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时光太动听》 楔子 容家的别墅位于b城城南,依山偎翠,占地甚广,从大门进来,要行近十分钟的车程,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香樟,直冲霄汉,仿若要把天空割裂,风过处,但见绿潮簌簌,那铺天盖地的翠色,宛如云岚。 主园的大门是铁木雕花的,仿民初样式,镂空细致,花式精卓,主屋却是旧时的西洋风格,雕梁间尽显肃穆,那一砖一瓦,都是极用心铺就的。 已是暮色将尽,夜华初起,晚霞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橙紫色,那云却是火烈的红,竟像要烧起来。容府的管家此刻正站在喷泉边静静的候着,夕阳照在白玉砌成的沿壁上,映成一层刺目的光,看得久了,几乎要把眼睛灼瞎一样,有佣人从后面急急奔过来,“总门那边说,七少的车已经回来了。” 容管家问:“七少奶奶联系上了吗?” “还是没接电话。” 容管家似是有些热,拿出绢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只觉得这夕阳更猛烈了些,照得人从心底慌起来。 那遥控的镂花铁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精致的宫花纹路从中间断裂,一束光慢慢射进来,是车的前大灯,那光正打在容管家身上,他惊了惊,脸色有些惨白。 车还没驶入车库,便停了下来,管家立刻迎上去,没到跟前,车门就自己开了,那容七少走下来,大约三十岁年纪,一袭黑色风衣衬得身段不凡,眉眼精致如画,目光却冷若隆冬盛雪,一眼望来,似乎有冰渣子飘落,沉声问:“她呢?” 容管家心底一凉,只说:“七少,您先进屋吧。” 这别墅本是容氏三代传下来的,内宅一应摆设均没变动过,一进去,便仿佛到了旧上海的片场,分分寸寸皆是岁月的痕迹。一纵红木制的楼梯蜿蜒向上,扶手处描着盘龙纹路,雕工精卓,那龙仿佛要飞将下来,桌椅和地板是金丝楠木的,隐隐泛着乌亮的光。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头顶,簇成一朵葵花的样式,却只亮了内蕊的一半,在略暗的屋子里,微弱的燃着光。 等人高的落地钟猛的响起来,已是八点整,那三声报时像锥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底。 容七少正坐在烟熏蓝的沙发上,指间又一颗香烟燃尽,他睁开眼,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往容管家身上一扎,“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容管家犹豫着说:“七少奶奶一早就带着小姐出去了,半路上甩了跟着的人,打电话也不接。” 容七少静静的听着,怒气一点点从眉目中透出,像墨汁渗过宣纸,渐有雷霆万钧之势。 便在此时,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孩童的嬉笑声,尖尖脆脆,落地成音,“。。。那我们明天还和爸爸一起去吧?” 容管家猛的一颤,急忙向沙发上的人看去,一时连手指头都在颤抖。 那年轻的七少奶奶领着女儿进来,才一推开门,便被屋里的阵势楞住动作。 她极瘦,着一身及膝的湖绿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处描着几朵米白色的碎花,清雅怡人,斜绾着一根玉制的簪子,只额角散落些碎发,她无疑是个美人,一双眸子静若秋池,潋滟间,仿若映照着芙蕖的开败,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似乎给这焦灼的空气里吹进了几许春色。 容管家却愈发慌了神,几乎汗如雨下,瞥见那小女孩明艳的笑脸,不由一声轻叹,朝她伸出手,“小晚来,跟爷爷上楼去,今日你小姑姑带了很多酥糖给你吃。” 女孩怯怯的缩在母亲身后,小手紧抓着她的裙子不放。 七少奶奶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小晚乖,跟管家爷爷上去吧。” 小晚不过才四五岁,却极懂事,仰起脸问:“那我能吃小姑姑带来的酥糖吗?” “小姑姑。。。”七少奶奶一声叹笑,只道:“乖,上去吧。” 待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了楼,厅里一时静的只听得到钟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几乎要把神经磨断。 容七少在烟灰缸里熄了烟,狠狠的碾过去,直把那残存的火星湮灭,那一点微弱的光颤了两颤,便暗下去。 他低声问:“你今天一天都去了哪里?” 那七少奶奶笑答:“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容七少森然望向她,那目光竟是蚀骨的恨,“素晚卿,你莫要再逼我。” “竟是我在逼你吗?我何曾逼过你?” “那你告诉我,你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自然是带小晚去见她爸爸了。” 容七少霍然起身,一巴掌向她扫来,她被掼倒在地,扑落了满桌的茶盏,伴着瓷片碎裂的声音,她低低笑起来,手按在那碎瓷上,点点嫣红晕出来,刺目惊心,不知痛的是谁,她转过脸望着他,唇上亦有血,像淬了毒的胭脂,声音轻絮般绵软,却是最最尖利的刀子,直戳进他心窝,她一字一顿:“我早说过,小晚不是你的女儿!” 容七少一把绞住她的头发,那簪子掉下来,立时便碎成了两截,一头青丝尽数攥在他手里,凉得像一泓水,好像怎样也捂不暖,容七少狠狠的绞着,只当那是她的脖颈,恨不能立时便掐死她,“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吗?机票我已经定好了,就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明日我便把你送出去,永生永世,你别想再见小晚一面!” 她浑身一抖,脖颈弯到极致,纤细羸弱仿佛下一刻便要断开,手里紧握着一瓣瓷片,握得满手都是血,连声音都要喊出血来,“容止非!你不得好死!” 容七少却笑起来,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若还想见到你的女儿,就专心把这容家七少奶奶的角色演好,不要再去见林彻,不然我就让你看清楚,究竟谁会不得好死。” 夜幕完全降下来,暗沉里不见一丝星盏,只一弯泓月,隐隐清华,空气里是入骨的冰寒。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有些迟了。 1 三月b城,正值雨季。 那场雨自晨起便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淋在窗外的绣绒花上,一袭烟帘中,淡粉的瓣、嫩黄的蕊和着那碧绿的茎似一幅水墨浓彩,宛若隔着玻璃轻轻拂一拂,指尖也能沾些花汁下来。 店里的客人极少,只有二层的角落里藏着一对你侬我侬的情侣,晚卿撑在柜台上,手托着下巴,眉眼低处,是格子里一枚枚精致的小点心,再夺目再可口,恐怕也无人问津,肯在大周末上午冒着大雨满足口腹之欲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又向二层角落里的人望去一眼,不禁一笑,一块蛋糕吃了两个多小时,这类羡煞旁人的小眷侣自然是例外。 沈落微挂上电话,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伸着懒腰说:“烦死了,一刻都不能消停。” “他又怎么惹你了?” “总对我这么忽冷忽热的,他是精神分裂,还要把我逼得神经衰弱。” 晚卿笑起来:“那不如把顾简让给我?” 沈落微挑起眉,“大美人,你舍得跟你最好的朋友抢男人?” 女人就是这么敏感的动物,涉及男友问题,谁不是护食如老虎? “不敢不敢,那顾家三少爷一颗心都长死在了你身上,撕下来就得带层血肉啊。” 落微低下眼,轻声道:“他只是顾简。” 沈落微是极聪慧的女子,一颗剔透玲珑的玻璃心肝,这世上能得她这般甘愿的一句话,也就只有顾简。 顾家是b城出了名的豪门望族,顾三少更是被捧在心尖尖上的人物,万千淑女名媛他看不上,偏就爱上了落微,又是一对生不逢时的苦命鸳鸯。 晚卿未再多言,只勾了勾她的手指,唇角噙着一抹笑,宛若一朵衬在荷叶上幽静的莲,“他日你们若结了婚,可要记得请我喝喜酒。” 落微仰起头,字字掷地有声,“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转瞬又笑嘻嘻的道:“自然是要请你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门口的风铃响了响,有人推门进来。 晚卿迎过去,浅浅鞠了一躬,接过她手里的伞,挂在一旁,又递上一方帕子,笑道:“欢迎光临,容小姐。” 那容小姐极年轻,却是位难得的大客户,最喜欢晚卿的手艺,总是指名要她烘制糕点,心情一好,连出手的小费都比旁人阔绰十倍,沈落微有双火眼金睛,对各类名牌如数家珍,曾私下评价这位容小姐随身一件小饰品都是不菲天价。她今日穿了件米色的开襟上衣,内衬白色高领春衫,衣前别了根碎钻胸针,整个人像从海报上走下来的洋娃娃,精致玲珑,笑若含春,“我就猜着今日下雨,店里一定没什么客人。” 落微打趣道:“好在有您这财神爷到了啊。” “我哪是财神爷,分明就是馋鬼。”容小姐往柜台里看了看,回头望了晚卿一眼,“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晚卿应了一声。 “都给我包起来吧,明日我要在家里搞同学聚会,那可是一帮子饿狼。”又拉过晚卿的手,一双眸子看定了她,轻声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晚卿忙道:“您说。” “我家里有位哥哥的生辰快到了,我一直琢磨着怎么给他庆祝,平日里他的嘴是最挑剔的,但上次尝了你做的点心之后,竟破天荒的称赞了两句,所以我想请你多费些心,帮我做一个贺寿的蛋糕给他,钱的问题都好说。” 她望着容小姐满眼的期待,实在不好拒绝,便问:“他的生日是几号?” “下周三。” 晚卿一顿,笑起来:“好,我一定尽力。”细细记下那容先生的口味,又问到蛋糕上的祝寿贺词及生肖图样,容小姐却一撇嘴,“属什么。。。他是属狼的,最狠最无情的那种。” 笔尖停在纸上,晚卿有些无措的笑了笑。 “跟你开玩笑的啦,你什么也不用写,什么也不用画,他就是喜欢素面朝天的东西,越简单越好。”容小姐停了一停,目光打量着她那张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眨眨眼笑道:“你这样纯洁温婉的美人倒是很配我那哥哥。” 晚卿还未说话,落微倒先嚷道:“那可不行,她要是移情别恋,某人可是要去伤心投河的。” “素小姐有男朋友吗?来了这么多次我竟不知道呢。” “就差捅破窗户纸了,我们这位美人那羞涩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轻易不会同意的。” “能得到素小姐这样的恋人,那位必定是个极幸运的男子。” 晚卿含笑听着,脸上晕了三两薄红,抬手将那便签纸粘在白板上,慢慢的说:“你们一无聊,就一定要拿我开刀吗?” 落微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和林彻做了五六年的邻居,他对你的心意你一点都不知道。” “又是青梅竹马,又是比邻而居,你这桥段未免也太浪漫了。”容小姐招来司机,把那满满的几袋子点心搬回车上,笑道:“我先走了,下回聊。” 两人欠了欠身,“欢迎下次光临。” 晚卿轻轻吁了口气,“沈小姐,不要总是给我说媒了好不好?” “你这女人真是没有心肝,q大谁不知道那位才貌出众的林学长对你情根深种?有多少女生盼着他经过时的顾盼一回眸,可惜人家只看得见你这么一块心头肉。” 她静静的垂下头去,“我已经不是q大的学生了。” 落微一愣,“晚卿,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q大里的风云人物何止林彻一人,她素晚卿亦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当年她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进这所全国数一数二的知名学府,却在大一下学期时就选择退学,系导师和校领导把她拉到办公室里会谈,她只得把家庭拮据、母亲病弱的缘由摊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校方大为怜悯,特地为她举办了一个募捐会,那日她站在讲台上望着下面如云如潮的学生,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各方唏嘘仿若烙进耳朵里。 她最好的朋友沈落微,是那场仪式的司仪,接过那红箱子的时候,晚卿迎着她犹带泪水的目光,轻轻笑了笑,从小到大,这类悲悯眼神她不知看了多少。第二日,她还是办理了退学手续,筹到的捐款,的确能解决素家生活一时的窘况,可母亲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身边需要人照顾,这大学再好,她无论如何也上不起了。 那日离开时,学生们都在上课,整个校园里寂静无声,正是盛夏,她走在幽长的林荫小路上,脚下是斑驳的树影,风一吹,便有碎钻似的阳光从间隙里滑下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鼻间是栀子花的味道,沁入肺腑的香,晚卿摸了摸树干,眼睛有些酸涩,她想留下点什么,留给她生命里烟花一瞬的q大,她从储物箱里拿出美工刀,在树上一笔一划的刻下三个字。 “记得我。” 后来她便四处找工作,因为学历太低,又太年轻,她只能找些零工兼职,一年前沈落微把她介绍到这家名叫城西小亭的蛋糕店,是她姑姑开的,本来只是应聘服务生,偶然一次机会,落微的姑姑发现了她做西点的手艺,以为她学过正规的课程,便把她调到了烘焙室。其实哪里有什么专门的训练呢?只是母亲一直喜欢制作这些精致耐看的甜点,她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罢了。 晚卿一笑:“我自然知道你是对我极好的。” “那当然,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天塌了都不会散的那种!”落微亲亲密密的搂上来,细嫩的小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晚卿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端起那骨质小瓷向烘焙室走去,“我去盛些新鲜的点心来。” 忽听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她有些奇怪的接起,轻问:“您好?” 是中年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晚卿啊。。。” 她脸色一变,“。。。张先生。” “呵呵,这么久没联系,你母亲身体还好吗?” 晚卿咬着唇,一波波的恐惧袭来,嗓音都有些颤,“我。。。我。。。” 那张先生笑了两声,“今晚和我一起吃个饭吧,地方你选,想吃点什么?” 她猛地闭上眼,字字艰难的吐出来,“对不起。。。我今天。。。我今天要早些回家。” 那边顿了片刻,嘶嘶的电流声中,晚卿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好在张先生也并未勉强,不咸不淡的说:“既然这样,那就下次好了。” 挂上电话,她脱力般靠在墙上,冰冷的瓷砖是透骨的凉,她低下头,怀里的小碟上映出她的脸,模糊而扭曲,像浮在水里一样。 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响,晚卿蓦地一抖,指尖紧紧的攥住领口,下一刻从前厅传来落微惊喜的喊声:“美人快出来!你的情郎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手心里都出了汗。 匆匆装了些点心出去,林彻正在柜台前和落微聊天,手臂上搭了件西装,上身只着白衬衫,袖子也挽到手肘处,长身玉立,风度尔雅,又带些大男孩的青涩,见她出来,轻轻一笑,宛若春阳,“我刚刚面试回来,公司就在附近,所以顺路来看看你。” 落微不满:“想要我们店里的美人,就必须要买店里的东西。” 林彻只望着晚卿,答道:“自然是沈老板说了算。” “那林学长就把这些都买下来好了,我也方便跟我姑姑交差。” 晚卿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不要闹了好不好。” “哟,没过门就心疼了?” 她垂着头,只觉得半张脸都被他盯得发烫,“算我求你了。” 落微笑起来:“好好,我不说,知道你害羞,反正也没什么客人,今天就放你假好了,和林学长回去吧。” 2 雨已经停了,天空透出一抹靛青色,阳光打在那薄云上,勾了一道浅金色的光圈,偶得风过,便似一团将融未融的水彩,道旁高大的梧桐经雨水一濯,绿得愈发透亮起来,空气里有清凉的香,是玉兰和着泥土的味道,路面上积了几个小水坑,倒映出林立的高楼和行人匆匆的步履,间或有树叶上的雨滴掉下来,砸碎了那汪平静,晕起一圈圈波纹。 晚卿一直低着头走路,却不知在出什么神儿,眼见着前面是个水坑,一脚便要踩上去,一旁的林彻猛一拉她,“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她惊了一下,眼里有些茫然,望他一眼,又低下头,“。。。我没事。” “阿姨的病又严重了吗?” 晚卿摇摇头:“还是老样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要记得开口。”顿了顿,又道:“大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她只低着眼,不去看他,“谢谢你,阿彻。” 这些年,她们母女欠了林家太多。 林彻望着不远处扶疏的玉兰,那一丛丛婉丽的白色,静影风华,暗自生香,那香气并不浓郁,却能烙在人心底,忘不掉也挥不去,他轻轻笑了笑:“晚卿,你不必这样的。” 她像是听不懂,手捻了捻衣领,街旁的落地橱窗里映出大片天空,有年轻的女孩惊喜叫出来:“彩虹!有彩虹!” 她亦向那道瑰丽望去,万千风雨后,总会看到希望吧。 晚卿浅浅一笑,颊边浮起两弯梨涡,卷长的睫毛颤了颤,林彻静静的看着,只觉得彩虹的盈艳也比不上她的眼波,忍不住凑过去,吻在她脸上,她惊的退了一步,手背扫了扫脸颊,目光闪闪躲躲,刚动了动唇,林彻便猛地打断她:“别说,什么都别说。” 她却还是低低的道:“对不起。” 林彻闭了闭眼,一阵风过,树叶沙沙的响起来,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回家吧。” 晚卿掏出钥匙开了门,素母正在阳台上修剪花枝,她常年沉疴缠身,憔悴中,却也难掩风华,当年必定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只一笑,便自有一番清韵,“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店里没什么客人,落微放我假。”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晚卿道:“林阿姨让我带回来的,您趁热喝了吧。” “总麻烦人家多不好。” “横竖我也推辞不过。” 素母笑道:“和阿彻一起回来的?” 晚卿轻轻的叫了声:“妈。”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一切人和事,只依着你自己的心意就好。” 晚卿坐在破旧的沙发上,那老古董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好像下一刻便要寿终正寝,举目望去,素家这大房子里,真真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她从小便和母亲相依为命,没见过父亲一面,素母也从未向她说起过自己的过往,小时候她也曾缠着闹着问父亲在哪,母亲总是敷衍两句,转头又忍不住以泪洗面,日子久了,晚卿大一些,自然也能猜到一二,说穿了,总不过又是一场陈世美和秦香莲的凄凉,起初她们的生活也算富裕,后来母亲得了大病,便逐渐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前些年晚卿本想把这房子卖了换套小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躺在病榻上,一双手却把她攥得死紧,抖着唇,只知道摇头。 这房子一定是父亲留给她的。很多时候晚卿都忍不住想,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会让母亲在最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愿舍下曾经的记忆,分明就是拿命来爱他。也曾疑惑,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存在呢?这二十年来,他可知道他自己的骨血流落异地,每日每夜连“爸爸”这个词都叫不出口? 怎么可能不恨?可她只能为了母亲,假装不恨。久而久之,便好像真的忘了父亲的存在,受的万般委屈,也都甘愿起来。 晚卿找了碗,把保温箱里的汤细细倒出来,晾在了一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妈,若是做一款口味清淡的蛋糕,应该配什么底酒比较好?” “意大利甜酒吧,香醇一些。有客人要订做甜点吗?” “是生日蛋糕,那位客人不喜欢甜腻的奶油涂层,我就打算多配些干果和松露,一时还没想好。” 素母想了想,道:“你去拿纸笔。” 在母亲那里取了经,晚卿动起手来也更轻便了些,在图册里找不到满意的图样,又自己设计起来,先做了几个练手,端给落微尝鲜,吃得她赞不绝口,拼命点头,“怎么这次这么用心啊?” 晚卿只笑了笑。 从小到大,母亲从未为她过过一个生日,每到那一天,母亲的脸色总是很难看,装的再若无其事,有几次也还是让她瞧见了哭红的眼圈,她便猜到,那一定是和父亲有关的。小时候她最喜欢贴在蛋糕店的橱窗上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生日蛋糕,却不敢开口和母亲要。这次,也算是圆她自己的一个梦想吧,虽然被吩咐了要做得尽量素雅,不要字字画画,晚卿还是忍不住在一角写了个飞扬的“安”字,就像母亲说的,真正的心意是能通过食物传达的,她只盼着这位有缘的容先生一辈子平安喜乐。 容小姐来取蛋糕,隔着镂空的包装盒望了一眼,立刻惊喜的叫出来:“好漂亮!素小姐你是我七哥肚子里的蛔虫吗?他就是再挑剔,也一定会对这样的生日礼物满意的。” 晚卿笑道:“您喜欢就好。” 等那容小姐欢天喜地的走了,落微若有所思的说:“她刚才说她七哥。。。又姓容,容七容七,莫非是那位吗?” “哪位?” “就是那位容七少啊!跺跺脚整个b城都要晃一晃的容七少!” 晚卿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我还是不知道。” “总之你这次是遇上贵人了,兴许那太子爷一高兴,你还能进到容家去当御厨。” 晚卿只当她在说笑,忽又问道:“你最近。。。最近有兼职的机会吗?我急等钱用。” 落微拉过她的手,一双眸子明明澈澈,“家里又出事了吗?你要多少?” 晚卿涩然垂眼,那么大笔数目,怎么好开口,“我先尽量赚一些吧。” “上次有同学给我介绍过一家西餐厅,是周末兼职服务生。。。你知道,顾简不喜欢我去打工,我英语又不太好,便给推了,但是电话留下来了,我抄给你。” 3 晚卿按着号码拨了过去,很快就得到了一个面试的机会,那家西餐厅是个英国人开的,很随意的和晚卿聊了几句,对她熟练的口语很是满意,也不太在意她的学历,试用了几次就约好了正式上班的时间,工作虽辛苦,但报酬极丰厚,晚卿整个周末便都扎在了那里,一周七天,竟没有一天休息,落微皱着眉打量她,“你的身子受得住吗?”晚卿就笑:“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这日,b城又下起雨来,不同于前几日的婆娑零落,倒凶狠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噼啪的砸下来,损了一地的残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晚卿从城西小亭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她有些畏冷,便把工作服套在了外面,撑着把伞向公车站走去,和着风雨,步履艰难,街上的行人极少,间或匆匆擦身而过,雨伞撞在一起,水珠溅下来,流到衣领里,激得人一抖。 她避开大路,挑了一条小街走,路旁是一间间古旧民屋,低矮的檐下集成了一弯雨帘,仿若江南花影扶疏的年月里邂逅的一场烟岚,雨势更急了些,她腾出一只手裹紧了衣角,不期然一阵大风吹过,兜着伞面往街中央吹去。 她急着去捡那伞,没注意这是一个拐角,有折射的车灯晃了两晃,下一刻就是拐过来的黑色车头,她再躲已是来不及,那车猛一打轮,向右偏去,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溅起大片水花,全打在晚卿身上,她腿一软,跌坐在地,脸白如雪,心脏剧烈的跳起来。 那司机拉下车窗,探出脑袋问:“喂!你有没有事啊?” 晚卿心有余悸,平复了喘息,刚要答话,那中年男人已经推开车门,撑着伞向她走来,趾高气昂的瞅着她,“跟你说话呢!吓得耳朵都聋了吗?麻烦你想自杀也挑一挑对象,我们少爷的车也是你能拦的吗?还有啊。。。” 她一颤,只觉得这漫天漫地的雨又大了些,浑然淋在了骨头里,她还跌坐在地上,视线正好和那车头齐平,那锃亮的喷漆金属在雨夜里似乎也闪着浮光,高贵而冰冷,司机的谩骂嘲讽和着雨声震在四周,模糊中,她却只听到一道低低的嗓音,“老陈。” 方才还嚣张如吠犬的男人立时收了声,小跑到后座,弯腰拉开车门,有人探出身来,她先是看到考究精良的皮鞋和西裤,仿若不染尘埃,然后便如某部电影的经典桥段,那人慢慢跨出车,身姿挺拔,气度雍华,眼里像盛着冰雪,静静望来,目光竟比这冷雨更凉上几分。 他向晚卿走来,司机跟在后面,大半伞面都挡在他头顶,她惊魂未定,眼波张皇欲碎,素衣素裙都染了脏污,秀致的脸上挂满了水滴,不知是泪还是雨,像一朵盈着晨露的莲。 他的目光在她衣襟前绣着的“城西小亭”四个字上停了停,伸过手,望定了她,低声问:“还好吗?” 那只手精雅若工艺品,小指上戴了枚银色的尾戒,在暗影里熠熠生辉,她却猛的往后缩了缩,深深的低下头去,撑着手便要站起来,小臂上忽然一紧,是他扶了上来,不容抗拒的一用力,她微微一晃,收不住身形,险些栽进他怀里,男人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像是剃须水混着某种烟草的香, 他的目光那样凉,指尖却那样烫。 雨丝映在车灯的光芒里,宛若烟花的碎屑,簌簌落下,在地上凝成一层冰凉的白,街角的路灯幽暗昏黄,伞在头顶遮出一道阴影,他的脸却在那光亮处,像旧时胶片里满身风流的绝代男子,浑然添了些温情,隔着烟帘雨雾,像能将人一箭穿心一般,她的脸上发起烫来,一转眸,忽然望见那司机低下头,唇角有些了然的笑意,她蓦地一抖,像一场大梦醒来,周围还是冰凉的雨幕,幽深的小巷。 晚卿退出那片阴影,从地上拾起自己的伞,不敢再停留,转身便要离开,他却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急急退开,嗫嚅道:“。。。不用了。” 那人只静静的望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那单薄的春衫经水一淋,全都细密的贴合在身上,她愈发窘迫起来,低着视线不敢抬眼,只想着要离这男人远一些,再远一些,身上忽然一暖,那阵罂粟似的香味又漫上来,她下意识的拉住那黑色西装的衣领,想要脱下来,却被他按住手,“穿着。” 她想道谢,却只动了动唇,那男人回身上了车,她抬眼时,只看到一角墨蓝色的衣摆,被雨溅湿了些,星星点点的暗。 4 几场春雨后,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柳絮漫漫飞着,像隆冬腊月里的瑞雪,只看见一团团的白。晚卿去干洗店取衣服,那店员恭恭敬敬的递上来,打量她两眼,目光有些暧昧,以为她没看见,又回过身去和其他人耳语两声,晚卿是极敏感的,像那樱草上毛绒绒的穗子一样,风一吹便簌簌动起来,此时竟觉得自己像在做贼,那些小心思都被人看了个干净,匆匆拿了衣服,倒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时辰尚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把那衣服袋子随手放在一旁,她便翻起书来,正衬着阳光,页上的字是白花花的一片,直看得人头晕,她草草读了两行就合上了,目光又落在那袋子上,是墨蓝的底色,像那日他穿的衬衫,幽幽的敛着光华。晚卿把那件西装拿出来,细细摸过去,那面料极考究,且做工精良,银色的扣子有些仿军扣的样式,华辉灼灼,每粒内侧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容”字,晚卿不知道自己这是犯了什么傻,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乎一件衣服,那天若是随随便便换个旁人,他也定会出手相助吧,想必以后也见不到面,何必巴巴的送去干洗,又心神不宁了好几天呢? 她不想再看了,抖平了衣褶,才要装回去,落微却背着书包从外面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晚卿!”她吓了一跳,急忙把衣服塞进袋子,还是被落微看了个正着,“别动!你背着我藏了什么?” 晚卿脸一红,把袋子藏在身后,“只是些寻常衣服,没什么特别的。” 落微八卦的心思素来势不可挡,踮着脚尖往里瞅,“瞧瞧你那一副小媳妇样儿,我猜是给林学长买的吧?” 她缩着手不让她看,听到这句话,忽然低下眼。 落微以为自己猜中,哈哈笑起来,“你还说你不喜欢他,都惦记着给人家置办衣服了,等不及要做贤妻了是不是?” 晚卿不再多说,只笑了笑,问道:“怎么今天没去上课?” “逃了两节毛概,不想听那老太太胡扯。”落微往窗外一指,“顾简带说要带我去兜风,我就跟着出来了。” 外头停着辆拉风的红色跑车,那顾家三少正坐在驾驶座上,架了副茶色的墨镜,遮住半张脸,像私奔出来的大明星,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早就跟他说了不要开这么骚包的车,非不听,丢人现眼。”落微娇嗔了一句,眼里全是笑意。 “微微,我真的很替你开心。” “嘿嘿,我才要羡慕你好不好,林学长对你那么痴情,忠贞不渝也就不过如此了!”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晚卿看见她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便问:“昨晚没休息好吗?” “熬夜看了部电影,灰姑娘对富家公子一见钟情,痴心不改,结果最后却惨遭抛弃,不得善终,郁闷死我了。” 手上的绳带绞得有些紧,陷在指尖里,浮起一道暗红色的勒痕,晚卿笑道:“那还真是够傻的。” 外面传来几道鸣笛声,是顾简等的不耐烦了,落微朝他挥挥手,做个口型,“就来就来。”她隔着柜台抱了抱晚卿,甜甜蜜蜜的道:“那我先走啦!有时间再来看你。” 她出了门,跑到车前,先给了顾简一个热吻,便安抚下他所有的不满,而后上了车,和他恩恩爱爱的绝尘而去。晚卿看着,脸上的笑慢慢淡下来,手上的袋子像烫手山芋一样,她一刻都等不了似的,急忙进了休息室,把它挂在衣架上,再不敢看。 周末去西餐厅上班,本就是客人繁多的时段,又有两个外语学院的学生请了假去实习,晚卿愈发忙碌起来,整整一个上午都闲不下,在大厅和后厨间几乎要把腿跑断,加上店里的制服是紧窄的筒裙,配上一双几厘米的高跟鞋,更是雪上加霜,她只觉得脚踝处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却不敢耽误工作,端着一盘盘菜肴分到各桌,有相熟的客人想留她多聊几句,也只好敷衍过去。 又是一道红豆薏米露出得,她端到托盘上,低着头略停了停,同事小美拍拍她的肩膀,轻问:“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晚卿勉强笑了笑,“只是有些累。” “要不你歇一歇,我去帮你送。” “那你怎么忙得过来?我没事的,先把这份送完吧。” 客人在二层角落的雅间里,那门是棕木制的,纹路一横一纵梳理分明,铁质的门把手漆成银色,被阳光一照,晃得人眼花,晚晴忍不住闭了闭眼,手放上去,又摸到一阵冰冷的凉意,像传说中的九天玄铁一样,让人恨不能立刻放手丢到一边,轻轻敲了敲门,她便低着头推门进来,一男一女背对她坐着,女人一袭红裙,及腰卷发,身姿婀娜,男人被衣架挡住,只依稀看到一抹香槟色的袖角,两人都没注意她,晚卿不知自己进来前的剧情如何,那女人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委屈喊道:“你就会欺负我!” 她一时以为这是小情侣在打情骂俏,可细想那态度也太咄咄逼人了些,晚卿自然没心思管这么多,只想着赶紧把东西放下就好,那男人却不咸不淡的开了口,“我一早就和你说得很清楚。你何必再妄想?” 她猛的定在那里,像被哪个武林高手隔空点了穴道,怔怔然的傻站着,那女人似是被气得狠了,劈手摔下刀叉,霍然起身,晚卿正站在她身后,被她一撞,托盘上的薏米露翻倒下来,全泼在两人身上,女人本就怒火冲天,此刻更是忍不了,平日里嚣张惯了,全然不分场合,手一甩就抽在她脸上,“给我滚开!” 晚卿踉跄两步,直撞在桌子上,被那男人一扶,她下意识望去一眼,他微微一惊,眸中闪过些什么,她却看不清,女人尖声叫道:“你怎么还不给我滚?你知道我这裙子多少钱吗?” 晚卿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只有那男人手扶的地方烫得人心慌,她深深的垂下头去,几不可闻的颤着唇说:“对不起,我会赔的。” “赔?你赔得起吗?你这种女人就是在这里端盘子端到死也赔不起!” 她狠狠绞着衣襟,她知道男人也在望着她,红肿的左颊像有蚂蚁在爬,麻麻痒痒的痛,连汗毛孔似乎都泛着屈辱,她咬着唇,将眼里的热意拼命忍回去。 男人皱起眉,脸色有些难看,“白娉儿,你疯够了没有?” 女人冷笑:“你诚心和我作对是不是?为个低三下四的服务生跟我吵?” “我也没见你有多高尚,只会死皮赖脸的倒贴上来。” 那白娉儿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眼圈立时红了,“姓容的!” 晚卿再也不想听下去,横竖是情侣间的小吵小闹,她何必挡在中间,低着头便想离开,那容先生却紧紧锢着她的手臂,她如何也挣不开。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别总在我眼前晃,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你敢这么对我!我要去告诉容夫人!” 容先生的骄傲就是谁碰谁死的逆鳞,平日里他是最最厌恶受人威胁的,此刻再也顾不上给彼此留三分余地,寒声道:“容夫人喜欢你就有用吗?” 女人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只狠狠的盯着他,“你以为你自己做得了主吗?” 容先生这才真正怒了,一双眸子光华毕现,宛若盛着一帘凛冽的风雪,“白娉儿,我是绝对不会要你的。” “那你要谁?你说啊!你说啊!” 晚晴胳膊一紧,猛然被一阵大力拉过去,撞进一个清冷坚硬的怀抱,有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兰芷的香气,凉凉的,像盈在月下的水,她满眼都是他衬衫的前襟,素雅的香槟色,那扣子上镶了某种晶石,细看才能看到那抹幽沉的光,像古时催眠的式法,她觉得头晕的厉害,下一刻,忽然有道湿热的气息靠近,他不由分说便吻了下来,她脑中轰然一声炸开,猛烈挣扎起来,双手推着他的肩膀,他却动也不动,只勒住她的腰,用力得像要把她勒断一样,咫尺间,她看到他静静的目光,似有些柔软的深意,耳边蓦地是一声尖叫,那白娉儿冲过来把他们分开,拿起桌子的杯子就要向他掷去,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夺下那杯子便扔到墙角,“你看到没有,我宁愿要一个低三下四的服务生,也不愿要你。” 晚卿扶着桌子喘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像被冻住了一样,再也流不动,胸口的地方竟有些酸酸涩涩的痛,她攥住桌布,呼吸平复下来,渐渐轻得再也听不见。 5 烤箱“叮”的一声响了起来,烘焙室里弥漫起一阵糕点的浓香,晚卿回过神,急忙打开箱门,伸手便要去拉那托板,落微在一旁眼疾手快的拽住她,惊道:“你干什么?练了金钟罩吗?不怕烫死?” 晚卿呀了一声,朝她笑了笑,拿过架子上的手套戴上,小声说:“我忘记了。” 落微直勾勾的打量她,道:“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老是这么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啊。”她将托板端出来,把那一枚枚玫瑰形的西点摆到小瓷碟里,都是玲珑剔透的色泽,衬在一起分外好看,又道:“可能是最近天气热了,客人又多起来的缘故吧。 “倒也真是的,怎么这两天店里多了这么多客人?再这么下去,恐怕还要多招几个店员。” “我和曼妮她们还应付得来。” “你不要把自己搞的太累了。 晚卿敷衍一笑。沈落微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如今还没出象牙塔,便有顾简急着来接手,她如何会明白,这世上千万种人千万种事,一概是分好三六九等的,命格运势,大抵也是注定好的,一些人生来便有无上尊崇,脚踩着座下臣的脑袋过日子,而另一些人,一辈子拼死拼活,恐怕也不得善终。 装好点心,她把托板放回去,问道:“怎么最近没和顾简出去玩?” “他母亲快过生日了,他要忙着筹划准备,给顾夫人和他自己长脸,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顾府活似旧时的豪门大院,家里不知住了几位长房夫人,顾简自然要在这些事上做足场面。”落微身子一靠,枕在椅背上,神情竟有些抑郁。 “我怎么看你不太开心?” “他不肯带我回去。。。”落微望着天花板,咬了咬唇,“这么久了,他就是不愿带我回去,不敢让他母亲看见我。” 他们高中时就在一起,如今已经五年了,一开始还只是两小无猜的情浓恩爱,后来落微便要得越来越多,最近一年,她和顾简为了这件事吵了不知多少次。 “你如今才大三就跟着他回去见父母,不会太早了些吗?寻常情侣也没有这么急的,何况还是那样的家庭。” “我很怕。。。晚卿,我知道顾简有多爱我,可我怕他终究会为了别的原因跟我分开,他最听的就是他母亲的话。”落微眼圈红了红,手背遮上脸,“我什么都给他了,我这么爱他,我必须要嫁给他,必须要。” 情爱这种事,一旦沾上了,谁又逃得开,便是沈落微这样的女子,也只能在人后默默饮泣。 恰巧曼妮在外面喊:“晚卿,东西好了没有?快点出来!” 她只得拍拍落微的肩,端着点心匆匆出去。 近几天店里的客人的确多了不少,竟有些络绎不绝之势,生意兴隆自然好,可工作量也增加许多,一天下来,到了下班时间,晚卿已经累得连手指头也不想动。 曼妮急着赶赴男友的约会,容光焕发看不出一点疲惫,“那我先走了!你来关门吧。” 晚卿笑着挥挥手,看她一步三跳的跑出门。 熄了店里的灯,又关上总电源,晚卿去更衣室拿自己的外衣和背包,出来的时候目光扫到衣架上挂着的纸袋,墨蓝色的磨砂亮面,在黑暗里也盈着光,她心下一紧,勾起那绳结便要扔到垃圾箱里,眼见着还差一点,手却又停在半空中,那层幽蓝的光影像带着魔力般,冷冷的和她对峙,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脸上一热,不由自主的收回手,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慌乱的捡起来,又挂回衣架上,仿若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锁上最外层的铁门,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夜幕已经降临,暮春时节的天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带着一股通透,此刻远处的霓虹灯和着那最后的半边晚霞将给这夜色熏添了一抹橙紫色,举目望去,整个夜空仿若燃着瑰丽的大火,晚卿慢慢往车站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派喧嚣热闹,人来人往间,脸上或带着疲惫,或带着欢笑,都在经营自己的爱恨。 晚风徐徐吹来,她有些冷,便将外衣穿上,低着头系扣子,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脚,晚卿抬起眼帘,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笔挺西装,戴一副银边眼镜,笑意温柔,“素小姐吗?我家七少有事想和您聊一聊。” 6 她吓了一跳,平日里自己何曾招惹过这些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只讶然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男子风度过人,举止不凡,想来也不会图自己什么,她便顺着他的目光向街边望去,一辆加长的轿车停在那里,黑色的玻璃反射着霓虹灯的流光,不知为何,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才穿上衣服,这会却又有些热。 男子为她打开车门,里面的人本来在闭目养神,听到响动望过来,眉目疏朗若星月,比那电视上的当红小生还要精致几分。 她停在那里,一时进退不得,身后的人弯身轻叫:“素小姐。”那容先生也静静的望着她,晚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才一坐下,车门便关上了,车里没有开灯,只靠着街上照进来的灯光视物,一层绿影,一层蓝光,复又一抹紫红,她觉得自己像是进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潘多拉世界,所见一切都是一场似是而非的大梦。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他蓦然开口,晚卿惊了一下,手攥着裙摆,深深的低下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容七少接道:“那天之后,公司要急赶一个项目,我便飞去巴黎出差了,一直都没机会和你好好道歉。” 手里的那块布料越攥越紧,晚卿一时间心乱如麻,如今早已不是封建旧时,女子被人看下脚踝便要非君不嫁,这容先生想必也是驰骋欢场惯了的人,肯特地来和自己道歉已是难得,说穿了她不过是被人当做试金石亲了一下,也没掉块肉,大抵也不至于提着刀子去拼命,再说这样的人,她如何能开罪得起?如今人家和颜悦色,她也着实做不到恶语相向,她有些艰涩的道:“。。。只是希望容先生下次不要再这么莽撞了,那位白小姐那样爱您。。。她会伤心的。” 车内静了许久,外面一家音像店正放着一首老歌,依依呀呀像是旧上海舞女的呢喃,直唱得人连心尖子都要软下来,偶然有经过的车子鸣笛两声,很快又消失不见,浓重的烟火气息让晚卿放松了些,手扶上座椅,只觉触感凉滑,她不禁低头看去,雅米底色上用银线绣着精巧的花纹,针脚密合,宛若工艺品一样玲珑可爱,她的指尖忍不住摩挲了两下,再一抬眼,不期然撞上容七少的目光,她讪讪松了手,又低下头。 容七少轻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晚卿有些惊讶,又听他道:“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位白小姐。”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只觉得那低沉的一字一句听进耳朵里是如此动听,像有人拿着羽毛在心底轻轻挠了两下,软软麻麻的,却又有些难以言明的愉悦。 膝上忽然一凉,有什么东西被他摆了上来,她拈在手里看了看,竟是她在西餐厅工作时的胸卡,原以为掉在了哪里,竟是被他捡去了,照片上的人面目青涩,眼神还有些呆滞,她一向不上相,一对着镜头就像傻子一样,晚卿脸一红,翻扣着装进兜里,明知他可能已经看了许多遍,此刻却不想再让他瞧上一眼,只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容七少道:“素小姐,你是不是有些怕我?” 那嗓音里带了些戏谑,她分辨不清,抬头看了看他,竟真的在他眸中见到一丝笑意,宛若盛雪初融一般清清漠漠,她错开眼神,抿了抿唇,道:“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看我?” 她便直望着他:“我真的没有。” 容七少眼里的笑更浓了,竟有些温存的意味,外面的人忽然敲了敲车门,他摇下窗子,方才那男子叫了一声“七少”,贴在他耳边低语些什么。 容七少应了一声,回过头道:“素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俗务缠身,恐怕要先走了。” 她忙道:“那。。。再见。”容七少点了点头,她伸手去推车门,才要跨出去,又听他叫:“素小姐。” 他看着她,轻声道:“过几日等我得了空,想请你吃顿饭,算是赔礼吧。” “不用了,容先生不用这么客气的。” 他却不再说话,只是敛了眼波,指尖闲闲扣了扣椅背,晚卿便立时明白,这必定是个说一不二不容忤逆的主儿,只得无奈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下了车,那男子对她一欠身,便上了驾驶座,她站在路边,望着那辆车发动,远去,融进车流里,渐渐看不着踪迹。 7 午时的阳光正是一天里最热烈的,像层轻纱一样裹下来,闷闷的透不过气,动动手指几乎都能出一身汗似的,恰是用餐时间,街上随处可见一些的学生和白领,三五成群出没在快餐店,笑容比那骄阳还灿烂。 近来城西小亭的工作忙了许多,大家都没工夫出来吃饭,又舍不得叫外卖,晚卿便被曼妮她们委派去买午餐,从店里要走上好久才能到这条商业街,一路上被太阳晒得头都要晕起来,这还只是五六月的暮春时节,还未到盛夏八月,b城的天气真是恐怖。 晚卿一点食欲也没有,只给她们几个打包了食物,餐馆里的冷气像能把人吹化一般,她实在有些舍不得走,就买了一碗红豆冰坐在角落里边歇边吃,她从小就爱吃这种低廉的小甜点,冰冰碎碎的,一点点化在嘴里,像能卷走每个毛孔的热气。 素母做的红豆冰是最好吃的,一到夏天,冰箱里总是要镇上几碗,每次一做得,她便端在托盘里给对门的林家送去,靛青小碗盛着雪白的的冰晶,再配上乳黄色的蜂蜜还有一颗颗玲珑剔透的小红豆,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林彻也是个馋嘴的,她一送过来,他必定要扔下手里的东西第一时间就奔过来抢,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有一次吃得太急,还真的咬到了唇,本来也没多大的伤,歇两日就好,可他那娇气劲儿一上来,非央着她给他涂唇膏,晚卿不耐烦,便和林阿姨串通一气,寻了只口红在灯下给他涂。他浑然不知,还仰着头撅着嘴的洋洋自得,晚卿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 她的座位正临着落地窗,外面是林立的写字楼,车水马龙的大街,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晚卿撑起下巴望着窗外,忙碌中能偷出闲暇来看一看这些市井烟俗,总是让人分外愉悦,手里握着精致的小勺,在瓷碗里搅了搅,漩涡慢慢扩大,带着几颗红豆都飞转起来,她无意间一望,忽然一惊,动作不由顿下来。 两个女人从街边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上走下来,都是明若秋月的大美人,一个是经常光顾店里的容小姐,另一个,竟是那日在西餐厅和容七少在一起的白小姐。 晚卿垂下头,拿起东西就想走,没想她们竟也进了这家店,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朝着她身后的空位走来,晚卿撑起手遮住脸,她们从身边经过,也没多看她一眼。 座位中间隔着一丛盆栽,绿叶葱茏,两人落座,容小姐道:“我记得这家店的甜品很不错,网上都有推荐,所以想来带你尝尝。” 那白小姐声音恹恹的,只低低的说:“随便什么都好,我也不想在家呆着,总是胡思乱想。” “娉儿,我七哥就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性子,你何必跟他计较呢。” 白小姐惨笑道:“容画,你不知道,那天你是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混话来气我,这白容两家的婚事早在我们小时候就定下来了,虽只是长辈嘴上说说,但总不能不作数啊?那天他竟问我‘你口口声声是父母之命,那你倒拿个文书字据来给我看看,上面有没有我容止非的画押签名?’他这是拿我当一桩生意吗?”白小姐已然带了些哭腔,“还有,他如何拿话搪塞我都好,可他竟然还用一个端盘子的服务生来气我,那种低三下四的女人。。。他就是存心不要我好过!” “我看你就是心眼太小,总抓着那些小吵小闹不放,你看你看,我七哥这手段多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拿其他女人来气你,分明就是要引起你的注意,逼你和他吵。” 白小姐讶然:“这。。。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七哥是绝不会说甜言蜜语的,你要多担待他点,何苦总和他计较鸡毛蒜皮,弄得大家都累,反正你是注定要做容家七少奶奶的女人,应该大度一些。” 碗里的冰晶化了许多,慢慢沉下去,连带着那小勺也磕在碗壁上,“叮”的一声响,晚卿茫然的低着眼,只望着那瓷碗上的纹路,是一朵朵盛开的腊梅,一经冰雪的润泽,愈发显得妩媚了,衬着赭石底色,像能飘落下来一样,一粒粒红豆沉在碗底,剔透晶莹,红得像血,自古这相思的颜色,竟是这般危险而不吉利的。 指尖在碗上冰了许久,凉得有些痛了,晚卿放下手,拎起桌上的东西,借着和一位前来送餐的服务生一错身便出了门。 外面仍是大大的日头,洋洋洒洒的照下来,呼吸间都是热气,她沿着街慢慢走着,一家花店正在搬家,一枝枝五颜六色的鲜花都被弃在地上,碾成了泥,晚卿不由停下多看了两眼,那店主是个年轻女子,见此便从闲置的花瓶里抽了一捧递给她,“反正我们也拿不走,不如送给你,别再愁眉苦脸了。” 晚卿还来不及反应,那捧花就被推进了怀里,她只得笑了笑,“谢谢。” 回到城西小亭,曼妮早就饿得不行,大喊道:“你是去外星买了吧?” “抱歉抱歉,回来得晚了。” “这是哪来的花?总不会是你买的吧?” “是路上花店要扔的。”拿出餐盒递给她,曼妮一声欢呼,吃了两口,忽然道:“对了,林彻有来找你,正在休息室里等着呢。” 8 晚卿本来正在找花瓶,听了这话也顾不上了,捧着花就往休息室走去,曼妮在后面偷笑:“真当自己是会情郎啊,这么急?” 休息室在走廊的尽头,正背阳光,光线常年有些昏暗,隔音倒是很好,越走便越听到不前厅的吵闹,门是半掩着的,晚卿一推便进去了,“阿彻?” 林彻坐在椅子上,微低着头,手边的小桌上摊着那墨蓝磨砂面的袋子,她一愣,心里忽然一紧,林彻抬眼,逆光处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却只盯着她胸前的那捧花,沙哑着嗓音问:“他送的吗?” “。。。什么?” “落微说你有礼物要送给我,我暗地里期待了好几天,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想趁着来找你的时候,看看你究竟要送我什么。”林彻低声道:“没想到,你是要送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不是的,这件衣服是。。。” “叠的这样工整,想必你很爱他吧。”他的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像氤氲浮在空气里的水雾,下一刻便要断开,“这位容先生,到底是谁?” 晚卿猛一摇头,细白的额上又起了一层汗,仿若内心最底处的秘密被人决然揭开,晾在阳光下,那样卑微廉价,立时便化成了最低最低的尘埃,一滴水珠从那花蕊处滑了下来,掉在她手上,那凉意像是挥发不去一样,她只是摇头:“他谁也不是,谁也不是,我不认识他,不认识。” 林彻倒抽一口凉气,勃然有了些怒气,他是最了解晚卿的,自然知她大有异常,可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否认,是她觉得他甚至连知道的资格都不配有吗,林彻劈手便拂下那袋子,字字句句不由带了些怨恨,“素晚卿,我好歹也爱了你整整五年,事已至此你又何苦要欺我瞒我,我林彻还会死缠烂打不成?” 晚卿徒然一颤,忍不住退了一步,正靠在那冰冷的墙壁上,林彻待她素来温情款款,何曾有过这般疾言厉色,今日他将一切都挑明,无异于把两人的关系逼到绝路上,她忽然有些害怕,只想要逃出这间屋子,“阿彻,你真的误会了。。。我要,我要去工作了。” 林彻却不让她走,扣着她的手腕便把她压在墙上,眼里隐隐凄然,“晚卿,五年了,还是不行吗?你当真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晚卿直往墙角缩,恨不能融进那水泥里,墙壁紧贴在后背上,逼得她无路可退,那样凉,像一场冷雨。 她恍然想起五年前,初遇林彻的那个秋天,那年她上高一,正是灿如夏花的年岁,总能听到周围女生议论那些风流俊俏的校草,那时新一期的话题是刚转来的高三学长,听说姓林,科科全优,形容妖孽,虽然笑容满面,却对所有女生一碗水端平,好似眼里分不出美丑,她们便怂恿晚卿去试探他,她自然不同意,她们不甘心,于是在某个雨天偷偷藏起了她的伞,把她带到他必经的门口,看他来了便一哄而散。 那年林彻还是个清秀单薄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些碧水清华的气度,插着兜远远走来,耳朵里塞着耳机,纯白色的机线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他初时是没有看到她的,却有人躲在她身后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茫然的看过来,摘下耳机打量她两眼,问:“有事?” 晚卿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声说:“你走吧,快走。别管我。”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意味。 他一愣,往她身后望去,不知是否猜到了什么,轻轻一笑:“我送你回家。”而后便牵起她的手。 那是晚卿第一次和男生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共撑一把伞,肩挨着肩,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她一直低着头,用力挣了挣,他却不松手。 那天的路似乎别样漫长,越走,林彻眼里的疑惑就越深一分,直到把她送到家门口,他终于一声叹笑:“我们还真有缘。”原来他竟是对门新搬来的邻居。他比她高一个头,要微微弯下身才能正望着她的眼睛,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便轻答:“素晚卿。”又问:“你呢?”他却不说,只直勾勾的盯着她,她回身要开门,他猛的喊道:“素晚卿!”她吓了一跳,匆匆回头看他。他笑起来,眼里像亮着暗夜星子的光,“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好喜欢。” 这么多年,林彻一直像个兄长一样,对她有无尽的关爱疼宠,她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心安理得的受着他的好,假装听不到看不到那些暧昧的蛛丝马迹,像躲在壳里的蜗牛,只要低下头蜷起身便能岁月静好。 可她从未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对林彻究竟有多不公平,他的爱情是细水长流的隽永纯粹,容不下得过且过的敷衍。 晚卿抬眼望着他,一双眸子清涤若水,不染纤尘,“阿彻,从来。。。我都只当你是哥哥。” 恰逢风过,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起来,宛若一声低喃叹息,树影在地上晃了两晃,一点点偏移到他身上,像能将人吞噬般,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林彻松开手,有些茫然似的,静静退了两步,他想不通,五年来,他总是想不通,他低低的说:“晚卿,你的心真狠。” 她却还是缩在墙角,怀里的那捧花早掉在地上,到底还是零落成泥。 林彻离开了,怕吓到她似的,连那关门声都轻得听不见,晚卿枯站了许久,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尘,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最后她的目光定在那墨蓝纸袋上,那件西服半滑出来,乌乌的像一抹脏污的云,她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些厌恶,只觉得一颗心像被人捏住一样,形同木偶,无从逃脱,她走过去,将那衣服塞进袋子,胡乱裹了裹,似是脑子里被下了死命令一样,再没有犹豫,手一松便将那抹墨蓝扔进了垃圾桶。 9 转眼已是初夏,天气愈发燥热,一寸寸花草树叶似乎要蒸腾出红影绿烟来,玉兰已是开到极致,碗大的花朵簇在一起,远远望去,只见一团写意的白,那香气是极清幽的,吸进肺里,静静打个圈,通体都舒畅起来。 天也暗得晚了,晚卿下班时,还能赶上最后一抹夕霞,紫红朱金飞彩流辉,半边天空都是绝美的景致,似一幅着色壮烈的画。 晚卿锁上门,将外衣随意搭在臂上,慢慢往车站走着,晚风徐徐吹过,空气里熏然带着些花香,这条千篇一律的路仿佛也变得别有风味起来。 街边的橱窗里正展示着新换季的夏装,及膝的连衣裙,是浅浅的烟青色,素雅精致得像露水一样,阳光轻轻一照,便要挥发开来似的,左肩是露肩的样式,只一条纱绿丝带系成蝴蝶结,飘垂下来,轻悠宛若无风亦能自动,别样可爱。晚卿看得心动极了,眼神都不由添了些向往,身后忽然有人道:“这么喜欢怎么不去买?” 她惊看过去,竟是那日跟在容七少身边的男子,仍是一脸温文笑意,她往街边找了找,果然又见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四方玻璃仍旧全拉上,倒不是那天加长的那款,轻巧含蓄了些,停在街上,也不至于那么突兀了。 晚卿低下头便想擦身绕过他,那男子却又挡在她身前,还是温温笑着,“素小姐,我是赵之臣。请您随我来吧,七少正等着您呢。” 她不禁往后退了退,她只想着离这些人远远的,她的生活该是一池静水,经不起另一个世界的过客来去匆匆,她压低了嗓音道,“我和容先生没什么好说的,你让我走吧。” 赵之臣淡淡道:“我家七少想请您吃顿饭,上次不是说好了吗?素小姐,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她心里生了些怕,只摇着头:“我不吃,我不要去,你去帮我和他说。” “我在七少跟前也是说不上话的,您又何必难为我。” 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被他引着向那辆车走去。车门打开,那容七少今日换了休闲装,看着平易近人了些,可他一抬眼,仍是一帘隆冬盛雪似的目光,直看得人心慌起来,“素小姐。” 她仍站在车外,此刻竟觉得自己像落水一般,再也开不了口。 容七少略停了停,望着她道:“其实我也正好想要谢谢你,你做的那个庆生的蛋糕我很喜欢。”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档子事,心里密密麻麻的也不知缠上了什么情绪。 他轻轻笑了笑:“道谢加道歉,素小姐,你总要赏脸吧?” 她缓缓垂下头去,迈上了车,那车身高了些,她又紧张得很,脚一绊,不由踉跄了一下,被他一扶才坐稳,她忙抽回手,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像是时刻等着拉开车门落荒而逃似的。 车子开得极稳,晚卿只扭头看着窗外,晚霞映在车窗上,红的像火,慢慢沉下地平线,再也看不见,只在天空中留下些灼烧的痕迹。车子驶出热闹的市区,七拐八拐的开到了一尾幽深的小巷,青石砖头高高的砌在两旁,只有几人宽,仰起头才能看见方方的一纵天空。 车不能开进,容七少便带着她步行进去,尽头有户别致的院落,院子里有一坛花圃,种着各式名贵的茉莉,天井处是一汪水潭,几尾锦鲤曳曳游着,一旁种着茂密的槐树,有碎白的槐花纷纷落下,在池水里晕起浅纹。正对大门的主屋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不知是意文还是法文,她看不懂。 进得屋去,店里竟没有客人,只有三四个外国店员在门口迎接,制服一式是欧洲绅士的三件套,屋顶处垂下几丛花球,中间是一小碟香蜡,燃着小小一束火苗,照得那花瓣都亮起来,宛若盈着一层温软的纱。桌椅一概是红木制的,亮得能照出人影一般,银色的刀叉精致玲珑,尾端是花纹绕成的,内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店家还是设计师。 晚卿只默默打量周遭的一切,渐渐敛了眼波,侍者把两本厚重的菜单摆到两人面前,墨黑底色上浮雕着店名,又喷满了金粉,在浅橙色的灯光下,像能灼花人眼一样,她更深的低下头,连翻也不敢翻一下。 10 容七少只一笑,半侧过头和那褐发蓝眸的侍者低语了些什么,又望着她道:“能吃辣吗?”她轻轻点点头。 先上了餐前的小甜酒,容七少在那剔透的琉璃杯里倒了四分,推到她面前,她浅浅尝了尝,只觉得清甜可口,果香浓郁,不由又多喝了些,他低声说:“不要贪杯,这酒后劲不小。”晚卿便立刻放下,再不敢喝了。 他道:“容画总喜欢在家里说起你,赞你心灵手巧,兰心蕙质,那时我还笑她这一眼判人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她微微一笑:“容小姐待我极好,很照顾我。” “她从小就没什么太好的朋友,难得跟你投缘,你若有时间能到家里陪陪她,那是最好不过的。” 她下意识猛一摇头,拒绝得这样干脆,竟连后路都不留,两人不由都是一怔,他眼里的笑却没变,温温的,像一汪流动的水,满目光华都对着她,他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他拉过她的手,她轻轻挣了挣,挣不开,也便不再动了,容七少用指尖在她掌心慢慢写着,有些痒,每写一笔她都忍不住一缩,待他写完,她轻轻念了出来,“止非。” 容七少望着她,轻问:“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脸上一热,蓦地抽出手来,藏在桌布下,两手交叠握着,他又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她抬眼望他,容七少笑道:“晚卿。你叫晚卿。很美的名字。” 那低低的嗓音像搔在耳边的柳絮,软软绵绵的,让人无措,恰巧侍者上前,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端上来,那瓷盘是扇状的,尾端描着晴花纹路,红枝绿叶,分外赏心悦目。 她素来惧暑,一到夏天便没有食欲,恹恹的什么也吃不下,现在倒有了些好胃口,觉得肚子饿起来,才尝了两口,忽见他拿着叉子,却不动,只直勾勾的盯着她,晚卿讪讪的缩了缩手,他轻问:“怎么不吃了?” 她不知哪来了勇气,埋怨道:“你做什么总看着我?”他也不答话,只轻轻一笑,晚卿如坐针毡,美味珍馐到了嘴里也尝不出味儿似的。 容七少从那小竹篮里拈了枚点心出来,低着眼瞧了瞧,忽然道:“没你做的好看。”她一怔,掰下一小块儿尝了尝,只觉得醇香细腻,入口即化,不由笑道:“我哪有这样好的手艺,这才真真是大师的精髓。” 他却仍道:“就是没有你做的好看。”还是那样略带笑意的目光,轻忽,但能穿过一切屏障,直看到她心里去。 晚卿脸上发烫,明明没喝几口酒,却仿佛有了些醉意,头顶的纱绒灯变了颜色,是种玫瑰紫,静静的流泻下来,像一弯紫色的雾气,包裹在周围,她像是被那瑰丽的灯光迷惑,更有些晕晕乎乎起来,迎着他的目光轻道:“容先生,你会喜欢那个蛋糕,我真的很开心。” 他笑道:“你怎么还叫我容先生?” “那我该叫什么?” “我不是在你手上写了?还需要我再写一遍吗?” 她更觉得有些晕眩,那两个字在唇间缱绻呢喃了两声,又咽回去,她笑了笑:“我还是叫您七少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我能叫你晚卿吗?” 她略低了头,轻道:“您不是已经叫了许多回了?” “总是想多叫几遍啊。” “您还怕会忘了不成?” 他的目光更深了些,凝在她脸上,“我不会忘的。” 那玫瑰紫的灯光像带了漩涡一样,搅得人心神不宁,晚卿有些热,额头都出了细密的汗,脖颈上不知怎的奇痒难耐,像被虫子啮咬,那难过能钻到心里一样,她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尖利的指甲立时便抓出几道红印,痛楚却半点也没消解,容七少一把拉下她的手,细细看着,低声问:“怎么回事?” 她不明就里,拿起餐刀照了照,只见脖子上密密的起了一层小红疹,衬着净白的皮肤,看着有些吓人,她呀了一声,扔下餐刀,手捂着脖颈,不肯再让他看一下,容七少皱起眉,攥过她的手,一用力便把她拉了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他步子大,走得又急了些,晚卿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断断续续的说:“不用了。。。我回家抹点药就好。” 他淡淡道:“你不怕毁容,就尽管瞎糟蹋自己吧。” 女人是最爱惜容貌的,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害怕,只好战战兢兢的跟着,再不多言。 回到巷口,赵之臣本来正靠着车抽烟,见他们出来了,立刻掐熄了迎上来,容七少道:“给老宋打电话。” 他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是。” 11 车子开到一家私人诊所,早有四个医师候在那里,一见晚卿便都围了上去,她何曾见过这阵势,又推脱不过,只好在灯下微仰着头,任他们观察研究。 一人问道:“素小姐,您今晚吃了些什么?”晚卿便一一答了,几人耳语两声,纷纷点点头,那医生道:“没什么大事,您体质偏敏感,应该是对芥末过敏了,下次不要再吃了。” 赵之臣道:“宋医师,您可要看仔细些。” 那宋医师惊了一下,朝容七少望去一眼,暗暗笑了笑,“赵先生,您且放心,我从医几十年,不至于连这点小病都看错。” 很快便拿了药,众人皆退出去,诊室里只剩下她和容七少。一片素白里,她坐在病床上,愈发像一朵静默的昙花,脖子上一波又一波痒的厉害,她忍不住伸手去抓,他却道:“别抓,我可看着你呢。” 晚卿只好又放下手,他在药盘里取了只药膏,坐到她身边。她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他望她一眼,“你看得到吗?” 那药膏是透明的,清清凉凉像融着薄荷,他的指尖却是烫的,肌肤相触,她不禁抖了抖,他问:“痛吗?” 她摇头,容七少又凑近,细细的吹了吹,她骇了一跳,偏着身子往一旁缩,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那样近的距离,连细小的血丝都看得分明,他竟停在那里一寸寸的瞧着,鼻息打在她脖颈上,愈发像着了火。 她只顾往一旁躲,没注意已经到了床的尽头,身子一歪便摔了下去,手下意识去扶,正好扯住他的袖子,连带着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她背上一疼,眼里都有了水光,他却在她上方笑起来:“你便是死,也要拉我一起吗?” 她红着脸,伸手去推他,“你快起来。”他只笑着看她。晚卿愈发窘迫了,他的目光总是藏着深意,她看不懂,也不敢懂,不知哪里来了力气,手下发了狠,竟真的一把推开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他仍坐在地上,怔然靠着床,望着她问:“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他知道的,他明明就知道的,却还要这样问她,她深深低着头,只说:“天晚了,我想回家。” 容七少站起身,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不要生气,我送你回去。” 