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一场II》 序 你怎知我不懂婚姻甜蜜 我不是你杯茶也可尽情饮吧。 ——题记 “如果能有一个幸福的结局,我即使哭千万次又有什么关系。”世间最美最醉人的话莫过于此,可我偏偏无法哭那么多次。 哭得太多,即使最后明白总会是个好结局,我也不愿那个错待我的人最后在我的幸福里,那么,这般和我,一起幸福。 这是前两篇婚姻文的姐妹篇。 关于婚姻家贼和家庭保卫战的故事。与重生无关, 与灵异无关,都是伪装,只是一篇两世夫妻的纯粹婚姻文。讲的不过是一个关于“一夫一妻制”的故事。探讨“一夫一妻”意义所在的小说。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现今的社会变成了“一夫多妻”,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小三比原配更嚣张,我甚至不明如今的男人为什么会翻起脸来像风雨,爱起你来山盟海誓,爱起别人来依旧撕心裂肺? 我不明白,委屈的似乎不再是原配的应该,而成了丈夫和小三专利。 他们诉说自己的无辜,自己的真爱,自己在社会上被那些不懂他们真爱的人唾弃……应该唾弃吗?必须啊!不唾弃你,我们以后如何对得起将来要嫁人的女儿,娶妻的儿子? 我更不明白,原配还没如何,他们倒先寻死腻活,可怜悲惨着叫嚣自己的苦楚,一切不过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 我实在不明白,于是我想写明白,写到有朋友跟我一起想明白……再明白……明明白白。 几米说:“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当你爱上我的时候,我喜欢上你,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却爱上你,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跟不上你的脚步……” 那么,如若两个都同一时段相爱,却在同一时段一个人先走岔了路,怎么办?不是他走得太快,而是他先放开了她的手,或者他没放手,只是多牵了一个人陪着你们一起走。 恋爱是一场脚步的追逐,前后要紧随。 婚姻却是不同寻常的退让游戏,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才能步伐协调,等到某一个人退到不能再退,那就是搭档解散重新来一遍的结果了。 他说:“你一个人照顾我辛苦了,我找了另一个人一起照顾我们……” 她嬉笑:“三人行互帮互助可真舒服死你了!” 此文的女主是个不懂进退的姑娘,刚开始我想她应该是骄傲跋扈的,甚至偏执相信美好的婚姻,这有很多真实的缩影,并不是一开始我们就懂得妥协的,而是一步步慢慢明白曾经的希冀到了最后成了别人眼中过分的强求。 朋友,如果您认为我会让她就此憋屈下去,那是不可能的,我偏好执拗决绝的女子,我也总是相信,今日的苦明日会叫罪魁祸首消受得一干二净,所以,如果婚,就别混! 或许,你要问我:“你受过情伤吗?” 没有,或许那么说,我受过所有人都会受的委屈,可没有受过情伤。不是写失婚的一定失过婚,不是写玄幻的一定曾经是仙人,不是写盗墓的一定以后定要当个盗贼。 你若再问我:“这里有你的爱情和婚姻的影子吗?” 可能有,可能没有,但有我对爱情一丁点的想法与见解。 一夫一妻,当你某天怦然心动,你是否记得你已答应许我一人独占你? 没有所谓的动心,没有所谓的真爱,没有怜惜她人苦楚可怜,你是否会强硬的站到我的身前与“真爱”和“仰慕”为敌? 如果你犯错,你是否能承受我随之而来的心灰意冷,反起而攻,甚至无所谓的不怪罪…… 于是,草莓回答:我们看故事吧,看一段故事,两个隔世的婚姻,男人之后如何为女人做到与“第三人”为敌。 序的最后。 真心感谢有那么多读者,在草莓休息了两个月还热心留言给我,一直追随相伴我的文和专栏,谢谢你们的关注。 我不会是所有人的那杯茶,但谢谢有你们这样的偏爱。 我知婚姻的甜蜜,因为懂得,所以希望罪恶中能有一点点苦甘,也不枉曾经男欢女爱,真心许诺过一场。 一 我婚姻里你的婚外爱情 我是你这辈子生命里最毒的妒妇,如果我不够爱你,我一定不会像你口中说的那样成了这般连我自己都看不起不堪的女子。 如果生命能够重来,我一定会少爱你一点,少妒忌别的女人一点,那时,你会不会跪下来求我多嫉妒一点? 是夜。 恨意和哆嗦总是一起存在,而冷,这天就够了。 这乍暖还寒,寒意犹存的天气。 然,神伤心痛却是和隐藏在一起,她明晰这般的性子,早就练就了功夫与习惯,伤了别人也不肯伤自己,即使被人伤了也绝不显露一分一毫,只是从她的怒意里,仆人们自知此时他们夫人这会儿的生气恐怕是要掀了天了! 即使无人知晓,伤得最遍体鳞伤的是她这个一脸凶神恶煞的女子。 昨夜。 是的,仅仅一夜之隔。 她听闻他回来的消息一时兴奋,便等了他一个晚上,却不想这一晚等到了仿佛没日没夜的雪,还有无边无际的冷。他回来了,他走的时候带了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竟是给了她惊喜,带了两个人回来,肚子里那一个人当算人还是不算人…… 她脑子嗡嗡的,眼前时不时乌漆墨黑的,一个个问号搅她得晕得心烦浮躁,一边太阳穴还在发热发涨,昨日喝得那么个些药想来竟是无用。 周遭少许零零散散的鞭炮声更搅得她难安,难言。 站在这家里洋楼的二楼议厅,往日的在自家家里的舒适荡然无存,她终不知道,原来,他此次国外考察,带给她的是这般叫她毕生难忘的惊喜! 临近过年,各户张灯结彩,是个好日子。 从垂着头无措的仆人们上头望去,她还能见到枝头在月下落下的剪影,冷香犹在鼻。 夜愈发的凉,她感觉到身子哆嗦得厉害。 她没掉一滴泪,或许她潜意识里早就明白,他忍受够了自己的脾气,所以如今才先斩后奏的告诉她,那个女人怀孕了,他让她看着办,她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样子。 是的,平心静气,雍容优雅,然后扶着她起来,叫一声——妹妹,以后劳烦你多照顾了。 可是…… 凭什么?! 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僵硬得如石头一般,在似曾相识的一记冷笑传直耳朵时,她猛然发现那是自己的笑声,然后是欧式舶来的桌上那盆往日她精心呵护喜爱的水仙硬声而碎,碰的一声!姿态秀美的白色吐蕊,那般娇艳被她生生的踩在了脚下。 “天!太太,那是您往日最喜欢的——” 旁处妇人还未来得及说完,只听见随之而来一声雷鸣,震耳欲聋,天际划过一道冷蓝色的闪电,照过所有人的额头,愈发显得几个敬立着的仆人面上惨淡微怯。那雷响得门扉摇摇欲坠,所有人的心里都颤颤的,仿佛下一秒就怕堂上的女子发起火来不可收拾。 在所有人都未浑身过来时,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即使心在滴血也依旧笑得傲然冷肃,甚至轻蔑,指桑骂槐,语言毫不掩饰的满是荆刺。 “喜欢又如何?对她再好又怎么样?她知感恩吗,她知我把她当什么嘛?!我不把她当东西,我拿她当人,可她倒好,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你说,我凭什么要怜惜她,怜惜她的人大有人在!” “可那样怎么样,她是我养的花。我踩在脚底,最后掐了她的根也是我这个主人的事,你们——有意义?” 淡淡的扫过一众仆人的,四周寂静无声,只响起了几声抽气声,仿佛在说:看,这个难伺候的夫人又闹大小姐脾气了。这许小姐也真是可怜,一直伺候这么一尊难服侍的菩萨,平日苦楚多了去了,跟着夫人嫁进来的日子不算短了,可处处看见她得体温柔的,谁不心疼啊!也难过先生会疼惜得紧,明知夫人这跋扈的脾气,眼皮子底下就谈起感情来,也真是怪可怜的…… 胸口闷得紧,她眼角没来由的在这几声抽气声后顿时酸涩不已,她平素里对他们向来赏罚分明,赏的赏,罚的罚,没有半丝偏袒,可到底不如另一个女人没有罚的权利却有温柔讨好的招数受用。 你瞧,饶是你自觉对得起他们又如何,那一双双泄露着同情可怜情绪的眼睛都不是注视着你的,明晰,你醒醒吧,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答应了吧,就应下来吧,也当给了他面子。 顺了他的意,他便不会仿佛心灰意冷的对你失望,甚至甩门而去地对你说,明晰,你变了,从前你不是这般善妒的。 是的,应了吧…… 粗嘎的嗓音喑哑的张口,她木讷地站在那儿,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演戏。 缓慢张开的口,抹着淡粉色精致蜜丝佛陀的唇,昨天晚上还对着镜子涂抹,为他装扮的唇,如木偶般眼神空无淡淡的启唇说: 我应了…… “芳儿,你还记得我与你第一次见面,跟你说过什么吗?” 竟是再三说服了自己也开不了口—— 她逼着眼泪倒回,倒是笑容温婉明艳,蹲下身子,与身前跪在软垫上的低着头的女子平行,笑着摸了两下软垫,触感极好,正宗的羊绒,当日是意大利过来的师傅手织的,原本是他留着让她没事时放在躺椅上垫的,可如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身旁的小厮抿着唇忐忑不安的在她面前放下让眼前的女子垫着,絮絮叨叨小声又微有胆怯的说,夫人,对不住,先生说怕许姐姐怀着肚子着凉…… 即是心疼,何必又要装着给她面子让她跪着请罪?! 不过皆是做给别人看的……呵。 “说。” 许芳倏地吃疼,鹅蛋脸上出现一抹红痕,牙齿都咬着舌头了,一下子浑身一哆嗦,众人也猛地一抬头,见那夫人捏着许芳小姐的下巴,眼神冷冽清寒,亮得似刀,那丹蔻红得似血,嵌在女子的脸颊两侧生生地逼出了许芳小姐的眼泪。 “……您说,您说往后我就跟着您,莫,莫要我再偷东西,您会给我温饱,不会让我受冻受饿,只是这,这见不得人偷的习惯不可,不可留着……” 咬着牙淌着血说完,牙齿缝里都窜进了凉风。许芳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燥热,血色尽褪。这话就像生生打了她一巴掌,她素来知道她的厉害,却不知她在明知道姑爷决心后还如此这般的不顾忌,真真是毒到了骨子里! 二 她偷了她的丈夫 偷东西,偷爱情,最亲近的人偷了她的枕边人。 她毕生都难忘的,偷窃。 偷窃,跟爱情无关。 这刻,造型精致散着冷光的窗户有寒月窥探着,这场女人间的闹剧。 明晰站起不再蹲着,弯着腰居高临下地捏着许芳的下巴,手劲狠,手掌冰寒,她下颚轻抬,明明是这般傲人的姿势,所有的人,包括那个肚中有筹码的女子都低头垂目,恭敬的似是匍匐在她明晰的脚下。 然,只有她知,这高高的冷,逼人的寒,眼角瞥到的月光残缺得只剩下一轮轮的寒光如刀刺。 那光影,打在她明艳若桃又生来华贵慑人的侧面,生生如暗冷的雕塑一般,切割着她每一块还能感觉到痛的血肉。 她不能哭叫,至少不应该在他人看戏的面前落泪。 明晰噙着抹淡淡的寒笑,惹得一众仆人下意识的吞咽了抹口水,她不是在发怒,而是在无声的反思,与无声的忍泪。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懂事前懂事后,她的母亲总语带深意地拍着她的手背说:“囝囝,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你的幸,也是你的不幸……无论如何,切莫忘了体面,可有天大的脾气,高傲也罢,张扬也好,切记不可有上不得台面的卑微怯懦。宁让人怕你,恨你,怨你,不可让人负你,辱你,轻看你。” 宁让人怕,不让人负。 自小听闻在耳边,自然是袭了这性子。可再强悍又怎样,再倔强又如何,她最亲的枕边人,她最近的身旁人,若要负她,若要欺她,原来是这般,轻而易举? 素来是爱母亲的杀伐决断,她的父亲在外人面前何等风光,却也得忌惮她母亲性子几分,没想到,如今,她明晰在这冰凉地板上站着,冷眼看着许芳膝盖下的羊毛地毯,心里千回百转,仅仅是这么些功夫就仿佛想了许多许多,想透了许多,又似乎没有,最清楚的莫过于她就像被人狠狠地浇了一碰冷水。 从头到脚无一不冰冷,不僵直。 她的母亲……不曾想,她竟是只学了个形,竟没学到那最该防人的心思,聪明圆润的婉。 从前,她倚在他的怀里,他的唇角薄而凉,笑容浅淡,他吻着她的侧脸,低沉的嗓音,烟草味薄薄淡淡的漫开,低头俯在耳边溺爱的唤她:“这恼人的小刺猬,半点不肯安歇,看我不扒光你的刺……” 如今,不知是哪个凉夜,她只记得,她又惹恼了他,盛着冷怒,冰凉的黑眸连在她身上都没有停留,只是手劲狠绝的捏灭了指尖的烟,眯着黑眸,眼底俱是寒冷的愠怒,语气那般凉薄地对她道:“明晰,你告诉我,你要何时才能长大?是不是非得让我拔了你身上全部的刺,你才能懂事,才能收敛住你那该死的脾气!” 是,他说得对,她明晰是满身的刺,这会儿不等她自己拔,已有最亲的人想将她的刺在这一刻开始,一根一根拔得干干净净,血肉分离。 现今,他已经毫不犹豫开始一根根拔她的刺,她从许芳的身上明了了他的决心,他的用意,他想让她没了刺以后乖乖的如一只毫无爪子的猫,可他不知,她也许上辈子就是一只刺猬,扒光了刺也便再无活路。 此刻,他不知道,只知心狠对她,只知心爱之物,不可,只爱而不管。 此刻,她也不知道,当她终于没了刺,她也便再无爱他的力气。 这一刻,明晰不经意的怔忡间,有不少仆人抬眼怯怯地望来一眼,只以为那寒气逼人的美脸在酝酿着更大的怒意,却没有人知晓,她心中百折来回,好似无数的人在脑中劝自己,责备自己,包括她自个儿。她恨,她恨自己这样的想哭不能哭,想改无从改。 身下跪着的女子,下腹微凸,咬着牙仿佛受尽她的委屈,攥着拳回答:“……您说,您说往后我就跟着您,莫,莫要我再偷东西,您会给我温饱,不会让我受冻受饿,只是这,这见不得人偷的习惯不可,不可留着……” 这话是明晰年少时说的,而那姑娘也是曾是那般真诚地点头答应的。 十指丹蔻的手收回,明晰张扬的凤眼微微上扬,不着痕迹的酸涩在眼角蔓延。 那一巴掌扬扬地挥高,只等落下,狠狠扇跪在身下的那个女子一把掌,可眼下那张娇俏若春旭的脸映衬着她的苍白暴戾,还有苍老……她记起了,她岁数是比许芳大,大两岁,短短两岁,却是与女子青春而言,如此的鲜明。 身子不着痕迹的震了震,回忆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而来,刺得明晰眼眶发红。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街上萧瑟极冷,那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也像今天一样跪着,跪在角落,时不时被路人厌弃唾骂。 是极其难听的话,车窗的细缝里隐隐约约传来那个在小姑娘身旁喋喋不休的男子在骂:“不要脸,老子的东西都敢偷,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 小姑娘跪在那儿,咬着牙大声道:“不准你骂我爹娘!不准!他们,他们不是不管我,他们只是先走了……” 那天,正逢她母亲要为她选贴身丫环,她坐在黑色的轿车里,望着那个姑娘倔强的侧面,如此像她,可又有所不同。 她下车,问:“你可愿今后都跟着我?” “我……”小姑娘抬眼,仿若惊喜又警惕的神情凝视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眸与此刻无异样。 “不要怕,我会给你温饱,保你无忧。以后你便是明家的人,只是这偷窃的毛病要改,你若要跟着我,切要记得我脾气不甚好,但也不会无故责罚,只要你对我忠心,我定不会负你。” 这番话出自尚小的明晰,可见家世非同寻常,平日里家教甚严,但也无骄纵,只是说话不拐弯抹角,清晰明了,多有不顺耳却也颇显与生俱来的大方雍容。 那时,许芳还不知,她眼前衣着考究,洋装精巧的的小姑娘是何等的身份,明家又是什么地方,只是她看眼前的人明眸齿白,目光如炬,心生了向往。 从向往到感恩,再到羡慕与嫉妒。 这些个变化,对人,特别对女人而言如此寻常。 今时今日,明晰对着不再是当日的小姑娘的许芳淡淡的问道:“那日,你应我忠心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日是真的。” “那日你答应我不再偷东西是真的?” “那时是真的。” “他对你好吗?”明晰神色不动,只见得到唇瓣一张一合,眼底复杂得望不透。 这话太难答,许芳素来知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发怒摔东西其实并不是特别生气,如若神色平静,那便是怒到了极致。 唇瓣缓缓蠕动,许芳自知该回答不好,或是不声不响,可女人,再有阶级地位之分,也有一样是没有分别的,就是较劲,管你曾经对我有无恩惠,我也要看看哪天我会站在你之上,看你笑话,看你狼狈于我。 “好。” 掷地有声。 “啪——啪!” 下一秒,两个巴掌,明晰连眼都没抬。 正反二面,快得让在场的仆人都捕捉不到速度,只闻声抬头,见到那赫然温柔婉约的许小姐脸上两个掌印,已是娇柔的身子晃了晃,怕是要撑不过去了。 众人俱是一惊,一叹,这夫人太狠心了,怎可如此对待一个怀了孕的女子……要知道,那可是先生的骨肉,即使不如夫人所生的大少爷那般尊贵,倒也能算上是这家以后第二位的主人。 无视众人的抽泣声,明晰居高临下望着那仿若受虐胆怯的女子,静静的闭上眼睛,仿佛是摇曳无依的花束,如那被她踩碎的水仙一般,惹人心疼,直直映在在场所有的仆妇眼里。 “有爹生没娘教,芳儿,当日那人骂你可真没冤枉了你。” 她敛目,淡淡勾唇浅笑,看在他人眼里如阴冷含笑。 许芳哆了哆嗦,攥紧了手指,胸口抽紧,她知自己的弱点,平时最不愿听的便是这句。 “你可知……”明晰伸出纤长的中指,挑了挑许芳削尖光洁的下颚,眯起眼,道,“他为什么就挑上了你?” 闻言,许芳护着肚子,下意识地敛下眉眼,似温顺地抿着唇。 她信,她信那个挺拔优雅,凉薄深沉的男人是对她动心过的,她许芳信,他是真的爱上了与大小姐不一样性格的她,才会让她呆在他的身旁伺候,照顾。 沉默,寂静。 室内清冷无依,恍若这一世的温度就此定格。 风萧瑟,无回应,明晰下意识觉得有点凉,撑着身旁的梨花木桌,又勾唇淡淡地问:“你又知,我为什么要打你?” “……”许芳护着肚子慢慢抬眼,撞进那双记忆中永远剔透清明却又满是刚烈如火焰般烈性的眼眸,那副忽然平淡到极致,恨意若有似无的样子,她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忘记。 她听着明晰缓缓启唇,道:“我给你这两巴掌,不是因为他要了你,而是你同着他一起背叛了我。芳儿,我打你,因为这两巴掌也抵不干净,抵不干净你负了我的那些信任。” 闻言,浑身一凉,许芳身子震了震,腹部微疼,眼角莫名在话落后发酸得紧,欧式舶来水晶吊灯在她抬头时仿佛摇摇晃晃得,视线纷乱,许芳心里倏地不知什么滋味蔓延开来,酸酸涩涩,品味不出是苦是辣。 其实,她本是想好了的,她虽是嫉妒,但也不是真的忘了恩惠,她知大小姐第一次生产落下了病根身子不好,想来她成了姑爷的人,也可帮衬着,一举两得的事情。 她仰慕那人已久,此次跟着他前往国外,见识多了心也大了,看着他周旋政客间的那一派尊贵傲气更加倾心。而小少爷还小,大小姐按道理驻守在家中,也不能时时陪伴在姑爷左右,她是最好的人选,帮着开枝散叶,帮着照顾他们,即是满足了心愿,又帮了忙,何罪之有? 是的,何罪之有,她想得这般周全,也不过就是四个字,食言,背叛。 三 你是我致毒的软肋 “你快输了。” 呷了口茶,执白子者淡淡笑了声,抬眼了眼自己眼前穿着深色中山装,那人眉目分明冷峻的男子,神色淡漠,抿着薄唇眼神似是专注地执着黑子却迟迟没有下。 “如此犹豫不决不像你。” 放下茶杯,静谧的会馆贵宾间内香炉散着清淡的檀香味,渺渺的烟雾悄然地散开,出奇的宁静。 这般的环境与会馆外那些吵闹的游街声和街上几个少年义气填膺的愤慨叫报声仿佛是两个世界。 执白子者又启口说道,那人终是有了些许反应,素来低哑淡磁的声音不着边际地说了句:“泡了许久的茶要冷了,不管我多小心多珍惜地品,终是到了冷的时候,你瞧,喝起来再不可能是当时第一口的味道。” “呵!”执白子者闻言笑了笑,较俊的脸庞嘴角竟有梨涡,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之感,他一口饮尽名瓷茶杯的茶水,长长吁出一口气,“瞧你这话,武夷山刚送来的大红袍到你嘴里竟能喝出这等道理,我明铉倒认为即是茶能解渴便是好茶。你这般的挑剔劲与我家姐果然像极,怨不得进一家门……哦!瞧我这粗心的,可是,在为我家姐烦心?” 他眉一挑,俊朗年轻的脸庞煞是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 “竞之,你不懂。” 唤着明铉的字,执黑棋子的男子终是下了,顿时棋盘风云变幻,只一个位置却已然让对手毫无退路。 眼看局势一瞬变迁,明铉惊呼了声,复又低低沉吟。 “原以为我终能赢你一次,不曾想……”摇了摇头,终是没有机会了,死棋。 “我也覆水难收,已经走到这里了,若是我再想让你赢,也难。” 局终,无法再下。 垂下眼,他摆过黑子已胜的棋盘到一边,拿过手帕擦拭了下沾染了些许茶渍的手,大开手边窗户,刹那人声鼎沸传自屋内,眼瞥过楼下,楼下自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只是已临近新年,却少有新年气氛,这般世道,何来真正所谓的欢庆? 收回眼,思绪渐静,他方出声问道: “竞之,你字竞之是为何?” 他怎会不知妻子亲弟字的含义,倒没在意对方今日的反常,明铉自是明白他问应是有他的道理,便爽快回答:“望我取胜出众,性悍脾硬。” “可惜你潇洒无谓,性如清风。”他接过话,笑了笑,深沉硬朗的五官竟平添了几分柔和,狭长的眼眸轻垂又道,“你家姐字随安,想来是你父母辈望你家姐性情柔和,一世随意安静,可惜你俩的字都取了个反,若是换一换倒名副其实了。” 想起那人明艳动人,骄傲明媚的脸庞,他薄唇轻勾,眸下闪过一瞬几不可见的温柔。 “这事连我父亲也拿来长当笑话。”闻言,连明铉都笑了出来。 收敛起笑意,他为明铉添了茶,方正色淡声道: “许芳有了。” 室内霎时响起抽气声。 还来不及喘口气,明铉只听闻那人似若无其事平淡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的。” “哐当——” 明铉刚提起放在嘴边的瓷杯竟因手抖一下碎了一地。 室内一片寂静,突兀的静像紧绷的一根弦,谁都不敢轻易地拨动。 最后,终是明铉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 他虽是明晰亲弟,却与这位共事已久,皆是明白他心思缜密如海,进退有度,平素气气家姐不过是夫妻间的事情,但事情弄成这样的结果,他不信他心中没有半丝思量,这可是可以掀翻屋顶的事,何况他家姐那个脾气连他父亲有时都吃不住她,虽是成亲数年家姐当主母这些年来脾性也稍现稳妥,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般情形,饶是家姐在爱姐夫,这偷吃的是窝边草,亲近之人,以家姐的脾气如何能善罢甘休?! “就算你……为何偏要挑芳姐,她可是……”我姐素日最信赖的人。 言下之意,挑谁不好,你偏挑最不能碰的,以他家姐的脾气不拨了许芳一层皮都算是轻的。 除非…… “你,是故意的,你竟这般狠?”府内皆知这位是匹野狼,甚至狠过当局能数得过来的几个大佬人物,只是不曾想,他对婚姻竟也这样狠。若说家姐是虎,这些年不在林中终究是猫,可这位不同,他用政治手段对付家姐,即使是个家姐都吃不消。 明铉气愤难当,竟也说不出再多词,只能瞪眼瞧着对方平静如水的面庞,差点咽不下去一口气。 他仿若没有瞧见对面明铉涨红愤恨的神色,只是沿着瓷杯,淡淡地画着圈,眼神忽明忽暗叫人瞧着不真切。 “两个月前,杜家一家三口,连同他不满五岁的独子一并被秘密暗杀在了越华路一家西式蛋糕店里。” 话落,他不着痕迹地捏紧了瓷杯,手掌一片湿润。 明铉闻言一头雾水却也反应道:“你说的可是那传说亲日的特务头目杜子珅?” “恩……”沉吟一声,他眉目轻皱,心思深然,手指开始轻敲击着上好的海南黄梨花木,鼻尖似能问到木材散发的幽清香气,只是于他并无宁神的功效,如此乱世,皆是动荡,何来现世安稳…… “他早该死!这个混蛋他……”差点拍案而起,明铉不由咒骂出声,较好的家世修养都不由瓦解,俊朗温柔的面上也显露出毫不遮掩的厌恶。 “他是我们的人。” 淡声截住明铉的话,只几个字却已让人心知肚明真相。 “天……他!”硬生生吞进不知该如何斟酌才能吐出的话语,明铉只能不住叹气道。 “已不止一次被人盯上了,不只是我们这边的几个部门想对付他,民间的起义之士和各地军阀部下早已将他列为一号暗杀对象,他已暗中派人问过我意思,几个月前我已同意批准他离开,不日安排他赴海外定居,只是没想到,他终是等不到了……” 话毕,一瞬他不由自主地阖上眼帘,复又睁开道:“即便是创立再庞大的特务情报机关,也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信息普及,隐藏情报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会知道最准确的情报,但这本就是没法子的事,要隐藏就要骗过能骗过的任何一个人,否则潜伏不日就会露出破绽,但这也意味着阴差阳错和极度的危险……竞之,如今形式我已不可能置身事外,这个世道,谁都无辜,谁也不无辜。两个月前,三枪,三枪毙命,子珅曾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他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暗箭难防,暗杀不断,他已疲惫不堪防得再紧亦及不来暗处数个枪支火口。” “他曾求我,说,现世难安,不如放手避世,执卿之手,浪迹天涯,不求国爱,但求爱人。他算是完全想透了,毕竟他的独子才不满五岁,他妻随他那么多年,被人指指点点亦不好受,只是我应了他,天却没有应他。” 喉中苦失笑,末了,他又不禁喃喃道:“现世难安,不如放手避世,执卿之手,浪迹天涯,不求国爱,但求爱人。我又何尝不想,谁又何尝不想,只是这个泥水趟过便难以抽身,否则子珅亦不会心生退意却还是抱妻与子惨死。” “他既已萌生退意,又怎会如此不小心?我只知他数月来已好久没有离开他的府邸了,连街头的孩童们都唤他胆小鬼汉奸……”心里甚凉,饶是明铉如此心思明朗的人亦不由自主地吹嘘不已,更心生凉意,只是他不曾爱过人,亦没有真切实感,年轻意气只晓爱国情深,却只懂皮毛如爱,如今听到此事虽满是憾意却并不那么能体会真切。 闻言,他看向明铉那张疑惑不解的俊颜,好似叹息般答道:“但求爱人……那日是子珅独子的生日,他独子最爱吃那家店的糕点,一年前他就为他订了那日的蛋糕,上面还写着他妻子的名字,说是牢记她生子之苦,他是个有心人……” “爱人竟可以爱到如此吗?”听罢,不是心有戚戚焉,而是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明铉深皱俊眉,好似难解之题,于他而言,命如何能与生日、蛋糕、爱相提并论。 听明铉如此反问,他倒是不禁失笑,眼中轻忧倒也散了些,只是薄唇勾起,还是那般难懂神色,淡淡道:“所以,竞之,我说你不懂。” “我……” “何为软肋,何为盔甲,何为砒霜,何为糖蜜……竞之,若是你有软肋,你会如何?” “自然是将它庇护得好好的,不叫它受一丝伤害,让它快乐,让它百岁无忧。” “即使是庇护不了它吗?竞之,我与你不同,你想将它庇护却无法笃定你一定庇护得了它,可我若是想庇护它便会付出一切代价庇护它,只求结果,不求无忧。竞之,我若有软肋决不能叫任何人知晓它,即使知晓我亦不能叫他人利用它,我要护它周全,即使它不在身侧,我要叫它自我保护不再毕露锋芒,即使它难免伤痕累累……” 似是而非,话中有话,他有些明白,却有些不明白。 “竞之,如今乱世,日本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各方军阀亦挑战事不断,身居要位四处深藏杀机,我不能不防。你问我为何是许芳?是与不是你应知晓的,如此明显,必然是她,唯有她能让你家姐死心,唯有她能让你家姐如蜕皮碎骨,唯有这般她才能对我死心,才能懂得平心静气,才能懂得收敛脾性保全自己……何况,乱世难算计,饶是我亦无法测算将来结果如何,严氏香火自来单传,经过这件事,我终醒悟,我再不能将她与孩子曝露于明面之上。” “竞之,我已与你说得这般明白了,你可懂?” “如果将来我像子珅一样,至少我能确保即使我死,你家姐和孩子也不会陪着我一起送命,即使送命也会是别人,至少他们还会好好活着……即使我的子嗣终究难逃被暗杀或被威胁的宿命,至少我能确保我和你家姐的孩子,盛儿会是最后一个他们手中威胁我的棋子,不会是第一个。然,我最想确保的不过是你家姐不会成为他们眼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我的软肋,不,只要你家姐安好,谁都不会再是我的软肋,如此……我便可在这个现世,稍有安稳。 “这般,你可明了我真正的心思?” 话落,他一口饮尽渐渐冰凉的茶,涩涩的苦味漫过味蕾竟有些让他硬朗的眼角微微泛酸。果然是冷了许多了。 天色渐晚,霞光冲天。 明铉的心却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半天开不了口。 四 撕心 明铉时常在想,家姐怎会爱上这样的一个人,家姐这样性子的人合该有温和如水,斯文如墨的男人让着,就像曾经他家中管家的孙子,他视如兄长,他家姐亦与那人亲近得很,他一直以为以他家姐的脾气,即使真的要跟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处一辈子,父亲也万万不会不答应,毕竟未出嫁之前家姐掌控家中半数财政与决策权,就连父亲亦不敢轻易激怒她,只因从小下棋,她向来只攻不守,服输不求和,从来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毫不服软。 原以为家姐的爱情和婚姻会是细水长流的水到渠成,却不想竟遇到了眼前这人,真真是命中的劫数。 犹记得那日,在某个当地富商名流举办的家宴上,衣香鬓影,家姐本不会与他遇上,那会儿,家姐正和管家孙子张梁笙下着棋,半丝没有想去赴宴的意思,父亲那时在外出公差,于是他便作为明家的代表赴宴去了,可不曾想刚觉无趣便要离开的他竟在门口碰上了明晰,原来是他家姐竟唤司机开车而来,寻着他就道:“梁笙连输好几盘,我已无兴致……” “阿姐,他是在讨你欢喜,你儿时不也属意他为伴侣?甚至他赴外地读名校深造也是你力排众议保举他的不是?”斜睨着明晰,明铉笑容明朗,煞是趣味。 闻言,明晰明若灿阳的双眸似蒙了层烟,叫人看不清,沉吟一声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见,我应是欢喜的。” “父亲说你这次回来,脾气和性情愈是见长,许是洋人墨水喝多了的缘故,男子或许不觉着,可女子受影响会颇深,你啊,洋人那儿是让你这是要与人一争高下的傲气脾气找到了归地!” “你啊……” 莞尔不已,明晰倒也不怒,就这么个至亲的弟弟,她轻弹了他光洁的额头,刚要说些什么,只见周遭切切私语声忽然之间响了不少,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隐隐能透过质地极好的玻璃大门后,铁花围栏敞开,迎进一部叫人忍不住侧目的名贵轿车,绕过大理石砌出的欧洲式喷泉,终于停下,训练有素的侍者拉开车门,那个男人没有女伴,独自而来,一下车连步都没听只匆匆而进,一身黑服,倒不像是来参加人家宴的,倒像是来参加葬宴的。 暗暗皱了眉头,明铉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眼角却下意识瞥见那人腰间佩的一把匕首,不觉暗自吃惊,不止是他,才反应过来只听见周遭好似都在讨论,应该不止他一人注意到此人那把所谓的中正剑,那可谓是身份的象征。 “哟,主人家好大的面子,竟是赵钧默!” “我可是听闻他不假辞色,待人毫不留情,当日有人想借他那匕首一看究竟,他竟说这匕首倘若出鞘,不是杀人就是自刎,此剑绝不轻贱于人。” “果然是当下的红人,年轻人好生狂妄……” 谈论之声不绝于耳,明铉还在蹙眉下意识好奇思索时,只听见家姐轻笑一声,回首见家姐正低头抿唇,好不明媚艳华,分外惊艳。 “这人倒是有趣得紧。” 收敛笑意后,明铉只见家姐淡淡的叹息道。 此番初见,不知家姐和那人心中如何思量,明铉只知道,若不是那天张梁笙百般后退,只为讨好,连连输棋,虽说全部功力都用上也不见得能赢得了他家姐,只是这连番不现半丝功力,好生让他家姐顿感无奈,如若不是那天谈笑慢了几步,如何能让他们那天遇上彼此? 再仔细的事,他已然不知道了。 只是他犹记得,那天过后,他听闻家姐话中的那三个字渐渐多了,半是恼怒,半是傲气,再一些些透露着许是他从未见着的小女子心气。 于是就有了那些气急败坏暗藏情意连绵的话语: “竞之,他昨日黑棋杀得我片甲不留,今日我一定要出了这口气!” “昨日骑马,我快摔下马背他都不见怜惜,我气急了,索性下马然后生拉硬拽把他也拽了下来,我一番打闹,他终于奈何我不了!你猜他如何了?” “他竟笑了,竞之,我从未见人笑得那么不会笑……” 他也从未见他家姐如此这般女儿家娇态,她从来那般明媚张扬,甚至略带柔戾,当初父亲四姨太只说了母亲一句不是,叫她听见了,她半声没吭,后半夜就叫人将四姨太深夜叫醒一通变相惩戒,不让睡去,直到四姨太一头雾水再受不住的时候才到了跟前,浅淡一句:“白日里你说了些什么,与我重复一遍。” 母亲曾笑言奈何道:“吾女从来护短,性硬如刺,其心匪席,非常人不可卷也。” 非常人不可卷也……也许数年前,母亲就已预料到今日的一切了,罢,一切都是命。 茶香依旧扑鼻,气如丝,拉人回到现世今日。 如若眼前这个男人真是无情无义也便罢了,如若真的铁血心肠如外表般冷峻刚毅毫无柔情也便罢了。 可惜他偏偏有一个冷硬男人一旦有就会魅如深海的温柔。 “你……是否有心瞒住杜子珅一家的死,是为了给杜家留最后一点点的颜面?”茶意留在唇齿间竟有些许甘苦交集参杂,好难自悟此刻自己的心情,明铉抿了抿唇,在片刻寂静无言后,他道,“……毕竟他悄无声息地渐渐让人淡忘或寻觅好过让人在他死后打骂其种种不堪,说他死得应该,死得其所,民间终除一大害?” 无意识地点起烟,星火在赵钧默骨节分明的指尖明明灭灭,没有言语,他嘴角轻扯,好似苍凉了许久,又似自嘲道:“我记得数年前我对人道,我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个整天口若悬河假仁假义的政治家,可如今呢,我已愈加厌恶自己。” “我多次申请调任,终是待批,再加已有家室,有些事情始终是放不下的,竞之……你家姐已不能生育,当日生盛儿的时候身子损耗不已,这些年吃药尚不见好转,我不欲叫她知晓,可我已清楚,我与你家姐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我要保他岁岁平安……木秀于林风必吹之,你家姐的处境也是如此,我与你父亲的处境亦是如此。” 天色已暗,一声雷鸣之后,倾盆大雨让人猝手不及。 掩住窗,赵钧默刚掐灭烟,门外一个节奏规矩的叩门声,然后是他一身戎装,神色严肃的副官掩门低头而入,他挑了挑眉,不作声,那副官自是懂,也不掩饰地在他耳边不大不小的声音道:“许小姐低烧不退,太太那边情况不明。” 沉吟了一声,赵钧默神色不变,手却不由自主地轻敲着桌面,他此次归来还未回去过,离开的时候他犹记得她有些许着凉,不知至今是否好了些,那日临走前,他要得有些过于不节制了,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身子爽利些,是否哪里还有淤青…… “备车,现在回去。” 打了个响指,他站起,眼神示意了明铉离开的意思。身后副官紧随。 明铉心口一窒,只听闻到赵钧默最后一句话语消失在茶香四溢的会馆包厢中,耳边风雨声大作。 “先见许小姐。” 五 悲恸 蒙蒙细雨雨下个不停,她朱红色的旗袍和白色上等貂毛罩衫显得那样单薄,她守在阳台,欧式洋气的建筑物磅礴精致,而她就像沧海一粟,渺小而脆弱,从未有过的寒冷,连伞都不带,只是仰着头,似傲立又如悲恸的死死挣扎。 “小姐,何必呢……”只见盘着个矮髻的老妈子撑着伞柄急忙上前,年岁已大的脸庞上写满了心疼与不舍。 她自小看着明晰长大,从未见过她这般的情景,自从与姑爷熟识以后,她渐渐觉得那个艳丽不撞南墙不回头,半死受不得委屈,若一受委屈就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趾高气扬却又慧黠骄傲的女子慢慢消逝在这数年的时光里。 国如此,人亦如此。 细弱的雨滴滴在脸庞上并不疼,可是密密麻麻却无形湿满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怔怔地,她方启口道:“周妈,你瞧,我站得这样高,就因高才看得清,瞧得着,他那车分明驶了进来,可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过来见我。” 周妈并没立即应答,只因明晰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她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些年来,夫妻小打小闹总归是小事,小姐的脾气和姑爷的脾气,一个傲一个硬,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相像又不相似的两人怎么生出夫妻缘分来。 她惯是期望小姐与张梁笙好的,只是不知哪一日,她问起张梁笙时,那斯文的男人倒像是明了什么,苦笑道:“周妈,您莫要取笑我了,我已知再无希望。那日街头我见她与那人争吵不休,可眼中分明带着情意,且说那人虽面上薄怒,神色倒是爱溺不浅……周妈,我原以为我是最合适她之人,如今想来,我与她从未有过争吵,也从未见她对我不依不饶,若说好是好,但也不是那样的好。” 什么是情是爱,她周妈一把年纪了倒也不是不懂,只是年轻人的事她到底不知他们如何想的,她亲眼瞧见那日小姐骑术又输给了姑爷,惹得小姐趴在姑爷身上一顿啃咬,霞光满面,薄怒明艳,姑爷一声不吭,只是抿唇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作,后来见小姐倦了抚着她发方道:“这咬人的功夫倒像是娘胎里带来了的,随安,你这性子不改改终是要吃亏的。” “那你会叫我吃亏吗?”她挑眉,神色如春日里最艳色的繁花,眉宇间竟是性情风发。 “自然是不会。”他低沉应道,眉眼不动,薄唇轻啄她的唇角,那时周妈才下意识带笑地转过了脸,不再看。 犹记得,那日府里花匠植下一池莲花,清幽娇柔,小姐只说了一句:“莲花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性子独爱牡丹,雍容而贵,傲气有余。” 翌日,听闻是姑爷的意思,府里便只放植满了各式的牡丹,芬芳吐蕊,贵意盎然,少有的其他花品也是因小姐母亲的喜爱而爱护种植,如那盆之前被小姐盛怒之时砸坏的水仙花,便是明母的钟爱之花,只是不曾想竟被碾碎在了那时那情景下。 那样相亲如同一人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知何时,小姐成了人母,久到不知何时,姑爷待小姐的耐心是一日不如一日。 也不是没听过坊间那些传闻,只是男子出门在外,又是眼界甚高,小姐随意怒斥几句也不过是心里有数他并无二心,只不曾想,事情竟如此这般难解。 思绪重回,周妈轻声附在明晰耳边道:“小姐,夫妻吵架乃是寻常事,你若是再为姑爷生一男半女,谅她许芳再狐媚也讨不了好去。” “孩子……”她怔忡了半晌,然后嘴角勾起涩意,“盛儿都快满六岁了,我们到如今再没添个一儿半女,周妈,我每日喝药修养身体,我每日望能再为盛儿添个伴,只可惜……罢了,总有希望不是,我也不必再想令人不愉的事,对了,盛儿呢,可是睡下了,今日学堂的课可有完成?” 素日,她忙于府里的大小事,忙完后抱着他为他掖被见他小睡颜时,他早已入睡,只是这每日必行的事倒是今日忘了,天色已晚,也不知他如何了。 她着眼望向周妈,只见周妈闻言面上霎时有些慌张,轻咳一声,有些咬字不清地道:“少爷,少爷他今日很乖并未犯错,我,我,他是早已入睡了。” 从不对明晰说谎,所以周妈这次说起谎话来才会这般脸红气喘。 “他没睡?”明晰搂了搂自己有些发凉的肩膀,倒没有质问,只是心下早已一紧,半晌抿了抿唇,转身便推开雨伞疾步走下了楼。 “哎……”周妈是唤也唤不住。这下好了,全白搭了,造了什么孽,事情怎会变成这般。 一路冲在了细雨中,她猛然抬头竟这般快走到了西院,夜已深了,她不知为何脚步变轻了,站在门边,只听见那个曾经在她肚中待着的血肉稚嫩又温柔的嗓音响起关切的问候:“芳姨,你无事吧?母亲的脾气就是这般吗,怎能让你跪在地上那么久!芳姨你疼不疼,有没有事啊!” 冷湿的衣裳贴在她的皮肤上那般的阴冷,可都及不上她至亲的苦肉对着那个女子说的这般关切的话给她至毒的冰冷。 她从未当过逃兵,从未有过胆怯而逃,即使伤也是被伤得透彻才会懂得疼痛,因是如此,明明早已站不稳,她却还来不及深想就推门而入,只见那人坐在一侧,而她的儿子倚靠在许芳卧榻的一侧,关切地询问,稚气可爱的脸庞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煞是可爱万分,只是这等场景,在她明晰的眼里尽是讽刺不堪。 “大小姐……”房里的三个人循声而抬头,许芳作势要起,嚅嗫道。 “盛儿,过来。” 她也不瞧许芳,不瞧那人,只是淡淡地道,心里却是热切地盼望曾是她血肉的一部分可以奔向她的怀里,这竟是她最后那么点点的奢望。 何其可笑,她本以为她的所有皆是骄傲,如今竟全是笑话,眼见那孩子久久不应声,她的眼角竟干涩得不能落泪。 “我不。” 孩子执拗的样子如此像她与他,咬着小唇煞是义气填膺:“母亲好不讲理,好不厚道,芳姨怀着小宝宝,母亲为何如此待她,你可知芳姨待我有多好!” 气急了竟哭了起来,她蹲下身,擦着他小眼里的泪,感觉不到任何,只听见自己低哑到不行的声音似如静水,其像暗涛般地问道:“难道,母亲待你不好吗?” “你整日只知道逼我学这,学那,琴弹得不好你便要我弹数十遍,旁人的孩子早就出去玩耍,只有你不放我去,幸好芳姨会偷偷带我出去玩,有时课学得不好,你气急打我,也是芳姨护着我疼着我……她,她才像我的母亲!” “住口!” 竟不是明晰斥责了他,只见那人神色不变,声音却渗出了冷意,站起身来,身姿笔挺,军姿慑人,剑眉星目的冷峻如最深的夜色,眸色忽暗,薄唇紧抿,无端端顿现的压迫感。 “……” 赵小少爷赵延盛见父亲冷斥,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只见父亲面色不豫,再无话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神色出奇平静的母亲,蹙眉不解。 “呵……” 她笑了,她竟笑得出奇的美丽万分,没有一丝苦楚,倒像痛到了极点不觉疼了,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脸,也不去看赵钧默,只是道,“一巴掌你记得,一个馒头你倒不记得了,待你好的人记得,为你好的人倒不记得了……盛儿,你还小,我不怨你。” 盛儿……盛儿……溢满则亏,当初为彼此的孩子取名盛字,怎会早已预料到今日的情景。 无悲无喜,她从至怒到平静,好似过了上千年。 她本醇厚响亮的声音竟变得清清冷冷,连说出话的语调都从未有过的平静,眼神盯着人却也像没有看着。 天翻地覆也不过是一朝之间,平心静气也不过在地覆天翻之内。她素净的手描着他稚嫩已现俊俏的小脸,觉着他竟如此大了,大到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一样与她对立,与她争执。 深吸一口气,她依旧保持着笑意,站起身不再蹲着,婀娜的身子挺立,朱红色的旗袍将她的身子描绘得那边轻盈如纸,就像一幅画,静得让时间停止在当下,她看起来如此狼狈却又如此明艳动人,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她与他的视线交织在一刹那,她眼中带笑,笑靥明媚好似数年前,她指着鼻子,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你完了,赵钧默,你爱我,你不笑不说,我也知道,你爱我,你逃不掉了……” 稳稳地转身,踏步,明晰一步一步地走出房内,走下台阶。 他见她一步步走离自己的视线,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崩塌碎裂,到底是何事不对头了,到底是什么脱出了掌控,头一蒙,他早已来不及后悔,只是脚下虚浮。 赵钧默解开自己的制服顶端的前几颗扣子,腰间的枪支不自觉握紧,只是一个来不及思考的瞬间,他竟对着赵延盛直直地扣紧枪,对准孩子的眉心,漠然的声音淡淡地道:“盛儿,怕吗?” “姑爷!” “……父亲!” 两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他随后只是缓缓地收回抢别在自己的腰间,冷漠坚硬的脸庞忽明忽暗,眼眸渐渐复又无比锐利和清明。 “晚了,都回去歇息吧。” 待父亲冷冷地离开,赵延盛不由自主地发抖着小身子,扑在了许芳的怀里,有些早熟又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唇发白,嚅嗫不已道:“芳姨……芳姨……父亲他不爱我了,他竟这样,他竟……” “不……”许芳也在瑟瑟发抖,房内壁炉的暖意悄然挥发,只是心下已然像是顿时明了什么,眼神空洞,浑浑噩噩地抚着自己的腹部,周身感到冰凉,声音朦朦胧胧地应答道,“……他爱你,你父亲比谁都爱你,他爱你……因你是他们的孩子。” 六 笼中鸟 是夜,她满身湿透地归去自己的房中,周妈见她一身狼狈回来,赶忙送上暖手的炉,不禁嘘寒问暖,扶着她坐在铜质地的卧榻,一番下来却见她面上如常,半晌终于晃过神来,淡淡地觑着周妈,那眸中竟无半丝光亮,只闻声音从她唇中吐出:“晚晚呢?” 那是她留学归来,费了好大的周折叫人由渡轮带回来的波斯猫,本是她在法兰西时室友的,只是她室友时常不在,她又因在新年舞会上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休养在宿舍中,常常与晚晚相伴,竟也生出了些许感情,她犹记得要回国的那几日,晚晚才不到一岁,小小的懒懒的身子,眯着波斯猫特有的鸳鸯眼,日日伏在她的脚边,挨着她。她本就不是享寂寞的人,那几日不得而出,她便与她说说话,喂喂她,抱着她像抱着暖炉,明晰时常想,若不是爱上一个人,她便要和晚晚过一生,即使猫的寿命不及十几年,她亦终会珍惜。 当年最后不得已,眼见得她与晚晚难分难舍,晚晚又整日冲着她叫唤不停,那亲昵劲倒像足了人,谁都不忍心将她与这猫分开,于是室友只得割爱让出。 晚晚很乖,喜静,有一对漂亮而眸色均匀的鸳鸯眼,很少动,往日只懒洋洋地趴在她的贵妃椅上,久久不动,如今倒连它都不见了身影,心下不觉有些揪心,面上虽无任何不对,只是喉咙略有些干渴,舌苔泛涩。 正想着,只听见一声尖细柔美的叫声,窗口落下一个一团白雪,那猫步步优雅,毛色剔亮,眯着鸳鸯眼,眸色如天灯。 明晰心下一舒,手一伸,它一伸懒腰赖在她怀里撒娇,细声叫唤着。 周妈觑着明晰神情有些松缓下来,顿时舒了口气,只打趣道:“这猫想是同隔壁姚公馆家的那只猫玩耍回来的吧。” “姚公馆家的猫?” “是呀,听闻是姚四公子从洋人那儿花大价钱买来的,晚晚可喜欢它了,只要出现那猫的身影,晚晚便不会安安分分地呆在这屋子里了,想来啊是春天快来了……” 语末,那趣味的口气,连明晰都顿时忘了身上的寒冷,莞尔一笑:“你倒真是,我舍不得你受生育之苦,仔细让人看着你,这回怕是防不住了,可是喜欢上人家了?”边逗弄着晚晚,边对着晚晚说着,说完,不知想到了何事,她嘴角有些僵硬,冷气又扑面而来,伤到至多反而累极哀默,她不禁住了口,然后顺着晚晚的毛发,仔细梳着又道:“晚晚,连你都免不了要受这般的苦楚了?” “……那猫可喜欢我们晚晚吗?” “听闻是一只叫甚么暹罗猫,可难伺候的很,老是见晚晚跟着他后头,那猫连头都不回,听姚公馆家的家仆说,这猫有皇室血统,他们小心养着,比养着他们家四少爷还要花大力气得多了。” “那可是挺犯愁的……”明晰不由地抱紧了晚晚,眸色忽明忽暗,只感到晚晚不舒服地扭动了身体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失态…… 今日她已是几番失态了。 她犹记起数十分钟前,她的独子维护着那女子,犹如仇敌般地凝眉瞪视着她,虽是被赵钧默叫住了,可她到这番地步,怎受得起他这可笑的善心? 是她错了吧,她从来争强好胜,也盼望这唯一的儿子能伟岸成材,他岂能不敌视她,她对他如此严苛,只因他的日后是她的全部,而许芳待他极好,只因到底不是亲子,未来哪管得了其他,只知道一味爱护而已。 这般比较,是人都晓得如何选,她不怨,但不能不痛彻心扉。 只是临到头来,已是不能用言语去诉说,只是心痛到极致,却愈发静了。美艳精致的脸庞如今眉梢都带着颓废静婉的气质。 身体涩涩发抖,终是撑不住了,她嚅嗫地唤道:“周妈,我冷。” “小姐,我们赶紧仔细沐浴吧。” 见明晰唇色发白,周妈终是不能再由着她,不禁开口,年迈的嗓音带着关切的强制口吻。 “好。” 一番洗漱下来,已好了许多。 她住的是三楼洋房的最顶楼,为中院,他来的时候,她屋内的灯光已熄灭,掐灭烟,终是在楼下伫立了良久,然后离至书房。 …… 翌日,她收到两封信笺,一封是她母亲的,信上说:吾女,这几日传闻舆论已尽入吾耳中,吾足足想了五日,实在是气难平,本欲直奔赵公馆而来,只是汝父如今行事举步维艰,凡事多有不便,多数要赖于钧默周旋,故此,望你多忍,多思,莫要冲动,三思而行。 她母亲劝她三思,从来要她莫要被欺辱的母亲也不免在当今局势下,虚软至此。 涩笑几声,她在妆台前看的,脸色不禁惨白,原是本不用梳妆已经够白了。 再一封竟是自泸寄来的,是她幼年时私塾学堂的旧友,董香之。 信上有些好似沾湿的印记,想来许是沾上了水渍,许是哭了一番,那人字迹清秀,写得并不那么流畅,明晰记得那人没读几年书便嫁给了与自己已有婚约的男子,听闻对方还是名门望族,见着这字迹,就如她性格般,想到她低眉顺耳,腼腆羞涩的样子。信上竟透露出多了明晰记忆中董香之几分少有的情绪。 把母亲的信笺放在一旁,她方好不易收回情绪,努力地平心静气地开始看起来。 只见信笺上写道: “随安,这方与你通信,望你莫要计较,你我已有家室,原不该扰你,只是我心有不甘,实难平心静气。 随安…… 他不爱我,这些年来,我侍奉公婆,谨守妇道,可他顽固地不爱我,就如我顽固地爱着他。 想来自是我多年一厢情愿,原以为他也是愿意的。后来我本想顺了他的意同他离婚孑然离开,但我自幼举目无亲寄人篱下,自懂事以来便呆在陶府,不及成年便嫁与他为妻,维持生计的本事竟是半丝没有,我恼,更恨我自己,我再三忍让却已不知让到何种地步才能叫他满意。三日前,他受邀任职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我们将举家搬迁至南京。 此信不知你几时收到,甚至能否收到,眼见如今政局混乱,我这等妇人亦感到忧心忡忡,我曾妄想申请公费留学,到时归来令他另眼相待也算不枉受冷落一场,只是皆是隐忍之恨的奢望一场,我本没读过多少书,亦没走过多少路,至多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罢了。 我也不知为何头里一热写这封信与你,你我已不见数年,只是当年学堂里,你带着我们造那八股文许先生的反,好似还在眼前,我想着这世间没有你不能解决的问题,因你一贯是干脆决绝,傲然刚烈,熠熠生辉,你应是觉着我的话过于恭维了罢,可这却是我心里话。 心中满是飘摇竟不知向谁诉说,只能向你,向那个小时领着我们造反的你诉说,若是能与你在南京见上一面,想来应是我至大的安慰。 在此,望你一切安好,勿回。” 凝眉许久,才一牵动唇齿,竟是一阵哭笑不得。 这世间没有你不能解决的问题。 她原以为也是这样,不曾想,是她多心了。 “小姐,茶。” 这时,周妈推开门,送上上好的景德镇白瓷杯,刹那茶香四溢,这时,一低头,才低呼道:“小姐,你怎地连鞋都不穿?” 竟是赤足在妆台前,一双脚冻红得不行,她知自家小姐生平最重视颜面,特别是着装礼仪。 明晰上头原是有个姐姐,一次,老爷牵着那孩子出门,只是因老爷一时不查那孩子竟从二楼铜质楼梯间的细缝中跌落至一楼客厅,其模样叫人不忍心去看,因此,自小姐出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冥冥中的有意弥补,明晰显然是明家唯一也是就连明铉都不可及的掌上明珠,从前乳名竟是“怀珠”,可见其受钟爱的程度,只是懂事后连同家族长辈皆略嫌此名甚是俗不可耐,老爷夫人也便不再那么叫了,反而“随安”二字唤得多了。 而自小老爷夫人请来的家庭教师在课后交与她的便是各国礼仪与着装考究,每季都有裁缝师傅来赶制衣裳,对搭配也素有心得,从不见她浑身有一丝丝不对,即使淋过雨,跌过脚亦是明媚倾城,艳姿得体,怎会如现下这般,连鞋都不穿,甚至半丝胭脂不上,素颜惨白,竟是比昨日整个身子湿得浑透还要不堪。 她没有作答,只是望着窗前,微雨过后,斑驳树叶皆像是焕然新生。 半晌,回神。她轻轻折好两封信,完好地将其放入乳白色法式家具的一格抽屉里,方道:“周妈,将我那些首饰拿去变卖些,能筹多少是多少。加上我以往的积蓄,应是足够了。” “小姐?您……” 周妈不由瞠目,已是不知该如何问其原由,只见那素白冻红的手关起窗,只听得窗外鸟鸣阵阵,叫人心怜。 半晌,她目光如水,从未有过的寂静透着淡色的光泽,方缓缓道: “我已是笼中鸟,但盼望他人能自此……海阔天空。” 七 困兽 许芳有孕在身,赵钧默多日呆于书房中处理公务,和衣而睡,一众家仆皆猜测主子竟如此钟爱即将入门的二姨太,而眼见得自家主子忍耐至此不由叹道中院果然失势,女子啊,饶是你有城中商会会长父亲做后台又如何,钱怕权,如今日本人又愈是猖獗,商会众老爷不是都得仰仗着枪杆子和政治势力活着护着。 只是又一日城中刚刚名声鹊起的梨园名角萧念梳差人送来的邀约帖子被赵钧默的贴身副官接下,这才叫人明白,原来自总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一众家仆倒是好些嘴多好事之人,面上不说,私下倒窃窃私语,好不欢快。直说是自家主子先生又腻了一位,只待新人,再添一个。 往日,虽先生总是不笑,略显孤僻冷硬,只是大太太在侧时倒有几分亲切之感,众人皆以为这先生不是留情之徒,不曾想现下倒是新欢不断,不过这等景象倒是合了众人的意思,毕竟自来男子多意女子多情,这般才像是真正握权在手的男子。 好事者皆想看这后院失火的景象,只是不曾想到,这赵公馆内竟不见一丝硝烟,却又像平静得如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紧绷得犹如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往日里最是我行我素的大太太也不知怎么地就焉了下去,终日在她那三层洋楼里,唤了些唱昆曲的热闹热闹,边听还边睡,素日里也就是逗逗猫,倒像是毫无烦忧。 二姨太也渐渐开始管起事情来,许芳虽没有明白的名分,但呆在府中毕竟多年,早前又是大太太房中的,大家早已视为二姨太,众家仆想着,这二姨太的脾气估计也翻不出什么大天来,于是便悻悻然每逢谈到这事时便散了。 这日,明晰又自睡梦中醒来,这些日子她总是怕冷,许是那几天淋雨淋的,但后半夜半梦半醒之间倒好些,好似房内暖和了很多,那被子就似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容在了里面。每次醒来,她都能闻到被子里有些还未散去的薄荷和烟草味,还带着些许硫磺炮弹的气味儿,只是她不敢想,亦觉得好笑。 想是周妈好意或许是为了她能睡得稍安稳些从那儿带过来的被褥,她从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便会不思不想不回头之人,每回她也就当是房中烧的热水管子的作用,醒后让周妈用些熏炉将被褥的气味熏走点。 几日不出房门,天气渐晴,她自房中出来,中庭两侧是极高大的树木,落下一地斑驳树影,她见院内几辆名贵轿车停靠着,而他常外出坐的车子不在,这才下来的,想是他已出门了。 甚少再出来了,不知为何她已不太愿意见着他。他爱她,却素来不喜她桀骜不驯骄傲太重的性子,她早知她与他终是在有些地方要有所折磨,只是不曾想,竟是在婚姻里,他磨着她的性子,磨着她所有的棱角和刺。 他爱她,所以奈何不了她,如今她已不知他是否还爱她,如果还爱,又怎会让她徒然到这般田地。 思绪恍惚着,她这才见远处是肚子微显的许芳领着她的儿子远远地走过来,四目相对,赵延盛有些许惊诧又有些许歉疚与怕意。 许是心境不同,如今竟忽如死水,见她的儿子拉着许芳面上露出怕意,她心下一窒,喉中有些许哽咽,面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们走来。 他竟是这般怕她,怕她这个母亲。常言道,慈母严父,她与他父亲一个性子,莫怪他如此怕她,即便她心中疼他疼得紧,他是她历经艰险犹如生死关头走了一趟换来的命,如今竟也疏如陌路。 可笑,她此刻才看清那么多,原来她是这般孤立无援,原来她的性子竟半丝讨不了好。 许芳多好…… 明晰淡眼瞧着,神色不变,只是观望着面前那个温婉柔情的女子,细声柔气地问着她儿子,要不要休息,瞧练琴手都长茧了,咱们不练了好不好?你瞧你,你别累着自己啊…… 视线再往下,许芳抬头已见着她,只是行了个礼,然后让赵延盛自己一边玩去,赵延盛听话转头跑去,只是半晌还不远回头望这边一眼,也不知是看许芳还是看明晰。 而明晰注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眼角倏地一紧,几日功夫已经显怀明显,她以为她不会感到半丝疼痛,只是亲眼那么见着,再看到她一身贴身着装,尽显身形婉约而秀丽,那腹部更是突起,像是宣告她是这般得意。 心像是霎时一刻揪了起来,又仿佛痛到了极点静静刺疼,她依旧是神色如静水,瞧着许芳淡妆稍抹,领口还别着深蓝色宝石别针,衬得皮肤有些楚楚动人的风情。 “小姐……” 轻柔地唤了一句,她抚上自己微凸的腹部,抿唇淡笑。 语末半晌,明晰依旧没有声响,在许芳面前,她这般竟是前所未有的素雅,不着粉末,不戴装饰,只是木簪子轻插在发髻上,甚是无风情胜风情。 只是她这般的静默衬着她往日自来的气势,竟依旧有些让人胆颤,早前熟学礼仪,后赴法国留学,形体课自是在那边要学不用说,虽明铉调侃自家阿姐如山中老虎在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气质,如今不施粉黛,心境较疏淡,姿态玉立,竟是平白无端端生出比往日更叫人不敢侵犯的气势。 “小姐,你近来可好?” 不由后退一步,许芳抚着自己的肚子,又问了句。 “好。” 冷静自持,明晰深吸一口气,竟万般都淡了下来,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回道。 “你听说了吗?那唱戏的萧念梳,听闻明艳照人毫不逊你当日未嫁时的风光,小姐,我替你不值。” 似真心又似假意,许芳咬牙抿唇道。 明晰恍若未闻,只是眯着淡眼望着远处铜质大门,雕栏画柱,门岗哨兵肃然站岗,天际蓝白,她竟有些羡慕晚晚,她是猫,来去轻巧,如今她若是要出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来去自是有家仆跟随,再有司机探地,她虽是自由人,却非真的孑然一身,怎能像一只猫一阵风般归去无踪…… 思绪纷乱,她适才想起许芳正与自己对话。 呵,如今,她竟那么容易失神了,莫怪周妈说她魔怔了,仿佛一丝一毫都不甚感觉了。 许芳见明晰不语,亦视线不在她身上,略是一阵不甘,言语不择地道:“那日,我与他在国外,他是真心待我的,你总是惹恼他,总是肆无忌惮地撒脾气,可我不是,我将他伺候得那样好,他不让我走,他揪着我的手不放,小姐,他不是你一人的,绝不是你一人的,他这般的人凭什么就给你一个人?凭什么,什么好的皆是你明晰一人的——不,小姐,他不该只是你一人的,那么好怎么能就你一人占了,就让你占了——” 她甚至有些胡乱了,词句一冲蹦出,字字敲在明晰一人的身上。 伺候,她听不得这两个字,亦对这个两个字反胃至极,她能想得到那般的场景,是怎生得让她痛彻心扉,睚眦尽裂。 只是她些许真是那几天淋了太久的雨了,淋得麻木了,竟没有感觉到冷,只是心尖还是不由揪起,神色静如死水。 是的,渐渐看不真切那个人的身影了,渐渐模糊在她的眼前,她目光一恍惚,仿佛伸手都抓不住,亦在察觉的时候已然放下了手。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几日了吧,听闻他从国外回来,她满心等待,他却一直未曾回府邸,纵是那天归来,她亦恍若未见,半丝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许久了吧,或许再许久,他们连彼此的样貌都会渐渐忘记了,人不就是如此这般么,这公馆有多大,想不见亦不是难事。 恍惚间,脚边竟有些许酥麻,她方才低头看了下去,是晚晚不知何时毫无声息地踱步到了她跟前,亲昵地冲她尖细柔声地唤着,昂着倨傲慵懒的头,鸳鸯眼舒服的眯着,舒润的毛发蹭得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半晌,抬手,她含一丝浅笑,抚了抚被风吹乱了的发丝,见她抬手许芳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以为她要一掌掴过来,眼神惶恐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将发往耳际拨,淡淡地放下素手,轻淡地道了句:“好生休息。” 她利落地蹲下,将腻着她的晚晚牢牢抱了起来,仿佛抱着唯一的珍宝,抚了抚晚晚的毛发,指间温柔。 转身,回头,一丝一毫都没有迟疑,那样轻巧,仿佛她怀着的不是她丈夫的孩子,仿佛她所说的那个女子不是她丈夫的新欢。 她一直以为明晰是那样的,恣意刚烈,霸道决绝,可她的决绝竟像是骨子里的了,不像是外表面上而已,她怒她摔杯撒泼,她笑睚眦尽裂,她如今不言不语,清清淡淡如好捏的柿子,却又像是根本无法让人捏碎的棉花,比往日里更坚毅决绝,自我自护。 饶是许芳跟了明晰这么多年,竟是真的如今才明了,竟是一直不曾懂她……她原来也可以静得无坚不摧,静得让你找不到可攻击的地方。 竟是那个男人如此地了解她…… 一阵无法言说的百感交集,含笑似哭,许芳不由后退两步,“啪”的跌坐在了地上,淡妆掩饰不了的惨淡,抚着肚子,一下又一下,冰冷彻骨,终是不由唇齿微颤着,喃喃自语起来:“小姐,小姐……我竟是盼你能打我骂我的了,若是你能真的去掉了我的孩子倒也好了……因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是怎生的命运……小姐,这难道便是报应?报应我偷了你的人……往后,我们就真的是陌路了罢……” 犹记得,那人将她覆在身下,神色冷静自持,半丝没有任何触动,只是硬朗的面庞薄唇紧紧抿着,疲倦的皱痕因蹙眉而显露,眼眸蒙上她看不清的纱,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当是上天见怜她一番真心,至此她与明晰共事一夫,身份高贵,也算幸事。 只是,不曾想,结果,她失了她对她的信任,而她也看清了这一路往后的苍凉。 名贵轿车引得路人侧目纷纷,转过弯,从戏院出发,路上人多,开得稍慢,路经一家电影院,灰红砖砌的建筑,门庭若市,众人排着队,旁边是西伯利亚皮货店,再望过去是一家后台极硬开店许久的仿西式小店,卖得也皆是众名流夫人喜爱的舶来品,价高得令人咋呼,却是预订者络绎不绝,早已是城中有名的旺铺门店。 “我去挑挑?” 萧念梳极美,倚着他,眉眼挑上尽是风姿。 他面庞的轮廓隐在未退的烟雾中,车内还有未散去的尼古丁气味,指尖坚毅略带凉薄,若有所思不禁划过车窗,好似找到些许趣味,他嘴角微抿,淡淡地划着好似无聊的消遣,望着窗外,听闻身旁的女伴的话,手轻轻一挥,颔首作是回应。 见他如此,她竟气起来,状似娇嗔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话落,在萧念梳满腹怒意娇态的视线下,她娇气咒骂却引得他忽然勾起不明的深笑,终是转过头慢慢望向萧念梳,见她薄怒不已,娇颜盛满了气,眼角斜睨。 不由单手抚上萧念梳,冰凉的触手让她不由打了个激灵,赵钧默的指腹在她的嘴角轻轻擦过,犹如自言自语,语调极柔极轻,像是爱语:“真像她……又不那么像……她气时是真的气,从来不假。” “……什……什么?” 她听得不真切,像是咕哝自语,她赶忙凑过耳去,他却已然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让她下了车。 “去挑吧。钱尽管找郑副官要。” 一个示意,司机停下了车。萧念梳咬着唇,气恼极了,却是有些摸着他的脾性只得下了车,只见那店琉璃门打开,一个着装极好的印度店员迎了上前,在一侧低头为她打开门。 还是不甘,抬眼望过去。 这大门处视野极好,轿车就在面前,他低头神色不明,伟岸清冷的轮廓在车外看起来极其慑人,好似隔着车就能感受到他的冽然之气,接着她终看清了那烟雾弥漫的车窗,附着雾气,指笔苍劲断断续续的笔迹赫然在她这个位置瞧得分明。 “怀珠” 他写的竟是两个成形的字,竟不是胡乱比划消遣的! 虽是有些比划模糊,但还是能一瞬看得清楚,她道他是怎么了,原是想着另一个心上人儿了! 她气急败坏,不由得想发作,却又偏偏左思右想起来,他身旁可有名字里带“怀珠”两字的女子?! 脑中嗡嗡作响,想了一圈,连为他有孕的徐芳都想了,连他府中那个渐无声息的大太太明晰都想了一遍,却是他身边根本没有带这个两字人名的女子。 然,再一抬眼,雾气已散,车窗那字竟消散无影无踪。 天,竟像极了她萧念梳的错觉,但她却是在那一刻瞧得那般清晰万分。 原是在想人,不是在想事。 不是他无趣,亦她挑不起他的兴致,而是,他在惦念人了…… 唇都快要咬出了血了,跺了几下脚,在印度店员异样的眼光下,她终是不敢上前惹恼他,只得转身进去,挑了好几样足贵了的东西挂他的帐。 八 欠你一生抱歉 夜色如水,凉意袭袭。三楼欧式小洋房内热水管子烧得通热,她吃了养身子的药睡在了铜质的卧榻内,被褥温暖,熏香怡人,室内静得很,半晌,窗帘略动,像是被什么惊了一般,那雕花极美的有一只天使玉立的西洋妆台的镜子隐约照进了一人静默的影子。 那人动作极轻,步伐缓慢稳重,然后是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绘明晰的轮廓,只是那人指腹有些微凉,她的肌肤有些泛起来疙瘩,但还是像无所觉一样,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只是睡在塌下的晚晚倒是一下被惊醒,尖细的嗓子唤了好几声,状似凄厉,龇牙咧嘴的似乎好不愿意那人整日整夜的叨扰。 见状他蹙了蹙眉,倒没有半丝表情,只是跟着他的副官还未离开,赶忙道:“听闻暗下看管中院的厮说大太太刚刚喝完了药适才刚睡下的,您吩咐的安神的药用量尚可,应是不会轻易就醒来的。” 咽喉微难受了下,他唇一边略勾,心下却是烦乱得紧,说来,他倒是有些许盼着她醒来的,只是又怕极了她醒来,若是像素日里一般薄怒浅嗔上来便扑上发狠撕咬倒也罢了,若是跟这几天那些人来报一般,平静得像没有发生过,尽管那的确是他希望的那样,但至少不是现下他赵钧默这一刻陪在她的榻旁所愿的。 “想来,定是恨极了我” 沉吟了一声,他撩开纱帘坐在卧榻的一侧,黑眸如夜海,薄唇淡勾,竟是许久未有的呢喃叹息和百般无奈。 “先生,约莫也可能是大太太爱你了,愿意忍受也不一定。”副官赶忙见状慰道,只是闻言,赵钧默的脸色甚是不好,抿了抿唇,不以为然。 叹了口气,赵钧默挥了挥手,示意退下,副官略颔首,轻手轻脚地走出。 只见他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男性刚毅的下巴密密麻麻的短须触碰在明晰苍白细腻的脸颊上有些许酥麻,却蹭得她脸颊无意识的泛红了些,竟有了些许血气,平添了这刻宁静的美感。他一手抚着她瘦弱骨感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眉目深沉,眸色渐暖,另一手冰凉的指腹划过明晰的眉,然后是眼梢处停了很久。 她眉飞浅怒的样子恍若还在昨天,像个无赖抵着他,趁着他在她面前毫无防备一下子夺了他的枪,扣着他的佩枪,倨傲又娇俏的模样,像是个西洋中古世纪的女王,就那样下颚轻抬,淡眼微眯,高贵艳绝道: “赵钧默,怎么办才好,你再不能有他人了,因我不许。否则……” 那枪因她的话落而逼近了他的眉心了些。 思及此,赵钧默不由无声地失笑,随后是满是舌苔的涩然,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房内灯光灰暗,他半侧面都隐在了暗处,神色不明,心下却是百感交集,复杂的语气那样低沉沙哑地在她耳边喃喃道:“……我这几日时常都在想,你这恼人的刺猬许会在哪一日举着我的佩枪,随后毫不犹豫地毙了我……” “多好啊,这样,也罢。” 如终有这么一日,倒也算干净,没有死在政客的手上,也没有死在暗杀的特务手上,若是终一日要尘归尘土归土,死在这双素净分明的柔荑上,倒也算是死得其所,只要换得他一人,而其平安静好便是了。 突然,恍惚间,房外一阵脚步声传至他的耳畔,声轻却还是能被他所察觉,他眉一皱,只是一个转身,仿西式的落地窗前的帘子一阵激烈的晃动,随后归于死寂。 门开了,是周妈,她隐约听见了晚晚的叫声,心下一紧便来看看,只是入眼帘的偌大房子没有丝毫的有人来过的足迹,只是晚晚慵懒却又敏捷轻巧的小身子一步步走近了她,对着她亲昵地蹭了蹭。 “晚晚,可有人来过?” 周妈抱起晚晚,下意识地低问了声。 晚晚尖细如婴孩的声音又响起了几下,舔着舌头在周妈的怀中动了动,美丽的鸳鸯眼如一面最精致绝美的镜子,里面只倒影着周妈自己的影子。 “瞧我,这话问的,倒是忘了,你哪里会说人话!” 穿着松垮旧式却质地良好的睡衣,周妈失笑自嘲了一句,将晚晚轻柔地放下在上好的舶来羊毛地毯上,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和有些发皱的衣服,走上榻前将明晰的被子细致地掖了掖,难免失神,又是好一阵的叹息与揪心。 想着,往日这中院最是门庭若市,一众仆人也是忙着巴结,虽明晰并不假辞色倒也是赏罚分明,众家仆也是爱戴有加,虽是严厉有余难免有些怨词,倒也算是对她敬重微惧,只是这些日子太过不像话,请安的越来越少,嘘寒问暖的也是愈渐没有了。姑爷上面倒无甚亲戚长辈,父亲虽是德高望着却也是早已殉职多年,母亲亦离开得早,没有公公婆婆的照应,想来又是百般无奈的。 然,周妈心里虽是气急败坏,却是不得不有些佩服自家小姐,愈是这般的日子,倒愈是修身养性起来。 但这般她还是有些怕,因她变得不似她自己了,连她周妈都有些瞧不清明晰了,自那日从西院归来,小姐的言行愈加失常,连首饰都叫她变卖起来了,若说要逃离赵家倒也不像,只因她自是明白小姐的,平素里狠辣决绝,但却是情义之人,怎能放得下小少爷,毕竟女人有了家室总归是有所牵挂的,何况赵家与明家自结亲以来,内中关系错综复杂,有所牵连,不是那么容易能撇得下的,但若是还心存希望就愈加不像了,这些日子姑爷不来,她亦没有半丝恼怒,小少爷也管得不那么紧了,那日她才提一句“只怕将来别人只知道赵公馆的二姨太,不会再有人识得您这位大太太了”,小姐恼也不恼,面色静若水,然后淡淡地笑了笑道:“周妈,我已很累很累了。” 是的,累了,这些日子里不算短,但足够她刻骨铭心,她素日以为的那些原来皆是这般可笑。这对一人是多大的颠覆呵…… 她生平脾性就是好强,以为让人怕便是强,可到头来如何,家仆见你失了势便见风使舵,她一心盼望独子能不靠祖荫,有所本事,却是孩子半丝不惦记你的好,想来那人以往说的竟残忍得没有错,她这性子讨不了半点好,甚至叫人心生拒意。 何尝能不累。 小姐的苦也恐怕只有小姐自己知道,小姐心里在想什么也就只有小姐一人心知肚明了罢。 眼神恍惚,终是收回了思绪,周妈又是深深叹气,方才离开了卧房。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只见家仆送来了请帖被周妈在中院的一楼会客厅拦下,淡淡地道:“太太近日无会客的兴致,你交与二姨太便好。” 那厮略有为难,只道:“这上面写的只有大太太,只请赵公馆家大太太,似是刚来南京不久的陶姓家里送来的家宴请帖,初来乍到的想先与旧识聚上一聚。” “旧识?” “是的,陶家少太太的邀约,姓董。您看,这帖上似有提到。” 那厮连忙递上,周妈这才接下,蹙眉道:“也罢,我拿去与小姐瞧上一瞧。” 这方上楼,就见明晰穿着白色绸质睡袍,赤足着逗着晚晚,晚晚毛发发亮,也是极其欢愉,不时长长伸着懒腰,腻着明晰,好生依赖。 “小姐,有请帖。” “恩……”明晰只淡淡应了句,心思散淡,托着腮,艳颜清浅,晨曦微露竟无端端生出了欲乘风归去之感。 见状,周妈便道:“是城中刚搬迁过来的陶公馆家的少太太叫人送来的请帖,那位太太姓董,既是小姐你无心会客,我便推了去。” “——等等!” 周妈方语毕,明晰闻言霎时眯起来眼,半丝无了适才飘渺无恋的气息,衬着似要耀刺了人的光线,她直立起身,一竖玉身笔挺,赤足白皙剔透,黑发瀑布散乱无序的垂下,艳丽慑人的面孔正色道: “这家宴……自是要去的。” 素手接过请帖,明晰唇角微勾,眸色分明,平添逼人的艳色。 九 莫要后悔 “听闻这个陶家还是大家,在老家中良田万顷,祖父曾任江浙巡抚,素来是书香门第,那陶家大少爷那一手的丹青妙笔,还曾接受过赴洋邀请去国外执教过。” “皆说赵公馆的厨子是能人,每日领大钱,能烧上千百多种南北佳肴。但陶家也甚是不逊色,你瞧这一好几桌子菜,皆是色香味俱全,可谓上品。” 陶家的朱门大开,这外头的人见着彩狮起舞,鞭炮阵阵好不热闹,个个抬头,只见里头大厅院落里摆着好几桌酒席,一众人伸长了头皆窃窃私语不断,议论纷纷。 彼时,明晰的名贵轿车才缓缓驶到了陶家的门口,方一探身出来,刺眼浓烈的阳光就晕乎了她的眼,脚下甚是有些虚浮,想来是好多天不出来,身体不适,何况从生了盛儿以后,她身子每况愈下,就是上好长白山的人参和霍山的野生赤灵芝吃着也不见好转,这些日子以来情绪不稳更是平添了些许情况,不过倒也还好,没有大碍,她定了定神,看了看表,方才启步走起。 此次陶家因是举家搬迁,想来是家中长辈皆在,她索性挑了件保守的旧式旗袍,虽是旧式但丝毫不缺精细,设计皆是城中最有名的老字号剪裁制作的,面上花纹金丝盘横,国色天香的牡丹图案刺绣精细,配上她那从法兰西带来的高跟鞋,十指又是丹蔻,走起路来亦是步步生辉,风姿绰约。 递了请帖,那家仆一路迎她进去,竟是穿过了院落的几桌酒席,到了洋楼的二楼,那装潢有些许中西结合的意味,只见应是唤陶老爷头发发白的年长男子点着烟斗,水晶玻璃缸在桌子的一侧,胡须老长,马褂长衫,心情倒像是不大好,那陶太太旧式着装盼着发髻,亦安静地坐在一旁,黛眉紧蹙,然后再是年轻的一男二女坐着,董香之低着头,不言不语,这一桌子煞是情形微妙。 勾唇淡笑,明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眼里划过一丝讽刺的意味。 像是感觉到了视线,董香之方才抬头,那是一张小家碧玉的容颜,很素净,杏眼带着些许水气倒是令人感到丝丝暖意,眉目微垂,甚是腼腆和文静,并不是书香气的文气,而是带着淳朴和憨厚的气味,但眉目间还是透露出几许灵气。 “随安——”那人见到明晰,连眼神都变得亮了,连忙站起上前下意识地握住明晰的手,激动得嚅嗫道,“真好,真好,我还以为请不了你来,真好……” 连连有些言辞混乱,明晰分明感觉到董香之手心沁出的汗,还有那丝丝隐忍的瑟抖。 她在怕,她们虽是旧友,可许久不见,但重逢竟像是昨天的光景,她还能记得,旧时学堂里,那些孩子见董香之拘谨沉默都结伴欺负她,笑她童养媳,笑她身份低贱,只是陶家好心肠便送她来上学。她素日里见不得这般,便护了她几回,有一日她在山上采风画西洋画,董香之便安静地跟着她身后道: “随安,你画得真好,他也画得这般好,我就不成了,我只会些你们嫌恼的女红做做,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成为他画笔下的人,然我求了他许久,年年求,他亦画天画地却从不画我……罢了,不说了,随安,你瞧,我给你缝了一个荷包,寓意岁岁平安。” 那荷包她虽不常戴,却是心里时常记得,只因难得。 她记得那一年她也是画了一幅董香之的画像送与了她,皆是儿时暖礼,到今日恐怕甚是不上台面,却是难得的温暖回忆。 时光从来不会因为友谊与回忆而褪去温度。 