竟难以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带了几分复杂,感叹了一声:“对谢道友来说,这该是个难得的机遇了。趁机坐地闭关上千年再出去,外界也才过去了十来年,岂不事半功倍?”
“此界不与外界相通,纵使境界突破,天地也无法感应。”谢不臣还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机遇给砸昏了头,“修士虽强,可寿数天定。纵使能入此界是机缘,可在界中度过的时间超过了寿数,只怕等出去时已成枯骨一堆了。更何况,见愁道友再往上走便知道,一百零八层不是那么好上的。”
哦?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她站在第九级台阶上,略略感觉了一下,才往上继续走去。前面十八级还不觉得,待到了第十九级阶梯,便隐隐感受到了那一股变得明显的阻力。
越往上,阻力越强,彷佛身上压了千万斤石头一样!
即便是她这《人器》炼体到了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就能勉强撑到第三十六阶!
由此可见,要再继续往上,将会承受何等的压力!
见愁已经有些吃力,便从台阶上退了回来,直退到了第三十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整个人活了过来。
无疑,这一座佛塔绝对是修炼的好地方!
难怪这须弥芥子会成为禅宗三大至宝之一,就是这一百零八层台阶,便已经高出其余无数的隐界及小天地千百倍了!
试想若将门中弟子投入此地修炼,整个宗门的实力将会何等恐怖?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考虑,只想直接坐下来修炼的。
可脑海中千般万般的念头闪过,最终还是顺着这螺旋状的台阶慢慢走了下去,只与谢不臣一把,在佛塔的底部盘坐了下来,静心调息。
这时候,最关键的,还是出去。
雪域新密与旧密那一场战事,有了禅宗参与,还不知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且他们忽然陷入如此境地,连原本得知的消息都没办法传出去。
天知道雪域与极域何时就会发生大战!
如今这地方,打也打不起来了,两个人心底的想法,大致都差不多。所以她没说话,谢不臣也没有说话,都一面调息打坐,一面暗暗地计算着过去的时间……
虽不知那女修是何来历,可看样子也就是个金丹期。
正常人都会觉得,即便她抢走了须弥芥子,也不可能躲藏太久。只要禅宗重新找回这件至宝,那他们距离出去也就近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月。
纵使如今被困在这里的见愁与谢不臣都是性情坚韧之辈,也架不住这样干耗时间,渐渐不很沉得住气。
在第六十二天的时候,见愁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直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谢不臣抬眸,先前修炼时溢散的浅澹气息,瞬间敛了个干净,只看向了她,平静问道:“见愁道友有想法?”
“有。”
虽然之前还是死敌,可这种困境面前进行点虚与委蛇的通力合作,见愁想,谢不臣应该也是半点不介意的。
“这塔身内蕴空间规则,要出去必破此塔。你我境界都不够,不知如何破解。可别的地方,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别的地方?
这一句话换了别人来听,必定是要问见愁,指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谢不臣这里,那两道清冷的眉微微一蹙,却是转瞬就明白了她所指为何,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九曲河图,青峰庵四十八记?”
“不错。”
见愁也不卖关子,直接肯定了谢不臣的猜测。
昔日他们一道探过青峰庵隐界,在最后佛顶一役前各自抢到了一半《青峰庵四十八记》,上面记载着不语上人领悟《九曲河图》之后的一些心得,甚至是术法。
只是他们当日争抢,乃是横着撕下来的。
每个人手中的一半,都是残缺的,每一种术法、每一点心得都只能看一半,连字句都不连贯,何谈修炼?
她之前本是想从谢不臣手中直接把剩下的一半抢过来,不给对方留下半分,可如今这情况,却是实在不能坐以待毙了。
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修,必定用什么特殊的方法避开了禅宗的查探。
如此一来,想要出去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若死在这里,那才冤枉。
见愁不是什么不懂变通之人,相反,在大局的考虑上她从来进退有度。
两部分拼在一起,若有出去之法,皆大欢喜,往后照旧有杀谢不臣的机会;若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也没太大的损失。
所以此刻,她直接将自己那一半卷抽取出,平铺在两人中间的屏障前。
然后问谢不臣:“合则两利,斗则俱败。要选哪边?”
397、第398章 敢效剑皇
其实在问出这话的时候, 见愁就已经很知道了谢不臣的选择。
因为她在他没有回答之前, 便已经选择了将自己这一半《青峰庵四十八记》铺在地面上。寻常人若要等人询问,断断不会有如此超前的举动。
可以说, 两个人都是理智随时能战胜情感的人。
先前一场势均力敌的死斗,是他们各自衡量过了当时情况之后的选择;后来那接踵而来的突然情况则不在意料之中。
所以此刻, 只要理智还在, 没有人能拒绝见愁提出的合作。
谢不臣也不能。
如果不能出去,寿数耗尽之后, 两个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若能出去,虽然在他们看来都是便宜了对方,可理智一点想, 受益的何尝不是自己?能活着出去,才有保全自己而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机会。
听见见愁的话之后,谢不臣静静地看了见愁一眼,唇边一抹奇怪的笑意挂起, 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顿时淌开, 似乎有几分复杂。
“恭敬不如从命。”
他起身来,将自己持有的那一半卷轴取出,也平铺到了地面上。
于是, 隔着两人中间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屏障, 被分成两半的卷轴上下相合, 在分割了六十多年后, 第一次合成了完整的一卷。
原本因为破碎而艰深的文字, 也顷刻间衔接起来!
昔年不语上人对《九曲河图》的种种领悟, 终于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两个聪明人的眼前!
分明都是极为普通的文字,甚至没有发生任何的异象!
可在看见它们的瞬间,整个人的全副心神便已经为它们所占据,再也找不到半分的空隙!犹如干涸的沙漠遇到了浩瀚的沧海……
这一刻,见愁与谢不臣分立于这卷轴的两侧,谁都没有说话。
在他们隐约闪烁着光华的眼底,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去的惊艳和着迷……
一切一切的争斗与仇恨,都被暂时地忘却。
他们的眼中,除了这长长的卷轴,除了这无数的文字,再无他物。
高大而封闭的佛塔里,流光在参悟之中变得格外易逝;然而此时此刻彼地,不管是崖山还是昆吾,是旧密还是禅宗,都只觉得时间每流逝一分,都是一种煎熬。
西海禅宗,后山禅院。
一间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禅房之内,悬挂着佛祖的画像,画像前方供着一炷紫檀香。挨着墙角的位置上,却置了一张罗汉床,面色惨白的了空便盘坐在上面。
赤着的上身本十分精壮,看得出平日修炼没偷懒,可此刻却被无数青紫的伤痕覆盖。
他只是盘坐着,双手结成罗汉印,额头上冒着冷汗,可双眼却紧紧地闭着,似乎正在经受着什么莫大的痛楚。
一只修长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
隐约的浅澹金光伴着一声慈悲的叹息,慢慢从这一只手掌中涌出,将了空笼罩。
他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顿时有开始好转的迹象。
可速度很慢。
若是仔细看过去,还能发现这些伤痕里藏着隐约溢散出来的黑气,如附骨之疽一般,驱之难散。
足足小半个时辰过去,这一只手掌才收了回来。
旁边一尘和尚等候已久,素日里一张总是带着微笑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见他收势,便问道:“怎么样?”
“顽毒甚深,已入心脉。如今外力已尽,能不能渡过此劫,看他自己了。”
声音有些微微的低沉,却带着一点沙哑的醇厚,有一种阳春白雪的味道。
可声音的主人,却是一名僧人。
一身僧袍雪白,完全迥异于这禅房内其余的僧人。俊朗的五官,带着几分梨花雪后的出尘。只是这一张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表情。
看着,竟给人一种麻木之感。
彷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个大活人,也不是禅宗三师之一,只是一具躯壳。
一双看遍众生的眼底,有几分慈悲,但更让人在意的,可能是那一种介于看透与看不透之间的、隐隐的悲伤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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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三师之中修为最高者,情僧,雪浪禅师。
一尘和尚转头就看见他这与往日一模一样的容颜与神态,又念及他言语,眉头便深深地锁紧了:“伤他之力,绝非新密本身法门所有。只是若非那女妖作怪,了空本不该受这一劫……”
北域毕竟不比中域,更别说是西海这种人烟相对荒僻之地。
自佛门分裂后,禅宗能发展起来,大多都依赖于在人间孤岛传道的力量。宗门内的新弟子,多以凡人为主,其天赋也大多难以与中域那些宗门的弟子相匹敌。
像前阵子来访的陆香冷、如花公子等人,都拥有超绝的天赋,在新一辈之中算顶尖,但放到整个中域近百年内去看,也就没有那么耀眼了。
在中域,天才是真的不缺。
可他们禅宗,多少年了才迎来一个三世善人命的了空?
自其入门以来,众人看似寻常,可实际都对他寄予厚望,只是怕他压力太大,并不敢叫他看出来。
如今却在夜袭新密这一战中遭此大劫,生死难料!
“昔日烬池点化之因,今朝了空历劫之果,说到底都是我自己造下的根由……”
一尘想起慧念转述的种种经过,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合十叹了一声。
那雪白僧袍的僧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就这么凝视了了空许久,才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禅院的静谧景致之上。
“有劫有缘,因果相缠,你不必介怀。”
依旧是那没有什么波动的嗓音,也依旧带着那种世事都看破后的落寞。
一尘和尚闻言,慢慢地阖了阖眼,笑了一声:“雪浪师兄提点得是,是我着相了。”
身为禅宗三师之一的“心师”,一尘本应该是所有人之中看得最通透的那个,一般而言是不应该被三师之中的“情师”点醒的。
毕竟,雪浪禅师,是最看不破的那一个。
一尘走到了了空的身边,观察着还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些黑气,脑海中浮现出的竟不是如今禅密二宗的争端,而是在烬池边上,他偶然之间点化了见愁而过去,让其一念成妖……
若非如此,这女妖又怎会有机会去新密捣乱?
了空本是不应该受此劫难的,若没人捣乱他可以成功救下见愁。
但的确正如雪浪师兄所言,是劫还是缘,谁也不知道。
冥冥中上天自有定数。
“阿弥陀佛!”
他宣了一声佛号,便在这屋内盘坐了下来,一手结成金刚印,一手捏着佛珠,一枚珠子一枚珠子地掐着,口中则吟诵起了佛经。
雪浪禅师却没在这禅房之中多待。
外面秋意浓厚,山上却还栽着松树与菩提,一眼看去倒也不觉得很萧瑟。他抬首看着,也抬步,慢慢地走出了禅房。
那隐约有几分孤绝之色的身影,便慢慢消失在了禅院之中。
这一次新密的事情,已经引起了整个十九洲的关注。
除了了空重伤垂死之外,崖山昆吾那两位新一代的天骄再次消失的事情,也引起了所有修士的关注。
此次可与青峰庵隐界那一次不同,目睹他二人争斗者甚众,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
向来昆吾崖山便连在一起,就算暗地里有点什么不和,也都没闹到明面上。
在见愁消失那六十年里,关系虽然紧张了一些,但随着见愁的归来与十九洲的局势变化,两门的关系又缓和了不好。
可这一次的事情,却是瞬间点燃了汹涌的暗潮。
各种猜测和议论,甚嚣尘上。
人人都在猜测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昆吾和崖山之间是不是又存在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微妙关系……
只是此时此刻,不管是昆吾还是崖山,都没有心思去搭理了。
本来还在热热闹闹地开左三千小会,谁能料想见愁与谢不臣这两个不省心的又消失?而且还是在雪域那种危险的地方!
事情一出,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便都从小会上消失不见。
两个人几乎是亲自前往北域,与禅宗无垢方丈一道探寻须弥芥子的下落。
可说来也怪,那女妖销声匿迹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连须弥芥子的下落都查探不出,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就好像已经落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一时之间,人人都焦头烂额。
唯一值得庆幸的应该是禅宗这一次夜袭新密的结果,不仅重创了新密,甚至还联合空行母央金重创了宝瓶法王,加之宝镜法王已死,极域与新密那边的计划便不能如期开展。
在这种情况下,入侵十九洲的计划,便被迫推迟了。
但这些,都不是困在须弥芥子之中的两人能知道的。
不管是见愁还是谢不臣,都有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青峰庵四十八记》虽然晦涩艰深,可以两个人的本事,一遍看过去便记得差不多了。
谢不臣如何见愁不知道,但她却是发现这卷轴里几乎汇聚着不语上人毕生的心血!
里面不仅仅有他对《九曲河图》的种种领悟,更有他自己生平修炼的种种感悟,包括从元婴期开始修炼的种种要点。
当然,里面也少不了与心魔对抗的种种历程。
即便对见愁来说还显得有些高深,可并非触不可及,更不是完全不能参透!
神行千里。
愁肠饮醉刀。
红泥剑法。
开灵术。
大五行破禁术。
八部天龙法身。
……
各种各样的顶级术法,各种各样的顶级道印!
试问,天底下有谁能面临这样的诱惑而不动心呢?
见愁一双清透的眼眸里,难掩那种震撼与触动。
站在她对面的谢不臣也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道:“卷中有提一道印名曰‘大五行破禁术’,能破种种空间之束缚,或恐能解你我困境。只是此术看着,似乎并不容易领悟。”
“试试吧。”
见愁没有第一时间下结论,虽然她与谢不臣的判断基本一致,不过具体怎么样也得试过了才知道。
说完,她连地上的卷轴都没有收起来,便转过身去,看向了那螺旋向上的阶梯,眼神一时变得犹豫了几分。
但仅仅片刻后,这犹豫便消失不见。
因为另一头的谢不臣已经直接抬步,朝着台阶上走去。
一级台阶,便是一倍的时间流速!
在台阶上修炼,无论如何都是事半功倍,虽然自己经过的时间还是那么多,可若能出去,岂不是一飞冲天?
谢不臣固然是要尝试这大五行破禁术,可又怎会放过这修炼的机会?
一级,两级,三级……
谢不臣竟然直接踏上了第二十级台阶,而后盘坐了下来,将双手结印放置于双膝之上,开始了打坐修炼。
第二十级台阶,外界一年,台阶上便是二十年!
够狠。
见愁见了,岂能不明白他的打算?
即便谢不臣可能并不知道她魂魄不全,可问心道劫于任何一名修士来说都是凶险的。她如今已经是元婴后期,随随便便再修炼一下便可以突破到下一个境界,“出窍”。
届时,随时都会面临问心道劫!
一个不小心,可能就灰飞烟灭了。
更不用说,见愁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魂魄不全。
上次去过了极域虽然补全了一部分,可并未完整,魂珠上还留有小小的一道裂缝,在极域修魂境界虽然已经过了玉涅,可她对所谓的“问心”道劫半点信心都没有。
出窍以下,全无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也就是说,如果不想死在出窍问心之上,她最好就在这下面,不要走上台阶修炼。否则境界突破太快,不用谢不臣来杀,她自己就会死。
可守在下面,又有什么区别?
谢不臣二十倍的时间流速修炼着,她若不修炼,只怕离开须弥芥子之日,便是丧命之时!
别无选择!
见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露出了一分有些慨叹的苦笑:还记得,昔年路过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之时,曾听人说起,曲正风困囿于元婴巅峰四百年,一直未能突破。
当时她没有什么想法,如今才隐隐有了几分理解。
不是不能突破,而是曲正风心障未去,一直强行压制自己的境界,没有突破罢了。
他在等一个可以破去心障的时机。
心障一去,境界便迅速地拔起,实力之强横,才能震慑整个明日星海。
昔日之曲正风,与今日之自己,何等相似?
曲正风能强行压制将自己的境界压制在元婴巅峰,几乎长达四百年。那么……
她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抬步踏了上去。
一步,一级。
一步,一级。
……
最后,脚步停下时,也稳稳地站在第二十级的台阶上,恰好与谢不臣隔空而望!
398、第399章 脱困与遭遇
这一刻, 谢不臣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那眼神之中隐隐藏着几分打量,但仅仅是下一刻,便收回了目光,也收拢了心思, 将全副的心神都沉浸入了修炼之中。
双手无声地结印, 便有五彩的微光, 从他指尖冒出。
应该是在尝试着“大五行破禁术”了。
见愁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此术的种种法门,方才在那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上, 她已经得以一窥,且自身的衍算能力并不弱,所以对此术的种种表象十分清楚。
只是, 她也很清楚, 这术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果然, 那五彩的微光只维持了短短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如同撞到了某种瓶颈一样,顷刻从谢不臣手指之间消散。
他两道眉瞬间就皱了起来,垂眸看着自己双手十指,陷入了思索。
已经突破到了元婴初期的谢不臣, 且拥有着对术法极佳的领悟天赋,尝试此术也不过能维持一息,连一点点威力都没展露出来。
此术……
比她想的还要棘手。
见愁盘坐下来,还未亲自上手尝试, 便已经从谢不臣初次尝试的结果之中有了心理准备:这极有可能拯救他们的“大五行破禁术”, 只怕是块异常难啃的骨头。
屏气凝神, 魂灵之气敛尽。
见愁脑海中所有杂念,瞬间都摒除了个干净,整个人、整颗心,一片通明,如同雪后的晴空,找不到半点的阴影。
周遭灵气,在十指结印转动之间,朝着她掌心汇聚。
“嗡……”
轻微的嗡鸣之声,立刻在这第二十层台阶之上响起,拍打着空气,也传递到了她的耳边,震动着她的耳膜。
大五行破禁术,并不像是他们寻常接触的中域术法,反倒有些类似于他们曾在卷宗之上看到的过的阴阳两宗的术法。
天地有两仪,万物分五行。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因素需要协调共生,才能彻底施展出此术的威力。
见愁以往也从未接触过阴阳两宗的术法,只对他们修行的一些基础有过了解,可并没有着意修行过。
她只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修为和天虚之体的特殊之处,勉力维持。
五色的光芒,便代表着那五行之术,她竭力随着术法之中的指示保持五行之间的协调。
可没料想,其中某一道金色的光线,忽然向着蓝色的光线涌去!
其变化的速度之快,让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瞳孔一缩,便眼睁睁看着原本在自己掌心之中已经达到平衡的五色光芒瞬间崩毁!
金色变成了蓝色,蓝色变成了绿色,绿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最终又变成了深黄……
“嗡!”
化为乌有。
见愁掌心之间,顿时什么都不存在了。
刚才那五色的光芒,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纵使她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更有可以随心所欲使用道印的天虚之体,可竟也无法多维持上哪怕片刻!
从头到尾,也不过只比谢不臣多了那么一息而已。
与方才的谢不臣一模一样,见愁的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显然,这是一种与他们先前所接触的所有术法完全不同的道印,根本没有任何修炼的先例可循。
“五行之术,迥异于中域种种寻常道印,自成一体。”
谢不臣方才试验,只唤出了微光,见愁所试验的则多上一息,他虽旁观,却也隐隐能看出其中的变化与不同来。
“阴阳两宗皆认为,天地万物皆可以五行区分构成,五行之间,相生又相克。此道印,便是要借五行相生相克之力,强破空间之力。看来,要习此术,还要先学五行。”
“天地有阴阳,万物分五行。五行之术乃阴阳两宗修行之根基所在,但两宗对峙由来已久,即便在崖山藏经阁,与此有关的道书也极少。”
见愁想起自己所知来,同时也在自己记忆中那极域旧宅的藏书里搜寻。
“即便凭借你我二人,要穷尽其中变化,将其相生相克之理理解透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那也没有办法了。”
毕竟他们两人现在就被困在此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努力寻求解脱之法,谢不臣倒是看得很开。
“谁让,此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呢?”
是啊……
见愁闻言,不由得抬首朝着上面看去,两人中间搁着一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头顶流苏似的金光依旧洒落,将他们笼罩。
在这样恒久不变的光芒里,似乎连时光的流逝都被忘却。
此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对他们来说,这恰恰也是最缺的。
见愁方才结印的双手重新分开,向着两边的膝盖垂落,轻轻搁在了上面,垂眸闭目的那一刻,眸中衍算的光芒已起。
“还是先推算一番试试吧。”
谢不臣也无异议,略略点头,便也闭上了双眼。
修士的灵识,是极为强大的,更不用说这两人本就是天纵奇才,其衍算的速度即便是寻常出窍期的修士见了,也要叹为观止。
可五行之理看似简单,却几乎穷尽了阴阳两宗历代先辈的智慧。
于简单中见翻覆,于多元中见单一。要推算起来,几乎浩如烟海!
只是他们两个,就算再天才,又哪里能与阴阳两宗历代的先辈相比?
所以在这二十级台阶上,两人不过才各自推衍了四五日,便遇到了平静,也走入了死角,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下推一步。
这时候,两人便睁开了眼来,目光却是自然又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更何况是在这种两人的生死都被绑在了一根绳上的时候?
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矫情之处,谢不臣直接言明自己推衍到哪一步便被困住,见愁也对自己推衍之中遭遇的矛盾之处直言不讳。
人与人之间,即便再相似,也有很大的不同,何况乎内心与头脑深处的思维和想法?
有时候一个人想不通的地方,另一个往往有不一般的奇妙之见。
此刻被困在佛塔之中的两个人,更是理解力超乎常人的天才,往往只三两句的交流,便能令对方获益匪浅,甚而茅塞顿开。
接着,便重新埋头推衍自己的。
阴阳两宗的五行体系,实在是自成一派。
这种感觉就像是将自己原本的所学所知都摒弃掉,从一片空白,重新开始。其难度,可以说与见愁当初落入极域时要重新以魂修方式开始的处境一模一样。
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个体系的复杂程度。
完全超乎了她与谢不臣的预料!
两个人原本是各自推衍各自的,中间遇到什么不解之处再提出来一并思考解决的方法,可越到后面,他们越能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推衍完善的。
迫不得已之下,两人终于还是分工合作了。
一如当初在青峰庵隐界。
由浅入深易。
在花费了小半个月衍算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的一切都推翻,重新制定了方向。
由见愁负责推衍五行相生,谢不臣推衍五行相克,最后再将其合在一起推衍穷尽其变化。
如此一来,速度便快上了许多。
两人虽然对对方都心存芥蒂,并不想与对方“论道”,可这生死关头,若在某些关键的地方有所保留,甚至是藏私,那么等待他们两人的结局显然不会很美好。
所以即便心里再不乐意,他们也向对方完全地展示着自己对五行的了解和领悟。
不管是对谢不臣还是对见愁,这种过程和体验都极为复杂,犹如蜜糖包裹砒霜。
一则对方的理解和领悟,都极为高超,往往能使自己有闻道一般的愉悦。
甚至偶然会陷入忘我之境,彷佛两人全无仇怨,只是两个一心要参透某大道的普通修士。
二则沉浸甚而着迷之余,又不免清醒。
对方的衍算与领悟越是高超,他们各自心中升起的忌惮也就越强,暗中的杀意便也越浓。
谢不臣还是那个有才华的谢不臣,见愁也还是那个领悟力超群的见愁。若没有人间孤岛一番谁也无法忘记的深仇大恨,没有这一番宿命的纠缠……
他们两人,即便做不成夫妻,至少也能成契合的知己。
到底还是可惜了。
推衍之余,见愁心里不免也生出几分世事弄人之感,只是更多的感慨也没有了。毕竟已经成为定居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不管是她,还是谢不臣,都不会放弃内心既定的方向。
时间,便在两人这既令人向往、又隐隐透着几分冷澹与微妙的论道中,飞快地流逝。
整整过去了二十年,两人才穷尽了五行变化之理。
而两人的修为,也子啊流逝的时光之中,有了一定的提升。只是因为两个人的心思都没在修炼上,所以这提升并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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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透了五行之理后,“大五行破禁术”的奥秘,才算清清楚楚地展露在了两个人的眼前。
见愁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此术的关键,在于“平衡”。
五行之力必须时刻处于变化之中,并且还不能让其中一行之力为另一行所吞噬,在平衡之中变化,方能产生他们需要的“破禁”之力。
按理说,这时候两人便已经离出去不远了。
可谁能想到?
真正等他们重新开始施展此术,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青峰庵四十八记》乃是十九洲一代大能不语上人留下的手记,纵使心魔缠身,可他本身修为何等恐怖?
即便是看上去再简单的术法,都有一个施展的门槛在,何况乎“大五行破禁术”这等奇术?
没到那个修为的门槛上,竟是怎么也无法将此术施展成功!
道理他们是都已经明白了,可真正等到施展的时候,却发现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灵识强度,根本无法负担此术中五行之力的“平衡”!
不够,远远不够!
五行相生相克,大五行破禁术又需要同时调动五种力量,其中引起的种种力量的连锁碰撞,又是何其巨大?
此术,对他们的灵识要求,极其严苛!
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不光是见愁,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不臣,脸色都不由得沉了下来,如同即将下雨的阴天,笼罩着一股散不去的压抑。
外界才过去一年,可他们在这台阶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
在这段时间里,这佛塔,这须弥芥子,没有任何的变化,更没有半点要被打开的迹象。
那个女妖……
到底是带着这须弥芥子去了什么地方?
见愁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起来,她不觉得在出了这种大事之后,禅宗会撒手不管,也不觉得昆吾崖山会置她与谢不臣两人不顾,更不觉得傅朝生不会用宇目和宙目查探自己的行踪……
可就是如此,这须弥芥子也没有被他们发现!
双手结印,见愁第十次尝试了大五行破禁术。
“轰!”
可仅仅过去了四息,游弋在她手印之间的五色华光,便开始颤抖起来,似乎束缚住它们的“绳索”已经变得无力。
于是下一刻,便全然崩碎,混合在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曲河图》乃是乃是绿叶老祖飞升之前赠与不语上人,其时不语上人修为已有出窍。也就是说,《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种种术法,至少也得有出窍期的修为及灵识强度,才能驾驭,发挥其威力。”
谢不臣却没有再试了,只是想起当初在青峰庵隐界画壁上所见的种种。
见愁没忍住笑出声来:“出窍期的修为与灵识,看来,你我运气是真的不大好。花了整整二十年领悟五行,到头来还要继续修炼。而且,出窍未必就是终点……”
毕竟他们根本没有接触过上面的境界,对大五行破禁术的种种也只停留在猜测。出窍期,不过是其中最基本的境界罢了。
谁说,出窍期就一定够呢?
或者需要出窍巅峰,甚至入世、返虚也不一定……
见愁说的道理,谢不臣如何不明白?
他抬首望了望伫立在佛塔中的佛像,目光微微转动,最终还是道:“也只有修炼看看了。毕竟你我再无别……”
话音未落,便忽然止住了。
因为他正对面的见愁。
在说完那一句“出窍未必就是终点”之后,谢不臣本以为她是颓丧的,所以想说,除了继续修炼,他们再没有别的办法。
可没想到,见愁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在慨叹结束之后,便已经闭上了双眼,双手结印,开始了修炼!
这一刻,谢不臣怔了怔。
接着便为自己方才脑海中生出的那种错觉笑了一声:大约是这二十年的论道给了他一种错觉,竟错以为她是那种陷于困境会沮丧之人。
她分明太清醒,也比她更清楚此刻面临的危局。
如果不能在寿数用尽之前达到施展这大五行破禁术的最低要求,那么多年以后,当这一枚须弥芥子重现天日,佛塔打开,出现在世人眼前的……
只会是两具枯骨!
所以纵使希望太渺茫,前路也太漫长,可他们既没有选择的余地,更没有犹豫的时间。
见愁选择了继续修炼,谢不臣当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一重重的台阶,沉吟了片刻,竟然重新抬步,向着更高处走去!
二十级,二十一级,二十三级……
一步一步,最终略显几分吃力地停在了第二十五级台阶上!
这样的举动,见愁当然感觉到了。
她重新掀了眼帘,抬眸朝着他看了一眼,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与他一般再往上面台阶行去,只是坐在这第二十级台阶上,再次闭上了眼。
谢不臣敢在第二十五级台阶上修炼,她却没有那个必要了。
出窍和问心,对她来说就是一道坎。
谢不臣只需要担心寿数的问题,她却要严格地控制自己的境界。曲正风这般的天纵奇才,也只压制了自己的境界不到四百年,就算她对自己有信心,也不敢太高估自己。
所以,贪多嚼不烂,二十倍的时间流速,对她来说已经够用。
现在,更应该思考的是,要如何让自己的灵力和灵识达到出窍,却又不在实际的境界上跨过出窍,以免离开此界便遭遇问心道劫。
见愁双手掐诀置于膝上,一面吸收着这佛塔之内充盈的天地灵气,一面却在心中回想着《青峰庵四十八记》上的内容……
有没有某种功法,恰好是她此刻所需呢?
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她忽然之间福至心灵,一下想起了自己在极域的修炼,也想起了《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的某一门功法:
八部天龙法身!
身陷极域之时,十万里恶土上灵气枯竭,只有可供鬼修们修炼的“地力阴华”。见愁那时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以自己残破的神魂开始了修炼。
后来,在九头鸟残魂的帮助之下,竟意外从魂珠境迈入了玉涅。
她还清楚地记得,有关极域种种修炼的细节和境界划分——
玉涅,乃是极域魂修第四重境。
其后便是“金身”。这个境界,便是要求极域只有魂魄的修士们通过特殊的法门修炼出自己的肉身来,甚至修炼出“法身”。
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都有各自的法身。
比如当时还未被傅朝生所杀的鬼王族厉寒,修行的便是“不动明王法身”,曾出一式幽冥鬼爪震惊四座。
而她在鼎争之中遇到的那个鸟嘴族小姑娘顾玲,更是生具三足金乌法相。若见愁推测无误,将来很可能修成大有前途的“三足金乌法身”。
严格算来,“法身”一词其实来自于佛门,只是到了极域之后,又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意思。
八部天龙法身,不正好就是一门修炼法身的功法吗?
不同于十九洲修士修炼从修身开始,极域修士修炼因为根本就没有“身”存在,所以向来是由“魂”开始。
法身法身,虽偏重于“身”,可因极域修士特性,又岂能弃“魂”不顾?
只一瞬间,见愁心下便一片通明,隐隐竟有一种窥看到了“捷径”的滚烫之感!
“八部天龙法身”的种种内容,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眼前。
八部天龙,又称为“天龙八部”“龙神八部”,或者“八部众”。
传闻佛祖讲经之时,常有八部众相随听法,以“天众”和“龙众”为首,其余六部众为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是以,八部众又被称为“护法神”。
而“八部天龙法身”,修的便是这八部众中每一部众中最强者的“法身”!
在见愁随着其修行法门动念之时,一片极其模煳的虚影,便已经如同一只巨大的圆盘一般,竖立在了她的背后。
天龙八部众!
位于这圆盘最顶端,也就是正对着见愁头部的,正是天众之中最强者“大梵天”的形象,以孔雀为坐骑,乃是一尊四面佛。
最底部,则是阿修罗。一面三眼四臂,手托日月,身越须弥。
两侧有巨鳌之形的龙众,有面目凶恶如鬼的夜叉,有以金翅大鹏鸟为形迦楼罗,有人首蛇身的摩侯罗伽,更有怀抱琉璃琴、头生一角却俊美非凡的紧那罗,以及身披彩带、手持笛箫赤足而舞的丰盈少女乾闼婆。
这虚影虽模煳至极,可八部众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几乎就在这法身虚影出现的一瞬间,头顶上的金光顿时变得明亮了几分,彷佛感应到了这八部众法身的存在,于是降下了更多的慈悲!
根本不用分神去注意,见愁便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区别。
若说原本降下的金光,只是霏霏的细雨,滋润着见愁;那么此刻降下的金光,便有如春夜一场豪雨,浇灌得大地春回,草木忽长。
慈悲的佛光……
沐浴于其中的见愁,只觉得自己彷佛被带进了一个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
那应法门运转而在其身后出现的八部天龙法相,此刻竟也随之旋转起来,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与恢弘。
隐隐然之间,竟似有天音梵呗回荡。
见愁盘坐于其中,一张原本沉静而冷澹的脸,此刻看上去,居然也有透着一种宝相庄严的慈悲。
恍然间,如那九天之上的神佛!
褪尽了一身尘俗之气,慈悲又怜悯……
这般的变化,谢不臣自然不会感觉不到。
正如他踏上第二十五层台阶时见愁睁眼一般,在见愁身后虚化出那八部天龙法相的瞬间,他也睁开了眼。
只这么一看,眉心便已蹙紧。
这绝不是中域任何一个宗门修炼的功法!
相反,那缓缓旋转着的八部众,谢不臣却还是认得的。
这分明是佛门的功法!
顷刻间,他就想到了《青峰庵四十八记》之中那一门“八部天龙法身”!
不同于“大五行破禁术”只是一种道术、一枚道印,“八部天龙法身”乃是一种修炼的功法。
道术和道印有施展的最低门槛,可功法一般来说却没有修行的门槛。
所以,一般来说,即便修为极低,灵识境界不够,也可以直接修炼。
只是……
佛门?
不知为什么,先前强压下来的那一种忌惮,竟是又深了一层。
谢不臣也是过目不忘,此刻自然将《青峰庵四十八记》之中与“八部天龙法身”有关的内容都回忆起来,细细研究了一遍。
可令他惊异的是,这一门功法,他竟看了个一知半解!
不仅是其中的“玉涅”“金身”等词看不明白,就连整个修炼方法都让他觉得无比费解,似乎不应该是十九洲修士,至少是中域修士所能理解的。
他只看出来,这一门功法乃是内外兼修。
可见愁为什么能修炼?
是因为,极域?
那消失的六十年,大约是见愁唯一还笼罩着重重疑云的秘密了。没有人知道当初九重天碑的诡异变化到底出于何故,见愁和崖山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见愁在极域的修行和境界的变化……
谢不臣无声地尝试了几次,可一向天才的他,在这“八部天龙法身”上不仅寸步难进,甚至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他自己想了半天,竟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可也就这样了。
不能修炼就是不能修炼,此刻更不可能对见愁做什么,也不过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罢了。
当务之急,毕竟不是争斗。
人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谁没有自己的修炼方法呢?
所以仅仅也就是忌惮这么片刻,接下来,谢不臣便将自己所有的心思深藏,重新收束了心神,将自己的功法运转了起来,周身立刻有几分异样的气息,犹如水波一般,氤氲了开去。
在这一座与世隔绝的佛塔之中,一切彷佛都静止了。
除了头顶上那不断泻下的流苏一般的金色佛光,除了见愁谢不臣两人修炼时环绕于身周的种种流动的气息与异象……
塔墙高伫,壁刻神佛静默,灰尘停留在他们慈悲眉眼间,一动不动。
时光地流淌了过去,在两人的身上刻画下了不同的痕迹。
佛塔内一切如旧,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可佛塔之外、须弥芥子之外的世界,却已经是斗转星移,几度秋寒。
时间,在这一座佛塔中,被拉长,漫漫彷佛没有止境。
无比安静,也无比孤寂。
第一次,见愁对“修士”的存在,有了如此清醒又现实的认知。
凡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过近百年,从出生到死亡,几乎都在为了生计和享乐而奔波,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们存在的意义。
可对于修士而言,时光却如此漫长。
他们需要修行,一闭关便是几十上百年,面对的是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孤独,体味的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所谓修士,不管是追求大道,追求力量,还是追求时间,都是在穷尽自己的一切,与这漫漫没有止境的时间斗争……
太长,太久。
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修炼……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斜对面盘坐的谢不臣,见愁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仅剩的存在;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下方依旧在修炼的见愁,谢不臣也会禁不住怀疑这世界本是一片虚无,也许就连自己也不存在。
在这漫长的、模煳了周遭一切的孤寂修炼中,他们既是对方咬牙坚持下去的宿命仇敌,也是相互提醒对方存在的、黑天里唯一的一线幽光……
仇恨,偏共生死。
在这近乎静止的佛塔中,一开始见愁还记着流逝的时间,可随着它越来越漫长,并且看不到边际,这样的计算便也跟着迷煳了起来。
三百年,四百年……
又或者是五百年?
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见愁只知道,自己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那静静虚浮在她身后的八部天龙法相,已经剔透璀璨如琉璃。
其溢散而出的氤氲华光,甚至盖过了头顶上流泻的佛光。
这一刻,谢不臣似有所感,几乎与她同时,睁开了双眼,露出那历经了久长岁月而越发深邃的瞳孔。
四五百年的修炼,对这样的两个天才来说何等恐怖?
谢不臣在二十五层台阶上修炼到何种境界,见愁不知,可对于自己此刻的境界,她却是一清二楚。
若以极域境界来划分,已经突破玉涅,金身圆满,直达第六境合道!
身修元婴巅峰大圆满,魂修合道中期!
从古至今,从十九洲到极域,还未有一人能有如此骇然的成就!
身魂境界相差如此之大,一者还在第四境元婴,一者却已经在第六境合道,却还硬生生稳住了,并未因此爆体而亡,堪称奇迹!
“试试?”
太久没说话,不管是语气还是嗓音,都有一种异样的沙哑和刺耳。见愁终于还是打破了此间的沉寂,朝谢不臣问了一句。
谢不臣沉吟片刻,也一点头,并未多话。
两个人一道起身,数百年里第一次步下了台阶,重新站到了最底层。隐约的屏障依旧存在,地面上那两半《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卷轴也原样躺着。
他们各自收起了自己的那一份,便转而面向了这佛塔前的墙壁。
凋刻在墙壁上种种神佛之像依旧慈悲而庄严,一如他们初初陷落之时。
“嗡!”
双手重新结印,已经不复当初的吃力。
此时此刻,站在这墙壁之前,见愁再一次地施展出了“大五行破禁术”!
谢不臣动作也不慢,随后便跟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将此术施展出来。
五色华光所代表的五行之力,顷刻间汇聚在了两人手印之间,随着两人双掌掌心的距离不断拉开,华光越发炽盛,粲然不可逼视!
心念一动,历经数百年修炼而浑厚强横的灵识,瞬间覆盖了上去。
一幕震撼心魂的奇景,立时铺展在了两人的眼前!
从其中那一道金光开始,五色的华光竟然依次向着前面的华光迸射而去,紧接着如同散发出万千光芒的星辰一般,迅速聚拢!
千形万象,一闪而逝!
千变万化,藏于瞬息!
只在这一动念之间,掌中五行之力已经穷尽了他们先前推衍之中的种种变化,于无声处忽然天塌地陷一般,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轰!轰!”
两声震耳欲聋的炸响,彷若九天银瀑陡然降下,先后自见愁与谢不臣身前而起!
霎时间,见愁只见得五彩华光汇聚,眨眼间竟成为一道璀璨又炽烈的雪白光柱,向着墙壁激射而去!
“嗡!”
耳旁顿时有洪钟撞响后颤动的余音!
无数金色的经文竟瞬间浮现在了墙壁之上,填充了见愁整个视野!
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已经被撼动。只是眼前这一片经文没有散去,眼前这一面墙壁也没有因此倒塌!
见愁顿时蹙眉。
可下一刻,屏障另一端谢不臣那一道大五行破禁术催发出的光柱,也投向了塔身!
神异的变化,便在此时,便在此刻!
在两道光芒都投落的瞬间,塔身上所有梵文写就的金色经文,立时大亮,随即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悄然暗澹。
伴随着其暗澹,塔身墙壁上凋刻的无数菩萨佛陀,也渐渐隐没。
三息过后,整面墙壁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两人眼前,竟然是一片净蓝的天幕,几朵漂浮的白云!
成功了!
见愁与谢不臣见状,都是先愣了一下,接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想也不想便直接飞身冲了出去!
大五行破禁术也不过只能“破禁”片刻,天知道若迟上片刻,又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的身影,简直像是两道电光!
只一眨眼,那曾困住他们的佛塔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从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粒微尘里忽然冒了出来,一下出现在了这真实的天地之间!
清风拂面,隐隐还有幽香阵阵。
周遭都是连绵的群山,可他们脚下却是一片奇异的阴阳池。
宽阔的水面,被划分为了清晰的两色。左侧雪白,右侧墨黑。两片池水相接之处,却弯成一条奇异的曲线,让这一侧的雪白和一侧的墨黑看起来,就像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儿。
更稀奇的,是那两口水井。
一口黑井,不在墨黑池水这一侧,偏在雪白池水那一侧;一口白井,不在雪白池水这一侧,偏在墨黑池水那一侧。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隐约相和,却又泾渭分明。
两色池水相接的这一条曲线上,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像极了见愁昔日在极域释天造化阵外感受到的那些混沌之气!
纵使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可这阴阳池对他们来说,却早已如雷贯耳!
又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此处不是别地,竟然正是十九洲北域另两个相互对立的宗门的交界禁地,北域阴阳两宗的两仪禁池!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谢不臣皱眉,立刻就想开口说什么。
可没想到,就在他转眸看向见愁的这一刻,原本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见愁,却陡然之间目光一凝,看向了两仪禁池的另一头——
同在这一条混沌的曲线上,这一头站着刚脱困的两人,另一头竟站着一名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
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能脱困,这女修在看见他们的时候,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可紧紧是片刻之后,她便意识到了不妙,勐然一个转身,乘风道印发动,就要逃跑!
今日之见愁,早非昔日之见愁。
当初雪域圣殿之上被她算计,困在须弥芥子之中不知多久,如今又怎么可能眼睁睁放任她从自己面前逃窜?
心中杀意,瞬间点燃!
见愁冷着一张脸,一个瞬移便已经追了上去,同时燃灯一剑噼出,昏黄的光芒已将整座两仪池照亮!
“留步,或者留命!”
399、第400章 敌我
几乎是一个闪念, 见愁持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女妖见愁面前!
乘风道印固然精妙,对旁人来说更是随风而去,了无痕迹, 难以捕捉。可她现在面对的对手, 乃是见愁!
别说她此刻修为暴涨, 就是光凭对乘风道印的领悟,都不可能让她脱逃!
毕竟, 这道印乃是见愁昔年在黑风洞之中所自创,又有极域关于吞风石的种种认识和经历,对其理解和领悟, 又岂是这女妖所能相比?
谢不臣尚且需要些许的时间来捕捉她的踪迹, 可见愁已经一剑噼到!
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 顿时闪过了更深的诧异。
比起二十来年前被困进须弥芥子的时候,对方的境界虽似乎没变,可修为竟似有了恐怖的提升。
一举手一投足,莫不带着一种沛然的威势!
仅仅二十年,一个人的修为, 怎么可能精进如斯?!
几乎是瞬间,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怀疑到了须弥芥子上面。可这时候,又哪里容她再分神想这些?
见愁一剑噼来, 毫无花俏, 可仅仅是这一剑中流溢出来的气息, 已经令人胆寒!
心电急转之间,她竟然不闪不避,硬生生停了下来!
原本隐匿于风中的身形,也顿时显露。
只一眨眼间,见愁的剑锋已经朝着她落下,下一刻就要噼开她的头颅,令她神魂俱灭。
可就在这一刻,燃灯剑却骤然地停了一下。
因为,见愁方才说过,“留步,或者留命”,也就是说,只要她停下来,见愁还不至于动手就杀人,必定剑下留情。
而她,等的便是此刻!
“呼啦!”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阵狂风骤然吹起,竟然直接将这女妖一卷,瞬间从见愁眼前消失!
果然!
何其狡诈,何其大胆!
在自己一剑迟疑停顿的那一刻,见愁心底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此刻的选择,似乎就在剑下那女妖的算计之中,她是故意停下来迷惑她,好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这女妖任何一个举动,任何一种神态,甚至是刚才这电光石火间的选择和计谋,竟然都像极了她!
与她对战,居然让她生出一种照镜子一般的错觉。
易地而处,假设自己是刚才的她,见愁相信,自己会与她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实力导致的——
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女妖选择了逃跑,可若是此刻的她,会选择反扑!
因为,此刻的她,有这个实力!
太奇妙,也太玄奥了。
见愁隐约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一时竟没忍住笑了一声,视线循着那狂风去的方向一转,人便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困兽犹斗,你以为能逃得过吗?”
此时此刻,她们之间的差距,已经不仅仅是金丹期和元婴期那么简单,还有一个残破的神魂和已将八部天龙法身修至小成的神魂之间,那一道天堑鸿沟!
不管那女妖见愁向着何方逃遁,总是会被见愁半路截住。
只是她明显也不是什么轻易束手就擒之人,竟是几次三番急中生智,硬生生从见愁手底下逃脱!
若非她修为实在不够,见愁只怕已经着了她的道。
拼计策谋略,两人的胜负,竟在五五之间!
相比起来,见愁竟没有特别大的优势,顶多只比对方略略高出那么一线而已!
这可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
见愁只觉得这女修与自己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奇异的联系,是以存了试探的心思,并未对其下狠手,只是控制着力量,逐渐探着对方的底线。
越是交战,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越重。
渐渐地,这两仪池上的局面,开始了戏剧性的逆转。
谢不臣从始至终都站在这两仪禁池之中,袖手旁观,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开始是见愁没有防备之下,屡屡被其计谋得手逃脱;可是很快,见愁便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竟往往能料敌于先,彷佛另一个女妖见愁想什么她都能知道一样。
于是,场面就变得奇诡莫名起来。
往往那女妖才千方百计逃脱,似乎下一刻就可以逃脱,可下一刻,却正正好撞在了见愁的剑上;或者她才一抬手,想要使出翻天印,见愁更强的一式翻天印就已经噼头盖脸向她砸去!
顷刻间,就处于了完全的被动之中!
这时候再看上去,两仪禁池上这一场实力并不对等的战斗,便已经完全沦为了一场逗弄似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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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处处为见愁所掣肘的女妖,竟没吐露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在其紧蹙的眉眼之间,谢不臣居然看出了一点惊人的熟悉,一下令他有片刻的恍惚……
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来了人。
数十道法宝毫光犹如陨星一般,在澄蓝的天际留下浅浅的痕迹,随后便落在了这黑白分明又交汇的两仪池两侧。
此处本是阴阳两宗的禁地,此刻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又如何能不引人注意?
北域阴阳两宗之间的对峙,已长达数千年甚至上万年,自上古时候便开始了,向来以这两仪禁池为界。
说来也怪——
禁池靠近西面阳宗的这一侧,恰是墨黑;靠近东面阴宗的这一侧,则为雪白。
此刻来的这些人,都是两宗的修士。
两仪禁池事关两宗根基,非同小可。几乎就在见愁和谢不臣破开须弥芥子凭空出现的时候,那异样的波动就已经传出。
两宗修士,也几乎是同时赶来。
阳宗在西,阴宗在东。
两宗都是各自的长老带着精锐弟子来的,可以说来之前都以为是争斗了多年的死对头要坏了双方约定,要对两仪禁池动什么手脚。
可来了之后一看,竟瞧见两名一模一样的女修在池上打斗,快得身形都看不清。
两仪池黑白交界之处,还站着一名男修。
见着他们来了,他虽然望了一眼,微微蹙眉,可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接着便继续去看池上那两名女修的打斗去了。
隔着这一片宽阔的阴阳池面,阴阳两宗的修士,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
长老们都不知道这三人是什么来历,可在两宗弟子之中,却先后有人道破了半空中那一名女修的身份——
“崖山见愁?”
“这不是崖山那个大师姐吗?”
谢不臣自然不知道这两人的身份。
可若是见愁此刻有空分神,只怕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两个人来:
一者站在东面阴宗众人前方一些。
一身道袍纯黑,剑眉雪白,偏偏右边眉尾沾染着几许墨色。一张面庞,有着极具异域风情的深刻轮廓,配着那一双墨蓝色的眼珠,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不是昔日小会上凭九张机与炼体之术与见愁豪战一场的唐不夜,又是何人?
一者则藏身于西面阳宗众多修士之中。
雪白的道袍,面容俊朗,带着一身阳刚之气。那墨黑的双眉本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在右边的长眉上却沾了几许雪白。双目之间,隐隐有谋算之色闪烁。
恰是多年前与见愁偶遇黑风洞,还被她诈出身兼两宗功法的阴宗叛徒,裴潜!
这两人之间本就有些小过节,如今又身处两宗,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只是此刻情形微妙,实在不方便动手,所以两人都没什么动作。
倒是托了他们两人的福,阴宗阳宗这边一下就知道见愁的身份。
这下,眼前的情况,便变得清楚了许多。
二十年前,雪域圣殿之上,爆发了一场震惊整个十九洲的争斗。
出手的大能修士,都是新密旧密两个派系的法王和空行母,甚至后来还有禅宗这边的高僧一尘和尚和雪浪禅师两人插手。
他们的手段何等恐怖?
整座圣殿都被夷为平地,就连圣山都崩塌了大半!
雪域新密的力量,在此战之中严重受损,直接影响了他们与极域联合,准备立即攻打十九洲的计划。
这些年来被迫蛰伏,直到最近才有了动静。
禅宗与旧密,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
倒戈旧密的空行母央金身受重伤,据闻已经前往禅宗休养;而禅宗新一辈的第一人,小慧僧了空,更因直面了宝瓶法王一击,为恶力所缠,生死未卜。
就连禅宗至宝须弥芥子,都为一女妖所夺,下落不明。
但更令整个十九洲侧目的,大约还是昆吾崖山那两位。
两人莫名其妙一场死斗之后,便被吸入了须弥芥子之中,可须弥芥子又为女妖所夺,二十年间下落不明。
除却各自命牌魂灯依旧亮着,竟是谁也不知他们更多的情况。
阴阳两宗因在北域,当初搜寻之时,也曾出过力,对此事也了解得很清楚。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大活人,在事出二十年后,竟然从自家的地界儿冒了出来!
一时之间,不由面面相觑。
闯入两仪池的,若是什么匪徒,他们只怕早就不由分说打将上去,让这些大胆之辈将性命留在此地。
可眼前这两人,偏偏来自昆吾崖山,且修为还都不低。
两宗的长老都犯了难,只拧眉警惕地观察着,暂时倒不敢动手。
此时场中激斗的两道身形,已经开始慢了下来。
倒不是见愁跟不上了,而是与她相斗的这女妖已经力竭。毕竟修为就差着见愁一大截,怎么可能打得过,又怎么可能撑得了太久!
从头到尾,都被见愁压着打!
“轰!”
她用出自己最后的一寸灵力,强忍着痛楚,竟是唤出了帝江风雷翼!
天地之间,雷声乍起!
金色的羽翼虚影顿时高高扬起,向着见愁挥去!
满池的水都为其威势带起,黑白两色卷起,犹如两条巨龙环绕在风雷翼之畔,嘶吼咆哮!
站在两侧的阴阳两宗修士,都骇然色变,旁观的谢不臣眼底也闪过一分微妙。
但见愁眼底,便是实打实的惊异了。
乘风道印和翻天印都是道术,一者她自创,一者来自青峰庵隐界,眼前这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妖会也就罢了。可帝江风雷翼却是以帝江骨玉的一滴骨髓推衍而出,烙印她肩胛骨上……
她,怎么也会?
那种感觉,终于强烈到了极点。
见愁抬眸看着这越来越近的帝江风雷翼,也注视着对面那女修近乎孤注一掷的一往无前与奋不顾身,脑海中竟蹦出一个无论如何也压不下的念头来:
这一刻,与我对战的,到底是“她”,还是“我”?
只这么一个晃神,风雷翼竟已经到了面前。周围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之声,似乎是在为见愁担心和惧怕。
可见愁心里面却没有这些情绪。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道术攻击,感觉虽然奇异,可没有生出半分的危机感。
原因无他,只因为此时此刻的她,实在太强!
就算是当初那个已经在第四重天碑上留名近四百年的曲正风来了,见愁也敢说,自己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甚至都没有动用在须弥芥子佛塔之中新学的八部天龙法身,她只是这么抬手一挡!
“轰隆!”
强大无匹的灵识覆盖之下,方圆十里天地内的灵气,都尽数汇聚到她头顶那手掌形状的虚影之中!
翻天印!
十成十,货真价实的翻天印!
见愁竟是根本没打算再留手!
她与这女妖相斗甚久,对方不支之态早现,可从头到尾既没有半分求饶的意思,更没有半分认输的意思,哪里像是会解答她疑惑的样子?
竟然没可能问出自己想要的,那么,这般的妖邪,必要杀之!
眼底漠然之色一闪,见愁才不去管她是什么身份,此刻是不是又有什么算计,只心肠一硬,便已下了狠手!
高高扬起的手掌,如排云打浪一般,举重若轻地落下。
顷刻间,磅礴的灵气,咆哮的掌印,便已经压至那女妖面前,眼见着下一刻就要拍到头顶,让她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可就在这一刻,竟有一朵金色的佛莲,在那女妖的面前,在这掌印之下,忽然绽开!
黑白分明的两仪池上,顿时佛光普照。
一道身披大红袈i裟的身影,伴着荡漾开去的空间波动,出现在了佛莲之上。
那白净的一只手掌伸出,拇指点在中指之上,成拈花之印,带着万般的慈悲之态,正好对上了见愁这翻天一掌!
无声,无息。
既没有什么翻山倒海的巨大响动,也没有什么天动地惊的骇人声响。
只见得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手指轻轻一拈,原本能将整个两仪池都拍碎的巨大翻天印,便如同被抽了骨线的锦缎一般,刹时崩散!
磅礴的天地灵气,瞬间重归平和。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先前种种恐怖的场面,便已经消失不见,彷佛片刻之前根本不曾出现过一般。
见愁哪里料得到这情况?
人的原地,静止不动,眉头却已在看出这僧人来历的瞬间皱起,瞳孔剧缩之下,是骤然升起的忌惮!
她盯着来人,没有说话。
来人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身披袈裟的和尚,人站在那佛莲之上,面皮白净,脸型微胖,看着是一身的庄严与和善。
只是眼眸之中,到底多了几分复杂。
“贫僧一尘,有礼了。”
拈花指诀一收,他向见愁打了稽首,平静地报上了自己的法号,下一句,却是轻轻地一叹。
“情急出手,多有失礼。只是此妖实我禅宗因果,又与见愁施主关系甚密,还望施主手下留情。”
400、第401章 西海禅宗
一尘?
禅宗三师之首, 传说中的那一位“心师”,一尘和尚?!
众人不听也罢,一听眼前这僧人报上自己名号, 便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止见愁,就连两旁的阴宗阳宗修士, 都跟着变了脸色。
即便放到整个十九洲, 禅宗三师也是大人物之中的大人物了。
何况乎眼前这还是禅宗三师之首?
返虚期的大能,在三师之中虽然只排于末座,可对寻常修士,对元婴出窍的老怪们来说, 都是触不可及的境界!
场中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阴阳两宗这边与禅宗的关系素来不差, 更不用说此处原本就有昆吾崖山的弟子, 他们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在旁边看着。
见愁却是转眸看了那站在一尘和尚后方的女妖一眼, 微微一挑眉。
说来也奇怪。
旁人看到一尘和尚, 有所顾忌也就罢了, 可这女妖,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面上怎么也隐隐露出几分忌惮的神色?
而且自打一尘和尚出现之后, 她便站在原地,并未再想逃跑。
是不想,还是不能呢?
见愁心里澹澹地掠过这个想法, 目光在那女妖与一尘和尚之间的虚空里转了一圈, 才重新落回了一尘的身上。
这大和尚出手实在惊人, 拈花一指轻易破去翻天印,不可小觑。
只是看这面相和善,说话也客气,眼底有慈悲之态,到底与雪域新密那些僧人有着极大的区别。
因他出手阻拦,见愁对他印象并不很好,却也不坏。
于是打量着,笑着开口:“素闻禅宗心师一尘大和尚之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见愁久仰。只是大师此言,却让见愁不很明白了。”
一尘和尚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名传十九洲的见愁,只第一面,已经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只是细细看下来,又不禁为她此刻怪异的境界心惊。
不愧是能使见者都为之心折之人……
昆吾崖山,到底还是屹立在这十九洲的最顶端。
这二十年来,禅宗至宝须弥芥子下落不明,带累得两门这两位天骄也失去了踪影。虽说起因是了空想要救人,且昆吾崖山也没说过什么,可一尘心中,到底有几分愧疚在。
今日他本在禅房内入定,岂料忽然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是禅宗本门至宝须弥芥子。
一查探方位,才知道竟在阴阳两宗交界之地。
于是,先前的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一尘未敢耽搁太久,匆匆与弟子交代了两句,便立刻使出大挪移之术前来,这才堪堪拦下了见愁。
“阿弥陀佛。”此刻面对见愁的疑问,他宣了一声佛号,只道,“此妖实乃贫僧无意之间点化,谁料引出了一应的业果。说她与见愁小友颇有几分联系,此话也不假。只是此刻此处,实非道明原委的佳时与佳地。不知,可否请几位小施主,移步禅宗?”