她仰起脸来望着他,脸上仍带着三两薄霞,像染了酒的桃花,她的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到,“我没有生气。” 他拉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出了诊室,外间的几个医师本在低声聊着些什么,一见他们出来,立时便停了,那女医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略低下眼笑着,她只做看不到,静静的跟着他。 车里没有开灯,街上霓虹灯照进来,婆娑光影间,所见一切都像蒙着琉璃色的娟纱,朦朦胧胧的如梦似幻。他问:“好一些了吗?”她忙应一声,他却笑:“哪有这么快就管用的?”她亦浅浅笑起来,那药的确清凉止痒,她也不算说谎。 一路开到小区门口,晚卿道:“就停在这里吧,前面没多远,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容七少望了一眼,见小区里灯火通明,路旁尽是纳凉的老人和嬉戏的孩子,热闹非常,也便不再勉强,只道:“听你的。” 晚卿下了车,走出去老远,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那车却还停在原地,四面窗子都摇上了,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光景,她忙转过身,不敢再看,只一颗心乱乱的跳着。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了许久,赵之臣从后视镜里望了他一眼,低道:“七少,回城南吗?” 容七少难得出着神,经他一提醒,才恍然过来,道:“不回了,这段日子都不回了。” 赵之臣微一犹豫,道:“刚才您和素小姐吃饭的时候,白小姐来过电话了。” 他的脸色立时有些难看,“你提她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赵之臣又望他一眼,硬着头皮说:“您这样如何跟老夫人交代?” 容七少目光冷得像冰,只盯着他,那寒气能从毛孔里渗进去似的,“赵之臣,你再敢跟我废话一句试试看。” 他赶紧赔笑两声,暗里却低低一叹,容七少在一旁抽了张纸巾,轻轻擦着指尖,越擦,动作越慢下来,仿佛还能感觉到她柔滑的肌肤,微微发着抖,像只惊慌的小鹿,他的心情豁然好了许多,眼里也浮起一抹笑意,道:“走,去华府公寓。” 12 晚卿第二日系了条丝巾去上班,原是为了遮脖子上的红疹,曼妮看到却大赞起来,“你这一身倒配得漂亮,洋画上走下来似的。”说着便要去扯她的丝巾。 晚卿笑着躲开,“不要闹了。”曼妮愣了一下,奇道:“你是遇到什么喜事了?怎么心情这样好?说出来也要我高兴高兴。” 她讪讪低下眼,轻道:“你总是胡说,我哪有什么喜事。” 曼妮‘哼’了一声,“迟早我会知道的。”忽又从储物盒里拿出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道:“这是你的吗?” 晚卿想矢口否认,却如何也张不开嘴,脖颈上仿佛又感觉到那阵灼烫,隔着微凉的药膏,像要渗进她心底最最柔软的地方一样。 “这是我在休息室里捡到的,问了一圈也没人认领,这样漂亮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要不是你的,我便留着玩儿了。” 那扣子在柜台上晃了晃,流光暗影,熠熠生辉,她低低的说:“是我的。” “那你可要收好了,仔细别再丢了。” 她接过来,攥在手里,越紧越痛,像被火烧一样,可再难过,她也舍不得放开手。 这日下午,落微没课,又跑来城西小亭找晚卿聊天,少不了又扯到顾简身上,晚卿正听她抱怨,冷不防一个不速之客上了门,竟是那陪在容七少身边的赵之臣。 他不着痕迹的扫了她的脖颈一眼,微微笑起来:“素小姐。” 晚卿忙道:“您好。” “是这样,今日冒昧前来,实是因为我家七少下了死命令,您也知道他和八小姐都爱您的手艺,可家里的西点师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味道做到点子上,所以想请您每周抽出几天去家里教学一番,好让七少和八小姐能一饱口福。” 落微猛的叫起来:“赵之臣!你是赵之臣对不对?” 他笑着点点头,又把一张金卡推到桌上,道:“素小姐耽误的工时,全部从这里扣就好。” 落微心思急转,前后左右的一琢磨,脑中灵光一现,拉着晚卿背过身去,小声道:“这赵之臣也算是b城出了名的才俊,外面都在传他的去向,没想他竟真的跟了容七少。” 晚卿向来不懂这些上流社会的名利往来,只静静听着,落微忽然笑道:“晚卿,我说什么来着,你果然还被召进御膳房了吧!” 她轻轻眨了眨眼,目光里竟没有一丝喜悦,“我不想去。” “为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要是能长留在容家,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她只摇着头,“我不想。” “你到底在固执什么?”落微拉着她的手,“你不是说需要用钱吗?容止非是谁?你让他高兴了,还少得了你的好处?” 晚卿一僵,像是劈头被箭射中一样,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凉,那张金卡静静的躺在那里,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这样也好,一切来往都是明码标价,金钱也能当做武器,倒少了那些不必要的牵扯。 晚卿应了下来,赵之臣暗松一口气,很快便把她送去了容七少的住处。坐在车上,她不免有些局促,一双眼睛只看着窗外。赵之臣似是无意间说了一句:“七少现在人在瑞士,几天之后才回来。” 她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茫然的分辨不清。 车子开到一处高级住宅区,门口及地大理石上书着等人高的“华府”二字,开进里面,但见一顷人工湖碧波荡漾,粼粼闪着碎钻似的光,草坪绵延而去,几乎看不到边际,只有满眼地毯一样的绿,几栋公寓楼错落其间,倒像是装饰一样。 容七少的公寓在顶层,他们乘了电梯直达,一开门,屋子里只望到墨蓝和银灰两种颜色,内敛优雅,却有扑面而来的凉意。 有专门的料理室,需要的工具一应俱全,且全是意大利进口的顶级名牌,连封皮都没有拆过,晚卿微楞之后就忙放下了,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些奇怪的感觉,乱乱的静不下来。 西点师姓陈,是个中年女人,对她非常虚心客气,头一次见面竟要称她为老师,晚卿忙推拒了,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教学,只好把从素母那里学来的东西写在纸上,再动手示范一番,连做了几道母亲自创的点心,那西点师不禁啧啧称奇,她也算是国外学成归来,竟从没见过这般独具匠心的创意,叹道:“你的母亲实在应该出山,否则真是饮食文化界的遗憾。” 晚卿道:“家母近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我不敢让她太劳累了。” “你父亲真是幸运,能娶到这样一个贤惠的好妻子。” 她勉强一笑,好歹敷衍过去。 晚卿本来就只会些皮毛,来了几次,肚子里的东西都被掏空了,那陈姐却正在兴头上,只央着她回去和母亲取经,下次来能多教一些,她本来还有些犹豫,怕母亲不高兴,陈姐便道:“你放心,这些方法制式我是绝不会外传的,只是想多学一些花样,让七少和八小姐高兴。” 晚卿便下了决心,回去把这事一说,素母倒是无所谓,淡淡道:“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难得有人看上,我也算没白活一遭。” 她恹恹的半躺在床上,那床单是凤盏花图样的,开到极致,灿若红云,愈发衬出她的颓败。晚卿心一酸,低声道:“满嘴的死死死,非要我难受是不是?” 素母笑了笑,拉过她的手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也要早做好心理准备。” 晚卿眼圈都要红了,只轻轻甩开她的手,道:“我不听你胡说,我去给你盛些粥来。” 她不敢去打扰母亲,只好翻箱倒柜的找出了母亲早年记过的一些笔记,细细研究着,那字有些模糊了,她便誊到另一个本上,深夜还在台灯下描描写写。 再去容宅,信心自然足了些,这天她正给陈姐解释一道点心的制作流程,轻柔的嗓音宛若清泉一样,娓娓流在室里。窗外阳光充沛,大片大片似一袭温热的轻纱,照在她脸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思考时,偶尔贝齿轻轻咬唇,蹙起两弯浅眉,可怜可爱,指尖在纸上点了点,轻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陈姐笑起来,“真是好巧的心思。” 晚卿亦笑了笑,回身去拿模具,却猛的愣在那里。 容七少正抱臂靠在墙上,静静的望着她。 13 他一身风尘仆仆,眼里隐约几分温情,“好香。” 晚卿小声打了个招呼,“七少。” 他略一点头,取了叉子便向盘里的点心伸去,晚卿猛的扶住他的手,两人都是一愣,她讪讪低下眼,“那个已经凉了,新鲜的马上就能做好,再等等吧。” 他只含笑望着她,轻声说:“好。” 陈姐在一旁笑道:“素小姐,我来就好,您去和七少聊聊吧。” 她还在犹豫,他已经牵了她到客厅,落地窗帘徐徐飘动,大片阳光漏进来,又慢慢褪去。 他脱了外衣,随手扔在沙发上,回身去拿冰箱里的冷饮,那沙发是皮面的,光滑无比,他又扔得随意,大半衣服都滑到了地上,晚卿微一顿,见他还背着身在冰箱里翻找,便将那衣服拾起来,简单的叠了叠,搭在靠背上。 一回头,他却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晚卿又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去,只多余解释道:“你的衣服掉了。” 容七少应了一声,递给她一瓶水,“我平日里不爱喝饮料,便也没准备,你将就一些吧。” 那瓶子细长精致,却没有包装,她拧开尝了尝,只觉得口感异常清甜。 他笑道:“好喝吗?” 晚卿轻轻点了点头,“倒是没在市面上见过。” 他道:“这是容家城南别墅后山的一眼活泉,因地势高,所以特别清澈,我极喜欢那泉水,日子久了,嘴也给养叼了,总觉得这才是正经的水。前段时间还有人想把那泉给买下来,让我给骂回去了,这等享受,当然要自己留着。” 晚卿静静的听着,那水的确清幽冰凉,那股冷意却也流进了心里,直叫人被冻的愈发清醒。 “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容画跟朋友去国外散心了,要不然她一定会过来找你玩儿的。” 晚卿听到‘朋友’二字,脸色不由微微一变,强笑道:“容小姐去店里找我也是一样的。” 他略略停了一停,道:“我总是在想,你何时才能不跟我这样客套。” 她一怔,目光无处安放,只低眼望着桌上的花瓶,藏蓝瓶身上是彩釉青花,花枝繁复,勾著精细,宛若情人百转千回的眼波,媚态横生,她却忽然觉得难受起来,刚才喝下的水竟像在胃里结成冰一样,小腹也有些针刺似的痛,她愈发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还在等她的话,她却已经忍不了,急道:“我要去下洗手间。”匆匆裹起裙子便起身,他不明所以,下意识拉住她,晚卿一用力就甩开了,他在她身后微一愣,不期然望到她裙上的一抹嫣红,心念一转,恍然间也大为尴尬,轻轻叫了一声:“陈姐。” 洗手间里,晚卿缩着身子,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扑也扑不灭,烫的吓人,手捏着裙摆,心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着日子怎么提前了?一会儿想着他一定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若是旁人倒还好,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外面那个人偏偏是他?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她一惊,声音都打了颤,“我。。。” “素小姐?素小姐,是我。” 她松了一口气,像看见救星一样,小声道:“陈姐。” 门拉开一道小缝,从外面递来一片卫生巾,她忙接在手里,陈姐道:“七少说客房里有八小姐留下的衣服,让您先将就穿一下。” 晚卿连指尖都冒了汗,他果然还是看见了。 她裹着裙摆小步走出来,慌乱的像只丢了尾巴的猫,一点点挪着脚,客厅里空无一人,她找了找,见他正在阳台上背着身子打电话,心里不由稍稍一松,赶紧跟着陈姐进了客房。 床上摊了条连衣裙,浅浅的烟青色,左肩飘着纱绿色的丝带,她的脸‘噌’的一下又冒了火,这分明就是那日她停在橱窗前驻足看了许久的裙子,她轻轻拈在手里,那布料凉滑得像一泓水,温温软软,却密密麻麻的无孔不入,晚卿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纷乱无章,又有些酸酸涩涩的甜。 她换好衣服出来,七少正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听见响动回头望来,微微一笑:“果然很漂亮。” 她落落站在那里,眉眼出尘,粉面桃花,略低着头,像一朵迎风顾影的莲。 他轻道:“你身体不舒服,来,我送你回家。” 14 夏蝉声声恼人,暑气像看不见的棉絮,直从脖子上用力勒紧,叫人喘不上气,晚卿从公车上挤下来,头晕得厉害,活似被去了半条命,她素来畏寒惧暑,一到隆冬盛夏就恹恹的没精神,落微总嘲笑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正值上班高峰,街上人流熙攘,都是略带烦躁的冷漠表情,脚下却一刻不停的像生了风,急步赶着路,她看得头更晕起来,心里真是恨死了b城的夏天,倒又莫名生出一股倔强,只道就是爬也要爬到城西小亭。 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的一刹那,她喟叹一声,只觉得自己像新生了鳞的鱼,全身都活了起来,曼妮叫道:“大小姐,你怎么一大早就这么没精神?” 她蹦出一个字:“热。” “娇贵的!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倒还好,让我先歇一歇。” 曼妮到冰箱里拿出一碗甜汤,捧到她面前,“来,你自己做的解暑良药,喝一些吧。这是我拼死从她们嘴边抢下来,专门给你留的。” “大家都很喜欢吗?” “这还用说,都赞不绝口呢。” 她终于笑起来:“那就好。” 水汽凝成细小的露,流过碗沿,衬得那簇紫花愈发妍丽了,她的指尖轻轻滑过去,点碎了几粒水露,触到满手清凉,汤面上飘着捣碎的百合片,像融了冰的落雪,满眼只见玲珑精致的白。沉在底下的是几颗莲子,被勺子一搅,合着波纹静静的打个圈,晚卿上了瘾似的,只盯着那莲子不动,眼里不由带了些笑意。 那日在华府公寓,陈姐告诉她,他也是一到夏天性子就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天总要发上好几回脾气,免不了又把自己气着,跟个孩子似的谁劝也不听,连容夫人都懒得理他,她听得好笑,便回去仔细研究了这祛暑安神的甜汤,特意加了百合和茯苓等,最能消燥热,先拿来给曼妮她们尝尝鲜,打算改日再去告诉陈姐。 她喝了半碗就放下了,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去休息室里换衣服,才脱下上衣,镜子一闪,照出门口伫立的人影,她吓了一跳,手也一松,埋怨道:“你做什么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吓死我了。” 落微走过来,从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放进衣柜里,目光扫到什么,眼神凛了凛,却一言不发。 晚卿问:“你怎么了?” 落微轻描淡写:“前几日曼妮跟我说了一件趣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她总是有那么多趣事,我怎么可能样样都听过。” 落微盯着她的眼睛,道:“那我就讲给你听。她说前几天有个女人来店里买东西,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看也不看就随手指了几样点心,连价钱也不问,刷了卡就要匆匆忙忙的离去,若非曼妮提醒,连东西都忘了拿,看那样子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曼妮只顾着笑,说那女人胸前还挂着容氏集团的胸牌,这种大公司里出来的精英竟也会丢三落四。” 晚卿勉强笑了笑:“是吗?”她低下头系扣子,一粒又一粒,那扣眼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这样紧,像存心和她作对似的。 落微轻叹:“你还不肯对我说吗?” 她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落微忽然发起怒来,劈手从柜子里拿出那枚银色的衣扣举到她眼前,“这花式是由意大利顶级设计师亲手设计的,连杂志上都刊登过,几乎成了容家的标志,你这枚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小心翼翼的收着?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 晚卿惊慌的摇头,“我没有。。。” “你喜欢他?” “我没有。。。” 落微拉开窗子就要丢出去,她忙扑上去抢,“还给我!” 可抢到手又怎样,终究,只是一枚扣子而已。 “你知不知道容家是什么势力?就是顾家的人见了容夫人也得矮上好几分,诺诺的只有点头的份,那容止非在b城真真就是太子爷一样的地位!你这样的性子,真的喜欢得起那种人吗?更何况。。。更何况不是每个豪门少爷都像顾简一样,他如今肯对你费心思,难保明日他就烦了厌了,你这样痴,到时要怎么办?” 晚卿只觉得身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寒意,像有万千冰针扎过来,一开始只是冷,后来竟是刺骨的痛,她恍惚向后一靠,正抵在衣柜门上。 她如何不知道?从第一天遇到他,她就明白,这样的男子,不是她要得起的,她怎能不知道? 落微见她脸色苍白如雪,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多有不忍,却还是狠着心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听说,他早就有未婚妻了。” 15 过了午时,天气忽然阴起来,沉甸甸的乌云坠在空中,遮天蔽日,几声闷雷突响,亮紫色的闪电撕开乌云,劈出一道刺目的光,雨滴很快掉下来,初时如碎珠,继而成丝,最后已是磅礴之势,哗哗的砸下来,漫起一帘水烟,雾蒙蒙的,只见满地水光涟漪,结起一层霜一样的白。 赵之臣又来接她,撑着把伞站在门口,晚卿慢慢走出来,钻进伞底,耳边尽是雨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像有凿子在不停的敲。 地上湿滑,她又有些恍惚,下楼梯时一脚踏空,险些摔下去,赵之臣眼疾手快的钳住她的胳膊,那样子竟像比她还紧张,然后手便一直虚托着,生怕她出了差错,晚卿不由看了他一眼,赵之臣道:“本来下这样大的雨,实在不该请您去的,可今天七少正好得空,说什么也想见您一面。”晚卿听了,步子走得愈发急了些,不着痕迹的挣开他的手。 赵之臣还有事,她便一个人上去了,电梯升的很快,红色的数字不停变换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顶层,门‘叮’的一声开了,她走出来,脚下是松软的地毯,像踏在云上一样,一步步都是轻飘飘的。 容七少难得穿了一件居家的白衬衣,较平时少了些凌厉,只见君子温良如玉,他本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财经杂志,见她来了,便随手丢在一旁,也不起身,轻道:“算着时间也觉得你该到了。” 晚卿站在门口,她的衣角被雨打湿了些,像绣了一圈深色的荷叶,只静静的望着他。 他一怔:“怎么了?” 她微微一笑,宛若梨花含露初绽,有暗香袭人,他竟看得有些呆了。 陈姐没在,偌大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晚卿也没多问,只若无其事的道:“今日的雨可真大,路上积了水,车子险些开不进来。” 他笑道:“你放心,赵之臣就是背也会把你背来的。” 是啊,容止非就是这样的男人,有无数人等着为他万死不辞。 晚卿低声道:“天气这样热,我给你做一道消暑的甜汤吧。” 他望着她,轻答:“好。” 窗外雨烟正盛,雨势却小了些,b城夏日的天气活似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阴晴不定的任性,公寓在顶层,望下去,只见一弯草坪延展出的翠海,远处新移来一顷花田,色彩斑斓,竟似彩虹滑落九天,顾影妖娆,兼又雨丝如坠,或疏或密,雾气如帘若幕,盈了漫天漫地,像是远远逃开喧嚣的世外桃源,只有墟烟袅袅,杨柳依依,晚卿轻轻呼出一口气,取了百合片捣碎,将新榨出来的柠檬汁滴了一些在上面,又夹了冰块镇在碗里,直到碗沿都结了一小层水汽,这甜汤才总算是做好。 她细细倒了一些在湖青色的瓷花小盏里,款款端到他面前,她略低着眼,眉若远山含黛,一双杏眸盈盈澈澈,似潋着隔世烟岚,风姿宛若临花照水。 他接过那汤盏,另一手却握了她的手不放,晚卿颤了颤,只觉得满手的凉意一下子退了个干净,她挣了挣,他却握得愈发紧了,直直望着她,她满心只有怕,只想远远逃开,眼波莹着水光,隐隐有些凄然,容七少看不懂,用力一拽便将她扯进怀里,低头便吻下来,她左右偏着头想避开,他钳住她的下巴,更逼上来,所有的空气都被夺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他的气息直钻进她身体里,渗到心底,慢慢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朵罂粟花,晚卿猛的咬在他唇上,那一口太深太狠,很快就出了血,他痛哼一声分了神,她用力挣开,惊恐的往后退,跌跌撞撞的抵在沙发上。 容七少有些茫然,轻道:“晚卿?” 她猛的打断他:“容先生!我家里。。。我家里已经给我说了婚事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怔怔呆了两秒,想伸手来拉她,她却只拼命的往一旁躲,竟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眼里只有惊惧,容七少心中一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现在才来告诉我?” 晚卿眼泪簌簌落下,不知是痛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只摇着头,颤声道:“别碰我。。。别碰我。” “你明明就知道的,你明知道我。。。”他蓦地停下,望到她满眼的惊恐,她只想逃得远远的,她不想呆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想,容七少死死咬着牙,目光凌厉森然,像出鞘的剑,直勾勾的把她钉死,她是素晚卿,她不是这样的,她不该如此的,可他没心思再问,只觉得这么久以来,她不过是在耍他,容七少钳着她的胳膊,将她猛力一掼,“滚!” 她狠狠跌在地上,纵使那地毯柔润如绵,也听得重重一声闷响,他盯着她,目光只剩厌恶,竟像是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她,晚卿浑身都麻麻的疼,是从内到外,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疼,是她的错,是她一直在迷惑于醉生梦死的荒唐,不知死活,而今不过一场黄粱惊醒,怎么还敢再贪恋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16 晚卿再没去过华府公寓,也再没见过容止非或赵之臣,前尘种种仿若封在琉璃瓶里的斑斓大梦,永远和真实世界隔着看似透明实际却决绝的屏障,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她的生活该是一弯和缓的小溪,在阳光下莹然透明,一眼见底,而非波涛汹涌的大海,她无力徜徉其中,那会要了她的命。 晚卿的生活又归于平静,每日家里店里两点一线,辛苦而用力的活着,依然和曼妮她们说说笑笑,只是偶尔会发呆出神,眼里空空的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落微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反而更加担忧起来,胸口闷闷的,总有种说不出的烦郁,像团灰蒙蒙的烟,绵软,但不容忽视,却又让人抓不着。 这日快下班时晚卿接了一个电话,竟是那位她怕得要死的张先生,她虚软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窗外是如火如荼的晚霞,灿灼其华,她心里却只有一片哀戚的凉意,缠的她几乎喘不过气。 张先生其实是她q大的校友,长她20余岁,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q大校庆那年,他作为嘉宾出席,正好在她所负责的服务区,那时晚卿只觉得他彬彬有礼,倒是位绅士,后来素母病重,要做一个大手术,急需数十万的费用,他不知从何得知了,派人瞒着她交了钱,母亲才被推进手术室,捡回一条命,她这才隐隐明白这位张先生的意图。 “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夕阳更沉了些,光线在屋里慢慢褪去,黑暗与光亮泾渭分明,晚卿只望着那道界限,呼吸极轻极轻,细若游丝,下一刻就要断掉一样,隔了很久,那张先生等得不耐烦,低低笑了两声,“不如叫上你母亲一起?” 晚卿闭上眼,凄声道:“我去。” 地方定的是家西餐厅,她到的时候张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一身亚米色西服,头发都向后梳去,额头上有几道纹路,嘴角也有些松弛下垂,显出老态,她和他面对面坐着,把一袋子现金推过去,说:“我现在只攒了这么多,您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尽快还给您。” 张先生却连看也不看,只笑眯眯的给她倒酒,莹黄色的香槟,衬在高脚杯里,剔透华然,她忽然想起那一日,那杯递到自己面前的甜酒,唇齿间似乎还记得那阵香醇,她猛的移开眼神,不敢再看,只盯着窗台上的植物,是一盆盆精致的小白花,静静开在角落,无辜而卑微。 “过几天我要去香港,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那里的衣服和皮包都是很好的,你尽管挑些喜欢的回来。” 张先生极力演的慈眉善目,却只叫她浑身都难受起来,她低低的道:“对不起,我还要工作。” 他哈哈一笑,“跟着我,哪还用得着你去工作,只要你说,我便将一切都捧到你面前来。”他拉过她的手,使劲揉捏了两下,柔声道:“晚卿,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晚卿汗毛都要立起来,有寒风从无数个毛孔里灌进来似的,身上一层接一层的冷,她蓦地抽出手,只低着头不去看他,恰巧她腿上的餐巾掉在了地上,张先生抬手挥退了服务生,亲自起身捡了起来,蹲在桌前,慢慢给她铺上去,晚卿脑中警铃大作,那只手已顺着她的腿摸上来,她满脸通红,缩着身子往后躲,张先生就顺势坐到她身边,手臂也揽上她的腰,嘴里污浊的酒气喷了她满脸,“你若再招我,看我到时怎么收拾你。” 他的手心都是汗,她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像蒙了一层猪油一样恶心,下意识的抓起一把叉子握在手里,用力得直打颤,却不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那张先生不知看到了什么,竟松手站了起来,谄笑道:“容七少!” 晚卿僵坐着,那三个字宛若雷霆万钧般打在她耳朵里,震得全身都是惊惧的痛,她不敢回头,不敢去想他此时此刻的眼神,满心都是羞耻,她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一路带翻了碗碟杯盏,只听满耳的碎裂声。 街上已是华灯初上,霓虹灯错落有致的排成一弯光带,光影重重叠叠,她像只掉在陷阱里找不到出路的小鹿一样,没头没脑的逃窜着,只是跑,一直跑,到最后实在没了力气,蹲在树下猛力喘息,眼泪早已流了满脸,身后忽然有人将她大力拉起来,正是她最最不想见到的人。 容止非铁青着一张脸,眼里冷凝着万千冰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扯着她,她跌跌撞撞的跟着,哽咽道:“放开我!你别碰我!”攥在她腕上的手忍不住又加了几分力,像要捏碎她一样。 街边停着他的车,他拉开车门就要将她推进去,晚卿只顾着挣扎,被他一推,猛的跪倒在地,膝盖正磕在踏板上,她‘啊’的一声叫出来,眼泪更是落如急雨,容七少眉心狠狠一颤,却忍着不去看她,一旁的赵之臣忙扶起她,晚卿倒吸了一口冷气,膝盖磕得出了血,她却只拉低了裙摆,将将掩住,赵之臣望她一眼,慢慢松了手。 容七少沙哑着嗓音,“你给我上车。” 她往后退了退,“我要回家了。”他眼里霎时又聚起汹涌的暴风雨,想到方才西餐厅里的一切,更是恨得穿心凿肺一样,他再也等不了,扯着她上了车,门才一关上,便铺天盖地的吻了下来,像要把她整个人嚼碎了吞掉,她无助的挥动着胳膊,却推不动他,他的手捏紧了她的下巴,她甚至不能合齿咬他,只能承受他的粗暴,晚卿紧紧的闭上眼,泪水不停的沾在他手上,他终于甩开她,“素晚卿,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她一获得自由就想逃开,伸手去拉车门,又被他死死锢住,“你看着我!”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眉皱得死紧,眼里跳动着火光,恶狠狠的烧在她脸上,心上,她只想离得他远远的,可再也无路可退,她像是放弃了一切一般喊道:“你不要管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容七少望着她,眼里渐渐静下来,像一口最最沉寂的古井,倒映着山岚日光,却惊不起一丝波动,他的手上还沾着她的泪,那样烫,烫得他几乎打颤,他慢慢松开手,心里想着,原来她只当他在逼她,他所作的一切,于她都不过是强迫,她要爱人,要婚姻,要自由,可她不要他。 “你走。”他的声音极低极低,目光停在窗外,再不曾转过来。 17 那张先生自然是轻易饶不得她的,晚卿第二日担惊受怕了一整天,果然还是在黄昏时应验了。两个黑衣人寻上门,直直朝她走来,淡淡道:“先生请你过去。” 她脸色霎时雪白,躲在柜台后缩了缩身子,落微本以为那两个是容止非的人,可看她活似见了阎王的样子,便愈发有了不好的预感,轻问:“什么事?” 晚卿拉着她的袖子,细白的手微微发抖,眼里有些濒死般的绝望,只咬着唇,用力摇了摇头。 那黑衣人等得不耐,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掂了两下,像是无意间一打滑,那杯子‘啪’的一声碎在地上,仅有的几个客人指指点点的耳语两声,纷纷快步离开了,落微一把将晚卿拦在身后,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只想让素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两人往落微面前一站,足足高了她一头多,她自然也是怕的,可身后瑟瑟发抖的晚卿却让她平白生了股勇气,扬着头道:“b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现今还有强抢民女一说?”她劈手便要去拿电话,黑衣人眼疾手快的扯住她,夺过那电话就摔在地上,另一人绞着她的手把她扣在桌子上,眼睛却望着一旁的晚卿,“素小姐,先生要等急了。” 落微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只强忍着,晚卿像被埋在雪地里一样,浑身都是刺骨的冷,冷到极致,竟也镇定下来,她朝落微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跟你们走。” 落日余晖照进店里,本是温暖的橙黄,今日却像一场假象,黑衣人猛力一推,落微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只看到她和他们离去的背影。 正值下班时间,电梯前人满为患,赵之臣无法,只得去爬楼梯,两阶一步,间或三阶一步,他一路飞奔上来,不一会儿就出了满脸的汗。他原本刚刚才代表容氏和嘉盛集团打赢了一场遭遇战,正应意气风发的时候,此刻却像被火燎了眉毛,眼里全是焦急,待他爬到顶层,气还没喘匀,便扯着秘书问:“七少呢?”秘书答:“七少正在看资料,一会儿是股东大会,要商讨对付嘉盛集团的事。” 他点点头,松开手,走到办公室门前,这是容氏几代行政总裁办公的地方,两米余宽的大门,浮刻着细密的宫花纹路,几十年下来,竟亮丽如新,赵之臣此刻难得有些犹豫,顿了片刻,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容七少的办公桌上有控制器,大门缓缓开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左侧整整一面墙壁都嵌成一个书架,七少爱书成痴,且来者不拒,无论明经典籍还是奇闻杂史都广有涉猎,平日里这些书都是不许人碰的,连置换打扫一干琐事都是自己来,宽屏背投上播着财经新闻,女主播面无表情的背诵着对华尔街股市的担忧,一旁滚动着沪深上证指数。 容七少正站在落地窗前,三十余层下的风光尽收眼底,到底是高处不胜寒,因一会儿是股东大会,所以他穿得格外考究,那分君临天下的气度几乎武装到眼睫毛,只淡淡望来一眼,竟让赵之臣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衍君怎么说?” 赵之臣忙道:“倒没说什么,只是脸色很难看,我担心他会反咬一口。” 容止非冷冷一笑:“我容家还怕他不成?” 赵之臣犹豫着看他一眼,话已经到了嘴边,只得硬着头皮道:“七少,刚才城西小亭打来电话,说素小姐。。。出事了。” 房间里一时静了静,只听着电视里的人絮絮念着台词,容止非模糊的应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翻看,上面逐条分析着容氏和嘉盛集团的优劣势,处处都在告诉他,再过几年,想赢陆家,无异于探囊取物,他却有些恍惚,读了许久还停在第二行,那短短十数个字,竟像读不懂似的,要反反复复看上好几遍,只觉得字字句句连同那标点都像浮在水里,扭曲而怪异,他劈手便把文件夹向赵之臣掷去,怒道:“你既知道一会儿是股东大会,怎么还敢拿这种不相干的琐事来烦我!” 赵之臣自然是不敢躲的,平白挨了一下疼,心里只道那素小姐要真的成了不要紧的人倒还好了,他捡起地上的文件夹,赔笑道:“七少,您别气,别气,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身子?” 容止非却更发起怒来,指着他道:“滚出去!” 赵之臣忙退了出去,不过十几分钟后,秘书便来通知开会了。会议室里常年开着空调,恒温怡人,今日却有些冷似的,销售总监是容家一个年轻的旁系,此时汇报数据的时候几乎有些战战兢兢,只因那主座上的人全程都阴着一张脸,像已经冒了烟的活火山,好歹坐下之后,他忍不住擦了擦汗,低低道:“七少今日这是怎么了?”身边的人朝次座的中年男人看去一眼,也轻声说:“不清楚,四爷还没说话,先看着吧。” 容止非道:“接着,该谁了?”企划组的人忙把下一块地皮的开发方案发下来,开始解说,他却不知怎么的,愈发没心思听,鼻间总是盈着一股清幽的香意,他找了找,见是墙角放的一株茉莉,前几日刚搬来,是难得的极品,搁置在角落也不至于蒙尘,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华府,她教他用嗅觉辨别松露的质地,他哪有心思学,不过想多和她亲近罢了,只含笑听着她说,被点到名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会,便要她一遍遍的讲,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动怒,她瞪着他,偏偏又说不出狠话,气得转过头去,柔软的发梢正从他眼前扫过,真真是幽香扑面,他忍不住凑过去细细闻着,问她喷了什么香,离得那样近,她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已经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他两次,他容止非是谁?名满b城的容七少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衣袖不沾香的风流人物,何曾在谁面前折过骄傲,他想,他再也不要管她了,随她怎样好了,他不是非她不可的,她也不过,只是个女人而已,用不了几天,也就能丢在脑后了,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容止非猛的把手里的钢笔摔在地上,墨水四散,他的衣袖上也溅了一些,会议室里霎时静寂无声,只听得他粗重的喘息,像和谁较着劲一样,他霍然起身,推开椅子,头也不回的出去了,一旁的容四爷也跟着站起来,叫道:“七少这是要去哪?”他也没理,只急匆匆的走着。 赵之臣低叹一声,解释道:“七少身体不太舒服,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吧。” 众人面面相觑,半响,还是一人问道:“四叔,您说怎么办?” 容四爷慢慢坐下来了,指尖在桌上闲适的点了点,目光意味深长的停在将将掩住的大门上,笑道:“止非虽然不在,会还是要开的,明枫,你接着说。” 18 晚卿被带到一家夜总会,台上是穿着暴露的舞者,台下是肆意调情的男女,仿若进了盘丝洞一般,光怪陆离的灯影下,只见淫靡,张先生正等在角落,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全裸的女人,懒洋洋的朝她笑:“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晚卿低着头不敢看,颤声道:“您再多给我一些时间,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上的。” 张先生冷哼一声。 身后的黑衣人用力一推,晚卿霎时摔跪在地,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她撑起身子,仍是深深的垂着头,只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她今日穿了一袭素花裙子,在一片乌烟瘴气里愈发衬得清澈,莹白的后颈在昏暗中像美玉一样发着光,张先生咽了咽喉咙,鞋尖挑起她的下巴,道:“少跟我打马虎眼,我想要什么你清楚得很,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跟我两个月,那些钱就一笔勾销,我开的这个价已经很公道了,就是b城最红的鸡也不过如此了。” 她的指尖狠狠抠在地上,仰起脸来望着他,泪水盈了满眼,却不敢流下来,只哽咽求着:“您放过我吧。。。我不愿意的,我真的不愿意。” 张先生来了气,脚一抬就踢开她,指着桌上的一瓶洋酒说:“好啊,你把这些都喝了,今日我就放了你。” 那瓶酒才刚刚开封,泪光里,琥珀色的液体尽是扭曲的,她知道自己今日是绝对躲不过去了,喝与不喝,又有什么分别,她终于完完全全的绝望下来,倒还不如醉的不省人事来得轻松,她冲过去,捧起瓶子就猛喝了一大口,那酒极烈,她才咽下就咳呛出来,有人从后面绞住她的头发,逼得她仰起头,酒瓶抵在唇边,辛辣的液体源源不断的灌进来,她一边呛吐一边流泪,痛苦得恨不能立时死去,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这样艰难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模糊间似是听到张先生慌乱的喊声,身后的人立刻停了手,那张先生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便急匆匆的走了。晚卿软软的趴在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声由远及近,仿若闲庭漫步一般,正停在她眼前,她慢慢抬起头,便在那时,逆着光影,她看到了容七少。 他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每次在她最狼狈、最屈辱、最不知所措时,他都像天神般出现在她身旁,晚卿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下意识杜撰出的一个幻觉,她忍不住伸手揪住他的裤腿,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七少却猛撤一步,她又跌在地上,跌的连心都疼起来,是啊,他怎么会来,他定是恨死她,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吧,晚卿慢慢缩起身子,如置隆冬,浑身却忽然一轻,朦朦胧胧间只望到容七少棱角分明的侧脸,紧抿着唇,眉头也死死皱在一起,像努力压着什么火气一般,一言不发抱着她往门口走去,她怔怔的,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下巴,他的脚步更急了些,出了门,晚风习习吹过,她彻底清醒过来,他已抱着她上了车,晚卿又挣扎着要躲开,七少一把钳住她的手,目光森森得看不清,低低道:“去华府。” 赵之臣从接到电话起就一直担心着,七少若不来,那还一切好办,可他到底还是没管住自己,以后怕是再不会放过素小姐了,可临着这当口,他哪敢劝上一句,只得听了吩咐。 晚卿一路被他扯进屋,他抬脚踹开卧室的门,一把便将她推在床上,她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眼前都是花的,满眼只望到一种墨蓝,那床单是缎面的,凉滑的像一池水,无边无际一般。容七少解开袖扣,脱下西服随手扔在地上,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凝在她身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眼里却燃着火,晚卿往后缩,一直一直,直到床角,她已经没力气,也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的目光像一张网,网住了她的前世今生,她逃不开,她再也逃不开。 容止非狠狠的吻她,又是那种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吞掉的力度,她拼命去推他,却被他单手制在头顶,他终于不想再对她温柔,不想去管她的未婚夫,不想去管她愿不愿要他,他紧捏着她的下巴,不容她避开,只问她:“你爱不爱我?”那语气竟有些恶狠狠,像虚张声势一样,晚卿闭上眼,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滑下来,正滴在他唇上,他用尽全身力气,竟只换得她灼烫的一滴泪,七少再也不想听她的答案,只在她颈间吻着,是她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她凭什么还能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相,她凭什么不爱他,手终于摸到她衣服的边缘,用力一扯,那黄豆色的扣子被扯飞到地上,噼啪跳了两下,便不再动了,月色静白,浅浅照进来,如烟似雾一般。 19 雨从一早就下起来,絮絮的滴答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才停下,空气里像融了薄荷一样,满是凉薄的湿意。晚卿对着镜子照了照,虽粉黛未施,颊边亦有红晕,三月桃花般明艳照人,她抿抿唇,把盘着的头发散开,缎子似的垂下来,泛着乌亮,平白添了几分妩媚。 落微静静的瞧着,问道:“又是和他出去吗?” 晚卿轻轻点了点头,“他约我去吃饭。” 落微一笑,忽然摘下耳环递过去,轻道:“戴上更好看一些。” 那墨玉耳环是她极心爱的饰物,坠在耳下宛若星波一般,更衬得人眸似秋水,晚卿接在手里,深深的道了一句谢,落微淡笑:“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也有爱得无怨无悔的人,自然明白何谓情不自禁,那日晚卿只低低的对她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办法,我试过了,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像是放弃一切一般,只甘愿做那绕着火光盘旋的飞蛾,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司机不一会儿就到了,她上了车,一路往商业区驶去,道旁是林立的写字楼,怎么看也不像有食肆的样子,她轻咦了一声,问道:“七少让你接我去哪?” 司机道:“七少在一家会馆和人谈生意,算着时间应该也快结束了,便要我将您送去那里。”又笑道:“可能是想早一点见到素小姐吧。” 晚卿脸一红,随口岔开话题,“怎么这几天没见到赵之臣?” “赵先生被七少派去日本公干了,您找他有事吗?” 她忙道:“只是问问而已。” 很快就到了地方,有服务生小跑过来拉开车门,晚卿走下来,她只着一袭简单的鹅黄色吊带裙,素颜温婉,乌发浓垂,款款站在那里,像一朵开在暮夏的小雏菊,幽幽静静的惊艳,浑身上下唯一的点缀就是那对耳环,却也被她秋水似的眼波给比了下去。 平日里那些服务生接待的都是一些华服丽裳的豪门太太,今日乍见晚卿,竟微微愣了一下,而后才笑道:“您里面请。” 她进到里面,入目是连成排的真皮沙发,墙上镶了一块巨大的电子时钟,显示着各个时区的时间,大厅里很静,只偶尔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经过,低声交谈着,前台小姐走过来,朝她弯身道:“小姐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不敢说她是来找容七少的,此时竟有些后悔进来了,只好歉然笑道:“我还是去外面等好了。”话犹未落,她已望到正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气度卓尔斐然,霎时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容止非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眉目不由多了些温情,晚卿也没迎上去,静静的等他过来。 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见此便笑道:“七少不介绍一下吗?” 容止非只淡淡道:“寻常朋友而已。” 他也不介意,向晚卿伸过手,随口问道:“小姐贵姓?”那男人儒雅清俊,笑容如沐春风,她不由多了些好感,又见容七少并未多说什么,便道:“您好,我姓素。” 男人一怔,这才抬眼细细的望着她的脸,竟有些审视的味道,晚卿不明就里,想抽出手来,他却紧握着不放,只盯着她的脸出神。 容止非沉下脸色,低声道:“陆先生,我就不送您了。” 那陆先生回过神来,忙松开她,笑道:“七少既有佳人相伴,我就不打扰了。”他匆匆告辞,临走时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晚卿只顾着纳闷,手腕忽然一紧,容止非已拉着她进了包厢,抬手松了松领带,他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郁郁,晚卿倒了一杯茶过去,轻笑道:“总不会是因为刚才的事生气吧?” 七少扫她一眼,却动也不动那茶。 晚卿更是笑起来:“那位陆先生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只道:“张成悦的年纪不够做你父亲吗?” 晚卿愣在原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包厢里一时静得人心慌,容止非又低低的道:“怎么傻站着,快坐下吧。” 她便垂着眼坐到他身旁,强笑道:“怎么今天要我来这里吃饭?”那抹笑容衬在她脸上,浑然带了些素月荷花似的轻愁,他看得难受起来,握了她的手道:“正好刚和人谈完事情,想趁着方便多和你待会,这里的意菜也是很不错的。” “什么菜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 “可我就是想让你尝尝最好的。” “我若说最好的是你亲手做的呢?” 他失笑:“你偏偏就只会难为我。” 她微微侧头望着他,耳边滑落几络头发,他抬手摸上去,轻声道:“以后不准再把头发散下来。” 她讶然:“不好看吗?” 他扬起下巴,道:“不好看。很不好看。” 晚卿自然明白过来,笑道:“能不能不听你的?” “你敢吗?” “我为何不敢,你不是不准我再怕你吗?”她眼里有些灵黠的光,亮亮的,两弯星子一样,他笑道:“我这倒是自食恶果了。” 吃过饭,天色还早,容止非道:“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她见他目光柔和若水,又有些孩童似的兴奋,自然期待起来,便问:“是什么?” 他却不答,只拉她上了车,华灯早已点亮街道,多数商肆还未关门,人群熙攘很是热闹,天空中星河璀然,举目望去,便有点点碎钻似的光,她摇下车窗,晚风灌进来,撩得她的长发漫漫飞着,有一些飘到他手臂上,又凉又痒,他升起隔板,挡住前座的司机,晚卿望他一眼,眸里有笑意,浓长的睫羽也簇在一起,像把小刷子一样,他心里一动,偏头吻住她。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像某种兰草,清幽静远,引人沉迷,窗外车灯一闪,他的身影也忽明忽暗起来,宛若心底最最柔软的幻觉,待他放开她时,晚卿气都有些喘不匀,飘来荡去的长发这时有些恼人了,她拢了拢便想梳起来,他却按住她的手,轻道:“不许动。” 晚卿笑道:“不是嫌不好看吗?” 他随意拈起一络,在指间绕了绕,“就是不好看,所以除了我,就不要再去吓唬别人了。”她便抽回头发,搭在另一侧肩上,轻轻笑着,却再也不肯让他碰一下。 20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向窗外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马路笔直延伸,看不到尽头,来往间却没有其他车辆,一旁的路灯也不是寻常样式,弯弯垂垂,倒有些旧时西洋风格,隔着几米便设了一盏,照得整条街道都亮如白昼,远处遥见黛色山峰盈着微微的雾气,重峦叠翠,兀自蜿蜒,如诗如画一般,她正待细瞧,却见前方灯光一闪,设有一处岗哨,岗卫着黑色制服,早早便举起手来行礼,姿态笔直似军统出身,她暗暗皱起眉,车子又开了数十分钟,转过高大树丛的遮掩,一栋肃美的别墅现出来,雕花铁门极宽大,可容几辆车并排通过,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候在那里,举手投足宛若英国正统绅士,晚卿大惊,原先还以为这是一处什么胜景,却没想竟是容家本宅! 管家弯身打了招呼,容止非淡淡点了下头。他便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晚卿却只坐在车上不动,心里有惊也有怕,总觉得下了车就像要踏进另一个世界,不,不对,从她决定和他在一起时,她便已经踏进另一个世界了,只是今日更加深深刻刻的提醒了她而已,一起都像定在钉板上一样确凿,她忽然没有勇气,只缩在一角,像只误入桃源的小动物,惊惊的不敢动,忽然从外面伸进一只手,白皙清俊,无尽的养尊处优,容七少低头看着她,轻道:“出来啊。”他像是懂,又像是不懂,仿佛那绝不是什么重要事似的,只笑着望她,晚卿连思绪都变得绵软起来,只记得他温存的目光,她像被什么坚定了一样,也轻轻伸过手去。 下了车,满目尽是延展的花圃和草坪,一旁白玉砌成的喷泉已经停了,只见清漠的池水,涟漪微微。 容止非脱了外衣递给管家,只着里面一件烟灰色的衬衫,牵着晚卿上了一旁停着的坪车,她忍不住又问一遍:“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 他只道:“很快你就知道了。”那坪车小巧玲珑,速度却极快,不一会儿就开出去老远,一片草色烟波里,忽见一团纷纷密密的粉透出来,车便在此时停下,他拉着她小跑过去,竟像急于献宝的孩子一样,晚卿忍笑跟着,转过一个弯,一两丛花枝斜伸出来,花瓣粉润,簇蕊叠心,像是桃花,却又比桃花大得多,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容止非忽然遮住她的眼睛,“别动别动,跟我来。”她只得亦步亦趋的听他指挥,鼻间忽然闻到一阵清香,越走那香味便越浓烈,有什么碎屑缓缓落在她发髻耳畔,轻轻盈盈,她愈发好奇起来,拉下他的手,光线大亮处,晚卿霎时便被眼前的景致惊住了,他带她来看的,竟是一处桃花林。 朵朵桃花皆是开到极致,树树融在一起,如烟似霞,瑰丽无匹,晚风徐徐吹过,花瓣漫漫飘拂下来,纷纷扬扬宛若一场落雪,地上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落蕊,踩上去只觉得绵软轻忽,像走在云上一般,真真是步步生花,她心神迷醉,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容止非轻道:“这林子是我祖母为了跟我祖父赌气才下令种的,那是个老故事了。” “这样美的景致,自然要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才配得起。” 他淡笑:“哪有什么惊心动魄,说穿了不过是女人的拈酸吃醋罢了。他们的结合是父母之命,两人间原是没有爱情的,祖父在外面有个恋人,即使结婚之后也一直大有来往,祖母一直装作不知,祖父辟出土地,为她种下一大片牡丹花,祖母也竭力忍着,后来那女人因病死了,祖父也像丢了魂,日日守着牡丹园,不久便得了重病,祖母压抑了十多年,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派人铲平所有的牡丹,改种了桃花,祖父惊怒之下,身体竟奇迹般的好了,人家都说他是中了那牡丹花的魔障,幸得祖母才逃过一劫。” “那为什么偏偏要种桃花?” “我祖母小名就叫桃花。” 晚卿笑道:“你果然是不懂。” 他奇道:“什么意思?”她又不再多说,只轻轻抬手接了接,见那花瓣莹润细腻,粉中带紫,又比寻常的桃花要大一些,不禁有些奇怪,容七少看她一眼,道:“你当这是平凡的品种吗?这可是我祖母找了国外的生物专家特地研究出来的,所以才能在盛夏还能开出这种风采。” 晚卿吹了吹,看那几片花瓣纷扬落地,她忍不住脱了鞋,踏上那绵软如云的花毯,向更深处走去,莹白纤细的足踝时隐时现,她仰起脸,只看到遮天蔽日的暖粉色,迷迷蒙蒙像在梦中一样,她不禁顾盼一笑:“这样漂亮的景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容七少望着她,一直一直,他只望着她,但见青丝浓垂,裙角翩跹,她像是桃花林中最美最美的那一枝,凝结了几世仙魂,他低低道:“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忘。” 两人又在林子里待了一会儿,晚卿便依依不舍的随他离开了,容管家早已吩咐过,他们回到主屋时,里面只有一两个随侍的佣人,她也终于自在了些,在厅里刚歇了歇,容七少便说饿了,非要她去做些点心来,她在厨房里找了找,只找到一些磨得极细的红豆沙,他忙说:“就用这个好了,做红豆糍。” 晚卿犹豫道:“大晚上的,怎么要吃这样不易消化的东西?” 他的气息盈在她耳畔,低低笑道:“红豆好啊。红豆最相思。” 她心底一荡,还是说:“可也太费功夫了些,做好都不知道要几点了。” 容七少轻叹:“你怎么还是不懂,非要我说出来吗?” 晚卿一怔,这时才隐隐猜到些什么,缓缓垂下头,果然听他柔声道:“今晚留下来好吗?”她脸上更烫起来,又被他轻抬起下巴,只望到他温存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眼。 卧室里只燃着床头的一盏小夜灯,那光芒是橙色的,照出小小的一片黄昏,晚卿还没来得及看其他物什摆设,他已急冲冲的吻上来,她退了两步,身后就是床,被他轻轻一推就躺倒下去,晚卿略微有些瑟缩,躲躲闪闪的逃开他的吻,直到他伸手按熄了夜灯,她才安静下来,任由他摆布似的,过了会儿才揽上他的肩背,她总是害羞,尤其是和他亲热时,总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干净得叫人心尖子都疼起来,她细细的喘息,小声叫了一句:“七少。。。” 他轻道:“怎么这个时候还这样叫我?” 她笑:“那便叫你容容好了。” 他身体一凝,又深深吻下来,她只觉得眼前似是飘过万顷烟岚,迷迷蒙蒙的一片华彩,身体像一叶小舟,在一波波海浪中只能依附他的臂膀,一片眩晕中,她听到他低低道:“卿卿。。。” 21 时间似水难留,盛夏堪堪而过,一转眼已是初秋,天气渐渐清凉下来,街边的梧桐树也有了萧瑟之意,自古这秋景,总是要将人逼出些心酸来的。这日晚卿刚给几盆香菊浇好水,门口的风铃忽然响了响,她远远见一个穿着不凡的女人走进来,忙弯身道:“欢迎光临。” 那女人摘下墨镜,笑嘻嘻的说:“怎么这就不认识了?” “落微!”晚卿不禁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叹道:“真像是从杂志封面上扒下来的。” 落微转个圈,摊摊手道:“好看吗?” “当然好看。”晚卿抬手轻轻拨了拨她的披肩,问:“你不是和顾简去欧洲玩儿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天啊,我第一个就赶着来看你。”落微把手里的几个袋子全推到她面前,笑道:“在巴黎买来送你的。” 晚卿忙又推了回去,“你现在还不是顾家三少奶奶,顾简的钱用在你自己身上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拿来做人情呢?顾简会不高兴的。”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哼!他巴不得我使劲花他的钱,好用钱来套死我呢!” 晚卿一听这口气,便知道他们又闹了别扭,“出什么事了?” 落微咬咬唇,恨道:“本来还说一起去西班牙呢,结果他母亲一个电话就把他给召回去了,扔下我自己孤零零的坐飞机回来。” “你可还没过门,便和未来婆婆吃起醋来了?” “对!我就是生气,所以我要使劲刷他的卡!人不在,那就让钱来陪我好了!”说着说着落微都忍不住笑起来,又道:“既然给你买了就快去试试吧,反正咱俩的胸围又不一样,你不要,我也穿不了。” 晚卿失笑,又听她不怀好意的道:“还是你的胸围最近也涨了些?” 晚卿脸上火辣辣的,恨恨瞪了她一眼,“顾三少奶奶,你可轻易不要张嘴,否则要吓跑不少人的。” 落微耸耸肩,凑过来小声问:“那你快跟我讲讲,容七少的身材是不是和他那张脸一样漂亮?他在床上。。。是怎样一种风情?” 晚卿劈手便要去打她,可惜隔着柜台,轻易就被躲开了,“沈落微!你还有没有分寸?” 落微笑着赔了不是,坐在一旁,问道:“你们最近到底怎么样啊?” 晚卿低下眼,轻道:“他。。。总是很忙,一个月里,我们倒有大半时间是见不到面的,今天打过电话他还在b城,兴许明日就飞去澳洲了。” “谁让你偏偏看上了他。这么多年不交男朋友,一挑就挑上一个极品中的极品,也真是难为你了。”落微拍了拍袋子,笑道:“先别想那些了,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打扮成妲己,兴许那容止非也宁愿不要江山天天陪在你身边了呢!快去试试吧。” 晚卿推脱不过,到底进了休息室,那衣服是灰白两色的,有些小礼服的样式,后背挖得很低,背上的大半肌肤都露在外面,晚卿只照了照便忙要换掉,落微拦下她,道:“就我们两个人你还害羞?” “这衣服也太。。。” “以后你要和容止非一起出去,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让别人以为容七少有个见不得人的女朋友?” 晚卿一犹豫,落微又掏出化妆包,她忙道:“这个还是不用了吧?我不喜欢的。” “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你要让容七少不高兴吗?” 晚卿只好松了手,任她描画起来。 片刻后,落微把镜子举到她面前,得意道:“怎么样?这个色系的眼影今年最流行,配你这身衣服正好。” 晚卿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霎时便若明珠生辉一般,落微轻叹:“容七少这眼光,还真是够毒的。” 她对着镜子照了片刻,想去换下衣服,却又被拦下,落微挑眉笑道:“不想给他一个惊喜吗?就这么穿着吧。”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又响了响,两人齐齐望去。 进来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林彻。 落微轻道:“我去休息室歇会儿,你们两个好好聊聊吧。” 晚卿略一点头,目光慢慢凝在他身上。 林彻一身笔挺西装,风度尔雅,眉梢眼角处却永远留着几分少年般的纯澈,他望着她,笑道:“你今天好漂亮。” 晚卿轻轻呼出一口气,直看着他的眼睛,“阿彻。。。” 他仍是笑着:“前段时间我被公司派去s市了,也没时间去拜访素阿姨,她身体还好吧?” 晚卿应了一声,“妈妈前几天还说起你,夸你这么年轻就能在嘉盛做到副主管。” “领导看得起罢了。你呢,最近还好吗?” 她只说:“城西小亭的生意总是很忙。” 林彻极慢的点了点头,忽然道:“我有女朋友了。” 晚卿微微一愣,而后便笑起来,那笑里有太多的释然,竟是这么久以来,她对着他最最真心的笑,“我一早就说过,你值得最好最好的女孩。” 林彻却觉得心窝处被刀尖轻轻剜了一下,那痛也是不真切的,他飞快移开目光,轻声道:“是大学里的学妹。” “她叫什么?我可曾见过?” 他轻描淡写道:“姓陆。” 晚卿是极高兴的,笑得梨涡深深,目若星子,“必定是个大美人吧?” 林彻心底软了软,抬手勾起她耳边的碎发,轻道:“我只做你哥哥,你开心吗?” 她却没听出来,自顾笑着:“当然开心,要替你开心。” 他便想,还有什么遗憾呢?能让她安心,也能让她开心,大抵也是没什么遗憾的了。 两人虽是面对面,却各自抱着一团心思,谁也没注意到,城西小亭外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 容止非坐在后座,手上拿着一个缎面锦盒,里面盛着一对碧玉镯,说是从英国皇室里传出来的东西,他也算费了一番功夫才得着,本是难得的宝贝,他却只松松的拿着,不知在出什么神。 他静静的望着店里的人,她今日好美,一肌一容,想必都是花了大心思吧,却并不是为了他,她亦从来,没在他面前那样笑过,从来没有。 落叶簌簌,正打在车窗上,听见“噼啪”一声,像什么东西裂开一道缝隙一样,不着痕迹,又让人难受得紧,他还是不愿收回目光,只望着她,将她的美,她的笑,全看在眼里。 赵之臣轻道:“七少,我去请素小姐过来? 容止非随手将那锦盒扔在座位上,低低的说:“开车。” “七少。。。” “走。” 22 和默多克家族的生意顺利谈妥,本来可以按时回国,却没想突降大雪,私人飞机无法起飞,容止非只好又在t国滞留下来。回到b城已是几日之后,一下飞机就看到等候已久的赵之臣,容止非一面听他汇报,一面马不停蹄的赶去容氏解决积压下来的文件。 “嘉盛那边怎么样?” “陆衍君果真上当了,他投了大笔资金在那块地上。” “现在就等着政府公布新一期的规划案,到时候他这边陷在地皮上,那边鸿业再一撤资,嘉盛恐怕就真的要水深火热了。” 赵之臣心一沉,低声道:“七少,四爷说,穷寇莫追。” 他皱起眉。 “董事会也是这个意思,嘉盛毕竟是b城的大户,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况且在国外也有一些势利,要把陆家连根拔起,不能操之过急。” 容止非淡淡道:“容家和陆家斗了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才见了点喜头,却让我撒手不干,凭什么?” 赵之臣也皱着眉,一肚子话小心翼翼的道出来:“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我也是昨日听四爷说的,白家有个旁系,前段时间刚和陆家的少爷结了婚,不知怎的听说了最近容氏要对嘉盛有大动作,便要死要活的去求。。。去求白娉儿小姐,要她讲两句情,好歹给他们小夫妻几天蜜月时间,白小姐便去找了容夫人,她老人家一心参佛,原是不愿管这些俗事的,可她又极喜欢白小姐,所以就应了下来。。。” 容止非还未听完,便已气得脸色铁青,蓦地把一双小羊皮手套掷在地上,眼里都要冒出火来,“那白娉儿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插手容家的事!我一早就警告过她不要妄想,谁知道她最近竟连廉耻都不顾了,敢堂而皇之的以容家七少奶奶自居!这便是他们白家养出来的闺秀吗?”他越想越气不过,拿过一旁的电话就开始按号码,赵之臣本来正讷讷的听着,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一跳,料定他必是要大兴问罪之师,忙扑过去拦下:“七少可别!您和白小姐可不能再闹了!” “滚开!你是瞎子吗?看不出来是她一直在逼我吗?我就是要跟所有人都说清楚,我和白娉儿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娶那样一个女人!” “七少!您不是还想和陆家斗吗?这个时候跟白家撕破脸,又有什么好处?” 容止非一把掼开他,怒道:“难不成我要赢陆家还非得靠个女人不成!” 赵之臣忙道:“可也不能让其他家族白看这个笑话啊!闹出这种事,横竖是白小姐伤了脸面,在情理上咱们就先输了一着!” 容止非立在那里,手上还攥着电话,低低的道:“我不能再忍她了。” 赵之臣明白他这脾气总算是发完了,忙转移话题道:“七少。。。这几天,素小姐一直在找您。” 他淡淡抬眼:“找我做什么?” “。。。她说您这几天一直没开私人手机,我找个理由搪塞了。” 他冷哼道:“有什么好搪塞的,实话告诉她好了,我就是不想理她。” 赵之臣笑道:“您和素小姐也有几天没见了,她很想您。” 他却不说话,赵之臣又道:“不如我今日把素小姐接到华府?” 容止非松了松领带,模糊的应了一声。 晚卿见到赵之臣很是惊喜,忙问道:“他。。。七少回来了吗?” 赵之臣笑道:“今天刚回来。” “他在。。。国外的这几天很忙吧?”晚卿低着眼,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赵之臣看了看她,轻轻一叹,“素小姐,您和我走就是了,其他的事,七少也没和我多说。” 她心里闷闷的,像积了一团蒸汽一样,躁动难过,她自然是懂他的,既然爱他的气魄,就势必要多一些忍受,他是容七少,他不是寻常人,可她却是再平凡不过的,晚卿其实一早就明白,要想和他在一起,等待和忍耐是最少不了的,这才刚走到哪里呢。 把她送到华府公寓,赵之臣便离开了,偌大的屋子里,她仍是有些局促,手在桌子上一拂,并未看见灰尘,她也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目光四下望了望,忽见一旁的水晶玻璃几上放着一个缎面锦盒,她胸口猛地一跳,又慢慢移开眼,只盯着墙上的钟表,几乎是数着那滴答滴答的声响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以为他终于回来了,忙起身迎过去,可走到一半,又猛地停下来。 “七哥还没回来,我们就进去等他吧,看到时不吓他一跳。” “这可是你出的主意,我就盼着他别怪到我头上。” 容画和白娉儿有说有笑的推门进来,正撞上僵立的晚卿。 三人都惊了一下,容画是惊喜,白娉儿是惊愕,晚卿却是惊慌。 “晚卿!没想到你竟然在!”容画笑嘻嘻的拉起她的手,“好一段时间没见你了,你还好吗?” 晚卿勉强回了一笑:“还好,多谢容小姐关心。”她虽是回容画,目光却落在另一人身上,白娉儿也正望着她,微抬起下巴,冷声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开口,容画先抢着答道:“娉儿,她可是我七哥最喜欢的西点师,专门请回来做西点的,你可不要得罪她,以后要想讨好我七哥,少不了要多跟她学学呢!” 