她淡淡地笑,唇畔从容地半勾,抚上董香之不甚美丽却可人的脸孔,对她笑了笑,那样子竟像是对她说,不怕。 真是,真就不怕了,实则董香之要的不多,只是希望在今日能有一人像多年前站在她面前,给予她些许力量,能让她克制住自己的懦弱和胆怯,只见那眼眶里隐忍了许久的眼泪倒像是生生憋了回去,明晰回握了她的手,她亦紧握了一下。 随后领着她入坐,桌前几人亦礼貌起身,董香之便简单的介绍了几句。 “久闻大名,我与你令尊和尊夫都有过一面之缘。” 陶老爷方才展露些许好脸色,点点头,倒是礼貌有加,甚是和蔼,看董香之的眼神也带着年长关爱的亲切,只是半点都不瞧另一位女子一眼。 彼此寒暄了数句,家仆便上来斟了些茶,菜亦陆陆续续上来了些,菜香扑鼻,只若是外人见到,只觉得这桌上的人各怀心思,彼此都不晓如何开口。 那容貌极好,穿着西洋新式洋裙的女子,眉眼如画,倒的确是位佳人,只是她亦不是傻子,也明白自己不甚受欢迎,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身子。 陶云先亦是位英俊的男子,有着文人自来的忧郁气息,动作优雅,指尖沾染了些许长年的粉墨,泛着淡淡的浅色,他只抬手握了握那女子的手,像是在安抚。 董香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身子一颤,嘴唇有些发白,亦没有言语,只是明晰能感受到那种透出骨子里的悲凉。 “父亲,不用再多说无意义的话,我要离婚。” 斩钉截铁,却是义无反顾。 “啪——” 桌椅横动,碗筷碰瓷的声音霎时响起。 “逆子!香之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铁定了心要休了她!” 拍案而起,陶老爷子甚是怒不可遏,连烟斗都扔了出去,一阵响声刺耳。 陶云先甚是好脾气,只是弹了弹身上的灰,眼神冷硬:“她没有犯错,只因,我不爱她。” 生生逼出了眼泪,董香之手心都掐疼了自己。 “……我从未叫他满意过,他嫌我,长久以来,我皆讨好不了他。”状似自言自语的呢喃,她略略失神了,只遥记得,那些年,她也学着成为他眼中欣赏的女子,淡妆浓抹,他嫌她发型土气,她便烫了那时最摩登的卷发,他却直嫌老气,他嫌她不懂穿着,她亦努力改,穿上婆婆特意为她自时装店买来的洋装荷叶边长裙,他亦冷冷的笑言,她是猪油蒙了心才会东施效颦,否则怎地会不懂,洋装配高跟鞋的道理,竟穿着旧式鞋子上街丢脸。 后来,她终是悟了,也累了,她恍然大悟又痛彻心扉地明白,她根本讨好不了他,他亦不曾希望她的讨好,她这样没读过几年书的女子怎么能与他这个早已名声蜚声国际的画家在一起,一只西洋琉璃水晶瓶怎么能装上狗尾巴草? 此次借举家搬迁设家宴的机会,他终是说了出来,她亦像吁了口气一般的解脱,终于不用再奢望了,终于可以真的,真的死心了罢。 那种悲凉到极致,明知努力都换不回的,便是婚姻与爱。 董香之惨淡一笑,明晰暗自用手包住了她的,紧紧的,心下却是女人的感同身受,爱是一回事,不爱是一回事,可是嫌弃亦是另一回事。 “——不爱便不要与她上榻!” 连陶老爷子都气不择言,手抖得厉害,直指那数年前一次董香之的有孕之事。只可惜,未能保住。 闻言,明晰和那女子皆是一怔, “那事是我之错,我那日是喝醉了,然,但凡她没有半丝心思,她也可以将我推开,我只是将她当成了……” “够了。” 决然地站起身,明晰脸色冷漠,手心都是董香之沁出的汗,心里俱是抖颤揪心,却到了口中启唇只能冷冽地吐出几句。 “足够了,陶先生,你说得足够多了。” “……只望你将来莫要后悔如今说出的这般话。” 十 作孽 气氛冷凝,桌上的菜肴皆无人动过,一众家仆见状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怎一个家宴竟弄到这般田地,叫人好生不解,于平常人家而言,娶妻自是媒妁之言,但如今看着受新教育的公子少爷各个都是不安份的主,也不知这新式教育,西洋做派是好还是不好,想来,世间从无绝对的事。 这偌大的厅宴,各怀心思,空气冷滞。 “只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她横眉冷挑,带着浓不开的嘲讽意味。 大庭广众之下,他陶云先竟如此说出“不爱”二字,甚至“离婚”也说的那样斩钉截铁、理所当然,半丝颜面不曾给那个陪伴了自己那么些年,侍奉自己多年长辈的原配夫人,这不止是不爱更是侮辱,甚是令人难堪。 可董香之彼时却像是早已习惯一般,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不曾反驳过任何一句,即使心如死灰亦徒给那人留颜面。 明晰虽是面上冷漠摄人,内心却不由地感到悲凉。 也许,这个世上的爱与不爱,大抵如此。 董香之爱陶云先,即使所有人都站在自己身边,即使占着理,即使早已伤痕累累,早已绝望得瑟瑟发抖还是不曾站起讥讽他待她的各种错待,不曾指责一句他的不是与不应该。 而陶云先不爱她董香之,尽管他明明看得出她那么脆弱,那么无辜,甚至没有学识没有美貌仅仅只是这个时代的错,她跟不上他的脚步,跟不上他新潮的思维和品味,仅仅只是因为命不与她,如若她有一个好家世,如若她有父母,她有更多求学的机会,她绝不仅仅只是她。 可他这般从来被人赞许明理聪颖,翩翩的公子,这般知时事而得体的人,竟在这问题上想不开。只能说这世间的万般误会与无奈,最后想起定是会让人啼笑皆非,痛哭流涕,而其实不过皆是人的一时根深蒂固的一念之差。 陶老爷子这方气还尚未平复,陶太太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忧心忡忡地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好不容易陶老爷子方有些缓过劲来,刚要启口斥责儿子不可妄言回答,却只见那逆子闻言表情不变,嘴角扯出一丝淡淡弧度,仿佛在讽刺明晰话中之意,颇为不以为意,酌了口茶,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陶云先,绝无后悔的可能……” 话落,董香之剧烈颤抖了一下,忽然抬起之前一直低着的头,直直地望向他,仿若想望进他的心里瞧一瞧,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匕首,真真扎得她鲜血直流,他却连瞧都不曾瞧她一眼,心下悲恸不已,她面上已然泪流满面,令人不忍再看。 “啪啪啪……” 如此紧绷的气氛,却是掌声响起了几许,就见明晰不怒反笑,清楚明亮的嗓音不若娇柔女子般,却甚是醇厚得只道: “说得的好!说得太好了。” “香之,你怎说?” 接着她收起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淡淡地收回笑靥,看向满是泪痕却没有抹干净的董香之,静静地回望,那眼神像是鼓励又像是如砥柱的支持。 “我,我……”呐呐地,嚅嗫着苍白干涩的唇,终于握紧了拳头,仿佛等待了很久,狠心一闭眼,已酝酿数年终像储存已久的话语,还来不及深想,做准备就不禁启唇终是吐露出了口,“我,应了,我,答应离……” 话说得真真像是准备了好几个年头,生涩而艰难,但到底终究算是开了这个口,她以为这一生她都不可能说出这几个字,即使每每在受不了,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都生生地把这几个字咽下,只因她没有这个勇气,更不知未来会如何,做任何事她都是瞻前顾后的,谨小慎微的,唯独这一次,即使她心里早已料到,却真的在听到那个人那句“绝无后悔的可能……”时,她是真正的彻底服输了,向自己的爱情投降认输,还能如何,将来任何的事再难也难不过她想让他爱上自己的难度吧,究竟害怕什么呢……无甚可怕的了。 众人皆是一惊,毕竟这现下离婚之事虽是常理,这各地都有追求自由恋爱的旧式家庭,即使是大门大户亦免不了,但到底还是惊世骇俗,如今一个硬说离已属难得,一个平素懦弱却又执拗的人也同意离,这才叫人不能不瞠目结舌,震惊不已,这婚竟是真的离定了?! 这方,陶云先面上倒也无甚多的表情,却心里也是有些诧异,本以为还要再多费时劝她,却没料到这才几句话,她竟终于应了。此时此刻,他方挑眼望了董香之第一眼,这是入席的第一眼,她面孔上都是泪与涕,谈不上有多清秀好看,跟记忆中瞧过她的印象无甚差别,只是眼眸里多了几丝亮光,恍若被泪水洗涤了一遍,冲洗得干净。 这下,连陶老爷子都甚是不能反应只得叨叨:“……你这傻孩子,你这傻孩子,我们答应会护着你,会……” “……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护得了让令郎死心塌地地爱上她?如若可以,这些年又是怎地回事?” “明、晰!”闻言,陶老爷子尚不及开口,陶云先眯起眼,英俊的脸庞布满了阴郁,指关节紧绷,心下有些不舒服,不禁站起,撑桌而立,咄咄逼人道,“……我父亲敬你,我可不敬你,你莫要对我与我父亲这般口气!这现下谁不知你们明家与日本人关系匪浅,狼狈为奸已久,你父亲亦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往哪倒,如今日本人对你家步步紧逼,若不是你身后有一个赵家当靠山,你们明家早就名存实亡了!且不说你们明家现下的日子不好过,你如今虽是赵家底下好乘凉,却早已失势,现城中谁人不知你的闺中心腹在背后刺你一刀,趁你不在赵先生身旁顶替了你这妻子的位子,明晰,你休要在这里做好人,我告诉你,我父亲怕你,我可不吃你这套!” 自然,艺术家皆是羁傲不驯,何况他早已是国内文化界最令人瞩目的新锐人物,亦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不屑政治这一套,天性自由横溢,这番话毫不避讳地直言,颇有方才要执意要离婚的气势。 话落,陶老爷子这眼见局面失控,方要救场,只见明晰淡淡一笑并无怒意,连陶老爷子心下都不禁感慨一句果然是出自名门之后,这等修养,却也是感到与传闻不符,当日只听说明家大小姐艳冠全城,嚣张跋扈,今日所见全不是那样。 这番揭破,若说心里无感,倒是自欺欺人了,只是这次她既来了,自是能想到所有会发生可能,人说言语如春寒冬暖,她此刻竟是凉到了心底,甚无所觉,连她自己都不觉自己的脾性竟万般好了,倒也真是不气,有何可气的,何况陶云先说的本就是事实,她倒不是不认真相的主。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道了句:“想来,陶先生忘了一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并不高,站立在那儿,玉身直立,眉目疏朗坦荡,她眼中皆是淡淡的冷意。 终于她方坐下,握住董香之的手,眼神坚定,眼梢尽是仿若积雪,融不开的清冷,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来有一事要说,我本人已决意全权资助香之赴洋进修……一个月后有一艘赴法的渡轮,我已帮她联系了法兰西学院,我在那儿亦有校友,香之在那儿会得到稳妥的照顾,此次离婚后,她同陶家便再甚关系,今后桥归桥路归路,陶先生,您也可新妻入怀,享受你艺术家脱俗的生活,此后,便再无像香之这等死心塌地、傻里傻气的女子叨扰你了,你可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死心便要彻底的死,否则徒留烦恼,她明晰一向干脆利落,方才问陶云先是否会后悔也不过是想让董香之彻底明白,彻底了悟,毫无遗憾地放下,也避免明晰悉心安排许久,董香之却心在这陶府逗留,走得不干不脆。 话一出,皆是一怔,宴上出奇寂静无声,连陶云先亦一时沉默不语,仿佛沉静在思绪里,随后淡淡又看了一眼董香之,神色不明。 闻言,董香之亦惊诧得不得了,只是瞪大了眼,半启着唇,好半天说不出话。 “若只是赴洋求学,我亦可安排……”陶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不曾想明晰竟是来添一把火的,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怎料是这般,他倒真是有些按耐不住,直说道。 还未说完,明晰便淡淡地打断道:“您若想安排早便安排了,您明知他们的婚事僵直至此颇有这方原因,却是香之侍奉您二老已久,真要离了你们,你们亦不习惯,您才一直无这个打算,虽是出于私心,我亦可以理解,且不说您这边是否愿意,既然今日已决意离婚,如若之后再拿您陶家一分一毫,想来别说令郎心生排斥,他人亦会有微词,所以,您便宽心罢,如果注定做不成您家永远的媳妇,做了数载您的媳妇也算是有缘了……” 话中有理,亦不缺情意,只是字字合情合理叫人不能不心生赞同,亦不可轻易反驳,这一番话,不痛不痒却叫陶老爷子霎时百感交集,想起这些年的相伴,即使桩桩件件他的儿子皆对董香之错待不已,她却依旧勤勤恳恳侍奉他们,若真的隔着洋,从此再无见面可能,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多年承欢膝下,他二老早已将董香之当作自家孩子,这一下子觉得生离就在眼前,竟不禁老泪纵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陶太太亦暗自抹泪,更不甚想去看那儿子带来的女子一眼,即使貌美娇丽又如何,在他们看来,如此登堂入室,毫无礼数,追求真爱的坚决和自由不顾他人,反倒端端让他们生厌。 看着明晰决绝笃定的样子,再看董香之虽惊诧像是毫无准备亦没有反驳拒绝明晰的好意,陶老爷子也是风雨过来之人,这一下便明白再无甚能说的了,略有失神,半晌他缓过了些许情绪,最后只是呆坐在椅子上喃喃絮叨着:“作孽啊,这真是作孽啊……” 十一 男女致命之谎言 “香之,香之……” 绢帕无声地擦着自己的眼泪,随后看自己丈夫亦再无法子,陶太太再也坐不住,连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了些许小碎发的凌乱,嗓音温婉暖和呢喃着唤道,眼见得失态发展已不若自己想象的那般,再也坐不住地站起,小跌跌撞撞地小碎步走到了香之的面前,也顾不得多少礼仪,只是执起了董香之满是冷汗的手,曾经的点点滴滴亦上了心头,不无痛心,她一下下慈祥而感伤地抚着董香之的柔荑,感慨万千道: “香之,莫要走,你若走了,我可如何是好,你素来知晓,这么多年,我早已把你当成半个女儿,你怎能如此狠心……你……” 丝丝是留恋与钟爱,声声逼得在场的那年轻娇媚的女子好不自在,这便是她往后要侍奉的公婆了,可如今他们一个痛心疾首不能言语,一个晓之以情地挽留他的原配夫人,她这般女子自是聪颖的,只想着将来她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 来之前,她如何说的,哦,她信誓旦旦,像许许多多受过新式教育,由来顺着自己的意愿,不管不顾他人感受,那样自信对他说:我定会让你父母喜爱与我,就如你喜爱我一般。那不过是旧式的女子,你父母亲终会看到我的好。 可现下,她如坐针毡,禁不住地感到冷气袭来,这等场面,与爱情无关,却是婚姻与亲情的关系。 她本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方的,却不曾想,莫名其妙位置倒了过来,她仿佛能感到自己的样子在他人的眼里如此狼狈不堪。 “云先,我想走了……”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曹英佩凑在陶云先的耳畔,低声道。 “莫怕。” 陶云先自是知晓她心里在想甚,手握紧了她一下,低低安慰了一句,抬起眼,眼眸淡得若静水,英俊的脸庞望向董香之像一个陌生人,见自己母亲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劝慰,他只是接着淡漠地道了句:“也罢,你既决意离开,往后便请勿踏进陶家一步。” 话末,一瞬抬头望,董香之浑身一震,不禁松开了陶太太死死握着自己的手,霎时言语不能反应,只是泪又在眼眶中打转,原低头暗自哭了许久,红红的血丝布满了眼球,泪光摇曳,这些生生又被逼出了泪水再次让她变得看起来那样软弱。 这次,她没有避开或低头,只是与陶云先直直地对视,桌下冰凉极致的手抓得明晰生疼,明晰亦没有言语,只是看着董香之僵硬直立着身板,死咬着发白的唇,冷声道: “好,我定如你所愿。” 话刚落,董香之含在泪眶的眼泪,刹那滴落,却无法叫人生出懦弱之感,反倒让人顿感她从未有过的坚强。 只见话毕,她跪在地上,向陶老爷子和陶太太磕了三个头,抹了抹眼泪,道:“多谢爹爹同娘娘照顾我多年,亦素来待我亲厚,香之永生不忘其恩,只现下缘分已尽矣,望爹爹同娘娘日后多多保重。” “爹爹娘娘,请容我一天收拾行李,可好?” 陶太太还想说什么,陶老爷子摆摆手,叹了口气,像是老了有些,拿起家仆送上的新烟斗,淡淡地吸了口,靠在椅背上,然后沉吟了一声,应道:“……好罢。” 终于覆水难收,陶太太含着泪,又目光深深责备了陶云先,俯下身子,将董香之扶了起来,众人只听见陶老爷子沧桑年老的声音又响起寥寥数语:“不论将来你是否回陶家,你都是我陶某的女儿……” 言如万金,室内所有人亦倒抽了口气,暗暗感慨其话的分量。 点点头,她不住地点头颔首,絮乱无章地擦着自己的眼泪,直到明晰从兜里掏出锦帕,替她仔细擦了面,然后莞尔地看着董香之哭得红红的鼻尖,白皙略显苍白的脸上温柔亦淡然,只浅笑道:“香之,无事,都过去了,明日我派车来接你,你今日甚么都莫想,好生休息。” 话毕,明晰略略向陶家长辈点了点头示意,随后家仆见状领着她走下楼,出了陶府。 一路走着脚下略有虚浮,她深吸一口气,眼前稍有模糊,抬脚低头钻进了车内,只一刹那,便眼神微眯,车内有些许烟草味还有那人特有的硝烟硫磺的气息,有些许烟雾缭绕。 她方手撑了下,没摸到车垫却触到了一只冰凉清冷指节分明的手,一惊之下,她刚要抽离却被那人扣住,有些许微疼,她嘶了声,挣扎了半晌亦挣不开也便不动了,只是方回过神定眼一看,那人的脸在车内忽明忽暗,轮廓分明的五官侧面硬朗疏淡,眉目浓密,薄唇紧抿,也不看她,军人的坐姿硬挺笔直,他目视前方,神色不明。 瞧不清他的意图,这车四面皆拉起了黑帘,车内光线不好,她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讽笑,想来他是亏心事做多了,如今竟是连窗都遮起来了。 正意识恍惚着,虽被他死死扣着手,她却不禁挪动了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些。 她的动作不着痕迹,他亦没有转头瞧她,却还是刺痛了他的眼,他扣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明明听见她暗暗咬唇嘶了好几声,亦狠心抓紧着,不容她多动弹。 他不开口,她亦不启口,只是双双直视着前方,而手在那儿无端端的较劲。 车内死寂般的安静,只有车子碾过路上些许垃圾发出的声响。 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他败下阵来,道:“听说你近日身体微恙?” 闻言,她淡淡地回道:“无事。” “盛儿那儿你也不管了?” “他已长大。” “前日里听闻你胃口不佳,你该多吃点。” “既是听闻,你怎知是真是假?” “你是在怨我只是‘听闻’而已?” 闻言,他手放松了些,想来前一句极得他欢喜,他眼一眯,薄唇不着痕迹地勾起,低声问道。 “不,我是在劝你不必多费时间,你自有你的事,我省得。” 竟是低眉顺耳的话,却在他耳畔极度刺耳,她这般懂事听话,他却知她不是,可她现下就是如此。 早在前段时日,他便隐隐感到有些许事情已然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的副官曾笑言他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从来头脑冷静,却在大太太这边时常跌跟头。 何况听暗中看管她的部下说,她竟是来助人离婚的,真真是她能做得出来之事,赵钧默不知怎么地,听闻这事,便匆忙放下手上的公务,匆忙赶来,此番干涩日常的对话极为平淡,却平添了几许陌生。 空气有些许凝滞,赵钧默缓缓收回思绪,手心传来她手背的丝丝暖意,他将她的柔荑又捏紧了几分,垂下眼,然后转首斜睨着明晰,眼神像在探究,亦像琢磨,深吸一口气,沉吟几声,再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自己那边扣,指腹不着痕迹无规则地在她肤如凝脂的手背上划了几下,她亦无动于衷,他眼眸一深,又启唇道:“……你今日劝他们俩离婚,你可知你又在胡闹了。劝人离和这等事……” “最后一次了,再不会胡闹了。” 她气色不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撇开眼,淡淡地答道,仿若不甚再想听他至多的声音与言语。 眉宇间霎时冷冽起来,闻言脑中嗡地一响,衣上锃亮的徽章闪着微弱清冷的光泽,他动了动身子,面色晦暗了几分。 她如此这般的听话,他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倒是像他所愿的那样子,却再不会与他斗嘴争执,他望着她平静沉思犹如身旁无人的神情,手心被他一瞬失控掐疼了些,亦没有开口。 心一点点不知怎么地渐渐沉了下去,好似这被黑帘遮掩的车内,一丝光线都无,从来未感到恐惧的心沉甸甸得紧,周遭的冷气逼近,车似是开得不平稳,一阵颠,更叫他蹙眉,薄唇紧抿,略有心烦地解开了戎装的几颗扣子,喉结微动,嘴角微微一沉,目色颇深,低声冷喝了声:“老张,你今日怎开车的!” “这……对不住,对不住,先生,这路不平坦,前方有学生游行,我们可能得绕开得远些。” 见状,那司机赶忙应声道,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倒思忖着,这自家主子一向脾气尚好,冷静逼人,略有孤僻,怎料得每逢大太太在皆沉不住气,当年大太太跋扈霸道,他亦气不可遏,如今大太太莫名收敛许多,他亦怒气熏天,这到底是如何一桩事,饶他跟了赵钧默这么多年亦没法子看清,只道这世道纷乱,万事皆谜。 外界喧闹声天,车内死寂如雪,静得只听得那么几丝呼吸声,连司机老张的开车动作都莫名放轻巧了许多。 终究像是软了几分下去,他声音低压略柔,另一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太阳穴,垂下眼,淡淡地问道:“……为何不问我为了什么?” 忽然问了一句,而他信她自是懂得的,话落,她终于瞥了他一眼,攥紧了另一手心,然后抬眼,明媚的眼眸浅淡地望向他,他的模样与当年遇见并无区别,只是眼眸不似当年那么炯亮生辉,反倒晦暗不明了些,轮廓依旧分明如世间最冷硬精致的雕塑,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猩红的疤痕,那么多年都不曾淡些,胡渣还有些残留在他的下巴,显然今日诸事烦忧,如他这般一丝不苟的人都有些不甚仔细了,麦色而硬朗的脸庞对着她,蹙眉问着,像是叹息又如迷惘的絮语。 “近日芳儿和孩子可好?” 她答非所问,好似一弦绷断,他冷黑的眸子霎时眯起。 话毕,他尚来不及言语,终于,只见她看向了他,这是她近日第一次那样瞧他,随后她伸出手,在他神色不明,略有粗糙的面上,轻轻抚了抚,她如今脾性静了许多,连气质都因时常的体力不支而嬴弱轻飘了几分,她笑了笑,唤着他的表字,声音似在卧榻间的私语,却是最冷静决然的意味: “默卿……你盼望我说些甚么?” 她的指腹移致他冰凉的唇,如世间最柔软的羽毛轻刷过他的,言语却不若这般温柔。 呵了口气,她浅笑,眼眸温婉而静谧,丝毫甚是无感他捏得她手心愈发紧,只淌着笑,吐字轻得如耳语呢喃:“默卿,你盼望我对你说,若你道出真话我便原谅你么,还是其他甚么,然后我便如一切都无发生过……信你,爱你,并支持你……” “默卿,你听过一句话吗……女子对男子至大的谎言,便是你若说真话我便原谅你,然,我笃定你素来知晓,我生平最不喜说谎,即便真的得到真话,我亦,不会原谅。” 十二 他竟丢失了她 “吱——” 明晰的话音未落,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巷口,老张倒抽一口气,险些碰上了一个躲避军警的游行学生,正要重新起火,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散着冰冷之气,像是隐忍又怒意阴满,低沉略嘶哑地道:“下车。” “先生!”老张心一抖,不禁老声沉吟了一句。 闻言,她抿了抿唇,明晰瞧他撑在窗前,神色不明,只周身散发着森冷之意,她笑了笑,早知他反应定会不好,只是她素来不爱说谎,即使他问她千百遍,她还是这个答案。 “下车。”这样若无其事,冷淡自持的脸,既是他所愿,却不是他能忍受的,他青筋都迸起,只一下一下地深呼吸,手指弹着车窗沿,好似努力平复,又像是在挣扎。“……我现下不想对着你的脸。” 闻言,她淡淡点了点头,好似火上浇油般清淡地应和了声:“也好,我亦不想多见你。” 关节一僵,赵钧默一下子捏紧了拳,脸色忽然更阴冷的几分,霎时冰寒逼人,眼一眯,方转头冷睨她时,才见她狠狠地关上车门,一身华服与这巷子的各色人丝毫不搭,她亦没有在意巷头街尾些许路人异样的眼光,没回头望他,只径自往前走。 “先生,还走吗?” 老张也不开,只是回头见赵钧默稍有动容,趁机探问道。 冷冷勾起唇角,赵钧默亦没有给老张好脸色,只不怒反笑:“走,为何不走,去月华路的萧公馆。” 闻言,老张也不知为何,衣襟染了些冷汗,头上密密沁出了虚汗,这真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位亦不是真心想去,他若开了车好似也觉得对不住刚刚下徒脚走路的大太太。 “先生……这……”呐呐地启口道,老张心里真真是五味杂陈。 打断老张的话,赵钧寒铁般冷了许多,只抽出了根烟,透过袅袅眼圈,冷眸深眯,似慵懒道:“怎么,连同你都要拂我的意?” 猛咳了几声,老张再说不出口其他话,只好腹诽着:也罢,看你能撑多久。 车一路行驶,与刚刚停驻的小巷子不同,这街道越来越宽,这月华路与赵公馆所在的路一样,皆是住着许多达官贵人,管制得极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干净祥和,路旁大片树荫,更有几座西式精致雕像,开着开着便到了萧公关,那是完全欧式的洋房,萧念梳虽是唱戏的,但极追求生活质量,跟崇尚洋人做派,因此将这楼房打扮装潢得如欧洲建筑极像。 到了地方,也不见赵钧默有何动作,只一根根抽着比金条还矜贵的烟,一根根的浪费,皆为抽完便捏灭,然后继续点,老张心下着急也不便再直接说,见赵钧默无下车的意思,倒是壮着胆子,絮絮叨叨似喃喃自语起来: “唉,这世道真真是越来越艰难了,现下这路也愈是不稳当了,到处有打砸抢的游行队伍,这帮军警从来不手软,还经常把人抓错……真是乱成一团了,这路上还什么人都有,唉,真是乱透了,饶我再仔细开都觉得这路是越发难开了……” 赵钧默怎会不知老张的意思,只是她适才的笑容太叫他生恨,他若不是真的不想再对着她,又怎么会一时忍不住气让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下了车,偏生她再心平气和,再乖觉听话还是去不掉骨子里那刚烈执拗的性子,将他气得耐不住,只得让她下车,只当全是发泄,怎料得她还真下了车去,半丝不怕死。、 他越想越气,不自觉整了整军服的袖扣,逼急了恨不得现在就打她那跟主人一般不受教的臀。 “先生……” 眼见有了戏,老张刚要发动车子转方向便走,只见萧念梳不知从何看着他的车,便上前迎了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步步摇曳生辉,稍有露骨的洋服透出几许风情,她娇媚的凤眼一挑,只等他把车窗摇下。 她嘴里还柔柔地念叨着:“怎地终于来了,我已有许久没见你了,你可知我都要恨死你了……” 他眉头未舒展,只一贯蹙眉,车窗没有摇下,只是问到:“老张这天是不是好似快下雨了?” “是啊,这般看来是大雨了。” 经赵钧默一提,老张方才抬头,只瞧得那乌云布满,沉甸甸地犹如黑云压进地面,空气都颇为冷了几分。 风似乎还挺大的,隔着窗户只见着萧念梳精心叫人梳理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了几分,她见他毫无反应,有些气,要着唇娇嗔道:“你怎地这般……” 话音未落,他摇下车窗,眼见她欣喜地露出笑意,他只眼色隐晦,眼眸微眯,轻柔地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扣在耳后,还来不及娇喜若狂,她只耳听到他清冷淡漠的嗓音低低似呢喃地道:“看来这风确是挺大了。” 风不止大,还颇冷。 天色一变,比人的脸有过之无不及。 还未反应过来,他像是服了输一般叹了口气,揉了揉法疼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嘴角淡淡地勾起道:“罢了,总归是没赢过她一次……老张,回去。” “诶——” “赵、钧、默——” 来不及跺脚撒气,那名贵性能极好的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阵刺耳的掉头声中绝尘而去,萧念梳一头雾水,一阵冰凉侵入肌肤,原是真的下雨了,瓢泼大雨,罢了,她蹙起黛眉,不自觉又想起他在车窗雾气中写的“怀珠”二字,像是了无悟几分,冷笑一声,疾步走进了自家楼里。 竟是下雨了,她有些好笑,自己明明都想好了,为了明家为了孩子,即使淡漠失望到不闻不问她亦放心不下。 一个旧时的好友,一封信她便倾囊相救,何况是自己血脉相融的亲人,只是她些许再心平气和亦逃不开生来就种下的执拗习性,他让她下车,她竟如一个年少气盛,心高气傲的学生少女一般真真就下了车了。但转回想,哪里错了,若是重新来过,她又岂会不下。 只是这雨来得太急,她这方没走多少路,穿得亦少,冷意逼人,豆大的雨滴渗入她的肌肤,鼻尖冻得生红,还未来得及躲到屋檐下,只一下子感到雨滴减弱,这方抬头,才见到一把伞撑在她的头上,那个曾经少时熟悉至深的男子对她笑了笑道:“随安,许久不见了。” …… “先生,我找了许久皆不见太太的身影,许是回去了?” 老张急得满头是汗,见赵钧默也不撑伞,只冷着黑眸,急急地在她走下车的四周来回寻觅,怎一个狼狈了得,他的戎装早已势头,显得松垮,大雨磅礴,巷子里早已没有人影,皆躲了起来避雨,连小贩都逃得精光,他亦从未有过的心急,只心下头脑发昏,迷迷糊糊地想着一遍遍的话: 他竟是丢了她!他这番竟是丢了她! 终是看不过去,老张好不容易将伞撑在了赵钧默的头上,在旁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其实也不甚是什么大问题,只叫警察厅派人寻,总能寻得到的,也许大太太也已在家中了,只是这方他知晓先生是半点都听不进去了,情深不寿,过犹而不及,他也不知怎地开了口,老张早先便是赵钧默父亲的心腹,当年受伤已不能上战场,有儿有女,早已过了想一展宏图,万般筹志的年龄,所求不过是安稳,因此赵钧默便在父亲死后留了他在司机,虽不如以往意气风发,倒是甚感心静,连他家中妻子亦宽怀不少。 其实各种道理,身为曾经战场浴血过的人如何不懂,何况,政治黑暗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赵钧默这位主子的心思,他如何不懂,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想来的这般简单容易的。 “先生……”似是感叹,又似叹息,老张低沉这嗓音,在赵钧默的身旁道。“您这是何苦来哉……” 大风卷了落叶四乱,巷子里多是宣传大标语的纸胡乱飞舞,吹得人脑子发晕,冷得人直直不由抖颤,那雨似是永不会停般,倒了一阵又一阵。 老张沧桑亦慈爱的嗓音,略有沙哑,也不如方才保持缄默了,只因眼前的人现在不是位居高职的赵钧默,而是他自小看着长大,从小意气风发却又冷漠硬朗,铁血温柔的孩子。 他撑着伞,语气还是一贯恭敬,只是带着作为长辈的安慰,淡淡地对双目略有空洞失神的赵钧默道: “其实……我知杜先生那件事对您影响极大了。他是曾是您最得力的部下,也是您最信赖的战友,他死得惨极,他的太太与孩子亦是可怜至极……” “有一事,我知您未对任何人言,那便是他的太太不是被暗杀惨死在那家西点店里的,而是死在了您的枪下。那帮人得知杜先生太太在外的美名颇对之有兴致,杜太太是社交场上的名人,蕙质兰心,貌美如花,亦是高官之爱妻,那帮人将她凌辱至极,您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将她暗中救出,怎料得她安全后一上来便死死求您杀了她,我知您下不了手,却还是忍痛送了她归天,了却她一桩心愿。从那日起您日日睡不安稳,我知您心下有碍,您一方想护着她不想大太太将来受明家与日本人之事的牵连,一方又想将她往日里的风头劲压下让人渐遗忘,只是杜先生是杜先生,您是您,不可同日而语。” “您啊……且莫要折磨自己,也莫要折磨大太太了……” 十三 幸福本不堪抱紧 “今时今日我与你下棋若还是让你,你是否会回心转意?” “随安,我现下已可以保护你了。” 是张梁笙将她送了回来,一路上都只是平常的寒暄,到底许久未见,的确颇有些许疏离,只是到了赵公馆那华丽精致的西式大门口,门房渐迎了过来,他长衫伫立在那儿,然后道了两句,不等她回答,只是说往后再答复我便走了。 提起以往的事情,她又不禁想起数年前,他曾经在她耳畔低低笑道:“我是军人,你若脾气好我倒还不稀罕了,我就喜有个性,泼辣的女子,与我相称。” 只是辗转经年,他却道她的性格终是要吃亏,后来又叫她改性子。物是人非,连说法亦是变了。许是她太执拗了,才会到这般田地还舍不下素来骨子里的偏执,否则又怎么会在渐生冷意的时候还与他顶撞抬杠,不管不顾地下了车穿着华服在狭窄纷乱的小巷里徒步走路。 她勾起了唇角,浓不开的自嘲。 这方才回来,却是周妈见着她便疾步走了上来,边走边在她耳畔道:“哎,这怎地回事,姑爷也是刚刚回来,淋得一身的雨未打理,只脸色倒真不大好,现下在你房里呆着呢。” 沉吟应了一声,她倒无反应,只是颇觉得无力,淋了雨浑身湿哒哒的,又冷气渗身,她没当回事,被周妈搀扶着到了中院,走进自己屋内时,正见郑副官附在赵钧默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他瞧见明晰示意颔首了下,离开的时候经过明晰身旁不由蹙了蹙眉,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谨慎,和周妈离开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回望了屋里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周妈见状道:“怎地,莫非有事?” 郑副官也不答声,只是边走着边摇头。 屋内,她不管他,只拿着毛巾擦拭着她的头发,抿着唇没有言语,他周遭都是寒气,坐在她的铜质榻上,湿漉漉的戎装让被褥都沾湿了好几块地方,想来今日她睡不了好觉了。 明晰不禁皱眉起来,愈发瞧不清他的意思,是他让她下的车,她回来了,他倒淋湿了,淋湿也便罢了,何必坐在她的榻上,糟蹋她的东西。 终于,他终是动了动身,眼神微凉,没有说话,只是略有强硬地接过她的毛巾在她的妆台前,站在她身后,低头给她擦拭青丝,粗糙而有长年厚茧的手掌很有力度又不失温柔,擦得很仔细也很干净,她恍惚有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感觉,但只一瞬间而已,思及过几月,许芳便要临盆了,她仿佛像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只一刹那便忽然瑟抖了下,他亦眼眸便深,道:“怎么,面对我,让你那么难受?” “是。” 她向来不撒谎,答得那般光明磊落,坦荡干脆。 “啪——” 怒极反笑,他顿时扔了毛巾,不复方才的温柔,只捏着她这些天变得愈发尖细的下颚,脸上肤色渐染上些难受的晕红,他冷黑的眼眸眯起,启口:“对着你久违的青梅竹马你倒很不难受对吗?!” “你跟踪我?!”她黛眉横竖,薄怒起来,只掐着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不由嵌了进去,“卑鄙!” 她如今竟是这样看他的! 竟是这样……心下倏地紧缩,胸口闷地说不出话,他方恨恨的道:“是,是我跟踪的你,我跟踪的你,我料你早已心生悔意,你早就后悔当初没有跟他在一起,所以我这番做不过是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这样你便可以毫无障碍地投进他的怀抱,与他……” “赵、钧、默——”她一巴掌气不可耐地掴了上去,他连避都不避。 她的力气分明那么无力,却可以把他打得痛彻心扉,他明明体质这般好,出身黄埔,留学西点,军人的训练早已练就了他坚挺的体格,他却分明觉得自己发烧了,只是一场雨,一个女子的巴掌就已然让他感到溃不成军。 面上波澜不惊,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明晰,你叫我心寒。” “你何尝不叫我心寒。方才他问我,如果今日他下棋让我,我是否会回心转意,我应当回复他,我会,我会回心转意!嫁给你是我明晰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后悔了,我告诉你,我悔了——” 话音未落,他狠狠地逼了上来,咬破了她倨傲的唇,如它主子的性子般那么烈,辗转撕咬,她挣扎得紧,他却没有理会,硬生生两人没站稳,不知不觉地控制与挣扎,双双倒在了铜质的卧榻上,身子那么湿,却那么的热切,天知道他有多想念她,甚至在很多时候,他都想示弱地对她说一句,他从来都爱她,爱的始终是她…… “随安,我……”互相纠缠在一起,他失神恍惚地抚上她清冷的眼梢,只想开口道那些素来男子开不了口的求饶,就如他说的,他从未赢过她,即使她不服输叫唤着他赢了她马术,赢了她围棋,赢了她的心……种种种种,他皆心里自知,是他从没赢过她,是她从来都赢。 其,那日晚宴的遇见,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他早就听说过她的芳名,那日他到南京办事,在警备司令为他设宴的当口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听到她的脾性,听到她所做的种种令人生厌的狠辣手段,她的高傲,她的张扬,还有她对自家的护短,皆叫他心生向往,后来,他一直想找机会见见她,只是他当时并未常驻南京,军事又繁忙,几通电话下来皆没有问到她的照片,那帮驻南京的部下个个都被他电话问得焦头烂额,心下不禁懊恼,只怕是问不到明家大小姐的消息,都无脸面见他了。 终是恰逢他来南京常驻时,一个受邀的晚宴上遇到了她,虽是受邀,却真真是为她而来。 她恼他会撕咬他,气他会瞪他,怒他会将他一顿敲打,她美则美,家世显赫,在他看来却是她的真性情让他迷恋不已,她会为了一个路上的弃妇跟那个男人争吵指骂,还会跟路上叫骂父母的不孝子争执对骂,她那般的耀眼,在他人的眼里是因家世与容貌的光环,与他而言,却真真是因她素来毫不掩饰的性子。 可是时局太乱,他亦不能保证将来他是否能毫无暗敌,何况明家受制于日本人,这些年来日本人哄抬物价,对商界影响颇深,他能理解自己的老丈人为难之处,却不能不为明晰考虑,不能简单将她推回明家招致日本人的注意,但若安排她至海外,他知她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怎会放得下明家和孩子,而他亦做不到,如果真的从此见不到了,他宁可死在一起,然,思绪混乱,越是在意便越是无法冷静,自杜子珅之事起,他每逢梦魇之时总能想起杜家太太那双充满血泪和羞愤的眼,他从未有过的担惊受怕,从未有过的惶恐,惧怕将来发生的任何事,他从未这样过,自此他赵钧默比谁都明白,她真是他的软肋,比想象中的更是,只是,她的性子终究与现在的他要相互争斗不已的,他不望她理解他,却望她能接受,比起护着她,他其次更惧的是失去她……死死抓着,不过是因为太过在乎,而怕失去。 她的性子从来是他的不安因素,而今真就是他命中的劫难了。 手腕深深地被他掐着,她动弹不已,死咬着唇,黑色湿漉漉的头发如同绸缎,纤腰像当日初见未曾孕时不盈一握,执拗的双眸染上散不开的哀伤与抗拒,他眼眸至深,吻过她的眉眼,沙哑低沉的嗓音平添了些许无奈与软意,在身子互相碰触挣扎中,他只得艰难地启口,口齿略有模糊地道:“随安……随安!静下来,静一静!你听我说……” “不——别碰我——”明晰只觉得浑身难受,她恍惚间脑子里只划过许芳抚着肚子讲她不在时他与她的种种,心下止不住的恶心,不假思索地奋力反抗,只冷声喝道,“再也不要碰我,我永不可能再给你生孩子,要生孩子,你找别的女人去生!” 她也不知怎么会说这一番句话,她恼极了,他亦不好受,他刹那心生冷意,停住所有的动作,只清冷笑了声,硬朗的寒颜无端端向人逼出了几许刺骨凉意,心怀痛意,他松开她的手,好似甩开一般,脑子嗡了一声,话不由自主地倾泻,漠然而出:“莫用你提醒,明晰,你亦生不出孩子,从盛儿出生的那天起我便没有指望你能再为我生孩子……” “啪”,好似岌岌可危的弦就此崩断,她心一颤,他亦为不加思考的出口恼恨不已。 明明是事实,却是这等光景,这等口吻,想来他想了无数次与她好好说这件事,让她接受,安慰她并搂她在怀中细细抚慰,只不曾想竟是这般狼狈得让她得知。 哑口无言,他心沉甸甸的,亲眼见她像一点点的死寂了一般,面上顿现烟容,心下一紧,他已知这件事不可能再重新编排一次让她知晓了,她不孕的事实竟是这般情形让她知道的。 “随安……”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因她像是被封住了一般,毫无反应,眼神空洞。 只是,他还未碰到她,就被她一把推开,她冷喝的嗓音如冰爆裂开一般: “你滚——” 生生指着门口,亦没有多看他,他心知不可能再多说甚么,心下莫名凉透了,薄唇紧抿,眼含深痛,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深深地闭了闭眼,艰难地步步离开。 直忍到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方泪如雨下,潸然不已。 她不是没有过希望,却那样被蒙在鼓里。 他太狠了,狠到她连唤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生生重重躺到在了榻上。 凉意正正袭来,空气静得如暴风雨后的苍凉,悄无声息的,晚晚忽的从窗口跳了进来,跃上她的铜质卧榻,一声声尖细娇柔地唤着她,舔着她的面,毛发微亮的样子极为美丽,鸳鸯眼的眸子如一面镜子,映照她此刻苍白虚弱的脸庞。 十四 不必非一起到老 他再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自那日起,他便再也无与她碰过面。 这日,一部名贵轿车疾速驶入乡间小巷的老宅旁,只见一妇人在老式大宅门口动作缓慢地拣着菜,适才望见那车程亮得华丽,众村民已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恍然间,那车门打开,那名妇人不自觉地慢慢站起,方一抬头就见车内下了一人,风尘仆仆却是昂挺伟岸,冷漠凛然之气霎时顿现,腰间的配枪同配剑,显得尖锐而冰寒,斜阳隐约射过他成熟略有沧感的五官,那妇人方抽气一口,还未上前迎去,只瞧那男子稍低头,已至她的身前,沉吟一声,低低而悠长地唤了声:“……姆妈。” 那是赵钧默家中保姆,只是数年前儿子在乡下娶妻生子便回了老家,此番他在她面前,寒俊的脸庞亦露出几许温柔的笑意,只是眼梢略带悠远的愁绪,才唤了短短一声,竟顿感喉中生涩,心下悲凉凄怀,不由俯身抱紧了妇人。 他低沉略沙哑地沙哑像是感冒了几许,那样强硬而冷冽的男子在妇人的耳畔竟如稚嫩的童孩,薄唇微凉的嘴角浮出几许自嘲的苦笑与奈何,沉默半晌,方喉咙生涩不由自主地道:“姆妈——我再回不去了。我知我再也回不去了……事情终如我所愿,然,我却再不能回头了,姆妈——我永生许是不可能再得到了……再不能了。” 心像刮了好几片血肉一样,连连埋头处理了好几桩事务,终是再也忍不住地来了此地,只是牢牢抱着仅有的几许温暖,像一个他素日最鄙夷的逃兵,方一出声已是咬牙生冷,端端是苍凉万分。 那妇人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知晓若不是大事,他是不会来的,他平日里这般忙,多人靠着他活着,在早年厌恶而不擅长的政界一步步刀口淌血如履薄冰,如今身居要位,难免多烦忧,竟不料此番如此严重,竟让他一来便死死扣着自己,力度有多大,她便知她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里有受不住的疼。 他从来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却在她面前再也忍不住地道了几句,已是千金沉重。 心下一紧,倒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拍赵钧默早已成熟伟然,坚挺独当一面的肩背,道:“回来便好,都会好的,默卿,傻孩子……都会好的,有姆妈在这儿,你来就好了……” 半晌,他通红的深眸终是恢复清明,眼神如常睿利了几分,略略退了一步,轻轻地抚了抚姆妈苍老年迈而慈爱的脸庞,硬朗而略显孤僻的面容稍有好转的情绪,低低“恩”了声,浓得散不开的冷黑眸幽凉,静静地垂下眼,倒再也没说甚么。 而,明晰连连烧了好几天,等到想起要接董香之的时候已是昏昏沉沉地挣扎起身,董香之却已守在她的榻前许久了,她刚一睁眼便看到董香之穿着旧式的衣服,中规中矩,裁剪合身,倒也不失文雅,简单的白衫黑裙,白衫上还有精致的水墨画图案,想来陶家待她也是不错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开了一盏罩着绿色的琉璃罩子的灯,屋内幽幽暗暗的,室内凉薄清冷。香炉升出袅袅的烟雾,是淡淡的檀香味儿。 迷迷糊糊地艰难睁眼,明晰还能感觉到四肢叫嚣着的疼痛,还有脑袋嗡嗡地发疼,她朦胧地瞧见董香之那温婉略有腼腆的脸上盛满了关切和心疼,扶着她稍作起身。 “……你?” 话一出口才发现如此的沙哑,才脱出一个字已太艰难,后面竟有些失声了。 董香之瞧见心下不免一急,赶紧道:“哎,日前赵先生派车来接我的,他让我在这儿好生休息,也便陪你,怎料我一到赵公馆竟听到你身体微恙的事,赵先生说……” “好了,不必提他。”淡淡打断了董香之的话,明晰心口微疼,揉了揉自己的发疼的太阳穴,喝了董香之递来的药,然后靠着榻背,闭上眼也不说话,室内静谧得紧,她唇瓣紧抿,神色自若,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流了几许眼泪。 “随安……” 她见她眼角渗出泪水也不多问,只是上前抱住她,心里竟也止不住的莫名悲戚。 “我永不会原谅他,永不会……” 再也忍不住了,话未说完已是满眼泪水,从未有话说不利索的时候,此刻明晰却瑟瑟发抖,死咬着嘴唇,语序混乱却抖颤。 “香之,香之……你可知,这些年我喝了那么多药,再苦再难喝我都,我都喝,仅为了他,为了他,想为他再生个我们的孩子,不曾想,他竟早知道,他竟早知道我已不能生育,再不能做母亲!他这般欺骗我,这般耍我!他瞒了我这么些年,却带着许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回来……太狠了,他太狠了……香之,我恨他,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 太冷了,阴测测的冷,她死死扣着董香之的手腕,突地像压抑到了极致,终是放声哭得凄厉,眼前莫名浮现当日赵延盛站在许芳面前,小小的身子那般的执拗与疏远,对她道:“母亲,你好不厚道……”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而如今她再不可能有孩子,原是她再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明白,我晓得,我的孩子,当年未来得及出生便死在了我的腹中,随安,我亦恨,当年我痛得死去活来,我以为他能安慰我几句,甚至握握我的手,给我一个笑亦可让我满足矣,那是我们的孩子,毕竟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惜什么都没有,你猜我见着了什么?呵,我亲眼见着他淡淡舒了一口气,那般像是解脱了一样……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他当日的表情,若说死心,当日恐怕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动作教我心里凉透了,我再没有心生过期待,再没有了……我从来怯懦,那句‘离婚’从未敢开口,我珍惜陶家曾给我这孤女的一切,亦恨已定的一切,随安,若不是你来,恐怕我这一生都会是得不到陶云先喜爱的陶少太太,再不会是任何人……” 亦是凄凉的开口,话音未停,已是泪语凝咽,董香之亦紧紧抱着明晰,双眸哀戚,话语像是从嗓子里飘出来一般,但语气却是这般切齿。 暖意通过两方的体温略略温暖了彼此,明晰穿得单薄,这些天她已瘦弱了许多,再没有言语,只是靠在董香之的肩上缓缓地平复了气息,直到董香之在她的耳畔,低声而慎重地问她:“随安,咱们一起走吧……” 明晰何尝不想,她多想答一句,好,可是太不容易了,她毕竟不像董香之,是个孤女,不是孑然一身之人,她出身望族,承载着太多的东西,里面的错综复杂的联系并不是能道得清的,她苟延喘残,为的不过是希望一切能安好,她看似雷厉风行却是性情中人,随安,随安,竟是为他人而筹安。 何况…… “莫傻了……香之,我此番筹的钱仅够一人用的,何况这一路久远,我自生盛儿以来这身子早就不太好了,这些年我一贯装作无事亦不过是外强中干,我早不能经受路上长期的折腾,恐怕一个不好便会客死异乡了罢……” 未说完,董香之早掩上明晰发白虚弱的唇,微微蹙眉道:“讲甚么晦气话呢,不会的,你会活到一百岁的,等国家一切安定,日寇离华,你我自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 明晰已敛起面上湿意,微弱而勉强地攒出一个笑意,淡淡地道。 十五 为她拆了围城 这是陶云先第几次找不到画笔了,他已数不清了,家仆个个挨个被他训了遍,脑子烦得紧,连友人将他邀来凑桌,素日最爱的打牌亦不甚欢喜。 牌声劈啪中,陶云先的神色不喜,优雅的画家指尖若有似无地敲着桌面,思索间,竟不由自主呢喃地吩咐了一句:“让少太太送些莲湖园的糕团来。” “这个啊……”气氛顿时停滞了几秒,身旁的小厮呐呐地答。心下不免嘀咕是哪位少太太,自家少爷的心性他倒是明白,只是此番真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哦,对,她知我喜千层糕,让她莫要带太多,其他味儿的糕团也多带些来叫诸位一起尝尝。”未察觉异样,他只自然地说道,头也不抬,只挥了挥让小厮去通报,然后出了一张牌,眉头又皱了几分。 那小厮只得“哎”了声,等到了曹英佩的跟前,只道:“少爷在方公馆家打牌,想吃莲湖园的糕团了。” 好,这番下来,曹英佩特意打扮了一番,洋装裹身,姿态曼妙,倒是一派得体温柔,到了陶云先身旁,俯下了身,淡笑着递了上去,只静静甜蜜地看着他吃,却见他吃了口,倏地抬起了头,猛地瞪大了俊眸,直连连咳嗽。 曹英佩不是笨人,他那短短一瞥,她竟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不假思索写满了几个大字:怎会是你…… 她素日心高气傲,亦是家世不凡,就快要一跺脚便走,只听闻身旁小厮惊呼起来,拿过她手中的糕点一咬,脸色顿时灰暗下去,见势不妙,哆嗦了几秒慌忙喊叫道:“竟是豆沙馅儿的!天!快叫李医生来趟——赶紧的!” 一阵咋呼,她见着陶云先英俊略有几分散不开的文人忧郁气息的俊颜染上不自然的红晕,浑身起了点点红疹,心下暗叫糟糕。 李医生到了直说耽误不得,到了医院竟是进了急诊室。 陶老爷子和陶太太赶忙到了医院,一到便赶忙吩咐了小厮:“快,去赵公馆请少太太来……” 往日,陶云先不小心食了过敏,皆是董香之衣不解带地身旁陪着,其实,他们的关系好几次都稍有缓和,只是毕竟差距太远,接受的事物与教育亦大不相同,乃至每每说到几番话题,总是谈不下去便作罢了,爱首要从沟通开始,连沟通都无,怎能让人明白是真真爱上了。 而婚姻是相伴,是习惯,他与她从小长大,其实亦有不少快活的日子,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早已丢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遥记得儿时,他走到那儿,她都亦步亦趋跟着,他恼她,却不得不看着她,他记得她扎着两个乌黑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煞是可爱,他教她认字读诗,自到了学堂起,不知何日他竟听闻她是他家中为己的童养媳顿时心生反意,他再不想见着她,她做任何的姿态,他都觉着虚假不堪,她亦觉得她对他好只是因寄人篱下不得不讨好他的姿态,何况他更不喜她这般毫无思想,竟能接受如此被既定的旧式包办的婚姻,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他愈发不喜她,亦愈发不想了解,不了解也便愈发不喜,这世上的规律都如此,不爱也自然是逃不了这个原由。 陶云先刚一睁眼,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消毒水的味儿,耳边是德裔犹太人傅医生不甚流利的中文朦朦胧胧在耳畔响着。 他做梦了,做了很久以前的梦,醒来的时候竟觉得无比累,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竟是都没了力气。 意识稍稍清醒,只听闻家仆跟自己的母亲说这话,语气竟是颇为无奈:“太太,少太太说,她再不会回来了。” 闻言,陶云先微眯着眼,众人亦没有发觉他醒来了,只是他胸口莫名起伏不定,又深深紧闭了眼,亦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紧紧捏着病房的被褥,心下直响彻一个声音:她竟如此听话,这回她还这样听话! 明明该欣喜若狂地像是摆脱,却偏偏像怅然若失般的愤愤不平,她如此心狠,她竟这般放得下。 真正醒来的时候,一众家仆迎了上去,陶老爷与陶太太赶忙也俯在了他的病榻前,曹英佩紧紧握着他的手,面上担忧而满是愧疚,他倒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盯着病房内的一出角落,淡淡地道:“我要同英佩结婚。” 听他言,曹英佩惊喜地望向他,却不料他没有撇过头回望他,只是莫名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一个角落,她顺着他的视线,竟无任何一物,只有白白的墙壁,心里不知为何揪了起来,忐忑不安,喜色也略微褪了下去。 “你这不孝子——这方离婚片刻便就想要结婚了!”陶老爷子听闻也是一怔,然后恨恨地道,已无力气再扔烟斗撒气,却还是脸色落下,面上毫无掩饰的不豫之色。 陶太太叹了口气,也尽是无奈,拉了拉陶老爷子的马褂袖边,见状,陶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半晌,转身道:“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已管不了,只盼你们此番能珍惜,痛自悔悟,自爱自尊……” 犹如叹息,陶老爷子半摇头,双手扣在身后,也不瞧任何人,和陶太太走出了病房。 空气顿时静谧了几分,天气凉薄,他静静地垂下眼,叫人看不透。 “……我不知你不能食豆沙。” 曹英佩见众人渐退去,坐在他的病榻前,低低地说,语气有些轻,咬着唇满是歉疚:“对不住。” 说完,她向他方移,亲密地靠向他的怀里,倒也很注意,只是略微倚着他,陶云先未动,只是抿了抿唇,淡淡抿笑,神色悠远,眼眸深长,然后垂下眼帘,抚了抚曹云佩的青发,道:“不,并未是你的错,你勿要计较,我亦未对人说过。” 只有最亲之人方知晓罢了,他心下不甚是什么好滋味,只是空牢牢的,深暗如海的眼眸愈渐朦胧。 十日后出院,他方才在董香之的卧室榻柜里,找到用惯了的那几只舶来的画笔,原是她每日收起放好,还是在榻边,有些许莫名莞尔。 傍晚烟霞漫天,他席地坐在寺庙的一方空地前写生,听着寺庙的晚钟,陶云先略微半晌的失神,手上只是自然的几个比划,浅浅的几笔,一幅淡色的素描已简略成形,画中是一人模糊的轮廓,隐约仔细看,是较小巧碧玉的外形,杏眼微垂,好生腼腆。 他英俊沉静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是略略淡漠地收起画画的工具,到了家中,恰逢陶太太亦在书房阅书,只淡淡地抬了抬眼,不经意地问:“今日去写生可已为画作取了名字?” “未取。” 他素日的习惯便是为画取名,此番去了多时,竟是一幅未取。 “可画了?” “画了。”他将东西随意一放,淡声答道。 陶太太淡眉一挑,动了动身,拿过他手上的画一看,心底皆是一惊,咽了咽喉中涌上的轻痰,旧式发髻也跟着主人微颤了下,陶太太声音飘虚了几分:“……画的可是香之?” 闻言,他倒也不恼,只是神情坦荡,淡定从容地脱下外衣,答道:“不,您看错了,那是英佩。” 空气静寂了半晌,胸口莫名一窒,陶太太方有了表情,眼神如炬却是吐字极慢极慢地附和着:“恩,也是啊,是我这老眼瞧错了,这分明是英佩啊……挺好,挺好的,早些把婚期定下了吧,既是都留过洋的,便办个西式婚礼,简单些便好了,我同你父亲亦不是古板之人,既然已决意结婚,便要尽早给曹小姐名分,否则外人是要传是非的。” “恩,我亦这样想。”陶云先怔了怔,然后抿唇淡笑,略略颔首。 出了书房,陶太太的面色方一点点灰败下去,神色隐晦,已年老却睿然的双眸望着前方自家遗留着清末院子风格的月洞门飘忽出神。 天色灰暗,月色缠云,似乎是要下雨了。 恍惚间,陶太太不知为何一阵苦笑不已,径自走过陶府的长廊,到了议事大厅,正见自家老爷与管家下着象棋,手边一壶尚好的明前龙井散着袅袅的烟雾,不由好生心中悲凉,伫立在旁,却不是想着自己,想的是适才那幅晦暗未明的画。 微凉的天气,陶太太失神良久,沧桑地嗓音淡淡自语呢喃地道:“当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真是命呐——” 十六 瓦解 “今日太太笑了几次?” 书房的琉璃灯在夜间闪烁着淡淡的光辉,赵钧默手上执笔疾速批阅这个公务,眉头紧锁,颈项间的猩红的疤痕显得刚毅而明显,剑眉星目,眼角略带些许岁月的褶皱,极宽的肩膀和五官清晰分明的冷颜在夜色下略微显得慑人。 语气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却是真真在意。 郑副官自是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低声在他的耳畔道:“好些次了,自董小姐来了之后,太太心情较有好转,只是,董小姐总是要走之人,自不能一直让太太开怀,这几日吧,这几日……” 话说到后边,郑副官稍有难色,见赵钧默眉梢一挑,略有不耐,只好赶忙接着说:“《国民新闻》的总编辑张先生倒是常来拜访,自从您不加干涉以后,倒是无人加以阻挠,他时常来陪太太,与旧识一起倒也令太太稍有宽慰,若是之后董小姐真的走了,太太身旁有张先生,同张先生多有联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张先生未娶,而太太亦是有妇之夫,这要是传出去难免……” 何况,您心也有芥蒂,再者他们俩自小青梅竹马,这般下去虽是对太太好,但这对夫妻之间时好时坏倒真的是未可知的。 后面一句话,是郑副官的暗忖,面上倒无表露,只是规矩报告罢了。 “罢了,她心情好便好了。”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是挥了挥手,停了手中的笔,不自觉敲了几下桌,沙哑低低沉吟一声,略一蹙眉,道,“只是这《国民新闻》以往几期多次言论不当,很是偏跛,立场极不稳当,现今他出任总编辑不知是好是坏……这张梁笙的身份倒真是颇耐人寻味,这几日调查他的人员说他与汪的下属走得近了些,恐怕这中间多有猫腻,你再多派人盯紧些。” 话落,赵钧默眼色又深了几分,前些日子校长便同他商量整顿言论之事,杂志报刊自是首当其冲,他虽是见不得张梁笙,但如今能让明晰多有喜色的人除了两个旧识:董香之、张梁笙之外,倒是再无他人,若是无事,他倒真真不希望再有何乱子出现。 “是。”闻言,郑副官立刻颔首低应道,空气静默了半晌,郑副官不免最后又多了一句:“先生,你也莫怪我多事,这现下虽是天气温和了些,但到底是刚入春不久,您也早点休息,这公事总归是忙不完了,太太……太太始终是最需要你的。” 还未答话,便满口的苦涩,一笑牵动,已是自嘲,赵钧默下意识从桌旁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明火暗亮暗灭,烟雾袅袅,他指尖略感到温度,周身却是冰凉不堪。 “恐怕,如今她最不待见的就是我了。也罢,我又何必自讨没趣,算了,郑伯伯,我心里不苦。” 此番最后的谈话早不是公事了,他的声音都低柔了几分,像一个迷途的晚辈装作镇定地否认道。 郑副官本欲再言,却是话到口中不知如何说,只得“哎”了声,然后关上书房门退了出去。 天晓得,那半夜还在处理公文的男人瘦了多少,他自小瞧着他长大,却是知道他的性子素来容易转牛角尖,若是无能之人,贩夫走卒倒也罢了,却是这般的身份和地位,这影响却是真真叫人难以回转的。心中百感交集,郑副官垂下了眼,只长长叹了口气。 前几日在平安大院里听戏时,他分明见他搂着那戏子,眼神却分外清明,那日他环顾了四周,早已眯起眼,了然于胸,四处锣鼓喧天,却是暗处藏人,还未来得及提醒自家主子,却从他的眼神里已知他自是知晓了,那四周多是监控,如今这乱世,看戏的愈发多起来。 这世道一个行差错步定然是万劫不复。 “监视恐怕倒好了,郑副官,你猜,这四处是眼睛多些,还是枪杆子眼多些?”竟是调侃和嬉笑,他那样略显孤僻冷峻之人说起风凉话来倒颇为自在。 不禁莞尔,郑副官自是知道他的能耐,可他不能不为他担忧,到底他是自家主子的长辈,于公于私,他都要为他多想些。 本来不阻挠张梁笙进府邸探望大太太他是赞同的,只是这些日子里来,他心中甚是忐忑,他也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只是有时看着在外隐晦如海,淡笑若风的赵钧默,再回去看见引得太太浅笑的张梁笙,他竟会在青天白日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太太安好,心情稍转,他知自家主子在外都放心百分,只是这般的结果,得到的不是没有牺牲的,若是可以谁愿意自家府邸心爱之人,家中之妻的男性友人进进出出,他知赵钧默已退让了几万步,可这几万步想必步步见血,郑副官是怕,怕这几万步的退步,后果不堪设想,然,再不堪设想又如何,总好过太太如杜家少奶奶的下场。 他知自家主子虽是军人,却是个瞻前顾后的脾性,万事不打算是不能的,此番只要大太太能安安静静,隐没在人前,在家里心情尚好,恐怕大太太举着枪杆子一枪崩了自己,他家主子恐怕皆是愿意的。 “万望一切皆好,国家强盛,人民安康,夫妻相守百岁。” 也不知怎么地便走到了赵家府邸内设翻新过的祠堂,郑副官点了三支香,面上已是岁月褶皱满面,低沉的嗓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沧桑,望着牌位,耳畔仿佛能听见府外警卫端着枪,金属碰撞,子弹在枪里随着警卫的动作而透出几许冰冷的碰撞响声。 迷途的何止夫妻。 过了好些时候,终是睡在了榻上,郑副官心乱如麻,也不知怎么地在一阵阵的虚汗中睡熟了。 许芳已是多次与张梁笙擦肩而过,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到最后的了然神伤。 他竟爱她到了这步田地。 身处在绿茵茵的草坪旁,假山水池,天倦云舒,眺望着前方围再绿丛的红砖洋楼,许芳失神伫立着,浑身似乎传来满满的寒意,她唇齿都开始略微发颤了,腹部的孩子似乎多有调皮,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动了几下,她方回神,脚下却不免虚浮,只得在院子的藤椅上坐了好些时候才缓回来。 她前日里听闻萧念梳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明将会是赵家的三姨太,她还在费翠斋同她不约而遇,见她娇眉微挑,高傲不堪,心下不免一惊,却是凉得麻木了。 “慢着,你可认识一人,名唤怀珠?”萧念梳在她走离的片刻,生生将她拦住,随性而倨傲地问道。 这名字已是少有人记得,恐怕就连明府的族内长辈都忘了许久了,自懂事长大以来明晰素是不喜欢这个艳俗不堪的名字,何况就连明老爷子和明太太亦是觉得此名不堪入耳,这福气有余,雅意不足,早已不谈不唤了,如今知这个名字是明晰的,不出五六人。而,许芳听闻萧念梳此话,身子便一下瘫软了几分,抚着肚子,神色略动,终是舒了口气,黛眉微蹙:淡淡地道:“我不识此人。” 说完,便走了,再不想听到任何话,亦不想再多见到萧念梳。 她与张梁笙亦有几番寒暄,只是她不欲同他多说,有一日,他带风筝来,擦肩而过之时她瞧上了一眼,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只是注视着前方,站在张梁笙的身侧,清冷地道:“你自小知她欢喜做什么,你知她嗜好什么,你知她素来的习惯,即使你知她几时上如厕,几时安睡又如何?张梁笙,你太可笑了。” “赵钧默对不起她,我自是总有一日会带她走的。”张梁笙一贯斯文,此时此刻却是眉目分明,黑眸紧眯,拳头紧握,长衫在身,挺立着自是一派毅然的味道。 闻言,许芳竟是低低地发笑起来,心一点点地变灰暗。 “若是此生只一人最爱她,我告诉你,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她的赵默卿。”半晌,也不知是发泄,亦或是想见到另一人伤心难受,许芳站在那儿,眼神硬冷,咬着唇,名贵的旗袍紫色的罩衫,乌黑而鬈曲的烫发显露出如今摩登的身份及地位,只是再多却驱不走心底那空空洞洞的黑洞 可怜之人皆是相似,她的言语出口之时亦是苦涩凉凉的嘲讽与自嘲:“你以为是谁让你进赵公馆如入无人之境?呵,张梁笙,你莫不是以为赵家府邸那看门的小厮和那驻岗的警卫是摆着玩的吧,莫不是,你当真以为这门只是开门那小厮替你开的?” 话落,也不瞧张梁笙,许芳垂下眼,抿着唇,牢牢抱着自己的肚子,往前方一步步走开,一大块空地,赵公馆的两旁大片绿荫,树影斑驳,耳边还响彻着赵府邸里那位于正中位置西式的白色雕塑内哗哗的喷泉声,许芳说完离开,只留下张梁笙一人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十七 没了我你会过好 已近黄昏时分,听着昆曲,偶尔明晰还会淡淡地哼上几句。董香之在她旁坐着,总觉得不甚自在,直到明晰询问的目光望来她方才道:“随安,我已看不清你了。那许芳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你竟丝毫不在意?” 闻言,她略一怔,然后对董香之笑了笑,挥了挥手叫旁人退下,周妈亦关上了门,给香之斟上了茶,看着晕晕的雾气,袅袅朦胧茶叶片舒舒地展开,眼神温软下来,疏淡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落下一片阴影:“香之,你未明白,从她肚子大起来的那一天,在我的心里早已有千千万万的肚子都大了起来,我若要管,管到何时?管到你我都老的那一天?香之……你可还记得我们在学堂里念书,那日我自家中带来给你们看的金丝雀吗?” 闻言,董香之不禁莞尔:“自是记得的,谁人不爱新鲜东西,那是你父亲自德国谈生意回来给你带的礼物,黄绿色的一只鸟儿,顶顶得漂亮,那叫声跟摇铃似的。” “可那日,它飞走了……”淡淡的,眼底竟弥漫了些许迷离与伤感,明晰呷了口茶,搂紧了些身上的外衫,明艳精致的脸庞在温热的室内略显得朦胧而飘渺,嗓音低低的,“我素来不爱关着东西,你瞧,对晚晚亦是如此,如今它想必定是去找隔壁那只暹罗猫了,可到了晚上它定会回来陪着我,可那只雀不是如此,那是我第一次养一样东西,极是珍惜,自它从未关的笼子飞走后,我一直一直等着,直到我终是死心,五日后我扔了笼子方在学堂里是石桌上见着它,可我已没有笼子了,香之,我没有笼子再重新将它养起,亦不想再费心思去照管它,之后它活生生饿死我亦没有动容,你可明白,我虽素来狠心却不是不留希望的,可一旦无了希望,自然便狠心了……之后它去哪里,去何方,谁认养,都与我无关。” 心略略揪了起来,董香之垂下了眼,浅抿了抿茶,还未开口,只听闻明晰轻轻地开口道:“那你呢,我听闻陶家要办喜事了。” 不是不心痛的,她与他那么多的日子,却抵不过他与那个人相识的这么点日子,不能不去想她嫁给他的情景同如今他将要另娶的景象,舌苔泛苦,到口中也只道出一句:“我自然是祝福他的。” “我倒希望他不好过。” 淡笑了一声,明晰侧头睨了眼董香之,饶有深意:“香之,他不会好过的,许是你看不清,他对你不是没有感情的。” “可我依旧会走的,随安,我不能再允许自己回去。”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亦是为了你。心里暗道,她岂能辜负明晰的帮助,岂能懦弱地再逃回曾经的牢笼。 她知她是明白的,明晰不能不动容,但是面上只是浅淡的样子,握着董香之的手:“好,明日你便要走了,听你这番话,我便也放心了。”然,话方出口,已有些鼻尖酸涩,明晰看着董香之,就仿佛看见自己,许是不像,却又如此相似,她如今是困在牢笼的鸟,而今,她费尽心思百般努力亦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展翅高飞,能替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繁琐,国恨,家愁,去到另一个地方,孑然一身去,孑然一身来。 忽然,轻轻叩门的声音传自耳畔,明晰低低道了两字“进来”,只见是一个浅色长衫的男子,端得是温润如玉,笑容斯文有礼,手上似是拿着一幅字画,就那样跨步进来。 董香之不必抬头便能瞧见张梁笙望着明晰的眼眸那般的温柔似水,满腹的眷恋,饶是她都有些不忍心拒绝这方的柔情,何况这数日,明晰亦不常出门,若不是张梁笙找些乐子来,她与明晰自是生活有些寡淡了,可她亦不知为何,总是心底略有忐忑,时不时还会心惊,她望张梁笙能带明晰走,亦怕明晰一旦走,赵明两家将横生枝节,心里不是没有替明晰打算,却是不知从何打算。 “你同明晰好好聊聊吧,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憩会儿。”自是不愿打扰两人,董香之亦觉得在二人之中不大合适,说完便退了下去。 见状,张梁笙亦习惯了,只是对明晰笑了笑,在极好的梨花木桌上摊开那原本握在手中的画卷,轻声道:“你瞧瞧,这画可好?” 那是一幅极简单的画作,瞧得出作画之人尚未年幼,只是寥寥数笔,画出了一个穿着学堂校服的女童剪影,夕阳霞光,苍山葱绿,极是用心。 “这幅画是我回明家在我少时的书桌抽屉里找到的,颇为惊喜,你瞧我少时功力可好?”张梁笙低声在明晰耳畔问道,因是一同赏画的姿势,离得极近,他亦不偏不倚地俯在她略微冰凉的耳畔边上,觑着她眉眼如画,明媚显静的五官,那一件茜色的西式长裙,衬得她在通热温暖的室内肌肤若雪,晶莹剔透,半丝不像已嫁人有过身孕的女子,而长年身子的微恙也让明晰如今多了几丝无法掩饰的虚弱与莫名的渺意,张梁笙的眼神渐渐朦胧,心神荡漾,许多情感无法言语出来,却快要溢出了心坎。 她本磊落,却听了他的话不由心一颤,芊芊玉指摸上他的旧作,纸质粗糙却满是心意,不知何来的伤感,她一个不察,张梁笙已离得她极近,面对面的两人,呼吸都快到了一起,这时急那时快,张梁笙心眼一动,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上去,随之而来的冰凉感叫他心神一晃。 “砰——”一刹那巨响,下意识双双来不及反应回眼望去,房内琉璃窗户早已霎时破碎于地,散落一片的狼藉。 “先生!且慢——” 早已有了不详之感,郑副官骤然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只一脚随着赵钧默进了房内,方瞧见屋内因这一枪早已狼狈不堪,此光景极其尴尬,他心底喟然长叹,却不知如何反应。 幸好,幸好自家主子还留有理智,未伤到人。 他知自家主子是黄埔出了名的神枪手,以他的枪法,一枪出去,当可放倒张梁笙,可在太太面前杀了张梁笙可谓是下下策,若是枪中肺腑,太太岂能善罢甘休。 房门本是虚掩,这数日来,郑副官几番劝诫,好不容易让赵钧默有所动摇,方让他鼓起勇气希望求好,个中情况亦望大太太知晓体谅自家主子这其中的如履薄冰、行差错步,若是将来无法安排,也盼能重修旧好,再找多一些的法子应对便是了,总好过如今活着,但比活着更痛的是互相伤害,人在,亦是有希望的,如今虽不是死别,却真真是生离。 却不料郑副官此番好不易地做好了功夫,欢喜喜地同赵钧默来了西院,却是大太太这房门不巧虚掩着,赵钧默军人出身,眼力自是不必说的极好,只是略微一眼,就见那两张贴得极近的脸庞,眉目间似含春意,叫他一下子踉跄了几步,心下揪得甚紧,眼神仅仅一眯的时间,佩枪已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枪穿过了明晰和张梁笙之间的细微裂缝直接崩裂了尚好的琉璃窗户,余留一室怒响后的死寂。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哗哗的,些许雨滴飘进了已未有遮挡窗的室内,忽如而至的冷气与室内的温热染起来阵阵湿冷的雾气,空气仿若变得稀薄,窒息得叫人生惧。 她那样木然冷冷的瞧他,仿若想瞧进他的心里,犹如最强硬的抗拒,只是空洞地对视,半丝没有温度的眼眸,没有一丝光亮。 “你若是想杀了我,可以往这儿开枪,下回莫要开错了方向。” 十八 活该 “你若是想杀了我,可以往这儿开枪,下回莫要开错了方向。”语气冷淡得极为可怕,她隔着十几步路凝视着他,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碎片,忽地心下一凉,勾笑了一声,直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那模样仿佛在一寸寸一步步地逼他。 “太太,你切莫生气,你误会先生了,他若是……”郑副官眼见场面难以收拾,只得赶紧阻止明晰再说甚么气话,只好插嘴道。 然,郑副官话未落,心眼实的人岂止明晰一个,赵钧默静静地回望她,冷峻的脸庞渗着丝丝的凛冽之气,动作极快地再次执起佩枪,依明晰所言端端对着她的眉心,真真是彻骨冷到了极点,连表情都无,冷声道:“就你素来聪明,的确,我亦想就地,一枪崩了你。” 恍惚间,他方忆起昨日,他还同友人浅聊,那人语重心长地同他道:“默卿兄,我可断言中日必有一战,两党亦将可能势如水火,如今周围杀机四伏,你我千万小心行事,万望珍重。” 他岂会没料到自己这番难辨的立场,两党关系早就是岌岌可危,自他入校后,两党之间抢夺军校学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日本人连连伪装华人造谣生事已是寻常,他知这其中已显露出万般的端倪,而他亦是心事沉重,朝那人连连拱手,冷漠寂静的面上只淡笑:“多谢学礼兄提点,我自是知晓的。” 其实,对方未道出的言是,明家这烫手的山芋,他需尽快收手,可他即使同明晰两人相互撕咬得厉害,亦不敢轻易放手。然,若是真能狠心一枪毙了她,该多好…… 从此,再无远虑同近忧,他只会是他,再无其他的感受,去了战场亦不会惧怕回不家,在政界亦不惧将来有一日他不复辉煌,是否还能保得她明家百年无忧,是否能将她妥帖暗自收藏,叫人不能伤害与窥探。 也许男人与女人确是不同的,明明结合却又如此相斥,他以为爱便是挚爱,她以为爱便是不再同他人在一块。你我眺望的远方如此不同,以至于渐行渐远,不得不怅然,只是短短的光景,早已是地覆天翻。 “……那好,你快些,我亦好早些休息。” 闻言,她渗出了些许薄汗,脊梁发凉,一步步,脚下生辉般步步逼近他,眸色干净,神情娴静温和,淡笑着,虚弱的身子早不堪负荷,生生的冷意一点点地渗入她的骨髓,她适才听见他恨不得杀了她的时候才真正地知晓,她早已是他想挥之即去的包袱,如今明家对他而言不过是荡手山芋,明家的生意如今处处受制于日本人,他身居高位,岂能沾染上可能会被认为是汉奸的夫妻关系。 