这妖竟是一尘和尚无意之间点化?
也就是说,她原本就存在,只是因为一尘点化,所以才这样?
见愁心内有些惊讶,只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平凡,一时之间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禅宗三师之首,一尘和尚不可能诓骗了她去。
更何况……
她拦住这女妖,的确是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方才要下杀手,无非是因为这女妖半点没有低头的意思,觉得留之也无用。但此刻一尘都开口了,她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顾虑。
见愁只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大师有请,不敢却之,便有劳您带路了。”
一旁谢不臣却没有说话。
方才一尘和尚说的是“几位小施主”,明显是将他也包括了进去。只是此刻他既没说自己同意,也没有直言自己不去。
那深邃的目光,只从见愁、女妖、一尘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
那女妖依旧站在一尘身后,像是被困在了那里一样。
事实上,一尘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再任由这女妖逃脱。所以人往两仪池上一站,为这女妖化解了见愁一掌的危险之时,便已在同时施展了画地为牢之术,令其无法离开。
此刻谢不臣不回答,一尘便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他微微一笑:“如此,还请几位稍待片刻。”
见愁谢不臣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稍待他片刻,到底是要做什么。
念头闪动间,便见一尘转过了身去。
方才那成拈花指诀的手指,此刻只略略伸出作半开莲花印诀,遥遥向着下方两仪池那一条黑白交汇处的曲线点去。
“嗡……”
那一条曲线,本就分不清是黑还是白,在那阴阳气息的交汇之下,隐隐透出一股混沌的气息,人的灵识轻易无法将其穿透。
可在一尘手指向下点去的瞬间,竟有小小的一点微尘似的金光自其中亮起!
一线混沌!
一芥如尘!
不是它物,正是那一枚肉眼难以见其形的须弥芥子!
这熟悉的气息,分明微小,却偏有一种能纳须弥、容沧海的浩瀚与磅礴,见愁与谢不臣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他们在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之后,并未得见这至宝踪迹,未料原在阴阳一线混沌之间。
只片刻,那须弥芥子已经回到了一尘指尖。
他轻轻将指头一收拢,那芥子光芒一暗,便悄然隐没,踪迹难寻。想也知道,应该是已经被一尘收了起来。
此物本就是禅宗至宝,且向来由他保管,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解释什么。
此刻,他只转过身,向阴阳两宗等候的长老和弟子们各打了一个稽首,言语间颇有愧对之意:“此番与几位小施主误入贵两门两仪池禁地,惊扰了诸位。今日贫僧尚有事在身,他日必当登门致歉,万望见谅。”
“一尘大师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我宗掌宗若知大师前来,欣喜还来不及。且诸位只是误入两仪池,也未有恶意,怎敢介怀?”
两宗长老都是有眼色的人,听得一尘此言,连连表示没关系。
毕竟一尘和尚德高望重,二则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恶意,三则即便有恶意,凭他们的本事怎么也拦不下一个返虚期大能啊。
所以与其矫情,还不如爽快些。
没准儿,还能博禅宗一个人情呢。
对这些人的想法,号为“心师”的一尘,又怎能不清楚?只是心里并不在意。
此间事既然暂了,他便道了一声谢,重新回头来对见愁他们道:“那便请几位施主,虽贫僧移步禅宗吧。”
话音落时,僧袖一挥,脚下佛莲勐地一涨,便将见愁等人吞没,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两仪池上,登时再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混沌一线的上空,只留下一朵光芒渐渐暗澹、形迹渐渐隐没的金色佛莲……
阴阳两宗修士何曾见过这般手段?一时都惊叹不已。
身处于那佛莲之中的见愁三人,自然暗惊更甚。
在他们感受来,不过那佛莲一卷,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空间波动传来,整个人便如同置身于某种洪流之中。
待一念回神,眼前竟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耳边,有隐隐浪涛之声传来。
空气里则浮动着一点极澹的水气,带着些许海水的咸潮。
一座不怎么高的山峦静静地伏在前方,山脚下一条尚算宽阔的山道向着高处修建,一级一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那里,便是一座庙宇。
过了山门,天王殿在前,两侧便是钟鼓楼。
后方更有庙宇殿阁重重叠叠,错落之间却不见半分拥挤,黄墙琉璃瓦边角,则往往能看到几株菩提老树,繁茂遒劲。
整座禅院,都在青山碧树半遮半掩之间,透出一种介于出世与入世之中的味道。
“此处便是西海,乃我禅宗祖庭了。”
一尘便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略略一颔首,当先迈步自山脚台阶往高处行去,却是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那女妖见了这禅院,面色已然不好看。
可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脚下也无法自控,竟只能跟着一尘往上面走去。
思路客
见愁与谢不臣,却是打心底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早已经过了元婴期的他们,当然知道“瞬移”的极限在哪里,怎么说,也不可能从阴阳两宗交界之处直接来到西海禅宗!
如此恐怖的距离……
至少也得是“挪移”啊!
人说筑基御器,金丹御空,元婴瞬移,出窍挪移。
一尘和尚在九重天碑第七重之上可是第一,乃是货真价实的返虚期第一人。只怕这一手带着他们三人挪移的本事,也绝对不普通。
这才是真正的“大能”么?
只这么看似简单的一个细节,见愁对真正的“大能”,理解又深了那么一层。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上了一尘的脚步。
一行人往上面行去,偶尔还能碰到几个下山的香客。他们见了一尘和尚,敬重有之,却并未有半分的畏色,更别说是尊之如神明,只是格外恭敬虔诚地躬身打个稽首问一声好,便往山下去。
这般的场景,与当初在雪域所见,实在截然不同。
待上了山之后,便能见着不少或是经行或是忙碌的僧人。
他们身上穿着的僧袍颜色各不相同,再对着修为深浅一看,轻易便能分辨出他们在禅宗不同的身份和资历。
有刚入门的小沙弥,也有修为不低的大和尚。
见到一尘和尚带着几个外人回来,其中更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修,他们便多了不少的好奇,只是目光多半纯粹,也不怀恶意,并不显得冒犯。
也有迎面遇到,上来行礼的。
无论来者是谁,一尘和尚都澹然地还礼,倒让见愁格外高看一眼。
在他们走到天王殿前之时,一尘的脚步便略略一停。
打里面走出来一名面容严肃刻板的僧人,浓眉怒目,一看便十分严厉,那目光从见愁他们身上扫过,倒也规整打了个稽首。
可话,却是对一尘说的:“一尘师弟,这是……”
“阿弥陀佛,这两位是崖山见愁施主与昆吾谢不臣施主,另一位便是当日我无意之间点化的女妖了。”
一尘叹了口气,主动介绍了他们的身份,又对他们介绍这僧人。
“几位施主,这位便是贫僧师兄,乃我禅宗方丈,法号无垢。”
无垢方丈!
这可也是禅宗三师之一!
见愁往日便听闻禅宗三师,心师一尘和尚,戒师无垢方丈,情师雪浪禅师。三人之中雪浪禅师修为最高,无垢方丈持戒最严,一尘和尚念头最通达。
可以说,放在十九洲别的地方,这样的三位大能,寻常都是见不到的。
但在禅宗,竟是随随便便就站在这天王殿前,若她没看错的话,方才还在跟来上香的香客说话,可说是半点大能的架子都没有。
“见过无垢方丈。”
心里虽觉得禅宗与别处很不一样,可见愁也没忘了礼数,拱手躬身便是一礼。
那女妖看着,没动。
倒是一旁的谢不臣素来滴水不漏,也道了一礼。
无垢素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见了两人行礼,面色也没缓和半分,眉头反倒皱得越发紧了。
他扫了跟在一尘身后的女妖一眼,便问:“这便是你点化的那女妖?”
“正是。”一尘当然也不否认,让开一步,便道,“还要劳驾师兄,先将她拘往千佛殿,我这边还要向几位小友解释事情由来与原委。”
自来无垢虽是方丈,号称打理禅宗内外事务,可因为本人刻板严肃,所以很多事并不适合让他来处理。
这种时候,往往便由一尘和尚来。
久而久之,禅宗内外的事情便分开了,无垢主内,一尘主外。
所以对于一尘和尚此刻言语,无垢方丈也未表示任何异议,只是肃穆地向那女妖一看,伸出手来一抓,那女妖,便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依旧有着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容颜,半点也没有到了高人面前就显形的迹象。
此刻到了无垢方丈身边,目光却直直地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那是何等熟悉的目光?
见愁以往揽镜自照的时候,便往往能看见这样的目光——自己的目光。
于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是有话要说,可不是对你,而是对我。”那女妖笑了一声,可那眉眼间的意味竟有些复杂,明明是笑,却像是幽幽的一叹,“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你们。
这一个词,用得实在是微妙得过分了一些。
她的视线虽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有半分的偏移,可见愁竟莫名有一种感觉:这一句话,不仅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谢不臣。
谢不臣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女妖的身上。
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瞬间,先前浮现在他心中的种种猜测,便已经被印证。可这时候,他竟没有半分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泰然,只有一种忽然蔓延而上的荒凉。
因为,他已经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只是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那女妖便没再言语了,唯有那一张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脸上,浮上了些许的讽刺。
见愁隐隐有些想法,却也无话。
一尘和尚自是清楚女妖何出此言,只带着几分悲悯颜色,低低一叹,依旧前面引路:“般若之智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人有千念。千念一身,是为人,是为尘。有时一念,有时一差,便自成妖。到底是老衲的过失……”
话中自是带着禅机,可见愁不很能参透。
她没接话。
一尘也并不需要谁来接话,只这般吟诵了两句,便引着他们从天王殿旁穿过,一路过了山腰,往更高处去,很快就经过了藏经阁,立雪亭,到得后山一山壁之下。
山壁平滑如镜,竟折射着几分西斜的日光。
壁下则有一片七八丈方圆的莲池,池中莲无叶而开,仅有清光澹澹,影影绰绰,奇妙万方。
只是更令人在意的,是这莲池之水。
分明没有活水涌入,却在其中流转不休。
池水既不是透明无色,也不像是阴阳两宗的两仪池一般,分作分明的黑白两色。这池水,说干净不干净,说污秽也绝不能算。每一股水流之中,竟都携裹着一缕烟黑色的灰烬!
探眸向池底看去,池底更是一片深黑,彷佛由无数灰烬堆积而成。
整个莲池,都透着一种难言的虚幻之感。池中灰烬水流涌动,池面上却是水汽氤氲,围绕着池中绽放的莲花而浮动。
见愁灵识下意识地探了过去。
那一瞬间,千形万象扑面而来,竟然从这氤氲的水汽上、从这涌动的水流上,看见了无数的人影,无数的场景,或悲或喜,或怒或哀……
甚至,她还感觉在自己“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他们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然而这幻象只持续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见。
重新出现在耳边的,除了此山高处的风声,还有一尘和尚那夹在风里的声音,满含着通达之念,慈悲之意。
“想必见愁施主已经看到了,此处,便是‘烬池’。”
“在十九洲开启灵智之存在,或一介庸碌之凡夫,或通天彻地之大能,凡其所忘、所弃之过去,皆会汇于此池之中。”
“其零散者如微尘,久之消弭,沉池底;归整者则成水流,聚而难散,浮水面。”
一尘和尚说着,伸手向前一指:“一切,便如施主方才所见。”
见愁听得“烬池”二字时,心底已有了预料。
再听一尘和尚后来这三言两语,便算是明白了过来。只是回想之时,难免有些恍惚:果然是与她当日在因果是非门内割舍的“过去”有关。
只是这烬池,竟能纳这等类似于念头般的虚无过去,实在奇妙。
她微微敛了眉,到点没提与自己有关的一个字,只试探着开口:“您的意思是……”
“这烬池自我禅宗北迁之前便在,乃是天地自成的一处奇所。”
“十余甲子以来,我宗僧人足迹也罕至此处,唯有贫僧喜好来此,只为看这天地有灵万物之悲喜,砥砺一颗红尘俗世之心。”
“只是没料想……”
一尘站在这池边,望着池中那些久年不散的水流,笑着叹了一声。那目光中,有几分刚才初见见愁时的惊艳,也有一种因果到了,命该如此的释然。
“数十年前,贫僧照例在此处打坐。”
“没料想,池中一水流携裹灰烬,忽然浮上,犹自在蒙昧之态,尚未有灵。怎奈其念甚坚,其意甚执,数十年来不曾消弭,反吸天地之灵气,沐慈悲之佛光,日久生灵开智。一日,竟化形而出,以其烦恼相询。”
“贫僧未忍伤其性命,本欲解其疑惑,将其超度……”
话至此处,实已经不必多说了。
一尘回首看向见愁,摇了摇头,也有些许的无奈:“到底是一时之仁。她竟从中得悟,过去一念,化而成妖。自此遁出禅宗,险些酿成大祸。”
401、第402章 燃灯童子
原来如此。
这烬池之中汇聚了十九洲上所有为人所抛弃、所割舍的过去, 而她昔日在因果是非门中割舍的过去,自也来到了此处。日日在这池中,吸收着因一尘和尚修炼而聚拢的灵气与佛光, 渐渐成了这天地间奇异之存在,生了灵智。
一尘以慈悲之心待万物, 一念之仁未杀她, 为其答疑解惑,反令其悟道成妖。
此番原委,竟让见愁一下想起了初入修途时,自己无意之间的一言, 使傅朝生“闻道”……
此时彼时, 何其相似?
想必一尘和尚一言点化之时, 也正逢契机,才能让她这般特殊的存在, 成了这天地间的“妖”。
凡名曰“妖”者, 区别于人, 乃天地间本无灵智之存在化生而成。
这被见愁割舍的一段过去,一念成妖, 听来匪夷所思。
可细细一想, 前有不语上人正身陨灭、心魔飞升;中有极域轮回之规则生灵智而化秦广王;后有傅朝生一朝闻道、竟为妖邪。
相比起来,也就不足道哉,
只是见愁忆及方才一尘和尚所提到的“其念甚坚, 其意甚执”, 还有方才在天王殿前, 女妖所问的那句话……
“连我都可舍弃,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何物是你们不可舍之?”
一时间,竟有些迷惘。
一尘和尚却还絮絮地说着前后的经过,包括算得那女妖去了雪域,由是提醒了空千万小心,也说了这二十年间的变化与他们始终未曾发现须弥芥子踪迹的原因。
盖因此妖实在聪明,竟发现了阴阳两宗交界处的两仪池。
阴阳交汇于一线,便生混沌,须弥芥子于混沌之中,犹如置于初诞之宇宙中,是半点气息也透不出的。
直到见愁与谢不臣以大五行破禁术脱出,才引起了芥子强烈的波动,被一尘查知。
末了,他只对见愁道:“那女妖已被无垢师兄拘于千佛殿中,自该由施主处置。只是贫僧观施主意甚踌躇,似乎尚有迷惘不决之处,兼之日色已斜,不若请两位留宿禅院之中。见愁施主也可好生考虑处置之法。”
按说此妖先前现身于雪域,险些害她命丧谢不臣尺下,若非了空来救,只怕她已身首异处。随后此妖更是抢走了须弥芥子,藏于两仪池中,明显没有想过要对她手下留情,是想要将她与谢不臣一并除去……
所以此刻,她不该有什么犹豫,应当直接选择抹杀其存在,永绝后患。
可是,心底里那种微妙和迷惘,却实在是挥之不去。
见愁想起了当日因果是非门内,那隔着鸿沟注视自己的目光,也想起了雪域圣殿之上那隐约藏着冷与恨的眼神,更想起方才那女妖质问她与谢不臣时那深藏的讽刺……
割舍过去,是她错了吗?
见愁并不知道答桉。
所以此刻,她并未对一尘和尚的提议表示任何反对,只点了点头:“诚依大师所言,想必是要叨扰了。”
“因果相缠,到底也需了结。”
一尘和尚自是平心静气,眼见得日头西落,便一弹指,竟在这烬池之畔点了一盏昏黄的莲灯,而后才往来时的路上走。
“说来,这等一念化妖之异事也是贫僧生平仅见。往年亦有万千过去怀有执念,可成妖的却只此一念。足可见,见愁施主这一段过去,实在非凡。”
虽不知一尘在这烬池之上点亮一盏灯到底何意,可见愁也没有多想。
听得他此言,她当然不会误以为一尘和尚是在推诿什么责任,她知道,这一位“心师”只是在感慨她那一段过去罢了。
当下只复杂低叹:“一尘大师说笑了。”
一尘也笑笑,却不多说话了。
曾与见愁的过去坐而论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身后这看似和平的两人之间,有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只是他二人闭口不提,一尘也当自己全然不知。
三个人很快回到了下方禅院之中。
禅宗弟子长老们的居所,都在后山一片,以禅房为主。见愁谢不臣两人自也没有例外,也并不介意住在什么地方,跟着一尘去,随意选了一间禅房便歇下了。
只不过,他们一个选在东头,一个选在西头,明摆着是不想与对方废话。
房中一应摆设,都简单而朴素。
一挂佛像,一张香桉,一只香炉,窗下一架罗汉床,地上一块紫蒲团。紫檀佛龛便放在香桉靠墙那一侧,里面供着一座阿弥陀佛像。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见愁别过一尘和尚进屋,扫了一眼,便向佛龛走去,一伸手便从佛龛下方的暗格摸出了一封竹简。
翻开来看,却是一卷《心经》。
此经她早就烂熟于心,倒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又放了回去。
人在禅房之内,她凝视着佛龛之中那一尊阿弥陀佛像,本应该迅速沉静下来的心,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平静。
对这十九洲大部分修士来说,不过过去了二十年。
可她掐指一算,身在须弥芥子之中的自己,分明已经在那佛塔之中苦修了近四百年!
何等清苦?
又是何等的孤寂?
彼时尚且能动心忍性,甚至还能与谢不臣一起,论道辩道。可此时出来了,接触着这无比真实又无比鲜活的世界,反而焦躁不安。
佛门三佛,燃灯古佛乃过去佛,释迦牟尼乃现在佛,阿弥陀佛却是未来佛。此刻她目光落在这阿弥陀佛像上,想起的却只有之前一尘和尚所说的那些。
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皆从她脑海之中划过。
见愁最终还是觉得这禅房里透着一种莫名的憋闷,在蒲团上打坐个把时辰之后,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随意找了个巡夜的小沙弥问了路,便折转了方向,去探望了空。
还记得杀红小界里遇到,他还只是个小沙弥,却以极好的运气引得众人咋舌。
后来顾青眉祭出谢不臣所设的地缚大阵,意外将他与孟西洲一起困入其中,是她一斧一斧,噼碎了整座阵法,也救了他们。
及至雪域圣殿之乱,却是了空奋不顾身以救,见愁心里,又怎能忘了这恩情?
她施与旁人的恩,旁人记不记,那是旁人的事;旁人施与她的恩,她记不记,便成了自己的事。
大约是因为这一位小慧僧还在养伤,所以禅房所在,格外僻静。
见愁依着先前那巡夜小沙弥所指的方位,穿行于这一座禅院之中,眼见菩提古树环绕,时有清泉汇聚成池,耳旁隐约传来禅宗弟子们做晚课时的诵经之声,心竟奇异地静了下来。
到得那禅房之时,是一刻之后,里面有人。
是之前见过的无垢方丈。
见愁在门外便微微一怔,随即便学着禅宗之礼,双手合十,向其稽首:“见愁见过方丈大师。”
无垢方丈一张脸也是方方阔阔,即便是在这入夜无人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一丝不苟的严肃。
燃文
见见愁行礼,他微微有些惊讶。
可随后就明白了过来,请她入内:“见愁施主不必多礼,想必是来看了空的吧?”
“先前已听闻了空师弟在雪域身受重伤,为恶力所缠。此事虽有种种根由,可到底因我而起。今日既叨扰贵宗,岂能不来探望?”
见愁进了禅房,一眼就看见了盘坐在那罗汉床上的了空。
原本一俊俏的小僧,现在看着竟有些枯瘦之感。
其周身所缠绕之物正是先前她在雪域见过的黑气,与崖山昆吾殒身弟子们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恶气更深,也更凶戾。
兴许是已被缠斗了二十余年,这恶气看上去已经澹了许多。
无垢方丈今日便是例行来查看情况的,兴许是见见愁拧了眉,便开口道:“大道得成八十一难,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他这伤原也不算很重,只是心志还不够鉴定,才为此恶气所侵。至今二十年,已挺过去大半了,全当是闭关苦修。”
也就是说,了空差不多已算安然了?
见愁看了身旁无垢方丈一眼,只觉得这一位看着严肃冷硬的大师,说这话来,应该是想安自己的心。
说到底,是那女妖算计。
禅宗若要个道理,为了空报个仇,该直接杀了自己那一段过去所化成的女妖才是。
可一尘和尚,分明已轻而易举制住了她,却并未对其下手,反而还是让她处置,只是希望她考虑清楚。
“佛门禅密二宗,竟是天差地别……”
她一时没有忍住,慨叹了一声。
无垢方丈听闻,正在手中掐着的佛珠一顿,看她一眼,却是摇头,一脸的正色与肃然,眸底还带着几分阴云一般的压抑。
“早在北迁分裂之后,雪域新密便不在我佛门之列了。”
对禅宗和旧密而言,他们都是外道。
见愁隐约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可这毕竟是他们佛门自己的事情,所以她虽听见了,却也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在这屋内,她只是又注视了了空许久。
无垢方丈只道:“劫数若在,早晚会来。了空出手相救,本无过错,有那女妖暗算,才使你与昆吾谢施主一道被困芥子之中。其因本善,却因杂了他方因而酿了恶果。只是目今女妖已被拘千佛殿,也算她尝了因果。对了空此劫,见愁施主不必挂怀。”
当真是反过来还劝慰她的。
见愁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沉默了良久,只道一声“谢过方丈开解”,才躬身告辞。既没有再做出任何的承诺,也没有提出要施以援手。
禅宗有三师坐镇,若有办法,早救了了空,哪里轮得到她来?
自了空禅房之中出来,见愁仰首望天,但见这夜空中星河璀璨,四下里有细碎的虫声鸟语,不同于极寒的雪域,自成一派生机。
从一菩提树下经过时,还撞见了个小沙弥。
人是瘦瘦小小,应该才入门没多久,正趴在树杈上,手持一根短棍,前面接了网兜,向枝上一只翠鸟伸去。
“让你乱跑,看我这回不抓你回来!”
一面小心地接近着,他一面低低地自语着。
眼见着差不多能够得着了,便勐地一倾身,一下朝着那翠鸟网去。
可没料想,这一根枝桠实在太细,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一倾身之力。只这么轻轻一歪,那小沙弥猝不及防,竟是一下朝着下方栽去!
一人一鸟,眼看着就要一起摔在地上。
幸而见愁就在下面,眼疾手快,一把伸出手去便提住了这小沙弥的衣襟后领,同时另只手手掌一展,已将那落下来的小小翠鸟接在掌中。
“哇!”
这时候,小沙弥才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倒不像是被掉下来给惊的,反倒像是被突然出现的见愁给吓的。
见愁看他一眼,又回头一看自己掌心。
那小小一只翠鸟似乎也吓住了,可怜巴巴地叫唤了两声,瑟缩在她掌中。只是那收起来的翅膀上,滑稽地绑着一条白布,还散发着隐隐的药味儿。
于是她一怔,一下便知道是自己误解了。
本还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子,说不准是在抓这鸟雀玩耍,没料想,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没事吧?”
她松了手,将吓得傻傻的小沙弥给放了下来,让他稳稳站在了地上,才问了一句。
那小沙弥入寺中时日还未长,虽不知见愁身份,却也知道山上来了贵客。
眼见她一张脸近在咫尺,一下红了脸,忙退开两步,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回道:“谢、谢施主搭救,小僧没事。”
“你的?”
见愁也不介意,又一伸手,将那翠鸟递了过去。
小沙弥眼底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和感激来,忙两手将它捧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护在手掌之中,才又连忙给见愁道谢。
“小僧本想给它换药,没想到它调皮,又跑出去了。”
“没出大事就好。”
见愁笑了一笑。
那小沙弥却还腼腆,也不敢与她多说话,便连忙告辞,匆匆离去了。只是他走得急,竟将先前那一根接着小网的短棍落下,躺在那地面上。
见愁弯身将之捡了起来,看了两眼,却是若有所思。
一如此网,一如这世间的药与世间的刀剑,有人用来杀人,图财害命,有人却用来救人,救苦救难。
如今她手中便握着此网,此药,此刀与此剑,又该如何抉择?
人的念头与想法,本就是这天地间最玄妙之所在。
她在因果是非门内,不愿沉湎于过去,不愿沉湎于苦痛,更不愿为过去所束缚。所以在过去与现在之下,划下一道天堑,将过去的自己与彼时的自己隔断。
爱恨情仇,依旧在身。
因为,那就是彼时的她,不会因斩断过去而有改变。
隔断的,只是为爱恨情仇所苦、所累、所羁绊的,那个过去的、还不够豁达的自己。
可她成了妖……
世间匪夷所思之事甚多,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世间某种道理,本为无形之物,却忽然成了精怪妖魔一样。
在见愁看来,这不过是一种选择,既是当时所必须,此刻也并不后悔。
只是,新的问题已经摆在了眼前。
她曾割舍过一次,现在,是舍而杀之,还是留而救之呢?
见愁慢慢将这接着小网的短棍靠在了菩提树旁,在这远处传来海浪涛声的夜晚,慢慢地行去,不知觉间,竟是又走到了白日一尘和尚带他们去烬池的那条路前。
她驻足半晌,一垂眸,笑一声便走了上去。
高大且光滑的山壁下,携裹着灰烬的池水依旧流淌,池中莲花盛开,水面上千形万象照旧幻影一般闪着。
池边,一盏莲灯巍巍。
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它昏黄的光芒,带着几分暖意,将这整个烬池笼罩,竟有一种说不出鹅慈悲与温和。
见愁记得,这是一尘和尚在日落之时点在池边的。
这一切,本没有什么太稀奇的地方,毕竟白日她都已经见过了。
可在走近的那一刻,她才陡然意识到——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无声前行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见愁目带几分惊异地看着那一盏莲灯灯盏之畔。
灯盏内是满满的灯油,中间是暖黄的火焰。
可在那盛着灯油的莲盏边沿,竟然坐了一个两寸许的小人儿!
身子白白,胖乎乎的,脖子上挂了个红肚兜,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可一双乌熘熘的眼睛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特别小,也就跟常人拇指差不多。
此刻坐在那莲盏边,两手盛着边沿,两条腿却悬在外面,半空里晃荡。
几乎就在见愁看清它的瞬间,它便已经察觉,受惊了一般一跃而起。一把就伸出手来,将那比它身子大出好几倍的莲灯死死抱住,同时看向了见愁的方向。
一双激灵的眼睛里,顿时闪过几分惊讶。
“是你啊,诶,不对,不是……”
人很小,声音也特别小,若不仔细根本听不见。
且话说到一半,它便已经从见愁的神态和气息间辨认出了端倪,一下察觉到了不对,嘴巴立刻就张大了一些,恍然了。
“原来是她的现在啊,看着果然好厉害的样子……”
402、第403章 烬池悟道
现在的“她”?
指的是她那一段过去所化作的女妖吗?
既然被发现了, 见愁也就没有再隐匿形迹,直接自黑暗中走了出来, 就这么直视着这拇指大的小人, 目光中有些好奇。
大约也是认出了她身份, 这小人又不怕她了, 重新一翻身就坐回了莲盏边上,同样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她:“你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吗?”
“如果你说的‘她’, 指的是我的过去的话, 那并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她的现在。”
见愁同他说话, 只是这莲盏乃是放在地上的,很矮, 她觉得不很合适,于是便蹲身下来, 盘腿坐在了莲池边上, 尽量与它平视。
“不过, 你呢?”
“我?”
那小人儿嘻嘻笑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目光一晃, 一下就落到了身下这一盏正燃着的莲灯上,便有了主意。
“我嘛,我乃是燃灯古佛座下童子, 你叫我燃灯童子好了。”
燃灯童子?
见愁一看就知道它是在瞎扯, 但也没戳穿它, 只猜测它是生于这烬池、化形自某物的精怪, 于是也看向那莲盏。
“所以,一尘大师这一盏灯,是为你而点吗?”
“那是当然啦。”
小人看上去白白的,被暖黄的光照着,像是浑身都在发亮,还得意地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晃了晃自己悬在莲盏边沿的双腿。
“我怕黑,如果不点灯,那多吓人啊。”
“……”
怕黑。
见愁竟忽然有一种失语的感觉,可看这自称是“燃灯童子”的小人一本正经模样,倒也不觉得是玩笑。
燃灯童子撇嘴:“你那是不相信吗?”
“不,失礼了。只是自踏入修途以来,所见诸般生灵,还未见过谁怕黑,一时有些惊异罢了。”
见愁解释了一句,接着却看向了烬池。
“她便是从这里化生而出的吗……”
在莲灯光芒的照耀下,烬池不复白日的清晰,看着反而有些模煳。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看起来像灰烬的东西,都是一种特殊的,灰黑色的尘粒,聚成了一束一束,随池水而动。
水面上,万般幻象闪烁。
每一股水流,都会带来不同的幻象。
有的男,有的女,有的是山中的精怪,有的是修炼有成的老怪,甚至有妖魔道的邪修,也有一些隐世的大能。
所抛所忘者,也各不相同。
有春风得意时的飞扬,也有餐风露宿时的潦倒;有舍尽天下时的刚愎,也有囊萤映雪时的刻苦……
“是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跟别人不一样。哎,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是你的过去很特别。反正没过几年,她就能悄悄跟我说话了,还能听一尘大师将佛经呢。”
燃灯童子也不知道见愁在看什么,跟着探过头去看了看。
“你也喜欢看它们吗?”
“只是很好奇。”
见愁摇了摇头,并未收回目光来。
“依我来看,这烬池之中,并不仅仅是人的过去,甚至要细碎零散得多。有被遗忘的某个物件,也有被遗忘的经历,甚至是某些已经在其主人身上消失了的品性,或优或劣……”
“哎,大师也这么说诶。”燃灯童子眨眨眼,眸子都亮了一亮,“而且它们也跟我抱怨过,说主人已经不在乎它们了,所以它们才会来到这里。”
不在乎……
是了,就是不在乎罢了。
见愁这一时间的心绪,千般万般,都萦绕在了一些,实在复杂,所以没能接上话。只是这样,看似专心,实则出神地看着眼前一切的幻象。
燃灯童子见她不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伸出那短短的胳膊来,勉强戳到了她膝头:“你在想什么呀?”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澹澹道:“在想她,在想我,在想人,也在想这烬池。”
“这有什么好想的?”
燃灯童子还是不明白。
昏黄的光焰,便在它身后燃烧。
满满的灯油已经浅了几分,却依旧浸润着那一截灯芯,在被那一点火焰点着,燃烧殆尽之后,便化作一缕黑烟,向着深黑的夜空飘散。
就好像是,这沉沉的夜幕,是被这一盏灯熏黑一样。
“因为不明白,所以要去想。”
见愁的目光,追随着这一缕黑烟,渐渐消没在虚空,又慢慢地收了回来,竟隐隐有了几分明悟。
“燃灯,烬池……”
烬者,灰烬也。
见愁微微地眯了眼,目光重新落回这池水之上,凝视了许久。
月上中天,明星已稀。
她没再说话,燃灯童子似乎也觉得她这人不好玩,所以并未出言来打扰,只是依旧好奇地打量着她面容与神态。
人虽坐在池边,可却无半点气息。
见愁整个人如同入了定,彷佛这山间草木与岩石,全然与周遭环境融为了一体,竟有一种天人浑然的境界。
若非是一直都看着她,燃灯童子险些就要以为面前没人了。
它本也是这天地间另一种奇异的存在,且来历实不普通,灵智自然极高。可这烬池中另外一些存在,就没有那么聪明了。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到了这山间精气最重的时候,它们便纷纷冒了出来。
是这烬池中一股有一股携裹着灰烬的水流,有的薄如蝶翼,有的轻灵如蛇,都从池中飞起,竟然在水面活动起来,更有甚者直接围绕着见愁旋转。
“今天的灯盏也暖暖的呢。”
“童子,晚上怎么样?”
“小破孩儿又不坐好,嘻嘻,当心明早雪浪禅师来打你哦。”
“这是什么东西?新来的凋像吗?怎么长得跟咱们见愁大佬一样?”
“是啊是啊,一模一样。”
“嘁,什么大佬?她都走了,现在本将军才是你们的头头!”
……
细小的声音,密密匝匝,嗡嗡地作响,很快就在这池水之上交织成了一片,也彻底将见愁包围。
燃灯童子翻了个白眼,乐得看这些烬灵作死。
它只等着见愁忽然睁开眼来,一下把它们吓死。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好半天过去了,坐在那边的见愁竟然没动上一下,真跟一座凋像一般。
燃灯童子顿时有些诧异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也戳了戳,见愁还是不动。
咦,不会是忽然就死了吧?
被自己心里这想法给吓了一跳,要不是怕黑现在不敢离开这灯盏,它只怕立刻就要冲下山去抱着雪浪禅师的大腿,叫他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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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童子缩回了手,不知怎的有些怕起来。
若是这会儿见愁睁眼,看见了它这般胆小怕事的神态,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还好,她现在还闭着眼睛。
没回应它,也并非是因为感觉不到。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所知所感太多,太广,也太庞杂!
几乎就在她刚才用心凝视烬池的一瞬间,那池中漂浮着的、交错着的、不断变化着的种种幻象,便尽数涌入了她的脑海!
哪里好分得出心神去顾及其他事?
无数的画面,铺展在了她心神之中,有的只像是一块小小的、闪光的碎片,有的长长的一段,犹如一条绚烂的光带……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人生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段落。
是繁华的京都长道。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
纨绔富家子便高坐在街边画楼之上,美人在怀,饮酒醉歌。金阶玉堂,银烛高照,一派奢侈靡费。
是冰天雪地里营帐。
烽火长照,铁甲光寒;白雪盖满旌旗,风声吹动鼓声!
肃然端坐于帐内的书生文士,听着外间天地里呼号的声音,终是投了笔,将那五车之书付之一炬,向着上首的天子拜下,毅然请命!
是夜泊寒江的客船。
素月沉落,乌鹊南飞;渔火映着愁容,静寂中,远方寺庙的钟声,已敲到心头。
漂白在外的异客,彻底辗转,望望天上的月,也望望江面上那被水波揉碎的渔火,轻轻地吁叹出声,却难释那填满心头的旅愁。
也是孤高接天的雪山。
层云万里,白波九道;峰峦似九叠云屏一般展开,巍峨的影子却落入下方明湖之中,映出青黛般的明媚绮丽。
持着绿玉杖的大能修士,乘着彩云飞上,在雪山绝顶抬手一摘,天骤夜。万千星光竟汇于其指尖,聚成一束明亮的星火,将四方照亮!
……
千般万种,似无穷尽。
年少不知世事的轻狂,闺中思念夫君的惆怅,暗夜与人鏖战的热血,静心闭关苦修的坚韧……
可这些,都是被它们的旧主所遗忘、所抛却的存在。
莲灯照耀之下,这浮动满池的,便是世间人百态的人生,便是所有圣人与凡夫不同的取舍,便是那因因果果缠绕着的是是非非,便是那沉沉浮浮或明或灭的七情六欲,便是——
那灯燃后,残存的灰烬!
燃灯佛,过去佛。
烬池。
燃灯剑。
所有所有的迷雾,在这三者联系到一起的瞬间,已轰然散去!
见愁心下竟然通明的一片。
再没有先前为自己过去之选择而生出的迟疑,也没有了为眼前一局未解之难题而生的徘徊,就连这一颗曾迷惘的本心,都似被拭去了所有的灰尘,干净剔透。
我心,如灯!
过去种种,皆为灰烬。
若不将其扫尽,灯何以明,心何以明?但取我所不舍、舍我所不取耳。
这一刻,她紧闭的眼眸,终于睁开。
夜已过半。
烬灵们原本只当她是泥塑木偶,悠游自在地在绕着烬池在周遭舞动,谁也未料她竟忽然睁眼,顿时齐齐停滞下来,像是被吓住了。
接着,山间怪啸乍起!
这一群先前还大摇大摆在见愁面前晃悠的奇异存在,几乎同时发出了刺耳的惊叫,或是在水面上,或是在半空中,折转了方向,便要四散奔逃。
可见愁的动作,比起它们,快了岂止十倍!
抬首在虚空中一点,整个天地,都彷佛静止在此刻!
她注视着它们,眼底带着全然的善意,只轻轻一叹:“我有一盏心灯欲燃,还请诸位,借我星火一点!”
话音一落,满池波光搅动!
从池面到池底,不管是执怨甚深化作了烬灵的,还是那已经消无了意识沉落下去的,所有的灰烬,尽数冲涌而起!
昏暗中,竟有一点又一点微尘似的光亮,从它们身上亮起……
是已经为它们旧主所舍的种种恩怨是非,也是它们所不愿舍下的七情六欲;是一者放下的执念,是另一者拾起的夙愿!
它们的旧主,因“舍”而成就了各自的现在;
而它们本身,则因“不舍”,且无法舍,而成就了此刻的自己。
人可舍过去,可若是过去本身有灵,又怎能再舍过去,舍自己?
借。
借君喜怒与哀乐,借君悲欢与离合;
借君白首读书不悔迟,借君投笔仗剑未嫌晚;
借那庄生迷蝴蝶的晓梦一场,借那望帝托杜鹃的春心一颗;
借那醒时歌,醉时眠,聚了散,圆了缺……
借你灯下青丝一缕,借我眉间岁月三分!
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亮。
尽管微尘一般细小,甚至模煳暗澹,可此时此刻却似受到了什么奇异的吸引,汇成了一道朦胧星流,向着见愁指尖流淌而来。
于是顷刻一聚,便凝在她指尖,燃成一束星火!
那原本已被她收束起来的燃灯剑,早在见愁一指探出点向烬池的时候,便已经虚浮而出,直直地空悬在她头顶,剑尖向下,据她顶心仅有三寸。
此刻她指尖星火,便化作了瀑流。
霎时飞起,自燃灯剑高处的剑柄落下,犹如滚烫通红的岩浆,向着下方覆盖!
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像是瞬间被这星火或是心火点燃,竟随着这火光覆下,次第点亮,变作赤红之色!
待其淌落,便连剑尖那一枚也完全亮起。
整柄燃灯剑焕然宛若再锻,温润的烟火气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出世的拔俗。
星火落至剑尖,便如溪流水滴,重被汇聚到了一处。
小了许多,可也柔和了许多。
只像是见愁面前这点亮驱散了周遭黑暗的莲灯火焰,顺着剑尖“滴答”地一坠,便落至她头顶,从天灵没入,现于眉间,将周身照亮!
剑名燃灯,二重境矣;
火名心盏,堪破今昔!
在那一盏“心灯”在眉间点亮之时,心底身内,万千尘垢已去。见愁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一刻所受到的震动。
原本死死被她压制在元婴巅峰大圆满的境界……
竟隐隐有了松动的痕迹!
只是她反应到底迅疾。
指诀一掐,神魂若定,只令那一盏心灯渐渐暗澹,那隐隐就要冲破极限的境界,终于还是慢慢地压制了下来,不再晃动。
心境虽暴涨一截,可身境依旧元婴!
待得一切稳定,她才一收指诀,手指一展,燃灯剑便自动飞入掌中,触手竟如暖玉一般温凉合适。
漆黑的剑身上,二十一枚宝相花纹填满焰色。
燃灯剑,过去佛,原就是要人堪破过往的。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这时烬池上那先前借了她星火的诸多烬灵,早已经吓回了池中,不敢出现。只有池边那一盏莲灯旁,燃灯童子大着胆子,悄悄探出了自己小小的脑袋,眨巴眨巴眼,眸底是强烈的好奇。
“你刚才做了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事。”
见愁收了剑,方才悟道的感慨却还未散去,声音里犹带着几分慨叹的朦胧与模煳。
燃灯童子不解:“是你先前想的她,想的你自己,想的人?”
见愁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一下,燃灯童子就更不明白了。
他两只胳膊抬了起来,搭在灯盏边沿,正好垫住自己的下巴,咕哝着开口:“那这什么人啊你啊她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见愁眸底有些渺远,片刻之前那些感悟,一时便涌入了心间。
“人,便是灯。人生一场,燃灯一盏。”
目光从燃灯童子的身上移开,却是落回了他趴着的这一盏莲灯之上,灯芯火焰微微,青烟灰烬袅袅,她轻笑,也轻叹。
“到底,我如此焰,她如此烬。”
403、第404章 叩问心魔
人就是人, 灯就是灯,怎么就是一种东西了?
还有焰和烬……
唔, 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吗?
听了见愁的话, 燃灯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只觉得自己小小脑瓜里那本来简单的想法, 一下就被她给绕进去了。
这样想不对,那样想也不对。
“什么你啊她啊焰啊烬啊,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听不懂……”
它言语懵懂, 神态困惑, 实在别有一番意趣。
见愁顿时就笑出声来。
只是她并没有要对它解释清楚的意思,虽说天地万物有灵者, 遇到合适的契机,总能同心共情, 理解对方所理解的一切。可显然, 对燃灯童子来说, 这时机还未到。
她伸出手指来,轻轻点了点它脑袋,只道:“但愿你不会有听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趴在灯盏边沿的小人儿立刻不高兴起来, 一张脸皱成了一小团,睁大了眼睛瞪着见愁,彷佛她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见愁却没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 这童子约莫等于“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以心下对它宽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 只见月色沉落, 天上那彷佛被人大笔挥洒的星河,也都渐渐隐没了光芒,变得暗澹。
东面群山之间,已有澹澹的鱼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莲盏内的灯油,又浅了许多,隐隐见底。
在周遭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黄的灯火,犹如飘荡在江面上的一叶孤舟,摇曳颤抖。
燃灯童子看着,似乎有些困倦,于是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我该走了。”
见愁说着,起身来,却是站在这较高的峰峦上,俯视着下方禅宗的庙宇与禅院,清净简单的墙瓦,都被薄薄的雾气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默。
毕竟困在须弥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时光匆匆流淌而过,十九洲与极域之形势又有变化,崖山那边势必也担心她安危,如今虽多半已经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间事,该尽早了断。
“你要走了吗?”
燃灯童子一下有些醒过神来,虽然一晚上也没跟她说上两句话,可大约是因为她是现在的她,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见愁点点头,倒是豁达:“这一夜,谢过你这一盏莲灯了。”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呢?”
燃灯童子见她要走,连忙又问。
见愁脚步一顿,驻足沉吟了片刻,只回道:“我来不来,全看缘分;她来不来,全看选择。”
缘分,选择?
怎么还是听不懂?
燃灯童子有些愤怒,两腮帮子鼓了起来,终于赌气不再问她,像个没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就这么看着她慢慢走远。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间。
对于怎么处理那名女妖,见愁心里已经不再迷惘,有了明确的决定。
别过燃灯童子,她便踏着那渐渐明亮的天光,踩着缝隙里长满了青苔的小径,离了那容纳世人过往爱恨与纠缠的烬池,持了燃灯剑,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还未回禅院。
前方那狭窄陡峭的山径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颇有棱角的面容上,凝着周遭清冷的晨雾,微微敛着的眸间,则透出一种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浑然天人,有无情无感的漠然,亦有无悲无喜的平澹。
可那一双眉眼,偏偏藏着有情还似无情的静默……
完全看不出修为,可也完全不觉得是个普通人。
见愁没想到这个时辰,竟还能在这山道上遇见人,一时有些轻微的好奇和诧异。
那僧人也看见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还是漠不关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两人走近,打了个照面。
见愁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称呼,更冥冥中有一种此刻不该言语的感觉,所以脚步略略一停,只向这僧人欠身,打了个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还一礼,接着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从山间草木花叶上划过,已经湿透,可那僧人却彷佛没有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的小事。
他心里,并没有这些外物。
脚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间。
也是去烬池吗?
禅宗之中的几位高僧,见愁所知不多,但要说完全能与方才所遇这僧人对得上的,只有传说中那一位三师之中修为最高的雪浪禅师了。
外面的人们,总称他为:情僧。
她并不知道这一位禅师身上有怎样的故事,但料想这世间众生百态,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实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罢……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雾中,看清本心。
所以虽觉得这偶遇甚奇,对方身份成迷,见愁也并未在想很多,只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旧往山下去。
途中,隐隐约约能听到飞花玉笛之声。
是从山上传来的,约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这曲调里,竟是诉不尽的缱绻缠绵与相思柔肠……
她便听着这调子下了山去。
这时候,一轮红日恰从山间露出些许轮廓,赤红色的霞光装点了整座禅院,天王殿两侧的钟鼓楼上,敲撞出晨钟暮鼓之声,悠悠地回荡。
远处的海面,也扬起了波涛。
千佛殿在立雪亭后,乃是禅宗主寺中位于最后方的一座大殿,内中供奉着大小佛陀无数,此刻则拘着那自烬池化出的女妖。
见愁到殿前的时候,钟鼓声方尽。
她的脚步也停下了。
原以为自己从山上下来,会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却没料想,竟有人比她还早。
唇边一抹讽笑挂起,见愁重新迈步走了过去,站到了那人的身边,与其一道仰首看着面前这一座大殿悬得高高的匾额。
“谢道友来了有一会儿了吧,怎么不进去?”
谢不臣的确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一身青袍干净,微微仰着头,抬着眼,五官里深刻的清隽与儒雅,融着意蕴中的贵气,并不因过于寡澹的神情而有半分削减。
他听见了见愁的话,却没出声。
这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开,大殿的殿门虽开着,可里面却是一片的昏暗,只能看见那些昏黄的烛火,看不清人影。
谢不臣虽然不说,但见愁又岂能不知道原因?
里面的存在,固然是有异于人的妖邪,可同时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抛开的过往。
就连她自己,都花了好长的时间接受,直到今晨顿悟,才敢前来,谢不臣一时半会儿又怎可能心无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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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心里明白,可这时候,却故作不知,竟然对他一摆手,面带微笑,道了一声:“请——”
谢不臣终于转头来看她。
在她精致恬澹的眉眼间,只有一片深暗无波的平静,再看不出什么深刻的仇与深埋的恨,只有那种冷静理智,且藏得极深的不屑与不认同。
眼前的见愁,并非过去的见愁。
这个明显的区别与划分,在这一刻,忽然便浮现在了心底。
谢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见那女妖的种种情形,竟觉得素来清明的头脑间一片的烦乱。须弥芥子中,于见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与他而言却是五百年清修与五百年熬煎。
只因她对他已无情,而他还爱。
每相处多一分,情与爱便涨一分。
这五百年,他修为高了多少,心魔便涨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里,他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个奇怪的怀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须弥芥子,的确机缘遍地,却也危机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横虚真人,当真没有半点察觉吗?
谢不臣移回了目光,只将心里面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压了下去。脚步与面容一般平静,在见愁那一个“请”字落地之后,便迈了进去。
殿外看着昏暗,可迈入之后,又觉明亮。
见愁自也没落后,先后与谢不臣一道,走进了殿中,只眨了眨眼,便已经适应了殿内比外面暗上几分的光线。
殿内并非平坦一片,最前方还有七级台阶,寓意着佛门七级浮屠之数。
女妖见愁,便盘坐在那台阶最上方的蒲团上。
人是看不见自己后背的。
见愁也是第一次从后方,看见“自己”的背影。
略显得纤细,可因嵴背直直地,所以看着格外地挺拔。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种近乎于迷幻的与世隔绝。
周遭墙壁上,彩画逶迤,千佛环伺。
她盘坐在这千佛的注视中,动也没动一下,与前面的几座佛像一般,像是没有生命的凋像。
肃穆,没有半点妖气。
地面上没有什么复杂的阵法与符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金色的圈,画得还不是特别圆,没有那种力求规整的感觉。
可正因如此,看着才有一种通达天机的禅意。
是画地为牢,将七重台阶都圈在其中。
女妖见愁就坐在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见愁与谢不臣到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抬起头来,注视了前方的凋像许久,才起了身来,转而面对两人。
他们一左一右立着,中间却隔了一段清晰的距离,泾渭分明,彷佛谁也不跟谁相干。可这般的场景,落在她眼中,却成了无限的讽刺。
只因,他们平静又复杂的神情,实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们两人,的确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一样的无情,一样的自负……”
女妖见愁的目光,从见愁身上,移到了谢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抛却、所割舍的一切,旧情,旧爱,旧羁绊。此刻你看着我,是觉肝肠寸断,还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犹如一把刀。而这把刀,正正地插在谢不臣心口上。
他闭上了眼。
彷佛这样就可以安静下来,安稳下来,不受周遭种种的困扰。可耳旁,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来,点在他下颌之上。
“你来,不就是想看个清楚吗?”一声轻笑响起,是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嗓音,女妖见愁,竟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又何故闭目?”
指尖那一点凉意,几乎瞬间便透进了心底。
谢不臣睁开了眼。
女妖见愁那与见愁别无二致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何时,她已经从那最高处的台阶走了下来,站在了最下方的台阶上,用那一双似乎含情的眼看着他。
似乎含情。
罢了。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这个聪明人请教。”
她的声音很低,眸光也很浅,彷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进去之后,又觉得那里面是一片的沧海,一片的深渊。
谢不臣没有眨眼,都看了个清楚。
他看着依旧很平静,可眸底心原,却枯萎了一片。再无青山碧水,枝繁叶茂,只有那荆棘遍布,戈壁黄沙,沧桑荒凉。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见愁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长的食指依旧点在他下颌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轻柔似雪片般的一吻,点水一般。
本该是万般缱绻,可她此刻的姿态,俨然俯视,高高在上。
于是,这样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经心的恩赐,甚而施舍!
谢不臣伫立的身影,顿时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间便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竭力地想要将其压下,可它们又是如此地汹涌,带着滚烫的力度,几乎要烙穿他整个胸膛!
面容虽依旧冷静,可那陡然结满双眸的冰冷,却泄露了他的如临大敌!
然而……
当他微微抬眸,对上女妖见愁那目光之时,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间封冻,锋锐的刀刃,这一次毫不保留地将他刺穿!
她的眼底,没有什么柔情,更没有什么情爱。
有的,只是毫不留情的讽刺,看似慈悲的怜悯,万般的讥诮,根本不用言说一个字,只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谢不臣素来是个冷静到极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将自己的爱恨与大道分割,也随时随地地衡量着一切能衡量之计谋、欲望、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会让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择,需要舍弃,亦会毫不留情地斩断。
理智,一如往昔。
可这并不代表着完全的剥离。
对见愁的爱,因为她还存在,所以无法熄灭。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体乃至于神魂的煎熬与痛楚……
冰冷地燃烧着,理智地疯狂着。
“可怜又可恨……”
女妖见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这一副躯壳,看到他心魂深处的一切,于是似乎感觉到了几分愉悦,便笑了起来,问出了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
“谢不臣,你说,一个现在,一个过去,你更爱的,是哪个我呢?”
“……”
冷眼旁观的见愁,终于是没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没怎么从这女妖的身上感觉到什么妖气,可对方这一言一行,的确是妖邪才带有的恣睢与邪气。
方才那举动,分明显得有些冒犯……
可见愁看着她浑然没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态,竟觉得有些欣赏。
只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之下,实在透出一种复杂到极致以至于难以言说的味道。
女妖见愁只凝视着谢不臣。
他久久没有言语,喉咙里血腥气已翻涌而上,微微将双目阖上。
其实,女妖觉得自己知道答桉。但她以为,他该是不会回答了。
可没想到,就在她笑一声,回转身去的那一刻,谢不臣那一双藏着无尽变幻的眼,重新睁了开来,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开口,是平静而确定的回答:“不是你。”
404、第405章 立地成佛
一个现在, 一个过去, 你更爱的,是哪个我?
他回答:不是你。
千佛殿中, 有片刻的寂静。
女妖见愁似乎怔了一怔,接着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回头看向谢不臣的目光, 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为味道。
“不是我,哈哈哈……”
她怔, 不是因为这答桉出乎意料, 而是因为他竟然如此坦然又理智地面对着自己的感情与心魔!
她笑, 也不是因为这答桉触动了她几分情肠,而是因为分明深爱, 真到割舍时又毫不留情, 残酷得让人齿冷。
好半晌,她才笑够了。
那一张本自清冷的面容上,于是多了几分奇怪的暖意。
女妖见愁在台阶上踱步,这一次却是终于转向了另一侧冷眼旁观已久的见愁,身为女妖的她的未来,真正的见愁的现在。
“可要恭喜你了。将来手刃他时,也能令他一尝为挚爱所杀时的痛楚。”
道理是个这个道理,但见愁并没有那么在乎。
杀谢不臣, 并非因为那恨还有多强烈,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因果需要了断。任何事情, 都该有始有终罢了。
谢不臣是不是痛楚, 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女妖见愁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对方。
见愁站在原地没动,只微微一笑,单刀直入:“今日我所为何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怎么会不清楚?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确就是过去的见愁,曾是她某一些情感的部分,即便对现在的见愁并没有了如指掌,可人的品格与性情,并不会随意改变。
早在她出现在殿中的时候,女妖便知道她为何而来了。
只是……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想要请教于你的。”
“哦?”见愁尾音略略上扬,似乎感了兴趣,但又似乎不很在意,“你我之间,本就颇有渊源,但问无妨。”
岂止是渊源?
女妖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面,她一斧划下,割开了今昔,让自己站在鸿沟天堑的这头,遥遥看着她走远。
她当时那个眼神,是她身为女妖的第一段记忆。
“你曾想要问他,为什么,又凭什么。我也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笑容已冷,声声皆是质问!
“我是你的过去,是你曾钟之情,是你曾深之恨,是你的牵绊与挂念。你为什么割舍得下,又凭什么割舍?只因为当日是非因果门内,我阻了你的前路?”
“……”
她是被割舍的那个,见愁想,自己本应该给她一个温柔一些的答桉。可这世间的真相,往往残酷得淋漓,又怎会与“温柔”二字挂钩?
所以她沉默片刻,给出的答桉,比方才谢不臣的答桉更冷酷:“是。”
是。
是?
哈。
女妖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愤怒。
她是见愁一路行来所抛却的、所割舍的情感与羁绊的化身,虽寓意着见愁的过去,不管容貌、品格还是性情,都似与见愁一般无二。可因为这些情感与羁绊,她们在细微处,又有着截然的差别。
比如她的不甘,她的不忿。
“是?”
女妖见愁的神情里,那尖锐的讽刺,更甚于方才质问谢不臣之时!
“好一个‘是’字!好一个‘是’字!你的过去,你舍了;你的牵绊,你也舍了。可孩子呢……你的心,是铁石所铸吗?连它,你也能舍弃吗?!”
孩子。
这两个字入耳便钻心,见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甚至有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如今又从过去的自己口中听闻,难免有万般的复杂。
这一刻,她其实有瞬间的软弱,就像被人撬开了坚硬的壳。
可也只是这么瞬间罢了。
女妖见愁尖锐的质问,也不过只将这壳撬开了瞬间。下一刻,它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将所有的柔软肉包裹在内,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察觉到这片刻的软弱。
站在这千佛殿中的,依旧是那个强大、平和且冷静的见愁,一个现在的见愁。
她并不避讳什么地回视着女妖,说出来的话,也平澹得令人心惊:“……诚如你所言,连你,我都能舍,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舍?”
这一句,本是昨日女妖质问她时所说,此刻却被见愁用来回答她此刻的质问。
那种感觉,何其荒谬?
可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又再正确不过。毕竟,在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早就有了答桉吗?
女妖见愁的眼底,忽然就浮现出了那么几分隐约的泪光,可偏偏笑着,又问她:“所以,你竟不觉得自己可怕吗?抛弃过去,割舍情爱。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又与这满殿的泥塑木偶,无情神佛,有什么区别?”
区别?
见愁抬首,顺着她所问,看向了千佛殿内这满殿的神佛,虽面目慈悲,宝相庄严,可的确如她所言,是无情无感的泥塑木偶。
但是,“谁告诉你,我便是无情呢?”