白娉儿脸色稍霁,哼道:“谁要讨好他了,没心没肝,哪懂得人家的讨好。” “又说气话,娉儿,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老和我七哥呛着来可不行,你倒不如学学人家晚卿,柔柔弱弱,温温婉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 白娉儿瞥了晚卿一眼,不到一秒就又收回目光,冷嘲道:“那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一辈子也不会变成这种女人的。” 容画‘呸’了一声,朝晚卿笑道:“你别理她,她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恨不得要把人气死。” 晚卿静静的点了点头。 容画是孩子心性,迫不及待要去试穿新买的衣服,撇下二人,急匆匆的进了客房。 白娉儿坐到沙发上,随口吩咐道:“去给我倒点水来。”晚卿便去厨房烧水,等水沸了,又取过玫瑰花片,细细冲了两杯,端回客厅,一一摆到桌上,白娉儿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见她一弯身,露出莹白的后颈,像朵茉莉一样,忽然说:“你倒是长得不错。” 晚卿低低道:“比不上白小姐国色天香。” 白娉儿笑了笑,慢悠悠的问:“你跟我说说,容止非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我知道他挑得很,寻常货色是看不上眼的,既然看重你,你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晚卿眼眶涩涩的,她哪有什么过人之处,难过就难过在,她没有丝毫过人之处,她只胡乱答了一些他平日里喜欢的食物,又听白娉儿道:“有时间我还真要好好跟你学学了,否则连他的胃也照拂不好,倒更给了他理由。” 她轻轻一颤,缓缓垂下头去。 白娉儿四下打量着,蓦地望见小几上放着的锦盒,那缎面精细雅致,让人看得从心底里欢喜起来,她拿过来,勾开锁扣,里面盈盈躺着一对碧玉镯,她试戴了一下,不大不小竟然正合适,白娉儿眼神一软,表情也变得惊喜起来。 正巧容画试完衣服走出来,瞅见她对着一对镯子发呆,奇道:“哪里来的?” 白娉儿道:“我看摆在桌上的,方才拿过来一试,竟然正合适,必定是你七哥要送给我的。” 容画不由一顿:“那你还是先放回去吧,他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了。” “横竖都是要给我的,我动了又怎么样?” “那就等他亲自交给你。娉儿,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我七哥呢?他现在必定为了你帮陆家说情那件事生气,你何必再去招他。” 白娉儿凤眉一挑:“我就是说了,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白家的立场?莫说你还不是容家七少奶奶,即便你明天就是了,也不能不分清利害关系,由着性子胡来啊。” “我倒不知道,做他容止非的少奶奶要有这么多规矩。” 容画笑道:“那你何必心心念念盼了十年?” 白娉儿也笑起来,“所以啊,这容家七少奶奶的位子,我是坐定了。” 晚卿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她慢慢望向白娉儿,见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本就是难得的美人,又自有一份雍容的气度风华,必定是要胜过自己千百倍的,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一时竟有些茫然似的,只说:“我还有事,我要先走了。”也不等她们说话,她便急步向门口走去,还未触到把手,那门便从外面被推开,容止非一眼望见她,目光微凝,转瞬又移开了。 23 晚卿从未想过今日自己竟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她记不清容七少和白娉儿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只记得他们的争锋相对,他们的毫厘不让,那字字句句敲在她耳边,让她愈发难受得不知所措,转身便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人攥紧,容止非盯着她:“你要去哪?” 白娉儿先叫起来:“她要走就走,你拦她做什么?” 他冷笑:“她是我的人,自然要留下,该走的是不请自来的人。” 白娉儿一惊:“你说。。。你说她是。。。” 容止非又望向容画,沉着嗓音道:“我给你钥匙,不是让你把闲杂人等随随便便带进来的。” 容画也没想到他们一见面就会吵成这个样子,嗫嚅道:“大不了我把钥匙还给你就是了。” 白娉儿死死盯着晚卿,脑中一闪,蓦然大悟,“是你!你就是那个端盘子的服务生!” 晚卿竟觉得那日的场景像重演了一遍,脸上是火辣辣的难堪,听她尖声喊道:“容止非!你竟然和这种低三下四的女人来往,也不怕跌了身份吗?” 容七少怒道:“我倒是觉得和你多说一句话就会浑身不自在,白娉儿,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以后少在人前人后以我未婚妻自居!” “容止非!你以为容夫人会任由你胡来吗?” “不娶你就是胡来吗?那我倒要盼着自己一辈子都别有清醒的机会!”他眼角余光猛的扫到她的手腕,更是添了火气,厉声道:“谁准你碰那镯子的?给我摘下来!” 白娉儿眼泪霎时滑落下来,用力扯下那碧玉镯,劈手便砸在地上,目光却从始至终盯着晚卿不放,恨道:“那我倒要看看,你和这个贱人会有什么下场!” 她仰起脸,手背慢慢擦过脸上的泪,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容画也忙追着她出去了,经过晚卿时,不由复杂的望了她一眼。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一时静的让人着慌。 秋风瑟瑟,吹得那落地窗帘飘飘漫漫,屋里没有开灯,光线已经有些暗了,一应欧式家具上似蒙了一层旧影,笼在时光机里一样,让人无端觉得厚重的喘不过气来,整间屋子里只有他是鲜明的,可当他慢慢转过身,她却发现,他的眼神是冷的,像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浑然将人带进一场绝望,晚卿竟真的觉得全身都冷起来,从内而外的冷,他冷待她这么多天,不闻不问,像一个过目即忘的陌路人,她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却要被迫参与那样一出啼笑皆非的闹剧,而他竟只这般波澜不惊的望着她,她忽然觉得很累,原本满腔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全化成了疲惫,她眼神一凉,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容止非看到她刹那间的哀凉,而后那哀凉变成了漠然,把他完完全全的挡在外面,再不肯看他一眼,她不信他,即使他为她不顾大局和白娉儿翻了脸,即使他冒着母亲的责难也要要她,她却还是不信他。 初秋b城,天气本还尚有余热,可到了晚间,那风也渐渐有了些凛冽的意味,吹打在落地窗上,像一道叹息,又像一声呜咽,容止非捏紧她的胳膊,字字顿顿:“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还想要我为你做到哪一步?” 他力气极大,她不敢挣动,只好忍着疼,别过脸不去看他,那样子,竟像认定是他负了她一样,容止非心里翻腾着痛和怒,她竟真的,不愿信他分毫!地上有点点莹光微闪,是碧玉镯的碎片,幽幽绿绿的散落着,那本是他辛苦得来讨她欢心的,他从未试过为哪个女人花这样大的心思,只因是她,也只有她,可那日他巴巴的送去,她却让他看到了什么?容止非脱口便道:“你究竟为了什么才留在我身边?难道只是因为我替你还了张成悦的钱吗?” 晚卿脸色霎时苍白如雪,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觉得比方才看着白娉儿时还要难受千百倍,因为他,她什么都不怕,不顾身份地位,不顾他的未婚妻,她也要和他在一起,可他竟然只是这样看她! 晚卿猛的挣开他的手,往门口跑去,转身的刹那,他看到她眼波凝着的泪,那抹泪光像一道冰,让他整个人都一激灵,蓦地扑上来抱住她,“不准!我不准你走!素晚卿,你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他吻下来,狠狠锢着她的腰,她拼命推他,向后弯折着身子,还是闪躲不过,他的拥抱那样紧,像要将她一辈子锁在怀里,却连一丝喘息都吝于给她,晚卿终于哭出来,他一顿,慢慢停下来,只抱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叫着:“卿卿。。。” 夜色无边无际,浓的像融了墨汁,月正当空,月华轻纱软絮似的流进卧房里,在地毯上漫起一层浅白的光影,晚卿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缓缓走到窗前,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坪,只依稀看见深重的墨色,一弯人工湖粼粼闪着光,脉脉倒映着天空中的鸿月,偶得风过,撩起波纹阵阵,那水中月便慢慢碎开了,有人自身后揽上来,轻声道:“夜里风凉,回床上吧。” 晚卿不动,也不答,静静看了他一眼,她披散着长发,几乎垂过腰,乌亮如瀑,她只着一件米白色绸子睡裙,轻轻薄薄,无风也自翩跹似的,她的眼眸也是黑白分明的,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容止非陷在她的目光里,指尖勾起她的下巴,晚卿脸上空白着表情,玉一样精致,玉一样凉薄,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蓦地松手,低声道:“我不会再和白娉儿有来往,可我也要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他的目光望向别处,并不看她,像要和她赌气到底,可那份情,却是最最真挚的,晚卿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轻道:“你怎么可以。。。”她垂着头,声音压得小小的,“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 他自然听出她的委屈,她连抱怨,都只是这样微微弱弱的一句,容止非揽着她,低低道:“是我气糊涂了,以后不会了。” 24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凉起来,空气幽幽软软的,像凝了水意一样。容画来找晚卿,还没说话,倒先叹了口气,“你瞒得可真好。” 晚卿小心翼翼的瞧了她一眼,轻声道:“容小姐,我从未想过要瞒您,不过是一时没机会和您说而已。” “说起来,我这媒人真是当得糊里糊涂。”容画细细瞅着她,道:“我虽然以前跟你开过玩笑,却没想到有一天你竟真的会和我七哥在一起。” 这话说得不辨喜怒,晚卿不敢回,只好沉默着。 容画笑了笑:“不过也总算我没看走眼,他的确喜欢你这样的女孩。” 晚卿脸上微微一红,婉然低了眼,唇若樱花,轻轻勾起,仿佛添了几许春意,容画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见此情景,也便生生的咽了回去,谁又料得到明天的事呢,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她勾着晚卿的胳膊,笑道:“那我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就要叫你小七嫂了?” 晚卿忙道:“容小姐快别说笑了。” “你怎么这样害羞?跟我七哥在一起时也这样吗?他是不是最喜欢你的娇弱可怜?快跟我说说吧。” 晚卿不好意思起来,又被她缠的没办法,便小声说:“七少他。。。他是极好极好的人。” “瞎说!我七哥那个人啊,什么甜言蜜语都不会说,而且还独断专行,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大男子主义,说一不二的,脾气糟糕的要吓死人。” 晚卿笑道:“你怎么这样清楚。” “我当然清楚了!他以前的那些女朋友,哪一个不是被他的脾气吓跑。。。”她蓦地住了嘴,随口漫不经心道:“当然啦,那些只是逢场作戏,算不得数的。” 晚卿倒没怎么在意,只应了一声,又听她道:“哪天去我家玩玩吧,再叫上七哥,我请你们吃螃蟹。” 她笑着点点头,以为不过是一句托辞,没想几天之后,容画竟真的来接她了,“快跟我走吧,七哥这会估计已经到了。” 晚卿被这位容八小姐的雷厉风行弄得有些失笑,怕七少久等,忙上了车。容画的家在近郊,依山傍湖的一栋独立小别墅,景色极其雅致,举目望去,只见碧水蓝空,交相映脉。蟹宴摆在凉亭里,她们到时,容止非已经等在那了,一身白衣黑裤,疏朗风流,坐在椅子上,长臂伸展,随意搭着靠背,指尖轻点,闲适若出世的隐者,容画急步过去,一把拍在他肩上,“七哥!” 容止非含笑望着她,轻斥道:“没规矩!” “跟你若还讲规矩,那岂不是要累死我?” 他轻轻哼了一声,这才慢慢望向晚卿,眸子里像融着水,又像映着星,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问:“怎么这样慢,害我等了好久。” 容画笑道:“明明就是七哥自己一日不见如何三秋,凭什么赖到我们头上,晚卿怕你,我可不怕你。” 佣人将螃蟹端来,和着作料跟米酒摆在桌上,容画已经馋了好几天,笑嘻嘻的拿过蟹锤便要开动,容止非道:“八小姐,你的气韵风度哪去了?当着客人的面也好意思这样失礼?” “我又没把晚卿当外人,宾至如归没听说过吗?这才是宴客的最高境界。七哥,你成天和那帮老总吃来吃去,如今变得越来越虚伪了。”容画朝晚卿眨眨眼,“是吧?” 晚卿莞尔轻笑,抬手盛了两盅蟹羹推到两人面前,“闻着好鲜啊。” “那当然,这个时节吃螃蟹最好,这一桌,可是今天早上才运过来的。”容画瞥了七少一眼,含糊不清的说:“就这样,七哥还不愿意来呢,我好求歹求,连你也搬出来,他才同意推了饭局,赏我一个脸面。” 容止非听着她们说话,也不插嘴,只默默剥着蟹壳,先拿蟹锤砸得松碎,再用钳子一夹,最后取了小钩勺完完整整的挖出来,盛在水晶小碟里,那蟹肉白嫩细滑,晶莹剔透,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容画瞧在眼里,心下好笑,她何曾见过七少为哪个女人做到这一步,倒真的是洗手剥蟹壳了,不由促狭道:“哟,七哥,你平时不是最不屑做这些事的吗?怎么今日这样体贴起来?”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有些拈酸,“我做了你十多年的妹妹,都没见你这样对过我。” 他淡淡笑道:“哪一次你见到好吃的不是第一个冲上去,何曾给过我表现的机会?” 容画像是真的生起气来,闷闷的别过脸,晚卿连忙把那一整碟蟹肉都推过去,软软赔笑着:“容小姐可千万别在意,七少最疼你,自然是把妹妹摆在第一位的。” 容画还是不开口,只低着头闲闲把玩蟹钳,容止非轻叹着给她斟了些米酒,道:“八小姐,好妹妹,别生气了行不行?” 她抬起下巴微瞥他一眼,哼道:“谁生气了,你偏心眼,我才不要理你。” 晚卿看在眼里,也不由多了几分惊异,她跟在容止非身边也有段时间,哪个人见了容七少不是又敬又怕,只有这位容八小姐敢跟他使性叫板,看来他真是极宠爱这妹妹的。晚卿对她很有好感,近来走得近,也不像开始时那样认生了,瞧她桌前已经堆了不少蟹壳,便轻声道:“蟹肉性寒,女孩子不要吃太多了,配着米酒冲一下吧。” 容画看了看她,眼波流转,笑道:“小七嫂可真贤惠。” 容止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称呼,也停了手,轻轻望她一眼,那目光柔柔软软,尤带笑意,晚卿局促的低下头,忍不住埋怨道:“我好心提醒你,容小姐怎么还这样嘲弄我?” “我嘲弄你?这可真是新鲜了,你倒说说看,你若不是我的小七嫂,凭什么坐在我家的亭子里,吃着我的螃蟹,还来教训我?” “横竖我是辩不过你,随你怎么说好了。” “那可不行,来了我的园子,我就必须得问问你,我这小七嫂,你究竟愿不愿意当?” 晚卿嗔瞥她一眼,再不说话,容画哀哀望向七少,可怜兮兮的道:“七哥,小七嫂这是生我气了吧?” 容止非似笑非笑,轻啜一口米酒,只望着远处的枫叶如火,湖映秋山,也不理她,容画撑在石桌上,纤手托着下巴,委屈自语道:“哎,这就合起伙来欺负我了。” 晚卿笑道:“好好,是我错了,容小姐大人之量,千万别跟我计较。” “我可不想再听到你容小姐容小姐的叫我。” “那你想听我怎么叫?” 容止非这时忽然道:“叫她回回。” “七哥你讨厌!”容画高高的挑起眉,气哼哼的道:“小七嫂你别理他!叫我名字就好。” 晚卿哪能放过这个机会,舍不得要小报复一把,“这称呼是怎么来的?”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不许再问了!” 那两人却都不理她,自顾一旁说着,“容八小姐刚学写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以后会成为大文豪,每每就爱跟人炫耀,逮到谁都要写自己的名字给人家看,结果画字不会写,全都写成了回,大人们看着好玩,也都不提醒她,她这容回小姐,可当了不少时候呢。” 天色微微暗下来,是薄薄的一层青灰色。佣人们撤了席,容画跑回屋和朋友打电话去了,晚卿便和容止非在湖边散步,秋天的郊外最是清幽,呼吸间自有一番舒朗之意,两人静静走了一阵,容止非轻声道:“中秋有家宴,我不能陪你了。” 她早就猜着,微微笑道:“不知道那日又要牺牲多少螃蟹了。” 七少一挑眉,“素小姐既然菩萨心肠,怎么方才不见气节二字?”他微一停,又道:“不如我们提前几天聚一聚吧,出去玩玩也好。” 晚卿听他说了具体日子,歉然摇头道:“我妈妈正好那天过生日,我要在家里陪她。” 容止非心下遗憾,见她似是不太开心,便说:“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好了,也能顺便见见你母亲。”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谁知晚卿却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冲口即是一句:“不行!” 两人同时一怔。四野静合,草丛里微有虫鸣,声声短促。晚卿强笑道:“我的意思是。。。还是算了吧,也太匆忙了些。” 容止非淡淡应了一声,略低着眼,面上却看不出分毫,不知在想什么,又走了片刻,她小声说:“近几日你有出差的安排吗?” “还说不清楚,怎么了?” 晚卿想到他上次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去国外出差那么多天,于她来讲和失踪有什么分别,总归心里是介意的,今日忍不住提出来,望着他道:“我就是希望你无论去哪里,都一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不奢求每日能见到你,每日能和你说话,起码,也要让我知道我该看该盼的方向。” 容止非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每次都想和我一起去呢。” “你有工作要忙,我就没有吗?” 七少这时倒想起这码事,道:“你把工作辞了吧,搬来和我一起住。” 晚卿一惊,奇道:“怎么忽然这么说?我的工作好好的,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辞掉?” “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哪还用得着出去工作?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就好,我若没时间,告诉赵之臣也是一样的,再稀罕的物件也能给你弄来。”他说的那样理所当然,字字句句透着狂傲霸道,那是他惯有的气度,此刻她却觉得万分失望,一双眸子静静的凝在他脸上,倒映着初升的月亮,也像月光一样凉,“七少,我不想。” 他心里一阵不悦,皱眉道:“为什么?” 晚卿自然知道此时不能跟他硬来,只环着他的腰,慢慢挨近他怀里,他微微一动,想把她推出来,可她略一用力,他便停下了,只虚虚揽着她,晚卿低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就不能一味依附于你,那样只会坐实旁人的指指点点,我虽然一辈子都无法和你比肩,可即使站在你身后,我也应该诫勉上进,只有用力的活,辛苦的活,我才配和你在一起。”她仰起脸,轻轻笑起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想疼我宠我,你别着急,等我老了累了,少不了要整日赖着你,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好不好?” 容止非不说话,她埋进他怀里,额头在他胸口轻轻点了点,一味闷声求着:“答应我吧,好不好?” 他拗不过,终于还是笑了,叹道:“随你好了,只不过你可别想让我迁就你的时间,我若是想见你却看不到你,可是要不高兴的。” 25 素母经年病弱,又不喜出门,生日也就在家里随意过了,晚卿下班时买了蔬菜和水果,一回家,却闻到一阵饭菜香,素母正在桌前张罗碗筷,见她回来,便笑道:“阿彻在厨房呢。” 晚卿微微一怔,忙放下东西,前去帮忙。厨房里,林彻正垂着头,细细切着花刀,白皙修长的手指穿梭其间,不一会儿便将一条鱼收拾干净,晚卿一边系上围裙,一边笑道:“有阵子没看你下厨了,功力倒是丝毫没退步啊。” 林彻轻瞥她一样,流海在额间投下疏暗的影子,“你进来干什么,我都快做好了,你又白弄一身油烟味。” “我若是现在出去,我妈要骂死我的。” “那就让阿姨骂好了,出去。”说着便将她轻轻一推,拉上门。 晚卿无奈,只好又回到客厅,洗了些应季水果摆在果盘里,跟母亲闲聊了几句,忽然想到什么,微一犹豫,还是从包里拿出那枚饰品盒,递到母亲面前,素母也是从上流声场过来的,一眼便看出那项链价格不菲,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晚卿躲闪着她的眼神,含糊道:“自然是攒了很久的。” 素母皱起眉,直直望着她,“晚卿,我们家需要这些东西吗?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她低低的说:“我只是想要您高兴。” 正巧林彻端着最后一道鱼出来,笑道:“素阿姨,那是我们两个一起买的,您要怪罪,也不能便宜我啊。” 素母这才笑起来,“你们两个孩子。。。” 晚卿松了一口气,在后面轻轻揪了揪他的袖角,小声道了句谢,他却好像没听到,神色淡淡的,看也不看她一眼。 素母问了林彻的工作,又聊了些其他琐事,晚卿不是很饿,只盛了碗汤,一面听他们说,一面慢慢喝着,林彻夹了块少刺的鱼腹到她碗里,她也恹恹的拨到一边,他低斥道:“现在不好好吃饭,又等到半夜吃凉的,回头还总说胃疼。” “可是我真的不饿啊。” “我辛辛苦苦做了半天,你连赏个脸都不肯?” “我都说了要我来嘛。” “你。。。” 素母含笑瞧着他们,别有意味道:“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难不成你们还要吵一辈子吗?” 两人同时住了嘴,这沉默接的也太突兀了些,素母疑道:“怎么了?” 晚卿咬咬唇,刚要开口,却听林彻笑道:“这怎么能叫吵架?哪次不是我让着她?” 素母望着他,轻问:“那你能让她一辈子吗?” 林彻低声道:“若能一辈子,自然要让她一辈子。” 晚卿急急垂下头,一时心上慌乱茫然,她想,他不过随口一句无心玩笑罢了,不过如此而已。 吃过饭,素母觉得身子乏了,便回房休息,晚卿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涮,只留下林彻坐在客厅,闲闲拨换着电视频道。一阵震动响起,是晚卿的手机,他正待叫她,蓦地瞥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却让他霎时失了言语。 屏幕忽明忽暗的闪动,他的眸子也明明灭灭,像蒙了雾气一样看不清,林彻只望着那个“容”字,渐渐被铺天盖地的不甘淹没,他不甘心,他还是不甘心,那丝嫉妒是扎在他心底的钉子,即使结了尘,生了锈,却还是动辄痛彻心扉,他爱了五年,等了五年,那样漫长的时间里,他如何忘得掉,如何舍得下。 他按下通话键,轻轻“喂”了一声,那边微微一顿,很快便挂了电话,只听忙音阵阵,干脆得让人心寒。 26 电梯‘叮’的一声响,厢门缓缓打开,容止非走出来,一眼便看到坐在墙角的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已经睡熟了,头侧过一边,微微枕着墙壁,墙上新换了壁纸,墨蓝底色里是洁白的木芙蓉,正开在她的脸边,人花两相映,妍色暗暗生。 他只静静的望着晚卿,过了片刻,方走上前,他的影子居高临下的打在她身上,眸子里莫测不明。已是初冬,长廊里空旷幽冷,她蓦地打了个颤,像被惊到的小鹿一样。容止非轻轻抱起她,进了门,晚卿被他一碰便醒了,因贪恋那份温存,又装着睡熟,头一歪就埋进他怀里,唇边浮起几丝笑意,容止非也不点破,稳稳将她放到沙发上,方直起身,她才像大梦初醒一把扯出他的手臂,迷蒙的呢喃:“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他去倒水,恰好挣开她的手,满上两杯水,他回身递给她一杯,自己手里也握了一杯,却并不喝,只靠在桌上,问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傻子似的等在外面?” “我刚下班,横竖也没事做,就想来等你啊。”她仰起脸来望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忙,可是我都已经好几天没见你了,这次把你堵个正着,看你还怎么躲我。” 容止非心里一软,手背在她脸侧蹭了蹭,轻道:“最近在忙个大案子,确实有些冷落了你。” “我又没有怪你。”晚卿轻道,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肩上,蓦然一怔,那黑色呢子大衣上,缠着一根卷长的栗色发丝,像一条扭曲的蛇,慢慢缚住她的心,勒得极紧极紧,她慌神间,只听“啪”一声,手里的杯子摔在地上,热水四溅,容止非猛地扯起她的手细细看着,皱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晚卿深深的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原来不是错觉,方才便闻到他身上有阵淡淡的香水味,原来真的不是错觉。她茫然的盯着地上的碎瓷片,衬在水里,粼粼闪着光似的,她的眼睛都生疼生疼的。 容止非见她一直不说话,便笑道:“我都没有恼你砸坏我一个杯子,你又是怎么了?” 晚卿抽回手来,指尖还微微颤着,却藏着没叫他瞧见,只摇了摇头,他勾起她的脸,柔声问:“到底怎么了?”她一双眸子明若秋水,也凉若秋水,凄凄婉婉的在他脸上一望,又瞧着别处去了,容止非多日不曾和她在一起,今日见她等在门外,原是极欢喜的,可不知她怎么忽然不快起来,他也累得很,烦事一大堆,因着前段日子的事,本来就心里结了不痛快,如今愈发没心思哄她,沉吟片刻,忽道:“那条项链你母亲喜欢吗?” 她低声答:“喜欢。很喜欢。” 他却像对这答案不满意似的,直勾勾的盯着她的侧脸,她的皮肤极细腻,在灯光下愈发像白瓷一样,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上映出两弯暗影,簌簌颤着,让人看得连心尖子都要软下来,他忽然生了一丝难言的期盼,轻问:“那天你母亲过生日,一定很热闹吧?” “母亲一向不喜热闹,又常年病弱,所以只在家里胡乱吃了顿饭。”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她极慢极慢的答:“是。” 容止非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里,然后燃起打火机,屋里没有风,但他还是习惯性的拿手护着,凑到脸前,把烟点着,闪动的橙亮火光下,是一双清清冷冷的眼,他慢慢吐出一个烟圈,虚白的烟雾飘在空中,未几,便自散了。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只瞧了一眼,脸色便微微有些不自在,起身走到阳台去接了,隔着虚掩的门,一两句话漏出来,却也闷闷的听不清。 窗外已是夜色四合,屋里却亮如白昼,空气中还飘着他的烟味,并不呛人,隐隐带着草香似的。脸上蓦地一凉,那滴泪还没滑下,便叫她匆忙擦去了,她心里还怔怔的,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她不明白,这一天,怎么会来得这样快,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她想不明白,晚卿多想问一问他,可又没有勇气开口,就像临死的人不敢去听刽子手的刀有多锋利一样,不知道,便总还有一丝希望。 27 那年第一场雪的时候,林彻一家搬走了,家具装了整整两大车,一个上午,房子便空了出来,因不是周末,晚卿不在家,林彻便来城西小亭和她告别,相处近六年,她自是极舍不得的,竭力忍着,才没红了眼圈,只笑道:“怎么这样急呢?大冬天的还兴师动土。” “既然都定好了,早搬晚搬也是一样。”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轻声道:“晚卿,你要好好的。” “不用担心我。倒是阿姨要注意身体,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阿姨的腰又该疼了。”晚卿想了想,道:“昨个我听曼妮说了一些偏方,也不知管不管用,回头等我记下来,再一一告诉你。” 林彻点点头,正巧店里来了客人,她便忙去招呼了,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单薄纤细,只想让人立时拥在怀里,挡在身后,可那个人不是他,即使从前他虚占了五年,却也不是他想要的立场,如今,她终于找到她爱的人了,而他,却连和她的最后一丝牵扯也没有了,他们连邻居都做不成了。 林彻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和她高中春游时的一张合影,在烟雨迷蒙的西湖之畔,那是他第一次大着胆子揽她入怀,她慌乱失措,却逆不过旁人起哄,只好那样僵硬的跟他照了一张,他时常忍不住拿出来看看,好像就能获得什么力量似的,而此时此刻,这份力量,到底成了累赘,再不甘,又有什么办法。 林彻闭了闭眼,把那张照片慢慢夹进她的书里,没再打招呼,便自顾走了。 晚些时候,容画打来电话,约她去赏梅,晚卿畏冷,本是不愿去的,又听她说七少也会去,只好又答应下来。 果然下班时,容止非便来接她了,许是忙的缘故,他近来对她很冷淡,能有这样一个相处的机会,晚卿自然极高兴,她在他面前,无论是怨还是爱,总是带着许多卑微的。 晚卿望着他,轻问:“怎么今天有空?” “恩。”他亦打量她两秒,道:“你似乎胖了些。” 她脸一红,微微动了动唇,瞧见他明澄澄的目光,又止住了,只嗫嚅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 她微微浮起一丝笑,“一会再告诉你。” 容止非似乎心情不错,瞧她这样开心,也笑起来:“一定要跟我装神秘吗?” 晚卿只笑道:“去哪里赏梅呢?上次去,没见容画那里种了梅花啊。” “是乾湖湖畔的一片林子,前几年容画央着买下来的,一时还想不到用处,倒先叫她用来宴客了。” 晚卿心道你们容家可真是财大气粗,那感慨不免在脸上露了几分,到底叫容止非看去了,听他笑道:“我对你怎么编排我们是没兴趣的,只是你若再不去换衣服,我们可就要迟到了。” 她这才恍然看看表,跟他打个招呼,匆匆进了休息室去换衣服。 容止非坐在一旁,目光闲闲打量四周,无意间看到柜台上的书,那是一本台湾小众诗人的诗集,她极喜爱,平日里都不愿让人碰的,他掀开封面,只见扉页上写着:“与君初相见,恰似故人归。”几个字,他心念一动,便又翻下去,蓦地从书页里掉出一张照片,他拾起来,极慢极慢的直起身。 雪已经停了,在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像蒙蒙的春絮,又像簌簌的精盐,直将天空都反映得亮起来,容止非只觉得心底冰凉一片,凉得都痛起来,他想,原来她竟还是没有放下,原来她还想着那个人,她明明答应过他只爱他,可她心里还是装着别人,雪已经停下,可他心底的那场雪却刚刚下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停了。 晚卿换好衣服,想到落微说过的话,又对着镜子略施薄妆,才慢慢走出来,灯光下,只见肤如美玉,唇若丹朱,容止非慢慢转过身来,眼底是不可探知的深谲,静静望在她脸上。 她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听他道:“公司刚来电话,我有急事要处理,不能陪你了。” 晚卿怔在那里,未及开口,他已转身离去,她急步上前,只扯住他的袖口,他低眼望她,目光淡淡,在那样的目光下,晚卿有任何话也再开不了口,何况她从来不敢延误他的公事的,只要是他认为急迫的事,她从来不敢开口挽留的,只好涩声道:“你若有空,能不能,能不能常来看看我?” 那句话低不可闻,像挤出来一样,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的,他几乎都要答应下来,蓦地想起那张照片,他心里又是一阵针扎般的痛,容七少向来是被女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只有素晚卿,他为她把情爱相思都尝了个遍,最后还是靠着半强迫的手段才能和她在一起,可她却这样三心二意的待他,她如此不顾他的尊严,他甚至不能开口问她。 他只低声道:“过几日我要去俄罗斯,就不来找你了。” 手里的那片袖角终于还是被抽走了,檐下的风铃兀自嘤咛,声声回荡在屋子里,像不知名的叹息,她望着他出了门,猛的背过身去,拼命把那阵反胃欲呕的感觉压下去,难受得连眼里都添了泪光,她望着镜子的人,那妆容是她悉心和落微学的,也算精致了,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可她却连让他费心多看一眼也不能够了。吉光片羽间,她只想着,他是生气了么,他莫不是,猜到了什么,在恼恨她吗? 28 那日以后,果真如他所说,他再没来过城西小亭。严冬来势凶猛,那寒冷像由内而外似的,在屋里也要裹上厚厚的棉衣,晚卿愈发惫懒起来,精神也大不如前,无事时只喜欢望着窗外,蒸汽在窗子上凝成水滴,慢慢滑下来,把那整片虚影擦出一条清晰的线,四五道水线斑驳交错,连那雪景也像被割裂一样,再不得完满。 落微和顾简闹了别扭,哭哭啼啼的找来,恨不得把一口银牙咬碎:“他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第二日就给他安排了相亲。” 晚卿给她满上茶,只说:“他是爱你的。” 沈落微盯着那氤氲热气,轻声道:“晚卿,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你看着吧,哪怕什么都不顾了,我也一定要嫁给他。” 她是和晚卿极不同的女子,她向来求什么,便能得什么,永远步步为营,容不得半分差错,而晚卿却莽撞任性得多,只顾着眼前欢愉,往往事到临头,还懵懂不知。 两人又聊了几句,落微无意间问道:“怎么没和容七少出去?” 晚卿勉强笑了笑:“他最近很忙。” 落微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日,晚卿自外面回来,难得瞧见落微在桌前出着神,便慢慢走过去,到了她面前才道:“想什么呢?” 落微吓了一跳,忙去藏手里的东西,却已经来不及,那标题太过鲜明醒目,只一秒便叫她瞧了个大概。 落微忙道:“这一定是为了销量胡乱写的,你也知道,这种八卦杂志信不得的。” 晚卿慢慢的说:“给我看看吧。”那声音如烟似雾一样,朦朦胧胧的透着心灰。 她一字字的看过去,“白容喜结连理,两家婚事在即。”她怔怔抬起头,望着落微,轻问:“他要结婚了?” 落微别过脸,“小道消息,也不尽然吧。” 晚卿只觉得眼前渐渐晕眩起来,所见景象竟都是扭曲不清的,像被人大力揉捏过一般,逼得她生生退了一步,经落微慌忙一扶,才将将站稳,再一睁眼,眼前又是平淡无奇了,她定了定神,手慢慢扶上小腹,她想,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圣诞节将至,街上一片祥和欢乐景,有父亲背着一棵圣诞树到车上,小孩子提着一袋礼物走在中间,年轻的母亲跟在最后,浅浅笑着,不时叮嘱他跑慢一点,再跑慢一点,一家三口合力将东西搬上去,便开着车走远了。 这样温馨平淡的生活,原是她最大的奢望,像开在墙角的小雏菊,隽永情长,而她却不知死活的爱上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恐怕在他的世界里,她只能做一朵锦簇烟花,一朝绚烂之后,便是永生永世的孤寂,世人常说的一步错,步步错,大抵也便如此了。 一辆车缓缓停在她身边,有人朝她躬身道:“素小姐,我家主人请您去一趟。” 她心底一沉,只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她跟着上了车,行出去数十分钟,已远离市区,往东郊开去,她望着窗外,渐渐有些不安起来,便问:“七少要你们送我去哪?” 那副驾上的人回道:“不是七少,是容夫人让我们请您过去。” 晚卿虚软的靠在椅背上,目光幽幽望向窗外,路旁是大片大片的松柏,淋淋结着雪丝冰碴,一眼竟望不见尽头似的,浑然添了些肃穆。 车子开进一处庄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五六个佣人在那里扫雪,却也没有一声交谈,左侧是一处玻璃花房,虽是寒冬,那里面却一片姹紫嫣红,玻璃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哈气,只朦胧看着花农在修剪枝叶,像团剪影似的。 主屋像是旧时建筑,漆色虽新,却也掩不住那份底蕴,高大的廊柱在门厅左右处分立,盘龙卧虬的图样,经由白玉雕成,光可鉴人,有佣人在前面引着,推开十二格落地琉璃门,她跟着进了主屋,只见头顶悬着九盏水晶吊灯,分布各个角落,最中央那朵垂下长长的灯穗,几乎都能想见若全部亮起时,该是怎样的胜景,脚下是绵软如云的地毯,她匆匆扫了一眼,那花式竟像是和华府铺的那一席是一套的,想来少不得又是出自哪家的名款手笔,案台上摆着几款釉色花瓶,斜插着新摘的梅花,犹带着雪水,香气清远。 佣人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晚卿略一点头,心里愈发惴惴不安,蓦地望见眼前的红木桌子上摊着一本佛经,满篇皆是禅语,有些地方还用毛笔做着批注,在这极近奢华的屋子里,摆着这样一本佛经,真叫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便听到一句低软女声:“素小姐也对佛理感兴趣吗?” 晚卿忙站起来,抬眼望去,只见那扶梯上站着一个妇人,着一身旧式旗袍,墨黑底色上衬着灰红二色的绣花,肩上披着貂绒披肩,发髻高高挽起,连脸上的笑容都是一丝不苟的,她虽不年轻了,却也看不出具体年纪,脸庞身段都自有一番韵味,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直能将世间一切都看得纤毫毕露似的。 晚卿垂下脸,低低的叫了一声:“老夫人。” 容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她对面,佣人送上茶来,她轻轻啜了一口,方抬起眼来,道:“素小姐怎么还站着,快坐下吧。” 晚卿这才坐下。 容夫人道:“我今日找你所谓何事,想必素小姐也该明白。” 她一颗心怦怦跳着,只低声反问:“还望老夫人明示。” 容夫人望着她,叹道:“老实说,你这孩子倒也可人,只可惜。。。”却又不再多说,只低眼瞧着自己腕上的那串佛珠,是请西凉寺的住持开过光的,每一粒珠子都乌亮生辉,容夫人细细瞧了一会儿,便抬手将那佛珠摘下来,一旁的佣人忙用托盘接了,她低低叹了一声:“去把孩子打掉吧。” 晚卿重重一颤,惊疑不定的抬起眼,“老夫人。。。” “我既对你这么说,自是已经调查清楚的,你也无须瞒我。素小姐,你要明白,这孩子你是万万不能留的,你也是万万不能再和止非在一起的。” “我不能,老夫人。。。您也是位母亲啊。。。怎能要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那你又想如何,生下孩子,继续和他在一起吗?”容夫人轻笑:“他就要和娉儿结婚了,你不知道吗?” 晚卿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如纸,再也瞧不到半点血色,只低声问:“这。。。这竟是真的吗?”她蓦地抬起眼,一字一顿:“容止非也是这个意思吗?” “是与不是,又如何呢?你这孩子,肯定是不能留了。。。素小姐,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我这都是为你们好。” 晚卿终于还是哽咽起来,“逼死自己的亲孙子,您竟然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 容夫人勃然变了脸色,怒道:“当真是没有父亲在身边,便没了半分家教吗?难不成想要我把你母亲叫来谈一谈,究竟该如何调教儿女?” 眼泪纷纷滑下来,晚卿像被逼到绝路的小兽,手指痉挛般绞着袖口,半响,呢喃一般轻声道:“我去。。。” 她站起身,慢慢跟着一个老嬷嬷出了门。大厅里空旷清幽,只熏香袅袅,在炉上飘起一层淡淡的烟雾。廊柱后的白娉儿探出身来,已是心花怒放,凑到容夫人身边,讨巧的给她捏着肩,“谢谢老夫人,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容夫人并不理她的情,只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白娉儿得意道:“我自然明白,谁叫那素晚卿命不好,竟是陆。。。” “娉儿!” 白娉儿吓了一跳,瞧她已微有怒色,忙道:“娉儿再不敢多嘴了。。。” 容夫人慢慢闭上眼,“谁叫你自作主张去小报上登你们订婚的消息了?” “若是没了素晚卿缠着七少,他早就爱上我了。” 容夫人一听这话,便再没了心思管他们的闲事,只道:“我虽喜欢你,可这婚姻大事到底是勉强不来的,尤其老七还是那样倔的性子,你若不称他心,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娶你的。” 白娉儿笑了笑,眼里满是势在必得,“您放心,我是一定要当容家七少奶奶的。” 29 车子在一家私人诊所停下,晚卿还怔坐着发呆,一旁的老嬷嬷已经下了车,又把她搀扶下来。她一路恍恍惚惚,只随着他们摆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那老嬷嬷看着也不忍,安慰她道:“好姑娘,这些都是一流的大夫,不会叫你难受的。完事之后你回家多休息几日,好好调养调养,几场大觉过后,也就好了。” 她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透过半掩的门,望见医生把一样样冰冷的器具摆到托盘上,她微微打个颤,惊惶的收回目光,再不敢看,双手交叠,慢慢护在小腹上。 怎么可能会好。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好了。 老嬷嬷见她目光散乱,泪痕切切,便拉了她的手,道:“有了这回教训,你可要明白一些,这些豪门公子哥最是爱玩闹的,于有心的人来说,真真是无情无义了。以后你千万离我家七少远一点,不要再去招惹他了。” 恰好屋里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她进去了,晚卿被老嬷嬷强拉进来,一把便按在雪白的手术床上,她望着灯光灼亮的天花板,蓦地想起那天,他将她送到诊所,亲自为她抹药的场景来,光影错落里,那淡淡的薄荷药香和着他的气息拂在她脖颈上,像层滴上去的蜡油一般,初时灼烫惊人,叫人只想四顾逃窜,而后渐渐风干了,附在上面,倒叫人暖暖的麻痒起来。。。晚卿脑子里纷乱不堪,一会儿是容止非的温情款款,一会儿是容夫人的绵里藏针,一会儿又是白娉儿的妩媚娇嗔,那束灯光正打在她脸上,像一场凉凉的光雨,叫人有刹那间针刺一样的清醒,她蓦地睁开眼,胸口突突跳着,她不能!她不相信他对她果真再没了情意!她不能让他们的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晚卿坐起身便要下床,医生和老嬷嬷大惊失色,想来围住她,她不知哪里生了一股力量,竟挣扎着将他们推开了,拉扯间,手术盘被翻到在地,一应手术器具哗啦哗啦的砸在地上,连那塑料帐幔也被拉脱了钩环,扯下大半。 晚卿性子素来温软,而今却是一切都顾不得了,只发了疯一样拼命向前跑着,把一干人都抛在身后,一直跑出诊所外,闪进一条背荫小路,她才停下,躲在一棵树后,她慢慢滑坐下来,虚靠着树干,四下无人,只有严冬里挥之不去的寒冷,如影随形。 天空里暗夜无月,却有星罗棋布,熠熠生辉,她望着漫天的星子,泪光下,更觉璀璨,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终究还是步了她的后尘,她不敢去想,母亲会有多失望,只失声哭道:“对不起。。。” 茶叶已经沉了,那壶碧螺春冲得正好,热气氤氲,清幽袅袅,和着满堂满室的佛檀香味,仿若出尘离世的仙外胜景,大片大片的阳光自落地窗里照进来,衬得那九盏宫花水晶吊灯愈发流辉夺目,像缀着星,亦像盈着泪,莹白的手指搭在百蕊攒莲青瓷壶上,容夫人斟满一杯茶,笑道:“林先生,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彻望着窗外的残雪,白蒙蒙的一片,只叫人看得连心都荒凉起来,“老夫人,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容夫人像是有三分惊讶,奇道:“你不是爱她吗?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为什么要放过?” “我爱她,是真真切切的爱,不需要其他什么手段。”他轻轻笑道:“老夫人,我想您不会懂的。” “我的确不懂,这便是我们容家和寻常人家的区别。林先生,昨日素小姐的行为,已经让我很不满意了,今天我想出这么个法子找你来,也是想为我们容家积德,那毕竟是止非的骨血。”她拢了拢腕上的佛珠串,微眯着眼睛,冷道:“你若是不同意,那便再也怨不得我,到时候,素小姐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也说不准了。” 林彻蓦地一颤,只觉得那番话像无孔不入的针一样扎进肺腑深处,密密麻麻的痛,他原以为,他和晚卿今生注定要成为陌路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以这样难堪的方式被推到最最两难的境地,可他哪有选择,容夫人何曾给过他选择?林彻慢慢站起身,梨花木椅在地板上微微擦了一下,“老夫人,是晚卿傻,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上您这样的人家。” 纵使他给不了她快乐,也只能尽力护她周全了。 松柏上有大片积雪,风一吹,便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轻轻软软,似一场凋零的残花,因昨晚又下了一场雪,主园里还未来得及清扫,青石小路上仍积着厚厚的一层,那石头又打磨得极光滑,林彻只顾着出神,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倒,一旁的佣人忙扶住他,“先生小心。” 他恍惚点了点头,额上却不知何时起了细密的汗,一抬眼,竟见那大敞的雕花铁门外停着一辆车,有人靠在车门上,正等着他。 林彻静静的望着她,一直走到她面前,才低低笑起来:“没想到他们竟连你也请动了。” 落微抬手摘下墨镜,眼里无波无澜,道:“跟我走吧。”她转身要上车,林彻却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反扣在车门上,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哑着嗓音道:“她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她?” 落微忽然一笑:“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林彻,别把你说的那么深明大义,你不是一直爱着她吗?这样一来,岂不正合你意?” 林彻紧攥着她的手腕,下了死力,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仍旧那般挑衅的笑着,他终于被那道目光那抹笑容逼退了,自嘲道:“她这辈子只把你我二人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没有办法。”落微想起容夫人对她说的那番话,不急不缓,却字字直戳她的要害命门,逼得她进退无路,生死不能。 “我是极喜欢沈小姐的,不如收了你做干女儿如何?我和顾夫人有些交情,我说的话,她也是略听一二的,到时若由我去撮合,你和顾简的婚事,也就不成问题了。” 沈落微仰头望着苍松翠柏下疏淡的天光,复又把墨镜戴上,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低声道:“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30 廊上的钟轻轻敲了一声,已经八点整。天色早已黑了,地上积着的厚厚雪光将天空反映出一层暗红来,像场冲天大火似的,合着远处连成片的霓虹灯,妖妖娆娆的透着诡谲。赵之臣在门外来回来去的踱着步,垂着头沉思,却总也想不出个定数,一旁的小秘书还没下班,见那赵先生犹是如此,愈发没了方寸,她跟在七少身边近三年,却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真真要将人连命都吓去半条。 赵之臣一回身,忽的瞥见她,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别千万别声张。” 小秘书忙不迭的点头,朝七少的办公室望去一眼,担忧的问:“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啊?怎么把七少气成这个样子?” 赵之臣重重一叹:“走吧。别问了。” 他在心里又暗暗盘算一番,才走过去,那门并未关死,虚留着一条缝,他不敢自找晦气去敲门,便直接推开了,小心翼翼的挤进身。 屋里并未开灯,漆黑一片,只靠着窗外的灯光才能依稀视物,赵之臣适应了一会儿,方看明白屋里的情况,电视屏幕已经被砸裂了,真皮座椅翻到了,连带办公桌旁的两盏落地琉璃台灯也打破了,遍地尽是撕碎的纸张文件,合着翻倒出的墨水,稀稀拉拉的散落着,他的脚下猛地踩到什么东西,抽回脚来一看,是一瓣莲花状的陶瓷碎片,赵之臣心念一动,那是容八小姐为讨七少欢心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成果,这回竟也叫他给摔了。 一片狼藉中,赵之臣费了一番功夫才在书柜一角找到七少,他像跟谁打了一仗似的,衬衫歪歪斜斜,胸前还溅了大片墨水,一身狼狈,哪里还见那个名满b城的容七少。 赵之臣低低叫了一声,他也不理,只垂着头,被人抽去了大半精魂一样。 赵之臣蓦地听见“滴答”的水声,这才借着光亮,发现七少手上正流着血,那伤口竟深得很,他不敢怠慢,忙打开灯,去取药箱了。 灯光大放处,容止非像被惊醒,他抬起头,微微眯着眼,忽然将脑袋重重的磕在墙上,只听一声闷响,他痴痴发着晕,竟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 光亮打着圈的向他眼里扑来,扭曲成一个漩涡,他又闭上眼,耳边朦胧间是纷乱的说话声,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密密麻麻的往他耳朵里钻,搅得他全身都痛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林彻面对面,那是个极清俊雅致的年轻人,见到他时也不卑不亢,只字字清晰的告诉他:“晚卿怀了我的孩子。” 那一刹那他自然是不信的,竟还轻嘲着笑了起来,然后沈落微便轻轻软软的告诉了他一切,“。。。是我陪她去看的医生,从月份上来看,晚卿肚子里的孩子,绝不可能是您的,她其实一早就想和您分手了,却不敢提出来,所以就想让我和林彻代劳。。。” 是了,她爱着林彻,一直以来,她只爱着他,她展露给他的笑,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她会珍藏着他们的合影,不肯让旁人看一下,连给她母亲过生日这样的事,她也只愿意叫他去。 容止非只觉得胸口处像被人剜了一个大洞,有凛冽的寒风瑟瑟吹进来,她终于在最后给了他最最致命的一刀,将他钉死在那些自作多情的相思里,她在骗他,一直以来,她都在骗他。 他不顾一切爱上的女人,从未对他用过一丝真情,哪怕一分一毫,心里也不曾装着他。 他亦不懂她,从来没有看清楚她,他只知道蔷薇娇嫩,需精心呵护,却也忘了那花刺也是最最尖利无情的,所以她才敢仗着他的爱这样负他! 赵之臣取了药箱来,见他怔怔瞧着灯光出神,眼神里竟满是灰心,那担忧便又深了一层,不由低声道:“七少,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道理您不是一直都明白吗?怎么到了她身上,就说不通了呢?”他托起他的手,拿镊子轻轻一夹,将那陷在肉里的碎瓷片夹出来,容止非一颤,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乌亮若两丸打磨的最最夺目的黑曜石,他反手扣住他的胳膊,像是感觉不到那血肉模糊的痛,只紧紧抓着他,赵之臣是唯一一个跟在他和她身边的人,这么久以来,只有他一个,容七少蓦地生出一股近乎羞耻的期盼,死死盯着他,锋刀出鞘似的,一字一字低声问:“之臣,你来告诉我。。。” 房间里只听得见电视机沙沙的雪花声,一阵又一阵,既短且急,赵之臣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咬着牙沉吟片刻,还是说:“素小姐心里一直都有别人,只这一条,您就不该再和她在一起。” 容止非跌靠在墙上,眼里的那最后一点光,终于完完全全的灭下去,只看见一团死寂,像是什么被烧成了灰,再不剩下半点,“我不会原谅她了。再也不可能了。。。” 31 药炉上突突冒着泡,蒸汽直将盖子都微微顶起来,晚卿忙跑到厨房,拿布垫着揭开盖子,中药味和水汽一起扑出来,她轻轻吹了吹,将小炉端起,抵在滤网上,慢慢把浓稠的药汁倾倒出来。 端到卧室,她见母亲正合目睡着,便想去将窗帘打开,才拉开一半,就听见一声:“别动了,就那样吧。” 她回身望去,屋子里半明半暗,药味浓重,母亲虚软的躺在床上,半侧着脸,正恹恹望着她,这场景让人无端生了许多难受,晚卿低声道:“把帘子打开,还能亮一些。” 素母朝她伸了伸手,那只手苍白干枯,像被抽去了水分的树皮,“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晚卿便坐到她旁边,端起药碗,素母却摇摇头:“何必再费那个事呢?生死各安天命罢了。” 她握着勺子僵在那里,“何苦说这些话让我难受呢,妈,您对我哪里不满意,直说就好了。” “是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拖累你。”素母温和的望着她,微微一笑:“孩子,妈不敢再对你提什么,只有一样,是我盼了这么多年的。” 她低下眼,轻道:“您先把药喝了吧。” “晚卿,妈只希望,能在闭眼之前看见你和阿彻修成正果。” 她望着母亲满含期待的目光,只得把话咽回去,胡乱点了点头,又听母亲道:“能看着你找个好人家,我也就可以安心了。。。只盼着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晚卿心一紧,忙道:“别说那么多了,快把药喝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服侍母亲睡下,她看了看表,又等了片刻,才起身去换衣服。她原想早一点去找容止非的,可那日回来之后,母亲却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又执意不肯去医院,她吓的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连照顾了好几日,好在有着多年的药理经验,到了今日,总算也稳定下来,她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去他那里一趟。 寒风凛冽,一出门,便利刀钢针似的刮在脸上,她掐算着时间,怕母亲醒了找不到人,便一路小跑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说了地址。 车子开起来,她靠在座位里,急急喘息着,方才动作猛了些,肚子里的宝宝像是也感觉到了,微微和她闹着脾气,晚卿缩起身子,双臂抱在小腹前,心里只一遍遍的说着,就快好了,马上就能见到爸爸了,他不会不管我们的,就快好了。 那司机侧目瞧了瞧她,道:“姑娘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啊,用不用我送你去医院?” 晚卿轻轻摇头,“我没事。您能开快点吗?”她笑起来,本来苍白如雪的脸上忽然添了抹嫣红,轻道:“我急着。。。我急着去见一个人。” 司机哈哈笑起来,“没问题没问题,是急着去见丈夫吧?” 晚卿没答话,指尖在模糊的车窗玻璃上擦了擦,街上白茫茫的,像故事里的那分圣洁似的,看得连心情也敞亮起来,她心里满满都是希望,她不相信容夫人的话,她不相信七少会那般绝情的对她,只要让他听一听孩子的动静,他一定会保护他们的,一定会。 那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早已结了冰,镜子似的微微反射着亮白的光,她许久不来华府,竟不知那满园的奇花异草何时被悉数除了,改种了梅花,一层淡粉复一层深红,远远望去,云霞连天一样。 晚卿进了电梯,按下顶层,楼层数字极快的变换着,她望着门上金漆描摹的花纹,胸口剧烈的跳起来,红色的数字闪了闪,厢门缓缓打开,晚卿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来,长廊里的壁纸是墨蓝底色,镌描着洁白的木芙蓉,花开正艳,簇簇叠叠,暗红色的地毯一路绵延到尽头,金丝银线钩边,锦色逼人,她才走了两步,转弯处忽然裙角一摆,闪出一个人来,那人本来正满面怒容,乍然看见她,又变成惊愕,片刻后,却笑起来。 32 晚卿怔怔的望着她,心里忽然漫上一股寒意。 白娉儿停在她面前,鄙夷的道:“你还来纠缠他做什么?” 她几乎被逼得后退一步,低声道:“我有事要对他说。” “你想说,也要看他想不想听,他都已经跟我订婚了,还会理你吗?”白娉儿绕着她走了一圈,一头栗色的卷发轻轻荡了荡,凑近她耳边,“啊,他刚刚才睡下,你可别自讨了没趣。” 晚卿再不敢听,只快步向前走着,她不相信,除非是他亲口告诉她,否则她什么也不相信。 白娉儿望着她的背影,眸光一转,忽然心生一计,不由微微一笑,只道用这法子永远绝了素晚卿的后路,看她还拿什么来和我斗。 房门半掩着,她轻轻一推便开了,白绒地毯上洒了一片红酒,淋淋的像是血,两个高脚杯翻落一旁,已经空了,沙发上的软垫也掉在了地上,一个在桌角旁,另一个被远远踢开了,容止非正坐在沙发上,向前撑着身子,手掌托着头,不知在出什么神。 关门声惊动了他,他蓦地爆喝一声:“滚出去!” 晚卿微微一颤,停在门口,低低的叫:“七少。” 容止非一僵,慢慢抬起头,他憔悴了很多,下巴上还带着青色的胡渣。 他素来注重仪表,所有的衣服都必须精心熨过,此时此刻身上那件白衬衫却满是凌乱的褶痕,衣领处还印着一抹玫瑰色的唇印。 她静静的看着他,他也静静的回望着她。 屋里很温暖,像身处春时的晴空朗日里一样,懒洋洋的温馨,晚卿却像被一股不知名的寒风透骨侵肌,冷冷的发着抖,她说:“你和白小姐订婚了。” 容止非像是没听见,只问:“你来干什么?” 晚卿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在问,你来干什么。 她轻飘飘的说:“我们。。。我们有好久没见了,我想来看看你。” 他冷冷笑着:“见了我,你想说什么?” 她不能再等了,哪怕这是最最不适合的时间,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只想争取一回,哪怕不计后果,她鼓起勇气,望着他道:“我怀孕了。” 他额上暴起青筋,眼里像凝着雷霆风暴一样,森然盯着她,手也紧紧握成拳,用力得全身打颤,那摸样,竟像恨不能立时置她于死地一样,她果真敢来跟他说,她竟还敢来跟他说!她的心里眼里从来都没有他,所以才丝毫不顾他的尊严,将他所有的情意都践踏在脚下,他一寸一寸的打量她,恨不能把她的心肝和她肚子里的野种一并挖出来,他厉声吼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怀孕了又怎么样?”你别想,你别想让我原谅你,你别想让我开口挽留你,你永远都别想! 晚卿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那句话就敲在她耳边,她却像是听不懂,只觉得耳膜突突跳着,整个身子都再没了力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早就已经知道了,那果真是他的意思,容夫人并没有骗她,这就是他给她的交代,这就是她千辛万苦盼来的交代! 是她自己傻,怨不得别人的,怕是那日在城西小亭,他就已经猜到了吧,所以才会爽约,所以才再也不曾理过她,可她却不懂,执拗的不肯相信,今日还巴巴的跑来,非要死得踏实一些。 “我只问你,你对我。。。”她低声问:“你对我。。。可曾动过一丝真心?” 容止非低低笑起来,他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捧到她面前,却只换得她从头到尾的否定,她不爱他,从来不曾看过他,她有什么资格这样问他! “不过互相消磨一段时间罢了,素晚卿,你又何必当真呢。” 大梦一场,到底是大梦一场,终究所爱非人,不过昨日黄粱。 窗外成片的梅花开得正好,雪里红妆,灿灼其华,她想起容家那遮天蔽日的桃林,像是粉红色的瘟疫,结在她心底,再不能痊愈。 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可一辈子那样长,她却只得一季花开,转瞬即败。 雪又下起来,像从天上兜头倒下的漫天漫地的鹅毛,纷纷密密迷花了人眼,街上只少有几个行人,无不衣衫紧裹,步履匆匆,只有晚卿不紧不慢的走着,脸上空洞得丢了魂儿似的,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白,她找不到方向,也忘了要去哪,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灌进领子里,慢慢化成一滩冷水,又结成了硬硬的冰。 残雪加上新雪,厚厚的几乎没到脚踝,她出来的匆忙,只胡乱穿了一双单鞋,此刻深深陷在雪里,脚冻得生疼生疼的,一路走来,像踩在刀尖上,几乎要踏出血印来,而后便慢慢没了知觉,轻飘飘的,机械的动着。 雪花簌簌落下,护城河面上是一片完完整整的白,没有脚印,没有车辙,什么也没有。她扶在石栏上,出神望着,她原来也同这空白一样,不知情伤情苦,是他教会了她爱怨嗔痴,酸甜苦辣,却在她最最需要他的时候,彻彻底底的扔掉了她。 他的一场猎捕游戏,成了她一生的梦魇,她再也醒不过来,也无药可解。 “晚卿。。。” 她慢慢回过头。 林彻气喘吁吁,脸色青白,眼里惊骇得像知道了什么最可怖的消息一样,他颤着声音道:“医院。。。跟我去医院。” 晚卿蓦地反应过来,“是我妈?她出什么事了?” “素阿姨出了车祸。” 33 长廊里一片肃白,头顶上灼亮的白炽灯管微微闪了闪,嚓嚓的一声响,被什么惊了一样,空气里闷重的让人喘不上气,有丝绝望从脖子上勒紧,绞得人连喊都喊不出来。走廊的尽头是重症监护室,鲜红的灯光让眼睛和五脏六腑一起疼起来。 门被打开,几个医生走出来,晚卿扑上去,砰地一声跪在那领头的医生面前,眼里没有泪,只有深深的,像黑洞一样的恐惧,“我求您!我求您!” 那医生忙把她扶起来,叹道:“我们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你母亲也就剩下这几天了,好好陪陪她吧。”素母的病情熬到今天已经恶化到极点了,即使没有这场车祸,也看不见半点希望,送到手术室里,医生打开腹腔不到一个小时,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就缝合上,推了出来。 晚卿腿一软,又跌跪在地上,林彻上前扶抱起她来,低声道:“去看看素阿姨吧。” 床头的仪器滴滴的响着,素母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屏幕上是微弱的一线心跳,晚卿伸出手,颤颤的停在素母额头上方,她不敢碰,一下都不敢,母亲这样虚弱,她怕碰一下,母亲就会消失不见。 素母缓缓睁开眼,目光空空的,看不到焦点,她极慢极慢的转动着眼珠,凝在晚卿身上,忽然睁大眼睛,神色激动起来,哆哆嗦嗦的抬起手指着她,晚卿吓了一跳,“妈!妈!我在这里呢,您别动!” 素母支支吾吾的说着些什么,隔着氧气罩,闷闷的听不清楚,只看着一层又一层的哈气结在那罩子上,又慢慢退去。 晚卿也着急起来,忙道:“妈,您想要什么?慢一点说。。。我在听啊。” 素母眼睛瞪得极大,凌厉的盯着她,断断续续的说:“孩子。。。你的孩子!” 晚卿猛地直起身,脸上立时没了血色。 大颗大颗的眼泪自素母脸上滑下来,“我的教训。。。还不够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步上我的。。。后尘。。。你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林彻忽然道:“孩子。。。是我的。” 晚卿和素母一起望向他,眼里都是惊愕,素母艰难的喘息着,一把扯住她的手,咬着牙逼问道:“别骗我。。。别骗我!我看得出来。。。你不。。。你不爱阿彻。。。”她用力攥着她的胳膊,像垂死之人一样,绞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干扁枯瘦的血管几乎要透皮而出,一道血线很快顺着输液管回漫上来,晚卿蓦地哭了出来,“妈。。。妈。。。我求求您!” 素母只问她:“是谁的。。。谁的。。。” 她慢慢望向林彻,轻声道:“是阿彻的。” 素母眼里的光芒亮亮的,她眼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光亮了,“好。。。好。。。阿彻。。。阿姨求求你。。。去和晚卿登记。。。给她一个名分。。。现在就去!”床头的仪器渐渐响得急促起来,一声快过一声,医生和护士急忙冲了进来,把他们往外面推。 晚卿望着母亲愈加灰败的脸色,早已没了主意,剧烈的发着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懂了,只一声一声的叫着:“妈。。。妈。。。” “她有了孩子。。。我不能让她。。。像我一样。。。阿彻。。。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能闭上眼睛走。。。求你!”素母抓着最后一丝希望,仰起脸,竭力想笑,却只微微扭曲了一下表情,林彻眼里也集满了泪水,心下一发狠,双膝一曲便跪在素母床前,“素阿姨,您一定要等我们,我这就去给晚卿一个交代。” 素母眼里的光芒更亮起来,“我等着。。。我一定等着。。。” 林彻拉起晚卿便走,一直到门前,又听她叫道:“阿彻。。。”素母望着他们,目光有笑意,有欣慰,有爱怜,温柔一如他第一次看见她一样,“要对她好。。。对她好。。。” 他陪着晚卿回家拿了证件,又赶到自己家,因事情匆忙,不敢和父母说,便偷偷取了出来,三步并两步跑到楼下。晚卿站在花坛前,雪影天光里,幽幽的望着他。他低下头,攥紧了她的手,她身上凉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像从内到外都结成了冰,林彻的心剧烈的疼起来,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敢再想,匆匆拉着她上了车。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b城的交通也受了影响,在路口寸步难行,林彻将空调又调高了些,脱下外衣裹到她身上,双手来回搓着她的掌心,低声道:“再等等。” 晚卿忽然道:“是他。。。” “什么?” 她的声音轻忽的像一缕烟,渺渺自断,“一定是他告诉我妈的。。。他怕我再去缠着他,所以想了这样的法子来让我死心。” 林彻一顿,将她的手慢慢合在自己怀里。 晚卿浑身冷得直打颤,那份心死,再也暖不过来了,最最绝望之后,她却轻轻笑了起来,一字一字,像有分筋错骨的力度,“好。。。好!” 你这样逼我!你竟然这样逼我! 小腹生疼有如刀绞,她低下头,手慢慢扶上去,你也在恨是不是?你也在恨他是不是? 林彻见她那般神色,更是难过起来,恰好前方的车辆动了,他忙发动了车子。 两人心里都各自有着担忧,脸上也尽是凄迷绝望,哪里像是来办喜事的,那工作人员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却还是禁不住好奇的打量他们。