怨吗,她等了他连连几日,等来的是她以为至亲的心腹挺着肚子的相见,他亦毫不避讳承认是他的孩子,她平生最恨的莫过于他与她相似极深的诚实与执拗。 怎么会忘记,即使表现得再平静又岂会忘记那日许芳抚着肚子那一幕幕与自己丈夫相缠的画面,心底是那般的愤恨与心凉,她瞧见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就那样生生地站在了怀着她丈夫孩子的女人生病对她讲:“母亲,你不疼我,芳姨才像是我的母亲。” 原以为,她能求得自家的爱护,却是换来从来叫她决绝刚烈的母亲一个“忍”字。 是呵,她想走很久了,若是不能远赴海外,终结在这儿亦是解脱。 然,他赵钧默偏不如她的愿,他见不得,他最见不得她如此的神情,仿佛看透了一切,亦仿佛不愿再瞧他一眼,他突然捏过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叫她牢牢对上他的冷眸,张梁笙见状方要上来拽明晰亦被他强硬生狠地一把推开,猝不及防地踉跄跌在了满是玻璃的碎片上,连连抽了口气。 他望她安好,望她平安,她却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叫他毙了她,她怎么能这般狠心,这般逼他,这世间最望她安好的便是他赵钧默,然,今时今日,她却仿佛万般不怕地叫他了解自己。 目光沉沉,心一点点地跌了下去,仿若一个黑洞再也填不满合不住,今生今世都无法再缝合。 他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体颤得顶顶的厉害,冷声道:“明、晰!你以为我不敢,你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明晰,我今日可以同你身旁的许芳在一起,明日我亦可以同其他女子在一起,明晰,你当真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只爱你一人?明晰,你不值得,你不值得我为你至此……”语气一点点的低了下来,最后竟像是呢喃梦呓,冷凝着脸,他攥得她下巴生生的疼,眉头紧锁,甚是慑人,至最后,竟平添了几抹怅然,微微笑了笑,略是讥讽与自嘲,却是句句似针。 他自不是不敢,而是不忍。 “我若是再会想来讨好你,见你,我第一个崩了我自己。” 话已说到了绝处,他仿若丢弃一般,毫不犹豫地离开,郑副官心下哀嚎不已,蹙眉得紧,心里急得狠,却是同赵钧默一起离开时耳边顿是听闻明晰简单关切的声音道:“梁笙,你可无事?” 隐约传来的话语,一瞬间,叫他寒意逼人,郑副官分明觑见赵钧默下颚一紧,脚步略停,神色微变,若是郑副官没看错,他的眼眶里分明都晕满了红丝,真真叫人心惊肉跳。 连连起步,赵钧默又像是充耳未闻,却是到了楼下车内方神色稍动,像是一根尖锐的刺就那样生生地刺进了心底最细软最隐晦的地方,再没有拔出来过。 “呵……你可记得我方才都说了些甚么?”他从未见自家主子这般声音瑟抖,就那样低下了头深深捂着脸,问完似是自言自语的话便低低莫名地笑了出来,仿佛尽是可笑。 郑副官一边用手帕不停擦拭着额间的汗,一边与开车的老张对视一眼,皆是奈何地连连摇头,半晌,只好劝道:“先生,太太……不会怪你的。”后来那几个字,连他旁人都说得分外艰难生涩。 闻言,赵钧默竟是低低“恩”了一声,然后径自抽起了雪茄,淡淡的星光闪烁,他嘴角一处浅淡勾起,硬朗英俊的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指间的略略抖颤还是透露出了他失衡的情绪,须臾他方吐出烟圈,眼眸极凉极淡。 她会的,她眼底的凉意分明就像冬至前最寒冷的月光,冷得他周身都寒了起来。 深深地闭了眼,他终清冷地道:“无事了,开车罢。” …… 水面上略有波澜,远处传来呜咽一声悠长的汽笛,岸旁风较大,吹得岸上的人瑟瑟发抖,冰凉的恍惚的早晨水雾里,皆是送行同前行的人。岸上的人有些挤,背井离乡的人竟是如此多,若不是董香芝与明晰站的较近,真真会被人群与各式的行李箱子挤得老远老远。 “听闻昨日你同他发生了争执?”董香芝身旁放着简单的灰色行李,一身简装,脸色担忧地说道。 “无事,你莫要担心我,且安心赴洋,梁笙我已让他近日在家休息不用来探望我了,近日我倒也习惯了清静些了。”淡淡的,明晰穿着素衣倒也显得平静而祥和,替董香芝理了理吹乱的发,语气很是安抚。 船终是要开的,明晰见董香芝一步步地走上船,在最后回望一眼时,心下竟盛满伤感与安慰,她挥挥手让她好走,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身子略略感到了些许凉意,她搂了搂肩,然后一直伫立在原地,眺望着董香芝乘船离开的方向,恍惚失神。 “……她走了?” 直至一个略有慌乱的嗓音传自她的耳畔,来不及回神,强力而冰凉的手一把将她拽回神,入目是多日前曾碰过面的英俊脸庞,带着素来的阴郁气质,一身灰色剪裁合身的西装,却是穿着一双不相匹配一眼便叫人知道是自人手工的黑布鞋,分外不搭的行头,显而易见是匆匆而至,明晰静静从头看到那人的脚,也不恼,只是略微沉思的样子,道:“哦,你也是来给香之送行的?我倒是才发现,你与香之尚留几分交情……” “明、晰。”那人眯着清冷的凤眼,倨傲清俊的下巴紧绷扬起,眼里是生生的厌恶,而嗓音冷而淡,沙哑得叫人生怕。 半晌,他终是垂下来锐眼,仿佛心平气和又似暗涛汹涌,前额的发丝略有凌乱,遮掩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声音确是清淡喑哑的:“她……她可留了什么话与我?” “她祝福你。” 闻言,他状似莞尔,略有莫名神伤,眼中突兀显出几丝微弱的期待:“呵……是祝我新婚快乐,或是离婚快乐?” 话落,明晰倏地微笑起来,眼淡淡一挑,似是明了几分,清冷地回答:“自是新婚快乐。” 他冷然地抿唇,刚要说些什么,明晰似乎已了然他的意图,道:“你不用去见她,亦不用去追她,陶先生,你本就该知晓你自己早无资格了,香之同你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我相信你比她这个母亲更清楚,要细查不难,同方药店里尚留有你的买药记录,你若对香之还有一丝良心,便不该再去打扰她的新生活,何况如今,你已要娶一心想娶的女子,办一场同你和香之从前截然不同的婚礼,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盼望吗?如今,陶先生,我亦恭喜你,心、想、事、成。” “啪”,闻言,陶云先的脸上一点点的血色都褪了下去,灰败得叫人不忍再看,终是一下子放开了原本钳住明晰的凉手,神色如海,隐晦不看,然后略略自嘲地低笑,恍惚间,竟有些不明的呜咽,还有几分浓的化不开的讽刺:“……明晰,我可怜你,亦可怜同你在一起的人,可怜赵钧默,可怜你身边的任何人,因你聪明却又这般狠毒,明晰,你不会幸福的,因你现在还不懂夫妻间何为妥协,何为忘记……” “是,我不懂,我从来亦不想懂。” 致死亦不想懂。这是她仅仅能留给自己最后的温暖与尊严。 十九 致命 明家是名门望族,祖父曾官拜一品,之后衣锦还乡退出仕途下海经商,因经营木材及丝绸、茶叶而发家,在城中更是无人不晓得富甲一方。 本是旧式的深宅大院,但因新潮思想的席卷,明府院内亦建有几幢红砖欧式的三楼小洋房,府里舶来的名贵乐器自是多得不在话下,明太太亦是贵族出身,父为清朝翰林,精于诗词,曾任户部主事、保定府知府,父亲身居高位亦常与洋人打交道,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她少时也曾跟着洋人家教弹得一手好钢琴,只可惜膝下的一儿一女,儿子反倒承袭她的喜好,西洋乐器摆弄得有如天生便会,而女儿反倒丝毫不爱好这等优美之事,对下棋骑射却是嗜好不已,怨不得人人都说,明家的一对儿女像是生错了胎似的,叫她好生遗憾。 彼时,悠扬的钢琴声倾泻而出,明太太端坐在钢琴前,手指灵动,沧桑而稍有褶皱的脸上还能依稀瞧见当年少女时时精致的五官,眉目端庄,眼神犀利而温和。 在悠扬绝美的钢琴声后,还有婉转优美的小提琴声紧追其后,阳光洒落一片的安宁祥和,与这世道不相符合的明亮与宁静,是那颀长而俊挺的身影,扬着温暖如沐春风的笑颜,眼神似闭未闭,嘴角漾开了淡淡的梨涡,修长而干净的指尖在小提琴弧度微转的弦上跳跃,右手握弓,眼窝似是有情非情,西洋样式的薄纱帘布随风飘荡,他伫立在母亲的身旁静谧而悠然拉着小提琴的模样犹如用石刻雕塑的希腊王子却带着如梦的温暖,又似世间最懂女人的演奏家,叫人心生向往。 一曲方毕,是明老爷子一袭儒雅的长衫,留着极白的胡子,敲门进了房间,是人在未见真人以前都以为明家的老爷子自是一个唯钱是图奸猾狡诈之人,毕竟能与日本人周旋而保全自己的人岂是泛泛之辈,可不曾想,他却是一派儒生的模样,鬓发早白,眼神却是炯亮得紧。 “竞之,随我来下书房。” 话毕,便转身,微阖上了门,平心静气口气,却是让明铉心下一紧,轻轻放下小提琴,与母亲对视一眼,莫非又是训他公事上不尽心?他虽与自家姐夫一起共事,却是离核心较远,亦是赵钧默护着他,不希望他多接触到核心机密,毕竟知道得多,死得自然是快些,这世间有多少人是在了知晓秘密太多之上的……何况他志亦不在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是那种能在权力场上游刃有余之人,他可以写文、可以教书,可以加入革命之队,却真真对政治之间的事无法应对,亦是不想应对。 正想着,已到了书房,以为是父亲对他的表现十分失望,却不料,明老爷子深深注视了明铉许久,然后叹了口气,点起了烟斗,一身儒雅淡色的长衫显得明老爷子有着读书人的斯文和淡淡的倦意。 “竞之,我已不望你能在官场上有所成绩,当时是望你能多有出色在必要之时保全明家,如今我已看透了这方情况,我们明家立场艰难,只望你平日小心处事,切莫张扬,这几日日本人已在怀疑我是否窝藏革命之士,对他们阳奉阴违,我已乏于应对,在西房那几人伤势已好,我已派人暗自送走,只希望国家有朝一日能强盛民安,也不枉我明某做的这番事情。” 书房内有些冷飕飕的,却听得明铉心中起伏不定,血热微腾,父亲这些年来从来都被议论纷纷,暗骂汉奸,可谁能知晓他们明家有多难立足,他们不是小门小户,承载的亦不是一般人能明了的压力,父亲曾暗自挂在嘴上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他知父亲希望保全明家百年来的基业,又希望能报效国家,如若不然,一向疼爱家姐的父亲怎么会容忍家姐在赵家所受的欺辱,可是他父亲亦明白赵钧默的心思,如今,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切不可叫人瞩目,明家虽是名门望族,可也抵不了日本人愈加明显的狼子野心,何况如今两党之争明显,赵钧默的立场亦是艰难不堪,内忧外患不打紧,更怕的是暗箭难防,明铉心知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发表抗日之言,只能暗自咬牙叹气,愤慨不已。 “父亲,我省得。” 胸闷气短得紧,出了书房,明铉便驶了轿车出去,打算去澳大利亚归国华侨兴办的百货大楼买些东西看望家姐,家中小厮亦连忙跟上,亦步亦趋,随着明铉领着他黑色西装外套,直嚷着:“少爷,这天虽是开春了,可还是凉的,您万万要重视身体。” “怀博兄,你可真是啰嗦。”状似扣了扣耳朵,明铉明朗清俊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整了整袖口,对自幼一起长大的家仆极是亲切,搂过那跟随他的小厮的项,吐露出几丝抱怨。 那厮自是有些拘束,但到底是跟了明铉许久了,知他不爱配警卫,亦不是身居高位对配副官亦无兴致,只让他跟着,平日里虽绅士,实则还有些孩子气的顽皮,他只好随着这爷的性子,好声好气地道:“少爷,且莫要唤我怀博兄了,到时候闻管事又要训我不知礼数了,你叫我的名字即可,我叫李强。” “扑哧”明铉一下子轻笑了出来,没好气地道:“我给你取的字,你便应着,什么强强的,国家尚没强呢,你倒整日端着这名字当宝,得了,回头我跟闻管事提一句,便说这字是我给你取的,往后他们都得这样叫你,让他们要说便来说我便是了。” 挥了挥手,却是司机一个紧刹车,引得正在浅笑的明铉一下正色了脸,刚开了窗只听闻这路上,人声鼎沸,宣传纸漫天,纷乱的爱国口号声此起彼伏。 再也忍不了了,军警只能被迫向人群中开枪。 “糟糕!” “少爷——别!哎呀——” 眼见失态严重,明铉赶忙下车,疾步想跑上前帮忙,只一个恍惚突然撞到逃出包围的一名学生,那女学生手臂上正流着血,胸前亦有伤口,鲜血直流的,惹目得紧,明铉一把抓住她,往车里按,军警开了枪,学生队伍里有几个领袖已负伤在地,顿时气氛紧绷,静谧得可怕,霎时,倒也不乱了,军警们收了枪,军队一个个抓起游行的学生来,明铉见情势好转却是不能让这帮军警发现逃走的学生,眼看也帮不了太多人,他亦不好当众表明身份,思忖着能救一个救一个,这般只得将那女学生藏得更紧,不顾那女子的反抗,将她的头低低往下按,然后沉声道:“老刘,赶紧走。” “别闹!” 那女学生极不安分,只是一味挣扎,力气倒是多得很,也顾不得鲜血染得整个蓝色上衣和黑色裙子上都是,只是在他的牵制下想挣脱开来。 “够了!我是救你的!你别闹了!”明铉再也顾不得什么分寸礼数,只得一把将那女学生紧紧抱在了怀里,剩下的手牢牢按住她臂上的伤口,挣扎间,他清爽的男性气息一向在她的鼻尖肆意,而她混着鲜血的清香体温亦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深吸一口气,她方抬头,眼神清冷冰冷,极冷静地道:“……我不用你救。” 这一个对眼凝视,仿佛过了很久,他似乎没听见她如此凛冽不知好歹的话语,只是方才看清她的眼睛,很美,浓稠得像黑夜最深的颜色,眼角带着至冷的轻蔑,倨傲的鼻尖微红,明明身子因疼痛在瑟瑟发抖,却是那么镇静而抗拒地注视着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像一块冰凉的冰块,如果他家姐是火焰,那么她就是他从未见过的寒冰,氤氲着最冰凉的寒气,却引诱着他步步往前。 “疼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明铉轻轻漾开了嘴角,如春风过境,在她最冰冷抵触的眼神下,他轻柔地执起她凝脂白莹的手瞧见那手上还有几丝与人相挤的刮痕,红得叫人心疼,那么白皙没有瑕疵的皮肤,主人竟是如此不珍惜自己。 闻言,她怔了怔,几不可见地微眨了眼,不自然地撇开视线,眼神静若冰霜:“不疼。” “骗人,明明很疼。你看。”他不以为意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坏心眼地碰了碰她臂上的伤口,顿时疼她得钻心。 混蛋……他这个混蛋!她瞠目结舌,“嘶”一声,气得不行,面上薄怒,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她狠狠在他臂上咬了口,狠得紧,差点没把他的肉给咬开,但他见状不可抑制莫名地笑了起来:“你瞧,你有点表情的样子还是很美的。” 话毕,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却是生生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她一仰头,除了能与他对视,还能瞧见他干净优雅的下颚,如温水柔和的嘴角,还有似有似无的梨涡,清俊的样貌叫人没办法设下心防。 怎会这样……她今日分明设计好的路线本是完美无缺的,她趁势一个刚硬的东西砸上去引得众学生亦恼怒不已,顺势打砸,却不料事态过了头,连她都被牵连进去,幸好出来得快,却不料军警开枪极是神速,她还来不及避开便中了流弹,真真叫她气恨,此事是她未做到圆满,本来只想造成中国军民冲突的,却不曾想,没有极好的全身而退,反而中了弹,这还不算,倒被这人给多事地救了,叫她真是心下百感交集,恨起自己来。 正暗自思忖着,车内有些微凉,伤口亦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抿着唇不喊不叫,只是握着双拳,神色冰寒如霜,姣好的容貌像是随时都染着一层层薄薄的冰雾,忽而,一个温热的东西罩上了身,是明铉的西装外套,带着些许他的体香,清朗干净,有些许柠檬味……她似乎朦胧间还闻到了自己家乡樱花的味道,明明不可能却是第一次嗅到了有如家里的香气。 “这样可温暖些了?” 微笑低沉地问道,她一个失神颤抖,他将她抱得更紧些了。 二十 慈悲是爱残忍 她不怕疼,却从来惧怕温暖,因温暖是至毒的东西,她素来硬冷,如今有伤在身,又被他搂在怀里,仿若被牵制束缚了一般动弹不得,顿觉身上的伤疼得比以往都要重,也许是他太过温柔的缘故,所以她方如此不适应,才觉晓原来中了弹是这般蚀骨的疼,从前她怎会如此不怕疼。 恍惚间,她万般惧怕忐忑,仿佛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要将她席卷得再无理智。可她终究是她,她没忘记她曾对天皇的许诺,如若不能帮助日军顺利侵华便剖腹自杀。 冷汗因疼渗出了衣襟,一个机灵的寒战,她一阵哆嗦终于在内心百感交集时晕厥了过去,最后一点点的余留的意识画面是他慌忙将她抱得更贴近自己胸膛,沉声着急喊叫人帮忙的失措模样。 一室蒙蒙的温热,她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和紧绷,迷迷糊糊的面上微微蹙眉,耳边是几个男声说着地道的洋文,话中还夹杂着些许俄文,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收回散乱纷扰的情绪,头疼得紧,她方想起自己受伤了,然后……倏地,像是忽然惊醒,猛然坐起,周围人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她已警觉而抗拒地全身僵硬,右手已习惯性地摸上自己身后,没有似以往地摸到冰凉刚硬的触感,她下意识心一惊,面上无半死血色,意识一瞬间回笼,她方发现这是间极大的套间,欧式的水晶灯氤氲着淡淡的亮光,屋内却是有些许清浅的墨水味,想来主人是经常练字之人,朦胧入眼的还有榻前赫然醒目的一架反射着灯光金贵而大气的钢琴可看得出主人的脾性应是柔情似水的。 突然,一片带着暖意的阴影落下,在她的额头,有着稍粗糙的质感,是他的手。 “幸好……只是些许低烧,安德烈医生说你没有伤到要害,但还是需要静养,为防伤口感染,不宜四处走动。”明铉半坐在她的塌旁,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唇微勾起,清俊的面容像是松了口气。 指了指地上散乱一地的纱布,染着她斑斑的血迹,甚是有些触目惊心,明铉有些奈何又有着似有似无地情意道:“你瞧,皆是你换下的,安德烈医生还说,你这姑娘明明那么疼,倒喊都不喊一声连眉头都不皱,我看啊,你真是新中国的新女性,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最后那句是中国的成语,他称赞她,她却心下一紧,她不是不懂中国文化,可她担不上这个词,何况是被她一贯瞧不起的中国男人称赞。 垂下眼帘,她不以为意,冰霜精致的容貌有着最静谧如海的气质,引得人不由地去探索,一阵寂静地凝视,原本在屋里的旁人早就识趣地退下了,半晌,他倏地微微一笑道:“对了,还不知道姑娘你的芳名?” 西园寺辉夜。 在心底下意识默默地答道,她仰头冷冷淡淡地吐出二字,答道:“叶蕙。” 这是她伪装成中国学生后为自己取的中国名,不过是将最后两字的谐音,反过来作姓名。日本早有侵华之心,国内有军事背景的男女都受过父辈请来的家庭教师学习中国语言和文化,她虽不喜欢中国,却不得不因计划而接受自己的中文名。 他绽开亲和温暖的轻笑,道:“明铉,字竞之,你可唤我竞之。” “……这里是明家?!” 西园寺辉夜一听闻他的名字,立刻瞪大了眼,然后不着痕迹地微垂下眼帘,眸色有着叫人瞧不清看不明白的灰暗,明铉一下子捕捉不到任何的信息,只是瞧着她乌黑发亮的青丝,听她如自我呢喃般的梦呓着,“原来你竟是明家的少爷。” 城中听过他名,知晓他们明家的人不在少数,他自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支着头,悠闲的看着她,莞尔一笑:“怎么吓到了?” “吓到?听闻明家少爷脾性温和,稍有不羁,即使身处机关内亦心气如童,现在看来的确是个只会笔杆子的文朗书生。”她秀致的眉一挑,勉强撑着自己往后坐了一下,靠在榻背上稍感些安全,眼角稍扬,丝毫不给他面子,瞧见榻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金边裱框的苍劲有力不失韵味的书法作品,西园寺辉夜语带挑衅地道。 他倒也是丝毫不怒,反而失笑起来。他见她面无血色的颊边因挑衅的话语而染上些许颜色,反而心微微一动。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西园寺辉夜瞧他反应,心房莫名一紧,撇开眼,意兴阑珊地淡淡念起墙壁上画中的字。 应该中国汉武帝时的大将霍去病的一句名言,她蹙起秀眉,问:“如今已无匈奴了,何以说匈奴?” “你看不懂吗?此句中的匈奴指的是如今的日本人。” 灭日方有家。 明铉的话方落,她霎时心底徒升不安,不着痕迹地倒抽口气,然后略微生硬不自然地淡淡勾起唇角,清丽而带着些许神秘气息的脸上看不清神情,只是清浅地出声:“所以你救了我,因我是抗日游行的学生。” 语毕,她略略怔怔地出神,久久望着这几个大字,神情出奇诡异的呆板和静默,连唇都抿得很紧。 明家抗日之心看来,倒是真真叫人动容…… 莫名的,心底明明暗暗地灭了一排灯,也不知怎么地,密密麻麻如针刺般,倒不像是伤口那儿,也吃不准那儿刺痛,她竟觉得心中一块地方忽而亮不起来,星火都无,然后在某一处稍有柔软的地方有着隐隐作疼的感觉。 “我自是要救你的。这是我身为国人的责任,幸好你机灵逃出了军警的包围,否则……若不是家父提醒,我定然……罢了,能救你亦是幸事。”若不是父亲提醒他切不可多张扬,他倒真想冲进那里质问几声,正是外患的时候怎么能中国人枪打中国人…… 当然,不仅仅是因你是中国学生才救你,他凝望着她的侧面,心底暗自说道。她姣好清致的轮廓叫他不禁失神,天知道她不说话,不挑眉时有多美,当然怒嗔冷面的时候亦是美上万分。他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因在他眼里世道已如此乱,何况是男女之事,闲来能弹上一会儿钢琴,拉一会儿小提琴,有人欣赏,有人为知音,已是幸事,若能真的磊落坦荡地为救国抗日出一份力亦是最好,只可惜他从不能任性而为,只能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下做真正的自己。 嗓音沉沉,挪开视线,他不知她为何冷下了脸,道:“劳烦明少爷帮叶蕙叫一黄包车来,我好方便回家。” “你家住在何处?我派人给你家去传个信,你便在明府上休养几日吧,待身体完全康复再走也不迟。” 半晌,西园寺辉夜沉默不语,神色凝重,接着终似笑非笑,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目光灼灼却莫名叫他忽然心里咯噔了下,还来不及探究,他只瞧见她面上绽出初见以后第一个灿若星火的笑靥,眸中泛着叫人猜不透的水光,潋滟着破霜般的媚意:“也罢,那我就在您府上叨扰几日吧。” 二十一 步步错 那日同明铉报了她伪装中国学生的住所处,她便在明家以养伤为由住了下来,期间也和明老爷子打过照面,她见他和明老爷子极像,却多了份极纯粹的东西,也许是喜爱音乐的缘故,她仿佛能在他身上看到极简单的感觉,她暗自探听,倒是听见明老爷子对明铉无多训斥,只是低低吩咐他多加小心,她亦感到胸口时不时有些隐痛传来,而心却如明镜,清楚了几分。 西园寺辉夜亦在明府有了从未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不是有多好,而是这般亲昵,家仆端着热水进入屋内,他皆抢过活,亲力亲为地替她绞好毛巾,用温柔极致的手势为她擦拭面部,彼此凑得紧,她总是按捺住自己不知为何絮乱的情绪,只得垂下眼,倔强得没有一言一词。只是,他经常调笑她,有时划过她头颈上的痣总取笑道:“叶蕙,你这儿有痣,听闻老人家说,这儿有痣之人皆是硬心肠,心至冷之人。” 心肠硬。 她思忖想着,这话倒是不假。 “我还以为像你这般的男子应是无神论者,如何还听得迷信之言?” “我信,我有时的确信命。”他失笑,俊挺不羁的面庞散着最洋洋洒洒的光芒。说出的话竟是出乎意料的无奈。 她挑起秀眉,仰着头,任他仔细擦拭自己素手,从手背到手心,酥麻的触感让她总是不由失神恍惚。 “什么是命?”回神过来,她问道,她最是不解中国人的命理之说,虽日本崇尚中国的多种文化与理论,可她是军事家庭出身,性子硬朗,从小被当男子训诫,哪有信这般过。 沉吟了半晌,他方舒张了眉头,轻点她的鼻尖,回答:“也许,遇见你就是命。我们相遇认识就算是人的命,那是你无法更改,也是无法转变的东西。” 若干年后,她方想起今天彼此的对话,一语成谶,他们的相遇的确是命,却是命中的劫数与劫难,如若没有相遇,他还是他,他若是救了上一个或是下一个游行的女学生,那么一切都会自此不同,她亦甘心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他。然。一切皆是枉然。这倒是后话了。 “你手上怎那么多茧,家里让你干重活吗?”轻轻擦拭着她的手心,他深深蹙起眉,见她手上许多老茧,心下不由一紧,满是心疼与恼心,还来不及细看,她却是一下子收回了手。 “无事,我素日比较爱折腾自己。”模糊不清,她眼神恍惚了一瞬,然后淡笑道。 他的眸光很清澈极为清亮,那眼里的关怀之意不是假的,可她每每心下一软的时候,总是瞧见他屋内赫然的那几个字:不灭匈奴,何以家为。 每每此时,她皆瞬间像被冷水浇了一身,透彻冰凉。 其实她不爱说话,脸色少有变化,每次都是他一问,她一答,少有的主动发问也是极快的结束谈话,他怕她发闷,倒是跑去了赵公馆为她讨来了一只波斯猫给她解闷。 那是一日天气毒热,他给她准备了凉茶,才方解渴喝下想休憩之时,一个白影缓缓悠悠地在她面前晃动,“喵……”是一个尖锐细长的声音,猫的喵声,定眼一看,是一只极其慵懒迷人的波斯猫,品种极正,一双鸳鸯眼滴溜溜转,也不怕生,跟她对视了好半晌时间。 “你这猫倒有趣,也不怕我将你剥皮分肢入菜!”她状似凶狠朝它一瞪,它反而伸了个懒腰,好不悠然自得。 “这是我家姐的猫,素来高傲不怕人。” 明晰,明随安,她听过他家姐,原出嫁之前极为耀眼,城中皆是她的传闻,只可惜自从入了赵府当了赵钧默的大太太后,这些时候以来渐渐不得势,仿若被磨了脾性,容得赵钧默风月韵事不断,想来也就是个平庸妇孺,担不得什么名声,倒也没半丝叫人另眼相待的地方了。 素来高傲的猫又如何,给点教训,受点皮肉之苦,还不是摇尾摆首了。 垂下眼,她面上冰霜冷冽,眼微眯,颇有几分刺骨的寒意,犹如最底最莫测的深渊深谷。 见状,明铉倒不甚在意,只是逗弄着晚晚,唇边笑意盎然,她忽然目光如电,瞧了许久,眼眸渐渐有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你定是很爱你家姐,连她的猫都甚是喜欢。” “自然是了,家姐是我至亲之人,我与她一母同胞。”将晚晚送进了稍有不适的西园寺辉夜的怀里,明铉为她拨过掩盖住她额前的发,轻声道。 西园寺辉夜不自然地素手梳了梳这怀中波斯猫的毛发,还未开口说话,明铉又告诉她:“它叫晚晚。” “女字婉?” “是夜晚的晚,晚了的晚。” 晚了……她略一挑眉,不知为何神经一绷,略略回神,她清浅地抿了抿唇,点点头。 又不自然生硬地摸了摸晚晚的毛发,这头一回对着一只猫如此善意,她倒觉得好笑了,抱着晚晚的时候私下无人时西园寺辉夜直呢喃道:“你可真运气,若是换成其他动物早就成了我的研究对象了。” 恐怕是血肉模糊,瞧不清模样了。 她从未养一只猫的喜好,倒是听明铉的一些注意事项,慢慢开始学起来,晚晚倒也乖觉,不吵不闹的,只是伏在她的脚下经常喜睡,懒得很。 许是过了几天,有些习惯了,她有时竟惊觉自己正对着一只什么也听不懂人话的猫说话,而她回应的皆不过是几句:“喵喵喵……” 让她好一顿啼笑皆非。 休养几日后,她体质一向强劲,倒是很快回复自如,有一日在明家院子里闲逛时,却是一个机灵,有些冷飕飕的风袭过,手势可能狠了些,晚晚在她怀中一惊,矫健的小身子一跳,一个劲地望暗处跑,她连忙追赶,终于追上后紧紧抱住她,稍打了她几下,咕哝着:“你怎那么淘气,看我等等回去怎么收拾你……”将它生吞还是活剥了? 也罢,便给它少吃一顿饭吧。 瞧明铉极为重视它,她素日阴狠的性子也只好作罢。 只是这一追倒真真是迷路了,仰头瞧了四周半晌。明家的确大,偌大的明家建筑也是中西合璧,叫你摸不着方向,这里倒和她住的地方不同,杂草丛生,像是荒置许久,连个人影都无,正难以辨清路时,霎时倾盆阵雨倾泻而下,她只好躲进身旁就近的明府内一个塔式的复古屋檐下,看着雨声淅淅沥沥,好是郁恼。 本想静下心子等雨停,然,忽而,静谧的地方竟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面色一凝,只一个探眼,虚掩的门窗里竟是几个中国人,穿着中山装,好几个手臂上绑着绷带,还有她这些日子较为熟悉的闻管事在同他们似是商讨着什么,蹲着身子,私下还警觉极高地四顾了几下,而里面一人竟还有她认识的,那人是有名的抗日浙商,日前情报区的同仁查出了他买了几个上海帮派的兄弟大手笔劫了他们大日本帝国供给军队的物资,顺道还劫持了他们运往日本设立在城中洋行的黄金,日军情报组织早已派下狙击手暗杀他,却是不巧当口关头叫他给跑了,原来竟是跑到了明家寻求了掩护…… 不难想,这几日全城涌起的热血似的抵制日商和日货的运动是明家暗自授的意,否则如何能一夕之间,城中的日商皆头疼不已,而这位浙商亦是明面上的领袖之一,这其中与明家的关系她不用深想亦可以料到。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父上大人早就猜疑明家对日方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原来真是如此。 “你救我,因我是抗日的学生。” 恍惚间,临着冷风,她面前浮现他在那一瞬间将她按在车里的焦急模样,还有她同他之前的一番对话,他下笔刚劲而决绝的书法字,一波波的悸痛,真真是头脑发昏,她尚留的仅存理智告诉她如果晚晚忽然叫起来便糟了了,于是下意识地抱着晚晚动作敏捷而轻手轻脚地跑开,终是到了一块空地上,方缓缓大口喘着气,胸口发闷,好半会儿都呼吸困难,这才回神,竟是淋得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冰凉的雨滴沁入她肺腑,冷得让她已经好起来的伤口都隐隐作疼,怀中的晚晚亦被大雨淋得瑟瑟发抖,洁白的毛发都湿哒哒得粘着躯体,嘤嘤地叫唤起来。 “晚晚……” 喃喃地,她不知为何,觉得面上湿润,竟是被雨淋得看不清东西,只是一下下如梦呓地念叨着。 晚了,晚了的晚。 她莫名想起他那日语调轻柔的话,心下一紧一缩,仿佛最凛冽的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一块块,一片片,怵目惊心。 面如冰霜,毫无表情地一步步走,竟是出奇地走回了屋子,一地的湿淋淋,她开了门,方瞧见明铉正在那儿剔着胡须,刚发现她时他一下子下意识地咧嘴笑了起来,但见着她满身是雨水,方敛起笑意,取了薄被将她裹住,细缝都无,俯身过去探她额际时,她却忽然抬头望着他,同明铉近在咫尺,她眸中泛着微凉又灼热纷乱的水意,而他有些失措的眸色依旧那么清澈明亮,像春天的湖水,叫她无法别开眼。 他稍回过神方要退去,她湿漉漉的柔夷却悄然冰凉地抚上了他俊挺的面容,露出朦胧迷惘的神情,喃喃道:“……竞,竞之。” 她从未如此唤过他,甚至从没真正唤过他的姓名,她总是不咸不淡的保持着距离,他看不清她,却觉得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看清,可她这般样子唤他,他心下直直软了下去,连晚晚轻柔的猫叫声都不甚听得进去,只是在她坐着的榻前,缓缓地半蹲下来,静静地等她说话。 可她没有说,她只是上前,揽过他的头颈,冰凉的触感碰在他的颈后竟那么热,自然不假思索地偎向他。她很累,身心俱疲,此时此刻已不能多想,只是将冰冷的唇轻轻一个个地落在他温热的嘴边,还有他笑时淡淡的有梨涡的地方。她太搅乱他的心神了,心知该礼貌推却,却是真真微醺了在她一手布施的雨里。 意识纷乱间,明铉不由地握住了她在他面上轻抚游移的凉凉素手,低唇在她满是老茧的手心印下怜惜一吻。她眼神一朦,更贴近了他几分摸索着解开了他身上手工裁缝的西式衬衫,一手拉开,干脆利落。 “竞之,你瞧我,看着我。” 她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颚,然后反手摸向自己的扎着辫子的结绳,乌黑浓密如瀑布的长发飞瀑而下,她雨意朦胧,亦分不清此时此刻到底想如何,只是牵制着他,道:“竞之,我不是个好女人。” “傻瓜,你我之间,有我好便好了。”他眸畔柔得如她是此生最珍贵的事务,满是不以为意,反说道。 “竞之,你不明白,你……可听过一种母蜘蛛吗?听闻它和自己的配偶在一起后便会吃了配偶,竞之,你怕不怕?”西园寺辉夜双颊红晕似低烧,清丽而略带诡谲的眼眸散着从未有过的媚意,水光泛滥,浑身因雨水而冰凉好似氤氲着冷气,可她如此微醉的朦胧单薄的模样,却叫他打心底的心疼而沉醉,他怜她,从未有过怜惜和心动,他照顾她,犹如照管一朵花朵,一个珍物,一个不知人情有些自闭的孩童,杂乱的感情已是浓稠得散不开。 他揽住她好似摇摇欲坠的身子,在打横抱起她的一瞬间只是轻轻如梦呓低喃却是真切万分,极为慎重而深意地道:“阿蕙,我会娶你,我要娶你。” 霎时潸然泪下,不能自己,比这最初的一阵疼痛更叫她永生难忘的是他此生对她说的这一句话,这是她西园寺辉夜听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一个中国男子说,他要娶她。 她远涉重洋,以为自己是为了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自己国家成功侵占另一个国家,然,最终她终明白,她跋山涉水而来,为的不过是一个中国男子同她说一句,他要娶她,他会娶她。 此生,此世,她活这一遭竟仅为了这短短不过十字的话。 可惜,最后,晚了。 二十二 诛心 正式离开明家的最后一日,他带她去逛街,她穿着他送的浅绿色洋裙,娉婷婀娜的体形,还有走起路来时不时露出裙外的白莹脚踝,像个粉雕玉琢的白瓷娃娃,少了凌冽多了女性最柔软的气质,可她时不时总绊倒,实在没办法只好倚着他走,往日冰霜的美颜竟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羞赧,可他倒像是被讨好了一般,俊颜咧嘴笑得不行,但是手势却轻轻地顺势撑着她,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 她素来爱骑装,马靴,皮衣,连伪装女学生的样子都是好不容易才勉强让自己适应,真真是觉得别扭透顶了,如今踩着高跟鞋都像是遭了罪。 到了路旁的一家后台极硬的仿西洋小店,好几个穿西装的印度服务员已上前示好,只是几个刚一瞧见西园寺辉夜便脸色有些不自然,西园寺辉夜淡淡的一个挑眉,那几人方赶紧低下头,略略生硬地将他们带进店里。 店铺的装潢极度奢华,商品排列整齐,每个商品的都标着中文和英文的名称,店里的空气中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倒不是往日常闻到的檀香,应是舶来品的香水味,浓郁但不觉得甜腻,古董,西洋玩意儿皆有,他们挑了好几样东西,特别是她瞧了好久的翡翠手镯,光泽感极好,在她的手腕上显得剔透而清雅,隐去了她与生俱来的冰寒淡漠的气质,反平添一种道不明的妩媚,而挑选的过程中皆是他亲手接过掌柜的商品再帮她带上,或是提着让她仔细瞧,熏着浅淡的香水味,西园寺辉夜不觉失神看着他凑近自己长而密的睫毛,温柔而不羁的侧面,五官深刻却那么给人柔和亲切的感觉,有一种不知何种的滋味兜上心来,她竟牢牢用小拇指牵住他的拇指,斜着头望他道:“你这样待我好,我怎么报答你?” “让我负责便好,如何?”他失笑,挑起浓眉,揽着她的香肩,潇洒一笑。 “想得美,下辈子吧。”她闻言不禁怔了怔,倏地莞尔一笑,嘴角像噙着说不出的意味,抬起素手点了点他俊挺的鼻尖,旁人见到真真是亲昵得紧。 走出店门的时候,他牵着她,她小脚碎步跟着他身后,在剔透璀璨的玻璃门关上时,在她身后送他们走的掌柜突然低下头,轻声用日语在她身后如呢喃自语般说了句:“将军要见你。” 她几不可见身子顿了顿,然后在身后打了个手势表示知道。 整整一天,有些疲乏了,他们终找了家咖啡店坐了下来,这家咖啡店极美,玻璃窗是绿色的配上红色的边框,窗边还有些开着小红色花朵的绿色植物,雕花铁栏上爬满了常青藤,复古而低调,每个位置都有着隐秘的油画屏风。 他们这家店的招牌糕点,上来的时候是一个精致的骨瓷小盘,上面放着六个白色奶油的小蛋糕和两副叉子。 想来连西式餐厅都入乡随俗,竟是一份六个,取自六六大顺之意。 “帮我再添个吧。”她眼见一盘可口小糕点却不自觉的蹙起秀眉,抿了抿唇,不假思索地说道。 他倒也不甚在意,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六个岂不是刚好?” “恩……我老家的传统,单数好些。”她不置可否,只是轻抿了抿唇,拿起叉子,清新俊逸的脸上盈满笑意,眼帘淡淡地垂下,简单地答道。 他眼微眨,略略一怔,方浅吟道:“原来如此。”之后倒也没再多问,只是俊朗的梨涡微漾,温柔地瞧着她小口吃起糕点,眼神柔得像化不开的湾水。 终是送她到了住处,不知为何极有些舍不得了,那是一个简单的小巷里,环境静谧而宁静,灰朱色的大门,显然是一座老房子,他不好冒然进去,只是轻笑道:“明日,我明日便上门提亲。” 临风而立,笑靥如花,她从未有过那么笑过,除了那一晚,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她不知为何要那么细细地瞧他,有如此舍不得吗?她不信,她素手染上的鲜血不止百人,生离死别,爱恨纠葛,她本来就冷眼旁观,只一个中国男子罢了,端详再三,心下又道,也是,极好看的中国男子。 她瞧着他一步步走,三步一回头,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得渗出了血丝,可,天色渐晚,气温也渐渐降了下去,她眼神慢慢淡起来,睫毛微垂在清丽的眼窝洒下一片清浅的阴影。 门倏地像有预警一般从里打开,缓步沉稳从老宅里走出来的是一个梳着旧发髻的老妇人,满脸褶子,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道:“辉夜小姐,将军等你多时了。” 走至中厅,西园寺辉夜眉目冷淡平静,眼眸静得如极冬夜的黑色,虽是一身柔和的浅绿色裙装却因站得挺直而冷硬,像凉月散着最清冷淡漠的光晕,满是敬意地道:“劳父上大人担心了。” 一个威严挺立穿着戎装的中年男子蓄着短胡,闻言缓缓转过身,眼神微眯,目光如炬,静静地凝视着西园寺辉夜,也不怒,不恼,虽是见她一身极女性的装扮适才一下子蹙起了眉,倒也还算神色平静,只是过了半晌,声音沉沉:“听你大学的教员说,你将一个女学生送你的西洋娃娃捏扭掉了头……在解剖课上一声皆不吭声将那青蛙刀割得满地都是血?” “是女儿在人前未仔细小心,过了头。” “你受了伤是明家救了你?是否让张妈置办点东西让你带去表示谢意?”见西园寺辉夜无大碍,他身旁一名也穿着戎装,笔直站立的军官接着淡淡地提到,凝视着西园寺辉夜的眼神倒是带着几分隐晦的关切。 略微有些失神,她看见梨花木的复古桌上的水晶烟缸上一支烟最后的星火点点慢慢熄灭,剩下烟灰虚虚地掉在烟缸中,终是灭了,她方回过神,神色极暗,无血色的脸上冷漠而含素日的冰霜之气,勾起唇角,漾开的是最残忍决绝的笑靥,一字一句地道:“不,明家不可留,明铉既然此番救了我这抗日的学生,便会救将来千千万万抗我们的中国人,何况,我在明家逗留之时,亦亲眼瞧见明家对我们阳奉阴违的证据,那抗日有名的浙商顾秋白正在明府上养伤寻求掩护,我看亦有若干抗日之士由明家暗自保护,我猜,这几日明家一定会想方设法将顾秋白带到码头送离此地,如若不是也定会在明家的宅子里继续躲着,想来,明家若留着,绝对是我方在城中不可不去的毒瘤。” 闻言,西园寺将军同年轻军官俱是一震,西园寺将军更是大笑起来,眉眼舒张,笑声震天的醇厚沉然:“不愧是我西园寺的女儿,果然果敢狠毒。” 松井亦一笑,却不免顾虑道:“听闻明家还有一个为赵家大太太的女儿,明晰?赵钧默此人,心思晦暗,极其难缠,有在苏联学过情报间谍技术,不可轻举妄动啊……” “赵钧默的确是不能妄动的阻力,不过也不打紧,赵家大太太本不用在意,那明晰如今不过是个失势了的女子,早无出嫁时的风范,留着亦决计撑不起明家,无妨。” “好,辉夜,你稍后立刻绘一张明家的地图,松井,你今日晚上便去办此事。” 二十三 肝肠寸断 后回我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君坟土。 ……夜色渐浓,星星点点一点一点隐没在了乌云的帘布后,西洋的大钟秒针时针走动的声音竟比往日更加令她听得真切,冰寒渗人,天气渐暖起来的夜晚,还是这般如冬夜似的清冷萧索。 他抵着她冰凉光洁的额头,笑意莞尔,深情款款,说他明日来提亲。 时常,眯眼耐心地笑着看她,他眼里有说不出的明澈。 明日,无明日了,他再等不到来她嫁提亲的这一天,而她亦不会等他,他们之间何止隔着重洋,还隔着国仇家恨。 她从来狠辣歹毒,他说:不灭匈奴,何以家为。她自那刻起便明白,既然总有一天会残杀,不管今时今日他如何喜欢她,她都要提前一步在他有一天要如何她之前了结他,因她不能有仁慈,她生平接受的一切都是让她提早一步为自己打算,不能有任何动摇的弱点,若有端倪,便即刻要解决干净。 多干净啊。 她竟连夜画好地图,让自己父亲的部下对付曾经相待她如此之好的人,连她西园寺辉夜都在月下心惊自己的残忍和凉薄。 竟这般自私,唯利益是图,她竟如此出乎意料的狠厉。 樱花水墨的屏风,月影摇动,一室冷清。 只听得刀剑挥舞的声音,决绝而阴狠。 一袭靛蓝色的剑道衣,在木质屋子里,西园寺辉夜持着一把刀身狭长微弯的木刀,单刃柄较长,一劈一斩,一气呵成,眼神锐利冷静,面容灰暗却是冰霜到了极致。 良久,直到四肢僵硬,一个侍女恭敬地递上茶具,茶香清新,是她往日最喜欢的玉露,极其难得珍贵,平日里不舍得一点一滴,却是此刻,一口饮尽,好个囫囵吞枣。 “信子!这是何东西!难喝极了!”霎时薄怒,她扔了杯子,老远老远。 侍女低低唤道,见她喝得衣襟上都湿漉漉的,不禁诧异抬起眼瞧她。“辉夜小姐,这可是井上少爷特地为您从日本捎来的,是您最爱的玉露啊!” 是啊,往日玉露喝起来皆是清澄甘甜的,这番喝起来怎会如此涩味浓重,西园寺辉夜凝身伫立着,半晌瞥开眼,望着木窗外氤氲着淡黄色光晕的月光,说:“信子,井上?他还好吗?” “井上少爷自然是十分想念您的,今日我还代您收到了他写给您的信,他一直在等您完成任务后回去与他成婚呢!”想起井上少爷,连侍女信子亦面颊发红,井上少爷也是有名望族出身,长得俊美无俦,玉树临风,她亦早就倾心不已,只可惜她甚是了解自己侍奉的主子是何等手段阴毒果断之人,再多的非分之想她早就不敢去留着了。 “成婚……”她闻言有些恍惚失神,只是呢喃自语重复了两个字。 他说,他明日会来府上提亲……明日提亲…… 浑身竟忽然渐渐起了细微的战栗,她站不住只好让侍女过来扶着她自己,自持冷静地道:“扶我回房休息。” 莫想了,何必想,不过是个男子,她素日里最瞧不起的中国男子。 只不过承了些恩惠罢了,她不是中国女子,没有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习惯。 僵硬而勉强地勾起淡淡的笑,西园寺辉夜如霜的面庞似最冰冷的湖面,似乎可以冰溺死任何一人。 一觉迷迷蒙蒙,昏昏暗暗的,睡得惊心动魄,却是辗转反侧继续辗转,她终是自己都未察觉之后睡去了。 等松井来报时,已是天方大白。 她没有整顿整齐,不假思索地从卧室里穿着兽皮披肩便迎了出去。 “怎……样了?”喉咙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竟有呕吐之感,她有些晕眩,下意识扶住屋子里冰凉的柱子。 松井见状虽有些狐疑,却还是眼中浮现担忧关切之色,道:“辉夜小姐您无事吧?可要叫家庭医生来一趟?” “怎样了!说!”没有接受好意,她反倒怒起来,沉着嗓音冷声道。 “皆处理好了,明家宅子里一家一百口人皆在今日早晨亡了,我已交代人安排了替死鬼,药在那小厮家里,那小厮是一年前偷东西被管事狠狠教训了顿赶出明府的,他的姑母就在明家当厨娘,就说是他怀恨在心一时丧心病狂做出的事儿。即使真的被查出了亦无妨,照小姐您的吩咐,我们的人在码头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晚上,果然截住了正打算送顾秋白出城的明家管事,若赵钧默或是他人真的追究起来,亦拿我们无法子,何况现在的许多中国人皆是向我们买的枪支弹药,他们无腰杆查此事……” “药?!你给他下了什么药?!”不是他们,而是他。 松井还没来得及深想这其中的意思,却瞧得心惊肉跳,只因西园寺辉夜明显极力克制自己,却还是瞪得松井倏地渗得慌,惊得有些讶异,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何必,何必问,是她自己下的令,是她自己出的注意,她何必问! 可她不得不问,克制不住自己不问,是药啊,他们日本研发的药哪样不是残忍至极! “是,您忘了嘛?是您曾经呆过的744部队里利用活体实验研发出来的药啊!您忘了嘛?那可是您和深田博士合力研发出来的药,极是好用,只用上一点点,便可以叫人查不出死因,却可以死得透透的……”松井赶忙答道,脸上还有着谄媚和骄傲的笑意。 刹那,“咯噔”一下,空牢牢的,莫名心如刀割,她踉跄倒退了几步,一下子竟无了力气瘫软在了地上,凉得彻骨剔透。 药,临到头的最后,他还偏偏是死在了她曾亲手研发的药上,她这一生都要欠了他吧!一生都要了! 可是,为何那么疼,好像全世界都像被吞噬了一般,像个空荡荡的地方,冷得刺骨,冷得叫她浑身战栗不已,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他没有死,他不会死得这般凄惨,你骗我,你骗我!”不止是死在她的主意上,最后还是死在了她发明的药上,就算是一刀砍死一人,一枪毙了一人也好,可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眼眶充血,血丝布满了眼白,连她都再承受不住,径自失措像傻了般摇摆着头,自己还未察觉,已是泪流满面。 她是研发者之一,如何会不知道那药的效力是怎生的强大!那是她与深田博士在老鼠和蟑螂里培育出来的,普通人只要感染这种细菌便会立即浑身溃烂疼痛不已,死状极为恐怖,死前定是受尽了短短却痛过一生的巨疼,如千百种的蚂蚁啃咬,又如万千针扎,浑身被烧一般。 “竞之,你瞧我,看着我。” “竞之,我不是个好女人。” “傻瓜,你我之间,有我好便好了。” “竞之,你不明白,你……可听过一种母蜘蛛吗?听闻它和自己的配偶在一起后便会吃了配偶,竞之,你怕不怕?”她当日问他,不是白问的,她是真的如此隐晦地问。 可他却不以为意,还是傻傻地答:“阿蕙,我会娶你,我要娶你。” “明日,明日我就来提亲。” 再无明日了,若是到了阴藏地府,恐怕都无机会了。 她不是没有预料到结局,可是她却没有想到结局没有如她想象的这般无关痛痒,痛痛便过去了,不过是一个有些动过心的中国男子,只是有些…… 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要见他!松井,他在那儿,我要见他!”她上前一步,敏捷得如平日里训练,却是真真快得如电,擒着松井毫无防备的衣襟,手势狠得不得了,掐得松井这男子都痛了起来,只大口大口喘气,无法反应。 “您,您,说的是谁?” “竞之……竞之他在哪里?!” “明,明家少爷吗?他,他的尸体正在城东的停尸房里。明家已无人了,自是没人来认领,赵钧默一早便跟着蒋先生出城巡查去了,看来也尚不知情,赵家大太太好似也还未知晓消息。” 停尸房。 她霎时发抖冷笑了,反倒悲极致大笑起来,连衣服都未换,出了门,进了轿车里,一路驾驶得飞快,连连撞翻了好几个小摊小贩,到了城东停尸房的附近,好大的荒凉地方,他竟在这儿呆着了。 一步一步如在梦境中虚浮地走着,她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天他送她回家,之后三步一回头,眷恋而不放心地瞥她的那好几眼,黑砖白墙,小巷石路,他随风飘起的西装衣角,还有他布满漆黑发丝的后头颅,那他脚下踩过的几片青苔,竟都成了脑中的绝画了,这样无了,这样无了…… 不,里面怎么可能是他,不是的,绝不是。 她忽然醒悟过来,赶紧转身,快步走离了开来。 倏地,天竟下起了雨来,打了她一脸,那雨势来得太猛了,淋得本就穿得单薄的她瑟瑟发抖,冷雨哗哗地激起了地面一层层的白烟,霎时诡谲得吓人。 像是清醒了过来,她冷冷抽了口气,走了进去,如此简陋的停尸房怎会有人,可她终是走了进去,在腐尸的臭气中,一个个掀开了尸体的白盖薄被,理应说来,被下了那种药的毒,早已身体溃烂,无法辨认真容,可她依旧找着了他,因他就穿着那日他们分开时的西装,西装衣角处还有些发皱了,想来是那日她走得不畅快,牵着他惹出的痕迹。 “竞之,竞之,醒醒,你醒醒!”她倏地像是魔怔了般,拽着他的肩膀,也不怕脏,蛆虫已生的尸体被她一摇竟散了架似的,霎时怵目惊心得叫人生怕。 散了,全散了,这竟会是现在全部的他……她一个个拾起来,拾得连她双手都抱不满了。 她尚记得,他笑时两边嘴角还有梨涡,如今哪还找得到那些,他死时一定极是痛苦,他一定不会再有那笑了,他这般清俊温柔的男子如今面目全非,哪还能让人发现曾是磊落潇洒,清瘦俊朗的明竞之! 最后,她只好捡起他的西服,死死抱紧,好像这辈子都无法松手一般,直到她垂下眼,呜呜咽咽,一遍遍地喘气,努力控制着最后一点点的理智,可最后一点点的理智却在西服里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一张白纸全面击溃,完全瓦解,全然崩塌,眼前再无光亮。 那白纸上只是简单的寥寥几字,可见那人书法功底极好,钢笔写的,力透纸背,想来是他闲暇之余兴致来时写的,字迹尚有些潦草,上面写着: “女孩名:明蕙、明叶子。 男孩名:明之叶、明叶。” 两行字下,赫然还写着几个字: “日本姓名:由明太太自行取名即可。” 他怎会知道,他竟知道,他知晓了还写让她取名?! 是哪里,究竟是哪里错了? 是了,她曾提起,她的家乡喜单数……日本人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喜双数,日本人却视单数为敬、为礼。 还有哪里,还是在那店里,她在城中设下的眼线的西洋小店里,掌柜与店员的神态叫他看出来了?!还是他们的声量过响惹他注意了? 不,不论是哪里的蛛丝马迹,他竟是知晓了,他竟知晓了还同她说明日便来提亲!? 这是,假的,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她不信,她也许见着的都是幻境,是入了鬼魅的梦境,只要一眨眼便会醒的,会醒的,可她连连眨了好几百下眼,她还是在停尸房,她抱着西服还是染着阵阵的腐烂气味。 再也受不住心底阵阵传来的悲凉之意,她仿佛终是魇怔到了头,忽然放声仰面大哭起来。 生怕她出事,也不知何故,松井只好也带队随之跟来,只听闻阵阵熟悉不已的女声,从未听过那女声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他没见他心中的“辉夜小姐”哭过,她甚至可以为防伤口感染下死命令不由分说地将那士兵的腿截肢,可以开人头颅,割人舌头,鲜血四溅亦不曾眨过眼,只是毕竟是女子多有身体抵挡不住时也是不吭一声的。 然,如今,她却哭了,在一个简陋到极致的停尸房哭得这样声嘶力竭。 恍惚间,他神色紧绷,面上情绪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有些懂了,却不敢置信。 轻轻蹲在西园寺辉夜的身旁,他嗓音沙哑低沉,方道:“……放了他吧,他是明家少爷,他是中国男子,总有一天你们会手刃对方,会各自对峙,辉夜小姐,您没有做错,将一切了结在未开始前,您是英明的。” 未开始前…… “松井,你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子吗?你见过吗?!不,你没见过,你定没见过像我这般毒辣心肠的女子,手刃自己心爱的男子,甚至让他死得如此凄凉可怜……他说,他会娶我,我说会吃了他的时候,他说他会娶我,竟是真的,竟真的是他的真心话!” 心爱,她终承认了不仅仅是心动,他是她真的爱的男人,抵过一切的光阴岁月,乱世之间,仅仅只是一个转身回眸顾盼已是永恒。 西园寺辉夜恍惚地抬眼看松井,声音哽咽而嘶哑,慢慢一字一句地道,那原本清丽而冷冰的容貌竟像是一瞬苍老,满脸的泪痕,脏得不堪,狼狈凄楚。 原来,他知道他救的是日本女子,是一个伪装成中国学生可能居心叵测的日本女子,他还是想娶她,不是因她西园寺辉夜是个抗日游行的学生,不是因他明竞之的爱国之心,仅仅只是,他对她一见倾心,他如此想法纯粹简单的男子仅仅只存了娶她的念头罢了。 她太自以为是了,太傻了,她心里暗嘲他常常笑得傻,然,她才真真是傻!傻得头顶,傻得再难回头! 这个世界上可能是最真心爱她的男人去了,从此不在了,而她是罪魁祸首,她是那个手持屠刀的女子。 “竞之,你可知道是我杀了你吗?你可知道你是中了我造的毒死的吗?你知道吗?”他知道吗,他在死前知道吗?这一切都从此无了答案,谁都不再是他,谁都不能给她这一生的答案了。 沉默半晌,松井怔怔地看着此时此刻的西园寺辉夜,心底一阵阵涌上难言的悲凉,百感交集,不知何故,瞥见地上的白纸,亦捡了起来看了一眼,然后,黑眸一眯,意味深长地道: “或许,他是知道的吧。” 在死前的那一瞬间,或许他是知道的吧。 将自己的军装缓缓脱下,轻轻盖在了西园寺辉夜虽哭泣而一耸一耸的肩上,松井打了个手势,让小部队撤离了停尸间,自己也静静沉默地走出了里面。 当外头等候的侍女信子捂着嘴鼻,还来不及问情况时,松井已拍了拍她的香肩,嘴角苦笑道:“信子,我方才失恋了。” “小姐她……” “井上少爷只怕也要失望了。” “小姐……” “信子,我们就守在外边吧,让辉夜小姐她好好哭吧,哭完了她发现这一切还都是真的时候,她便永不会哭了。” 二十四 万箭穿心 一路疾驰,在车上办的公务。 机要秘书和副官都在车上,随行的还有上海特区区长冯鸣。 风呼呼地呼啸而过,司机开得那样快,冯鸣在一旁附在赵钧默耳边,面庞稍有难色,低声语速极快道:“前些日子您发电报于我,要不顾一切除去叛变我部的投日分子韦萧,我已积极安排,却不料他在上海深居简出,我曾多番派人伺机刺杀皆不成,属下,属下愧对您啊。” 赵钧默未有怒意,只是深潭似水的冷眸里泄漏了几丝少见的失神,郑副官在前座已是了然于胸,明白自家主子定是在担心大太太的情况。 见赵钧默半晌未有言语,冯鸣心下一紧,面上好些紧绷,手心都有些渗出汗,却不料身旁的赵钧默却在下一秒淡淡笑了,极为冷淡,却略微柔和了面部线条,嗓音低沉:“凤声,你当我不晓得,他每日坐着与我一样的防弹汽车,气派倒比我足,在上海前后四辆警车,十人保镖全副武装,这般谨小慎微,你若是能轻易得手,我便不用管了。” 幸好,幸好赵钧默是极赏罚分明,公私清楚之人,他唤着自己的表字,显然并无怪罪,冯鸣面容未有变化,心底确是松了口气,知赵钧默未怪他做事不力。 “可我甚是心不甘,他曾是我党的人,极是熟稔我党内部情况,这几年他扰得我们元气大伤,大肆出卖我们的情报不说,还帮着日本人毒害革命志士,若不除掉他,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因为他而被残害的兄弟!” “他吃饭,都皆有人替他先尝,你如何能叫他轻易就范?”关起车窗,赵钧默浅淡莞尔,眸色深暗,虽是神情明显有些恍惚,却让人觉得他极为认真谨慎,寂静似水的气质与他刚硬的轮廓都显得那样孤僻而冷硬,缓缓地,赵钧默解开军装上的一颗纽扣,露出喉结,然后脱下了原本套在手上的白色手套,垂下眼帘,点了一支烟,并未噙在唇边,而是夹在指缝间,“凤声,光有决心是不够的,如若他真的那么容易叫你暗杀成功,他韦萧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那您说属下该从何下手?” “……听闻,他夫人早前似乎对他纳了小妾之事极是不满?” 声音低哑隐晦,烟一点点地烧着星火,赵钧默眼眸微眯,似是夜色中最毒的猎手,只待一个瞬间便可以把猎物撕成碎片,额前的碎发略微遮掩住了他的眉眼,下巴微有些胡渣,他菲薄的唇略微动了动,吐出的是饱含深意的提醒。 闻言,冯鸣像是被浇醒了般,眸色清明,不禁挑起眉梢,低吟了声:“依您的意思是……” “凤声,你要晓得,这世间上,越亲近的人才是越致命的。”话毕,他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连眸色都晦暗了几分,随着自己如叹息都声音落下,赵钧默瞧着手中地烟一点点地熄灭,青烟似雾,半晌,那烟终是冷如死灰。 那话同样在郑副官心上激起了涟漪,他仿若看到那日,自家主子举着枪直对着大太太地眉心,心里确明明是倒过来的一方画面,分明在他这旁人眼里,心里是大太太举着利刀刺得自家主子鲜血直流的触目惊心的画面。 “可那韦太太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连杀鸡都未杀过,十指不沾春阳,如何叫她--” “有恨便够了。” 淡如呢喃叹息,他不由记起她从前扬着眉梢,下颚微抬,嚣张跋扈的模样,如明珠一般璀璨夺目,惊心妩媚,夺过他的配枪说:“赵、钧、默,你不能负我。” 是呵,有恨便够了,手无缚鸡之力,从未杀过人又如何,只消一个动作,谁都比不上枕边人的利器更尖锐的了。 思忖中,他不免觉得心凉,如今他用这一招对他人,早晚他人或许也能想到这招对他吧,杀人者终被人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很久起,他便明白,什么叫做半点不由人。手上那么多鲜血唯一想守护的仅仅也只有那把虽是可以在他身旁插进他心扉胸口的利刃。 “他同韦太太可是少年夫妻啊。” 冯鸣不知为何,屏息了一瞬,心底有一个地方发凉,虽是在说公事却到底是生死之事,还是略有感触的,叫谁杀那人他皆不觉得悲凉,反而觉得应当,却是让韦太太动手叫他心有难言之感,其一他怕说服不了对方,其二毕竟是夫妻,好歹曾经相爱一场,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叫人吹嘘心寒。 赵钧默何尝不明白冯鸣的意思,然,他摆了摆手,静若寒潭的眸子正色地侧头凝视着冯鸣道: “凤声,你信我,你未爱过人,若是你爱过你便知晓,这个世界上能杀得了韦萧的只有他那叫他毫不设防的糟糠之妻。即使是如今他挚爱的小妾都及不上曾相爱陪伴多年的夫人叫他放心,他虽已嫌她,线人传来的消息却是唯有他大太太拿给他的吃食,他是毫不犹豫地吃下的,不用叫他人尝过。” “你可明白,情到极时已是尽头。” “凤声,死在自己夫人手上,他不冤枉。” 长长一段话,一起呵成,低哑的嗓音缓慢如最低醇的西洋乐器,他仿佛筹划已久又似突发其感,话落,赵钧默深深地阖上眼,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冯鸣随后立刻颔首低应道表示知晓,又已知赵钧默交代已完不欲再多言,他便也噤声起来。 …… 灵堂很静,连一丝声音都无。 明晰低眉敛目地跪于家人的灵侧,像一座已经被时光定格住的冰冷石雕,吊祭之客极少,风阴测测地袭来,她只是一件单衣,而周妈在侧,亦是老泪纵横,然,自家大小姐无声响,她便也只能暗暗流泪,手上擦拭眼泪的拿着的帕子都被泪给浸湿了。 她已上过香了,只是一切来的太突然了,这一切仿佛竟像是要将她溺毙,她来不及思虑太多,只是像木头一样,做些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然后一直木然而冷硬地跪着,在这个原本门庭若市的地方,竟成了一座灵堂,万事皆虚,她骤然低低发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再没有流下来,连流泪的力气都无了。 亲人,她还有何亲人,连她最亲近的弟弟都死得这般凄惨,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她悄然地抬手拭去,早前听闻的时候晕厥了过去,醒来猛然察觉自己吐了褥子上一片血,周妈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却是老神在在,连眼神都变得木讷许多。 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小人儿的脚,是许芳牵着赵延盛,一步步走至了她的跟前,她怔愣了几秒,唇边噙起虚无的笑意,想来早已不会有他人敢来吊唁了,这件城中惨案,有哪方敢犯下如此滔天罪亦不惧怕任何惩戒的,城中但凡有脑子之人定是知晓明家得罪了哪方的人,而明晰亦明白得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她只是感觉朦朦胧胧像在最漂浮不定地水里,又像一次次被湮没于荒烟中,寻不到一个落脚之处,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得无知觉了。 “妈妈……妈妈……” 他那样软糯糯地唤她,好似已经很久了,很久了,那双小小的手臂微凉地搂住她木然而凉薄的脖子,像早前,她第一次将他抱起,而他小小的四肢像藤蔓一般环着她,稚嫩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唤着。 这本该是她这段时日最温暖的一刻,然,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在许芳和周妈诧异的目光下,她极是冷静地拉下了自己儿子盛儿抱着自己颈项的小手,像瞧着一个陌生人般地睨着他,然后随着一声尖锐慵懒的猫声骤然在灵堂响起,她竟略略低头只是极仔细地抱起在自己脚边磨蹭亲昵的波斯猫,把自己的脸庞埋进晚晚光亮而细腻的毛发里,像是暗暗的拭泪,旁人还来不及想,她方抬起头,怀中的晚晚亦凝起鸳鸯眼冷冷地瞧着他们,明晰淡淡抿起唇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走吧,让我静一静。” 她竟让他们走!盛儿是她的亲生子,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子,竟不如一只连人话都不会讲的一只畜生! 许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而周妈也瞠目起来,无法言语,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地抽疼,她若是哭了该多好,如果能大声嚎哭倒好了,可是她眼里此刻自己看大的大小姐眼里那般的清明疏淡,连自己孩子都推开了。 “随安——” 一声轻唤,所有人凝神望去,是一袭长衫的男子,温润斯文,正唤着已到了明晰跟前。 竟不是姑爷,姑爷怎么能还不回来! 周妈心里一沉,却见明晰已被揽在了张梁笙怀里,那是年少时极亲之人,而如今,年少时的一切都已成岁月的尘埃,他竟是她从前留有的最后的亲人。 脑子嗡了一声,仿佛来势凶猛的潮水一下子冲垮了河堤,在触及张梁笙胸前衣衫时,明晰终是百感交集,脚下虚浮,一下子倒在了张梁笙的怀里,潸然泪下,满眼泪痕,哭得叫人心里直生悲怆之感。 他来的那样迟,明晰这方一哭,周妈定了定眼才惊觉铺了素毡的地面出现了几双男士鞋,最熟悉的莫过于姑爷黑亮而坚硬的军靴,生生地停在了张梁笙的身后,寸步再没动了。 惨白而压抑的灵堂内,赵钧默就那样凝身伫立在离明晰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落在了明晰死死扣着张梁笙手臂的素白手背上,那样的紧,就像是在抓着唯一的浮木,仅剩的东西。 而那件东西,不是他。 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和悲凉,心一下下地沉了下去,在郑副官、秘书与冯鸣的眼里,他惯来冷漠如水的神情竟崩裂了出了裂缝,拳不禁捏紧,与那日失神开枪的难以遏制的怒意不同,此时此刻,冷飕飕地风与一世的烛香味蒙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像是豁然明了了甚么,又似终于心凉接受了甚么,终是半晌,深深阖上了眼,复又缓缓睁开,在低垂眼眸时,对上伏在明晰脚边晚晚诡异而淡冷的鸳鸯眼,丝丝绽出了几许漠然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讽刺。 他已赶得那样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但或许这先机早就在老早前他便没有了。怎么走到这步田地,怎么会如此…… 恍惚间,赵延盛踉踉跄跄踱步到了赵钧默跟前,倔强而少年老成的面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稀里哗啦地在哭甚么,只是嚅嗫着,攫住赵钧默的衣角,断断续续带着哭意地说:“……妈妈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她要一只猫,她只要一只猫……” 一个连人都算不得的畜生。 他何尝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他们早已连畜生都及不上了。 白色的奠幡随微风飘荡,透露出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而那一点点天气的凉意就那样一直侵入道心底至深的地方,反复地刺得他心口某处翻来覆去地疼。 随安,随安,明随安…… 他喉咙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个字,然,许久都未能等到她探出头瞧他,她凄厉声嘶力竭的哭声在他的耳畔回荡,而他却未盼望到她像往日那样,娇嗔薄怒地在他脖颈上狠狠咬了口,死搂着他抱怨道:“赵钧默,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你不知道我已经数了好几个时辰的箭了,在这样下去,可要万箭穿心了。” 他太忙了,新婚时有一段时日,电报信函一封接着一封,公务永远堆得比人高,他经常回不去见她,而她时常等他,有时她数炸药,有时她数剑,数羊,兴致好时,还会做些女儿娇态的样子,拔着花瓣玩,她有她的凉薄独立,也有她的娇俏性子,可如今,他再寻不到了。 来前,赵钧默想过无数的画面,他想他可以示弱,她一定很痛,她那样至情至性的人怎么承受得了,他想可以不要什么男子气概,什么牢子面子尊严,他想好好和她说,我们再不要斗气了,再不要像两个困兽一样不伤到彼此要害不罢休,改过去的都过去,什么皆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从此再不要斗了,再不要说任何伤人的话了,可好,好不好? 然,他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无,已瞧见了所有的答案。 二十五 剔骨剔爱剔心 自那日起明晰再无同赵钧默说过一句话,不管是赵延盛,还是任何一人,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洋楼里,足不出户,连往日叫来解闷子的唱昆曲的人亦再没有来过。 张梁笙虽被允许入赵公馆,却亦是报社公事繁忙,分身乏术,好几次来,明晰虽是给好脸色看的,对待亦不似一般人,可每每眼眸流转对视间,张梁笙都不免心惊肉跳,那是一双灰蒙到极致的眼睛,再没有当年横眼傲视、熠熠生辉的光亮。 品茗谈话,他就那样坐在那儿跟明晰说着,明晰虽没有答话,给他的态度算是那么多人里顶顶好的,至少她是看着他的,足够了,他想着总有一日,待赵钧默真正地肯放手,而他羽翼丰满后,他张梁笙一定能带明晰逃出这座早已荒芜却还是被那霸道的人死死把手的牢笼。 而,在赵钧默无声莫名的冷处理中,郑副官亦是焦急万分,真真是愈发瞧不明白了,是愈发猜不中这两个主子的心思,好几次按耐不住心中的关切之情,曾偷偷好几次在明晰的门外侧耳暗听,至多不过听到几句大太太同猫说的话,不外乎是那几句: “晚晚,是什么时辰了……晚晚,你怎么不理我呢,晚晚……我看起来可老了些了?晚晚……我昨夜梦到阿弟了……晚晚……晚晚……” 俱是——晚晚。 其实许许多多人皆想不透,为何大太太对一个畜生那样好,然,明晰亦想不透那些个人在想些什么,女子有时要的其实不仅仅是爱,而是陪伴。即使是一个只会喵喵不同人话的声音,可它时时在她的身旁说这话,发着声,从未离她远过半分。 是呵,晚晚就像是她最后一个寄托,一个归属,虽然是个畜生,却是真真那样从头陪她到尾,从盛极到衰败,从始至终不曾离去过。或许就因是畜生,所以才没有人那样多变的心思,才不至于钻牛角尖,才无那些个人的复杂心思,它有一双最明亮清澈又带着诡谲的眼神,倒映着明晰的脸孔,它的陪伴是明晰最后那一点点微弱光芒。 眼见得情况不知怎么地越来越不妙,郑副官不顾政务赶忙好几次报告给自家主子大太太的情况,尚以为自家主子会多少紧张忐忑,怎却是每每瞧见赵钧默的脸色在听他报告时一点点地灰暗下去,握笔的指关节都时时地紧绷起来,眸色在微垂的睫毛下显得那样的晦暗,竟是每回听到大太太的消息自家主子并不是担心亦不是失望,郑副官瞧着那双眼底渐渐冰寒怔忡的黑眸,愈发有些不敢附耳在赵钧默旁说些大太太的情况了。 终过了好些天,郑副官眼见得萧念梳登堂入室在赵公馆最侧的院子借住了许多天,在偌大赵公馆希腊式雕塑喷泉边遇上穿着亮色旗袍的萧念梳方醐醍灌顶醒悟过来……原是绝望啊,原来他好几次汇报大太太的情况换来的不是先前预想的赵钧默于二人之间积极的挽回,换来的竟是绝望……亦或者是他未看清的自灵堂那日赵钧默心底便升起的绝望。 “那些衣裳……”这件旗袍。 郑副官怔愣地望着萧念梳娇傲领着好些丫鬟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不禁低声呢喃起来。 “那,是先前小姐叫我扔掉的,皆是西街凤轩居的老裁缝赶制出来的,手工极其精妙,都是,都是姑爷为小姐自那儿订做的,没一件重样的,我都好些不舍,晚上曾去寻过,本想着捐给红十字会也是好,可我去寻时那扔的地方早就无了这些衣服的影子,原是在这儿了。” 后头脚步声略重,恍惚间郑副官身后响起周妈似叹息的沧桑声音,好些日子了,周妈脸色亦是愈发不好了,旧式发髻梳着,不似以往的一丝不苟,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心绪不紊,着眼过去,萧念梳的背影叫她又叹了好几口气。 心脏猛地重击了一下,似是电击又似针扎,郑副官不由倒抽口气,竟是嚅嗫了半晌,终是放弃,摆了摆手,喟然长叹,语气低沉沙哑,话中极是婉转亲和,亦有些怅然道:“周妈,恕我仲安多言,几日前出卖我党投日分子韦萧已死,这事想必你在报上亦早已知晓,如今国内抗日情绪高涨,中日必有死战,且不说日后先生是否会被蒋先生调遣至一线,战争至最终伤的永远是无辜的孩童与妇孺。我仲安是极盼大太太好,只望大太太切莫再依心性行事,如今到处是寻大树遮阴之人,你亦该明白,大太太再无明家作依靠,如今讨好先生才是最紧要之事……周妈,你应懂,先生心里是有大太太的,然大太太若是继续如此,不过是将先生往旁人身边推。” “他!他赵钧默亦何尝不是把我家小姐望死里推!”气急不过,周妈寒声道,横眉冷竖。周妈此刻闻言再没有了平日的礼数,只是惨白了脸,痛心疾首亦愤慨不已。 话毕,郑副官适才听此言,方刹那明了明家的的确确是出有脾性之人,连已年迈的周妈亦不例外,平素里低眉顺眼,礼貌慈和,不曾想疾言厉色起来竟这般吓人,声音都冷得渗人。 收起莫名的情绪,奈何之感笼上心头,郑副官苦笑了一声,只好拱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亦不过是局外人,说至多亦有何用,且让大太太兀自珍重罢。” 周妈岂会不看小报不听广播,如今局势太乱,随时牵动一生,只是每每瞧见小姐虽是现下寡言少语,对着晚晚却是极好的,见得那样一人一猫的融洽反倒觉着外头发生何事又如何,只好这方地儿,她的小姐心有小愉亦是极好了,她不愿在惊扰如今早已封闭起自己的明晰,亦开不了口劝明晰道:小姐你就依了姑爷吧,你若是既往不咎,当做一切无发生过,姑爷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你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一样的…… 她年纪大了,这话,是真真开不了口啊。 “喵喵喵……呜喵……” 端茶进卧室时,周妈竟瞧见明晰在给晚晚擦着药,只听得晚晚哀哀地唤着,平日里尖细而慵懒的叫声竟无了傲意,细若蚊声。 “这是怎地了?” 周妈赶紧到了明晰旁,一同查看起来晚晚的伤势。只见她四肢上有些被抓伤的痕迹,渗出了点点血丝,鲜红未干涸的血渍在白色的毛发上显得愈发的渗人,再听着晚晚虚弱地哀嚎声,眼前的画面极是叫人心疼。 明晰平素里已经很少说话了,此时却是开了口回道:“能如何,还不是同邻屋的那只猫打起来了,那猫也真狠,抓得晚晚都是伤……你也是,怎么这般叫人不省心,瞧你往后还跟不跟着它了,这下知道吃苦头了吧……”是许久未开嗓了,明晰的嗓音发出,竟这般的低沉喑哑,霎时听得周妈心头一颤,一下子泪眶湿润了,却是不好表现出来,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满是褶皱颤颤巍巍的手亦抚上晚晚的脊梁,顺着它的毛发,抚了一下又一下,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姚公馆家的那只猫吧,那猫想来也不好受啊,好似伤得可比我们晚晚重多了,我今早路过姚家,我瞧着城西的那什么叫约翰的兽医师都被姚四公子请了过来,门边迎约翰医生的小厮说,那猫动都不能动了,姚四公子脸都变了,毕竟是好些大钱买来的,若是死了可就不剩下什么了。姚四公子多纨绔的人啊,这算盘算得可精了。” 闻言,明晰略略扯动了嘴角,心底想笑,竟是面上怎么都笑不出来。 两只猫打架,亦是两败俱伤啊。 何况,晚晚竟还那么喜欢它,想来一定不好受,虽是畜生,然畜生亦有畜生的感情罢。 思忖中,周妈觑着明晰寂静如水的侧面,心底渐渐生出心疼之感来,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只是一下子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如一个最诚挚的母亲一般,抚着明晰瘦弱的单肩,略有抑制不住的哽咽道:“小姐,我可怜的小姐,莫要怕,你不止有晚晚,你还有周妈啊,周妈我一定会陪着你的,我……” 明晰怔愣了半晌,方回神,已周身都感觉到了周妈的体温,很温暖,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般,暖意悠长。 然,明晰却终是眼眸深渺起来,对周妈稍勾动了唇角,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稍有表情,周妈正是惊喜之际,却听闻明晰捧着周妈的脸,抚摸着自己眼角岁月细纹的地方道:“周妈,我虽有母亲,然,在我身侧陪我至多的却是你,我极感激却不是不知道,你,是四姨太自小派至我身边之人,周妈,当日你偷偷背着我在四姨太灵柩旁落泪,我是知晓的。” “咯噔”一下,满脸通红,天旋地转,周妈一瞬间颓然垂手放开了明晰,面色一下红一下白,最后脸色变得铁青起来,无足无措亦是不能反应,只能哽着嗓音呢喃如梦呓着:“小姐,小姐不是这样的,我,我……” “周妈,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明家已经不在了,四姨太亦死了,你已无理由在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我对你,是的,当日是四姨太派我,派我……然,若说我对你无感情,我……那么多年啊,那么多年……我早就……”实在是语无伦次起来,冷汗渐逼近了背上,周妈从未这般失态过,老迈的脸上俱是惨白,急得差点快要晕厥过去。 “周妈,我记起我小时做梦,总是梦见有人拿着丝巾将我勒得死紧死紧的,每回在梦里我都瞧不清那人是谁,可这些日子,我脑中的画面愈发清晰了……周妈,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勒死我的只你一人……” 依旧是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像是沙砾在纸上沙沙地刮过,不甚好听,在此刻周妈的耳畔亦如针戳般的尖利,这么多年,她终于知晓了,她竟知道了。周妈浑身不禁抖索起来,声音如碎裂了一般,急声:“可我若是真的下得去手,小姐,我的小姐,你便不可能活至今日啊!是,四姨太是我的亲女,她儿时我同她走散,她嫁入明家时我方同她相认,她的要求不可能不答应,可我,可我对你……”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却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若说感情深厚怎比得上亲自抚养,从小瞧大的人。 “周妈,你走吧,永不要回来,你回你乡下老家去吧,那儿有您真正的亲人。” “小姐!我……” “周妈,你尚不懂吗,我明白,可我接受不了。” 刹那间,短短几个字,生生仰面逼视,周妈怔了半晌,张口结舌,最后只得泪雨凝噎,终是擦拭了面上的泪痕,半晌,正色地凝视着明晰,然后像往常那般笑,温热的手将明晰的衣襟整了整,哽声道:“小姐,你可要好好的。” 明晰鼻子嗡嗡的“恩”了声,直至周妈转身离开,许久,呆若木鸡,直至天色将晚,走廊无一人走动的声音,明晰方将晚晚抱得更紧了些,那身体里头的五脏六腑好似都扭在了一起,不觉咬破了早已甚是干裂的唇畔,接着静静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羽睫几不可闻地微颤,眼角如静水般的泪痕悄然无声地滑下,直至渗入唇边,是咸亦苦的。 “周妈……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乡下总比这种地方安全,呆在我身边,总归是不安稳的……不安稳的……” 那如梦呓的沙哑咕哝自语消散在屋内的凉气中,月色渐冷,乌云遮月,屋内未关的窗外袭来一阵阵的凉风。 决绝隐忍的呜咽声充斥着卧室四周,接着只听得晚晚轻唤了一声,不安地在明晰的怀里动了动,然后睁着那双剔透如琉璃绝美的鸳鸯眼,探出头轻轻地舔了舔明晰酸涩的眼角,又轻声唤了好几声。 一室清冷,窗外无一点星光,空气中似有似无飘着哪里传来的硝烟味,这一晚,她身旁又少了一人。 番外 她手刃了枕边人 巡捕房到极斯菲尔路韦宅时,已是半夜,只因警卫员张皇失措地来报案,说是最近韦先生虽是深入简出,在外走动得少,却是从未有过失踪的情况,自从那日同大太太出去后就未回来过,那日傍晚竟只大太太一人回到韦宅。虽说大太太言明先生在外有事不便告知踪迹,但时间已是过了两天有余,哪有韦先生的踪影啊,急得那一帮小妾和警卫保镖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真真是没招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上海滩举足轻重的人,连日本人那儿都护着关照不已的人怎么就青天白日得再无出现过? 部下俱是担心韦萧是叫暗杀的人得手了……偏生自那日起,大太太便足不出户,那天她同韦先生出去后在东街的西点店买了些糕点便叫丫鬟不得打扰她清净,只将自己关在了房里,众人虽是狐疑不已,却不得有任何动作,只因大太太如今不得势,然,到底是一路陪同先生过来的人,好些个一直跟着韦萧的部下依旧视她如嫂,所以一众家仆俱不敢轻扰。 只是,这众人皆不知其事的好坏,纷纷在私下猜测不已,而,韦宅在冥冥中亦染上了一股风雨欲来又扑朔迷离的迷雾。 却说这日,韦萧的部下半夜又再一次聚起商讨此事,皆是觉得不得再如此下去,非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便请来巡捕房一同处理此事。 深夜,万籁俱静,虫鸣声微弱,空气里蕴含着诡谲朦胧的气息。 一连串急促地脚步声“咚咚咚”在韦宅响起,隐约听得见是皮靴和枪支因人疾步而蹭动的声音。 “大太太,大太太请开开门,巡捕房的人来了——是关心先生至今未回的事情的!” 韦家的吴管事到了大太太的房门跟前连连敲门,身后是穿着制服的一队巡捕,其中带队一人还是洋人,皆是真枪实弹的,气势汹汹。 只闻吴管事寒着声,焦急在喉,这几日未见着韦先生,连素来见惯大场面的吴管事都慌张了起来,敲着房门的手略略还有些发颤。 半晌,屋里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吴管事这下心都揪起来,手心都是冷汗,对着巡捕们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个两个皆这样,皆这样啊——” “哟,她老大的排场,巡捕房的人都来了她都闭门不见,呵,还真当自己是旧式的皇后呢。” 至后是韦萧的几个小妾,出声的三姨太,右手挥着孔雀羽毛制成的团扇,那极是矜贵的物件在她纤细的手上摇晃着,依稀可见其被团扇半遮半掩的容貌,语气虽刻薄,但美目流转间她巧笑倩兮,确确实实是颇美的。可见韦萧定是喜爱她的,连这趾高气昂的样子都不加掩饰。 “就是,先生是同她出去后失踪的,我瞧她定是有脱不掉的干系!”四姨太恨恨地附和着。她容颜虽不如四姨太出挑,却是高挑清瘦,极有韵味四姨太帮衬着三姨太说不是没有关系的。 只因她向来厨艺精妙,却不料每每送上去的吃食,第一口皆是韦萧让他人先尝,如果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却好巧不巧还让她见着了他喝大太太递上去的补品却是眼都不眨地灌下去……这好生不公平,那个早已失势,姿色一般的女人怎么好比过自己! 每每她忍不住在枕边同他隐晦抱怨了一句,他却不假思索地轻柔安抚她道:“她不一样。” “如何不同?” “就是不同罢。”她没好气地睨着韦萧,而他只是眯着眼,似是在深思,黝黑的眸子不算清明。想来谨言慎行,从不允许自己失神的人竟会在想到自己原配妻子时不由沉默了半晌,待到回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三姨太不是笨人,深知男子三心二意是常事,她若是逼得急了恐怕惹他不高兴,二来,虽然韦萧早已不和大太太同榻已久,却是场面上事事都给予大太太礼遇,想来毕竟是患难夫妻,从贫至富,感情虽已淡,却不得不说彼此之间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其实三姨太猜得不错,韦萧一直自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对他不利,他的原配妻子却永不会,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小妾,所以觉得她们会害她,而是岁月荏苒,那些个信任早已渗入骨髓深处,不能自拔,也许爱可以消逝踪影,可除爱之外的些许东西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消弭到的。 恍惚间回神过来,三姨太脑中嗡嗡不已,深更半夜的,哪能舒坦啊,她收回情绪亦咬牙恨了恨大太太将韦萧拐了出去之事。 倏地,耳边突然响彻两声“砰砰——” “啊啊啊——” 两个男子大力地撞门,终是踉跄推开了门,却是还未定眼看只听到几声尖细惊恐到极致的女声响起,甚至一回头,发现韦家三姨太竟然晕厥了过去。 何等的画面会叫人如此瞠目结舌,触目惊心…… 只见韦家吴管事凝神目光一落,这一看,差点老腿也站立不住了。 “大太太!大太太……天哪这是怎地了,这到底是怎地了!” 不由自主地扑上了榻前,吴管事脚下虚浮,眼里只见鲜血染红了苍白的丝绒被单,那纤瘦的身躯就那样卧睡在西式铜质的软榻上,姜颜华的手腕颓然无力地垂下,像极了西洋折翼的天使,静静地躺在那儿,被褥仿佛吸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塌下还有些未干涸的血渍。 “来不及送医了,她已经没了。” 那巡捕房里的一洋人倒抽一口气,眼神顿变得幽暗,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吴管事打算拎起屋内电话时,淡淡地说了句。 “咯噔”一下,吴管事瘫痪在了室内的意大利羊绒地摊上,两眼呆滞,霎时潸然泪下,哀恸不已。 三日后,他们寻到了韦萧的尸体。 是在上海滩极破烂的一个简陋茅屋房里发现的,屋外有一棵青翠的松柏树,无花无果,开得极好,只是看着看着莫名叫人渗得慌。却说这是一个雨天,雨刷的冲刷下,一位在十米开外做农活的老人经过此处差点被东西绊倒,而那东西定眼一看竟像极了一个人的手臂! 是雨水的冲刷下,不小心将韦萧的尸体从泥土里显露了出来。 显然是凶手将他的尸体埋在这棵长年青翠盎然的松柏树下的,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番调查下方知,这里曾是数年前韦萧新婚养病时居住的地方,当时两夫妻从老家来上海,囊中羞涩,清贫得紧,再加上水土不服,韦萧的身子不太好,在这儿他们住了好些日子。姜颜华,也就是他的大夫人陪着他休养身体,家中所有的支出都是姜颜华在外给人补鞋补衣服挣来的,那些日子,他身体不适,她没叫他花一分钱,只叫他好生休养……早晚有一日,她信,他将是人上人。而她一定会帮着他支撑着他全力帮助他实现男人顶天立地的理想。 那些日子,是她鼓励他,陪伴他,而她手上因工作的活太多都磨出了好些老茧,皮肤都干燥得枯了许多,而日后的那些山珍海味皆补不回她曾经的年少清丽。 他韦萧日后将是人上人,一定不会让她再为了自己吃苦受罪,一定让她舒适安稳,享尽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日后的韦萧的确是做到了,然,她姜颜华却忘了,当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全力帮着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忽略自己,甚至不再爱惜自己的时候,她早已同那个功成名就的他不在一条路上了,她忘了,忘了在一贫如洗,艰难度日的以前,问他,到了那时,你,韦萧,是否依然还会爱我。 然,即使千叮咛万嘱咐,即使当时他对天发誓,说他会,她到了自尽的那刻却是真正明白,他若做得到,她根本不用要求亦不用期望,他若做不到,她姜颜华即使在佛前磕一百一千一万个响头,他亦是做不到的。 “应是你们大太太杀了韦先生,而且,是一刀致命,连心口那处都剜得烂了。” 巡捕房的人对着吴管事如是说道。 那样娴静不做声的女子竟然狠起来这般狠!吴管事心下已经混乱不已,脑子热得全然无法思考,差点晕厥,幸好在仆人的搀扶下方找了个地儿恢复起心绪来。 作孽,这都是怎番的痴缠!命运真真是作弄人! 次日,吴管事像是有苍老了十几岁,充满岁月褶皱的手颤颤巍巍地捂着面,喃喃自语,心底却是难以自抑的哀绝。 “太太,太太,你这又是何苦啊……你,你永不会知道了,其实先生那日同你出去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想要一个孩子了,现下人人都想将他除之后快,而若是早晚要死,他只想有一个同您的孩子……这些年机关算尽,千夫所指,他终是希望让你过上好的日子,只是男人的劣性确是如此,他是悔了,却不知如何跟你开口,这些年来,你对他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是有脾性的男人啊,索性也便端着不理你了,然,他终究是没放下过你的。那日你一反常态独邀他去从前的老屋子瞧瞧,他欣喜的那副样子像极了我孙儿得到桃酥吃的模样……我想着……他那样谨小慎微的男子是永永远远不会猜着你对他难得的亲近竟只是为了,为了手刃他,亲手将他,将他…… 余下的话,吴管事是再说不下去了。 站在合葬的两个墓碑前,他年迈的双眼包含水光,闪烁着沉沉的萧瑟,内心悲恸不已。再多的遗憾都抵不过现今的结果,她是那样削瘦文气的女子,从未大声对先生说过话,即使先生娶再多的姨太太,她至多的反应也不过是失神同淡笑。先生说她是好脾气,好到叫你挑不出错,叫你进退两难,然,就是这样一个弱女子,趁着一个男人对自己妻子最最愧疚的时候亲手杀了连世间最厉害的间谍都无法子能杀得了的人物…… 她将他埋在曾经最美好的地方,来致敬他们最纯粹的时光,不得不让旁者吹嘘怅然。 的确,这是怎生的好笑,亦是怎生的悲凉,吴管事这一生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先生竟不是死在特务和间谍的手里,竟是死在了自己糟糠之妻的手里。 是命,亦是孽。 而,那日,他们的对话极其简单: “绍笛,我时常在想,如何能让你像从前一样,只有我,只属于我一人。” “如何?阿颜,你说,我听着。” “你死了啊,你啊死了就是完全属于我了……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时碑上,韦家的祖坟里,只有我一人有资格列入。”她斜睨着他,好似多年前与他调笑一般,眉眼温婉略带妩媚,嘴角爬上了一抹极灵动的笑意。好些年了,他再没有看过这样的她,心中不免一荡,霎时看迷了眼,心里最刚硬无情的东西都化作了柔水。 “阿颜,我的阿颜,瞧你说的……其实,我啊!呃……” “绍笛,好多年没有过了吧,这次便在我怀里再睡一觉,可好?” 她笑靥如花,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温热的耳垂,一字一句亲昵地喊着她为他取的表字,轻柔如温暖至极的低语呢喃声在他的耳畔响起如同哄着一个顽劣的孩子。 就那样,苏颜华静静噙着微笑低眉顺目地将倏地双目瞪大,震惊哑口,不禁吃疼一声又颓然像被弓箭射下的飞鸟般无力的韦萧紧紧揽在了怀里。 她这一生最爱亦最恨的丈夫,韦萧,他的头颅好似没有支撑一样就那般生生垂落在她纤细的肩头,沉得那样紧,体温一点点地随鲜血的流逝而变冷变凉,直至韦萧的身躯仿佛变成作一座最最冰冷的雕塑,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只在她的怀里。 这一切开始前的那日,冯鸣隐在暗处对苏颜华低声道: “这里有一包药和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就够了。” “你可会后悔?” “不悔。” “即使你失了他这个支柱可能会在上海滩无法呆下去,再不能过上像以前一样衣食无忧甚至纸醉金迷的日子。” “冯先生,你多虑了,阿颜要的从来只有一样。” 二十六 余生守你子嗣 素衣黑服,西式黑帽子,帽子还带着黑色的网格遮住了她白皙紧致的脸庞,清丽冷漠的脸庞在黑色网格中若隐若现。 好些天不进食了,她瘦得单薄,像是风一吹便能吹跨,然后便可以飘飘然消逝在空气中,再无人发现。 室内一柱檀香徐徐燃着,手中的狼毫笔随着女子纤细不已的素手游走在波如蝉翼的宣纸上,地上亦是纷纷的宣纸错乱地叠在一起,内容与女子正在写的是一样的,皆是同样的两个字——竞之。 “穿着黑服倒像是为人守丧,辉夜小姐这样子多久了?”松井解开了军服衣襟的几颗扣子,同信子一起捡起地上的纸来,然这些纸像是捡都捡不完。 “许久了,这几日越来越瘦,我本想军医来瞧瞧的,可是小姐一直不许,她是存心要让自己活不好啊!” 闻言,松井眼一深,顿住手上的动作,怔怔地凝视着手中写着两个中文字的一叠宣纸,心底不是没有莫名悲凉的感觉的,声音随心情不免喑哑道:“将军这几日也是气得不来见辉夜小姐了,说是,他不可能会有爱上支那猪的女儿。” “……嗳,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几日井上少爷发来的电报和信,小姐她连看都不看,你知道的,井上少爷一直在等着小姐回去完婚的,可看着情形,怎么办好啊!?” “信子……”沙哑低喃的声音飘飘地传自耳畔,西园寺辉夜停住笔,瘦得似竹竿的身子就那样直立在梨花木桌前,眼窝深陷,眸中一点亮光都无,灰暗得很,似个幽灵,恍恍惚惚地道,“竞之呢,竞之说,他要来娶我,竞之说他会来的。” “小姐……” “怎么办,怎么办,信子,我还没梳妆,我忘了,信子,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还没梳头?!怎么办,来不及了,他说他回来娶我的……”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击了一下,西园寺辉夜方回神过来,眸中倏地发亮,却那般叫人心惊胆寒,脸色愈发苍白,絮絮叨叨的样子仿佛是个无措的孤魂,手忙脚乱地飘至屋内木质的梳妆台时,镜子倒影出她几乎快要只剩下骨头的容颜,吓得她自己都丢了梳子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小姐,小姐!他回来的,竞之少爷一定会回来的,他会来娶你的,一定会的。” “真的吗,信子,他真的会回来吗?”西园寺辉夜颤颤巍巍地移开素手,那双惊恐而失神的眼眸叫人看着心生不忍,她似个出生的孩童藏在信子的怀里,死死抱着信子,如梦呓般喃喃着,“信子,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的……”信子一下下地抚着西园寺颤抖单薄的后背,眼角渗出了几丝眼泪,在旁无声看着的松井不能言语,一种寒意从脚底一直抵到了心底。 半晌,却见怀中再无声响,信子一退开怀抱,倒抽一口气,素手小心翼翼地抬起西园寺辉夜的头颅,西园寺辉夜竟浑然失去了知觉,信子瞪大了双眼,赶忙用手触到她的鼻尖,幸好,还有呼吸,不免快速吁了口气,然后神色一正,赶忙高声道:“快来人,请军医来,小姐晕厥了!快——”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斜阳横落,血染一方。 医院惨白寡淡的白墙似乎要与西园寺辉夜苍白的气色融为一体,心像被针刺一般般酥酥麻麻的,她脑子嗡嗡的,仿若有些清晰却不肯醒来,耳畔隐约传来松井厉声的吩咐着:“此事万不可传报给将军,否则我叫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话落,一众士兵齐齐并脚的声和听命声响起,朦胧间似还有几个唯唯诺诺细弱的声音附和着,想来应该是医生和护士。 这番话引得西园寺一惊,顾不及手背上的针孔,只下意识一挥手,信子已扑上她的病榻前道:“小姐,我们小姐怎么那么苦……” 她眸色已恢复些许清明,幽静的眼眸闪着水光,瞧着信子满脸泪痕煞是六神无主的模样,倒是细若蚊音地安慰了一句:“不哭,怎么了?” 正说着,松井已然命退了病房中的众人,眉宇间竟是愁绪,那双眼睛闪动着不明的隐晦光芒,坐至西园寺辉夜身旁,看着曾经心底里最隐藏的情,心底里如今只剩下苍凉同伤感,望进西园寺略显飘忽的眼睛里,松井艰难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痛心疾首:“怎么能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了……小姐,你,你怀了。”话落,他生生地别开了眼,心中俱是凉意。 “啪——”手一松,信子给西园寺辉夜递上的水杯应声而碎。 一股酸流直冲鼻间,还未来得及反应,西园寺辉夜原是冰凉冰凉如墨漆黑的两个深陷的眼眸直直盯着眉头深锁的松井,心像被重锤一下捶醒了般,时间顷刻间凝滞,终于她忽然呜咽出声,潸然泪下,嗓音都在颤抖:“这是真的么,你们没有骗我,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小姐,是您和竞之少爷的孩子。”信子见她欣喜如此,像是凤凰涅槃般活了过来,终是一瞬间头脑发烫,替她高兴,握着西园寺辉夜的手急急说道。 松井闻声转头在一旁凝视着,虽是心底五味杂陈却是瞧见西园寺辉夜听闻此事气色好了些,亦嘴角爬上一抹释然的淡笑,随后又不由蹙起眉头道:“若是让将军知晓了,恐怕这孩子就留不得了。” 听闻松井之言,西园寺辉夜发紫惨淡的唇瓣紧咬,胸口泛疼,眼神顿现幽影,神色恢复如往日的决绝冰霜,眼睛眯起竟令人心生骇意,沉默了半晌她沙哑极致的嗓音淡淡的启口,最后话语消逝在充满盘尼西林味的医院病房中: “给我父上大人捎话过去,我要即日回国同井上完婚。” 这短短几日,她极为配合,养得逐渐圆润起来,连腮帮都鼓了一圈,许是之前少食少眠,瘦得如薄纸,养了几日肚子还不是太显怀,幸的是她父上不愿见她更不愿听闻她任何事,她终是忍着妊娠反应连日安排,等抵达了日本时,又整整瘦了一轮,叫信子不忍直视。 井上是个有风度优雅的男人,一张翩翩公子的脸庞,穿着和服迎着她,还未来得及问候,她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要密谈。 和风式的门在夕阳西下时终于打开,两人双双走了出来,西园寺辉夜神情疏淡冷漠,而井上熏的眼眸幽静如墨,紧抿着唇,在众仆人都跪地低眉顺眼心生狐疑时,寒着嗓音闭上眼,道:“我答应,辉夜,我应了。” “井上,是我对不住你。” 她不再喊他“小薰”,也不喊“熏”,而是喊他“井上”,他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亦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日,西园寺将军宴请士兵将领,榻榻米上,众军官醉眼迷离,清酒配着乐师们用津轻三味弦弹奏的日本民谣“樱花”,古典而简单的弹奏隐约透着身处异乡的几分孤寂同悲凉,那艺妓随曲起舞,擦着雪白的底粉如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待到门卫领着松井进来时,这方都已经酒足饭饱了,西园寺将军原本眯着的双眼睁开,微有醉意的双眸望向姗姗来迟的松井,摆了摆手,一群醉得晕头转向的士兵齐齐抬了出去。 松井低垂着眼随着西园寺将军进了议事内厅。 西园寺将军鬓发已小发白,如鹰的锐利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松井,松井颔首没有言语。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背着我帮辉夜瞒了我什么?” “……松井不知将军的意思?” “井上答应了?” “……是的。”终是顶不住了,松井喉间如鱼刺在里,咳嗽了一声道:“若既能两家成功联姻又能让辉夜小姐自此心甘情愿呆在日本维系两家之前的关系,这岂不也是好事?” 闻言,西园寺将军瞥了眼松井顿时大笑,像极了怒极反笑,停罢,才微眯着眼凝视着松井道:“松井,我也是一个父亲,比起其他人的生死,我更在乎的是我女儿是否会自缢在我面前。你知晓的,松井,我只这一个女儿,美代子死的时候死死抓着我的手,其实她未说出口的话我皆明白,我常年在外征战,已对不起美代子了,再不能对不起辉夜了,我自小将她当男子养不是因为其他,只因我望她比其他女子更爱惜自己。我这几日不闻不问不是因我真的恨她爱上一个中国男子,而是我太了解她,我早知她定是爱上了明家少爷,还是存心让她决心下了狠手,是我让我的外孙再无父亲的,我对不住她,再者中日间在将来必有血战,与其让她左右为难,不如让她回归故里,好歹也有个夫家能照应着她。” “将军……” 松井怔愣了半晌,许多话到了口中只喃喃唤出了两字。 “爱?呵……”西园寺将军点了支烟,吐出袅袅眼圈,眼角的岁月褶皱因为略眯起的动作显得愈发的疲倦,从鼻子里发出的一个冷哼声隐约藏着几许沧桑,“本将哪里会不懂,你们都忘了,我这把年纪之人也曾年轻过。” 二十七 悲欢 有时,越是不能相见的人越是容易相见。 狭路相逢,终是不能幸免。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室内尚好的古董香炉内的檀香燃得飘渺,喃喃念着,明晰面庞平静似水,神色浅淡,一手摸着晚晚的毛发,一手执着经书,独自一人的屋内,倒显得颇有禅意而孤寂。 “挡着我做甚么,你们不让我进,我今天还偏要进去不可了!” 忽而,吵吵闹闹的吵杂声阵阵传自楼上,只见楼下一众警卫皆拦着,可到底是撒泼的女子更甚一筹,萧念梳一袭香衣,极好的做工,身上的旗袍叫人一瞧便是出自名家之手,面料垂感甚好,旗袍衣襟上那几朵牡丹如鲜活得如初盛开一般美艳绝伦,衬得她此番趾高气昂的动作更是慑人几分。 这是赵公馆的中院,上等的位置,萧念梳站在月洞门外望进去,那里头三层楼的小洋房红砖瓦房,特别是一楼房檐的设计极是精妙,大气磅礴,那一楼的柱子都像是从欧洲根根空运过来的。 “就这儿吧,跟你们大爷说,我就住这儿了,那偏院根本不是人呆的,那么潮湿,一点儿都不像样。” 咕哝抱怨了几句,萧念梳凤眼一挑,又是打算浩浩荡荡地闯进去:“我倒要看看,这里住着菩萨还是观音,怎么就那么守备森严,我还就不信了!” “小姐,还是别进去了,你看这里头阴森森的,咱们还是等风风光光嫁进来的时候让大爷给咱们修整块地方出来吧,赵家又不缺钱。”在旁的丫鬟自小跟着萧念梳,瞧着中院里头荒芜得紧,好些个植物都枯了,像是无人打理许久了,她再不懂亦知不吉利。 然偏生萧念梳是个急性子又是平素心高气傲之人,一群看门的凭什么挡着她的去路,她好生气恼,终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了几人冲了进去:“都给我滚开!” 他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隐约眼一糊,瞧见一个白影倏地扑了上来,冲着萧念梳裸露在矜贵的高跟鞋外的脚踝而去,只听得萧念梳一声凄厉惨叫,狠狠甩开了那团白影,厉声道:“啊!好痛——什么畜生!待我瞧瞧非拨了你一层皮!” “喵喵喵……” 那团白影极是矫健,被萧念梳下意识一脚甩开竟是一个纵身,跳到了月洞门旁的大棵枯树枝干上,舔了舔自己的脚,尖锐的嗓音轻轻低吟着。 “谁喊我的晚晚是畜生?” 本是不欲出来的,她在里头清净得很,自明家出事后,她已好大段时间都吃着斋饭素食,倒也习惯了无人打扰的日子,平日里也是看看经书,或是提笔抄经,心绪亦渐渐平静似水,只是这日,门口忽然传来吵闹声一阵阵的她倒也是懒得理会,却不料晚晚这个好热闹的性子径自奔了出去,她赶忙跟着,却听到一个高傲尖细的女声这番咒骂道。 素衣素面,她脚步轻巧地走出来。 明晰削瘦了好几分,已是没有以往的雍容华贵,倒是平添些许飘渺之气,木簪子插在简单的发髻上,手腕上只戴了当年母亲送自己的成人礼,一串尚好的沉香木做的手链,幽幽的木香自周身淡淡地飘散,许久未同人说话了,连开口的声音皆如老妪似的像石头在铁上刮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得不似女声。 门外的众人俱是一惊,这哪还是他们从前又敬又怕的大太太,分明是哪儿来赵公馆落住的女鬼啊! “怎么不用干活嘛?!都愣在这儿干甚?!散了散了——” 两人之间忽然有人插进了话。 郑副官只是来家里取一份文件,却不料恰好听闻丫鬟报告刘管事,说是中院有事,也顾不得什么家中琐事无需军人担忧的忌讳,倒是赶忙赶了过来,眼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赶紧叫退了旁人,甚至连赵钧默在中院安排的警卫们亦命退了,只留下丝毫不肯动弹的萧念梳同寡淡略冷的明晰。 “……”这该如何是好,郑副官倒没了主意,犯起愁来。 你让他上战场办公务无妨,然,妻妾姨太之间的事,倒真真是不好处理。 “喵喵……” 见到自家主人,晚晚一下跳下了枯树干,伏在明晰的脚下亲昵的讨好,明晰这方才莞尔一笑,冷漠麻木的面庞稍牵动了几下,将晚晚抱起,只瞧见晚晚齿上竟还有些血迹。 “你这闹心的小家伙。”叹息道,明晰倒也不欲多言,转身便想走近楼里。 却不料,正转身时,萧念梳惊甫初定,回神过来不依不饶地攫住明晰纤细到好似只剩下骨的臂膀,扬着眼尾,擦着蜜丝佛陀红唇抿着,冷冷尖锐出声:“你的畜生咬了人,你倒连句道歉都不给?哼,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家畜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这位姑娘,那我让你也咬它一口可好?”明晰清冷地问道,语气平淡,听起来极为有礼。 “你,你……”萧念梳不想这女子毫无道理,竟这般无赖,气得跺脚,那被咬出血的地方愈发疼了。 气得五脏六腑俱要翻腾了,她从来被人捧,那些个公子哥和小姐哪个不是花着千金捧着她,自她成名起从未受过这等气,眼见面前之人言语颇寡淡,却是真真逼人,萧念梳亦不是个省油的灯,那柔荑扬起,下一秒便是想给明晰一个打耳光。 “胡闹!” 一个低沉醇厚的嗓音寒声喝道,气势极为冰寒。 牵制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钧默。 那领口束得极为一丝不苟,可见此人极为固执,戎服铮铮,军靴黑亮,肩颈宽实,额前略有凌乱的碎发,胡渣还尚在,想来是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然,眼眸已然是清明慑人,像是夜间至冷的两点寒星。 慌忙对眼,赵钧默望向一袭素衣的明晰,心下连连颤起,面上虽是看不出情绪,却是失了力道攥得萧念疼得快晕过去的手劲显露出了几许心情的端倪。 随安。 是他的随安。 他心底里喃喃着,似是叹息,赵钧默凝着所有的心神想看到明晰眼里的自己,然,他再用心用神却分明瞧见她的眼神空无而平静,没有逃离他的对视,亦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与他隔着对望,好似初识的路人。 终是颓然地松开手,视线却无转动,他又盯了她半晌,最后却是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嘴角,仿佛自嘲。 落日残阳,老树寒鸦。 他极想将她置入怀中,那种渴望每每在夜间都叫他辗转未眠。 她瘦了,她竟这般瘦了。 “随安……”他终是不由自主唤了出声,竟在心底不由吁了口气。 “晚晚,我们回去吧。”她像是恍若未闻,捧起晚晚抚摸着她的毛发,专注地一下下抚着,在低声垂目地喃喃道,“晚晚,今天可不许再跟邻屋的那只猫玩了,你瞧这天,快要下雨了,等等你淋得湿漉漉的,可不要指望我替你洗澡……”那懒懒清淡的口气,像极了在对一个人说话,在旁人眼里甚是瘆人。 赵钧默望着此刻的明晰,胸口溢满了不知意味的酸涩,眸色愈发深沉,深邃的冷眸有些朦胧。 萧念梳亲眼见着赵钧默这般吃瘪,不可置信地瞪起美目,愈发气了,直指着明晰转身的背影,口气极为轻蔑:“钧默,你瞧瞧,就是那只畜生把我咬成这样的,你瞧,都咬成这样了!”她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被咬伤的脚背,娇嗔恼怒道。 又是一句畜生,明晰转身,倒没有瞧萧念梳一眼,这方只是深深地看向赵钧默,眼眸一瞬不瞬,语气平淡地道:“你给她身上的这件衣裳找人补补,那衣裳左肩处的地方之前晚晚淘气将我里头的内衬咬破了。” “轰”的一声,像是洪水冲垮堤坝,将萧念梳瞬间溺毙,大气都喘不上来。 二十八 愁肠百结 “依我看,若要尽量不动一兵一卒就拿下,便要收集有效确实的内部情报,借刀杀人,策反他们内部的军官将领。” “呵,那帮大老粗,什么奉系、直系,那些个既没有文化,也没有政治头脑,没受过教育的靠着几把菜刀几把烂枪的粗人就敢出来闹革命的?妄想!若是让我上战场非得一锅端了他们!” “也是,给我一把美制勃朗宁足够了。” “……那依卓兄之言是要单枪匹马过去?呵,依我看啊……” 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却真真是没点到正题上。 这议事厅是摆设极为古朴简单,精良的紫檀木手工订做的桌椅摆设,圆桌后是一排排苏联与其他国外的书籍,皆已翻烂,西洋陈设极少,只一台有着异常高度的法国落地钟先的赫然醒目,使用名贵胡桃木制作,所有的面板、柜缘、柜裙和柜足无一不是以高浮雕、浅浮雕、圆雕和镂雕技法或原木剔地精雕细刻或雕拼镶贴各种充满动感而优雅的洛可可式纹样。上层钟面上那座古希腊神话中掌管时间之神半身雕像。 几番激动的话一出,议事厅内参与会议的人员皆是受过军事学习的,不免义气填膺,蠢动不已。 “是去收集他们内部情报的,不是让你们上战场杀敌的。”静静敲了敲桌面,赵钧默坐在主位上,淡淡瞥了眼刚刚话毕的几人,其实他何尝不想上战场,情报工作从来不是他最想要的,只因情报永远和政务牵连,如履薄冰,他能体谅所有人想酣畅淋漓地同人干一场,而不是整天想着如何策反,离间他人。 话落,只见那几人紧绷了立刻动了动身子,正襟危坐起来。他们都能感觉得到主座这位连连心情不好,已是几日待他们没有好脸色,前几天还执佩枪端掉了几个不听话办事不利的年轻特务。 “那您怎么看?”半晌,一人最年长,大着胆子低声问道。 赵钧默没有言语,只是寡淡地掀起眼,抬眼看了下问话之人,然后抽起了烟,尼古丁混合着浅浅室内的硝烟味,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复又开始轻敲着光洁的桌面,像是陷入了沉思。 大家面面相觑,皆再没有说话。议事厅内除了几声咳嗽声和喝茶咽喉声,竟然静得令人觉得可怕。 “听说他们出10万银元买我的人头?” 终是出了声,嘴角浮上几丝浅淡的笑意,叫人瞧不出意味。 “那是他们痴心妄想!”好几人异口同声恨骂道,心下却不由一颤, 恐怕在日本人的心里,不止这个价码。 “那赵某就去给他们送送我的人头罢。” 他失笑喟叹道,复又稍敛起些许笑意,表情极淡,极为放松,仿若不当回事,捏灭了烟头,抬手示意劝他莫要亲自前去的部下停止了话语,自己也无再言语。 “今日是几号?” 议事毕,众人鱼贯而出,赵钧默在最后,忽而转头问向郑副官。 “是廿十一。” 闻言,他略沉吟了一声,神色不着痕迹地有些动容,按耐了几分,终是低低“恩”着应了声。 如霜明月,静静隐在高枝后。 檀香味飘散空中,浴间,明晰神色平静,仔细地给晚晚洗澡,那爱惜的模样像个给女儿搓背洗头的母亲,一下下地瞧着晚晚舒服地眯起眼,她略有些失笑,对上晚晚绝伦惊艳的眸色,她在它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在给晚晚擦干身体时,耳畔竟听见几许脚步声,她这里早已门庭冷清,她亦习惯了亲近不多言,怎还会有人来? 这方一擦手,探出头一望,是刘管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来,眉眼竟是喜气。 稍一吸口气,满鼻的芳香四溢,明晰见碗到了跟前,方回神过来,入眼帘的是一碗精致可口的面条,骨汤还滚烫泛着热气上面极为考究地摆上了熟鹌鹑蛋、尤菜心、煨好的香菇等等。 “今日是您的生辰啊,太太,您忘了?” 明晰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凝滞了半响,方察觉到自己鼻酸泛起,稍稍迟疑抬手轻触自己的面上,竟已是满眼泪痕,她以为自己再不会哭了,竟是在此情此景,仅仅一碗面上,哭得稀里哗啦,隐忍着哽咽声,不由别开头去不叫刘管事瞧见。此番动作更叫刘管事心中一紧,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只连连道:“嗳,赶紧吃,赶紧吃,太太,正热着呢。” “多谢。”明晰恍惚间攒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颔首谢道,垂下眼帘,静静地提起筷子。 “嗳,您看您,这些天都那么瘦了,怎好不注意吃食,我外孙女比您小都比您壮呢!要我说啊,夫妻之间总归是有些磕磕碰碰的,谁都会犯错,何况先生忙于政务,多事烦剧,难免疏于应付夫妻之间的事,您也别气了,你瞧,这碗面还是先生亲自下厨做的呢,都做坏了好几十碗,厨房的张婶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直嚷着浪费呢!” “……” “啪”,一地狼藉,明晰还未来得及思量,却见自己放下了筷子,一挥手,竟是汤水四溅,面食散落满地。 “这这——” “刘管事,你走,告诉他,我已过了祈求人在意的时候了,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 话落,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抖颤,好多年了,竟觉得过了一世那么久,她耳畔隐约传来一个好似她的娇俏倔强的声音缠着自己的丈夫道:“默卿,我要吃长寿面。” “都这个功夫了,我去哪儿给你寻长寿面,是你说要来骑马,在这儿扎营的,你瞧这周边的哪有伙夫厨娘?” “你不就是!” “……” “是你说今日是我生辰,凡事都依我的!” “加上你生辰,我哪日不是在依着你?” “那好罢,今日就饶了你,下次,下次我定要吃到,谁说君子远庖厨?要我说,君子下厨是为圣人也……” “谬论!” 他失笑没好气地指碰了她的光洁优美的额头,坚毅深沉的面容俱是无可奈何。 那些温软缱绻的过往,如同隔世,时光荏苒,光阴荒芜,她和他何止隔着几个院落的光景。 彼时,刘管事这方赶紧接着明晰的话回道:“嗳,这话我如何说得好,不若太太您自己对先生说罢,也不要让我这把年纪难做人了。” “好。” 下意识地站起身,一身素衣极是寡淡疏离,她提着一盘面食残渣,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哎哟——” 刘管事在那个清冷倨傲的身影背后急急叹道,扶额犯愁起来。 一股饭菜味,他不知不觉呆在厨房里太久了,竟还未来得及脱下戎装,自嘲地勾起淡笑,至书房处理了余下的事情,还未来得及歇息,只见刘管事的妻子肖婶连门都未扣,只一脚踏进书房门槛,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他,气喘不已语句紊乱道:“不好了,要,要……” “哪里来的慌慌张张的毛病?”赵钧默放下文件,绿罩的琉璃台灯闪着淡淡的黄光,光下赵钧默薄唇一抿,眉头稍蹙,离开座椅上前扶着肖婶道。 肖婶旧式的发髻都凌乱许多,灰白的眉头皱得紧,来不及仔细言语,只领着他往另一头最边上的庭院去,赵钧默到了公馆的最边上的庭院外,寻眼望去,只见竟是隐隐有着火光,撩得壁上都有了几许人的倒影。 “荒唐,为何不叫侍从灭火?” “您,您瞧了便知道。” 大步走去,老远处路过看见火光急急赶来的郑副官亦连忙跟上,待到火光摇曳处,不由冷汗直冒。 只见萧念梳状似癫狂,一件件撕着做工精良,价值不菲的旗袍,拿着把大剪刀,好几次都割到了自己的手,鲜血同正在燃烧着旗袍碎布的炭火显得疯狂而狰狞。 “疯了!”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刀,看见那碎成一地的旗袍布料,那些曾经碰触过那人莹白肌肤的皆一片片凌乱地化成了灰烬,他至后的仅剩连个脸面都不要偷来的东西竟全部变成了灰……心底有些已被针戳过无数遍的地方复又揪疼了起来。 “你舍不得?!呵,你舍不得曾经花的钱,还是舍不得那人!”萧念梳明艳的脸庞全晕了妆,叫人好生觉得惧怕。 郑副官同刘管事已赶忙驱逐了围观的侍从与家仆,石板地上极冷,她就那样跪坐在地上,连衣裳的衣角都染上了污泥,素来要求极高,极重视自己外貌的萧念梳竟丝毫未觉,耳边只诡异似的反复如广播般播着那穿着素服的女子回眸淡淡的那句:“你给她身上的这件衣裳找人补补,那衣裳左肩处的地方之前晚晚淘气将我里头的内衬咬破了。” 她从来高傲,没受过这等气,其实她的追捧者中,身份贵重,军衔极高的也不在少数,可她偏偏愿意委身一心想做他的三姨太,仅仅是因为她真的动了心,每回他那样冷漠的人,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的时候竟会少有的失神,那样幽远飘渺的气息让她像吸食了最昂贵的洋场烟膏般,上了瘾。 她信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虽终是没到那一步,可他从来纵容着她,在外面,即使她对着他撒泼娇嗔,他亦全盘接受。她信,她在他心中不会什么都不算。 然,她不曾想,她竟会受这等气,这般浅淡的一句话竟从未有过的让她受辱不堪。 “一丁点,一丁点都无吗?你对我,一丁点的感情都没有么?不,我不信的。”萧念梳抽抽噎噎,泣涕如雨,张扬艳丽的脸庞盛满了凄楚的泪水。“就算你心里全是她,难道我在里面一点点的地方都不占吗?没有么?我不信的。” 赵钧默心底浅浅叹息,坚硬冷清的俊颜敛起了方才薄怒的神色,瞧着萧念梳一副失魂落魄,像极那人的模样的脸对着他怨怼潸然,他方想起,那人从未对他哭过。 “起来吧。”他敛起心思,俯身扶起她。 “一点点都无么?一点点……你告诉我,莫要骗我。”萧念梳不肯起,非要答案,骄傲飞扬的双眸盈满了水光。 赵钧默嘴角涩然一笑,冷黑的眸子略染上了薄雾,心思惆怅间,他低沉沙哑的嗓音,淡淡地道出了二字: “有的。” 语毕,萧念梳倏地粲然一笑,终是心满意足体力不支地晕厥了过去。 他望着怀中失去意识的萧念梳,目光变得幽远而沧桑,心底里最隐晦的角隐隐作疼。 是他太自负了,他原以为他最想要的至多不过是明晰的低头还有将她隐在局势之外,他派着侍从保镖守在她的院外看似禁锢,实则是他自欺欺人。 他何其可笑,终是将她变成了自己原本想要的样子,却临到头发现,他最怀念的是她毫无顾忌同他撒泼天不怕地不怕好大脾气的模样……如今的明晰好似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明晰,同样的,他却是在萧念梳的身上找到了曾经叫他在明晰身上放不下的东西。 原来感情这般莫名难测,隐晦难懂,连当事人亦无法勘测,如同一个偌大的迷局,到最后方叫你心痛难当,恨不重来。比起情报,比起猜测人心,自己的同自己感情中的所有,他竟根本看清不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生,究竟爱一个人,是爱那个人的所有是爱,亦或是,爱这个人便是所有。 他赵钧默已然分不清了。 月色晦暗,夜浓稠得如墨汁倾斜。 谁都无瞧见,在他俯身抱起萧念梳的那刻,明晰头一回踏出赵家中院,固守的画地为牢,不管何因,她终是出来了。 明晰清冷的眼眸微淡地氤氲着薄薄雾气,恍惚间,一手托着盘子,上面满满散乱的面食,竟那么狼狈,站在他们身后凝滞住脚步,她不经意还未来得及踏出步伐,就那样隐在了赵家被花匠整理得极好的葱葱郁郁浓密的树影后。 “我不信你真的对我无一丝感情?” “有的。” 那几句对话反反复复毫无办法地在明晰冷寂的耳畔余音缭绕,好生可笑。 夜风渐大,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不经意拂过她的面颊,树叶的些许叶尖刺得她面上微疼,“啪”她手劲略松,盘子里的面连同尚好的紫檀木制的盘生生碎乱在了一地,半晌,竟已有好些虫蚁哄哄地一团将面食分食起来,一团团黑色密密麻麻的蚂蚁虫子,还有渐渐被虫子覆盖吞噬的食料,这幅画面这般叫人怵目。 明晰垂目敛神,转身间,不经踩过,径自走离。 次日,家仆清扫时发现一地食材早已馊了,捂着鼻子清扫干净作罢。 二十九 曾同你相爱过 灰黑色云幕像浸湿着水的旧棉絮,湿漉漉,沉甸甸,直压头顶,直冲心头。 天色黑浓,凉风呼啸。 这座城市士兵林立,戒备森严,城门口严密检查进城者的警卫和路上匆匆神色紧张,满目忧愁赶路的行人。 一个神情无波澜的男子和他的小厮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上,到了城门口,小厮不着痕迹地四下环顾,然后暗暗娴熟地塞给检查进城者警卫一根金条,就这样他们混入了城。 他刀唇薄颌,宽肩长臂,车内他的身躯显得里头的地方极小,一车静谧略染孤冷,忽而好似从静思中清醒,赵钧默身后车窗外景物飞过,明暗闪烁的面庞上,两道眉毛非浓非纤似剑一般插入鬓角,瞳眸微眯,薄唇在略沉闷的车内启口道出一句划破了寂静: “怕死么?” “什么?”车内,郑副官同赵钧默坐于后座,前面开车的是他们的线人。郑副官一时没听清,低问着。 他倒不恼,复又说了遍:“怕死么?我们现下进了敌人的腹地,若是有幸能从中打破,若是不幸,极有可能被吞没。”不同于字句的意思,语调却极为漫不经心。 “仲安不怕死,先生难道会怕?” 郑副官语毕,侧过脸,望向穿着极为平常朴素的中山装的赵钧默,车窗闪过的景物忽明忽暗,天色不好,他瞧着赵钧默的脸色亦是忽青忽白。 本来是一路无话的,谁知赵钧默竟开了口,郑副官素来知道他在行事前不喜言辞,颇爱缄默,却不料如今问他这话。 他淡淡地回头瞧郑副官,侧边唇角漾着浅淡的笑意,凉薄的嘴唇溢满了似笑非笑自嘲的意味。 “从前是不怕的,如今怕了,有些事我还未理清楚。” 闻言,郑副官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记起那日刘管事来报,说是大太太生辰当晚可能会同先生一见,哪里料得那日火光冲天,只瞧得见萧念梳那女子梨花带泪的模样,哪里看得见大太太的踪影。 然,郑副官心底却不知为何莫名缭绕着些许不安,如是那样的画面,那样的对话叫大太太看进了眼里听见了眼里,岂非真真是至大的刺激,他想着中院许会出事,又替自家主子多派了些人看守,熟料到半丝情况皆无,此等情形竟叫他愈加担忧。 要告知自家主子大太太生辰那日的事吗…… “那日大太太生辰,您……” 郑副官欲言又止,心下正艰难地组织起语句却不料被赵钧默当下毫不犹豫地接口道:“给她的面,她定是扔得干净吧?”赵钧默嘴角微勾,犹如了然于胸,话出了嘴边,眼底皆是莫名的凉意。 “嗳……”郑副官倏地脸色一变,喉间略似鱼刺梗住。 话虽如此,但……本是有机会见面的,夫妻间有何事是不能坐下来谈的,有何事是不能消融的? 他亦有妻子,极知夫妻间的问题从来都拖不得,一拖这关系就僵了。暗自思忖间,郑副官面色变化得快,唇抿得死紧,待到启口却竟是极为平淡的劝诫:“您若是真的对萧小姐动了真格,便,便放了大太太罢。” 此话虽是为大太太好,实则是为了赵钧默,郑副官能感觉到自己心中隐约泛起的不安同忐忑。 话落,座下都微颤了一下,赵钧默怔怔地回看他,眼眸深邃,瞳孔微缩,指关节在膝盖上浅浅泛白,待到恍惚间回神过来,已是攥成了拳。 车内空气刹那稀薄了几分,郑副官一瞬不瞬地同赵钧默对望,眼里尽是劝慰与担忧,霎时,赵钧默淡淡地苦笑起来,这一笑使得气氛松弛了几分,半晌,他终是启口答道:“不瞒你说,这事我从未想过。” “那便从今日开始想吧,先生,你理应知晓,大太太心中恐怕已无你了。” 话已说到这般田地,再难晦暗搪塞过去,郑副官索性摊开说话,岂料赵钧默也不气,只是略略别开了眼,在车窗隐约反射的剪影中,好似能见着他的眼眸里有些许意味不明的东西,他的声音似是第一次如此无力地从喉间飘出来,带着低到暗处的沙哑道:“一直是我赵某自欺欺人,是我不舍得。” 舍不得那人,还是舍不得在人生中同那人一起的年少光景? 郑副官抿了抿唇,话含在嘴里,眼看到了直系钱参谋长的府邸,这番话只得烂在了喉间。 “鄙人姓明,是钱参谋长旧识。”一抵达钱俊甫的府邸,赵钧默便笑容可掬地递上名片,平日里极是孤僻冷硬的脸有些许缓和,隐约透露出几分儒雅,他并未用真名,素来在外行动的习惯皆是用明晰的姓氏,此番一开口已是深知习惯难改。 那侍从赶忙招呼道:“明先生,参谋长还未从指挥部回来,请您在书房稍等片刻。” 言毕,便赶紧吩咐了奉茶上来,礼遇极佳。 钱俊甫自军事指挥部回来时已是傍晚,待到侍从报说有位同为黄埔学生的明先生在书房等待自己时,他心下一紧,眼皮微跳,却已是不能不见。 “哪个混蛋放他进城的?!”眉头紧蹙,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此番亲自来,定是没有好事,钱俊甫暗自思忖一番,脑中嗡嗡作响,不免冷声怒斥。 话落,这分明的兴师问罪,皆未有人敢答,下一秒,钱俊甫倒是心情平复了些,挥手苦笑道:“罢了罢了,谁能阻得了他进来。” 若是不让他进城,恐怕到时他在情报上多加修饰,等等炮火恐怕就到了眼前了。 “参谋长,是否让狙击手在外埋伏?”侍从低声附在他耳边道。 “狙击手?你给老子一边去!他这家伙既然来了便不是来同我打斗的,我若是礼貌待他,还能讨得好去,若是武力相待,恐怕明日这城便不在了。” 古语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此人还是情报局的第一把手,素来死在消息上的无辜将士从来不少,亦不缺他一个。 “咳,咳……”轻咳几声,终是推门而进,关上书房门,钱俊甫方瞧见那人端端自然地坐在他的主座上,模样同数年前差别不大只是凉薄更甚,仍旧是冷峻的眉眼,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此时此刻,他正拿着自己前几日未来得及看完的《拿破仑传》,待见他进来,那人没有站起迎接,而是合上书本放置一旁,对他招手,菲薄的唇笑得浅淡有礼,朗声道:“俊甫兄,许久不见,你坐。” 一时语塞,钱俊甫冷睨着这人极为自如的招待动作,心下发冷,这可是他的地方! 未来及发作,只听那人又翻开书本,徐徐念道:“……你有一天将遭遇的灾祸是你某一段时间疏懒的报应。俊甫兄可认同这句话?” “有话直言。我素来最不喜你这副皮笑若不笑的样子,本就不爱笑,何必硬要给我笑颜?”钱俊甫大步重重落座,没好气地道。 赵钧默亦不恼怒,只是笑容微滞,有些怅然的眼眸变得幽远起来:“同窗几年,如今再见都成敌人了,你说这世间有何是永恒的?” 这一感伤的问话,同样直戳钱俊甫心里,心下不免萧瑟几分,当年的好些老同学一起研究军事,一起枪林弹雨,如今却是立于不同立场,没个统一,各为其主,不可不说残酷。 “你我都明白,时过境迁的道理。” 时过境迁…… 他心中忽而似被触动,嘴角微微发笑,赵钧默稍平复了几秒,抬手为钱俊甫斟茶,复又说道:“你有一天将遭遇的灾祸是你某一段时间疏懒的报应。俊甫兄,我便开门见山吧,据我所知,你顶头上面那人的最待见的五姨太是你少时的青梅吧,你瞧我这记性,我还记得她生了个儿子吧,据我所知极像你。” “……赵、钧、默!” 重重一拳猝不及防地落至赵钧默的左脸上,嘴角顿时便渗出了血丝,他没有擦拭,只是从怀中拿出手帕,那手帕绣着栩栩如生的月季,芬芳吐蕊,可见绣此手帕之人极是手巧心细,未有动作,钱俊甫一把抢过,拿起佩枪直对着赵钧默的眉心,冷声道,“你要我如何?!你说!” “俊甫兄,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我要如何,我不如何,我此番前来不过是给你几条路选,一你可呆在这里守着你的佳人和这个被众人虎视眈眈的部队,又整日担心你与她之事败露郁郁不得志;二只要你将可靠的情报交与我,我可保证尽量减少你部下的伤亡,你亦可带着她和幼子远走高飞,如何抉择全在你。” “你还少说了一句,说不定我们全要死。” “你知道,我素来不爱说话不留余地。”耸耸肩,赵钧默冷眸微眯,嘴角勾起。 钱俊甫抚额大笑,冷汗直流,却是终究松垮了肩,双手握拳撑住头颅,闭目低声回应道:“也罢,这个面子我便卖给你……默卿兄,呵,老钱是许久不曾这样叫你了,我知晓的,你是不忍心我死,若不是你来,恐怕我轮不到那么多条路可选。” 话落,连赵钧默胸腔都涌起一轮酸潮,可面上依旧冷漠平淡,只抬手拍拍钱俊甫后背道:“别说了,别说了……” …… 赵公馆。 这日天气极好,未时,碧空如洗,天晴得似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白云,被阳光晒化,随风飘游时不时消散无边。 许芳胎动得厉害,几日都要医生陪着,连连养了些时日,稍有些好转,日头并不毒辣,反而温煦,许芳在庭院里喝茶吃着下午点心,却是同领着好几个丫鬟的萧念梳浩浩荡荡碰个正着,眼皮都不带掀起,许芳自顾自地吃着,一盘骨瓷碟上的小点心芳香四溢,入口甜而不腻,萧念梳瞧着极是碍眼,尤其是见着许芳的肚子,恨不得一脚踹了她。 “哟,大爷出去办公务,你倒是也不担心,竟然吃得这般好,我可是连连几夜担心得睡不着觉了。”慢悠悠地出声,高昂而尖细的嗓音随着萧念梳摇着的团扇晃悠地响起。 “晚晚——莫跑!” 话音刚落,只听闻一个沙哑低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眨眼间,一个白色毛团便冲上了石桌,咬上一口色彩可餐的小点心,许芳一惊吓得刷白了脸,倒是幸好丫鬟后头撑住了她晃悠了一瞬的身子。 萧念梳定眼一看,更是恨极了这只猫,下意识启口咒道:“又是这只畜生!怎么还没死!啊!你——” 话未落,一盘点心霎时扔得萧念梳面上七七八八的,皆是腻味的蛋糕残渣,气得萧念梳来不及抚面擦拭便发抖着直直指向明晰,咬着唇恨恨喊着:“你这个泼妇!” “彼此。”明晰冷睨着萧念梳,神色极淡,言简意赅,仿佛适才连盘子都砸过去的狠辣劲从未存在。 “小姐!”许芳下意识站起,连连喊了明晰一声。 “二姨太,你怎这样糊涂,你已是二姨太,怎好还唤她‘小姐’!”后边的丫鬟赶忙附在耳畔提醒道,却是许芳没听进去,怔忡地盯着明晰未走远的素影微微发愣。 “呵,皆是个没良心的女人,大爷出去这么些天了,你们一个吃得好,一个同畜生玩得好,赵家有你们二人真是三生不幸。” 刻薄冷语,萧念梳的话方落,岂料明晰未走远,竟然转了身凝视看向萧念梳,斑驳午日下,弯起嘴角的笑容似笑非笑,神情飘然,眸色悠远,喉咙里传出不紧不慢喑哑的嗓音回道:“死了便死了罢,他若是真的死在了外头……也算落得清静。” 这般直接的话仿若只有她方有资格说得出口,如此坦荡,这样寡薄到了极致。 朦胧间,微雨骤降,徒留另两人有些怔怔愕然得不能言语。 …… 赵钧默此番为策反各地军阀与反叛部队将员之事,奔波劳累不堪,竟一连过了好几个月,回了趟局里待到南京自己的府邸已是傍晚了,这连日下来,赵钧默是生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颊骨突出,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愈发显得慑人而冷峻。 风尘仆仆回来,一众家仆和家眷都迎在了门口,却是那人从未出现,他冷眸在家眷中搜寻了一轮,嘴角淡淡勾起了凉笑,是早知答案的。 “钧默……” 萧念梳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攀上他的颈项,扑进他的怀里,那样的娇柔低嗔的模样引得旁人都心里晃神荡漾。 怀中的温度最是真实,然,一瞬间,眸中掠过一抹恍惚,赵钧默耳畔倏地响起分别时钱俊甫问他:“默卿兄,我倒有一事未明,想向你请教。” “但说无妨。”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好奇,为何每回皆用‘明’姓?” 话语一出,连他都不由怔忡,因他也未想过原由,半晌,他方低垂冷眸,复又淡淡地回道:“倒无特别之意……因我内人娘家姓明。” 萧念梳扣着他的窄腰,却心下清明,见他意向阑珊,心中不免计较,眼神俱是怨怼。 到了家中到底是觉得好些,胃口都变好了些,回绝了好些人邀他的庆功宴,晚饭后,他只呆在了书房处理滞留的公务,期间,刘管事向他大致说了些家中的情况,好些日子,时间长要交代的事情亦多,本来无事听着都有些心烦了,其实,这些本不是他该处理的,以往,明晰还掌事时,他只管处理政务便好,如今竟要听这些琐碎的事,不免心情较烦杂,挥了挥手便示意刘管事可自行处理。 见状,刘管事赶忙道:“先生,最后尚有一事,我本是想单拎出来同您商谈的,也罢,是这样的,鲍里斯医生说二姨太胎位异常,恐要早产。” 三十 心绞 自听闻胎位异常后,许芳每天担心受怕,一心修养,小心谨慎,却不料胎位还是不准,这日日头毒辣,来不及去医院,鲍里斯医生赶来时已见许芳双腿间渗出血水,脸色发白,连连抓着丫鬟的手,掐得那年纪不大的丫鬟低低痛吟出声,然,她早无所觉,干涸的唇都有些脱皮,恍若做梦似地喃喃道:“我会死么,我很怕死,我会死么……” 鲍里斯医生带着助手赶紧忙起来,肖婶连连赶人,却不料许芳还死死拉着丫鬟的手不送,那丫鬟也是个通透的人,赶紧附在许芳耳畔急急说着:“二姨太,我一定喊先生过来,你放心,你会无事的。” 痛得死去活来,手劲也是极狠,听闻丫鬟这话,许芳心里忽而“咯噔”一下,她五脏六腑都在作疼,疼痛难忍,当真是觉得下一秒便再睁不开眼,如果至死前若要见一人,她竟脑子一空想不起旁人,只有那一人。 干涩沙哑的嗓音艰难地用着力气,拽着丫鬟的手肘,生生地抬起半身,嘶哑道:“我要见小姐,我只要小姐,我要见她!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定要见她一面,求你们了……求你了!” 满脸泪痕,叫人不忍。 刘管事打了好几个电话至情报局,竟多次被挡了回来,说是紧急情况正在密议,先生根本回不来。 什么密议,刘管事最后只得放弃,叹了口气,心里也是颇为酸涩,若是大太太,别说是密议了,她若是今日还想见你一面,给你发份电报,就算是战场上说不定顷刻间也就回来了。可惜这世上的事皆没有道理可言。 许芳的丫鬟来求明晰时,她刚倒了半杯的药,喝了那么些年的药,如今连生死都不甚在意了,又何苦折磨自己的味觉,拿起帕子擦拭自己的一双素手后,终于听清了来人的意思才惊觉,原是,少时跟着她屁股后面颠颠跑的小丫头芳儿真的要做母亲了,孩子还是她丈夫的。 这一想,感觉这些日子里以来所过的竟不是梦,的确不是,可这番想来竟心底里又渗出了几许悲凉。 “二姨太,二姨太快要生了,恐怕……恐怕,她,她让我来求您,求您见她一面。” 谁人无感情,丫鬟虽是欠了卖身契的,可到底同许芳相处这些日子,还是生了些感情的,哭得稀里哗啦,心里直嚷着大太太好狠的心,我苦苦都求了她好些时候,她却还坐在花厅里,老神在在地喝着茶,仿若一丝一毫都无触动。 “求您,求求您了,大太太,您当真如此狠心?!” 狠心,她遥想起数月前,许芳也是跪着道她狠心的,究竟是她狠心,亦或是他们对她不公,她何尝不是血肉作的心,怎么就三番四次地叫人说狠心。 倒也再无计较的意思,明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抱起眯着惺忪鸳鸯眼的晚晚正要上楼,只听到刘管事人未到,声音急急地倾了出来:“大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莫急,生了吗?” 明晰问话的口气平淡到如问天气,问牌局一般,眉眼疏淡,让刘管事吃了一惊,半晌,方缓过神来道:“生了,是个少爷,只是,只是二姨太快不行了。” 难产。 少时百无聊赖她曾问许芳,人会如何死。 许芳曾答,会老死,病死,气死。 她曾挑眉嬉笑接道,还有一样,生孩子死,只女子独有。 一语成谶,明晰未料到从前的笑言竟成了今日的催命符,许芳竟真的是生子死的。 “他呢?” “谁?”刘管事适才没反应过来,须臾,恍然大悟她竟是连先生的名讳都不愿提及,只这般问,不免叫人心生凉意,“先生还在局里开会。” 府中无人主权,只得请了她来,何况生死边缘之人声嘶力竭地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已无亲人,少时的记忆里徒留的两人,除了张梁笙便是许芳了。 心底里百感交集,明晰眼眸隐约透着几许恍惚,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正在舔着自己毛发和爪子的晚晚,沙哑低沉地声音很难启口,似有些不适,清咳了几声,终是好些道:“晚晚,你知道吗,我同她曾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不是丫鬟小姐,是朋友。 是年少至亲的朋友的,为何现在变成了这般? 她本不用去,亦不该去,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阿弟,他经常笑言她,说阿姐,其实你才是世间心肠最好的人,他们都被你骗了。 阿弟,如果你在你也会去看你的芳姐的,因在生死面前,爱恨又算得什么?早晚是要在下面相会的。 两个院落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在外头她已隐隐听见许芳略略飘渺的沉吟声,鲍里斯医生走出了门外摘下口罩,见着明晰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此人气色不佳,连走路都有些晃悠,却是自持镇定,连旁边的丫鬟小厮都无察觉。 “这位是我们大太太。”刘管事知鲍里斯医生没有见过明晰,便开口介绍道。 “大太太?”原以为这府里只有二太太同三太太哪里晓得还有一个这样的大太太,五官虽精致干净,却真真是无一丝灵动,怨不得不得势吧。鲍里斯有些许晃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中文倒算流利,赶忙蹙眉道,“你们快去见见吧,对不起,尽力了,她一直叫唤着要见一个叫‘小姐’的人。” 瞧见鲍里斯有些迷茫,刘管事赶紧让外头堵着的家仆们开了路让明晰进去,随后一遍跟着,一遍侧头对鲍里斯医生道:“正是我们大太太。” 气若游丝,面色灰败,已是游移之时,许芳挣扎着干涩略艰难地启口:“我,我要同小姐一人说话。” 生子痛晕厥过去后,眼见许芳醒来第一句并不是“孩子”而是“我家小姐在哪里?”肖婶觉着脊梁处都发凉,这真是冤孽,分不清到底是何原因,她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孩童退去,心里一下下莫名地叹气着,也不知为何。 指关节泛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上去攫住坐在榻侧的明晰的单手,恍如隔世,许芳泪眼迷离,满面皆是泪痕,颤抖着声音虚弱地说:“小姐,我不是在做梦,你,你竟没有甩开我……” 卑微而心切,明晰只觉得一件件一桩桩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到底要吝啬到什么时候才罢休,她竟无一样留得住,甚至是面前极恨的人竟也要走了。 “你不是说这世上不能只我一人得到所有么?你不是说凭什么就我一人得好处么,你瞧你快熬出来了,你还生了一个胖小子,该到你心想事成的时候了,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恍惚间,明晰抬手给她擦拭面上的泪痕,抚开她额前湿漉漉黏在肌肤上的头发,低沉地呢喃道,因许久未开口同人说话,声音明明这般沙哑难听,却是这般轻柔而从容,叫许芳心里又是一颤,发白的唇哆嗦了好几下,然,是再无力气扯开笑颜给明晰看了,只得手上动了动,贴得明晰的手心更紧了些。 她依旧是她,即使是难缠,即使是冷漠,即使是清冷,即使是狠辣倨傲,她依旧是从前的明晰,温柔到了极致是那样好的女子,她从来比不得她,从来比不得,所以才会在弥留之际,唯想见的只有她一人。 深深吸气,仿佛还不愿一口气喘不上就闭上眼睛,许芳抓着明晰的手,哽咽着声音,气息不稳,语序不禁紊乱着道:“小姐,是我,是对不住你,是我……可姑爷始终是爱你的,若不是,若不是因杜家一家三口皆遭暗杀之事,他心有余悸,为了叫人不注意你,他……他不想的,那日,那日萧念梳拦着我的去路,问我‘怀珠’是谁,我便更笃定此事,我再三逼问郑副官,郑副官已同我说了,杜家的杜夫人太招眼了,是被侮辱一番后求姑爷杀死的,姑爷虽聪明一世,却是当局者迷,你,你便莫要同他再置气了,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不要再同姑爷……姑爷心里也苦……你,你也是……” “芳儿,你莫要再说了。”明晰眼神一沉,攥紧许芳的手,淡声道。 “小姐,你到我死都不肯原谅我么?还是你不信?不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是,从不是你的错。我信,我信你所言。”眉目深远,低头凝视着不停喘气的许芳,明晰语气冷淡着说,“我知你没有骗我,夺我丈夫的人不是你,错的亦不是你,他也许一开始是为了我,可后头早已不是了,事与愿违,芳儿,我同他缘分已尽。” 如果说人生真的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说,恐怕除了那天她生辰时的他抱起萧念梳神色幽远恍惚说的那句“有的”,便是了。 如若许芳之事是让她气恨难当,那么,萧念梳之事才真真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作夫妻缘尽,再难回头。 胸口一紧,疼痛加剧,许芳倒抽口气,知明晰说的是萧念梳,咬着唇,淌着泪,半撑着身子,紧攥着明晰道:“不可,她萧念梳是个什么东西!我……我……小姐,你若放,这一生都要放了,你若收,这一生便收回来了,你原谅姑爷吧,他现下对你虽不能说是一心一意,但到底是真心的,到底……” “……他从前有多爱我,如今我便有多厌他,我要的是从前的赵钧默,他要的亦是从前的明晰,而如今,我们都已不是从前的我们了。”很多事在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中的安排内灰飞烟灭,消失无踪。再回首,每每,他们四目相对,内心响起的恐怕皆是那句:“从前的你已经不在了。” 明晰还在替芳儿轻柔地擦拭着泪痕,可不管她怎么擦,许芳还是泪眼婆娑,盯着她,眼白里盛满了血丝同水光,倏地,身子剧烈一抽,浑身都酸疼了起来,许芳再无力气攥明晰的手,只咬着唇用尽力气嘶哑地说了最后一句:“小姐,我最舍不得的竟是你。” 话落,手一松颓然垂在了榻边,明晰凝视着空荡荡的手心,再怔怔地去碰了碰许芳的手,许芳再没有反应,她目光幽静,眼顺着她脸颊静静地淌下落至许芳渐渐冰冷的臂上。 一室孤冷清香,是许芳少时最爱的花香,她闻着这空气中的血味同花香,缓缓地垂眼,素手盖住许芳的眉眼,替她将被子盖至额头,遮住灰暗发白的面部。 “睡吧,睡醒后一切便都好了。” 晃神间,体内像什么在绞一样的疼,明晰淡淡笑了笑,喉咙一紧,舌苔一甜,竟是为了忍着情绪一直抿着的唇边渗出了血痕,她很平静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然后放好,一步步沉默地走出了房内。 许芳出殡时,明晰远远地望着棺材,想着那天少时她们第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今时今日的场景,她不该走那条路,更不该同她说话,领她回明家,也许,在另一个地方,她会活得好好的。 赵延盛在学堂读书,不允出席,在学堂里哭得岔气,小厮只好一路好声好气地安慰,到了明晰跟前,诺诺地唤了声:“妈妈。” 瞧着儿子稚嫩哀伤的模样,明晰立在那儿“恩”了声,母子之间恍若陌生,抬手唤了丫鬟过来照顾孩子去房间休息。 朦胧间,赵钧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从丫鬟手上接过云肩替她披上,然后不置一词,也不想对上她冷漠疏淡的眉眼,正欲离去时,明晰竟回头叫住了他道:“她死前让我原谅你,她说你是为了我方这样做,现在呢,现在你是否能对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变过心,你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静,赵钧默望着如今的明晰,胸腔溢满了莫名的酸楚,那么多日子的争执相对,这一天,她平静地同他说话竟恍如隔世,而他竟哑口无言,半晌,他方抬手,替她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眸色渐深,状似呢喃:“随安,对不起。” “谢谢你,赵钧默,谢谢你没有选择骗我。”话落,明晰虚无地笑了,眉目疏朗,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又好像一切的过去都再也过不去。 他们相识而笑,却已找不到何种缺口可以再续。 淡淡的,他目光沉沉,眼角禁不住地渗出了泪,在她淡漠地别开眼时,亦转身冷静地用套着白手套的手状似不经意的掠过眼睛,然后再无多言,身姿挺立,戎装慑人,仿若从无伤怀过。 自许芳死后,许芳的孩子由萧念梳代为抚养,满月的时候,萧念梳一心想办得有声有色,赵府早前便装葺一新,宾客满堂,在座都是军政要员,同僚上司皆在,商界之人虽忌惮着日本人,但看在赵家的面子上,亦有不少人出席,纷纷举杯共庆。 酒席摆了好几十桌,桌上皆是南北佳肴,特别是熘肝尖、熘腰花、摊黄菜和煎丸子。是萧念梳刚花大钱挖来的厨子做的,俱是拿手菜,菜鲜香可口,出席宴席的也皆是食客,挑剔得很,这番吃下来倒是满意得紧,桌宴上好些个都是留过洋的,这交谈间时不时还交杂着好几国的语言,真真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眼看大家都就餐完毕,最后,丫鬟竟端来了一盘羹肴,只径自端到了主桌,有明眼人眼看便喊道:“好菜,好菜啊!好一个‘龙虎凤’,这可是粤菜中的大菜!” “哎哟——眼看我们都吃饱了,赵先生不厚道啊,这菜只给自己家人享用呢!” “你懂什么,这是疼人呢!这是大补的菜啊!” “哈哈,是啊,瞧我这张嘴!” “诸位莫笑,这是我特意叫厨子为我府上的大太太,她素来身体不好,我便叫人做了这菜给她补身子,你瞧,她架子大,才来呢!”萧念梳扬声说着,在身侧赵钧默徒然变冷的凝视下笑得极欢,一身茜色西式改良旗袍,立领上滚着金边,旗袍上绣着白鸟,煞是富贵美丽,飞扬的凤眼在瞧见一身素白长袍罩衫的明晰微微一挑。 明晰整整两天没见着晚晚了,她寻了好些时候,直到今天在中院萧念梳的丫鬟到她跟前说,这猫扰了萧念梳好久,在萧念梳那儿,她虽狐疑却为了晚晚不得不跟着过来,却不料丫鬟带她来到了宴会上,她目光梭巡了一圈,却毫无晚晚的踪影。 “晚晚呢,你的丫鬟说,晚晚在你那儿,它现下在哪儿?” 略略一挑眉,萧念梳闻言像是毫无准备,佯装不知,半晌,掩唇而笑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方笑逐颜开,对着明晰笑道:“哦——嗳,你说那只畜生啊,你瞧,不是在这儿吗?” 她指着那盘“龙虎凤”,笑靥如花。 骤然间,“轰——”一声,天空像破了一个黑洞,大雨磅礴,暴风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铁豆一般的雨点将一切都击碎冲毁。好些雨丝飘进了宴厅内,引得一众宾客觉得冰寒沁人。 “随安——” “好菜!”明晰怔愣半秒,忽然朗声笑了出来,笑容比从前更是艳上三分,诡谲冶艳,而后速度极快,一把夺过侧边赵钧默的佩枪,寒风凛冽,一枪例无虚发,夺命狠绝,没有迟疑。 “砰——” 一枪毙命,子弹从萧念梳的额间飞驰穿过,脑后瞬间开花,血肉飞溅,身子慢慢摔在了地上,她动弹一哆嗦,闷哼一声,一口气皆无了。 “晚晚死了,你怎么还能活着?” 喃喃如梦呓般凝立在原地,明晰眸色灰暗,神情恍惚,笑容淡淡。 “……你应该下去同它见面。” 一命偿一命。 见状,霎时,一众宾客纷纷尖叫起来,四处躲闪,特别是好些女眷接连昏厥过去,在场的只有军政要员颇为冷静,开始维持秩序,安抚宾客。 “随安……”赵钧默心下冰凉,见明晰下一秒瘫痪在地,单薄削瘦,飘若薄纸,只觉得眼前灰暗死寂,星火再无,目光微沉地一把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只恍惚听见明晰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的耳垂温热虚弱地吐着话语呢喃着:“你瞧见了吧,我将你教我的枪法使得多好,将你的心上人杀了……真是,对不住你了。” 顿时,心痛难当,刀割过心,他薄唇贴着明晰渗出凉汗的鬓发,心揪得拧了起来,深深地一闭眼,他复又抱紧了她几分,扬声喊:“仲安!” “先生——这——”众目睽睽,一枪爆头。这刻如何是好,现下不同往日,弄不好是要上法庭的……郑副官应声而至,心下思量好几番,心念流转,头疼欲裂。 “将尸体处理掉。封锁所有人的口,若有一字一句道出今天之事者,后果自负。” 三十一 婚姻里的贪念 萧念梳的尸体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布,警政司派了人跟在赵钧默后头,因身份特殊,所以所长司长皆来了,办事员在那儿登记,还未问出口,赵钧默只是淡淡道了句:“枪走火了。” 分明是睁眼说谎话,枪就算走火,怎会分毫不差从眉心穿过。 现场好几个皆在赴宴名单中,俱是面面相觑,双双眼皮都颤了好些下。 事后,汽车行至情报局,车内赵钧默未动分毫,郑副官在侧,只见赵钧默略略怔忡地道:“仲安,萧念梳死了。” “您伤心吗?” “伤心?我来不及所谓的伤心。”寒眸深锁,赵钧默眸色幽暗,淡声道,“仲安,比起其他,我更担心随安出事。” “先生,我明白您的担忧,依照民国法律,当众杀人是要被判刑的,如今政策到了急于验证、遵循的地步,恐没有轻易敷衍过去的道理。” “我明白。” 话落,走出新进口的美式轿车里,他迎着烈毒的日头,竟有一丝苍凉之感。 局里议事厅开会完毕,黄埔旧识邀他至约翰餐厅聚会,他一人前往,既是旧识便也不多说,只是略略地喝了几杯咖啡,四下环顾,还算安全。 “学礼兄,有何事但说无妨。” 几杯咖啡下肚,皆没有说到重点,赵钧默知晓明晰病情日益加重,一心想快些结束。 “也罢,默卿兄,终是要提的,你应当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你虽出于那位的嫡系,但那位可是从来猜忌多疑,我听闻您夫人当众杀了您近日的佳人,可你一味隐瞒,你应当知晓此女子在死之前是梨园的名角,好些达官显贵都捧过她,她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被你夫人杀了,即使忌惮于你堵得住他们的口,也挡不住他们私下的议论,何况你如此欺瞒,又用势威胁,你知道,这等同于显露了你的势力,这是我们这些人最为忌讳的,你做到如此且不论原由,但你无论如何,要为自己打算不是?” 这是间包厢,以赵钧默出于专业的敏锐感,深知这里并没有被装上窃听器等等,来人很有诚意,在现下政局混乱的时候还能不怕死同他商谈规劝,不能不说是诚意有加。 “作为学生多年跟随,恐怕没有临阵换营的道理。”赵钧默掩下眼,脱掉双手质地良好矜贵的白手套,放下手中进口的骨瓷杯,只平淡地回了一句,并无任何情绪显露。 对方亦不恼,只是笑笑,耸耸肩道:“默卿兄,我此番来,只为你,你恐怕忘了数年前你为了新婚夫人一掷千金,将荷院池塘填平,专门为你夫人扩建的花园还有那西式的玻璃温室房,后院碍到花园的房屋都一律拆除,好些居民都不得已搬了家,我犹记得当年光是花卉同树木假石都花了你将近数万多元的法币,虽是为了自己夫人,但这样的花费,这样的劳师动众,这样的实力,想必你也知道,那位是看在眼里的。” 略一怔忡间,杯勺在赵钧默手中倏地晃动了一下,轻触到杯沿发出微弱清脆的声音,他眸色深幽,手心莫名攥紧,胸口不禁一窒,面上波澜不惊,棱廓分明的脸庞抿着唇时分外坚毅严肃。 “结合近日之事,恐怕那位不可能不会心生异想。何况,如今勾结帮派残害无辜工人和革命人士,日本人虎视眈眈不说,还挑起内部争斗,你应当知道此做法是极为惨无人道的,我相信你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士,当年我们入校的爱国誓言,难道今日你都忘了?” 难道你忘了…… 额前密密渗着汗,周身都有些觉得冰冷,舌苔泛起咖啡的苦味,胸口一寸寸不知为何凝结着心痛,他反复脑子嗡嗡地只想着那日她差点晕厥倒在自己怀中的画面,他怎么能忘了他曾经那么地珍爱她,他曾经是,的的确确是不是她就不能的,怎么会到头来觉得没有她他亦可以有别人,怎么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 浑身不着痕迹地轻颤,在友人狐疑错愕的眼前他抚额发笑,俱是酸楚——是了,他甚至忘了,那是他亲手设计,连园子里一棵树一块假石头皆是他排开政务,一个个为明晰挑的,而那时她一个满足的浅笑他都觉得心情舒畅,快意不已,为何到后来要的那么多,要求的那样多,要的越来越多,他本来就只是为了让她欢愉开心罢了,怎么至后来一点点都不一样了,本来他娶她就只为了让她能在他的怀里快乐罢了,那么简单,到后头竟变得这样复杂了。 “是呵,我竟然忘了,我甚至忘了从何时起,我曾经付出这样多得到的,又那么轻易地让自己失去了。” “默卿兄,你……” 敛起心神,赵钧默拎起放置一旁的帽子,戴上,略低遮掩住了自己的眉眼,淡声对桌前那人道:“无事,学礼兄,你的话默卿我记在心里了,我亦有我的打算,稍后我派专车送你走,以防路上多事端。” “好,那学礼便多谢默卿兄费心了。” 