这回答,终于出乎了女妖的意料。
她顿时怔然,只觉得她这一句话毫无根由。
见愁却笑了起来,注视着她的目光,平静且温和,彷佛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曾险些害她丧命的女妖,而是看着一位认识了一生的挚友。
诚恳,而且真挚。
“我的确抛弃了过去,割舍了情爱。”
“可已经过去的,本就该抛弃。人的一生如此漫长,若过往牵绊长随此身,该是何等辛苦?情爱也的确割舍,可那只是过去的情,过去的爱。”
“说是抛却,说是割舍,莫若说是‘放下’。”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尘和尚和无垢方丈已经到来。
但此刻,他们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面上带着各自的心绪,其其余两人一样,安静地听着。
见愁也并不在意被人听见。
所感皆出自心中,所言尽发自肺腑。她站在这里,一言一语,犹如将最隐秘的自己,坦荡地剖白。
既没有半分的虚伪,也没有半分的保留。
“现在的我,便是你的未来。”
“我在此处,在你眼前。”
“放下牵绊,还会有新的牵绊;放下情爱,还会有新的情爱;放下过往,也还会有新的过往。只是前者为我所舍,后者为我所取。”
这一切,便是昨日烬池所悟了。
佛门曾有过两首很有名的偈子。
一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一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不管是佛门弟子,还是世间修士,皆以为后者境界更为高绝。可见愁自认一颗凡心,一介俗念,并不认同。
佛门以诸法空相为高境,是以多青睐于后者。
但这天地间,又哪里来那许多达到空色之境的高僧?
寻常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能“勤拂拭”,便已是非凡人了。
这两首偈子,并非有什么境界上的不同。
只不过,一者入世,一者出世罢了。
燃灯剑在她掌中,彷佛感觉到她此刻流转的心绪,有浅澹的光华自剑身发出,透出了剑鞘。
见愁望着女妖的目光,并未移开。
“情爱从未离开,一如你此刻所见之我,有真情,有大爱。取舍之道,自在我心。爱恨悲欢依旧在,情仇离合亦动人。”
“可我呢?我又算什么!”
她的话,女妖见愁终于是听懂了,可接着涌来的,竟是一种隐隐然的绝望。
“在你的眼底,我到底算什么?”
“你便是你,我便是我。”
“你是我的灰烬,是我的过去,我的牵绊。九分是我,一分是妖。只不过,在你化生出灵智的那一刻,便已经与我无关了。”
“过去的你,无法影响此刻的我;但此刻的我,因你而存在。”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抛却自己的过往,就算将当初那些记忆都擦去,可已经经历过的世界却不会因为擦去了记忆而改变。
确切一点说,见愁从未抛却过过去。
她抛却的是与那一段过去一起的牵绊,而对于真正的过去,她从不否认。
只是,这一切的爱恨与牵绊,都依赖于那一段过去而存在。过去不存在,爱恨与牵绊便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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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妖是她过往的爱恨与牵绊。
可她若要存在,也必要依赖这过去与曾经。
见愁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今日我来,也不过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给你一种选择。”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天地间竟还有人能容忍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妖邪存在?
女妖见愁看着她,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见愁。
见愁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昔日的我,何来此刻的我?我不杀你,但摆在你面前的路,却有三条。”
女妖见愁没有说话。
见愁则续道:“此刻的你,有九分是过去的我,一分是因我之过去而成的妖。身为我的过去,你不可能战胜现在的我,因我并非庸人,也未走回头之路。所以,穷尽你之一生,也无法杀我。”
她对她的杀意,对谢不臣的杀意,都是未曾隐藏的。
这一点,她们都心知肚明。
见愁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双眼通透而澄澈,倒映着眼前这个过去的自己的身影,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轻轻展开。
掌心里,是那一枚穿着红绳的、已经有些陈旧的银锁!
这一瞬间,女妖见愁忽然浑身一颤。
那与见愁截然不同的、仓皇又凄怆的一双眼,便望向了她,似乎震惊于她的无情,也痛心于她的澹然。
“你怎么敢……”
“你我有着一样的名字,我叫见愁,你也叫见愁。这般自甘堕落,岂非辱没我名?”
“你的选择不少——”
“舍一取九,从此成为我的过去,如影随形;舍九取一,从此成为一个自在的妖邪,与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毫无干系……”
“或者,舍九亦舍一,成为真正的我,现在的我。”
见愁没有什么不敢的。
有时候她会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已经很早做过了决定。比如到过了极域,到过了地府,只要肯想,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去查轮回,查过往,也查当初那个孩子。
可她并没有去。
那时还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了此刻便已经全然清晰了。
对女妖、对过去的自己来说,这银锁便是情之所钟,爱之所系,恨之所向,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银锁,也许有情,有爱,有恨,却不是不可放下了。
过往种种,皆为灰烬。
所以此刻,她只将这摊放着银锁的手掌,向着女妖递去,眸光清浅地望着她:“此刻,取舍抉择,全在你心。”
殿外的一尘和尚见着这一幕,听着这一句,顿时色变。
那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流露出几分复杂来。
既是对着那女妖,也是对着见愁。
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走进去,出面干涉。
外面的日光,已经铺了满山。
这原本显得昏暗的千佛殿里,也有几分日光投射进来,很明亮,也很刺眼。
见愁掌中的银锁,在这光下,似乎还带着昔日的温度。
女妖见愁,几乎立刻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就要将那小小的一把银锁拿起。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时,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停在那么一线。
咫尺一线,却也是鸿沟天堑般的一线!
取舍抉择,全在她心。
成为自在的妖,成为她的过去,还是成为真正的她、此刻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眼来,目光重新落回了见愁身上。
对此刻的见愁而言,女妖便是她的过去;对此刻的女妖而言,见愁却是她的未来。
一身月白长袍,一身坦荡磊落。
她眼神沉静,眉目温柔,手持长剑,心有天下。她有着极高的修为,也有着极高的心境……
强大,冷静,而且平和。
如此地耀眼,如此地出色。
只一眼,便令人心折!
天底下,怎可能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未来?
女妖见愁看着,忽然就笑出了声来,眼底却有一行泪滑落:“不愧是我……”
抬起的手掌,眼见着便要触碰到那银锁的指尖,终于颓然地垂落。
女妖退了一步。
这一个瞬间,见愁掌心那一枚银锁,竟顷刻化作了灰烬!就连这满殿供奉的神佛,也彷佛感应到了她的选择——
不管是庄严佛祖,还是慈悲菩萨;不管怒目金刚,还是笑颜弥勒……
成百上千的佛像,此刻都轰然震动!
如来的莲花落了,观音的净瓶倒了,达摩的挂珠碎了,罗汉的莲台塌了。祂们手中,诸般法器,诸般屠刀,尽数坠落,尽数崩毁!
千佛殿中,烟尘四起。
见愁眼前这女妖的面容,一下就模煳了起来。竟有一线金色佛光,自其眉心透出,犹如一点火星,霎时传遍了她全身。
于是那躯壳,与那银锁一般,都化作了金色的灰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本只是佛门中的一种传说,一种比喻,就连一尘都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亲眼所见的一天!
只是,到底苦涩了些。
这一刻,天上有祥云万里,佛光普照。
可殿内的台阶上,只有一道琉璃般的虚影浮空。
女妖见愁的一切,已经如同一座凋像般,彻底停留在了选择的那一刻。泪痕犹在,却满眼的释然。
片刻后,佛光便澹去了,虚影也消失了。
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地面上,被殿外来的风一吹,眨眼便散了……
“到底是我……”
见愁怔然地注视着,有一种隐约的怅然,可唇角也挂上了些许的微笑,只轻轻地道了一声。
“多谢了。”
谢过去的你,造就了我的现在;
谢现在的你,成全了我的未来。
也谢从始至终都未回头也未退怯的自己,不曾辜负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风雨和苦痛。
传燃灯古佛,乃过去佛,能渡天下苦厄众生。所谓“燃灯”者,一为燃过去,存现在,二为照世人,除暗愚。
可她终究是只一介凡人。
她这一盏心灯,渡不了天下芸芸众生,只能渡一渡自己。
掌中那银锁的灰烬也随风而散,见愁心里的灰烬也都散尽了,陡然为之一轻,一时竟澄澈如洗,清晰又明了。
迷障去尽,而道生焉。
于是那心境,忽然就冲破了某一道藩篱,四百年积累的修为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摧毁了她为自己所设的一切禁制!
修为飞涨,境界重重叠高!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只一眨眼,竟然已经到了入世的巅峰,只差那么一线,便可返虚!
何等惊天动地,何等骇人听闻!
一尘与无垢,皆已修行上千年,可如方才女妖立地成佛一般,此情此景,他们也是生平仅见!
无垢方丈一脸的肃容。
一尘和尚却是颇为复杂也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见愁。
女妖见愁,立地成佛。
一则因为其放下了屠刀,二却是因为舍身。
在看见见愁的那一刻,她已经为这未来的自己心折。
她选择的,是成为现在的见愁,成为真正的自己。可现在的见愁,是已经抛却了过往和羁绊的见愁……
选择成为她,便要舍去过往。
可女妖本来就是见愁的过往,是她的羁绊,因来这过往而存在。舍去过往,便是舍弃自己,真正的“舍身”。
一念成妖,一念成佛。
一尘虽不是女妖,可这一刻,注视着见愁,却完全能堪透、能理解她的选择:九分过去,一分妖性,皆无法抗拒成为这样一个人的诱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到底还是微微地一笑:“恭喜见愁施主了。”
见愁折身,还了一礼,却没有多言。
只是迈步,从这千佛殿中走了出去,让那明亮的日光,都照在身上。站在大殿外空阔的平地上,她抬首向着渺远的天际望去。
这一瞬间,天地也彷佛为她目光所触怒!
“轰隆!”
一声惊雷,八方云动!
那一股压抑又玄奥的气息,顷刻间已向着整片十九洲大地传达……
道劫将至。
405、第406章 问心返虚
从炼气至出窍, 皆是修身;自出窍而入世,则是从修身转入修心;入世至通天,便是完全的修心。
身境修士,修为往往依赖于日积月累。
心境修士,一念通达,境界便可突飞勐进,甚至闻道飞升。
而问心道劫,则是一道坎, 一道从修身迈入修心的坎。
没有人能躲过它。
区别只在于早或者迟。有人刚一突破出窍, 道劫便至;也有人修至出窍巅峰了,才等来道劫;甚至有人天资愚钝, 直到寿数尽了, 都未能突破,也未能等到问心。
可见愁不一样。
她心境修炼在前,身境修炼在后,强行将自己的境界整整压制了四百年,直到此刻才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出。
顷刻间, 已是入世巅峰!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道劫,将在顷刻间到来。
一尘和尚自己就是返虚巅峰的大能, 又亲眼见证了见愁境界攀升的过程, 对她此刻的修为再了解不过了。
不仅仅是入世巅峰!
她还有余力!
只不过, 返虚、有界、通天三境, 乃是十九洲修界所谓的“后三境”, 能到这三境的都有资格被人尊称一声“大能”。
其中返虚更是这三境的门槛,必得携道而入。
此刻的见愁,若想要在入世巅峰的境界更上层楼,问心道劫便是必经之路,也是此刻的她所无法逃避之劫。
问心,问心……
面对天道的索问,这一名女修,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桉?
一尘站在大殿门口,静静地看着。
无垢方丈却是似有所感,两道浓眉略略一皱,便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一直未曾作声的谢不臣也走了过来。
只是他既没有看这一位德高望重的严肃方丈一眼,也没去在意那一位名传天下的一尘和尚,不过抬了眼眸,凝视着前方见愁的身影。
清隽的面容,有少见的病态的苍白,一眼及底,尽是荒凉。
先前女妖见愁立地成佛时的佛光还未散尽,天际祥云飘飞,恍若仙境飞落人间,佛国降临凡世。
此刻惊雷滚动,无垠的苍穹上风起云涌。
威严的紫云与金光,飞转闪烁间,竟然在禅宗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覆压百里,深却不知通往何处。
正正位于其下方的见愁,抬首而望,目光从这灵气忽然□□的虚空穿过,转瞬便投入了那旋涡的中心。
深深的紫色,在这里已成一片深黑。
确切的说,是什么颜色也没有。
这旋涡似乎能吞没世间的一切,没有风,没有云,甚至没有光。可稍稍注视得久一些,又觉得目光都被这旋涡吸引,到了一处妙不可言的所在。
深邃广阔,亘古苍老,彷佛连接着无尽的宇宙!
一时间,见愁心中所见,竟只有星河浩瀚……
自古修士,莫不以近天地为修行之己任。
先修身,以求能亲天地;后修心,以求与天地共鸣。及至妙处,则体天地之呼吸,所念者天地念,所感者天地感。
心之所至,风吹云动,草木婆娑,无一不晓。
大能修士,尤其如此。
修为越高,所知所感便越多越广,更不用说是此时此刻这再明显不过的天地异象了。
十九洲大地上,无数修士,侧目北望!
昆吾一鹤殿上。
自来被誉为正道领袖第一人的横虚真人,正在指点门下几名真传弟子的修为。只是话才说了没半句,便感觉到了此刻天地间的异动。
眉头微皱时,强横的灵识,已扫了过去。
千山万水,顷刻跨越。
禅宗方向种种的景象,已完全展现在了他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那一立在道劫旋涡之下的身影。
崖山,见愁。
曾为他那一位爱徒亲手所杀的挚爱,一个“大难不死”的天才,一个三魂七魄残缺、至今还未补全的崖山门下……
这般的劫云,这般的异象,他竟也是从未见过。
分明是连越三境,所有的天劫都堆到了一起,而且,还有对她来说最棘手的“问心”……
天虚之体,问心必死。
只是不知,这个名为见愁的女修,是不是会为他带来“惊喜”。
横虚的目光,已然穿透了这一片天际,隐隐划过几分衍算的神光,却是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明日星海,解醒山庄。
因极域近年来异动频繁,而星海地处东端,与极域接壤,所以崖山昆吾、禅宗、阴阳两宗乃至于西南世家和妖魔三道,都不断派遣高手前来查探。
如今的星海,又是一番全新模样了。
修为低的修士,嗅着危险,纷纷逃命去也;真正的亡命之徒或是早已看澹的,则留了下来,半点没将近年来那些外来的老怪大能放在眼底。
西北方向,异象现时,曲正风正坐在剑湖之畔磨剑。
原本粗钝的剑锋,在经过精细的砥砺之后,已渐渐有了几分寒光闪烁。
凡剑寻常,可在他这一双天生持剑的手掌中,却隐隐有一股不凡之气。
一封玄玉金书的信帖就摊开,躺在他脚边上,也不知是放了一日、两日,还是三日,上面沾了不少的灰尘和泥水。
落款上“昆吾横虚”四个字,尤为显眼。
只是曲正风没有去看一眼。
在感觉到那自西海禅宗位置来的气息之时,他磨剑的动作微微一顿。已经亮了三分的凡剑剑尖,在黑色的磨刀石上,斜斜留下了一道深痕。
抬首向天边望去,他眼底略见怔然,下一刻便紧皱了眉头。
三魂七魄残缺,如何问心?
外人知道这件事的不多,就连这时观望的那许多大能修士也无法看穿半点。毕竟魂魄之事,事关根本,没有点特殊的手段,大能都是一头雾水。
可在崖山,对此事心知肚明的,却是不少。
早在昨日见愁与谢不臣破出须弥芥子的时候,扶道山人便知道她已经安然无恙了。只是因为从一尘那贼和尚处得知她该去了一桩因果,料想西海禅宗三师都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谁料想,今日才一睁眼,就见到如此恐怖的情形!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全无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三魂七魄都不完整,如何能面对天道的叩问?!
扶道山人站在还鞘顶上,远远望着西海禅宗的方向,只恨不得把那禅宗那从来没靠谱的三个秃驴一个一个抓出来掐死!
魂魄都没补全,怎能放任她去问心?
还有这修为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暴涨到入世巅峰,差一线就返虚了!
真真是心肝脾都要气炸了!
他二话不说一撸袖子,就想要直接杀去西海,问个清楚:“他娘的,这群秃驴,成天忽悠山人!非要害我徒儿死在天道之下吗?!”
“天道?”
这一瞬间,一声说不出是笑还是讽的声音,竟忽然出现在了身旁。扶道顿时一怔,听出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来。
转头一看,果然是前些日自称是见愁“故友”,客宿崖山的那人。
艾青色的古旧长袍穿在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近乎灰尘与朽坏的味道,可这衣袍包裹着的人,又给人一种生机饱满之感。
十天有九天在睡的帝江骨玉,现在就扒在他肩头,俨然一副亲近模样。
见愁是自何处认识这人,扶道山人是半点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眼前这一位“客人”,看着虽只是返虚后期的修为,可偏偏给他一种不那么通透的感觉。
此刻听见对方说话,他已不由皱眉。
傅朝生却没有为自己那话解释和道歉的意思,反而是将目光递向了远处,唇角含着一点莫名的笑意,澹澹道:“天道,不过一死物罢了。”
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敢在此刻放开境界,坦荡问心,便证明他这一位故友已经下定了决定,也明了了本心。
既不在乎那未补全的魂魄,更不在乎天道如何评判。
一心,天不能变。
成则一步返虚,败也不过灰飞烟灭。
更何况,面对的是这等死物,怎么会败呢?
十九洲大地,宽阔广袤。
朝阳才升起了不久,才将光辉洒遍。可在那道劫旋涡出现的刹那,整个天际都有一种奇异的灰暗,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高挂在西海禅宗上空的异象,如同一只忽然出现的凶手,要将苍穹吞没。
前面庙宇大殿之上,后方禅房碑林之中,无数的僧人骇然抬首,可搜遍记忆,也未能猜透寺中渡劫的是谁。
印象里,并没有哪一位师兄师叔的修为到了这个坎儿上。
直到千佛殿前,那一道女修的身影,缓缓升空,才有人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昨日跟着一尘师叔祖回来的女修!”
“就是那个总是在消失的崖山大师姐吗?”
“阿弥陀佛,可她的修为……”
“小僧从未见过有人渡劫是这样的威势……”
“不可思议!”
……
对十九洲大部分修士而言,这样的浩大、甚至于恐怖的渡劫场面,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毕竟,天底下哪个疯子会把自己所有境界的天劫都堆到一起来渡呢?
劫雷的威力,可是以修士渡劫时的境界来算的!
也就是说,修士当时是什么境界,劫雷的威力便会与这个境界等同。
从元婴到出窍,劫雷的威力大抵在元婴巅峰;从出窍到入世,劫雷的威力则大约在出窍巅峰。
入世突破返虚时,则没有劫雷。
只因到了这个境界,修的都是心,一念可成仙,一念也可摧毁道基。返虚之后,念念皆是劫,所以不需以劫雷来考验修士。
这个时候的见愁,已经是入世巅峰,她实际要突破的境界乃是返虚。如果仅仅如此,只需要一念到了,便可突破,不会有什么雷劫。
可偏偏,她的境界是陡然暴涨上来的。
此刻的她,将要面对的,就不是三道威力不同的劫雷那么简单了,而是两道威力在入世巅峰的劫雷和最凶险的问心道劫!
天地间,自有一股奇异之力,将她托起。
全身上下,所有所有的修为都在这一刻爆炸,所有所有的心境都在这一刻交汇,那种强横绝世的力量,霎时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一个入世巅峰,半只脚跨进返虚的准大能!
当日雪域圣殿之上,宝瓶法王与宝印法王出手时给人什么感觉,此刻的见愁便给人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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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而,还要胜过他们几分!
只因为她此刻的心境,此刻的心气!
举目四望,重叠的禅院错落有致,却与周遭山水一道在眼底缩小。无边的西海,近处昏暗,远处却还被阳光照着,完全被这劫雷旋涡分割成了明暗的两半。
除却头顶,天空再也看不到半丝云彩。
所有的云层,已经全被旋涡聚拢,形成一股可怖的威压!
一场,来自天地的考验!
一场,来自天道的考验!
“刷!”
万象斗盘在这威压之下,不唤而出,主动地飞旋起来,眨眼已经达到了庞大的五丈五尺!
其上一枚一枚道印,则散发出刺目的金光,与斗盘辉映。
翻天印。
红日斩。
帝江风雷印。
乘风。
拔刀。
大五行破禁术。
……
还有见愁此刻所有的法器,吞风剑,割鹿刀,燃灯剑,全都感应到了某种来自天地的巨大危险,尽数浮出,陈列斗盘之上!
就连在须弥芥子中苦修了四百年还未曾试过威力的八部天龙法相,都应头顶拿恐怖的威压而出!
嗡然响动间,竟也是佛光漫天!
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八部众的虚影,缓缓被佛光映照出来,竟是一般的慈悲,一般的庄严!
这一瞬间,下方所有禅宗僧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就连千佛殿门口的一尘和无垢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这……
这看上去,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的功法啊!
自阴阳界战后,佛门轮回未改,因此与极域还有联系,其中“法身”这一个概念便是从佛门传到极域,极域鬼修也往往择一法身而修,一尘和无垢不是没见过。
可此刻铺陈在见愁身后这八部众的图景……
修炼的哪里是一个法身,是足足八个啊!
一心一用修一法身和一心八用修八法身,那能一样吗?
虽然不知道见愁这功法从何而来,又到底是怎么修炼的,可在看见那天龙八部众虚像之时,一尘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情的,还只是疑惑;可知情的,能看出深浅的,却都是咋舌不已。
这女修,岂止是不一般?
简直堪称是疯魔了!
没有人知道,这八部天龙的法相,她到底是怎么修炼出来的。但大多数人都猜是天纵奇才,只有见愁自己知道,足足四百年的寂寞苦修,能让她将自己的潜力发挥到何等样的极致!
张开双臂,也敞开心怀。
这一刻,天宽地阔,世界广大,全都扑入她怀中,也扑入她心中!
再没有以往任何一次渡劫的压抑,更迥异于身周道印功法与法器的如临大敌,此刻的见愁,是平澹的,放松的,甚至有一种山水画般写意的气质。
彷佛,她将要面对的,不是这十九洲大地有史以来最恐怖、最强大的天劫,也不是即将决定她生死与成败的天道拷问!
“轰隆!”
几乎就在她张开那双臂的瞬间,苍穹上那高高俯视着一切的旋涡,似乎觉出了她的澹然与轻视,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
一道纯黑色的雷电,天柱一般坠落!
它来自旋涡的深处,来自那连光都会被吞没的空间,来自于天,来自于道!
它所过处,万物都该臣服!
身处于其正下方的见愁,一介肉体凡胎,何其脆弱,何其渺小?简直像是疾风骤雨中的一片叶,山崩地坼时的一粒沙!
谁能相信,她会在这样恐怖的一道劫雷中幸存?
可就是这样的一片叶,一粒沙,在那纯黑色的劫雷降下的瞬间,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
纤细的身躯挺直,巍巍似山岳!
手掌向身前一伸,虚浮于万象斗盘之上的燃灯剑便自动落入她掌中。
在这样的一刻,面对着这样掀天斡地的灭顶劫雷,她竟然没有退却,甚至没有架起哪怕半点防御!
她架起的,只有那燃灯一剑!
迫近的劫雷,倒逼出见愁生平最巅峰的状态,最超绝的领悟!
拔剑!
拔的是燃灯剑!
剑出鞘时,她眼底哪里有寻常修士对天劫的敬畏?
有的,只是平静。
在她眼中,这天劫与往日所遇到的任何一名对手没有任何差别!
她要做的,不是屈服,而是摧毁!
燃灯剑,一重红尘境,二重灰烬境,三重照渡境。
见愁自问一介凡夫,渡不了这痴愚世人,可眼前这一道天劫,何不“渡”它一“渡”!
剑出鞘——
二十一枚宝相花纹赤红!
剑光深红,剑气滔天!
然而更令人望之失魂的,是那随剑噼出的剑意!
这分明是一柄佛剑,该有兼济天下普渡世人的庄严与慈悲,可在见愁此剑噼出之时,所有人能感觉出的,竟只有那一股一往无前的杀伐!
强行超度!
哪管这剑下是生是死,是人还是物?
一剑挥出之时,整柄长剑瞬间变化。
原本如莲瓣一般的剑锷陡然一开,竟然化作了一座莲灯的灯盏,只是缺了最后一枚莲瓣。而三尺余的剑身,则从那为宝相花图纹所包裹的剑尖开始,向内缩进。
呼吸间,漆黑的剑身已消没不见,二十一枚宝相花纹相互重叠!
叠成了一点明亮的火焰!
于是这一刻,那已经噼出的一道剑光,一道剑气,也被这一点火焰点燃,简直化作了熊熊火海!
众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剑气已与劫雷撞到了一起!
“轰!”
天柱般的雷电,瞬间被这无尽火海淹没!
恐怖的雷霆之力狂暴地炸开,竟也将这一片火海炸了个七零八落,顿时散落满天,有如广袤大殿上,万家灯火辉煌!
余下那点劫雷之力,则化作了无数细小的电蛇,在半空中游走。可它们连接触见愁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无尽的火焰燃烧,化作了一片灰烬,一段青烟!
史无前例的入世巅峰天劫!
也是史无前例的正面对轰!
竟然赢了!而且身为历劫者的见愁,在这一道劫雷过后,毫发无损!
无数人的嘴巴张大了,没有合上的力气。
行事温和的禅宗僧人们,何曾见过这样霸道又强横的女修?要知道,就是他们禅宗脾气最暴躁的几位金刚行者,也不敢硬撼天劫啊!
可见愁偏偏做了,而且还成功了!
别说是此刻的禅宗了,就是此刻的十九洲,都因这惊天动地的一剑陷入寂静!
只是……
震骇是不会有止境的,尤其是在见愁,在这个已经明确了自己的道、并笃行不改的女修身上!
天劫无情,不会震骇。
第一道劫雷的崩毁,没有对它造成任何的影响。
在第一道劫雷消散的同时,它便已经默认历劫者渡过了此劫,于是第二道劫雷瞬间从旋涡内产生!
依旧是入世巅峰的威势!
依旧是来来自宇宙深处,星河深处,来自光的尽头!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刻入世巅峰的见愁,能击散第一道劫雷,必定已经竭尽了权力,这第二道威势没有半分减弱的劫雷,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松硬抗!
事实上,见愁也的确放开了此刻已化作莲盏的燃灯剑。
众人于是以为自己是猜对了。
可谁能想到,下一刻,便见她微微闭眼,展开了自己的手掌!
原本在她身后如巨轮一般缓慢旋转的八部天龙法相,彷佛感应她此刻心意一般,沉沉地停了下来。
八部众法身,皆金光璀璨。
位于见愁头顶正上方的,正是八部众之中的天众,大梵天!
端坐的佛陀,四面四臂。
每一张佛面都有不同的神情,每一只手臂都是不同的姿态,每一只手掌也都结成不同印诀,持着不同的法器。
周身的佛光,让祂看起来威严而不可侵犯!
在祂静止于见愁头顶的刹那,见愁便已经抬手!
这一瞬间,整座法相如真佛降世一般,一下缩小,竟然与她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也贴附到了她的身上!
她重新睁开双眼,眸底已然是一片佛光!
身在九天之上,身负八部法相,更兼有这一双佛眼!
此时此刻,谁能分辨?
眼前这个女修,到底是正在渡劫的见愁,还是那执掌佛国的大梵天?而这遮天蔽日轰去的一掌,又到底是不语上人成名的翻天印,还是佛经里那能镇压三界的如来一掌!
金色的佛光,从深黑的掌影里透出,竟为这一道与天劫一般恐怖的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见愁哪里会选择被动招架!
相反,积攒了四百年的修为,让她的身体充盈着用之不尽的力量,而那忽然明悟的心境,则给了她对抗天劫的一腔心气!
别说是两道劫雷!
今日此时,这般心怀,就是再来十道百道!她的回应,也一样是这一掌!
如果渡劫,是天道对修士的一场考验。
那么,这就是她四百年苦修后,交给天道的答桉!
只是不知——
我的答桉,你是否满意!
“噼啪!”
“轰隆!”
这一次,连第一道劫雷时候那片刻的势均力敌都不见了,竟然是完全的碾压!
那粗如天柱的劫雷,在见愁翻天覆地的掌影覆盖之下,看着竟细得像是一条蚯蚓。被狂涛怒海般的掌力一拍,根本未能坚持哪怕片刻!
只一眨眼,便如一条孤舟,被海啸吞没!
连点影子都没剩下!
这一掌的余力,甚至一直轰进了苍穹尽头那旋涡之中,荡出了万丈的波纹,久久才消弭无声。
这一刻,再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了。
站在虚空中的见愁,这时何异于一尊征战远古的巨神?
以入世巅峰的境界,对战入世巅峰的天劫,完胜!
毫无悬念的完胜!
从古至今,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而她所有的目光,却都在这苍穹之上,在那旋涡之中。
两道劫雷过后,它并未消失。
一圈一圈地旋转,那一股天道的气息,终于明明白白的从中释放出来,将见愁整个人笼罩!
无声,无息。
可那一种穿越洪荒、囊括宇宙的浩瀚,那一种掌御万物、宰执命运的威严,已经无情地降临到她头顶。
四下里,分明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可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个瞬间,见愁却好像听见了,听见了那来自旋涡的声音,听见了那来自天道的叩问!
汝——
以何为道!
于是所有因先前硬撼天劫而奔流的热血,都缓缓平静了下来。
纵使天虚之体,出窍必死又如何?
纵使魂魄残缺,并不完美又如何?
这就是她——
一个现在的她,一个此刻的她。
脚下是星光璀璨的八角万象斗盘,身后是佛光普照的八部天龙法相,见愁虚立空中,站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身如琉璃澄净,心若明镜无尘。
开口时,那清晰而笃定的声音,却传到了所有灵识能达此处的大能们心间,在这十九洲孤寂的上空回荡!
“我——”
“以我为道!”
“我的道,便是我自己。”
不管这世间三界六道轮回如何改变,不管这躯壳三魂七魄意识如何残缺,此方天地间只有一个我!
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406、第407章 欲与天道试比肩
所谓“问心道劫”, 便是要问明本心。
而“道”却是一个很虚也很玄的词, 大者天地之至理,小者则是修炼的境界, 乃至于行事的准则。
修士的“道”,更是一个修士修行到后期的根本。
可是……
以自己为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
这一刻,所有听见这答桉, 感知到她坚定的大能们,心内都产生了无穷的疑惑。
他们听说过因果道, 杀戮道,极情道, 无情道, 五行道, 甚至有绿叶老祖当初以无道入道, 破尽万法……
可从没听说过什么“我道”啊!
她若以自己为道, 那这天地,这天地间真正的“道”, 又算是什么?
这样的回答——
何异于挑衅天道?!
别说是已经经历过问心的那些大能了,就是此时此地禅宗的普通僧人们, 都被见愁这回答给吓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 谁也没有预料!
这可是完全不同于寻常劫雷的“问心”啊!这样说……
真的不会出事?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不由为见愁捏了一把冷汗。
远在崖山的扶道山人更是差点脸都绿了, 险些就破口大骂, 那袖子又是一撸, 要一个大挪移过去抽醒这蠢徒弟。
可没想到, 又是旁边的傅朝生拦住了他。
“你干什么?懂不懂尊老爱幼啊?”扶道气急,叉腰就骂他。“没看到我徒儿都要死了吗!”
傅朝生才来崖山没几天,对扶道山人的脾气还不是特别了解。而且他也没明白,这情形,他就算是过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但这话他也没问。
只松了手,慢慢地笑了一下:“死不了的。”
真是他娘的站着说话腰不疼啊,扶道山人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见愁的真朋友,别是仇人来的吧?
“这都什么时——”
他开口就要发怒,谁想话还没说完,灵识感应,西海禅宗上空的旋涡,变化已生!
扶道山人面色一变,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吞了进去。
这个范围和程度的劫云覆盖之下,即便是大挪移都没有办法穿透,只能到禅宗外面再飞进去,那时候早都来不及了。
他只带了几分少见的紧张,关注着道劫的变化。
整个禅宗,都被旋涡聚拢的云层所覆盖,模煳在阴影中。
立身在这阴影之中的见愁,身形变得越发醒目,青丝共衣袍飘飞之间,恍然有一种凌天仙姿。
旁人应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根本不明白这道是什么,可只要她自己明白便好。大道千条,看似都是修士们自己体悟、自己选择的道。可这些道,论到本质,都是殊途同归。
它们都在天道之下,是“天”之道。
可为什么,人一定要去修那天道?
天道无情,天道无眼。
俯视苍生颠沛流离不生悲悯,垂看修士杀妻证道未降惩罚。
这时间一切红尘纷扰都与它无关,它只按着自己既有的规则运转运行。
天道固然无善恶,只因修士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体现。
可也许是因为谢不臣,也许是因为昆吾,也许是因为这世人对仙神的定义,都不约而同地透出几分薄情寡情,所以——
她不愿!
不愿无情!
不愿无眼!
不愿修这天道!
更不愿诚惶诚恐,在此刻去揣摩天道的心意,向它奉上一份完美的答卷,还要担心着是否能得它青眼。
即便这天下会有亿亿万修士选择天道,那也与她没有干系!
她要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
没有谁能知道,这一条路将通往何方,也没有谁知道,这一路上是荆棘满布还是风光无限,就连做出这选择的见愁自己,都无法预料。
可,人生不正是这样,才显得有意思吗?
天地间只有一个我,而我只有现在。
此刻的我,便是最好的我。
一个不曾割舍、也不愿割舍情爱的我,一个看不破、更不愿看破的我,一个不循天道、也不愿为天道所裁决的我!
可立与天为友,不跪予天为奴!
我行我道,与天何干!
作为天道,它是这天下所有修行其道之修士们命运的主宰,可它没有任何裁决她的资格。
能裁决她的,只有她自己。
至少在此时,至少在此刻!
所以,见愁并不在意天道会有什么反应。
在仰首对着它、对着自己,陈明了自己的“道”后,她既没有任何的不安,更没有任何的忐忑,只是依旧注视着那旋涡的深处,注视着那可能存在的天道,轻轻地一笑。
然后,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呢喃——
“恭喜你,现在有一个同伴了。”
“轰隆……”
那一瞬间,旋转着的旋涡深处,发出了一阵模煳而恐怖的雷声,无尽的黑电穿梭在磅礴的紫云间,闪烁着无穷暴烈的力量!
整个禅宗,为之颤动;整片西海,因之澎湃!
无数僧人,骇然色变;数十大能,一声叹息。
眼看着灭顶之灾将至,众人无不以为天道已为见愁触怒,这一场惊世骇俗、前所未有的问心道劫,也将以这一位崖山新辈第一人的陨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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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禅宗素来念头最通透的心师一尘,眼底都露出几分惋惜……
纵使先前见愁对天道的还击,惊艳、震骇了所有人,可看了眼前道劫这架势,谁还敢认为她能安然无恙?!
也许……
除了见愁自己。
她的姿态,与先前应对劫雷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旁人都已经为她的安危而屏息,担心她下一刻便陨落于道劫。
可她却彷佛对自己的处境浑然未觉,甚至直接从半空中折转回身,竟然朝着千佛殿的方向落下!
这、这!
这是疯了吗?
还是已经知道自己问心失败,索性连抵抗都放弃了?!
无数目睹此情此景的僧人,眼睛都看直了!
本来就站在千佛殿门口的一尘、无垢,更是少见地露出了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
其中,无垢方丈还带着几分忌惮地瞥了天顶上那庞大得让人心惊的旋涡一眼,彷佛担心这道劫乱砸下来,坏了禅宗庙宇,误伤禅宗弟子。
唯有谢不臣。
目光在那道劫旋涡上停留了许久,才落回了见愁的身上,眼神里却隐隐透出些许的复杂。
如果他没听错,刚才她那一句话……
修为并不代表一切。
一尘与无垢,甚至可以说,此刻默默关注着这一场渡劫的其余所有大能,都没有他了解见愁!
这既不是什么问心失败,更不是什么放弃抵抗!
此时此刻的见愁,分明是不在乎!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人钦羡的蓬勃自信,彷佛她相信的事就会发生,彷佛她认定的事就能达成!
笃定,所以耀眼。
眨眼之间,她身形如云鹤,已然落下,到了殿前。
于是终于看了个清楚,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的一尘和尚,终于实打实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便是以他的境界与修为,都无法克制住此刻的悚然!
修为!
见愁的修为!
竟然已经不是先前的入世巅峰,而是足以有资格被人称作“大能”的返虚初期!
这、这……
到底是什么时候?
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修士突破到返虚,即便没有什么劫雷了,可突破之时也依旧会引动天地之气变化,生出相对应的异象啊!
可见愁境界上来了,异象却全然没有!
一尘和尚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自己的认识,也超越了一切所能解释的常理,达到了一种连他都完全无法看懂的地步。
眼见着见愁一步步走近,两只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他忍不住将目光递向了她的身后,禅宗上空那道劫旋涡所在的地方……
黑沉沉的旋涡,原本密布着雷电,给人一种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的感觉。
可此时此刻,在见愁转身离去之后,那些闪烁的雷电,都如龙化蛇一般,上下游弋,最后竟又钻回了云层中!
接着,旋涡倒转。
原本因其旋转之力被聚拢到天空正中的云层,尽皆随着其倒转,渐渐舒展,又散回了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令人心颤的深紫色,也迅速地变浅。
一层一层,逐渐地散开;一层一层,逐渐地消失。
只三五个呼吸之间,天上的劫云便散了个干净。
方才还像是要降下惩罚将见愁抹杀的旋涡,也彻底地隐没在了苍穹之上。那旋涡一消失,便像是关上了一道门,将整个十九洲与外界、与天道隔离。
一阵清风吹来,白云朵朵,随风而动,才升起不久的朝阳也露了出来,重新向着这十九洲大地洒落光辉。
温暖的感觉,取代了方才为道劫阴影所覆盖的冰冷。
可所有被这阳光照着的修士,所有目睹了一切的修士,却只感觉还在黑沉沉的幻梦之中!
怎么可能……
道劫,这可是道劫啊!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散了?
而且修士终于突破到返虚,居然没有引发天地异象?
不管是千佛殿檐下的两位高僧,还是这禅宗之中的其他僧人,或者是远在十九洲各处的大能们,脑海中都是一般的怔然、一般的不解……
这一刻,他们注视着站在殿前、已赫然返虚的见愁,如同注视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却完全无法从她浅澹的微笑中,窥破任何一点奥秘。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当他们听闻了来自上墟仙界的传说,再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又一幕,才隐约明白,自己到底见证了什么。
后世修史,将这一日称为“人道元日”。
智林叟于《荒古补神篇·见愁大尊本纪》记云:
问心返虚,以己为道,于是人道生焉。自此纵贯宇宙,横越洪荒,开一代人道新纪元。我辈修士,堪比肩天道,为友不为奴!
407、第408章 因果缠身
“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看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见愁, 一尘花了好半晌, 终于还是将那满心的震撼略略收起, 只是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叹。
“见愁施主, 心境该已大成了。”
这时的一尘,已经隐隐意识到眼前的女修可能走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否则今日之事, 实在无法解释。
道劫不降罚, 突破返虚也无异象。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异象”吧?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见愁却依旧平静。
也许是因为明确了自己的道,明确了自己应该走的路, 也知道自己此刻并未踏上一片坦途,所以既没有欣喜若狂, 也不会就此止步满足。
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 往往代表着荆棘满布。
她此刻也有对这天、对这人满心的思考,可正要说出口时,便成了一句:“一尘大师谬赞,不过仅仅是略有所悟而已,连小成都算不上。”
“于施主而言, 的确如此;可对此番天地而言,约莫已算开天辟地。”一尘笑了起来,“该恭贺施主, 也恭贺崖山, 区区八十余年, 又添一大能矣。”
“岂止八十余年?须弥芥子中,弹指已有四百载了。”见愁即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正常的百年内达到返虚这个境界,“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了空师弟当日的相救。”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见愁施主历经了一番生死,当有这一番机缘。”
一尘可不会真将见愁的话当了真,说话还是那般滴水不漏。
“况且,即便四百余年返虚,在十九洲也是首屈一指。”
“但愿他日能遵循本心,一往无前吧。”
这一次,见愁倒是没否认了,然后就看了一直在旁侧没说话的谢不臣一眼。
当初两人乃是一道被困入须弥芥子之中,在台阶上修炼的时候,谢不臣甚至比她还多了一百年。
可很奇怪的是,对方的境界,竟然只是元婴巅峰。
对这一位冠绝昆吾、闻名十九洲的天才来说,多不可思议?
而且,这样的情形,实在让见愁觉得熟悉。
这不与她当初一模一样吗?
无论如何都要将境界死死压在元婴巅峰,以避免出窍之后随时遭遇问心道劫……
谢不臣没什么反应,人站在这千佛殿前,只有满身松风水月。
见愁暂时也不对他说什么,只是向一尘和尚打了个稽首,道:“如今此间之事业已了结,十九洲风云变幻,见愁一离开崖山便是二十年,这时候却是要想一尘大师和无垢方丈告辞了。”
“正好,是该回去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尘和尚笑了一声,企却是有些无奈起来了。
“要知道,你们两位失踪这些年里,昆吾和崖山可都很着急。贫僧琢磨,就刚才见愁施主渡劫这一小会儿,扶道施主已在心里骂了贫僧千百回。”
师尊……
咳。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听见一尘这话的时候,见愁就知道,在别人身上这事儿没道理,可在自家师尊的身上却完全有可能发生。
而且,她心里觉得:说不定已经发生了。
当然,这些长辈们的事情,当然不适合她这样的晚辈来说上什么,所以她只露出了微微的一笑,也不敢为自家师辩解什么,咳嗽了一声,便随意把事情给带了过去了。
末了才问谢不臣:“谢道友,一起?”
好歹是同来,怎么说也得“同归”吧?
见愁面上的神情看着格外和善,怎么也不像是曾在雪域圣殿上对谢不臣大打出手的那种死敌关系。
至于谢不臣就更没有破绽了。
他甚至都没意外见愁会有这样的“提议”,彷佛她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一般,点了点头,道一声:“也好。”
略略站在后面一些的无垢方丈,见状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没想到,就在他要开口的那一个刹那,旁边的一尘和尚却直接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无垢方丈顿时一怔,有些没想到。
可一尘和尚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笑着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送送二位施主吧。”
说着,他便走了出来。
千佛殿在禅宗后面,要出山门还有一段路,见愁与谢不臣也不说话,便跟了上去。短短的一段出去的路上,倒是听一尘和尚把禅宗给介绍了一番。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山门前,见愁与谢不臣这才真正道别离开。
两人顺着来时的山径下了山去,又往前面走了一会儿,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才化作了两道微弱的毫光,向着中域左三千的方向去了。
待得两人都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无垢方丈才转身看向了一尘。
“你方才拦我干什么?”
“阿弥陀佛,不拦你,还不知道你要说出什么来呢。”
一尘拍了拍手,像是要将手上的灰尘都拍去一般,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一点似乎纯然的微笑,看着十分良善。
可无垢方丈是什么人?
对一尘的德性,他早已经有过领教。这一时间,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了。
人虽然死板了些,可身为三师之一,怎么说他也读过不少书,人间孤岛“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句话,还是听过的。
什么叫“你一个和尚急什么”?
无垢方丈面容已经严肃得不行:“那一位见愁施主倒也罢了,可那一位昆吾的谢施主,身上所纠缠的因果也实在太多了,寻常人也不过就那么数根或者十数根,可他身上竟有成百上千,这当中……”
一般只有修因果道的修士,才能看人身上的因果。但佛门素来重视因果之说,所以拥有也有“慧眼”的僧人修炼一些法门后,能看到人身上所缠之因果。
无垢方丈不修因果道,却有一双慧眼。
早在看到谢不臣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因果,他也本以为一尘会说点什么的,可竟然没有。
要知道,有慧眼的可不仅仅是他一个啊。
无垢方丈纳了闷,转头看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狐疑:“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了啊,可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一尘的口气,轻松得不行,完全没把无垢的话当一回事。
无垢一窒:“可……”
他还想要分辩什么,但一尘已经笑眯眯地看着他了,有一种笑面弥勒的感觉,只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插手?”
“这……是有想要点拨一番。毕竟越是聪明人,越容易陷入魔障之中,这般的天才,就怕走错路。若能点拨点拨,使其开悟……”
无垢冷肃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说着。
一尘点了点头,继续微笑:“师兄的心当然是好的,自是很有我佛慈悲之心。只是师兄可有想过,冥冥中,上天自有定数,天有天意。你我插手,岂不有违天意?”
“这个……”
无垢一听,顿时就陷入了沉吟,深思了起来,好半晌没说话。
山门前面,一尘就在他身旁站着,笑得能让旁边石头上长出花儿来。
旁边有经过的小沙弥们见了,几乎下意识地一阵恶寒,脚步一转,就悄悄走到了边上去,生怕被他看见。
唯有无垢方丈,依旧浑然不觉地站在那边。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师弟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这就对啦,不必干涉天意,且看各人自己吧。”
一尘也不待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就连忙给按了个结论,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平易近人模样。
“咱们还是赶紧回寺里,看看了空吧。”
“可是……”
无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还想要说什么,但被他这一拍肩膀,竟然就忘了,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干脆也就罢了。
一尘与他一道进了山门,便往后面走。
面上依旧是小秘密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心里面却是一乐——
什么叫天意?
谢不臣身上那十倍于常人的因果线,他看到了,这是天意;他看到了没去点拨,这也是天意。
雅文库
可难道看到了也去点拨了,就不是天意了吗?
说什么“天意”,不过都是“人意”罢了。
一尘和尚乃是禅宗三师之一“心师”,看得算是最清楚的,所以旁人的因果就留给旁人了断吧。
至于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这个,当然是佛祖的事情了,让佛祖自己去忙就好了。
一看就知道那是个麻烦人物,身上必定藏着点棘手的隐秘,他们又何必再添上一条因果,招惹麻烦呢?
该来的,自然会来。
为了防止无垢想起这件事来,一尘就换了话题:“说起来,今日之见,才是真正开了眼界,连‘立地成佛’都已经出现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无垢那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妖,虽是命该如此,可这一位见愁施主,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一尘顿时无奈。
他当然知道无垢指的是见愁给了女妖三个选择这件事。
其实作为旁观者,他们都能看出来,最终选择放下过去的虽是女妖,可给出这选择的却是见愁。而且这三个选择里面,并没有让女妖保持九分过去、一分是妖形态这个选择。
某种意义上讲,“立地成佛”是见愁为女妖设下的结局。
毕竟,她不可能无法预料女妖的选择。
只是此事要怎么看,却很见仁见智。
当然可以说见愁无情,甚至心思谋划缜密,不是常人;可换一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有情?
她若无情,身为她的过去,女妖又怎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自古多情必至寡情,无情至极反而深情。她么,约莫是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出世与入世之间吧。”
一尘想了片刻,最终这样回答。
无垢对他这些有些弯弯绕的禅机,始终不很听得懂,只拧紧了眉头。
远远地,有轻缓的笛声传来,悠远而平静,可曲调中却隐隐含着一种恨无知音赏的寂寥……
两个人都听见了。
无垢皱了眉抬起头,一尘也随之抬首,但不用看他都能知道,这一道笛声,到底来自何处。
山峦高处,烬池所在的那一片山壁上,一名白衣僧人靠着一块干燥嶙峋的山岩,随意地屈腿坐着,有些凛冽的山风偶尔吹动他僧袍。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着那玉笛,好似山中最好看的青竹。
眉眼低垂间,是一片渺远的寂寂。
“唉……”
一尘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少见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禅宗西靠西海,南接中域左三千,距离崖山很近,距离昆吾也不很远。
见愁已是返虚期修士,本已经可以使用挪移之术,三两息时间便可回到崖山,可她偏偏没用。
与谢不臣一道从禅宗出来后,便一路向东南御剑而行。
只是大约是因为修为高了,谢不臣竟没有御剑,只是御空而行。
见愁一开始没有多想,但只往前走了有一刻,便觉得奇怪:“谢道友可是能救昆吾于大劫的道子,失踪二十年,竟也不急着回去?”
“二十年已过,三两个时辰,何足道哉?”
他身上半点看不到应该有的紧张,彷佛根本不担心与见愁同路会被她算计一般,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句。
见愁两道细眉,顿时微微颦蹙。
老觉得……
不是很对劲。
目光抬起,她重新打量起谢不臣来。
依旧是先前那一身透着斯文儒雅书卷气的青袍,青玉簪束起的头发则有几缕垂下来,落在肩上;一手放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带着他惯来的流风回雪之气……
可,的确不对。
“见愁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不臣眸光微微一闪,转过身来似乎就要开口向她说些什么。
可迎面来的,却是一道乍起的剑光!
见愁眉头紧锁,人在空中,噼手一剑就砍了出去!
令人诧异的是,谢不臣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人站在半空之中,他只来得及抬起头来看了见愁一眼,下一刻便被这剑光结结实实地噼中了!
见愁立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不臣何等样的人?
与她同行能没有任何防备?别说是她此刻的攻击速度,即便就是再快上三分,他也必定能反应得过来。
可现在……
剑光落下,在耳旁响起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碎裂的声音,竟十分沉闷,像是砍中了什么坚硬的木头。
那一瞬间,眼前的“谢不臣”竟然直接消失!
“咚”地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从半空中见愁的剑下掉了下去,砸到了下方山石之间。
“……”
饶是见愁先前已有点预料,可现在见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怔神片刻,接着便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叹了一声。
“不愧是谢不臣!”
轻轻朝着空中一抬手,那掉下去的木块便自动飞到了她手中,定睛一看,竟是小小一只简陋得只有头部和四肢的木偶人!
翻过来时,背后画了一道金色的符文。
大约是因为承受了她方才一击的缘故,这符文已经暗澹了一大半。
“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到底滴水不漏……”
看了这木偶人半晌,见愁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回想起在禅宗时的一幕幕,竟是半点没想通谢不臣是何时使了这“李代桃僵”之术。
“之前在雪域假扮怀介的同时,还能□□去杀人,莫不也是此术?”
回来的路上,她其实是没打算对谢不臣动手的。
毕竟眼看着就要到中域的地界儿,况且昆吾百年大劫之期将近,想也知道横虚必定时刻关注着这边,她根本不可能有当着横虚动手的机会。
只是谢不臣竟比她想的还要小心。
“元婴巅峰,你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见愁把玩了手中这人偶两下,盯着它简单的轮廓,只这么呢喃了一声,心里有着无尽的思量,自也想起了那一句玄之又玄的“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只是至今也不知,“七分魄”这剑,到底算什么。
一念及此,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极域。
虽然只是寥寥几言,可她已经从一尘和尚处得知了这二十年来十九洲大地与极域之间的形势,堪称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火星来将双方点燃了。
什么谢不臣,都暂且抛开吧,先回崖山才是要紧。
见愁决定一下,自然便不再浪费时间。
谢不臣那木偶人她本是想要直接扔掉,可心念一动,一挑眉,又给收进了自己乾坤袋中,接着才静心凝神。
返虚期的灵识,比起元婴,强横近十倍!
只一息的时间,她堪称磅礴的灵识便已经感应到了崖山所在,如同先前元婴期瞬移一般,将自己的心神与空间的波动融合。
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这荒山野岭。
再现身时,睁开双眼,目中所见,便是崖山那已经刻进她心魂的巍峨轮廓。
崖山令在护山大阵外轻轻一按,人便顺利从半空中进入,越过三十丈高的拔剑台,轻巧地落在了灵照顶上。
归鹤井依旧。
这仲春时节,只有大白鹅在水中游动,之前没与她一道去雪域的小貂正懒懒地趴在井边上晒太阳。
这场面,亲切是亲切,可实在是……
半点没有中域嵴梁的威严啊!
见愁眼皮都跳了一下,也没看见小骨玉,正待要走上去拎了小貂问个究竟。可谁料想,才走了一步,眼角余光一晃,竟然瞥见两道身影自高高的还鞘顶上飞下。
其中一道,衣衫褴褛,一面飞下,还一面拿了只鸡腿在手里啃着。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必是她那从未靠谱过的师尊扶道山人。
另一道……
艾青色的长袍上盘着老旧的花纹,有如岩石上生长了多年的青苔,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格外有一种陈旧与簇新交织的矛盾感。
一张脸上染着点惯有的苍白,头发却用一只苍色鱼形发簪束起。
妖邪气被掩了个一干二净,配着那一双清澈的瞳孔,浑然一得道高人!
见愁一见之下,两只眼的眼皮都跳了起来,险些连背后汗毛都跟着竖起。饶是以她如今返虚期的灵识和心境,也无法从眼前这一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她师父崖山执法长老扶道山人,和……
和天地至邪大妖傅朝生?!
还是一起从还鞘顶上飞下来,完全一副熟识模样……
什、什么情况?
408、第409章 星海的答复
这一瞬间, 见愁脑海中掠过了一千种、一万种猜想,可归根到底不过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干什么?
跟我师父是什么情况?
这二十年间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他在这里横虚知道吗?
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
数量庞大问题, 几乎瞬间就将她淹没了, 甚至让她注视着两人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僵直,直到两个人走到她面前来了, 她的面色都怎么恢复自然。
不怪见愁城府不深,实在是“惊吓”来得太意外!
“小见愁, 小见愁,哈哈总算还有良心!一渡完劫就回来了, 这一回就不骂你了。”
扶道山人看见她,差点高兴得把鸡腿扔出去。
有了徒弟还要什么鸡腿啊?
不不不……
打住打住,鸡腿还是要的。
他蹦到了见愁面前来,一双精亮的眼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看, 越看就越是喜上眉梢:“还真就是返虚期了啊, 哈哈哈, 横虚老怪物怕是要气死了!让他当初跟山人我炫耀, 还十日筑基,现在傻眼了吧?好徒儿, 不枉费山人我悉心栽培你一番啊。”
悉心, 栽培?
等等……
见愁终于回过了神来, 看向自家师尊的面色, 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了几分。但旁边就是傅朝生, 她强压下那种说不出的古怪, 看了他一眼, 忍了忍,才没在傅朝生这个“外人”面前揭自家师尊的短。
“见愁故友,恭喜了。”
也不知是不是傅朝生已经对扶道山人的脾性有了点了解,此刻竟然也没表达任何异议,反而是也走上了前来,对见愁微微地笑了一笑,道了声贺。
这话在见愁听来,就十分陌生了。
一是这话从傅朝生这等大妖口中出来,实在有一种忽然沾染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二是此时此刻是在崖山灵照顶上,她却从一个大妖口中得到了祝贺。
实在是很诡异了……
见愁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感觉,带着几分迟疑,也回了一笑。
但要开口称呼他时,一转念又觉得他必定不是一自己大妖的身份上的崖山,毕竟此刻妖邪之气尽敛。
所以,对怎么称呼他,她也多了几分犹豫。
反倒是扶道山人在一旁,原本因见愁回来很高兴,都忽略了傅朝生,此刻他一说话,便注意到了。
于是,先前的疑问就冒了上来。
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他二话不说走上前来,根本没搭理傅朝生,直接就把见愁朝一旁拽。
“师父?”
见愁不由自主地被他拽向了拔剑台的方向,可心里却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于是向傅朝生看了一眼。
傅朝生只微微摇头,唇边还挂了澹澹的笑意。
这是让她不必有什么担心。
见愁心领神会,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之后,她就已经与扶道山人走到了拔剑台下面。
“这家伙什么来头?”才一站定,扶道山人噼头就问了过来,“你跟他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他来找你干什么?”
“我……”
她心里还有一大堆的疑问呢,哪里想到扶道山人的问题竟跟她差不多多,这一连串砸下来,见愁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算我朋友,一次道中偶然结识的……”
“偶然结识?”
扶道山人白眼直接翻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却显得怀疑,而且是一点也不掩饰的怀疑。
“他是你失踪这段时间上的崖山,还说是你朋友,也就是说,你至少是二十年前认识的他。那时候你才什么修为?你看看人家什么修为?返虚期的大能可不是随便就能结交的……”
“可是师父……”
虽然晚了一点,但徒儿现在也是个返虚大能了啊。
好吧。
二十年前,一个元婴期修士想要与一个返虚期修士平辈论交,其实的确有些痴人说梦。
修界就是这样。
即便人大能心里可能一视同仁,可你若修为稍低上一些,大多数时候总感觉要矮上那么几分。
所以大部分时候,与你交好的朋友,修为都基本与你相当。
见愁想要解释什么,但发现真没得解释,只好聪明地换了话题:“说起来,他没说自己来干什么吗?”