好歹办完手续,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医院,晚卿下了车便一路飞奔。楼梯那样高,像怎样也迈不完似的,她只想着母亲,不曾注意脚下,一个步子没倒开,纵使被林彻眼疾手快的扶住,也还是半跪了一下,小腹正磕在楼梯上,很快便是一阵剧痛,晚卿脸色苍白如雪,额上也疼的出了冷汗,她顾不得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往病房冲去。 母亲的病床前已经围了一圈的医生护士,见她冲进来,便都退开了,主治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头。晚卿本能的一哆嗦,走到病床前,小声道:“妈,我回来了。” 素母已经看不清人了,只大致寻着她的方向,极慢极慢的问:“怎么样了。。。” 她颤着手把结婚证捧到母亲面前,竭力想露出一抹笑,“妈,您看看。。。别再担心我了,我都好。。。” 素母这才终于放心了,目光凝在晚卿脸上,眼里含着泪,“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亏待了你。。。从没有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你怪不怪我?” 她拼命摇着头,泪水早已淌了满脸,素母的手虚握成拳,颤颤抖抖的举起来,“给我。。。打开。” 晚卿接过来,见是一枚银色的心形吊坠,能看出已经年月已久,却保存的那样完好,她打开一看,只见那中空的吊坠里装着一张合影。 母亲貌若桃李,笑似春花,另一个,是位清俊儒雅的男子,眉目含情,温存款款,晚卿心里一酸,自然猜到了什么,她细细望着那男人,万万没想到,今生第一次看见他,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日。。。他日。。。如果他来找你。。。答应我。。。你不要恨他。。。答应我!”素母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凄然望着她,眼里竟满是哀求,晚卿忍着泪道:“我不会的。。。您放心吧。” 34 素母第二日凌晨便去了,她今生所有的心愿都已了却,脸上是微微带着笑的。晚卿一直很镇定,亲眼看着母亲停止呼吸,被盖上白布,被推出病房,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林彻看得心里害怕起来,扶正她的肩膀,小心翼翼的盯着她的眼睛,“哭出来吧,你好好哭一场。”她也像听不见,手在床单上轻轻摩挲两下,便慢慢站了起来。 一应殡葬事宜纷杂繁重,林彻一直陪在她身边尽心尽力,连悬挂遗像、购买香炉等小事都不让她动手。晚卿自然对他感激涕零,眼见一切尘埃落定,这日便对他说:“明天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 客厅的吊灯坏了一个灯泡,林彻正踩着椅子换下来,全神贯注像是没听见一样,跳下来反复打开开关看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总算亮了。” 晚卿只应了一声,却连看也不看一眼,轻声叫他:“阿彻。” 林彻拧开水龙头,细细洗着手,他洗的极慢极慢,眼帘也垂得低低的,屋里只听见哗哗的水流声,晚卿便走上前,递上一条毛巾,“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 林彻自嘲一笑,回过身,接过那毛巾甩在一边,望着她道:“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 “我总不能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吧。” “你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吗?”林彻的目光温温软软,是久违的热度,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晚卿,我们。。。” 她忽然惊呼一声,低头望着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宝宝刚刚。。。踢了我一下。” 他讶然笑起来,忙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蹲在地上,把耳朵贴了上去,“让我听听让我听听。” 晚卿任他动作,手微微扶上他的肩背,她望着天花板,眼里静静的。 “在妈妈肚子里就这样调皮,长大了可怎么办。。。”他笑着抬起头,撞见她的眼神,脸上的兴奋渐渐退了下去,“晚卿。。。” 她轻声说:“为了完成我妈的遗愿,你被迫和我做了那样的事,这些日子又天天陪在我身边,你女朋友该误会了吧?不如让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林彻低声道:“你何必要这样。” “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而生了间隙。” 他的手还停在她的腰上,那份温存也尚且不曾退下,他却忽然觉得这样难受,“我们早就分手了。”林彻看着她,目光并不逼人,只隐隐有丝哀伤,“你明白的。你一直明白。我爱的人只有你,从来不曾变过。” 晚卿靠在沙发上,幽幽别过脸,“明天,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天色渐渐暗了,屋子里只有些疏光淡影,沉静的听不见丝毫声响,林彻枕在她膝上,慢慢闭上眼,“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行吗?晚卿,就连退而求其次,你也不愿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觉得腿上凉凉的,那股凉意透过皮肉渗进来,到底还是让她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晚卿轻轻呼出一口气,叹道:“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林彻听得分明,刹那间欢喜起来,他只道这么多年的等候终于守得云开,他和她终于看到了希望,“晚卿。。。晚卿。。。” 她虚软笑起来,那笑容宛若春时的柳影花痕,簇在人心尖人上的婉丽,“走吧。” 她送他到门口,一直望着他下楼去,林彻像是欢喜的不可自胜,下了几级台阶又停下来,回身望着她,脸上是温柔的笑,她靠在门边,身形半隐在暗影里,轻忽得像是风一吹便要飘散开去,林彻停在楼梯中央,仰起脸,眉目间尽是痴然,“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晚卿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抹笑,轻声道:“我等着你。” 35 林彻欢喜的下楼去了。她关上门,打开客厅的吊灯,那光芒像是比以前更亮似的。墙上挂着素母的遗像,温婉微笑,清韵如茶,她走上前,望了一阵,重新点起香,插在案上的香炉里,又拿起那枚银色的吊坠,慢慢戴在脖子上,心形吊坠正垂在她的胸口处,微有凉意。 她坐在沙发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安眠药,拧开盖子,哗啦哗啦全倾倒在桌子上。 街灯已经悉数亮起,远远望去,像是一弯闪着光的缎带,几日前的雪化了大半,只依稀还能看到几处零星的白,空气里寒风瑟瑟,被枯枝残干扯得呼呼作响,萧然切切。林彻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一种欢喜从心底处升漫上来,渐渐将他全身都裹住,只觉得暖洋洋的。 他盘算着明日该如何跟她说,如何让她明白自己永远不离不弃的心意,他甚至觉得晕晕乎乎的,好像枯木逢春,渐次含芳抽芽,吐蕊生香,一切都那样不真实,对面有车驶过,车灯一闪,在他眼前大敞大亮,刺目的光叫他不禁闭上眼,那一瞬间,脑子里却有灵光一现,他忽然想起方才分别时,她脸上的那抹笑。 林彻猛的一哆嗦,推开车门便冲了出去,一路跌跌撞撞的爬上楼,他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认识她多久,就爱了她多久,他是这样了解她! 他怕得厉害,手也剧烈颤抖着,可掏出钥匙来,却一下就插进了锁眼里,他用力一转,几乎是撞开门。 厅里灯光明亮如昼,晚卿坐在那里,正对着大门,指间一枚白色的药片堪堪抵在唇边,见他蓦地冲进来,也呆愣住了。 林彻一把将桌上散落的药片拂下去,一枚又一枚,噼噼啪啪的在地上跳动着,他望着她,一时眼里只有惊痛,“你凭什么。。。凭什么单单对我这样狠毒!你就那样确定明日我看见你的尸体之后,不会和你一同去了吗!” 晚卿一惊,惶然看他一眼,又别过目光,并不说话。 林彻被她那分波澜不惊彻底激怒了,怒到极点,竟点头笑起来,“你不是要死么,那我陪你,反正你死了我也生不如死,倒不如一起陪你去了!”他蹲下身便去捡拾那些药片,一粒粒往嘴里硬塞进去,晚卿骇了一跳,忙扑过去拦他,“你疯了是不是!” “我疯了?我从遇上你之后,何曾清醒过!”他扶上她的肩,慢慢跪倒在她面前,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你明日想去办手续,那我就陪你去,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就离得你远远的,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只求你好好活下去,永远绝了这念想,我求求你!” 她望到他眼里深不见底的绝望,像是一口结了沉荫的古井,再也没了春秋冬夏,花木曦光,只在角落里无声无息,静静枯死,连分毫希冀都再也无力涟漪,无论瞬息刹那还是生生世世,都已经没有分别,她原是不懂的,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彻底底的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苦,爱而不得!他和她同样的爱而不得! 晚卿忽然扑进他怀里,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这么久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笔每一桩,都是在往死里逼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哭的这样伤心,所有所有的委屈,所有所有的恨。 林彻紧紧地揽着她,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那一次,素母病重住院,她担心的不知所措,连哭声都压得极小极小,怕惊扰到谁似的,他便张开手把她揽在怀里,并不开口,只静静的抱着她,她的发香盈盈,像一株茉莉,盛开在他的心底,整整一夜,他想,即使一辈子得不着她的心,能让她在难过无措时信任的靠一靠,也总算不枉此生了,哪怕他林彻人前人后如何意气风发,可一旦面对着她,便刹那间低的不能再低,什么都再也顾不得,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情不自禁,其实是这样痛苦却又甜蜜的一件事。 36 五年后。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和风香暖,晴光熙微,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疏影零落里,暖洋洋的像掬了满身的棉絮。昨日才下过一场雨,地面上还是湿的,楼下的玉兰开得正旺,香幽醉人,一开窗子便能闻到。晚卿在阳台上修了修花枝,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摇椅上,闲闲小憩了一会儿,微风熏然而过,但闻满室花香袭人,她不禁浅浅笑起来。电话忽然响起,她拿过来看,见是落微,脸上的笑立时更是浓了些,“蜜月过的还好吗?” 那边一上来就是抱怨叹气,“好什么好,累都要累死了,他妈妈派个佣人过来盯着我们也就罢了,一天还恨不得给他打八个电话,生怕我将她儿子拐到火星上。” “你爱顾简,顾夫人就不爱吗?自古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戏,总是分外热闹的,这才刚到哪里。” “我看你和林彻妈妈就相处的挺好。” “我们小门小户的,哪能和顾家比呢?你好不容易才进了顾家,遇事可千万要多忍一忍,别叫顾简为难。” “这个我自然明白,我对那顾夫人几乎比对我妈还要孝敬百倍,总归是让她挑不出理来的。” 晚卿笑道:“怎么讨顾夫人欢心,你是最明白的,早些生个儿子出来,保管你地位一日千里。” 落微轻轻叹了一声,“我可不求能在顾家怎样怎样,只要能和顾简和和睦睦的就好,晚卿你是不知道,那顾府真真就跟古代的豪门大院一样,规矩多的吓人,也奢侈的吓人,顾简那嫂子说要吃什么,他哥哥立时便能给弄来,今天从法国空运红酒,明天从澳洲空运龙虾,杨贵妃都没这么个活法。前几日顾简的小妹妹有个同学过生日,她随手便将马场里养的一匹纯血马送给她了,那可是匹得过奖的!” “你当日死活非要嫁给顾简,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如今也算求仁得仁,何苦抱怨呢。” “哎呦,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对了,城西小亭的生意怎么样?” 前几年落微的姑姑移民去了国外,将城西小亭低价盘给了晚卿,“一切都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小晚可想起你了,老缠着我问你什么时候送她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娃娃,不是想要赖账吧。” 落微笑道:“这个小妮子!学的越来越机灵了!我就快回去了,得了空第一时间就去看她。” 挂上电话,晚卿又在家里呆了片刻,见快到放学的时间,便换下衣服,开车去了市立幼儿园。她怕小晚等得急,每日都来得最早,在车里坐了大半个时辰,门口的家长渐渐多了起来,才见幼儿园的铁门打开,一群孩子熙熙攘攘的跑出来,她第一眼就瞅见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小丫头,粉雕玉琢,跑在最前头。 晚卿下了车,朝她招了招手,小晚蹦蹦跳跳的冲过来,直往她怀里钻,忽闪着乌亮的大眼睛,甜甜一笑,颊边有两个精致的酒窝,奶声奶气的问:“妈妈妈妈,今天想我没有?” “那小晚有没有想妈妈?”晚卿笑着拿帕子给她擦了汗,又轻声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乱跑吗?上次还没摔疼?” 小晚嘟起嘴,只顾着告状,“上次明明就是雯雯推我!” “总是别人的错,就属你最有理。”晚卿打开车门,将她抱上去,仔细系好安全带,道:“不管是谁的错,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 车子驶出去一段,街上车水马龙,鸣笛声声,小晚将胳膊撑在车窗上,手掌托着脸,小大人似的幽幽一叹,“哎,也不知道爸爸出差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晚卿微微一笑:“你这么想他,兴许他今天就回来了呢。” 小晚欢呼一声,“真的吗?真的吗?我都要想死爸爸了。”忽然又眼珠一转,央求道:“我们今日走复兴街好不好?” “为什么要走那里?” “当然是因为那里不会堵车啦!” 晚卿哦了一声,“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 小晚忽闪着大眼睛,“恩我再想想。。。啊对了!那边不是有小吃街吗?爸爸最爱吃那里的炸豆干了!每回来接我的时候都要我陪他去吃呢!” 晚卿一下就笑了出来,暗暗摇了摇头,“小丫头!再过几年,连我都对付不了你了,是爸爸爱吃还是你爱吃啊?” “我们都爱吃,妈妈你也尝尝吧,可好吃了!” 晚卿一打方向盘,便朝着复兴街相反的地方开去,轻声道:“一遍遍的嘱咐你们不要去吃外面那些东西,怎么总是不听呢?” 小晚啊了一声,手巴着车门往窗外瞧,委委屈屈的瞥了她一眼。 37 回到家,一开门,就见鞋柜上放着一双男士皮鞋,小晚立刻开心的冲进去,大叫起来,“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林彻刚在卧室换完衣服,听到喊声便探出身子,一把接起她,举得高高的,“想不想爸爸啊?” 小晚揽着他的脖子拼命点头,林彻一边抱着她,一边望向晚卿,眼里无限温柔,嘴上却问:“这段时间在家里有没有惹妈妈生气?” 小晚扬起脸,脆生生的说:“是妈妈惹我生气,她都不给我买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就是爸爸带我去吃的炸豆干!” 林彻一脸惊慌状,小声道:“怎么让妈妈知道了呢?她一定要骂死我的。”那声音虽小,却也刚好叫屋里的人都听到,晚卿一时哭笑不得,随手将钥匙搁在桌上,“你们还真是一条心。” 林彻只望着她,轻声说:“我从来都是和你一条心的。” 晚卿低下眼,微微一笑,又问:“两位祖宗,想好今天晚上要吃什么了吗?” 小晚拍着手道:“我要吃油焖大虾,松鼠桂鱼,清炒笋尖,还有妈妈做的小点心,妈妈你快去吧,我都要饿死了。” 晚卿最是听不得这话,忙答应着去了厨房,几年来她精心练着厨艺,倒把那两人的嘴给养叼了,时常点些菜来难为她,久而久之,她的厨艺连落微和顾简都赞不绝口。在厨房忙了一会儿,林彻也跟着进来了,揽上她的腰,柔声道:“太太真是辛苦了。” “知道我辛苦就让我省省心,别总是带着小晚去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回头要把肚子吃坏的。” “哎呦呦,这就来兴师问罪了。”林彻微笑:“小孩子嘛,总要让她高兴高兴,别老是对她那么严厉。” 晚卿还要再说,他深吸一口气,忙道:“菜都熟了,快盛出来吧。” 端出饭菜来,小晚正在客厅里看动画片,晚卿一见,不由道:“怎么又离电视这么近?去坐在沙发上看。” 小晚慢吞吞的移到沙发上,哀哀的望着林彻,“爸爸你看哪,妈妈总是瞧我不顺眼。” 林彻叹道:“我也没有办法啊,这个家里你妈妈最大,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小晚总是被她骂,心里可委屈了。” “哎,我懂我懂。” 晚卿将碗筷往桌子上一放,笑道:“演够了没?还吃不吃饭了?” 吃过饭,林彻去书房工作,晚卿督促着小晚把作业写完,又陪着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哄她去睡觉了,小丫头在被窝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玲珑剔透的像玉娃娃一般,晚卿轻轻拍着她的背,眼里温柔得像能溢出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给小晚掖了掖被子,一抬眼,却见林彻倚在门边,正含笑看着她。 晚卿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推着他出去了,“才睡下,你一闹,她又要缠着你不放了。” 两人在客厅坐下,她一边和他聊天,一边拿起苹果削着皮,“工作还顺利吧?” 林彻不大喜欢和她说工作上的事,只随口应着:“都还好,明天要去公司做一下汇报。” 晚卿微微一怔,“不是每次出差回来都有几天的假吗?怎么这次这样急。” 林彻看她一眼,轻道:“恩,是个大项目。” 晚卿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刚好苹果削完,果皮是完完整整的一圈,轻轻一拉就脱掉下来,她递给他,拿过纸巾擦了擦手,笑道:“既然连个休息都没有,今日就早点睡吧,明天也有精力工作。” 38 第二日一大早林彻就醒了,轻手轻脚的起来换衣服,动静再小,也还是惊动了晚卿,她睡得迷迷糊糊,见他已经起来了,便也跟着掀开被子,“我去给你做早饭。” 林彻忙按下她,轻道:“你再睡会吧,还早呢。” 晚卿笑道:“你不吃,小晚也要吃啊。” 晨光初起,天空透着一抹薄蓝,远处有朝霞微现,只见大片大片的橙蓝相接相溶,晚卿做好早饭,盘盘碟碟的端上来,倒也丰盛,林彻刚取回报纸,一进门就笑道:“好香。”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去叫小晚,每日这都是项大工程,小丫头最爱睡懒觉,死拽着被子不起,好说歹说才朦朦胧胧的下了床,晚卿催她去洗漱,又去热了她的牛奶,放在一旁,瞥见林彻只顾着看报纸,便道:“不是还要上班吗?小心迟到。” 一起吃完早饭,晚卿送她去幼儿园,小晚和林彻反复道了再见,才依依不舍的上了车,林彻便也去上班了。 嘉盛一向规章严明,从来不许迟到,时间虽然还早,公司里却已来了大半的人,林彻在销售部,一路走来,众人纷纷跟他打招呼:“经理早。” 他一一应了,进了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又把昨日准备的资料细细看了一遍,见没有问题,便拿了杯子,起身去冲咖啡。 水房里已经有两个人,刚刚接完水,正在那里聊着,一个说:“容氏到底想干什么啊?这一波接一波的打击,非要置嘉盛于死地不成?” 另一个说:“我一早就听人说了,容氏对嘉盛势在必得,恐怕那陆园有朝一日也得改姓容了!” “这位容七少还真是了得,年纪轻轻,手段倒是老辣得很,咱们嘉盛那么多元老,竟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都被耍的团团转。” “那可不,要不他怎么能早早就当上容家的家主呢,不过我听说,这也是个极负心薄幸的,那白家小姐白娉儿,多少人争着抢着的名媛,苦追了他这么些年,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少年英雄嘛,风流些是难免的。” “他那哪里是风流,分明就是胡闹了,他那些女朋友,没有一个能长过半个月的,真不是知道这位爷想要什么样的,听说前段时间有个舞女用计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知道以后大发雷霆,逼着打掉了不算,还把她撵出b城去了。” “真真是让人寒心。” “那又怎样,经此一事,这b城的女人倒更像疯魔了似的,直往他怀里钻,什么都顾不得了。” 林彻再没心思听下去,拿着杯子慢慢往回走,途中碰见秘书小苏,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小苏笑道:“经理大清早的这是出什么神儿呢?刚才副总来电话了,叫您准备准备,会马上就开。” 林彻答应一声,匆忙进了办公室。 晚卿将小晚送到幼儿园,又去城西小亭转了一圈,见一切都好,也便安心回家了,一边上楼一边从包里掏钥匙,转过拐角,动作却慢慢停了下来。 一个风度儒雅的中年男人正负手等在她家门口,见她回来,不由微笑起来。 晚卿略低下眼,一层层台阶慢慢走上去,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陆衍君笑道:“我来看看你,小晚呢?” “送她去幼儿园了。” “啊,我真是糊涂了,竟连这个也忘了。” 晚卿开了门,请他进来,陆衍君略一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她又沏了一壶茶,待茶叶沉了,细细倒出一杯,只见碧水新芽,清烟袅袅,陆衍君忽然道:“你母亲也沏得一手好茶,喝上一次就让人忘不了。” 晚卿只是低着头,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却一言不发。 陆衍君轻叹:“你还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吗?” 她缓缓笑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叫您什么呢?这二十多年来,我从不知道我的父亲竟是嘉盛的主人,如今您想让我叫您什么?” 陆衍君像是被她这番话刺伤了,眼神分明是愧痛,渐渐已有了泪光,“晚卿,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爸!”晚卿别过眼,猛的打断他,她抬手解下自己颈间的吊坠,将那张合影举到他眼前,低声道:“我妈临死前还攥着这个,让我不要恨您,永远不要恨您,所以我没有办法,您就当我从来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好了,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 陆衍君慢慢接过来,他的手颤得厉害,连带着那吊坠上的银链子也闪烁不停,像是一朵又一朵泪光,他把那吊坠紧握在手里,举到胸前,深深的低着头,晚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心思去看,只是说:“这链子您拿去吧,妈妈虽然没说,可我却知道,她希望这链子在您手里。” 陆衍君低声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从没后悔遇见您。”晚卿眼圈也渐渐红了,只是强自忍着,“您让我跟您回陆家,我都答应,只是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个自然是为了素母,“我随母姓已经二十多年,不想再改了,也算是对母亲的一份思念吧。” 陆衍君微微想了想,便也答应了。 “还有就是,我不会搬回陆家去住。”这一条,却是为了林彻,他素来骄傲,若是知道她父亲是他最最顶头的上司,恐怕心里会多想,若还搬到陆家去住,真真像是入赘一样,林家父母难免也会不自在,她想的极周到,原以为陆衍君定会同意,谁知他却犹豫起来,晚卿便道:“逢年过节我们一定会回陆家看您,那时若是留下住上几天,也是可以的。”陆衍君见她实在坚决,只好答应下来。 晚上吃过饭,小晚也被哄睡下了,她便想和林彻说这件事,林彻正在书房里工作,见她进来,不由笑道:“怎么了?”晚卿望着他,灯光下,只见眉目疏朗,款款情深,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说:“我前几日知道了一件事,这些天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 林彻见她神色凝重,话语间也有些犹豫,不觉有些奇怪,“什么事?” “我父亲来找过我。” 林彻果然万分惊讶,心里兜兜转转全是疑问,奇道:“怎么现在突然找来了?身体还好吧?是哪里人?这些年过的如何?” 晚卿慢慢的说:“说是前段时间碰到给我母亲接生的医生才知道的,他就是b城人,身体还好。。。”她见林彻目光清澈如泉,温温柔柔的落在她身上,便再也绕不得圈子,索性说道:“我的父亲是。。。陆衍君。” 林彻一怔,“陆。。。” 她点头道:“就是那位。” 他坐在椅子上,细细想着,脸色不由微微变了,晚卿瞧着他神色不对,忙道:“我都和他说好了,万万不会叫你觉得为难别扭的,我若还是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一并告诉我,我多加注意就是了。” 她心里担忧,恐怕他觉得不舒服,眼里也尽是焦急,林彻自然感动,握住她的手,勉强一笑:“哪有什么,是你想多了,你总算找到父亲,应该高兴才是。” 她放下心来,微微笑道:“他约我们这周末去陆园呢。” 林彻便道:“好,到时带上小晚,我们一起去。” 39 到了周末,晚卿早早就把小晚叫起来,吃过早饭,一家人便动身前往陆园了,林彻在前面开车,晚卿抱着小晚坐在后边,一遍遍的嘱咐她不得淘气。 小晚是个鬼灵精,年纪虽不大,却也明白些事情缓急,见妈妈这般态度,早就在心里记住了,不由又小声问:“外公凶不凶?”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那是她今早特意让妈妈给自己编的,一边一只,长长的垂到胸前,连发卡都是挑的最最漂亮的,“他会喜欢小晚吗?” 晚卿笑道:“只要你听话,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小晚用力点了点头,“外公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外公还有一个女儿。” “那她喜不喜欢我?我应该叫她什么?” 晚卿犹豫起来,实在不知道她这位妹妹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只说:“你乖乖的就好,不要多说话。” 陆园是b城北郊的一处山庄,风景极其雅致秀丽,才是初夏,已见四野百花生香,路旁有一泽小小的茶园,几个佣人正在那里忙碌,小晚巴着窗户看得很是稀奇。车子开进园里,慢慢停下来,晚卿抱着小晚下了车,管家忙迎上来,领着他们进屋去。 客厅里只见高台明镜,奢华自不必说,一桩落地窗接着一桩落地窗,咖色窗帘束在两旁,底下缀着流苏,丛丛绒绒,风一吹就簌簌动起来,阳光洋洋洒洒的照进来,和暖怡人,花瓶里的插花是新摘的,还带着露水,滴下来时倒像是被阳光照化了一样,空气里分明带着香气。 管家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吩咐了茶水,便去请陆衍君了。小晚极乖巧,只窝在晚卿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四周,“外公家真好看。” 晚卿道:“那就把你留在这儿好不好?” “不行不行。”小晚勾着她的脖子,小声道:“我还不知道外公喜不喜欢我呢。” 晚卿笑起来,目光瞥见林彻,见他只盯着眼前的茶杯发呆,不由叫了一声,“阿彻,你怎么了?” 林彻回过神来,手指蹭了蹭小晚的脸颊,笑道:“谁会不喜欢你呢?” 正说着,远远听到一阵脚步声,陆衍君走进来,竟是一身花农打扮,手上也拿着一捧花,哈哈笑道:“这就是我的乖外孙吧,快过来让我看看。” 晚卿和林彻忙站起来打了招呼,又轻轻推了小晚一下,小晚仰起脸来,脆生生的喊道:“外公。” 陆衍君大声‘哎’了一声,抬手让他们坐下,把小晚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笑道:“看这花儿好不好看?外公特意早起去给你摘的。” 小晚接过来,甜甜的道:“好看,只要是外公送的,都好看。” 大家听了全笑起来,晚卿嗔道:“小马屁精。” 陆衍君却道:“这马屁拍得好啊,我就喜欢听咱们小晚拍马屁。”又问一旁的管家,“小姐呢?” 管家道:“刚才吴妈去叫了。” 陆衍君点点头,忽然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一只雪白的小奶狗从楼上跑下来,才有几个月大,却养得圆圆胖胖,毛绒绒的像是雪团子一样,因地板有些滑,它又跑的不太利索,微微跌了一下才停在小晚面前,一双眼睛溜圆黑亮,只吐着粉红的舌头,瞅住了小晚不放,小爪子还举起来轻轻巴了两下。 小晚立刻便喜爱起来,蹦出陆衍君怀里,伸手就要去摸,晚卿忙拦下她,“小心咬你。” 却有人接道:“汤圆儿不咬人的。”那嗓音细细柔柔,像是春风扑面一般,晚卿望去,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一身淡蓝色衣裙,貌若锦花,笑意浅浅,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猜着这必定就是陆家小姐陆纤歌了,一时难免有些尴尬,又向来不会应酬这些,只好也回了她一笑,那陆纤歌却快步走下来,到了她面前,亲亲热热的握起她的手,“姐姐可算来了,我都盼了好几日了。” 陆衍君亦温和的道:“晚卿,这是你妹妹纤歌。” 晚卿心里有疙瘩,脸上不好表现出来,还是温切的和她打了招呼,又不禁细细瞧着这位好妹妹,只想着定能从她身上看到些已故的陆夫人的影子,素母一辈子耿耿于怀的女人。 陆纤歌目光一掠,凝在林彻身上,轻道:“这位就是姐夫吧。” 林彻看了她一眼,答了声是。 陆纤歌长长的‘哦’了一声,目中似大有深意,林彻唇边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瞳仁黑得发亮,陆纤歌忽地笑了出来,“姐夫竟不认得我了吗?咱们还同是q大的校友呢。” 晚卿正陪着小晚和汤圆儿玩,听到这话不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陆纤歌对她笑道:“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一进q大就听说了林学长的大名,有一回他在礼堂演讲,我还巴巴的过去听呢。” 林彻道:“是吗?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过去的事,我已经都忘了。” 这时佣人进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就到餐厅里去吃饭,小晚一上午玩得开心,只吵着要外公剥虾吃,陆衍君哈哈笑着,真的亲自动起手来,又对晚卿说道:“你总算回了陆家,我们也该为你办个家宴才是。” 晚卿没想到还要有这样一则规矩,生怕麻烦,自然是不愿意的,可陆衍君却道:“这也是给你母亲的一个交代,我万万不能让你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回来,你放心,只是邀请一些相熟的亲友罢了。” 陆纤歌也在一旁笑道:“这可是父亲的一片心意,姐姐不能辜负的。” 晚卿没办法,只得又答应下来,日子也就就近安排,匆匆定下,陆衍君即刻就叫佣人去做请柬,尽快发出去。 到了那天,陆园里果真来了许多宾客,陆衍君只对人说她自一出生便被外公外婆接到国外生活,今年才回b城,晚卿早已猜到类似这般的说辞,心里有准备,也就没太在意,众人一起吃过饭,宴会却没散,又放起音乐来,宾客纷纷到舞池去跳舞,晚卿有些累了,便到花园里去纳凉。 这倒是个难得的清净地,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草丛里有些蛐蛐之类的虫鸣,月华明亮如银,絮絮软软的铺了一地,青石小路蜿蜿蜒蜒,间或有那打磨的极光滑的小石子,微微闪着光,像是一泓清澈的小溪,偶尔溅起波光粼粼。 两边各是一排精巧的落地纱灯,粉橙色的罩子,只见一点一点的光晕依次排开。花圃里自然栽的是各式名品,姹紫嫣红,朵大如碗,在月色中俏丽非常。 晚卿在石台上坐下来,长裙笼在脚踝处,微风簌簌吹过,裙摆软软飘起,像是衬起的一尾荷叶。 她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忽听到一阵嬉笑声,只见两个女孩从长廊路过,笑嘻嘻的聊着天,一个说:“可算来了可算来了,我都等这么半天了。” 另一个更是兴奋,“今天要是能见他一面,再和他说上两句话,我这辈子都值了。” “哎呦,瞧你,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你看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高兴地脸都红了?” 两人快步走远了,晚卿也不禁往门口望去一眼,隔着花木葱茏,自然看不大清楚,只依稀瞧见人影攒动,那些宾客围在一处,面朝着一个男人,她只能看见他半个身子,却也叫树叶枝枝蔓蔓的挡去了。 晚卿早已明白今日这晚宴实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料定那位必是父亲生意场上的大人物,今天肯定不是来看陆先生才回国的女儿的,横竖她又不会那些应酬礼节,也就仍坐着没动。 这样又坐了一会儿,她见时间有些晚了,便想去找林彻和小晚,这时却从身后传来脚步声,踏在草丛上,窸窸窣窣的,晚卿以为是林彻带着小晚过来了,回头便笑道:“怎么才。。。” 剩下的话都被扼死在了嗓子里,她的笑容飞快的隐去了,脸上的血色也像被抽干了一样,只透出苍白来。 40 溶溶的月光下,容止非一袭黑衣站在那里,目光如若冰箭,冷冷扎在她身上。 大厅里的舞曲遥遥传来,明明响在耳边,却又听不清楚,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落地纱灯的光芒是粉橙色的,本叫人看得暖洋洋的,此时竟变了味。 他的目光直射过来,好像能把那锦缎似的光芒割得四分五裂,只逼在她身上。 晚卿猛的站起来,抬脚就要走,容止非冷笑一声,急步上前,她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紧紧钳住她的手,一字一字像是生生挤出来,“你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到了现在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他用力的像是恨不能捏碎她,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咯咯作响,晚卿又骇又痛,唇抖得厉害,却仰起脸来望着他,“你当我。。。愿意看见你吗?我若是知道你会来这里,我是万万不会迈过来一步的!”她早已不再是五年前任由他欺辱的素晚卿了!她已经有了美满的家庭,她有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他别想再让她难受,永远都不可能了! 他眼底的黑沉更深了些,暴雨雷霆渐渐凝聚涌动,他忽然大笑一声,像是被气得狠了,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竟忘了,你是他的女儿。” 容止非逼到她脸前,那样近的距离,只看见他眼里倒映着她惨白的一张脸,似是正被火苗烧着一样,他咬牙切齿道:“你竟敢是他的女儿!”五年前她因为别的男人在他胸口狠狠插了一刀,再不管他的死活,五年后,在容陆两家即将决战的关头,她又站在他死敌的一方,千方百计的和他作对,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她听不懂,也不敢再听,他是她这辈子追魂索命的恶鬼,她只盼着今生今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晚卿猛力一挣,冷不防竟挣了出去,身子一歪,直直扑倒在一盏落地纱灯上,紧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她跟着跌在地上,全身都痛起来。 容止非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里是一层更甚一层的恨,像是雪山之巅的那一捧冰,再也化不开,永远也化不开。 “七少?七少?”走廊的花架后闪出一个人,四顾望着,是赵之臣找来了,他只先看见容止非,待走近了,才见着倒在一片狼藉里的晚卿,霎时便是一惊,头也大了起来,万万没想到这两人这么快就见了面。 晚卿见这位故人一味打量自己,心里更有些凄然,是了,谁能想到昔日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有朝一日也会飞上枝头,可这份殊荣,她却是万万不想要的,她慌忙撑着胳膊站起身,垂下头往回走去,走出老远,仍能感觉那针刺似的目光,深深的扎在她身上不放。 晚卿见着容止非,只觉得五年来的平静被打碎,以后恐怕也不得安宁了,一时难免有些伤心担忧,恍恍惚惚的走了一阵,也不知走上了哪条岔路,竟离门厅越来越远,两旁也越来越静。 蓦地回过神来,见前面是一小片竹林,疏影横斜,清幽漫漫,那纷密的竹叶后有两个人相对站着,脸上的表情都不大自在,晚卿暗暗奇怪,又走近了些,腿磕到一处篱笆,那两人听见声响,便都转过头来,陆纤歌一愣之下,立马笑开了:“哎呦,好姐姐来得真巧,我正和姐夫说起你呢。” 她虽是笑着,眼里却有些薄雾似的水光,眼圈也微微红着,晚卿目光在她在脸上一掠,停在林彻身上,轻道:“你不是带着小晚去看龙鱼了吗?” 林彻道:“半路上碰到陈妈,她领着去了。” 晚卿哦了一声,又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和陆纤歌告了别,晚卿和林彻便离开了,两人心里都有事,虽是一路走着,却也像隔了堵墙一样,林彻想着陆纤歌信誓旦旦的话,心里更觉得难受。 “你以为我爸爸把她认回来是为了什么?你以为以后在她和容止非之间,还能有你的一席之地吗?林彻,这就是报应,你为了她和我分手,却只能得到五年的快活,如今梦醒了,就该轮到你心碎了,这一切都是报应!” 月光照在地上,脉脉宛如流水一般,林彻踩着那片光影,蓦地停下来,一把将晚卿拥在怀里,她吓了一跳,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声道:“答应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有些不知名的花香飘过来,淡弱的像是只有一线,却分外醉人心脾,她笑着点头道:“好,永远在一起。” “恩,老了以后我还是任你打骂,绝不还口。” “讲讲理好不好,我什么时候打骂过你了?” “你一生气我就担忧害怕,每日的生活岂不是没有打骂胜似打骂?” “横竖我是说不过你,随你编排好了。” 他望着月亮,她埋在他怀里,两人嘴上说着最最情浓的话,却谁也看不见谁的眼神。那一份世事无常,终究是叫人无可奈何。 41 自那日晚宴之后,林彻便愈发忙碌起来,日日早出晚归不说,连原本的休息日也用去加班了,不出几天人就消瘦憔悴下来,晚卿不免担忧,不只是因为林彻,心里还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难以言明,只旁敲侧击的问他,“怎么工作突然这样忙碌了呢?” 林彻从来不和她说工作上的事,这一回,更是话积在胸口,有口难言,将将敷衍两句。 他一毕业就进入嘉盛,一直得到领导器重,短短五六年时间不断升职,如今坐镇销售部,是嘉盛里最年轻的部门经理,那一分意气风发,自然是胸怀远志,想再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可是容陆两家积怨已久,交锋不断,近几年容止非手段更加凌厉,嘉盛只能堪堪招架,颓势大现,尤其是经过那日晚宴,容氏已经开始大肆收购嘉盛的股份了,连一路提携他的恩师陈弼学也高价卖出了自己持有的股份,到国外颐养天年去了,走的时候还意味深长的嘱咐他,大厦将倾之际,良禽应择木而栖。 他久居嘉盛高层,这一番话,自然是别具重量,林彻万万没想到,嘉盛如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脑中纷纷乱乱,头一遭想起的,竟是那日陆纤歌对他说的话,一时间更是惊疑不定,却不敢让晚卿瞧出半分,只想着纵有一日,便仍是一日, 及至七月,容氏和富海置业联手吞掉了嘉盛一笔将近三亿的项目,对于已经精疲力竭的嘉盛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这一致命的打击之后,嘉盛自然军心惶惶,人人自危,“听说了没,陆先生一直想找容七少谈判,人家却连见都不见一面。” “就是有收购的打算也不能这么绝情绝义啊,连谈判都不肯,究竟算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难不成非要把所有姓陆的都赶出嘉盛,再不给人家一条活路?” “这还真是奇了,以前容七少只是和嘉盛过不去,怎么现在倒像是和陆家过不去了?” 盛夏的日头挂在天空正中,阳光轰轰烈烈的照下来,一切尘埃都无所遁形。 容氏顶层,空调开得极大,冷风从扇叶里簌簌吹出来,正打在墙角的长青盆栽上,椭圆形的叶子微微打着颤,负责接待的小秘书有些冷,起身离开椅子去拿衣架上的外衣,穿上之后才一转过身,就见一人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身铁灰色西装,眉眼含笑,清俊如玉,她轻声打了个招呼:“赵先生。” 赵之臣略一点头,问:“七少起来了吗?” 容七少每日的这个时候都有午睡的习惯,最厌烦人去打扰,小秘书道:“我也不大清楚,一直没听见七少有吩咐。” 赵之臣看了看时间,料想也应该差不多了,就上前敲了敲门,才敲了两下,大门便应声而开了。容止非刚起床,上身只穿了件雪白的衬衫,正对着镜子系领带,随口问道:“什么事?” 赵之臣便将今天上午和富海老总的谈话一一向他汇报了,说起富海的要求,容止非想了想,淡淡笑道:“打家劫舍的强盗还有个分赃的过程呢,他既然提出来,就给他吧,以后合作的日子还长着呢。” 赵之臣记下了,又说:“陆衍君这几日总给我打电话,非要和您谈一谈,说不见面,只在电话说也行。” 容止非不耐道:“我不会跟他谈判的,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赵之臣微一犹豫,道:“他说不是公事,是私事。” 容止非手指一顿,而后又飞快的动作着,系完领带,他拿过西服外套,一边穿一边说:“我跟他能有什么私事。” 赵之臣并不说话,只盯着桌旁的那一盏落地琉璃灯,容七少对于真心喜爱的东西,通常都是极念旧的,原先那一盏摔碎了,他又给弄了个一摸一样的来,摆在原来那个位置,倒像是从不曾变过似的,忽听他道:“给他回个电话。” 赵之臣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容止非接过电话,也不含糊,一上来便道:“听说陆先生找我找的急,是想跟我商量一下嘉盛易主的事吗?” 饶是再有涵养的人,第一句就听见这样的话,也难免会动气,陆衍君竭力忍着,“胜败乃兵家常事,七少说笑了。” 容止非冷笑道:“我在英国有几个朋友,是资深的危机处理专家,不如我给陆先生介绍介绍?嘉盛这么快就倒了,真是让我觉得没意思。” 陆衍君这时倒不动怒了,只笑道:“七少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今天想和您谈的,并非公事。” 容止非奇道:“我竟不知道,我跟陆先生有什么私事可谈。” “小女晚卿,和七少是旧识吧?” 容止非扔下钢笔,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是,昔日也称得上是位朋友。” 陆衍君笑道:“恐怕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陆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我那玲珑可爱的小外孙,您可曾见过?” 因为店里有事耽搁,晚卿今天到市立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她下了车,在门口张望着,只见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被家长领走,却独独不见小晚,她以为小晚等急了又回到里面玩,便进去找,秋千处,滑梯处,单杠处,均不见小晚身影。 晚卿又找到教室,见里面只有几个小孩子坐在桌前玩橡皮泥,不禁担忧起来,连忙去问班级老师,那女老师也有些奇怪,“小晚早被人接走了啊,说是她的小叔叔。” 晚卿大为错愕,冷汗一下就急出来了,翻找出手机,打算给林彻打电话,谁知铃声却先一步响了,她忙接起来,那边极有礼貌的道:“素小姐。” 她一听见这嗓音,霎时间便心跳如雷,只强自忍着,告诉自己要镇定,略颤着嗓音道:“赵。。。赵先生。” 赵之臣笑道:“七少想和您吃顿饭。” 她咬着唇,手指紧紧攥着手机,赵之臣又道:“您放心,小姐很安全。” 晚卿听到他称呼“小姐”,更是恐惧起来,只想着到了,终归是到了这一天,索性咬牙道:“好,我去。” 她驱车到约定好的饭店,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他们曾经常去的那家,开在商肆林立的街道,常年有他的定位。 街上车水马龙,鸣笛声,嬉闹声,还有远处商厦门前的动感音乐混在一起,不绝于耳,晚卿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来。 门童给她拉开门,这五年间她从未来过一次,可里面的一些布置摆设,她却记得那样清楚,清楚得叫她愈发怨恨起来,容止非还是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等她,可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梦醒缘散。 “我还想要看看你究竟要在车里坐多久,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晚卿全当听不见看不见他的嘲讽,在他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小晚呢?” 42 容止非给她倒上香槟,将酒瓶搁在一边,指尖闲闲在桌上敲了敲,眼睛却一寸一寸的打量她。 晚卿穿了一件素色衣裙,领口开到锁骨以下,露出玉一样的肌肤,耳侧两边的头发各抽起一绺夹在脑后,余下的都散下来,愈发衬出削尖的脸型。 她的眸子依然盈盈如水,顾影横波,只是不再像五年前一样怯怯自弱,连人都不大敢看,倒添了几分坚韧和倔强来,直直回望着他。 容止非唇边浮起一抹冷冷的笑意,他自然明白她这些改变是为了谁,他不再是五年前的容七少,她又何尝是五年前的素晚卿呢! 他盯着她,极慢极慢的问:“我只问你,小晚是不是我的女儿?” “不是!”晚卿猛地打断他,那一分决绝倔强,连唇都微微抖着,眼里却澄亮如星子一般。 他被那光芒生生逼得胸口发疼,面上却丝毫也不表现出来,只冷冷笑道:“你这态度,着实有些可疑。” “容止非,我不知道你如今怎么生了这样一份妄想,只是我警告你,小晚是我最最重要的宝贝,你若敢伤害她,我就是豁出命去也不会放过你。” 事到如今,晚卿反而不怕了,只想着为了小晚,有朝一日和他拼命也在所不惜,既然五年前他不要她们,就别想再来反悔,这辈子都别想! 容止非嘴角一抽,眼底沉沉要冒出火来,心里像被什么狠狠绞着,那种疼那种恨,他用了整整五年才渐渐平复,止了血,结了痂,而今天,她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叫他所有的壁垒都轰然倒塌。 原来只是妄想,原来她只当那是他的妄想!“好个伶牙俐齿的林太太!当初你在我手里乖弱的像只小猫似的,怎么经林彻一调教,就有了这分气魄?哪日我真要好好和他讨教讨教!” 晚卿又急又怒,脸憋得通红,猛的站起身来,“小晚到底在哪里?你把她还给我!” 身后有人笑道:“素小姐别急,小晚在这儿呢。” 她回过头,见是赵之臣,小晚躺在他怀里,正闭着眼昏迷着,晚卿忙扑过去细细看她,怒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赵之臣道:“您放心,她只是太累了,一时睡了过去,没事的。” 小晚虽闭着眼睛,却脸色红润,呼吸平稳,晚卿微微放下心来,只想着赶紧带她走,伸手便要去接,赵之臣却不给,往旁边一闪,目光向容止非望去,晚卿急道:“赵之臣!” 他见容七少只望着窗外,并未说什么,便将孩子交给了她,笑道:“哎呀,别恼别恼。” 待她匆匆走远了,容止非才问:“怎么样?” 赵之臣道:“七少放心,都办好了,一周之后就能知道。”他看了七少一眼,低声问:“若那孩子真是。。。您要怎么办?” 店里的钢琴师此时一曲弹毕,起身鞠躬,台下的掌声跟着响起来,纷纷密密如一场春雨。 容止非的目光久久的停在她方才用过的杯子上,也不知有什么好看,只是一动不动的瞧着,瞧得久了,竟微微的出了神儿。 眼里万般情绪闪过,欣喜,怨恨,痛惜,一层接一层的涌上来,赵之臣见此,心里便如明镜一般,再不多问了。 晚卿抱着小晚上了车,禁不住又细细检查起来,小晚被吵得不耐烦,翻个身叫了声“妈妈”,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晚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一松,眼泪也跟着簌簌落下。 总算回到家,她抱着小晚上了楼,一开门,却见林彻坐在沙发上,她微微一怔,“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彻看了她一眼,淡淡应了应。 晚卿把小晚抱到卧室,盖好被子,又让她睡下了,出来半带上房门,笑道:“吃饭了吗?我去做吧。” 林彻望着她,轻声问:“你去哪里了?” 她打开冰箱翻找着蔬菜,隔了一会才道:“小晚想去公园玩,我拗不过她,就带她去了,玩到现在才回来。” 雾气从冰箱边角渗出来,软软的带着一丝凉意,叫那灯一照,又慢慢化开了,林彻‘恩’了一声,轻轻闭上眼。 晚上只做了简单几个菜,端上桌来,晚卿让他先吃,只说要去叫小晚,她进了卧室,见小晚还在睡,便轻轻把她拍醒了,“妈妈说的那些话,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 小晚睡得晕晕乎乎,一睁眼就挨了一句数落,委委屈屈的道:“我没有。” “那你跟我说说,今天怎么跟陌生人走了?” 小晚忽然笑起来,高兴的道:“那位叔叔去哪了?他可有意思啦!小晚还想跟他玩。” 晚卿一生气,沉下脸道:“什么叔叔,哪来的叔叔?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理陌生人吗?” “可是叔叔知道爸爸叫什么,妈妈叫什么,外公叫什么,还知道你们上班的地方,怎么能是陌生人呢?” 晚卿瞧着她清澈晶莹的眼神,暗暗气恨赵之臣真是无耻,“他带你去了哪里?” “恩。。。一个白白的大屋子,里面有很多人,然后。。。然后赵叔叔给了我很多糖吃。”小晚歪着脑袋,皱起小眉头道:“然后小晚就觉得很困。。。睡觉去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讲得不清不楚,晚卿也就不再细问了,只又嘱咐她一遍,“你记着,以后不许再和不认识的人走了,你不知道,妈妈今天都要急死了。”她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圈,眼泪堪堪掉下来,强自忍了忍,轻声说:“还有,今天的事,不要让爸爸知道。” “为什么?” “你答应妈妈,今天的事全都忘了,再也不要提,要不然爸爸会不高兴,再不理小晚的。” 小晚重重的点了下头,伸出小小的指头,小声说:“妈妈拉钩。”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林彻淡淡的说:“小晚醒了吗?” 晚卿急忙侧过脸去擦眼泪,笑道:“刚醒。” 林彻只当没看见,他望着小晚,她那一双灵动无暇的水眸,真真是和晚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忽闪忽闪的望着他,让人恨不能把全世界最最珍贵的东西尽数捧到她面前来,林彻攥在门框上的手慢慢滑下来,心底一叹,只道罢了,罢了。 43 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了,透出一层青灰色,云朵沉沉,今日恐怕难再是晴天了。 初升的晨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拉成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溪。缎面的锦被一滑,慢慢垂到地上去了,床上的人却动也不动,只盯着天花板上影影绰绰的浮光。 屋里的窗子是木格式的,整整十二道,每日晨光初起的时候,便将天花板上那一整片影子割成完完整整的几块,微微浮动着,像是轻轻一戳,便能戳破,哗啦哗啦的流下些水来。 陆纤歌瞧了一阵,便缓缓坐起来,先是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果然没有动静,她昨日发去的那几条信息,又如石沉大海一般,寻不着半点踪迹。 那手机屏幕上的背景是一张合影,亮了一阵就暗下去了,她又给按开,只看着上面的人,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忽明忽暗的光将她的脸也照得明明灭灭的,如此过了半响,她蓦地‘哧’一声笑了出来,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那年她一进q大就听说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林学长,品学兼优,风度翩翩,最难得的还是个极痴的多情种,女生谈起他时总是不免羞红了脸,娇娇怯怯的欲语还休,她心下顿时就生了兴趣。 找个机会寻上门去瞧,果然是个极其风流雅致的人物,陆纤歌那时只想,这样一个极富盛名的花瓶走在她身边,倒也不算丢人。 修仪和雅慧就在一旁笑,“大小姐,你还是省省吧,这一个,你肯定是攻不下来的。” “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而且还情比金坚呢,q大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你可见他回了一下头?” 她只当她们小瞧了她,那兴趣一起,紧接着就有了好胜心,“你们可都看仔细了,等我把他攥到手里,第一个就拎来给你们看。” 她陆纤歌是谁,从小到大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当太阳一般围着哄着还嫌疼爱不过来,情书恨不得收了整整一书柜,她想要哪个男人的心,那人就决计不会捧了肝来。 只揣着这样的骄傲去找他,几次三番明示暗示下来,他竟全然当做不懂,唇边总是带着笑,那笑对她和对别人,没有半点分别,她原以为那是他的欲擒故纵,这招式她见得多了,总不是新鲜的。 可晾他几日之后,他竟真的没有毫厘动静,那时她才真真明白,他对她,原来真是无意的,那眸子里明明静静,并非是什么手段,全然是因为她和其他女人,在他眼里没有半分分别。 “哎呦呦,咱们大小姐这回是真真碰了钉子呢。” “我说什么来着,那林学长的心里,可藏着个忘不掉的颜如玉呢!” 她耐着性子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雅慧便笑:“品性自然是不用说的,只是家里好像不大富裕,早早就退学了,要说那样貌,呵呵,我哥哥曾见过一次,他那样的人,都记在了心尖尖上呢。” 陆纤歌只把脸微微抬起,嗤笑一声:“跟我比起来呢?” “这话问我们有什么用?你得去问问那林学长。” 那得不到的不甘,慢慢就成了执念。 那是暮春的一个午后,刚下完一场雨,空气里有浓浓的槐花香,她把他约到那条林荫小路上,斑驳的树影落下来,映着他的脸也模模糊糊的,只一双眸子明亮如星,他仍是笑着:“你不是都知道吗,何苦再来找我呢?我心里头有人的。” 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温柔到极点,就比那柳叶上的花影还轻,生怕唐突了谁似的,她看得微微醉了,心里忽地一阵冷意上来,她知道自己该停了,哪怕丢了面子,输了赌约,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她再没找过林彻,只一遍遍的告诫自己,她和许许多多的男生来往,辗转其间,凌姿顾盼,她还是那个风华无双的陆家千金,永远不会变。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足足一个学期之后了,他在校外的小酒铺喝的酩酊大醉,跌跌撞撞的坐在街边,她仰着头从他面前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还是回了头,她心道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 竟没想,那抬起来的一双眸子,却是带着泪光的,他根本认不清她是谁,却问她:“为什么?” 她慢慢低下身去,望进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片波澜四起的海,深深的,全是痛苦,他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就是那个瞬间吧,她想,就在那时,她再也忘了进退,忘了死活。 她心里明镜似的,一切都明白,却还是和他在一起了,她终于得到修仪和雅慧的艳羡,所有女生的嫉妒,可她心里空空的,一点也不快乐。 他和她在一起时,总会发着呆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她都看在眼里,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一问,她就再也留不住他了。 她明白,纵使她能掌控所有男人的心,也终究还是遇到这样一个人,她在他面前变得很低很低,堪堪化在尘埃里。 然后有一天,他告诉她,他要结婚了,她只轻轻‘哦’了一声,她被他折磨这么久,再难堪再难堪的事,也都有了准备。 她曾悄悄去瞧过他们一次,那女人的确是个绝顶的美人,气质也万分难得,婉婉柔柔,一朵娇花似的。 她轻轻笑开,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物,她也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同她在一起,又为何时常瞧着她发呆,揽镜自照时,她竟没想到,她和那女人会有那样几分像。 再再后来,便是五年后的今天,陆纤歌拿起一支唇蜜,涂着蔻丹色的指尖轻轻点了两下,他成了她的姐夫。 樱桃色的唇蜜慢慢涂在唇上,像是情人最最温柔的吻,她抿了两下,眼里静静浮起些笑,父亲说的对,时值今日,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既然她想要,便唾手可得。 五年前,她在素晚卿扔了他时把他领回了家,成全他移花接木的自欺欺人,五年后,白子黑子重新布阵,一局新棋冗待开盘,她如何舍得不参加。 陆纤歌拿起手机拨过去,第一句话便道:“今日我想找人说说话,你要是不来陪我,我就去找姐姐,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的拿给她看。” 那边一时只听见沉沉的呼吸声,就打在她耳边,隔了半响,才是一句切齿咬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这可要问问你啊。”她低眼看着自己的指甲,刚捣烂一把牡丹花似的,红得有些吓人,“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对我的?” 林彻冲口怒道:“是你在酒里动了手脚!” “哎呦呦,那也是我把咱俩的衣服都脱光了不成?我那被你扯掉的扣子,可到现在都还没补上呢。” 午时的阳光像在脑袋上锢了一个塑料带子,每呼吸一下,那氧气就少一分,叫人懵懵的恨不能一头栽倒在地上去,林彻站在十八层的走廊,透过窗子望着街上蒸腾得烟熏雾燎的热气,连呼吸都急了几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吧。” 陆纤歌娇笑两声,暗暗摇了摇头,倒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似的,嘲道:“林彻,我着迷就着迷在你的爱恨分明上,可怎么如今,你活像个缩头乌龟似的?那日你不是亲眼看见她和容七少一起去吃饭,回家以后就抱着小晚淌眼抹泪的?她心里爱着谁,你是最清楚的,更何况,七少怎么可能放过她和小晚?你又何必死赖着不放手,非夹在人家中间呢?” “我只知道,她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如今她还需要我在她身边,我就必须陪着她,终归不过是甘愿二字,便是她欺我瞒我,我也认了。” “好一个甘愿,你倒真是个情种!非要人家把绿帽子给你严严实实的扣在脑袋上,才明白什么是进退!啊,对了,这话倒有些冤枉姐姐了,那先忍不住,干出那不忠不贞之事的,可不是她!” “陆纤歌!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一早就告诉你了,我今天是必须要有人陪着说说话的,不是你,那便是姐姐了?你瞧着办好了。”她忽又敛了睫羽,微微蹙起眉心,轻道:“阿彻。。。你只知道你爱她,又何曾明白我为你受了多少苦呢?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同命人,你真就舍得这样对我吗?” 林彻心底微微一荡,却并不回话,她又道:“横竖你还有五年的幸福,可我呢?我连脸都不要了,巴巴的送上门去,也只能得到几夕欢愉。。。阿彻,我求你,我只想叫你记住我,你圆了我这念想,我以后再不缠你的。” 那声音软绵绵的,却又被嗔怨得极幽长,像是一根坚韧的头发丝儿勒在脖子上,致不了命,却一下下的叫人难受,他低声道:“我已经记住你了,你又何必如此。” 陆纤歌微微笑了,轻道:“我还在那里等着你。” 挂上电话,她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只见那镜子里的人眸若点漆,唇胜烟霞,放到哪里,都是让人发痴发狂的美人。 可这越美的女人,干起那不要脸的事来,就越得心应手,他便是上了她的床,口口声声叫的,也都是素晚卿的名字,但她照样认了,林彻有林彻的甘愿,她有她的。 陆纤歌是太任性太任性的人,哪怕明知他心里没有她,便是那空壳子,她也定要抢到手里,更何况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是命里赶着催着把林彻送到她面前来,由不得她推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又给容止非打了电话,两人素来没什么交情,又都懒得寒暄,因为容陆两家的事,心里都有疙瘩,陆纤歌忍不住嘲笑道:“听说检验结果出来以后,七少大发雷霆的去找我姐姐,逼着她离婚,反倒被她给骂回来了?” 容止非冷道:“不及陆小姐好本事,从小玩到大,却独独玩不转一个林彻。” “七少不用担心我这边,我自有安排,只是您可要抓紧些了,这小猫小狗还知道认主呢,何况小晚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孩子,她从小就喜欢爸爸,这父女情,可是一天深似一天啊。” 那边倏然便挂了电话,忙音敲在耳边,她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敲门声忽响,她回头望去,见是父亲正负手站在门前,忙站起身。 陆衍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她笑道:“过几日还需要父亲再帮个忙。” 陆衍君重重叹出口气:“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 陆纤歌勾了勾头发,不甚在意道:“素阿姨既然爱您,就不会在意这些的,更何况,让姐姐和小晚得以一家团圆,不是好事吗?” 他打量她两遭,低声道:“你和林彻是怎么回事?” 她微微笑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少瞒我。” 陆纤歌道:“您就放心吧。一来,我不会耽误大事。二来,我不会吃亏的。” 44 晚卿领着小晚从商场出来时,天色已经微微黑了,商场门口在搞活动,人声鼎沸的,音响里放着音乐,几个人形布偶来回招手,小晚过去和他们好好亲热了一番才肯走。她手上拿着许多购物袋,正低头整理着,小晚忽然大叫一声:“赵叔叔!” 她几乎被吓了一跳,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几件童装滑了出来,有人快步上前帮她整理好,抬起头来,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素小姐小心。” 晚卿戒备的望着他,低声问:“你想干什么?” 赵之臣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小晚,笑道:“还想不想跟叔叔去坐碰碰车啊?”小晚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他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晚卿大惊,急道:“你想干什么?” 他好笑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七少正等着您呢,快跟我走吧。”他抱起小晚,快步走在前面,晚卿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 到了车前,见他停了,便赶忙把小晚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赵之臣笑了笑,转身去拉车门,她一把又给推上,手撑在车门上不动,冷声道:“他找我还想做什么?” 赵之臣奇道:“小晚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还能做什么?” “她不是!” 赵之臣笑道:“素小姐怎么说,就怎么是,可当着小晚说这些,真的合适吗?” 小晚忽闪着大眼睛,紧紧搂着她的脖子,晚卿僵立片刻,终是恨恨上了车。 是去了华府。 园子里仍是绿草如茵,花团锦簇,湖面上碧波微漪,映照晴空。 赵之臣带了小晚去花园,晚卿一个人上来,那电梯里金漆描摹的花纹像开在记忆深处,如何也忘不掉,她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又无数次哭着醒来。 到最后,她连做梦也不敢了,宁愿睁着眼睛到天亮,再也不想一遍遍的经历那份屈辱,她的外柔内刚,强过所有人,真真恨得狠了,被伤一分,势必要还回去十分的。 容止非正在桌前喝咖啡,她进来时,甚至连一眼也不曾瞥来,只淡淡问:“手续办好了吗?” 