日头渐歇,夜幕轻启,回去前,他去了趟西街的凤轩居,那老裁缝一见着他便眉开朗笑,戴上老花镜极为亲切道:“赵先生真是贵客,好久没来了吧,我都忘了您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是么,我自己都快忘了,何况您老人家呢。”他稍一怔,侧边唇淡翘,低声笑道。 “今日是?” 他在好些布料前来回执手挑选:“来挑些素点的料子,她既然现下爱素的,便给她再做些素色的吧。” 晚饭前回到府邸,刘管事在旁略有支吾一边觑着赵钧默轻声道:“先生,二少爷那儿你是否先去瞧瞧,您都还未抱过他……大太太那儿,那儿……” “她怎么了?”赵钧默蓦地顿步一转头,眉头紧锁,眼眸微缩。 “啊,二少爷他这几日好像略有些感冒……” “我问你大太太怎么了?” 刘管事又“啊”了一声,咽了口水,心下一窒,赶紧道:“你不在时太太将晚晚埋了以后,神色就不大对了。医生说是癔症失语。” “什么意思?”走至中院,到了明晰房门外,冷眉微挑,赵钧默掐灭了指尖的烟头,伫立在卧房门框边上,他眼神深邃,言谈间又侧身望向房间里穿着素色睡衣望着窗前的半坐在榻上的明晰道,“给他们捎话过去,如若还治不好,叫他们走夜路时都当心着点……” 话语平淡,字句见血。 闻言,郑副官哪里会不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只得耐着性子,旁边规劝轻声说:“先生,你也莫急,孙大夫是你留美时的挚友,你也应信他,他不也说了,是脑神经引起的,主要,主要还是受了刺激,再说,现下大太太的身子骨太虚了,也用不得太猛烈的药,只得慢慢治疗,这凡事都得有个过程……” “嗳……” 郑副官话还未说罢,他却已经抬脚到了怔愣发呆的明晰身旁。 他瞧着她凝望着窗外淡漠苍白的脸,不禁想起,他已许久未见她笑过了,他忽然低下头,冷眸敛目,看着自己布满茧的手——原本,明明是想拼命握紧的,怎么徒然间竟一片虚无了。尚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萧念梳在他的心上的确有那么点余地,却不想在明晰一枪将萧念梳爆头的时候,令他心如刀割的不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呼吸的萧念梳,而是他怀中渐渐变得眼神空洞四肢抖颤的明晰。是呵,明明我是想将你呵护的,是想将你守在怀里的,然,为何到头来,我却忘了原本的本意,其实只是你而已。 是的,当赵钧默同她成亲的时候,他恐怕从未想过,有一日,那样明媚璀璨的女子会在他的怀里淡淡地同他道:“杀了你的心上人,真对不住你……” 他怎么能忘记,她是他亲自几次佯装有公务径自来南京只为娶入家中的女子,他的夫人,而今她竟对他说,杀了你的心上人,这句话在他的耳畔响彻,何其可笑。 “怀珠”,他虽口中唤她随安,然 ,心里她的名讳在他的心中却是“怀珠”,从何时起,他叫她珠光暗淡也罢了,却是现下,怀中早无珠了吧。 面上淡漠,却是心底里冷声呵笑,四肢百骸皆渐渐冰寒起来,他喉间如鱼刺在里,欲想启口却是不知说何言,半晌,终是道出一句: “随安……冷吗?” 他缓缓坐在她榻旁,替她披上绣着祥云图案的云肩,随即将她发侧的一缕乱发扣在耳后,她恍若未闻,只是指了指房间里开了半扇的西式落地长窗,眼一眨不眨,似乎犹在梦中。 赵钧默顺着她的手势往前一望,眉头一蹙,心头略动,低声道:“你是说往日晚晚都是从这个窗口跳进来,回家的吗?” 提到晚晚,明晰身子微微一颤,倒似有一丝动容,然后眼神木然地点点头。 在额前亲吻了她一下,赵钧默一个眼神示意,门外的郑副官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赶忙转身去交代。 午饭喂了明晰一些稀饭,她像个孩童一般,吃着吃着还会咳出来,吐得赵钧默一身,肖婶见着直嚷着这样不成,不成,却不料自己家主子只是挥挥手示意无事,连局里那边催得那样紧的会都是等夫人吃了药才走的。 肖婶心里看着不是不觉得心慌的,这眼下只觉得心里忐忑,不知何时是个头。 待到夜间,赵钧默回来时,亦在明晰的榻旁陪着吃饭,饭间,只听得一声尖细娇柔的动物声从落地窗前穿来,明晰晃神半秒,烫洒得一地,暗淡荒芜的眼眸像是添了星火,但极快,半晌,又重新冷寂了下去,而那猫已踱步到了明晰榻前,正舔着那一地的残渣。 “随安。”低声换了一声,赵钧默见明晰的反应,心底里从喜到发凉,见明晰再无反应,只得将那波斯猫抱起,也不管不顾波斯猫身上的菜渍,抱到垂目不响的明晰眼底,低哑的嗓音如同呢喃,“随安,晚晚没死。你看它活得好好的。” 闻言,明晰抬头凝视着赵钧默漆黑如墨的冷眸,她瞧见那眼里多了比以往更小心翼翼的东西,然,她竟无一丝感觉,心底麻木得像是感觉不到暖同冷,只是呆呆凝望着他,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四下在榻上翻了翻,在榻旁的西式雕刻着图纹的白色柜子里找出了一只钢笔和本子,在赵钧默的尚有些期待的眼里,写下几个字,写完后,她分明瞧见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枯涩,怔怔地盯着她写的几个字,然后勾起侧边的唇角,淡淡的笑,也不恼,但似有怅然。 她写的是:“它死了便是死了,你莫要拿其他东西骗我。” 手有些颤抖,字虽还是以前一样的簪花小楷,却有些潦草,钢笔上的墨汁沾染了些在手心上,赵钧默敛起笑意,拿过肖婶熏过香的帕子,将她的手慢慢地擦拭干净,轻声道:“好,等等我叫人给你拿几本书来,你看累了便早些歇息吧。” 呆若未闻,她又瞥开了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凉月清冷,孤星在漆黑夜幕下忽明忽暗,红砖墙瓦内可惜再无那熟悉的猫叫声,好似整个世界都没了一团温暖物,冷寂得可怕。 房门虚掩,这几日眼看明晰病情加重,赵钧默虽面上镇定,却是心底时不时发慌,便叫肖婶从今日开始在明晰未眠时守在门外,以防她夜间有事。 岂料那先生送来的猫已被赶出,夜间戌时正点,洋房落地窗外又响起猫叫声,叫得肖婶渗得慌,猫声本就凄厉,她心中一骇,望房门里一望,却见明晰下榻一脚踏在柔软的洋毯上,迎着猫叫声,室内的灯光灰暗,隐约出现一个影子,那分明是只有着漂亮毛色的猫,微凸的眼闪着幽蓝的光泽,美丽的尾长又细,同晚晚慵懒的姿态不同,那猫身材苗条,棱角分明,细长的腿显得极其矫健。 “你又是来寻晚晚的么……”那声音像是鬼魅,沙哑难听,却是分明从明晰口中溢出。 肖婶捂住不禁要惊诧出声的嘴,急急暗暗地喘着气,只听闻明晰现下沙哑干涩的嗓音又轻轻地响起:“那怎么办,它早已死了。” 那猫轻轻唤了声,在屋内也不怕她就那样踱步,到处嗅了嗅,好似在闻晚晚的气味。 “你听不懂人话,怎么办,好几日了,你还要来这儿多少次,多少次,它都已经不在了,往日你不是同它打闹得紧,我们晚晚那双眼睛险些都要被你抓破了,你如今来寻它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呵……”明晰恍惚间,眼里已溢出了水光,抚着那猫的毛发,低声轻柔如同梦呓,语气却那般充满着讽刺同苍凉。 “它已经死了,你回去吧,来多少次,它都不在了!”哽咽着,明晰寒声道,那猫恍若未闻,只是侧头用那双独有的泛着蓝光诡谲眼眸懵懂地望了望她几眼,它不懂的,它听不懂人话,这个消息恐怕这猫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恐怕日后它只会来寻一次又一次,直到死吧。 “也罢,你便来吧,每日来每日失望而归,终有一日会绝望的。猫也有感情不是?可惜,晚晚永不会知晓你来寻它这件事了。”明晰垂下淡眸,逗了逗那猫,那猫龇牙咧嘴得狠,她飘虚一笑,语气冷漠。 忽然,一阵风刮过,房门被打开,那猫一跃而出。 “大太太,你,你,你竟还会说话。” 肖婶再忍不住,踌躇几步,门旁走出,瞠目结舌,冷汗渗出了额间。 “是,我没哑,我只是不想同他说话。肖婶,你可以同他去说,我根本没病,我只是不想同他开口。” 拈花淡淡微笑,明晰就直立站在榻旁的桌柜旁,那桌上的西式琉璃花瓶装着今日花匠送来的玻璃温室花房培养出的新牡丹品种,明艳吐蕊,富贵花开,花瓣在瓶边还洒落了几瓣,花映衬着她白色素色的睡衣罩着单薄的身子,那么纤细,却让肖婶打从心底里心生寒意,五脏六腑都觉得冰寒。 “晚,晚安,大太太。” 终是自持镇定,倒抽一口气,肖婶赶忙关上了门,再无敢多看一样,因那双空无的双眸只有冷淡同苍凉。 一个转身,走廊里盏盏壁灯微暗,肖婶还未来得及动弹,却是转身之际碰到一堵金属硬墙,定神一看,方见原是撞到了自家主子胸前锃亮的胸章。 “您,您!”肖婶被一惊,错愕不已,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本想问几时来的,听到了多少,您怎地到了门前还一声不吭。“先生……” “明日给夫人去百货公司重新准备一本本子,一只钢笔,要好写些的,多仔细挑挑。” 人已径自走了,只摞下一句淡淡的话。 肖婶定下心思量,脑中倒也有些清明,他应是全部听到了,可还是不动声色。 暗暗灯光下,走廊里寂静无声,肖婶却不知为何记起当二姨太死后,二少爷由萧念梳抚养时,她曾忍不住问郑副官,是否意味着大太太要退位让贤了,郑副官只是讪笑状似岔开话题道:“鲁菜、苏菜、粤菜、川菜皆是菜,可不管到哪里赴宴点菜,先生的菜中永远只一样未变,那就是夫妻肺片。是新婚时大太太曾经时常做的菜式,然,先生平日里太忙了,大太太亦忙着处理家务,从前有的趣味情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肖婶听得眉头紧锁,脸上的褶皱子更深了。 但瞧见郑副官敛起笑意,正色说:“肖婶,夫妻之间不就是那样么,你忘了曾经有过的甜蜜,也尝试在他人身上找寻,然,兜兜转转,最终你发现你要的其实还是只在最初的那人身上……” 模棱两可之话,肖婶到底不是文化人,万般思忖,只说了一句:“可,不大好啊,哪还能是原样呢?” 郑副官倒未不耐烦,只是笑笑道:“是了,到底不会是原样了,所以更怕了,所以怕了才会躲避,但不会弃的,亦不舍得弃,因曾经是极美好的。” 然,大太太偏偏不是一个会妥协之人,所以一切才会如此,如若像别家一样,是个能容得下,能平静如常接纳夫婿小妾,心不高气不傲的女子,恐怕就不会变成如今这番田地了。 可,这又哪里只是大太太的错。 其实,肖婶何尝会不喜大太太,大太太虽严厉然从来大方得体赏罚分明,面上倨傲霸道其心肠却是很柔软,只要家仆低声认错,她从不会得理不饶人,虽然众家仆以往俱是怕她,可如今皆是想念大太太掌事的赵家……所以见郑副官如此说,肖婶倒也来了精神便道:“别的我肖婶不懂,我只知,大太太曾同我提起过,大家梁启超先生为一夫一妻制的提倡奔波劳累,自己却还不是娶了自己夫人身旁的助手当侧室……” “那你可知,自正房夫人死后,梁先生极为伤悼,身体已大不如前。” “我虽是赵家的人,可我亦明白大太太,不论您说什么,在大太太眼里,恐怕有过就有过,没有就是没有,以后还是以后的事。” 那日郑副官见肖婶极为站在明晰的立场,神色略微暗淡,摆摆手,郑副官也再难言说,只得下去陪着赵钧默处理公事。 三十二 噬心 今时今日。 “还是这儿,二百五十个宾客,除一人已病逝外,都在这儿了,与那日一样,连衣服都不差,随安,像不像那日你同我初见的景象?” 衣香鬓影,杯光交错。乐队曲子清奏,悠扬曼妙。 还是当日那名富甲名流的花厅派对,还是那日的艳阳高照,除却宾客时不时注意脚下的位置及稍有僵硬的神色,其实这一场缤纷艳绝的场景重演,不禁叫人唏嘘。 莫怪乎今日一早就有妇人替她梳妆打扮,连发皆同那日她尚未出嫁时一模一样。 他费心费得如此,她若不感激涕霖实属不知好歹,可惜她就站在那儿,恍若未闻地抬眼瞧他,见他眉头微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薄唇如锋利的刀一般紧抿,端着玻璃酒杯地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泄露几许情绪紊乱,她淡淡笑了笑,好似嘲弄,又似虚无的晃神。 “不能吗?随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 他见她额间渗出湿汗,便知她身体不适,赶紧轻扶着她到了二楼的露台,月光倾泻,洒了一地的清辉,她苍白的脸似能辉映月光,就像要羽化一样,赵钧默心下莫名一缩,冷着声问,只是语末略泄露出了一丝微哽。 “随安,我安排的明明是同那日一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反复犹如呢喃,他攥着她已甚是冷骨的肘臂,攥得不知为何胸口密密地发疼。 闻言,明晰方如回神过来,对他笑笑,那笑如最纯净的孩童,精致分明的五官因这一笑柔和了千万分,明晰不顾他的手劲,微笑咬唇地从舶来的矜贵手袋里缓缓拿出笔和纸,跃然纸上的是她用上笔墨的几字:“如若那个女人没死,今日还会有这样为我的安排吗?” 瞳仁一缩,赵钧默竟是胸口微窒,开口不得。 怔忡间,剑眉深沉,赵钧默攥着明晰的手劲甚是狠了几分,然,她恍若未觉,对他笑靥又深了几分,又写道:“赵家已经有了二少爷,不是只有我同你的孩子了。” “你若不想见到他,我可让他不在你眼前出现一回。”屏息微垂墨眸,他面庞依旧容色冷峻,却在蹙眉间说话间显出了太多的祈求。 “我可以同你重新开始。”她接下去写下几个字,还未写完,他眼里顿现的期冀像冷冰里的火焰,霎时迸发四溅。 深切凝视,他像是不可置信地微启薄唇,还来不及欣喜地将她拥入怀中,她又写了下一句:“只要你让晚晚死而复生。” “荒唐!”心像被抛到了高空又被急转直下,他脸一冷肃,顿时站起,声音隐隐透寒,心中渗出微凉道,“你明知,这永无可能。” 话落,他便知,他着了她的道,她在他话音未落时便莞尔一笑,随后笑意就漾在唇边,那样清丽素雅,却叫他看着胆颤心寒,她不置一词,不写一句,却仿佛在告诉他:你看,你知道,死是不能复生的,何况是我们。 怔忡半晌,她又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是你杀了我的晚晚,是你和她杀了我的晚晚。”她一字一句,在写这句话时,字透纸背,犹如滴血。 “随安,你恨我,我明白。”他不由倒退一步,忍痛闭眼,神色一沉,复又睁眼凝视明晰,“……然,你若论此事怪罪于我,我赵钧默不认,因我的确不知!” 闻言,她苍凉一笑,站起身,逼近他一步,扬着面,仿佛能见到从前那样深爱的男人硬朗优美的颈项,喉结微动,她却恨不得咬上一口,鲜血四溅,从此白骨黄土,莫不相欠。然,她深吸口气,又执笔写:“她若从未进府,怎会杀了晚晚,你若不纵容她,她怎么敢来伤我的晚晚?!” 她竟要如此怪他!仿佛一分一毫皆要从他的血肉里出,他寸寸心绞,面容阴沉。他的手分明还攥着她的,可是手心却半丝觉不到她的暖意。 “在你的心里,我连晚晚一根毛发都不如是吗?”寒声低问,他手劲更重了几分,她却连痛都不喊一声。 “是半分都不如。” 恍若飘渺地问,他目光幽远,望向远处,她答得分快写于纸上,他一把抢过将她的本子撕碎成碎片,顿时纸片飞得这西式露台极好的大理石地板上散乱满地。 忽而凉风刮过,如同剜心,赵钧默抿唇敛目,见她唇色发白,按她坐入椅中,哑声道:“好,随安,你不想说话便不说罢,今后你甚至可以不同我说一言,亦可以不同我写一字,但,随安,我不会放你走的。我赵钧默此生都不会再放你走。当日我是为你打算而那样,而后与你置气我确是做错了许多,可是你不能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都不给,即使是军法都有轻重,全没有像你这样决绝的道理。随安,我从不愿意当个逃兵,然,如今,只要你愿意既往不咎,只要你同意我们从今日重新开始,我赵钧默便就此当个逃兵又如何!” “随安,我们可一同去海外定居,如今世道紊乱,你与我在海外,你可以重新入学深造,我可以下海经商,无所谓什么国仇家恨,随安,只要你愿意同我一起,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不在意,可好?” 他计划得这般美好如同幻影,她从没见他如今日这样的低声下气,甚至连他素日穿着戎装英挺肃凉的身躯都没有察觉地弯了弧度,就那样生生地蹲在了她的身前,抬眼望着她,眸似深潭,波澜微动。 明晰与赵钧默夫妻数载,不是不了解他的,要他如那些个逃亡海外享受余日的没有风骨没有气度的人士一样,简直比杀了他都艰难,她不会不记得那日,傲视群人,他深寒冷眸执着中正剑对众人淡淡地说的那句:此剑不是用来杀敌便是用来自刎的。 他这样的男子即使混于尔虞我诈数年,又怎么可能忘了入校时的誓言,怎么可能忘了这一腔热血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儿女情长,可他今时今日竟对她如此说,竟是如此。 恍惚间,舌苔阵阵泛酸,她方回神过来,已是泣下沾襟,面上几寸温热,原是他执手缓缓地擦着她的泪痕,此情此情,如此熟悉恍如昨日,却是当年她嫁入赵家,喜极而泣时他同样为她擦拭泪水的画面。然,这一切却又如此的不再相同。 “随安,你终于能看我一眼了,真正地看我一眼。”从何时起,他深知,她的眼眸里即使看着他,亦没有他,空洞苍茫一片,可彼时那一瞬间,他分明瞧见她的眼里还有他,她明晰眼里还有他赵钧默。 蓦地,他素日寂冷的眸色都转暖了,嘴角浮上笑意,欣喜若狂,急切地将她揽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一寸寸一点点亲厚地吻着她,从鬓角到耳畔,从耳畔至面颊。 原以为重得幸福是那样的近,直到她终有所动,换上他的臂膀,凑近他更深了一些,冰凉干涸地嘴唇擦过他硬冷地耳畔,恍若梦呓痴语,一字一句地轻柔吐声:“我生辰的那日,收到的至好的礼物,是瞧见一个姑娘同一个男子柔情的对话,你猜他们俩说了甚么?” 明晰的唇畔言语间贴的他这般近,他却仿若在她启口是便从火焰顿时深陷冰窟,寒气入骨,冷得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亦永无法忘怀。 他浑身僵硬,眸色变得隐痛而苍峻,脑子空白一片地只听得她继续婉转轻柔地道:“你一定猜不到,她啊问那男子道:‘钧默,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感情吗?休要骗我。’你知道那男子答了什么吗?啊……你应当知晓啊,你不就是那个人吗?” “啪”,不知哪来的声音犹如弦断冰裂,露台外的厅内灯火通明,他花了无数心血花了几箱金条换来的欢愉景象,根本钻不进他同她这里这般苍幽冷寂的地方。 她字字蚀骨剜肉,似谈笑间,将他击得溃不成军。局中工作数年,没有一次,他输过,可偏偏在她手上,他输得这样的惨烈。 明明暖玉在怀,却委实是冰寒刺骨在心。 随安,你太狠了…… 如此这般,明明见她所有触动,明明连他都觉得她会答应自己,却不料她从来比他狠,即使她自己心有动容,她却可以那样冷静决绝地拒绝自己,拒绝他。 不能忘了么,不能就此都忘了么……从前她便还是他赵钧默的唯一,如果在撕咬纠缠间,他的确是稍有移情,可他现下却仍是记得,她是他此生的唯一,他只是忘了,只是不小心在一瞬间忘了而已,难道她不能像他曾经差点忘记过一样,也忘了他曾有的错待,曾有的错失吗? “随安!”他退后,捧起她孤冷苍白的脸庞,抚着她的侧脸,手中的茧掠过她被泪覆过的地方,眉宇间俱是紊乱,心悸不已,“随安,你看我,你再看看那厅里,是不是同那日一模一样!随安……真的,真的不能忘了么?我们都一起忘了不行吗?!你呢,你就不能忘了?随安,我赵钧默真的就不能再回来了么?在你的心里,我永无可能再变成从前的赵默卿了?” 生生逼问,步步相求……是,是不是永不能回头了,是不是不管他如何想明白了,不论他如何收心,她皆是要铁石心肠地将他滞在千里之外了……心底密密麻麻如针扎刺肉,他埋在她寒霜的颈项里,冷唇紧抿,齿中渗血……是呵,她太狠心,她竟在这儿等着他,她竟这样沉得住气,在他以为重新临近幸福时将他瞬间湮灭。 心神俱裂间,明晰缓缓用指腹拭过他的如刀锋的眉,深邃的眼角,悍然挺立的鼻梁,还有现下菲薄微颤的唇,她的动作有多温婉柔和,倾泻于口中的话语便有多绝情执拗: “要么,你放我走,要么你领我的尸体一同走。” 只有两条路,再无第三条可以走。 “我可以在此发誓,赵钧默,留下来或是走,只要同你一起,你能得的就只有一具尸体、一堆白骨。” 三十三 她过不去的坎 只要同他在一起,她便只给他尸体与白骨。她笑靥如花,语言竟这般戾气决绝。 眦睚尽裂,幽潭似的眼眸布满了血丝,屏息凝视着她,他心下一滴滴地在是渗血。 她威胁他。 他从来未想到,她拿死威胁自己。 从前,她仗着他爱她,威胁自己甚多,不过是夫妻情趣。 现下,她亦仗着他心里还有她,要的不过是诀别。 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凉。 露台里似弥漫着夜色的花香,然,他却觉得连月光都甚是刺眼,漫过鼻尖的只有她呵着的冷气,眼底里尽是她平静无波却执拗决绝的面孔。 “那么,随安,你当日的话还做不做数?”他出其不意地淡勾唇角,从腰间拿出佩枪,强硬地放在她素骨突兀的柔荑里,“你说过,如若我有一丝变心过,你会执我的佩枪杀了我,现下,你要不要履行承诺?” 语气波澜不兴,眼眸幽暗深邃,他不顾她四肢僵硬,提起她的手腕,令枪口正对着他的眉心,一寸都无偏移。 怔忡间,她就那样虚弱又惨白地靠在椅背后,神色还是那样平静,她直直毫不避讳地凝望回他,看着他潜在的试探,嘴角莫名微勾,眼梢尽是清淡。 一阵夜风袭来,他额前碎发垂落,隐约遮住了他的黑眸,她瞧不清他的眸色,却能瞧见他冷薄的唇微有颤抖却力持镇定地冷声道:“果然,你不会再这样了,你再也不会了。你会为了一只陪你数年的猫杀人,但你永不会再会为了一个同你走过数年却不小心犯错的丈夫执枪杀人了……拿枪杀了我,当时我当笑言,如今竟是求之不得了,可我明白,明晰你不会再举枪对着我了,永不会了,随安,你对我不公平,你对我赵钧默不公平。” “那么,你对我明晰公平吗?” 她冷抽一口气,犹自幽笑,素手的食指抬起他坚毅的下颚,指腹冰凉,擦过他肌肤,让他心里不禁也微凉了一下:“你问我公平?你竟问我要公平?!不管为了何种原由你不该那样对我,我为何让芳儿跟你出国考察,因我信她,更信你,你说我有没有花花肠子?对,我有,我派她去无非也是希望她帮我挡掉在外你身旁围绕的那些个莺莺燕燕,然,是我明晰自掘坟墓,是我明晰傻得可笑,我当日竟相信她会替我守着你,看着你,我当日看着她跪在我跟前,我心有多痛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无人能替我受过,你们辜负了我的信任,我明晰傻得可怜的信任!难道我没有给过你机会吗?我有的,明家一夕之间覆灭,我没有家了,我只有你和盛儿,可你呢,你对我又做了什么?你合该知道,我是一个女人,一个从来都骄傲的女人,默卿,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你为何不让让我?” 你就不能让让我么……默卿…… 那样萧索而至柔的问话,却问得他心房紧缩,阵阵泛疼。 她那样对着他逼视,对着他声声的逼问,此刻她就像全盘卸下盔甲的战士,黑发垂落,眉梢带泪,嘶哑凄厉的嗓音不止在他耳畔反复嗡鸣,亦像把利刃一刀刀地割在他心肉里最至软的地方,鲜血直流,不能遏制。 胸口尚快闷毕了,他不能再同她对视,只得恍惚地站起身,扶着露台的雕花围栏杆,然后手有些颤颤地掏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点上,深深吸了口,竟吸得太急了,生生地被呛了口,咳了起来,简直是连胃酸都要泛上来了。 也许是一口气说得太多,她慌忙将手压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赵钧默余光瞥见,甩手便扔了烟,赶忙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脊梁,一下下地拍着,寒声低说:“莫要说了,随安,我们不提了,好不好,莫要再说了。” 他望她将真意全盘托出,不要像一个撬不开的河蚌,将所有的怨怼都藏在心里让他无路可寻,然,现下他后悔了,他全然害怕起来,她真的启口他反而慌忙得不知所措,因这像极了一个剥皮抽筋的过程,一点点地撕开,血肉模糊,直至白骨显露,枯尸一具。 然,她如今何尝会心疼他,她大口喘气,无力推开他,眼眸氤氲着薄冷的雾气,还是在他尚温热的怀里接着开口喑哑哽声道着: “你,默卿,我知你望这个明晰和从前不一样,可待我变得如你所愿的时候,你又望我同从前一样,可你呢,难道你便没有变么?你赵钧默就一成无变?!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如果芳儿的事只是让你辜负了我的信任,那么萧念梳的事才是真真让我绝望极了的。我的男人,我明晰一手拾掇的男人,他有没有动真格我当会瞧不出?那些个尚封建男人皆说女人愚钝,其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可笑可怜的自尊心,你心里的变化能瞒得过你的副官你的秘书,你最上头的人,可你瞒不过我,瞒不过我这个陪你共枕了数年的女人!” “……所以我才难过,我才受不住,赵钧默,也许萧念梳在你的心里只是留下一小片儿地,若干年,我若继续同你在一起,你恐怕都不会记得起那人,可我不一样,我们女子不一样,这个女人反而在我的心里会留下大极了的地方,大到可以将我心里尚存的你都湮没过去。” 这分明是在判刑,判他一个不能回避不能喊冤的刑,杀人诛心,她正一步步地诛他赵钧默的心。 然,他还死死地抱着她,仿佛怀中这个冰冷决绝的女子还是当日曾经娇羞含嗔嫁与他的女子,他和她都没有变,还没有变的时候。 “说来可笑,我当日在法兰西留洋时,曾有幸听过法兰西极富盛名的巴西勒教授的课,他曾说过,忠诚是爱情的桥梁,然,我亦认为,忠诚亦是婚姻的桥梁。你同我想想,从几时起,你已经许久不同我说掏心窝的话了?我每每等你回来都撑不住睡去了,等我醒来你已经去局里了,我有时不经意问你,最近发生了何事能不能同我讲讲,你还记得你回我甚么?你连头都不抬地回我说你管好府邸里的事便好了。你曾说不欲我太累太辛苦,我当真了,我努力地做赵府的太太,做你的合格的好夫人,然,恐怕你我都忘了,我亦是你的妻子。” “默卿,我从不曾怀疑我在心里没有位置,数年夫妻,你绝不会轻易放下我,可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娶我的时候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给赵家娶一房太太,为了给你延续香火的么?不是的,你分明知晓,不是的,我嫁与你是为了你,你娶我亦是为了我,等到这些都变了的时候,我亦有何理由在呆在赵府里,我来赵府的本意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赵家的庇护?为了我同你的孩子?那些个大男子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的,我认了,是我明晰留过洋接受的教育把我自己逼至此,可我不悔,赵钧默,我不悔,如果当日我要的已经不一样了,我又有何理由在留着?” 连连道来,恐怕数年的婚姻里都没有如此坦诚布公地倾泻过. 隔阂是如何生来的,许就是从这些生来的,你不置可否的一言,我当做认真的一听,然后渐渐走离了本来的路,本来以为裂痕只是忽然出现,实则地下虚埋已久。 黑夜浓稠,浓得像再也不会等到天亮的模样。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露台旁临近的树木被狠狠地摇曳,发出“咯咯巴巴”的声音作响不停,树叶仿佛虽是都会脱离树干,被甩向不知的地方。 赵钧默眼角有些湿润,心像被明晰从外钻到内的一只手狠狠地攥了一下,揪得扭曲变形,疼得他脸都紧绷起来,下颚憋紧。 她莫名憋着气都不喘一字一句的话如洪水用来,淹过他的头顶,鼻尖,甚至四肢百骸,皆无幸免。 她说,忠诚是婚姻的桥梁。 他何尝没有听过哲学课,他亦听过这样一句:爱情和智慧,二者不可兼得。 的确如此吧,从来骄傲的性情是一回事,最重要的不过是,她太聪明了,因她的聪明,所以她不能作那个耳不听眼不见的女子,她明白自己,更明白他。熟稔,是夫妻间最好的词,亦是最痛的词。 他虽留洋自诩为新时代男子,然他出身军校,从来大男子脾性存留,自以为的伤害是一回事,浅深难定,真真听闻她的感受亦是另外一回事,若不说,怎知有多痛。 彼时,他真真地是跪在了她的跟前,埋在她的双膝间,鱼刺如在喉,出言已是哽咽不已,满腹酸楚,坚毅醇厚的嗓音竟从未有过的悲戚同奈何,缓缓地道:“对不起,随安,我竟伤你至此,一定很痛吧,随安,对不起,是我对你不住。” 话音一落,她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舌苔泛起阵阵酸楚,终是再忍不住泪下如雨,泣不成声,犹如泣血。 “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以后,对别人莫要这样了。” 三十四 长恨俱亡 “仲安——仲安——”他恍若梦醒,在她忽而微蒙的眼色下,冷着声音在露台扬高了声音唤道。 其,郑副官一直在露台外的琉璃水晶门外等候,这一听顿时身子一颤,赶忙到了跟前,只听得那个本伏在自己妻子膝上万般讨好的男人,直立着身躯,姿态挺立,周身散着冷意,目视前方,道:“派人送大太太回去好生歇息。” 送她回去。 郑副官听明他的意思,赶紧打了个响指,立刻来了一名侍从和一名丫鬟,那丫鬟搀着明晰走,明晰心头一紧,看着他的眼神顿时逼狠,她怨他还不放他,他分明未睨她一眼,四肢百骸皆能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必是怨怼责怪的。 待到明晰走离远了,他方像失了架子的人偶,虚软半蹲,那锃亮的肩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暗淡失色。 “先生。”郑副官低低唤了声,也不知为何而唤。 只见得那男人一张张拾起地上散乱曾被他撕得粉碎的纸条,弯着腰,眉目幽暗,容色竟然出奇的平静。见状,郑副官本欲出声想道他来捡,但,瞧赵钧默的神色,他竟不敢再多出一言,只得转身低声吩咐了一名侍从,半晌,待地上的纸皆被赵钧默捡完时,那侍从回来递上一牛皮纸的信封给郑副官,郑副官亦蹲下身子,无声地递给了赵钧默。 待到赵钧默将碎纸放入信封里,妥帖放入衣内,露台四周似死寂了一般,连风都无了,厅内的曼妙歌声衣香鬓影好似虚幻,偌大的厅内通明的水晶灯,西装革履盛装艳抹的富甲名流被无形生生地阻隔在了露台外头。 “是否让厅内那些人先回去,如此阵仗,太久了不好。”郑副官欲言又止地低声在赵钧默耳畔道。其实他未说的是,宾客中有几人自持身份也倒尊贵觉得无聊便想偷偷溜走的,哪想得到了大门口雕花名贵的铜质大门竟上了锁,而且是两名官阶极高的军官在那儿守着,真真是动弹不得,已是有好些不满,这番下的功夫,却像是刀尖上走,一个不好还是难挡众怒的。 闻言,他俱是觉得好笑,嘴角微勾,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亦不抽,只那样看着明明灭灭的灰烟,淡淡地道:“人都走了,我还留他们干甚么,传我的意思,开锁,晚了,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郑副官颔首,正要离开,只听赵钧默唤了声,回过头望去,只觉得那个画面太清冷,月光孤寂,星火皆无,只有他家主子指间的烟闪着点点亮光,戎装被夜色衬得灰暗,姿态慵懒靠在椅背,下颚微抬,神情恍惚,他看着心里不由地发酸,方才大太太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在耳里,说得那般风轻云淡,却真真是寡淡到了极点。 “仲安。”赵钧默神色不变,薄唇都未动太多,声音仿若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在。”郑副官低低应了声。 烟烧得那样快,如此连光亮都无了,他弃了烟蒂,声音醇厚薄凉道:“仲安,我从来以为有些事情即使错了我亦可以力挽狂澜,所以我不惧,但我意错了,很多事不是只要我努力就可以挽回的。念梳曾怨我说:‘你愿意把许芳的孩子给我养,终是因为你愿意真的接受我了,因你现在明白了这个孩子出生了你的怀里不会再有怀珠,她可以流血但她不能妥协,她为了个畜生都可以同我置气,却连低声同你说些软话都不愿。所以你才愿意接纳我,然我不介意,如果要你对明晰死心才能够接纳我,我愿意等。’仲安,但我知道,随安亦是这般想的:‘因为萧念梳不在了所以你才来挽回我,可我不稀罕,因为是她不在了你赵钧默才回头的。’仲安,为何一定要到了真的抉择的时候才方让我明白,比起念梳死一百回,我更不愿随安独自上法庭面对口诛笔伐几次,她是我赵钧默的妻,是明府的掌上明珠,我娶她的时候曾发过誓,不会让她在赵府待着比明府差半分,我娶她本就是想让她过得更好的,怎料事与愿违,是我之错,然,我知道,说多无益,她终听不进去的。” “先生……我,我信太太的心不会是一颗石头,就算是石头亦会有缝不是吗?您再等等,再试试。” 赵钧默失笑,低喃:“是,她的心不会是石头,但她现下没有心了,仲安,你曾让我放了她,说她心里已经无我了,是我自欺欺人,我适才明白,她对我真的已无心了,因心会疼,会难受,所以无所谓再有了。我伤她竟伤得这样深,仲安,她若真的走了也好,海外比这里稳定,且若是事情败露,她亦不用上法庭。” 语毕,竟再不能言语,郑副官在他的挥手示意下离开,待郑副官转身离去,他终深吸一口气,脊梁稍僵掩面垂伏在自己的膝头一动不动。 …… 被送回到赵公馆,听闻赵钧默当时当刻的语气,明晰以为这一生恐怕都不能离开了,她借口驱走了陪着的看护和家仆,到了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放在身侧,寸步不离,她已生了若不能离开便死的想法,这一想法不可不说是绝望,这一念头生了的确是在脑中蔓延半丝都赶不走。 她无意同他同归于尽,只是想解脱,太累了,她驱走身旁至亲的人,甚至连晚晚都不在了,更觉得生无可恋。 思量半晌,终是掏出纸笔写了一句:“致默卿。”方写了几个字,便笔头微滞,太习惯于写这几个字,还未来得及思索,便行云流水地半分未想跃然纸上了。 眸色微暗,咬了咬唇,她直接撕了纸,重新写下几字:“致赵先生,我心意已决,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坟。多谢,顺祝。” 合情合理,客道平寂的语气,字里行间连半丝怨尤皆无了。 夜色朦胧,卧室里的灯幽暗,没了晚晚平素里伸懒腰时的尖锐慵懒的嗓音打扰,她觉得这屋内真真是静得可怕。 在宴会上,没有吃甚么东西,回到赵府没多久,丫鬟便送来了吃食,她安安静静地净了手,这一餐吃得极好,胃口亦好,丫鬟看着欣喜,想着明日定要报告给大爷,这般大爷欣喜说不定还能涨她的月钱。 餐罢后,她到浴室沐浴,在浴缸里洒了几滴舶来的精油,是她念书时从法兰西带回来的,芳香扑鼻,她浑身皆融在水里,温热的水流淌过四肢,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湿漉漉的黑发垂落在肩前,亦散在水里,那样绮丽诡谲的美丽,她那一刀划得狠,鲜血顺着细如骨的手流至手腕,五指,直至染红了水,莹白虚弱的皮肤同鲜红的血液融合,散乱乌黑的发诡异地如烟花绽开。 本该很痛,却恍然未觉。 “阿姐,阿姐。” “瞧你,阿姐,你又发脾气了?谁又惹我的阿姐生气了?是不是又是那个姓赵的?” 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弟,挥着手,明朗的笑容比天还蓝几分,拉提琴的模样站在明家那栋三楼小洋房的窗口弹出身子朝她挥手,竞之,是竞之在叫她,还有她的父亲,那般儒雅的父亲,虽是生意人却没有半丝生意人的坏脾性,还有她的母亲,手指纤长,弹得一手钢琴,小时候逼着她弹,然后颇为无奈地绝了让她学的意。 他们好似约好了一般,同立在那个大大的窗口里,墨绿的常青藤缭绕着那个窗口,他们都挥着手,朝她挥手,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再等等,等等她就能追上他们了。 一点点地觉得温度流逝,她很快,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自己了。 “随安。” 谁,谁在叫自己。 没有人会再来唤她了,再没有人了。 疼痛像是侵入骨髓,叫嚣着,她觉着体内像是起了一把火,要将自己烧为灰烬,那么疼,疼得钻心,如果她死了,怎么还会感觉到疼? “你不信我!你宁可死都不信我会放了你!明晰……你这般狠,你对自己狠,对我狠,你怎么能忘了,你还有盛儿,我们的儿子!你忘了!?明晰!随安……你怎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事到如今,你不信我,你宁可死竟那么不信我会如你意……”一声声凄厉地叫喊,男子低沉的嗓音哽咽着,一字一句从强硬到温软,直至最后只能反复呢喃道,“随安,随安……” 她的身体被摇晃得疼,脑子一片空白,胃里好似有甚么泛着酸意,想一股脑子吐出来。盛儿,是的,她的儿子,那般胆怯陌生地望着自己,那是她的儿子,那是她十月怀胎,甚至差点难产才生了出来的血肉。她恨,她又何尝不恨自己。 “赵先生,赵先生!不可!不可啊!不能这么摇病人,她尚未清醒,你,你……唉!”朦胧间,似乎有一阵阵的吵杂声传入耳畔,她皱了皱眉,心钻心地疼起来,手腕上火辣辣如火着起来一般,她疼得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方睁眼呆滞,眼前一片虚无,眼酸得紧,待到适应了光线方觉得更疼了。 疼,死人是不会疼的。 她忽然间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胸口冰冷凝结,眼眸倒映着一张胡渣满脸,忍痛冷峻的脸,赵钧默瞧她醒了,竟恍惚一眨眼,一滴冰凉滴在她的面颊上,仿若下雨,是下雨了。 淡淡地,她又闭上了眼,这回不是昏迷了,是不愿看。 见气氛冷滞凝重,护士清咳了一声,上前给明晰干涸微裂开的唇用棉签蘸着水,唇色稍有些起色。 眼泪丝丝渗出了眼角,明晰也不知为何,只觉得鼻尖酸楚,心底如针扎刺骨。 赵钧默见她醒了,终是吁了口气,郑副官也拍拍胸,擦了擦面上的冷汗,终出声低声提醒一句:“先生,你衣襟上的扣子扣错了。” 好些天了,他终是可以说这话了。 幸好服侍明晰的丫鬟是新来的,收拾了碗筷后发现还少了一纯银的汤勺,方去明晰的卧室里寻,敲了好些时候的门皆没有响应,丫鬟倒也激灵赶忙叫了刘管事一同,刘管事到底是遇事多了,也顾不得钥匙不钥匙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赶忙叫了侍从警卫一起来,一番撞门终是那诡谲凄厉的画面进了眼里。 五脏六腑皆翻腾了,刘管事能预料到这恐怕是他这些年来最关键的时候,若是弄不好,恐怕他命都会没了。 万幸送得及时,赵府有留洋回来的家庭医生同住家中,英美在华投资的医院亦离赵公馆不远。 知明晰再无生命危险,赵钧默便冷了脸色,轻轻至明晰冰凉的额间落下一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赵延盛出了学堂,竟发现一辆美式进口的轿车停在外头,车牌亦是熟悉的,心中一喜,小厮未跟上,赵延盛便跳跳蹦蹦地到了车跟前,司机下了车给小少爷开门,赵延盛一开门便扑到了父亲怀里,稚嫩的声音低低柔柔地唤了声:“爸爸。” 赵钧默“恩”了声,淡淡的,容色幽远,车行至城中新开的西式蛋糕店,店长是留洋归来的,听闻店里的烤箱皆是舶来的,一进店便能闻到奶油及香粉的味道,店里配上几副英式桌椅,店内的留声机倒是与店里环境有些许不同,店长极其念旧,留声机里故放着中文,低低吟着靡靡之音,传出的女子幽幽的声音唱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片刻,侍者便送来了两份蛋糕,一份布朗尼,一份起士,骨瓷的托盘小巧精致,可见店内消费不菲。 静静听着留声机的歌曲,赵钧默眼色一点点地变深,凝望着自己孩子吃得满嘴皆是的唇畔,笑意几不可闻,也不拿手帕或餐巾,直接手腹擦过赵延盛的小嘴,低声问:“盛儿,好吃么?” “好吃。”点点头,赵延盛小小的心里开心得不得了,他知自己父亲公务繁忙,平素里亦没有抱怨,此番吃着蛋糕,心情好得如被学堂先生表扬一般。 “盛儿以后想赴洋学习吗?”赵钧默语气平静地问道。 赵延盛不假思索地扬声答道,小小的脸上满是憧憬:“当然想,爸爸,你不是也是留洋的么,我当然要同你一样。” “那么……”赵钧默微探上了几分身子,离孩子更近了,摸摸他尚小还柔软万分的头发,“同你妈妈一起好吗?你同妈妈一起去,我才放心。” 这一说,竟惊得赵延盛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咬着牙,脸色顿时惨白地说:“我不!爸爸,你是不是有,有弟弟了才把我,把我推给妈妈的?!” “胡说!”赵钧默面露冷色,寒声道,“她是你妈妈。不是他人!” “不是,我没有这样的妈妈,芳姨死了她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她这般冷血之人怎么会是我妈妈。”赵延盛急得哭了出来。 拍案而薄怒,赵钧默眼眸冷眯,冷冷地放下手中的叉子:“她是你妈妈,你怎么不是你妈妈,当年她难产,若不是她拼尽了全力,怎么会有你。这个世上本来也许就无你了。” “爸爸……”赵延盛噎噎地泣着,听父亲一言,竟有些呆愣住,小鼻子都红了。 敛下脾气,赵钧默指尖敲着桌面,一下下,状似漫不经心,半晌,眼眸幽远,仿若在回忆甚么,这些天他脑中的画面愈发清晰,那仿若被搁置在压箱底的记忆仿若打开了口子,如潮般涌上,纷纷再如细针戳入自己胸口最温软的位置,半吁了口气,赵钧默方道:“当年,你妈妈难产,医生问我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我执着枪顶在那医生的额间,要他保大人,如若孩子或者人死了,他和孩子亦不用活了。” 冷冷倒吸一口气,赵延盛是个机灵的孩子,字里行间如何能不懂父亲传递的意思,刹那,便脸色惨白了下来,灰败的小脸盈满了泪水。这对一个孩子而言何其残忍,然,他这般的男人从来对孩子不骄纵,虽给自己孩子的是至好的东西,但他太明白,如今局势紊乱,像他们这样的人的子嗣更要趁早长大方能保全自己,他虽身处高位,但亦不知以后尸身何处,他怕没时间教自己的孩子,亦只能逼着他明白。 “盛儿,是你母亲让你活了下来,不是我。” “盛儿,你要陪着她,如同我陪着她一般,从此,你要待她好,若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皆算在你身上,你若不能答应我,便不是我赵钧默的儿子。” “盛儿,你要同她一起走,离这儿远远的。” 如若这个世上尚有一人能支撑她,便是他们的儿子了,即使这个儿子时常因固执敏感而伤她的心,却是他能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毕竟是血亲,就算有隔阂也会消融的,若无这样的牵挂在旁,他怕,他怕她轻生,他再担不得那样惊心肉跳的恐惧,太可怕了,他甚至不愿回想,当他见她冰冷至极好似毫无声息地躺在那儿的样子,他像被敌人狠狠一片片刮刀去肉般蚀骨的疼。 如今城中硝烟弥漫,恐大战在即,不仅日华之间多有缝隙,两党之间也是冲突较多,党内亦是自己人尔虞我诈,杀机四伏,隐隐似有怪物待被惊动。 他望他们能安好,即使他曾希望同他们一起,但她若不愿,他亦不会强求,若是不在一起,走了又何用。 三十五 蚀骨 待到一个月之后,城中的机场,明晰尚像在梦境中一般,在医院里,只盛儿一人时时陪伴,她从未想过,从前待她如敌的儿子,如今竟像转了性子一般绕着她转,给她削果,给她讲学堂里的趣闻,她心里虽喜,却私以为是赵钧默要留下她做的手脚,时刻警惕,然,他没来过,她时常不经意瞥见病房门口不时出现的戎装衣角,却不愿多意,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笼中鸟,这个笼子恐怕在她病好后亦在,倒不料一辆专车,十几箱行李,在机场内仿佛已经等候许久的张梁笙,俱叫她如鱼刺在喉,哑口无言。 明晰忘不了那天,风卷云舒,空旷偌大的机场,那辆美式的飞机就停在那儿,那是赵钧默的专机,轻易是不动的,机长受聘于赵钧默,是个美国人,虽中文不大利索但待她礼遇,自始至终,赵钧默都未出现,赵延盛竟也不提一词,终是进了机舱,张梁笙虽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也觉得此情此情开口不得,无从说起,而到了飞机里,赵延盛死死抱着明晰的腰,埋在她的怀里,就是不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湿凉,恍惚间她抬手摸着他的头颅,想要启口却没有言语。 随着一阵耳鸣,明晰脑子嗡嗡作响,自飞机上向下眺望,仿佛瞧见机场上有一人穿着深色中山装,似是军姿般挺立静候在他们踏过的原地,待飞机驶远驶高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滞留在机场上,直至消失不见。 她知道是他,但已无所谓是与不是了。 …… 他没有仰头,亦没有动,只是觉得冷,冰冷刺骨。 没有穿戎装,只是一袭普通的中山装,仿若脱下层层的盔甲,无声地送走最后的温暖。 “先生。” 过了好些时候,郑副官在他的身后低低出声。 “赵家小少爷几日前身染重病药石无效已于前日下葬。”郑副官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叨。 未回头,凝身不动,赵钧默“恩”了声,垂眼静默。 “恕仲安多言,先生此番动用专机,并将大太太同少爷送往海外也罢,何况,你竟接了张梁笙一同走。先生,这张梁笙是《国民新闻》的总编辑,蒋先生想整治舆论已久,张梁笙本就在名单之列,你如此为太太,太太不一定能记你情,却说让张梁笙离开这一笔恐怕是要搁您身上了,此番放走张梁笙定会让一些党内分子报告给蒋先生。” 话落,终是转身,坐进轿车内,身子靠向椅背,他闭目,淡淡地道:“我知她是念旧之人,我只望能多圆她一些遗憾罢了,何况,我尚留着,又无离职逃走,怕甚?就算要威胁我,仅府中一子已够了,有些事要来总要来的。你知我给机长的命令是甚么?” “请先生直言。” “单程。仲安,只这一趟,我给雷斯结了钱,叫他不用回了。” 话音未落,胸口一窒,郑副官听了再无言语,他知如若是心疼的话,那此刻自家主子的心里应是绝望,早便本欲就此放了大太太,熟料大太太如此狠烈,竟是宁可死了亦不信。这或许是压垮自家主子最后的一根稻草。 如若当时心存放手之意是会心痛,那么如今放手是真真绝望到了极点,我永不会忘了那刻,大太太命悬一线,眦睚尽裂,自家主子差点跪在手术室外祈求医生能救活大太太,他知先生为人只计划、威胁、扇动、搏命却从不会为了某事儿祈求,医生哪受得了这位祖宗的跪,连连叫警卫同他扶了起来。 待大太太出了手术室,郑副官一颗悬着的心中放下了,对着医生真是拱手作辑,连连道谢。 回到赵公馆,赵钧默已命人将自己东西理了理搬进了明晰同自己眼前的卧房,在要躺在卧榻休憩时,方瞧进硫璃花瓶下的信笺,只一张薄纸,上面写着: “致赵先生,我心意已决,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坟。多谢,顺祝。”字字逼入心内,赵钧默眼微睁,竟是苍凉落泪,犹自痛心。 将纸颤巍巍地放入衣中,他抹了一把脸,躺入卧榻中,被褥好似还带着明晰些许的体味,深深吸一口气,犹如有大烟之瘾,半晌,他心下却是冷寂一片,他知这些味道必有一日会散去,是留不住的,这般想,心又是一缩,不知为何,觉得破冷,他撩起被褥,宽肩伟岸的身躯蜷缩在一人的卧榻中,竟这样孤寂。 夜太长了,好似再不会有翌日了。 三日后,他收到电报,是密报,在书房打开电报前的一瞬,他竟好似能预感到日头已尽,长吁一口气,似是解脱,容色平静,冷峻的脸上淡而静。 电报其实极简单:“十万火急,南京赵钧默亲译(绝密):据确切悉:10日凌晨,阁下这边将进行党内肃清,自上而下,首当其冲为情报部门,其上海的凤声兄是阁下之亲信,已投吾党,吾党必倾全力保护,亦望阁下早作打算。北平学礼敬叩。” 将电报纸搁置一旁,赵钧默背靠椅背,已觉得脊梁侵冷,耳鸣阵阵,他不疑这信的真假,因同窗好友比不得日后的同僚关系,这一张电报不止是抛来绣球,更是救命一物,今日是9日,想他密布的情报网络,不消一日便可暗自离开,想来不是难事,却不知道那位岂是简单的人物,他人都可10日擒,然,他不能,若如他所料,恐怕现下应有少将级的干部领着人已在路上了。 此念一起,不出几秒,只听得远远院落里吵闹声阵阵传自书房。 “不可,你们不可进!”警卫同侍从皆齐齐挡在门前。 “放肆,我们有缉拿令。”来人更甚是气势滔天。 “我们不识甚么劳子的缉拿令,无赵先生命令,我们不会开门。” “好个赵先生,他还能通天了他!你们局里的人亦是这般口气,我倒要看看他赵钧默要让多少人替他死。” 话落,争执声渐停,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惊天枪响。 他行动极快,下了楼到了几具还未褪温的士兵尸体旁,淡淡地脱下手上的素白名贵手套,甩至一旁,从容地解下随身武器,将佩枪交与一名士兵,那士兵虽是随着缉拿的人过来的,却是恭敬得狠,连头的不抬,只颤颤地将他的武器接了过去。 “政绥兄,别来无恙。” 赵钧默摊摊手,好整以暇地出声道,那神色皆无半点慌张,直立在当口,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眸色如潭水,波澜不兴。 同赵钧默的态度不同,那人神情绷紧了几分,眸色阴暗,冷声道:“赵先生果然是校长的心爱之徒,遇事如此从容,倒叫鄙人好些伤心,不过可惜,伴君如伴虎这句你不是没听过,你赵钧默也有今日,我不得不拍手叫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似乎终于轮到鄙人我了。” 他在党内培植的亲信无数,但树敌亦是无数,而他口中的“政绥兄”便是其一,郑修仁,表字政绥,同为黄埔出身,在赵钧默声势渐长时,此人郁郁不得志,心胸狭隘,凡事激进,虽是有才华却不是个能做大事之人,因与赵钧默同乡,时常被拿来比较,时间长了自是积怨深了,虽是同期,却是互看不顺,此番叫他前来缉拿他,恐怕是生了要了结他的意思了。 “带走。” 一声喝下,几个士兵向赵钧默行礼,然后他敛目,容色平静地跟着士兵和郑修仁一同上了一辆美式福特车,离了赵公馆,轿车往一条僻静通幽的小路驶去。 这一去恐是再无回头路了,赵钧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黑眸微柔了几分,尚好,信都带着,明晰给他的,包括那些碎纸,都带着,同他在一起,便好了。 那是一个隐秘的场所,在城西的山上,四周皆是树木杂草丛生,单这一幢孤楼。 灯光刺眼,审问的时间倒是不长,因赵钧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所有的罪名皆是虚的,其实缉拿他的理由,他甚是清楚。 “你可知为何缉拿你?你有一个局视你为领袖的资深特务,你甚得校长的欢心,你亦有多位占据不同立场的黄埔出身的生死之交,你为自己夫人毫掷千金,毫不皱眉头,策反调查情报皆是一流,效率极高,这般优秀如今沦为阶下囚你可知是为何?”郑修仁在谈话中忽然笑起,阴测测的。 “你上述的这些不都是理由?”赵钧默手中夹着一点点燃着的烟,冷峻的脸庞上笑意淡然,自若神情皆无阶下囚的模样。 话落,郑修仁笑意凝住,攥起拳头,冷声道:“赵钧默,你可知我最恨你哪里?对,就是你这般的神情,你这般的口气!你其实不喜抽烟,却每回带着烟,燃着烟,你当我不知?这是你交友的习性,即使你不抽,但男子喜抽烟的太多,这一来一回,俱是情谊。可你这般聪明的人却讨好不了自己的女人,赵钧默这真真是报应,是你这染满鲜血之人自以为是的报应。” 刹那,这是来这幢阴冷的房子里赵钧默第一次怔愣了的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不及半晌,赵钧默拧灭了烟蒂,开门见山地问:“要软禁我多久?” 他知到了这里,便不是要将他暗杀,亦不是要将他就地处死,这分明是要幽禁他。 比还残忍的是死不了,他岂会不知,接下来的日子,定是无数双眼睛对着他,叫他生不得,死不得,乏味而冗长地度过接下来被管束的日子。 “哼,你倒是都晓得了。莫怪到了今天,那位,还是对你狠不下心。”靠向椅背,郑修仁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眉目阴幽,唇角微勾,“这个期限我并不知,你可知有多少人为你说情?但是心急是会坏事的,愈是多的人替你赵钧默说情,你的期限愈是长,莫道这你还不晓得?” “呵,多谢政绥兄提点。”赵钧默凉凉一笑,揉了揉眉心,眼神微变得苍远了,其实死他是不怕的,然,比死更可怕的便是不知何时会死,他这样的人一生最想死的地方便是战场,即使不是战场也合该是为国捐躯,洒一头热血,即使是当个最简单的监听电话的办事员都好过让他在尚早的人生中惨淡寂寥一人在一幢空无的房子里面对着无数监视的眼睛度过一生。 然,这已是定局了。 但他知,这是那位最后的仁慈,就在接到学礼的电报前一刻,他已得另一个消息,便是同职位相当,同样黄埔出身,党内地位极受爱戴的同僚,一家被残忍杀害,皆无活口,连偷偷送去海外的独子亦在下了飞机的当口被当地党内的组织暗杀,那位从来心狠手辣,猜忌多疑,而这个世道,的确是若有一个不稳,皆是牵连全家,倒是比起封建社会的株连九族没有丝毫区别。 何时,何时方能等到一个新的社会,你我皆是平等,现世安稳,我亦可以静静地等你,无关乎其他。 “校长本欲大动干戈追回你送走的那几人,但既然城中尚留你的一名子嗣,一命抵命,倒也作罢了,赵家不能再是以前的赵家了,除了你,赵公馆明日无一人能走出府邸。”盛极而衰,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似乎已麻木了,四肢百骸僵硬,眼角微酸涩,赵钧默莫名低低地干笑出声,掩面抹了一把脸,然后声音极平淡,礼貌而客道问:“既然如此,政绥兄,请恕鄙人就不送客了,你自行方便吧。” 郑修仁怔忡了几秒,淡淡一笑,眸色微眯,出其不意地夺过赵钧默放置一旁的烟盒,拿了一根出来,给自己点上,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神情竟在烟雾中有几分诡异的温和:“想来,你我同窗同门,竟是从未请我抽过烟啊,真是可笑……默卿兄,你本可以走的,我知你本可以走得了的。” 这般口气,倒像是同学之感,生硬而稀奇,却颇叫人酸鼻而吹嘘,赵钧默愣了半秒,凝望回去,复又冷眸微闭,在郑修仁以为他不会答时,只听得赵钧默凉薄低醇的嗓音如梦呓答道:“……她未同意同我一块走。” 恍惚话落,郑修仁心里“咯噔”一下,兀自缓缓摇头,起身,到了门口侧身低低呢喃道:“儿女情长,从来是英雄的衣冠冢,我万万没想到,此番我赢得颇没有意思。” 最后,郑修仁见赵钧默起身,背影极其寡淡孤寂,站在窗前,抬眼瞭望窗外的天空,侧脸的容色悠远而苍凉,郑修仁轻叹了口气,道:“默卿兄,再会。” 这一“再会”二字何其长,在接下来枯燥如慢性折磨的日子里,这是最后一人最后同赵钧默说的话,此后再无一人同他说过话,只他一人在这幢孤楼里,疲乏而似消磨着人的意志般活着。 然,如若这叫“活着”的话,那此生再没有比这个“活着”更痛苦千百倍的事情了。 三十六 离合哀欢 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的主任邀董香之任教外文系教员时,时隔当年她陪同自己丈夫陶云先任教此大学艺术系主任已有近二十年。 恍如隔世这一词在当年只当笑话,如今是真真觉得时过境迁,竟是那么的苍凉。 战后的确是满目疮痍,但庆幸国内的学术氛围未减少。 学校派了人来接,领着行李到了教员宿舍,陪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养子。 当她在讲台上瞧着台下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觉着他们都是好福气的人,其实她是不大愿意教书的,因教书的感觉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而你永远对着的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自己却是一步步衰老,然,她又爱极了瞧他们红扑扑的脸蛋,眼神中散发的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对世界格局变革的熊熊野心,他们皆不是自己这代的人,自己已是想慢慢过日子,然后安享晚年的人了。 下了课,竟是艺术系的好几位学生堪堪跑来,拿着一份巴黎的《世界报》还有一本画册过来找她签名。里面皆印着她当年在法兰西画展比赛时的成名作《云中种花》,画面极其简单,颜色却运用得极好,两岸线条寥寥数笔画得模糊,与天相混成了一条浅淡的河流,用不同于湛蓝色的灰蓝色的天空为底,衬着飘渺的白云,一只素手托着一朵花束在空中,同一人的另一只纤纤玉手持壶浇水,可惜几片花瓣已枯萎掉落,那束花朵独留枝干于手。 云中种花,此画曾得多种殊荣,难怪乎艺术系的学生来找她。 她行云流水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听得一个女学生忍不住在她身侧问:“先生,您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在国际上亦有名声,为何画作极少,又为何不来我们系任教?你可知我们听闻您来任教时,我们都以为您定是来我们系的。” “其实,我人生最大的不喜,就是画画。”董香之淡淡笑了笑,唇鼻间已经有些许皱纹,眼角笑时亦有了褶皱,但本就小巧的脸庞还是极精致婉约的。 话落,一片扼腕同不解。 她亦没有在意,只是笑笑便失陪了。 艺术系有几位任职十几年以上的教员是认识她的,每每遇上都是欲言又止,倒是她装作新识,自在许多。 到了这里,其实她已经听闻了关于陶云先的事情,数年前他便不任教了,整日在家,听着普契尼的音乐,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华美图案,有时也出去画画,只是除了画画便是呆在家中不接待一人,照顾他起居的除了一老家仆外再无其他。而他在数年前亦同曹英佩离了婚,此后,曹英佩离了婚便带着孩子远赴海外,随后一年曹家全家移民海外。 陶家两位二老也已都离世了,当年她在国外听几位赴法的同学告知时刹那便泪流满面,泪如雨下,她侍奉二老多年,感情甚好,他们亦待她不薄,如若不是婚姻走到了那般田地,她想,她定是能陪着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可惜命运弄人。如今回到此地,亦是听到过好些次,心头倒是少了几许悲怆,只觉得沧海桑田,再不能回头,何况她亦是不小的年纪了,也算是到了不惑之年,更加明白有些事勉强不得,亦是无法子的事。 陶云先的老仆人来找她时,已是傍晚,她不知她回来的消息传的那样快,还没来得及离开学校,在教员办公室,那老仆人一见她便老泪纵横,颤颤地跪在了地上,生生喊着:“少奶奶……少奶奶,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称呼好似过了半世纪那么久,她亦呆愣在当场,凝起来眉,半晌,终是笑了笑,搀起老仆人道:“李叔,你瞧你,都什么年头了,你还‘少奶奶’的唤,快些起来吧。” 一路上,见车窗外月色萧索凄迷,星火暗淡,雾霭朦朦胧胧似要吞没人烟。 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她终是见到了旧识——陶云先。 从前她爱他的时候,时常在想,若干年后,他和她会是如何的,是否是膝下孩子成群,是否还是她顽固地爱他,而他顽固地抗拒,他是否他还同当年一样英俊洋溢,性如烈马,可如今她见着他,觉得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并无不同,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有特别,眼见他发鬓灰白,唇色发紫,已是回天之象。 身上插着好几根医用管子,他面容削瘦,虚弱地紧闭着眼睛,额头有一块地方是凹进去的,仿佛生生地被削了一块肉,看起来有些狰狞。 “是日本人干的,那日少爷在河边写生,遇到了日本兵,刺刀挥过去生生削走了一块肉,还将少爷踢到了河里,幸好少爷戴的帽子漂在水里,日本兵以为那就是他的头,一枪就打在了那个帽子,以为少爷死了便走了,后来是少爷爬回岸上的。”顺着董香之的视线,李叔衣襟抹泪地在她身侧低声道。 垂下眼,董香之叹了口气:“为何不逃?我听闻城守不住时,他们军队撤退前是让城中的百姓全部赶紧逃离的。” “少爷不肯,死活不肯,只遣散了所有的家仆,自己不肯走,他想守着这儿,他一直相信少奶奶会回来的,他要等。”闻言,李叔一把年纪有些说不住,又红了眼,哽咽着道。 哭啼呜咽的声音兴许响了些,陶云先辗转醒了过来,本是混沌的眼睛在触及李叔旁的董香之时,忽然清亮了几分,董香之就站在他的病榻旁,他竟不知哪里生出的那样的力气,倏地伸手死死抓住她放置一侧的手腕,眼角顿时逼出了一片湿润。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若说没有动容是假的,他的手有些似枯枝,皮肉都裹不住骨头,他当年在席间盛气凌人逼她走的画面恍若还在昨日,如今,却是哀戚地眼眸生生凝视着她,他想回来……他倦鸟思巢,那么些年,每时每刻都在想重新同她在一起。那一脸的悲伤痛苦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嘴唇无声地嚅嗫,仿佛有太多话如鲠在喉。 董香之缄默不语地凝身在原地同他对望,有些怅然亦有些惘然,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却是没有松开一点点空隙。时间仿佛在病房里冻结,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她,又怎么能轻易放开她,他只想着,若她有一丝丝怜悯他,便就算是骗话也罢,便是骗骗他这个快要病逝之人都是好的。 然,她何尝还是当年的她。 他费劲了所有的力气,嘶哑低沉的嗓音等了太多年的话终是启口:“……香之,我是爱你的。” 话落,她苍茫一笑,竟觉得酸楚如虱子,爬满身子的每个角落。 不说倒罢,此话一说,她讪笑起来:“我走过你走过的地方,我学过你学过的课程,我得过你在国外得过的所有的奖,你往日以为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皆做到了,云先,其实我也可以的,是不是,我都是可以的,然,你当年没有给我机会,你没有给过当年的董香之一丝一毫的机会证明她也是可以配得上你的。如今,我又凭什么给你机会,就算是在你身染重病的时候。” 剧烈的喘息,好似有些想要辩驳或是再说些什么,他半撑起身,额上满是虚汗。他的手还抓着她,比适才抓得更紧了些。 她反握住他抓着自己的手,低声道:“云先,再没有比你更狠的丈夫,你亲手杀了我腹中的孩子,只为成全你同曹英佩的爱情,你以为这一切我都不知,所以你以为你还有资格等我?我到法兰西的第一年学校的校医便同我说了,我服过刺激的药物,因我身子弱,免疫力差,可能永没有再次怀孕的机会了。你可知那日我哭得我有多惨么?我只以为你不爱我,可我没想到你这样决绝地不爱我!陶云先,所有人说爱我,我都信,唯独你,我不信,我更不可能回应你。” 生生地拽开他的手,她死死咬着牙,说着话时,亦是钻心的痛。 “少爷——” 浑身发热作寒,陶云先全身抖颤哆嗦,脸色更白了几分,废然地垂落在了病榻旁,两眼血丝,嘶哑哽咽的声音低低如着了魔似地呢喃:“不能,你不可以知道,你不能知道,不可以——” 李叔赶紧去唤了医生来,陶云先却丝毫不配合,蜷缩在了榻侧,也不顾血液回流,期期艾艾地咕哝:“我没有,真的不是我,怎么能是我,我亦不信我竟这么做了,香之……不是我做的,不是的……” 病房里慌乱间,董香之深深一闭眼,抚额忍痛,转身离去,在关上门的瞬间,她最后听见了似乎是儿时他同她关系尚好,他像个孩子群里的头头,朗声喊着的那句:“香之!走!我带你抓蛐蛐去……” 三日后,陶云先离开人世。 过来处理他身后事的律师带她到了陶云先现下住着的旅店房间里,递给她的还有一份赠与合同。 他所居住的房间并不像个安居之所,更像个画室,睡觉的地方都无,卧榻上摊满了草稿画纸,乱得紧,打开房内的一个大箱子,全部都是他已完成的画作。有裱过的,和无裱的都有。 “这样吧,请您帮忙,等等我签一份文件,将他的遗产及其著作权等权益全部再转交给他在海外的前妻同儿子。”神情淡漠,董香之只双手抱胸,觉得有些凉。 那律师稍作讶异,然后作势要去掀开盖在画作上的白布:“您确定么?陶先生遗留下来给您的钱恐怕可以抵上普通公务人员十年的薪水,而这些将来亦或许是极珍贵的画作,兴许有天会卖出天价。何况这些画里出现的人都是……” “不用了,这些我都不需要了,他活着的时候,我都不需要,他死了我亦更不需要了。”董香之无意识地动了动腕表,眼窝微陷,抿唇如叹息道。拨过额前的一缕碎发,她突觉眼角好似有些了一条皱纹了。都过去了,是的,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如今更没有意义要拥有这些。 三十七 无感情 郑修仁堵在董香之的教员宿舍门口时,警卫都在外边,声势浩大,她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便沏了一壶茶,袅袅烟雾,茶香四溢,然后示意他可以坐下,期间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陶瓷杯里茶叶渐渐舒开的样子,道:“没有毒,郑先生可以放心。” “他是不是我儿子?” 垂下眼,董香之低头淡问:“郑先生,恕我无理,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是否能提一个条件?” “你以为现下有人敢和我提条件?”鼻间溢出嗤笑,郑修仁眼眸一眯,精光顿现。 倒也从容,见状,董香之态度不变,接着说道:“如您不愿意,那便算了,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您的妻子最后给你留了何遗言,这个世界上只我一人知道,也只有我知道,我养子真正的生世。” 侧边唇角微勾,郑修仁吁出一口气,说了两字:“你提。” “我要见赵钧默。” “休想,他是重要囚犯,不可能轻易让人接触。” “我只需一些功夫,我同他有些渊源,他夫人曾是我的挚友,只是看望,再说,我这般的年龄和身子骨能有办法助他脱困?那岂不是你们特务的笑话?” 赵钧默的确是被严防看守,但郑修仁如今职位极高,打个条子应是没有问题,他坐上高位识人的本事是不浅的,眼前的女子态度不卑不吭,但眼里有着坚忍的气质,足可见心志之强,如若不应下,恐怕得不到详尽的消息,何况他亦不是非拒绝她不可,那么多年,年纪渐长,逞凶斗恶的脾性也都过去了,他们之间同窗情分还在,他如若能让他趁机会见个熟人也算是好事。 这件事要从何说起?是的,要从很多年说起。 董香之到了法兰西虽有明晰的盘缠,亦有明晰的校友相助,可惜学校宿舍已满,她还未来得及入校就要为居住犯愁,所幸法兰西大学有华人留学生同盟会,经过华人同胞的帮助,替她找到了离学校稍远的一间郊外别墅,别墅后还有一片雾霭缭绕的森林,每日的晨曦时空气清新,时时还有动听的鸟鸣声。 她的房东太太亦是一位华人,经常是一袭旗袍,早上给她烧的早饭是离这里几十里地华人街买来的中国米,煮着稀饭吃,真真不容易,可房东太太倒不觉得,如果说思乡是一种固执,那么每天早上同同胞吃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便是仅有的思乡病吧。 曾经,董香之问过房东太太:“你丈夫呢?” 她笑笑,那笑容饱含了太多的情愫和情绪:“他忙,他说让我先过来呆着,过二年会来接我。”话落,还是有几分期待同甜蜜的。 董香之方才了解,原是这个做丈夫的将妻子送出了国,说是为妻子打算,先让她来居住适应,一来为了让她逃离国内纷争,二来也是为了在海外能早些立根。所以呆在法兰西这些日子,无论房东太太多忙,她还是会每天整理房间,整理客厅,整理这个别墅的边边角角,只是为了一个可能随时都会来找妻子的丈夫到来时能看到整洁幸福的家。 甚至她这个以前只是当府中少奶奶的,衣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学会了做生意,投资股市,圈了一块地做农场,受益颇丰,为的不过是希望多积累一些财富和基础,希望那个送她来的男人有一天来接她,看到她所为他做的能对她说一句:我的夫人,确是最棒的。希望他们之后相会后,能一起过上更好的日子,再无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亦无他的怀才不遇,她见不得他受苦,更见不得他如此才华,弃商从军用尽所有力气考上军校的这个男人最后因为无人赏识而下场凄凉。 女人爱一个男人,有种种的爱,而其中一种就是如母亲一般的包容体谅还有呵护,她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柔软到极致,也会为了一个男人而坚强到最后,期冀能给他遮风挡雨,铺路铺石,即使只因为一个男人彼时平淡的誓言。 “倒是你先生费心了,那他那边没你的照顾,想来也是不适应的吧。如今这世道,是挺艰难,夫妻都不能相聚。”语后是叹息,身为女人董香之感同身受咀嚼着些许酸楚。 “是啊,应该是会不适应的吧……”她没有注意到房东太太有些失神迟疑的回答,眼神略有呆滞。 叫人愉快的是,那房东太太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还很小,是房东太太到了法兰西二个月后发现怀了的,一个女人只有一个老妈子在旁边照料,不可不说委屈,多次夜里惊醒,时常是湿泪渗满了枕巾,孩子是早产儿,那么小的一团肉,她养足了身子,气色亦好了很多,她发了好几份电报回国,皆无音讯,正想不顾一切地打越洋电话给丈夫时,国内那边终于只捎来了一个电报,如下: 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简简单单四个字,不提孩子亦不提她是否安好,却提周式映。这是她允自己丈夫娶的小妾,其不是因她大肚,而是那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年岁也比她小,她素来见不得女人凄苦,何况她知他是有意的,否则怎么会招惹这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抗婚来投奔自己的心上人。这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情叫人吹嘘,却叫她这个局中人如鲠在喉,有苦说不出。 公公是自己父亲的挚友,自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操持着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郑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有发言权的,而那个男子偏偏说:“碧城,你做主,不要担心拂了我的意,若是你不同意,我就让她回去。” 话虽如此,但她岂非不懂,他们年少夫妻,十几岁便在一起了,八抬大轿,老式婚礼成亲的,他们同许多追求自由恋爱的人不同,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亦有好感,对婚姻也不抵触,反倒是欣然接受,公公是个商人,脾气也大,却是正直磊落的人,结婚前对她说:“好媳妇,若是他哪点对不起你,我打断他的腿!” 婆婆亦在婚前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可千万别跟那些嚷嚷着新潮的女子学,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逢场作戏,没有真来,你也就当真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位子有我们做主,定然是雷打不动的。” 他说让她做主。 岂非可笑,她知这次,他是来真格的了,否则他不会将外头的女人带来,全凭她做主。他在试探她,甚至是在让自己欠她一个情,如若不然,恐怕他让那个女人走了,他也要开小灶了。 她李碧城何其聪明,却又何其可悲,若是不答应,那是生生逼走了丈夫,换来妒妇的称号,若是答应,她是让出了半个丈夫。 整整在自己卧榻哭了一天一晚,待到第二日,有丫鬟在她耳畔悄声说:“昨晚大公子给周小姐去旅馆送药了,说是跪了一天了,皮都跪破了,少奶奶你瞧这日头,都那么晚了,还没回来。” 心里“咯噔”一下,却是心凉剔透。 脑里忽而清明了许多,他终是认真的了,魔怔了,她是阻不了的。 最后她让人请了周式映来,只一个要求:“不可在外夜宿,以后入了门住在大宅里。” 在她的管辖下,至少不是在眼皮子外头,也可安心。 他淡淡笑了,俊容仿佛笃定,他知她不会不答应,因他从小了解她,更明白,她爱他。 这就是爱,就是威胁,就是依仗。 周式映入门的头三天,他没有去她房里,独在李碧城的房里呆了三个晚上,这一晾,晾出了意思,大宅里的人都明白,大少奶奶的位子没有变,亦不可能变。如果你问一个男人心里可以装下多少人,那么可以说,他想要装多少,便有多少。但是如果你问没有偏重吗,那是不可能的。但又何其可笑,这一生,她做足了这个位子,她永生都会死在这个位子上,她明白,他爱她,也爱周式映,因这两面都不冲突,因这两种情感是不同的,对她,他是依赖,是习惯,是根深蒂固的爱,而对周式映是喜爱,是出于觉得相逢恨晚的喜爱,他若是想娶,便是可以娶的,法律还没有规定,女子还未觉醒,男子还不满足。 无人不拍手叫好,她挽回了丈夫,她再一次奠定了她不能动摇的大少奶奶的地位,她将他们控制在眼下,她不用担心时常见不到丈夫,因为他的新欢就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卧榻间,耳鬓厮磨间,他叹息轻吻着她的秀发,道:“碧城,你是最好的夫人。” 忽然,话落,她的泪夺眶而出,哭得像个泪人。 不知为何,她哭得很伤心,他错愕地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她哭得更伤心,哭完了连她都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在哀悼什么,这一番错乱的情绪,让他紧张地陪了她好几天,直到周式映不小心在百货公司里高跟鞋崴了脚方结束。 也许是上天见怜她再不想过这样刺眼沉重的日子,她亦是平生第一次赌气,在出国赴洋这一事上,她说:“我去吧。” 她分明瞧见周式映瞪目,刹那又变得惊喜的眼神。 那晚,他留在她的房里,踱步不停,紧绷着脸:“别去了。” “难道你舍得式映去?”她反问了一句,心里忐忑地期待他的回应,即使,她知他做不到下决断,不然当时他不会让她们自己自愿选择。 “我会去接你的,碧城,我一定会去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在法兰西生活。”他说的情深意切,紧绷严肃的脸庞那么的不舍,她不想去追究,到底是他爱自己多一些,还是爱周式映多一些。 从小到大,她的世界只有他,而他没有排斥过他们既定的婚姻,他们一直琴瑟和鸣,恩爱甚笃,她没有受过新式教育,没到一定要一夫一妻的地步,她只是盼望,将来他能永远记住,她爱他的样子,而不是她嫉妒、愤怒、痛苦的模样。 这一去,她等到了那几个字,她以为他没了自己会不适应,没有自己照顾他衣食起居,他会不习惯,甚至是难过……没有,是她李碧城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虽然难受得如虫蚁啃咬,她还是想等着他,等他实现自己的诺言,她再没有发过电报,亦没有打过电话了,她只想当他实现诺言来找自己的时候,她能给他一个惊喜,他们有了一个孩子,那么可爱的孩子,是他同自己最好的礼物。 这一等。等了太多年,等到董香之要回国,等到自己孩子都快要年满二十了。 “你忘了吗?你忘了你说过,过二三年你就会去接她,你就会去看她。” 此时此刻,董香之瞧着眼前的男人,器宇轩昂,阴柔不是坚毅的脸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并不是很明显,男子是不显老的,这个男人近几年连连提干,他怎么会舍弃这现有的一切去法兰西过日子? 