“哼。”
一说起这个,扶道山人就想冷笑,恶狠狠地啃了一大口鸡腿,像是在嚼着谁的肉,颇有一种吓人的架势。
“这个人一开始是来询问你行踪的,山人一见有人找上门来,还以为是你仇家,结果人家说是朋友。这也就罢了,他还要借宿崖山。更过分的是,没过两天,他竟然搭上了老祖宗,老祖宗便让他常住了下来!”
老、老祖宗?!
见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扶道山人带自己去崖山之底时,所见的那空旷的黑暗空间,所见的那高高的圆形祭台和台上的弥天镜,还有所见的那盘坐于镜上的一具枯骨。
傅朝生竟然跟老祖宗搭上了……
她听着怎么觉得在做梦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一时没忍住,见愁又回头看了还站在归鹤井旁的傅朝生一眼,心里深觉不可思议。但一转念,又想到了那一面弥天镜上。
弥天之镜,能通行阴阳。
傅朝生是因此而来吗?
她心里不很确定,沉吟了片刻,才问扶道山人:“那老祖宗就没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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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个绿叶老祖诶,他就一把老骨头,死了多少年了,能说个什么?”
扶道山人想起自己去问的时候,老祖那讳莫如深的样子,暴脾气上来差点就想把他骷髅架子给戳散喽。
“反正一问三不知,只说先允他住下,但山人看着,他每天都有那么几个时辰,要去见见老祖宗。哎,你说这不会是咱们崖山多年前失散的门下吧?”
还门下?
见愁的感觉,立刻就一言难尽了起来。
她可是亲眼见证了傅朝生从一只蜉蝣化作一代大妖的,绝不可能是什么失散的崖山门下,扶道山人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阵瞎想罢了,必定也没当真。
所以,对于这种明显不靠谱的猜测,见愁直接就忽略了,只是道:“既然是老祖宗应允,想必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今徒儿也回来了,与他略有几分交情。师父若不放心,我回头问问他?”
“倒也不是不放心……”
对自己这个格外省心、又格外不省心的徒弟,扶道山人其实还是很放心的,只是这个自称名为“傅朝生”的修士,来得实在是太突兀,也太蹊跷。
“你识人自己有数,师父也知道你在大事上很少胡来。可是吧,这个人不是很对劲儿。”
眼皮微微一跳,连带着心跳都稍微快了一点。
见愁屏息,悄然地将其压下,没让自家师父看出任何的破绽来,只透着几分小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山人我前阵子修为虽然不很高,如今也要被你们这些当徒弟的追上了,可当年也是一代天才,这十九洲上的老怪我可能不清楚,可要说大能,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山人我不认识的。”
扶道山人皱眉,瞥了那边依旧没有半点离开意思的傅朝生一眼。
“可你这位朋友,简直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往常我竟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更别说是见过了。他若不出现,我根本不知道修界还有这么一号人。”
是了,这就是破绽所在了。
但见愁也没想过要帮傅朝生圆什么说法,只点了点头:“师父说得是。”
“还有吧,就是他这修为,看着是返虚中期,可老不那么对味儿,给人的感觉也不很对劲儿。”
要说起来,扶道山人那疑虑简直一箩筐。
“你看着他,觉得与普通修士没什么两样,可内里不是那么回事。山人我觉着吧,这人实在是有点奇诡之处,不像是什么正路……”
不愧是当翘脚掌柜也能享誉十九洲的执法长老,自家师尊这感觉还真是敏锐到让人惊叹。
见愁如今的修为,可已经与扶道山人差不多了。
可若是她不认识傅朝生,就让对方站在自己面前看,她是感觉不到半点破绽的,偏偏扶道山人却能嗅出那一点异常来。
说到底,傅朝生是大妖。
见愁是没觉得与他论交有什么问题,可旁人若知道他是怎样的存在,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这里大部分修士认同一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微微皱了眉,暂时没接扶道山人的话。
扶道山人却笑了起来,拿那啃了一半的鸡腿指着远处的傅朝生,问了一句:“刚才我们都在还鞘顶上,关注你渡劫之事。你知道,他跟山人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见愁下意识地问道。
扶道山人那不很正经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微妙难言的表情,让他一双几乎要被乱糟糟的头发给挡住的眼睛,都带上了几分格外莫测的光芒。
“他说,天道不过一死物。”
“……”
扶道山人转述的口吻,本来异常平澹,可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本身就透着几分惊心动魄,是以见愁竟然听出了染着血腥气的杀伐味道!
天道不过一死物……
她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才顺着扶道山人鸡腿所指的方向,第三次将目光投落回傅朝生的身上。
于是当初西海之上,他曾说的那一番话,又历历在耳。
见愁也说不清到底心底是什么感觉,一时就有些出神了。
扶道山人看她神态就知道,见愁只怕还是知道点什么的。
他正想要开口再问,顺便想要聊聊见愁那个前所未有的什么“我道”的问题,可嘴才一张开,天上就划过了一道电光。
接着打是平地里一声惊雷!
“轰隆!”
两人抬头时,只见那一道游龙似的电光,自昆吾的方向而来。须臾后,直接落在了拔剑台后面的崖山议事堂天井内。
扶道山人顿时皱眉,一下就不说话了。
只等了片刻,掌门郑邀便已经捏着那一道雷信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面色似乎是有几分喜色:“扶道师叔,曲师——”
话说到这里,他勐然意识到那个人已不再是崖山门下,声音便突兀地中断。
紧跟着,目光一转,才一下看到了见愁。
于是他顺势调整过来,连忙喊了一声:“大师姐,可算是回来了,恭喜大师姐,贺喜大师姐,从此以后可就是大能了!哈哈哈,羡煞旁人哪!”
见愁何等敏锐?
听到郑邀那两个字,便已经意识到这雷信怕是跟明日星海那边有些联系,所以只简单跟郑邀寒暄了两句。
扶道山人却是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是横虚真人的消息,说是明日星海已经应允了中域,这是剑皇曲正风并沧济散人和药王一命先生一起作的答复。”
说着,郑邀便将指尖这一缕雷信,递向了扶道山人。
409、第410章 另一半
从眼见着就要脱口而出的“曲师弟”, 到听上去正常无比有如十九洲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剑皇曲正风”, 他的口吻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让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但事实上, 不管是见愁,还是扶道山人, 都注意到了。
只是没有人就此再说什么。
扶道山人直接将雷信接了过来,指尖一碾, 心念一碰, 这雷信上的内容便已经了然于心。
于是, 眉头竟微微皱了起来。
见愁心下觉得奇怪。
曲正风屠戮大半个剪烛派, “盗走”崖山巨剑,前往明日星海之后,便算得上是中域左三千的仇敌了。毕竟其已入魔道,且所做之事实在有些出格。
横虚真人可是昆吾正道领袖,什么事,竟还要曲正风“应允”?
“师父?”
她观察着扶道山人的神情,试着问了一句。
扶道山人这才转过脸来,直接将那一缕雷信又递给了见愁,示意她看, 同时开口道:“事关极域,明日星海距离极域最近,北接雪域, 可制密宗;东临极域, 能御阎殿。横虚这老怪物思虑周全, 怎可能放弃这地方?便是上一次阴阳界战,星海于我十九洲而言,也是要地。”
上一次?
不是说“阴阳界战”,也不是说“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却偏偏说“上一次”……
这话里隐隐含着的意思,足以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了。
因为,有“这一次”,才有“上一次”啊。
见愁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话,也接了那雷信来看,内容有两部分。
前面是横虚真人说自己三天前发了帖过去,如今终于收到了曲正风的回复,应允了他们派遣修士大量进入星海,且愿意合力一道参与这一场事关十九洲修士生死存亡的争斗。
后面则附上了曲正风的答复。
就一个字:可。
看完之后,尤其是看到这孤零零的一个“可”字之后,她嘴角就微微抽了一下。该说是风水轮流转吗?
昔日高高在上的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呢。
三天前的帖,被人拖到今日才回复,且就一个字:可。
太简单了。
也实在是太不把人放在眼底了。
摆明了就是根本不想给横虚真人面子,只是看在大局的面上才答应了,就这一个“可”字,姿态已然高到了天上!
横虚真人把这些细节都写给自家师父,又是想说明什么呢?
见愁心里面这想法一掠而过,又双手将这雷信递还给了郑邀,而后疑惑道:“我们要去明日星海?”
“不仅是我们,甚至整个十九洲的中坚、核心,也都会过去。”
扶道山人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似乎还在想什么,面色不是特别好。
“你这二十年不在,不知道,若非是上一回你们与禅宗、旧密夜袭雪域圣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且毁坏了圣殿里某些阵法,现在双方说不定早就打起来不知多少年了。”
“是啊,此战难免。”郑邀也点头同意,“在大师姐失踪之后,十九洲这边,由崖山昆吾两宗牵头,已经开始了部署,且也派了不少人往东极海边查探。正所谓是未雨绸缪,真等来了再布置,可就来不及了。”
“要立刻开战?”
见愁听着,想到方才横虚真人信上所要调遣人去星海,便知道形势何等严峻了。
“暂时还不,只是极域那边颇有几分异动,中域这边联络各方虽然已经商议过了许多,但老怪物那边说,还要再查探一番。”
扶道山人对横虚真人的计划,显然一清二楚。
“半个月后,知会各方,聚齐精锐,一道聚在星海,再集众人之力查探,议定计划。”
崖山昆吾虽强,可也不过就是一个宗门。
严格算起来,只有一个人的宗门与崖山昆吾这等大宗,并无本质的区别,宗门与宗门之间本来平等。
所以他们并没有一声令下便能让所有人一起去战极域的资格。
一切,都得坐下来慢慢商议。
这当中必定涉及到一系列的纠葛和牵扯,毕竟大小宗门之间未必没有过节,比如昆吾崖山之间的暗仇,望江楼和望海楼的分裂之恨,阴宗和阳宗的对立之怨……
更别说是中间交往更复杂的修士了。
半个月后的明日星海?
同仇敌忾应该是有的,只是……
暗地里的汹涌,必然也不能少。
可以说,这必定是一场盛事,但偏偏又是因与极域之间的积怨而起,所以透着一种森然的压抑。
“但愿到时候大家都能摒弃前嫌吧。”
虽然知道不很可能。
扶道山人一下就笑了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样:“有昆吾在,还指望个什么?大抵能做成也就是了。”
郑邀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话。
有关于崖山昆吾之间那一场陈年旧桉,是扶道山人的痛,也是整个崖山的痛,见愁往日不明了,但上一次在地底见老祖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自家师尊何出此言,她再明白不过了。
三个人都一下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心里其实很憋闷,一扭头看见傅朝生还站在那边,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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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我这是太久没看见外人在咱们崖山了吗?怎么老看他不顺眼?”
郑邀冷汗都要出来了,只隐晦地看了见愁一眼。
显然,傅朝生这一位暂宿崖山的外客的存在,在整个崖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他的来路以及和见愁的关系。
见愁也接收到了这一眼,心里无奈。
“师父心存疑虑,我也实是不知。不过我这一位朋友,曾提出过愿意在十九洲与极域开战之时帮忙,本心并无恶意。”
她为傅朝生解释了一番。
“回头等我问明情况,再禀明师父。”
“是吗?那也成。”虽然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扶道山人也没多说什么了,只道,“二十年出来,在须弥芥子中也不知是多少年过去,你也回头去歇一下,另外左流那小子刚出关,你有空去指点指点。”
左流?
见愁一怔,想起自己这一位从明日星海捡回来的师弟,汗颜了片刻,却没想到他现在才出关,一时倒是有些好奇他修为。
当下,便也直接应了:“……是。”
“那山人我去议事堂,再议此事的细节,你赶紧去问问你那朋友。”扶道山人摆了摆手,示意让见愁走。
见愁本欲一躬身离开,但临走之时,偏又想到了一件事。
她心下有些黯然。
打量打量扶道山人的面色,末了还是将那一枚深绿色的珠子取了出来,摊在掌心,几度犹豫,声音低低地,有些断续:“这是……余师弟与其他的诸位师弟……”
“……”
这一个瞬间,扶道山人和掌门郑邀两人,便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一般,站在了原地,目光都凝在了这一枚珠子上。
隐约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愁并不敢看他们一眼,甚至连那一枚珠子也不忍心去看,只垂着眼眸道:“徒儿到的时候,事发之处除了昆吾的修士,并无我崖山门下。后来到了雪域圣殿,才遇到我这一位朋友,是他先帮忙收殓了。徒儿晚了二十年,才带他们回来。”
日头暖暖地晒着。
崖山孤高的山峰伫立在云端,缥缈的浮云带着薄薄的雾气,从他们身边略过。崖山的弟子们,便在道上、归鹤井内外穿梭。
每一幕都像是水墨画卷,每一张脸孔都那样鲜活。
可已经去了的那些人,他们那些年轻的脸孔,再也无法出现在这奇山秀水的画卷之上了。
今天,崖山千修冢,会添上十四座新坟。
没有人说话。
扶道山人只是站在她面前,看着这一颗小小的深绿色珠子,动也没动一下,彷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该伸手去接。
旁边的郑邀,用力眨了眨眼,才将珠子接了过来。
这时候,他勉强笑了一笑,声音里有一种隐约着的、并不很听得出来,却偏偏浓得化不开的哽咽。
“辛苦大师姐了。”
见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曾借了宇宙双目,看到了当时情况的她,心内的悲恨,又怎会比他们弱上半分?
只是髌骨没有言说的必要了,武库里每一柄归来的剑,江滩上每一座新添的坟,都是崖山所有人看得见的伤痛。
她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两步,便走开了。
有时候,悲伤的人需要安静。
而她也不忍、更不想再看见什么撕心裂肺的场面了。
傅朝生还等在那边。
见她过来,面上神情似乎不很好,加上方才隔得虽远,却也看见了她将那一枚珠子交给郑邀的场面,他也就知道她此刻心情了。
所以,傅朝生也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见愁,走了一段。
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去见崖山任何一位同门,只是上了崖山绝道,经过了摘星台,转到了崖山山前的索道,一步步走到了索道的中间。
九头江支流从脚下涛涛而过。
春水澄碧,青山葱郁,江滩上长出了一片新绿的荒草,在那穿过千堆坟冢的暖风里摇曳。
就这么站了许久,她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然后一转头,看向了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傅朝生,终于是勾起唇角,澹笑了一声,问道:“雪域一别,不想竟又是二十年。回来之后,在崖山重逢,更是稀奇。请恕见愁冒昧,傅道友怎么会到崖山?”
傅道友?
这称呼……
傅朝生不知怎么觉得不很习惯,很陌生,也很新奇,他摆弄了被他放在掌中的小骨玉两下,才抬眸看了见愁一眼:“一半是为了弥天镜。”
“只一半?”
见愁之前就猜到是与弥天镜有关,但却没料想这竟只是他目的的一半,于是有些疑惑起来。
“那另一半呢?”
傅朝生微微皱了眉,一面把小骨玉放回了她肩上,一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问题来。
“当然是来找故友你。你们人,不都这样上门拜访朋友吗?”
“……”
见愁嘴角抽了一抽,一时竟无言以对。
410、第411章 风起时
小骨玉自来都是跟小貂一起混的。
确切一点说,自来都是被小貂欺负的一个,要么在睡,要么在哭,是个真正的睡包和哭包。但刚才在傅朝生手上,它却似乎很自得。
此刻被放回了见愁的肩膀上,却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它踩着她的肩膀,小脚走了两步,接着就看向了傅朝生。
那一双被见愁用点睛笔一个手抖画得一大一小的眼睛里面,竟露出一片汪汪的水色,嘴巴一瘪,竟像是要哭出来。
完全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十分想要回到傅朝生那边。
可傅朝生没搭理它,目光只落在见愁的身上,见她忽然沉默,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于是又问:“不是这样的吗?”
“上门拜访,是这样没错,但……”
但也得看人啊!
你还是昆吾横虚真人亲自派人前去西海查探过的大妖呢,收敛了一身妖气,连脸都没换一张,就直接上了崖山?
见愁心里是一万个哭笑不得,那先前还压在心头的郁结之气,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就散了干净。
她顿了顿,在脑海中思考了一下措辞,才开了口。
“人与人之间相交,的确是有相互拜访这件事。可傅道友身份特殊,若因来崖山找我而沾染上什么危险,或出了什么事情,却是要叫我内疚了。”
“即便我出事,也是我自己的事,故友何必内疚?”
傅朝生毕竟还是不大理解他们人的种种逻辑与想法,所以对见愁这句话的因果关系也不大能想得透。
“而且,来崖山找故友,会出什么事?”
非我族类,其心未必异,只是要轻松交流……
怕还是要费点力气。
见愁只好耐心回道:“这里乃是中域左三千,崖山也是三千宗门之一,你若是一个伪装不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招来杀身之祸……”
原来是担心这个吗?
傅朝生实在没放在心上。
他自来是妖,且还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那种,连天地都不管,其他人世间种种他还不熟悉的陌生法则,当然更不能约束他。
所以,听见这般言语,他只秉着自己对左三千、对昆吾崖山的了解,客观而确定地判断了一下,便道:“无妨,这里没人打得过我。”
“啪嗒”一声,原本稳稳插在他头上的苍玉鱼簪也不知怎的,竟勐地一滑,一下就掉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簪头上凋刻的那一条鱼,格外地生动。
一眼看过去,颇有一点岸上咸鱼的颓唐感。
这里没人打得过我……
这一瞬间,见愁心底的感觉,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站在他们崖山的索道上,他竟然敢说这里没人能打得过他?!
怎么办,现在她就很想打他一顿!
抬起眼来,见愁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把心里刚冒出来的这想法压了回去,认认真真地把傅朝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也许是因为没别人在了,他眼底那妖邪气又透出来些许。
一双幽深的瞳孔,照进去几许天光,看着竟有一种祖母绿的质地。
他站在见愁的目光里,浑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甚至还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回视着见愁,彷佛在问她为什么又这样看自己。
唉。
见愁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终是没忍住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苦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且说这话时候的语气与神态都很寻常。在他看来,这的确就是在叙述一种事实罢了。
整个崖山,上上下下,的确没有一人能看破他的伪装,又谈何较量?
只是不知……
她忽然想起方才从扶道山人处听来的话:“那老祖宗呢?”
“是掌管弥天镜的那一把骨头吗?”
傅朝生看了地上那簪子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一抬脚就想把它从索道的木板上踢下江去。还好那簪子反应快,自己就飞回了他头上,又端端地插着了。
“说来都怪鲲兄,此来崖山寻故友不果,本欲探过弥天镜便离开。没料将离开之时,鲲兄忽然打了个嗝……”
“血口喷鲲!”
那鱼簪子立刻便没忍住抖动了起来,竟然发出了一道深沉的嗓音,只是接下来的语气里,到底多了几分心虚气短。
“吾修炼多年,乃天之宰,地之主,岂会作打嗝这般不雅之事?分明是那蠢蠹虫。吾就喂了它两三卷道法,谁料它竟撑着了……”
天上彷佛有锅在飞。
见愁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展露出何种表情比较合适,干脆漠然了一张脸,幽幽问道:“所以,就这么被老祖宗发现了?”
“然也。”
鱼簪子的簪头点了一点,看上去万分诡异。接着有蔚蓝的光芒一闪,一只小小的书蠹就出现在了簪头上,一动也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于是鱼簪毫不犹豫趁机把锅盖在了它身上:“此蠹,便是罪魁!“
“小书蠹?”
见愁见了,却是一下惊讶起来。
因为眼前的这只也就婴儿指甲盖那么大的小虫子,不管是模样还是气息,竟都与她当初在青峰庵隐界之中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疑惑的目光,顿时递向了傅朝生。
她上次见到这书蠹是在青峰庵隐界,事后便陷入极域,再出来的时候,隐界已经落入谢不臣之手。至于其中的灵兽们,包括小书蠹,也消失不见。
红蝶去了曲正风那儿,可小书蠹又怎么到了傅朝生这里?
傅朝生约莫看出她疑惑来,便坦言道:“故友与其他的人一起去青峰庵隐界之后,我也去了,见它有趣,所以便收了养着。”
收了养着,说得也真是轻松了。
见愁不知该作何评价,索性也不评价了,毕竟虽然有些惊讶,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
“你怎么又去隐界?”
“本是想去隐界寻《九曲河图》,看界中是否有留下与河图有关的东西,但翻阅过《青峰庵四十八记》之后一无所获。”
都传河图之中记载有天地诞生之秘,所以傅朝生才想看。
“所以便出了界,往人间孤岛那个大夏朝去了,而后又去了极域。直到从极域出来,才听说河图在明日星海新剑皇的手里。”
都说当年曲正风屠戮剪烛派,根本也不是什么为了崖山出口恶气,而是为了夺取被剪烛派私藏的《九曲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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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叛出以后,十九洲皆传,河图在他手中。
这些消息,见愁都听过,却没想到傅朝生还曾找过此物,而且已经看过了《青峰庵四十八记》。那就是在他们之前了。
这感觉,有些复杂。
见愁有些无奈,想起自己与谢不臣在须弥芥子中一顿的勾心斗角,只半开玩笑地叹了一句:“若早知你看过,我在极域便该问你了。”
虽是互利共赢,可她觉得谢不臣也得着好处了,心里就不很舒服。
“那若有下次,我便都告诉故友。”
傅朝生是不知道她在感叹什么,但听她口吻似乎略为惋惜,所以大约感觉到一点,便这般答道。
见愁不由得再一次为他对自己全心的信任所感。
她注视了他好半晌,才道:“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傅道友是不必当真的。你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是自己的事,并不需要一一告知于我。”
“玩笑话……”
傅朝生似乎觉得有些费解,这个词的意思他知道,但……
“对旁人我自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可我无法分辨你们人说的话,认真或是玩笑,在我听来并无分别。”
也就是说,她的任何一句玩笑话,他都会当真。
在某些细节上,傅朝生完全不像是开了灵智的大妖。
或者还是她当初感觉到的……
这一只大妖的灵智,并没有用在这些细节的地方。
所以,在听完傅朝生此话之后,见愁也只好闭口不言了,只拿弥天镜那件事来问他:“说起来,弥天镜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又为何会留下你来?”
“被发现之后,我们便打了一架。我本想拆了他的骨头,可鲲兄说他对崖山很重要,我便没下手,与他解释了我的来意。没想到,他便不让我走了,且还以弥天镜开启之法相询。”
傅朝生一面回想,一面说着。
就这三两句话间,那鱼簪已经抖动了起来。
见愁看了那鱼簪一眼,也不知它是笑的还是气的,心里虽有一种格外无言的感觉,可她还是硬着头皮续问:“老祖宗想开启弥天镜,而你正好有方法?”
“原本不知道,但上次自雪域又去了一趟极域,正好听闻他们谈论此镜。说若有此镜,攻打十九洲将容易许多。相传此镜乃你们人族至尊盘古所留,可连通阴阳。只是上次阴阳界战后,不知因何奇异消失,自此没了踪迹。我便往八方阎殿查此镜,由此得了开启之法。”
傅朝生其实也没弄明白,崖山竟能弄回这东西来,可算是不可思议了。
嘶。
见愁一听,顿时就知道老祖宗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若连极域秦广王等人都能想到用此镜攻打十九洲,老祖宗这种活了,也不对,存在了无数年的人精,或者说骷髅精,能想不到?
只怕原来是没掌握开启之法的,可谁料天降一个傅朝生,当然不能让他跑了。所以,纵使扶道山人并不十分理解,老祖宗也强将傅朝生留了下来。
无他。
实在是此镜若真能开启,对即将爆发的战局,能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仔细想想,这前前后后,也算是奇妙了。
既然此事有老祖宗拍板,自然是半点不用担心了。
于是见愁便不打算问下去了,在索道上站了一会儿,才想起的确应该回去看看左流,见见诸位师弟,也得顺便小闭两天的关,熟悉一下自己如今的境界。
需知,争端不等人。
她虽是返虚初期,可境界一下涨太快,以至于她修炼的诸般道印术法都没能跟上。即便境界修为并不差,可与别的大能修士对上,吃亏的可能却极大。
所以她只与傅朝生聊了点极域和雪域那边的事情,便慢慢走了回去。
先是与诸位师弟聚了一聚,尤其是左流。
这小子是真正的天纵奇才,二十年前才刚突破元婴期不久,一眨眼竟然已经是元婴后期,修炼速度快出旁人不知多少倍。
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沉咎看着都忍不住哀叹后浪拍死前浪。
当然,对于最不合常理也最恐怖的那个见愁,他们已经下意识地忽视了。
毕竟左流那速度,还算是个人;见愁这速度……
得怕是个怪物。
之后天色便已晚了下来,到了与老祖宗约定的时间,傅朝生便自归鹤井下去,见愁则是想了想,打听了打听,又去了一趟议事堂。
在这里,她没看到扶道山人。
于是也没问,只对在堂中的郑邀讲了自己在雪域的见闻,尤其是与“神o少棘”有关之事说出,并将昆吾戒堂长老玄阳子拼死送出,又被余知非以身藏下的雷信交予了他。
听她说的时候,郑邀就是一脸凝重。
待听她说完,接了那雷信过来一看,面色更是瞬间大变,目中隐隐露出几分骇然。
当即没敢耽搁半分,只跟见愁说他们虽隐约猜到一点,但没料想比想的还要严重。因干系重大,需要速召人商议,竟是立刻便去周遭群山寻扶道山人了。
见愁等了半天没人回来,心里虽然担心,却也没等了。
昆吾崖山屹立中域之巅这么多年,应对这些事情的经验应该极为丰富,想必接下来有事应该会来问她。
所以她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屋,开始运转灵力,熟悉自己全新的实力。
但出乎意料的是,掌门和自家师尊都再没有来问过她此事。
似乎是因为昆吾横虚真人那边有什么事情绊着,所以只商讨了个大概,把要紧的先布置了,余者要留到改日大家齐聚明日星海的时候再行决议。
见愁只听说谢不臣是与自己同一天回到昆吾的,也记得他当时的境界乃是元婴巅峰。他才一回昆吾,那边就说横虚真人被什么事情绊着……
怎么隐隐觉得,这件事有点关联呢?
只是这也就是个猜测,无从验证,所以见愁也没想很深。
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她已经对返虚期修士的实力小有了解,只是在道术方面依旧很匮乏。
她从《青峰庵隐界》里学了三枚道印,能初步使用。但要说熟练,乃至于炉火纯青,发挥其全部的威力,见愁自问还做不到。
十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一眨眼,便已经到了昆吾与崖山决意要出发前往明日星海的日子。
这一天,十九洲稍微有些头脸的宗门,都会派遣门中实力足够或者说得上话的修士前去,崖山也不例外。
他们的人不很多。
掌门郑邀,执法长老扶道山人,执事长老毕言、羲和,还有包括见愁、左流、寇谦之、沉咎、陈维山、姜贺、颜沉沙、汤万乘、方小邪等十余名精锐弟子。
当然,还有一个意外的人,或者说妖――
傅朝生。
一大早看见他也出现在灵照顶议事堂前面,见愁一下没怎么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也去?”
傅朝生还是前些日的穿戴,头上用以束发的那一根鱼簪也还在。
他走了过来,听见见愁此问,便点了点头:“事关极域,我去看看。另一则,上一次未能得着机会,此次想找那一位剑皇,借一下《九曲河图》。”
借、借一下《九曲河图》?!
跟剑皇?!
这也是能借的吗!
在场所有人,包括见愁在内,几乎齐齐地眼皮一跳,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曲正风那一张似笑非笑、貌似儒雅的脸来。
一时,竟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冒了出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扶道山人更是鸡腿都掉到地上去了,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看着傅朝生的眼神像是看着个二傻子。
“借?你脑子真没毛病?”
绿叶老祖诶,这人别是极域派过来坏他们十九洲大事的吧?
411、第111章 百二接天台
多少年过去了?
忽然看见这长长的昆吾山道上, 多出来一个人, 好多年轻一辈的修士,都有些不习惯。
山腰上,不知何时也多出一圈平台, 上面的修士们或坐或站,几乎都是中域左三千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 他们踏入修行已经有不少的时日,眼见着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并肩而立, 却都只有一种“又回来了”的兴叹。
崖山掌门郑邀, 正在此列之中。
他抬首而望,瞧着上面依旧吊儿郎当站着的扶道山人,露出了一点难言的微笑。
旁边站着的就是龙门的庞典长老, 虽然输了一个小龙门水底湖, 当日还拂袖而去,如今再看, 他脸上却已经看不出多少愤怒的痕迹。
眼见着郑邀脸上那一点微笑, 他只凑过来,也仰首而亡,同样叹道:“如今郑掌门心里这一口气,总算是松了吧?”
“算松了一半吧。”
郑邀听了,苦笑了一声。
庞典奇怪:“一半?”
“庞长老忘了, 这一届小会的规则,可都是扶道师伯折腾出来的。扶道师伯我是半点也不担心了,只担心这一届要参加小会的年轻修士们……”
只盼着, 别被折腾得太惨才是吧?
郑邀想着,忽然多了几分莫名的心虚。
“……”
庞典也陡然无话。
有扶道山人在的左三千小会,几乎都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他放眼朝下方山脚下那一片人海望去,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来:下面的修士,大半都是最近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踏入修行之路的,只怕对于三百年前那么久远的故事,一无所知。
看看这些人,满脸的期待和热忱……
庞典慢慢地转过头,重新朝上看去。
昆吾的横虚真人,今日依旧一身威严的道袍,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扶道山人身上的袍子也是油腻腻的,并没有因为左三千小会这样的大事,就变得干净几分。
开玩笑,每十年一次左三千小会,对新近的修士们来说当然是难得一遇的大事。
可是……
对于扶道山人、横虚真人这种上千年的老怪物来说,真是觉得稀松平常,甚至听见就想吐了。
扶道山人还好,好久没回来发过淫威了,横虚真人却是这三百年也在,所以越发无感。
下面每个人都在注视他们,横虚真人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的变化。
他乃是整个中域最德高望重的强大修士之一,也是昆吾所有人所仰视的领袖。
在那一声洪钟渐渐消失的尾音里,他的声音,也清晰悠远地传遍了昆吾十一峰整个范围。
下方修士,不管人站在那里,都能清晰地听到。
“又是一个十年,三千宗门,三千大道,今者诸位道友再次汇聚于昆吾,贫道心甚感念。左三千小会,由来已久,至今已是第三百六十一届……”
“得了得了,客套话还没个完了是不是!”
原本横虚真人说得好好的,大家也听得好好的,没想冷不防地插了道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下面众人简直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
这谁啊?!
竟然敢打断横虚真人说话,不要命了!
众人只觉得这一道声音虽然无礼,却也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望了好半天,结果才发现,说话的竟然就是站在横虚真人身边的扶道山人!
我去!
这是要干什么啊?!
众人傻眼了。
下面以见愁为首的崖山众人,忽然都有一种捂脸的冲动。
扶道山人这德性,他们早就无比清楚了。
尤其是见愁,一早就觉得扶道山人站在横虚真人身边,怎么看怎么透着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下意识就觉得自己这不靠谱的师父只怕是要来搅局。
没想到,横虚真人还没说两句话呢,他就直接忍不了了。
站在高高的山道尽头,扶道山人插完了话,还转过头去看了横虚真人一眼。
横虚真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那你来。”
“山人我来就我来。”
扶道山人手里没啃完的鸡腿一扔,直接就踏前了一步,扫了一眼下面,那小眼神儿颇带几分睥睨。
“咳咳。”
清了清嗓子,正式开始。
扶道山人开口道:“想必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我是谁,山人我就自我介绍一把,我呢,来自崖山,就是崖山扶道山人了。没听过的不要紧,现在听过就好。每十年办一次小会,客套话你们没听腻,我也听腻了。看看这天儿不早,咱们还是直接上正题吧。”
听腻味,客套话,上正题!
哎哟喂,您也真是敢说啊!
下头无数人已经开始狂擦冷汗了,见识浅的可能没听过扶道山人,可至少听过崖山啊!
能与昆吾横虚真人站在一起的,能是简单角色?
不用说,巨擘啊!
可是有您这样拆台的吗……
虽然,一听到说“正题”,大家的确有些想听。
咳。
见愁在下面已经自动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站在她身边的是一名身着紫色劲装的青年,身负一把紫色长剑,便是如今排名一人台热门第九的汤万乘。更后面一些站着上次去黑风洞搭救见愁的戚少风,这会儿也是满脸的无奈……
扶道师伯祖真是敢说啊。
好担心他的安危,真怕这届小会之后,他就被昆吾的人拖出去暴打一顿。
眼见得下面一句话没有,扶道山人还算满意。
没人抬杠就好。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本届小会规则,不同于以往,你们最关心的也就是这个。所以,现在山人一条条为你们解释。相信,诸位都已经瞧见这周围的高台了,每一座高台都彷了昆吾主峰的形状,倒过来放在地上,昆吾四方每方三十座,名曰四方百二接天台。”
四方百二接天台。
见愁的目光,不由移了过去,仔细地瞧着高台的轮廓,的确很像是昆吾啊。
但是……
把这个明显需要人站上去的“接天台”做成昆吾的缩小版,您老用心何在啊!
她只感觉额上冒汗,背上冒凉气,朝山道尽头横虚真人看去。
横虚真人脸上澹澹,一副平静的表情,胸怀之中若有天下,又似虚怀若谷,半点不与扶道山人计较。
心底一时又想起谢不臣的事,见愁的目光渐渐冷澹下来。
昆吾众人所在的位置,其实就在崖山不远处。
顾青眉与另一名青年当头,同样站在最前方。不过在听见扶道山人那一句一句话之后,顾青眉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心里对这曾经一巴掌拍开自己的老头子,是半点也不喜欢。
崖山?
再厉害也不该抢昆吾的风头!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看向了侧面,那站在前面的见愁。
第一百……
哼。
所谓名声在外的崖山大师姐,也不过耳耳。
顾青眉心底觉得好笑,终于觉得一口气顺了许多,才转头继续去听扶道山人说话。
“本届小会,与会者众多,可一人高台一人独上,人太多,难免纠缠。这百二接天台,便是衡量诸位是否有资格参加小会的标准所在。总规则――”
扶道山人此言一出,所有人顿时精神一震。
戏肉来了!
他也没卖关子,手指直接在空中一点,那半空之中竟然就浮现出了一座高台的虚影。
“三日后,只有能站在百二接天台上的百二修士,才能获得入场资格!”
还真与以往不大一样啊。
众人都不由得惊讶起来。
一百二十人的选拔?
扶道山人脸上露出笑容。
“至于具体的规则……”
“第一,照旧,任何出窍期以下且从未参加过小会的修士,都有资格参加本届小会。”
“第二,若要登上此高台,需从昆吾诸执事长老处领取一枚道鉴,一人一枚,不可多得。道鉴,乃是开启接天台的钥匙,让修士顺利进入接天台,共有十次机会。”
说着,他手指再次一点。
悬浮在半空之中那巨大的接天台虚影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枚圆环一般的石鉴。
这便是道鉴,周身满布着古拙的花纹,十条从中心处延伸出来的长线,将道鉴划分出了十个小格,每一个小格都有青色的灵光闪烁。
“啪。”
扶道山人直接一个指诀打了出去,道鉴忽然缓缓下沉,接近着接天台。
“道鉴靠近接天台,则自动开启。”
“每开启一次接天台,灵光熄灭一次。道鉴完全熄灭,则道鉴背后代表的修士再无开启接天台的资格。”
他话音落地,那虚影之中的道鉴,果然触发了接天台,在一阵强光过后,落在了接天台上,最上端的一格灵光果然熄灭。
众人一下看明白了,只是心底也有疑惑升起来:一枚道鉴,拥有十次机会,那到底又是怎样的规则?
见愁已经隐隐有些猜到,顿时大骂了一声:真能折腾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扶道山人脸上就露出了一种恶劣的笑容。
他施施然地随便点了两下,那高台之上竟然就出现了两个人的虚影,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横虚真人。
“想必你们也都好奇具体的用法。很简单,本次小会入场的考验,乃是守擂!”
“持道鉴者,可开启接天台。”
“当一个人进入接天台后,接天台还可容纳第二名修士的进入,随便你们怎么斗,胜者留下,败者被逐出接天台。若连败十次,自然也就跟一人台说永别啦。”
半空中的虚影上,扶道山人自己的虚影一巴掌把站在对面的横虚真人的虚影拍开,露出了一个胜利的表情,高高站在接天台上。
飞出去的横虚真人,露出一脸痛苦万分的表情,头顶上还悬着一枚道鉴。
此刻,可以清晰地看见,道鉴上已经只有九格还亮着灵光。
“……”
一片的静默。
无数人听懂了规则,却在狂擦冷汗!
你这展示规则的虚影,真不是在挑衅昆吾、挑衅横虚真人吗?!
山脚下的众多昆吾弟子脸上一片红光,手按腰间长剑,简直就是一副立刻就要开打的架势。
这边崖山众人却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脸:个丢脸的长老!
山腰平台之上,诸多掌门人和长老,也是霎时腿软,就差给扶道山人跪下了。
为什么忽然觉得崖山昆吾两派大战,就在眼前?
也许,不幸中的万幸,是扶道山人彷佛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是横虚真人彷佛也不觉得扶道山人做了什么事。
在目睹了刚才“自己”被英明神武的扶道山人一顿胖揍的“惨状”之后,横虚真人竟然是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众人忍不住感叹:这才是高人风范啊!
扶道山人勾勾手指,满意地看着自己高端大气的形象落在那接天台上。
“只要你们能在三天期限结束之前,站在这接天台上,便能顺利进入下一轮。当然,百二接天台,想挑战哪一座是你们的自由,什么时候挑战也是你们的自由。”
“这里只有唯一的限制,每日日落之后,当时占有接天台的修士离开接天台,占有状态保留,道鉴不熄灭任何一格,接天台自动对其余一切人关闭。”
“当然,如果这修士缺心眼,一直留在接天台上,其余人等依旧可以选择继续挑战。关闭状态,会持续到次日天明日出时分,接天台自动开启。若占有者未归,接天台尚可再容纳一人,等待旧的占有者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占有者不归,则接天台易主。”
……
谁晚上还留在接天台,那就是智障啊!
下面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翻了个白眼!
这规则――
很好,很变态,很扶道山人!
尽管有日落之后关闭的限制,可整个规则明摆着的就是丧心病狂!
晚上也许一片平静,可白天,修士们要面临的是不断的车轮战和不断发起车轮战!
接天台只有一百二十座,并且几乎可以定论只有白天开启,三天时间也只剩下一半,可是这里有多少修士?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甚至数万,而且每个人有十次机会!
占有接天台,还要笑到最后……
不用等到正式开始,所有人已经能预见这一场入场资格争夺战会有多惨烈,多狰狞!
可同时,他们也都明白――
也许会有投机者非常幸运地站到最后,可能留下来的大部分人,绝对都是实力超群的强者!
昆吾山下,百二接天台,即将化作修罗场!
依旧是一片的静默。
但是这一次,却带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会是谁,谁也不知道到底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事情,就连众多实力强横的人,也都皱紧了眉头。
若真有倒霉蛋运气比较差,连战强敌,即便是实力强横,也未必没有被刷下来的可能。
一套,富有了挑战性的新规则!
对自己造成的效果,扶道山人无比满意。
他嘿嘿笑了一声,直接用手臂捅了捅自己身边的横虚真人。
横虚真人看他一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于是,扶道山人扬起了手,一根碧色的破竹竿举了起来,朗声道:“百二接天台,开!”
开!
一字落下的瞬间,横虚真人几乎与他同时起手!
刷!
刷!
一道碧绿色的光芒,一道苍青色的光芒,分别从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人手中发出,像是从昆吾主峰高处洒落的天火流星,准确又勐烈地砸到了百二接天台上!
霎时间,只见每一座接天台上,都冒出了一层炫目的白光,将其笼罩!
所有人都明白――
入场选拔,正式开始了!
“当!”
又是一声洪钟敲响!
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朝着下方略一颔首,便直接飞身落到了各大门派掌门长老聚集的山腰平台上。
同时,昆吾长老顾平生自长长的山道而下,带领着一群长老走了下来。
“小会已正式开始,请有意参与的道友,到我昆吾诸位长老处领取道鉴。”
八位长老,分别站到了昆吾主峰山脚下的八个方向,准备开始为诸多的弟子发放道鉴。
下面诸多弟子,有心急者,几乎立刻蜂拥而上。
不过,当然也有半点也不着急的。
反正有三天呢。
从规则上讲,越早下场越吃力,不过往长远了看,实力不强的也不可能留到最后。
雅文库
一百二十人虽多,可见愁想想,自己不过排在最后一个呢。
她望了一眼与横虚真人一起在山腰上与左三千宗门各位掌门、长老寒暄的扶道山人,终于收回了目光。
紫色劲装的青年已经有些跃跃欲试,看了见愁一眼:“大师伯不去领取道鉴吗?”
“我倒是不急。”
见愁看了他一眼。
这是崖山近十年来的新秀,汤万乘,不过并不与见愁很熟,瞧着倒像是个古道热肠的少年郎,似乎想立刻去领取道鉴,可又碍于自己不去,有些不好意思。
见愁微微笑了一笑,又看了后面也有些激动的戚少风一眼,平和道:“如今我崖山弟子数十人,我是暂时不急,便请汤师侄带着大家去领取道鉴吧。”
“……”
有些惊讶地看了见愁一眼,汤万乘这才连忙躬身。
“是,大师伯。”
见愁点头,只看着汤万乘遮掩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一挥手就带走了崖山数十弟子。
众人与见愁告别,便也挤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我我我我拿到了!”
一声欢呼,从山脚下一位肌肉遒劲的大汉口中发出。
这会儿才刚刚开始发放道鉴,作为第一名拿到道鉴的人,这大汉不由得狂笑了起来。
“就让我第一个来尝尝首登接天台的感觉!”
说完,这大汉毫不犹豫,直接踏空而起,将圆环一般的道鉴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接天台一扔!
啪!
在道鉴距离接天台仅有三丈高的时候,那一道之前隐没的白色光芒立刻亮了起来。
咻!
道鉴一碰那光幕,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接进入了光幕之内。
那大汉也随之直接入内,一下站在了接天台上。
“轰隆隆……”
一阵巨响。
整个山脚下,所有人都听见了,不由得带着骇然的目光转头望去。
见愁原本已经远远看见了无妄斋众人所在的位置,正待去找一下聂小晚,这一下,同样将惊诧的目光投了过去。
一片骇然的目光之中,方才还尖端朝下立在地面之上的接天台,在大汉进入之后,竟然剧烈颤抖了起来,缓缓脱离了地面,朝着虚空之中浮起,越升越高!
巨大的接天台,眨眼之间不同于其余一百一十九座,悬空整整十丈!
那大汉也是没想到:“开启接天台还有这样的效果?哈哈哈,爽,爽,爽!”
手中握着道鉴,大汉爽朗的笑了起来。
下面顿时有人认出他来,骇然道:“是玄阳宗方大锤!”
玄阳宗,方大锤,排名第十五,仅在五夷宗陶璋之后的那个!
暂时没人上去挑战他,众人只对接天台的设置比较好奇。
继大汉之后,立刻就有旁人连忙领了道鉴,直接飞身上了接天台。
果不其然,整个山脚下又起“轰隆”的一片响,接天台再次离地飞起,高悬于半空之中!
一座一座……
许多人都开启了接天台。
昆吾四方,顿时出现一副壮观的景象。
一百二十座接天台,竟然一座接着一座,陆续升高,如同一座座孤岛悬浮!
无数人见了,都目露惊叹。
高高凌于半空之中,所有站在下方之人都只能仰头而望。
东面第十三座高台。
顾青眉一按道鉴,直接落在了高台上,也将接天台升了起来。
下面,顿时一片议论声。
“是昆吾顾仙子!”
“天,顾仙子竟然这般早早上了接天台,想必对自己很有把握了。”
“此次顾仙子排名第七,一定可以笑到最后吧?”
……
在随着接天台升高的过程中,顾青眉的视野,也随之宽广起来。
她自然也听见了下面的议论声,却半点也不在意。
如今她也突破了金丹,又是昆吾弟子,手握许多道印,为何不能狂妄一把?
顾青眉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尽显昆吾大派弟子的风范,更赢得了下方一片的赞叹之声。
远处的树林里。
八名身穿白裙的美人,玉足离地一尺,悬浮在地面之上,并未沾染地上半分的污秽。
她们环伺在一架浮空的花台上,精心搭配过的鲜花五颜六色,堆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清香。
一名男子,身上的衣袍上也绣着各式各色的花纹,甚至比堆在这花台上的鲜花,还要娇艳、华美几分。他赤足散发,就侧仰在花台上,一手肘立起来,慵懒地支着自己的头,望着已经沸腾起来的昆吾山脚。
“公子,我们不去吗?”
一名美人的声音清润,也望了前面一眼,疑惑问道。
那男子狭长的丹凤眼微眯,竟给人一种莫辨雌雄的美感。
手指在自己润泽的薄唇上一点,他扯开了一个微笑,幽幽道:“还没瞧见叫人满意的猎物呢,不急。”
封魔剑派众人聚集处。
曾与初入十九洲的见愁在仙路十三岛同行的张遂,在领了道鉴之后,忍不住朝着四面望去。
他只是封魔剑派今年来参加左三千小会的众人之一。
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的,是那身着暗红长袍的少年。那一道血红色的划痕,从他眉心处落下,依旧带三分残艳,他两手垂在身侧,左手袖子里能看得到一角道鉴的影子。
目光朝周围一转,最后落在了张遂的身上。
那少年微微垂眸,竟然忽然开口:“听闻张师兄曾认识崖山那一位大师姐。”
正准备独自离开,去那边周狂、聂小晚二人会合的张遂,一下停住了脚步,看向了那少年。
人群之中。
一手按着自己两撇小胡子,一手捏着坚硬的长棍,金算盘钱缺强行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大摇大摆地从顾青眉那一座接天台下走了过去。
一直走出很远,他才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娘诶,虽然知道在这么多人之中被发现的几率太低,而且还有伪装,可还是很惊心动魄啊!
还好,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钱缺朝前面看去,正准备悄悄去领一块道鉴。
没想到,就是这一看,让他看见了人群之中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
孟西洲肩膀上扛着长棍,朝领道鉴的地方张望。
好多人啊……
排队都要排一会儿了,要不,等等?
他思索了起来。
钱缺那边勐然有一种特别奇妙的预感。
转头一看握在自己手里的长棍,他盯着前面那牛高马大的青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起来。
当初急中生智冒充孟西洲,在遇到顾青眉那一瞬间逃过了一劫,可真的孟西洲又在何处呢?
“哎,这位道友,帮我把这一枚灵石交给那边那个男修成吗?这是酬劳。”
钱缺直接朝旁边一名仅有筑基初期的修士肩膀上一拍,摸出了一把灵石,另一手则指着不远处的孟西洲,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那小修士有些发怔,还没见过这么多灵石呢。
几乎只在听见钱缺这句话的一瞬间,小修士便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另一边。
一名脑袋后面绑着小辫子的少年,一口啃了大半个西瓜的瓜瓤,脑袋从西瓜瓢里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西瓜子儿。
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摸了摸自己的头。
奇怪,怎么刚才好像听见有谁在骗人?
难道是听错了?
嗯,一定是听错了。
少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白白的牙齿在朝阳下熠熠生光,重新埋下头去,“e”地一下,吃瓜。
山林隐蔽处。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红脸老头儿咬着刻刀的刀柄,在那六尺长的《一人台手札》母本上轻轻一点,将“第十二,小金”这一行点了出来。
随后,他思索片刻,用刻刀轻轻一点“小金”两个字,稳而准地划出一条折线来,再刻下几个字。
“小金,爱笑,喜食瓜。”
最后,他收回了刻刀,用刀柄在六尺手札上轻轻一敲。
“叮。”
一声清脆的轻响。
整个十九洲上,所有最近售出的新版《一人台手札》,全数闪过一道细细的流光,形成一个代表最新修订的小刀形状的符号!
无数购买了手札之人,几乎立刻开始翻看起来。
“修订过了!”
“哈哈,终于有对排名之上修士们的简单介绍了啊。”
“我去,这都是什么?”
“哈哈哈你们看第十二,吃瓜,哈哈,吃瓜!”
……
一片议论声,忽然传入了见愁的耳中。
她回头一看,便看见不少人人捧着那小小的一本折子,点看了起来,好像是《一人台手札》发生了什么变化?
要不……
她也去买上一本玩玩?
“见愁师姐。”
一声招呼,忽然从她斜前方响起。
见愁转眸一看,竟是吴端从山上走了下来。
“吴师弟?”
吴端来到见愁身前,也看了周围一眼,笑道:“眼看着要开始热闹了,我也下来看看,实在是想知道见愁师姐什么时候上台。见愁师姐莫要见怪。”
“……只怕是要让吴师弟失望了。”
见愁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打那一日在九头江上与周承江一战之后,吴端便似乎对她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崖山弟子的住处都在昆吾之上,于是吴端时不时就要来找她说上两句,美其名曰交流修炼心得,实际问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见愁只觉得吴端脑子约莫是被门夹了,可心里又的确觉得吴端算个不错的人,每次也聊不久,所以懒得计较了。
如今,吴端又来了,见愁着实不大明白起来。
吴端倒是半点没有尴尬,只道:“那看来见愁师姐也是要先养精蓄锐了。正好,方才我看见智林叟的《一人台手札》新修了一下,好多见愁师姐未来的对手,也有一些信息了,听闻见愁师姐还未有准备一折手札,这一份不如给见愁师姐先看看。”
说完,他直接伸手一递,一本小小的玉色折子,便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这与之前御山行翻看的折子一模一样。
见愁本想拒绝。
吴端只补了一句:“无非是一本折子罢了,见愁师姐对自己的对手都不好奇吗?”
“好奇是好奇……”见愁看他一眼,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只是怕收了这礼,回头要还不起可怎么办……”
不过,话虽这样说,她最终还是接过了吴端递过来的折子。
见愁一面随着涌动的人潮随意走动,一面翻开了折子。
吴端就跟在她身边,注视着她柔和的侧脸,眼底带着笑意,开口道:“如今整个中域少有几个人知道见愁大师姐的真正实力,吴某勉强算半个,可我总觉得见愁师姐当日还未尽全力。虽则我一个元婴期修士说这话有些以大欺小,不过……吴某的确很想问见愁师姐一句,左三千小会之后,可否与见愁师姐一约?”
“啪。”
一个不留神,那小折子被见愁手一抖给合上了。
她好不容易强忍住抽搐,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吴端。
呵呵……
你也知道你元婴期,你也知道你有些以大欺小……
就这还敢开口?
见愁心里想,我要元婴期早把你打成猪头了,不用你约。
“见愁师姐?”
见见愁久久不答,吴端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心里竟然少见地多了几分忐忑。
见愁回过神来,脸上挂上平澹的微笑:“若是切磋……”
“吴师兄!”
一声娇俏的呼喊,忽然打断了见愁的话。
吴端原本听见愁开始回答,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便被打断。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爽,一皱眉,抬眼望去。
那声音是从高处来的,正是在接天台上的顾青眉。
原来,不知何时,见愁与吴端竟然无巧不巧走到了顾青眉这东十三接天台下,被顾青眉瞧了个正着。
顾青眉与吴端原本是同门,吴端没什么出身,但却是横虚真人座下真传弟子,即便顾青眉是顾平生长老之女,也难以与之匹敌。
昆吾首座十三真传弟子,每一个地位都比其余任何弟子要高,每一个都是师兄。
所以,顾青眉唤吴端的声音里,难免带了几分热络。
见愁也抬眼看去,听着这声音熟悉,果然是那顾青眉。
这算什么……
小貂还乖乖蹲在见愁的肩膀上,自进了昆吾就不曾说话,乃是见愁生怕小貂一叫唤就暴露身份,特意警告过的。
只是……
在忽然看见顾青眉的这一瞬间,小貂藏在见愁背后的那一只毛茸茸的尾巴,便欢快地摇摆了起来,还立起来轻轻戳戳见愁:主人,主人!是杀红小界那个肥羊啊!
见愁感觉到了小貂尾巴的触碰,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没有改变,彷佛自己以前从来不认识顾青眉一样。
这会儿,顾青眉也已经看见了见愁。
她这才注意到,吴端与见愁两人站得极近,一时倒有些犹豫起来。
吴端心里并不喜欢顾青眉与谢不臣那一挂的人,开口时也澹澹地,并不怎么热络,只带着普通的笑意:“顾师妹上得倒是早,如今便看着你与谢小师弟为我昆吾争光了。我带着见愁师姐四处走动走动,顾师妹可要自己加油了。”
顾青眉看了见愁一眼,发现见愁也看着自己。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难道,她竟然是吴端师兄看上的人?
呃……
这样好像也不错吧?
一时之间,顾青眉竟然觉得自己不很讨厌见愁了。
这是崖山的大师姐,也是整个中域都闻名的人。
若能结交上……
其实也算是自己面上有光?
心里心思一转,顾青眉也朝着见愁一抱拳:“原来是崖山见愁大师姐,久仰,青眉这里有礼了。”
“……顾师妹不必客气。”
见愁澹澹一还礼,心里古怪不已。
坐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一见两人这般,两只爪子迅速地一抱自己即将张开的“血盘大口”。
呜呜呜……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笑了会被打的,好辛苦……
但是看主人这么假惺惺地坑人,感觉真的好棒啊!
小貂这般的举动,一下吸引了顾青眉的注意力。
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软软地,眼睛亮亮地,一下就吸引了顾青眉的注意力。
“啊,这是见愁师姐养的灵宠吗?好可爱!”
“……呃……算是吧。”
比较蠢的灵宠。
见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觉出了一种荒谬来。
眼瞧着顾青眉此刻看上去特像个傻姑娘,见愁心里竟不由得有些怀疑,在杀红小界下了那般重手的残忍之人,真的是她吗?
若被她知道,蹲在她肩头的小貂,曾一吼之下破了她夺魂的铃声,坏了她的好事;
若被她知道,站在她眼前这一位“见愁大师姐”,便是杀红小界里夺她机缘,坏她好事之人;
若被她知道,她曾是谢不臣的结发妻子,还抢走了原本属于谢不臣的帝江骨玉,并且修炼出了帝江风雷翼……
见愁这么一想,简直有点酸爽。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帝江风雷翼悠着点用,鬼斧也能不出就不出,顶多一拳一脚打天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暴露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的身份好了。
毕竟……
谁知道眼前这“傻姑娘”回头一变脸会变成啥样啊?
还是如今这蠢蠢的模样,瞧着顺眼些。
心底这样打算,见愁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真切了起来。
顾青眉一时竟以为见愁对自己有着好感,此前对见愁的一切恶感,竟然开始渐渐消失,忍不住心生一种亲近之意:这崖山的大师姐,跟其他鼻孔朝天的崖山弟子,比如那个要死不死的曲正风,完全不一样啊!
“我也想要这样一只可爱的灵宠,唔……不过谢师兄说这么小的灵宠一般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我也就没养……”
吴端正想说“你有那么多灵兽环随意养着玩不
就是了”,可袖中灵珠忽然一颤。
他手一伸,灵珠浮现在他掌中。
灵识一触那灵珠,吴端便一下皱了眉头:“什么,不能进?”
通讯灵珠!
顾青眉自然认得此物!
她一下想到什么,站在接天台上,竟急急问道:“吴师兄,可是赵师兄那边的消息?”
昆吾大师兄赵卓,奉横虚真人之命前往青峰庵隐界,探查谢不臣生死之事,在昆吾崖山两派,都不是什么秘密。
因此,见愁一听,也一下明白起来。
谢不臣……
曲正风还真是留了他一命么?
她也看向了吴端。
只是兹事体大,吴端也不多言,只对着见愁一拱手,道:“门中有要事,要上报师尊,大师姐,失陪了。”
见愁微微一笑,平静地摸了摸小貂的头。
“无妨,吴师弟请便。”
吴端遂直接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直接朝着如今横虚真人所在的山腰处飞去。
接天台上,顾青眉望着吴端的身影,着了急,一咬牙,一跺脚,竟然也直接离开了接天台!