晚卿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白瓷杯里,那深棕色的小小湖面微微一晃,紧接着就是瓷器‘哗啦’的碎裂声,那杯子被他摔掷出去,砸在地上,碎片四散飞起,一瓣堪堪滑过她耳侧,击撞在墙上,一道血线在她脸上慢慢绽开,晚卿却动也不动,眸光冷然,静静的盯着他。 容止非缓缓坐下来,有些疲倦似的,手撑在额上,低低的说:“你就这样爱他。” “他是我丈夫。” 容止非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原来已经是夜了,万家灯火尽数亮起,指引着夜归人,每一盏都是等待和希望,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他曾经多么想给她一个家,将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来,可是世事难料,她不愿,她始终是不愿,她说的对,那是他的妄想,永远都是他的妄想。 她宁愿带着他的孩子和别的男人结婚,恩恩爱爱的生活了五年,全然不管他在另一边的铭心刻骨,寸断肝肠,她这样欺骗他!一次又一次将刀子剜进他心窝里,将他整颗心都捣烂,他如今才明白,原来他竟是世上最傻最傻的人,这五年来,他时常的思念和不舍,全然都成了笑话。 晚风吹得窗帘呼呼作响,像一件巨大的斗篷,罩着无尽的夜,屋子那样高,好像离月亮也近一分,盈白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虚虚描画出两人的影子,皆是一动不动,再也找不到心肝的木偶一般。 ‘啪’的一声,光芒大亮,他的手从开关上慢慢滑下来,花枝状的吊灯像抖落灰尘似的,把黑暗抖跑了,只剩明亮如昼,他的眼里也是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黑黢黢的眸底上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终究烧得什么都不剩。 他望着她,极慢极慢的说:“你若不想离婚,也可以,只要把小晚给我,我再也不管你的死活。” 她冷冷笑起来:“这五年,你又何曾管过我们的死活?” “所以你就找林彻来做这个冤大头?”容止非嘲讽的看着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仿佛她是这世界上最最不堪的人一样,“素晚卿,若不是我带着小晚去做检查,你自己又真的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吗?” 晚卿脸色骤变,几乎要大笑起来,好,好,好个绝情绝义的容七少!爱你时,你是他手心里千恩万宠的宝,不爱时,便可不费周折的一脚踹开,而他自然要比寻常男人更胜一筹,连那尚且相爱一场的情分都忘了,恨不得把最脏最臭的污水都泼到她身上来,“容止非,你别做梦了!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不会!” 他的拳握得死紧,暴起的青筋宛若一条条树藤,她的眼神她的话终于将他所有的一切尽数打碎,他只觉得胸口一阵万箭穿心似的疼,眼神像能吃人似的,“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你如今来和我说这番话,容夫人可知道吗?”她微微笑着,带一点点恶毒的,她只想着,他不让她好过,那么大家就一起把脸撕破,“容止非,你母亲会让你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吗?” 她在看他的笑话,她在等着他闹得满城风雨,她眼里都是快意,他看得分明,所以才恨得真切,他将她狠狠压在墙上,掐着她的下颌,逼着她抬起头来。 那样近的距离,呼吸交缠,恍若曾经拥吻时的缱绻,却泾渭分明,一边是火,一边是冰,“素晚卿,你在逼我,你在逼我!” “是你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我竟不知道,你离了林彻就活不成了吗?”他忽地一笑,眼里却冷若寒冰,“好,那就让我看看,你和他会有个什么结果。” 45 自然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赵之臣匆匆赶上来时,屋子里已经被砸得稀烂,容止非在一堆狼籍中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见他进来,便厉声吩咐道:“给我把霍明君找来!” 但凡豪门大户,家里总是免不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儿,而这霍明君,即是容七少的心腹,专门干一些搬不到台面上的事,手段极其毒辣,从不肯留一丝后路,赵之臣心思急转,蓦地一惊,忙道:“七少三思,您若伤了林彻,可就与素小姐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容止非被他猜中了意图,登时便怒道:“我管她去死!谁还要和她转圜了!” “那小晚呢?她毕竟,她毕竟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难保她不会怨您恨您。” 容止非心里又是一刺,总算冷静下来,赵之臣又道:“不如现在先看看陆衍君他们将如何,然后再作打算吧。” 晚卿离开华府,一时觉得身心俱疲,她向来都是极温软的人,大话都不曾与人说一句,方才竟和曾经倾心相爱的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难免有些心灰意冷,这时小晚拉着她的手,忽然轻问:“妈妈,你和赵叔叔吵架了吗?” 她转头看着小晚清澈无瑕的眸子,不禁有些愣了,她这样左右瞒骗,究竟对不对?他日小晚长大成人,就真的不会埋怨她吗? 可这念头一出,便被她立刻压下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谁也不能从她身边将小晚夺走,谁也不能。 晚卿回到家,正碰上林彻要出门,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微微一怔,她问:“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恩。公司有些事。” 她轻一点头,望着他道:“今晚也睡在公司吗?” 林彻稍稍一顿,很快又道:“如果处理不完的话。” 晚卿便给他让开门,林彻却没有动,她慢慢背过身,拿起桌上的杯子握在手里,低声道:“阿彻,我们谈一谈吧。” 他像是倏然回神,抬手便推开门,“我赶时间,以后再说吧。” ‘喀嚓’一声,门关上了。 楼下有车经过,车灯在屋顶上游移过一道光影,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屋里那样黑,也那样静。 她不知如何面对林彻,林彻又何尝不在躲着她,五年来的平静幸福,终究是浮在水面上的影子,再如何花团锦簇,也经不起触碰。 她知道,林彻必定是在怨她了,连她自己,又何尝不在恨自己呢? 她和母亲那样像,却要软弱得多,母亲纵使一生孤苦清贫,至死也爱的无怨无悔,她远没有那样的气魄,她想要的是最最寻常的平淡烟火,从来都不是盛极一时的轰轰烈烈,而这,正是当初容止非给不了,如今她却不屑要的东西。 时至今日,事至今日,已成了一出死局。 几天之后的一个午后,陆纤歌约她去家里喝茶,晚卿与这位妹妹并无深交,她既提出来,自然不好拒绝,只得驱车赶去陆园。 上午才下过一场大雨,路上的树木经雨水洗濯,更显葱翠,而山中的陆园更是一片胜景,远远望去,只见水雾纷绕间,玉白色的别墅在漫山幽碧中如若仙域一般。 佣人吴妈见她来了,忙迎上去,笑道:“哎呦,大小姐怎么忽然来了?” 她一向听不惯陆园里佣人的称呼,便说:“您叫我名字就好。” “那可使不得啊大小姐。” 她轻轻一笑,不再多说,只道:“纤歌约我来喝茶。” 吴妈是个没心眼的,听此便笑道:“那怎么没和姑爷一起来呀?” 晚卿慢慢停了脚步,“姑爷。。。也在陆园吗?” “是啊,这几日天天都来呢,和二小姐商量公司里的事。” 晚卿应了一声,轻道:“您不用领着了,我自己上去吧。” 吴妈一退下,整个厅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在楼梯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上去,楼梯上铺着棕灰色的地毯,踏上去,听不见一丝声响,陆纤歌的屋子在二层左手第三间,正临着满园的玫瑰,晚卿曾听她说起过,每日都是花香中睡下,花香中醒来。 门并没有关死,将将留了一道小缝,轻轻一推便能开了,她忽然明白些什么,所以只站在原地不动。 屋内静了片刻,说话声便隐隐传了出来,她一字字的听着,心一点点的往下沉,直到陆纤歌开始嘤嘤哭泣,那句嗔怨冲口而出,“那你倒说说看,如今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要我们母子怎么办!” 屋子里一时听不见声音,晚卿尚存一丝希望,只静静的等,半响后,林彻沙哑着嗓音道:“把孩子打掉吧。” 她的心终于跌到了谷底,碎得连渣子也不剩,耳边像是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渐渐凝成一道极高极细的尖鸣,一根又长又利的针似的,一寸寸往她耳朵里扎。 原来竟是这样一种难堪的结果。 她轻轻推开门,罗绢锦帐的房间里,陆纤歌埋在林彻怀里,哭得像个泪人,梨花带雨不胜轻愁,那分柔弱,真是让人揉碎了一颗心,她正对着门,一瞬便瞧见了晚卿,一双眸子在她身上一凝,失声叫道:“姐姐!” 林彻僵直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剩一种苍白。 b城的盛夏,正是多雨的时节,下午时又下起一场大雨,乌云遮天蔽日,雨势匆急,哗哗砸在地上,像是无数张纸一齐被撕裂,又像是万千器皿同时被摔碎,听在耳朵里,只是叫人心慌。 “你曾经说的那个女朋友,就是她吧?” “是。” 晚卿转头瞧着窗外抖抖索索的树叶,在雨烟中,那翠色一闪一闪的,宛若泪光一样,“你爱她吗?” 林彻沉默片刻,低声道:“不爱。” “可你拒绝不了她。”晚卿虚软笑起来,眼里朦朦胧胧的,又轻又慢的说:“纤歌无论人品还是模样,都是绝顶的,难得的是对你一往情深,如今又怀了你的孩子。。。” 林彻的目光慢慢滑到她脸上,直盯着她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天空阴得厉害,才下午光景,竟像有了夜色一般,雨势更大了,那空气里的湿意,似乎一路渗进了皮肉,浑身都凉起来,“阿彻,我们离婚吧。” 他眼波一晃,并不惊讶,只低低笑起来,“你早就想对我说这句话了吧?”那笑容微微扭曲着,像嚼了一把黄连之后揉搓出的一个虚影,“晚卿,你知我绝不会逆你的意思,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她静静的望着他,他们相识已经十年了,五年挚友,五年夫妻,尝尽了所有恩情。 她知道,事到如今,她已经不能再拖累他了,容止非是她的劫数,而她,亦是林彻的劫数,好在他比她幸运,几年兜兜转转,对对错错,终究在得失之间遇到了命定的人。 原是她对不起他,如今放他好生离去,只当是还他一份情深吧,她只盼着这出死局里,终有人能快活一些。 46 手续办得很快,出门时,他快步而去,是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才停下来。 林彻不曾转过身,只站在原地,背影清拔,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风过时,便有衣角翻飞,像小时候那样,他骑车带她去上学,她在后座上扶着他的腰,手背总是被他的衣角簌簌打着,像一两只调皮的蝴蝶。 “即使那个人不是陆纤歌,你也一定要让自己快乐。” 他似乎轻轻笑了笑,声音却平静如常,“终于有一次,是你看着我离开。” 落微知道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看她。 晚卿坐在阳台的摇椅上,随口跟她聊着天,今日大晴,阳光正好,细细的光柱透过纱窗照进来,身上暖洋洋的。 她一遍又一遍的追究原因,晚卿不耐其烦,只好说:“是他找到了真正值得爱的人。” 落微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似的,“你什么意思。”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又问:“你呢?最近好吗?” “总不过就是那些事,他妈妈一心想抱孙子,明里暗里的催我。” “那你就多多努力呗。” 落微脸上一红,“这又不是我努力就能成的事。” 晚卿刚和林彻分开,心里不免难过,落微便常来陪她聊天,两人一起说说笑笑,才稍好一点。 这日晚卿看电视,无意间播到一条财经新闻,大致的意思竟是说,容氏和嘉盛的战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她对这些事一向不关心,纵使容陆之争在商界闹得天翻地覆,她也是今时今日才知道,一时不禁大惊。 左思右想一番,便打算先跟落微问个清楚,打过电话去,那边支支吾吾,捂着话筒似的,隔了片刻才好些,“晚卿真抱歉,近几日家里有点事情,不能再去你那边了。” “不是这个事,落微,你在顾家,自然比我知道得多一些,我问你,容氏和嘉盛真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嘉盛。。。是不是快不行了?” 落微犹豫道:“嘉盛。。。怎么说也是一块肥肉,容止非又不傻,收购是一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陆家的人。” “他们。。。会怎么样?” “我听说容止非如今持有嘉盛大量股票,其中的几位长老也都和他有了交易,定会支持他,如果重新召开董事会,陆家人并无胜算,很可能会失去话语权,更何况陆伯父为了和他较量,押了一应别墅豪车在内,到时。。。他们的生死便全在容止非一念之间了。” 晚卿怔怔挂上电话,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一般。 果然如落微所说,不出几日,嘉盛新闻发言人便在记者发布会上表示,嘉盛高层将择日召开董事会,以股票持有率和股东表决重新选举董事长。 当天夜里,陆衍君突发心脏病,被送去医院急诊。 晚卿匆忙赶到时,病房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有陆家的旁系,亦有嘉盛的元老,陆衍君病情刚稳定,还不容许探视,众人只得把主治医生围了个严实,逼供一般,就差要那医生明说他还能活多久。 陆纤歌听得气恨不已,索性拉了晚卿去小花园,其时天色刚蒙蒙亮起,天空是一片黛青色,尚有余星。 “你看看这帮人的嘴脸。。。平日里爸爸对他们也算不薄,可一旦关系身家利益,谁还管得了他的死活?”她哭的满脸都是泪,拉着她的手也微微打着颤。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陆纤歌沉默一阵,忽然直直跪了下来,“姐姐,我求你救救嘉盛,救救陆家。” 晚卿一惊,忙要将她扶起来,只说:“快起来,别忘了你还怀着孩子呢。” 陆纤歌微微一颤,扬起脸哭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姐姐,你怨我恨我,我都没有二话,只是父亲和族中众人是无辜的啊!” 晚卿猛的丢开手,背过身去,“随你吧,我要去看父亲了。” “姐姐!七少想要什么,你知我知,你怎么狠得下心?” 她充耳不闻,只急匆匆的往回走着。回到医院走廊,她透过玻璃望着病床上的陆衍君,他脸色透着青灰,浑身插满了管子,若非氧气罩上微微的哈气,竟不知是否还一息尚存。 晚卿静静的看着,忽然想起母亲来,那日她也是这样虚弱的躺在床上,呼吸都已经困难,手里却还紧攥着那枚吊坠不放。 “这可如何是好,容止非虎视眈眈,入主嘉盛已经势在必行,如今大哥又病倒了,真是天亡我陆家吗?” “医生刚才怎么说?姐夫这病到底如何啊?” “说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这次救得下来,下次就不一定了!” “难不成现在真等着容止非当选嘉盛董事长,把陆家人赶尽杀绝不成?” 一点点的冷意从心里透出来,就像那日的那场大雪一样,纷纷密密的飘在眼前,漫天漫地都是刺目的白,病房里,母亲一字一顿的对她说:“不要恨他。。。不要恨他。” 47 天空里乌云如坠,黑沉沉的压得极低,一两滴雨落下,滑过翠枝绿叶,砸在地上,是一个暗暗的圆,渐渐有雨丝成片,如烟似雾的倾洒下来,整个城市都如同茫茫海水中的一条小船。 晚卿撑着一把伞,自山脚下慢慢爬上来,青石阶梯被雨水洗出玉一样的色泽,一步一步,只听见伞面上窸窣的雨声。 她在半山处拐过转角,行至左侧一条林荫小路,一个个墓碑安然立在如织雨丝中,当年母亲临走前执意把墓地选在君山,只是因为这里面朝着陆园。 她把一捧白菊放下,缓缓直起身,风过处,只听山中松涛阵阵,和着雨声,宛若呜咽一般。 她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笑意盈盈,脸上却是一道道的水渍,那便如她的一生,笑有时,哭有时,可惜永远不得其所,“他来看过您吗?”晚卿静静扯出一抹笑,“我真是不懂,他哪里值得您痴心了一辈子呢?” 她记得,她都记得,小时候家中境况艰难,母亲为养家吃尽了所有的苦,即便如此,她问起父亲时,母亲也总是微微笑着,告诉她,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母亲比她坚强,可以独自拉扯她长大成人,为了心中的念想,终生不嫁,却又比她软弱,纵使被负得遍体鳞伤,也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死也要死在离他近的地方。 她知道,她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选择。 雨势更急了些,在树荫中哗哗的落下,君山的守墓人自山顶下来,披裹着雨衣,站在阶梯上朝她喊:“今日雨大,路上都是水,我送您下去吧!” 她遥遥望去,青石阶梯在苍山中蜿蜒而下,宛若一条玉带,渐渐被雨烟掩去了方向,只剩一片空茫。 哪里还有路可走呢,再也没有路了。 晚卿离开君山,回到市区,直接去了容氏。 她身上还穿着扫墓时的那件黑裙,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头发也零落的垂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前台小姐打量她两眼,轻声问:“您找谁?” 她淡淡答:“容止非。” 那前台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拿起电话,不过片刻后,赵之臣便匆匆赶了下来。 他停在她面前,一时也难掩错愕,见她脸色苍白,连唇上也没了血色,头发还滴着水,身子在冷气充足的大厅里微微发着抖,忙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低声问:“素小姐这是?” 她抬起脸来,微微笑道:“他不是一直在等我吗,如今我来了。” 赵之臣一顿,神色似有些犹豫,她自然看出来,便道:“不方便吗?” “你先去我办公室等一等吧,让我跟七少说一声。” 她跟着他来到电梯前,数字一层层的变化,她的心也一点点的往下沉。 赵之臣忽然道:“你考虑清楚了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 赵之臣接道:“我跟在七少身边这么多年,深知七少的脾性,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想要什么,用尽手段也要得着,只有对你,素小姐,只有对你,他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做什么都会犹豫,做什么都会后悔。” 赵之臣在她脸上深深一望,“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五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只知道,再遇见他之后,他带给我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脸色白的像纸,眼里却是嘲讽的笑意,“赵先生,你可真是个忠心的奴才。” 他怔怔的看着她,忘了反驳。 晚卿却道:“逼我离婚,逼我来求他,他对我和对别人,究竟又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强取豪夺罢了。”她盯着就要落到尽头的数字,目光渐渐冷凝,“他既要,我就给,总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同时一愣。 白娉儿红着眼圈,直勾勾的盯着他们,脸色阴沉得可怕,赵之臣一时间头都大了,忙道:“这么巧啊白小姐,我们还有事,就不和您多聊了。” 他拉着晚卿上了电梯,白娉儿却没下去,赵之臣只得一直按在暂停上,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白娉儿忽的挤出一抹笑,像皮影上一个粗糙的表情,虚伪而可怖,她凑到晚卿面前,气息幽凉,一字一字吐在她脸上,“真是佳偶天成啊,我祝你和容止非百年好合。” 晚卿静静的低下眼。 白娉儿退出电梯,门慢慢关上,越来越窄的缝隙里,她只看到白娉儿眼中的恨意,如能铺天盖地一般。 赵之臣轻声道:“她必定是在七少那里受了气,你不用理她的。” “我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得到她想要的。” “谁又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了?素小姐,任何人任何事的是非对错,不应该用眼睛来看,应该用心。” 她只嗤笑一声,望了他一眼,道:“白娉儿既然已经走了,我是不是就能直接上去找他了?” 48 容止非才一下车,便见苏嬷嬷在花园里浇花,小巧玲珑的木制水舀里盛着清澈的水,必定是一早从芷湖里打来的。 满园的花朵经那湖水一淋,愈发鲜嫩起来,花瓣上滚着几滴水珠,不堪重负似的,微微弯折下来,那水珠也就滑到地上碎开了。 他没有出声,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让司机先离开了,又待了片刻,苏嬷嬷将所有的花都浇完之后,才慢慢开口道:“下午没事做吗?” “有件事必须和母亲商量一下。” 苏嬷嬷转过头来,“商量?”她微微笑着,眼神却甚是迫人,“我看分明就是通知吧。” 她原是容夫人陪嫁过来的丫头,在容家待了几十年,经历了容氏的风风雨雨,从二十年前的容家旁系争权,到容沛安执掌容氏大局,再到容沛安去世,容止非接任家主,她一直陪在容夫人身边,眼见着容氏的兴衰荣辱。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总喜欢趁母亲午睡时扔下功课,央着苏嬷嬷带他玩,今天掏鸟窝,明天摘樱桃,大后天又去池塘捉青蛙。 后来他迷上了钓鱼,一摸上鱼竿就不舍得撒手,总要疯玩一个下午才肯回来,苏嬷嬷就笑说,直到现在那芷湖里的鱼一见他经过就吓破了胆,这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古训。 众人皆知,在容七少心里,这位苏嬷嬷真真就是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 她低声问:“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容止非接过她手里的水舀,斜挂在一旁的篱笆上,几滴水在深棕色的木条上流下几道痕渍,“我不可能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我是怕你日后会后悔。”苏嬷嬷轻轻一叹:“止非,说到底,我只是个下人,容家的那些利益关系,我并不大懂,我在乎的是你的幸福。我要你最后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一遍,你真的认为,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风过处,满园的花朵都簌簌动起来,彩浪翻叠间,只闻花香醉人,宛若一场迷离的轻梦,可他却在这一刻觉得分外心寒,幸福?他这一辈子,哪里还敢奢望幸福。 他从五年前开始,便被关在她一手锻造的地狱里,生死无门,而今天,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她一同拉进来。 再痛苦,再煎熬,他也定要她陪着他,那些不甘,那些恨,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担,他不会放过她,永远不会。 这静芷山庄有一处玻璃花房,原是容止非的父亲容沛安命人建造,讨容夫人欢心的,一年四季均种有各式名品,小小一座花房,却是不菲天价。 容止非坐在藤椅上,已经等了不知多久,茶早已凉了,也没有佣人敢进来。 花房的木梁上挂了几个灯笼,还是上次容画来时挂上去的,大红的纸皮轻薄如纱,隐约能看见内里的蜡烛,底下明黄的穗子在风里微微飘拂,像春时扶风的柳叶,容止非只不急不缓的望着,眸子里不见波澜。 ‘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有窣窣的脚步传来,“你倒真是沉得住气。” 容夫人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刚刚沏好的一壶茉莉香片。 容止非站起身,低声道:“母亲。” “快坐下吧,我当不起。”容夫人淡淡道:“你如今可是呼风唤雨的容七少,还用把谁放在眼里呢?” 容止非站着不动。 她把托盘放在楠木小桌上,在他面前坐下,将那沏好的香片倒在雨花青的瓷杯里,清烟袅成一缕,升起,又慢慢化开,只衬得那瓷杯仿佛真的过了一场烟雨一般,“怎么?看你这意思,倒像是还想认我这个母亲?” 他垂手站在一旁,眉目淡然。 容夫人直盯着他,“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那就别娶那个女人。” 他毫不犹豫:“不可能。” “容止非!你是色迷了心窍不成?全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不去选,偏偏盯住了陆衍君的女儿不放!” “我必须要她。” “你还敢跟我谈必须!那我倒要问问你,如今容陆两家决战在即,你偏在这时候娶了素晚卿,不是活生生的打了容家所有股东一记响亮的耳光吗?你告诉我,你接下来要如何和股东交待,如何对待你的好岳父,这场闹剧,你要如何收场?” 他抿紧了唇,眼里是黑黢黢的光,只是一言不发。 容夫人沉声道:“何况那素晚卿根本就不爱你!五年前你上的当还不够吗?如今她肯嫁你,分明就是为了陆家,这样心怀叵测的女人,你何苦留在身边?” 容止非听了这话,却忽然笑起来:“说起来,我跟她会有今日的下场,母亲您也出了不少力呢。” 容夫人望着他,轻问:“你什么意思?” 他的笑容更大了些,目光却是冷然,“您当我现在还执迷不悟的去稀罕她的心吗?我管她是为了什么嫁给我,我只知道,从今以后,便是死,她也要跟我死在一块儿。” 容夫人一阵气急,颤着手把茶杯放在桌上,厉声道:“容止非!我今天就要你明白,我是万万不会容许这个女人进门的,你若娶了她,今后就再也没有我这个当妈的!你给我仔细想清楚!” 容止非甚至连笑都不曾变过,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您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您。” 他向门口走去,容夫人已定下神来,缓缓的道:“你非要跟我斗一斗吗?” 阳光融融洒洒的照进来,他并未回身,迎着一片光芒,微微眯起眼,“母亲,不要动她。我和她的事,您不要管。” 49 那年夏末的时候,晚卿搬进了容家大宅。 她领着小晚随管家走进客厅,容止非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后面是一排身着制服的佣人。 管家喊了一声:“七少。” 他只淡淡点了下头,“下去吧。”眼睛甚至不曾离开过报纸。 容管家看了她一眼,然后退了出去。 晚卿僵立在大厅中央,屋里一时静的只听得见他手里纸张哗啦哗啦的翻页声,过了片刻,他才抬起眼来,懒洋洋的吩咐:“还不跟你们你少奶奶打个咋呼?” 那一整排佣人立刻朝她弯下腰去,齐刷刷的喊:“七少奶奶好。” 晚卿咬了咬唇,轻轻别过脸。 容止非的目光从她滑到小晚,最后落在她脚旁的行李箱上,忽然道:“方姐,去把七少奶奶的东西给我丢出去,我们容家不需要那些下三滥。” 晚卿不可思议的望向他,那方姐答应一声,便走过来,伸手要拿她的箱子,晚卿拦在前面,喊道:“容止非!你什么意思?” 他轻轻一笑:“既然你进了容家,就要守容家的规矩,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最好的,省得你配不上容家七少奶奶的身份,丢我容止非的脸。” “我不需要。” 他望着她,冷笑道:“可我就是不想让你舒服。你嫁给我,还打算留着你和林彻的东西,好方便你睹物思人吗?” 她气的几乎发抖,盯着他的眼睛,恨道:“那你最应该把我扔出去!” 他哦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踱到她面前,他高她太多,淡淡俯视她的时候,逼得她忍不住想要后退,他道:“你最好搞清楚,是你,素晚卿,是你跑到我办公室里求我,求我娶你的。” 他微微一歪头,嗤笑道:“要我提醒你,你那日都做了什么吗?” 他眼里分明是讽刺和厌恶,仿佛她是一个妓女。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那日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脱下来。她在冷气十足的空调房里瑟瑟发抖,而他,只是一寸寸的打量她,像打量一只待价而沽的牲口。 然后,他对她说,素小姐,嘉盛价值二十亿,你认为,你值得这个价吗? 他的表情竟真的带着困惑,这是个冷静诡谲的猎人,所有的表演都丝丝入扣,完全看不出前段时间他们还曾吵得生死不容。 他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退让,几乎要用目光将对方刺穿一样,全然都是真真切切的恨。 容止非在她的眼神里又一次感觉到那种穿心凿肺似的不甘,他这样难受,怎么可能让她好过,他笑道:“方姐,没看到七少奶奶不愿意吗?怕是那箱子里,定有什么舍不下的吧,你还不快点帮着找一找?” 方姐忙答应着蹲下身去开箱子,晚卿想去拦,又被容止非紧紧的锢住,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方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扯出来,丢到地上,她的裙子,内衣,小晚的奖状,玩具,零零落落的摊了一地。 佣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是一致的淡漠,仿佛没有看到。 她觉得那样屈辱,就像那日赤身裸体的站在他面前一样,没有自我,没有尊严,她在他怀里剧烈的挣扎起来,却逃不开他的怀抱,他钳制着她,嘲讽的道:“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有资格跟我说一声不字吗?” 小晚显然是被这阵势吓到了,摇摇晃晃的扑过来抱住晚卿的腿,声音都带了哭腔,“妈妈,妈妈。。。我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回家吧。” 容止非低头望了小晚几秒,慢慢松开手,沉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晚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 容止非心尖一软,望着她道:“我是你爸爸。” 小晚藏到晚卿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道:“你才不是。”说完又飞快的缩了回去,再不敢出来。 容止非见晚卿一直垂着头,更是无名火起,伸手扣住她的下颌,逼得她抬起脸来,凝润若白玉的一张脸,干干净净的空着表情,他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委屈的偷偷摸摸哭呢。” 她偏开头,挣开他的手,一字一字吐声道:“为你?不值。” 他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咬牙半响,终于吩咐道:“方姐,把这里收拾了,带她去房间。” 是容止非的卧房,精练奢华,贵气逼人,有十几米的大露台,白玉栏杆上缠满了紫鹃萝,疏叶在风中微微抖动,极目望去,能将容家后山的苍苍翠翠一览无余。 她曾经来过一次,甚至不知廉耻的和他在那张床上翻云覆雨,而今她终于能名正言顺的走进来,一切却都成了笑话。 晚卿慢慢打量着四周,随手打开棕灰色的衣柜,一侧挂着洗熨整齐的男士衬衫,而另一侧,却是一件件精致的衣裙。标签虽然已经剪掉了,但能躺在他容止非的衣柜里,必定是吓死人的价码,她几乎要冷笑起来。 容止非并没有久留,很快就离开了,佣人们也去各忙各事,这大的离谱的别墅里,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天还亮着,却已经有了些古堡似的阴森,所有的的东西仿佛都是静止的,无论是时间,还是她。 晚卿靠着窗子,望向远处的山峦,落地窗帘在身旁漫漫飞扬,她明白,她终于还是进了这个牢笼,一天,一年,一辈子,都再也没了分别。他恨她,他是要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妈妈。。。” 她回过头,小晚新换了一身洁白的公主裙,正在门口歪着头瞧她。 “不是去睡午觉了吗?” 小晚细声细气的道:“是方阿姨把我叫起来的,她说小孩子中午不能睡太多了。。。”她跑过来,在晚卿面前转了个圈,“妈妈你看,这是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晚卿淡淡点了点头:“好看。你喜欢这里吗?” 小晚飞快的摇了摇头,“这里好大,我都会迷路,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不回了。永远都不回了。” “那爸爸什么时候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爸爸不会来的。” 小晚叫起来:“为什么?爸爸不来,我也不来!” 晚卿慢慢的说:“那你要去和爸爸一起生活吗?不要妈妈了?” 小晚吓了一跳,捏着她的袖子,低下头不说话。 “你爸爸,去给别人当爸爸了,以后我们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小晚一听这话,眼泪霎时滑了下来,却还是抽噎着说:“我不喜欢这里的那个叔叔。他太凶了,我好怕。” 晚卿一笑,微微抬起下巴,轻声道:“你不要去理那个人,以后见了他,就叫他容先生。” 50 到了晚餐时间,方姐来叫,晚卿便领着小晚下楼去了餐厅,足以容纳十几个人的欧式餐桌两侧,分站了一干佣人,见她来了,便一齐鞠了个躬。 厨师长推着餐车出来,管家把一道道菜肴摆上桌,笑道:“少奶奶和小姐是第一次在家里用餐,厨房不是很清楚你们的口味,您先来尝尝吧,吃不惯的话,再让厨房去重做。” 是中餐,冷热加起来足足十道,往桌上一摆,色泽诱人,食香扑鼻。晚卿轻声道:“有劳各位了。” 她抱着小晚落座,夹菜布食,照顾小晚吃喝,她不是很饿,只寥寥吃了几口,看小晚吃得香,也就愈发没了心思,小晚毕竟还是个孩子,因为曾经在家里的习惯,所以拨了拨碟子里的虾仁,转转大眼睛,小声说:“我想看电视。” 晚卿头也不抬,“没有电视。” 小晚嘟起嘴,“妈妈。” “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上楼。”她放下筷子,刚站起身,一旁的方姐便道:“少奶奶,您吃的太少了,这可不行,七少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晚卿一愣,“怎么我连吃饭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那方姐微笑道:“少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七少是爱护担心您,他日理万机,无暇分身,就让我多留个心,嘱咐您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晚卿来了气,并不理她,拉起小晚就要走,方姐笑着挡在身前,“少奶奶,您好歹再吃些,不然我跟七少没法交待的。” 她僵立了一会儿,慢慢坐下来,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把碗里的米饭吃进去。 方姐看在眼里,那笑容不由就添了些嘲讽。 主子们的荒唐事儿是下人们最喜欢议论的,这位七少奶奶的身份早就在容家传开了,他们本宅的人,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对她怎能有半点好感。 更何况,他们本来以为是七少为了美人而舍弃江山,一门心思非要娶陆家的小姐,可如今看来,七少对这女人厌恶得紧,反像是她上赶着倒贴,连亲爹都不要了,才终于挤进容宅。 “七少说了,您要闹情绪,他都随您,只是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到时候气坏了,还怎么给他找不痛快?他和个半死不活的人斗,也没什么意思。” 晚卿一字字的听着,把一碗饭吃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在方姐身上,“我能走了吗?” 方姐朝那碗里瞅了一眼,笑道:“当然当然,少奶奶一会儿要是想出去消食,就跟我一声,七少说,只要不出容宅,您想去哪都可以。” 晚卿又望着容管家,慢慢的问:“您还有吩咐吗?” 容管家轻轻叹了一声,“少奶奶,您走吧。” 晚卿领着小晚上了楼,小晚的房间在他们卧房的隔壁,玲珑可爱,缀满了蕾丝的一间小屋子,天花板上画着蓝空朗日,连床单都是彩虹色的。 搬家劳累了一天,小晚很早就睡下了,晚卿一直在床边陪着她,轻若无感的鸭绒被盖在她身上,小小的手掌抵在脸边,细嫩的皮肤几乎透明,在灯光下像是白玉娃娃,小晚呷了呷嘴,忽然小声喊道:“爸爸。。。” 晚卿的笑僵在脸边,慢慢隐了下去,她呆坐了片刻,才站起身,关上灯,轻轻退了出去。 夜越来越深,她回到房间,快速洗了个澡,找出一条毛巾,坐在床边擦头发。 屋里很静,只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着树叶沙沙的响动,容宅多山多树,一到夜间,气温便直降下来,窗户大敞的屋子里有些冷,她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 她不确定容止非今晚回不回来,她的心怦怦跳着,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前,‘嗒’的一声,反锁上了门。 她知道自己愚蠢的可笑,这是他的卧房,他怎么可能会被反锁在外面,可如果不这样,她就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要一想到她将要和他共处一室,甚至共睡一床,她就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恨不得立刻逃出这间屋子。 晚风清凉,她却不想去关窗,只裹紧了被子,望着窗外出神,今日是个大晴天,夜晚的天空也别样清透,更兼星子棋布,临着山中松涛阵阵,只觉空旷幽达。 她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却也不得放松,一个又一个梦纷至沓来,她像是在不断奔走逃命,漫天漫地都是纷扬的碎屑,像是一场大雪,又像是一场落花。 她在慌乱中猛的跌在地上,霎时惊醒,她睁开眼,床头的小夜灯正亮着,昏黄的光芒中,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坐在一旁,她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听见一声轻笑:“你梦到了什么吓成这样,哭个不停呢。” 容止非身上是浓烈的酒气,身形也有些摇晃,像是真的有些好奇,凑到她脸前,轻问:“你梦到了什么?” 她往后退了退,低声道:“我要睡了。” “睡什么睡!你也是当过妻子的人,怎么连本分都不懂?丈夫还没回来,你就想一个人睡?你对林彻也这样?” 她忽的一笑,轻飘飘的反问:“你真想知道?那我就一桩桩一件件告诉你怎么样?我慢慢讲,你慢慢听。” 他们只隔着寸许的距离,面对面的直盯着对方,灯光是橙黄色的,映在眼睛里,像是明明灭灭的火光。 容止非一把捏起她的下巴,额上青筋暴起,他刚从容四爷家回来,那里聚满了容家的大小股东,一人一句,恨不得把他往死路上逼。 他知道他不该娶她,不该再去招惹她,可他还是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做了,她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在一旁看他的笑话,甚至也还要再捅他一刀,她这样狠,这个女人,她这样狠!“素晚卿!你以为你让我不痛快了,你就能好过吗!” 她被他逼的仰起脸,却还是微微笑着,“没错,你娶了我你就应该明白,我们两个以后的日子,恐怕还有的熬呢!” “说得好!说的真好,只是你别忘了,陆衍君的命还攥在我手里!” “只要你不怕日后小晚知道是你逼死了她的母亲和外公,那就随你好了。” “你!”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恨不得活吃了她一样。 她的手臂支撑不住,从那大红色的缎面绸被上滑下来,那被面上用金丝彩线绣着鸳鸯戏水,书了‘百年好合’的字样,像一汪小溪,泛着幽亮的光。 他看得冷笑起来:“我倒是忘了,今天还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呢。对了,你和林彻的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 她过去的五年,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直把他的脏腑捣个稀烂,他没法做到不在意,却又不想承认自己在意,只好无时无刻不翻出来,一边恨,一边痛。 晚卿几乎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她想起医院素白的墙,纷沓的脚步声,还有重症监护室刺目的红光,哪有什么新婚之夜,她和林彻的新婚之夜,就是母亲咽气之时! 她的心脏似乎被什么狠狠绞着,他这个凶手,如今竟然还敢来问她,她望着他,一字一顿,“你不配知道!” 容止非蓦地一声大笑,铁青的面目在灯光下像是有些扭曲,他嘴上的笑容还没隐下去,手已经攥上她的领口,用力一扯,便将她的扣子扯飞下去,他倾身压上来,脸抵着她的脸,“我倒要看看,我和他给你的新婚之夜,到底是谁更叫你难忘!” “容止非!你放开我!”她拼命向一旁躲,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的钳制,他的力气那样大,狠狠的锢着她,她只觉得手腕像被捏碎一样痛。 泪水纷纷滑下来,她似乎又看到那一夜的母亲,她的目光那样温柔,一直一直不舍的望着她。晚卿紧咬着唇,从没有哪一刻,她像在现在一样恨他。 她的身体很干涩,他的进.入并不顺利,她很痛,全身像被活生生的撕开一样。 她想蜷缩起来,又被他毫不留情的打开身体,他也很难受,却并不放过她,一场性.爱,于两人都是折磨,他凶狠的吻她,嗜咬一般,不知是谁的血,沾满了两人的唇。 51 山中湿度很大,一到午后,总会弥漫起一阵薄雾,远远望去,那苍松翠柏间仿佛笼了一层轻纱。 花园里种了两棵洋槐,枝繁叶茂,花蕊叠簇,风一吹,便有小小的花屑簌簌落下来. 晚卿拿着本书在秋千上才看了一会儿,那槐花已经落了满身,她也不去抖,只是懒洋洋的又翻过一页。 佣人从远处小步跑来,对她说:“少奶奶,八小姐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慢慢往前厅走,离得老远,便见那一身骑装的妙龄女子朝她招手,“七嫂!” 晚卿微微一笑:“玩了一天不累吗?怎么还来这边?” “我好求歹求的约你去骑马,结果还是请不动您的大驾。”容画撇撇嘴,从她头上拈了几朵槐花下来,哼道:“不跟我去玩,你自己跑去哪里野了?” “就在花园里看了一会儿书。” “小晚呢?什么时候放学?” 早在前几日,容止非便给小晚找了一家新的贵族幼儿园,并非如寻常人想象,里面定是一干纨绔一般,那幼儿园倒颇有些军事化管理,严格非常,小晚总是人忍不住哭哭啼啼的诉苦,晚卿一开始自然免不了心疼,可日子一久,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还早呢。你想她了?” “那是自然,上次还说要带她去游乐园玩呢。”容画有不少侄女,可只有小晚那小丫头最称她心,总是惦记着。 她和晚卿回了屋,坐在沙发上,佣人很快端上奶茶来,她打量了一会儿空旷的大房子,目光又落回晚卿身上,不由道:“你看看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就知道浇浇花,看看书,小晚也没法陪你,何苦呢?” 晚卿眉眼淡淡的,轻道:“容家这么大,我到现在还没熟悉呢,就在家里四处转转,挺好。” 方姐端了些水果过来,听此便笑道:“七少奶奶说的对,后山的风景多好啊,改日让老吴开车带您去转转。” 晚卿默默点了点头。 “今晚要吃什么?我看小姐最近有些上火,就吃些清淡的吧。” 她应了一声,低声道:“随你吧。” 那方姐便笑着下去了。容画静静的瞧着,忽然道:“我怎么瞧不出你和她谁是主子谁是下人?” 晚卿恹恹的,也不想多说,只问她:“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容画沉默一阵,望着她,轻道:“是他们不让你出门的对吗?” “你想太多了。” 容画一把拉起她,直往门口走去,“再这样下去你要生病的,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你快别闹了,非要生些事出来吗?” 容画惊异的望她一眼,“这么说是真的了?真的是我七哥不让你出门?” 她轻轻低下头。 此时那方姐又走过来,笑道:“少奶奶,我瞧着天要下雨,还是别出去了,回头你淋病了,七少又该不高兴了。” 容画忍不住怒道:“有你什么事?我们说话,还由得你来插嘴吗?” 方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和容画叫板,只说:“八小姐您别为难我们了,七少回来,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用不着你们交代,七哥那里,我自己去说。” 到底还是和她一道出了门。 车子开到世贸街,停在一家百货大楼,两人转了许久,最后容画领着她去了一家常去的精品店,“这里的衣服很不错,都是从巴黎定制过来的,恩,这件就很好,你快去试试吧。” 晚卿便去试衣间试穿,出来以后,让容画瞧了瞧,她立时便笑弯了眼,“瞧瞧,我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就是。。。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苦着一张脸?” “我们还是回去吧。” 容画望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如今怎么弄成这样。。。”她停了片刻,又‘哼’了一声,“我不管,就是关犯人也得让人出来透口气吧,今天你就跟我好好玩,不要理他,他要是跟你闹,就让他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两人又去咖啡厅坐了一会儿,随口闲聊着,晚卿目光转到窗外,无意间望到街对面的一家店铺,忍不住心念一动,对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些东西。” 容画还在研究她的新衣服,听此才抬起头来,“要我陪你吗?” “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她拿上钱包匆匆出了门,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鸣笛阵阵,她的心也怦怦的急速跳着。待她买完了东西,再回到咖啡馆,手心里都出满了汗。 两人又坐了一阵,天也微微擦黑了,容画终于肯放过她,派车把她送回了容宅。 容止非还没有回来,只有管家和方姐在门口等着她,见她下了车,方姐长出一口气,还夸张的双手合十拜了拜,“阿弥陀佛,您可算回来了,真是要了老命了。” 很快餐桌上就摆满了饭菜,晚卿才吃过东西,只恹恹喝了几口汤,好在那方姐总算没有难为她。她回到房间,放水洗澡,温热的水淋在身上,像裹了一层最最滑腻的丝绸,舒适无比,她在浴室足足呆了大半个时辰才慢吞吞的出来。 一回身,她却觉得血液刹那间急速变凉,身上未干的水,也全然结成了冰。 52 灯光大亮的卧室里,容止非面对着她坐在沙发上,一旁的小桌上摊了一大片白色小药粒,他轻轻捻起一枚,慢慢放进手中的空药瓶里,‘哗啦’一声,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一样,他极认真的做着,慢条斯理,不容抗拒。 他忽然问:“今天玩得好吗?”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晚卿一时竟不敢回答。 “你们在百货大楼转了两个小时,你买了两条裙子,四本书,一个花瓶,然后你们去咖啡厅坐了一个小时,在靠窗的倒数第二个位置,窗台上摆着黄色的小雏菊,邻座是一对年轻情侣。” “你跟踪我?” “要不怎么知道你打算送给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呢?”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药瓶,那些药片已经被他全部装了回去,在瓶子里翻来滚去,“告诉我,你买这个是做什么的?” 她别过脸去,并不回答,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极蠢的问题,‘啧’了一声,问道:“你买避孕药,是打算向我示威吗?” 晚卿一咬唇,道:“我没有。” 容止非轻轻一抛,那药瓶摔在地上,又慢慢滚到她面前,“那好,去,把这个给我拿到洗手间处理掉。” 像是在招呼一只狗。 她蹲下身,将瓶子捡起来,那瓶身是白色的,有些磨砂的样式,拿在手里涩涩的,她觉得难堪,只好快速的背过身,往洗手间走去,她打开盖子,把所有的药片都倾倒进马桶里,按下开关,眼见着水流卷走一切。 容止非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她一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她几乎被他眼底的冰寒吓得一抖。 他离她极近,呼吸清浅的拂在她脸上,抬起她的下巴,他轻柔的问:“我不是说过不让你出门的吗?你怎么不听?” 她往后缩,直到抵在墙上,她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她已经太熟悉他的喜怒无常了,果然,下一瞬,他的指尖遽然用力,深深的捏起她的下颌,“你竟然还敢给我买那种东西!” 她疼得眼里都泛起了泪,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她被他重重的压在上面,根本无路可退,她猛的闭上眼,大声喊道:“我只说要嫁给你,没说要给你生孩子!” 容止非突兀的一窒,怒极反笑,“你不想生就可以不生吗?” 他一把将她翻转过来,抵在墙上,一手紧攥着她的双臂,另一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晚卿背对着他,只听到扣环和顶针击撞的声音,正因看不见,所以更添淫靡,她觉得那样羞耻,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而他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裙底伸了进来。 晚卿奋力挣扎,他一时不备,竟真的被她挣开,她再也忍不了,只凭着一股怨气,挥手朝他扇去,他躲得再快,也还是被扫到脸侧,他急怒交加,几乎是下意识的扬起手,晚卿不躲不闪,甚至微微仰起脸来,静静的等着他。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 她不愿呆在他身边,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心只想往外面逃,他不让她出门,她却是一定要逃开他,她处处防备他,不想和他有半点牵扯,她费尽周折去买避孕药,甚至不许他再碰她。 容止非忽然松开她,一步步往后退,他看了她半响,唇边倏然浮起一抹笑,“好。我成全你。” 他回身往门口走去,她还靠着墙讷讷的出神,待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出了门,只听‘咔嚓’一声,门被从外面反锁住。 晚卿一惊,飞快的跑过去,用力转动着门把手,“容止非!你想干什么?你放我出去!” 隔着厚厚的门板,她只依稀听到他交代方姐,“七少奶奶。。。疹子。。。不能吹风。。。谁也不许。。。” 她蓦地明白过来,心忽然一沉,手重重拍着门板,一下又一下,“容止非!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敲了许久,嗓子都喊哑了,外面还是静寂一片。 手心很疼,像被火烧一样,她低下头看了一眼,红肿里已经带了些血丝。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次她弄伤了手,被他狠狠训斥了一番,他冷眉怒目,只嫌她不小心,一边帮她上药时,一边还在数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些事来,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抑或只是她不知廉耻的卑微杜撰。 她靠着门,慢慢滑坐下来。 灯光很亮,直盯着时,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眼泪一滴滴砸下来,又被她狠狠抹去,她把头深深的埋进手臂里,一动不动的枯坐了许久。 53 方姐吩咐的汤足足炖了一下午才好,她到厨房来取时,正听见两个小丫头在里面唧唧喳喳,“瞧见没,那位才进门多久啊,就把七少气成那个样子。” “到底是因为什么?这都过了好几天了,七少也不露面,也不发话,难不成就这么一直关着?” “我听她们说,好像是因为她骗八小姐把她带出门,实际上是偷偷见情人去了。” “我就说啊,一个离过婚又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是什么善茬,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进了容家,如今被七少发现了真面目,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 “七少也真是的,明明身边有那么多名门淑媛,远的不说,就说那白娉儿白小姐,论什么不比她强百倍?” “我看七少现在也后悔了,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婚,再把容家闹个底朝天。” 方姐在门口听了一阵,不知怎的忽然生了一丝不耐,便轻咳一声,闪身出来,两个小丫头都吓了一跳,纷纷住了嘴。 她问:“七少奶奶的汤呢?” 叫芝兰的立刻说:“我去给您端来。” 小丫头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端了托盘过来,走到她面前,微微低着头,也不敢看她。 方姐瞧了她几眼,轻描淡写的道:“别再让我听到你们胡说了。” 时值黄昏,红木扶手被夕阳拉成长长的影子,扫在层层楼梯上,长廊里有些暗,方姐按开开关,只见两侧的十数盏壁灯尽数亮起,光影盈盈。 钥匙她一直随身带着,她在门前停了一阵,才伸手去解钥匙,插进锁眼里,长廊里清脆的一声响,门缓缓开了,屋里很安静,再没有人像前几日一样扑过来,挣扎着要出去。 厚重的落地窗帘半掩半开着,余晖斜斜照进来,点点尘埃在空气里纤毫毕现。 床上的人背对着门,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听见响动也没有反应,方姐以为她睡着了,便绕过去,把托盘放到桌上,看到一旁半分没被动过的午餐,她微微一顿,不禁叹了口气。她的动作很轻,可床上的人还是醒了,方姐转过身时,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的瞧着她。 方姐说:“七少奶奶,起来喝些汤吧。” “容止非什么时候回来?” “七少没说。” 晚卿慢慢坐起身,瞧着屋子里游移的光柱出神,她忍不住,她还是忍不住,她望着方姐,眼里是悲凉的哀求,“我求求你,你让我见见小晚吧。” 方姐一阵心酸,悄悄避开那道目光,她也是个母亲,自然明白骨肉不得相见的滋味,“少奶奶,小姐几日前就被少爷接走了,如今真的不在家里。” 晚卿真真切切的明白了什么是绝望,正如蛇打七寸,容止非精准的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痛不欲生。 她已经忘记被关在屋子里多少天了,脑子里只有黑夜和白天的概念,对小晚的思念和难以言喻的不甘正如一条盘在心尖上的小蛇,在深夜狠狠的啮咬她的血肉。 容止非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回来的。 雕花铁门应声打开,两束冰冷的灯光笔直射入,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慢慢开进来。 晚卿倚在窗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分明是向她走来。 她等了许久,门外却是一片静谧,晚卿深深的垂下头。 过了片刻,门才终于缓缓开了,长廊里的灯光照进屋里,铺成一道光路,而他背对着光影,看不见面目,只从步履身形上感觉到那分气定神闲。 他打开卧室的吊灯,一场光雨倾洒下来,驱走了黑暗,晚卿像是被吓了一跳,骇然望过来,眼里只有惊惧。 容止非极厌恶她的目光,微微皱起眉,晚卿更怕起来,慌忙垂下眼。 走廊里有风,顺着大开的门扉吹进来。 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睡裙,下摆微微拂动着,那蓝色极浅,像是流过石头的溪水,温婉而柔软,他心里轻飘飘的一荡,却又强自压下了,像是觉得耻辱一般,他紧紧握了下拳。 他甩上房门,一边解着衣扣,一边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他打量她几秒,声音里带着些恶毒的快意,“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怎么我离得你远远的,你似乎也过得不太快活?” 晚卿在他的目光下始终静静的垂着头,她不敢,也没有力气和他斗了,只轻声道:“我想见见小晚。” “我告诉小晚,你生了病,要静养,不能见任何人,她就信了,也不哭也不闹,老老实实的呆在容画那。她可比你听话懂事得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她只问了半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慢慢停了。 容止非瞧着她簌簌抖动的睫毛,等了一阵,忽然慢慢的道:“帮我把外衣脱了。” 她便伸过手,莹白的指尖在衣扣上缓缓动作着,正要去拉他的袖子,容止非却猛的将她抵在墙上,她被撞的有些痛,也不敢动,只抿了抿唇,低着眼,胸口怦怦的跳着。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着,睡裙是绸子的,轻薄若无物,因滑腻而更添情浓,他吻着她的肩颈,低低笑起来:“你不是很有骨气吗?我还以为你会赶我出去呢。” 他的语气是那样不屑而厌恶,更衬得她万分低廉一般,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闭上眼,而他更深的逼上来,嘲弄道:“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求你什么,我想要的东西,迟早要你跪着送到我面前来。” 那日之后,容止非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差或是晚归,每日按时回家,陪小晚和她一起吃晚餐,像是在告诉她,只要她听话,他就会配合她演好这出戏,给她一个平静,给小晚一个家。 然而也只是点到为止,两人甚少交流,有时甚至一天也不说不上一句话,容止非是一座冰山,能当所有人是空气,只兀自冷着一张脸,晚卿被他拿捏着命门,怕他怕得要死,自然恨不得躲得他远远地,像寒风里簌簌发抖的叶子,离冰源越远一分,就越多一分生机。 唯一的交集就只有在晚上,而那也是尤其让晚卿恐惧的事。 他很粗暴,每每在床上,总是凶狠的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 她不敢推拒,也推拒不开,只能竭力承受着他的动作,疼痛和快感如能灭顶一般,她在他给予的毫无怜惜的激烈性事里毫无招架之力,他终于将她对他的恐惧完完全全的打进她生命中,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除此之外,若说还有什么变了,那便是晚卿对容止非的恨,像生生咽回去的一口血,她死死憋在心里,生根发芽,绞得她肠穿肚烂,却不敢表露。 她惧怕又厌恶容止非的靠近,她眼底情绪的明暗变化让他瞧得分明,也愈发怨恨,她甚至连最最基本的阳奉阴违都懒得施与他。 他憎恶她的冷漠自持,她的无动于衷,只有在床上,他才能逼得她依附于他,逼得她示弱。 他知道这是世上最无耻最卑劣的方式,可他没有办法,只有那时,她的眼里才看得到他,她的心里才无暇想着别人。 54 秋日雨凉,一场接一场的下过,天气渐渐有了萧瑟之意。 临着窗子,只见山前一片枫红,连天蔽日,如岚似火,风一吹,便有红浪翻叠。 上午才下过一阵雨,地上水渍未干,几个小丫头在园子里用藤条打银杏果,果子连同银杏叶一起噼啪的掉下来,铺了一地金黄。 正笑闹着,远远的见花王小跑了过来,挥着手只埋怨她们弄脏了花园,要找她们说理,丫头们便笑着一哄而散了。 晚卿在露台瞧了一阵,轻轻一笑,她手下侍弄着几盆兰花,是容画前几日寻来给她解闷的,每一枝都是难得的双朵,原先她家里也有好几盆,虽不是名品,却也被照料得极好,她对花草并没有兴趣,喜爱到骨子里的,其实是素母。 母亲总是说,灵花通人性,你待它好,它是知道的,那时她听了只是一笑,心道这可真真是个痴人,可没想时至今日,话犹在耳,人却已经不在了,那些痴言痴语,也变得别样珍贵起来。 临着秋风,花叶簌簌颤着,正打在她手上,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依稀听见方姐和管家的声音。晚卿不由朝门口看去,白天里主屋都是极安静的,很少这样,她张望了两眼,见巧慧恰好经过,便叫住她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巧慧答道:“是七少回来了,吩咐把什么东西搬到书房呢,我没看清楚,要不少奶奶您自己去瞧瞧吧?” 晚卿一听是容止非的事,立时便没了兴趣,随意点了点头,就叫她下去了。 又在露台坐了一回,她见风渐渐有些大了,便把那一盆盆兰花搬进屋里,指甲不慎微微一勾,竟勾下一朵花瓣来,晚卿大为心疼,只恨自己莽撞,母亲若还在,看见了少不了要气怨她一番。 露台的门忽然一声轻响,紧接着就呼的一下被人推开,她惊看回去,只见容止非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两眼,一时瞧见她,也有些愣了,匆匆别过眼,微一顿,又皱起眉低声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晚卿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只垂眼道:“我来看看兰花。” 容止非望她一眼,见她面上满是郁郁之色,不由也大为烦闷,“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天了,你还做这幅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她一时有些茫然,细细看了看他,才恍然明白他说的是中秋那日的家宴之事。 容家素有规矩,每一年的新春或中秋等团圆节日,都会举家前往容夫人所居的静芷山庄参加家宴。 那天容止非本是带着她和小晚一道去的,可离得大门老远就被拦下了,那管家模样的人为难着吞吞吐吐,“老夫人说,容家庙小,请不动陆家千金这尊大佛。” 容止非立时便有了怒色,素来说一不二的主,哪里由得别人威胁,只赌气道:“既然如此,就劳您代我祝母亲节日快乐,我就不进去惹人生厌了。” 管家吓白了脸,慌忙就去拉他,好好一场家宴,容七少若不在,岂非成了整个b城的笑话,两人僵持不下,便在此时,远远传来一道女声,温软而威严,“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晚卿坐在车里,只隔着窗子将将望到她的侧影,是位端雅的老嬷嬷,容止非见了她才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她和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过了片刻,他便回到车上,从她怀里抱过小晚,淡淡扫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回去吧。” 她便一个人回了容宅。佣人大多也回家团圆去了,连方姐都不在身边。 这一年中秋的月亮别样的圆,光华溶溶脉脉,园里的桂子开得正好,花气清远,十里生香。 她在窗前俯瞰整个山间别墅之下的胜景,只见灯火盈盈点点,更兼烟花如丝如绽。 而她却孤身在这空荡荡的大宅子里,没有女儿,没有名义上的丈夫,她早该明白,当她得到万千女人向往的奢荣时,她便已经失去了一切。 她这样尴尬,不知如何自处,甚至没有资格去在乎容夫人的苛待,容家上下的冷眼。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没有觉得委屈。” 容止非一窒,直盯着她,而她只低眼瞧着手里的兰花,颤颤的睫毛将他挡在目光之外,她看不到他,亦不想看见他。 他抽手便要离去,一直走到门边,身后还是静寂一片,他胸口憋闷的很,回头望去,她还是一脸的淡漠。 那是他最恨最恨的表情,他不愿要她这样看他,仿佛他和一花一草全然没有分别,而她只是他生命里转瞬即逝的过客。 他的手捏着门框上,忽然道:“林彻和陆纤歌要结婚了。” 秋风遥遥吹进来,满室都是兰花的清香,而她临得最近,手上沾了不少,那香气虽淡,却像是如何都去不掉了一样。 过了片刻,她才抬头望来,“什么时候?” 她的表情终于不再是一汪沉寂的水,他终于打碎了她的平静,可那快意,却是带着痛的。 他微微笑着,对她说:“喜帖上写的是下个月的16号,你知道,陆纤歌的肚子可是等不得的。啊,对了,那喜帖写的可真是文采华然,抬头便是止非伉俪躬启,不知是不是林彻的手笔?”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只强自忍了忍,“我。。。” “不行。”他冷笑道:“你必须去。” 55 旗袍是玫瑰色的,略微扫着膝盖,用以金丝银线勾绣着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盘扣小小的一粒,拈在手里仿佛下一瞬便要化开,在肩颈处排成一排。 她极少穿这样浓艳的颜色,贴在皮肉上,像是偷了谁的新衣,尴尴尬尬的不自在。 衣上的牡丹开得那样好,镜子里的人却苍白着容颜,宛如檐下那一两滴秋露,冰冰凉凉的看不见希望,即刻就要蒸发去了。 她在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直若桃李微醉动人,那鲜妍的面具之下,只看到一双水眸莹然,辗转是寒碜碜的冰。 桌上有点点莹光,是她一直束之高阁的上好南非珍珠耳环,如今倒派上了用场,她拿起一枚,带在耳朵上,望着镜中的自己,唇侧是淡淡一弯嘲弄的笑,原来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有朝一日也能有这般虚华的光彩。 这世上之事真是好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又是永远。昨日的乌鸦,今日就成了凤凰,而历历在目的人和事,转瞬又成了笑话。 身后一直饶有兴趣望着她的人,便在此时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拽起,她手上余下的那枚耳环掉到地上,噼啪跳了两下,慢慢滚得不见了,“今天可是你妹妹的大喜日子,我怎么看你不太开心?” 