乱世出英雄,而非英雄出乱世。 如若无乱世,怎么会有机会,怎么会有机遇不断向上爬。 李碧城是得肺癌去世的,死之前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吃什么都喉咙酸痛,瘦得跟竹竿似的,她为他积下的家业可以让后代白吃几辈子,然,她自己却死了,死之前她有的不过是排不完的积水,忍不住的疼痛。 听闻董香之不能生育,她毫不犹豫地将孩子过继给了香之,因她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心知陪不了孩子太久,这一生她太累了,她虚耗在等待的生命里,虚耗太长时间了,终于可以不用自欺欺人地等了。 郑修仁颤巍巍地抽出一根烟,却不知为何怎么都点不上,对着董香之的逼问,他额上渗满了汗,喉咙有些烧,他拼命咳嗽,艰难地终于吐出一句:“她……真的一直在等我吗?” 闻言,淡淡嗤笑,董香之寒着声道:“其实很早她就知你不会来了,然,她除了等没有别的办子,因她还爱你,郑先生,碧城死前让我捎话给你,你没有儿子,因为你不配。” 那男人用满是茧的手抚上自己的面,掩面憋着气,喉结微动,鬓发间灰白,好似又老了好几岁,同适才堵在她门口的气势不同,如今万般软了下来,半晌,终是哽着嗓音低声淡淡地说:“董女士,无论你信与不信,电报我郑某从未收到过,一封都没有。” 一日后,她拿着郑修仁特批的条子,经过重重警卫和特务,在深幽静谧的半山腰间,一座破旧的房子里见到了被幽禁十数载的赵钧默。 再一月后,小报纷纷发表文章,她才知晓,那日原是李碧城农历生日的当天,郑修仁一把佩枪自杀了,自杀前同他夫妻数十载的周式映也中枪身亡,民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不是自杀根本是被暗杀,此话有理,的确,像郑修仁这等身份之人都觉得生无可恋,那普通老百姓可怎么活,亦有人说是郑修仁畏罪自杀,发妻是殉情随他而去的,民间更有好事者编排成故事在茶馆绘声绘色地讲到:你们都不知,多年前去了法兰西的那位夫人才是郑先生真正的发妻,郑先生根本是因全国快解放了,政局要生变了,神经错乱,压力大,佩枪走火措手杀了自己妻子,然后再自杀一同殉情的…… 事后,董香之曾问过自己的养子:“伤心吗?” “为何伤心?我不识他,无感情。” 三十八 满目疮痍 荒野,杂草,还有蚊虫鸣叫声。 清晨的一缕光照在他褶皱横生的脸上,耳畔有蚊子嗡鸣的声,淡淡地挥了挥手,他又转了个身睡了过去。 战乱中,他居住的地方曾经几经变更,直到战后又回到了这里,唯一不同的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枯燥乏味,以及等死。 平庸之人尚且经受不了这等看似舒适而封闭的过活方式,何况是曾经身居高位运筹帷幄的男子,比起死,这种派不上用场,亦无法动弹实现抱负的日子比一刀刀的凌迟更细磨人心。 这一日,孤楼的门头一天被叩响,十数载的头一回。 董香之说不清再次见到赵钧默是什么滋味,她的印象里,那个坚毅如墨,狠戾深沉的男子从来都是折磨明晰的罪魁祸首,但她依稀记得,作为一个男子,他是风姿卓越的,即使是老了亦不会缺失那种与生俱来的味道。直到真的同这个男人坐下,在一张桌子上,她呆愣凝神的模样终于显露出了她心底不能掩盖的心惊。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没有锐利的眼神,亦没有幽深的瞳孔,甚至是眼白多过了黑瞳,眼窝深陷,眼眸显得很混沌,头发灰白,有些稀疏了,不太见阳光的皮肤变得病态的白,右手还无意识地会哆嗦颤抖。 一身粗衣,君侯不在,匹夫独在。 “许久,不见了,赵先生可还认得我?”迟疑了几秒,董香之凝视着桌对面有些陌生的赵钧默,平淡地问道。 话落,静默的气息久滞,窗外有些许声音,董香之下意识回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色的衣角,如她所料,如民间所料,这里的确全是特务,一双双眼睛盯着。 但,她未怕,军情情报她不懂,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怕。 桌对面那人仿若未闻,空洞呆愣的黑眸久久未眨眼,忽然,动了动托着腮斜睨着董香之,那表情仿佛是个顽童,只愣愣朦胧地凝视她。半晌,他颤巍巍地右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他,接着十分艰难地蠕动嘴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董香之看着都心急,那么困难地又抿唇又咳嗽又喘地只最后道出一句:“喝……喝茶。”干涩如车轮碾过的声音,沉得似八十的老人声音,而他甚至还未如此老。 余音未落,董香之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怎么地,竟觉得有些凉。 其,语言丧失是必然的,头三年的时候,他还会一个人和自己说说话,比如今天想了什么便说出来给自己听听,或是和自己想象出来的明晰说说话,甚至有时和看守他的特务他们也会因为有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谈谈话,唠唠嗑,直到后来看守他的特务都被叫去开了会,回来后,除了麻木板的脸对着他,便再没有言语,甚至看守他的特务之间亦互相不说话,其实,他心思何其明白,早知道可能平日里有时互相之间的唠嗑被人发现了,而后他们被下了命令不得再和他说一句,他自然也就不说了。 监狱或许亦比这里好上万分,因监狱有狱友,而这里只他一人,即便是身后还有一大群人,亦不过是板着脸不会说话的看管工具。渐渐,他亦不太想说话了。 朦胧间,麻木仿佛细菌侵蚀到自己的四肢百骸,然后像潮水一眼将他湮没得不着痕迹。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慢慢忘了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曾经有过什么,亦失去过什么,他仿佛一直是在这座孤楼里,从未拥有过什么,因他一直怀中空空如也,他甚至怀疑他没有存在过,因他所有的感官皆只锁在这四面壁墙。 第四年,有一日,野花漫开遍野,他立在窗口着眼望过去,闻了闻没有一丝花香,到了饭菜端上来的时候,连饭菜的香气皆闻不到他才恍然明白为何适才闻不到空气中花香了。 第六年,默默地咀嚼着饭,连菜都不夹了,亦不是胃口不好,而是他已尝不出来饭菜味道的区别了,菜和饭便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第八年的时候,他第几千几百次梦到明晰,他从前梦到她还会说好多话,一些最平乏平淡的话,他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他反复问,反复问,直到第八年他梦到明晰时,已没有话对明晰说了,不是因为想不出来,而是说不出来,现实的生活已经侵入了他的梦境,吞噬了他的思想,有时他想一个词要想很久,久到最后他会忘了他刚开始在想些什么,根本再也抓不住自己的思绪,有时用指腹蘸水在桌上写自己名字和明晰名字时,他写完了一横一划,接下来如何写下去,他也忘了。那刻他掩面哭了很久,哭到声音嘶哑,喉咙肿胀,浑浑噩噩得只能睡觉度日。 所以,当董香之说好久不见的时候,其实他一直在思考,有何词汇能说,待到看到茶壶时,忽然想到“喝茶”二字如何说,舌头是翘舌,还是放平,牙齿是咬住亦或是放开才能发声…… 董香之喝了口茶,连连呛口,苦涩遍布舌苔,这茶连她亦下不了口,从前身居高位的他却仿若未感,执着茶杯一口喝下,执茶杯时还不小心洒出来几下,手颤颤巍巍的,好似不太有劲。 “赵先生,还记得随安吗?” 他低着头一下下拨着茶杯的边沿,仿佛是唯一的乐趣,待到董香之再一次开口,话音刚落,他混沌空洞的眼神倏地眨了眨,拨着有缺口的茶杯停顿了一秒,蓦地一声沙哑低吟,董香之着眼一看,指腹上被割破了一道,他含在口里,然后向适才一眼抬眼茫然地呆愣着眼斜睨着董香之,趴在桌子上,眼白混沌迷蒙,泛着浊光。 董香之亦不恼,只是像个对待孩童的长辈,微笑起来,拍拍他苍白瘦骨嶙峋的手背,刚一碰上去,便觉得硌得慌,这就像是一张人皮贴着白骨,她似方才一样觉得肉跳心惊,倒抽一口气,她方平复了几分,淡淡地道:“你莫慌我,亦不要紧张,你可以不用说话,只听我说。” 闻言,他分外认真重重地点点头,她依稀能看到他脖子的经脉,皮肉的浅薄。 “你对不起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赵先生,随安让我走的时候,我曾问她,能不能同我一起走,她说她身体不适,恐怕还未到便在路上客死异乡了,其实我知,她是诳我的,她这般决绝的人,如果真的要走,身子虚又何尝是理由?如果真要说理由,是因她对你尚有最后一丝丝的留恋,余留的一点点的期冀,她的留恋同期冀让她无数次地给你机会,但如若你真的有珍惜,恐怕她最后亦不会离开你。你亦不会放她走。” “赵先生,要打听你们的家事并不难,法兰西有许许多多留学的同胞,你们亦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其实你我后来都明白,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挽回她,然你没有。她没同意和我一起赴洋,你没有回头;她失去全家,你没有回头;许芳死,你亦没有回头。她是那么好强的人,难道要她跪下来求你回来你才明白她是在等你吗?她那么爱你,她那么倨傲的女子,给你数次机会,你均未明白,最后她等来的却是你头也不回的变心。赵先生,恕我直言,即使你在这儿关上一辈子亦弥补不了随安受过的种种。你的罪孽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你将随安送上飞机的时候在想什么?期盼她过得好,期盼她从此离了你能过的好些,给她盘缠,给她旧识,给她孩子,你以为你补偿了她所有,你以为事情定会如你所想地走,然,你错了,赵先生,当年你为保护随安,结果事与愿违,而如今你所想的亦没有如愿,随安身子一向不好,当年她的话想不到一语成谶,我未在法兰西接到她,她死了,死在路上,客死异乡。” 气氛冷滞,董香之从未觉得自己的笑靥可以那么诡异狠辣,甚至在吐露最后四个字给桌对面的男子听的时候,她竟有一种快意。 空气仿佛凝结,孤楼有一股潮湿的腐味,他缓慢缓慢地抬眼凝视她,浊然灰白的眼眸呆愣愣了许久,直到忽然一声闷雷巨响,他倏地站起,像个受惊的孩童,拍着自己的胸,仿佛有人揪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撕拽着自己的粗衣,接着腿一软,生生跪在了董香之面前,随即不知为何在身上乱寻,半晌,突兀地笑了声。 “这……个,信,说她,她……很好。” 不知他从衣服哪里找出来的牛皮信封,里面的碎纸倾泄了几片出来,都已泛黄,董香之亦蹲着身子伸手去拿时,不知他总是颤抖的手哪来的劲,一手拍开了她,然后只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碎纸,良久,方又哭又似笑,嗓音喑哑如齿轮划过地面:“骗,骗子,骗我……她,她,有,有,有给我寄,寄信的。” 这个面容要看得很仔细方能瞧得见当年风采的男人,面孔有些骇人的可怕,清瘦剩骨,哭起来更是难看得紧,然,指着信封的样子却很温柔,很腼腆,像是明晰真的给他寄了平安信。 董香之瞧着,觉得眼睛酸疼得紧,隐约记得明晰曾经在学堂同她说:“香之,我未来的夫婿一定要是人上人,他能为我哭,为我笑,只爱我一人。” 曾经的曾经,我们都曾对好友许诺,甚至发誓,我们将来会有这样一个人,但世事难料,就算找到亦不知何时会变,会走,会分离。 她恍惚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她的:“那我未来的丈夫肯定是陶哥哥,一辈子都会是,我要跟着他,一直跟着他,我,我还要死在他前头,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他死而难过了。” 然,偏偏,他死之前直直地拉着她时,不愿松手时,她却毫不犹豫地走开了。 人心易变。 不论好坏。 “可惜,你被困在这里,无法替她敛尸,赵先生,你可曾梦到她向你讨棺材?不过多半不会了,她怎么还会愿意入你梦?” 攒出一个讽刺的笑意,董香之蹲下身,与有些癫狂的赵钧默对视,话落,她仿佛能感受到他本混乱空茫的眼里突然迸发的一丝寒光,冰凉彻骨。 董香之被请离开孤楼时,曾久久失神在楼前。直到回到教员宿舍,她的养子问她:“妈,明晰阿姨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眯着眼,仿若在脑海里勾画她的模样:“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你如果能遇到像她一样的女子,就要对她一辈子好,好一辈子。” 养子想了想,笑答:“好。但我还有一问,明晰阿姨明明没有死,我们未寻到她的尸体,只是下落不明,我们没有联系上他们。为何要骗他说死了?” “因我不想他如愿,这个男人太自我了,他如何想,如何做皆以自己的期望为一切,我只是想气他替明晰阿姨出这一口气,何况,我们需要有人帮我们找到你的明晰阿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找到明晰,那么恐怕只他赵钧默一人了。” 她的养子听言不置可否,笑道:“妈,你开玩笑,他现下只是一个囚犯。” “可他曾是比你亲生父亲更厉害的人。我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但当我看到他的反应时,我方愈加确信,就算是尸体,他也一定会找出来的。他还爱明晰,他爱她,对她不起,如若连尸都没办法替她敛,他定然无法接受。过几日我们就回法兰西吧,你在法兰西不是有朋友做侦探的吗?之前让他找却未找到,看他是否愿意帮忙来趟华,如若赵钧默真的逃了,让他跟着,看看是否能寻到明晰。” “既然你认为他定能寻到她,那他怎么会丢了她?”养子狐疑地皱起眉头。 “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何。” 三十九 祝福(卷一完 美国纽约。 这一日她刚从教堂做礼拜回来,路上买了些食材回家,准备请张梁笙一家来家里吃中餐。张梁笙娶了当地的人,是个护士,笑起来有酒窝,很温柔,同明晰亦很投缘。他们有一个正在纽约上初中的儿子。 当年飞法兰西的路上遇上大雾,于是雷斯提议可以去他的家乡美国看看,她亦不反对,既然走了便到处看看也好,只是没想到这一番下来,竟就在纽约安了家。 过几日就是万圣节了,她还买了些苹果、南瓜还有糖果。 刚一到家,还未来得及脱鞋,一个娇俏的人影便扑了上来,搂住她,她好些喘气没好气地说:“daisy,我的乖孩子,你吓到妈妈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可人的脸,黑头发白莹的皮肤,除了眼睛闪烁着淡淡如海的深蓝色,她箍着明晰颈项,亲了下明晰已有些岁月褶皱的脸庞,留下一溜口水渍问道:“妈妈,你说万圣节我要扮什么?唔……吸血鬼?不行,不行,我讨厌吸血的动物,比如蚊子,要不扮僵尸?哈哈,把连涂得白白的好不好?唔,好像也不行,万一妈妈你认不出我怎么办?这样吧,我扮巫婆好了!噢,就是这个!魔法帽、扫把、黑猫……太棒了!” 明晰斜睨了她一眼,看着她一个咕哝喋喋不休的样子,“扑哧”笑出了声。这便是孩子,一个在大人眼里那么小的事情比天大,那么认真的思考,好似没有比这更难的抉择了。 摩挲了几下小小daisy粉嘟嘟粉嫩的脸,明晰亲了她一口,然后说:“好了,乖孩子,过来厨房帮我一起做菜,等等张叔叔他们要来吃饭的。” 小小嘟嘴,小小daisy这个可爱美丽的小姑娘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妈咪最爱使唤我了,我才不进去,不进去,不进去……” “daisy——”厨房那头传来呼唤声。 小姑娘耳朵一捂,侧头噘了噘嘴,小骄傲地喊道:“来了,来了——我就知道没有我在,妈咪你连饭都不会做。我来教你吧……” 话落,小小daisy屁颠屁颠地搬了张小凳子奔了过去,站在凳子上,垫着脚帮明晰洗菜:“我要给他们洗澡了,妈咪你看,我给他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等等张叔叔他们吃才不会拉肚子。” “很乖。”明晰抵着小小daisy的额头亲了口,“等等哥哥可能会迟些回来,我们给他留点菜。” “哥哥晚归肯定是去泡妞了。”话落,一颗栗子落在额头,小小daisy呜呜地缩头揉了揉额头,改口道:“好吧,哥哥是去找朋友。” jones回到家的时候,还没走进厨房,便听到这一番对话,嘴角不由地勾起,笑得不行,走进厨房,在明晰鬓发间落下一吻,然后亲了下女儿的脸蛋道:“今天有没有很乖?” “乖!”小小daisy重重地点点头,左右手上还分别拿着一根胡萝卜、一根青椒,那稚气乖巧的模样惹得家里的保姆都呵呵笑起来。 如果说纽约最重要的遇见恐怕就是和 jones的遇见,其实明晰没打算结婚的,刚到纽约经雷斯的介绍,她在大学教学生中文,学生们蹩脚的中文每每让她啼笑皆非,倒是一番上课下来让她心情都甚好,身子经过调理亦慢慢好了起来,在一次学校举办的圣诞活动上,她遇见了 jones, jones是大学教授,德裔犹太人,教的是医学,妻子多年前是战地的医生,中流弹身亡,有一次他们闲暇谈天时, jones曾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一生最讨厌军人。”她下意识点头附和:“我也是。” 在旁人看来这的确是默契。 他向她求婚的时候,洋人惯有的简单,唤着她的英文说:“celia,亲爱的我可以很诚恳地告诉你,我这一生最爱的是我前妻,但是我发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对你好,永不会欺骗你,请你允许我们相伴走过余下的一生。” 其实字里行间说不上感动,张梁笙和盛儿都问过她,为何追求者中独独答应了他,她垂下眼眸,沉默良久,然后平静地说:“因他说他不会欺骗我。” 话落时,张梁笙和赵延盛都怔忡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结婚的那天,亦很简单,教堂里神父庄严肃穆,亲友亦欢欣雀跃。雷斯呆愣在一旁,暗暗同张梁笙嘀咕道:“完了,我完了,若是让先生知道,还不将我大卸八块,扔去情报局的练枪室让特务练枪!” 张梁笙莞尔一笑,拍了拍雷斯的肩膀:“得了,哥们,你忘了他给你的任务是单程,不用往返的。” 是赵延盛牵着明晰的手将明晰交给jones的,从头到尾,婚礼上她都很平静,除了这一刻,她忽然眼眶泛红,看着慢慢长大的赵延盛,肩膀宽阔,器宇轩昂,像极了她初见他的时候,淡漠英俊,戾气逼人,而如今她竟要嫁给另一个人了。 “妈妈,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无人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于赵延盛和明晰的意义,当赵延盛话落时,她终于泪水夺眶而出,泪如雨下,赵延盛看着这样的母亲,忽然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瞬间揪住,赶忙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微笑着在她的耳畔说了句:“妈妈,最后一句,我爱你。你一定要幸福。” 没有比这更让她觉得此生无憾的祝福了,她哭得喘不上气,连捧花都掉落在了地上,直到赵延盛将它捡起放进明晰的手中,笑得很明朗,她甚至有一瞬仿佛看见了家弟的笑容,那么美好,那么俊朗。 又数年过去,一次当晚熬夜备课后,第二日明晰竟晕厥在了家里,后来才发现有孕了,虽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幸得jones是学医的,日夜照看,倒是平安顺产,她给女儿取名daisy,雏菊,她希望daisy能像名字一样成为一个快乐孩子,不求优秀但求快乐。 也许,真是应了名字,daisy真的是个小小傻孩子,她很活泼,很好动,甚至想象力丰富,窗台如果有一只猫走过,她会拉着明晰的手喊道:“妈咪,你看,女巫的猫,它会变身的。”张梁笙家养了一条通体金毛发色的狗,她会蹲在小狗的面前,问它:“你是人变的吗?你如果不是人变的,肯定是精灵变的。哎,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好没礼貌啊!”张梁笙有好几次没好气无奈地对明晰说:“你能让你女儿离我家的小狗远一些吗?我怀疑我家小狗会被你女儿烦死,然后得忧郁症而死。”明晰还未答话,倒是张梁笙的妻子笑了起来:“是我们的小狗有忧郁症都会被治好吧。” 赵延盛亦很爱这个混血的妹妹,即使年龄相差许多,还是很疼爱她,不过不可说女孩子都是不可理喻的,daisy的伶牙俐齿应该也算是他惯出来的。 一日,他们的对话如下: “哥哥,我看到anne和别的男孩子喝咖啡,她为什么约别人不约你,明明你才是她男朋友。” “那很正常。” “我未来的嫂子不可以和别的男孩子喝咖啡。老师说了,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只和他在一起。” “噢,好吧。听你的。” 终于,小小daisy期盼已久的万圣节终于到了,如果很多孩子回答过万圣节是为了想讨糖吃的话,那么daisy应该会回答,过万圣节就是为了扮鬼吓人吧。 这天,她的巫婆装扮很可爱,坐在扫把的杆上,喊着:“飞,飞,飞——” “笑死了,daisy你才飞不了呢,你是假女巫,真当自己是真的女巫了?”几个同学哄哄笑起来,要说孩子是最没分寸的,最爱嘲笑。南瓜灯犹如噙着诡异笑脸,闪着光亮,和嘲笑声融为一体。 夜色苍茫,寒月孤星,街道上却满是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仔细闻仿佛能闻到南瓜派的味道。万圣节意味着寒冬将要来临,晚上的气温转凉,丝丝透着寒意。 “才不是呢,我会飞!”她咬着牙,小小美丽的脸端着倨傲,努力地垫着脚尖反驳道,一点点没有要哭啼的样子。 忽然,有一只手从后将她托起,另一只还不忘将她提着扫把,她头上顶着魔法帽,真像一个正在夜间飞翔的女巫,同学们稚气是嗓音阵阵惊呼,她欢喜得不行,待到下了地,方抬头不假思索地喊道:“爹地!” 一定是她的爸爸在帮她。然,入眼帘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人的容貌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有些模糊,乍听到她唤的那一声,那人忽然像被雷击中,浑身一震,手心握拳,攥得指甲钻心的疼。 她小心脏忽地仿佛停顿了几秒,然后低下头仿佛做错事一样,低低地说:“对不起,叔叔,我认错人了。” 叔叔。那人低头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挥挥手,淡淡地说了句:“没事。” 那么嘶哑的嗓音,她小小的胸口忽然一窒,daisy抬眼借着南瓜灯的灯火,只看到了那人手心有一道深深的刀疤,里面凹了一条,如缩小的沟壑,他适才低头看她的时候,她好似在他的颈项上也看到了疤痕,这个叔叔真可怜,好多伤,而且这个叔叔转身的时候一瘸一拐的,似乎腿脚并不是很利索。衣衫褴褛,很高很清瘦,两条腿像是两个竹竿撑着一样,偏偏身形骨架那么高大。 “叔叔——等等!我叫daisy,我家住在……”她从未用过这般力气喊过,小小的腹部憋足了气,还死命在那人的背后挥着小手。 “别喊了daisy,万一是坏人呢。”一个女同学在她耳畔低低地咕哝着。 小小daisy极有主见,插着腰朗声道:“才不会呢,让我飞起来变成女巫的叔叔怎么会是坏叔叔呢!” 可惜,她这一句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连爸爸妈妈都让她小心,要注意对陌生人警惕,连最疼她的哥哥都说:“daisy,以后不许这样了。以后不许跟陌生人说自己的家的地址,不能随便让陌生人碰,不能……” “哥哥,你没有见过那个叔叔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凡事要讲证据的,亏你还是学法律的呢,以后我让叔叔阿姨都不去你那儿打官司了。哼。”一扭头,只留一个小小头颅给赵延盛,赵延盛气得不行,但拿她这个小魔女没法子,最后只得揉揉她的发作罢。 恍惚间,他们家附近多了一个流浪汉,其实这个区的街头流浪汉不少,但小daisy就是注意到了,这个流浪汉就是那天抱她飞起来的叔叔,这几天妈咪休假,爹地说让妈咪好好休息,做饭买菜都是爹地在做,因妈咪总在家也不出去,她也不好一个人出去玩。 自从上次碰上陌生叔叔抱她,妈咪就禁止她自己一个人出去玩,她不敢告诉家人,又觉得这个叔叔好可怜,没有地方住,有一次下雨,她偷偷拿着小伞打开门给他,结果她的雨伞太小了,只能遮住他半个身子,也不知怎么地,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这个叔叔满身雨水,瘦得如柴,她竟然吸溜吸溜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不哭,乖,没事的。”那人倏地莞尔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叔叔虽然并不好看,但笑起来有一种让她觉得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很好看,莫名觉得叔叔笑起来跟她哥哥很像。 他轻柔地替她擦拭了泪水,然后将雨伞完全推给了她,摩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daisy,谢谢。”其实他的手很脏,幸好雨水干净,脏渍没有染上小daisy的俏小脸上。 那雨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快要寒冬,他冷得发抖,蜷缩在路旁,呵呵地笑起来,半分自嘲,半分苦笑。 终于,这一日,这几日足不出户的明晰感冒好了些,清晨的阳光还算温煦,刚下好雨的纽约空气很好,她打开门领着穿着一身粉黄色小衣服的daisy打算出门去玩。 小daisy眼睛很亮,马上便看到那个浑身蜷缩在一起,将头埋在双膝之间的叔叔,她抬头睁着大眼睛,拽着明晰的衣角道:“妈咪,我们那天万圣节剩下的糖呢,还有没有了?” “等等,诶,给你,怎么了,还想吃?要是长蛀牙了,妈咪可不管你了。”明晰挑了挑眉,嬉笑着说。 “才不是呢,是给那个叔叔的。”她指着不远处,小指头白嫩嫩的。然后屁颠屁颠地跑道对面去,敲敲那人的湿漉漉的头,一张灰败苍白而又瘦得皮包骨的脸抬头望她,她也不怕,递给他糖,说:“叔叔,你要吃哦,这是我问我妈咪讨来的,送给你吃。” 顺着她小小的视线,他终于凝望过去,在她惊愕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极慢极慢地勾起唇角,很温柔地对她笑了笑。 终于等到了,看她一眼。 他逃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伤得狠,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但他知董香之说得没错,再多都弥补不了他对明晰的伤害。腿脚其实在幽禁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好了,血液不畅通的缘故,他在董香之回去后,努力练习发音,找回深藏在记忆冥海中的语言记忆,然后计划一次次的出逃,最后连看守他的特务头目都看不过去,叹息着劝道:“先生何苦,你这样我们很为难的。” 认命地呆了数十载,何必又要出去。 只是,他一心想为她敛尸,却是动用了暗地的所有关系,得到了她再婚的消息。 他呆在这里,每天守在他们的门口,不为别的,只是想见她一眼,活着的她,有一体温,有表情的她,只是,竟然还见到了她的女儿,那么漂亮善良又骄傲得像个天使,他仿佛在小daisy能瞧见他的随安小时候的模样,定是比小daisy还要招人疼爱。 他看见她哭了,满脸泪痕,隔街相望,她浑身僵硬,恍惚间,竟然泪流不住,即使是邋遢肮脏,瘦得没有了模样,佝偻消瘦,她却能一眼认出他,不枉他死活来这一回。足够了,他想,够了。 “妈咪……”小daisy错愕呆愣地看着自己妈咪哭得像自己平日里一样,她从来没见自己妈咪哭过,她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 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颤巍巍地站起身,他轻轻拍拍daisy的小身子,然后步履蹒跚地转身缓缓走开,半晌,忽然凝住,又回头再看她了一眼,他又笑起来,怕她看不清他的笑容,他笑得把眼睛都眯得紧紧的,都眯得疼了都不松眼,他想让她看到他祝她幸福的样子,仅此而已。 终于,再一次往前走,直到身影慢慢如那天她在飞机上往下看一样变成一个大大的黑色圆点。晨曦那么明亮,黑色如潮水一眼湮没了她的神智。 “爸——” 晃神间,小daisy挠头凝视着那个叔叔离去,忽然一声凄厉熟悉的男性嗓音从身后传来,低沉撕心裂肺的吼声,是她最爱的哥哥的,是她从来那么优秀从容的哥哥带着哭音喊出来的。 可惜那个叔叔再没有回头走过来。 用尽力气,但无路可回,客死异乡的不是她,是他。一周后,在纽约另一个区的街头,因为无人认领尸首,所以只能得到纽约警方的简单处理,对于流浪汉而言,只能是这样了。 二个月后,董香之匆匆从养子的侦探朋友口中闻讯赶来,如很多年前一样,两个女子相拥而泣,犹如至亲。 时间拉回很多年前,穷乡僻壤的偏僻小山村,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可以通往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有时碰到泥石流,石头封路,更是无人能进入。 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太阳照得人脸上泛红,里面的男子个个皮肤黝黑,每个村民虽然过得寒碜却过着自给自足生活。 那年,郑副官在屠刀未下前来到了这里避世,车根本进不去山里,他是徒步走的,逃得急什么都没多带,到了村子里,他逮到人便急急问:“二狗子在吗?” 终于,见到二狗子时,他错愕了良久,终究觉得鼻子酸楚,差点虚软下来:“总算见着您了。” 如此尊重,是对着那个叫着最俗气名字的男人,二狗子。 那是完全不同于那个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万般西洋乐器皆会,俊逸明朗少年,他的皮肤褶皱,从前养尊处优的肤色变得似泥土一般灰黑,面部有隐隐约约的残破,是当年药物的副作用,小孩子见着都会吓得躲开。 他在这里娶了目不识丁的村妇,过得是地道的农民生活,所幸的是这个村子如赵钧默当年迫不得已将他送至这里预料的一样,因地理特殊的原因,在战中幸免于难,不能不说是幸事。 当年,他涉毒最浅,那早饭没吃两口便急着要去见她,赵钧默赶到的时候,还差一口气,秘密动用了所有的势力将名医请来会诊,包括日本曾经参与细菌培植的日籍医生,醒来时,他恍惚已明白了一切,是他的一时心软同涉世未深害了自己和明家,他未料到她那么狠,他本想第二天同她好好聊聊,在他这样喜爱艺术读世界文学的男子,多半是充满着理想主义的,可惜爱情当头泼给了他冷冷的毒水,永生难忘,罪孽深重,他不敢面对明家数十具无辜的尸体,亦不敢面对他的家姐,是他让自己的家姐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仅剩的依靠。 懦弱羞愧及懊悔在挥别鬼门关醒来时与剧烈的疼痛一起涌上心头,他求着赵钧默,皆是他的罪孽,他再没资格当明家的少爷,更没资格见任何人,就当他也死在了那一天的早晨了吧,他求赵钧默流放自己,用余生忏悔。荣华富贵皆是虚幻,动情动心亦是毒药,他甘愿做一个最普通的人,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需考虑温饱即可。 当年赵钧默将伤势未愈的他送到了这个民风淳朴山间老林的村落,赶到灵堂时已经太迟了,他能见到的不过是在张梁笙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的明晰,幽禁数十载,他其实时常在想,他和他的随安走着走着为何就走散了。 后来他终于想起曾经留洋读书时,在图书馆翻到的纪伯伦诗集,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我们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四十 好久不见 我叫暮暮,今天是我咖啡店开张的第三个月,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熟客有那么几个,男朋友说不上很体贴,至少从小知根知底,生活也算得上是简单安稳吧,如果不算开张以来有那么一两个人见到我那双因混血而有些特别的眼睛时脱口而出好似熟稔地声声喊我——晚晚,我想我会觉得更舒服些。 咖啡店开在这个还算热闹巷子的转角,因为喜欢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我给它取了一个自认为很有趣的名字:你会不会突然出现。 我的青梅竹马兼男友夏南曾经毫无兴趣并且及其鄙视地对我说:“一个人要到多矫情到地步才会给一家咖啡店取这样无聊的名字。” 当他说出这句话到时候,我有第九百次想要跟他提分手,并且认为他根本和我不合适,但我并不是那么一个有勇气对一个相处了多年在几年前发展成情侣的男人能说出“我们还是分手吧”这几个字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当我想分手念头一闪而过又被自己压下时随之而来鄙视自己第一千次的原因,因为我那周旋在各个男人之中,特别喜欢国际友人,花心耐不住寂寞,糊涂到怀孕六七个月才发现怀上了不得已生下我的母亲的前车之鉴,我一直是个渴望安定到极致,安于现状到疯狂的女人。 店内开着暖气,因是阴天,天色晦暗,我开了几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复古彩色玻璃灯,灯光晕黄,咖啡香气伴着店内桌椅的木质淡香,一首歌放完,我换了一首小野丽莎的《fly me to the moon 》,慵懒沙哑的嗓音浅唱低吟,像最浓密的奶泡慢慢散开。 我靠在咖啡吧台的一角,略略伸了个懒腰。今天格外的冷,这才过了霜降而已,a城已经满地落叶,黄色如霜铺满了这个城市,我的咖啡店是原木风格,玻璃门上是一串夏南从丽江带来送我的风铃,古朴精致,有人进门会发出低沉如歌的声音,正如现在,工作日的下午,店里空闲得很,风铃声霎时响起让我反应不及地打了个激灵,略有萧瑟的秋风一下子钻了进来,我堪堪一抬眼对上一双熟悉而淡笑的眼睛,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低喊道: “随安——你来啦,婚纱试得还顺利吗?” 她是我的熟客,就住在对面的公寓,因为近,闲暇时常常来光顾全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随着风铃声抬脚而进,傅随安的脸被掩在棉质黑白格子的围巾中,一双浅笑的眸子很沉静,她一直是好相处的人,记得第一次来,是我的店开张的第一天,因为有优惠活动,人流涌动,兼职生端咖啡时不小心洒在了她的身上,她也只是错愕了半秒,对着连连道歉涨红了一张脸的大男生兼职淡淡笑了声低喃道:“幸好,没毁容就好,还能嫁得出去。”然后自己用纸巾随意地擦了擦,若无其事。 我店内的那个刚招进来当学咖啡的大男生当场一见钟情,只可惜,名花有主。 四十一 婚事(上)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大学就有一个极其出色的男友,如今留学归来,双方家长都亲和开明,倒没在意几分他们之间的家世差别,顺理成章,当下就开始准备起了婚事。 若说我生来遇到的人之中最羡慕谁,恐怕傅随安算一个吧,家境小康,男友出色,人生顺途,甚至样貌不能算是最好,也算是中上之姿。就是这样干燥的天气,她摘下围巾露出鹅蛋脸来,皮肤看上去还是很剔透白净,脸颊上还有被秋风刮得有些泛红的血丝,倒显得有几分生气动人。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小麦色略有干燥的脸,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真真是应了夏南这个混蛋男人的话,他曾说过:“暮暮,若说你这普通的脸上还有哪里有可取之处,就是这双眼睛了。”这双异色瞳眸,流光溢彩,是上天赐我的唯一一件算得上好的礼物了。 无奈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我赶紧倾过身子,探出头,朝着傅随安喊:“我刚从国外特地定来的榛果糖浆,味道不错,我给你做一杯榛果拿铁吧,热热的,暖暖手。”我说着,见傅随安笑着点点头,便做起饮料来。 纯净只白色的陶瓷杯溢出满满暖气,傅随安一拿到榛果拿铁便双手捧着,吸了一口杯中的咖啡香气:“很香,暮暮你有一双巧手。” 略略寒暄了几句,傅随安弯着眉眼拿出手机,让我看了几张她穿婚纱的样子,不得不说,每个女人最美的时候莫过于穿婚纱,纱面白裙,眉眼因化妆而深邃,我竟偏偏看出了美艳凛冽的味道,这分明与她惯有的气质不符。 连连称赞,我们不知不觉谈到了昨日他们两家人的聚餐,婚前聚餐的地点是城中闻名的会所,创世纪的包厢不同于其他奢侈烧钱的会所,只贪富贵不讲档次,创世纪的风格走的是北欧风,干净明朗,内设壁炉,讲究的是一个生活理念,全场以灰白黑为色调,我曾听学设计的朋友说过,再没有比创世纪更能体现在内消费者的价值和身份的地方了,因为那里干净得狠,没有奢靡,没有糜烂,真真是个只卖理念的地方。美食由几十位米其林大厨掌舵,设计是由全球新锐的华人设计师共同设计完成。 说起来,我曾多次想混进去见见世面,只可惜连个门框都没不曾摸到过。 “……我感觉他好像认识我很久了。”不知聊到何处,傅随安突然顿了顿,语气像是染上了薄雾,犹如自己的低喃。 “谁?”我素来八卦,还没来得及考虑该问还是不该问,便脱口而出。 傅随安倒是不忌讳,只对上我询问的眼神,微笑回道:“嘉瑞的小舅,之前一直在国外生活没有回过国,家人也是最疼他的,凡事由着他的性子,这次我和嘉瑞结婚,也是被嘉瑞的母亲好不容易请了回来,嘉瑞那边的亲戚还偷偷私底下让我介绍几个身边同他年纪相仿的朋友与他认识认识,毕竟他身子多有不便,性格也稍有孤僻,社交活动一贯很少,只是昨天我跟他见面,觉得……倒一点不像他们口中说的一样。” 四十二 婚事(中) “倒不像他们口中说的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还有……身子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幸好下一秒钟,我庆幸我没有一股脑子问出口,我这个性子,也难怪夏南一直说别人是说话不经过脑子,我是说话不经过脚的人。 闻言,空气略微压抑,不经意蹙起眉,傅随安低吟一声,轻敲杯沿,似乎在想那种词语能形容得更恰当些,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昨天第一次见面,他在餐桌上突然问我:‘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他们好像都没觉得如何,偏偏很奇怪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傅随安的话刚落,我便连连点头附和:“恩,若是我,我也会这样觉得,这也真是有些怪异。” 见我如此,傅随安反倒一瞬释然地笑了,半晌,正放着的音乐一曲终了,她忽然又低垂眼帘,我能看到她密密的睫毛下眼眸有些朦胧,眼窝处还有淡淡的黑眼圈,这一刻,她的神情有些停滞,我想,一遍同我聊着天,她必定也是回忆起了昨天的场景。 其实,傅随安此时此刻的确在回忆昨天的场景,她跟暮暮聊着天时仿佛还能看到那双寂静如水的淡眸在触及她视线时,一闪而过复杂的情绪,她这一生没见过那样复杂的眼睛,好像死寂很久的深渊忽然被投入一块巨石,千层水花,却在一瞬间归于比之前更死沉的孤寂。 她对那个男人熟也不熟,她曾无数次在嘉瑞的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嘉瑞对他有称赞,有仰慕,有同情,有亲近…… 嘉瑞曾对她多番提到:“我此生见过最怪的人就是我小舅。” 有多怪,才能让一个大男人反复惦记,反复评说,她还记得嘉瑞闲暇时同她说过原因:“这要怎么说呢,我小舅是我外公外婆老来得子的礼物,随安,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被称为老来得子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会是全家疼的对象,连我妈都说了,在她的心里,她弟弟第一,我这个儿子才排名第二。但是这个弟弟并不是个省心的主。你知道我小舅五岁那年发生过什么事吗?我记得我妈曾说过,那年纽约的冬天遇上罕见的特大暴雪天,我外婆带着我小舅去赴一个住在曼哈顿区的久违友人的约,从北部的上城区进入曼哈顿,途经哈林区的一个街道时,我小舅竟然趴在车窗口对着我外婆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我当年死的地方。’” 她永远记得当时听到时的吃惊,这也许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年少时的童言无忌,可对大人而言却是真真毛骨悚人的一句话。 “哈哈,别怕,我听我妈说的时候都吓得半死,别说是我外婆了,向来崇尚科学的她甚至直嚷着她的宝贝儿子一定是中邪了,差点想请法师作法了。哎,没想到第二天在客厅听见我小舅跟佣人说:‘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一个叔叔死在了街头,我想叫他,他没理我……我很怕,我会不会死啊……’幸好,只是梦。” 四十三 婚事(下) “不过是虚惊一场,找法师作法的想法也作罢了。不过我小舅这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们也不会当回事的,这也许就是天才和疯子的一线之隔吧,自从我外婆后来在我小舅八岁那年带他测过智商,医生说高于同龄人太多可能很高测不出来时,我们家就更笃定他生来就是疯子或者是天才了,再加上,他后来先天性的肌无力病情加重后,我们家对他更是小心翼翼。不过,说来也奇怪,听我妈说他再也没提起过那天坐在车里对我外婆说过的那句话,我想,那时候的梦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家也渐渐把那天的事当成了有趣的事情,平日里谈起倒也觉得无碍。” 肌无力。 她曾默默念着这三个字,怨不得那天他坐着轮椅来的,餐间难免要走动敬酒,只余了她这个不能喝的和嘉瑞小舅这个不太方便走的,而毕竟是嘉瑞的亲人,又刚好坐在她旁侧,她那天在餐桌上为了示好也曾想帮他推轮椅让他不至于呆得厌烦无聊。 然,他却好似浑身一震,然后只是静静地抬头看她,他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甚至并没有因为身体不便而显得脏乱,反而干净整洁得出奇,即使是坐在轮椅上依旧身姿笔挺,如同曾经入伍过的军人一般,而对着她眼睛的是一双很优美的淡眸,眼尾很长,漆黑如墨,静谧如海,只是空如死水,过了半晌,终于垂下眼眸的时候仿佛若有似无的自嘲低笑,他喑哑的嗓音漫出喉咙道:“不用,谢谢。” “他竟会对你说‘谢谢’,他平素多半遇到这样的只丢个冷脸过去罢了,别管谁都不给面子,你知道我小舅此生最恨就是那些多管闲事想帮他推轮椅的人,天哪,我竟然未对你说过这件事,是我的错。好歹我们快结婚了,小舅也是真把你当成自己家的人了。” 不,不仅是这样,她还记得他当时说完那四个字,她记不清过了几分钟,好似有些尴尬和勉强,他又半转过头,淡漠低声稍有不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让你帮忙,你也,别觉得不开心,只是,这是最新型的轮椅,没你想象中,那么不方便。” 她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善待她,甚至她不明白,在餐桌上,当她抬手略向他方向想想夹菜时,坐在她身旁的他下意识就夹了在他面前的夫妻肺片给她,她不禁错愕,有些不知所措,幸好嘉瑞见状脱口而出:“随安不吃内脏的……恩,她怕腥。” 话落,她余光不经意地瞥见旁座的他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颤,略有停滞。 “是吗……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了?” 沉默几秒,他几不可闻地慢慢垂眼低喃道,坐在他身旁的傅随安却听得真切,心不禁莫名地拎起,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因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待她不注意,他跟侍者耳语了几句,等菜全部上齐,她才发现所有含内脏的食物全撤下了。 四十四 何谈原谅 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了?这般的问话,饶是她反复咀嚼数次依旧猜不透这谜语,她终于信了嘉瑞的那句话:他的小舅的确是个奇怪的人。 放在桌帘下的双手不禁收紧,傅随安慢慢垂下眼帘。 不知不觉竟是都换了全新的菜来,都是她在既定菜单上没有看到的菜,甚至还有从法国空运新鲜的鹅肝也没有上桌,曾是她未来婆婆的最爱,她看见自己的未来婆婆刚要开口质问,只听得身旁那个喑哑低沉似静水的声音淡漠地说了一句:“内脏的确比较腥气,不吃也罢。” 不知为何,傅随安如坐针垫,她感觉周遭都是冷意,在她的周围好似能够弥漫开来,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得喉咙微疼,耳鸣嗡嗡。 如果她曾见到过一家中一言胜千金的场景,那么当天就是,傅随安能看见她未来的婆婆甚至笑逐颜开地道:“这倒也是,好好,都听你的。” 展嘉瑞龇牙咧嘴地在她耳畔低低失笑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在我们家,我们小舅的话就是圣旨,我老妈只要小舅在,就没这个儿子。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吃内脏,等等让他们再上些甜羹给你尝尝。” 点点头微笑着应声,她靠在展嘉瑞的肩头,眼眸弯成极亮的弧度,柏谨言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专心沉静地一点点地夹菜然后塞进嘴里,条理顺序无一错漏,连动筷的的每一步都好似有节奏。 这个偌大的包厢,这么些人,只有他柏谨言知道,从转首回眸,她的身影带着似水流年撞进这一刻的自己眼里时,他宛如再一次验证自己早已葬身于孤寂深幽的渊底,任由那些鱼将自己当鱼饵,分食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早已出不去了,就像被困住一样,不能呼吸,不能呼救,而他这般专心地吃菜,咀嚼,吞咽,却是分明知道近在咫尺,自己身旁的她靠在别的男人的肩上笑起来有多美,他如鱼刺在喉,根根扎在最最致命的伤口上,她笑的样子就像当年她嫁给自己的时候一样,明媚皓齿,嫣然笑语。 有多久了,我一个人隐忍着记忆,我等你太久了,等到我以为再不可能遇见你,我这副样子甚至不能去找你,可,我不曾想,在我终于等到你突然出现的时候,就像当年错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伸手同你握手相认,甚至问一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如果记得该有多好,如果不记得又该有多好,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果都不是那样,而是,我要亲眼看见你在我身旁同另一个男人幸福快乐,你知道,从见面到现在,我最想说的话,其实是:“明晰,过了那么久,久到你甚至可能不记得我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谅我了,你能不能真的……原谅我一次。” 而,这些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能再去爱她,何谈,原谅。 四十五 惊蛰 嘉瑞洗漱完毕躺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睡得很沉了,可是身子却很不适地蠕动,丝绸的被褥早就被她卷缩得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眉头皱得紧,甚至有低低听不仔细的梦呓声阵阵。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展嘉瑞手腹顿时感到一凉,竟是满满的冷汗。 “随安……随安!醒醒……醒醒……傅随安!”低低地叫唤,展嘉瑞心下略紧张,伸手将她的身子抬起,然后轻轻摇晃想将傅随安摇醒,然,她的身子同他的摇晃一起晃荡,丝毫无要醒来的样子。难道是在做梦,即便是做梦哪能睡得那么沉? 或许,傅随安的梦的确像是突然被惊蛰的梦,掩埋了太久,她分不清梦里的人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只知道她看不清,分不明,她好似掩在薄薄透明帘幕后的观众,看了几个根本不连贯的画面,却心如刀割。 那个女子好像是生日了,她吃着面却不那么开心,她甚至眼角都泛红了,傅随安看着她觉得分外的熟稔,她想叫她,可她仿佛听不见,她只见那个女子端着面冷若冰霜地踱步到了庭院,却在目睹一对男女互相纠缠后,男子抱起那另一个女子走后,手中的面洒落在地,狼藉一片。 傅随安很仔细地想听清,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都发烫了,却只朦朦胧胧只看到了那两个人变换语句的唇,丝毫没听清任何话。 这就像是一场哑剧,却看得她心惊肉跳,甚至无法喘气。她极力地去想这个画面的几个人是谁,是否是她认识的人,却只感觉到四肢百骸出奇的冷,连手脚都麻木了,她想挣脱出来,却不知为何却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落泪,哭得撕心裂肺,泪如雨下,没有见到她,里面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存在,而她这个局外人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在原地正愣住了,然后视线一片模糊,再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突然惊醒,在展嘉瑞将她衣服都穿好,要抱起她去医院时,只见傅随安浑身战栗,骤然睁开眼,方才无力的手死死地抓着展嘉瑞的手肘,那力道好像能掐进他的皮肉,他一惊喊道:“随安!怎么了!我是嘉瑞,没事,没事,你做噩梦了吗?” 眼神还在涣散,她混沌的眼睛慢慢对上展嘉瑞焦急万分的眼,略有干涩的唇缓缓如自言自语地启口道:“我不止是随安,我是明晰,明随安。” “什么?!” 展嘉瑞急急凑耳到她的唇边,只来得及听到一句:“我是……随安。” 她又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面上倒显得安稳许多,展嘉瑞却是被惊出一身汗,百思不得其解,半晌,笑了笑遥遥头,只当是她做了一场梦,将她安置在榻,然后终于放松,吁出一口气轻轻地躺在了她的身旁。 到了清晨,阴霾浓重,晨曦隐晦。 柏谨言来敲展嘉瑞家门时正是这个时候。 四十六 荆棘 柏谨言这次除了被请来参加婚礼,重要的还有帮助与自己年龄其实相差并不大,但辈分却差了一个阶梯的展嘉瑞在国内创业的。对于每一个留学回来的大好青年而言,成家立业是根本,展嘉瑞摩拳擦掌就是为了能回到国内一展身手,他一心想在国内开一家风投公司,而他的小舅柏谨言从斯坦福大学毕业就任职于美国有名的draperfisherjurvetson风险投资公司,之后在其身居高层,并在后几年自立门户,所创立的pearl风险投资公司更是在短短时间内因眼光长远和敏锐的市场敏感度加上其所投资公司的回报率高而跻身美国十大风险投资公司之列。 然,生意越大,外界对他的好奇心越强,他却越是波澜不兴地隐于幕后,除了平时担任客座教授给学生上上课之外,几乎足不出户,甚至于他的肤色比一般男人更白,极其干净清爽,因常年和轮椅作伴,叫人看一眼便觉得,那身姿笔挺的姿态中不经意间透露出几许病态,眼光斜睨间甚至有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戾气,叫人隐隐生恐。 就如同现在,她睡得不安稳,所以睡得浅,门铃声才响了几声便听到了,急急套上外衣,蓬头垢面的傅随安来替他开了门,与之对视的同时,下意识地,心头一颤。 她怕他,她竟这样的怕他。 他心里一凉,视线从头到尾看了她一眼,她不止怕他,甚至…… 甚至……是那样从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出来,而他柏谨言竟是避无可避,连腿都动不了,青筋凸显的手不着痕迹地攥紧了轮椅的手柄,呼吸艰难地暗自调整,脸上极其困难地表现出很平静,甚至死寂。 是的,傅随安她怕他柏谨言,与其说怕不如说不想亲近,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陷在地底的深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无形吞没。 急忙深吸一口气回过神,傅随安暗自思忖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算不上端庄但总不是那么失态的,头发她刚刚也是赶紧一把梳起成马尾辫,应当是不要紧的吧…… 两个人在门口相对无言,气氛真真是莫名的尴尬,他竟也是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她,眼神深沉如水,叫人看不清情绪,傅随安只好佯装清咳一声道:“呃,小舅,你找嘉瑞吗?他,他还在睡。请进,那个,我给你泡茶。” 不用了,是我来之前没给他电话,我先走吧。 理智告诉他,他合该那么回答,但…… “好。”淡淡地应声,柏谨言敛下眼,自若地操作着轮椅进了门。 他心一点点地沉下去,甚至为了让自己好过点,他该夺门而逃,可终究抵不过想多看她几眼,不想像当年一样,只看了她一眼,便死在了街头。 进了门却是让柏谨言眼睛酸疼,太阳穴作疼不已,入眼的房子的确太像一对恩爱的正准备婚事的男女的房间,这已经看不出是男士还是女士的房子了,因为他们都融合在了一起,在他的眼前。 四十七 痛欲(上) 在他的面前,这个不属于他的房子里,他从前的明晰,和另一个男人的家里,杯子是两个,玄关的两双拖鞋一蓝一红,餐桌上还放着她学生时代穿着网球衣笑意盎然同展嘉瑞靠在一起的照片。 心下一窒,柏谨言不由自主地抚上去,这是他错过的样子,这是他没来得及遇上她,赶在她初识情爱便和展嘉瑞相爱时的样子。 明晰……如果这是你对我的惩罚,那你赢了,你从来都是那个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到最后让我溃不成军的那个女人。 你不记得,你不止不记得,那些个你的时光,我竟一点点都追不上了。 报应。他低低发笑,竟眼梢都莫名地渗出了湿润。 “茶,小舅。”傅随安端着氤氲着雾气的杯子不知不觉到了他身边,“不好意思,只有龙井了,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我不爱喝茶,家里的茶都是给嘉瑞备着的。” 语毕,他的手背被烫得一阵通红,霎时,他方反映过来,他接过她杯子的手竟然不由地抖了抖,被自己烫得钻心的疼。 傅随安也是一惊,赶紧推着他到厨房冲凉水。 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让她推着,他甚至无一丝反应,清冽的黑眸俱是深沉。 家里。 她对他说,她和另一个人的家里。 当年,他查到她再婚,虽是错愕,却到底只是听说,当年,他见她有了孩子,可爱得唤他“叔叔”的孩子,他虽心底泛苦,亦到底没有亲眼见她同之后的丈夫相亲相爱的画面,可如今,竟是都补上了,分毫不差。他甚至恨,恨为什么他还记着,还念念不忘,还犹自揪心,他甚至之前在脑中想了无数遍,若是她同他一样没有忘记,她是不是还会恨她,不能介怀,但再多坏的结果,都抵不过她不记得,甚至不记得地同另一个人过日子。 从未有过的冷意从脚底一直渗入到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好像轻轻一扯便会撕裂皮肉……柏谨言觉得自己再呆不得了,继续呆着只怕会失态,甚至失控,他暗自一遍遍地平复呼吸,然后声音出奇低哑地道:“算了,是我来得太早了,我习惯早起,倒是忘了嘉瑞有睡懒觉的习惯,先这样吧,你跟他说一声便好了,我,我……先走了吧。” 他一番话都是敛着神色,刻意不去瞥她,装作自然地低着头说的。慢慢地抽回手,他用着刚刚被茶水烫得涨红的手操作着轮椅,径自往门行去。 “哎,等等,我送你吧,你不痛吗?”傅随安眼见如此,不由地跟上。 “不痛。”没有心里痛,甚至比不得心里一丝一毫。 可她还是跟着他出了门,原因无他,毕竟是嘉瑞的小舅,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 其实她送他的行为,他是明白的,她是看在自己未婚夫的面子上才如此的,他与她不熟,若说她着急,心疼他的伤势,那真是笑话了。如此明白的心思,倒是分外叫他觉得舌苔苦涩,还不如就当作不知的好。 四十八 痛欲(下) “赵钧默,你若是不顾自己的安危犯险,我定会恨你,所以,你不能受伤,为了我,不能。” 脑中仿佛想起了她从前的样子,原来,他是如此这般地想念她横眉冷竖的样子,明艳逼人,生生强硬却那么叫人心生暖意。 恍惚间,竟还如昨天他分明还记得当时,若是他出勤公务回来有皮肉之伤,她定是会娇嗔大骂他到狗血淋头,他曾经也为了她如此在意自己而觉得舒坦欣喜,但时间一长,也曾计较她的脾气,曾有一丝厌烦她的管束,亦觉得那是她生来的小姐脾性,他娶她,喜她的狠辣决断,心底那些潜意识的芥蒂,亦是她的那些个性子。他从前不懂,后来失去了她才明白,有时,我们总是忘了曾经爱一个人是为何,却始终劝诫自己失去了亦无关系,因一个人总是先记得他人的坏,后记他人的好,万事如此。 下楼时,司机已在楼下等,黑色严谨的奔驰轿车,毫不招眼,深沉如山,巍然不动,像主人的个性。 司机下车恭敬地替他开门,他在要进车时,忽然抬头凝望她,她略一低头,呼吸了一下,竟吸进了他的鼻息,好生尴尬,脸不着痕迹地涨红,下一秒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再见,小舅,你路上小心。” 再见。她对他说再见,却让他莫名读出了再不见的意味。 他心里暗自重念了一遍那两字,嘴角隐约苦笑了一瞬,用手示意她稍低头下来,在她诧异的注视下解下自己脖子上御寒的黑色毛线质地的围巾,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仔细地围上,然后垂下眼,不由地攥紧手心,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脚,不去看她,浅声低哑地说:“……随安,你叫我谨言吧,我比较习惯别人叫我名字。天冷,你……你围着吧,你回去照照镜子就明白了。” “……” 语末,她怔愣半秒,脸瞬时涨红一片,死死咬着唇,慢慢地点点头。 她是跑着到家的,脱下柏谨言的围巾,她的惊愕的眼眸里分明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那脖子上二三个淡淡的吻痕。 柏谨言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司机张师傅却不由地将暖气开得更高了些,车内真的太冷了。 半晌,柏谨言将自己埋在双手间一下下地深呼吸,然后在下一个吐气时,手不由控制地捶向了车玻璃,司机一惊,猛地一个急刹车,他浑身被带得一阵,收回手才发现那一片被茶水烫到的地方灼热一片,密密麻麻地仿佛有数千的虫蚁在啃噬。 “柏先生,这个,纸巾……” 他失神怔愣,直到司机从前座犹犹豫豫地递来一张纸巾。 “不用。” 硬声冷拒,他沉默半晌,然后若无其事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身姿如松,侧过脸望着车外的街景,却是真真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象。 赵钧默,你不是很早就明白了吗,他冷肃的脸上分毫不变神色,心底却是默默地自嘲着,赵钧默,你该知晓她再不会,从你错待她的那一天起,她便再不会只为了心疼你而心疼你,何况是已有了爱人的她,你不是应该早就有所准备了吗,何必,何必如今还要难以释怀,真是可笑至极。 四十九 煎熬(上) 傅随安再一次到我店里来时是傍晚,她没怎么点甜点,只习惯性地叫了一杯榛果拿铁,我瞧着她脸色不太好,下巴都削尖了些,眼窝处还有淡淡青色的阴影,显然这几天没有睡好。 “……如果没有睡好就少喝点咖啡吧,我这店里还有很纯正的港式丝袜奶茶的,保准比那些路上卖的要正宗的多。” 这个时间店里还算有些人气,我让另外两个店员照顾陆陆续续来的顾客点单和做饮料,自己则顺手替傅随安把饮料做好,在她略失神望着窗外时,我边念叨着,边给她递上刚做出的咖啡。 陶瓷杯里的热气氤氲,她仿佛被雾气一惊,晃神过来,眼眶竟有些不自然的发红。 “被熏的。” 她摸了摸眼梢处,然后低低下意识一笑,双手捧起杯子,轻呷了一口咖啡。 “晚饭吃过了吗?这个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你今天来的早呢。”我托着腮帮随意地说了句,我是那种吃什么胖什么的体质,以至于晚上都是不怎么吃饭的,饿了也就塞点蔬菜沙拉。夏南有一回掐着我的肉说:“要是能提炼出点油就好了,这样还能省点菜油钱。”我还尚存的自尊心只能鞭策我努力减肥了。 “嗯,没什么胃口,嘉瑞今天出差去国外了。”她笑笑耸耸肩,声音比往日低了点,似乎不太有精神。 见状,我不禁问:“只是出差而已,哎,正常的,你今天那么无精打采的才不正常呢,马上就有结婚了,难道是婚前恐惧症?” 闻言,傅随安“扑哧”咧开了嘴,对我轻笑起来:“没有的事,我一直盼望能嫁给他,做他的妻子,怎么会恐惧呢,只是最近睡得不好,有些头疼。” 我见她脸色又白了几分,说话声音透着几分虚软,不觉有些心疼,赶忙还是说:“哎呀,不谈这个了,随安,那你这段时间有空就过来坐坐吧,给你打五折怎么样?你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未婚夫一样,一个电话就能呼叫过来的,我啊,每次找夏南,他有一两次能随传随到就不错了,他老是忙,我平时也没什么事情,你有空就陪我多聊聊天啊!” 我拽着傅随安的手,挑挑眉,颇有撒娇的意味。 “恩,我也想,只是这几天刚巧赶上嘉瑞为了创办公司到处出差考察,事业毕竟也是挺重要的,我也没有阻止,再说结婚的事情,该挑的也挑的差不多了,其他的地方也有婚庆公司帮忙,问题也不大,只是婆婆……”蓦地,她顿了顿,然后说,“婆婆那里担心嘉瑞小舅在这里一个人行动也不便,国内也没什么朋友,说什么年轻人在一起话多些,要我有空就去看望看望他,我想这几日我可能得时不时去照看下了。”本来还在谈笑的傅随安忽然不自觉敛起了笑意,垂下眼帘,眉心微蹙。 她不喜欢他。即使是我旁观者我亦能感觉到,随安不喜欢嘉瑞的小舅,否则如何一句话里颇有许多无奈。 五十 煎熬(下) “暮暮。” 我怔愣思忖之际,傅随安倏地唤了我一声,然后我抬眼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心底里有个地方就那样软了下去,仿佛我们认识许久了,亲近许久了,我甚至觉得除了满室的咖啡香,我还能味道她身上很熟稔的药草香,似有似无,若即若离,那种感觉不知为何让我鼻尖一酸,恍惚间,竟怔怔的不能言语。 “暮暮,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很害怕,这几晚我连连做噩梦,我很怕……” “你在怕什么?” “我怕……呵,我在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语末的话犹如叹息,傅随安急急的开口,却是最后缓慢地停住了话语,脸上布满了说不清的无奈。 后来,我送她走的时候,竟恍惚看见店门口不远处的一部黑色奔驰亦跟随着傅随安的脚步地发动起来,速度极慢。我记性素来好,曾经背过不下整整三页纸的咖啡豆资料。我分明是记得这部价值不菲的车亦是傅随安来的时候停在那儿的,正想着,心底不禁略略有些揪起,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形容。 傅随安依着未来婆婆给的地址带着生鲜蔬果去看望柏谨言时,他正坐在轮椅上给阳台的花草浇水,很专注很认真。公寓的门并没有锁,轻合着,她浅浅倾身探眼进去,为了礼貌轻扣了几下,他亦没有听见。 阳光因为这个季节不那么毒辣,反倒多了几分温暖,他穿着灰色的毛衣高领,颈项微斜,背影却分外笔挺,正伸颈探头向屋内的傅随安忽然抿唇,喉咙如什么梗在那儿,有些喘不上气,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仿佛如隔世。 也许是生来的敏锐,不出片刻,柏谨言似乎感觉到有人的注视,回首眼一眯,格外冷戾的眼风扫来,在触及傅随安略有怔愣的眼神时,霎时心底一惊一喜,眼眸亦不禁软和了下来。 “随安,你怎么来了?” 他莫名熟稔的口气出奇自然地唤着她,操作自如的轮椅一晃眼功夫就到了她身前。 听他启口,刹那拉回思绪,傅随安笑笑:“啊,是的,婆婆说让我来看你。听她说给你请来的阿姨这周回乡下参加亲戚的婚礼了,让我来帮下忙。”说着,还提起了手上超市的塑料袋子。其实,幸好他今天见她,神色如常,她心底里的确也觉得有些尴尬忐忑……毕竟那天,他走的时候还给她围上了围巾,她回去时发现颈上的那些红印恨不得钻进地里,待展嘉瑞醒来时,她甚至涨着一张红脸掐他的手臂,恨恨地咕哝着:“……都怪你,都怪你!” 傅随安把柏谨言的围巾也带着了,但实在是不想提起那天的事,只琢磨着等等寻个空给他放在屋里的角落,倒是再发个短信说一声便好了。 听傅随安唤自己姐姐——婆婆,他忽然有些晃神,愣了几秒后,柏谨言神色自若淡淡勾唇笑道:“……那真是麻烦你了。” 语末,他笑意不减,却是酸涩地咽了咽喉咙。 婆婆……两字真真叫人无法回应,对她来说他也就是个客人,一个远方的亲戚,一个需要照顾的为了能让自己婆婆心里形象更好些的残疾人。 五十一 寂寞如雪 这个公寓为了请他来参加傅随安和展嘉瑞的婚礼特意大半年前就装修好的,厨房的料理台有点低,可能是为了柏谨言特意设计的,不管他用不用得上都能看起来舒服些,不能不说柏家对他的重视。不过幸好,傅随安也并不是太高的女子,她系着围裙低头切着肉丝,头发为了方便一把盘了起来,柏谨言就在她旁边洗菜,本来傅随安是不想让他帮忙的,只是他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自顾自地便洗了起来,傅随安也只好随他去了。 空气一时冷滞,彼此也没有多说什么话,他极认真地洗着手里的青椒,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上的动作,就怕她觉得别扭。甚至离她刻意远了些,只是不自觉还是会用眼角去看她几眼,她一缕发落了下来,他手下意识地一抬,指腹微颤,在她还没有意识到他动作时,柏谨言太阳穴作疼,不知怎么的“轰”的一声,脑中忽然响起当日他埋在明晰膝间哀低声音求她:“……随安,我们可一同去海外定居,如今世道紊乱,你与我在海外,你可以重新入学深造,我可以下海经商,无所谓什么国仇家恨,随安,只要你愿意同我一起,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不在意,可好?” 然,她只是平静地对他讲:“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你莫要这样待别人了。” 明晰……再不会有别人了,我以后一直是想好好的,只要那个别人还是你……然,今时今日,你来看我,不过,我柏谨言是你未婚夫的亲戚罢了。一个双腿都由不得自己的男子。 怔忡间,他在她还未发现自己失态时,赶忙放下手,然后死死攥紧了轮椅的手柄,垂眼浅声道:“随安,你的头发。” 傅随安顺着他的视线摸上自己的发,然后“噢”了声,将没注意到的一绺头发拨到了耳后。 “对了,小舅,你喜欢放辣吗?”她手里拿着干辣椒问他。 闻言,他微蹙眉,目光变得隐忍而幽远,淡淡地说:“叫我谨言就好了。” 然,他不曾想过,她如此固执,随后讪笑着对自己说道:“不好吧,这样不礼貌,还是小舅吧,小舅,你吃辣吗?” 心口微窒,她刻意的生疏叫他心房一缩,有些发疼,柏谨言敛下眼,哑声问:“你呢,你喜欢吃辣吗?” “喜欢啊。”她自如地回答,她一贯是无辣不欢的,曾经展嘉瑞就打趣问她是不是父母抱错了,父母都好清淡,她却是极其好辣的人。后来她寻到了原因,定是读书时,自己从小的好友方萱一有空就请她吃麻辣烫,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习惯辣味了。 “那就放吧。” 其实她是不用问他的,她喜欢吃什么,他便吃什么,若是两个人吃饭,她不喜,他又怎会吃得下去。 曾经,她声音压得很低很柔,就那样生生睁着浅淡的眼眸幽怨地望着他,带着哭腔道:“默卿,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你为何就不能让让我……” 五十二 静谧 默卿,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你为何就不能让一让我…… 然,如今,他很想脱口而出问她:随安,如果我愿意让你,现今的我愿意什么都让你,我们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开始? 心神絮乱间,柏谨言在触及自己双腿时,忽然心底里如针扎一般疼,他不禁心头一凉,暗自自嘲苦笑。 罢了,没用的,太迟了。 即使心房最静谧的角落还尚留有一丝丝的期冀,却像是永见不得光一样,明知黑暗早就吞噬干净了它。 傅随安的厨艺算不上极好,倒还能凑合,两个人不说话配合的倒也快,菜也很简单,三菜一汤,酱爆茄子、青椒肉丝、番茄炒蛋和一碗鱼汤,这些菜皆放了些辣椒,饭桌是玻璃桌,崭新而剔透。 若说柏谨言对傅随安而言算什么,那只能说是陌生人。 两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饭从来是极其尴尬的事情,她低头拨着碗里的饭,也不抬眼看他,只是安静地吃着,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勉强自己找话题的人,记得当时展嘉瑞是她的高中同学,就坐在她的前面,有事没事就回头找她聊,有一回她数学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心里难免不开心,他问她:“哎,傅随安你今天为什么不笑?”她呆愣了半秒,对着他很坦率地说:“那为什么一定要笑啊?” 本是极其干脆驳面子的话,却让他们两个人双双怔住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那时的场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其实对柏谨言而言,能看着她,就已是极好了。他望着她与从前相差无几的模样,少了凛冽,添了柔和,却依旧是她,眉眼疏淡,微笑时眉眼微挑,有一种从来不曾磨灭的明艳。 “随安。” 他倏地唤了一声。 应声抬头,她看向他。 “随安,你为什么会喜欢嘉瑞?”他终于屏住了气问出了口。 虽觉得突兀,但傅随安还是停下了筷子,弯起眉眼,好似在思索什么,然后低声缓慢地启唇说:“他很好。” “哪里好?”闻言,垂下眼帘,柏谨言手捏紧了筷子,舌苔有些泛辛辣泛酸,胃部甚至开始一阵阵收缩起来,搅得他的额间渗出冷汗。其实他是吃不得辣的,如今听着她说着另一个男人,竟真的是自寻苦头,然,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地想问她,为何不等等他,为何就是没记得他,但下一秒,他就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念头,若是记得,他如何还有脸面同她说话,同她一桌吃饭。 傅随安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看起来沉默寡淡的男人竟有些失态地逼问她这样的问题,虽然心头略有些异样的情绪,她却抿了抿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略低下头,继续拨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想着和展嘉瑞曾经的回忆,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声音柔和:“他会背我一口气上七楼,他会在七夕节的时候推掉所有女生的礼物问我给他的礼物有没有准备好,他会在我不喜欢笑的时候逗我笑,他会帮我叠被子,他虽然有车但他喜欢骑车带我回家,他……” 如果细数,她忽然发现竟数不尽了。 “……够了,可以了。”淡淡寒声如低喃叹息,柏谨言指甲掐进自己的手掌心。 五十三 怎么忍心 柏谨言的眸色苍峻而沉痛,他看着她,就那样喝住了她说话,却无声地望着对桌的她,这一个桌子的距离竟像是一条河,一段路,一世时光那么遥远冷寂。 她一惊,迟疑地对上他的黑眸,直到他好似很艰难而勉强地扯开笑容,声音极哑极低地道:“随安,真好,你会幸福的……你,你要幸福。” 我只要能亲眼看着你幸福,也是足够了。 诚然,他没有办法背她一口气上七楼,因为他的小腿根本没有力气,他亦没有办法骑车带她逛遍整座a城,他甚至从未给他叠过被子,他将女人带到了她身旁,给了她绝望,即使初心为了保全她,却是伤她至深。 额间的冷汗渗得比方才更密,意识一点点带着痛意席卷了他,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湮灭,他能感觉到心一点点地冷却变得寒冷至深,但他还是保持着笑意,甚至比刚刚更加柔和,他只是怕流露出一丝丝的难过会吓到她,他不想,亦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更不堪的样子,只是胃部痛得比之前更厉害了,剧烈的疼痛仿佛连着心里的痛楚将他撕碎开来,他恍惚间朦朦胧胧看到傅随安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用了仅余留的力气抚上她的脸颊,还是吃力地保持着笑意颤颤地对她说:“……明晰……明晰,别怕,其实这样也好,我知道的,也好,我会替你看着他,不许他伤害你,背叛你,我会在后面看着他,叫他永远,永远都是那个你爱的男人……” 咯噔一下,傅随安心都拎起来了,心急如焚地看着他莫名地蜷缩在轮椅里,听不真切他到底为何捧着她的脸,到底又在说些什么,只是当他唤出“明晰”二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竟然五脏六腑竟然撕心裂肺地疼起来,下一秒回神过来就像在梦里一样泪痕满面,呐呐不能语。 