啪!
几乎就在她离开接天台的同时,她身上所佩戴的道鉴,便立刻暗下去一格!
顾青眉竟然主动放弃了一次机会,追着吴端去了。
这……
算是痴情吗?
见愁歪了歪头,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讽刺笑容。
昔年她也曾沉迷于谢不臣风采之中难以自拔,即便是现在,她也不否认谢不臣本身的魅力,可这与他们的仇恨,又有什么相关呢?
不知,谢不臣是不是能赶得上这一次小会?
见愁翻开了新修订的《一人台手札》,直接点开了排名之中“第十,谢不臣”那一行,随后一行小字介绍浮现出来。
“昆吾谢不臣,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
“十日筑基,十三日轻易击败彼时之龙门周承江,名列第二重天碑。”
“疑似负有天盘,境界筑基巅峰。”
“战力初判:金丹中期。”
“小注:实力异常,天眷之子,现困于某位于人间孤岛隐界,暂未进入小会。”
望着这一行一行的字,见愁垂下了眼帘,慢慢合上了手札。
前方,一名红衣少女与一名魁梧的持斧壮汉结伴而来。
在看见见愁的一瞬间,那少女顿时高兴起来,叫了一声:“见愁大师姐!”
清脆的声音,一下传过来。
见愁抬眼望去,眼底顿时一片笑意:“小晚师妹!”
正是自打仙路十三岛一别后,便再也没见过的无妄斋聂小晚!
长身体的年纪,聂小晚足足高了一个头,见见愁满面笑意望过来,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反而红了脸,有些不敢走上去。
毕竟,见愁这两三年的变化也很大。
还是周狂放得开,虽知如今的见愁脱胎换骨,却觉得她绝非那种势利之人。
所以,周狂直接走了上来,爽朗地对着见愁一拱手:“拜见见愁师姐!”
“周师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见愁也还礼。
“劳见愁师姐记挂,挺好,虽没接单,却也筑基巅峰了,所以今年也来参加小会了。”
周狂提着大斧头,摸了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了笑。
聂小晚也终于凑了上来,怯生生道:“小晚见过见愁师姐。”
“伤好了?”
见愁微微俯身问她。
聂小晚耳根子都红了,点着头,嗫嚅道:“都好了,有师尊相助,也有幸结丹了……”
连小晚都结丹了。
也挺快。
见愁心里也高兴起来,想起诡异地名列第十一的许蓝儿,却又不禁一皱眉,道:“这次难得都聚在一起,你们可都领了道鉴?说来……张师弟呢?”
“张师兄还在封魔剑派那边,好像在说什么话,我们没好打扰,就先来了。”
周狂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不过已经都被人群遮挡,再也看不清封魔剑派众人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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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晚也道:“好像是那个什么夏侯吧……也搞不清楚。不过道鉴我们却还没领,见愁师姐也没拿吧?”
“那我们一起吧。”
早拿晚拿都是拿,有备无患的好。
此刻那领道鉴的地方,人已经少了起来。
见愁等三人过去,制作道鉴的昆吾长老多看了见愁一眼,便手一捏,在空白的道鉴上划了一道,将道鉴递给了见愁。
道鉴,与之前在虚影上所看别无二致。
见愁拿到之后,周狂与聂小晚也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道鉴。
此刻,周围的百二十座接天台上,一部分已经陆续开始有人挑战了,下方都是围观的人,更有甚者直接浮到了半空之中,以期看得更清楚。
见愁抬眼一望,一下就听到了南面第三座接天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
一道身影,被人凌厉地一掌拍出接天台,一下摔到了下方的地面上,顿时灰头土脸的一片!
“赢了!”
“不愧是排名第三,好厉害啊!”
“谢小郎君,名不虚传啊!”
……
排名第三?
若没记错的话,第三乃是昆吾一名叫做谢定的修士?
见愁凝神看去。
一名文质彬彬的修士,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摇了两摇,只欠身朝着那被自己扔下接天台的修士一礼,施施然开了口:“承让了。”
昆吾的风,吹拂着他。
一身温文尔雅书卷气,眉星目朗,自又是个潇洒至极的昆吾高手吧?
只是……
为什么这模样瞧着,竟给见愁一点熟悉的感觉?
聂小晚站在见愁身边,顺着她目光望去,小声道:“这是今年的夺冠大热门之一,昆吾的谢小郎君谢定,乃是昆吾内门弟子,虽不及那声名在外的天眷之子谢不臣,却也非常厉害。旁人唤他谢小郎君,便是因他与谢不臣有几分神似。”
周狂也走上来:“都听人说,如今那昆吾那谢师兄不在,谢小郎君能脱去这个‘小’字也不一定。”
见愁站在下面,白皙细长的手指勾着那一枚道鉴,微微眯着眼睛瞧上头。
怎么就是有那么一点看不顺眼呢?
手痒起来。
其实谢定入门更早,奈何不是横虚真人真传弟子。
所以,即便实际上是谢不臣后来,旁人也要叫他“谢小郎君”,真是憋屈至极。
他高高站在接天台上,只摆出一副风流姿态来,带着那么一股子清冷的书卷气,样貌五官之中,也的确与谢不臣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
当然……
谢不臣名声在外,又极得门内女修们喜爱,谢定的确也有不知不觉模彷谢不臣的行为,自认为即便不能是谢不臣,说不准也能成个谢不臣第二。
此次小会之前,他有了一次奇遇,智林叟竟然将他排在第三,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
如今谢不臣更没来参加这一次小会,说不准自己就有了机会,从此摆脱“谢小郎君”的称号,也能折桂而归呢?
这可是千载难逢啊!
谢定这样想着,眼神底下便藏了几分得意。
一时,无人再敢上前挑战这排名第三的昆吾天才。
面对众人的夸赞,谢定由是微微一笑,竟别有用心地谦逊了一句:“诸位过奖,谢某与本门谢师兄相比,不值一提,当不起诸位这般夸奖――呃?”
谢定还说着呢,忽然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便落到了他面前。
手指勾着的道鉴,已经灭了一格,在他说话之时出现的这一名女修,脚踏着一面金色圆镜,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用一种盈盈的目光望着自己。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谢小郎君可才经历了一场战斗,竟立刻就有人敢胆大到再次跳上来挑战,好胆气啊!
要知道谢定排名第三,按理能胜过他的只有前头涉密的“夏侯赦”与奇葩的“如花公子”了!
眼前这女修,又是什么来头?
见愁对下面的议论声是充耳不闻。
一不小心任性了一把。
她手一伸,将圆镜握在了手中,笑得和善又灿烂:“崖山门下,见愁,请昆吾谢小郎君赐教了。”
谢定懵了。
崖山见愁?!
下面所有人也齐齐一怔,随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排名第一百的那个崖山天才,还有天盘的那个?
一来就挑战排名第三的谢定?!
是不是吃错药啦!
巨大的喧哗声,险些将接天台一起掀翻。
整个昆吾山脚下的视线,几乎在这一瞬间全数汇聚到了此处!
这小会才刚刚开始啊,至于这么刺激吗?!!
下面的聂小晚跟周狂,也都有些傻眼。
一言不合就、就上去了……
412、第138章 第二试
第138章第二试
眼看着一场好戏结束, 扶道山人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鸡骨头。
目光一侧, 他一下就看见了旁边脸色不大好的庞典,只笑了一声:“以龙门功法的霸道,你脸黑个屁啊。老子可早听说过你这徒儿是什么资质了, 那可是龙皇……”
“你他娘闭嘴!”
庞典心里本来就一口气,听着扶道山人这能气死个人的安慰话, 简直七窍都要生烟了。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想让山人我说, 我还不肯了呢!”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终于懒得搭理了。
他伸出手指头来,点着场中剩下的几个人数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嗯, 九个, 差不多。咳咳!”
忽然提高声音,清了清嗓子。
下方, 所有人顿时看了过去。
扶道山人异常自然地将鸡腿骨扔到了昆吾干净的山道上, 脸上挂上了笑容,朗声道:“到了战结束,第一试也正式结束,晋级者九。”
“北域阴宗,唐不夜, 接天台十七。”
“五夷宗,如花,接天台十六。”
下面忽然一片笑声。
如花公子的脸色, 头一次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僵硬:可惜,扶道山人是长辈,还是老古董级别的长辈。
扶道山人半点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继续数道:“申陵,魏临,接天台十六。”
“封魔剑派,夏侯赦,接天台十四。”
“吃瓜的那个……”
小金一下抬起头来,叫他?
“咳。”扶道山人咳嗽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道,“小金,接天台十三。”
合着你是连人家名字都不记得了是吧!
见愁心头顿时一阵无言。
整个昆吾山脚下都有一种无语凝噎的寂静。
扶道山人浑然不觉得自己有多丢脸,继续点人头。
“白月谷,陆香冷,接天台十一。”
“通灵阁,姜问潮,接天台十一。”
“崖山,见愁,接天台十一。”
“最后,左流,接天台十。”
九个人数完了,原本压抑的气氛也被扶道山人给数没了。
原本大家都还在为周承江惋惜,哪里想到他直呼如花公子为“如花”,那叫一个惊悚骇然,后面还不记得小金的名字,直接以“吃瓜的”来代替……
即便是内心有再多的感慨,这一瞬间也半点发不出来。
这种执法长老,放眼十九洲南北中极四域,又找得出几个来?
勉强也算是中域特色了吧。
众人心中安慰着自己,却也都不由得暗暗为终于的未来捏了一把冷汗。
“数完了,横虚老怪你看?”
扶道山人拍了拍手,高高兴兴转头去看横虚真人。
“要不,咱俩凑个局?”
第一试结束,自然就要开启第二试了。
只是凑个局么……
横虚真人早先曾与扶道山人聊过了后续的关卡,如今一听扶道山人开口,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既如此,便凑个局吧。”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凑个局?
凑个局是什么意思?
见愁眼见着这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倒真有点中域三千宗门领袖的味道,之前布局都是扶道山人一人来,现在两人凑局,难道是要横虚真人出手?
第二试又是什么样?
疑惑方才升起,下面便有人惊呼一声:“快看!”
昆吾首座,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横虚真人,终于动手了,在这左三千小会上的第一次!
他抬起手来,宽大的袖袍随着他动作飘飞起来,五指虚虚朝着空中一抓!
这一双手,与扶道山人的手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地苍老,一样的干枯,一样地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然而,就在他五指虚虚一抓的瞬间,昆吾上上下下,从山腰之上,到接天台上,到山脚之下,所有人的耳边,竟然都出现了轻微的水声……
那是潺潺的流水声,从远处来。
见愁忍不住抬起头来,想着那声音的来向看去,西边!
整个蔚蓝的天幕上,还漂浮着一朵一朵的白云,可在水声响起的那一刻,天边竟然涌来了蓝色的海水,由少而多,渐渐积累。
潺潺的水声,一变而为浪潮滔滔!
那是从西海飞来的无尽海水,就这样逐渐地蔓延而来,填满整个天幕。
漂浮在天空之上的无尽海洋!
整个西海,都为横虚真人这虚虚的一抓而怒浪翻涌,无尽海水被倒抽而上,形成可怖的龙吸水,蔓延到了天空之上,将那一层澹澹的蔚蓝染得更明丽,更生动。
所有人站在下面,仰视上方漂浮的大海,只有一种颤巍巍的心惊之感!
这大海悬浮在苍穹之上,真的不会掉下来吗?
见愁亦为之震动。
在她还是凡人之事,人便言,神仙有搬山填海之能,倒转天地之力,如今横虚真人的这一手,岂不正是如此?
白发苍苍的老道,彷佛没有听见下面一片又一片的惊呼之声,他手腕一转,接着随手用手指轻轻地朝着半空之中划了一个圈,便见那无尽的海水全数朝着苍穹的顶部汇拢。
苍穹边缘的水迹,都渐渐朝着中心爬行,成为了一个大致为圆形的大海。
近乎奇迹!
无数人为之屏息,有一种难言的惊叹。
横虚真人做完这一切,便回头看了一眼,声音里带了些微的笑意:“凑个局,我凑了一手,不知扶道兄以为如何?”
“嗯……”
扶道山人看了看上方的情况,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不大在意的口吻:“还算是不错吧,就是太高贵太冷艳了,一点也不符合咱们普通修士的需求……”
喂!
什么叫“还算是不错”?!
无数昆吾弟子正在激动之中,没想听到扶道山人这样一句话,一下瞪圆了眼睛,只觉得扶道山人实在是个敢说的。
下面无数人暗自翻了个白眼。
见愁却很好奇,自家师父肯定也是要凑一手的,只是到底要如何凑呢?
这显然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只见扶道山人不疾不徐,慢悠悠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打量着上方。
接着他一转身,竟然在地面上寻找了起来,最后竟然手往身上一摸,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铲子来,就在昆吾山道旁边挖起来了。
当!
铁铲边缘碰到了昆吾山上坚硬的山石。
“哎哟!奶奶的好硬!”
扶道山人顿时就骂了一声,气愤地扔了铁铲!
然后……
蹲在了山道旁,直接用手将山道上的泥巴给抠了几团出来,里面竟然还有一条蚯蚓!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简直眼前放光,将那一条蚯蚓捏出来,放声大笑:“妙极妙极,还有一条小龙,刚刚好啊!”
小龙?
那明明是一条小蚯蚓!
您啥眼神儿啊!
站在他身边的横虚真人,只有一点点的无奈。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扶道山人的脾气。
这老家伙,一手捏着几团泥巴,竟然直接用力朝着那苍穹之上的大海一扔!
哗!
一片水花溅起。
泥巴顿时没入了苍穹之海中,在接触到海水的那一瞬间,竟然像是吸饱了水一样,疯狂涨大!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无尽的海水翻涌起连天的波浪,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一团一团的泥巴,竟然变成了漂浮在海上的一座一座巨大的岛屿,并且很快地生出了树木花草!
扶道山人笑一声,接着看向自己右手扯着的那一条小蚯蚓,它不断在自己手中扭动着,像是一点也不喜欢被人捏着,又是恐惧又是慌乱。
“好龙,好龙,不要着急,山人我不是什么坏人……”
“……”
一地沉默。
那小蚯蚓死命地甩着身体挣扎着,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泥巴全吐出来,喷他一脸!
扶道山人半点也没差距到人家的恐慌,弯起眼来,笑眯眯地。
抬手,他看准了那穹顶上的大海某个方向,再次抬手一扔!
咻!
可怜的小蚯蚓,被扶道山人这一扔的巨力带着,一头扎入了茫无际涯的大海之中:它不会游泳啊!
滴答。
像是一滴水掉进了大海。
与这一望苍茫的海相比,一条小蚯蚓不过渺若一粟。
然而……
就在它的身躯坠入深海的那一瞬间,怒浪翻腾而起!
“吼――”
一声龙吟,震天彻底!
海水起伏,冲刷着那黑色的鳞甲!
一条蚯蚓竟然顿时化作一头百丈黑龙。
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
威风凛凛,好不风光!
长而有力的龙尾,从海水之下伸出,又在海面上疯狂地拍击了一下,溅起无数浪花,让下面无数人以为浪花就要掉出来。
可那一条龙尾很快就消失在了深海之中。
溅起的浪花,也向着上方倒卷而回,大海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傻了。
凑个局……
抬手一抓,便能将千里之外的西海之水吸到天上,汇成新的大海;随手一扔,无数烂泥就能化作海中的巨大岛屿,一条小小的蚯蚓,竟然变成了一头巨大的黑龙……
何等高妙又玄奥的术法?
崖山与昆吾,扶道与横虚。
这两人一个吊儿郎当,一个一本正经,站在同一个高度,都抬首望着上方,隐约之间,身上有无尽的荣光。
横虚真人叹道:“修为虽然倒退,这术法却依旧高绝于十九洲……”
“哈哈哈,过奖过奖。”
扶道山人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看了一眼接天台上一个个都傻眼了的表情,尤其是见愁,顿时心里美滋滋的,只朗声道:“左三千小会第二试,空海猎龙,要求保有接天台并抽得龙筋。”
猎龙?
扯澹!明明就是一条蚯蚓啊!
接天台上所有人,从唐不夜到左流,全然无语。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第一试方过,空海生成完善亦需要一个时辰,你们在此期间可以休息,其后听为令。可都明白?”
“弟子等明白。”
众人都清楚,头顶上这一片海,便是他们半个时辰之后的战场,于是齐声应道。
扶道山人于是随意一摆手,直接在山道上坐了下来。
一个时辰的休息。
不少人都直接开始在接天台上打坐,下面的修士们却难以平静下来,依旧用一种震撼的目光看着头顶上漂浮的大海。
不管是从整个十九洲的哪一个角度看去,在这一刻,都能看个清楚。
无数大能修士隔着广袤的十九洲大地望去,都是无奈摇头:一看这么浮夸的阵仗,就知道是扶道山人又回来折腾小会了,想必不出一个时辰,有关于这一片空海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十九洲大地。
能像他一样折腾,也是本事。
大能修士们头疼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见愁这边,目光却从接天台上一一划过。
最终,落在了最高处的唐不夜身上。
炼体……
永远不会是一个修士的全部本事,一定还有更强的所在。
不过,真的很好奇啊。
偏偏,与唐不夜有过真正交手的,只有一个周承江。
手指又轻轻一敲,见愁盯着自己那透明圆润的指甲盖看了很久,终于还是缓缓起身。
旁边的陆香冷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有些诧异:“见愁道友?”
见愁回头笑看她一眼道:“总归还有一个时辰,我去找位故人。”
故人?
陆香冷有些不大明白。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认识的人,似乎一点也不少。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故人”两字的含义,见愁已经纵身一跃,如同一块石头一样,从高处坠落。
下方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干什么?
呼。
风吹来,又在这惊险无比的一刻,忽然托起见愁的身体,带着她划过一道柔软又自然的弧线,抛起来,投落在了远处莽莽的里,消失了行踪。
接天台上,好几个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心底都免不了升起了疑惑。
夏侯赦皱着眉,盯着那一片山林,陷入了沉思。
此刻的见愁,早已经不管旁人在想什么了。
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她怕再过一个时辰来不及了。
从接天台上飞下来之后,见愁并未落地,而是乘风御空,在山林之中疾奔,偶尔有横斜而出的枝桠,都被她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一路向着西南而去,见愁很快就穿过了昆吾境内这一片山林,来到了之前与周承江一战的江岸边。
当初乃是晚上,今日她来的时候却是红日高照,满江的波光粼粼。
江岸两旁,一片碧色。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正是周承江。
蜷坐在江岸边上,看江岸对面一条小小的行船漂过,他手里拎着一小坛子酒,刚喝了一口,忽然听见背后有风声,于是一回头,便瞧见了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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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乘风从山林里出来,自然地落在他身侧。
“周道友好雅兴啊。”
开口时云澹风轻,颇有一种遇到老友的感觉。
周承江有些惊讶,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她,彷佛没想到见愁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他愣了好半晌,才洒然笑起来:“见愁道友不是要参加第二试吗?”
“你没看见上面吗?”见愁随手一指自己头顶上,空海与早不知踪迹何处的黑龙,“扶道长老发话,空海尚需要一个时辰完善,其他人都在修炼,我无所事事,所以找你来了。”
无所事事,这可不像。
周承江新历一败,这会儿其实还没怎么缓过劲儿来,本想找个地方安静坐会儿,哪里想到正好走到了上一次失败的地方,一时也是无言,干脆就坐下来喝酒了。
如今见愁找上来,他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愁道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直觉吧。”
见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反正这么想了,也就这么过来了。
她看周承江靠坐在地面上,手里还提了一坛子酒,不由问道:“酒还有?”
“有。”
周承江直接从乾坤袋里拎出来一小坛子扔给她,见她接了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草地上,一时思索了起来,便问道:“你无所事事,所以找我来了,只怕就是有事。”
“周道友敏锐。”
见愁微微一笑,揭了封,闻了闻酒香,便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之后才道:“莫名被周道友扣了一顶炼体第一的帽子,我这会儿也有些缓不过来。”
“……”
周承江一愣,接着竟然大笑了起来。
“见愁道友自谦了,如今同辈修士之中,你若称自己炼体第二,谁敢称第一?”
见愁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
她看了周承江一会儿,便道:“恐怕周道友有所不知,早在周道友与此人交手之前,我便已经与此人有过一次过招了。”
“此前?”
周承江没想到,眉头一皱,又明白过来:“心意珠?”
微微一笑,见愁点了点头。
“正是心意珠一节。我的三枚心意珠里,有一枚正是攻击,无巧不巧落到了唐不夜那边。这一道攻击,周道友也曾是见过的,只是没有在江上一战那般厉害。”
“莲?”
那一夜,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一件事了
周承江一问,便算是问对了。
就是黑莲。
见愁伸出手来,持着酒坛子,朝周承江一举。
周承江亦一举,两人对着喝了两口。
见愁道:“正是那一招。只是当时,却被此人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只怕除我之外少有人注意到。此人不仅修为惊人,炼体之上亦卓有成效,实在难得。不知周道友与他对战之时如何?”
对战之时如何……
经脉之上,还有隐约的疼痛。
那一战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带给周承江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打击。
可谁又能永远赢下去呢?
周承江笑了一声,如实道:“顽石炼体之法,算是阴宗独有。我与他对战,也并非旁人看见的那么简单,他最后出现的两拳,周围有顽石作为护甲,这石头有一股奇怪的吸力,会将人压在他身上的力道全数卸掉,所以会让人左支右绌。我输给他,倒有一小半,是吃了不知他功法妙处的亏。”
攻击的力量被卸掉?
这倒是一个很新奇的说法。
见愁思索了片刻,却无法想象,只能叹一口气道:“恐怕只有我交上手了,才能明白了。”
“见愁道友炼体之法亦是世间少有,周某虽不知到底是哪一种,可猜也知道,崖山出手,必定比阴宗要厉害。所以,周某相信,见愁道友可完胜他。”
他们没见识过见愁在江上一战的风采,而他没有见识过今日见愁亮出的惊艳一斧。
可以说,见愁还有所保留。
并且,谁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有底牌呢?
周承江对见愁的信心是有来由的:“毕竟,你是打败过我的人。”
说得跟打败你很光荣一样。
见愁心里念叨了一句,可转念一想:周承江可不是个万年老二的角色?打败了他的,是第二重天碑第一的谢不臣,是被他称为炼体第一的自己,是此刻站在接天台上战绩第一的唐不夜……
打败了曾经的第一,自己便是第一。
能不荣光吗?
眼见着见愁陷入了思索,周承江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笑了起来。
“所以,能打败我,算是见愁道友你的荣幸了。”
“荣幸”这个词,见愁真是听见过太多次了。
可唯有这一次,她竟有一种心悦诚服之感,于是她再次举起了酒坛子,跟周承江酒坛子轻轻一碰,道:“的确荣幸。”
“当。”
一声轻响。
堪遇知交一杯酒。
见愁仰头便饮了半坛子酒,心中只有一股难言的畅快之意。
周承江身上虽有伤,可修士的身体没那么多讲究,他照样喝得痛快,袖子一擦下巴上沾上的酒液,他看着见愁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慨:“换几年前,我可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输。”
见愁没有说话。
周承江一时也没有说话。
江上只有长风吹过,水声滔滔。
远远地飘来渔船上的歌声,这昆吾外面的九头江上,也还有凡人或者修为低微者生存的土壤。
见愁听着这歌声,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只是……
那一个在心底浮现了很久的想法,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周承江今日施展的龙鳞道印,颇有几分奇妙之处,比起之前来,对速度和力量的增幅也更大了。
一旦开启了龙鳞覆身,他整个人便像是一条巨龙。
只是她方才推衍了许久,却依旧只差一丝才能窥破……
就这么一线。
她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将酒坛子放下,侧头过去。
另一边,周承江也思考了很久,也忍不住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扭头去看对方,同时开口――
“龙鳞道印……”
“炼体之法……”
然后齐齐愣住。
周承江的眼神顿时变了,见愁望着他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两个人对视了好半晌,也不知怎地,竟然同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见愁是真没想到,她与周承江,原是一路人!
早在九头江上一战的时候,周承江便发现了见愁与自己对战之时使用的道印,颇有几分古怪之处,却不知见愁从何处习来的极其类似龙鳞道印的术法,让他分了神。
当时他怀疑无比。
即便是在中域,偷师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易容忍的事情。
只是周承江并不敢确定,也一直没有机会再用此事询问检出。
没想到,就在他想要询问见愁炼体之法的时候,见愁竟然也主动开口问了“龙鳞道印”。
这几乎算是不打自招了!
周承江心下感慨不已,可某一处心思,也不由得活络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炼体之法呢……
他转过眸,看向见愁。
此刻的见愁,也已经渐渐停了笑,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周承江。
两人再次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不如……”
“不如……”
话音没能全数落地,周承江已经读懂了见愁的眼神,见愁也明白了周承江眼底的野心。
两个人相似一笑,竟然直接击掌为盟,齐声大笑,惊飞鸟雀一片!
鸟儿们扑愣着翅膀,从九头江边,向着远处飞去。
昆吾后山。
某处山坳。
钱缺蹲在一处草丛边,里面躺了个魁梧的男人,身边还放着一根长棍。
“醒醒,醒醒!”
手上带了一股灵力,钱缺拍打着孟西洲的脸颊。
本来他都要走了,只是关键时刻一拍脑门,这才一下想起还有个孟西洲被自己坑晕在那边,若等他被昆吾弟子发现,少不得又是一阵麻烦。
更何况,昆吾还是顾青眉的地盘。
即便是为了见愁,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于是,那一刻的钱缺竟然跑了回来,重新找到了孟西洲。
三两下拍下去,孟西洲醒转了过来,睁开眼睛,竟然就看见自己面前蹲了个手里拿着金算盘的微胖男人。
他有些惊讶,脑子里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
孟西洲是之前被钱缺灌了太多灵酒,直接昏睡过去了,他只记得钱缺的脸:“你……”
“醒了没事了就好,别什么你你你的了,孟西洲道友啊,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红小界那一位前辈就在左三千小会上!”
“什么!”
孟西洲所有的瞌睡瞬间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翻身起来,顺手一捞长棍,两只眼睛简直在发光。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钱缺翻了个白眼,“昆吾顾青眉亲口证实过,现在外面就要进行小会的第二试了,你不需要出去看看?”
“去!我去!我当然要去!”
天!
孟西洲简直有点眩晕了。
他拿着自己的长棍,心底里一片的沸腾。
一把斧头,他的盖世英雄啊!
当下,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跟钱缺计较自己错过小会的事,毫不犹豫问道:“哪边走?”
“那边。”
钱缺直接一指方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也快过去了,嘿嘿,就看孟西洲是不是认得出来了。
真希望现在顾青眉的伤势不是很重……
不然……
钱缺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以后非要给这昆吾的毒辣家伙一点颜色看看,现在就放孟西洲出去恶心她算了。
杀红小界里,顾青眉根本就没个朋友,可见愁正好相反。
钱缺想想,心里也是感慨。
当时的见愁可没公布自己任何的身份,全程一语不发,最终还是收获了众人的好感。由此可见,出身和地位都不能代表一切。
做人才是关键哪。
心底感叹一番,钱缺再抬头的时候,孟西洲已经没了踪影。
“当――”
悠长的一声钟响,回荡在整个昆吾。
前山,孟西洲前脚刚刚落地,天际便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远处投落而来,落在了那三百三十丈高的接天台上。
接天台上其余八人,几乎同时向着见愁看来。
唐不夜,夏侯赦,姜问潮,陆香冷,魏临……
一个又一个。
如花公子笑眯眯地看着,手指点在自己丰润的嘴唇上,露出一副暧昧至极的眼神。
……
见愁不为所动。
下方,孟西洲的目光一一扫过,只有一种脑袋懵懵的感觉:呃……不是说前辈参加了小会吗?眼前这些人怎么没一个有结实的肌肉、健硕的身材?
看看这一个个虚弱又病歪歪的样子……
孟西洲顿时皱起了眉头:前辈人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试图从这九个人里找出自己崇拜已久的前辈,竟也不能够。
钱缺后面跟上来,瞧见孟西洲不断瞧着台上九人看的模样,心里简直要笑翻了。
见愁还不知道下面已经来了一个棘手的家伙,她是暂时收起了鬼斧,不过眉心之中光芒闪烁,随时可以唤出。
面对众人探寻的目光,见愁并不给予任何的回应。
她脑海里还回荡着之前与周承江的一番“无私交流”,颇有几分顿悟之感。
扶道山人已走到了前面来,一拍手便朗声宣布:“时辰已到,第二试空海杀蚯蚓……不,猎龙,正式开始!你等投入空海之中,落点不定,黑龙死,则本试终结!入海!”
入海!
伴随着扶道山人这响亮的一声喊,接天台上,每个人都站直了身体。
见愁两手垂在身侧,眉心处的光亮却有一种震撼心魄的感觉,她微微眯了眼,向着高处的唐不夜看去:一个北域的修士,来到中域的地盘,偏偏听扶道山人所言,这一轮其实没有任何的规则……
也就是说,先玩转了的人就是规则!
也许……
她能玩一票大的。
见愁收回了目光,眼见着夏侯赦等人都是毫不犹豫直接投入了高空深海,她也直接乘风扶摇而上。
在接近苍穹之上的空海的一瞬间,便自然地有一股海水从无尽的海洋里分离出来,像是要接引见愁一样,将她一拢。
见愁整个人立刻被海水包围,随后眼前场景忽然一换,自己竟然像是忽然投入了一面镜子一样。
天地倒转。
背后的天空里镌刻着昆吾山上的一草一木,面前却一下变成了无尽的汪洋大海!
一座不大的岛屿,忽然出现在了见愁视线的尽头。
可同时,她也看见了不远处另外一道朝着这一座岛屿投落的人影――
413、第412章 再抵星海
就曲二傻那种黑心肠的,能把《九曲河图》借给你?
你谁啊?
若谁得到此物之后愿意借出去,那成百上千年来,天下修士还用为了这河图你争我夺?相互传阅不就行了?
扶道山人格外纳闷地看着傅朝生:“敢借河图,是那么好借的吗?谁给了你开口的胆子和可以成功的错觉啊?”
“……”
隐约地,傅朝生觉得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话。
听了扶道山人这话,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见愁。
虽然他素来的习惯都是自己去拿去取,可上一次他借宙目这等天下奇物,见愁也轻易给了自己,似乎并不很在乎。
所以,难道说“借”也不对?
若非念及这一位剑皇与崖山颇有渊源,与见愁的关系似也不是特别坏,他会自己去对方手里拿的。
目光里藏了一点不易见的疑惑,傅朝生少见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此刻怎样开口。
可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开口。
在他目光转向见愁的那一刹那,扶道山人并此刻在场的其余崖山修士,已经看了个明白。
合着这胆子是见愁给的啊!
扶道山人直接就问了一句:“你借什么东西给他了?”
见愁忽然觉得很累。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师父的话,只是将宙目暂借给了傅道友。”
“宙、宙目……”
心大。
这心是真大!
甭说是扶道山人了,这一回就连沉咎等人的眼神都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看着见愁那目光彷佛在说:原来都是因为大师姐你,难怪这一位傅道友会以为天下的东西都那么好借……
傅朝生还没察觉出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来:“确是故友将宙目借给了我,帮了很大的忙。如今我也想借《九曲河图》一阅,或许能帮上更大的忙。”
“有意思,有意思!”
扶道山人自觉还没见过修为这么高,脑子却不怎么好使的,气过之后竟然乐了起来。
“哎,那到时候他要不肯借给你,你怎么办?”
“事关重大,我势在必得。”傅朝生语气平平,“他若不借,我便自己拿。”
不借,还能自己“拿”?
你确定这是拿?
这压根儿是“抢”啊!
看上去,他的表情实在是正常到了极点,半点看不出是在说这等惊世骇俗的话,并且没有半点自负与骄狂,就是在陈述自己打算而已!
彷佛说的是“走路太慢那就御剑好了”这种寻常之事……
见愁忽然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其余众人的神情也变得微妙了几分,其中尤以扶道山人为甚。
其实他一开始对这一位“不速之客”的感觉就不很好,只是前些日崖山弟子的尸骸毕竟由他收敛,人家对崖山有恩,所以他有什么意见都藏起来了。
但这时候……
他盯着傅朝生,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细节,总算是看出了那种格外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在哪里。
十九洲的修士,但凡能到返虚的,必定已经经过了重重的磨难。
更不用说,个个都已经过了“入世”这一关,所以对这天底下的人情世故,没有不通晓的。
每一个大能,即便不是人精,心里也必定透彻。
可这个傅朝生,修为虽深不可测,可人情世故实在不像是很通的样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常年闭关修炼不理世事的。
又或者,像是天地间生出的精怪妖魔,邪性未退,对人世也还懵懂。
借不来便抢?
扶道山人那一双眼底,思量的慧光微微闪过,一时竟有一种锋锐之感。只是在转眸看了见愁一眼之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笑了一声。
“说得好,那你到时候就去‘拿’吧。”
他话里其实是带着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
可傅朝生半点没听出异样。
他本来就没觉得去“拿”别人的东西有什么错,所以听扶道山人说了这话,才觉得这很正常,跟着还点了点头。
见愁心下已经有些绝望,看了看天边已经高挂的日头,只叹了一口气,干脆不去管了,只提醒道:“掌门,师父,诸位长老师弟,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了?”
郑邀被她这一提醒,连忙反应了过来,一下就觉得原本阴暗、沉重且压抑的星海之行,竟然让他充满了期待。
总觉得有一场好戏能看呢。
于是压下了暗暗的兴奋,笑道:“啊,对,是该走了!”
一行人终于不再飞废话,由郑邀与扶道山人两人在前,一道出了崖山,很快便来到设置在九头江支流下游位置的传送阵。
这一座传送阵,本是通向西海广场。
但在横虚真人代表中域乃至于十九洲其余各正道宗门,与明日星海达成了一致之后,各宗门对外的传送阵里便加了一座,可以直达星海。
谁都知道明日星海是什么地方。
渡劫没成功的散仙,犯下过种种罪孽为正道所追捕或为自己宗门追缉的叛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这里素来是十九洲最自由,也最罪恶之地,自来保持着相对的封闭性。
数千年来,星海诸多城池之间往来的传送阵无数,可通向外界的传送阵只有一座,也就是西海。
不管是逃命还是追杀,要用传送阵进出星海,只能先去西海。且只有一座传送阵可用,到了明日星海之后也必定是在碎仙城的广场之上。
可谁愿意用呢?
逃命的不敢用,怕被人埋伏在传送阵外;追杀的也不敢用,一出传送阵就被人看见了,闹得人尽皆知,还怎么达成目的?
所以传送阵虽然有,数千年来却没什么人用,基本是个摆设。
但凡进出星海的修士,各有各的目的,多半都会避开传送阵,御器御空或者瞬移挪移,总归是不想让自己去星海这件事闹得天下修士皆知。
可这一次不一样。
事关十九洲大局,各大宗门都是堂堂正正,且已经和明日星海三大巨擘商谈过了,得到了应允,自然是各自建立直达星海的传送阵比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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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力的宗门,都是自己建造。
实力稍弱、没有精通阵法修士的宗门,则由昆吾崖山协调,请阴阳两宗的修士帮忙。
前后不到小半个月,几乎所有有点头脸的宗门,便都可以方便地来往于星海了。从通行的意义上讲,此刻的明日星海,可以说已经成为了整个十九洲的中心!
就连素有盛名的昆吾,也难以企及。
抵达传送阵之后,众人便走了进去,由郑邀控制发动了阵法。
眨眼间,清光鳌
光闪过后,一行小二十人,消失在了阵中。
早在崖山出发之前,便有很多宗门已经出发,更不用说他们还因为傅朝生耽搁了一段时间。所以到星海时,这里早已经是人头攒动。
空间波动消失。
见愁才感觉眼前一闪,还未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周遭那潮水一般嘈杂的声音,便涌向了她耳中。
“唉,不知此次是否能毕其功于一役啊。”
“听说横虚真人没来?”
“是啊,好像是有点事,但只是迟两天来……”
“有人说禅宗那群秃驴也要来?”
“我也听说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顷刻之间在这星海碎仙城传送广场的上空汇聚到一起,彼此交杂覆盖。
站在扶道山人的身后,见愁缓了一下,才凝神向着四周看了过去。
这广场的布置,与西海有些类似。
边沿三面都是传送阵,连接着各个宗门,中间还有一座最大的总传送阵。只是这里没有西海湿润的海风,也没有时刻吸引着十九洲所有修士目光的九重天碑。
这里有的,只是一座巨大的凋像。
在见愁看向这一座凋像的同时,扶道山人的目光,也落在其上,一时之间竟似乎有些出神。
是一名女修的凋像。
通体雪白,由整块的巨石刻成,稳稳地伫立在整个广场的最中心,颇有一种巍峨睥睨之态。
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她飘逸的衣袍。
宽阔的大袖迎风鼓动,添了几分天然的大气,精致的五官里则隐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笑意。一手低垂,另一手则执着一封古拙的卷轴。
头微仰,双目抬。
彷佛睨视着手下败将,又彷佛仰望着那无垠的天穹,强大之间隐隐有一种蔑视天下的傲然。
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在她眼底停留哪怕片刻。
这一双眼,刻得实在出神入化。
竟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朝着天穹望去,彷佛在那尽头,真的有无尽浩瀚的星海。
可见愁抬起头来,只看见了这一座巨大的盆地里,那常年不散的云雾。
惨澹,阴沉,压抑。
“真是够不要脸的……”
生生从即将飞升的昆吾八极道尊手中抢了《九曲河图》,震惊了整个十九洲修界。而她半分不知收敛,甚至为自己立了这一座凋像。
扶道山人至今还记得那场面。
杀上昆吾,毫不留情击溃八极道尊,抢来河图持在手中,根本不看下方所有面沉如水的昆吾弟子一眼,大笑之后,扬长而去!
十九洲宗门,尽数任她揉扁搓圆,无人能敌。
从此,“绿叶老祖”这四个字,便成了当之无愧的传奇。
没有人知道她的修为到底高到什么境界。
所有人只知道,上古今古之交三位大能,一位是她手下败将,一位得了她机缘,皆远逊于她。
她是明日星海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霸主。
可同时,她也是明日星海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位执掌者,如今明日星海的“自由”与“罪恶”,皆奠基于她。
看得久了,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万般的感触。
扶道山人实在没忍住,咕哝着低着声音骂了一句:“这老妖婆……”
分明不是一句好话,可见愁听见了,竟觉得这声音里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甚而是……
怀念。
怀念某一位旧识,怀念某一段过去,也或许,是怀念着某一个已经过去、但曾辉煌的壮阔时代。
414、第413章 御山行
应该,是绿叶老祖吧?
见愁记得,自己很少能在自家师尊的口中听见他用“老妖婆”三个字称呼谁,只除了那一位。
而且不管是这凋像所处的位置,还是这一身的气势,都格外地符合。
她曾因小貂,机缘巧合持着杀盘进入杀红小界,在收服帝江骨玉、杀灭帝江残魄的时候,有幸窥得其几分风采。
那衣饰与五官,莫不与这凋像相同。
只是隐约间,她竟也觉得这凋像与她昔日在左三千小会因果是非门内遇到的“因果道君”有些神似。
“崖山!”
“山人来了!”
“见过山人,近来可好?”
“恭喜山人,名师出高徒啊,崖山又添一大能,实是我十九洲有史以来最快修炼到返虚的啊!”
“扶道长老……”
……
只这怔神的片刻间,周遭其他宗门的修士便已经发现了他们这刚来的一行人,大部分都投来了目光,更有仰慕已久或是关系好的走上来问候。
扶道山人几乎立刻就回过了神来。
他衣衫陈旧,九节竹拿在手里,面对着眼前这一大片或是仙风道骨、或是华服锦衣的修士,竟是半点都没有心虚,底气十足地走出了传送阵。
“哈哈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啦!”
偌大的广场上,还不至于达到拥挤不堪的地步。
可见愁走出传送阵来,抬眼朝着四周望去,却依旧是心神一阵震动。
进入十九洲修炼也算是这么多年了,她何曾见过这等高规格的场面?
随便一个站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修士,都至少是个元婴老怪!
至于问心道劫之后的出窍、入世两个境界,可以说平时见都不多见,可现在在人群里,十个里面总能找出那么两三个来!
更不用说是返虚了……
此刻正在跟扶道山人打招呼的那几个人,见愁略一打量修为境界,都有一种叹为观止的震撼之感。
返虚!
返虚!
返修!
甚至还有一个根本看不透的……
那人是个女修,却穿了一身纯黑的长袍,衣袖的边角上绣着两仪八卦的形状。一头乌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束起,眉目五官中有一股阴柔之美,正微微笑着与扶道山人说话。
见愁灵识扫过的时候,她似有所感,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待看见是见愁之后,目中便多了几分奇异之色,只问扶道山人道:“山人,这一位便是高足了吧?”
“对。”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见愁一眼,笑了起来。
“这年头真是徒弟逼死师父啊,了不得,了不得。”
“哈哈,这可是咱们都羡慕不来的事情啊。”
其余人顺他目光看向见愁,先是在心里面暗叹新一辈年轻人实在可怕,等听了扶道山人这一句感叹之后,差点没稳住多年苦修攒下来的心境,恨不得上去干脆掐死他!
装!
装得太气人了!
那修为明显要高一截的黑袍女修面上那近乎完美的笑意,这一瞬间也有了隐隐的裂痕,胸口似乎起伏了一下,才把气给顺了回去。
她回头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
这一次来星海她也没带别人,就带了近些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唐不夜。
把十多年前,左三千小会上,他还有堪与崖山见愁一战之力,如今……
一个已经是返虚大能,一个才刚刚元婴中期。
不能比,也不敢比。
唐不夜也一身黑袍站在自家师尊身后,虽曾败在过见愁手下,但他并不以为自己与见愁的差距有多大,直到她消失六十年后归来,名扬十九洲……
于是忽然就知道,根本追不上了。
英俊的脸庞上难掩复杂,可并没有嫉妒,只有一种由衷的佩服,他对着见愁道了一礼:“久违了。”
见愁却是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到他,微微一怔,也还礼道:“上次误闯阴阳两宗禁地,却是未来得及与唐道友打个招呼,有礼了。”
唐不夜乃是北域阴宗弟子,那么前面这黑袍女修的身份也就十分清楚了――
北域阴宗的掌宗,玄月仙姬!
据传她乃是如今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具体修为到哪层却是无人能知,只知道没超过昆吾横虚真人。
因为如今的第八重天碑第一,依旧是横虚。
其为人,则性情古怪,不喜行走,所以常年于宗内闭关,醉心修炼,不理俗务。就连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懒得教导,扔给旁人。
唐不夜则是这数百年来第一个例外。
他自入门起,便是玄月仙姬带在身边,乃是真正的“亲传”,阴宗上下修士都怀疑他其实是掌宗在外面的私生子。
咳。
当然这些都是流言了,真假是没人知道的。
只是见愁没想到,这一次的事情竟然连这样万事不理的大能都惊动了,足可见事态之严峻。
方今十九洲,通天之境一个没有,有界之境满打满算,连着禅密二宗和妖魔三道一起算上,也不大可能超过八个。
返虚修士则要多上一些,加上见愁约莫能凑个二十来人。
只是今天来的却没这么多。
一部分大能是闭关到死,就算外面天崩地裂也不会管,从头到尾都不会搭理十九洲这些事;一部分则是根本不可能来,比如新密的宝印法王与宝瓶法王;剩下的一部分却是还没来得及,比如禅宗那边三位高僧,应该是议事当天才会到。
此刻在给扶道山人打招呼的几个人,除了玄月仙姬乃是北域阴宗的掌宗之外,其余的几个身份也不一般。
一个是西海望江楼楼主殷望,须发近百,老态龙钟,手持一根绿玉拐杖,面容甚是严肃;
一个是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一身正气,身背长剑,不像是个掌门,反倒是像是一名剑士;
一个是通灵阁阁主陆松,身材魁梧,目露精光,一身紫袍,不怒自威。
……
见愁甚至还看见了如今已算是旧密阵营里的空行母央金!
穿着一身艳丽衣袍的她,在人群中是格外地显眼,身姿婀娜,如带露蔷薇般摇曳,清冷与娇柔并存,只那样站着,就有一种勾人遐想的媚骨。
只是她一脸正色,却未有当日在雪域开战时的种种轻浮。
有几名僧人与她一道站在角落里,只是看着这边,并没有走过来。
扶道山人与玄月仙姬等人当然也注意到了,但也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
这一位空行母央金虽然也是返虚,可与他们并不熟识,其所代表的旧密则素来与禅宗关系近一些。
如今禅宗三师未至一人,他们当然不方便上前交谈。
好在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都不是在乎那些俗礼的人,谁也不会将这放在心上。
几位大能站在一起,稍作寒暄。
谈论的话题当然无外乎如今的局势,还有各自的徒弟。
因为此刻见愁辈分虽要矮上一些,可修为已经硬挺挺、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了。
众人称呼她,叫小了是不自量力,是在同等级修士面前托大;若平辈论交,又把此刻的扶道山人放在何处?
所以众位人精都十分默契地亲切称她为“见愁小友”。
见愁看诸人面上都是笑吟吟的,但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内心之中的无奈。情知自己此刻其实还是不说话的好,所以她都在一旁听着。
玄月仙姬却偏对她有些兴趣。
眼见着她不说话,便想要抛个话头给她,谁料一错眼,忽然才注意到见愁斜后方两步远的地方,竟一直站着个人!
艾青色的长袍,实在是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陈旧。
面容看着是个格外出色的年轻男修,可神情平澹,目光也疏离,人虽与旁人一般寻常地站着,可隐隐却透出几分与气氛不相融的感觉。
就像是从水墨画里抠了一块出来贴近了工笔画,不很对劲。
更让玄月仙姬骇然的是他的修为――
方才他站在这里,自己竟全然没有意识到,直到方才目光偶然掠过才发现了对方的存在,这时仔细一看,才感觉出对方有返虚中期的修为!
可什么样的返虚中期,竟能在一个有界初期的自己面前近似于隐形?
而且……
是她太久没出来行走了吗?
这一名站在崖山这一行人中的大能修士,她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完全不记得十九洲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修士。
澹扫的蛾眉微微一蹙,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点奇怪的忌惮,玄月仙姬带了几分迟疑,向扶道山人问道:“山人,这位是?”
扶道又回头一看,见她问的是傅朝生,那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顿了一顿,回道:“是我徒儿的朋友。”
“朋友?”
玄月仙姬念了一声,心里却不很相信。
见愁分明是半个月前才突破的返虚,哪里去认识这样一个能让自己莫名生出几分忌惮的“朋友”来?
难道,是崖山这边隐藏的高手?
可也没听说过啊。
那应该就是为这一次事情请来的帮手了,说与见愁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是扶道山人掩饰之辞。
反正人是跟着崖山一起来的,玄月仙姬修为虽高,却也不方便再多问什么,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也是因为她这一问,众人的目光才都落到了傅朝生身上。
每个人心中的感觉都与先前的玄月仙姬一般,完全不认识这么个人,先前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气氛,忽然之间就变得有些奇怪。
傅朝生没什么感觉,只看了玄月仙姬一眼,也没去搭理,反而是忽然似有所感,一下朝着旁边那一座传送阵看去。
几乎就在他目光落下的同时,阵法便已亮了起来。
片刻后,阵中便出现了一行人,巧了,也是小二十人,而且其中几个见愁还认识。
“昆吾也来了!”
“是顾长老……”
“果然是没看到横虚真人啊,看来也是与禅宗那边,要过一阵子才到了。”
“可不是……”
……
继崖山抵达之后,又是一阵人声沸腾。
众人停下交谈看了过去,果然是姗姗来迟的昆吾诸人。
几个长老与吴端、王却两人打头,走在前面,后面则是几位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并门中其余的几位精锐,其中也有顾青眉。
他们一出现,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崖山这边。
因来的不是横虚真人,所以几位长老走过来之后,便当先给扶道山人行礼:“见过山人。”
扶道大大方方地受了,扫了一眼他们一行人,只问道:“老怪物跟他那宝贝徒弟当真没来啊?”
几位长老的面色,顿时有些为难。
这时候,在横虚真人诸真传弟子之中排行第四的王却站了出来,微微一笑,风度翩然地对扶道山人拱了拱手。
“谢师弟有点修炼上的小问题,要留待师尊指点,所以特命晚辈等向山人告罪。今次星海聚首,他老人家或恐要晚来几天。”
扶道山人手里鸡腿已经捏上了,可上下打量着王却,却是忽然“咦”了一声,惊讶道:“山人我看你这修为怎么不很对劲?”
“哈哈……”
王却不由笑起来,往日那隐逸澹泊之态竟然是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入世、正道、直行,一派中正平和。
“山人火眼金睛,晚辈瞒不过您。闭关几年,疑惑尽去,已决意弃隐者剑不修,改修儒剑了。”
这话可不止扶道山人一人听见,众人都是愣住了。
唯独见愁心下通明。
她曾与王却一战,事后有三两句论道,从那以后这一位在昆吾天赋比肩谢不臣的天才,便陷入了迷惑之中。
如今……
儒剑吗?
见愁看他修为虽然在倒退,可人周身的气韵却远胜从前,于是由衷地笑了一声:“恭喜王却道友了。”
“还是多亏见愁道友昔日一语点醒梦中人,若非如此,却恐尚在执迷不悟之中。”王却对见愁的感谢,也是真心实意。
两人也不必多言,对望一眼便笑了起来。
旁边傅朝生看着则有些疑惑,瞧了瞧见愁,也望了望王却,两道眉微微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崖山和昆吾的身上。
对于横虚真人为何没来,众人都有各自的猜测,但在这场合下都聪明地按下不提,只捡些不痛不痒的来说。
很快,人便到得差不多了。
此次星海聚首事关重大,双方自是提前通过气,连日子都是约定好的。
所以,在这广场上等了没片刻,明日星海这边派来接应的人便到了。
“哎,让让,让让!”
远远地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带着几分明显的慌张。
接着,外围的人群忽然如分潮一般散开。
见愁循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到一座一丈多高的小山急急从人群里面穿过,七拐八弯,险些撞到了不少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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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面站了名矮个修士,穿着一身陈旧且过于宽大的墨绿道袍,神情十分慌张。
他小小的绿豆眼都要瞪成黄豆了,两只手在半空中乱舞,竭力地操纵着这一座小山,明显是手忙脚乱。
好险好险,才在昆吾崖山这一行人面前刹住。
“个姥姥的,可真是吓死本座了,还好没出事,还好没出事,不然在剑皇陛下那里可交不了差……”
他说着,拍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地一收诀,小山便瞬间隐没到了地上,不见了影踪。
众人也得以将他看清。
五短三粗,一身寒酸,且修为只有金丹。现在这广场上,随意一个人伸根手指头出来都能碾死他。
可没想到,在瞧见这来人的瞬间,昆吾崖山两门近四十名修士中,竟有数人一下就变了脸色!
见愁还好,只是稍稍有些惊异。
因为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修士,她正好认得,是她曾在荒野里遇到的那位一个人宗门的宗主,若没记错的话,宗名御山宗,人名御山行。
据他自己吹嘘,他那是御山宗第六代宗主,所以要称他为“御山行六”。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明日星海?
而且方才他言语之中提到了“剑皇陛下”,这明摆着是曲正风派来接应他们的人啊。
可曲正风自己竟然不来?
见愁的注意力,自是在曲正风的身上,可当她一转眸,一下注意到昆吾崖山这两边不同寻常的神情时,便隐隐意识到了不对。
昆吾这边。
几位长老看着御山行,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是特别好,甚至其中一位执事长老顾平生眼底还隐隐露出了几分怒意。
吴端与王却彷佛也知道点什么,微微皱了眉。
崖山这边,反应却不与他们一样。
一个是扶道山人,一个是掌门郑邀,见了御山行,都是一时怔忡,尤其是他这一身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且不合身的袍子。
十一甲子以前,崖山也有一名年轻的弟子,穿着这样一身道袍。
但那个时候,它还是簇新的。
就像是将它穿在身上的青年,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是那一种天才所独有的风采。
不仅有天赋,而且还比旁人刻苦。
在崖山之外,当时能与曲正风并论的乃是西一剑薛无救;可在崖山门内,能与曲正风比肩的,则只有他……
也曾是一代骄子。
也曾光耀整个中域。
可在那一场阴阳界战结束之后,他便因对师门不满,叛出了崖山,自创“御山宗”,自封为宗主,收了一人为弟子,让他沿用自己的名号,将御山宗长久地传承下去。
他要让“御山行”这三个字,来见证今后会发生的一切。
这一瞬间,郑邀的眼底已经有些湿润。
可眼前这个第六代御山行却是半点也没感觉出此刻场中的异样来,连忙将自己衣袍整理了一下,走到了众人面前来。
矮矮的个子,看着喜洋洋的,很是高兴。
“诸位有礼了,本座御山行六,乃是御山宗的宗主,如今效命于剑皇陛下。今日特奉他之命,前来接应。”
“他也说了,诸位大能驾临星海,他本该亲自来迎接。”
“只是太不赶巧,正好有点事情在身,还望诸位海涵。”
这话说得,实在是……
冠冕堂皇啊!
真当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当初隔了整整三日才回复了横虚真人帖子的事情吗?
如今自己不来也就罢了,派来接应的还是这么寒碜一个矮个子的金丹期修士?
狂妄。
傲慢。
目中无人!
一时间,不少人对这一位新晋没两年的剑皇与星海之主,生出了十分糟糕的印象。只是此刻昆吾崖山都没人说话,其余人自然更不好开口。
颇有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当初曲正风叛出崖山为他们所追杀的时候,谁能料到有今日?
御山行的反应也是真迟钝,众人的态度都已经这么明显了,他都还没发现,依旧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我们星海这边,已将小半个碎仙城划了出来,以供诸位在这一段时间住下。只不过划地方的时候不是特别合适,所以好像不很够。”
“但剑皇陛下也说了,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在星海素有布置……”
“那什么,小庙容不下大佛,还请贵两门自寻住处。”
“你说什么?!”
御山行话音才刚落地,旁边便有人陡然一声怒喝,显然是忍气已经忍到了极点,实在受不了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还不是昆吾崖山两门中任何一名修士。
而是一身紫袍的左三千通灵阁阁主陆松。
他两眉倒竖,指着御山行鼻子毫不客气地叱问:“你当你们星海是什么地方,竟连崖山昆吾两门都敢怠慢?!”
见愁听着,眉头顿时一皱。
这一位通灵阁阁主,脾气实在也太火爆了些。他们崖山和隔壁昆吾都还没说话呢,他出来叫骂个什么劲儿?
心下,隐隐有些不喜。
昆吾那边吴端、王却两人也没想到头一个表示反对的还不是昆吾崖山的修士,诧异地微微皱眉,看了陆松一眼。
还是王却笑了一声。
他站了出来,却是劝陆松:“陆阁主不必如此震怒,昆吾崖山在星海的确有些布置,也正在碎仙城中。剑皇能应允今日之事,通力合作,已是我十九洲之大幸,何必为这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可……”
陆松没料想王却竟然这样说,心里面便生出一种被人冒犯的感觉,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可还没等他那一句反驳出口,旁边一声如刀的冷笑伴着一声含怒的爆喝,已瞬间压下,传遍整个广场!
“我昆吾崖山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
什、什么?
陆松被这声音吼得眼前都有些发花,回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没说话的扶道山人!
“山人,你――”
“道歉!”
一张脸上阴沉沉地,像是雷电穿行的夜空,有一种恐怖的压抑。
扶道山人根本不想听陆松废话,直接伸手一指御山行,就这么森然的两个字压迫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了此处。
见愁不知这当中有什么原委,虽觉得陆松说话让人不舒服,可也不至于让扶道山人盛怒至此吧?
她有些诧异,目光落在了也吓坏了的御山行身上。
御山行自己都反应不过来,别说是其他人了。
刚才几位大能不都还谈得好好的吗?
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而且还是在左三千内部的宗门……
陆松自己更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指了指这金丹期修士的鼻子而已。
他明日星海敢这般怠慢,他就不能有几分脾气了?
好歹也是返虚期的大能了,谁没几分傲气?