他几乎和她唇抵着唇,“素晚卿,我警告你,我不管你有多不情愿,今天你也必须给演好这场戏,你要是让我丢了面子,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更难受!” 晚卿慢慢低下头,又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他看得不耐起来,厌烦的将她推在床上,“车子已经在等了,你准备好了就赶紧下来。” 他那一下摔得狠,晚卿有一刹那的晕眩,再睁眼时,他已经转身下了楼。 她起身下床,跪在地上,去找掉落的那枚珍珠耳环,四下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她却不急,仿佛那是什么极重要的事一样,一寸寸细细的瞧着。 直到楼下的车不耐烦的按了两声喇叭,她才慢慢直起身,镜子里还是一团妖艳,只是那张脸瞧着分外陌生,她把耳上的珍珠摘下来,搁在梳妆台上,开门走了出去。 婚礼在b城最大的教堂举行,陆衍君嫁女儿,自然要极尽风光,宾客如云,但凡排的上头脸的,都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面子。 百余辆名车座驾从街头排到街尾,乌亮亮的,好一场豪门秀。连那铺路的红毯都是上好布艺织就的,阳光照下来时,能看到缕缕金华闪耀,细看才知道是那红毯上绣着的金丝纹路。 陆纤歌穿的婚纱早在几日前就被媒体曝光了,是意大利知名设计师的镇店之宝,层绢叠纱,抹胸样式,性感而可爱,鱼尾形下摆拖在地上,缠缠绵绵了好几米,她一身玲珑的从花车上下来,抬头的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 两个小花童在前面引路,投下心形彩纸和玫瑰花瓣,纷纷扬扬的飘在两旁的宾客身上,陆衍君牵着她走到红毯的尽头,将她交到林彻手上,她回身亲吻自己的父亲,眼圈泛红,那泪是真切的,笑是真切的,幸福也是真切的。 晚卿坐在首席,看着陆纤歌和林彻站在告台上,回答神父的问题,交换戒指,深情拥吻。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林彻可以这样英俊,陆纤歌可以这样美丽,原来金童玉女是这样一种解释。 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场婚礼。 她的婚姻第一次是个误会,第二次是个阴谋。 满堂的喝彩和掌声中,她听到容止非笑着说:“这就是你爱的男人?你离他不到十米,可他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你。” 晚间时候,陆园举办了婚宴,一朵接一朵烟花仿佛将整个天空点燃,五光十色间,盛放和湮灭都只是转瞬即逝,花园和露台上围满了宾客,簇拥着仰望天空,而她站在最后的角落,望着烟花映在玻璃上明暗的火光。 当她回过头时,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林彻。 “他呢?” “她呢?” 她轻轻笑起来,“祝你幸福。” 空中又一颗烟花绽开,是一朵橙紫色的富贵菊,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须臾便隐了下去,而她背对着光影,模糊的一团面目,如雪苍白。 “阿彻。”陆纤歌笑着走过来,离得近了,像是才看见她,笑道:“哎呀,原来姐姐也在这里啊,七少和爸爸在那边谈事情呢,刚刚好像在找你。” 她换了一件浅粉色的衣裙,像是含露盛开的小蔷薇,脸上的笑都是喜气盈盈的,晚卿的目光落在她的婚戒上,瞧了一会儿,也微微笑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和他擦肩而过,终于知道,此生此世,再无纠葛。 大厅里的灯光极亮,地板上也微微泛着灼目的光,她在纷乱的人群中渐渐迷失了方向,只看到满眼的衣香鬓影,奢华糜烂的海洋。 她觉得头晕目眩,胸腹间翻江倒海的难受,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拉离那片人群,她踉跄跟了几步,待那人停了,她抬眼望去,只见容止非正满脸怒容的盯着她,“你就难受成这个样子?” 她借着他的手臂站好,小声说:“我想先回去了。” “不准。我不准。我就要你在这里好好看着,看清楚你深爱的男人是如何——” 他的话噎在嘴里,慢慢低下头,她的指尖正微微颤着,勾在他的指头上,今日她穿的衣服这样好看,红艳艳的,倒像是古代的嫁衣。 他要对容氏的股东负责,他要放低姿态与他们和解,所以他不能给她一场婚礼,只能要她虚占一个名分,仓促的跟在他身边。 可是今日,她却穿了这样一件衣服,他看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移开目光,那样动心,那样欣喜,他不想承认,可确实就是如此卑微,而她——而她一直都只在为另一个男人黯然神伤,连她些许的示弱,都只为早一点逃开这出荒唐。 他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紧蹙的眉心,忽然有一瞬决然的快意,他想,这个女人竟也会有今天,她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心痛吗? 舞曲如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宾客纷纷结伴走到舞池,他捏在她的肩上,用力将她转过去,逼她看着舞池中央的那对金童玉女,“看到没有,看看你的妹妹,她抢了自己姐姐的丈夫,还笑得那样开心。真可笑,你的丈夫和你的妹妹,哈哈哈。” 她觉得一阵恶心从胸腹间升起,扑腾着涌到喉咙里,全身也漫上一层冷意,她不想让他发现,只好生生咽回去,拿咳嗽掩饰着。 手背死死抵在唇上,她咳得那样厉害,在舞曲飘荡的大厅里深深弯下腰去,若非他还拉着她,她几乎就要跪在地上,他钳制着她,粗暴的逼她抬起头来,孤疑的打量她,“你怎么了?喂!” 灯光下,她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连唇上都泛起了白,她微微闭上眼,嗫嚅着唇,“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他所有的快意在这一刻都没了踪影,只有一团说不清的郁郁闷在胸口,他狠狠皱起眉,摔开手大步离开。 晚卿被他带得一踉跄,扶着桌角才将将站稳,她绕开舞池,出了门厅,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花园。 夜空被灯光映的一片乌亮,中秋才过一个月,月亮仍是又圆又大,隐隐生华,那脉脉的月色里,站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绅士,微微一笑,堪比春时三月的曦光,“素小姐。” 她嫁给容止非已经很久了,可他还是这样称呼她。 她扶着大理石砌成的廊柱,轻轻喘息,忽然道:“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笑容很虚伪,很让人讨厌?” 赵之臣挑了挑眉毛,笑得更是开心,“谢谢素小姐夸奖。” 她勉强扯了扯唇角,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你过来。” 赵之臣这才发现她的异常,快步走了过来,还差着几步远的距离,她便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前扑去,他吓了一大跳,飞快奔过去,堪堪把她接在手臂里,“素小姐!” 56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是秋末,便已下了第一场雪,城南别墅建于山间,从窗前望下去,只见一片空阔的白,而庭院里种的苍松翠柏,便点缀如明玉翡翠一般。 容画吩咐司机停了车,从车上下来,在园子里折了一支半开的梅花,红艳的娇蕾上盈着剔透的雪花冰晶,怯怯不胜寒,分外惹人怜爱,她拿着梅花往门厅走,恰好方姐迎了出来,便问:“七嫂呢?” “少奶奶在花厅看书呢。” 容画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笑道:“我拿来的那只小猫她还喜欢?” 方姐答:“七少说少奶奶怀了孩子,家里不适合养宠物,就拿去送人了。” 容画一听,不由皱起眉,“怎么我送七嫂什么都不行?花啊草的怕熏着,定要搬得远远的,送只小猫解解闷,他也给我送人了!” “七少也是疼惜少奶奶,怕她和孩子出事。” “少跟我胡扯!当我不知道吗?他要是真关心七嫂,怎么会一连这么多天都不回家,一门心思在外面鬼混?你们以为七嫂是个不争不抢的,她心里就不明白吗?”容画一把摔了手里的梅花,直往花厅走去,“真不知道七哥是怎么想的,猪油蒙了心也不至于这么糊涂啊!” 花厅里,晚卿斜靠在榻上,腿上铺了厚厚的毛毯,正在看一本摄影集,她听见响动抬起头,望着走进来的人笑了笑,“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谁又惹到你了?” 容画瞧了她两眼,低声道:“没什么。你还好吗?我前段时间去了国外,一直没来看你。” 晚卿淡淡道:“还好。只是妊娠反应有些不舒服,等你怀了宝宝你就知道了。” 容画听她口气,便知她似乎不太开心,又瞧她面色发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不禁担忧道:“有没有定期去做检查?七哥那里那位宋医师就极好的。” 她低下眼,应道:“我知道了。” 她合上书,搁在一旁,神色恹恹的,仿佛对任何事都已经没了兴趣,连周围的空气都是一汪结了沉荫的死水,容画便明白过来,心里顿时有些不平,“七哥怎么能这样对你?那姓程的妖精有什么好,把他迷成那个样子,你现在。。。” 容画猛的停住,自知失言,慌忙看了她两眼,晚卿轻轻一笑:“原来是姓程吗?” 容画便道:“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陪你。” 晚卿忙拦下她,只望着她,眼里犹带笑意。 容画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出身名门,又有容止非那样的男人将她从小宠到大,她懂的不少,不懂的却更多,夫妻之间若有了强迫和施舍,那就太没意思了,何况她和容止非原本就这般难堪和尴尬,“不要胡闹了,你若有时间,就多来陪陪我吧。” 容画一顿,坐到她身边,她知道晚卿有多委屈,可也只能言尽于此了,“七哥他爱玩,你是个明白人,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他千辛万苦把你娶进来,又这样对你,迟早有他后悔的一天。” 究竟容止非会不会后悔,晚卿倒真是不关心的,从她嫁进容家的第一天起,他身边的女人就没断过,本来就不是会为谁收心的人,又因为家里那个人是她,便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娇媚的香水味,缠绵的头发丝儿,印在衬衫胸口的胭脂吻,甚至是直接打到家里来的电话,她全都知道,他这样费尽心机的摆到她眼前来,她如何能不知道。 只要有她在,便无时无刻不是他的战场,他处心积虑,不过是要让她痛苦,绝望,他像是找到了对手的狼,恨不能使尽浑身解数,要她崩溃,要她歇斯底里。 可他算漏了一点,她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素晚卿了,她不会再因为他的一勾唇一皱眉而欢欣或担忧,也不会因为能和他多呆一秒钟就兴奋的满脸通红,她的痛,她的泪,她的恨,她的笑,她所有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因为她爱他,所以今时今日,他以为的折磨,不会再让她动容,只是让她更深的明白,他有多恨,而她,又有多恨。 真正让她日日忧思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宝宝,是一个不被期待,不被祝福的生命,他会被推到容氏股东和容止非权势之争的风口浪尖,亦会成为容家和陆家你来我往间的兵矛或是盾牌,他将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甚至就连他的父母,也是一场阴谋之下相恨相厌的怨偶。 她甚至觉得,怀上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57 快到傍晚时,又下起雪来,密如精盐的雪花从空中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就铺了一层白,容画晚些还有事,便没留下吃饭,和晚卿又聊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了。 车子沿着笔直的马路开下去,因为下了雪,又是下坡,所以司机开的很慢,她看着窗外渐次移动的景物,心里有些烦闷。 手机在掌心里攥了好一阵,她总算想好了说辞,一咬牙就打了过去,眼底不禁有些嗔柔的笑意,才响了两声,那边就已接起,是她极熟悉的清朗之音,“八小姐。。。喂?” 容画忙收起唇边不由自主的笑意,轻咳一声,“干什么?” 那边一声轻笑,“好像这句话该由我来问吧?” 容画脸上一红,哼道:“赵之臣,你少跟我贫嘴!我问你,我七哥为什么这段时间不回家?” “公司的事很多,七少很忙。” “别骗我了!我七哥和姓程的那个妖精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撺掇的?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见着漂亮女人就像闻见腥味的猫儿,连路都走不动的。” “还是有例外的,比如我看见你,还是可以健步如飞的。” 容画心怦怦跳着,冲口便道:“谁稀罕你看不看我了。” 他声音里不由添了几分笑意,“小丫头。。。” 容画不满:“都说了我已经不小了,你再这么叫,我就让我七哥扣你工资!” 赵之臣好笑的摇了摇头,道:“七少叫我了,我要先挂了,改日再聊吧。” “喂!喂。。。” 容画慢吞吞的挂上电话,几乎都能想见那人眼底促狭的笑,她脸上热热的,望着窗外连绵的雪景,久久回不过神来。 舞曲缤纷的酒会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盈盈亮着光,容止非刚和鸿坤的老总谈完,一抬眼,便见赵之臣从外面回来,低着头慢慢踱着步子,不知在想什么。 容止非问:“是容画?” 赵之臣抬起来头,道:“是。” 容止非脸上总算有了一抹笑意,“她找你做什么?” 赵之臣轻轻一叹:“七少。” 容止非便不好多说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脑子里有一瞬的眩晕,微微靠在桌子上,隔了片刻,赵之臣忽然道:“八小姐刚从城南回来。” 容止非睁开眼,脸色有些难看,酒气在胸口翻涌着,闷闷的有些热,他把杯子倒扣在桌上,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天早已经黑了,雪仍在下,无风,却也簌簌密密的迷花了人眼,容止非有些醉了,倚在车上静了静,才伸手去拉车门,赵之臣跟着进来,坐了片刻,他问:“回城南吗?” 后座上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便发动了车子。 雪天路滑,街上的车子仿佛寸步难行,移动的小心翼翼。 圣诞将至,路边一片祥和,霓虹灯挂在树上,在纷扬的雪片间闪着光,有调皮的孩子坐在父亲肩上,伸着手去够圣诞树最顶端的那颗铃铛。 容止非看得出了神儿,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原来当父亲,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像最冷的冬天里窝在心口的一个暖炉,让人变得坚强,让人如此神往。 那日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他喜不自胜,连指尖都兴奋的颤抖,他想,他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孩子。 如果是男孩,他可以陪他骑马,陪他打猎,将他教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他一起保护他的妈妈和姐姐。 如果是女孩,就可以和小晚作伴,她们会和她很像,静婉如花,一起上学,一起逛街。 他想得那样美好,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唯有她,唯有她才是真切的。 直到他终于赶到病房。 她抱着双膝,缩在床上,茫然慌乱的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看得真真切切,她眼里分明有泪,只不见半分欢喜。 他如置冰窖,所有的欢喜和期待,在这一刻全都落了空。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恨他,她曾经千方百计去买避孕药,她那样厌恶他碰她。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容止非猛地睁开眼,雪花寂落无声,车子停在一个路口,信号灯在夜空里亮起红光。 他冷声说:“掉头。” 赵之臣在后视镜里惊愕的望来一眼。 “不回城南。我不回去,我不要见她。” “。。。那去哪?” 容止非靠在座椅上,眸底是冷寒的光,“去程鸳那。” 58 过了圣诞节,容画的生日也就到了。 因为是家宴,晚卿不好出席,便给她打了个电话致歉,话还没说两句,反倒是容画沉了下嗓音,低低的给她赔了不是。 晚卿一时有些新鲜,只听她道:“七嫂,我知道,你自从嫁进来,受了不少委屈。” 晚卿便是一笑,容画自小被娇宠惯了,容家的是是非非,她大抵也是不甚清楚的,而对于人情世故的诸多事宜,恐怕还没她知道的多,与她说起这些,倒真是平添两个人的烦恼了,于是就转了话题,随意搪塞了去。 然后又想到礼物的事。 因为她平日不出门,所以容止非并没有拨给她钱,只在抽屉里放了些现金外带两张信用卡,以备不时之需。 而今想到要给容画买礼物,晚卿便把方姐叫了来,对她说:“前几日我和八小姐聊天时,说到一条围巾,她很喜欢,能不能烦你派个人去买了来,我想送她当礼物。” 方姐想了想,犹豫着道:“少奶奶。。。既然是八小姐过生日,您要送什么,总得跟七少说一声吧?” 晚卿一愣,她倒真没想到这些,细一琢磨,确实也该如此。 方姐见她面有松动,忙道:“要不给七少打个电话吧,您问问他。” 她说着就小跑过去拿电话,晚卿再叫她已经来不及,又想到平日里容画对自己实在有诸多关心照顾,无论如何她也应该为她的生辰尽一份心,待方姐回来时,晚卿也就将电话接过来,拨了容止非的号码。 他们已经一个月没说过话了,接通的第一秒她就觉得难熬,只低声问了他,容止非顿了顿,似是有些不耐,“。。。你都想好了?” 晚卿便答:“记得她上次说喜欢来着。” “那就送吧,你让方姐他们去买。” “恩。” “还有事?” “没有了。” 那边干脆的挂了线。 晚卿把电话交给方姐,她还有些埋怨,“少奶奶,您怎么不和七少多聊几句啊?您看他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她轻轻一笑,从桌上拿过纸笔,道:“我把颜色款式写下来,你吩咐人去买吧。” 到了生日前一天,容画给晚卿打来电话,神神秘秘的说:“既然明天你不方便过来,那今天就来陪陪我,当是给我庆祝庆祝。” 晚卿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想到是去容画家,而容止非又不知忙着在哪个女人床上醉生梦死,应该也没有心情来管教她,便吩咐司机,一路开到了容画的湖边别墅。 她上次来时还是几年前的秋天,在湖边凉亭里摆了一桌蟹宴,而今山湖依然是难得的胜景,人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晚卿下了车,竟是容画亲自来迎,穿过花园,带着她来到一处精致的暖阁,“这里跟你们家是没得比,不过我也算是收拾得尽心了。” 晚卿的手指才从窗帘的流苏上拿下来,轻笑道:“前几天我还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见你别墅的照片,那个摄影师技术还真好,拍的漂亮极了。” “你说那家啊,我跟他们的主编是老朋友,不帮忙充个场面不行的。” 两人在桌前坐下,容画随即吩咐佣人上菜,冷热荤素,一道接一道,足足摆了一大桌,晚卿疑道:“就我们两个人吃得完这么多吗?” “那你就慢慢吃啊。” 她笑道:“你又想干什么?” “哎呀,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吃大餐,你怎么还怀疑我?难不成我还能在菜里面放泻药吗?” “好好,我是客人,我吃饭,我什么都不说。” 容画最喜欢天南海北的玩儿,嘴里自然少不了话题,和晚卿说起那些旅行中的奇闻趣事来滔滔不绝,两人边吃边聊,时间倒也过得很快,容画却不时朝墙上的挂钟望去一眼,几次下来,晚卿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做?” 容画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她来到屋外,拨通一个号码,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埋怨,“赵之臣!你怎么回事?怎么这点事你都办不好?” “八小姐,你讲讲道理,你的圣旨我都已经传达了,七少自己不愿意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就是看在他听你话的份上才让你去说的!” 赵之臣微微一笑,“那你下次还是不要对我抱有期待了。” “你!” “七少今天很早就下班了,我不清楚他去了哪里,不如你自己联系吧。我还有事,下次再聊。” “喂你等等。。。” “怎么了?” 容画轻咳一声,小声问:“那你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问你呢!你来不来。。。” 赵之臣笑道:“你只跟我说要约七少,没说我也要去。” 容画咬咬唇,哼道:“那我现在问你行不行啊!” “真抱歉,不行。我一会儿还有事,今天不能过去了。” “爱来不来!我自己去找七哥,不用你!”她恨恨挂上电话,顿了两秒,又给容止非拨过去,那边响了很久才接通,接电话的竟是一个女人,容画心头立刻就涌了一阵恼怒,只道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样可恶,就爱把女人耍的团团转,“你是谁?你怎么敢接他的电话?你少跟我胡扯。。。你姓什么。。。姓程?你还敢说你姓程!我哪位。。。我是容家七少奶奶!我警告你。。。喂。。。喂!” 容画听着耳边急促的忙音,愈加气恨起来,猛一转身,却惊在原地,只见暖阁房门大敞,晚卿正靠在墙上,静静的望着她。 “七嫂。。。” “原来你是约了容止非。” 容画低下眼,“我是不是做错了。。。” 晚卿淡淡一笑:“没关系,比我想的好多了,我还以为你是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呢。” 容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你不生气吧?” “你也是好意,我明白。”晚卿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笋,“这个季节能吃到这么新鲜的笋很不容易的。。。我和你七哥的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没有人能帮到我们的。” 容画哦了一声,瞧她不大开心,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到了第二天的生日宴会,瞧见容止非和赵之臣,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容七少疼妹妹,自罚了很多杯,好歹才哄得她不生气,“昨天我是真的有工作。” 容画想到那个电话,不禁看他一眼,她本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想到晚卿的嘱咐,才总算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只无趣的说:“好吧好吧,是我不懂事了。” 酒过三巡,宾客都渐渐退了,只有容止非和赵之臣依然留着,容画拉着赵之臣聊天,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容止非便在一旁含笑看着,他心里不痛快,闷闷的喝了很多酒,离开的时候已经大醉了,赵之臣搀着他上了车,一回身,又被容画堵了个正着,“送他回城南,听到没有?” “怎么?刚才七少有吩咐过你吗?” “他现在醉的人事不知了,你还想再问问他吗?” 赵之臣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有很大的敌意?我又不是那位程小姐的小舅子,犯不着帮她和七少暗通款曲。” “我只是觉得我七嫂已经很可怜了,你还帮着容夫人欺负她!” 赵之臣蓦地瞥来一眼,眸底有尖锐的光一闪而过,容画没有察觉,见他望着自己,便有些莫名其妙,“干什么?” 赵之臣盯着她看了半响,直看得她脸红的低下头去,他才缓缓笑了,“我先送七少回去了。” 他拉开车门,刚要坐进去,容画却又叫住他,嘟囔着说:“那什么。。。谢谢你了。” 赵之臣笑道:“你说什么?” “就是你送我的那个礼物,恩。。。我很喜欢。” “哦,每个人都送的,我不送,多不合适。” 容画诧异的抬起头来,望着他脸上的笑意,一时气得直咬牙,‘砰’地一声推上他的车门,喊道:“那还真是谢谢了!再见!” 59 赵之臣笑着发动了车子,回到城南别墅已经是深夜了。 容止非许久不曾回家,今日一露面,倒把大家吓了一跳,佣人们又是亮灯,又是煮解酒茶,热热闹闹的很是忙了一通。 容止非在大敞大亮的灯光下睁开眼,半躺半靠在沙发上,用力揉了揉额头,死皱着眉道:“吵死了!” 方姐赶忙叫人扶着他上了楼,佣人想到晚卿早已睡下,本打算将容止非搀去客房,方姐却拉着她们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走廊的南边,佣人便明白过来,走到主卧前,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的把他扶了进去。 晚卿孕期睡眠极浅,楼下方才的吵闹也听了个一二,她朦朦胧胧的醒来,知道大抵也是与自己无关的,本想继续睡下,却没料到佣人们竟将容止非扶了进来,她只得撑着胳膊坐起身,房里亮着一盏小夜灯,微弱的一点光亮,方姐服侍容止非上了床,望着她低声叫了句:“少奶奶。” 晚卿微微一叹,知道她也是好意,便道:“把毛巾和解酒茶留下,你们下去吧。” 方姐高兴的应了一声,忙带着佣人下去了。 晚卿在床了坐了一会,目光缓缓移到容止非身上,他醉的时候总是很安静,从不大吵大闹,倒头就睡,这一点倒是让人省了心。 他好像瘦了很多。 晚卿起身拿过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又去解他的衣服,外套,领带,衬衫,他不胜其扰,皱着眉,不耐的挣动着,温热的毛巾顺着脖颈擦过,他软着胳膊推了两下,嘴里含糊不清的喊道:“程鸳。。。” 晚卿慢慢直起身,瞧了他半响,心里没由来的生了一股无名火,只把手上的毛巾摔在桌上,再也懒得看他一眼。 她从柜子里取了新的被子,抱着走到沙发上,屋子里很暖,可她方才只着睡衣站了半天,也还是会觉得冷,她在厚厚的被子下蜷起身,慢慢闭上眼。 她想她是太习惯一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了,否则今晚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怎么会全然没有睡意? 她数着钟表的滴答声,一直数了几千下,脑子里却越来越清醒。 天空里的墨黑淡了,渐渐通透起来,深蓝,湖蓝,浅蓝,天终于蒙蒙亮了。 晚卿披了一件衣服下楼,厅里只有几个佣人在,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起了,都有些惊讶,“少奶奶要吃早餐吗?正好和赵先生一起。” 赵之臣昨晚送容止非回来时已经太晚了,索性就住了下来。晚卿朝着不远处那人笑道:“你起这么早?” 他正拿着一份报纸边看边吃,听此便道:“没办法,天生的劳碌命。怎么素小姐也精神这么好吗?” “精神好,命却不好。” 赵之臣看了她一眼,垂头笑了笑。 晚卿奇道:“怎么?” “您真是变了很多。” “很多人都这么说,不过你说的最有份量。” “哦?为什么?” “你不是容氏第一谋臣吗?” “看看,这就是很大一个不同,从前的你哪里知道这些事呢?” “老实说现在我也不关心,只是这些话总是往耳朵里钻,不想听也不行。对了,说起来,上次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赵之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他把报纸叠起来,搁在桌上,淡淡道:“总不能由着你晕在地上不管,换了谁都会过去救你的。” 晚卿点点头,道:“好吧,算我多余说。” 赵之臣倒要被她的刺猬模样逗笑了,刚要开口,却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容止非踱步下来,已经穿戴整齐,不见丝毫宿醉的狼狈。 晚卿垂下头便要走开,忽听方姐道:“哎呦七少醒了啊,和少奶奶一起吃早饭吧!” 容止非整理着袖扣,并未答话,晚卿小声道:“我昨晚睡得不太好,想再上去补个觉。” 方姐道:“少奶奶,您还是吃了饭再。。。” “不要管她!”容止非冷冷的望着她,大步朝她走来,晚卿几乎下意识的想后退,他却只是急步和她擦身而过,碰也没碰她一下。 及至一月,正是b城的隆冬时节,北风刺骨,扯过枯树残枝,扑在玻璃窗户上,只听呼呼作响。 空气极干冷,呼吸间呵出的白雾只消一会儿,就慢慢化开了,护城河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被难得的暖阳一照,粼粼泛着光。 又因新春将近,整个城市纷纷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大街小巷,时常可见舞龙舞狮的热闹。 新春佳节在即,人的心情自然也敞亮起来,秘书瑞嘉沏好茶,在杯子上贴了个小小的福字,才端着走进容止非的办公室,她穿了一件红彤彤的裙子,笑嘻嘻的分外可爱,“七少喝茶。” 容止非从文件中抬起眼,难得笑了一笑,他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还在下雪,细细碎碎的,间或打在窗子上,化成小小的水点,“赵之臣什么时候回来?” 瑞嘉心里暗暗一笑,道:“那得看小晚小姐的心情了。” 正说着,只听小孩子的笑闹撒娇声由远及近,容止非忙转过身,眉梢眼角都柔软了几分。 赵之臣牵着小晚走进来,跟两人打了招呼,便低下头去问小晚,“滑冰好不好玩?” 小晚煞有介事的点点头:“马马虎虎。” 赵之臣小声道:“那你答应了我什么?” 小晚嘟着嘴,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走到容止非面前,仰着小脑袋看了看他,脆生生的道:“谢谢容先生。” 容止非沉下脸色,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小晚极怕他,忙又溜回赵之臣身侧,小手抓着他的袖口,赵之臣顶着容七少阴沉的目光,颇为艰涩的问她:“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耍赖皮?” 小晚细声细气的说:“是妈妈让我叫他容先生的。” 赵之臣额头都要冒了汗,只说:“他是你爸爸。” 瑞嘉在一旁道:“小晚小姐,要不是你爸爸同意,赵叔叔哪里是你说借就能借的呢?你可知道他陪你出去玩一会儿,要耽误多少大事的?” 小晚低头想了想,道:“那如果妈妈不在,我就叫你二爸爸好了。” 容止非大怒,心道我白白努力了这么久,却只能当个二爸爸,还得是偷偷摸摸的趁着你妈妈不在,他脸色难看的盯着小晚,狠狠一咬牙,好歹才忍下一口气,没有发作。 瑞嘉瞧在眼里,差一点就要笑出声,只道容七少真真是把这位小晚小姐爱在了心坎上,她轻声问道:“小晚想不想喝热橙汁?” 小晚立刻点头,笑嘻嘻的说:“谢谢瑞瑞阿姨。” 瑞嘉便要去给她拿橙汁,才出了办公室,却见一个人从电梯处缓缓走来,她微微一惊,叫道:“程小姐。” 那程小姐大约二十岁,眉目细致如画,气质温婉清华,举止言谈间又稍稍带了几分怯意,“你好。。。七少在吗?” 瑞嘉忙道:“您跟我进来吧。” 偌大的办公室里,容止非正和赵之臣商量公事,小晚蹲在地上研究那两站落地琉璃灯,瑞嘉敲了敲门,他们才一齐看过来,容止非盯着她身后的人,不禁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程鸳稍稍垂下头,柔声道:“我想来看看你。” 房里的灯光忽然灭了下去,是小晚按熄了开关,她歪着头,睁大了眼睛,瞧着程鸳不放。 程鸳微微一笑:“你是小晚吧?” 小晚咦了一声,指着她站起身,不由自主的朝她走过来。 程鸳弯下身子,在小晚头上轻轻一摸,拢了拢她的小辫子。 小晚仰着脸问她:“你是谁?你叫什么?” 程鸳蹲下来,平视着她,笑道:“我姓程。” 小晚也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道:“你身上好香啊。” 容止非在一旁看着她们,微微有些恍惚了,他手上还拿着文件,也顾不上看了,目光似是凝在她们身上,又像是飘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60 天还蒙蒙黑着,容宅里的佣人便纷纷起床了,因为是新春,习俗讲究扫尘,方姐吩咐着把各个厅里的窗帘和地毯都卸了下来,换上新的,又叫老王把他新种的两盆茶花搬出来,一会儿一并给容夫人带过去。 很是忙了一通,她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走上楼去。晚卿已经醒了,身上还穿着睡衣,正站在床边,瞧着衣架上的衣服发呆,方姐心里高兴,笑道:“少奶奶别看了,您穿什么都好看,何况是七少特地吩咐人送过来的。” 晚卿只是微微低下头,前几天容止非打来电话,告诉她除夕那天的家宴要带她和小晚一道去静芷山庄,没过多久又把礼服也送了过来。容夫人一向忌恨她,不知这回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她满心疑惑,却又不敢去问容止非,接连几天都一直惴惴不安。 她听了方姐的话,换好衣服,随她下楼去吃早饭,“小晚昨天玩到很晚,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等我们快出门的时候再去叫她。” 方姐笑道:“这可不行啊少奶奶,小姐不上学时,作息时间都是七少定好的,咱们可不能违背。” 晚卿也就不好多说了,只得在餐桌前坐下,方姐又上楼去叫小晚,不一会儿就领着她下了楼,小晚身上还没有换衣服,头发也没梳,睡眼朦胧的走过来,腻在晚卿身上,晚卿笑着将她扶起来,一眼瞥见她手腕上的镯子,许是睡觉时没摘的缘故,已经在细嫩的皮肤上硌了几条印子,晚卿心疼的摸了两下,道:“怎么睡觉也不摘下来呢?” 小晚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道:“这是程阿姨送给我的。” 晚卿微微愣住,慢慢的重复道:“程阿姨?” 方姐忙道:“少奶奶,快点和小姐吃饭吧,一会儿车子该来接您了。” 却没想竟是容止非亲自来了,见她们还没收拾妥当,便坐在一旁静静的等,也不开口催促。 方姐连连给晚卿使眼色,她想到总归是新春佳节,再不能和他太僵的,便小声问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容止非翻过一页报纸,低着眼淡淡嗯了一声,晚卿便不再多说了。 容止非叫了两辆车来,他们一家坐在第一辆,先开走了,另一辆车装了一应带给容夫人的物什,并两盆茶花,跟在后面。 城南别墅和静芷山庄离得不远,只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开上专用的山间马路,车子反倒多了起来,是容家大大小小的旁系,赶着来给容夫人拜年的。 晚卿跟随容止非走进去,琼廊玉璧的主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围着容夫人撒娇,容斯鸾是长女,她笑着招呼了一句,孩子们便纷纷跪下来,给容夫人等一干长辈拜年,待孩子们收了红包,容止非才走过去,叫道:“母亲。” 大厅里一时静了静,所有人都转头看过来,目光意味不明,连小孩子都不再吵闹,直盯着晚卿,眼里有几分好奇。 晚卿低着眼,心脏急促的跳着,不敢说话。 容夫人忽然道:“小晚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容止非便将小晚抱到她身边,小晚毕竟是个孩子,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害怕,又见容夫人慈祥的望着她,更是放下心来,于是甜甜的叫了一声:“祖母。” 容夫人笑起来,拿过一个红包,放进她衣服胸前的小口袋里,“真乖。” 众人见老夫人如此,也便明白过来,虽然心里都觉得古怪别扭,也只好故作坦然了。 吃过午饭之后,到了下午时分,容家几个世交家的小辈一起过来玩,其中就有白娉儿,晚卿依然有些怕她,只躲在人群后,唯恐又多生事端,那白娉儿却像没看见她一样,只腻在容夫人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几个长辈哈哈笑,容家的女眷都极喜欢她,此时见了她活泼灵巧的样子,少不了要抱怨几句,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聚在一处聊着,“你们瞧瞧娉儿那丫头,多讨人喜欢。” “人家可是真正的千金闺秀,那样貌脾气,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来,难得的是还会讨老人欢心,对人也大方。” “行了四嫂,你不就是还记挂着娉儿送你的那条项链吗?” “哎呦,那可是限量的,全球只有十条,我记挂着怎么不行了?九妹妹你还好意思说我,娉儿少对你好一分了?你马厩里最得宠的那匹马,还不是她送的?” “我又没有忘,只是可惜,这样得人心的千金小姐成不了我们容家的人。” “你可别又扯远了,这种话咱们七少是最听不得的,回头治你一个搬弄是非的罪,你今年就别想去澳洲了。” “说得我真是怕死了,难不成这容家还真让他一手遮天了不成?他做得出来,就别怕别人说是非,娶一个那样的女人,哪里拿得出手呢?” 两人又聊了一阵,便去找白娉儿了,晚卿这才从角落里出来。到了晚些时候,园子放起了烟火,大人们稍看了会儿就回来了,几个孩子意犹未尽,容夫人便叫佣人带他们接着玩,只把小晚留在自己身边,和几个女眷围了一小桌,聊些家常的趣事,容夫人忽然道:“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吧。”说着便要佣人去请。 佣人片刻后就回来了,身后跟了个年轻女子,一身素色的碎花衣裙,身姿窈窕,一双眸子清幽如潭,脸上犹带了几分怯意的笑,容夫人让她坐在身边,道:“这是程鸳。” 众人还没说话,老夫人怀里的小晚先叫道:“程阿姨!你今天也来看祖母吗?” 程鸳微微一笑,拉过她的小手,道:“镯子还喜欢吗?” “很漂亮,我很喜欢。” 那容家的九小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声道:“哎呀,也不知道这真假孙悟空碰了面,谁才会成为正主。” 几个女眷都跟着笑了,晚卿脸色苍白,咬了咬唇,深深的低下头去。 等到容家的各路亲友走动完,已是半个月之后了,静芷山庄总算消停下来。这日午后,容夫人午睡刚醒,照例给容沛安上了一炷香,在灵堂呆了许久,才慢慢走出来,正碰上苏嬷嬷,见她一身花农装扮,便笑道:“你又去糟蹋我的花吗?” 苏嬷嬷看了她一眼,叹道:“那两盆山茶您又不肯收,只叫人扔出去,我哪里舍得,就给搬了回来,您又不是不知道,那是多难得的两盆宝贝。万事错的都是人,与花有什么相干。” 容夫人沉下脸色,心里不禁有些郁郁。 苏嬷嬷道:“太太,您这步棋,是不是走的太险了?” “难不成要由着那个陆家的女人骑到我们头上吗?” “那位七少奶奶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她没有,可陆衍君有!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把他的女儿嫁给止非,不仅仅是要找个理由保住公司,更是安插个祸水进来离间容氏!”容夫人眯眼望着窗外茫茫的雪景,低声道:“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绝对不会。” 园子里的铁门一声轻响,缓缓向两侧打开了,佣人小跑进来说:“七少过来了。” 容夫人冷笑:“看到没有,我的儿子,这就来跟我兴师问罪了。” 容止非大步而入,带进一阵凉意,他在外间掸了掸肩上的雪,将外衣脱下交给佣人,这才走了进来,苏嬷嬷早已给他备好了茶,引着他坐下,笑道“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 容止非应了一声,眼睛却只瞧着母亲,忽然道:“我不会再要程鸳了,您让她收了心思吧。” 容夫人微瞌着眼,“你的女人,来问我做什么?” 容止非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就决定了。我会让她打掉孩子,给她一笔钱,送她去国外。”他站起来,弯了弯身,道了别就要走。 容夫人怒道:“你给我站住!程鸳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的对你,绝非胸怀叵测之辈!” “那些我懒得去管,我只知道,我有权选择我想要的女人来给我生孩子,这就够了。” “你不想要程鸳吗?你们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了。” 容止非笑着转过身来,“母亲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才找来这样一个人,将她送到我身边,我哪能不给您几分面子。更何况晚卿怀孕了,各大股东必定心存不满,恐有异动,我在这个时候疏远她,也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既然都明白,怎么还敢让素晚卿留下那个孩子?” “她想不想留下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定要留下的。” 容夫人大怒,只将茶杯摔在桌上,恨道:“我以为你发一次疯,将她娶进门也就够了,怎么还越来越糊涂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难不成你还要让素晚卿生的孽种来继承容氏?” 容止非目光一冷,低声道:“母亲,那不是孽种,那是我的骨肉,您的孙子。” 容夫人气得一时语塞,苏嬷嬷走到她身边,伸手顺了顺她的气,容夫人盯了他半响,道:“你若执意这么做,就别怪我不顾情面了。” 容止非猛地握紧拳头,道:“母亲,我向您保证,素晚卿所出,无论男女,我都不会让他们参与容氏继承之争。。。董事会,也不会有他们的席位。” 容夫人这才稍稍放心,想了片刻,缓缓道:“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61 晚卿近来越来越嗜睡,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到了午后,拿本书躺在摇椅上才看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又会小睡过去。 屋里人稀声静,又是隆冬,天凉意冷,满心疏达,她这一觉倒也睡得踏实,只是酣眠虽好,沉梦却惹人心烦,各种人各种事走马观花似的,逼得她仓皇四顾。 一时惊醒,耳边只听见钟表低闷的报时,像是古代行刑前的信号,只消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 屋里很暗,所见一切都是发灰的,她有些闷,便起身推开窗子,凉意霎时涌进来,吹散了灼热的空气,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房门一声轻响,被人缓缓推开了,立时便传来一句嗔怪,“少奶奶,您怀着孩子,怎么能站在风口呢?吹病了,可要出大事的。” 她心里厌烦,便没说话,也没有动,依旧临窗站着,那佣人走过来,也不说一句,伸手就将窗子关上了。 晚卿有些不痛快,望了她一眼,竟是个陌生脸孔,她见桌上放了一碗药,便知道是她送进来的,“以前来送药的都是方姐,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佣人大约四五十岁,长得倒是和蔼,听此便笑道:“我是老夫人派过来的。” 晚卿微微一怔,便也不敢多问了。 佣人将药端过来,道:“少奶奶快趁热喝了吧,凉了对身子不好。” 因她孕期反应严重,宋医师便开了些安胎凝神的药来,晚卿极厌恶中药的味道,却也没办法,只得恹恹的接过来,忍着苦涩喝了。 到了黄昏时分,主园里远远传来一阵喧闹,巧慧忙到房里来请她,笑说:“少奶奶,七少今儿个回来了,您一道下去吃饭吧。” 容止非不常回来,乍然露一次面,能把宅子里的人都惊动起来,晚卿模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慢慢下了楼,只见容止非坐在桌前,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想是在等她,晚卿更是不安起来,惴惴坐在他身边。 容止非解开袖扣,望了她一眼,低声问:“身体怎么样?” “还好。” “需要什么跟方姐说。” “我知道。” 容止非还想再说什么,可一对上她那一脸的惊慌失措,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就这样怕他,他能够带给她的,只有恐惧。 容止非不由沉下脸色,别过眼,再不看她。 一旁的佣人略低着眼,大厅里静的只听见象牙玉筷布菜的声音,一顿饭吃的人人自危,而晚卿更是胆战心惊,她匆匆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见容止非并未理会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我先上去了。” 她出来时没有关窗,晚风从大敞的缝隙钻进来,吹得暗色窗帘呼呼作响,房间里是挟着梅花香的冷意。 她轻轻抖了抖,快步过去关了窗子,帘底的流苏在小腿上滑过,冰凉的像是翻飞的雪花。 时间还早,她却已经缩进了被子里,她觉得那样难熬,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让她如临大敌。 窗外冷风呼啸,枯叶滚在地上,沙沙作响,她朦朦胧胧的醒来,只见床前坐着一个黑影,正一动不动的望着她,晚卿平复了喘息,按亮了夜灯,暖橙色的光芒宛若小小的太阳,映的他仿佛也多了几分温柔。 容止非静静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也终于丰腴了些,不再是初来时的病弱之态,好像吹口气就能化了一般。 她缩在床上,间或紧张的望来一眼,那目光里的警惕让他看得一阵胸闷。 何必如此。他想,早晚都是要说的,恐怕她也希望他能早些离开吧,有他在,她连睡梦中都是惊惧的。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晚卿小小的应了一声。 “孩子现在越来越大,你照顾小晚又太伤神,所以,我想把小晚送去静芷山庄。” 墨蓝色的绸被在灯光下如一弯小溪,幽幽泛着光,几乎让人握不住,她惊恐的盯着他,声音都打了颤,“不。。。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小晚离开我的。” 容止非皱起眉,“我是在通知你,由不得你选择,明天我就把小晚送过去。” “我能照顾过来的,真的!不是还有方姐吗?求求你。。。别抢走小晚。。。求你!”她欲泣的双眼逼得他生生别过头,胸腔里仿佛淤着一口气,让他只想逃开,他站起身,不耐道:“你休息吧。我走了。” 晚卿吓得魂飞魄散,猛的扑了上去,扯着他的袖口,“容止非!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我不会答应你,永远不可能!” “我是为了你好!”他没有办法,容夫人既提了出来,就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们,他别无选择,可他没有办法跟她开口,而她,也永远不会明白,“你放手,别再无理取闹了。” 到了此时此刻,竟然是她在无理取闹,他这样颠倒黑白,生生将她往绝路上逼,他真的当她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是为了那位程小姐是不是?”她可以不争不抢,不要任何东西,可她豁出命去爱的小晚,他们还要夺走,她一生没说过重话,如今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知道她喜欢小晚。。。我知道,可你也不能用自己的女儿去讨情人的欢心啊!” 容止非勃然大怒,他费尽周折都是为了她好,她竟然这样看他,“素晚卿!你不要不知好歹!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 她满心绝望,只觉得像是站在悬崖边,恨不得一头倒下去才干净,也好过被他这样折磨,忍不住嘶声喊道:“我从来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我不想!是你逼我的!” 容止非倏然回过身来,目光冷厉森然如恶鬼,直勾勾的盯着她,“你说什么?” 她冷笑:“我说我后悔了,我不该留下他,还有小晚!当初我连小晚都不该生下来!” 容止非反手便一掌打在她脸上,直将她跌倒在床上,“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有一千种方法教你生不如死!” 眼泪簌簌淌下来,湿了满脸,晚卿撑起身子,望着他阴鸷的脸,她没有办法,她没有任何办法,只砰地一声跪在他面前,哽咽道:“别抢走小晚。。。求求你。。。我求你。” 容止非惊的小退半步,狠狠握住拳头,“你这是做什么?” 她几乎瘫倒在地,双肩微微打颤,容止非打开房门,高声叫道:“方姐!方姐!” 楼下传来一声答应,方姐忙小跑着上来了,一进屋,立时便吓了一跳,“哎呦少奶奶,您怎么坐在地上啊。” 她扶起晚卿,打量她的脸,心里明白了几分,忍不住暗暗一叹。 容止非道:“照顾好她。”他心绪纷乱,扭身便要离开,晚卿软着身子靠着方姐,此时忽道:“你站住。。。” 她眼里还剩下最后一抹希冀,哀求的望着他,“别。。。我求求你。” 容止非的目光在她身上定定一望,转瞬又移开了,“明天我派人来接她。” 62 容画刚从国外回来,一听到消息,立刻就赶到了容宅,是方姐迎着她进门,容画没心思和她寒暄,张口便问:“七嫂怎么样了?” 方姐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叹道:“刚吃过药。” 她急步上楼,进了屋,只见窗帘四掩,光线昏暗,床上侧卧着一个人,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容画在门上敲了敲,轻声叫道:“七嫂。” 晚卿缓缓回过头来,脸上尽是病容,淡淡道:“你来了。” 容画见她动作吃力,忙过去扶起她,目光扫过她的手背,苍白的肌肤上,遍布着营养液的针孔,青色的脉络几乎要凸现出来,容画心一酸,“你还怀着宝宝呢,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晚卿靠在软垫上,目光静静的移到窗边,轻道:“今天天气怎么样?” 容画微微一怔,“还好,是个暖阳天。” “帮我把窗帘打开吧,我想见见阳光。” 容画起身过去,一把将窗帘拉开,大片大片的日光如烟雾般涌进来,晚卿几乎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而后才慢慢睁开眼。容画看了她一眼,对方姐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就行了。” 方姐有些犹豫:“这。。。” “怎么我陪着七嫂你还不放心吗?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方姐便无奈下去了。容画见她走远了,才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晚卿,“是赵之臣偷偷塞给我的。” 晚卿接过来,打开一看,不消几秒,眼圈便红了,那是几张小晚在静芷山庄的照片,有走路的,有吃饭的,有练钢琴的,严肃的像个小大人,晚卿的指尖在那张小小的面孔上轻轻摸了摸,像怕惊扰到她一样,轻声问:“小晚过的好吗?” 容画哪里敢说不好,忙道:“很好,她很乖,老夫人很宠她。” 晚卿总算放心了几分,见容画一直瞧着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忙把眼泪擦掉了,笑道:“总是让你看笑话。” 容画道:“七嫂,你身体要紧,不要太伤心了,再说了,你不是每个月还能见到小晚一次吗。。。”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容画哪里不明白,把人家骨肉生生拆离,他们容家也太欺负人了些。 果然晚卿冷下目光,“我是不是还该感谢容止非,施舍我这样一个机会?” “七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晚卿笑了笑,“他是怕我死的太快了。” 容画怔怔的瞧着她,一时间,只觉得心上发冷,当年她亲眼看着他们恩爱情浓,而今却成了一对生死不容的怨偶,情爱这种事,竟然狠毒至此,轻易就能让人生,让人死。 容画知她心情不好,便时常来陪她,有人在身边开解聊天,晚卿的病也渐渐好了,加上容画总是悄悄带来一些小晚的消息,晚卿欣慰之余,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这日正好到了小晚回来的日子,晚卿一大早便起来,眼巴巴的望着前门,不时走来走去,容画笑道:“七嫂你快坐下吧,小晚一会儿就来了。”结果一直到了午后,园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晚卿不由着急起来,手指攥在一起,考虑是不是该问问容止非。 容画见她总是瞥向电话,自然知她所想,便道:“要不,你给七哥打个电话?” 晚卿一回神,忙点点头,拿过电话来,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按上去,那边响了几声便接通了,传来淡淡一声‘喂’,晚卿咬着唇,只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发不出声来,忙又把电话摔上了。 容画惊道:“七哥说什么?” 晚卿低下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便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直往耳朵里钻,晚卿却只一动不动,容画瞧了她一眼,将电话接起,“七哥。” “什么事?” “小晚。。。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过来?” 容止非一顿,道:“我知道了。” 将近黄昏时分,小晚才被送过来,晚卿忙迎过去,险些碰翻了茶杯,她从没离开过小晚这么长时间,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她是否吃饱穿暖,在静芷山庄是否受委屈,那种思念仿佛实物一般,直能侵肌入体,让人寸断肝肠。 小晚穿着洁白的公主裙,领口一丝不苟的系着小巧的丝巾,一见到她,便恭恭敬敬的弯下腰,脆生生的道:“妈妈。” 晚卿一怔,一把将她抱紧怀里,“过得好吗?” 小晚答:“祖母对小晚很好。” 晚卿早已吩咐过厨房,所以今天的晚餐别样丰盛,无不是小晚的最爱,她领着小晚到餐桌前,在她膝上铺了餐巾,笑道:“快来尝尝,都是你爱吃的。” 小晚高兴的答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忽又低头看了看,将晚卿铺的那张餐巾拿起来,细细的叠了一番,才又铺在腿上。 晚卿的笑僵在脸上,小晚挺直了小小的身子,乖谨的吃着菜,她瞧在眼里,一时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夹了一块鸡肉在她碗里,换来一句字正腔圆的感谢。 晚卿知道她的女儿日后会被教导成最最矜持的名门闺秀,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满心失落,她不想让小晚被打上标签,一辈子活在容家千金小姐的身份里。 第二日小晚就被接走了,晚卿倚在窗边,远远的望着那辆轿车转过最后一道弯,“。。。可能是我太狭隘了吧,没有真正为小晚考虑。”她逆着阳光回过头去,看着容画,问:“你呢?” 容画正在榻上翻开一本影集,听此便笑道:“我应该这是这种教育最失败的典型,小时候我也去静芷山庄住过一段时间,容夫人对我悉心栽培,想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淑女名媛,方便以后待价而沽,可惜我天生反骨,最不吃那一套,每日就喜欢跟着七哥四处疯跑,容夫人一看见我就摇头叹气。”容画挑挑眉,“所以七哥喜欢我,因为我和容家所有的女孩儿都不一样。” 晚卿听了,不由微微沉思,正巧佣人将安胎的中药送了来,她便接过喝了。 容画不由皱起鼻子,“七嫂你真是可怜。” 晚卿倒有几分惊讶,看了她一眼,笑道:“迟早你也会有这一天。对了,八小姐有没有心上人?” 容画脸一红,嗔道:“七嫂!你的药是不是不够苦?还有心思来取笑我。” “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了。” 容画果然上当,急问:“谁说的?他们怎么知道的?” 晚卿却只是笑,容画便明白过来,气道:“七嫂你明明是最老实厚道的,怎么如今也学会诈我了?” 晚卿恐怕她真生气,忙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你在看什么?” 容画不大高兴的道:“一本影集,以前没发现这个摄影师,作品倒是不错。” 晚卿瞧了一眼,有意讨她欢心,便道:“我屋里刚好有一本他最新的影集,我去给你拿。” 容画果然有了几分笑意,道:“叫佣人去吧,你别跑一趟了。” “她们不知道在哪里。”晚卿说着就站起身,往楼梯走去。 容画便又低眼去看手里的影集,午后的阳光照在四周,空气里浮着星星点点的尘埃,她翻了几页,正看得入神,书上的阳光忽然被遮住了,她诧异的抬起头,竟见赵之臣站在自己身前,“你怎么来了?” 赵之臣侧过头,在那影集上瞧了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对大师的作品有兴趣吗?” 容画总觉得他在嘲讽自己,忙把书合上了,嗔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哪里敢不行。” “你还没说呢,你来干什么的?” “七少有份文件的原版在书房里,让我来取。” 他的目光一直瞧在她脸上,微微含笑,容画心慌意乱的低下眼,“上次的事真是谢谢你了。” “你说什么?” “就是小晚的那些照片啊。” 赵之臣奇道:“我是帮素小姐,又不是帮你。” 容画一窒,是啊,他又不是帮她,她凭什么去道谢?是她一直想和他攀上关系,多说几句话,如今被人不留情面的指出来,大抵也是咎由自取,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难堪。 容画心里委屈,微微垂下头,眼圈也慢慢红了,赵之臣见此倒吓了一跳,忙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容画一把拍开他的手,“你还不快去拿文件,小心我告诉七哥,说你玩忽职守!” 赵之臣笑了笑,刚要说话,楼上却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方姐惊慌失措的喊叫:“少奶奶!哎呀,血!好多血啊!” 63 赵之臣目光一凛,快步奔上楼,容画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也慌忙跟了上去。 卧室里,晚卿蜷缩在地上,浑身打着颤,下身素白的衣裙上印着血渍,方姐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吓得额上满是冷汗,赵之臣一把揪过她,“怎么回事?” 方姐哆哆嗦嗦的答:“少奶奶。。。摔了一下。” 晚卿捂在肚子上,猛的喊道:“孩子。。。孩子!” 赵之臣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吼道:“安排车!我送她去医院!” 方姐早已六神无主,听此才醒悟过来,忙答应着跑了下去,容画脸色苍白,不住喃喃着:“是我。。。是我害了七嫂。” 赵之臣哪里还顾得上听她说什么,晚卿疼的厉害,不住的挣动着,他几乎抱不住她,“素小姐,素小姐!你听我说,你冷静点,我送你去医院,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她的脸上像是被雨淋过一般,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下,她迷蒙间只听到赵之臣坚定的语气,竟真的安静下来。 他忙又重新抱起她,小心的下了楼,一直到车上,她缩在他怀里,死死咬着唇,却还是有声声撕裂般的痛吟漏出来。 车子在专用公路上急速行驶,两旁的景物飞快的闪过,她在一片繁乱的光影里更深的晕眩起来,所有的感知都是销筋碎骨般的痛,晚卿脸上的血色像是被抽干了,纸人似的,可一双手却紧紧攥在赵之臣的胳膊上。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一声声的叫着:“容止非。。。容止非。。。” 赵之臣望着她,慢慢握在她的手上,低声道:“别怕。。。” 她流出来的血把他的大半衬衫都染红了,他将她送进急诊室,站在走廊里,一时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容止非很快就赶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在他身上一盯,沉声问:“怎么样?” 赵之臣心里已经猜到大概,此时却只能低下头。 过了许久,急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宋医师慢慢走出来,容止非仍站在原地,没有上去,宋医师只得道:“七少,对不起。” 他僵直了身子,脑中一片空白,只嘶哑着嗓音,茫然的问:“。。。为什么。” 宋医师一顿,道:“七少,少奶奶并不是因为摔倒才会流产的,而是服用了过量的堕胎药。。。她以后,恐怕也很难再怀上孩子了。” 容止非猛地抬起头,只觉得一阵惊痛铺天盖地的吞噬了所有,她。。。她竟真的敢!她真的敢这样对他的孩子! 他为了她和孩子一再和股东示好,和容夫人妥协,甚至在容四爷咄咄相逼时,拱手交出了恒欣的经营权,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是一场必输的赌,她比所有人想的还要恨他,甚至不惜用命来报复他! 晚卿慢慢睁开眼,麻药刚过,全身的知觉还未完全恢复,她望着天花板,泪水从空洞的眼睛里滑下来,她知道,孩子已经不在了,她这样不小心,被地毯绊倒,失去了她最最重要的东西,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是觉得冷,从胸口透出来的冷,全身都痛了起来。 护士调整了输液管,轻问:“少奶奶,您觉得怎么样?” 晚卿瑟缩了一下,“他。。。”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该如何面对他。 护士不解其意,把耳朵贴上去,仍问道:“您需要什么?” 门缓缓被人推开了,护士惊看回去,只见容七少提着一个黑箱子站在门口,他的衬衫满是褶痕,凌乱的挂在身上,下颌处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的唇死死的抿着,脸色阴沉到极点,一双眸子宛若利剑般射向床上的人。 小护士想到还不是探视时间,便小声说叫了一句:“七少。。。” 谁知下一瞬,容止非便将桌上的医用器具尽数扫到地上,吼道:“滚出去!” 他快步走到床前,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晚卿猛的闭上眼,哽咽道:“。。。对不起。”是她粗心大意,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容止非直盯着她淌满泪的脸,恨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她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竟然还说得出“对不起”三个字,她竟这样狠毒,她根本就没有心肝! 容止非一把拉开盖子,把那黑箱子推到她眼前,一股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你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已经成型了,你看得出哪里是他的头吗?” 那箱子里的血肉直逼到她眼底,晚卿嘶声尖叫,拼命往后缩,他却揪着她的衣领,不容她避开,他的脸几乎扭曲了,额上青筋暴起,“素晚卿。。。你就这么狠。。。你就这么狠。。。” 她在他手里虚弱的像是一缕烟,下一秒就要散了,所有的爱和恨在这一刻都逼到了顶端,她只愿立时就这么死去。 赵之臣一把抱住容止非的肩背,将他往外拖,瞧见他眼底尽是死灰般的癫狂,不由大喊:“七少!你清醒一点!” 医生和护士忙冲了进来,合力把他推了出去,护士急道:“病人又有出血症状,快去请宋医师过来。” 来来往往的人在眼前经过,容止非却像看不到,只抱着怀里的箱子,赵之臣道:“七少,你仔细想一想,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素小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他还要再说,容止非却忽的将他推开,“滚!” 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爱的越深,才会恨的越重,可他早已看不清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 容止非是太骄傲的人,在遇到素晚卿之前,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他的尊严更重要,他为了她一次次妥协,一次次任她将他的底线死死踩在脚下,甚至不顾她和林彻在一起的五年也选择要她,他不会表达,也不敢表达,爱一个人太容易,可恨一个人太难。 她想见其他人,那他就偏执的把她锁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没有他,那他就一遍遍疯狂的占有她,让她的灵魂和身体都打满他的烙印,即使只是怕。 可这一切又是一场大梦,哪怕如此,她仍是不肯,这个孩子是他和她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最后的筹码,她必定也明白,所以才要不顾一切的毁了他。 容止非在走廊里慢慢走远,从来挺拔如剑的背影微微佝偻着,仿佛转瞬就已老去。 赵之臣去了另一个病房,容画正缩在床上,抱着双膝哭泣,一见他,立刻就扑进他怀里,“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七嫂不去给我拿影集,她就不会摔倒,宝宝也不会流掉,我真该死!” 赵之臣任她抱着自己,忽然道:“素小姐流产,不是因为摔倒。” “。。。你说什么?” 赵之臣的指尖轻轻抹过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八小姐,你要帮我一个忙。” 64 初春雨凉,空气里凝着软软的湿意,庭院里的梅花快谢了,雨水稍稍一淋,满地皆是细碎的残红,衬在玉石子小路上,像是美人划破的胭脂,惊心的艳。 容夫人坐在烟熏蓝的沙发上,低眼看着腕上的佛珠,不知沾了哪里的雨水,微微有些发亮的水渍,她皱起眉,拿出手帕细细擦净了。 方姐奉上茶来,她却没动,晚卿站在一旁,小声道:“老夫人请用茶。” 容夫人微微一笑:“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别站着了,快坐下吧。” 晚卿看了她一眼,在沙发一角坐下来。 “我让她们带了些血燕过来,一会儿让方姐给你炖了。” 晚卿忙道:“多谢您。”她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一张清丽的脸上看不见血色,此时又有些惴惴不安,怯生生的摸样倒是惹人怜惜。 