连忙送进了急诊,柏谨言是胃穿孔。 婆婆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脸色都青白了,来回踱步,最后哽着声音问了她一句:“你,你给他吃辣椒了?” 浑身剧烈一阵,她幡然意识到他竟吃不了辣。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吃不了辣,我……”她忽然胡乱地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摇头晃神之间眼泪直流,“妈,我真的不知道,他说没事的,他跟我说……” 浑身一凉,脑子却热了,她耳边忽然响起他反过来问她:“你呢,你喜欢吃辣吗……那就放吧。” 忽然戛然而止,傅随安仿佛将什么咽了下去,咬着唇沉默了下来,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他为何这般待她青眼,待她如此。 幸得她突然的缄默没有引起展母的注意,毕竟她也是在慌乱中,何况展母如何能怪傅随安,她一向明理,自然知道自己未来媳妇不谙自己弟弟的口味是正常的,何况本来就是帮忙,又岂非是像保姆阿姨那样是一向拿人薪水的义务,然,始终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竟然没来几天便送进了医院,这让她怎么和已过世的母亲交代。不过,万幸,随安打电话来的时候自己父亲不在身边,否则以父亲疼爱柏谨言的程度,恐怕几天几夜都没办法睡好觉了。 五十四 僵局(上) 定了定心神,展母也不再多话,直接拉着傅随安的手坐在医院走廊里的休息座椅上,低声道:“……这个事情千万不能在老爷子面前提起,这几天我请个阿姨来,你上班有空也来帮我盯着点。你和嘉瑞也快结婚了,咱们亲戚这边可不能出什么乱子,你们结婚,谨言是一定要到场的,他在我们家的地位我想你也是知道的。等等你有空给嘉瑞打个电话,跟他说下情况,省得等等他在外面时不时地给他舅舅打电话问事情,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打扰他了。” 听在耳里,傅随安低低颔首应着,心却沉得如千斤包袱,压得她莫名喘不上气。傅随安的手脚都冰凉得刺骨,似乎脸上还残留着他意识模糊时触碰她脸颊的温度,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意味,她更不想明白……她只觉得心底的某一个静谧的地方正涌着寒流,分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百味夹杂。 埋首在自己凉薄的双手里,傅随安瞬间艰难地想放空自己,隔绝外界所有的事与人。 可以探望的时候,展母进了病房,傅随安刚好接到展嘉瑞的越洋电话,她听到展嘉瑞声音时,鼻头不由一酸,低低唤了他一声:“嘉瑞。” “怎么了?我过几天就回来了,想我了?”那头展嘉瑞压着声音,浅笑着戏谑道。 “小舅进医院了。” “怎么会?”那边也是一惊。 “我不知道,我不知,他,他吃不了辣。” 那头倒抽一口气:“……他不止吃不了,是一丁点都吃不了,我妈曾经提到过小舅小的时候不小心闻到辣味还会不停打喷嚏,以前佣人不小心放了点辣椒,他都可以吃到起红疹,这回……这回真的是……” 展嘉瑞说着说着,说得傅随安脑子嗡嗡作响,双手都冰凉彻骨地攥紧了拳头,连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颤巍。 “嘉瑞……” 那头听到她略略的颤音,忙安慰说:“别怕,随安,没事的……” “不是,我只是……”她的话语凝住了半秒,顿了顿道,“嘉瑞,你快点回来吧,我想你了。” 傅随安很少说这样的情话,甚至她是一个很容易会羞赧的人,此刻,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反常,喑哑着嗓音如此说道。 若说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是骗人的,他待她的好,他出奇的隐忍和容忍,他的小心翼翼,他不可捉摸的话语皆让她心生抗拒,这也是为何她可以跟他划出距离的原因,只是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好似有一个人掐着她最柔软的地方,模模糊糊地叫她无法言说那深入骨髓的痛楚,那种感觉每回他意味深长地凝视她时,在他失去意识摩挲着她脸颊唤着“明晰”二字时都会像潮水一样袭来,湮灭她心底所有的光亮。 那头的欣喜不言而喻,只听得展嘉瑞温柔地连连道: “好,好,随安,我明天就坐最早的航班马上赶回来。” 听他这般说,她心底里稍有些松弛了下来,勾起了已然干涩有些蜕皮的唇,眉眼渐渐疏朗起来。 五十五 僵局(中) 翌日,傅随安上班时太阳穴还隐隐作疼,她揉了揉依旧不见好。刚一坐下,同事莫可可便转了转办公椅,划到了她身边嬉笑道:“怎么,这么累,昨晚你男朋友没让你睡好?” 她瞟了莫可可一眼,有些虚软,没好气地用文件夹轻拍了她下头:“瞎说,满脑子想什么呢你!” “哎哟,说说都不行吗?你都是快结婚的人了呢!害羞什么呢!再说了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吗……”停了停话语,莫可可凑在她耳畔低低继续咕哝着,“你啊你……你以为像我们上头那个剩斗士一样嫁不出去有意思啊?这都几岁了整天追求事业,没劲。” “嘘。”傅随安叹了口气,食指抵在唇边示意莫可可。 然,对方还是没意会到,好似要滔滔不绝地八卦起来方衬得这一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早晨。 “我和你说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啊对小戚绝对有意思,可惜小戚那么个腼腆的大好青年遭她觊觎了,不过小戚也不亏,离过婚的找个上司谈恋爱,然后平步青云,岂不快哉……我想有还……”还没这个机会呢。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头上响起素日已习惯了的强势低沉的女中音:“说完了吗?说完了进来开会。” 莫可可瞪大了眼睛,傅随安甚至能听到她吞咽口水的声音,浑身颤抖了一瞬,莫可可真真是欲哭无泪。 “我早提醒你了。” “拜托你,傅小姐,你眨眨眼不行啊,你嘘什么嘘,我还以为你要上厕所呢!” “呸。”傅随安“扑哧”笑了出来,揉了揉比自己小二岁,性格如孩童般大大咧咧莫可可的头发,瞬间,倒有些扫了她心底里的阴霾。 傅随安在的公司是一家广告公司,公司不大,倒也还算是业内有名的,策划部的成员每天早上都有例会,一方面是为了讨论每个人手上的案子,另一方面也是对现下出色的广告文案的案例分析,以便学习进步。 之前傅随安手上的案子刚完成了,客户的反馈和评价都很好,广告的样片客户也很满意,准备近期就发行投放,这对策划人员来说是一种无形的鼓励,任何都不能替代的成就感。 叶梓是她的顶头上司亦是这个公司大老板的妹妹,后台虽硬,她倒也是凭本事坐上这个位子的,当年一毕业就写出了被评为年度最佳广告的文案,是他们都钦佩的女强人,她开会素来讲究狠准快,先是表扬了傅随安之前的作品,并分析了可取之处,和需要改进的地方,之后再分配了每个人近期的任务。 “叶总,我不明白,我那个案子为何在客户那里迟迟不通过?”会进行过半,忍不住开口的是新来不久的同事,还年轻,难免年少气盛,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屈。 叶梓很高挑,眼一掀,轻轻一瞥便好似带着几许戾气:“这个问题你都没想明白,你让我怎么回答你?随安,你回答一下。” 傅随安垂着眼帘,对着眼下的文件半怔愣着,手腹正在替自己揉作疼的太阳穴,突然唤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倒也坦然,慢慢地抬首。 五十六 僵局(下) 傅随安对上年轻同事灼灼的目光,心静平和反倒也出奇地下来,慢慢地启口:“其实小张,你写的文案无功无过,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一个产品,你在文案里只突出了它有多好,却没有突出它为什么好,它的好和顾客有什么联系,顾客有太多的选择,他没有一定要出钱挑这个产品必要的道理。” “你太给他留面子了。” 出了会议室,叶梓在自己的办公室毫不避讳地对傅随安说道。 傅随安愣了愣,微笑:“年纪轻还要慢慢磨,没必要一盆冷水倒下去,我们哪个人不是那么过来的,只是,该给余地的时候还是要有余地。” “随安,你对每个人态度都很好,我有时在想,你到底会对谁不好些?”叶梓倒也没生气,忽然转了话锋,打趣说着。 闻言,傅随安不由眼前莫名地浮现柏谨言的脸,那是一张说不出意味,道不明熟稔的脸,刀削斧劈深刻的五官,阴沉而寡漠的脸时不时透露出几分疏冷和死寂,一眼便知是淡漠的人却总是在她面前不知为何固执地保持着温和的淡笑。 “可能会有吧。”淡淡地回答,傅随安掀起眼,片刻回过了神。 下班时,她没有回家,亦没有去看望柏谨言,她这几天没什么胃口,所以连饭都没怎么吃,而是直接回了展嘉瑞的家,她什么也不想,开始卷起袖子拖地、洗衣、擦桌,还给在他离开前给自己买的桔梗花的花瓶换了水。 看着干干净净,整洁似新的房子,心底里稍有安慰。 傅随安有些累了,就那样盖着一条毛毯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她记起他说会坐最早的班机回来,她想也许一觉醒来,他就会叫她起来了吧。 叶梓加完班出了办公室才发现办公区有一盏灯亮着,埋首写东西的男子很专注,合身的白色衬衫愈发显得他的侧颜隽秀清朗,她不由伫立在那儿,眼眸一点点地柔和下来,看得有些出神。 那男人终于像是意识到她的视线,一回头,呆滞了几秒,半晌,低低地唤道:“叶总。” “还不下班吗?” “恩,快了,最后一个分镜头写写完就好。”戚宁浅笑着回答。 叶梓点点头,轻轻“噢”了一声,然后踱步到他身旁,很自然随意地开口:“那我等等你吧,反正我也不急,刚好我车载你回家。” 戚宁略有些怔了怔,然后平静地点点头。 下电梯时,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双双都盯着变换的红色数字,突然叶梓凑近了戚宁一步,与他并肩站着,眼不斜视地继续盯着数字,声音却有些喑哑地道:“他们说我喜欢你,你信吗?” 瞠目结舌,饶是戚宁这般好性子,平日里平静无波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失了态,只怔怔地凝视着叶梓姣好的侧颜,半晌,终于戚宁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失态的神情,很快恢复了过来,清了清喉咙:“咳,不至于,叶总,您喜欢的要求定是很高的。”简而言之就是,他根本配不上她。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一楼。 “是吗?这就让我烦恼了,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呢。”叶梓语气淡淡的,跨步走出电梯。 五十七 念想 叶梓好整以暇地在电梯门口等着戚宁,待他也走了出来,她转身跟着他亦步亦趋地笑道。 心一下子就到了喉咙口,戚宁猛地转头对上了叶梓那双笑意盈然的眼眸,同平日里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不同,她望着他,仿佛眼里可以滴出水来,那般的柔情和绵意,竟让他没有办法回应任何一句话语。 “……叶,叶总您别逗我了,啊,有车了,我先走了。”戚宁讪笑了几声,见到自己家的公交车到站,竟真真是仓皇而逃,根本不复平素的谨慎沉稳。 眼眶微氤氲着湿气,叶梓怔忡片刻,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竟不禁潸然泪下。 “竞之……”嚅嗫着唇,叶梓凝身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在唤出那个名字时已是泪流满面。 竞之,明竞之……你为何不明白,我从来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妻子。 实在无地可去,她更不愿呆在自己冷清的公寓,坐进车里,她方向盘一转驶向了一家常去的咖啡店。 “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叶梓还记得曾经驾驶着车路过,忽然入眼瞥到这几个字时心头不停泛起的酸意,她鬼使神差地就走进这里。 “晚晚。”见那人端来了咖啡,她下意识地又唤了一声。 那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的女子好似对她如此的称呼很是无奈,放下咖啡忍不住咕哝说了一句:“叶子,我要说几遍,我叫暮暮,不叫晚晚。” 叶子是暮暮给叶梓取的名字,叫起来简单好记,暮暮素来是自来熟的人,没几次,一来一回她们就成了朋友,她和自己的熟客关系都不错,叶梓便是其中之一。 “你是晚晚,我知道。”眯着眼,叶梓托着腮笑看她,好像在透过她的眼睛回忆这什么。 “好吧,好吧,随你。”这一个个都这样,是她也曾经问过另一个唤她“晚晚”的人,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晚晚”女子长得跟她相似,结果不曾想,那人淡淡地答道:“恩,它不是人。” 她当下火冒三丈,恨不得将那人赶出十里之外。 可惜开门做生意,哪有赶人的道理,何况她渐渐也觉得不那么排斥了。不过是称呼而已。 “晚晚,我之前给你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闻言,暮暮沉吟了一声,拍了下桌子道:“啊,就那个啊,民国的故事,我记得啊,后来呢,后来那个女子跟她未婚夫结婚了以后怎么样了?” 叶梓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眼眸垂落,眉宇间有些惆怅,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很可爱,那么小,很小,红扑扑的脸,身上还带着刚出生的血丝,她很像他,晚晚,你知道吗,她真的很像竞之,虽然只一眼,我就知道,她像极了他……可惜我不能陪她长大,我难产死了。我觉得我终于能跟他相见了,只是,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有了我们的孩子,我用了生命给他生的孩子,他没有,他没有完全爱错了我……他没有……” 咖啡店里那些个顾客谈话的声音似乎被无形的屏蔽和隔离了,暮暮全身发冷,听得毛骨悚然。 五十八 死寂 空气好像停滞在了某一个时空,暮暮能感觉到自己的额间不禁渗出凉汗,更分不清叶梓是在讲他人的故事,还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她来不及想别的,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拿着纸巾给叶梓擦眼泪,可她的泪水仿佛流不尽,连眼白里都是血丝。 那晚,叶梓一直呆到暮暮的咖啡店打烊,暮暮望着她那一身好似任何人不能轻易侵犯的整洁利落的职业装,望着她的莫名孤寂的背影,鼻尖不知为何冷不防有些犯酸起来。 …… 展嘉瑞答应过,他明明答应自己会早回来的,可是迟迟等不到他,傅随安莫名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她一遍遍地打展嘉瑞电话却一遍遍的无人应答。 这天她心烦意乱,刚巧展母约了她一起看望柏谨言,她下了班便赶到了医院,只是走到了门口,柏谨言的病房里却隐隐传来了熟悉的啜泣声和私语。 “怎么办,谨言,我可怎么办,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展母的抑制不住的哀嚎声如雷鸣响彻在门外傅随安的耳里,像一记耳光打得她不能反应。 浑身不可遏制的战栗,她能感觉到寒气从脚底窜到了头顶,再没有力气,她终于腿一软瘫痪在地,她落地的声音在地上发出一记闷音,只听得柏谨言颤着声在门口唤道:“随安……是随安吗?!” 恐怕突然得到消息心神俱裂的展母早就忘了约了傅随安来看望柏谨言,她实在是六神无主,刚巧将车停在了医院接到了自己助理打来的电话,谁也不敢告诉,只能同柏谨言说起来。这时,展母听到声响亦一下子便冲了出来,扶着傅随安,自己亦摇摇晃晃满脸泪痕,声音颤颤巍巍,鼻音带着哭腔,语序混乱地道:“随安,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纽约,纽约那什么航空公司竟然发来了信,说,说是飞往这里的飞机在太平洋出事了,名单里有我们嘉瑞的名字……这么个大活人就那么没了,我可怎么办……” 傅随安脑子一片空白,耳畔却余音缭绕地反复响着当日通话时他们的对话: “不是,我只是……嘉瑞,你快点回来吧,我想你了。” “好,好,随安,我明天就坐最早的航班马上赶回来。” 是她,是她害死了他。 “我不信,我不相信……”他们就要结婚了,他怎么抛下她,他怎么忍心……傅随安再也撑不住了昏厥在了踉跄蹒跚从病房冲出来的柏谨言怀里,她入眼的是他隐含担忧,因身体不适而略有青白的面容,可她没法看清,她脑中浮现的是展嘉瑞从相识到最后所有的画面,一幕幕的,如同电影,却皆是没有回头的背影。 消毒水的味道袭紧她的鼻尖,知觉渐渐苏醒,她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平静地在她身侧说着:“怀孕三周了,母体比较脆弱,不能再受刺激了,你们给她好好调理调理。这样吧,过几天我们会给她化验下血,检查孕酮和hcg的,如果孕酮低会发育的慢而引发流产的,如果都正常就等50天以后再做b超,那会就应该可以看到胎心和胎芽了的……” 五十九 嘲笑声 她怀孕了,她怀了自己未婚夫的孩子,而他,是外人。 柏谨言的腿只能拄着拐杖支撑到自己从病榻到病房的距离,而那已是不易,当他接住傅随安的时候已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最后承接住她浑身力量时几乎是痛跪在了医院惨白的瓷砖地上,他脑后的神经一紧,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骨头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时的破裂感。胃部因强烈动荡手术后不久还未完全康复,霎时让他有一种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被牵连而撕碎的痛感。 在她昏倒时,他亦体力不支地晕厥过去,然,再多的痛苦都抵不上听到他比她早一刻清醒,坐着轮椅到了她跟前时还未来得及为她擦了擦冷汗,理一理头发,便听到了他的随安今时今日怀孕的消息,他甚至不免想起当年他们听说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时那种兴奋感,那比他打了胜仗升了官级更令他感到欣喜若狂,他拥着她一直问:“明晰,你要什么我都会允你……”她扬眉浅笑只但笑不语。其实,那时他懂的,她要他赵钧默爱她一辈子,片刻不能有移,可最终,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同柏谨言周身莫名的寒冷不同的是,展母的心情却是从大喜到大悲,她甚至不可置信地顿时倾倒在地,半跪在地,激动地嚅嗫着,死死拽着医生的手道:“不骗我,真的不骗我吗?!我们嘉瑞有后了,有后了……” 展母的话像是一把刀在那个惊天的怀孕的消息后再一次在柏谨言的心上搅得血肉模糊,血液凉到刺骨,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笑起来同他的明晰一模一样的小daisy就是那样唤他——叔叔。 他赵钧默永世难忘。如今还要来这一遭,却是真真切切的一遭。 这是他的明晰啊,这分明是他的明晰,近在咫尺,却永远好似触摸不到一般,这分明是他爱过恨过计较过难舍过却从未想要舍弃的妻子,可是,这一刻,他觉得他就是个局外人,妻子或是孩子,都同他无关。 “随安,随安你醒来?!快医生快看看她,快看看我儿媳妇……”展母满脸泪痕还未干,却已是不同的情绪,脸上充满了心疼与期许。 一室清冷,在医生检查后得到没大碍的情况下,气氛缓和了不少,展母拉着傅随安略凉的手嘘寒问暖,直到傅随安平静地对上展母的眼睛,终吐露一句:“妈,我都知道了。” “什……什么?” “我怀孕了。” 展母咽了咽喉咙,面上有些羞赧,仿佛极难开口却还是下定了决心问道:“随安,妈也不是想强迫你,一切全看你,虽然在我的立场,我当然是希望你生下来的,只是现在嘉瑞……嘉瑞他……唉,这样你所有的条件我都答应,所有要求我都应你,好不好?” 傅随安能感觉到展母眼中那种复杂千万的意味,热切而困窘,她眼角无意识一瞥,只感觉到那人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座冰冷孤寂的雕塑,可,他的眼神却实实在在地凝视着她,那样的视线让她心下一紧,说不清莫名的酸涩。 六十 她和另一人 傅随安深吸一口气,意识亦渐渐变得清晰,收回思绪,正色地看着展母,略有些虚弱地对着展母温和的笑了笑: “妈,您别说了,这个孩子我要……我要这个孩子,你放心,这是我和嘉瑞的孩子,我绝不会不要的。”想到展嘉瑞当时应自己的那句“我马上回来”,傅随安一下子潸然泪下,覆上展母实则颤抖不已的手,轻轻点点头,嗓音因剧烈的伤心而有些哽咽喑哑,却让展母心里瞬间宽慰,不禁老泪纵横。 “好……好……”展母年纪也大了,如今一天连逢大事,像是一瞬憔悴了下来,她对着傅随安连连点头,坐在傅随安的病榻旁,全身都有些哆嗦,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复杂喜悦,只能不停重复说,“好,好,是展家欠了你的,随安,我们展家绝不会忘了你的好……” 倏地,半晌,一个幽远而低沉的嗓音响起:“你可想好了,随安,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是柏谨言,他眸色苍峻深邃,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如隔着薄雾叫她看不真切,他问她,是真心为她,不全是自己的自私,他知道自己姐姐是为了能在儿子逝世后留个念想,想为展嘉瑞留个后,可这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那个留着未婚夫遗腹子的女人着实的不容易,他……不忍心。 “……我想好了,这是我和嘉瑞的孩子……我,要留着他,看他长大。”病房里的气流方才似乎 因为柏谨言的一句话而变得冷滞尴尬,终于,傅随安正色地对上柏谨言的眸子,淡定且坚韧地一字一句的话打破了这一室的凝滞。 咯噔一下,血液仿若瞬间逆流,柏谨言不着痕迹地剧烈一颤,面色却如常,不动声色地淡漠一笑,低低敛下眼神,道:“好,你想好了,就好。” 实则不是的,在那一瞬间,他的心思千回百转,仿佛一秒钟回到了当年,他同她一言不合,他一时失言,急急抓着她的手想解释:“随安……随安!静下来,静一静!你听我说……” 她却也是怒极地喊:“不——别碰我——再也不要碰我,我永不可能再给你生孩子,要生孩子,你找别的女人去生!” 她当时如是说道,他现在在想说,他为何不让她一步,他可以软弱下来,他可以示弱下来,然后将她嵌在自己的怀里柔声说:“都过去了,我不会再错待你了,我只要你明晰的孩子足矣了,即使你我除了盛儿再不可能有其他的子嗣,也无关系……” 然,他赵钧默历历在目,犹在耳畔,当时却是说了另一番话,他竟是对她说: “莫用你提醒,明晰,你亦生不出孩子,从盛儿出生的那天起我便没有指望你能再为我生孩子……” 一瞬落子,片刻不得,无法反悔。 今时今日,当他们重聚,他的明晰还是和当时一样倨傲倔强,却不再是为了他忍痛坚忍了…… 再呆不得了,他捂着自己又有些作疼的胃部,不顾医生的住院挽留,用尽最后一点点冷静出了医院让司机带他到了一家咖啡馆。 六十一 残酷月光 柏谨言就这样落寞孤独地在“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呆到了咖啡店打烊,三催四催终于是被赶了出来。耳畔暮暮的抱怨声犹在耳畔:“咖啡又不是酒,你怎么灌咖啡跟灌酒一样,你当老娘是开酒吧啊,老娘开的是咖啡馆好吗?!你吓到老娘我多少顾客啊你,你……” 暮暮不懂,其实他只是想去见见晚晚。他想起当年,他曾问过明晰,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同他忘掉一切重新来过,分明第一次邂逅的场景,他安排的分毫不差。然,她却心死了一般答他:可以,除非你让晚晚活过来。 “晚晚,你去帮我问问她好不好,去问问,你没死,是不是她就可以重新同我开始?”他眸色像浸了墨,漆黑无光亮,嘴角半勾,看得晚晚心惊肉跳,深怕这人癫狂在她店里然后一死了之。 柏谨言虽然一个晚上都在如同梦呓喋喋不休,呢喃自语,却是心下一点点地变凉变干涸。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他想,明晰,晚晚已经活过来了,然,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 柏谨言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咖啡,加了好几份浓度,半丝无甜味,却觉得并不是那么苦,坐电梯到了冷寂的家里才哂笑觉得自己真傻,咖啡是越喝越清醒的,他艰难地撑着自己移动到沙发上,霎时,瘫软,力气全无,忽然手摸到了一软物,低眼一看,竟是他等给傅随安系上的围巾。 她还给了他,放在他家中的角落,片刻由不得他拒绝拖延,甚至找任何借口都回绝不了她的归还,这等撇清,像是百般嫌了他。 脑子清晰一片,却是十足的空洞,直到凌晨被越洋电话吵醒,是他风险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亦是大学时期的挚友abbott,先问柏谨言在国内好不好,礼貌性的问语,他却是沉默半响,下颌浅收,似有似无凝视着客厅所坐着的沙发前那幅壁画,偌大的天空,一家飞机,笔墨浓重,意境深远,他恍惚看见的不仅仅是这一幅画,喉咙不自觉哽咽,他再忍不住,抚额苦笑道:“abbott,我不好,一直在找的,我爱的女人怀孕了。” 那头立刻惊诧了片刻,随后恭喜连连。 柏谨言却薄唇微凉,顿了顿说:“不是我的。” 远方电话线那头显然怔愣住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直到柏谨言恢复如常,平静而淡漠,在挂电话前又说了一句:“abbott,从我死心送她走的那天起,我要的其实就很少了,我现在只想当她孩子的父亲。” 他本想着,只要展嘉瑞同过去做错的他不一样便好了,他会帮她看管着他,片刻不让他有任何伤害她的机会,他望她能拥有同当年不一样的日子,如今却不那么想了,若是什么都得不到,至少得到她和他们的孩子,亦是好的,聊以慰藉,诉他满腹寂寥的衷肠。 月高而清冷,寒意侵袭,眉目幽远如夜色,额角渗出冷汗,柏谨言却怔忡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明月,容色孤寂。 六十二 等我死(上) 慢慢的,冷气就像有意识的一把剑刃带着冰凉感刺得他彻骨寒冷,良久,客厅里,柏谨言呵呵一笑,呼出的气有些迷了眼,眼眶微润,他胃部和膝盖处都隐隐作疼,浑身竟慢慢蜷缩起来不小心跌坐在了地上,似笑非笑地低低呢喃了一句:“……明晰,只我一人记得,我一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 最近神经癫狂的人太多,每个唤她“晚晚”的人都似乎有些毛病,暮暮思忖着,慢慢空出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边叹气边同自己店里的工作人员一起打起烊来,这时已是将近凌晨了,却不曾想,迎进了客人。 “哎,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玻璃门紧紧关着,透过玻璃,只见她店里的兼职指了指门上挂着的“已打烊的牌子” 那人倒也不恼,只是淡笑着冲着暮暮挥挥手,弧形较好的唇正蠕动着唤着暮暮的名字。 “晚晚。” 暮暮不禁翻了翻白眼,又一个她纠正了无数次但还是不停叫错她名字的人。 “让她进来吧,大家今天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好了。”而不知为何,她莫名就是拒绝不了那些迷迷糊糊唤她“晚晚”的人,那种口里的亲昵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熟稔和亲切,她一直是信命的,所以愿意相信这是缘分。 苏一彤轻手轻脚的进了“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双手合掌,满脸歉意,明黄色宽大的羽绒服将她真个人围的看起来越发娇小可人。 “喝什么?” “白开水就行。”苏一彤坐下望着暮暮的眼睛充满了温柔,她的脸有些婴儿肥,看人的时候本就温和,而她那样专注地凝视着暮暮的时候,连暮暮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都不免心中柔软。 暮暮递了一杯盛着热水的玻璃杯给苏一彤,在她的对面坐下。 苏一彤立刻轻声道:“谢谢晚晚,晚晚真好。” 晚晚,晚晚,晚晚,都是晚晚,可偏偏她除了有些不耐烦竟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她素来不喜复杂,也不想想得太深远,夏南一直说她有一颗榆木脑袋,除了吃什么都愿意去想,空长了一张聪明脸,她每每耸耸肩不置可否。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设的是苹果最简单的铃声,苏一彤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静音,刚想启口,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索性关了机。 “男朋友?”暮暮挑眉问。 “不是。” “追求者。” “不是。” “好,我投降,你说吧。”暮暮双手一摊。 “……准确应该说,是多管闲事的竹马。”若有似无沉思了半晌,苏一彤终于下了定义。 “那么晚了,他一定是担心你,不如给他回个电话吧,何苦这样折磨人家。”暮暮说话向来不忌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女人的直觉当然是知道,苏一彤的竹马定是在乎着她。 苏一彤本神色自然,直到暮暮启唇而出的那两字“折磨”,骤然便变了脸色,不过下一秒便恢复过来,垂下眼帘,声音仿佛浸湿了一般温润似悠远地道出:“我知道,他待我很好。” 六十三 等我死(下) 既然知道何苦这样对人家,暮暮腹中不免冒出这样的疑问,若是个美男子的话,那岂不是更浪费…… 仿若沉浸在自己的思海中,苏一彤径自说着:“……晚晚,他比我父母还好,晚晚,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他都会在我家门口等我,陪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早上我只要七点起,他定是六点就起来了,永远比我早一个小时就是为了要在我出家门前等在我家门口,我不记得是初中还是高中了,我想要一只手机,可爸妈因为怕影响学业不肯给我买,是他每天只吃葱油烧饼和包子攒下来的钱给我买的,他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偷偷背着他妈把他打了一顿,可我呢,我收的理所当然,那一只手机没几天就被偷了,我没有哭,也没有歉疚,只觉得可惜,可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彤彤,别难过,我会再给你买一只的,等以后我工作了你想要几只都可以,我都给你。’” 多好的男人,暮暮听着听着不免心中喟叹,要是她的夏南那么好,她早就嫁给他了。 “后来,他又给你买了一只,这回是吃了多久的泡面啊?”暮暮托腮嬉笑问道。 闻言,苏一彤唇角微展,低眉回道:“吃了一个月,但我没有收,第二只手机他是给我买了,但我的第二个手机却不是他买的,是我初恋的学长送我的,那天我拿着新手机,看见他在我家楼下等我,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诧异,惊慌,还有无奈,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递给了我走了。” 太狠心了,原来世间好女人容易受伤,好男人亦容易受伤。暮暮浅浅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皆是对苏一彤的不解:“那,那一只手机呢?” “你想问的是我到底后来用的是哪一只吧?是我学长的,他送我的那一只我一直锁在抽屉里,我知道他和你一样,那天后他一直在等,等我换上他买的手机,可到现在,他给我买的手机不下几十部,只要有新款他都会去买来送我,那么多年,我装完了一个抽屉,又装满了另一个抽屉,可我都没有换上他给我买的……若说是折磨的话,晚晚,的确是折磨,也许我的确是在折磨他,折磨到我忘了我对他到底有没有感情。” 这是我此生听到最狠心的话,甚至是无法理解的话。暮暮心里说道。脸上亦表现出了些许不赞同。在她看来,苏一彤真的是不懂珍惜。 苏一彤何尝不明白暮暮此刻的表情,她没有在意,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晚晚,他以为我不记得,他一直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是记得的,从出生懂事以来,见他多一次,就记得更分明一次。” “他始终不明白我为何不给他一点点的机会,明明他比谁都早认识我,明明他比谁都更有机会让我动心,我却始终无动于衷,晚晚,不是他不好,也不是我存了心折磨他,而是看着他我便想起当年他是如何待我的。晚晚,有些痛苦不是他死了就没了,而是我死了才会没的。” 六十四 待你悔 “有些痛苦不是他死了就没了,而是我死了才会没的。” 此话,暮暮不禁在心头咀嚼了很多遍,彼时,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对她的影响有多深,然,这一刻她却是深刻于心。 外面好像下起了雪,是极冷的雨夹雪,天气一夕之间忽变,早晨尚阳光明媚,晚上竟寒冷刺骨,如同人的感情,由不得人。 低头揉了揉自己作疼的眼睛,暮暮只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却是不经意地瞥见身侧的玻璃窗对面,隔着一条不宽的街,所以她看得不真切,倒还是能看清些。 暮暮只隐约见到一个穿着黑色高领的男子撑着一把长柄黑伞,一动不动地看向她们,像一个静候的绅士,又如一座不会动只会等的雕塑,等候有人能将他带走保藏。 的确不认识他,暮暮却觉得,此人应该是认识苏一彤的,因为这男子手里似乎拿着手机,然,苏一彤这里却是关了机的。 已经打烊的咖啡店难免看起来有些阴暗冷寂,暮暮只留了一盏灯,就是她们头上那盏,恍若不真的梦境,桌椅一排排整齐的叠放,而她们就那样在这里面对话谈心,显得格外寂寥却是彼此的温暖。 真的很晚了,苏一彤捧着玻璃杯,杯子中的水早已凉了,她却分毫不差,手上泛红发冷,她却还沉寂在自己的回忆中,声音略略变得有些喑哑,暮暮听着听着,竟然觉得空气都有些稀薄起来。 “晚晚,我始终记得他当时横眉冷竖轻蔑的口气,他握着那个女子同仇敌忾对我的模样,外人是我,我方是外人呵,我终于死心同他离婚,他让我再也不要回婆家,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即使当年他死死拽着我,我亦没有想要忘记,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消失不见的……晚晚,我很想,我也很想就此幸福平淡,就此不再计较,我也很想尝试地去爱他,我一遍遍告诉我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的我是我,现在的我是我,是不一样的,他也只是现在的他,他同我都是无辜的,晚晚,不是我不珍惜,我看不透,然,我做不到,我只是做不到。” 说着说着,苏一彤表情竟变得极其苍白失色,在暮暮看来还很胡言乱语,但她下意识地没有去打住她的话,甚至没有一丝丝地疑问,那一刻,她就像在听叶梓的故事一样,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用着另一个视角凝视着她,内心填满了若有似无地包容和熟悉感,就像她曾经也见过苏一彤流泪一般,暮暮的眉眼忽然变得也渐渐失神变得悠远起来,她好似看见了一个长相普通却娇俏可人的女子在一个大院角落里默默流泪,直到一个美丽明艳的女子渐渐缓步走向她,为她披上暖身的披肩方勉强破涕为笑…… 店里的暖气已经关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仿佛带着久远的冷香,暮暮和苏一彤不禁打了个激灵,彼此对看一眼,有些面面相觑,心里都莫名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念头。 六十五 创伤 暮暮亲自送了苏一彤出店门,那男子见状正打算从对街穿马路过来,暮暮眼皮一跳,赶紧拉了拉苏一彤的衣角,好心示意了一声,可惜,她只见苏一彤淡淡瞥了眼正疾步而来的男子,然后只是招了一部路过的士,坐上便走了。 的士车绝尘而去,那男子方走到苏一彤离开的位置,脸色有些难看,却很好脾气地对着暮暮笑了笑说:“没事,她可能没有看到我。” 那浅淡干涩的口气像是习惯了许久,又如无可奈何的叹息,雨水虽然滴在了他撑着的黑伞上,却让暮暮顿时有一种像滴针一样滴在了这个男人的心里,却仿佛早已是千疮百孔,早已习惯已久。 “她,心情不太好。”暮暮讪笑几声,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嚅嗫地说了一句。 似乎能感受到暮暮一些无措,他面容浅淡,眉宇间有些忧郁的气息,脸色有些莫名的苍白,但还是勉强微笑勾唇着说:“我知道,我就是听说她今天和男朋友闹别扭了才有些担心,急着想找她……” “……那个,她说其实你很好,只是……”暮暮清咳一下,有些语塞。 “只是什么?”那男子随即问道,连握着黑伞的手都不着痕迹得有些颤抖。 见他如此反应,反倒是暮暮心下一跳,赶忙说:“啊,呃,没有,她只是说,她觉得你们不太合适,不来电。恩,就是这样。”总算是圆过去了,她虽然心思不深,倒也明白苏一彤方才胡言乱语的话好似也不是能够跟这个男子直接说的。毕竟她也不过只是个听人故事的局外人罢了。 不能不说,虽然这么些年,他略略也是猜到答案的,还是神色不免一滞,唇色泛白,然后低低的沉吟说:“恩,我明白,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等了她那么多年,也不怕再等几年。” 平常的口气,却是着实温馨的话语,暮暮听着都有些不忍心,不知为何,耳畔突兀地传来苏一彤方才同她说的那句:“我知道他是无辜的,然我做不到,看着他我便想起当年他是如何待我的,不是我不珍惜,而是我做不到。” 心房略紧缩,暮暮喉咙口千回百转,终究,只吁出一口气道:“早点回去吧,她可能真的没看到你,既然她打车回去了,应该是没事的,情侣之间吵吵架很自然,你不必担心。” 暮暮的话虽说是安慰,但实则如刺,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陪她从牙牙学语到娉婷玉立,从懵懂少时到今时今日,明明他才是那个最接近她的人,却不曾想却是离她心最远的人,好几次他都快要脱口而出问她:“苏一彤,不,董香之,你是不是一直都记得,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就是陶云先,就是那个亏欠你几辈子都还不完的男人。你这般嫌弃我,不要我,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 然,每每到了唇边,他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六十六 丢弃 每一次触及苏一彤自若分明的脸,他竟觉得有些话说出了就再也骗不了人了,骗不了自己,亦骗不了彼此,不管她记得,还是不记得,他都当她不记得,他也愿意她不记得,至少这样,他还能告诉自己,在他死前,他应是能等到的吧…… “任弦,你又是去找一彤的?” 湿淋淋的回到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走了一半路,伞都不知道丢到了哪处,待他到了家门口才回神过来发现,原来觉得冷是因为淋了一路的雨。 任母和任父是已经吃过饭的了,任弦比苏一彤大八岁,已经是工作了好几年了,也是有能力买房的,只不过他们二老都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和自己一起住,再者,他们家和苏家一直是隔壁的邻居,有这一层关系,任弦也是不太愿意搬得太远的,然,跟父母住亦有一点不好,便是百般都离不开管束,不论你当时当下几岁,在他们眼里依旧是孩童。 任弦并没有直接回答任母的话,只是径自去了卫生间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客厅的传真机传来几张曲谱,里面有需要他改词和重新编曲的地方,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站立在原地,慢慢地当即便看了起来。 但明显,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有些惹恼了任母,任母又问了一遍:“你这幅模样又是去找一彤的吧?”质问的口气,声音相较方才已偏冷了几分,任父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些不自然地轻碰了任母的手肘,结果被瞪了一记,只好噤声不动,叹了口气按着遥控器,假装两耳不闻。 “前两天来家里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裴裴的,挺好的,最近怎么不来了?” “她只来了一次,和我谈工作上的事情,而且,妈,因为你总是想太多,所以她以后也不会来了。”终于转过身对上任母焦灼审视的目光,任弦的眉眼很淡,语气很平和,不紧不慢,很自然地抱胸说道,神情却有些肃冷。 见他如此,任母反而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嗓音微哽,似是叹息:“还要多少年,多少年你才会眼里没有苏一彤这个人?以前我不做声是因为她自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和你爸也是希望你能同她有个好结果,我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可是结果呢?结果就是她男朋友换了又换,可她男朋友里从来都没有你‘任弦’这个名字……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偏偏要是她,天底下好女人多得是,虽然我也很满意一彤,可是我也希望你能有一个爱你心疼你珍惜你的女人陪在你身边,但你和我,还有你爸都很清楚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苏一彤。” 任母斩钉截铁的口气就像开着暖气房间里劈进来最至冷的寒风,让任弦还尚有余冷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更彻骨,他面无表情地蹙眉,目光停留在写满歌词和音符的纸上,好似很认真地在思考工作,额头上却像是一个针戳在了上面,尖锐的刺痛布满了他的知觉。 “为什么不可能?我觉得可能就够了。”半晌,他终于掀起眼,极淡极淡的目光却十分认真地道。 六十七 不曾死心 苏母听闻自己儿子的话语,心里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她心疼,她更气,气自己儿子莫名如困兽被束在了一个名叫“苏一彤”的笼子里,永世不得超生。 “是吗?如果真的有可能为什么当我扔垃圾袋的下来的时候,在楼里撞上刚刚回来的她,我问她有没有看到你,她说看到了,说你等等可能就会回来了,你明明是出去找她的,她却自己回来了,还说你很快就会回来……你妈我也是过来人,她苏一彤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任弦,妈不是天生刻薄的人,但是也经不住她这样待我的儿子,多少次了,你说说多少次了,她每回无视你,你就真的不怨不恨?” 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任弦凉吸一口气,眼眸深邃,撇开眼望向客厅里的一个点,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答道:“妈,我不恨,我不恨她,我难过,我不甘心,我也不是太能想通,可是我不恨她,我没办法恨她,她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吧,你不用怪她,喜欢她,愿意等她的人是我,跟她没有关系。” 他愿意,他乐意,她即使再心疼这个儿子又能如何? 生生地咽下了一口气,幸好身旁有老伴儿顺着任母的背帮她通气,她只能不停地埋怨咕哝着:“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的好儿子,看看!” “好了好了……”任父终于启口说道,他一向还算和气,以前他还会因为儿子过于执着的个性发怒责备,但年纪毕竟也大了,儿子也有自己的事业了,很多时候他心态也渐渐平和,不愿再管太多,反倒是以往老是惯着任弦的任母在男女事情上计较起来了,他作为父亲也是能理解的,毕竟想抱儿孙的愿望,他们是很早就有了。只是,毕竟儿子也大了,他面上也不便说什么,男人要给男人留有应有的自尊,任父心底里不住的叹息,却还是不时地向着任弦眨眼,然后陪着任母进了房门。 等到客厅里再无声音,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半躺在了沙发上,徒然像失去了全部仅剩的力气,苍白的俊颜再忍不住地埋在了冰凉的双手里,闭目休憩。 那方,隔不远,苏一彤的家里亦是有些混乱,苏父对任弦是极满意的,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不知何时起,他早就把对自己女儿百般呵护的任弦当成未来女婿看待,谁知女儿从未将任弦放在眼里,以为读书的时候不懂事,却不曾工作了两三年后依旧是如此,带进带出的男朋友中从不曾有过任弦,恍惚那么多年过去了,仿佛除了苏一彤谁都在等任弦和苏一彤是一对的了。 “为什么,你这次老实跟爸爸说,为什么不能是任弦,你说他有哪里对不住你的?”苏父一直是家中之主,苏一彤的母亲是标准的家庭妇女,常常在苏父发怒的时候心里着急,面上却表现不明显,只是不时地叹气,脸色尽是苍白。 六十八 心结 “他很好。” 苏一彤背过苏父,腿上摊开了一本时尚杂志,一下下漫不经心地翻着。 他很好,她没有骗任何人,他比谁都好,甚至他比谁都懂她的心,她想要的东西只需一眼,他便能牢记于心,甚至她一时真的想不出他有什么是不好的。 任弦第一次实习的工资自己分毫未动,甚至还添了点钱给她买了笔记本电脑,让她住校时能有点乐趣,学习的时候也能用得上,只是她没有用几天,因为很快她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她一时生气砸坏了,事后她男朋友赔罪又给她买了一个。 事后,任弦有一回装作不经意地看着她手中新的笔记本电脑问了一句:“好用吗?” 她吃着薯片,盘坐着腿答:“好用,比上一台好用。” 他表情微微一滞:“是吗?” “恩。”她竟还回了句。 这般想来,他真真是没有一处对不起她的,若要说他哪里不好,便是他这个人不好吧,他可以是任何人,可偏偏他是那个她做梦都会濡湿满面,咬牙作疼的男人。 当年,她亦问过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明明从小跟在你后头,一步不离的人是我啊!” “我没有让你跟,从头到尾我都是不愿意的,香之,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此时此刻,想及此,苏一彤垂目眼眶还是有些泛红,那种情绪仿佛穿梭过许多梦境到了眼前,犹如昨天。 如今,她亦是不愿意的,如果兜兜转转,还是你,我怎么能愿意,我怎么对得起当年的我。 她不甘心,这种情绪就像是一种毒药漫进了她的骨髓,进入到了她的灵魂,每每临到头,到她都觉得自己会心软的那刻,它就会如一盆雨水霎时把她纷乱的情绪冲刷个干净,一片不留。 “很好你不要?”苏父蹙眉,面上薄怒。 闻言,苏一彤没有任何动作,半晌,她终于合上杂志,对上苏父布满不赞同和焦虑的眼眸,微微一笑,神色舒朗:“爸,他不会要我的,说实话,我第一个吻不是给他的,我的第一次也不是给他的,甚至所有的第一次他都不曾参与,他怎么还会要我,即使他真的要我,他爸妈会答应吗?这些年,我身边的男朋友难道任阿姨还见得少吗?我们本来是邻里关系,你觉得任阿姨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不会要我的,即使他真的要我,我也不一定非要选他,如果在一起只是单纯一个人愿意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单身了。” 这一番老老实实的话,着实气得苏父不清。 他是素来知道自己女儿是被自己惯坏的了,母亲早逝,如今的苏母并不是苏一彤亲生母亲,虽然对她不薄,亦为了她没有生自己的子嗣,可是苏父一直以来都觉得对不住苏一彤,一直想要弥补她没有亲生母亲疼爱的缺失,何况她亦不是太过叛逆的女儿,对现在的苏母也是尊敬有加,相处融洽,只是在感情上太过潇洒散漫,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 六十九 永不 其实,说来,苏一彤的长相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表面上乖巧可人,实则随意懒散,现在这个年代了,苏父亦不是腐朽陈旧的人,只是听到女儿这般说还是不免额头青筋泛出,气得有些哆嗦。 “算了,算了,我也不管你了,管不了了,你自己莫要后悔。” 你莫要后悔。这几个字仿佛千丝万缕地丝线将苏一彤瞬间拉回到了当年。 鸿门宴,她如坐针毡,看着他们两两相依,她这陶少奶奶竟像是十足的外人,他是真的厌极了她,才会如此咄咄相逼吧,如今想来,甚是比当年入骨三分。 “——不爱便不要与她上榻!” “那事是我之错,我那日是喝醉了,然,但凡她没有半丝心思,她也可以将我推开,我只是将她当成了……” “够了。” “足够了,陶先生,你说得足够多了。” “……只望你将来莫要后悔如今说出的这般话。” 明晰当年为她说的话历历在耳,冷冽的口气却如最坚实的堡垒将她一瞬间包围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随安,你还好吗? 她不免在想,她是不是同她一样还记得,可记得又有什么快活的,还不如不记得,但若是不记得,还是选了跟当年一样的人,岂不是更冤枉,更不甘心…… 千万种的愁绪将苏一彤瞬间溺毙了一般,她也应付不得自己的父亲,只好说了一句:“爸,总之,我的感情问题您别管了,现在这个年代,合则聚,不合则散,谁也没有非赖着对方的道理,说不定,说不定等到任弦想清楚了,他会觉得他这样死心塌地地对我,其实是一种很不值的事情。” 回到了自己房间,万籁俱寂,已是很晚了,她神色淡漠地独坐在书桌上很久,整理了一会儿工作的文件,然后一连打开了好几个抽屉,诺基亚、苹果、三星、华为、lg……各种型号,各种牌子手机堆成了山,她轻叹了口气,又锁上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没多久,她又要过生日了,有几次她都会刻意避开他,甚至生日也不会在家里过,而是出去和朋友一起,然后再挑一天和父母过,只可惜,好几次,他都是通过苏父的手将礼物交给了她,有时为了礼貌,她会发短信给他,简单写了两个字——谢谢,他从来也就是两个字——不谢。 其实,她不知道,每每,当她礼貌性地回复了他后,他会发愣很久,然后傻了一样打很多段话给她,比如: “不谢,你喜欢就好。” “不客气,只要你用,用坏了我再买。” “没事的,就是路过手机店刚好想起你生日。” “一彤,没什么,就是希望你生日快乐。” “一彤……下一次生日能不能我陪你过。” 这些诸如此类的话,他都打过,却都存在了草稿箱里。 陶云先曾经拒绝过董香之无数次,他说,香之,我不愿意,同你结婚,同你有孩子我不愿意。 现在的苏一彤亦拒绝过现在的任弦更多次,她说,他不会要我的,我的初吻,我的第一次都不是同他,他怎么还会要我,即使要我,我又如何非要选他。 七十 心不曾软 翌日,她男朋友上门道歉,她乏了,打开门,拒绝了一捧品相极好的蓝色妖姬,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我们分手吧。我累了。” 是累了,明明是挺喜欢的,可是不知为何竟觉得疲乏了,她曾同这个男人彻夜聊电话,曾经无数次对眼相笑,可是就在那天,她听到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朋友说,我更喜欢苏一彤的时候,她心下一沉,不知为何觉得累。 她不愿意被比较,如果感情是像买卖一样,这个东西我喜欢,那个东西我也喜欢,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样东西,那么这种感情,她不要也罢。 素来朋友说她随性,父亲责备她太过妄为,但因她记得上一世的记忆,她并不是只活了这一遭,她不想亏欠任何人,更不想亏欠自己,时代毕竟不一样了,她又何苦墨守陈规,谁知道下一秒,她会不会又要重活一遭,她是经历过死亡的,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若是看不透的,也便只有那个她不想理会的男人罢了。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觉得疲倦。 任弦来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正是听到了这一句话,他是来看她的,昨晚上改了一晚上的词和曲子,皆无灵感,房间里全是被他褶皱了的白纸,钢琴都仿佛快要寿终正寝了,公司特意派人给他设计的隔音良好的音房好似也像是被他摧残了一番,全是他即兴的涂鸦,却全无用处。 他想,他要见她一面,即使一面也好。 当听闻她说“分手”这两个字时,霎时的欣喜若狂仿佛要吞没了他,那种浑身都凝住了,血液都倒流的狂喜,他这一刻尝得分明。 只见那男子说了几句,努力了片刻,见苏一彤神色未变的脸像泄了气的气球,踉跄退了几步,甩了两字:“随你。” 然后大步离去。 也算是不算太难看的分手场面。 这时,苏一彤仿佛看到了他,穿着一套珊瑚绒浅蓝色的睡衣,睡眼半点不惺忪,眼神炯亮,见她对上自己的眼,任弦也是不禁走快了几步,到了她跟前说:“分手了吗?” “恩。”她应了一声,笑意浅浅。 “我给你买了早饭。”他提了下手中烧饼油条的袋子,俊颜和煦如冬日,眉间素来的阴郁都几乎消散了几分。 “不用了,我烧了粥。” “那……” 他未来得及开口,苏一彤凑近了几步,眉眼弯起,娇俏可人的脸蛋因萧索的天气有些泛红,吸了吸鼻子,她低声轻笑:“任弦哥,我分手了。” 闻言,任弦面色很淡,却很温柔地“恩”了一声。 “任弦哥,我不想再谈一次分一次手了。” 他揉揉她的发,像很多年前小时候一样,用着极柔和的眼光注视着她。 “任弦,我想结婚了。” 心倏地一跳,任弦不是毛头青年了,却还是不由地紧张起来,他有一张精致而略带忧郁的脸,狭长的眼尾微眯的时候很吸引人,然,对面的女子却无动于衷地最后说了句:“所以这回只能你帮我了,帮我介绍个靠谱的吧,你最懂我脾性,应该能帮我找到适合我的男人了,麻烦你了……” 七十一 可怜还可悯 霜雾浓重,a城的天气早就准备进入寒冬,然,人却还未准备好。 他就这样伫立在那儿,神经像被瞬间扯断,片刻不让他反应,任弦下颌一紧,只觉得寒气逼生,出乎意料地低低笑了笑,他冷着嗓音沉声问:“多久……你还要耍我多久?” “如果你不愿意,那算了。” 看着任弦不同以往的反应,苏一彤并没有生气,只是耸耸肩笑笑,似乎并没有真的听懂任弦话中的意思。 在她转过身将要关门的一刻,任弦浑身一震,随即伸出手将她拽了回来,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粗哽着声音,眼神晦涩道:“……我愿意。” “……”她一时怔愣住,手臂被他捏得有些发疼。 “我说,我愿意,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任弦一字一句地说,半晌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不用赶我走,我不会走的,你说的,我都会答应。” 他怔怔地凝视着她,期盼从她眼神中能看出一丝一毫的熟稔和留恋,可惜,都没有,他很想替自己问问:董香之,你还不明白,我已经打算了当年的亏欠后悔一辈子,甚至十个一辈子,只是我有时在想,只是一点点也好,对我一点点的心软难道都不可以吗? 他心里无数次地划过这些疑问,到了最后触及她笑意绵绵却对他凉薄入骨的态度时,他不止一次地帮自己回答:不会的,她不会心软。 是曾经的他将她赶了出去,他应该想到有这一天的,只是他不曾想,这一天是那么多次,那么没有尽头的“一天”。 “……那真的谢谢你了。”终于,她敛下眼眸,从他手中收回手,低声道了谢,然后关上了门。 “是任弦吗?不请他来坐坐?”苏父坐在椅子上,喝着粥,仰首看向苏一彤问道。 苏一彤愣了半晌,然后笑了笑,继续坐在位子上一口口地喝着粥道:“是他,不用了,爸,他买了早饭。” 对着冰冷的闭门,任弦怔忡了几秒,然后酸涩一笑,随笑容一点点地变得僵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烧饼油条,慢慢转身,慢条斯理极其优雅地啃了起来,嘴里的早饭硬得很,他丝毫未觉,只是填饱肚子而已,谁在意,谁又会在意。 过几日就是她的生日了,他已经在官网上定了最新的机型送她,然,她要的却是个能结婚的对象,他想,只要是她的要的,他没什么给不了的,即使这样东西,亦然。 今年写的歌有好几首都登上了各大排行榜的三甲,向他邀歌的大牌明星不在话下,赚着不少的钱,他却待自己很随便,有几次同事问他有多久没买新衣服了,他倒是真的用心数了几下回答,很久了,反正也不常出门。 但他从来给她买的衣服都是最新款的,也不管她穿不穿,他都买,除了父母,他只给她花过钱,有时候他常常想,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他努力地想把好的都给她,她却无动于衷,意兴阑珊,他很想讨她欢心,却从来不得门,连个缝隙都没有。 七十二 荒凉(上) 任弦离开后又回到了家里的音房写歌,直到公司裴裴给他来了电话。裴裴是公司为了方便他写歌安排的私人助理,不过用处不大,他也只是让她跑跑腿罢了,私人的事情半点没让她沾边,她没有通知只来过一次他便有些薄怒,不让她再来了,只是毕竟是小姑娘,也不好太给脸色。 她曾问他,为什么他对女性品牌如数家珍,他说为了随时能用得上,他能感觉到小姑娘的眼神下一秒便变得黯淡几分,只是他无暇更无心在意。其,他是一直准备,却从未用上,他一直希望哪一天当苏一彤想要逛街想要购物,他能不止是给她拎包那么简单,还能给她建议,帮她参考,让她尽兴,只是他从来没得到过这种机会。 有时候他也会累,可是累着累着便觉得累也是好的,总比人生再无望好。 说到底,他只是不想死心。 “最新的一本电视剧,投资公司出了大笔钱,领导说对方公司觉得主题曲你写最合适,你看最近能有新歌直接上吗?”裴裴在电话那头问道。 他皱了皱眉,音房的光线不好,显得脸色有些晦暗:“我要看看剧本再说。”其实他是不大愿意接电视剧的主题曲或片尾曲的,因为通常这种歌曲是由不得作曲人的,主要还是要看电视剧的内容,他是个写歌由自己的人,而且在他如今这样的位置上是有资格挑工作的。 “好。”裴裴是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听任弦的语气很淡便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多说便挂了。 …… 傅随安执意要生孩子的事情终究还是传到了父母耳里,两人都是退休教师,思想也较古板,脸色铁青地到了傅随安跟前,向来最疼自己唯一女儿的父母这时反而翻了脸,任是傅随安和展母费劲了口舌都没办法让他们同意自己的女儿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其实出于他们的考虑是没有错的,自己的女儿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若是怀着孩子,谁会娶她,若是孩子生下来了,未婚生育多少难堪,怎么能够就这样赔上了一生,何况他们一世清白,向来注重名誉,这等事情怎么都是接受不了的。 傅母甚至哭红了眼,不住地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柏谨言是后来赶到的,司机推着他的轮椅过来的,展嘉瑞的父亲早逝,母亲虽是女强人,但到底是女人,柏家的老爷子尚在,坐在vip的病房里亦是一声不吭,沉默许久,的确也不合适说什么,气氛真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来跟伯父伯母说。”他在病房门口处,对上傅随安执拗的眼神,心里一松弛,好似看到了当年明晰固执的模样,心底深处一个角落软了下来。 虽是坐着轮椅来的,许是柏谨言与生俱来沉稳冷肃的气质,傅母忽然怔了怔,然后看向脸色发青的傅父,两人相觑半晌,然后勉强地点了点头。 vip病房的这一层楼设了好几个休息室,他们进了其中一间,傅随安和展母还有老爷子不知他们谈得如何了,三个人皆在病房突然便没有了声音。 七十三 荒凉(中) 柏谨言是个谈判高手,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弱点和他人的弱点,如今亦然,他的话也很简单,总结就是:没经过傅随安同意,没人可以逼她打胎,他可以替嘉瑞娶她,孩子他会当亲生孩子看待,哪天孩子大了,她若是遇上了更合适的人,他会放手,毕竟未婚生子,或是遗腹子,还是二婚来得合理多了。 其实实在是糟糕中挑一个不算太糟糕的,柏谨言的主意可算是荒谬,却是不得已的办法,好在当初决定结婚时,只是双方家长见了面,傅家的亲戚都在外地,并没有全部参与,只是他们二老见了展家亲戚,婚礼的邀请卡虽是已经做好了,但没有发出,这也不过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再做一批便好了,这是这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最后傅父却是从头到脚打量了柏谨言一番,咳嗽了几声,意味分明地道:“即使只是权宜之计,我又怎么放心将她交给这样的你。” 此番话,即使是司机张师傅亦觉得过分,却不料柏谨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唇角微勾,容色淡漠地回道:“为了以后随安的生活能有保障,我名下的财产会转移到她的名下,至于孩子我也会作为父亲成立一个教育基金以便他以后的生活。再者,我行动不便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以前倒不在意,不过,我能明白您的顾虑,现在不成为随安的负担,我已经预约了国内外神经内科领域的医师治疗,也会根据医嘱做复健,您放心。” 傅父也算是会看人,但他看不透柏谨言,他更不明白,他为何可以如此坦荡而自然地对他说这一番话,甚至当他开口触及他身体缺陷的时候,他甚至平静如水,这等的修养并不是一天能促成的。 他爱傅随安,只是一瞬间,傅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是像镜子一样清明。 没有比一个父亲更能看出一个男人对自己女儿的爱了。即使很荒诞,甚至极其诡异,他依旧能感受得出,对方的虔诚。 “这不行吧,我觉得这个办法……”傅母倒是不太能接受,顿了顿说,“还是把孩子打掉吧,我们傅家不是那么看重钱的,即使你们柏家、展家给我们再多的恩惠,我们还是更看重女儿的将来,随安不能为了你们展家做那么大的牺牲……”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她不会愿意打胎的,你们让她失去孩子就是让她死。”柏谨言眼眸微眯,双手在盖在自己膝盖的薄毯上攥紧了双手,语凝滞了几秒又道,“她爱嘉瑞,嘉瑞死了她更不会放弃这个她同嘉瑞的孩子,你们逼她打胎,只会逼急她,她这个时候禁不起的。” “那也不能……唉,这不是乱套吗!?我们……” “我答应了。” 傅母还在那儿说着,却不料傅父沉默了半晌,突然启唇开口。 “你说什么?!” 话落,傅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傅父倒是还算从容,只是紧紧凝视着柏谨言宁静苍远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我答应,不是为了你的财产,或是展家的补偿,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七十四 荒凉(下) 柏谨言正色了几分,然后语气沉沉地答道:“我明白。” 结果自是要让尚在病房里的三人知道的,展母听闻一下子哑口无言,惊愕得不知该说什么,但隐隐又觉得似乎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柏家的老爷子鬓发斑白,目光炯炯,却坐在一旁亦不置一词,半晌,在傅随安未开口表态之前,他终于开口:“跟我来一下。” 到了休息室,老爷子只问了一句话:“……你爱她?” “是的。” “你可知道,她是谁的媳妇?” “我知道,以前知道,现在也知道,但这个时候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爸,守着她的人也是好的,妈去世那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永远不会忘了她,你说自从她不在了,即使当年跟她吵架再小的事情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你都觉得对不住她,我也是一样的,爸,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说,可我想明白,我爱她,我会待她好的,哪天她不需要我了,孩子大了我不会缠着他们不放的,我会自己管着自己。” 老爷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想着当年老伴儿慌慌张张地对自己说孩子中邪了,他并没有当真,可如今,他却是有些明白了,虽然依旧模糊不清,甚至不敢置信,还是有些猜到了头绪。 “你妈死前曾经握着我和你姐的手说,她死了你怎么办,你还那么小,那一刻我和你姐都发誓,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你成为什么人,我们都接受,如今你的决定也是,只要傅丫头答应,我没有意见。” 这或许是他这个父亲能为他妻子和他这个儿子做的最最没办法但也要答应的事情了。 回到病房,傅随安终于抬眼看向柏谨言,若说她不震惊是假的,可是她已没有太多的力气去应付了,父母来的时候在她耳边说了太多的话,母亲又是哭又是叹气,她想着嘉瑞,一遍遍地想着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漫长这样的焦心已经让她连思考的力气都无了。 “我娶你,你依旧是你,我们分房睡,你不用担心。” 终于,还是撕开了话,柏谨言身子笔挺,语调不紧不慢,薄唇微抿,望着傅随安的眼神出奇的寂静似水。 “孩子……”傅随安干涩地启口。 “你要愿意我就当他父亲,你要不愿意,哪天他懂事了你再告诉他真相,不用顾忌我。” 他步步退后,甚至让人忘了他曾有过的阴戾的脾气。 “我只要我和嘉瑞的孩子。”别的她不求,她要的已然很少了。 这几个字依旧能戳伤他,然,他已经顾不得了,他说:“好,我答应你,有我在谁也不能逼你打掉孩子,谁也不能欺负你和嘉瑞的孩子。” 婚礼办的很仓促,结婚证也是匆匆领的,婚房就在他的公寓,也是简单贴了几个喜字,公寓里幸好多了一间客房,刚好他将主卧让给了她。 本来展母和傅随安父母还是心上忐忑不安的,只是有一日他们来看望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柏谨言低头在那儿静静地给傅随安剪脚趾甲。 七十五 笑装开心 主要是因为傅随安怀孕,本来心情便不稳定,一般弯腰蹲坐他都不让,看到她脚趾甲长了,他便低头顺手给她泡了热水洗了脚然后慢慢剪起她的指甲来了,彼此之间亦没有话,气氛很静谧,这一番画面,不可不叫人错愕失神,忽然之间,他们便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还会想他吗?”柏谨言快剪好了,倏地,低声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会,每天都想,想他为什么就不要我们了。”她说的“我们”是孩子和她,恍惚间,语气惆怅,嘴角有些酸楚。 一室冷滞,气氛有些凝住。 展母和傅随安父母听到对话俱是一惊,尴尬得不得了,纷纷都假装喝茶看起了客厅的电视。 反而柏谨言和傅随安两个人很自然,而柏谨言也如一个普通兄长一般擦了擦手,然后帮她理了理头发,拍拍她的脸颊说:“他不会不要你们的,他肯定也在想你们,只是可能要入你梦的时候你刚好没睡而已。” 他挺俊的侧脸寂静如画,白色的衬衫衬得他显得愈发沉静。 柏谨言语气这样温柔,傅随安淡淡攒出了一个笑容,鼻子一酸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她一直晨吐,他每回被她吵醒也没有任何抱怨,她知道他最近在接受治疗,现在科技也进步了,治愈的几率比以前大,复健很辛苦,他除了电脑开会议为公司决策定方案外基本都是在治疗和照顾她,有时她在想,他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才会在这辈子和她以这种关系相处在一起。 其实若说柏谨言心里不痛是假的,只是每每能看到她,为她做些事情,他已觉得足够了,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哪一天她若是能爱上了别人,亦是好的,至少他能将她完完整整好好地交给一个她看中并合适的人,好过让他成为一个什么都不能接触的可怜的局外人。 “睡吧,晚安。”等到晚上的时候,他给她掖好了被子,在她睡的时候离得近的柜子上准备好了她每天要吃的怀孕时补充营养的药片,每一个都是分开小个子放的。 “晚安……谨言,我像不像你的孩子?”傅随安忽然躺在榻上笑问他。他们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生疏了,她也开始习惯叫他“谨言”了,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总不能“小舅”、“小舅”那样叫。因现在的柏谨言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具有侵略性,反而平和了许多,她亦觉得自然很多,没有像刚开始那样敏感不适了。 “不是,你是我的债主。”他唇微翘,戏谑道。 还有,我的妻子。最后几个字他私心地在心里答道。 她笑笑,只当是玩笑话。 过了很久,他见她安稳地闭上眼才转动了轮椅关上灯出去。 已经很晚了,他一抬眼方见到展母还未走。 “姐。”他低低换了一声,移动到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何必这样认真,只是权宜之计。”终究还是忍不住,待人都走了,展母还是留了下来,虽然不知要如何开口,到了喉咙口还是开门见山地说了。 她盯着厨房里背对着她的柏谨言,就那样淡淡地说了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认真?” 七十六 难倒回(上) 柏谨言垂眼静静地注视着玻璃杯里的水,正盘算着明天让厨子做些什么菜才合她如今的胃口,这几日她吃的好些都吐了。 展母倒吸一口气,然后转头看向主卧房的房门语气平静地说:“她没把你当丈夫,她心里只有嘉瑞,时至今日,她都只当你是普通朋友,甚至是兄长。” 若说心不痛是假的,只是他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沉的眸子极平静地望着展母慢条斯理地说:“姐,你还不懂吗?她不用当我是丈夫,我将她当妻子便够了。” “……” “我待她好,同她待我好不好,是不是一样的,没有关系。 若是到了今日还看不出自己平素寡淡凉薄的弟弟鲜少的温存与心疼,她这个姐姐也便不用活了,展母缓缓垂下眼,意味深长地叹息道:“谨言,你变了。” “姐,我一直是我。”他眯起眼,眼神深邃,淡淡地结束了谈话。 恍神间,展母看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只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弟弟的身上有了些许人气,那种气息好像是在见到了傅随安以后才渐渐开始有的。 为了避免尴尬,之后的日子,傅家长辈及展母很少去打扰他们,而这几日因怀孕的缘故,傅随安的脾气不太稳定,自从同柏谨言匆匆结婚以后,她的休假也是柏谨言替她办的,她极少出门了,休假在家时闲暇便只会翻起和展嘉瑞的合影,每每翻看,又是泪满衣襟,从前她不太懂什么是失去,但是现在恍惚就明白了,愈是失去了,回忆便愈是会美好,她一直是喜欢展嘉瑞的,他填满了她所有的青葱岁月,换句话来说,他就是她的青春。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一定很爱一个人,但是我们会爱上一段岁月,一段回忆,特别是在失去那个并肩而行的人,那种情感就会愈发转移到这个人身上,从而发酵到深刻。 从前她爱他,如今她更爱他了。 而这个人从始至终再不会是柏谨言,或是赵钧默。 偌大客厅的电视机还“沙沙沙”的放着电视剧,背景墙上那张飞机飞越云层的画是那般透露着苍凉,柏谨言端着水放在了茶几上,见她有些泪迷了眼的表情,薄唇一抿,眼梢微酸,深吸一口气方静静地坐在她身侧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傅随安泪眼迷蒙,堪堪抬头看向柏谨言时有一瞬地失神,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觉得那面上冰凉的触感那么的似曾相识,就好像曾经她拥有过,连肌肤都带着记忆。 