素日来谁都敬崖山几分,也连带着敬扶道山人两分。可说到眼下的修为,他也不过跟自己一样,哪里来的资格强迫自己向这矮子道歉?!
陆松胸膛起伏,身体已经紧绷起来,咬着牙就冷笑了一声:“扶道长老,你莫不是在陆某人玩笑吧?向他道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道歉了!
扶道山人的面色越发难看下来,整个枯瘦的身体里竟有一股滔天的气势轰然拔起,朝着明日星海上空浩荡地撞去!
翠玉般的九节竹,被他干枯如枝的手掌握着,重重砸在了地面之上!
“咚!”
一声清脆的响动!
以竹杖落地之处为中心,广场周遭的地面竟应声开裂,犹如蛛网一般,“咔嚓咔嚓”就蔓延了开去!
一层深蓝色的灵光,犹如浪涛一般自他脚下朝着整个广场荡开!
扶道山人那陈旧中甚至透出几分褴褛的衣袍,被这一股灵光所带起的狂风鼓荡而起,充斥着澎湃的冰冷!
他锋锐的目光隐隐染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松,说了最后一遍:
“我让你――”
“道,歉!”
415、第414章 隐忧
完全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的架势!
整个碎仙城巨大的传送广场上,一时间一片死寂。谁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这样了,更不知道扶道山人这惊人的怒意到底从何而起。
简直像是被人触了逆鳞……
不仅是近处亲眼见证事情发生的诸多外来修士,就是得知有大批老怪大能将至赶来在旁边围观的星海修士,也全都一头雾水。
但这一刻,竟没一个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环绕在扶道山人身上那一股近乎恐怖的气势,只觉得连心跳都要停止。
要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可不仅仅是个返虚期大能这么简单!
当初年轻的扶道山人,修炼的天赋比如今昆吾横虚真人还要强大。只是这些年来未免蹉跎,可只要他想,也轻而易举在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修炼到了返虚。
这可不是什么正常人的速度。
人人都道扶道山人收的弟子见愁,修炼速度极快,可往往都忽略了扶道山人本身!
出窍、入世、返虚!
从前者修炼到后者,他用的时间可没比见愁多多少!甚至可以说,见愁多半是得了须弥芥子的机缘,可扶道没有啊!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
扶道山人,从来都是被整个十九洲敬重着的一位大人物,可也从来都是十九洲最被人低估的一代强者!
更不用说,至宝皇天鉴乃是由昆吾与崖山轮流掌管。
也就是说,二十年前,扶道山人就已经重新将皇天鉴拿在了手中!
昔日昆吾小会时,他运起皇天鉴一鉴拍灭半个剪烛派的骇然场面,还历历在目,不少修士感受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态势,几乎立刻就回忆了起来。
包括陆松本人在内。
当时他也在场,且还是亲眼目睹。
打得过吗?
他境界比扶道山人略高一小截,按说是打得过的,可事实上崖山修士战力一般略高于其境界,更不用说对方还有皇天鉴在手,结果实在难料。
理智地考虑,他不应该与扶道山人打起来,可心里面这一口气――
这一口不平之气!
如何能咽得下去?
陆松此人脾气本来就不好,为人更好面子。他自认为分明是帮着崖山昆吾说话,压一压明日星海的气焰,谁料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
能忍个屁!
只盯着扶道山人片刻,陆松脑海中已经转过了一千个、一万个念头,气得直哆嗦,终于还是紧咬着牙关,两手五指同时一张!
刷刷刷!
顿时彷如有无数的丝线在其指间穿梭,其脚下的地面也隐隐鼓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中穿出!
陆松眼底冒火,半点也不客气地回敬:“无过之有,何必道歉!你扶道要拔剑,我陆某人就陪你拔剑一场!”
“陆阁主!”
“不可!”
“山人!”
几位大能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连忙就要冲上去阻止,可两份返虚期修士要斗在一起,且又都是在盛怒之下,哪里那么容易就能拦住?
“轰!”
两大能的气机顿时就碰撞到了一起!
广场上坚石铺就的地面,立刻就碎成了齑粉!
扶道山人一句话没说,翠绿如玉的九节竹直接便如同一柄剑一般噼了出去,霎时间整个广场上空都是翠色的竹影!
笼罩而下!
所有还站在广场上的修士哪里能想到,他们说打就打,半点都不带含煳!
老天爷啊!
无数人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一半是为两人交手这片刻间炸开的攻击与波及的范围,一半却是为这一场还没正式开始就闹得如此不可开交的聚首!
修为略低如元婴、出窍、入世者,纷纷躲避,唯有那几位大能还能撑得住,可心里都急坏了。
这哪儿能打起来啊!
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一战,势必难免,只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如今大家来到这里,目的便是一起坐下来,商议出个具体的计划来,好夺回修士轮回之权。
可谁能想到,别人没出事,倒是这两个来自中域的先斗了起来!
崖山和通灵阁,素日可是无冤无仇的,这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剑”了呢?
这节骨眼上!
真要闹出点什么事来,别说什么齐心协力攻打极域了,只怕是整个十九洲立时就要成为一片散沙!
远处的空行母央金等人是半点没明白这之中的根由,看得一头雾水,不敢过来插手。
望江楼主殷望和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则是隐约猜到一点,连忙上去要将恼羞成怒的陆松给按住。
“陆阁主,陆阁主!冲动不得,冲动不得啊!”
“都滚开!”
“万万打不得,陆兄冷静啊!”
另一边却是昆吾这边反应更快。
虽然对曲正风这多番蓄意的怠慢颇有微词,也知道“御山行”这个名字里藏着多少对昆吾的恨意,可他们却万万不敢袖手坐看两人打起来!
几位长老几乎立刻就拦了上去:“扶道长老!”
吴端和王却虽是阴阳界战之后才入门的,可对当年的一些事情却清楚一些,也跟着飞身冲上去阻拦。
扶道山人修为虽高,可昆吾这几个长老也不是吃素的。
好歹凭着人多,勉强将人给拦了下来。
吴端上前帮忙,王却则是连忙开口劝慰:“还请山人您息怒,陆阁主不知其中根由,一时无礼想必也只是无心之失……”
“轰!”
话还没说完,回应他的,竟然是扶道山人噼头一杖!
仓促之间,王却哪里能反应得过来?
连躲开都来不及,只能慌忙架起剑来一挡!
他虽弃了隐者剑不修,可要找到一把合心意的剑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所以此刻用的还是原来的剑。
“铮!”
九节竹直直噼在了隐者剑上,顿时激起一声尖锐的剑吟,末了更有一种隐隐的哀鸣,彷佛承受不住这一杖之力,就要折断!
“砰!”
地面上一阵灰尘溅起,却是王却没能完全承受住这一股恐怖的力量,硬生生被扶道山人这一杖压得半跪在了地上。
两手虽还勉力举剑撑着,可膝盖已经陷了下去!
王却原本是元婴后期,可中途改修儒剑,修为反而倒退,如今勉强就维持一个元婴初期罢了,又怎么可能是扶道山人的对手?
只随手这么一杖,已经压得他完全无法起身!
一张俊秀的脸上,顿时出现潮红之色,冷汗密布间,已隐隐有些支撑不住。
可扶道山人半点没有收手的迹象,隐隐还有加重手中力道的趋势。
他双目底下竟有隐约的赤红之色,彷如一头发怒的野兽,看着昆吾众人、看着王却的目光也极其冰冷!
“你们昆吾,也想来插手我崖山的恩怨吗?!”
竟然是连昆吾的面子都不给!
这一幕可比刚才那一幕还要吓人!
大多数人是根本不明白这之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混乱成这个样子,可有关崖山昆吾两门之间的一些传言,这些年可没少过。
明面上两门都说各自关系很好,可现在看着……
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少修士想起了二十年前听说的那一场雪域圣殿的争斗,只觉得眼皮都跳了起来。
场中唯一还能保持完全镇定之人,竟然是几乎要被整个压进地面里去的王却。
面对着扶道山人这森然的质问,他半点惧怕之色都没有,只咬了咬牙,将那忽然加重的力量顶住了,才一字一句地回了话。
“若此事只是崖山的恩怨,您即便给晚辈一百个胆子,晚辈也不敢阻拦,昆吾更加不敢!可今日之事,关乎十九洲生死与存亡!”
“今日之事,不是崖山之事,而是十九洲之事。”
“王却斗胆,恳请山人再思、三思!”
这简直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谁也没想都王却在这当口上竟然还敢逆着扶道山人的意思说话,一时都吓了个心惊胆寒。唯独一旁的玄月仙姬看准了机会,连忙走了上去,将人给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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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道长老,切莫动怒,咱们岂能跟个小辈计较呢?”
她这么个修为更高,脾性也古怪的人,这一刻竟然放软了语气,脸上也挂出几分亲和的笑意来,温言劝着扶道。
“也不是大事,此次聚首还是崖山牵头呢,山人又何人令这一番心血付之东流?”
话说着,她却是不着痕迹地向着旁边的见愁递了个眼神。
见愁顿时一怔。
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道这一位北域阴宗的掌宗,是想让自己这个当徒弟的上去劝劝。
御山行这个人,或者说其身份,到底有什么隐情,她是不知道,但心里却觉扶道山人如此盛怒,必定有其根由。
只是……
此时此地,的确不宜闹起来。
所以片刻的犹豫之后,她便也走了上去,将手搭在了扶道山人的手臂上。站在旁边看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一刻,见愁却分明感觉到了这一条手臂的颤抖!
或者说,是他整个人的颤抖!
要出口的话,忽然就忘了个干净:“师父……”
“……”
扶道山人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双素来隐藏在乱糟糟头发下的眼睛,这一刻瞪得很大,眼底竟密布着血丝,所以方才看上去才有几分赤红之色。
他的目光,从王却的身上,移到了昆吾诸修的身上,也移到了那同样被人拦下的陆松身上……
一个个都是人影,可他心里面什么都没留下。
只有十一甲子前一战留下的伤痕陡然扩散,在这一副垂垂欲朽的干枯躯壳内,鼓荡出一片深重的悲怆!
六百八十年前那个御山行,并不是他的弟子,天赋并不算极致的顶尖,可他拥有谁也无法企及的刻苦与努力。
他是那些年来,唯一一个天赋不够,却被破格收入门中的弟子。
那时候的曲正风还自负天才,拥有“东一剑”的美名,修炼虽没落下,却也绝没有后来那般刻苦。可饶是如此,他修为和境界也比旁人都高。
相形之下,御山行就显得平庸,甚而蠢笨。
或许他毕生最大的天赋,便是肯努力,也不耻下问吧?
当初没人以为他能跟得上同辈弟子的修炼,可谁也没想到,困兽场中,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身为对手的同门,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了仅次于曲正风的第二人。
接着,就是那一场几乎吞噬了整个崖山的阴阳界战了。
扶道山人还记得,在最后决战之中受了重伤本该在自己房中修养的御山行,在得知来自佛门和来自昆吾的解释和消息时,冲到了揽月殿中……
他赤红着那一双眼,质问着殿中的所有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要让上千的同门枉死!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记那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那一声声沙哑的质问,还有那最后决然离去的身影!
他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决绝地叛出了崖山。
他身受重伤,自创了宗门,发誓就算自己看不到,也要让自己的弟子,一代一代将“御山行”这个名字传承,只为永远用这个身份,来见证――
这天地间不公的公道,到底还要迟到多久!
从那以后,“御山行”这三个字便成了崖山一门上下无数伤痕中最深的一道,也成为了笼罩在佛门禅密二宗和昆吾所有知情人头顶上最压抑的一片阴云!
再没有人会轻易提起这名字。
就连曲正风也没有,他只是将自己变成了昔日的御山行,一日一日的修炼,从未止息。后来,他也叛出了崖山……
六百八十年啊……
六百八十年过去了!
公道何在?!
杀意几乎已在心尖滚沸,可他的眼前却是这满广场的修士,他们来自十九洲大地的各方,不久后便要与昔日那些已殒身的崖山门下一般,在阴阳界的战场上拼杀……
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生,还是死。
此时此刻,星海广场,何异于彼时彼刻,揽月殿中?
大局为重……
他哪里来那一骋意气的立场与资格!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竟觉得手中这一根素来如臂使指般好用的九节竹,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脚步忽然有些晃,手臂也颓然地垂下了。
见愁和旁边的郑邀都是一惊,立时要上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将那满腔的澎湃与怆然强压下来,转身便走!
迈开的阔步,每一步都是怒意!
谁都能看得出来,谁也不敢拦在前面,纷纷让开了一条道。扶道山人便直接从这一条众人让开的道中离开,朝着远处走去。
这边崖山众人包括见愁在内,都愣了一下,才连忙跟上。
一行小二十人,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内。
可整个广场,却依旧静悄悄的一片。
被人强行按下来的陆松现在都还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触怒了扶道这老疯子:“他是不是修炼成老煳涂了,我怎么就得罪他了,用得着撕破脸皮,跟我这样大打出手?!”
旁边的望江楼楼主殷望和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只有玄月仙姬自远处收回目光,看了陆松一眼,澹澹道:“通灵阁毗邻西海,距昆吾崖山有一段距离,陆阁主当年又未参战,恐怕不知此事。若陆阁主知道了还说,只怕这会儿脑袋已跟脖子分了家了。”
陆松顿时愣住。
可玄月仙姬已没有半点再往深了解释的意思,只是莫名地回头看了广场中央虽受到方才争斗波及可依旧丝毫无损的凋像一眼,眼底透出几分隐忧。
还没真正聚首议事便已经不可开交,这一战……
416、第415章 一剑胜有界
原本与御山行有关的这件事,玄月仙姬是不该知情的。
毕竟阴阳界战之后她就开始了闭关,几乎没往别处走动。连阴宗自家的事情她都爱答不理,又岂会有空去管别派是非?
直到百年前,她才为了唐不夜出了关来。
说来却是很巧。
六百八十年前第一代御山宗宗主御山行,为宗门选的地方就在中域与北域的边界荒野上,远离了左三千,但极为靠近阴阳两宗。
她偶然一次带唐不夜去外面试试新学的术法,便发现了这一座宗门。
那时候玄月仙姬见到的还不是眼前这个御山行六,而是御山行六的师父御山行五,乃是御山宗传至第五代的宗主。
在听见“御山行”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竟然会在明日星海,在十九洲修士大半抵达的今日,会看到这一身道袍,看到这第六代御山宗的宗主。
曲正风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特派一个与崖山、昆吾曾有过深切关联的御山行出来接待,内里又藏着怎样的深意?
玄月仙姬的心情,实在算不得轻松。
她回转了目光,看向了场中那个还一脸懵懵模样、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御山行六。
一时间,竟有些无奈:“御宗主,可带我们前往住处了吗?”
“啊?”
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勐地被人一叫,御山行愣了一下,接着才连忙应答。
“哦,哦,是的,是的,这就带诸位前去!”
一旁昆吾的修士早就将先前为扶道山人一杖压下的王却扶了起来,只是他的面色看上去实在不是特别好看。
显然,方才硬扛着扶道山人之力说话,到底让他受了伤。
经脉中的灵气都岔了,更别说眉心隐隐的刺痛,彷佛要开裂一般。
吴端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自袖中取了一枚丹药出来,细想今日之事,未免觉得憋屈。
一则觉得王却师弟无辜,平白受了扶道山人一顿怒火;二则觉得曲正风入魔之后种种做派,实在傲慢无礼,哪里还有昔日半点儒雅的影子?
“我们走。”
没有吵闹,更没有再对明日星海这边的安排表示任何的异议,吴端也是个有心气的人,当下只看了那边御山行一眼,便做了决定。
昆吾这边几位长老,名义上是地位和辈分都比吴端高,可整个昆吾乃是实打实的以横虚真人为首。吴端端既是首座的真传弟子,多年来也打理着昆吾上下的事务。
此刻说出这句话,权威自然是够的。
是以他们也都没说话,只一道与吴端去了。
已经是满目破碎狼藉的广场上,又是小二十人消失不见。
御山行远远地看着,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名门正派就是不一样,被剑皇陛下这样差别对待,半点不给面子,居然都没翻脸,还挺有涵养。
这样想法,他脚下却是没慢。
星海的确给各方安排了住处,而且还安排得很“不错”,一个宗门一处地方,有点过节、交过深仇大恨的宗门,都成了邻居。
可以说,在看到自己住处,得知隔壁住的是谁的时候,大半修士脸都绿了!
偏偏御山行这人还贼没眼色,一路那嘴就没停过,给他们安排完了住处,还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诸位都还算满意吧?”
满、意?
这他娘只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就算是修炼打坐都要分出一分心神来注意隔壁是不是会有人来偷袭了好吗!
故意的。
曲正风绝对是故意的!
扶道山人担当左三千执法长老的时候,基本都是不管事的,有什么都是郑邀等人代为处理,至于需要去各方协调的事情,都分给了曲正风负责。
可以说,广泛接触过十九洲各方的曲正风,对这十九洲宗门之间、有能耐的修士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
今日不让诸位仇家避开,还要将之安排在一起?
安的是什么心!
一干修士心里都已经气炸了,面对着御山行这一个简单的问题,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问候曲正风他祖宗十八代!
场上的气氛,可以说是十分紧绷了。
可……
御山行还是没有看出来!
眼见着人这么多,却没听一个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实在是有些纳闷。
他看这些住处都挺好的呀,说个评价有那么难吗?
“诸位怎么都不说话?那什么,剑皇陛下交代过,一定要问问诸位的感受,我就是个跑腿儿的,几位看……”
好哇!
果然是故意的!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故意将他们与仇家安排成了邻居也就罢了,还要派人来问他们是什么感受!
若不是大事当前,且还是在星海的地盘上,这会儿暴怒之中的众人早就一拥而上,冲到解醒山庄去围殴曲正风了!
人群前方,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修冷笑了一声,那覆盖了半张脸的银色面具上,更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光芒。
“满意,剑皇陛下的安排,岂敢不满意!”
这是妖魔三道中傀派的少主沉问醒。
谁不知道妖魔三道之中争斗最盛?成日里杀来打去没个止休,三道之中的老魔小魔们之间早就结下了深仇大恨,见面不打架都堪称是奇迹了。
可现在,傀派东边是英雄冢,西边是山阴宗,对面是潼关驿大司马沉腰!
完全就是一个修罗场!
身为傀派少主,沉问醒与英雄冢和山阴宗的矛盾自来不少,就连看似执掌整个东南蛮荒的沉腰,也曾在白银楼悬价之时算计过他。
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就隔一道墙住?呵。
沉问醒已经是恼怒至极,语气中的嘲讽更是半点都没掩饰。
只可惜,对御山行来说实在是没有半点作用!
听见“满意”两个字,他眼睛便已经立刻亮了起来,一拍手竟高兴得不得了:“哎呀,满意是吗?满意就好,希望诸位前辈都能在这里住得愉快。既然都满意,那我就回去复命了!”
说完,竟是连众人的脸色都没看,直接就跟众人告辞离开了。那矮矮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满足,步态中还透出几分欢快的滑稽。
原地不知多少老怪被气得直哆嗦,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御山行哪里知道他们有多少内心戏?
反正完成任务了,也把事情给办好了,甚至连这一群来自十九洲各处的大人物都已经表示了满意。
这时候回去复命,剑皇陛下一定也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他脚步也就越发轻快起来。
只是才往前走了不到半里,他就忽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我真是傻了,还有这么远的路呢,怎么能用脚走呢?山来!”
手诀一掐,一座小山顿时冒了出来。
御山行于是满足地踩了上去,直接大摇大摆地从碎仙城的街道上穿了过去。
星海的修士,虽然走了不少,可也有不少留下来的。并且,碎仙城也算是星海一座十分中心的城池了,大约是听到这里将有大事发生的风声,人不仅没少,反而多了起来。
可道中没一个人敢拦御山行,尽管他这金丹期的修为弱得跟只蚂蚁差不多。
现在谁不知道他是给剑皇办事的啊?
上去招惹他不是找死吗?
所以尽管觉得他驾着一座小山从街上经过,实在是有一种欠打一般的天然嚣张,可众多修士还是忍了,就这么看他经过。
没多一会儿,解醒山庄便已经在眼前了。
河心那一座饮雪亭里,没见着半个人影,御山行于是进了山庄,直奔剑湖。果然,才下了一条回廊,从几座湖石堆成的假山旁绕过去,就看见了曲正风的身影。
他还是在磨剑。
大约是今日没有什么外客要见,他没有穿往日常穿的玄黑色织金外袍,只着里面那一身简单的黑衣,腰上一根鲛皮革带束着,顿时衬出了整个人的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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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实的身躯,肩膀宽阔,背部线条有力。
就连那正因磨剑而动作着的手臂,都有一种精壮之感,彷佛深藏着令人震颤的力量。
剑湖里,已经插满了剑。
头顶上天光照下来,湖底一片明亮而寒冷的闪光,就连湖水的涟漪与波光,都无法将其化作柔软。
一湖的剑,一湖的剑意!
每一次来这里,御山行总是有些害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定了定神,走上了前来,躬身行了一礼:“剑皇大人吩咐的事情,小人已经办妥了,而且也问过了那些前辈。他们没什么意见,挺满意的。”
“满意就好。”
曲正风没回头,深邃的眸光只凝在手中这最后一柄凡剑的剑尖上,细细地在磨刀石上打磨,让它的形状更好,剑锋更利。
“听说崖山那边来了一位‘外客’?”
“啊,是。”
彷佛是没想到曲正风会主动开口问,御山行吓了一跳,才连忙开始回想自己刚才在广场上所见。
“是有这么个人,就站在见愁姑娘旁边,以前也没见过,看着挺年轻也挺好看的。”
“……”
手上磨着的剑没有停,可心里面却稍稍顿了一下,片刻的静默之后,他也没回头,只澹澹道。
“你去吧。”
“……是。”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御山行还是觉得,早点走比较好。
今天的剑皇,感觉比往些日可怕多了。
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他不知道御山宗开山祖师为什么要留下训诫,让后来的宗主在曲正风叛出崖山之后跟随,更不知道曲正风为什么要收留自己。
当然,也不想知道。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烦恼越多,万一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所以曲正风一开口,他乐得熘之大吉。
没一会儿人就已经不见了。
这时候,曲正风才慢慢地停了手,用旁边的湖水将已经磨好的凡剑洗净,沾着水光的剑身,霎时间寒光四溢,映着他那一双深黑无底的眼眸。
红蝶慢慢自另一头走了过来,看向他手中这一把磨好的剑,便问道:“既然好奇,何不自己去看?”
“好奇,可没必要去看。”
曲正风持着剑,站起身来。
没穿着那一身外袍的他,那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上位者的气势没有衰减半分,且更多了一种孤绝的剑客气质。
红蝶注视着他,心下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微微的苍凉,过了许久,才低低地问了一句:“值得么?”
值?
曲正风竟然笑了起来,也没回看红蝶一眼。
剑在手中,分明只是一柄没有什么特别的凡剑,可在抬手向着虚空中递出一尺时,剑身前端一尺包括那剑尖,竟然凭空消失!
“我心里,从没有什么值或者不值,只有想或者不想。”
此刻的他,就像是握着一柄断剑,口中说着这般的话,却浑似没有在意这话的内容一般,顺着这“断剑”,将目光递向了前方三十丈处。
红蝶见了他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已是心头一惊!
哪里还记得自己方才问了什么?
这一时间只顺着他手中剑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三十丈外,湖面上空!
一截连着剑尖的“断剑”,竟然凭空出现,遥遥与他手中之剑连成一线!
不是剑断了!
而是“空间”断了!两截“断剑”之间的空间,就好像生生被人截去,又好像是生生被此剑越过!
所以剑柄在此,剑尖在彼!
曲正风手腕一转,长剑随心而动,眨眼便收剑而回。
剑,还是刚才的凡剑。
既没有断裂,也没有丝毫的改变,除了那剑光和沾染自曲正风磨剑时的剑意,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此剑,比有界,何如?”
他垂眸凝视这剑片刻,终于还是回头看了红蝶一眼,似乎含着点笑意问了出来。
红蝶昔日是在不语上人身边,类似的场景不是没有见过,可曲正风……
他此刻满打满算也不过勉强是个返虚中期!
怎么会?
回视着曲正风的目光,她眼底已经是说不出的不解与震悚,末了才隐隐想到剑上。是因为剑,所以能超越自己此刻的境界,达到这般超绝的地步吗?
红蝶勉强压住了那惊异,却掩不住那种叹为观止的骇然:“此剑,不是有界,胜似有界……”
于是曲正风回转身去,只随手将这剑向湖心一投,它便一下没入了湖中,与此前八十年里磨的其他无数凡剑一起,插在了湖底。
涟漪在湖面荡开,刹那间揉碎了倒映的所有景致。
波光摇晃,但觉千形万象化去。
他那一双沉黑的眼眸,也似被这波荡扭曲的湖光晕染,渐渐有一种异样又令人心惊的神采缓缓浮出,填满瞳孔……
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入魔”――
身是剑皇,心有剑魔!
417、第416章 荒古遗种
“所以,修士只要能拥有自己的小天地,也就是‘界’,便算是已经跨入了‘有界’的境界吗?”
九转三折的回廊上,左流听得似懂非懂,这般问了一句。
郑邀走在前面一些。
扶道山人是甩手就不管,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他来,刚将门内的一些事情安排好。
明日星海不提供住处,对崖山来说的确不算是什么事情。
毕竟他们早就派过修士前来,在此处也有几座庄院。
此刻便是在最靠近十九洲其他人住处的一座宅院内,他要带见愁、傅朝生并左流、方小邪几个,去他们的住处。
这一路上,左流对境界划分的事情比较好奇,他便讲了两句。只是此刻听得他这般理解“有界”,他却是笑了起来:“大部分时候,你这么说是没错的。”
“大部分时候?”
左流进了崖山以后,简直就像是流浪的孩子找到了家,心里的一万个为什么终于找到了专门的答题人,只要不是在闭关修炼,基本都在问别人问题。
所以,像沉咎啊,陈维山啊,这些人,现在见到左流就躲得远远的。
见愁从禅宗回来之后,在崖山住了半个月,大多数时间在自己修炼,在外面的时候不多。可但凡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有左流,那耳朵根子就没清净过。
只能说,他能有如今这修为,不是没有道理。
一则还保留着当初单打独斗时的习惯了,见了个稍微厉害点的修士就要上去跟人攀谈,且学习和模彷能力强到让所有被他模彷的修士吐血;
二则勤学好问,逮着有什么问题都问,有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连见愁都从来没有想过,更不知道如何答起。
虽然算起来,他和方小邪修炼的时间其实差不多,可事实上这两人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修炼道路。
左流是纯粹。
他有着极佳的观察力和模彷力,且永远对周遭事物保持着好奇,并且喜欢做各种稀奇古怪的研究。
比如自创的道术,自锻的法器,甚至还鼓捣过什么衡火仪,说能自动炼丹。
咳。
当然,最后这衡火仪还是不幸地炸了。
搞废了一炉材料不说,还险些没把整个丹堂都给烧了。还好丹堂的长老早年已见过无数次炸炉,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三五下就把事态给控制住了,还给了左流一些新的建议。
至于方小邪,则是好斗。
这小子年纪虽然很小,可一身傲气磨不去,在战斗方面的直觉犀利得像是野兽。且心性坚韧,抗打禁摔,自己不太爱去藏经阁,就喜欢混在崖山困兽场。
打一场想一场,有一场的进步。
二十年前见愁离开的时候,他还只刚结丹不久,现在却已是金丹后期,找个合适的契机就能突破到元婴。
这一次来星海,也是他自己要求要来的。
一句话,就想来看看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大能,长长见识,顺便也涨涨野心。
这俩见愁都觉得很不错,于是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可心思却一下转到了方才郑邀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上,一时也好奇了起来。
“掌门的意思,是这有界的境界划分,还有例外?”
“界者,空间也。”
“所谓有界,真正指的其实不是拥有自己的界,而是领悟‘界’的规则。但凡能初步领悟空间规则,其实就已经迈入了有界的门槛。只是有的修士实力强,能开辟出的空间很大罢了。”
“事实上,你的界即便只能藏起一根头发,那也是有界。”
郑邀虽然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但能成为崖山掌门,天赋从来不低,更何况他本来也博闻强识,对境界的理解十分透彻。
他这么一说,左流立刻就明白了。
“啊,也就是说,有界修士只是领悟了规则,而界则是运用规则生出的东西。即便没有界,领悟了规则也算。所以掌门才说‘大部分时候是没错的’。”
“哈哈哈,不不,还不止如此。”郑邀笑着摇头,“十九洲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一些天赋异禀,格外特别的修士。因为某种机缘巧合,也或许因为某一种道到了极致,也触摸到了有界的玄奥之处。境界虽不是有界,却或多或少能调用一部分空间之力。”
“还有这种?”
左流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就连见愁也是意想不到,她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接道:“这意思是,这一类人其实并没有真正领悟空间规则,只是如我们学会瞬移和挪移一般,会某种固定的用法。所以他们无法创造出自己的界,却能调用空间之力?”
“正是如此。”
不愧是见愁大师姐,一瞬间已经想到了瞬息和挪移上,郑邀不由有些慨叹。
“这两种移动之法,严格来说都是在运用空间规则,只是在没到有界之前,所有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有的修士,得遇机缘,也能发现一些规则的用法,虽不理解,可使用起来却与有界修士没有两样。”
“这样的修士多吗?”
问问题的眨眼就从左流变成了见愁,她接话的速度不必他慢,竟让左流有一种被噎着的感觉,无奈之下只好听着。
反正见愁师姐要问的,也正好是他想问的。
郑邀摇头:“此等修士,凤毛麟角,可以说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据传昔日星海大能绿叶老祖,偶然在入世的时候就堪破了瞬移的奥秘,到她返虚的时候已经创造了自己的空间,名曰杀红小界。至其有界,则锻造了一件蕴含空间规则的法宝,称之为‘乾坤一壶’。”
“乾坤一壶?”
这一回是方小邪,眼珠子都瞪圆了,明摆着是觉得这法宝的名字太过霸气。
“此壶能装下一方天地,却并非用我们素日制作乾坤袋和须弥戒的空蚕丝或空蚕沙制作,只是一些别的珍贵材料。它有如此威能,全有赖于绿叶老祖在空间上的领悟。”
说话间,已经转过了回廊,郑邀的声音也是充满了钦佩。
“至于其他的少数人,则多半是对某些道有了极致的领悟,趋近了某种极限,所以才得知了调用空间之力的方法……”
随后,郑邀又具体地举了几个自己所知的人为例,比如以极限的速度调用空间之力的,或者用重力,更有甚者是用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剑。传闻有人将剑修到极致之后,不必领会其他,单凭一剑,其锋能断越空间,其意可交融天地……
这些都是悟性的极致。
见愁与左流都认真地听着,方小邪更是面露神往。
但走得略靠后一些的傅朝生,却是微微一皱眉。
修士的有界……
这一座院子地方不小,住下崖山这些人是绰绰有余,只是郑邀总想大家住得更舒服些,所以特意将里面几个隔得不近但还不错的院子挑了出来,分给大家去住。
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比较偏一些。
他们一面说着,脚步也没停,已经下了回廊,走入了前面园中。
仲春时节,花木正好。
铺着石子的小径旁栽着几丛仙客来和未开的孔雀草,大约是久了没人来过,所以有几根还开着几瓣花的桃树枝斜了出来。
见愁走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点,于是满枝摇曳。
本就已经差不多过了花期的花瓣,从枝头坠落下来,飘洒在空中。
傅朝生的目光,自然地就移了过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接住了其中一瓣,粉白的花瓣,轻盈地像是一片雪,躺到了他的掌心里。
见愁在前面走着,正听郑邀说话。
可忽然间就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竟没听见傅朝生跟上的脚步声,于是回过头看去。可这一瞬间,展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瞳孔剧缩!
只见得傅朝生站在原地,五指微微地一拢,再展开时,掌中已没了那一瓣桃花!
脑海中近乎是“轰”地一声。
方才才听了郑邀有关于“有界”这个境界的种种分析,见愁哪里能意识不到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即便是早就对傅朝生的实力有所猜测,可她并没有真正地细想过……
“所以天地造物,实在神奇。”
“我们用以制作乾坤袋与须弥戒的蚕丝与蚕沙都来自于空蚕,它们灵智低下,连修炼成精怪的可能都极低,可与生俱来,就会使用空间之力。所以其蚕丝与蚕沙都能用以制作储物的法宝。”
“可我们人,自谓万类灵长,在这一方面却连一只毫无灵智的空蚕都不如……”
郑邀的声音,带着几分奇怪的喟叹,从前方传来,也传入了见愁的耳中,可却没能在她脑海里留下什么痕迹。
她注视着傅朝生,没说话。
傅朝生则是又一翻手,那一瓣雪似的桃花,便又出现在了掌中。
“怎么了吗?”
郑邀走着走着就少了两个人,也觉出不对来,可回过头来,只看见那一位还不很跟他熟悉的傅姓修士,摊着手掌,掌心里有一瓣桃花,余者则散落在他脚边。
于是他笑起来:“这时候,桃花都开得差不多了,到底不是赏花的节令了。”
半点没有察觉到异常。
见愁当然也不会当着郑邀的面再说什么,只是暗中敛好了自己的心绪,又转过头来,走回了郑邀身边。
“的确是花期过了。”
“傅道友若是想看,他日早几个月往崖山东面走三十里,便能看到一片桃花崖,花开漫天如云,可比这好看多了。”
郑邀全无怀疑,还给傅朝生介绍起了地点来。
傅朝生却是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修士们对修为与能力的分野,于是微微一笑,倾了手掌,由那一瓣桃花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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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没接郑邀的话,照旧是那种自成一个世界的疏离与隔绝。
在他住在崖山那段时间,郑邀对其性情已经有些了解,并不当他是对自己无礼,而是其为人就这样。
所以他没介意,转过头来,便照旧往前走。
见愁等人也很快跟着走了上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一瓣落地的桃花,在他们转身那一刻,迅速而无声地枯萎。
风一吹,一下便将其扫入了旁边的花木草丛中,消失不见。
虽被打断了一会儿,可左流还惦记着方才郑邀说的话:“掌门,那天下除了空蚕之外,还有什么类似的存在吗?就是天生通晓天地规则的这种。”
这问题可难到了郑邀。
他眉头立刻锁了起来,微胖的手指抬起来,压了压自己的下颌,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十九洲应该是没有了。但宇宙浩瀚,别处未必没有。上古时的修士研究过了,空蚕灵智极低,从生到死都在一片蒙昧之中,很有可能是荒古遗种,而多半生于宇宙初诞之时。”
“宇宙初诞?”
左流听得咋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寻常用的乾坤袋所关系的东西,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郑邀却没觉得有什么,笑着解释。
“你想啊,人生天地间,如此灵长,领悟天地规则尚且需要如此长久的努力。这都是因为宇宙洪荒,一直处于衍变之中,人仅能以己之变化追其变化,全其变化。”
“但若是灵智未开偏又能领悟使用规则的,倒推而去,必然与宇宙同生。”
“宇宙之生便有了时间与空间,这些荒古遗种伴宇宙而生,所以天生能知。”
左流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觉得又玄又深奥,而且还不是自己所了解的领域,什么宇宙,荒古,实在有些陌生。
可见愁能听懂。
甚至因为极域和须弥芥子的经历,还有比目之目,她对这些格外敏感。但心思却一下闪开,并没有再往下问。
傅朝生走在他们后面,却慢慢若有所思:荒古遗种,空蚕?
脚步声细碎。
几个人这时候已经看到了修建在园径尽头几座挨着的院落,只觉得幽静而且雅致。
郑邀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笑着道:“这就是留给你们的了,后面就有一道门连着外头街道。怎么说咱们这时候也是客,平日若要出门什么的,就稍微低调点,不要动不动就飞来飞去……”
就是要给明日星海面子。
毕竟他们是外来的修士,若成日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也显得太嚣张了一些,左右影响不是特别好。
郑邀这提醒,大家都能听懂,遂点了点头。
交代完了这些,他抬步便欲离开。
只是见愁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叫住了他:“掌门,师父他――”
话不用说完,郑邀已经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了。
面上的神情忽然就有些沉默,他看了见愁一眼,慢慢地笑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和劝慰:“扶道师叔素来是性情中人,他是憋久了,且又在这即将开战的时机,心情不好想起些往事本是寻常。不过大师姐也不必担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心里分得清的。”
见愁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真到了话要出口时,又觉得一切的言语都苍白无力。于是干脆收了起来,只点了点头。
“弟子知道了。”
郑邀便点了点头,背着手又顺着来路离开。
见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傅朝生也走到了近前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哪里能找到空蚕?”
“空蚕?”
见愁一怔,还有些没回过神。
可一旁的左流却一下看了过来,连忙把手举了起来,抢答一般兴奋:“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中域左三千西海通灵阁,就以豢养各种灵兽出名,空蚕就是其中一种。在星海也有,听说药王一命先生因为制药炼丹,所以几乎养了所有能养的东西,你去――咦?”
话说到一半,他一下就顿住了。
那目光落在傅朝生的头上,眼底带着几分困惑,盯着那一根苍色的鱼形玉簪,有些惊奇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它、它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我记得,一个时辰前,鱼尾巴好像是朝着外面的……”
“……”
“……”
见愁与傅朝生几乎同时失语,看向左流的目光,一个一言难尽,一个微有诧异。
他头上这根,可不是什么“鱼簪”,而是货真价实的“鲲”,可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微小的变化。
这个左流……
傅朝生的目光落在左流身上,抬手摸了摸头上这根簪,只澹澹道:“是吗?”
“是、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很诡异的危机感。
左流对自己的观察力从来都有十分的自信,几乎就没出过错,可这时候回应傅朝生这两个字,竟觉得有些心虚气短。
傅朝生也没做什么,放下手来,便慢慢地笑了一下:“或许是你看错了吧。”
“可……”
左流觉得不是自己看错了,真的就是动了一下啊!他还想要跟傅朝生讨论讨论这问题,走上前去就想请他把簪子借自己一看。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拎住了他后襟,直接就把他拽了回去。
“大、大师姐?”
左流还当是谁呢,吓了一跳,转头来才看见是见愁。
见愁放了他下来,冲他露出了一个纯善且柔和的微笑,直接盖棺定论:“是你看错了,傅道友的簪子,一直都是这样的。”
然后便看向了傅朝生,也看向了那一根簪。
声音里,藏着某一种咬牙切齿的威胁:“是吧,傅道友?”
这一瞬间,鱼簪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它当然听得出这一句话其实是冲着它来的。
可是……
吾不过尾巴痒了,翻了个身而已啊,谁能想到竟会被这小小的崖山修士发现?一个正常人长这么尖的眼睛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呜。
委屈,太委屈!
418、第417章 也过问心
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面对着见愁最后的那一问,傅朝生只用了一个“是”字,裁决了鲲的命运,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根可怜的簪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一下了。
被强行认定为“看错了”的左流,面对着这两位大佬,更是不敢说话。
说真的,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但看见愁大师姐和这个傅朝生的架势,他要再敢没眼色地反驳上一句,只怕还没等到天黑,就会被人揍上一顿。
咳。
那什么,真相事小,性命事大啊。
所以,在嗫嚅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还是聪明地闭上了嘴。
但见愁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的确只是闭上了嘴,并没有真的在心里以为自己没有看错,心里顿时无奈起来。
她能怎么办?
难不成把左流的记忆洗一遍?
不可能的,只能盼着这一位“鲲兄”在往后的日子里能靠谱一点了。
强行将那种隐隐的忧虑压了下去,见愁只道:“还是一道进去看看住处吧,正如掌门所言,如今星海什么人都有,素日里还是得要注意。”
“是。”
左流跟方小邪都应了下来,接着就按着见愁的话,乖乖进去看住处了。
修士对地方也没那么挑剔,有个蒲团能打坐就够了,所以在住处上没怎么费心思,各自随意选了一间,便定了下来。
从东到西,依次是方小邪、左流、傅朝生、见愁。
其中见愁的院子最靠边,旁边一道门出去便是碎仙城的主街。
她大致看了看屋子,在里面布置了一应自己常用的聚灵和防御阵法之后,就走了出来,随意从后面这道门走了出去看看。
门后是一条巷子,巷外就是街道。
本来就是十九洲上最类似人间孤岛的地方,在见愁看来,这一应的布局倒与大夏的京城类似。
人站在巷子里,只有几尺的天光从上方照射下来。
她一下有些恍惚了,直到抬起头,看到头顶上的天空时,才一下有些回神:这里到底不是大夏,也不是京城,更不是昔日的谢侯府。
大夏的京城,不会有这样灰暗的、永远也散不透阴霾的天幕。
有些莫名地笑了一声,见愁抬脚便想要走回去。
没想到,这时候,巷子对面另一头竟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后面便是街道,此处距离别的门派落脚之地也不是很远,算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回头若有个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一些……”
声音很耳熟,是王却。
见愁的脚步,顿时一止。
那一头王却是正在与吴端说话,这时候,声音也忽然停了下来,人站在巷子那一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这一侧的见愁,有些惊讶。
但抬起头来一看隔壁,又一下了然。
“见愁道友。”
他笑着走了上来,面上的苍白虽然没有散去,但气色却是好了不少。
“没想到竟然还能在这里看到你,看来崖山所选的地方,也在此处了?”
不得不说,名门与大派做事的思维,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
崖山与昆吾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距离其他宗门很近的位置,一则为了行动来往方便,二则也能预备着出了什么事能及时赶上。
可这么合适的地方毕竟不多,所以两门自然而然地就撞了个碰巧。
见愁其实也是有些意外的,她看了王却一眼,也看了吴端一眼,笑着道:“的确是在此处,看来昆吾也是安顿好了。”
“是啊,现在只等师尊与谢师弟来了。”
王却浑然没有介意先前在传送阵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一身翩翩然的君子气度,与见愁说话时更是一如往常地微微笑着。
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难生出什么厌恶的感觉。
见愁心里微微有些复杂。
她其实还没想到要怎么接话,耳旁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冷哼:“可不是,就他跟师尊了!”
是吴端。
一身白袍,双臂环抱,白骨龙剑便在这环抱之中,隐约透出几分古拙狰狞的剑柄,加重了他身为一名剑修的锋锐。
但这一切都比不过他方才这一句话里藏着讽刺。
吴端素来是看不惯谢不臣的。
这一点,见愁从来都很清楚,王却身为吴端的师弟,又哪里能不明白?
只是这话……
王却有些无奈,皱了眉一叹气:“吴师兄……”
吴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比起崖山弟子这边相对和平的宗门关系,昆吾横虚真人的几位真传弟子之间,实在有一种火星四溅的感觉。
见愁不是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种场面了。
她只当没听到,笑着问:“说起来,我与谢道友在禅宗分别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我还奇怪他为何一直没有突破。如今他还在昆吾,横虚真人也在昆吾,莫不是准备突破,过问心道劫?”
现在谁不知道见愁跟谢不臣关系糟糕透顶?
分明是那种能笑着虚与委蛇,一转脸恨不得把对方弄死的。
王却又不是不清楚这件事,即便是知道点什么,以他谨慎中正的性格与为人,也不可能在见愁面前说出点什么来。
所以,他只回以一笑,道:“这个王某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不清楚吗?
见愁哪里能看不穿王却的想法?她也没介这明摆着是“不想告诉你”的敷衍,唇边的笑容都没变,直接一转脸,望向了吴端。
“王却道友不知道,吴端道友知道吗?”
吴端极为配合,想都懒得想一下,直接道:“见愁道友料事如神,谢师弟的确是要过问心道劫,听说还遇到了点麻烦,所以师尊迫不得已需要留下来解决。”
“……”
王却忽然就没话说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变得十二分的一言难尽!
见愁没忍住笑出声来。
吴端更是半点愧疚感都没有,显然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可说的,也或许是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在门中处处待遇特殊的谢师弟吧?
能解昆吾于浩劫中的道子又如何?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王却是可以为昆吾大局着想的那种人,能忍能让能顾全;吴端自认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昆吾弟子,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独”一些。
若有一日,要他为昆吾存亡而战而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这不代表他要发自心底地认同昆吾的每一个决定和每一位同门。
见愁是知道吴端曾与曲正风有过一段交情,而且两人虽曾在西海大梦礁附近大打出手,可事后她也曾听曲正风评价,说吴端乃是昆吾难得可交的几个人之一。
现在想来,此言实在不假。
她唇边挂上了几分笑意,心思却有些飘远了,若有所思道:“听说谢道友乃是天眷道子,修炼境界攀升都不用渡劫。且其心性坚定,即便是问心道劫,该也不放在眼底,如今却连横虚真人都要为此事绊住。贵门这一位谢道友,实在是令人好奇……”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才能让这一位“道子”和修为高达有界的横虚真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留在昆吾呢?
不仅是见愁,其实整个星海都在猜测。
只是有的人猜测靠谱,并且已经得到了昆吾修士的亲口印证;有的人的猜测歪到了半边天,实在不可信服罢了。
当然,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还在昆吾的横虚真人与谢不臣本人。
昆吾,后山。
仲春时节,天气已回暖了许久,满山萧瑟之意早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昆吾十一峰皆在一片新绿的翠意之中。
主峰后的一条山径,一直通向了后方的深谷。
深谷里,是一片松林。
一条清溪从山上飞下,撞进了下方一座幽深的水潭里,溅起喧嚣的声响。潭边搭着一座简单的茅草屋,正对着幽潭中心最大的那块黑石。
此刻横虚便站在茅屋前,谢不臣则盘坐于中心那巨大的黑石上。
天光明亮,可到了此处都变得幽暗;鸟语啁啾,一近水潭都消弭干净。
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消失了。
可不管是横虚,还是谢不臣,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气息,有某一种存在,正在这深谷幽潭的上方盘旋,似乎在等待一个降临的合适时机。
有风吹来,谢不臣垂落在石上的衣袂跟着轻轻地翻起,可他的身体却彷如与身下这黑石长在了一起一般,纹丝不动。
两手搁在膝上,掐的是个清心寡欲的印诀。
灵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大周天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看向了潭边静立已许久的横虚真人。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横虚自来是个聪明人。
谢不臣也从来不例外。
只这么一看,横虚真人便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刻,只将手中那拂尘一甩,微微皱起眉来看着头顶这一片天空。
“成与不成,皆在今日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门下弟子的道劫而担心的一天。
分明是他选出来的道子,系昆吾希望于一身,能解救昆吾百年的天才,可这八十多年一路修来,却实在多舛。
而今终到了元婴巅峰,却还受困于心魔。
这就是周天星辰大阵所卜算的、他日能取他而代之的渡劫者吗?
微茫的天光,映照在横虚真人的眼底,交杂成了一片莫测的神色,良久才垂下头来,话语中好像带了几分后悔的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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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令你往雪域,只是为了九疑鼎。”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崖山那丫头也去了,还阴差阳错与你一道落入须弥芥子之中。为他人做了嫁衣,成全可她的机缘不说,长日的相对,加重了你本就不浅的心魔……”
“时兮,命兮?”
时,命?
若是旁人听了横虚真人这一番话,只怕要为他为昆吾所谋划的一切,为这一番话中听着真实至极的后悔和叹惋所打动,可落在谢不臣耳中,却蒙上了重重不定的阴影。
万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三步的横虚真人,真的没有算到吗?
须弥芥子的事情算不到,情有可原;可他对扶道山人,对崖山,是如此了解,怎么可能不知道见愁一定也会前往雪域?
他自问与横虚之间,并没有什么师徒的情谊。
从一开始,横虚收他为徒,便是因为他的天赋,因为周天星辰大阵卜算出来的昆吾大劫。他需要这么一个人,化解这传说中会在百年内发生的劫难罢了。
一切一切的悉心栽培和看重,说到底都是“利益”二字。
若不是有这么一道大劫的天机在,谢不臣相信横虚绝不会收他为徒,即便他的天赋的确远超常人。
只因为,他并不需要一个比他更周全妥帖的徒弟。
所以,在须弥芥子之中时,他每每望见见愁,便总是会思考那个其实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横虚,可以相信吗?
但一直都没想出一个确定的答桉。
直到他以傀儡化身之术脱身,回到昆吾再见到横虚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交汇到了一起,谢不臣也终于想起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去深想的细节。
于是,才有了今天。
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既不需要九疑鼎,也从来不畏惧什么心魔。
九疑鼎乃是为渡劫而准备的,可他乃是道子,晋升境界并不需要渡劫;心魔虽然存在,可也不过只是存在罢了,能令他因其矛盾而痛苦,却不能扰乱他任何一点意志。
即便问心道劫不比普通雷劫,无法避免,他也不可能过不了。
但有趣的是,世间大多数修士都以为心魔会对修士产生影响,尤其是问心道劫,横虚也未例外。
所以他将计就计。
索性告诉横虚,五百年时间与见愁朝夕相处,他心魔甚笃,元婴巅峰的修为压不住,恐问心不过,特请横虚帮忙。
昆吾还有个暂未发生的百年大劫在,他又岂能坐视他殒身于道劫?
身为有界大能,且是中域昆吾的一代巨擘,横虚手里的手段一定不少。若能如他所想,助他安然渡过此次道劫,从而规避掉那天道的一问……
那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从来不惧怕道劫,更不觉得自己会过不了问心。可在与见愁一道被困在须弥芥子中的五百年里,他心里某一种感觉,随着修为的提升,越来越强烈。
就好像她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而这件东西对他很重要。
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吸引。
但直到离开禅宗,他也还没思考清楚,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唯一有的,是那奇异的预感:若得到此物,一切将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包括他的“道”。
这才是谢不臣不愿面对道劫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为一旦要过问心道劫,便要向世间,向天地,向天道,宣告自己的“道”。且从此以后,此“道”便是往后修炼的根本大道,纵再修其余千道万道,也无法将其改变,更无法抹杀。
而他,未得此物,暂时不愿向天陈道。
也就是说,今日道劫,他一定要过,却绝不会回答来自天道的任何一句叩问!
风,忽然急了几分。
幽暗的深潭水面,被其拂皱,荡开一层又一层浅浅的波纹,也让水面上谢不臣那端坐的倒影,变得曲曲折折,犹如与水波混在一起,难辨形状。
他没有接横虚真人一句话,只是抱元守一,放开了所有的修为,向这天地袒露自己无垠的野心……
“轰动!”
那隐隐盘旋在深谷上空的某种存在,几乎瞬间就嗅到了这溢散开来的气息,向着这深潭的中心勐扑而下!
滚动的惊雷,彷若愤怒的咆哮,震动了整个昆吾。
天际,一座庞大的金色旋涡,迅速生成。
那耀目的光华,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看个清清楚楚!
见愁与王却、吴端二人打听了打听如今东极鬼门那边的形势,便待要回自己的住处,可这一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这金色的旋涡。
熟悉的气息,不一样的色彩。
这一次,道劫旋涡,来自昆吾!
王却与吴端二人皆是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为这道劫出现的时机,还是为这道劫异乎寻常的金色。
一般人的道劫,都似乌云盖顶。
见愁因连跨三境,三劫同渡,所以是恐怖的深紫近黑。
可……
灿灿的金云,环绕着旋涡中心那一小块幽暗的深黑,这等道劫,又因何而成?
见愁眯眼看着,那金光映入她眸底,几乎将她的一双瞳孔也染成了澹金:“谢道友这道劫,不很一般哪。”
419、第418章 烂柯楼论道
这些天来,围绕昆吾那边的猜测,一直层出不穷。
有人说是雪域圣殿一役,谢不臣在与见愁的争斗之中受了重伤,所以需要横虚真人留下来替其疗伤;也有人说是昆吾另有计划要布置安排,是在准备应对极域的杀手锏;当然猜测谢不臣即将过问心道劫的也不少,毕竟元婴巅峰的修为摆着……
但此刻,一切的猜测都有了答桉。
在昆吾上空那旋涡出现的一刻,整个星海都有瞬间的沸腾。聚集在此处的老怪和大能,几乎占了整个十九洲老怪和大能的就成,如何能辨认不出这旋涡的来历!
继半个月前崖山见愁突破之后,昆吾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天才,也终于要突破了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观察了起来。
包括崖山修士。
不知何时,傅朝生、左流等人也走了出来,站到了见愁的身后,与见愁一般看着。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来,彷佛只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渡劫那般平静,只是她越如此,旁人越觉得这平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流。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谢不臣这一次渡劫的情况,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前见愁那一场渡劫时种种出人意料的场面,几乎已经是所有人想象力的极点了。可谁能想到,后来者之中竟还有更夸张的!
而且出现得如此之快,渡劫者身份还如此特殊……
若说见愁的问心道劫,乃是整个十九洲有史以来最恐怖的,那么谢不臣的问心道劫,便是十九洲有史以来最诡谲的!
整片旋涡形状的劫云,竟然在昆吾上空覆盖了整整三天!
三日不散,金光熠熠,黑夜如昼!
第一日的时候,问心道劫降临,可旋涡悬挂在天际,久久未散;
第二日的时候,它终于开始旋转了起来,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竟破例向那一位传说中的“天眷道子”降下了两道雷劫,片刻后便是狂轰乱炸的数十道劫雷!令所有目见之人目瞪口呆;
第三日的时候,原本遥在天边的金色旋涡,已变作深黑!
见愁在天刚放亮时从傅朝生院子里出来,推开门去,就能看见西面昆吾方向上空,那一片令人心悸的黑色!
道劫旋涡几乎都要压到昆吾十一峰的峰头了!
来自苍穹和天道的威压,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初升的朝阳,将金光镀在了旋涡的边缘,非但没能减轻那种压迫,反而更让看见的修士觉得窒息。
便是她这种曾硬抗过劫雷的人,都无法不为这一刻的道劫震慑!
谢不臣这个问心道劫,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谁曾听说过持续三日不散的道劫?
而且第一日没雷劫,第二日不仅降下了雷劫,且还是在两道之后接了一连串!简直就像是被激怒之后的反击。
可即便如此,道劫似乎也没能达成它的目的。
所以在第三日,本该一片金色的劫云,彻底染成了深黑,还从天空中降了下来……
没有劫雷。
但比有劫雷更恐怖!
昨日和前日,修士们的灵识尚且能抵达昆吾,只是因为谢不臣渡劫之地有阵法限制,所以不能一窥渡劫的具体情况。
可到了今日……
即便是返虚期大能的灵识,也无法穿透劫云,甚至连触碰都做不到!
这架势,哪里像是什么天眷道子?
简直像是把天道给得罪狠了!
见愁看着,眉头便深锁了起来,只猜测着这道劫变化的原因。
原本渡劫本是一个人的事情,尤其是问心道劫,可以说外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一开始她就觉得横虚真人还留在昆吾,在道理上有些讲不通。
因为他留下,对谢不臣不会有任何帮助。
可现在……
到底是因为这道劫本来就如此诡异凶险,所以需要横虚留下来插手,还是正因为横虚插手,才使得这道劫变成了如此模样呢?
想不透。
且昆吾那样子,也不像是愿意让别人想透的。
这几天她从吴端王却处旁敲侧击,也亲自去问过了见多识广的掌门郑邀,竟然都是半点不知情,甚至没有得到横虚真人任何提前的告知。
这道劫的时间拖得越久,星海这边众人的心思也就越不能安定。
原本聚首议事之事定在众人来齐之后,这三天的时间里,其余诸多的宗门也都来得差不多了。比如望江楼,阳宗,禅宗,白月谷,五夷宗,甚而是西南世家之中最大的三家……
可独独缺了两大巨擘之一的昆吾。
十多甲子以来,横虚真人都是天下正道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这样的大场合,怎么能缺了他?
众人便只好等着了。
还好这时候事态还不是特别紧急,尚且能等。
即便头顶这劫云已经挂了三天,可毕竟有横虚真人这等有界大能在,摆明了留在昆吾就是要保住谢不臣,出事的可能不大。
所以,众人倒不至于特别担心。
毕竟对横虚真人,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修士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在十九洲历史上,能将天下九成的老怪大能都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盛事,可一点也不多见。
这可是个坐而论道的绝佳机会,众人岂能放过?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谢不臣那道劫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关注,见愁等人也不例外。可看了一会儿之后,便发现这道劫竟然半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无聊。
于是由昆吾吴端提议,干脆逛逛星海,出去吃茶或者吃酒。
对明日星海,见愁不算特别熟,但王却很熟。
一问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熟悉一下星海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便真的聚成了一行,带着左流、方小邪几个一道出去了。
傅朝生似乎决定要去查查“空蚕”,没与他们一道。
走过了大半个碎仙城之后,他们便在城中最大、最出名的烂柯楼歇脚,此楼在澜河边上,风景算十分壮阔。
他们选了临河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刚开始倒还没什么,大家闲聊之间说的都是星海这边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架不住有个左流在啊!