容夫人又是一笑,拉起她的手,叹道:“现在最主要的是养好你的身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止非性格冲动,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你不要怪他。” 晚卿本来就敬畏她,听她这样说,自然感动,眼圈立刻红了,“。。。是我太不小心了。” “你们还年轻,不用着急的,好孩子,别太自责了。”她站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晚卿也忙跟着站起来,随她出去,容夫人走到门口,忽又转过身,漫不经心的问:“止非这段时间一直没回来吗?” 晚卿深深的垂下头,轻声道:“没有。” 容止非在瑞士谈完生意并未急着回来,他支走了随行的人,只留下几个保镖,当晚就坐飞机去了赌城。 他在一片奢靡中挥金如土,他和妖艳的法国女人调情,他是赌场里最引人注目的王子,女人们喜欢媚眼如丝的议论他,意犹未尽的可惜他从来都不笑的。 容止非不敢回去,他知道赵之臣在调查那件事,所以才被逼得落荒而逃,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容七少,竟也会这般狼狈。 他怕一切拆穿之后,又是一场让人生死无门的真相。 人就是这样荒唐,他已经活在地狱里,却还是会怕更深的恐惧。 拉斯维加斯是出了名的销金窟,可是却有别样清透的夜空,仿佛海天倒置一般,那是一汪真正让人神往的碧蓝。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容止非走过旋转门,蓦地和一个亚洲女人撞在一起,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妓女,可是因为那双眼眸,他还是微微失了神。 女人会错意,继续贴上来挑逗,他目光一冷,狠狠将她推开。 他曾经有过程鸳,她的眼神和她那样相似,清澈如水,也温柔如水,可是再像,她也不是她。 他像生了一场大病,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再也无法痊愈,永远也没有人能治得好他, 那样一种长在心尖上的毒,碰不得,也忘不了,得不到,就只能生生痛死。 终于还是回了b城,桌上摆着赵之臣送来的文件。 晚卿自孕后鲜少出门,哪里能得到那般狠烈的堕胎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那时他满心惊痛,才会想不到。 世人常说爱生怨,怨生怖,大抵也就是如此。正是因为太爱太爱,有时才看不清方向。 窗外柳絮纷飞,又是一年春天了,可他却觉得自己仍旧置身隆冬,再也不知温暖是何物。 他在黄昏时去了静芷山庄,将所有的东西摆到容夫人面前,“。。。还有这个,是容画和白娉儿的谈话录音。” 残阳如血,照进屋来,更是一片凄然,容夫人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一定要我明说吗?” “你认为是我和娉儿合谋换了素晚卿的药?” 容止非并不看她,只冷笑道:“当然不是。母亲还要参禅礼佛呢,若有这样狠毒的心思,佛祖恐怕不会再庇佑容家了,您只会安插个人进城南别墅,给白娉儿可趁之机,让她来下手。” 容夫人捏紧了腕上的佛珠,望着他一字字的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也很想知道,我眼前的这个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让我不认识了。” 苏嬷嬷忽的放下茶壶,轻道:“止非。” 他有些悲凉的看着她,“苏嬷嬷,你来告诉我,她究竟是谁?我的母亲,不会这样对我的孩子的。” 容夫人一窒,怒道:“容止非!你不用跟我阴阳怪气,我一早就说过,那个孩子不能留,我不能任你毁了容家的基业!” “那您现在成功了,她永远也不能再怀上孩子了。” 容夫人望着他,他的那道目光,竟让她一时失了言语。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容家,为了他,可她却没想过,她竟将自己的孩子逼到了这个地步。 “母亲,我一直都没有告诉您。。。其实我放不下她,是我,放不下她,过了这么久这么久,我也试了很多次,我知道是我没有出息,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那年的雪那样大,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冷的,他在华府公寓里高烧得几乎人事不知,辗转迷蒙间,所见不过是她的笑颜。 在那样痛彻心扉的绝望里,他终于明白,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他想去找她,无论她是否真的和林彻有什么,他只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他舍弃了自尊,舍弃了原则,舍弃了一切。 可那时,她已经和林彻结了婚。 不过三天而已,不过三天。 她竟然连三天都等不了。 他喝得酩酊大醉,一边哭,一边笑。 同样是铭心刻骨的感情,爱和恨的界限,本来就那样模糊。 他开始纵情欢场,醉生梦死,他以为他终于不再痴迷了,他以为他终于已经忘掉了,他恨她,他要毁掉她所在乎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爱情,她的父亲。 他一步步的逼她妥协,逼她崩溃,他要将她踩在脚下,一辈子锁在自己身边。 他骗得过她,骗得过母亲,骗得过所有人,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知道,在她面前,他永远没有赢的可能。 他放任陆纤歌去勾引林彻,又强拉她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不过是因为他嫉妒。 他向嘉盛施压,逼她和他结婚,又在婚后,顶着所有股东的压力,放弃了收购计划,也只是怕和她再也没了可能。 他对她私买避孕药的事大发雷霆,他那样珍惜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筹码。 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他在乎她,像生了病,着了魔,迷失了心智,发疯般的在乎她。 “五年前您就是坐在这个地方,逼着林彻和沈落微对我说那些话吧?” 容夫人缓缓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知道了。” 是啊,他还是知道了,却已经晚了近六年。 他心心念念的恨着她,而她带着他的孩子,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缘分纵使天定,可终究世事无常。 天终于完全暗了,庭院里遥遥吹进来几缕花香,钟表闷闷的报了三声时,容止非几乎被惊到,手蓦地一抖,溅出几滴茶水。 他睁开眼,随意擦去了,站起身来,“您是我的母亲,我不能怪您,只是这一回,我不会再放过白家。” 容夫人慢慢靠在沙发上,像是累到极点,低声道:“就为了那个女人,你要和白家为敌?” 容止非隔着模糊的光亮望在她脸上,“您以为,四叔勾结白家的事,我当真不知道吗?”他缓缓笑了起来,“母亲,四叔的事,您不是一向比我更清楚吗?” 65 自容夫人来过之后,容家上下不由对晚卿另眼相看起来,一时间来城南别墅探望的女眷络绎不绝,晚卿倒平白多了许多好妹妹好姐姐,她术后伤了元气,身子轻易便觉得困乏,招待了几日就没了精神,可又怕旁人说她拿乔,只得又白着一张脸和她们闲话家常。 很是热闹了一阵,城南别墅才终于安静下来,这日晚卿正在床上睡午觉,忽听方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将她轻轻拍醒了,晚卿不由有些不耐,“又是谁来了?” 方姐道:“是小晚小姐回来了!” 她心里微微一怔,忙掀开被子下床,急步跑出了门,只听方姐在后面喊:“少奶奶您好歹披件衣服啊!” 小晚站在楼下,身后是她的几箱行李,见晚卿下来,便脆生生的叫道:“妈妈!” 她眼圈几乎一红,自从出事之后,她再没见过容止非,也不敢再提小晚的事,今日见到女儿,忍不住颤声问:“你这是?” 小晚身后的司机道:“小姐以后都会留在城南别墅,和您生活在一起。” 晚卿茫然看过去,似是有些不确定,小声问:“你说真的?” 司机笑道:“当然当然。” 晚卿紧揽着女儿,一时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前些时候的悲伤,终于也被冲淡了些,她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容夫人,或是容止非,那大抵也是和她无关的,她所有的一切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她没有力气再去猜他们的意图,只想着能和女儿多团聚一天,便又是一天。 整个春天,晚卿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每天看着小晚一点一点的成长,那一分幸福,足以抵过所有。 及至盛夏,城南山间一派蓊郁清幽,举目望去,只见遍山旷远,园子里花团锦簇,四野生香,西苑的玫瑰开了,大片大片的嫣红,风过处,便是一弯花海。 别墅里的人和晚卿相熟了,大多是不惧怕她的,几个小丫头又和她最亲,总是惦记她的手艺,晚卿这日便起了个大早,领着她们去西苑摘玫瑰,这时节的醉玫是最新鲜的,沏茶或是做糕点,都是极好的。 说说笑笑了一上午,淡绿色的小竹篮也快装满了,巧慧道:“。。。还是手下留情吧,都摘光了,小心徐伯跟咱们拼命。” 凤仪一剪子又剪下一支来,“那就让他去找少奶奶,我就不信,他还敢跟少奶奶过不去。” 几人便都笑起来,晚卿本来在树下纳凉,听见这话,脸上也不由多了几分笑意,不经意一瞥,忽见方姐远远过来了,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巧慧扑哧一声就笑了,“这是怪咱们早上没叫她呢。” 方姐自然没听见这话,隔着大片的玫瑰园,朝晚卿喊道:“少奶奶,有客来了!” 晚卿心里厌烦,只随口问道:“谁啊?” “是顾家的三少夫人!” 她立刻惊喜的站起来,快步随她回了主屋,果然瞧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华服美人,不是落微又是谁?等离得近了,晚卿才放慢了脚步,皱起眉道:“落微?” 沈落微的脸色异常苍白,犹带着几分病容,强撑着精神朝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晚卿忙坐在她身边,拉了她的手道:“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前段时间生了场小病,已经无碍了。” 晚卿将她的憔悴都瞧在了眼里,又见她目光隐约有些凄然,不由道:“顾简对你不好吗?” 落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很好。他对我很好。” “那你要快点把身子养好啊。” “恩。晚卿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总是很照顾我,我只要一生病,你一定会带我去看医生,给我打饭,再苦的药也会哄着我吃下去。” “是啊,那时候你这位大小姐没少难为我,那么大个人了还总是撒娇。” “说的好像我只会给你添麻烦似的,体育系的那个大块头缠着你去约会的时候,还不是我帮你摆平了一切?” “你那也叫摆平?以后那位学长看见我一次就管我叫一次姑奶奶,吓都吓死了。” “那时候多好,无忧无虑的,你和顾简都那么疼我,我就只顾着天不怕地不怕。” 晚卿缓缓给她满上杯子,奶茶的芳香渐渐弥漫开来,“现在也是啊,我和顾简还是一样那么疼你。” 沈落微瞧着那乳白色的瓷杯,像是出了神儿,喃喃道:“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她轻轻笑了笑,目光望在晚卿身上,“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晚卿心一紧,愈发觉得奇怪了,“落微,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忽然过来找我?” 落地窗帘兜着夏风,微微浮动着,飘进来几缕玫瑰的甜香,是西苑的几个小丫头拎着竹篮回来了,朝晚卿笑道:“少奶奶,这些要怎么处理?” 晚卿道:“去拿到厨房洗干净,一片一片分开来晾好,等到晚上我再教你们做。” 几人便都答应着下去了。晚卿笑着收回眼神,瞧见落微一直望着自己,不由道:“怎么了?” “你现在快乐吗?” 晚卿微微低下头,“快不快乐,又能怎样呢?” 沈落微闭了闭眼,声音轻的像一缕烟,“这么多年了,有件事,一直让我很痛苦,每天晚上,几乎都会做着噩梦醒来。”她望着晚卿,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缓缓道:“我对不起你。” “。。。什么?” “当年是我去告诉容止非,你怀了林彻的孩子。” 蝉声如织,在耳边细密的响起来,晚卿在一片朗日曦光里望着眼前的人,她是她挚交多年的好友,在她最最艰难的时候,帮助她走下去,可为什么如今,她说的话,竟然让她听不懂?“沈落微,你是不是疯了?” 落微哽咽道:“我的确快疯了,晚卿,这么多年,我快把自己逼疯了,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我不敢。” 她只觉得像是数九寒天里兜头的一盆冰水泼下来,从心底就是一激灵,那些不敢去想的往事如走马灯一样悉数映到眼前来,竟然如此,事实真相,竟然是如此!“是容夫人让你这么做的?” “是。” “所以你才能顺利嫁进顾家?” “是。” 晚卿忽的一笑:“难怪她这么恨我,难怪。。。” “我会去向容止非坦白一切,我会告诉他,是他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不,不必了。”想到小晚,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你以为他在意的只有那件事吗?他一直怀疑我和林彻,而我也的确嫁给了他五年。” 几番阴差阳错之下,误会和伤害也像有了惯性,谁也逃不出这个困局,再也逃不出,“我和他到今天这个地步,谁也怨不得。” 沈落微只留了片刻就离开了,她说出了多年郁积在心底的事,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再也没了牵挂,她在门口回过头,静静笑了笑,仿若回到了青葱校园里的那些如花年岁,“。。。你会原谅我吗?” 晚卿幽幽低下眼,轻道:“你快把身体养好吧。”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仍是笑着:“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了,晚卿。” 光线游移过白玉栏杆,渐渐暗下去了,她在露台上枯坐了一个下午,到了黄昏时分,天气忽然阴下来,乌云叠坠,紫蓝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只听闷雷突响。 晚卿惊的一抖,雨点很快就掉了下来,凝丝成片,被风吹着斜刮过来,窗户不停的开合着,撞在窗框上,零星的雨水潲进来,凉的像是结了冰,台上的几盆芷草在狂风骤雨中瑟瑟抖着,她看在眼里,却动也不动。 “哎呀少奶奶怎么还坐在这里啊,看溅的身上全是水。”方姐忙走过来关上了窗子,笑道:“晚饭快做好了,跟我下去吧。” 晚卿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隔着水渍斑驳的玻璃望着窗外,“你一会儿照顾小晚吃饭吧,我不太饿。” 晚卿最疼爱小晚,这些事从来都不曾假手于人的,方姐略有些奇怪,想到她是见完客就这样失魂落魄的,不由问道:“您是和顾家的那位三少夫人闹别扭了吗?” 她轻一摇头,并不多说。 方姐想了想,小声道:“我听人家说,那位三少夫人在顾家,似乎是没什么地位的。” 晚卿鲜少出门,又不和人交际,这些上流社会的事是一概不知的,所以这些内情往来还远不如宅子里的下人来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姐妹就是在顾家做的,我也是听她闲话讲的,本来顾家人就不太喜欢那位少夫人,加上这么久以来。。。”方姐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孩子,所以顾夫人就更加不喜欢她了。” 晚卿想到落微那副憔悴的样子,心里不由难受起来,又想起曾经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更不是滋味,只想着改日再约她出来聊聊,好歹要把心结解开才是。 她禁不住方姐劝,到底还是和她下楼去吃饭,雨声更大了,闪电照得半边天空都亮起来,一道道闷雷似乎就砸在耳边,晚卿才哄着小晚吃了几口,电话忽然响起来,急促刺耳,仿佛敲打着神经,方姐接起电话没说了两句,便喊道:“少奶奶,是找您的。” 雨水冲刷着玻璃,车子在山间公路上小心翼翼的开着,司机探出头看了看,脚踩下刹车,叹道:“少奶奶,雨太大了,现在下山不安全啊。” 晚卿急道:“不行!我有急事,今天必须下去!” 司机无奈,只得又开起来,好歹出了专用路,开到市区公路,又碰到堵车,终于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从车上下来,一路跑到急诊室,远远就看见一个男人双手撑在玻璃上,仿佛困兽一般微低着头,晚卿叫道:“顾简?” “。。。她前段时间查出了不孕症。。。在我们那种家庭里,是容不得媳妇半点不是的,莫说妯娌之间,就是下人的几句闲言冷嘲,三寸舌头都能把人逼死。”他慢慢抬起头,眼里遍布着血丝,唇微微抖着,“。。。我心里也很难受,便一心扑在工作上,接连好几天都睡在公司。。。是我没顾及到她,我该死!” 晚卿隔着加护病房的玻璃望去,落微躺在病床上,瘦弱的像是一朵即将干枯的兰花,她的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纱布,仍有星星点点的血渍渗出来,“你怎么下得去手?” 晚卿涩涩一笑,却有眼泪滑下来,“在那么绝望的时候,我都撑下来了,你怎么有权利这样对自己?沈落微,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好好活下去。” 66 盛夏一过,便又是秋了,漫山枫红摇曳,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金粉般。容画送了几筐螃蟹过来,一进门就笑道:“本来打算请你过去我那里的,不过想着你也不愿动弹,索性我就过来遛个弯。” 晚卿从书里抬起眼,“怎么这段时间都没看见你?又去哪里玩了?” “瞧你说的,我可是容家的八小姐,自然要为咱们容氏做点贡献,我是帮我七哥去谈生意了。” 晚卿笑了笑,随口问道:“和赵之臣一起?” 容画脸一红,以为她猜到什么,嗔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他去吗?木头似的!” “说起来,赵先生帮了我很多,我都没机会好好谢谢他。” “那倒是,上次要不是他帮你洗刷了冤屈,恐怕我们还被白家人蒙在鼓里呢!” 晚卿脸色一变,容画却没看出来,仍道:“好在七哥也为你报仇了,我听说最近咱们容氏抢了富海好多生意呢。” 晚卿猛地打断她:“别说了!” 容画一怔,轻道:“七嫂,对不起。”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站起身道:“我们回去吧,我叫她们给你沏茶。” “你和七哥。。。七哥他最近。。。” “我已经半年多没看见他了。”她们从花房出来,穿过院子,脚下是簌簌的枯叶,踩上去,只听沙沙的响。 容画低头走了半响,瞧见她手里的书,竟然也是一本佛经。 她忽的想起容夫人,每日活在容家主母的身份里,是最最端恭温淑的,虽享有世人羡慕的尊崇,却像一页剪纸一样,没有激情,没有感动,没有自由。 容画想到晚卿的生活有一天也会变得那么静如止水,心无横波,不由难受起来,“七嫂,其实我都知道的。。。你和七哥,难道真的要这么下去吗?” 脚下又是一片枯叶碎了,噼啪一声响,大片的云朵遮过日头,照得远处的山岚明明暗暗,连着那枫红也一层层的暗下去了,晚卿低声道:“不可能了,我和他,很久以前就不可能了。” 秋雨过后,天气骤冷,很快就下了第一场雪,漫山银装素裹,霎时好看。晚卿兴趣一起,也学人附庸风雅,在院子里折了几枝雪里红梅,又特意让方姐找了靛青色的细口插瓶,细细插了进去,只等着花蕊上的冰晶慢慢化开,那鲜亮的嫣红色透冰而出,仿佛要滴下花汁来。 这日b城又逢大雪,如鹅毛般纷扬下来,很快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 晚卿撑着伞出了屋,才走几步,已被斜刮的雪片扑了满身,她掸了掸衣服,一抬头,却猛的愣住了。 只见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一人正从后座上下来,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目光冷若寒霜,远远望来,直将人看得原形毕露一般。 竟是许久未见的容止非。 雪在两人之间簌簌密密的落下,容止非挥手拒绝了打伞的人,只在一片风雪中望着她。 晚卿低着头走向另一边,那里停着方姐为她安排的车,她的手才搭上车门,就听身后的人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几乎下意识的回道:“不必了!” 容止非狠狠皱起眉,大步朝她走来,他挥退了司机,自己坐上驾驶座,并不看她,只低声道:“上来。” 晚卿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动摇,但决不能是今天,“我母亲不想看见你。” 他的手攥在方向盘上,怒道:“你若再给我废话,今天你就别想去了!” 晚卿心里害怕起来,不由戒备的望着他,容止非只觉得胸口酸酸涩涩,浑然有些痛楚,他自嘲的移开目光,低声道:“你上来吧,我只把你送到墓园,不会进去的。” 车子在公路上慢慢开着,片片雪花打在车窗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响,晚卿望着窗外,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苍白,她不禁微微抖了抖。 容止非看了她一眼,伸手调高了空调。 晚卿的手一直插在兜里,指尖绕着那枚心形吊坠,细碎的链子仿佛冰晶一般,总是捂不暖,她忽然道:“我有件事要问你。” 他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隔了许久,才道:“什么?” 她的指尖死死捏在一起,唇也狠狠咬着,像是难以启齿,可眼底又有分明的恨意,话已经冲到嘴边,她一时竟问不出口。 容止非皱起眉,刚要说话,蓦地神色一凛,忽然加快了车速。 晚卿惊看过来,却见他目光森冷,唇抿得死紧,下颌线分明的绷着。她顺着他的视线向后视镜看去,只见一辆车不知从何时起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超车也不降速,只别有用心的咬着。 晚卿见他神色紧张,不由有些不安,手搭在安全带上,不敢再让他分神。 雪越下越大,地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君山公路曲折蜿蜒,容止非不得不放慢车速,整条路往来间再没有其他车辆,极目望去,只静的让人心慌,容止非面沉如水,眼底冷凝。 拐过一个转角,山石上有积雪静静飘下,忽听见前方有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传来,竟是一辆速度极快的大货车,像是醉汉一样横冲直撞的开了过来!带起化成泥浆的黑雪,推土机般铺了整条路。 晚卿吓得惊叫一声,容止非脸色大变,一脚将刹车踩到底! 67 走廊里是纷沓的脚步声,还有噪杂的人语,头顶的白炽灯光倾洒下来,冰凉有如实物一般。 “进去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情况啊?” “送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你没看医生脸色都变了吗?” “止非好好的不在公司,跑到君山干什么去?” “哼,车上不还坐着一个呢!” 容斯鸾转过头,大步朝晚卿走过来,几个容家的旁系也尽数跟在后面,“我问你!你到底在盘算什么阴谋?” 晚卿蜷缩在长椅上,身上尽是血污,外衣也扯破了,只低着头不发一言。 容斯鸾一把将她拉起来,恨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狠毒?你的丈夫还在里面抢救,你却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 此时那九小姐忽然道:“同坐在一辆车上,怎么一个只磕碰了几下,另一个却躺在手术床上抢救了好几个小时?” 容斯鸾性格最是冲动,听此不由大怒,扬手就打在晚卿脸上,“究竟是不是你指使的?” 她踉跄着撞在墙上,额头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出血来,她在咄咄逼过来的容家人面前慢慢挺起腰,一字一顿,“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他为什么去君山?” 九小姐在人后掩唇笑了笑,“听说是给七嫂的母亲扫墓。” 容斯鸾更是恨在心头,“我就说你们陆家人没安好心,一个死人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 晚卿猛的抬眼,秀致的脸上满是污渍,目光却黑亮如曜石。 容斯鸾心底一怔,怒道:“你最好给我想清楚究竟怎么才能证明你的清白!止非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她在晚卿肩上猛力一掼,直将她跌在地上,此时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够了。” 众人皆是一惊,不由自主的分开一条路,有沉稳的脚步声慢慢踱来,那人蹲在晚卿面前,温声道:“没事吧?” 她抬头望去,见是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目光温和,心里不由一暖,摇头道:“我没事。” 他伸手将她扶起,道:“再去找护士处理一下伤口吧。” 容斯鸾不满的叫了一声:“四叔。” 晚卿皱起眉,不着痕迹的挣开了他的手,她虽然不太清楚容家的暗云涌动,却也大致知道这位容四爷是容止非最大的对手。 容四爷不甚在意的笑了笑,目光往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一掠,道:“斯鸾,你们去看看夫人。” 容斯鸾跟着回头望去,见容夫人坐在长椅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显然是吓得狠了,忙走过去安慰。 容四爷方又转过脸来,笑道:“你不要怕。” 他叫来护士,重新给晚卿包扎了伤口,问道:“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吗?” 她低着眼没说话。 恰在此时,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医生走出来,立刻就被一干人围住,容四爷目光一动,看了她一眼,“你不去看看?” 晚卿抿了抿唇,挥开护士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站在人群的最外。 那医生被缠的不耐其烦,望着容夫人道:“您跟我来一下吧。” 容夫人脸色一变,回过身,厉声道:“都别吵了!给我在这等着!” 各自打着算盘的容家众人只得安静下来。她的目光滑过晚卿,落在远处的容四爷身上。 他微微一笑。 容夫人捏紧了手指,转过身和医生进了隔间。 众人围在外面,伸长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隔了许久,还是不见她出来。 九小姐弹了弹指甲,道:“七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有权利知道啊。” “就是,容氏又不是他们母子的。” “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今天晚上和莱域克的饭局怎么办?” 容斯鸾心中摇摆不定,皱起眉道:“不行,我是止非的姐姐,我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情况。” 晚卿站在角落里,垂头听着,胳膊上忽然一紧,她回头一看,见是赵之臣,便随他拉着,来到旁人看不见的扶梯转角,“素小姐,绝对不能让他们去重症室见到七少。” 她初时以为是怕耽误他的治疗,可见他表情异常凝重,不由问道:“你什么意思?” 赵之臣冷笑道:“你以为他们想趁什么时候造反?” 晚卿一惊,忽然想到什么,挣开他道:“我要回去了。” 赵之臣却并不放手,低声道:“素小姐,你必须去拦住他们。媒体如今就堵在医院门口,爆料者分明就是容家人,七少的伤情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她错愕的望着他,轻轻一笑:“赵先生你在开玩笑是不是?我在容家究竟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不比任何人清楚吗?” “可你毕竟是容家的七少奶奶,七少名义上的妻子,冲着这一点,他们就不敢胡来。”他示意她回头看去,沉声道:“容四爷就在那里虎视眈眈,等着把七少赶尽杀绝,只有你在这个时候能帮他一把。” 晚卿望着他,清透的眸子仿若带着漩涡般幽蓝的光。 在遇到容止非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恨一个人到那样一种地步。 而他竟然要她帮他。 晚卿眼底有些决绝的快意,谁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次都在盼着他和她能有一人死去,也好过彼此折磨。 “赵之臣,我不会,不想,也没那个能力帮他。容止非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胜券在握吗?那这次他就让我见识见识好了。”她再度挥开他的手,赵之臣大惊,深知再也没了退路,只一扯,用力将她抵在墙上,“你以为七少在容家倒了,你和小晚就能好过吗?” 她轻轻一颤。 “你刚才也看到了,容家上下个个恨你入骨,更把小晚视为孽种,若非七少一直护着你们,你以为你和小晚如今会在哪里?” 晚卿听此不由大惊,心里纷乱不堪,却还强撑着,赵之臣更逼近她几分,轻笑道:“我实话告诉你,真到了那个时候,陆衍君一定不会护着你。” 她蓦地闭上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究竟有一位怎样绝情的父亲。 她为了小晚,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晚卿轻轻别过眼,“你放开我。” 赵之臣心里一动,忙松开手,退后一步。 “你要我怎么做?” 68 容家众人吵闹不休,虽个个都有主意,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把目光放在容四爷身上。 容四爷满面愁容,沉沉一叹:“三嫂还在和医生商量止非的病情,我们还是再等等吧,不要去打扰止非休息。” 容沛淮皱眉道:“四哥,家族的生意耽误不得,知道了止非的真正病情,我们也好早做打算。”他向那关的严严实实的隔间望去一眼,不屑的撇撇唇,容沛淮一向鄙夷这位三嫂,万般的不敬都尽数写在脸上,“等她来告诉我们,和把容氏江山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有什么分别?难不成还想坐那垂帘听政的西太后?”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打量,如今被他提出来,纷纷跟着应和,容四爷只得勉强道:“那我们就去重症室看看止非吧,不过不要打扰他休息才是。” 此时却忽然传来一道清柔的嗓音,“谁也不许去。” 众人惊看过去,只见晚卿站在走廊中间,仍是一身血污,目光却坚定不移。 容四爷望着她身后的人。 赵之臣对他颔首致意。 容四爷回以一笑,眼神深不可测。 容斯鸾道:“素晚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晚卿却并不看她,“止非刚结束手术,如今也不是探视时间,我不会让你们去打扰我的丈夫。” 九小姐冷嘲道:“哎呦呦,七嫂如今这是耍什么威风?我们都是七哥的家人,不比你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更关心他?” 晚卿不为所动,微微仰起头,“你既然尊称我一声七嫂,就该知道,我是容家的七少奶奶,是容止非堂堂正正的妻子,是最应该守在他身边的人,我还站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资格比我更着急?”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一时竟没有人出言反驳,只诧异的打量她,心里都在暗暗琢磨。 咔嚓一声,隔间的门打开了,容夫人慢慢走出来,脸上尽是疲惫,目光却依然沉稳凌厉,缓缓移过每一个人,“谁想去看止非?不如和我一起?”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 容四爷自她出来,目光就一直停在她身上,此时忽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去吧,改天再来探望止非。” 容沛淮还想再说,被他轻飘飘的一望,也就把话生生咽回去了。 容夫人只是疲惫的低着眼。 待容家众人渐渐离开了,她才走过来,眼神淡淡扫过晚卿,停在赵之臣身上,“你去办吧。” 赵之臣忙应了一声。 容夫人于是也离开了。 晚卿骤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跌靠在走廊的墙上,赵之臣一把扶住她,有几分好笑,“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b城的各大报纸均在议论容止非的伤情,容氏的股价也一路狂跌,董事会只得推举容四爷出面代理总裁职务,总算在危难时刻挽救容氏于颓势,而容四爷脾性温雅,待人宽厚,不似容止非锋芒毕露,事事精益求精,所以他暂代行政事务期间,大肆收买人心,深受容氏上下好评。 赵之臣冷眼旁观,自然深知他的计谋,哪怕七少到时平安出院,回到容氏执掌大权,恐怕辖下也会有人存有二心,员工关心的只是福利政策,绝不是自家主子是谁。 “这样不行,必须让外界知道七少的情况,给所有人信心,也让容氏知道,七少很快就会回来。” 晚卿奇道:“可是他这几天一直在昏迷啊。” 赵之臣望着她,笑道:“七少虽然还没醒,可出事时,你和他同坐一辆车啊。” 几天之后,容氏新闻发言人便宣布召开记者招待会,由容氏特助赵之臣和容家七少奶奶共同主持。 “。。。各界朋友多日来一直在关注七少的伤情,我代表容氏和七少本人向大家说一声谢谢。今天召开这个发布会,其实是七少的意思。” 台下的闪光灯霎时狂闪,晚卿坐在台上,不由看了他一眼。 赵之臣扶了扶话筒,笑道:“我身边这位就是七少奶奶,当时出事时,她就和七少坐在一辆车上,不如由她来讲一讲事情的经过。” 他把话筒推到晚卿面前,柔声道:“别怕。” 晚卿咬了咬唇,望着台下的记者,道:“那天我和。。。止非要去君山为家母扫墓,恰好天降大雪,路上结了很厚的冰,我们的车速降的很慢,在离墓地一公里的鹤石弯处,忽然迎面开来一辆卡车,速度极快,止非连忙去踩刹车,但是。。。”她皱起眉,轻声道:“很奇怪,那天我们的车子,刹车忽然失灵了。。。止非只得拼命去打方向盘,我们的车撞在了山石上,才将将躲开那辆横冲直撞的卡车。。。不幸的是,止非的右腿还是骨折了,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休息。”她一顿,微微低下头,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睛,哽咽道:“虽然他的伤并不严重,可是我依然觉得很心疼,回家以后特意让人检查了家里所有的车子,唯恐再出现这种刹车失灵的意外,再让家人受伤。” 清柔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再加上几滴娇弱的眼泪,立刻捕获里台下记者的同情,“七少奶奶还是别太伤心了,七少真的只有腿受伤了吗?” “对啊,您和他同在一辆车上,您就没有受伤吗?” “七少奶奶说的刹车失灵是怎么回事?有查清楚吗?” “没错,去扫墓当天刹车失灵,那么巧又有失控的卡车开过来,不会太巧了吗?” 晚卿被问的哑口无言,只好拿手帕抵着眼睛做拭泪状,此时赵之臣却笑道:“怎么诸位朋友还没有猜到吗?七少奶奶不好意思说,那还是我来说好了。当时少奶奶和七少坐在同一辆车上,出了意外,七少当然第一时间扑身上去保护妻子,所以少奶奶没怎么受伤,七少却断了一条腿,英雄救美嘛,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台下隐约传来几声笑,赵之臣接道:“至于刹车失灵那件事,容氏打算择日去向公安机关报案,毕竟七少的安危,是和容氏同等重要的财产。” 此言一出,霎时引来纷纷议论,记者还想再问,赵之臣却起身扶着晚卿离开了。在长长的走廊里,赵之臣忽然笑道:“素小姐,没想到你的演技竟然这么好,真是让我惊喜。” 晚卿猛的停住脚步,侧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阵,直看得赵之臣的笑完全僵了下去。 之后的新闻报道,自然全都集中在了刹车失灵这件事上,几家媒体轮番轰炸,细数人为和意外的几大可能,更披露了此件事背后的几大受益人,虽未言明,矛头却也直指容氏的代理总裁容四爷。 晚卿放下报纸,自嘲的笑了笑,赵之臣好一招妙计,轻轻松松就让容四爷背了这个黑锅。 只没想,有一天,她也会成了容止非的帮凶。 她的目光望向在园子里堆雪人的小晚,心里幽幽一叹,她只有小晚了,为了小晚,她什么也愿意做。 电话铃声乍响,惊得她回过神来,晚卿起身走过去,接起听筒。 那边是低沉的嗓音,只听过一次,却叫她难忘,“我知道你想保护你女儿,不如我来帮你吧。” 69 晚卿驱车来到约好的地点,是一间开在街角的私人会馆。 她进去时,正看到容四爷等在那里。 “这里的师傅是我的老朋友,咖啡的味道很不错,你尝尝看。” 晚卿没心思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你什么意思?” 容四爷轻轻啜了一口咖啡,笑问:“你恨他吗?” 晚卿不耐的望着窗外。 “在我面前,你不用再装成那个和容止非鹣鲽情深的七少奶奶。我知道,你恨他,而且非常恨。”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 “那你倒说说看,我想要什么?” “和容止非离婚,带着小晚安安全全的离开容家,对不对?” 晚卿一凛,目光凝在他身上。 容四爷笑道:“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会达成你的心愿。” 晚卿自然明白,他费尽周折把她引来,必定是因为那件事只有她能办到,她没由来的有些慌乱,只下意识的问:“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 容四爷一挑眉,倒有几分意外,“容某得以在b城立足,靠的不过是信用二字,这一点,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你若不信,我可以立下字据。” 黄昏映照着残雪,如一场恢弘的假象,树叶早已掉光了,只在院子里七扭八歪的斜伸着枝桠,像是作乱的小丑。晚卿趴在方向盘上,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的陷进掌心。 “容家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代家主接任之后,都会在家族里选出三位长老,将家主的功过是非记录在一本代代传下来的功过册上,容止非接任之后,家族便推选出杜老,颜老,还有韩老来收集记录容止非的大小琐事,以尽威慑鞭策之用,可惜事情就是这么巧,在容止非接任家主的十年时间里,三位长老便相继出了意外,一位车祸死了,一位成了植物人,另一位就干脆失踪了。” “那本写满了容七少是非功过的小册子也跟着没了,家族和董事会一再推举了数位长老,他都没有应允,这件事就一直这么拖着。” “前段时间我查到,那本功过录,其实是落在了容止非的手里,被他装在一个保险箱里,藏在城南别墅的书房。” “他精明一世,却也有疏忽的时候,没有及时将保险箱的编号销毁,被我找到了那位制作密码盘的师傅。” 晚卿推开车门,慢慢从车走下,落日余晖洋洋洒洒的照过来,她轻轻眯了眯眼。 “只要你帮我拿到那样东西,我将他做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肮脏事摆到家族众人和董事会眼前,扳倒他不过轻而易举,到时我会威胁他和你离婚,保你和小晚安全离开。” 她穿过花园,一路碰见数位问好的佣人,她却像没看见,只恍惚的出着神。 “这件事对你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仅能保护你心爱的女儿,还能狠狠报复他,一举多得,我真是想不出,你还在犹豫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晚风吹得窗帘飘飘扬扬,像是断了翅膀的蝴蝶,再也飞不动。 “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如果你不把握这个机会,就再也没人能帮你。” 屋里黑沉一片,方姐推门进来,随手开了灯,见晚卿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不由问了两句。 院子里的梅花香气正浓,幽幽如能醉人,晚卿极慢极慢的站起身,道:“我要出门一趟。你下去吧。” 方姐奇道:“少奶奶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她猛地喊道:“我要你下去!” 方姐吓了一跳,还想问什么,见她神色凝重,只好担忧的下去了。 晚卿拿起桌上的档案袋,厚厚的一摞,掂在手里,太轻,又太重。 那样轻易的,决定着别人的一辈子,生,或是死。 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她刚要抬脚上去,小晚却从后面蹦蹦跳跳的跑了来,脆生生的道:“妈妈,你要去哪里?” 女儿剔透无暇的眼睛直看得她转过脸去,低声对一旁的佣人道:“看好小姐,不要让她乱跑。” 她的视线穿过大片的雪地,停在南边的松柏间,她知道那里种了一大片桃花,一到春时,便如云霞连天,四野生香。 汽车在山间公路的下行道上慢慢开着,两旁的路灯在夜色中亮起橙色的光,幽幽滑过黑黝的车窗。 晚卿低着眼,手里紧攥着那本档案袋,牛皮制的封面打磨的并不光亮,甚至还带着粗糙的屑。 心脏砰砰砰的跳着,越来越急促,好像下一刻便要从胸口裂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无意识的紧咬着唇,直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她想,她没有错,她恨他,一直都在找机会离开他,报复他,即使曾经有过误会又如何,他那样逼迫她,轻视她,折磨她,她早已恨之入骨。 只要把这份文件交给容四爷,她就可以和容止非离婚,带着小晚永永远远离开这个是非地。。。竟是这样简单,只要把文件交给他。 那些爱,那些恨,那些过往,再也和她无关。 那一年雨夜小巷初相遇,到如今辗转已过七年,一场梦魇终醒。 静谧行驶的车内,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司机在后视镜里瞥来一眼,晚卿却只望着明明暗暗的屏幕出神。 半响,铃声终于停了,短信提示的震动传来。 是赵之臣。只有短短四个字。 “七少已醒。” 他醒了,他终于醒了,她要他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毁了他的王国,将他从容氏家主的位置上拉下来,他再也不是声名满b城的容七少,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比她受的折磨更甚千倍百倍。 她的心里渐渐升起一阵快意,那一种绝望,一时连手指头都微微颤着,厚厚的档案袋从腿上滑下,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连忙俯下身去捡,紧紧攥在手里,却有眼泪从脸上滴落。 车子驶入市区,霓虹灯在街上闪着华彩,又是一年新春将至,天空中绽开朵朵炫目的烟花,他带给她的所有,正如这烟花一样,须臾灿烂,心死成灰。 晚卿终于缓缓闭上眼,“停车。” 70 她在走廊里急步走着,后来几乎小跑起来,有护士去拦她,也被她大力挣开了,只凭着一股难言的怨气,一路冲到加护病房,忽的一下推开门,雪白雅致的房间里,容止非躺在病床上,赵之臣则站在一旁。 她急促的喘息,快步奔到床前,举起手中的档案袋,“这就是你们藏的秘密吧?容止非,你看清楚!这是不是就是你拼命掩藏起来的秘密?” 容止非微眯着眼睛,在赵之臣搀扶下,靠在软枕上。 晚卿警惕的盯着他们,手心里的汗几乎湿了牛皮纸袋,只喊道:“容止非,你最重要的东西在我手里,只要你同意跟我离婚,放我和小晚离开容家,我就把这本功过录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容止非面色铁青,苍白的唇微微抖着,嗓音嘶哑的如同刻刀在砂纸上死命的划,“你费尽周折,只是为了和我离婚?” “不错!我再也不要待在你身边,我做梦都要离开你!” 他早已猜到是这样一种结果,可听她亲口说出时,胸口还是难以自抑的疼,他猛的挣开赵之臣的搀扶,输液管的针头霎时剜在肉里,扯出满手的血,赵之臣骇了一跳,忙喊了一声“七少!”他却只倾着身子,望着她的方向,嘶声喊道:“你别想!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你别想!” 晚卿死死咬着唇,渐渐被他逼出一种绝望,“那我会要你身败名裂!” 他忽的扯出一抹笑,衬在青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连说了三声“好”,“。。。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晚卿一惊,忙撕开封纸,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只见那厚厚的一摞,竟是一张张的白纸,她不敢置信的接连翻下去,无一例外,看不见半点字迹。 是了,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是他引容四爷入瓮的,没想竟是她先傻傻的钻了进去,她输了,她又输了,在他面前,她永远也没有赢的可能。 晚卿猛一扬手,无数白花花的纸张在病房里飘散。她又像傻子一样被他耍的团团转,在她无谓挣扎时,他却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她满心都是屈辱,直往门口冲去,容止非忽道:“你站住!” 房里一片静谧,只听见纸张窸窣的落地声,容止非低低的道:“你怎么不把这个交给他?” 便在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如决堤一般滑下来,她猛的转过身,大喊道:“容止非!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去死!” 那一种痛苦,真正叫人生死不能一般,她明明这样恨他,却还是不愿伤害他。 她一步步的后退,转身跑了出去。容止非粗喘着气,目光虚无的望在天花板上,眼底却有明亮的光。 夜空暗沉,隐约可见一弯残月。细密的雪花纷纷落下,映在路灯橙色的光芒里,宛如浅金色的碎屑。晚卿缩在藤椅一角,深深的低着头,更显出伶仃的瘦弱。鞋子踏过雪地的沙沙声传来,有人坐在她身边。 赵之臣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恰巧远处一枚烟花升起,直将医院的上空都照得绚烂起来,赵之臣笑了笑,“又快到春节了。” 她厌烦的别过头。 “那天在记者发布会上,我并没有完全撒谎,起码有一样,我说的是事实。” 他看了她一眼,接道:“七少的确是为了救你,才会受这么重的伤,他在最后一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方向盘向右打去。。。而这些,其实你都知道吧?” 她的声音在寒夜里有些沙哑,只低声道:“我没有要他救我,我倒宁愿那时我就那么死了,也好过。。。” “好过现在这样矛盾?”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和容四爷合作?” 她自嘲一笑,起身扯下他的衣服,一把掷在他身上,“你们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话!” 她愈发对他们厌恨起来,转身就走,赵之臣却在她身后道:“素小姐,你知不知道,七少的眼睛看不见了。” 砰地一声,又一颗烟花绽开,映的夜空都亮起来,而在那夺目的光芒里,她的脸色一如雪野苍白。 71 这一年的冬季似乎别样的长,已过三月,仍有大雪突降,如鹅毛般铺满了整个b城,而静芷山庄位于半山之间,举目望去,四野只见连绵的白。 容夫人放下茶杯,目光在晚卿身上淡淡一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也没时间让你犹豫。”她近来憔悴许多,眼底更添了几分沧桑,“止非失明的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手术之前的这段时间,你要亲自去华府照顾他。” 晚卿乍然被她叫来,心里早已猜到,倒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当容夫人提出下一个要求时,她还是忍不住绝望了几分,“你去照顾止非,小晚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她的唇侧浮起几丝冷笑,容家人时时刻刻都在防备她,这是怕她趁人之危,拿小晚当人质呢。 苏嬷嬷送她出门,温声道:“好好照顾止非,不要再和他闹了。” “小晚还在老夫人手里,我哪里敢怠慢他。” 苏嬷嬷一叹:“你以为太太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止非伤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谁,我们会不知道吗?” 离开静芷山庄,她直接被送到了华府。走廊里的一应装潢变了许多,她也没心思看,只快步进了屋。 容止非一身淡色休闲装,坐在沙发上,正在听几个心腹汇报公司里的事,若非他的眼睛空洞的没有焦点,那分气定神闲的气度,任谁也看不出他现今是个瞎子。 赵之臣翻看着新城地皮的企划案,不经意一抬眼,瞥见门口的晚卿,微微一怔,侧过身去和容止非耳语了两声。 容止非面色不动,却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里的盲杖。 赵之臣合上文件,朝众人点点头,带着他们一起离开了,经过晚卿时低声说道:“七少中午还没吃饭。” 晚卿微垂下眼,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房门。 回过身来,正对上容止非的眼神,她几乎吓得一窒,细一看,才发现那道目光只虚空的望在门口的方向。 她一边望着他,一边朝他走过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一种勇气去正视他了。 他脸上的伤还未好,尽是青紫的淤痕,一动不动时,像是跌落在地上的旧画,直看得她别过眼去,而他只冷凝着表情,浑然不觉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一样。 她悄悄走到冰箱前,拉开厢门,里面塞满了各类蔬果,她拿起一个番茄,暗暗想着,忽听一阵音乐声响起,她惊的手一松,番茄顺着光亮的地板向沙发滚去,正滚到他的脚边,容止非却只淡淡的拨弄着电视遥控器。 晚卿只得又走过去,捡起那枚番茄,不料起身时,衣角带翻了立在一旁的盲杖,容止非眉心一抖,冷冷望过来,“你干什么?” 她奇怪的抬起头,容止非厉声道:“给我!” 晚卿忙将那根棍子交给他,看着他紧紧的攥在手里,她心下涩然,轻一抿唇,转身去了厨房。 足足做了一大桌子菜,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来,她抬手擦了擦汗,又将碗筷摆到他面前,犹豫着说:“吃饭吧。” 容止非恍若未闻,只倾耳听着电视里的财经播报。 晚卿盯了他半响,微皱起眉,坐在椅子上自己吃了起来。 她只想守着女儿,离容止非远远的,如今却落得这样难堪的境地,想到这种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她更是茫然起来,吃在嘴里的饭菜也形同嚼蜡一般,只得恹恹的放下了,忽见容止非的手在茶色小几上摸索着,摸了许久,才拿起那个方口茶杯,端在唇边喝了一口,又死死皱起眉。 晚卿看了看满桌的菜肴,静了片刻,起身走到厨房,过了许久,重新端出一碗粥到他面前,“喝吧。” 他不耐的别过头,“拿走。” 她咬咬唇,轻道:“你喝了吧。” 容止非冷笑:“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吗?” 晚卿着实吓到了,生怕他去和容夫人说什么,冲口而出道:“你别再抢走小晚了!” 他只想了两秒就明白过来,登时大怒,“你给我滚!” 她被他推得一趔趄,碗里的粥撒到手上,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容止非眼波一动,只抿紧唇。 手背红肿了一大片,她疼得哽咽了一声,忙到洗手池冲了冲凉水,好歹才扑下去。回到桌前,却只见到一个空着的碗,她错愕的看了他一眼,生怕看见一具被烫烂了喉咙的尸体,然后慢吞吞的又到厨房给他盛了一碗。 她只想,无论如何,终究已经到了这一步,千般万般,又何必呢,只低声道:“有什么事,你就叫我好了。”她拿起他的方口茶杯,倒掉里面的凉水,重新接上热的,摆到一边。 他一直在忙,电话不断,吃过晚饭后,赵之臣又来了,和他在书房里聊了好一阵,她就蹲在花房前看兰花,后来赵之臣出来了,嘱咐她一些事,很快又离开了。 到了晚些时候,她去书房催他,而他一心都只在无线新闻上,并未理会,晚卿便走过去关了开关,低声道:“你该休息了。” 容止非勃然有了怒色,强自忍了忍,晚卿轻吸了口气,总算压下某些不甘,上前扶起他。他一怔,恍惚想起,他们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碰过彼此了,而她发间的茉莉香气,还像是开在心底。 她扶他上了床,怕他晚上有事,所以不敢离开,只好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月色盈盈,流到桌前,仿佛水光涟漪。屋里很静,钟表的滴答声轻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掉,她轻轻蜷缩起身子,在微弱的光亮里,向床上望去,而他只侧身背对着她,徒然睁着无神的双目,倾耳听着她的呼吸。 72 她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了,这才恍然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 床上已经没有人了,她忙寻出屋去,见他正在沙发上听资讯,才微微定下神来,问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话一出口,竟然沙哑的不成样子,她扶了扶额头,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晕乎乎的。 她想着定是昨晚着了凉,可也顾不上了,生怕哪里怠慢了他,忙去厨房做了早饭,没想才端到桌前,就见他沉着一张脸,眉宇间隐约有几分不耐,冷声问:“吃过药了吗?” 她微微一怔,“不是很严重。” 他猛的别过头,“我是怕你传染给我!” 她低了眼没再说话,只照顾他吃了早饭,过了半响,又冲了两杯药来,一杯端到他手上,“喝了吧。” 容止非紧抿着唇,像是和谁赌气一般,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放在桌上。 时过午后,晚卿在花房里浇花,赵之臣和容画一道来了。 容画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便直接和赵之臣进了书房,晚卿怔怔的站在原地,心底有些涩然,只得背过身去。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满目清雅的兰花像是洒上了金粉,静静的盈着香,她恍然想起,曾经这里是没有这座花房的,然而究竟有着什么,她却有些记不清。 回忆是一件让人如此难堪的事,那些想忘的,想恨的,总是狠狠的咬在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她回过身来,容画正站在门边望着她,眼里分明是哀伤,“七嫂,我求你。。。七哥那个样子,我瞧着真是心疼。” 她默默扭过脸去,低眼看着一朵朵的兰花。 容画上前几步,却又立刻停了,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平日里这处花房,七哥都不许人进来的。”她轻一抽噎,簌簌掉下泪来,“七哥他是为了你啊,他什么都是为了你,哪怕他如今眼睛都看不见了,你还是不愿回头吗?” 晚卿心中大恸,她如何回头,她怎能回头,容画何曾明白,他们之间,早已没了退路可言,那些恨,那些怨,早已将彼此逼上绝路,只如亡命之徒一般,等着一起粉身碎骨。 而另一侧转角,赵之臣背靠着墙,手臂微微环在胸前,一双眸子静澄如水,他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晚卿的答案。 他慢慢踱步出来,给容画递了个眼色,待她走远了,才从档案夹里抽出几页文件来,交到她手上,淡淡道:“这是你想知道的。” 他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她轻柔的嗓音,“你是容夫人的人?” 赵之臣微微一顿,并未回答,只轻轻笑了笑。 明晃晃的阳光在纸上映成一片虚影,她在重重叠叠的光暗里一字字的看过去,原来这就是当年的真相,落微的真相,林彻的真相,她和他的真相,还有母亲的真相。 果真应了世事无常。她的爱和恨,竟是这样一出荒唐。 她微眯着眼睛向窗外望去,今年春日里难得的晴空,竟然也是透骨的凉。 这日夜里,晚卿正在卧室收拾床铺,忽然听见浴室一声闷响,她一路小跑过去,打开门,只见容止非狼狈的跌在地上,一只脚上的拖鞋掉了下来,翻扣在浴缸旁,而他第一时间听见了她的动静,手扶着浴缸,只想赶快站起来,没想一打滑,又重重的跌了回去。 他在一片不甘的挫败中狠狠的发起怒来,吼道:“你给我出去!” 晚卿望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刺痛,他是容止非,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人,如今竟会这样狼狈,而这一切,无论她怎么逃避否认,也的确是因为她,容夫人怎能不恨她,容画又怎能不怨她? 她走过去,轻声道:“我帮你。” 容止非却猛的挥开她的手,自己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指尖在浴缸上摸索了许久,而后只听哗哗的水声流泻出来,是她帮他打开了开关。 他并不理她,自顾解着衣扣,当他脱下上衣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一身的伤,如同划在大理石上的刻痕,分明是刺目的,他像是感觉到她的凝视,不动声色的背过身。 热气氤氲,晚卿微微出了汗,她抬手扫了扫,继续在他身上擦洗,指尖游走过每一寸肌理,而每到一处突起的疤痕时,她总是忍不住一停,哪怕明知他看不见,也赶忙低了眼。 浴液在揉搓中升起几个泡泡,不一会儿就乍然碎开了,浴室里很静,回音也大,愈发衬得他的呼吸粗重。 他的眼睛亮的像暗夜星子一般,在一片雾气中,静静的燃烧,晚卿的脸被熏得嫣红,此刻更像能滴出血来一般,无措而难堪,只得下意识的停了手。 而他却猛的握住她,用力将她扯到身前来,低下头狠狠吻在她的唇上,不容抗拒的掠夺着她的呼吸。 她瞪大了眼睛,不住的左右挣动,却只徒然发出几声唔唔的呻.吟,她被他逼的向后弯折着身子,他的手大力揽在她的腰上,将她紧紧的锢在自己怀里,仿佛要融进骨血的力度,放不开,也不能放。 空气渐渐升温,他像是不知餍足的兽,粗喘着气,疯狂的噬吻她的脸颊,锁骨,肩颈,直到他探进她的衣服下摆,她浑身剧烈一抖,拼尽力气猛的推开他。 他猝不及防的向后撞去,只听一声闷响,台子上的瓶瓶罐罐尽数翻倒下来。 灼热的空气能让人窒息一般,她一刻也忍不了,转身跑了出去,直跑到浴室外,背靠着玻璃门,平复着呼吸。 里面静了一阵,忽然又传来水声,沥沥拉拉如同一场春雨,她微微一怔,终于还是又走了进去,浴室里闷热的空气已经散了,像是深山里的洞穴,有阵阵凉意从最底处飘出来。 她骇了一跳,忙扑过去关上花洒,手上溅到冰凉的水,激得她几乎一抖,急道:“你疯了是不是?” 他唇上发白,脸上也没了血色,一双眸子却仍如夜海,静谧而幽深,只落在虚无缥缈的远处。 她一把扯过毛巾,在他身上大力擦着,所过之处,皮肤冷的像冰一样。 她不知为何恼怒的厉害,那股气恨郁积在心底,绞得她难受,她猛的抬起头,死死的盯着他,莹润的眼底是清澈的水光,满满尽是怒意,然而这场无声的对视只是一出独角戏,他像是浑然不知,只僵立着任她摆弄。 深夜他发起烧来,浑身滚烫的像是小火炉。她沾湿了帕子,给他反复擦身降温,他烧的迷迷糊糊,嘴里一直低声呢喃,嘶哑的听不清,他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皱得死死的,蓦地一声大喊:“卿卿。。。” 她怔怔的直起身,指尖逡巡过他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流连在干涩的唇上。 73 晚卿照顾了他一夜,他的烧才终于退下去。 天渐渐亮了,朝霞如锦,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她来的早,药店还没有开门,只好等在门外,冷的不住跺脚。 不经意一扭脸,正看见一对母女经过,女孩穿着大红色的棉衣,脸颊也红扑扑的,笑嘻嘻的攀着女人的手,她看得心底一软,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忽听身后有人问:“您是要买药吗?” 她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药店的门已经开了,她朝那店主点点头,买了几种常用的感冒药,揣在兜里,急匆匆的往回赶。 没想才一出电梯,便听见门里传来器皿哗啦呼啦的碎裂声,她一惊,忙掏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客厅的地上满是花瓶的碎片,而容止非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一个烟灰缸,正举得高高的,眼看着就要砸下去,她惊道:“你干什么?” 他顿住动作,随手把烟灰缸丢在沙发上,喊道:“谁让你出去了?你怎么敢出去!”他边说边朝她走过来,脚下不慎被桌腿绊倒,踉踉跄跄的向前迈了好大一步。 晚卿便走过去,让他抓在手里,他不知在气恨什么,连唇都微微抖着,“你还敢离开,你还想走!你不想见小晚了是不是!” 她只淡淡的看着他,却一言不发。 他微侧着头,倾耳听着,什么也听不见,而眼前仍是一片绝望的黑暗,唯有掌心里她的触感是真切的,他只得愈发用力的握着她的胳膊,咬牙别过脸,“你若是不愿,我不会再碰你。” 她听得真切,这分明就是示弱了,他一生逞强好胜,谁若损了他的骄傲,就如要了他的命一般,而今他却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晚卿低下眼,想挣开他的手,又被他如临大敌的拂开了,她轻道:“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去给你拿药?” 他轻轻一怔,“药?” “我也没想到你一晚上就能恢复的这么迅速,如今看来,我倒是多余出去一趟。” 他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难看了,只闷闷的在沙发坐下,大清早无故发了一顿脾气,此时平息下来,才觉得头晕脑胀,沙哑的咳嗽起来,晚卿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为何,竟扑哧一声笑了,容止非皱起眉,“你笑什么?” 她莞尔低下眼,“没什么。” “你把电视打开。” 她轻一摇头,“你的病才刚好,不能劳累,你先吃过早饭,等下再把药吃了。”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起身去了厨房,衣角擦过他的手臂,还带着外出回来的凉意,霎时叫他把话都咽了回去。 早饭只做了清粥小菜,他吃不惯中餐,吞在嘴里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因她在一帮盯着,只好一口口的喝下去。 额上忽然有凉滑的触感,他胸口狠狠一跳,下意识闭上眼。她收回手,又在自己额上试了试,喃喃道:“好像真的不烧了。”一转眸,看着他问:“你怎么了?还是头晕吗?” 他却不答话。 晚卿便拿过温度计,刚抵在他唇边,他已厌恶的别过脸,“拿开。”他身体向来强健,许久不曾生病,哪里允许自己这般病怏怏的蠢样子。 晚卿只想了两秒就明白过来,不由好气又好笑,昨夜他容七少烧得晕晕乎乎,任她如何摆布也说不出一句怨言,而今倒知道顾及面子了,“那你自己来好了。” 容止非像是没听见,微阖着眼帘,精致的侧脸宛如玉雕。 明明是伤了眼睛,却像全身瘫痪一般,着实有些无赖。 她无奈,只好伸手去解他的衣扣,服侍他把温度计夹到腋下,她的指尖冰凉,他下意识的缩了缩,她微一顿,放轻了动作,又将他的衣扣尽数扣了回去,轻道:“我扶你上床?” 他淡淡道:“我就在这里。” 晚卿于是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窗帘,暖日里的阳光洒进来,细细的光柱照得尘埃四散,她又打开半扇窗子,回头问:“会觉得冷吗?” 他懒洋洋的侧过身,靠在沙发上。她本就没期待他回答,见此也不过微微一笑。 他又朦胧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已临近午时,阳光很暖,屋里却很静,他的眼底有锐光一闪而逝,只侧耳听了半响,终于听见浴室里的动静,忍不住开口叫道:“喂。” 晚卿急急忙忙的跑来,手上的水还来不及擦,滴滴答答的淋在地板上,“怎么了?” “你在干什么?” 她打量他一周,不明所以,只小心的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他却偏偏要和她较真,“你在干什么?” 她只得答:“洗衣服。” 容止非猛一顿,蓦地有了怒气,“谁要你来这里洗衣服的?” 他昨夜不停的出汗,换了两套衣服都湿了,她原是好心,却不知哪里惹到他,只抿了唇不说话。 他闷声道:“我饿了。” 晚卿哦了一声,“那我去做饭。” “你等等。” “什么?” “我不要喝粥。” 她足足看了他好几秒才转过脸,起身去了厨房。 几道菜有荤有素,却都很清淡,她每样都夹了一些在他的食碟里,他咬到一片白笋,立时吐了出来,问道:“这是什么?” “白笋鸡片。” “拿开,我不要吃。” 她恍然一怔,只想到小晚和他挑食的样子简直一摸一样,不由将那碟子往前推了推,软糯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再这样,伤口好不快的。” 容止非捏着筷子,沉默半响,终是把那笋片吃了下去。 她马上又夹了一片过去,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红豆糍。” 她静了静,轻声道:“糯米不易消化,你现在还是不要吃了。” 容止非竟也没有发怒,只恩了一声。 黄昏时候,天空渐渐阴沉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她走到花房,将窗子都关上了,左右无事,她就蹲在地上看兰花,一朵朵细白的花蕾散发着清香,竟比城南的那几盆还漂亮,她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些全是容止非种的。 身后忽然传来桌椅的碰撞声,她回头看去,是他摸索着找来了,她问:“怎么不用盲杖。” 