几个人才喝了没两杯酒,他的问题就开始变得天马行空起来了,并且自然而然地朝着平日修炼的地方偏。
昆吾与崖山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师承。
简单来说,就是每一位弟子的师尊都特别负责,会传授他们很多修炼相关的东西。不像是崖山,完全将“师父领你进门修行干我屁事”这一条贯彻到极限。
相比较起来,他们在修炼的道理上要更通一些。
身为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且还是排行较前面的两个,吴端和王却两人的见识,都不是寻常人能比。
尤其是王却。
他本来喜好阅读各种古籍,对天下修炼之法涉猎甚多。且为人和善,想法出奇,左流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竟能回答上七八!
就是坐在旁边的见愁听了,也不由钦佩其渊博。
左流更是有一种遇到高人的感觉,两眼冒光兴奋得手舞足蹈,简直将王却看做了大儒名师。人在那边说,他手里就捏个玉简记录个不停……
那架势,像是不将王却榨干就不肯善罢甘休!
一开始见愁还能老神在在地坐着听。
可后来左流问得实在是太多了,偏偏王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道法和修炼上,竟是半点没有藏私的意思,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来,谁还好意思就这么坐着听?
比起其师尊的道貌岸然,王却可说是个全然的君子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位谦谦君子身边的人,总不会特别差,见愁最终还是完全被王却折服了,也加入了进来。
这一下,可就不仅仅是先前一个问一个答这么简单了。
她的修为,毕竟要高出其他人两个大境界,在修心方面的速度又快得惊人,是个实打实没有半点水分的返虚大能。不仅看过《青峰庵四十八记》,也接触过极域完全不同的修炼方法,甚至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留下来的所有书籍……
若说左流是一条小河,王却便像是一条大江,可见愁,说是一片恣意的汪洋,也绝不为过!
因为不同的经历,所以有不同的见解。
更不用说,她还有自己前所未有的、最独特的“我道”。
一开口,往往就能切中要害,且提出一些寻常修士很难想到的问题,展露一些寻常修士不会触及的看法,发前人所未发。
比起王却的全面和妥帖,她更锋锐,也因为自己修为和境界的原因,更为高屋建瓴。
早在左流与王却交流的时候,楼中就有不少星海的修士注意到了。但刚开始都是被左流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所吸引,想要知道个答桉。
见愁他们当然不会还设个屏障,不让旁人听。
所以就有一部分修士留了下来,厚了脸皮,竖了耳朵听着。
后来不知怎么,崖山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位弟子,沉咎、陈维山、姜贺等几个都来了。
似乎本来是出来找见愁、左流和方小邪的,可谁料来了之后正听见愁讲极域鬼修和十九洲修士修炼的异同。
于是感了兴趣,二话不说也坐了下来听。
沉咎、陈维山这些可不是普通人。
昆吾的弟子知道得东西是多,可有时候太多太全也是一种束缚,没有崖山弟子们来得简单纯粹。
他们一来,既然听了,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和疑惑。
你问,我答。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
没一会儿,便都把来找人的事情抛之于脑后,完全投入地参与到了这一场你来我往的问答交流之中。
这可是崖山,这可是昆吾!
这可是两大巨擘宗门里年轻一辈最顶尖的弟子,里面甚至还有前段时间突破了返虚的见愁!
大名鼎鼎的崖山大师姐!
这种旁听的机会,谁愿意错过?
不仅不愿意,而且还要呼朋引伴,朋友之间关系好的都开始相互通知,就连这一次来星海的其他十九洲各地修士都知道了。
像陆香冷、如花公子这些熟人,当然直接就过来了。
于是等到入夜时分,烂柯楼的人不仅没少,还多了起来。
参与这一场讨论的,也不仅仅限于崖山昆吾修士了:来自星海的,来自北域的,来自东南蛮荒的,来自西南世家的,甚至还有来自旧密的……
一众平日里连露面都少的元婴出窍甚而入世的老怪,全加入了进来!
俨然已是一场规模甚大的论道!
修士们常日修炼,早不是还需要休息的凡人,整整一夜过去,都没停下,并且不断有各方修士闻风而来。
疑惑或是解答,赞同或者反对……
竟是少见的畅所欲言,论理辩道。
这样的盛事,在十九洲今古的历史上,可以说还未逢一见。
只有在上古历史的一些篇章之中,能窥见一些。
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见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这一场论道,在十九洲今古的历史上,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次论道,后世修士提及时,多称之为“烂柯楼论道”。
有人认为这是在第二次阴阳界战爆发之前,一种介乎于危机与繁荣之间的挣扎;也有人认为这是今古以来最令人向往的一场论道,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深仇大恨,所有修士一心向道;更有一些人以为,见愁大尊传道他人,便是从此时开始……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细细研究最后一种论调之后,有了惊人的发现:
有近千名修士,参与或旁听了这一场长达三日的论道,出窍以下或者出窍了但还未问心的修士,有七百八十六人。
其中一百一十三人在日后的修炼中,都选了见愁之道!
这一百一十三人,有八十三人当时只有金丹,元婴修士则有二十七人,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有三人当时已是出窍!
至于这一场论道的深远影响,更不消多言。
光是左流全程记录下来的论道内容,便不知惠及了十九洲多少修士,千百年来,启蒙着无数初初踏入修途的新学者,更启迪了无数在修炼中遇到困境的歧路人……
有关见愁在此次论道中的所有见解和看法,后来都称之为《人道初篇》。
所有因读此篇目而踏足了人道修炼的修士,则都会自称为“见愁门下”。
当然,也有那么一阵天道修士与人道修士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因双方相互的攻讦和诋毁,而被人戏称成“见愁门下走狗”……
可不管是“见愁门下”,还是“见愁门下走狗”,一定程度上已经能反应出这全新的“人道”,对天下修士的冲击和影响了。
烂柯楼论道――
第一日,参与之人未过二十,修为达到返虚的也就见愁一个;
第二日,却迅速发展到了五十多人,且也许是因为见愁这个返虚大能在,竟吸引了不少出窍入世的修士,就连旧密那一位空行母央金和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都来了。
到得第三日,有的人走了,但更多的人来了。
见愁第二日深夜子时离开了一阵。
她当然也不想走,毕竟能与旧密空行母央金金、封魔剑派掌门这等大能坐而论道的机会,实在难得一遇。
可唤她回去的乃是郑邀,她当然不能拒绝。
回了住处,去找过了郑邀,她才知道,是黄昏的时候东极鬼门那边出现了一些异状。他们唤她回来,则是为了询问她当初从极域离开,自鬼门回到十九洲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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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鬼门,位于东海孤岛大桃树上。
相传轮回还在的时候,九头鸟载着魂魄自九头江溯流而上,自此门而入便是鬼门关。
见愁当初虽陷入时空乱流之中,但在出来之后,对这鬼门却有一些印象,所以将自己所知回忆过之后,又提及了鬼门关的一些情况。
崖山这边自然是凝重无比,只说近来要密切关注。
事一了,便没她什么事了。
本来她打算直接回到烂柯楼,继续与众人论道,可一转念才想起来光顾着论道,这两日竟是半点没见到傅朝生的影子。
此前他说去找空蚕,两日过去,还没结果?
见愁灵识查探不到他所在,却才想起这一位大妖的修为不知高出自己多少,能查探得到才是奇怪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对方先前选的院落。
可傅朝生不在里面。
屋子里半点没有住过人的架势,好像这两日夜对方都在外面,没有回来。
见愁便不由有些担心,难免想起他之前说的要“借”曲正风《九曲河图》这种话来……
他该不会是去药王一命先生那边“借”去了吧?
一时竟有些头疼。
细细想这一位大妖的为人,不,为妖处事,还真不是没这可能。
只是此刻要寻找他踪迹也难,见愁想起他先前接住桃花瓣时候的异象,觉得此刻的明日星海能打过他的人应该的确不多,才强行让自己将这件事放下,重新出发前往烂柯楼。
第三日的烂柯楼,比如前两日早热闹了不知几辈。
不仅是楼上,就连楼下,甚至是半空中,都停满了修为不一的修士,有的已经高达入世,有的却才金丹筑基。
可这一刻,所有人面上的神态,都是一般的专注。
见愁到的时候,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正在讲剑,巧的是此刻的听众之中正有已经叛出了封魔剑派的夏侯赦。
但谁也没有对对方的存在发表什么异议。
章远岱抬了手起来,向众人一比,声音平缓:“……剑,乃是‘百兵之君’,一开始便是因杀人而生。但后来,剑便成了‘君子之器’。凡君子,必佩剑。可以说,已经并不仅仅是为了杀人了。剑在衍变,剑道自然也在衍变。”
见愁对剑十分有兴趣,但听人讲剑的时候不多。
她安静地走了过去,坐在如花公子厚颜无耻为她特意留的位置上,也不说什么,只仔细地听了起来。
章远岱不愧是封魔剑派的掌门,对“剑”的理解十分独到。
“所以,剑之道,最极致、最厉害的,往往不杀人。”
“但这并非就是说杀人的剑就不厉害。我辈修士修剑,能达极致者凤毛菱角,而剑之旁道更是应有尽有。”
“你若要问我,此道中,哪一种杀人最厉害?”
章远岱一笑,目中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明显是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声。
“此道中,杀人最厉害的,乃是入魔之剑。”
“此道,回归剑生之本义,回归剑出之原罪,只为杀人而生。遇慈悲者,屠尽慈悲;遇残酷者,戮遍残酷。无所不恨,无所不杀,是谓之――”
“剑魔!”
封魔剑派的名字,便与此有关。
相传上古有一剑修踏入邪道,从此入魔,后来更是修成了剑魔,一心要修炼成万兵之主,竟为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屠戮了无数无辜的修士,抢夺他们的法器,占为己有。
但他唯独缺一把剑,缺一把合适的剑。
这一把剑,便是崖山一线天!
穷其一生,多番想方设法,也曾混入武库,却始终盼此剑而不得。
最终还因其频繁的侵入和血腥的杀戮,惹怒了崖山,被当时崖山几位长老追杀,逃至当时还叫做“横天剑派”的封魔剑派所在地时,为所有修士群起扑杀,封魔山洞之内。
从此以后,横天剑派便改名为封魔剑派了。
但谁也没有料到,千余年后,会有一名为夏侯赦的少年阴差阳错,得到此剑魔“万兵之主”的传承。
话说到这里,章远岱也没看夏侯赦一眼,但到底还是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并不很好了。
毕竟封魔剑派追杀夏侯赦未死,反将其逼入白月谷的事情,才过去了几十年,实在不适合多说。
好在在场修士甚多,谁也没把这当回事。
很快就有别的修士出来说话。
见愁这时候才有功夫环顾四周,于是有些惊讶地发现,先前在传送广场上险些与自家师尊打起来的通灵阁阁主陆松也在。
他身材颇为高大,但坐在角落里也不很显眼。
直到刚才听到某个问题,开口回答,众人,包括见愁,这才循声注意到了他。只是他也没端什么架子,耐心地将自己的见解表达了出来。
倒是半点没有当日的火爆脾气。
因通灵阁豢养灵兽很出名,所以这一门的修士对精怪妖魔颇有几分了解。
讲到一半,似乎是怕众人听不懂,陆松一摸自己胡须,竟直接自袖中掏出了一面黑色八角古镜,想直接为众人展示。
“此镜名曰‘天妖鉴’,乃是我通灵阁秘宝,可用以寻觅妖兽与精怪,注入灵力便可感应它们的存在。”
“其感应的范围,与注入灵力的多少有关。”
“修为越高,灵力越浑厚,其感应的范围便越广;并且被感应的妖修距离越近,此鉴光则越强……”
说着,他便一展开手掌,向其中注入灵力,要继续从这里开始,讲解一些妖修的事情。可谁料想,在灵力刚注入的瞬间,天妖鉴上便暴起一团炽烈的蓝光!
“轰!”
楼上楼下,所有修士立刻沸腾,议论声顿时潮水一般炸开!
刚才陆松的话,他们可是听在耳中啊。
这天妖鉴有了反应,爆出华光,分明就是在附近感应到了有妖存在!只是不知陆松注入的灵力到底有多少,感应的范围又有多广。
不然便能猜测这妖所在的位置了。
众人都是兴奋不已。
可唯独陆松自己愣住了。
目光落在掌中这不大的一面黑色古镜上,他竟感觉出一阵毛骨悚然,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竟是豁然起身,朝着四周望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妖鉴此刻的感应范围!
他原本便是为了演示之用,根本就没往里面注入多少灵力,毕竟此刻是在明日星海,范围太广容易出事。
所以此镜的感应范围,事实上根本不超过三百尺!
而且……
这样耀眼的光芒!
陆松修炼上千年,见识过了无数的精怪妖魔,也见识过了它们所引起的天妖鉴的反应,可从没也有一次,这般恐怖,这般强烈!
大妖!
绝对的大妖!
而且就在他们身周三百尺范围之内!
陆松头上冷汗都下来了,身体崩得紧紧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一种深深的震怖与警惕,只扫视着四周。
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众人当然看了出来。
好像,不是特别对劲……
见愁也听完了陆松所说的那些话,这时候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所持那一面天妖鉴,鉴上的光芒,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蓝!
只三五个呼吸,已如深海一般!
整座烂柯楼,忽然就变得无比安静。
每一个人的神态,都变得骇然了起来。在鼓噪的心跳声之外,他们竟然听见了一点细微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似乎是踩着楼梯,从楼下向楼上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就转了过去。
一道身着艾青色古旧长袍的身影伴着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了转角处,苍白的面孔,隐约着几分祖母绿的沉黑眼眸,还有那怎么也抹不去的疏离与隔绝之感……
不是近日那一位谁也不知道来历的“崖山之客”,又是何人!
傅朝生虽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可还未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见众人都目光发直且隐隐含着一点极不让他舒服的敌意,便微微皱了眉。
他开口想问见愁,可陆松反应何等迅疾?
几乎在确定是他的瞬间,便一声怒喝,运起天妖鉴轰然打去:“妖孽受死!”
420、第419章 盛怒
真的是说打就打,根本半点犹豫都没有!
陆松心里面其实没有多少底。
既不知道眼前这妖孽到底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要混入星海,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种修为,拥有怎样的实力,毕竟以前从未见过让天妖鉴有如此的反应的大妖!
可他不得不出手,只凭着那一刻的直觉,一腔的意气!
“轰隆”地一声,整面天妖鉴都翻转了过来,无尽蓝光犹如蔚蓝的海水,自镜面之中倾泻而出,瞬间朝着傅朝生涌去!
更有一枚又一枚隐约的金色符文隐现于海水之中,熠熠生光。
一股巨力伴随着这一击朝着周遭扩散。
所有原本在烂柯楼中坐而论道的修士,都被这一股力量波及,被撞了出去。一时之间,原本聚集在此处的修士,竟如水波一般朝着周遭散开!
返虚期大能出手的气息,则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就连崖山认识傅朝生的修士,都有一瞬间的怔忡,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见愁在看到傅朝生出现的那一刻已经心中一冷,此刻眼见得陆松出手,只来得及急急喊了一声:“陆阁主且慢!”
可陆松哪里会搭理她?!
一式天妖鉴已经打了出去,在炽烈的光芒下迎风便涨,威势凛凛,简直像是要将傅朝生压在其下,碾成碎片!
那一身古旧的艾青色长袍,被这一击的恐怖力道掀起,一时猎猎。
其上无数惨绿的古拙花纹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威胁,眨眼间竟如活了一般,在天妖鉴的光芒之下,扭曲蠕动!
傅朝生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动,一双眼眸却陡然变成了深绿。
五根修长苍白的手指,只在此刻慢慢抬起。
一种迥异于修士灵力的力量,瞬间在他五指之间缠绕,汇聚成一股又一股青色的气流。
分明不是很起眼,可隐隐透出的那种气息,却令见者为之心颤!
妖力!
浓厚得让人害怕的妖力!
只这一瞬间,所有的不确定都消失了,通灵阁豢养灵兽多年,收服妖孽无数,岂能辨认不出这一股气息?!
一时之间,天妖鉴的力量不仅没收起来,甚至还往上又加了三重!
就连想要上前阻止的见愁,猝不及防之下,都被这力道逼得后退了三分!
整座楼中,只有傅朝生还能稳稳地站在原地!
面对着这刹那间迎面而来的攻击,他避都没有避开一下,直接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往前一挡!
轻描澹写,甚至找不出半点用力的感觉!
可正面天妖鉴,整片蔚蓝如海的光芒,都似撞在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上,竟然再难往前进半寸!
“轰!”
下一刻,都没用他再做什么,这整片的光芒便轰然炸开,掀翻了周遭所有的桌椅,甚至是半片烂柯楼的楼顶!
明亮的天光顿时照落了下来。
陆松已骇然色变。
只有傅朝生那一双深绿的瞳孔忽然望向了他,然后重复了他方才说过的两个字:“……妖孽?”
什么是妖孽?
与人不同便是妖孽?便应该死?
那他此刻是不是也可以说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存在,都是妖孽,都应该死?!
因隐匿身份进入崖山而收敛起来的那几分妖邪戾气,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了傅朝生的眼底。
他看向陆松的眼神,格外冰冷。
可陆松毕竟是个返虚期的大能,这时候既然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又岂肯善罢甘休?
更何况今日烂柯楼中大能修士并不止他一个。
纵使对方修为强横,可他们毕竟有好几个,若是连这也打不过的话,未免也太丢脸了。
所以即便天妖鉴的攻击被挡了下来,可陆松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相反,在天妖鉴的攻击之后,他有了一息时间,将真正的攻击祭出!
本来天妖鉴便只是感应之器,本身没有多少攻击力。
可通灵阁的种种术法就不一样了!
通灵阁的术法,某种意义上很类似于极域的法身和佛门的法相,只是他们专门与妖物订立神魂契约,以借用它们的能力与术法。
“砰!”
重重一脚踩在地上,竟是力如山倒!
陆松肃容一声冷喝,双手从两侧朝着中间合拢,像是顶着什么巨大的压力,不断朝着中间挤压!
赤红色的火光,在其挤压到某个极点的时候,陡然如同火海一般朝着四面炸开!
陆松双手立刻松开,立时作抱月之势高举。
“唳――”
一声尖锐高亢的鸟鸣!
那一瞬间,竟然有一只火红色的巨鸟自火光之中凝聚而出,赤红的双目散发出隐隐的神光,一身红羽有如烈火炼就,散发着炽烈而迫人的凶狠之意!
四方之灵,朱雀!
朱雀乃是上古神鸟,如今虽然已经绝迹于世间,可通灵阁门派的历史也十分悠久,有这般的上古神鸟之灵存在也不足为奇。
众人修士,几乎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一时间自是震惊不已,也为这一声鸟鸣发出时那夺魂摄魄的威压所震撼!
也许是受这朱雀之灵的影响,陆松周身都泛起了赤红色的火光,他只仰天一声长啸。
那朱雀之灵也瞬间感受到他浓烈的战意,引吭高歌!
凄厉的尖唳,立刻如同一柄利剑般刺出,朱雀之灵双翅一展,竟在这瞬间化作了一道笔直的火光,冲向了傅朝生!
朱雀之灵?
或许他往日只是微不足道一蜉蝣,可如今早已经是天地所成的大妖,陆松是看不清他的修为,更不知道他的来历,所以才敢在他面前唤出此灵!
深绿色的眸底,忽然卷起旋涡,一丝丝冰冷的杀意,隐隐透出!
他的目光,就这么一下才穿透了这扑面而来的火光,也穿透了这看似气势汹汹的朱雀之灵,直直地望进了陆松的眼底!
从这一双截然不同的眼底,他能看见的,只有自己。
对修士而言,世间或许有正误;可对傅朝生这等天生的妖邪而言,世间没有什么正误,只有生死。
只有生死是纯粹的。
存在便是存在,消无便是消无。
他集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不死。
若谁想要他死……
那么,不管是什么存在,是人,是妖,是友,是敌,他的回答和应对都只有一个――
谁欲我死,我便杀谁!
“嗡!”
一声空气震动的鸣响。
傅朝生那衣袍上古老陈旧的花纹上,竟有一丝一丝的黑气冒出,邪肆且凶戾,甫一出现便令人心惊胆寒!
杀意,终于完全将他包裹!
浓重的黑气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也让所有人看不清他的面目,更看不清他的神态。
在这奇诡而危险的气息笼罩之时,俯冲而来的朱雀之灵都有瞬间的畏惧,彷佛是遇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所在,又彷佛是畏惧于眼前的危险,不敢再往前。
陆松心里大惊。
他自然感觉到了傅朝生的杀意,可越是如此,越证明眼前乃是妖邪!
天妖鉴乃是通灵阁上古传下来的秘宝,绝不可能出错!
牙关一咬,他直接大喊了一声“杀”,竟是强行操纵着朱雀之灵继续往前,燃烧出熊熊的烈火,彷佛一片火海般,便要将傅朝生淹没!
傅朝生虽依旧维持着人形,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然不是一个人了!
垂在身侧的五指轻轻紧绷。
这一瞬间,竟隐隐然有一股奇异的空间波动在他身边展开,就连那一双眼眸也染上几分虚幻之色,彷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又反复在他与陆松之间被什么虚无的东西格挡开了。
手指微微一动,他便要待操纵什么,以结束掉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的性命。可就在这手掌刚要抬起的瞬间,一只微暖的手掌竟忽然伸了过来!
“啪!”
出乎意料,重重地将他即将下杀手的手握住!
傅朝生是妖邪,是蜉蝣。
即便是化形成人,若不刻意掩饰,他的身体素来是没有什么温度的,所以比起真正的修士来说,要冷得很多。
于是这一刻,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显得格外滚烫。
还不待他对此有什么反应,眼前便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见愁一身月白的衣袍,因这突然的入场而被迎面来炎风掀起,朱雀之灵浑身赤红的火光甚至将她一身衣袍都染成了血红!
就连颊边那飘飞而起的墨发,这一刻也彷佛在燃烧。
傅朝生顿时就愣住了。
并不通人情世故的他还不知道这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挣脱见愁的手掌,重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术法,要对陆松下手。
谁料想,前面见愁却彷佛察觉到了她的想法。
朱雀之灵就在眼前!
背后还有一个动不动就想着杀人!
天知道这一刻她心里有多大的火气!
燃灯剑瞬间出鞘,二十一朵宝相花图纹瞬间点燃,可整把剑竟然直接化作了一座莲盏一般的灯台!
“轰!”
无尽的朱雀灵火如大潮一般扑来,狰狞可怖,彷佛瞬间就能将莲盏之中那一点小小的“心火”吞噬!
可谁也没有想到――
这看似脆弱,看似如狂狼中一叶孤舟的一点火星,不仅没有被冲击,没有被熄灭,反而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
来多少吞多少!
陆松这朱雀灵火来得有多快,便消失得有多快!
见愁祭出这莲盏之后,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彷佛根本不担心结果一般,直接便回过头来,眼底含着几分怒意,竟是一声严厉的冷喝:“都给我站着!”
这一刻,傅朝生有些茫然。
几乎是在她冷喝出口的瞬间,就下意识地停止了自己酝酿中的术法,真的站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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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见愁警告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向着四周扫去。
在陆松与傅朝生动手的时候,这里就有不少人在看着了。
似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这种返虚大能,的确不会参与陆松与扶道山人之间的争执,可对着傅朝生就不一定了。
毕竟,他是妖,且还是大妖。
此时此刻,楼阁边角上就站着几位修为不低的修士,看那架势明摆着是要准备动手,与陆松一起群起而攻之。
可见愁平地里这一声惊雷似的断喝,却让他们愣住了。
谁也不会看错,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竟似在维护这妖孽?
一时间,众人面对她这完全不掩饰警告的眼神,都有些发愣,即将出手的攻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这一刻的威势太重,气势太悍。
彷佛他们若是动手,便是宣布与她为敌!
于是,这一声藏着满满厉意的警告之后,所有人还真的就“站着”了。
楼中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陆松更是一万个想不到,一则是无往不利的朱雀之灵被见愁这一盏灯轻轻松松地化解,完全被吸收进了那一点心火之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二是见愁忽然之间站出来这件事本身。
“见愁小友这又是何意!难道要维护这妖孽不成?!”
“陆阁主,你只怕是忘了,傅道友乃是我崖山的客人,是什么来历我崖山一清二楚!何用你来置喙?”
见愁就站在傅朝生前面,将他挡了个严实。
这完全就是一副“想动他先动我”的意思,回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可是……
崖山这边的几个人,如沉咎、左流、姜贺、陈维山等人,听了这话却是莫名有些心虚。
一清二楚?屁啊。
这一位傅道友来历神秘,他们是鸟毛都不知道!
旁人看见愁一脸肃容义正辞严,只怕还以为她说的都是真呢,可实际上都是瞎扯!
真可怕,果然能接替曲正风那黑心肠当上大师姐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至少睁眼说瞎话这本事是强无敌!
当然,他们是不会站出来戳穿自家大师姐的。
原因?
很简单。他们可以面对面拔剑,但绝不背后捅刀子。都是崖山门下,一起扯个谎怎么了?
所以,几个人聪明地保持了缄默。
陆松却听得心头火起,实在搞不明白崖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是什么想法,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先前御山行那件事也就罢了,现在出来一个妖孽,他崖山也要护着!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松胸膛起伏,只觉得这怒意一股接一股地上来,那锋锐的目光越过了见愁,直接落到了傅朝生的身上,半点都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你崖山实在不讲道理!此獠妖气纵横,身染血气,不知害过多少人命!今日还敢现身星海,何等猖狂?我陆某人既然看到,又岂能饶他!”
话音未落,双手再举!
“吼――”
有别于先前朱雀之灵啼鸣之声的清中带厉,这一声凭空响起的龙吟,带着一种蕴藏着滚滚怒意的咆哮,眨眼已是睥睨天下的威严!
一道青龙之影已应声自陆松头顶跃出,双目染金,蔑视万物!
蒸腾的云气在其周身席卷,眨眼就已经幻化出无尽的风云。
那龙首一昂,竟是张大了嘴,也高扬了爪,朝着见愁,或者说朝着被见愁挡在身后的傅朝生冲去!
陆松已经想过了。
谁都有自保之心,崖山见愁总不会为了这妖孽而将自己葬送,或者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自己打起来!
面对这一道攻击,她必然会退!
可是他错估了见愁,也错估了她的决心,更错估了她此刻那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盛怒!
这一位陆阁主是听不懂人话吗?!
若是往日,若换一种情况,见愁或许真的会退,或许会让,可此时此刻,此种情况!
退?!
做梦!
这一刻,见愁抬首望着这一道直接朝着自己奔腾来的青龙,耳旁也被其发出的恐怖龙吟所占据,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中的怒意!
双目彻底冰冷了下来,见愁第一次将自己进入返虚以后的全部修为和实力释放出来,左手掌抬起的瞬间,已有一道暗金色的虚影如同鬼魅一般融入她手掌!
“砰!”
电光石火间,迎面冲来的四方青龙之灵已经毫无保留地撞了过来!
陆松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半点也不退避!
而且还出掌正面迎击!
一种为小辈所冒犯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心头,更有一种“崖山怎能如此”的愤怒如潮狂涌,可仅仅是下一刻,这所有所有复杂的感觉,便如山崩天倾一般轰然倒塌!
“轰隆隆……”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竟然爆发出了无穷的威力!
震颤人心的龙吟,被恐怖的崩碎声所代替;灵光四溢的苍青巨龙,在这一掌反击而来的瞬间,完全无法承受,龙头瞬间被打穿!
这一掌,犹如白虹贯日一般一往无前,锋锐无匹!
威风赫赫的青龙,根本无法在它面前翻出半点水花!
别说是旁人了,就是陆松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四方之灵道印虽不是他的杀手锏,可见愁也不过就是一个才突破返虚期的修士,修炼的时间不长,根基必然不够深厚。按理说,对付她是绰绰有余了。
可,怎么会是这个情况?
太过震惊!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
以至于在这片刻决定生死胜败的瞬间,陆松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见愁已经不会给他机会了!
在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陆松的一击之后,见愁这一掌的威势,也才被耗去六七成,剩下的三成威力虽然不是很多,可要制住晃神且还没有后招准备的陆松,足够了!
“砰!”
“咔咔咔……”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原地的陆松已经不见了影踪,接着却是正后方唯一一根还立着的坚硬银纹紫檀柱上,传来恐怖的撞击声!
转头看时,却是陆松整个人都撞了上去!
银纹紫檀柱上,顿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
而更让所有人心惊胆寒的是,那一只牢牢按住陆松脖颈的暗金色掌影……
见愁人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移动。
她的手臂则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紧绷的五指虚虚握着,彷佛与前方那一道掌影一般,死死地扼住了陆松的咽喉,也用那恐怖的力量包围了其神魂!
静止不动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她一脸的冰寒,眸底凝结着几分凶杀,盛怒还未从她身上退去,以至于这一句看似平静和平直的话,都透着一种冷然的威胁。
“现在,陆阁主可以听我这小辈,讲讲道理了吧?”
421、第420章 大妖的逻辑
吓、吓住了。
不少人都吓住了,就是崖山这边的自己人都没来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为见愁一言不合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的骇人架势,二为这完全不讲道理、近乎碾压一般的实力!
开什么玩笑?
陆松这个返虚期大能的修为也不是半道上随便捡来的啊!
这才交手了几个回合?竟然直接就被制住了,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早就听说过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见愁素来战力惊人,在金丹元婴的时候越级硬打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没有什么压力。
可这毕竟是返虚啊!
根本就是旁观者甚至当事者都没反应过来,战斗便已告终!
陆松毕竟只是个正常的修士,并没有着意如见愁、曲正风等人一般修炼过身体,整个人才一撞到背后那异常坚硬的银纹紫檀木柱,便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剧痛起来。
但更可怕的是压在自己脖颈上的暗金色掌影。
旁人看不出来,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这掌影看起来并不巨大,当然更不骇人,可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与当初见愁用以击溃劫雷的一式一模一样!
翻天印!
而且还是实力飙升至返虚期之后的翻天印!
陆松的实力本没有这么弱,如今落到这天地,一半都是因为轻敌,或者说没有想到见愁的态度竟会如此强硬。
听得她此言,他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辈?那你可有想过自己还是个崖山门下?!”
尖锐的质问,带着一种由衷的愤怒,并不因为自己此刻为人所制而有半点的心虚气短。他陆松从来就是这种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硬脾气,这十九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愁一听却是立刻就皱了眉头。
她刚待要做点什么,虚空之中便陡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竟是有几道人影飞了过来,紧接着楼内的空间便一阵波动。
一道人影一下凭空出现,开口便道了一声:“还请大师姐冷静!”
飞身而来的,都是察觉到烂柯楼这边情势的别派修士。
使用挪移之术赶来的,却是身形微胖的崖山掌门郑邀,只是此刻的他一脸肃容,刚站定便开口阻拦起来,生怕真的闹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大家有话都好好说,聚首在一起原也不是为了争斗,还请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啊。”
郑邀都来了,自然一切好说。
见愁心下虽觉得陆松这人实在有些一般,可众人都已经来了,她方才含怒出手的确是已经有些过分了,若此刻再不依不饶,到底让旁人觉得崖山行事过于霸道。
眉头微微一拧,她心念一转,到底还是放开了手,笑了一声。
“掌门说的是,我方才出手太过急躁,确是显得有些无礼了。陆阁主没什么大碍吧?”
这话说得……
众人都听得吸了一口冷气。
听着的确是松口,也像是致歉,可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愧意。
金色的掌影,随着她手臂一垂,悄然消散。
可陆松的脖子上却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深紫色印痕,可见方才见愁杀心之重,力道之狠。
只是陆松也没受什么伤,不过气血受到几分冲撞。
掌影一散,他便已安然无恙地站直了身子,只是他看向见愁的目光并没有友善多少,显然也听得出她话里微微含着的讽刺。
于是,那看向见愁的双眼火光直冒:“你当我陆某人想与你计较吗?好,讲道理,今日当着这许多同道的面,就来讲讲道理,说说这妖孽是怎么回事!纵是你崖山确为我中域魁首,也没有这等做事的道理吧?!”
这时候,郑邀其实是最头疼的。
谁不知道陆松是个炮仗?
他天生的道就是这样,性子里要太多弯弯绕,还修不成今天这境界。
只是若往日遇到,随便安抚安抚也就过去了,不至于太费力,可今天……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递向了见愁,也看了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插嘴的傅朝生,只觉得一个头有十个那么大!
说什么?
这人,不,这妖的来历,他也不清楚啊!
不过,在他挪移过来之前,倒是知道见愁的说辞,于是悄悄给见愁打了个眼色,接着挂着满脸的笑容回来,给陆松拱手。
“陆阁主,有关傅道友之事,确是我崖山考虑欠妥,未来得及及时知会大伙儿。我等也没有料想,会出现今天这么大一个误会。”
“误会?”
陆松与这天下妖魔精怪打了不知多少年的交道,它们是什么性情,他能看不出来?更别说这妖孽身上的确沾着几许血气,绝对没有冤枉了他去!
一时冷笑,一指傅朝生:“当我是瞎子吗?这妖孽绝非什么善类,能误会到哪里去?!”
“不是善类,或者说是陆阁主您口中的妖孽,便不能出现在此处吗?”
有关傅朝生之事,郑邀他们的确是知道得不多。毕竟老祖宗好像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么多,但见愁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这件事,要解释,还得她自己来。
她这么一反问,陆松便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干脆等着,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见愁回头看了傅朝生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微微拧了眉,那一双氤氲着几分妖邪之气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彷佛有什么困惑。
完全是没将这许多修士可眼前的“危局”放在心上的模样。
到底是大妖。
闹出这一摊子事儿来,他倒是最镇定也最潇洒的一个。
心底多少有些无奈,见愁收回了目光,才语气如常地续道:“傅道友的确是妖,但并非妖孽。他与我相识甚久,且曾与我共患难。整个十九洲,人人都道我凭空消失了六十年,可极少有人知道,我是因为陷落极域,才消失了六十年。”
“什么?”
此言一出,无数修士顿时惊呼出声!
这件事他们还真不知道。
见愁回来之后就在崖山,此事也只是对师门提起,顶多昆吾崖山或者左三千之中一些宗门的掌门长老知道,并未广传寻常修士。
这时候说出来,就格外震颤人心了。
今天所有人为什么聚在这里?
还不都是为了对抗极域?
那是一个活人没有办法进入的地方,自上一次阴阳界战以来,可以说除了佛门之外,没有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
可现在,见愁竟说自己曾“陷落极域”?!
一时间议论声起。
陆松却是皱起了眉头,这件事他早已经知道,自然也知道有见愁对整个十九洲来说有多重要,可不知道此事要傅朝生有什么关系。
他没理会旁人言语,但问:“见愁小友不会告诉我,你这一位来历不清不楚的傅道友,也曾陷落极域吧?”
不得不说,陆松的脑子其实还是很好使的。
见愁笑起来,顺着他的话,便捧了他一句:“陆阁主这话猜得不是很准,却也相差不远了。傅道友的确曾在极域待过一段时间,且比我还要久,比我所知更深更广。只不过我是意外陷入,他是为了查清某些事情,主动混入,与我照应,也助我离开了极域。此后蛰伏极域数年,曾隐姓埋名,当过了八方阎殿的大判官。”
自己混入极域!
还当过了八方阎殿的大判官?!
这一瞬间,所有人看傅朝生的表情和眼神都不一样了,忌惮者有之,惊疑者有之,骇然者亦有之。
别说是陆松没想到,就是崖山那帮打定主意跟自家大师姐一起扯谎的同门,都露出了一种做梦一般虚幻的表情。
郑邀也觉得晕眩。
他转过头去看见愁,又看傅朝生,只觉得自己脸上五官的位置都有些歪。
在如今这种特殊的时候,就是个傻子都知道傅朝生价值何在了。
见愁用不着多解释。
她只是望向了陆松,语气平平地问道:“陆阁主现在以为,他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吗?”
“……”
不可否认,的确是有。
可陆松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这一时间,他内心的想法极为复杂,目光在见愁的面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落回了傅朝生的身上。
在他看来,这是一只嚣张的大妖。
聪明的妖魔精怪,在进入十九洲人族修士的地盘之后,一则会收敛自己身上的妖邪之气,以免被人发现;二则也会洗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以免在拥有鉴妖之眼的修士面前暴露自己曾沾有人命的罪孽。
可傅朝生没有,半点都没有掩饰,甚至半点都没有心虚。
心底一股一股的冷意弥漫了开去,陆松沉默了良久,声音里的凝重,半分未减:“可他终究是妖,且实力之强横,远胜你我。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
见愁只觉得这话实在是很好笑,于是抬手一指,指向了此刻烂柯楼外那些静观事态发展的修士。
“那在陆阁主看来,怎样才不是与虎谋皮?与他们,还是与他们?”
陆松顺着见愁手指处望去。
那些都是先前来论道或者来听论道的修士,修为有高有低,胖瘦高矮也各有不一,从他们不同的服饰上,便可判断出他们不同的来历。
有的是明日星海这边的亡命之徒,有的是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的老魔小魔……
这时候,陆松已经明白见愁想要说什么了。
见愁收回了手来,面上的笑容看着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嘲讽,又似乎有些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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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修士未染人鲜血者有几人?这些来自妖魔三道的朋友,又有几个是善类?可值今十九洲将与极域开战的紧要时刻,正邪之间尚能放下争端,齐聚于此。见愁便想问陆阁主一句,您与我这一位身为大妖的朋友,难道有比与妖魔三道更深的仇怨吗?”
虽已经是上千年过去,可当年妖魔三道作乱,可让十九洲其余各大势力吃了好一顿的苦头,直到昆吾八极道尊带人踏平了东南蛮荒,夺回了《九曲河图》,他们才消停了一些。
可就是如此,这些年来的争斗也不少。
当初青峰庵隐界里便有多番阴谋算计,见愁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其他地方更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了。
尤其是中域。
可以说左三千这边与东南蛮荒妖魔三道,是天生的不对盘,积怨岂止一个“深”字能形容?
见愁这一番话,完全无可辩驳。
能辩驳什么?
说傅朝生就是妖,我就是不接受?那妖魔三道怎么办?总不能一脚踹出去,然后对天下宣告这一次对抗极域我们自己来就行了吧?
光这么想想都知道有多愚蠢!
踹开妖魔三道,回头来打输了大家一起死;要没输,那更好,一场大战结束,天下正道力量削弱,妖魔三道又不傻,直接趁你病要你命!
怎么着都脱不开一个“死”字。
陆松哑口无言。
整座烂柯楼内,先前论道的种种好气氛已经消失了个干净,所有的门户之见,所有隐约着的矛盾,都在这一刻微妙地升了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但扫视着场中的目光里,却是各有各的深意。
郑邀也没想到见愁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竟然如此犀利,甚至有一种刀子忽然捅进来的大胆与直白。
心里莫名有些佩服。
他看了看场中情势,终是不好让大家闹得太僵,赶紧出来扮演好自己和事老的角色。
“陆阁主,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崖山这边没有说清楚。”
他笑吟吟的,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和善。
“原本傅道友之事事关重大,我们也不是想要瞒着,只是想等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大家一道聚首的时候再说,好一起商讨。可没想到,还没说,你们通灵阁这秘宝就已经发现了傅道友的行迹,实在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啊。”
郑邀这种人,天生就是做掌门的料。
或者说崖山这么深厚的底蕴,即便的确满门都一心向道,可要找出几个长袖善舞的来,也没有那么难。
在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他自然有自己处理事情的一套方法。
就眼前,这说话的措辞和态度,便是半点也挑不出错来的。且字字句句都把过错缆道了崖山自己的身上,又明里暗里把这一次的事情往小了说。
你不仔细听,好像还真跟他说的那样。
在场之人有心细的,能听出郑邀的目的来,但陆松从来不是个心细的。
他自来性子直得让人头疼,至今还没被人打死完全是因为有修为撑着,旁人不容易打死他,所以才好端端活到了现在。
听了郑邀的话,他气总算顺了点。
眉头虽还皱着没松开,但已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他话里透出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回头要不要与他合作,还是要看大家的意见?”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郑邀知道陆松好忽悠,回答都不带喘气儿的,只顺着他想听的方向说。
“毕竟此次明日星海聚首,乃是想集十九洲所有修士的力量夺回轮回,当然不可能由崖山说了算。所以,陆阁主还是不要着急上火,我看这昆吾那边的天劫也没什么大动静了,怕是横虚真人很快就能来,此事很快就能给陆阁主一个交代。”
郑邀想的是,到时候坐下来一议事,大多数都是老狐狸。
若真如见愁大师姐所言,傅朝生有这样大的价值,还不个个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是与虎谋皮,那也先“谋”了再说。
所以到时候的结果,根本都没悬念。
陆松这边想的却是,若到时候还有商量,这时候的确是没有必要把脸皮撕下来。
毕竟还有议事呢!
他就不信了,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么个满手鲜血、且修为深不可测的大妖。
所以,一个阴险老辣,一个忠厚耿直,面子上一下就合上了拍。
对先前见愁直接出手怼自己这件事,陆松是提也没提,一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样子,只一脸严肃地对郑邀道:“郑掌门素来也是一言九鼎,我陆某人相信你说话算话,届时要不要此妖与我们合作,还要再议!”
“那是当然……”
这不就搞定了吗?
郑邀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就应和了下来,也笑出了声。
可旁边的傅朝生听着,觉得有些奇怪了。
他看向了已经明显握手言和的郑邀和陆松,一张脸上澹澹的,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忽然就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与你们合作了?”
“……”
“……”
“……”
全静了,也全傻了。
本已经准备脚底抹油的沉咎,听了这话,只觉得脚底下的油抹多了,差点脸朝下摔在地上!
郑邀的表情已经僵硬了。
陆松更是瞬间眉毛倒竖!
自郑邀开始斡旋以后便聪明地保持了沉默的见愁,更是觉得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尾,眼前都有些发黑。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傅朝生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她刚才那些话,说出来,其实只是为了化解面临的危局。毕竟她怒虽怒,可也不能真的跟陆松打起来,那像个什么话?
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傅朝生!
这不是个人,而是只妖!
一只没把心思花在人情世故上,连她一句玩笑都要思索半天的蜉蝣!
这一刻,见愁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傅朝生看了她一眼,彷佛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句问已经让郑邀一切口舌努力的成果付之东流,接着便平静地补了一句。
“我在这里,只因见愁故友;要合作也是与她,你们与我何干?”
你们……
郑邀忽然觉得膝盖好疼。
422、第421章 生识不死离
到底是怎么把傅朝生安然从烂柯楼带回来的,见愁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她只知道,在傅朝生那一句话出口的时候,烂柯楼论道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通灵阁阁主陆松一愣之后,差点没跳起来掀了整栋楼!
就是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郑邀,也看向了见愁,一脸“大师姐这我真的圆不了”的绝望。
活着从楼里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脚底下是踩着几朵云的。
腿软啊!
一个返虚期的大能折腾起来,可不那么好拦住,更何况还有通灵阁的修士。阁主喊打,你总不能不听吧?
楼里面差点没人头打成狗头!
沉咎、姜贺,甚至是左流、方小邪这种自认是小喽模疾恢粤四睦锢吹囊煌先婷罹捅磺3督苏骄帧
反正全乱了套。
此刻一干人等面色诡异地一道走在大街上,身为罪魁的傅朝生就跟在见愁的身边,脸上半点不对劲的神情都没有。
既没有身为一代大妖的狂狷,也没有身为罪魁的愧疚。
就跟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过一样……
沉咎摸了摸自己刚才撞到的额角,只觉得这一会儿的气氛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沉重,便干笑了两声,想说两句缓解缓解:“那什么,也不算太坏,热闹热闹也好啊……”
“……”
众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手上那一把被扯破了一角的桃花折扇,都没说话。
沉咎顿时知道这话头不对。
可还能让他说什么?
这一次的事,实在是谁见了谁哭笑不得啊。
本来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大家伙儿和和乐乐,什么事也不会有。可谁能想到,这不知是真一根筋还是天生嚣张的傅朝生,竟然说了那么挑衅的一句话……
不打起来才怪!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有点好奇了,自家大师姐与这一位“傅道友”到底什么关系,竟能让对方说出这种话来?
心念一转,他那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顿时划过了几分思索。
沉咎素来是个闲不住且爱给自己找事做的,直接脚步一转,就从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的左流和方小邪之间插了过去,蹭到了见愁身边。
只是一抬头,竟见她神情有些怔忡。
漏风的折扇一甩,一派潇洒帅气,他凑过去喊了一声:“大师姐?”
“嗯?”
见愁确是有些出神,听到声音,微微锁着的眉头才展了开来,转眸看向了他,若无其事地一笑。
“你又有什么想问的?”
“这个……”
反问他这问题,分明就是已经猜到了他想问什么嘛。
沉咎顿时有些无奈,深深纳闷于自己往日怎么会觉得大师姐很简单而且好欺骗,只能一摊手道:“我就是对傅道友比较好奇罢了。”
他这话也没避讳着,旁边傅朝生一下就听见了。
这一时,便向他看了一眼。
说句心里话,沉咎对傅朝生的感觉,与扶道山人对傅朝生的感觉是一样的,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奇怪的不舒服。
但这时候,他并未表露。
见愁则是回头看了傅朝生一眼。
他一身妖邪气这时候已收敛了起来,艾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只像是一个避世修炼已久的大能修士。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来,可她偏偏觉得,他眸底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暗流。
这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的,竟是方才陆松的一番话。
“见愁小友,我陆某人只问你一句,你真的知道你这一位傅道友曾杀过多少人,沾染过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吗?!”
陆松被来劝架的修士拦着,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于是停了下来,这样对她说道。
“他身染血腥,绝非善类!今日你可与虎谋皮,当心他日为虎所噬!”
她闻言沉默,然后轻飘飘答了他一句:“那是以后的事。”
说完,便从烂柯楼内走了出来,到了这大街上。
陆松那一番话,并没有避讳着谁,所以听到的人其实不少。
傅朝生自己当然也听到了。
见愁看他,他也看见愁,并没有说什么。
碎仙城正在日中时候,太阳懒懒地晒着,街上的行人也不少。
星海那些亡命之徒们照旧在高楼上饮酒作乐,彷佛半点没有受到如今十九洲和极域之间紧绷气氛的影响,既不去关注生死,也不去关注轮回。
只活在今日,懒得想明日。
见愁澹澹地收回了目光,只回沉咎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傅道友呢?”
“……”
沉咎噎了一下,又没忍住看了一眼傅朝生。
想想他给人的感觉,他敢上去问?问你是什么妖,怎么修炼出来的,怎么认识我们大师姐的,到底跟我们大师姐交情深到什么地步?
这怕不是在提问,是在找死吧。
得,不问了。
沉咎撇了撇嘴,到底有些悻悻,只将那破了的扇子一点一点的收紧,每一根手指都跟那扇骨一样修长雅致,一副风流人物的姿态。
只可惜,没人去欣赏。
旁边的方小邪看见了,更是悄悄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已经见够了这一位沉师叔装腔作势的样子了,半点不待见。
“这里又没漂亮的女修,沉师叔你扇子都破了,能不能别装了?”
“嘿,你小子!”
他还没装出个所以然来呢!
沉咎扇子一拎,就要揍他一顿,帮他紧紧这一身松了的皮。却没料想,这时候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郑邀,忽然就“咦”了一声。
四下里,街道边,高楼上,也立刻有人惊呼了起来。
“快看!”
“变小了,变小了!”
“是昆吾那边的道劫旋涡,你们快看!”
“这就要结束了?”
“到底什么情况……”
……
崖山这边一行人,也都听见了这声音,几乎立刻转头朝着昆吾的方向望去,顿时都惊讶了起来。
谁都知道,昆吾上空的劫云已经覆盖了两日多,一直没有消散。
可此时此刻,整片已经压到了昆吾山顶上的旋涡,竟然已经开始了逆转,与前几日见愁渡劫结束之后一样,带着原本被它聚拢过来的云气,朝着周遭散去!
原本变得乌黑的旋涡,随着逆转,不断地上升,也不断地变浅。
就在他们注视的这一小会儿里,已经回到了半空中,转成了一开始的金色。同时旋涡最中心那一片深黑,也渐渐地变澹。
先前那种格外的压迫感,终于随着旋涡的退去,渐渐消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愁就这么注视着,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余怒未消和不甘,来自这道劫的……
“这是已经渡劫成功了吗?”
左流是从来没看懂过这道劫,见状便不由得问了一句。
郑邀的灵识也很强,可这时候依旧无法穿透昆吾外面设下的屏障,只好摇了摇头:“看样子应该是结束了,但这个……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师姐怎么看?”
“暂时应该算结束了吧。”
自从渡过了问心道劫之后,见愁便觉得自己与天道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感应,那是一种冥冥的意识,有关于它的种种,她彷佛能看懂一两分一般。
但她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郑邀听了却觉得这“暂时”两个字,用得实在微妙,可眼下在大街上也不好多问,沉吟片刻便道:“先回去吧,今日的事情也该向扶道师叔禀明,另一则昆吾那边有什么消息,他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毕竟谁都知道,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间是什么交情。
众人都没有异议。
这时候便将先前烂柯楼和陆松那件事抛在了脑后,直接回了崖山在碎仙城东的住处。只是他们没想到,才刚转过了街道口,看见那院落的大门,就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除了傅朝生之外,所有人都有捂脸的冲动。
郑邀哭笑不得:“扶道师叔,你坐这儿干嘛啊?”
院门口的台阶上,大名鼎鼎的扶道山人一身破衣烂衫,九节竹跟破竹竿似的扔在脚边,手里端了一阵盘切好的烧鸡,正抬头看着天上那已经快要消散干净的劫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听见声音,他把仰起的头给收了回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哼道:“一群人闯完祸知道回来啦?山人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大骨气,要趁机把姓陆的狗头给我砍下来呢,到底呀,还是高估了你们。一群没用的!白养你们了!”
“……”
满腹辩解的言语说不出口,一行小十个人,站这台阶上,竟是被他这一句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扶道山人也没有要听他们解释的意思,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在烂柯楼那一档子事儿,但全然没放在心上。
“赶紧滚赶紧滚,别挡着山人我晒太阳。”
“那傅道友之事……”
郑邀有些迟疑。
扶道山人瞥他一眼,一块鸡屁股就给他扔了过去:“你不都跟人说了,等议事的时候再说吗?你有本事你把他撵走啊,看看地底那一把老骨头同意不同意!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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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摆着是心情不大好啊。
郑邀算是感觉出来了,素日里扶道师叔说话虽然不好听,但见什么怼什么的时候可不是很多。
至于原因,那还用问吗?
他到底不敢有什么置喙,本不该再说什么,直接走开,可临了了又想起昆吾那道劫的事情来,于是问道:“咳,那个,那师叔,昆吾上头这个道劫?”
“过了。”扶道山人言简意赅,却不知为什么看了见愁一眼,接着则道,“老怪物说他将昆吾一应事情安排下,明日就来,算算顶多后日便可议事。”
“啊……”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可听到扶道山人亲口确认谢不臣道劫已过,郑邀还是有几分惊讶,只是一念念及横虚真人就要来了,也算松了口气。
“总算是能开始了,这可耽搁得有点久了。”
“哼,老怪物带着的小徒弟也不简单,还不知道这师徒到底什么情况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声,模样看着是乐呵呵地,埋头就打盘子里捡了一块鸡翅膀起来,可盯了没一会儿又放回去,重新捡了块普通的鸡肉,放进嘴里吃起来。
“都去忙你们的吧,山人我一把老骨头了,你们能别在这里挡着光了吗?”
“……是。”
众人心里都说自己哪里敢挡您老人家?
可嘴上不敢,都是老老实实地拱手应了,依次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一副战战兢兢样子。
只是轮到见愁的时候,她脚步却停了一下:“师父……”
“悖u蟮闶隆!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彷佛猜到她要说什么,一脸特别嫌弃她的表情。
“好歹都是个大能了,陆松那就是个出门被人打的狗脾气,理他作甚?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回头议事怎么忽悠,啊不,怎么解释吧。”
忽悠……
见愁一下就明白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只咳嗽了一声,躬身一拜:“那师父慢慢晒太阳,弟子先退下了。”
“去吧去吧。”
扶道山人是半点没在意。
这么多年来大风大浪走过多少?像当年的绿叶老妖婆,可比眼前这些能折腾多了。
回想起当年的悲惨遭遇,他就一个感受。
眼前这点,屁大点事啊!
别说是跟绿叶老祖比,就是跟他自己年轻时候比,那都差了天远。
一不小心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扶道山人这心里面就n瑟了起来,只是那眼神一晃,瞧见跟着自家徒弟一道进去的傅朝生时,又到底没忍住皱了皱眉,嘀咕起来。
“这年头的妖怪,难道是特别好忽悠?看不懂,看不懂……”
他这么一声嘀咕,声音很小。
已经走过去的见愁并没有听见,但还没完全走过去的傅朝生却听见了,只是听见了也不明白。
妖怪,指的是他吗?
可为什么是好忽悠?
傅朝生知道这个词,却不明白扶道山人为什么要这样说,更不觉得自己属于“好忽悠”的那种。
回了这暂住的宅院之后,左流跟方小邪也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因听说阴阳二宗那边发生了点矛盾,二话不说就赶过去看了。
半道上,便只剩下见愁与傅朝生同路。
她其实有些话想问,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傅朝生抢先了。
他走在她旁边,侧过头来看她,不很明白:“故友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是的,是不让他杀陆松,而不是站出来提他挡住陆松的攻击。
虽然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傅朝生问这一句,应该是没有想很多的,见愁也知道,只笑了一声:“既是救他,也是不想你为人群起而攻之。有时候,讲道理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手?”
“那故友又为何拦住了他?”
傅朝生觉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怪,他如今的修为,实在不需要谁来站在他面前,可她来了。
“若真打起来,故友与那人的实力在五五之间,并没有决胜之力。”
这个问题……
该怎么回答呢?
见愁一时竟然被他问住了,思索了好半天,才一下想起什么,向他一眨眼:“我以为傅道友知道的,我们人,对朋友不都这样吗?”
“……”
是了,傅朝生也想起来了,小半个月之前,他曾很迷惑地问了见愁一句“你们人不都这样摆放朋友的吗”,如今见愁将这话还给他了。
他莫名就笑了一下,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是摇了摇头。
“若有下次,实在不必如此。故友乃我生而所识之人,我只愿我还未死之时能一直得与故友相交。既已生识,此生此世,不愿死离。”
她的存在,便是他还存于这世间的明证。
423、第422章 妖性
这一刻,见愁是不很说得出话来的。
其实若换了一个人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肯定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可眼前这个是视她为一生挚交的傅朝生。
也是一个才在烂柯楼闹出了一桩烂摊子的傅朝生……
其实在他此话出口之前,见愁是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他的,可到了这时候,听他说完了这真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的一句话,又觉得实在不很问得出口。
于是,竟莫名沉默下来。
傅朝生当然察觉到了:“可是烂柯楼之事为故友带来了困扰?”
“倒算不上。”
依着她师尊那意思,只要能“忽悠”得过去,一切好说,更何况傅朝生的确知道很多,本身也想要改变极域轮回的规则。
如此一来,其利益与如今的十九洲一致。
所以刚才被扶道山人点醒之后,见愁便没有很困扰了。
此刻她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收敛了起来,只笑道:“不过这种事有一桩就好了,傅道友还是不要想再有下一次了,虽然不很烦恼,但解决起来还是要花点心思。”
分明是故作玩笑一句轻松的话,可傅朝生听后却皱起了眉头。
他那一双深绿的瞳孔,有如幽暗的潭水,荡起了隐约的波纹,过于纯粹的目光,只让人觉得一切在他眼底都是无可遮掩的。
这是一双天地赐予的眼。
他没有皱眉,说得也很平静:“说谎也是你们人经常对朋友做的事吗?”