他不悦道:“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 她只好扶他过去。 容止非摸着门框,沉默一阵,忽然道:“这些都生的很不好。” “什么?” “我一直掌握不好温度,所以这些花总是会慢慢死去,从叶尖一点点的枯萎,然后无药可救。” “既然你知道错在哪里,多加细心,总可以养活的。” “不可能了,没有机会了。”他淡淡道:“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雨声潺潺,他凝神听了片刻,低声道:“你若真的喜欢,就搬去城南吧,它在我这里活不过这个春天的。” 夜间她为他铺好床,扶他上去,自己则坐在一旁。屋里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下到深夜。 她的睡裙是丝麻的,微微一动,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像是一尾鱼跃出湖面,溅出的三两滴水星,叫人怦然心动。他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坐起来,沉声道:“你若是实在恼我厌我,那就出去好了。” 她怔怔的问:“什么?” “要么你就给我上来。” 她这才明白过来,瞧着他空出的大半张床看了一阵,起身慢慢走过去。她的指尖有些犹豫,拉被子的时候碰到他的胸口,又猛的缩了回来。 难得的同榻而眠,两人却都没有睡意,夜灯昏黄的光亮宛如烛火,他的五官精致凌厉一如刀削斧刻一般,她侧目看向他,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他忽然道:“医生说我脑子里的血块位置很危险,贸然手术的话,成功率不到60%,可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她嗯了一声。 他接道:“素晚卿,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倘若我出了什么事,你想怎样都行,只有一条,你绝对不能回去帮我四叔,否则我就将小晚送到你再也见不到的地方,你。。。” 她猛的打断他:“我答应你。” 他和她离得那样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的气息熟悉而陌生,像是乍然撕开封印的一坛酒,只叫人醉如大梦,什么都不能再想,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低声道:“容止非,你不能死。” 那触感轻盈的不真实,他只得猛然反握回去,他很用力,她疼的微咬着唇,却不发一声,那些恩爱情浓的年月仿佛是前世的旧梦,却倒影在今夜的此刻。 那一种欢喜从心底涌上来,是最最绝望之后的柳暗花明,直叫他忘乎所以,倾身便吻在她唇上。 她往后缩了缩,却只退到一半就不动,她终于伸手回抱住他的肩背,狠狠的反咬回去,这么多年的爱,这么多年的恨,这么多年的进退不能,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了,如果七年前她没有遇上他,她不会经历这样多的爱恨恩怨,,却也不会活的这样真实。 她的泪水泅湿了两人的脸,她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她拼尽全身力气抱着他,咬着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而这平白给她了勇气,所以她才终于敢在他怀里放纵的哭泣。 他很危险,他会死,可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那些未出口的话全都化成了绝望,她的指尖深深的陷进他的皮肉里,她这样恐惧,却又这样难堪,她不能开口,她什么也不能说。 74 晚卿在天快亮时才睡过去,再醒来时,床边已经没人了。 屋子里静的像是深深的洞穴,她的视线扫过花房,蓦地定住了,那里的数盆名品已经悉数不见了,只剩下满室空荡荡的阳光,她站在原地,心里一时复杂的说不出滋味,身后忽然有人道:“终于醒了?” 赵之臣把早餐端上桌,笑道:“我还以为要自己吃了呢。” 她怔怔的看着他,“容止非呢?” 赵之臣笑意不变,“坐下来尝尝吧,我也好久没自己动手做东西了。” 她觉得一阵凉意渐渐升起,旋身就要回卧室去,他忽然叫道:“素小姐。” 她渐渐已经猜到,只问他:“容止非在医院?” 他低着眼没说话。 她又问:“是今天手术?” 天气已经渐渐暖起来了,初晨的阳光很和煦,照进屋来,是一阵轻飘飘的舒服,他在满室的阳光中抬起头来,静静的望着她,“不要去。他要你在这里等他。” 她一急,绕开他就想走,她要打电话,她要换衣服,她要做好多好多的事,可他又不急不缓的挡了过来,“素小姐,你和我,都应该听七少的安排。” 她像是这才听懂他在说什么,眼里被逼出些哀求,“别,我只是,我。。。” 她只是如何?她又想怎样?他不需要她,他不要她去医院,不要她陪在身边,在他真真正正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被他丢在这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她只是想,他一定又在折磨她,他要报复她向容四爷犹豫,所以才让她这般痛苦煎熬,胸口一阵酸涩,她退了一步,狠狠跌坐在沙发上,“我恨他,我想离开他,我可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他是容止非,是小晚的父亲,是她曾经的神,他怎么可能被打倒。 赵之臣道:“我们从美国和德国一共请了五位业界权威,不会有事的。” 等待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尤其是和生死相关时,她的眼睛不时瞥向时钟,手指在身侧捏成一团,赵之臣默默的把凉掉的粥倒掉,重新盛上热的,他明知她一点也吃不下,却还是执意要这么做。 他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勾了勾唇角,只弯到一半,就隐了下去,像是累极。 他隔着一片香糯的热气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 竟是这样傻,一点都不像他。 临近黄昏才有电话打来,赵之臣接起,听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眼底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快到盛夏的时候,落微和顾简一起来了,晚卿心里早已没了芥蒂,看她甜甜蜜蜜的偎在顾简身旁,自然替她高兴。 落微道:“我们要去法国了。” 晚卿笑道:“准备好去做农民了?” 她娇嗔的嘟起嘴:“人家那叫农场主。” 小晚从楼梯上跑下来,惊喜大叫:“沈阿姨!” 落微忙应一声,笑眯眯的和她玩在一起,晚卿和顾简在一旁远远的看着,“她的病?” 顾简道:“她一直抗拒治疗,觉得那是一种耻辱,我想去了国外应该会好一些吧。” 晚卿点了点头,“不要逼她。” 顾简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她是为了我,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晚卿,你若恨,就恨我好了,她一直都很痛苦。” 这么多年,没有谁真正快乐。 而她见到落微最美的一个表情,竟是坦承一切后,她心存死志的那抹笑。 大抵是命中注定罢了,她和容止非总是错过,终究有缘无分,怨不得旁人的。 “你既然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就更加不可以辜负她。” 顾简一笑:“我抛下了b城的一切和她远走他乡,怎么舍得辜负她?” 晚卿望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落微永远是比她幸运的女子,无论爱情还是生活,她总是有许多的退路,可以重新来过。 容止非回容氏那天,他的下属搞了一个欢迎酒会,几张喜气冲天的笑脸在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时立刻齐刷刷的僵住了,连刚打开的香槟也只象征性的喷了一小束就蔫下来。 他沉声问:“都没事可做吗?” 秘书瑞嘉被人推搡到前面来,颤巍巍的捧上一束花,“七。。。七少,恩,福如东海!” 他冷着脸回了办公室。 跟在后面的赵之臣掩唇笑了笑,接过花,摸了摸她的头,佯怒道:“还不去干活!” 几人顿时做鸟兽散。他把花随意插在瓶里,跟着进了办公室,果不其然瞅见容四爷一张略显阴沉的脸,而他家七少正气定神闲的倚在书柜上,打量着办公桌,皱着眉道:“之臣,一会儿把这个笔筒给我扔出去,这不是它该待的地方。” 赵之臣含笑答了声是。 容四爷道:“止非身体没事了?” “托四叔的福,死不了。” “呵呵,止非说笑了,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容氏在我手下好歹没出什么岔子,四叔总算对你有个交代。” 容止非扯出抹笑,“那还真是多谢四叔了。前段时间记者发布会的事是之臣鲁莽了,冲撞了四叔,我很抱歉。”他淡淡瞥了赵之臣一眼,赵之臣便颔首歉然道:“还望四爷海涵。” 容四爷不咸不淡的恩了一声。 “另外,我知道四叔很关心晚卿,在我住院期间也多加照拂,对此止非真是感激不尽,不过现在我醒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也不需要外人再来指手画脚,四叔可以把布在城南别墅的眼线撤了,省的哪天让我的人当奸细解决掉,无故伤了和气。” 他拿出一枚窃听器放在桌上,轻轻按下一个键,谈话声娓娓传来,正是那日晚卿和容四爷在私人会馆的谈话录音,“四叔,你也不希望我把这个拿给母亲听吧?” 容四爷变了脸色,眼底隐约几分怒气。原来他在医院早就已经醒了,却忍得住按兵不动,他猜到自己的企图,所以在素晚卿身上安窃听器,布下这个局,引他上钩,就等着如今将他的把柄摊在他眼前,他死死的盯着他,咬牙道:“好!好!好个容七少!” 容止非目光森然,却生生一笑:“不及四叔色胆包天,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放在心尖尖上,您当真不知道您这念头,只会让我母亲作呕吗?” “你放肆!” “容沛然!我如今还敬你一声四叔,不过是给彼此留几分薄面,你若非得撕破脸,那咱就一起把容家闹翻,到时我也要让大家评评理,你为了和我一较高下,不惜和白家苟且合作,间离容氏股份,我车祸住院,险些失明,谁都知道不是意外,顺着这条线慢慢查下去,总会水落石出,就算四叔没有参与,恐怕也并非不知情吧?只这一条残害亲族的罪,你以为你还能在容家立足吗?” “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督察你的三位长老死的死,伤的伤,更有一位失踪不明,你为一己之私破坏容家历来的规矩,你这就不算不择手段?” “容家的那些破规矩早该改改了,如今还有哪个世家大族订那些没有用的条条框框?杜老和颜老的确是出了意外,而韩老,如今就在夏威夷,不如您自己跟他说?” 容四爷见他真的去拿手机,更是烦躁起来,只怒道:“没那么简单,容止非,没那么简单!你疯了似的和富海作对,你以为白家不会反扑吗?” “证监局已经开始介入调差富海恶意操纵股票的事,他们逃的巨额税款也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而陈锋和魏涛那两个商业间谍也捏在我手里,真闹上法庭,一定会对富海数次启用他们的事供认不讳,最有趣的是,和富海最近洽谈注资计划的美国莱域克,幕后的总裁也是我。这本是我留着对付陆衍君的,没想到竟先轮上了富海,白家和我们是世交,我自然不想做的这么绝,可他们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心思竟然动到了容氏头上,为了让他们老实一点,也让四叔你能安分的呆在容家,我别无他法!我容止非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白家若能反扑,尽管叫他们来,我等着!” 容四爷脸上青白交错,盯了他一阵,恨道:“你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恨白娉儿害了那个女人!” 容止非倏然回过身来,冷笑道:“说的没错!谁敢动她,我就要谁死!” 75 转瞬又是一年秋了,因着近来变故频频,而容止非又刚刚伤愈出院,所以这一年的容氏周年庆,办得格外风光。 晚卿深居城南,都经常听到佣人们的纷纷议论,她原是对这些极不感兴趣的,偶然听进耳朵里,也只是不甚在意的一笑。 方姐见了直叹气,深知她的脾性,恐怕旁人争抢的头破血流的,于她还比不上徐伯新搬到花房里的那几盆青菊。 晚卿确是一有空闲就往花房里跑,不只醉心于那里的花,花王徐伯,也着实让她喜欢,那是个有趣的小老头,眼里心里只有花花草草,从不知什么是门第观念,他不高兴时,连晚卿和容画都不许看他的花,活得这样率性恣意的一个人,真真让人羡慕。 这日她又跑去和他聊天,不知不觉间,走出花房时,天色已经大黑了,她回到主屋,见往来间尽是忙碌的佣人,不觉有些奇怪,正巧方姐怀抱着几件衣服从楼梯上下来,见了她,顿时喜笑颜开,“哎呦,少奶奶,我正要去叫您呢,快上来吧,七少今儿个回来了。” 晚卿一怔。容止非刚刚出院,手下压了不少工作,回到容氏的这几个月,他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轻轻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她怀里的衣服上,是刚刚换下来的西装外套,她下意识伸手去接,“给我吧。” 方姐一下子就笑了,“少奶奶可别开玩笑了,快上楼去吧。” 晚卿被她小小的推了一把,只得慢慢走上楼。 打开房门,一眼望去,卧室里并没有人,光线大亮处,她最先看见一条精致的银色礼服静静的躺在床上。 她情不自禁的拈起来细看了看,身后忽然有人道:“还喜欢吗?” 她微微一惊,柔软的布料像一泓水,悄悄从指间滑下去。 容止非刚洗完澡,未干的头发服帖在耳际,倒有几分学生气的年轻,而那双黝黑的眸子则更显深邃,落入星子一般,灼灼的望过来,几乎让她后背发烫。 她不知为何竟是这样无措,甚至不敢转过身。 他气息一凝,忽然道:“后天你跟我一起去。” 她的视线低下来,只怔怔的瞧着床上的衣服。 钟表的滴答声永无止歇的响着,她每日每夜的听着,早已觉察不出来,而他却蓦地烦躁起来,只望到她的后颈,细腻的一段莹白,未梳上去的发丝在肌肤上投下浅浅的暗影,他艰涩的移开目光,淡淡道:“我去别的房间睡。” 手才搭上门把手,她低柔的声音忽的传来,“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 他不过略略一顿,并未回答,径自开门出去了。 周年庆虽是容氏每年最大的活动之一,然需要家眷出席的,其实只有晚宴而已。 她和容止非抵达会场时,华灯如星的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各式目光纷纷望来,鄙夷,嘲讽,厌恶,如剑雨般射在她身上。 银色的礼服贴在皮肉上,像是滑腻的蛇皮,她满心都是难堪,只想掉头而去。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在她松开他的臂弯时,紧紧的握住了她,“——那个时候,你不是很勇敢吗?” 他似笑非笑,她看到他眼底的促狭,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 脸上蓦地一红,“你明明知道是赵之臣逼我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却不容抗拒的牵着她进了会场。 只除了白家,b城的几大世家都来了,她靠在他身边,对着众人勉强露出一抹浅笑,和他瞧着倒也算是一对相衬的佳偶。 众人都知道容家的七少奶奶是陆家的大小姐,却都不大清楚她嫁给容止非的个中缘由,只道是那一心痴情的容七少为博美人一笑,生生和陆家抿了恩仇。 先生少爷们听了只是一笑,对容止非此番行径多有不屑,可因着他平日里的手段成绩,也只能叹一声风流荒唐。 而那些夫人小姐们则刚好相反,这桥段分明就是戏文里的浪漫,如今发生在那如花似玉的容七少身上,真真是让她们爱到了心坎里,瞧着晚卿的眼神也不由又妒又羡,只聚在一起,围着她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她对陌生人一向不善言辞,此时被逼的简直无言以对,容止非瞧在眼里,也只是静静的看着,直到她的目光又一次瞥向他,才终于轻轻一笑,引着众人往会场中央走去。 秋日的夜空分外高远,却总像凝着霜,一闪一闪的星光竟明亮的让人不敢细瞧。 廊前是一片花园,从二楼看下去,月光里,姹紫嫣红都仿佛蒙了一层薄纱。赵之臣手搭在栏杆上,微俯下身子,漫不经心的瞧着楼下的门童指挥着车子一辆辆的开进院里。 “。。。如果下回再让我看见那个马克,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真是恶心的要死,怎么会有这么渣的人。。。”容画说的兴奋,脚下不由狠狠一跺,高及十厘米的鞋跟微微一歪,她一踉跄,被他眼疾手快的一扶才站稳,“小心一点。” 容画美抿唇一笑,心里美滋滋的,他的怀抱在夜风里更显温暖,她不舍得离开,索性眼一闭,更深的往他怀里挨去。 赵之臣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推拒,只轻飘飘的说:“要不是你去招惹人家,那个马克又怎么会误会,八小姐,你已经不小了,别总是拿自己开玩笑了好不好?” 容画的额头在他胸口轻轻一撞,“反正最后你不还是来救我了吗?” “若是那天我不在那家酒吧里呢?” 她闷闷的道:“怎么可能,我是跟着你进去的。” 他静静转了头,看着晚风里摇曳的枫叶。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哪怕他的目光多停在她身上一分,于她都是最大的惊喜。 他其实明白的,他都明白的,可也只是静静的瞧在眼里,隔岸观火,不动声色,而她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咋咋呼呼,蛮不讲理。 有时她也在想,何苦这样卑微呢,她是容家的八小姐,是七少最宠爱的妹妹,她若想要谁,就一定可以将他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可她不愿,就像七嫂说的,那样简直太没意思了,她是爱他,是想得到他,可一定要清清白白,光明正大。 赵之臣便在此时轻笑着退开一步,“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怎么这些年你的心智倒是反着长的?八小姐。。。” 她蓦地烦躁起来,“别这么叫我!十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想听你这么叫我。” 他仍是笑着,“这么厌烦我?那我走好了。” 他果真转身就要离开,容画却一把扯过他的胳膊,力道大的几乎让他生生退了一步,他有些好笑,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竟说不出话来。 她低低的道:“你其实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话吧。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可就是不说出来,只躲在一旁嘲笑我。”她像是有些想不通,微微疑惑,又带着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心里隐隐不耐,移开目光,轻道:“你看你看,说话又像个孩子一样。。。” 她忽然抬起头来,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他显然没料到她的动作,眸子里满是惊愕,没了眼镜的一张脸,更是棱角清俊,她咬着唇看了一会儿,道:“你根本就不是近视,为什么总戴着眼睛?” 他皱起眉,“你听话一些,不要再胡闹了。” “你凭什么说我是胡闹,我的这十年,对你来说真的就这么不值一提吗?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大厅里的舞曲远远传来,隔着落地玻璃,闷闷的叮咚声,像封在罩子里,暗暗发酵。 他的目光渐渐飘远,穿过一片光怪陆离,探到不知名的地方,指尖轻轻捻了捻,莫名的烦躁,烟瘾犯得那样厉害,连嘴里都是淡淡的苦,他在她头顶摸了摸,轻声道:“我去找七少,不陪你玩了。” 他推开落地门,走出露台,穿过拥簇的人群,来到酒桌旁的一个小角落,人还没站定,先是一笑:“看背影还道是哪位大明星,离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咱们九小姐。” 背对着他的女子回过头来,眉目冷艳的一张脸,正是容家的九小姐,她瞥了赵之臣一眼,目光软了软,眼底也化了些水意,“怎么特助大人又闲的没事做,跑来编排我吗?” “岂敢岂敢,九小姐真是说笑了,这整个b城里的才俊都盼着能和您说上一句话,今天倒是让我先捡了个便宜。” 那九小姐立时便笑开了,眼神像带着钩子,深深的扎在他身上,软绵绵的语调从红艳的唇间一字字的吐出来,“那你倒说说看,你捡了个什么样的便宜?” 赵之臣刚要说话,苏家的小少爷忽然跑了来,离得老远就朝她笑道:“韦宁快跟我去楼上,傅君那臭小子已经快把内裤都输掉了!” 容韦宁果真来了兴趣,走上前,附耳在赵之臣耳边说了什么,又轻轻一笑,才快步和他离开了。 赵之臣从桌上拿起一杯酒,递给那缩在角落里的人,“这位姑奶奶是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你怎么就这么怕她。” 晚卿本来刚刚才接过杯子,听此不由又塞回他手里。她如何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招惹了那嚣张跋扈的九小姐,怎么就待她如杀父仇人一般,什么时候见了都要冲上来咬一口。 她轻轻扫了扫下颌,若非躲得快,这一巴掌,怕又是在所难免。 赵之臣轻捻着手里的香槟杯,末了,浅浅的抿了一口,辛甜的液体流淌在喉间,却总觉得不过瘾,下一瞬就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晚卿惊讶的看向他,赵之臣是出了名的风度过人,难得如此失态,“你。。。” 他微微一笑:“什么都别说。这酒不错,要不要尝尝?” 灯光略微暗了,舞曲声渐渐又大了些,她望到他身后,目光忽然一动,他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容止非正远远走来,立刻举杯致意,“七少。” 容止非看了他一眼,目光竟有几分调侃,“容画疯了似的找你,已经快把整个会场翻过来了。” 晚卿心里一动,暗暗料定他必是为情所困,所以才会借酒浇愁,眼底不由也生了些促狭。 赵之臣把酒杯翻扣在桌上,淡笑道:“我去找她。” 76 舞池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乐声如潮水般飘在各个角落,她在他灼热的视线里微微低下头去,两人处在灯光的暗影里,他看不见她脸上的那抹薄红,只盯着她尖白的瘦削下颌,是他那样熟悉的弧度。 容止非慢慢伸出手,停在她面前,她稍一犹豫,终于还是回握上去。 裙角翩跹,舞池中央,是一片斑斓的海洋,错步,回身,旋转,她的发丝绵软,堪堪擦过他的脸颊,是氤氲在他心底最熟悉的那抹茉莉香。 头顶的光束洒下来,随着动作游移,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停了,只围在一旁注视着他们。 一个回旋之后,乐曲逐渐升至高潮,她甚至有微微的眩晕,迷蒙间,只望到他眸底最深的那抹光,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终于慢慢仰起脸,静静的望着他。 腰上的手臂更紧了紧,他的皮肤滚烫,仿佛穿透了布料,直抵到她身上,她下意识的前倾,却更深的靠近他,他的呼吸迎面扑来,带着轻微的酒气,引人醺然,无止境的沉迷。 他的目光是一片夜海,亦落满了星光,因着酒意而更加明亮,像是所有一切的终结,她竟看得微微痴了。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和她跳的第一支舞,如同记忆发生了断层,生生停住了爱恨恩怨,岁月时间。 那夜她喝了很多酒,却醉的很慢,直到离开时,她还很清晰的记得自己推开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车里。 街边绚烂的霓虹灯光划过车窗,拉扯得微微变形,她看得久了,眼睛酸涩不堪,只得轻轻闭上,向后靠在座椅上,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的怀里。 她几乎一动也不敢动,他抬手解下她的发扣,及腰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如同一朵盛开的墨云,凉滑的发梢正落在他的指尖,他轻轻勾起,又放开,她的睫羽剧烈的颤着。 他以为她醉了,他一定是以为她醉了,她平白生了一股勇气,在他怀里慢慢滑低,伏在他的双腿上,像一只低姿态的猫,不知死活的沉迷,他的手一下下抚过她的长发,她在他的动作中渐渐睡去。 醒来时,屋里很静,床边没有人。她扭开夜灯,看到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喉咙像火烧一样痛,她到楼下去喝水,庭院里森白的灯光照进来,依稀可视物,她在料理台上摸索着,找到一壶已经冷了的茶,可也顾不得了,仰头就喝了几大口。 楼梯间忽然传来响动,她以为是方姐,便轻轻叫了叫,开关嗒的一声响,走廊里亮起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她看到了站在墙边的人。 他还穿着晚宴时的衬衫,手上拿着一个空的咖啡杯,正紧皱着眉。她讪讪的放下茶壶,想他定是在书房工作到现在,便道:“你。。。” 刚出口一个字,剩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她有些挫败的捂着喉咙,连脑袋也一并痛了起来。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深深的两道皱痕,分外莫可奈何一般,他大步走过来,一言不发的越过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又取过蜂蜜,倒了一些进去,沉默着推到她面前。 她怔怔的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啧了一声,不耐道:“喝了。” 她只得端起来,杯子有些烫手,她低下头轻轻吹了吹,小小的喝了一口,一瞬间表情不由一滞,他不会照顾人,下手也没个轻重,她几乎怀疑他把半罐蜂蜜都倒了进去,实在甜腻的吓人,他看出几分,沉声问:“怎么了?” 她瞧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唇边不由微微莞尔,只摇了摇头,仍是把牛奶喝完,杯底的蜂蜜沉得最多,甜的几乎发苦,她却觉得全身都愉悦起来,每个毛孔,都像被熨开一样。 她很少宿醉,到了早上,忽然发起烧来,浑身上下像火烤似的,方姐来叫她吃早饭,见她那般模样,也不由着急起来,忙要去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才一到楼下,忽然想到什么,先是掉头往餐厅走去,容止非正在吃早餐,听她一说,立时便站起身,吩咐她去给老宋打电话,自己则快步上楼。 晚卿睡得晕晕沉沉,朦胧间听到身边有絮絮叨叨的人语,细听,却又不甚真切,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可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如何也睁不开,额上搭的湿手帕又热了,很快就有人换了新的。 身上出了很多汗,浸透了衣服,潮乎乎的难受,她才不耐的挣动了两下,衣服便被人换了下来,温热的毛巾在灼热的身体上擦拭着。 她不知睡了多久,梦里恍惚又回到那年盛夏,柏油马路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亮得刺眼,离预产期还有十多天,她独自去超市购物,回来的路上,肚子便疼了起来。 冰凉的液体顺着小腿滑下来,她跌坐在地上,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好心的路人把她送去医院,跌跌撞撞赶来的林彻吓白了一张脸。 她紧攥着他的手,泣不成声,那一种疼痛,即使是在梦中,也如影随形,“阿彻。。。救我。。。阿彻。” 他的手一僵,下意识便要抽出来,她却紧握着不放,容止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角滑下的那滴泪,沉声道:“叫老宋过来。”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断断续续拖了大半个月才好,等她终于有兴趣出屋转一转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容画在电话里听她精神不错,思前想后一番,第二日便来了城南,两人在庭院里散步,雪下的不深,脚踩上去,只听见几声窸窣的响。 平日里吵闹的像小麻雀一样的人,今日倒异常安静,晚卿瞧她一脸的心不在焉,不由有些奇怪,容画支支吾吾了大半天,才终于说明了来意。 她心里一乐,面上却是几分似笑非笑,道:“怎么这事儿不去找你七哥?” 容画脸上更红了几分,索性嗔道:“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帮,哪里敢不帮呢。” 晚卿把这事记在了心里,过了几天便给赵之臣打了电话,约他来城南,她在暖阁里备好了茶点,看着方姐领他进来,笑道:“我看这几日雪化了不少,你开车上来也方便些。” 赵之臣脱下外套交给方姐,手插进裤兜里,暗暗关了手机才进来,“这段路又不难走,少奶奶有事直接吩咐就好。” 她倒有几分好笑,待他坐下,便给他添了一杯茶,道:“赵先生对我这样毕恭毕敬,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少奶奶说笑了,当日情非得已,还望少奶奶不要见怪才好。” 提起那段旧事,晚卿心底不由多了几分愧色,诚恳道:“赵先生果真是深明大义之人,当日晚卿一时糊涂,险些因为一己之私,令整个容氏陷于困境,真是罪过。” 赵之臣轻轻笑了笑。 茶香溢满了整个暖阁,她放下杯子,隔着氤氲的热气偷偷瞧了他一眼,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只犹豫着问:“赵先生可有女朋友?” “没有。” “那,可有心仪的人?” 他抬眼望着她,“没有。” 晚卿松了一口气,笑道:“赵先生年少有为,在容氏乃至整个b城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人总归是要有个家的,不知赵先生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怎么看待的?” 他索性顺着她的话问:“少奶奶有什么好建议?” “你觉得。。。你觉得我八妹,容画小姐如何?”她瞧着他淡淡的眼神,心里一时没底,忙道:“我倒是觉得你们郎才女貌,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容画都跟我说了,她那副样子,恐怕是揣了十万颗真心的,赵先生。。。是怎么想的?” 她实在不是个好媒人,也不是个好说客,他淡淡反问:“她爱我,我就一定要爱她吗?” 晚卿大惊,心道这可真是弄巧成拙了,“赵先生别生气,是我多管闲事了,你可千万别怪我八妹,感情的事的确勉强不来的,只是。。。只是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才好。” 她急的几乎语无伦次,赵之臣转着茶杯,瞧够了才笑道:“少奶奶认为我们合适吗?” 晚卿微微一怔,只避重就轻的道:“她很爱你。。。” 赵之臣喝了一口茶,转头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轻声道:“其实我和容画在一起,的确是件好事,很多人都会开心的。” 她讷讷的点了点头,“是啊。” 赵之臣收回目光,起身笑道:“少奶奶放心吧,您给我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他从暖阁里出来,没走两步就看见走廊里僵立的人,他眉眼未动,目不斜视的和她擦肩而过,直到错开好几步,他才停下,暗自一叹,终是退了回来,轻声道:“你哭什么?” 容画慢慢抬起头,“你喜欢她?”竟是一个很肯定的问句。 赵之臣面色不变,“你胡说什么?” 她轻轻闭了闭眼,泪水簌簌落下来,转瞬就哭得泪人一样,“我七嫂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可是,可是,我也不差啊。” 她哭的那么伤心,精巧的脸都微微皱了,他认识她已经十多年了,似乎她每一次寸断肝肠的泪水,都是为他而流,而他自始至终记得最清楚的,仍是十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蹦蹦跳跳的跟在他身后,大声叫他之臣哥哥的小丫头。 他心底微微一疼,终于伸手抚乱了她的头发,“丑死了,别再丢人了好不好。” 77 到了临近新春的那几日,天气倒放晴了,竟是一个难得的暖冬。天才蒙蒙亮,晚卿便醒了,懒在床上不愿动,深蓝色的日光在窗帘上投下疏淡的暗影,她瞧了一会儿,不觉又慢慢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推开窗子就能听见远处的鸟鸣,还有清扫庭院的沙沙声。 她换了衣服下楼,正巧方姐抱着满怀的东西上来,她随口问了两句,方姐道:“前几天七少说卧室的窗帘太旧了,想换个新的,我就从库里找了这几条出来,想让少奶奶您拿个主意。” 晚卿随意翻了翻,颜色花式都不大满意,瞧今天天气不错,便道:“我去商场转转吧。” 一路开到商业街,正赶上临近春节,多得是置办年货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他们来了个大早,却差点连停车位都没找到。 她在家居卖场转了许久,左挑右选之后也没个主意,正犹豫着,提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容止非,提醒她记得今天去静芷山庄接小晚的事,晚卿哪里会忘记,只随口敷衍两句,一心仍在手里的窗帘上,他从电话里听到卖场嘈杂的声音,问道:“你在外面?” 正巧这时导购小姐道:“这款窗帘是纯手工亚麻制作,遮光和透气的效果都很好。。。” 晚卿微微窘迫,低头嗯了一声。 容止非便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晚卿听他要挂电话,忙跟了一句,“你等等!” “什么?” “。。。你喜欢灰色还是咖啡色?” 他的声音仿佛带了些笑意,“咖啡色。” 晚卿订了两款咖啡色的窗帘,约好了安装时间,又在卖场逛了逛,买了一些家居的挂件,这才拎着几个袋子回了停车场,她将东西推进车里,跟着自己也坐进去了,头也不抬的对司机道:“先去静芷山庄接小晚回来吧,反正也没事,带她去海洋馆转转,然后我们再回家。” 司机一言不发的发动了车子,她犹自摆弄着新买的东西,乍然一抬头,瞧见了后视镜里的那张脸,顿时大惊,“你。。。”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容止非阔步而出,身后是一干容氏的员工,他将手里的文件交给容景,道:“再去和鲲远谈,务必让他们再让利百分之十。” 容景忙接过来,想到刚才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朝他面上望去一眼,犹豫着问:“新城那块地?” “就按四叔说的去办。” 容景一挑眉,拿着档案夹走了。门后的容四爷缓缓踱步出来,笑道:“止非终于想通了?” 他淡淡恩了一声,“仔细想想看,四叔说的也不无道理。” 容四爷又瞧了瞧一旁的赵之臣,道:“赵特助还有什么高见?” 赵之臣笑道:“岂敢岂敢。” 容四爷这才痛快几分,伸手在容止非肩上一拍,“止非毕竟是年纪轻,做事锋芒毕露,长此以往,总是不好的,须知这b城大户关系错综复杂,你这一回得罪了孙家,可是得不偿失的。” 容止非僵立着不语,直到人渐渐散光了,才缓步和赵之臣进了专用电梯,眼睛只盯着变换的楼层,神色仍是郁郁。 赵之臣道:“没想到连傅玉南都倒戈了。” “傅老为人刚直,绝不会失信于人,恐怕这回是有什么致命的把柄攥在四叔手里。” “四爷这回怕是要玩真的了。” 容止非冷冷一笑,眉目间却有几分倦意,“这容氏里,从来都只是我和他在斗。” 升到顶层,他们跨出电梯,迎面碰见瑞嘉,小秘书刚从外面回来,正在解围巾,一见容止非便道:“七少,东西我给您取回来了。” 容止非瞥见她桌上精美的包装袋,脸色总算好了几分。他回到办公室,打开手里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端详了几秒,那是一枚钻石戒指,精致内敛,流光溢彩,他侧目问道:“好看吗?” 赵之臣心下好笑,却一脸严肃的点头,“好看。很适合七少奶奶。” 容止非啪的一声合上盖子,随手扔回包装袋里,冷声道:“谁说是送给她的。”他坐在办公椅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新城那块地上,叫咱们的人都撤下来吧。” 赵之臣倒有几分惊讶,“七少?” “我有我的行事方法,四叔有四叔的,总归是为了容氏,新城那块地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起这么大的冲突呢。让了就让了吧。” 赵之臣皱起眉,“可是。。。” 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虚掩的门猛的被人推开了,瑞嘉一脸的惊慌,后面还跟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容止非认出那是家里的司机,心底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司机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嘶声道:“七少,少奶奶被人带走了!” 78 冰冷的水迎面泼来,晚卿浑身一激灵,缓缓睁开眼,面前的黑衣大汉见她醒了,扭过头对旁边的人道:“去请小姐过来。” 后颈一阵酸疼,晚卿忍不住一声低吟,狠狠咬了下舌尖,这才勉强集中起精神,她盯着眼前的男人,冷声问:“你们想干什么?” 那男人狠厉的看了她一眼,却一言不发,晚卿心知他必定不会和自己说话,也便省下再问的力气,眼珠艰涩的转了转,她打量着四周,这似乎是个废弃已久的工厂仓库,周围尽是绿苔满布的机器,高耸的屋顶早已被铁锈斑驳,日光从破败的窟窿里射进来,她透过一角破碎的窗户玻璃望出去,只见外面是杂草丛生的郊外空地,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大门缓缓开了,锈死的门轴吱吱呀呀的响,像是刀在骨头上划,晚卿抬眼看着进来的人,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从心底漫上一种绝望。、 白娉儿噙着一抹笑,气定神闲的站在她面前,一双眸子像淬了毒,偏生盯着她不放,“七少奶奶,看你的表情,好像很厌烦瞅见我?” 晚卿深知不能输了气势,可白娉儿的目光还是让她忍不住缩了下肩膀。 她的惧意让白娉儿大为受用,似是有些不解,困惑地问:“你怕什么?容止非如今逼得我白家在b城没有立足之地,你应该大肆耀武扬威才对。”她死死捏住她的下巴,冷声道:“你们就这么容不得我?非要将我逼上绝路才罢休?” 晚卿胸口一窒,仿佛一口浊血生生呛住,五脏六腑都疼起来,“所以你就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我的孩子。。。还有我母亲!都是你做的!” 白娉儿一挑眉,讶然笑道:“哎呦呦,你终于知道了,不错,当年的确是我告诉你母亲你怀孕的事,我就是要你付出代价,就是要你们不得善终。”她凑近了几分,轻声道: “怎么样?你白白恨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才发现竟然恨错了人,这滋味不错吧?” 晚卿几乎浑身一颤,死死的盯着她,两双泪眼望在一起,全然都是恨意,“你这个疯子!” 白娉儿蓦地一声大笑,“是,我的确是疯了,是被你们逼疯的!素晚卿,你们的女儿都快上小学了吧?可我呢?这七年来,我一直是整个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笑柄,我豁出尊严豁出命去爱的男人,宁愿娶个世仇的女儿都不愿看我一眼,我怎能不疯!” 那一种癫狂的样子,直叫晚卿遍体生凉,她知道今天落在白娉儿手里,是万万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只这么一想,不由万分绝望的闭上眼睛,白娉儿却冷嘲道:“你不用着急,正主还没上场,一时半会,我还舍不得动你。” “你说什么?” “七少奶奶冰雪聪明,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容止非爱你如痴如狂,怎么可能不来救你?外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任他有三头六臂,也一定插翅难飞,我就是要在他面前折辱你,要他亲眼看着你一点点死去却无能为力!这是你们欠我的,谁也跑不了!” 晚卿剧烈的挣扎起来,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哗啦的响,“白娉儿!你这个疯子!你别乱来!” 白娉儿冷眼看着她的挣动,看着她被渐渐逼上绝路,焦急,担忧,惊恐,绝望,这些全是她曾经日日夜夜品尝过的,如今终于悉数还了回去,“啧啧,真是奇了,素晚卿,你不是很恨他吗?怎么一听说他有危险,就担心成这个样子?”白娉儿拔出腰间的匕首,冷刃堪堪抵在她脸上,“想和他同生共死?你不要妄想了!” 便在此时,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外面急急遑遑的跑了进来,“白小姐,有人上来了!” 白娉儿倏然转过身,“这么快?有多少人?” “只有容止非一个。” 白娉儿怔了两秒,惨笑道:“他就这么等不及,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好!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容止非不急不缓的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屋里的黑衣人霎时严阵以待,纷纷掏出枪,将他团团围住,他面色不变,自一进屋,目光就只停在晚卿身上,那一分气定神闲,真真视龙潭虎穴如无物,白娉儿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反手便打在晚卿脸上,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她才终于得意的冷笑起来,“容止非,你当这里是城南的后花园吗?你这种态度,果真不怕我拿你的心头肉开刀?” 容止非铁青着脸,终于收回目光,淡淡睨了她一眼,“白娉儿,休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现在就放我们安然离开,否则这一回,十个白家也护不了你。” “真是笑话!容止非,你可别忘了,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她忽又软下目光,笑容里添了几分恶毒,“倘若你跪下求我,我兴许心情一好,会考虑让你们少受几分罪。” 容止非脸颊一抽,定定的望在她脸上,一双眸子黑不见底,寒碜碜的吓人,白娉儿生生打了个颤,心里急怒交加,抢过身边人的配枪,劈手就朝他膝盖打去,只听砰地一声,容止非踉跄了一大步,立时便摔跪在地上,白娉儿哈哈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天会跪在我面前求我!” 容止非面色惨白,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滴下来,他努力直起身子,却只到一半就又摔了下来,简单几个动作,他几乎扭曲了一张脸,白娉儿慢慢走过去,垂眼瞧着他,心底是痛,可那痛,却是带着快意的,直叫她上瘾一般,她低下身子,枪口抵着他的脸,声音轻的如同耳语,“不如我将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折好了,再给你脖子上拴条链子,就锁在我的床边,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抢不走,再也抢不走。” 他的半张脸都被压在地上,汗水混着土,明明脏污不堪,目光却愈发的明亮,他朝晚卿望去一眼,很快就低了头,而那一眼,却让她瞬间掉下泪来,他是容止非,是尊严比命还重要的容七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骄傲,他怎么忍得下这种狼狈,晚卿不由嘶声喊道:“白娉儿!” 白娉儿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你也等不及了?那我就。。。” 她才要调转枪头,整间仓库忽然摇晃起来,霎时的地动山摇,几乎要把屋子夷为平地一般,白娉儿不由大惊:“怎么回事!” 爆炸声和枪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为首的黑衣人悚然道:“不好!有埋伏!” 有被炸的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的扑了进来,吼道:“白小姐快撤!我们中计了,妈的仓库周围事先埋伏好了人!容止非的人也从西山那边的悬崖翻上来了!” 又一道爆炸声响起,仿佛近在耳边,白娉儿被震得向前扑去,狠狠摔在地上,手枪也掉在一边,她忍痛抬起头来,正对上容止非冷嘲的目光,如同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一般,机关算尽,终究只是一场空,她蓦地生出一股难平的怨恨,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一定要让你也尝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她迅速捡起那只枪,起身便瞄准绑在柱子上的晚卿,容止非死死咬着牙,在她背上狠狠一撞,她措手不及,子弹飞射出去,噼啪一声打在地上,身边的人来拉她,喊道:“白小姐!外面的人守不住了,我们快撤吧!来日方长啊!” 她不甘心,她还是不甘心,手一挣就狠狠推开他,复又抬枪瞄准,按下扳机的那一瞬,她只觉得胸腔里喷涌着阵阵狂喜,她终于大仇得报,她受的所有的耻辱都是为了今天,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旁黑影一闪,她眼前一花,只听见子弹打入肉体的声音,再一抬眼,却见容止非捂着胸口,缓缓倒在地上,仍是死死的护在素晚卿身前。 白娉儿怔楞的看着,蓦地一声尖叫,手里的枪再也拿不住,哐啷掉在地上。 鲜血自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晚卿满眼只看见那一种鲜红,她疯了一样挣动着腕间的铁链,磨得几乎见了骨,她却感觉不到,只嘶哑着嗓音叫他的名字,他就在她身边,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流逝,可她却无能为力,那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痛,她几乎要祈求上苍以身相代。 “嘘,别动了,好吵。”他跌坐在她身边,头靠着她的双腿,轻声喃喃。 仓库仍在摇晃,所有的人都在为了生死仓皇逃窜,一片兵荒马乱间,只有他和她是静止,她奇迹般的镇定下来,低头看着他苍白的容颜,“你快走吧。” 他轻轻笑了笑,“我累了,走不动了。”他眼底有抹奇异的光亮,遥遥望向远方,“陪我说说话吧,这么多年了,我们竟然难得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机会。” 她的唇咬出了血,却还是问:“你想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刚和四叔吵完架,憋了一肚子火往家赶,司机还特意抄小路,结果就遇上了你,我当时气恨的不行,烦躁的几乎想要他直接压过去,可不经意的一瞥,却叫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被雷劈了似的回不过神。。。你呀。。。那时候你就跌坐在路中央,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吓得像只小鹿一样,你真漂亮。。。眼睛里全是星光,亮的我心都疼了。。。我见过那么多女人,各式各样的,可她们。。。她们都不是你啊。”他叹了一口气,眉间的倦意越来越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晚卿哭着大喊:“容止非!你别睡!你别睡!”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仍是缓缓闭上眼。 她的泪水滴在他脸上,很快又滑了下去,晚卿怔怔的看着他,那血色尽是的一张脸上,竟是微微带着笑意的,她的哽咽忽然生生憋在嗓子里,只喃喃道:“我陪你。。。你不是想说说话吗?我陪你。。。我什么都陪你。” 79 庭院里的花开的正好,风过处,便闻得四野生香。容四爷自车上下来,望着石路尽头的白玉廊门,空站了许久,才终于缓缓迈开步子。 厅里仍是檀香阵阵,龛上镇着香炉,那每日例行的三炷香,仍是幽幽袅着烟,主厅祭祀,是为大忌,可静芷山庄的这一规矩,已经守了数十年。 容夫人对他的突然造访倒也不惊讶,只合上书,慢慢站起身,“你来了。” 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一般,容四爷不禁侧目瞧了她一眼,叫了声“三嫂。”他坐到她面前,看着桌上整齐有致的茶具,轻轻一笑:“好久没喝三嫂亲手泡的茶了。” 容夫人当真抬起手,一边动作,一边道:“我听说止非递了辞呈之后,各大股东都推举你来接管容氏?” 容四爷吸了一口气,叹道:“味道真是甘香。。。三嫂不是一向不大过问公司的事吗?不过是大家看得起罢了。” “沛然步步为营,苦心谋划这么多年,怎能不得偿所愿?我只是奇怪,公司里的人对止非乍然辞职的事,真的没有半分疑虑吗?” “三嫂这话倒是奇了,止非早年为了素晚卿不顾多年经营,放弃收购嘉盛,又因一己之私,背信弃义,和世交白家翻脸,早已引来公司上下的纷纷非议,而他竟然连着两次因为那个女人犯险,且身负重伤,如今更。。。哎,三嫂,他这样莽撞任性,实在是难当大任啊。” 容夫人了然道:“原来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他们的。。。怕是早在多年以前,你就已经命人在容氏散播这样的言论了吧。” 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蹭,容四爷低头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即是事实,总归堵不了别人的嘴。三嫂啊。。。没想到,你的儿子,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 容夫人忽的一笑:“若他不是爱那个女人爱到迷失了心智,你还会有今日吗?容沛然,当初我儿子抓了你那么多把柄,可一直没有动你,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容四爷脸色微微一变。 “你和白娉儿合谋绑架了素晚卿,却在仓库周围事先埋伏好了人,转脸又背叛了白家,以素晚卿的安全换得止非心甘情愿的一封辞呈。。。容沛然,你也就会使些这样的小伎俩!”容夫人轻蔑的望着他,低声道:“止非这一辈子唯一的变数就是碰上那个女人,否则,就凭你,永远也别想斗过我儿子!” 容四爷霍然起身,劈手便将杯子往地上掷去,他本是见不得光的庶出,母亲碰到容老爷子以前是酒店的坐台小姐,身份低贱,他自出生后,所受一切欺凌,自然难以言表,可他从小便心高气傲,自问不输旁人,总归是要壮志凌云,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那还真是要谢谢你教出这样一个好儿子!不错,这总裁的位子是他拱手让给我的,可他自己呢,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有哪件事是把容家放在首位的?他早就失了人心!现在我才是容氏的主人,只要我一句话,把你们赶出容家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容夫人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嘲讽与厌恶,“你就只会和个女人大呼小叫耀武扬威吗?” 容四爷死死盯着她,胸口剧烈的起伏,“你别逼我!你别再逼我!”他猛的背过身,急步往门口走去,只消一步便可跨出门槛,他却忽然停了,低声道:“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只有这容家的主人,才配得上你?” 容夫人轻轻闭上眼,果真是因果循环,谁也逃脱不得,“。。。当日确实是因为舍弟顽皮,才错把我私下写给沛言的情信交给了你,谁知你却放在了心上,我怕会让弟弟受牵连,所以才没有说出来,后来被你缠的烦了,便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没想到你竟然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容四爷一时怔然,这多年来不得纾解的情愫,竟是这样一番真相,他蓦地一声大笑,望着庭院里明朗的日光,慢慢远去了。 容夫人只觉得心绪迷茫,枯坐了许久,才起身向楼上走去,书房里,窗户大敞,摊在桌上的书被风吹得沙沙响,容夫人望着露台上的人,轻声道:“身子才好一些,可别再吹风了。” 那人缓缓转过轮椅,道:“四叔走了?” “不过是说了些有的没的,事到如今,我们还怕什么呢。” 他轻轻一笑:“母亲,是我任性了。” “止非,你从小心思过人,容不得旁人超过你一分,可如今你躲在我这里,究竟算什么?” “母亲竟是这般厌烦我吗?” “你不要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你躲在我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是素晚卿唯一不敢闯来的地方。” 容止非仍是笑着,倒也默认下来。 风更大了些,吹得窗帘呼呼作响,他的头发凌乱的搭在脸上,愈发衬出面色苍白,容夫人心底一痛,不禁走过去,扶在他的左腿上,“止非,我们到国外去,或者把医生请来,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这话委实有些牵强,连容夫人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容止非脸上淡淡的,只调笑道:“我若真成了瘸子,母亲可还会认我这个儿子?” 容夫人猛的抬起头来,“她害你如此,你竟没有半分怨言?” “不知母亲说的是谁?素晚卿,还是白娉儿?”容止非将膝上的毛毯向上提了提,轻声道:“白娉儿已经自杀了,而晚卿,她付出了什么,你我都看在眼里,母亲让我去怪谁?说到底,我才是罪魁祸首,一切不过咎由自取而已。” “我知道。。。当初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会让你迷失心智,所以我才会想方设法要你们分开。” “既然是劫数,就断没有躲得开的道理,母亲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那一日子弹打在胸口,却正好卡在他兜里的那枚戒指盒上,余下的冲劲不过略微射进皮肉,血流的吓人了些,伤的倒不重,他很快就在医院醒来,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医生对他的诊断——腿骨尽碎,怕是终生要靠拐杖度日。那时晚卿被母亲派人拦在医院门外多日,他在窗前枯坐了许久,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告诉她。”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愧疚和同情。 她不需要知道他为什么会递出那封辞呈,亦不需要知道他究竟因何才会捡回一条命,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将她永远置之门外,再不让她见一面。 容止非从来都是这样肆意妄为的人,他若移开目光,旁人的一切,就再也和他无关。 手机忽然响起,他按下通话键,听了半响,只淡淡恩了一声,末了告诉那人:“不用再跟我汇报了,保她安全就好。” 终章 他挂上电话,拿过立在一旁的拐杖,慢慢站起身,不过才迈出一步,他已微微变了脸色,左腿隐隐发颤,他紧咬着牙,一步步走到书桌旁,才下床不到一个月,哪里能随便走动呢,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在乎的,诚如自暴自弃一般,这天下之大,再也没什么舍不下的了,他打开电脑,在文档上一字字的敲下去。 很久以前之臣就曾问过他,为什么要屡次放过容沛然,他不过以顾念亲情的借口搪塞过去了,可他容止非哪里是那般有情有义之人,直到他在那封辞呈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才终于道出那几分心思,“。。。倘若有一天我离开容家,唯一能撑起容氏的人,只有四叔,他是我最大的敌人,可终归是一心向着容家,所以四叔不能倒。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两全,我为了别人活了三十余年,后半辈子,我只想给我爱的女人一个交代。” 那时之臣便叹他宁爱美人,也不要江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恐怕都只是一场行将就木的挣扎,到头来,总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他在桌上找了许久,才找到半包不知何时剩下的烟,已经有些潮了,轻轻抽一口,一股辛辣便直上喉咙,他在医院憋了很多天,这时也顾不上难受,只一个劲的吞云吐雾,直将鼻腔都呛得麻了,他身子向后一靠,头抵在椅背上,眯起眼看着指间的烟雾升起,不觉便微微出了神。 房门轻轻敲了两声,他道了一句“进来。”赵之臣推开门,一进屋,便挥手在鼻尖扇了扇,往满满的烟灰缸里瞅去一眼,不由皱起眉,“七少。。。” 容止非恩了一声,赵之臣喉间一叹,道:“各项文件和机密事宜都交接好了,明天就正式召开股东大会和新闻发布会,容氏易主的事,很快就会传遍b城。” “都交给你吧。”他将电脑屏幕一扭,道:“刚才头疼的厉害,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你看看帮我改一改错字。” 赵之臣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七少,你。。。” 容止非淡淡一笑,像是累极,指尖轻轻点了点,有烟灰的碎屑飘下来。他从来没这样累过,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拼一场必输的赌。 那一种心如死灰,直疼的他微微弯下腰去,如同老态龙钟一般,再也没了希望。 他知道自己不该太难看,可一出口,还是一句近乎绝望的叹息,“之臣啊。。。你可曾试过,那种爱而不得的滋味?想的心都疼了,可她还不是你的,哪怕你付出再多,不爱,终究还是不爱。。。” 赵之臣低下眼,轻声道:“之臣不懂,之臣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钢琴师已经换了第四首曲子,对面的人依旧一言不发,晚卿搅着咖啡,静静看了他一眼,还是开口道:“真是巧,没想到会在那里碰见你。” 林彻的目光从未离过她,此时才应了一声,道:“去给月月买些玩具。” “纤歌还好吗?” “很好。” “。。。月月生日那天,我有事没能参加,也一直没来得及赔罪,纤歌一定怪我了吧?你回去替我。。。” 林彻淡淡打断她:“我们难得见上一次,一定要把她挂在嘴边吗?”他眼底浮起几丝嘲讽,“你明明就很恨我们,何苦要装成这般深明大义呢。” 晚卿默默望着窗外,良久才道:“你误会了,我没有。” 林彻一时间神色激动,刚要说话,却蓦地顿住了,只盯着她看了半响,轻声道:“是啊,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那语气竟是无限凄迷,晚卿心底愧痛,不由道:“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我明白你当初是不愿让我为难,才会轻易放手。” “。。。你相不相信姻缘早已注定?一切都由不得我们的。”他轻轻一笑:“而我就是你命里那个不自量力的变数。” “对不起。” “哪里轮到你来跟我说对不起呢?我也有私心的,人这一辈子辗转几十年,不过眨眼即逝,倒不如找个爱我的人相守,也总算是没有白活。” 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哄闹,一个年轻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跪在女孩面前,缓缓捧上手中的钻戒,女孩羞红了脸,却还是嗔怨着表情接了过来,男孩喜不自胜,将她拉进怀里拥吻,周围霎时掌声如雷,晚卿看得感动起来,可唇角的笑容才微微一勾,便无力的隐了下去,她推开咖啡杯,慢慢站起身,“我先走了。” 才一转过身,他忽然轻声叹道:“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她轻轻闭了闭眼,过往的一切譬如逝水浮云,可那寸许的温暖,又何曾让人舍得忘怀,她低声道:“我们相守了十年啊,阿彻,整整十年。。。晚卿从来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是你一直不愿看,不愿相信。” 他呆坐在原地,一时间脑中密密麻麻,那些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霎时全都涌了上来,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觉竟痴了。 初夏的b城,天气总没个定数,临近黄昏时,倏然一场大雨,乌云直将天空遮了个严实,雨丝簌簌落下,打在梧桐叶子上,只听不绝于耳的噼啪之响,因雨天湿滑,山路又陡峭,所以司机将车开得极慢,晚卿到家便有些迟了,才一下车,便见方姐撑着一把伞,风风火火的迎了过来,喜道:“少奶奶,你可回来了!七少正在书房等您呢?” 晚卿一惊之下,手里的东西险些拿不稳,方姐见状忙接了过来,又听她颤着嗓音问:“他。。。身体还好吗?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姐笑道:“您还是快上去看看吧。” 晚卿脸一红,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几乎一路小跑到楼上,轻轻在门上敲了两声,微微定一定神,才推门进去。 因他平日的吩咐,书房很少有人能进,而她为了避嫌,更是躲之不及,如今这样一番情景之下,倒另添了些意味,他就坐在那宽大的原木桌后,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因伤体憔悴,更显得俊美迫人,淡淡看过来的一双眸子,竟是难得带着温情,直叫她怔里再门口,不知进退。 他望着她,轻声道:“过来坐吧。” 那一场风雨霎时便也醉人了,翩然带着些不知名的花香,她一步步的走近他,一时竟似梦非梦,直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才低声问:“你的身体都没事了吗?” “恩。恢复的很好。” 她这连日来的担忧焦虑,竟只换得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晚卿咬咬唇,不由埋怨道:“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躲着我?” “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罢了。” 晚卿这时倒生了倔强,直盯着他不放,容止非却不再说了,转脸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笑道:“你瞧这雨,淋在草木花叶上,倒也下的好看。。。” 那雨烟正盛,晚卿瞧在眼里,心底不由一动,忽听他叹道:“这时节的b城,总是最美的。。。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你的。” 那一年的那段风月,如今再回想起来,真真便如梦境一般,那时她多傻,只消一件衣服一把伞,便将人家念念不忘的记在了心上,她心里怅然,唇边也不由浮起几分苦涩的笑意,他看得分明,便又是一阵难言的疼——原来如此,原来她连他们的初识都只看做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这七年的种种,当真只是她度日如年的牢笼。 是啊,她心里爱的最深的,从来都不是他,他早就明白,可终究抵不过那自欺欺人的不甘。 她羡慕顾简能为沈落微远走他乡,可他也为她生生舍弃了一切,却终究等不到她的回心转意。 只要她开口,他也想带她去她想去的天涯海角,一切只要她开口,可因为那人是他,所以怎么做,都是错。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何必让她知道。 他累了,走不动了,便是他画地为牢,困得住他和她的七年,却终究困不住她的心。 再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 雨声渐渐又大了些,直淋的院子里的白茶颤巍巍的,渐渐垂了头,书房对面是一颗巨大的梧桐,高耸挺拔,那绿色几乎要长进云霄里,不知何时有鸟在上面筑了巢,风雨里小小的一团,仿佛不足巴掌大,略一阵风,便要掀翻了去,他静静看了一阵,拉开抽屉,将里面的文件摆到她面前,“签了吧。” 细密的雨声像是就打在耳边,那一分冷彻骨的淋漓,直教人浑身一激灵,晚卿慢慢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签了吧,我们离婚的事可以先不对外公布,你随时可以搬出城南,小晚。。。也跟你,赡养方面的事我都标注好了,你可以仔细看一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提出来,我都依你。” 她像是听不懂,一时只盯着他。容止非静静一笑,随手拿过桌上的打火机,在指间把玩,咔嗒一声,一束微弱的火焰亮了起来,不过须臾,风过处,便颤巍巍的灭了,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淡淡的望着她,“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离开容家,离开我,我如今都给了你。” 是啊,这明明是她最最想要的,等了这么多年,争了这么多年,为此日夜挣扎过,也为此不择手段过,如今她想要的就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雨丝淋在玻璃上,水渍斑驳里,如同道道泪痕,风骤起,窗户猛然大开,只稍稍一磕,便轻轻合了回去,吱呀的一声响,嗔得极幽长,她像是忽然惊醒,那一抹目光,终究又凝在他脸上,这一种结局,到底是免不了,只要她还是陆家的女儿,她还是素晚卿,他们便永无宁日。 当年那怒马轻裘的容七少,何等意气风发,那一番金玉风流,是人人交口相赞的佳话,她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哭着醒来,那锥心刺骨的痛,也让她忍不住奢望,当年若是没有相遇该多好,哪怕只是她爱上他,而他却从未动心,那样便不会有这样一场动荡,一分爱,偏偏要十分伤。 她猛的将那钢笔握在手里,颤颤抵到纸前,雨声似是小了,天空也转瞬便晴了,晚霞透过薄云,半边天空都红彤彤的烧起来,那雨烟朦胧里,一弯彩虹渐渐亮起来了,赤橙黄绿,那一番光彩,一眨眼,便仿佛已经过了半生。 ——而她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明亮的春天了。 一滴墨水自那轻颤的笔尖滴下来,须臾便在纸上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