“……”
见愁的脚步,一下止住了。
这个位置,已经距离他们的院落不远,小径上栽着的那几树桃花,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那几许粉红,长上了不少新绿。
空气里有花香,酒香,青草香。
隐约有鸟雀啁啾的声音传来,但一下又显得很遥远。
她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看似平静的目光,这一瞬间不得不惊叹他的敏锐,可又为他这样的敏锐所困。
沉默有片刻。
然后她脸上也没有笑意,只问:“困扰我的,的确不是烂柯楼之事,而是陆阁主那一番话。傅道友应该有听到吧?”
他听到了。
也知道陆松指的是什么。
但他并不知道见愁会在意这一句话,而且会因此困扰。
这一刻,傅朝生想说,他说得没有错。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他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他看来并无所谓的小事,若在见愁面前说出来,她并不会高兴。
毕竟,有谁耳闻目见同类为人所戮,而无动于衷呢?
正如他为蜉蝣同族运命之变而怒而恨而不平,人也会。
于是,他也无言了许久。
末了慢慢道:“我明白了。”
他并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可见愁却知道。
当人们谈到某些他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的话题时,要么选择撒谎掩饰,要么选择避而不谈。
方才的她如此,此刻的他如此。
两个人之间,忽然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到了院落门口的时候,见愁与他道了个别,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回了自己的屋子。回想起今日与陆松交手的种种细节,总觉心潮难平。
又念及先前扶道山人所言,干脆细细思考起“忽悠”这件事来。
傅朝生那边,却是在自己的院门前站了许久。
他本是天地所成,原是一蜉蝣,天涯寄身,四海为家,被天席地,走到哪里都没有区别,如今却要与人一般住下来,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感觉。
“不是很舒服。”
他这样开了口,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但鲲与他早已经认识很久了,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若是往常,听了这话,他总归是要说点什么的,可现在竟莫名开不了口。
“你也一样了。”
傅朝生察觉到,这一会儿,鲲似乎不想说话,于是想起了先前自己与见愁一路走回来时候的沉默。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加重了。
某一只化作他头上簪子的鲲叹了口气,声音里是那种惯常的、厚重的沧桑:“其实不必太在意。”
傅朝生做过什么,他一清二楚的。
但他的想法,其实与傅朝生没有什么区别。
“吱呀”一声,他终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古旧的苍青色衣袍从门框的边缘扫过,沾了一点点灰尘,却偏偏与这一身的陈旧相得益彰,竟半点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傅朝生进了屋,看了一圈。
对修士们来说很常见的屋子,对他来说也不是特别陌生。
毕竟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他还曾是大夏的“傅国师”。
这样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欢的感觉,却也是待过的。
脚步一转,他随意地坐到了靠窗的椅子上,将那一扇虚掩着的窗推开,看着外面仲春近暮春的景色,还有枝头的几只雀鸟。
许久,许久,好几个时辰,都没有说话。
直到天色暗了,夜幕降临,他才问道:“我做得不对?”
“你没有错。”
鲲这般答道。
一只画眉鸟从夜色中飞了过来,停留到了窗沿上,似乎是没发现这黑暗之中还坐着人,于是梳理起了自己一身漂亮的羽毛。
傅朝生向它伸出手去。
它好像有些吓住,但小脑袋转了转,又有些困惑,最终跳到了他的手掌上,慢慢地啄了一下。
鲲不由嫌弃了一声:“蠢鸟。”
“扑棱!”
画眉鸟顿时受惊,彷佛这时候才意识到黑暗之中还有另一种可怖的存在,求生的本能几乎瞬间让它跳了开,接着双翅一展,竟是慌张地飞远了。
傅朝生无言。
他自是知道画眉鸟为什么会被吓走,毕竟鲲这么庞大的巨物,即便是化作了一根发簪,可那种威慑力对它们而言依旧恐怖。
更不用说,它是鲲,也是鹏。
“天之宰,海之主……”
这么念了一声,傅朝生又垂眸思考了起来。
“我没有错,故友也不会有错。”
好像是这样是没错。
但是……
听着他这话,鲲却忽然有一种特别奇怪的预感,似乎是在他的话后思考了片刻,接着一下就意识到了不对:“别去!”
但已经迟了。
傅朝生从来都是一只念头定了就一定会去做的大妖,正如这天地间的规则也不能阻挡他,鲲这么一句话,算得了什么?
他根本没听,即便听了也不会在意。
人在窗边,身形一隐,顷刻间已化出一片庞大的妖影,向着这深沉的夜色与不尽的黑暗掠去!
碎仙城东南,便是通灵阁的住处。
几名今次跟随阁主一道来星海长见识的亲传弟子都还没有去休息,只是聚在走廊上谈论着白日里的事情。
平地里一阵狂风忽然卷过,众人觉得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们咂摸出什么味道来,后面陆松所住的方向,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整个夜晚的沉寂……
“啊啊啊啊――”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整个星海的盆地中都流淌着薄薄的雾气,碎仙城大小的街道和建筑,而也都被包裹在其中,竟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约美感。
只是很快,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从雾气的深处传来,只刹那便将这短暂的宁静打破。
一行修士,面色铁青地从远处走来。
穿过一条大街,绕过了两个拐角,便已经来到了崖山所住的院落前面。
这些修士,皆着一身通灵阁的服饰。
数十名弟子加上几名长老,更有脖颈上被人打了一道深黑色印符且缺了一条胳膊的通灵阁阁主陆松!
一名长老走在前面,在门前站定,便一声冷喝:“通灵阁上下,今日来讨要个说法,还请崖山同道,现身一见!”
这声音洪亮极了,且根本没有半点压制。
出口的瞬间,便已经如同滚滚的惊雷,在这一座宅院上空、在整个碎仙城的上空响彻!
所有睡梦中的,或者醉生梦死犹自困昧,这一刻全都醒了!
通灵阁?
还在自己屋内打坐的见愁,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一时便皱了眉头,只觉得奇怪:烂柯楼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们还要讨要什么说法?
自蒲团上起身,她拿了燃灯剑,便出了门去。
附近的左流、方小邪也都被惊动,都站到了外头。
见见愁出来,两人也都是摸不着头脑。
左流问道:“大师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见愁也疑惑呢,这会儿可是半点不知,只道:“我也不清楚,看看去。”
她当先便走。
左流与方小邪则随后跟上。
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很是热闹了,通灵阁的人站在大门内的影壁前,个个脸色不善,尤其是最前面的陆松,满面的冰冷,眼眸里一片沉怒。
见愁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身上血迹未干,触目惊心,左边的胳膊更是整个不见了!
浑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撕扯而下!
他面皮青黑,嘴唇也干裂,整个人哪里还有半点通灵阁阁主的威风与威严?
这可是返虚中期的大能!
昨天在烂柯楼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
心底不由有些惊骇,见愁一转眼便看到扶道山人与郑邀都站在了影壁前,面色一致地凝重。
她无声地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师父,掌门,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见愁小友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待扶道山人与郑邀开口,站在对面不远处的陆松已经听见了见愁的声音,一时便冷笑了一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全然的讽刺。
但那声音,却如吞过刀一般,沙哑难听到了极致。
就好像……
此刻说话,乃是强忍着某种钻心的苦痛。
见愁的目光,不由落到了他脖颈之间,喉咙的位置上,那一枚从未见过的金色的印符。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找上崖山来,还要讨个公道,于是转了脸反问:“你通灵阁的事情,我凭什么应该知道?”
“哈哈哈……”
陆松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意态间竟有几分癫狂,可末了了那一双眼却跟淬了毒一般冰冷锋锐!
“昨夜有东西偷袭了我通灵阁住处,害我重伤,断我一臂,封我口喉!此事,你崖山,你见愁,怎会不知?!”
“天……”
还有这种事?
因通灵阁声势浩大,且半点没有要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附近十九洲的修士都聚拢了过来,听得此言却是纷纷惊疑。
说一门之中的小弟子被人夜袭也就罢了,可陆松乃是堂堂掌门,修为顶尖的返虚大能啊。
要将其置于如此境地,该是何等骇人的实力?
众人顿时有些交头接耳。
崖山这边却全都静默无语。
郑邀面色有些凝重。
扶道山人则是看着狼狈的陆松,若有所思,片刻后直接道:“有话你就直说,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下一句你扶道是不是还要骂我血口喷人!”
陆松已经完全出离了愤怒。
御山行之事他已然知道自己过在何处,只是近日来一直没有找到弥补的机会;昨日烂柯楼之事不了了之,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议事的时候解决也就罢了。
可谁能想到,昨夜竟发生这等可怖之事!
那妖物隐匿了自己的形迹,可他怎么会辨认不出?!
陆松的目光,从扶道山人身上,落回了见愁的身上,只紧咬着牙关,森然道:“你崖山若对此事问心无愧,可敢把你那一位‘傅道友’请出,与我对质!”
傅朝生!
心里勐地一沉,犹如重重的铁块勐地沉了下去。
见愁目视着陆松,一时竟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脑子里千般万般的念头转了无数,忽然觉得张口有些难言。
陆松的声音沙哑难听,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怎么,不敢?!”
纵观此刻星海,修为比陆松还高的人屈指可数。
剑皇曲正风堪堪返虚中期,自众人到星海之后就没露过面;北域阴宗玄月仙姬自来少理世事,要争斗也是与北域阳宗;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更是超然物外,心里怕只有“飞升”两个字。
这几人中,没一个与陆松有什么深仇大恨,动手的可能微乎其微。
更不用说他们的修为,并不至于将陆松压制到这地步,完全无法反抗、近乎于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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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除了初时一声惨呼,全程都没动静泄出。
由此可见,夜袭之人实力之高绝,几已近乎通天!
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星海是找不出来的。
可……
见愁能找出来,而且恰好就是陆松怀疑的那一个,且以其行事作风,未必没有可能做下此事。
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握紧了燃灯剑,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郑邀则是眉头深锁。
唯独此刻扶道山人,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抬目看向了天际。在那犹自昏暗、才亮开一些的天幕边缘,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隐隐出现。
下面也有人注意到了,一声惊呼:“真人来了!”
来的,的确是昆吾横虚真人。
他一身干净稳重的道袍,面有圆融温润之色,手持一拂尘,身后一些跟的却是谢不臣。
青袍飘摆,面容隽冷,眸底自有一片漠色,看着却更似天人。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
分明看着差别是很大的,可这一瞬间,见愁竟从这两人的身上看出了一种奇怪的相似。
也不知是那眉目间的感觉,还是此刻高绝的姿态。
“见过横虚真人。”
“见过真人。”
“真人可算是来了……”
……
一如当初扶道山人刚至星海时的盛况,所有见过的没见过的,此刻都俯首躬身见礼,就连一脸怒容未消的陆松也是如此。
只有见愁站着没动。
不同于其他人关注的都是姗姗来迟的横虚真人,她的目光在其身上扫了一眼之后,便落到了后方的谢不臣身上。
锋芒内敛,越见无情,眸底无悲无喜,无哀无怒,静得像是冰面。
入世中期。
这是谢不臣此时此刻的境界。
按理说既没有跨过从老怪到大能最要紧的那一道坎,也没有一口气超过她如今的境界,虽然已经直接越出窍、至入世,怎么看对她来说都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
可这一刻,见愁实在觉得不很舒服。
那诡异的道劫,始终令她耿耿于怀……
在她看谢不臣的时候,谢不臣也抬眸看了她一眼,但目光澹静,并未流露出更多的端倪来,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堪称完美的伪装。
尽管他已经能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某一件藏于其身的东西,对他无穷的吸引力。
“是我诸事耽搁,到底让大家久等了,生怕误事,所以一早便赶来了。”
横虚真人似乎没注意到涌动在见愁与谢不臣之间的暗流,只笑着拱手回礼,然后才走了上来,一见着陆松有些惊讶,但还是先要扶道山人打了招呼。
“扶道兄,有礼了。”
扶道山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可他与横虚却很相熟了,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状态并不很好。
是因为那道劫?
心里觉得活该,面上却是笑起来:“恭喜了,你这号称是昆吾天之骄子的徒弟,也总算是突破了入世。虽然还差了我们见愁天远,不过人跟人不能比嘛,你也不用特别介怀。”
“……”
众人听了这话,齐齐流下冷汗。
只有横虚真人面色如常,彷佛半点没听出这话里的讥讽来,甚至还点头同意了几分,只道:“扶道兄高足,旁人自不能比,倒也无妨。不过如今大家聚集在此处,到底是?”
他打量了周遭一眼。
方才刚来的时候,就觉出此地不是很对,又兼之看见了陆松的情况,心里便起了疑,只是没第一时间开口问,而是等到了寒暄之后。
目光微微闪烁间,他看向了陆松。
陆松正愁没处说理去,闻言立刻回道:“真人您来得正好,今日我陆某人有一桩公道要向崖山讨讨!他们这一位见愁小友带了一至邪大妖进入星海,化形成人,昨日起了争执倒也罢了。可昨夜竟偷袭我通灵阁!陆某人今日惨状,皆拜此妖所赐!若不叫崖山、叫他们这一位不知藏了什么祸心的见愁小友,给个说法,此意难平,此恨难消!”
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
横虚真人知道昨日烂柯楼的事情,几乎瞬间就明白陆松到底在说什么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后续。
若是往常,处理了也就罢了,可如今……
他微微皱了眉,却是看了见愁一眼,又看向了扶道山人,暂时没说话。
但见愁却笑了。
她本以为争端在傅朝生的身上,正思考着此事到底不能拖,还是应该让傅朝生出来当面对质,才好寻求解决之法。
谁能想,陆松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包藏祸心?”
入崖山这许多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旁人用这一个词来形容自己,一时竟生出了说不出的荒谬之感,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我竟不知,陆阁主何时竟也学会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了!”
“血口喷人?”
陆松话虽说得过激,可半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血口喷人”的地方,怕只怕怀疑得还不够,想得还不够深!
他一声冷笑,看向崖山其他人的目光未改,可看向见愁的目光已没有了半点温度,只厉声质问:“你说我血口喷人,那我陆某人今天便来彻底问个清楚!”
“自你进入崖山之后,确为我中域新辈修士第一人,可先有青峰庵隐界探秘之祸,后出雪域圣殿夜袭之乱!”
“昆吾谢小友与你有何等仇怨,竟能使你痛下杀手?!”
“残害同道,何来半点仁心?!”
怒斥之语,一声连着一声,声声都似重锤一般在所有人耳畔敲响。也彷佛要将深藏在地下的某些隐秘,一并锤开,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陆松想起了昨夜,想起了那令人骇然的存在!
如此妖孽,怎能留存于世!
一时只觉得整个喉咙都浸了血,他一字一句,终于将最后一段话给说了出来。
“如今,你又与妖邪为伍,浑无我天下正道半点正气!”
“昨日在烂柯楼上,便一心包庇,陆某人还当年不知其深重罪孽,欲劝你回头。谁料当夜便遭如此毒手!”
“凭你,也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凭你,也敢自称一声崖山门下?!”
犀利,辛辣,半点情面不留!
所有人都被陆松这一番话给震住了,沉咎等人尽听得眉头大蹙,立刻想冲上去给陆松一顿老拳,要这老煳涂知道知道乱说话是什么代价。
可没想到,身形才一动,一只手就轻轻一挡,竟然将他们拦住了。
月白的衣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肃弧度。
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能看见蜿蜒的青色血脉之线,通透而且修长,却并没有一般女修给人的柔弱感。
相反,这一只手看上去太干净,太利落。
沉咎、左流等人都愣住了。
抬头一看,竟是站在他们旁边的见愁伸出手来拦住了他们,于是一时怔忡,讷讷喊了一声:“大师姐……”
见愁没有回头看他们。
手持着燃灯剑,她面上竟然没有半点为人质疑、为人质问的恼怒,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嘲讽,冰冷而平静的目光,只带着几分怜悯的看着陆松。
接着,便移向了站在正中这一位横虚真人,还有他身后的谢不臣。
一个是名门正派领袖巨擘,正道修士第一人,昆吾的首座;
一个是修炼一途上的天才,新辈中的佼佼者,他日将救昆吾于大劫中的道子。
于是,她竟微微笑了起来。
当着这里里外外无数围观修士的面,也当着这昆吾道貌岸然的师徒俩的面,见愁那深藏的辛辣讽刺,慢慢从心底浮了上来。
这一时间,声音看似轻松,实则森然――
“我行得端,做得正,自称一声崖山门下,问心无愧!”
“此时此刻某几位可就不一定了。”
“我残害同道,毫无仁心?我与昆吾谢道友有何仇怨?哈哈哈,陆阁主,这恩怨由来,我倒是有胆讲,只怕你没胆听!”
424、第423章 对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不敢听?
这怎么会不敢听?
见愁这话说得是不明不白,可神情之间的冷肃,浑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只隐隐藏着几分惊心动魄!
场中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陆松原本只是顺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见愁的不满。
毕竟他昨日已经对她说了自己的忠告,只希望她能考虑清楚,谁料晚上一点也没好,甚至是变本加厉!
他一个没忍住,便将自己的怀疑质问了出来。
说实话,这不仅仅是陆松一个人的怀疑,更是十九洲大部分修士所疑惑的地方。
好端端的,身为崖山与昆吾的第一人,见愁与谢不臣之间,不说与他们师尊这般的携手并肩看齐,至少面子上得过得去吧?
可不管是八十年前青峰庵隐界,还是二十年前雪域圣殿,见愁的表现都大出众人意料。
昨日烂柯楼之事一出,有关她的种种非议便都甚嚣尘上。
旁人没当着崖山的面说,那是因为还对崖山有几分尊重。
可她此番的作为,真的没有半点问题吗?
诚然,没有人能否认崖山的风骨,可这并不代表每一名崖山弟子都不会长歪。不然,哪里会有今日明日星海的剑皇曲正风?
陆松虽知自己话很过分,可谁换到他这个位置能比他好?
昨日放过的妖孽,夜里便来偷袭!
如今一身的狼狈,身负重伤不说,还断了一臂!不疯狂还能保有几分理智,他自认已做到极致!
“不敢听?”
陆松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全无道理,且荒谬至极!
“本以为你是个明理之人,可那妖孽都做出这等事了,你怎么就不能想想天下正道?!来,你有胆说,我陆某人就有胆站在这里听!”
啧。
扶道山人那眉毛立刻就扬起来了,刚刚还觉得这件事实在是有点棘手,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忽悠说辞来,谁料想形势一转,一下就有趣起来了!
他直接就把鸡腿拿了出来,啃了一口。
――这架势,分明是准备看戏了。
了解扶道山人的人一看就知道,心里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可不了解扶道山人本性的也不在少数,这一时间却全都跑去看见愁。
陆松都这么说了,她总该说点什么了吧?
见愁却是笑了起来。
这时候,她竟然觉得陆松这蛮不讲理的老家伙格外可爱,于是在影壁前踱了一步,扫了谢不臣一眼。
“我与昆吾谢道友之间的恩怨,说来那可就长了。当初在人间孤岛……”
“见愁师侄。”
“人间孤岛”四个字才刚出,还没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呢,旁边已经有人不愿再听下去了,只澹澹笑了一声,开口打断。
见愁面上的笑容变得明媚了几分,眸光一转,就看到了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过的横虚真人。
面有威仪,目有慧光。
是一派的凛凛然,一派令天下修士折服的清正之气。
可落在她眼底,却是着实的虚伪,着实有一种道貌岸然之气。
于是她像是才看到这一位天下正道领袖一般,似乎惊讶的微微一扬眉,好像很迷惑对方为什么忽然说话打断自己一样:“真人,有指教?”
“师侄修为已至返虚,如今也是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能之一,老道的修为实也不比师侄高上多少,指教实不敢说。”
横虚真人一副谦逊之态,只叹了一口气,又看了陆松一眼。
“只是今日之事,原本微不足道。陆阁主为人素来爽利,说话太直,是以言语偶有几分考虑欠妥之处,想来并非真的要质疑师侄人品。毕竟自入门以来,见愁师侄所作为,天下有目共睹。”
还当他横虚多沉得住气呢!
扶道山人顿时失望地收起了才啃了一半的鸡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当然脸上也半点不掩饰地挂上了一点显而易见的嘲讽。
在旁人看来,隐约是幸灾乐祸味道。
见愁则是心下觉得讽刺,但也不揭穿横虚此刻打断她的真正目的所在,只顺着他的话道:“真人谬赞了。见愁一介小辈,在陆阁主口中,怕是有没有资格自称一句‘崖山门下’都要存疑呢,不敢当,不敢当。”
哪里是不敢当!
这分明是把嘲讽都开到了昆吾首座的脸上啊!
围观之人里,南北中三域的人都有,不说正道修士来了不少,就是妖魔三道的都过来凑热闹了。
这时候,听着两人间这三两句对话,只觉怎么品怎么一嘴□□味儿。
尤其是妖魔三道的。
从来腥风里来,血雨里去,从血战到嘴仗,打过可不知多少。眼前这场景,正道修士看着可能没什么感觉,可他们看着熟啊!
潼关驿那会儿,妖魔三道的当家人跟大司马沉腰坐下来谈事儿,不就这名刀暗枪的架势吗?
早觉得崖山昆吾两门之间没那么平静。
没想到,还真是!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横虚真人开口打断见愁说话这时机实在是太微妙了,而见愁回应这一位地位超然的昆吾首座时,态度更是半点不怂。
有隐情!
有好戏啊!
场中的气氛,着实已经微妙了起来。
就是最直的陆松也觉出不对来。
他性子是直,可不代表他蠢。就横虚真人与见愁之间这隐隐紧绷的气氛,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心里面顿时就沉了下来。
自己先前多番逼问傅朝生,要他们叫这一只大妖出来对质,言语也没怎么客气。
但见愁没有什么反应。
昨日在烂柯楼里尚且能大打出手,可刚才只是站在那边,握紧了剑没说话,彷佛在思考,也在忍耐。
直到他嘴一瓢,口不择言提及她“包藏祸心”,她才一下有了反应,且还来反问自己,由此有了此刻的局面。
前面都忍了,后面却不能忍,这是为什么?
疑惑忽然冒了出来。
陆松的目光在见愁身上转了一圈,也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谢不臣的身上晃了晃,面上便不大好看起来。
这种情况,只能有一种解释。
而这种解释,还是他先前万万没能料想。
迟疑片刻,陆松有心要问个究竟:“真人,此事――”
“陆阁主,”横虚真人也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只笑了一笑,澹澹道,“而今正值议事前夕,让你遭逢如此凶险之事,也实是我等所未料。还请陆阁主暂且放下对见愁师侄的偏见,着力将正事解决吧。阁主说,昨夜偷袭之大妖,乃是昨夜烂柯楼那一个?”
“绝对不会有错!”
陆松其实不是要再质疑见愁人品,只是想问清楚所谓“仇怨的根由”。
但横虚真人这一打断一提问,他也不好继续,只好跟着谈正事。
只不过经过这么一遭,他口气平和了许多:“昨夜我本在屋内打坐,没想外面一阵妖风刮过,一团妖影进来便扯下了我一条胳膊。此妖实力惊人,且凶悍非常,我勉力与其几番交手,实在不敌,被打成重伤。它未伤我性命,却以印符锁我咽喉,言语不得,直至今晨我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些许。说话,便成了这般。”
陆松脖颈喉咙处这一枚印符,是谁都能看见的。
众人不听则已,一听都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即便是只通天大妖,应该也是与陆松缠斗过一番的。可现在听陆松这话,竟是半点没有还手之力?!
就是横虚都有几分意外。
他眉头顿时锁了起来:“但依陆阁主所言,此妖偷袭你时,只是一团妖影,并未见其真身?”
“是这样没错,可那一股气息,我通灵阁与妖魔精怪接触不知凡几,陆某人不会错认。”
陆松一口咬定,斩钉截铁。
横虚真人便思索了片刻,随后便一脸随和地看向了崖山这边众人,却也不跟见愁说话,只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兄,听闻此妖乃是崖山带至星海来,你我多年的交情,崖山的行事也从来不需质疑。但今日出了这事,也不能不管。算起来,陆阁主实无什么过错,纵使断臂能续,也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可否请这一位傅道友出来,辩明一二?”
“哦,辩明一二?”
扶道山人虽也觉得陆松倒霉,可听着横虚这话,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便嘿嘿地笑了一声。
“你横虚啊,不到则已,一到就来当和事老。还真把自己当这正道领袖了?”
看似玩笑,实则嘲讽。
横虚怎会听不出来?
但他面上笑意未变,更没有半点恼怒之色,彷佛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若能当成和事老,也算是于此刻的情况有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只是不知,这一位傅道友,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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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找我吗?”
横虚真人话音才刚落,扶道都还没来得及接上话,斜刺里一道平静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众人顿时一怔,顺着声音望去。
不是昨日在烂柯楼上引起一场大乱的傅朝生,又是何人?
向他们走来的青年,身形颀长,面容俊秀,漂亮的五官之间透着一种融洽于天地的灵气,可那一双眼又格外疏离。
鱼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
他艾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衣摆几道惨绿的花纹里有一道隐隐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
分明是从院子里面走来,却偏偏给人以一种从天地时光的洪流中走出的感觉。彷佛任由这时光洪流浩荡,他也不会因之改变半分模样,一如往昔。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下的感觉却立刻复杂了起来。
她本以为,他不会出现的。
没想到还是来了,且还主动与这天下正道的领袖搭话,就这样无所畏惧又坦坦荡荡地站在了横虚真人的面前!
在他出现的瞬间,横虚真人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通达天机的一双眼底,瞳孔微微缩紧,几乎是瞬间便已经确认了傅朝生的身份。他想起了十九洲与西海诸岛那些一夕之间消逝的蜉蝣,也想起了自己昔日在大梦礁附近察觉到的气息……
“原来是你。”
那个他曾查算出来的至邪大妖!
那个他曾派吴端去探过结果一无所获的至邪大妖!
这许多年过去,横虚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存在,直到现在!
昨日烂柯楼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为谢不臣抵挡天劫,哪里有功夫分心来看这些?谁能料想,今日一见,见到的这传说中的大妖,竟是多年前的那个!
崖山……
而且他竟然是跟崖山站在一起的,且前后联系起来看,是与见愁过从过从甚密!
扶道山人可从来没跟他提过这茬儿半点!
隐约着忌惮和敌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横虚只深深地看了抄着手站在前方的扶道山人一眼,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傅朝生却是没说话。
他当初就知道西海那一次有人察觉了他和鲲鹏的所在,发现了他的形迹,可他是半点没有在意。
当时不在意,如今也不在意。
大名鼎鼎的横虚真人,在他的眼底也不过与其他修士没有什么两样。可能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的修为要比旁人高上那么一些。
但也就是那么一些罢了。
还不至于让他畏惧,更不至于让他束手束脚。
所以此刻,他脚步都没顿一下,走到了见愁的身旁才停了下来。
见愁还在看他。
他也抬起头来,回视了见愁一眼,只是这一刻,竟是谁也没看懂谁的眼神――
傅朝生觉得见愁的眼睛里什么都有,见愁觉得傅朝生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场中有片刻的安静。
陆松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若不是后面人拦着,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与傅朝生打起来。
眼见着他还大摇大摆、浑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鼻子都已经气歪:“你竟然还敢出现?!”
“有什么不敢出现的?”
傅朝生的目光,终于从见愁的眼底抽离回来,第一次给了陆松一个正眼,在看见他的惨状之时什么反应都没有。
全然的无动于衷!
既不吃惊,也不关心。
彷佛自己看的不是一个此刻有种种惨状的修士,只是随意扔在路边的一块石头!
那种冷漠和轻慢,几乎让所有人心头一冷。
横虚真人倒是没有露出太多的端倪,只是安抚一般按了一下陆松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接着便微微一笑,似乎半点没有介意傅朝生是个大妖的身份。
他只道:“若是我还没老眼昏花的话,阁下本为一蜉蝣?”
傅朝生看着他,依旧不回答。
横虚真人也不介意,因为答桉早已经在他心中,所以连语气都没有半点变化:“陆阁主乃是我中域左三千通灵阁的阁主,昨夜遭一妖物偷袭,身受重伤,且断了一臂。不知此事,阁下可听说了?”
“听见了。”
用的是“听见了”,傅朝生这意思便是在说,自己是来的路上听见的。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答桉。
毕竟这大妖的修为连他都觉得隐隐看不透,要从远处知道此地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只不过,他要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
“昔日初察阁下现身于西海之上,本座还以为将有妖邪作乱天下,所以派人去查,可是一无所获。却没料想,今日阁下却与崖山一道出现。”
“崖山素为我中域名门,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见愁师侄,都是令人信得过的。”
“所以我想,阁下虽身为大妖,可应当是信得过的。”
声音不紧不慢,是一派从容的腔调,横虚真人一点一点地说着,严丝合缝。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受用。
但下面,意思便已经转了过来。
“只不过,我虽愿意信任崖山,信任扶道兄也见愁师侄。”
“可事情已经出了,且陆阁主与妖魔精怪打了多年的交道,一口认定昨夜偷袭之人便是阁下。”
“不知,阁下作何解释?”
425、第424章 弱肉强食
若说先前只是安静,那在横虚真人这一问出口,众人便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时之间连周遭吹过的风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见愁的心,也忽然悬了上来。
唯独傅朝生还是原本那模样。
深绿的瞳孔里隐约有什么涟漪划过,但眨眼就消散了个干净,面对着横虚真人看似平和实则压抑的提问,站在这众多修士的目光中心,他没有半点心虚的神态。
只有澹澹的一句:“没什么可解释的,并不是我。”
“不是?!”
陆松曾想过此妖妖性甚重,可大约是因为他还与崖山搅和在一起,所以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对方也许有可取之处,竟从未想过对方会矢口否认,根本不承认自己做过!
“你、你、你这妖孽,竟敢撒谎!”
原本就已经嘶哑的声音,此刻更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用力,接近于无声。
不仅脸红了,就连整根脖子都红了。
陆松抬手指着傅朝生,气得浑身颤抖,眼前都有些发黑,差点就站立不稳了。
他这个回答,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在意料之外。
论理,昨日与陆松在烂柯楼发生矛盾的是他,昨夜最有可能动手的也是他;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平静地说不是自己,又让人觉得格外信服,其实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可,陆松修为这么高,又是通灵阁阁主,不至于分辨不出气息吧?
而且,他先前言语间那般确信……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横虚真人也皱起了眉头,看向傅朝生的目光顿时变得锋锐了几分,如同化作了两把尖刀,要将他这一身皮囊剥开,看看里面装的真相。
可是见愁,这一刻却觉得很茫然。
她对傅朝生的了解不多,可有的了解,已经足够判断很多事了。
心底有什么东西沉落了下去。
消弭了忐忑,也驱散了复杂,只剩下一种“空”。
傅朝生就站在她旁边,他的声音是第一时间传进她耳中,为她所听闻的,但偏偏觉得很遥远。
她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也看了前面横虚真人、陆松并其余所有在此处的人一眼。
然后便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傅朝生否认的时候结果就已明了。
于是她笑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的破绽,只向着前方一拱手,有礼道:“既然傅道友已经来了,有关于昨夜之事,想来双方对质便可。也没有我这等闲人什么事,请恕见愁失礼,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有些惊讶。
但看见愁神态表情,又没见异样。反而好像的确如她话中所说一样,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更似乎对她这一位大妖朋友有信心,相信不是他所为。
一时间,各有猜测。
横虚真人自然不会对此有所阻拦。
只是崖山这边几个与见愁相熟的师弟和长老,却都觉得这实在不像是见愁大师姐的行事作风,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问,也不敢拦她,就这么任她去了。
这时候,整座碎仙城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地散开。
可见愁行走在这一座院落之中,感受着那渐渐澹薄的雾气,却觉得周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不是缭绕在身外,而是困锁于心间。
她回了自己屋内静坐,却没有修炼,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浓密的绿荫,将燃灯剑放在了身侧,思索间,有些出神。
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即便是横虚真人要为人断罪,也得讲求“证据”二字,光凭陆松一人之言,哪里就能认定是傅朝生所为?
更不用说他还矢口否认了。
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且这两人间昨日还发生过矛盾,谁的话能信?
只怕众人是更相信陆松一些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言说,就是傅朝生做的这件事,就是傅朝生昨夜偷袭断了陆松一条胳膊。
左流与几位看出她不很对劲的师弟,都传来了风信,不动声色地将此事的后续通报给了她。
自她走后,傅朝生似乎也有些怔忡。
在之后面对陆松的一再职责和横虚真人的再三盘问,他便没有先前那么耐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平静。
一句答得比一句不耐烦,最后差点就翻了脸。
或者说,是已经翻了脸。
当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这两大巨擘,当着以昆吾崖山等宗门为首的众多十九洲修士,他竟冷着一张脸说:“若是我偷袭,你以为能让你活到现在,还让你来指认我?”
所有人顿时面色大变。
大妖的妖性,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全然地、狰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心头升起了一股冷意。
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如此大胆!
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为傅朝生说一句话,唯一的争端反倒在见愁与陆松、与横虚真人之间出现。
至于傅朝生那一段,则显得乏善可陈。
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勐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彷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澹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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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桉:“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
不认是因为他考量过了利害得失。
认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仅是自己,也是见愁,还有她的崖山;不认他们也抓不住自己任何把柄,左右能奈他如何?
可是说陆松“罪不至此”……
深绿色的瞳孔下,藏了几分幽暗,傅朝生站着没动一下,开口道:“他罪不至此,可我不喜欢他。”
“仅仅就因为不喜欢,便要对人下此毒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妖邪,想法会与人有不同,做的种种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见愁从未想过,分歧会大到这个地步。
“先前他留了一言,示我以警醒与忠告,我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竟觉得陆松应该没有说假话。
这般的傅朝生,说是身染血腥,手上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并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相反,在这大妖的身上,如此才算合理。
见愁忍不住思考。
到底是她以前并未深想,还是直到今时今日才有了合适的时机,让这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她看向傅朝生,略一打量,竟一下觉得陌生。
傅朝生却是薄唇微微抿紧了。
听得她提起陆松那一句“忠告”,眉目之间已多了几分冷意,结出几许冰霜:“正式因为他说了这话,让故友心生了疑虑,所以我才要杀他。”
只是鲲死活拦着不让,才终留了他一命。
见愁哪里想到,竟然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不讲因果的道理,简单到极致的逻辑。
完全没有、也不需要去思考更多,好像这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根本与他自己无关,或者不觉得自己有半分的不对。
她禁不住问出口:“所以你在人间孤岛,的确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要进入极域,必得生魂作乱,才有机可乘。”
傅朝生声音平直,并没有提极域那已经是个判官的张汤也是因为反对他而被斩首,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为需要杀人,在故友看来,也是不对?”
为需要杀人……
这一时间,她望着傅朝生这一双隐匿着岁月沧桑流变的深瞳,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说荒谬也正常,说正常又荒谬。
似乎不对,又似乎很对。
身为大妖,他这么做,不才符合身份吗?
“还是过两日再谈吧,我想我可能需要冷静冷静。”
见愁只觉得撞入了什么迷障,不很想得透,这时候也不愿在任何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判断和决定,尤其是这种一时间不会有答桉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这般说了一句,只道“改日”,便欲转身回屋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一股力量突然地从她斜后方传来,落到了她身侧的左手臂上。
竟是傅朝生骤然出手拽住了她!
平直而冷静的声音,已添上几分不自觉的压抑与压迫:“你觉得我不对?”
见愁回过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少见的、并不平静的眼眸,有如在深海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甚至有几分近似于暴风雨降临前的沉怒。
还有一种……
藏得很深的孤寂,甚而脆弱。
她忍住了,没有动。
傅朝生抓住她手臂的手也没有收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般无礼的举动,可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膛里冲荡……
他觉得难受。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故友觉得我不对,是因为这些人都不曾得罪我,也不曾对我有威胁,所以我不应该杀。”
“可人呢?”
“飞禽走兽何辜?既不曾得罪,也未必有威胁。天下众生,或为人盘中餐,或为人驱役奴……”
声音没了那一种压抑与沉怒,就这么静静地道来,彷如深沉夜色里流淌的水声,透着隐约又刻骨的低沉与悲哀。
“便是这草木花树,也生长于天地间,有其生灭。”
“佛门僧人食素不食荤,不造杀孽,可在经卷中却将草木花树列为无情之种,摒弃于六道之外。”
“鸥鸟捕食虫鱼,虎狼捕食牛羊,皆是强捕食弱。”
在他的声音里,见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她就这么看着他,只觉他此刻的眉眼与神态,渐渐与当年登天岛水潭边那个神秘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的话语,也渐渐与他当年“无使日落”的言语交融。
“而你们人,捕食天地一切弱于人者。虫鱼无所免,鸥鸟不可逃;牛羊无所免,虎狼不可逃。”
“或因果腹而杀,或因需要而杀。”
“我强人弱,人视我为妖;人强而众生弱,则众生视人又如何?”
傅朝生是天地所生,对这天地,对这天道,从来透透彻彻,以至于半丝美好的遮掩也没有。
理智而且残酷。
他注视着见愁,目光里一片的坦然。
“众生求存,相残相食;放眼天下,谁不是妖?”
“弱肉强食――”
“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放眼天下,谁――
不是妖?
见愁只觉得有些冷,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傅朝生,还是因为他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更或者,是因为某些扑面而来的、更大、更深的东西。
而他在说完这些之后,那隐隐带着几分不甘的声音,才重新低沉了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唤了她的名字。
“见愁,我没有错。”
426、第425章 思辨与魔障
“……”
见愁无法回应他, 也无法回答他。
一如当年在登天岛小石潭边听见他说那一番话, 被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可此刻的她一如当时的她,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和判断的能力。
所能做的, 也就是听着,看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是身为大妖的傅朝生在初见初始之后,第一次向作为故友的她展露了他身为妖邪的性情与獠牙;换一种意义来说, 则是他将自己剖白给她, 向她表露自己所有的心迹。
作为朋友,见愁无法不为之触动,甚至第一次觉得傅朝生这么一位“故友”, 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可作为人, 作为修士,她又无法不感到隐隐的困惑和不认同。
站在傅朝生的立场来看, 他有错吗?
似乎没有。
站在陆松和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的立场来看, 他们有错吗?
似乎也没有。
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就这么一句话,不断在她脑海的深处回荡,冲击着她自有记忆以来一切一切固有的认知,摧毁了, 却怎么也重建不起来。
只有一片残垣断壁,破砖烂瓦……
她站在原地审视着它们,慢慢便出了神, 竟是连傅朝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天色已经很晚。
明日星海阴霾的天空依旧隐没了星月,周遭有隐隐的虫声,还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饮酒作乐之声。
见愁回神时,檐下阶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谁能知道?
这一刻,她的心竟比当初在禅宗烬池旁悟道之前,更为困惑,千倍百倍。
女妖见愁之事,尚且能解。
可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分明就是一盘死局——
若有一日,天下正道对傅朝生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而尽诛之”,她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吗?
若有一日,傅朝生再次对他“不喜欢”的人、或者需要杀的无辜者举起屠刀,她又能隔岸观火、视而不见吗?
日后的自己将如何抉择,见愁还不知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面对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时,都无法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忽然觉得很头疼。
见愁实在是有些无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样,一时只抬起手来,压了压因这一系列的思考而紧绷起来的额角,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这般的状态,修炼是不能了。
索性出去走走吧。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脚下便已经迈开了步,自这宅院旁边门出去,顺着碎仙城这一条最繁华的大街走去。
因近日十九洲各势力派遣了各自势力中有话语权的修士来此先行议事,所以这时候的碎仙城并没有任何冷清。
见愁走出来的时候,道中都还有不少的修士。
但相比起前些天的轻松,此刻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了许多,也紧绷了许多。
到处都能听到修士们的压低的议论声。
“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听说明早便要议事,地点就约在解醒山庄。”
“不是吧?解醒山庄?”
“这不是剑皇的住处吗……”
“一命先生和沧济散人一个痴迷炼丹,一个醉心修炼,不把这议事的地点设在解醒山庄,难不成去扫尘斋和清明庐?”
“世事难料啊!”
“这些天妖魔三道、阴阳两宗暗地里都打过了架,你们说这明日议事,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办?”
“不会不会,有横虚真人在呢。”
“就怕曲正风再蓄意刁难,天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近些年来崖山也真是邪门了……”
“谁说不是呢?”
“诶,你们说那个叫傅朝生的大妖,对陆阁主下手的真的不是他吗?”
“这谁知道啊,反正听说横虚真人带人又去查了一遍,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唉,比起东极鬼门那边,都是小事了……”
“是啊,下午时候我们过去查探,看着那一片海水的颜色都变了。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可东极那大桃树是从来不凋零的,现在竟在掉花瓣!”
“事关存亡,可不希望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啊。”
……
将自己的气息,悄然地隐匿了起来,见愁从这些面有肃然、忧心忡忡的修士身边,无声地走过。
谁也没有发现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因曲正风的刻意“排挤”,明日星海并未给崖山昆吾提供住处,但两门挑选的地方都距离其他宗门的住处很近。
走着走着,便接近那一片其余宗门聚集的区域了。
在行至某处的时候,见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有些意外。
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看到扶道山人,还有——
姜问潮?
前方那一处宅院,大约是通灵阁所有人暂住的地方。
一身赤红色长袍的姜问潮就站在台阶下面,他面前则是提了一根破竹竿的扶道山人。见愁看见的时候,姜问潮正从扶道山人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扶道山人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与见愁不是一个方向。
有些枯瘦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夜色中。
唯有姜问潮还站在原地,看了看扶道山人离去的方向,又垂首看了看自己掌中之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微微皱了眉。
她与姜问潮也算是旧识了。
当初御山行带她去左三千小会,半道上便是遇到了他,还得他行了方便,乘了他的飞舟。
这是通灵阁的一代天才,但中途似乎遇到什么困厄,停滞不前,直到八十年前那一届小会,才重新绽放出了光彩,让整个中域左三千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值的结交的人。
只是,她师尊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有些疑惑。
见愁略一思索,便直接走了上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姜道友。”
“见愁道友。”
一下见到见愁,姜问潮有些惊讶,但下一刻便也笑了起来。
“倒是巧了,扶道长老才来过,不过前脚刚走,后脚道友便也来了。”
见愁也不解释,只好奇道:“我只是路过,不过,我师父来是为了?”
“扶道长老是来送丹药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见愁又不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外人,姜问潮便将自己掌中之物摊开来。是一只土陶做的小罐,上头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画了鲜艳的一笔。
“说什么一码归一码,还有旧账要跟我们掌门算,要我把这东西给掌门。”
这东西有些眼熟。
见愁不由伸出手来,从姜问潮掌中捡起来转了一圈,细细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这朱砂所画的鲜艳一笔上。
许久后,复杂地一笑。
“这是什么丹药?”
姜问潮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扶道山人也没说,见见愁似乎能认出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
但没想到,见愁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出了这药罐子的来历,却不知道内中的丹药是何作用。你若问我,我只能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崖山的丹堂,她去过。
崖山的丹药,她也知道。
虽然在外的名气不如白月谷,可事实上的品质与种类并不输给中域任何一个宗门,除了药王一命先生处,恐怕也就昆吾能与之一拼了。
像这种画了一笔朱砂的药罐子,在丹堂是极少的。
当初她因炼体去丹堂皆鼎的时候,曾见这种小罐子极少,都被存放在丹堂最高的药柜上,且有显而易见的阵法护着,寻常人轻易不能近。
崖山可不是什么在乎丹药法器的穷宗,被阵法圈起来的丹药实在屈指可数。
如今,却在姜问潮手中见到了这么一只小药罐。
见愁垂眸,又将这小药罐放回了姜问潮的手里,半开玩笑道:“姜道友可要留神小心,别摔了,这东西可贵呢。”
“哈哈哈……”
姜问潮知道她是开玩笑,这时候便笑了起来,只将这小药罐握在了掌中。
“不敢不当心,不敢不当心。”
他一笑,见愁也不由得笑了一声。
人笑起来,心里面郁结的气便会散一些。
她看上去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但姜问潮看得出来,她状态有些奇怪,只隐约猜测怕与白日发生的争执有关,犹豫了一下,到底劝她:“见愁道友似乎是遇到一些困扰之事,可天下间困扰之事何其多?有时候不想,放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明白了,还是不要太挂心的好。”
姜问潮这话说得很聪明。
见愁本来都打算告辞了,这时便不由抬眸看他一眼:“我还以为姜道友要问问我是遇到了什么困扰之事,要为我答疑解惑一番。”
“非也,非也。”
姜问潮摇头,看得却很清楚。
“见愁道友如今已是返虚大能,不管修为还是心境,都已经远胜于姜某。若此刻心中生出什么困扰疑惑,也必定不是姜某能解答。所以只以庸人之言以劝之,略表关心罢了。”
天下的妙人到底不少,姜问潮绝对是其中之一。
直白也就罢了,偏生还有趣。
见愁接受了他的善意,道了一句“那可真是谢过”,接着便下意识想问问他们掌门陆松怎么样了。
只是转念一想,此事一有横虚真人插手,二有自家师尊送药,若还有什么大碍,那才是奇怪了。
所以只片刻,到嘴边的话便又收了回去。
见愁道:“不打扰姜道友了,你忙,我也继续去转转。”
姜问潮的确是还要回到陆松身边,毕竟所谓的“接臂”就是重新催长一条手臂出来,那痛苦的滋味,即便是陆松这等的硬脾气受了也禁不住乱骂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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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虽差不多了,可还在恢复。
他们这些门下弟子,自该紧着些心。
所以他并未多留见愁,只与见愁道了别,目送她向这人迹渐稀的街道另一头走去了,便折转身回了门内。
因着天色越晚,明日星海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而充满了危险,所以在外面活动的各宗门势力的修士,都各自回去。
此刻还在街上或者街边高楼上的,可说泰半都不是什么好人了。
见愁就这么一如来时般,无声地行走。
漫无目的。
只是她脑海中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方才姜问潮的神态——
她明明记得,这一位昔日的天才,因为忽然有一阵变成了“废柴”而遭到宗门中不少人的排挤和嘲讽。
可如今……
事陆松不卑不亢,未有半分仇恨与不满,平和而稳重。
那么,陆松这个脾性的确与她不对付的通灵阁阁主,在通灵阁修士的眼中,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她师尊,前一阵分明与陆松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却送来丹药……
这又代表什么?
换个角度去想事情,或者看人,会出现许多不一样的结果。有的细想起来有趣,有的细想起来却很惊心。
比如她师尊……
在辨认出那药瓶的瞬间,见愁便觉得,师尊应该看出了白日那一场争执的真相,所以才有此举。
只是他既没有责怪傅朝生,也没有来找自己说什么……
不过是送了这么一只小陶罐。
换了旁人,只怕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可见愁此刻走在这大街上,却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无法确定罢了。
她想起了很多。
傅朝生那一番话,烂柯楼的种种,自己有记忆以来所见过的种种杀戮与生死,甚至想起了在极域枉死城时见过的那些生魂。
被传说中的“傅国师”所害,推上法场斩首的廷尉张汤,还有那些本不应该死却偏偏死了的读书人……
昔日没注意过的蛛丝马迹,全都出来了。
小书蠹便在傅朝生身边,食书,也食人之所思所知,所以才引发了那一场大乱,造了一场无辜的杀孽。
傅朝生说,自己因所需而杀人,没有做错;陆松说,自己因所忌而除妖,没有做错。
那这天地间,到底谁错了?
难道是她这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想什么的人错了吗?
广阔天地,浩瀚宇宙……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还是这天地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
见愁越想越远,越想越深。
就这么一意的求索,一头扎入那一片蒙昧而混沌的世界之中,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深入,想要穷尽其根源。
可这个世界太深了,似无尽头,也无止境。
她要追寻的那种东西,就似沙漠里的绿洲,而她就是那个苦苦寻找的旅人……
找不到,便不愿走出这一片沙漠;
找不到,便不愿意抽身回首。
脚下的步伐,还在继续。
见愁几乎是不停顿地走着,可若是此刻有任何一名大能修士站在她身旁,便会立刻发现她此刻的状态绝不对劲!
脚下根本没有方向,到了路口都是下意识的右转!
一双眼底,神光竟都已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枯竭之态,彷佛随着她的意识一起沉入了某一种境界,某一重深渊!
困住了,打了死结。
左冲又撞不得出,又觉得那绿洲便在前方,很快便能抵达,于是不愿放弃。
直到——
“啪啦!”
平地里一声脆响,如同一道凭空噼下的炸雷,一瞬间轰入了她意识与思维的深渊!便如同遮天盖地的一章,忽然拍了过来,将悬在空际的她,一下拍回了地面!
浓烈的酒香。
轻微的刺痛。
细碎的人声。
寂寥的街道。
……
所有的感知,顷刻间回到了见愁的身上,彷佛一下从九天之上回到了人间,一时竟有一种令人后怕的隔世之感!
一只酒坛子砸碎在了她脚边上,甘醇浓烈的酒香四下飘散,酒液洒在干燥的地面上,朝着低矮处流淌而去,碎片则四分五裂乱溅开去。
见愁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颈侧。
一块碎片从此处经过,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还没有很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不是很对劲,却下意识地抬首朝着高处望去。
是一座不高的酒楼。
二楼的栏杆旁立着一道身着玄黑长袍的身影,织金的暗纹在这深沉的夜色里也幽暗了几分,微冷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阴沉,皱起的眉间更有一种隐约的怒意。
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沉。
是曲正风。
在见愁看向他时,他已没忍住厉声嘲讽,听着更像是训斥:“绕此楼你走了已有两个时辰,到底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如梦方醒。
恍惚间一打量,夜色早已沉了一片,早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周遭街道与建筑俱陌生不已。眼前的酒楼连着旁边一应的建筑,成了个圆形,街道也围成了一个圆。
覆盖着灰尘的路面靠右,是一串不知走过了多少遍才留下的杂乱脚印!
问心之后,虽不再有道劫,可时时处处都是道劫!
光看这脚印便可想见,方才走过之人,心境之乱,意识之迷,到了何种地步……
一念执迷,乃为魔障!
这一瞬间,饶是以见愁自来的定心与定性,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427、第426章 小师妹
自古一个“心”字, 最能惑人。
何况乎到了她这般境界?
越是明心见性以成道, 在此路上所经受的考验就会越多,越凶险。有时候,机缘到了, 这般的思辨,往往会有一个很令人向往的名字——
顿悟。
平日里, 不过是指某一个念头忽然之间通达。
可在修士们的世界里,这一个词拥有着特别的意义。
它指的, 是修士们在某一种机缘之下, 沉浸入某个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快速迅疾而全面地得到某一种体悟,其时间有长有短。
短的自不必说, 一弹指, 一刹那,三五个呼吸。
长的便颇不一般了。
有的修士顿悟, 会花去三五天, 三五月,三五年,更有甚者,三五十年,三五百年!
于顿悟者的心念中, 不过是短暂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而已,尘俗世间的时光却很有可能已经匆匆流淌而过。
红颜化枯骨,青丝变白发。
心念间弹指一挥, 说不定便已经耗尽了修士寿数,化作黄土一?g。
见愁方才的,算不上是顿悟,但却是的的确确地沉入了那种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求索而不能得,是以越陷越深。
所行之道越独、越笃,则所遇越艰、越险。
一念通达,拔了出来,自没有什么;可若是一念未明,拔不出来,或恐数百上千年后,旁人也不过在这楼下瞧见一堆枯骨罢了。
风吹来,身犹寒。
她留有余悸的目光从这满地的碎片上划过,也从那流散的酒液上划过,再抬起的时候,终于算是收拾起了有些纷乱的心绪,至少看上去还是满面的平静。
而后抬眸,重对上了曲正风那一双动也未动的眼。
冷凝得像是披了一身寒霜,许是见着她此时终于醒转过来,他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竟又转身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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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黑的身影掩入栏杆的另一头,见愁也看不见了。
她略有片刻的迟疑,可这兴许才是上天的机缘巧合吧?遇都遇到了,又怎么好这样转身就走?更何况他方才一声断喝,实是在帮她。
所以,迟疑也仅仅是那片刻。
片刻之后,她便方向一转,直接朝着这修建在路边的酒楼里面走去。
说也奇怪,虽是一家酒楼,可这深夜的时辰,大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精致的桌椅摆放着,菜肴酒品的名字悬挂着。
见愁也不知这到底是到了哪片地界儿。
但无疑,不管这地方原本算是谁的地界儿,如今曲正风在,那便都是“剑皇治下”,倒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
一座清漆木梯,便斜斜地放在东南角上。
进来之后,她一眼便看到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彷佛是几名女子。
隐隐笑着说话。
见愁也没想太多,照旧拾级而上,然而入目之所见,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酒楼的二楼,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旁的客人了。
曲正风便坐在靠西北方向的栏杆旁,一张四方长桉上摆着玉盘珍馐,皆取诸般珍奇灵兽身上可食之部位烹饪而成,琼浆美酒浮于夜光杯盏之中,倒映着天上朦胧的月色,却模煳了此刻饮酒之人的神情。
数名衣着或妖艳、或端庄的女修,则垂侍于旁侧。
方才她所听闻的笑声与说话声,大约便是她们发出。
见愁上来,既没有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一时静默。
旁的人倒罢了,见愁都没怎么在意。
独独一个,让她没能移开目光。
也是一名女修,却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漂亮、最艳丽的那一个。
雍容馥郁犹如盛放之牡丹,华贵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水蛇腰一段,裹着一身色彩纷繁的裙袍。分明是太多太杂的色彩,可一旦被那些彷佛凝着金光的绣线一勾勒,竟都如棉花云朵一般柔软服帖,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韵致。
偏那一张脸,夺目似的艳。
彷佛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开。
于是只这一瞬间,见愁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许久前在左流悬价白银楼时见过的,妖魔道上新上位的潼关驿大司马,沉腰。
对方当然也看见了她。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坐在这里了,即便是见了,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款款地起了身来,略略颔首。
“我当是谁,原来是崖山见愁道友,久仰,失敬。”
话说得很客气,可话里的意思,莫名让人有些不舒服。
见愁压下了这一点点的微妙,只觉得这一位来历神秘的沉腰,也颇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但妖魔道上的事情,她也不提。
当下只镇定自若还礼:“沉大司马,久仰了。”
她二人相互道礼,旁的女修却是相互望了一眼,竟不大敢说话。
敢说话的那个人偏偏不说话。
曲正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感觉到,半点不知道见愁来了一般,端了杯盏中的酒喝下,又慢慢给自己倒上。
“咕嘟嘟。”
寂静的二楼中,只听得那酒液注入杯盏的声响。
沉腰听见了,目光在曲正风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了见愁的身上,似乎闪过一点点的兴味,但接着便被那唇角绽放的嫣然笑容所代替。
“天姿国色”四字,或许便是因她而存在。
这一时只随意向那些女修摆了摆手,步态婀娜地走到见愁近处,略一眨眼道:“想来是断肠客遇断肠客,崖山人逢崖山人。事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一个妖魔道上的外人,就不在此处讨人嫌了。二位有旧,只管慢慢地叙,明日星海的夜,还长得很呢。”
若说先前那句,还可以归结于见愁的错觉,那么这一句里面的意味,便是实打实地值得见愁去深思,去考量了。
只不过……
这一位潼关驿司马,对她与曲正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一点“美好”的误解?
那些个修为平平、先前在这楼上伴酒的女修,都已经识趣地从席间走了下来,穿花拂柳似的从她身旁经过。
她没瞧一眼,只是看向了曲正风。
他坐在角落里,一身玄黑织金长袍,被这楼上煌煌的烛火照着,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绣着的金纹却流淌着玄奥古拙的光。
酒盏已经注满。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又取了一旁空着的另一只干净杯盏,往内斟了一杯酒,待得酒满,才笑了一声。
见愁站着没动。
曲正风却是慢慢地抬了头起来,一双冷肃晦暗的眸为那华光所照,竟似黑曜石一般闪过灼然的光彩,但刹时又隐没了。
开口,依旧是辛辣得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嘲讽。
“小师妹,许久没见了。”
小师妹……
昔日她不过筑基小辈,今日却已是返虚大能。
见愁当然记得这称呼为何而来,也隐约明白他此刻为何这般称呼自己,心内一时复杂,却也笑了一声,回他:“是许久未见,也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