默卿…… “柏……谨言。”她怔怔唤了一声,意识瞬间也就有些清醒过来了。 “别看了。对你身体不好。”柏谨言淡淡地说着替她关上了相簿。 “不,不行,还给我。”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据理力争,好似,他抢了她的宝贝,连眼神都渗出几许怨怼。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眼神,当时展嘉瑞出事,她方醒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看他的,如同看一个陌生到极点的外人,又似她极厌弃的外人。而这个眼神无数次地在告诉他,他回不来了,他再回不去了,从忘掉初心的那一刻,他便再也要不回她。 七十七 难倒回(中) 当年是如此,没想到现下还是如此。 心底里仿佛被划过一道口子,他的气息低到了极点,叹了口气,声音柔和略哄:“我答应你,等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对着这些照片哭的时候我就还给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孩子,好吗?” 最后一句话说服了她,傅随安的手下意识地也便松了松。 下午,柏谨言陪傅随安去做了孕检,展母随后也来了,她一是兴奋,二也是担惊受怕,怕柏谨言照顾不好傅随安,又怕柏谨言行动不便照顾不好自己,这真真是个揪心的事情,其实她不知道,柏谨言这些日子暗自复健,已经有些成效,从前父母忧心自己却淡漠凉薄看待,从未尽心治疗,如今用心颇深,怎会没有一点成绩,只是每回夜里,他安置好傅随安后,一天累下来也会被累得浑身哆嗦,也会因肌肉的抽筋而暗暗沉吟低吼,疼痛难忍,只是他怕扰了隔壁睡着的她,她是孕妇本来就浅眠,若是吵醒了她,恐怕她一个晚上都睡不好了。 他真的不想,在梦里见到明晰,让明晰哭着质问自己为何不善待怀着他人孩子的傅随安,在他的心里,没有谁会比他更想对得起如今的傅随安。 在做bc的时候,柏谨言盯着屏幕里的画面,心还是一瞬皆一瞬地缩疼,而傅随安的表情竟恬静下来,那是一张标准将要为人母的表情,盛满了太多的温柔、期待、忐忑还有微涩的幸福,他不得不想,如果这一次飞机失事的是他,恐怕却是身后只有自己父亲和自己姐姐的痛哭流涕,不会有她这样对展嘉瑞的情谊。 思及此,他眼神又晦暗了几分,指间都有些冰凉。 爱美丽医院是a城一家私立妇产医院,全球有链锁,总部位于北京纽约,医疗标准皆美式,柏谨言的pearl风险投资公司亦有这家医院的股份,vip病房位于楼层的顶楼,医生护士皆对柏谨言殷勤许多,毕竟是院长也打了招呼的,替傅随安产检的医生经验丰富,年纪也大,他鬓发斑白,语气慈祥地说着:“……孩子挺健康的……现在还瞧不清楚,以后孩子生出来不是像父亲就是像母亲,生命是最强大的力量,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恭喜你们了。” 话落,气氛出奇有些冷滞,眼前这个男人喜怒叫人无法辩驳,护士在医生开口后连连异口同声的恭喜亦仿佛像撞了墙似的没有回应,竟然孕妇都脸色骤然一变,敛下了笑意,在一旁的展母亦笑容瞬间凝住了几秒。 “……谢谢,借您吉言。” 不曾想柏谨言是最先回复常态的人,眉梢微扬,嘴角淡勾,寂静如画的面容变得和煦了几分,周身气息仿佛意外柔和了四周。 我知道,不管像谁,永不会像我,但至少是你的孩子就好了。 心下思忖着,他倏地伸手握住傅随安微凉的手,然后覆在她白皙剔透的手背上,像是宽慰亦像是心疼地轻拍了几下。 她掀眼对上他漆黑如夜的眸子,瞬间觉得心下如塌方一般,既疼亦慌,说不清的意味,被覆在他微暖的手掌下的手微微一颤,半晌,终是收了回来。 七十八 难倒回(下) 柏谨言那样待她,傅随安不是个没有心的人,她知道有些感情她偿还不起。其实她不知道,柏谨言根本不需要她偿还,以至于有一天她将自己好友方萱介绍给自己的时候,他方明白,他忘了,他忘了他的明晰是那样聪明的女子,一直都是,她其实一直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就算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一个女人都会明白当一个男人如此待自己是怎样的感情,即使她不知为何。 那日离得不久,他们中午吃完饭,便先是去了商城的一家极有名的儿童用品店,身后跟着的是柏谨言的合伙人abbott派来的他在美国的助手jake,本来是想他参加完婚礼随后便会回国的,不曾想会耽误那么长时间,为了方便起见,abbott不顾柏谨言的同意便派了jake过来。 其实如今柏谨言的行动已经可以拄着手杖,手杖是从国外空运来的完好的一整块黑曜石制做的,其做工细巧考究,符合人体工学配合身形,柏谨言行动也方便许多。他轮廓分明,眉宇间隐晦沉冷,整个人的气场冷肃,拄着拐杖竟没有丝毫显老的意思,反而平添几分与生俱来的深沉和肃杀,一身剪裁良好的深灰色大衣简单配了浅色衬衫,气质沉静如水。他和傅随安走了一段路已惹了好几个女子连连侧目。 “累吗?要不要让jake把轮椅从车里拿上来?”傅随安见柏谨言额上有些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低声询问道。 “没事,陪你逛逛这点体力还是有的。”其实不是的,他腿上的疗程才进行不久,现下已经是吃力了,只是他不想仰着看她,那样容易被她察觉,他想低头便能触及她的发,她柔软的羽睫,清楚地能看见她低眉微笑的样子,那样仿佛可以让他当做能看一辈子,多少也算是平复了他如今如履薄冰的心绪。 在琳琅满目的物品中,傅随安挑选了许久,终于在选蓝色袜子还是粉色袜子的时候伤疼了脑筋。 “我早说可以叫人帮你看,你非说要留点悬念。”一旁柏谨言看着蹙眉不已的傅随安不由嘴角上翘,眉眼间盛满了无可奈何的柔情。 有些薄怒地瞪了柏谨言一眼,傅随安抿了抿唇,微挑淡眉道:“不一样的,你们男人不懂……” “好,随你随你,那就都买了,反正我们的孩子,女儿儿子我都喜欢。”柏谨言手一伸,便在篮子里扔了一箩筐,除了蓝色的和粉色的,连其他几种颜色皆扔了进去。 “怎么,不走了?”他一转身,疑惑一蹙眉,却发现傅随安有些怔忡地呆愣在了原地。 其实,傅随安还有些沉浸在他刚刚说完的那一番话里,他说我们的孩子,女儿儿子他都喜欢,那样的口气仿佛早就并不那么在意孩子并不是他的一样。心房像被敲得震耳欲聋的锣鼓,震得傅随安当场耳鸣阵阵,无法反应,她在害怕,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谨言,你忘了,孩子不是你的。” 七十九 不属于 你忘了,孩子不是你的。 太阳穴仿佛一瞬间被刺了一下,戳得她眼花,商场的温度霎时降到了最低点,在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傅随安才惊觉自己已经说出口了一句。 所以不要对我太好了,她不想,也不愿,那样的感觉仿佛多走一步就好似对不起她心里的展嘉瑞。 如果世间有什么话能够得上“残忍”那么绝无比适才傅随安的话更“残忍”的了,柏谨言就那样当场凝魂在原地,嘴角僵硬,恍惚间竟呐呐不能语。 终于,半晌,柏谨言指尖发白,攥紧了手,语气很轻如梦呓低语,傅随安不禁踉跄退后了一一步,怔怔地盯着他。 这段日子,他从来没有对她大小声,甚至在她难免莫名情绪化时,在她凌晨开口说要吃冰糖葫芦的时候,他都没有皱过一次眉头,如今,她以为他会,但他没有,他缓缓地走到她身边,有些费劲,然后垂下首,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用夹子夹好,喑哑地喃喃道:“傻瓜,随安,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的,你放心。” 如鱼刺在喉,鲜血飞溅,脊梁都凉得像被冰封,柏谨言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咽了咽,然后还是神色如常地对她伸出手:“走了,慢慢走,小心孩子。” 他一直是这样的,每回出去,他步步亦趋,生怕她跌了或是撞了,每回有人同她擦肩,他都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会被蹭倒。 傅随安不再看他,低低“恩”了声。 驱车又到了超市,她蹙着眉开始选菜。 “谨言……你在干嘛?”傅随安略略一回头,发现柏谨言正将她挑好的芹菜放回了老地方。 “我不喜欢吃芹菜。”柏谨言难得薄唇一抿,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也不是不喜欢吗?” 这个样子像极了孩童,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傅随安心下一窒,半晌,清咳一声说:“等等家里来客人。她喜欢吃。” 柏谨言:“客人?” “恩……”傅随安微笑着,语气上扬,极是喜悦,“是我的发小,之前婚礼办得太急,只请了双方亲戚,我都没来得及通知她,这几天为了消她气想给她做一顿好吃的。谨言,你知道吗,她从小就是班花,现在想想真是过去了很久了,小时候我扎头发也是她教的,比我大了一岁,性格也很好,现在是初中的体育老师,谨言,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的,她啊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 她一边挑着菜,一边语气轻柔地嘀咕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柏谨言的脸色骤然变僵,随后一点点变冷起来,连身后闷不吭声尽责跟着他们的jake都下意识地浑身一震,不禁佯装咳嗽了几声。 这一咳,倒让傅随安反应过来,一回头便对上柏谨言凉如黑潭沉静的眼瞳,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声仿佛被阻隔在外,超市里生鲜蔬菜的冷气扑面而来,柏谨言捏紧了手杖,下颚紧缩,嘴角似有似无地僵在那儿,好似一个笑容怎么都不能成形,尽管他努力却实则难做到。 “随安,你,是在替我做媒?” “谨言……我不想,我不能耽误你。” 终于避无可避,她终是说了出口。 八十 痛觉 你就如此不待见我吗? 后一句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问。同她相逢,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好似将他的勇气一点点耗尽。 “谨言……我不想,我不能耽误你。”终于避无可避,她终是说了出口。 腹中的胎儿忽然在肚子里动了动,她浑身一颤,竟不知为何眼眶微酸,舌苔都略有些甘涩。 不想耽误,因为怕欠你,所以想尽一切办法以为对你好,为你介绍一个好的姑娘,一个心里没有其他人,一个如果爱上你可以从头至尾心底只有你的人。 沉默半晌,他们双双都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然,柏谨言的神色忽然柔和了下来,然后面容出奇的沉静似水,嘴角稍勾,适才喉间一瞬间有腥辣味已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在jake上一秒以为自己的boss终是会掉头就走的时候,柏谨言倏地上前,脚步有些踉跄,速度却意料之外的快,将脸色莫名有些发白的傅随安揽在怀里,头搁在她的发顶,敛下眼,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低沉喑哑的嗓音带着奈何的笑意,轻声道:“随安……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是吗?以后,以后我保证,会少喜欢你一点,这样可以了吗?” 至少,尽量,少让你感觉到一点点,让你不要像蜗牛一样受了点惊吓就钻在里面抗拒得再也不瞧我一眼就好了。 语落,她从被他猝不及防地拥进怀里到听他说完后,眼睛一阵阵阵刺痛,她很想他掉头就走,她很想让他再也不管她就好了,她不用觉得对他的深情无以为报而愧疚,也不用对着他向着自己莫名的情深意重而时时觉得迷惑和不安,然,事实却是他没有走开半分,在他说完话后,傅随安在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自从怀孕了以后,她情绪就一直不稳定,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满腹的不安、酸楚都因为他说的那句几乎是体贴的话而一瞬间身体松懈下来。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是的,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一个眼神,一个话语,甚至是一个动作,原来他们彼此不说但都知道,他们一个在拼命向前走,一个却在拼命闪躲。 “别哭,对孩子不好。” 他低头擦过她的脸颊,听着她的啜泣,心底里像塌陷一般变得温软,他怎么可能走,他怎么会再意气用事地走开,即使她再赶他,他再不会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固执己见冥顽不灵地同她置气转头走掉或是让她离开了。 如果他对她的感情让她觉得是负担的话,他就假装少喜欢她一点吧,虽然很难做到,至少让她稍微如愿一些都是好的。 “随安,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柏谨言牵着她,若无其事地继续随她一起挑着食材,忽然状似随意地启口。 “儿子。” 她亦不想刻意去想方才的对话,闻言,淡笑着很快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为嘉瑞吗? 柏谨言霎时怔忡一秒,随后敛下眼,涩然笑了笑:“我觉得女儿也挺好的,像你。” 怔了怔,傅随安不经意望了眼jake正推着的超市车里那一把后来柏谨言自觉再次放进车里不爱吃的芹菜,抿着唇说了句:“像我?有什么好的?” 偏头想了想,柏谨言眼眸倏地眯起俊眸,薄唇微启打趣说:“恩……好啊,心硬,这样女儿不容易吃亏。” 语毕,傅随安抬头望他,怔愣半秒,倏地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柏、谨、言!” “扑哧”笑了出声,jake在一旁忍不住地耸着肩,本来让他在一旁看得冷汗直冒极为紧张的气氛竟然一瞬间让人啼笑皆非。 “回家,不逛了。” 傅随安摞下一句话,抿着似笑非笑的唇,转头便走了起来。 “……jake,看到了吗?她和以前一样,脾气不小。”那般眯眼呵护的表情好似装满了许多的复杂情绪,叫人一时之间猜不透,半晌,jake见到自己boss又莫名地低下头,艰难地用仿佛用了很多力气将自己勉强撑着拐杖站立着,神色不明地呢喃叹息道,“但是,她刚刚好像是在说‘回家’,jake,我已经很多年了,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真的,太久了……”久到只有他知道,从生至死,他经历多少种痛苦和悲凉。 如果是梦,也让他再做一段时间吧,彼此迫于现状不去捅破,不去伤害彼此,假装什么都没有,就他们两个人,仅仅只有他们自己,谁都不会出现,谁都不回来打扰……该有多好。 然,他当年身居要职多年,岂会不知事无如愿之道理。 …… 这日,傅随安做了一桌菜,他怕她累就将洗菜重担挑了过来,结果就是洗坏了好几个蔬菜,好些嫩叶都被浪费了,最后被傅随安驱逐出厨房。这晚,傅随安也邀了jake留下吃饭,本来jake正想拒绝,却听到自己boss说了句:“留下吧,难得见她高兴点。”话落,他立刻坐在餐椅上赖着不走了。 不是他在美国呆久了看到傅随安的中餐而垂涎三尺,亦不是他真的想蹭这顿饭,而是跟在这对夫妻身后那么久,他即使再木讷,他也知道,比起赚钱,如今自己boss最在乎的不过是让自己妻子开心点罢了。 这几天abbott曾打越洋电话来问柏谨言的情况: “他说他最近在考察中国市场适合投资的项目,可打他电话他都不接……” jake答道:“柏夫人浅眠的缘故。” “我发给他的几家创业公司的经营计划摘要他看得怎么样了?” “先生最近没看。” “那他在看什么?” “呃……在看《取一个好名字孩子受益一生》、《早教音乐精选》还有……” “可以了。”那头明显憋着火气,“恩哼”两声,在jake还没来得及汇报更多时很快得挂了电话。 第二天jake不小心看到abbott的facebook上写着一句话,那句话翻译过来大致上的意思就是:求各位提供帮助,假如你的生意合伙人是个妻奴你该怎么办? ……其实jake反而觉得挺好的,从前他看着柏谨言经常觉得这个外表不俗、清冷寡淡的男人身体里仿佛住着八十岁的灵魂,即使是开公司的事,大学里的讲座被提问时,那些学生问起为何选择创业开公司,他以为柏谨言会回答很多司空见惯的成功人士梦想论、改变世界论时,他却只是简单说了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完全让人摸不透意思的话:pearl这个公司名挺好的。 pearl意为珍珠。当年abbott刚开始想创业找柏谨言合伙时他是完全没有兴趣,直到abbott找他提供公司名的意见后,柏谨言不假思索地吐露出“pearl”这个词,然后莫名略有恍惚地盯着abbott喃喃道:“如果开了这个名字的公司是不是会有点像怀抱珍珠的样子?” abbott完全听不到他所说意欲为何,只两耳一竖听到他最想听的三个字:我加入。 怀珠。 这漫长的一生,以为再也不能也死心不想再动弹的一生,他本想抱着虚幻荒诞的念头过完的,直到他再次遇见了她。 “随安!” 推门而入,随着一声激动地呼喊,柏谨言听到门铃后一打开门便被推到了旁边,他倒也还好,黑曜石的拐杖让他有所支撑。只是当看到那个人毫无顾忌地深深抱着自己妻子的时候眼神不豫地微沉了下去。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子,短发利落,从背影看比傅随安高出了一个头多。 柏谨言慢步坐到梨花木精雕的复古餐椅上纹丝不动,目光沉静,心却在看到方萱正脸时心一点点地坠了下去,心里的某个深渊里黑气氤氲好似要沸腾造反起来。 他想起那个女子在他的耳边反复低语道:“……小姐是派我来看着你的,她怕先生你在外沾花惹草,这些个军阀少将哪个是吃素的,姑爷,她不信你。” “姑爷,小姐说了,谁要是碰了你,她就割了谁的皮。” 她添油加醋了吗?是了,一定有,只是他虽身居高位,素来思虑甚多,但到底年少气盛,他爱她,他甚至知道他不可能没了她,却是一方为她着想,一方许是男人的劣根性,他又有时对她的步步逼紧感到无奈与气愤。 “她为何不把我拴在裤腰带上,如此也替她省了心了。” 夫妻,至亲至疏才是夫妻。 当时时局太乱,他一方面想守她,一方面又希望她能得了教训真的改改自己那乖戾的脾性,只是他不曾想,她真的改了他会那么悔恨及心疼,明明她变本加厉的脾气是他一手养成的,却叫他打压得比当年未嫁他时更低了。 恍如隔世,梦醒人散,此刻,方萱已不是许芳了,她站在那儿用着傅随安的时候倒像是真感情。 借着吃完晚饭傅随安孕吐后去卧室休憩的时间,方萱方才脸色一变,像是被抢了珍贵东西一般脸红脖子粗捏着拳,冷着声音开门见山地说:“柏先生真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啊!” 柏谨言一愣,清冷的黑眸顿时眯紧。 “为什么最后还是你们家的,我等了那么多年,走了个展嘉瑞,来了个你!” 那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的眼神,那是一个好似被抢走了伴侣恨不得跟对方撕咬得两败俱伤的眼神。 从袋里掏出银制的烟盒,他没有抽,只是习惯地在修长指节分明泛白的指缝间把玩,眼神深暗,狭长的冷眸轻轻瞥了一眼方萱,嘴角淡勾,一字一句地说:“你爱她。” jake闻言,在一旁眼皮一跳,默默地转头坐到了沙发上看起来无声电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显然方萱亦坦然,嘴唇微扯:“是啊,我喜欢她,女人喜欢女人怎么了?我从初中起就知道我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那些裙子、发箍、发夹我没一个喜欢的,男人只要一碰我我就浑身别扭。我爸很早就进牢里蹲着了,我妈除了打牌就是跟人吵架,小时候我没人管,衣服脏得跟什么似的,一个月都不一定有新衣服穿,成绩又是倒数的,除了体育还好些外,但是体育好又怎么样,那些个屁男生见到一个女孩子跟自己一起打球还老得分心眼小得跟什么似的,不是画我课本就是在我课桌椅上涂胶水粘口香糖……只有随安,随安会帮我,她和帮我向那些男生讨还从我这里抢走的笔或是零食,她会陪我一起回家,会给我带饭,会对我很温柔很温柔地笑……”她说着说着,竟然不知不觉地鼻头一酸,眼眶氲着层层雾气。 “其实我知道她和我不一样,但是我愿意等她,一直等,等到她不嫁我不嫁……可是我等了那么久,出现了一个展嘉瑞从我身边夺走了她,当那天她笑盈盈地跟我说她有了喜欢的人,还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恨不得去死……但是我后来想,啊,没关系,还好,又没结婚,但是……但是怎么样,她还是结了,而且是另一个人,还是,还是没轮到我……依旧我还是那个只能在旁边咬牙切齿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要装作是个闺蜜傻傻很开心地笑,笑得我有时脸都会僵硬……柏谨言,你不会懂,那种爱而不得,那种,即使这个世界上再多的人都会有这个机会,你都不可能有的心情!” 空气一下子冷到了极点,柏谨言面容沉静,心口却霎时被方萱最后一句话给击中得阵阵刺骨的疼,他眼神倏地沉寂了下去,揉碎了烟,若有所思,寒着低沉的嗓音喃喃道:“我懂,我怎么会不懂……” 他也害怕,害怕她一醒来什么都记得了,害怕她到了他死都不爱他……甚至都不记得曾经爱过他! 这一晚,他睡得更不踏实了,在辗转反侧之后,他终是忍不住轻手轻脚拄着拐杖艰难费时地走进了傅随安熟睡的主卧,月色微凉,透过落地窗的薄纱照着她侧睡的半颊,柏谨言给她掖了掖被子,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在眼神惺忪微张的时候,他忽然指腹抵着她的唇轻声细语道:“嘘……就一会儿,随安,我做噩梦了,就一会儿,我能不能躺在你边上一会儿就好。” 再过没几个小时候就要天亮了,他只是想稍稍休憩一会儿,在她的身边。 她眼眸迷蒙分不清是醒还是未醒,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闷闷地支吾了几声,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嘉瑞,我们说好了,不抢我被子的……” 胸闷紧缩,一刹那,柏谨言愣在当场,漆黑的卧室暗色一片,他哑然失笑,面色青白失色。捂着额头,一根筋就那样忽然尖锐地疼了起来,再没办法遏制住痛感,他又废了很多时间拿了外套和烟盒,到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处坐在车内抽起了烟,这一抽就是一个半夜。 八十一 隐伤口 任弦被苏一彤电话吵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虽然只是简单几声就挂了,他还是穿着深蓝色绸缎睡衣和拖鞋就出了门,拿着电话的时候手都在抖,其实他敢接也不敢接,怕一听见她声音就想起她让自己给她介绍相亲结婚对象时那种让他恨不得掐死她又恨不得将她死死搂进怀里的痛苦。这段日子他像闷头蜗牛一样就怕她哪个兴起说立刻让他牵个人过来同她结婚才好。结果电话一响而过,他又极其懊悔。 然,实则他其实真的很高兴,甚至一扫通宵了好几个晚上没心思工作,连裴裴送来的剧本都没有瞄过一眼的颓废劲。 那是一家鱼龙混杂的酒吧,他不假思索就来了这里,这家酒吧来来去去的年轻男女很多却极有特色,白天是静谧的咖啡厅,晚上是激情飞扬,现代男女互舔伤口的避风港,酒类缤纷,调酒师也是店长从国外高薪聘请来的,这里苏一彤常来,兴致高的时候还会上台唱首歌,歌声丝毫不亚于酒吧专职歌手。 一遍遍的搜索,穿过层层空虚而寂寞的众多醉酒男女,任弦终于在酒吧一个隐秘却充满吵杂的角落里找到了苏一彤的身影,这一看,竟是睚眦尽裂,阴鸷满目。 “是她!就是她抢我男人!” 一个大卷发穿着露肩长裙却颇为撒泼的女子指着几个男人一哄而上,揪着苏一彤干净爽朗的马尾辫,大有一副要将她拉出去大卸八块给那女子泄恨的气势。 “我说了很多遍,我没抢,是他自己说他没有女朋友,自己送上门来的。”虽然头发被揪得生疼,苏一彤确实一副微醉却麻木冷漠的表情,连哼都没哼一声。 “送上门?!呵!我男人说你跟条死鱼一样什么味道都没有,他会自己送上你门!笑死我了——”那女子身子蹲下,眼里血丝布满就快掴上掌去却生生地被钳制住了,那手劲好似要将她捏碎一样。 任弦胸口隐隐作疼,他没有松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就是专门送上她门去,然后被拒20多年的男人。” 那女子一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胸口微窒。 虽然只是简单居家服饰,但眼前这个身形颀长的男人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慑人的气质。 “刚刚我已经报警了。”他对女子停驻在自己身上过久的目光嗤之以鼻,只是垂下眼蹲下来,替有些醺然的苏一彤拨开额前的发丝到耳后,然后将她轻手轻脚的背起。 吵杂震耳欲聋的音乐渐渐停歇,dj看了眼手表,换了首轻柔缓慢的流行音乐,伴随着如一缕清流的音乐声悠扬响起,酒吧暗色褪去,服务员开始收拾场地为酒吧作为白天咖啡厅的营业做准备。 男男女女慢慢散场,她趴在他的背上,眯着醉眼,嘴里咕哝着:“真没用,任弦你真没用,你就是怕输对不对?!你应该上去跟他们对打好吗?!把他们都打趴下,我就考虑给你开门!” 闻言,他扯着笑容,眼神微暗:“我跟他们去打谁背你,再说……我真的去打了,你真的能考虑我了?你说能,我现在就反过去跟他们打!” 清冷空气伴随着早晨的湿气刺得人钻心的疼,他穿得那样少却觉得这是他最温暖的时候,因为她温烫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背,她呵出的气都让他浑身战栗、悸动不已。 夜很长,天空还未泛白,明天还要上班,她一身酒气,他也不好将她带回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家,所幸她在外还有自己的小窝离这儿不远了,他凭着印象将她背到了公寓楼下按了电梯。 电梯提示音一响,他碰了碰她:“钥匙。” “没有。”她别过头,也不知怎么了开始就着酒劲任性起来。 “乖,钥匙。”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哄道。 “谁让你来找我的,你走开!我不要你!你走开,走开——” 她捶打着他吹过凉风发冷的颈项,其实着实是有点痛的,但他一下没躲,还是那样的口气说:“钥匙,进去再打。” 苏一彤愣了一秒,忽然嚎啕大哭,箍着他的脖子像个孩童:“我没给你打电话,我……我打给我的我爸!” 任弦啼笑皆非,不住叹息:“你要是想被你爸打断腿,你就打吧。” “……”她怔愣了半晌,还是哭得凄凄的,一阵冷风倒灌进领口,她哆嗦了一下,唇色一白。其实她是想给她爸打电话的,可是不知怎么地等发现时已经打给任弦了,到最后不知为何就匆匆挂了。 “……那,那我是想打给我前男友的。”抽噎抽噎,她咬着牙道。 “那你还不如打给你爸!”任弦冷声低吼,一手环着她,一手将她小心放下来,低着她的额头,呵着她吐出的略微酒气,眼神一点点地变深,口气极像投降般的无可奈何,“你大了,一彤,还要玩多久,多久你才会厌了?” 游戏人间也不过如此。 她终于止住了哭闹,眼睛氤氲着薄薄的雾气,怔怔一瞬不瞬好似很认真地在听任弦说话,忽然偏头一想,就那样咬牙切齿地吻了上去:“他个王八羔子竟然骂我是死鱼,我哪里死鱼了,我哪里死鱼了我——开门!” 理智全部后退直到瞬间消失无踪,任弦任她像小兽一样狠狠地撕咬着,脑子一片空白接过她的钥匙开了门。 在他进入的时候,她突然像被电击了下,笑容艳丽莫名有些渗人:“任弦,你不行,比我之前的男人差多了……” 他眼神因悸动而混乱却因为这话一冷,狠狠地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 “现在呢?” “不行。”她眼神迷蒙,笑容微淡。 “这样呢?!” “呵,差远了。” 直到她疲惫不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之前,她靠着他的颈项,呼着热气,声音喑哑梦呓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男人可以有很多选择,女人却不可以……我只是不想人生被拴住而已……” “我只是不想我的人生从今往后一定要和董香之绑在一起再没有选择。” 恍如隔世,从忽然莫名疼痛的耳后幽幽地传来任弦觉得似曾相识又陌生的话语,他手心竟忽然全是冷汗。 到现在都不消停,即使是拥着她的现在,她也不消停,她不过是将他当成了下饭的小菜,其他的吃腻了突然就想尝味了,而且还是在酒醉的时候。 第二天晨曦微暖,他醒来时,胸腔一闷又忽然敞亮,幸好,她没早走。 “早饭想要吃什么?”他埋在她颈间低低的问。 她微微睁眼,翻了个身眯着眼,蹙起眉,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发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的,她在侧边一接,咕哝了一声,挂了电话后拾起衣服快速开始穿起来:“不吃了,昨天刚认识的朋友约我吃早饭去。” “男的?”他眉头紧锁。 她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嗤笑他的废话。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聊一聊吗?”深吸一口气,任弦按了按作疼的太阳穴,嗓音略略沙哑地道。 苏一彤不知不觉已穿戴完毕倚靠在门框旁,表情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淡淡低笑出声斜眼睨着他:“任弦……你是那么玩不起的吗?” 他脸色俊眸陡然变深。 “……出门了帮我门关上就行。” 苏一彤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门口关上门冰凉的空气贯入胸口,她却再也忍不住捂住鼻口,潸然泪下,幽远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当年那双见到自己在他身侧醒来那厌恶到淬了寒冰的眼神突然就那样浮现在自己眼前。陶云先……不是只有你有瞧不起别人的资格。 她的卧室不大,却让他觉得那么空旷寂寥,扯出一丝没有笑意的弧度,任弦抚额倚靠在床背,他刚刚是怎么了,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像来去自由的风从他隐痛而静谧的世界里溜了出去,只是她离开的那一眼太渗人和冰冷,虽有笑容却显得那样漠不关己。 —— 柏谨言漱牙的时候,傅随安正洗着脸,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他,坐在轮椅上俊挺冷毅,侧脸甚是轮廓分明,眼窝下的青色却显露了许多倦意,于是连她自己都惊诧略微关切的话顺其自然地便问出了口: “怎么了?谨言,昨晚你没睡好?” 他一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了,眼神漾起了淡淡的笑意:“还好,睡得挺好的,你呢?”其实,在她醒来前,他特意让司机在外开了一圈散烟味,幸好,她并未闻到,不然恐怕又要一大早就孕吐不停了。 “我挺好的,可能做了一桌子菜有点累,后来睡沉了。”她笑了笑,不假思索地道,“我还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闻言,他垂眼,目光沉了沉。 微愣了几秒,她撇开眼去:“没,没梦到什么。” 她本可以说我梦到展嘉瑞了,我很想他,他还和记忆中一样,那么阳光,那么温柔,就像从来没有消失一样,可话到了嘴边触及柏谨言沉静如水的淡眸,她不由就住口了。 我知道,你梦见了他,不是我。你怎么可能会想到梦到我,一个生生把你逼到绝境的却用了数十载来悔恨的男人。 “谨言,早上婆婆打电话来说是让我们晚上去她那儿吃饭,她想我们了,你看我们晚上要买些什么过去吗?”双双都洗漱完毕,傅随安突然想起早上顾母的来电启口道。 他坐在餐椅上,翻着报纸的手未动,眼神微眯,像还沉浸在某种思绪里,只是“恩”了声,然后给傅随安拨了点jake早上去买来的煎饺说:“一起去买,都好。” 八十二 针尖上的夫妻 她依旧叫顾母婆婆,她想不出如果同柏谨言一起叫顾母——姐姐,唤展嘉瑞的母亲作姐姐会是何种模样,光这般想就觉得浑身发凉,脚下虚浮。 用眼角不着痕迹地瞧了他一样,他恍若未觉,面色如常,又静静地给她舀了几勺散着热气的海鲜粥,然后平静地翻阅着报纸。 这些天傅随安的肚子已经显怀,他翻阅了好几家国际有名的孕妇装旗舰店最新的图册,用电话订购一口气给她买了一打孕妇装,各种都有,甚至还有防辐射的,她啼笑皆非说:“你还信这个?听说没用的。” 柏谨言耸耸肩,淡声回道:“还是小心点好。” 他小心孩子,比她更甚。其实她不知,他此生最大的愿望除了能同她在一起,就是能听小daisy唤他一声“爸爸”,即使小daisy是有爸爸的,然,这道伤疤就在时光流转中熬成了瘤,怎么割都是疼,生生地烂在了心口。 在下午超市逛保健品想买给顾母的时候,她正犹豫要买哪一个才好,这些个东西功效都是差不多的,其实也就涂个心理安慰。 “随安?啊!是随安啊——随安,这里这里!” 忽然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远远地唤了她一声,她莫名心一悸,方一抬头,是莫可可拉着男朋友在零食区朝她招手。 柏谨言在一旁拄着黑曜石精雕细制的拐杖如松柏静静地站在傅随安的身旁,他也顺着声音朝那头望去。 一转眼就到了跟前,莫可可音量不轻地抱怨:“你说你,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说请假就请假了,连酒席都不办,哎……哎呀!原来如此!看不出展大公子好福气啊!”触及傅随安微凸的腹部,莫可可贼笑起来,直呼着:难怪难怪。 傅随安听着胸口骤然缩紧,怔了怔,才要启口,只听得莫可可突然愣住,眉一挑,目光转向柏谨言问:“他是……”这人她分明没见过,却颇觉得气势阴厉逼人,虽拄着拐杖,却分明能察觉到他隐含的轩昂气质。 话音未落,柏禁言的眸子顿时变得深幽,攥着黑曜石冰凉拐杖的手心稍渗出了汗,他在紧张、忐忑、不安,这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顷刻间一股脑地向他涌来,他在害怕又在卑微地期待,期待她对他人如何的介绍自己。 未料,傅随安羽睫一颤,扯开唇状似不经意地撇开话题:“可可,我有点累了,要先回去了,我们下次再约吧。” 心不可抑制地一瞬作疼,眼神略略暗黯淡,柏谨言不着痕迹地吁出一口气,对着莫可可礼貌性地轻轻颔了首,然后亦步亦趋慢慢地跟在傅随安转头离开的方向。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他的眼里,她的样子仿佛落荒而逃。 曾经,他向着傅随安的父母许诺一场婚礼,他不想委屈她,尽管他们的结婚本就是勉强,然,他很想看见她穿着白色纱裙,眉眼舒展,笑意盎然地走向他的那一瞬间,他想着那一瞬间,即使当场被凌迟,他都会是含笑赴死的,只是她果如其料,坚决反对,她根本不想要他给的。 其实,他明白的,她要如何跟别人解释新郎换了个人,她要如何和别人解释,她明明爱着的人是他人,却为了孩子选择同他结婚,甚至是展嘉瑞的死,她除了几个好友,连公司同事都未告知,甚至连后来办的丧事和因未寻到尸骨展家给展嘉瑞买的空墓地,她都未有勇气去参加,去瞄过一眼那冰冷冷的墓碑,他心里明白她未走出来,甚至在心里根本不想承认展嘉瑞真的就那么走了……在她的心上,恐怕新郎这个位子;丈夫这个位子一直只是刻着“展嘉瑞”这三个字的。 车上,一路的风景哗哗地往后退,车内温度有些闷热,气氛微滞,傅随安将窗开了点缝隙,顾自失神地望着窗外,手下意识地抚上腹部,一下下的摩挲着。 柏谨言指尖低着下颚,容色冷峻,垂眼低头,不觉看了眼他和她座位间的空档,竟隔得那么多,好不容易最近同处在一起淡淡生出的感情和略融洽的气氛居然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就那样裂开了细缝。 不知为何彼此一路无话,因适才匆匆离开超市连手礼都未买,半道让jake下了车去买了些当季的水果,到了展母家已是傍晚,刚一进门便闻到屋内喷香扑鼻的菜香,一室灯光昏黄温暖,傅随安想起第一次和展嘉瑞来的时候,她紧张得不得了,不停地照镜子,整理衣服生怕自己唐突或是显得不庄重,幸好展母是个慈爱的母亲,虽早年丧夫,却是个女强人,爱好颇多,平日里画画油画与旧识聚聚餐,倒也是过得自如。 其实,之前不常去见柏谨言和傅随安主要是展母心里过不去,如说不别扭是假的,见到柏谨言对着傅随安呵护备至的模样,她瞧着也是万般不是滋味,百感交集,只是日子长了终究是寂寞的,如今儿子没了,连傅随安和自己最心疼宝贝的弟弟都见不到岂不是更悲凉无奈?花了好些日子,她终于还是看开了,见到傅随安腹部微凸的样子,她欣慰地眉头都舒展开了。 桌上是她亲自做的一桌好菜,墨鱼鲜虾炖排骨、盐焗虾、红烧猪蹄、鸽子汤,样样都是替傅随安做的,当然,她没忘了自己弟弟自小爱吃的夫妻肺片。 “你爱吃的搁在厨房里,等等随安吃完了我让赵嫂端出来给你啊!”展母对着柏谨言说道。 对自己姐姐,他多少还是颇感抱歉的,见到展母心里疙瘩少了些,柏谨言难得勾起了唇角,眼里微暖,低声“恩”了声。 这一桌饭下来,吃得极安静,本来展母还说两句,然后jake见状亦随口聊了几句话,到后来气氛还是颇为冷滞,他好几次本欲给她夹菜,不料她恍若未见,每次都将饭碗往自己方向拉近了些,抗拒如此明显,他忍着胸闷,最后还是颓然放弃了。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彼时当年的她给自己夹菜的模样,笑眼斜睨,时常嫣然娇嗔说:“赵均默!我给你夹的不全部吃完的话,今晚你到你局里的散打房陪那些个新兵蛋子练一个晚上的功夫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就连那么小的事情,他如今却记得这样的清楚。 眼神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脸色晦暗不清,他胸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揉了个支离破碎。 竞之曾经对他言:“家姐素来看似刀剑不入,实则一触即伤,说不定将来你会后悔的……”从前他听不进,后来同她置气荒唐起来亦听不进,然,后来他愈发清楚,她对爱人坚决,对恨的人亦很坚决。 虽与从前不是一模一样的模样,可他分明认出了她,当年赵均默得她的心,从此在她未恨他之前她心里未曾变过一丝,如今,展嘉瑞得她的心,她亦是深藏在心碰都碰不得的。 出了展家,车子路过一排排公寓楼,她忽然淡淡出声:“停车。” 柏谨言错愕了一秒,瞥眼见到公寓楼外大门口赫然写着——兰苑。 那是她和展嘉瑞曾经的家,也许对她来说那才是家。 “你……你要去看看吗?”他本想问去了你还会不会再回来了?但话到嘴边岔开了。他只是硬着嗓子低沉地问,“钥匙带了吗?” 她终于正眼看他,抿唇点头:“带了。” 原是一直戴在身上啊……他蒙了几秒,俊眼面无表情,感觉却像如鱼刺在喉,疼得厉害。 还记得有几次她图清净去他公寓楼附近的河边散步,回来都是敲门的,那样子像极了客人,仔细想,他竟真的不曾见到她哪次是熟稔地掏出钥匙开门回来的。这一想,连呼吸都不适了,浑身发凉,嘴角不着痕迹地僵硬了几分。 “去吧,随安,我等你。”他垂目敛神,语气极淡,声音却很沉。 傅随安白皙的皮肤微有些发红,眼眶略酸,然后凝视了他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平静地道:“谨言,不要等我了。”似是而非的话,颇似语意深长。 明月斜挂,星稀,路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群和鸣笛声,连远处广场上广场舞的声音,他都明明听得这般真切,然后他却怔怔地盯着她的唇,蹙起眉头,目光空然,脸色晦暗不明,实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良久良久,他敛下眼,慢条斯理地拄着拐杖站起来,然后上前将她的质地轻薄的羽绒服在颈项前又多扣了几个扣子:“天冷,你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 她怔愣慢慢低下头盯着他的动作,看见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细心地帮她扣上扣子,嗓音像很幽远的地方飘来,那么莫名极其熟悉而又陌生,嗓音在她的耳边温柔低沉。 “……家里的钥匙你拿着,记得打的回来,手机不要关机。”脑子空白一片,怔忡间,她文丝未动,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钥匙和几张百元钞票递到了自己手上,“早点回来。” 突然,傅随安额上一瞬滚烫,他吻后进了车里,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目光凝住,看见车缓缓地开走,顺着车行驶的路线望去,然后转身走进兰苑,眼眶略微干涩,她抿着唇一手下意识地抚着腹部,然后揉了揉眼睛不经意一眨眼,混沌而疲乏的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奔驰车的后窗玻璃里他黑灰的伟岸剪影俊挺立在那里,僵持而坚韧。 …… 一路上红绿灯像似水流年闪了又变,车子开过了一个十字路过,在转角的地方,柏谨言突然淡声对jake说:“你下车,跟着她,不要让她觉得被跟踪了,小心点。 “……”jake在前头,闻言不禁一怔。这几天张师傅请假,皆是他开车的,他要是走了,想想自己boss那条腿,他心里忽然紧绷起来。 他猜到jake心里在想什么,紧接着便启唇:“我打的士回去。她怀孕了,我可以陪她任性,但不能放她不管。” “如果……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了呢?”jake憋着口气,小心探问。 闻言,他眼色一暗,兀自望着车窗外,指尖弯曲在膝盖上缓慢地敲着……她在他公寓外面散步,出门买个水果,附近买个纸巾,他都可以任她去,可是这里离他们家不近,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更不知道她情绪会不会很糟糕,一连串的担忧,他只能派jake跟着她。 “那你也一样要跟着她。” 即使她真的不要他,他也要看着她和宝宝好好的。 八十三 可怜人 其实,在柏谨言的车绝尘而去没了踪影,她收回眼转身的那一刻,倏然间,心里有个地方软了下来,那样熟稔而又陌生,她不太明白,但是泪水莫名夺眶而出,潸然泪下,心里有个声音犹如自己的絮语在一遍遍地喃喃质问:……为什么,当年我给了你那么多机会,那么多,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是没有挽回我,为什么,你如果有现下的万分之一,也许当年我就不会那样决绝地要离开你…… 万家灯火忽明忽暗,她被千万种的情绪一瞬间湮灭,很艰难地控制情绪,在抬头望天的那刻,天空漆黑一片,星火全无,她深深吸了口气,如鱼刺在喉,却终于心里平稳了下来,再一回想,那种情绪一闪而过,抓都抓不到了。 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好似这里的才是最真实的,能让她摸得着,抓得住的。 傅随安摸到门把的时候,竟然意料之外地没有摸到一层灰,眼光泛亮,她几乎是心到了嗓子眼激动地拿出钥匙开了门:“……嘉瑞!” 没有,入耳的只有空荡的回音。 家里被整理得很干净,没有人气的干净,却很难得没有染上一丝尘灰,她摩挲过客厅的玻璃茶几,那么冰凉顺滑,剔透可见,甚至连玄关处的水箱里的“玻利维亚凤凰”都那么健康美丽,镶嵌着红边的鱼鳍闪着极好看的光泽。 她想,应是有人替她打理过这里,或者应该是有人安排了人定期替她打理了。 这个人不出意料,她就是那样奇怪地笃定,是他,不会是其他人了。 jake隐在门口等了许久,他不知傅随安那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在想什么,他猜不到,他隐约望去只觉得她疏淡的面容上布满了许多复杂的表情,若有所思,不时抚额抿唇,甚至叹息。 他只知道,后来傅随安终究还是回去了,boss还是等到了她。 没有人任何知道傅随安心里的千回百转,那晚,她去了她和嘉瑞常去的便利店买了他最爱喝的运动饮料,去了附近的书店买了他最喜欢看的财经杂志和人物传记,去了他最爱的体育馆看见许多似他一样矫健的身影在那里肆意地挥洒汗水,去了当年他们最爱腻在一起的学校咖啡馆,那里的认识她和展嘉瑞的老板已然换人了,本来那对恩爱的小夫妻因为离婚而劳燕分飞将这家店盘了出去。 她很想他,想他过得好不好,想他最后知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但是这种想念像一阵青烟将她笼罩,也让今天走了一圈拾回忆的她莫名释怀了很多。 傅随安抱着肚子在大学操场坐了很久,突然茫然四顾,风冷飕飕的,竟生出一种无处可逃,无处可依的境地。 回去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里的灯光敞亮,她倏然间百感交集,生生有一种恍如隔世,久别重逢的感觉,柏谨言见到她的身影时幽暗的双眸极淡,墨黑的眼底里却掩不住的温柔惊喜,淡薄微凉的唇微微张开好似有千言万语欲说出口,最后到了嘴边不过是一句:“随安,过来,你指甲该剪了。” 他的脚边是一盆在她未回来心头忐忑换了一遍又一遍的热水,现下幸好还是热的,他的动作很娴熟,弯腰蹲下,仔细地剪着她的脚趾甲,他的手心没有茧,她脑子里莫名有个念头,觉得他的手上应该是布满了厚茧,甚至他的身上应该穿着一身戎装,英姿挺拔,刚硬冷峻,她不禁摸上他的发顶,他的头发发质很硬,她忽然喉咙一哽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心一悸,他抬头掀眼对上她的淡眸,他很想说,认识,他比谁都认识她,然后呢,还有那些个伤人的话语同故事,敛下神,给她最后擦了擦脚,他淡淡地答道:“没有。” 给傅随安盖上被子的时候,柏谨言突然埋在她的颈项间,在她还在错愕的时候,低声含着似有似无的鼻音说:“……随安,我们好好在一起过吧,等到你真的想跟任何人走的时候,我一定会祝福你的,我可以做到的。” 闻言,她胸口一窒,一瞬间便眼眶泛红。 柏谨言几乎看也不看,还是埋在她的颈项间,热气扑在她的耳畔周围,抬手给她擦泪:“不许哭,他们说怀孕期间哭会瞎的,难道你不想仔细地看看宝宝的样子吗?” 傅随安狠狠地吸了口气,忍住了眼泪,极久极久,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了一声:恩。 …… 任弦听说那个电视剧的项目被叫停了,因为导演一直找不到投资方要的女主角,国内当红的女星和新人都一个个找了个遍,就是没有投资方满意的,他想也好,电视剧的主题曲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还不如无限期搁浅,索性剧本也就没有瞄过一眼。 “最近连新曲也没写吗?”裴裴打过来电话时,他正在撕着刚写好却一点都不满意的曲谱,地上也是满地纸屑。 “没有。”他坐在钢琴旁,却一遍遍地查着自己的手机来电,一个电话她的都没有。 这段日子里以来,他们最后的一次谈话,是他特意找了个借口跟她说:“那天我们都没有防护措施。” 她笑着说:“你放心,我平时都有在吃药。” “那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 “我会打掉的,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愿意被孩子绑架结婚的女人。”轻描淡写的话让他一时气急,挂了电话。 她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岂会没有随时防护自己的措施。他怕自己又联想许多,只好弹了一夜的李斯特。 裴裴在那端叹了口气,乞求似的语气说:“我明天生日,你可以抽出一点空来陪我吗?” 他淡淡“恩”了声。 第二天他约了全公司的人的到了裴裴家,裴裴一室特意准备的烛光晚餐俨然后来成了公司聚会的派对,裴裴又气又恼又恨。 “为什么?” 家里的露台处,她找到了闷不吭声地任弦给他递了一杯莫吉托,她了解他,甚于了解他自己,他爱喝什么,不爱喝什么,他喝了哪个酒精度的酒会醉,她了然于胸。 “有些话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他没有抬眼看她,他在想,那个老是眼里没有他的女人现在在做什么,他这样随意地靠在凭栏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黑天鹅绒似的夜幕,心里有个地方拨不开的浓雾隐隐作疼。 一个男人拒绝一个女人的态度甚至比一个女人接受一个男人的态度要明朗得多,如果男人给的是暧昧不明的拒绝那便不是真的拒绝。 仿佛下了何种重要的决定,裴裴慢慢靠近他,终于咬着牙寒着声:“云先,她永不会再爱上你的,当年她不会,现下她更不会,你死后的那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将你的所有都给了她,可她却嗤之以鼻全数送还给了我……” 如一根弦瞬间崩断,“嘎吱”一声,露台下的一树枝因忽如其来的风挂断了。 惊愕,比起知道裴裴竟然也记得当年的事情,他更抑制不住的疼痛是因为听见了她在他死后依旧没有丝毫心软的做法。 比起她愤恨地将他的画作烧成灰,比起她扔了他的所有东西,即使是将他仅剩的东西全部践踏一遍,都好过她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地将他的东西送还给了当年她最恨的女人。 因为不在乎了,所以可以淡漠而平静,可以得体地处理,甚至送还给当年她在夜里都咬牙切齿恨着的女人。 “她应该没有瞄过一眼吧,但凡她瞄过一眼,她都不会忍心将那些全部有她身影的画作全部送还给了我,当年你有勇气同我离婚,却没有勇气去将她追回来,你宁愿等都不敢去找她,云先,她当年爱过你都那么狠心,何况现在她一丝一毫都不待见你。” 裴裴平静无波地说着让他撕心裂肺的话,她见他面上一阵阵发白,竟觉得既心痛又愤恨,他明明是该最爱她的才是,可是当年,她发现,他画中的身影一天比一更不像自己的时候,他还在骗自己说画的是她,怎么会是她,她会连自己的模样都分不清吗?! 她恨啊,她有时躲在角落里偷瞧如今的苏一彤,她那么恣意地挥霍自己的人生,挥霍她最爱男人的心意,她咬碎了牙越来越忘不了当年收到那一批她退换回来的画作时那浑身发冷的感觉,就像是让她再一次认清他心中的人从来不是她。 “云先,我们重新在一起吧,比起她,我更适合你,你忘了吗,我们曾经还有一个儿子。”裴裴从后抱住任弦贴着他温热的后背,仿佛能找回当年他追求自己的美好回忆,她和他一起对抗他的父母,一起抗拒他被既定的旧式婚姻。 “我和她也有过孩子。”他抿着唇,不知不觉点起了烟,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冷着脸,心中如针扎,怎么拔都拔不掉了,容色却依旧阴郁平静,“如果生下来应该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这就是当年你不肯抱我们孩子的原因是不是?只有她的孩子才是孩子?云先,你总是自欺欺人,失去的你上辈子,这辈子都追不回,最好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爱上你,永远都瞧不上你!”裴裴恨得脸色都泛青了,捂着脸穿过客厅在所有同事面面相觑的眼里狠狠关上门哭得撕心裂肺。 八十四 魔障 莫可可哭着给傅随安打电话的时候,柏谨言正给她放着利于胎教的音乐,他们正为了孩子取什么名字而争辩着: “为什么英文名要叫daisy,儿子也叫daisy的话,他会哭死的。”傅随安蹙着眉,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柏谨言慢条斯理地给她切着水果,修长的手指拿着刀的手势极为灵活。 “daisy是个好名字,有福气。”怎么会没有福气,daisy曾经成了她的女儿,他最想要的孩子。 “不好,我觉得可能是儿子。” 他眉峰一挑,敛下眼说:“……我觉得会是女儿。”如果上天有一丝怜悯可怜他的话。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那头传来一直活泼开朗的莫可可带着哭音的喊声:“……随安,你能不能出来陪陪我,就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可惜,争辩尚未结束,傅随安就在柏谨言不太赞同又无可奈何的注视下,出去赴莫可可的约,最后的妥协只能是让司机老张从头到尾载着她等着她。 因她最近不知怎么除了能吃点鱼肉之外一点点都不能闻肉沫味,不然便会吐得昏天暗地,所以这天便选了个素食餐厅,所幸离傅随安和柏谨言的家也不远,这家素食餐厅在城中颇有口碑,皆是选用当季的时令蔬菜,厨师手法亦是非凡,口感滑而不腻。之前好几次都是柏谨言带她来的。 莫可可刚开始见到傅随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唠嗑,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喋喋不休地给许久未来公司,安心在家待产的傅随安说着八卦趣闻,比如叶总将戚宁来公司不要脸讨钱的前妻赶了出去,末了还扔出一句“他是我的人”,惊得全公司上下都拍胸喘气,不敢置信,而戚宁宁死不屈,不敢接受,公私分明;比如好几个客户都排着队等着傅随安写文案,却被叶总以不能打扰正在待产的傅随安回绝了好几个生意;比如公司准备上市,券商有个小哥是个帅哥等等…… 最后,莫可可饱饱地一个人吃下整整一盘高山乌洋芋制成的“紫气东来”,终于在静静含笑,仿佛了然而耐心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傅随安的眼里,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直流,哽咽好几次喘不上起来地喃喃着:“……随安,你知道吗,他以前那么爱我,那么爱我,我让他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上吊去死他不敢吃毒药……” 傅随安眼微瞪,揉了揉自己的作疼的太阳穴,这人真是……形容贴切。连隆起肚子里的孩子都突然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附和。 “可我就想不明白,他怎么就开始对另一个人好了。”莫可可说着连牙齿都恨不得咬碎了。“我给那个小三的爸妈都打了电话,我在那个小三微博下留了言,我骂她是个狐狸精,什么字眼最难听我就骂什么字眼!可随安,我还是不开心……” 傅随安叹了口气:“何必呢……” 话落,自己胸口忽然一样东西落空坠了下来,她眼前一蒙,仿佛看见一个穿着朱红色的旗袍和白色上等貂毛罩衫独守在露台,雨天连伞都不带,执意等着一个她其实知道好像放弃了她的男人。 “小姐,何必呢……”何必呢,好似也有一个盘着个矮髻的老妈子在她耳畔劝过她,何必呢,早就不一样了,何必,何苦。 她怔了怔,揉了揉眼睛,那种情绪又是一闪而过,飘忽不定。 吸了吸鼻子,莫可可苦笑:“是啊,何必呢,我就是死命地想折磨死那个女人,她明明什么都比不上我,可他就是离我越来越远,他竟然还说是我逼的,是我逼他走的,我不可理喻,我脾气大……可是,随安,我脾气大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该知道的,对不对,他明明知道的。” 恍惚间,傅随安怔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然潸然泪下,眼泪抑制不住的往外流。连自顾自在那儿哭着说话的莫可可都被吓到了,赶紧拿着餐巾给随安擦眼泪,可是就是擦不停:“你别哭,随安,你怎么也哭起来了……嗳!随安你说我能不恨他,不恨那个女人嘛?!” “我也不知道,可可,我……”她一边自己擦着眼泪,一边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哽着声音道,“可可,你不该恨那个女人,你该恨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如果不是他给了那个女人权利,她怎么可能会伤到你,他对她的态度才是最伤人的……” 话落,她自己的这番话刚脱口而出,又好似似曾相识一般,脑子嗡嗡作响,她抚着额,嘴唇有些发干。 “是啊,好像是这样,随安,你真的懂,你懂的,随安,难道你那个丈夫……”莫可可一向说话不经大脑,刚启口便噤声起来。 莫可可是后来才知道展嘉瑞出了飞机事故死了,傅随安告知他们的时候好不容易已经能控制情绪了,也慢慢能接受这个事实,那天傅随安带着一束洁白的雏菊去看他的时候,终于能接受这个即成了的事实,虽然还会心痛,虽然午夜梦回还会想起他说他会赶快回来的话,但已能平静地想念,不似当初生不如死,无法置信,动不动便落泪的时候了。 后来,莫可可也是听说她嫁了人,傅随安没有详说,她也没仔细问,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也是难得,公司的人皆不是幸灾乐祸爱打听是非的,即使是莫可可这般爱起哄的人亦是有自己的底线的。她倒也不笨,也猜了猜许是那天超市里碰面的那个男人,镇静如山,平静淡漠,隐隐有一种锐利刚硬的气势。 “他不会的。”她蹙眉,斩钉截铁,话语是脱口而出,心口却莫名一窒。 她本以为,自己会说,她不在乎,但她的确是相信他不会,她明明是那样莫名其妙地全心信任他的,可是,话落,她的胸腔却是隐约作疼,有一个地方像被针扎一样,好似在否认些什么。 …… “回来了啊,今天怎么样?”回来的时候,柏谨言听到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来。 傅随安淡淡笑着应了声:“恩,还好,你今天做了什么菜?” 柏谨言已然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大厨,连阿姨都自愧不如地回了老家,他是个厚待佣人的男人,给了阿姨一大笔的红包让她回乡带孙子。 “唔……苹果鲫鱼汤、姜汁菠菜、凉拌西红柿、杏仁炒荷兰豆,你最近胃口不好,之前称体重也不达标,今天要多吃点。 她“恩”了一声,她静静地坐在餐椅上凝视着他专注做菜的背影,眼眶不知为何微微湿润,有些怔忡。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是那么在意一句“你回来了”,只是每次在她开门映入眼前都是他展眉笑着对她说这句话,久而久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每次回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的这句话,她咀嚼着心底里个中滋味辨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情感。 “daisy今天还乖吗?”他走到她旁边,蹲下,摸了摸她的腹部,他现下已经可以不用时时拄着拐杖过活了,她知道他之前在美注入资金建立的研究所研究出了最新对他有益的药,效果很好,他亦在安排手续准备上市投入生产。 她抿了抿唇,点点头。 她已经不想去纠正他了,在她出去前,为了这个名字,他寸步不让,头一回耍赖说:“算了,你先去赴约吧,随安,我决定了,我就daisy、daisy、daisy叫着吧,你就当daisy是‘宝宝’的意思怎么样,这样挺好听的。” 他们在一起吃了多少回的饭了,她在他夹了一块鱼肚皮给自己的时候,蓦地生出了这样的疑问,多少回了,多到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餐桌上他们顺其自然地坐下,他向往常一样给自己夹菜,客厅的电视机放着她从前从来不看的财经新闻,比起财经新闻,展嘉瑞更喜欢看体育新闻,财经新闻的女播报员如流水一般平静的播报语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让她听在耳里不那么奇怪。 “……可可要和她男朋友分手了。”不经意地她突然启口。 他们在饭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唏嘘平常,所以他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为什么?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她们要结婚了吗?” “恩……”她点点头,喝了一勺鱼汤,“好像她男朋友背叛了她,惹得她很生气,她快恨死他了,估计是不会结婚了。” “是吗?” 空气一瞬间变得清冽,柏谨言整个人几不可见地震了下,眼色霎时一沉,夹菜的手不着痕迹地微微颤了颤,半晌,抿唇扯笑,他不置可否。 “她问我你会不会也这样。” “哦,那你怎么回答?” 房间里有些闷热,他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如墨色的眼眸却出奇静若深潭。 她想了想,语气平淡,静静地道:“不知道,反正我说你不会的。” 霎时,柏谨言的面色晦暗不明,他不敢同她对视,一瞬间的喜悦和莫名悲恸的狼狈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溺毙,缓缓敛神,他要如何回应她才能说明白他此刻千回百转的心情。 不知为何,她见到他此刻忽然一声不吭,容色苍凉的模样,心底里有一瞬的冰凉,她口中所说的是好话,她却不知为何觉得她这般说竟像是嘲讽,心里最深处有个聘婷的身影在扯开笑靥地低低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嗤笑,亦或是两者皆是。 极久极久,久到他们几乎吃完了这顿饭,他却倏地目光沉沉,对着她说:“恩,不会的。” 也许他不该说出这句话,但他想,至少他不再只是赵钧默,他还是柏谨言,现在的柏谨言。 八十五 遗忘 到了傅随安生产前的那段时间,柏谨言很早就安排在爱美丽医院待产,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护士巡房关注,医生也是随时关注产妇情况,他却还是几乎天天睡在了她的卧室隔壁的vip房里不肯回家,只要她有任何的情况,一定是他先发现的。 傅随安生产是在这天的早上。 柏谨言睡得不安稳,她闷声一吭说疼,他耳朵灵得不行便一下子听到了,然后全然是紧张得大汗淋漓。 她进产房后过了一会儿,宫口开了五六指了,疼痛在五六级,还好,麻醉师来了确认风险不高,上了麻醉以后倒真的还好,柏谨言陪着她,比她抖得更甚,她阵痛来时还是有些疼,对着他嗓音喑哑的说了句:“你能不能别怕!” 护士闻言都愣了下轻笑出声。 九点半的时候,孩子出来了,并不是那么辛苦,孩子很乖,但因为是撕裂还是缝了针, 他吓得不轻,她却若无其事过了三个小时便自己上厕所。 连护士都说:“我以为柏先生会支撑不住昏倒了。” 其实他差点而已,见到她的血时,他眼前浮现的是她割了自己的手腕,生生不信他会放她走的模样,记忆中那么残酷决绝。 “daisy。” 他凝视着女儿的脸,想起当时那个捧着满手的万圣节糖果给在街边衣衫褴褛的他,然后笑着喊他:叔叔。 如今,他终于有幸让傅随安的女儿喊自己爸爸。 她生了个女儿。 daisy,她倒也不勉强,本就是个名字,既然不是男孩,便随着他叫daisy。 daisy和他相处得很好,每次daisy玩躲猫猫的时候,只有柏谨言能找得到她,而daisy三岁的时候已经会问为什么全家,她姓展、妈妈姓傅,爸爸姓柏,她不是应该姓柏吗? 每次这样问的时候,她的母亲都是眼神一深,极其沉默的,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 “因为你还有一个爸爸,他在天堂。” 柏谨言从不避讳在女儿面前谈到展嘉瑞,因他希望daisy能明白自己是因为爱出生的。 他不去敲她的房门,是因为他知道,她无法去详说,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他将他们的照片在daisy一岁后全部还给了她,他当年说过,为了孩子,他不希望她沉浸在悲伤里,而孩子顺利降生,她应该有的,他不想剥夺。她没有回答daisy问题关上门的那一刻他能猜到,她应该是去翻那些照片了。 当然,daisy也不会懂,为什么其他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同一间房,她的父母确是分房睡的,这个问题在柏谨言那里得到了答复:“因为我们家大啊,房间太多了,不能浪费。” 的确如此,为了好动的daisy有更好的活动空间,柏谨言挑了一栋临江的别墅,风景辽阔,地区也不偏,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屋子,房间自然是多的。 …… 傅随安已是业界有名的广告策划,自她操作的广告无一例外地能提高公司产品销量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客户公司趋之若鹜,自然也不乏青年才俊,虽然有许多人听闻她已婚已育却还是不肯放弃,毕竟她从未戴过结婚戒指。 喻桓是一家药业公司的业务经理,潇洒倜傥,口才亦好,追求傅随安整整一年,可惜不为所动,莫可可常常劝他说:“你要是见过她丈夫,你就明白人家为什么看不上你。别伤心了,你看随安那副样子,明显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又事业运极好的太太,你啊,想开吧,做男小三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是很喜欢傅随安,甚至喜欢到就算真的确认了她有丈夫有孩子他还是锲而不舍。 这次公司的新产品又是来让傅随安提文案的,他和她探讨了许久,夜已深了,他们肚子空空,他自然便问了句:“一起吃饭?” 傅随安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孕期流了太多眼泪,导致她的视力下降了许多,她眯着眼看了下时间,9点了,公司的人基本都已经回家了,柏谨言虽然没有来电话可她知道他一向是为自己等门的,他一向是不催她的,从来不催。 “不了,我回家吃吧。”她收拾了收拾,拿起包正准备走。 一身职业装,干净利落,柔顺的短发意外显得她更有女人味,水晶质地的圆形镂空耳环闪着璀璨的光亮,她最吸引他的是那双白皙又如凝脂的柔荑,拿着笔,眉头深锁,绞尽脑汁想着创意的时候十分动人。 “你不爱他吧?”喻桓突然凝在她身后,突然沉着声音问。 如此问话,或许是为了釜底抽薪,突破重围吧。 她一愣,转身看向他。 “你说谁?” “你丈夫。”喻桓斩钉截铁,俊脸沉沉。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微微蹙眉,并不喜欢有人这样窥探自己的生活。 “你不爱他吧,那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自由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定不爱他对不对,他凭什么绑着你,挥霍你的青春,霸占你的时间?你先不要反驳我……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我这样说,毕竟怎么说也是枕边人,但是我觉得我的预感不会出错的,随安,我一直看着你,你可能有时自己都没发觉,我一直都在关注你,你不快乐,你的眉头从来没有完全松开的时候,你有时候会陷入沉默,你有时候嘴唇抿得像一条直线,而且你从来不戴婚戒,哪有已婚女士不戴婚戒的?如果不是因为对这段婚姻不满意或是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怎么可能不戴戒指,这本来就是一个感情归宿的象征不是吗?” 她内心没来得及时觉得他说得是错,还是对,她从来没有深想过这些问题,只是,被他的一番话不可避免的带入深深的思绪当中,所以在喻桓一步步逼近,甚至连面庞近在眉睫的时候,她忽然方像触电般地惊醒,而喻桓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推开,差点狼狈地跌倒在她的办公室里。 “我说对了是不是?!”喻桓兴奋不已,挑着剑眉,扬着声音。 她为什么不戴婚戒,连她自己都给不出答案,当初和柏谨言结婚太匆忙了,什么都没准备,而她和展嘉瑞的婚戒是说好了等展嘉瑞从国外回来再一起去香港专柜定做的,然后……柏谨言,柏谨言他曾经状似不经意地问过她是否要买婚戒,是否想要去度蜜月或者一场盛大的婚礼,可是她皆摇头说不需要了。本就是勉强,何必要做得似真的一般。 戒指,她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莫可可曾经也提起过戒指的事情,她也没多想,只是这可能是底线吧,她无法想象让柏谨言替她戴上戒指的场景,那种感觉就像是将展嘉瑞彻底地从自己的心里剥离,他已经死了,她无从去诉说,无从与他沟通,甚至无从去想什么。 “你想多了。喻桓,我当你是客户,是朋友,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甚至他比她还小一岁,她只当他是个头脑不清醒,做事热情过多而冲动的弟弟。 她转身一步步地走,喻桓仍在后头不死心地粗着嗓子喊:“随安,你考虑清楚,你真的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爱的男人身上吗?!何况,何况听说他还是个瘸子。” 话落,她忽然浑身一震,喉间莫名一阵阵的泛酸,她转过身淡淡地看向喻桓,在他眼里以为她有所动摇的时候,只听到她叹了口气沉着声说:“……他不是瘸子。” 他现下已经康复了。 至少现在不是。 回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睡了,自是柏谨言哄的。 在她打开门的一瞬间,果然见到一如既往为她等门的柏谨言,他膝间摊着最新航空寄来全英文《商业周刊》,听到开门声立刻掀眼对她笑了笑,亦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了句:“回来了啊,给你热饭,今天烧了骨头汤,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吃嘛……” “谨言。”她突然启唇唤了声。 “恩。”他边热菜边给她盛饭,低低应着。 “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不后悔吗?”其实并不是他占了她的时间,喻桓那一番话的意思,傅随安却拿来反问了柏谨言,因她一直觉得是她耽误了他。 他怔了怔,面色如常,容色苍峻,笑容很温和:“怎么会不后悔?只要没耽误你就好了。”末了,不自觉还叹了口气。 她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累得不行一倒头趴在他的膝盖上便睡着了,她已经习惯了拿他的腿当枕头了,她的重量还是有些沉的,很多时候,他都感激,终于他的腿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她的重量,有了清晰的知觉。 “随安,其实我很想告诉你,我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 他却只敢在她睡熟的时候方能说出来。 其实,她怕他时间浪费了在了她的身上,他却是怕他浪费了她的大好时间,他甚至怕明天一醒来她什么都记得了,用一双忿恨绝望如当年的眼神生生地凝望着他,好似要将他的心剜了一样。他怕,这种忐忑的心情就像走钢丝一不小心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太珍惜这些年来他们难得的相敬如宾,舍不得关系再有任何一丝的裂痕,虽然他其实知道她身边的追求者不少,却没有多加干涉,她有她的生活,如果真的有合适的,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成为她再次去爱的绊脚石。 八十六 别指望 《凤凰牡丹》是一部在投资上可以媲美电影的大制作电视剧,由华尊影视出品制作,声势浩大,剧组又有严格的保密制度,至今剧本都未流出,甚至连简介都无,然,此项目却因女主角一直悬而未决而耽搁,而男主角一直定的是近几年上位极快的当红炸子鸡,甚至被外界称为“华尊印钞机”的元湛,其良好的观众形象和粉丝影响力一直是业界人士看好的原因,当然,要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站稳脚跟,仅仅凭借这些因素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个强大的平台和极其雄厚愿意买账的金主。 “元湛家人都在国外,家庭殷实又是国外名牌大学毕业的,哪需要什么其他背景,我不信!” “就是,我们元湛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洁身自好,没有半点绯闻,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不要抹黑他好嘛!” “……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最好永远都不要谈恋爱!” 这是档类似调查口碑的小节目,仅仅是借元湛的名声炒作,采访的路人及粉丝皆对元湛有极好的印象,以刚刚得到的收视率数据来看,是这个普通的地方台最好的成绩,不可不说聪明。 “这个台,跟他们去打个招呼,再有牵扯到元湛的,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敞亮而略显奢华的室内,水晶吊灯氤氲着朦胧的灯光,十指丹蔻的手轻轻按了下电视遥控机的关机键,冷淡强硬的女声淡淡地响起,之后是下属唯唯诺诺地应和声。 “都出去吧。”顺便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她想休憩会儿便挥了挥手,揉了揉有些作疼的太阳穴。 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她方才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清了清喉咙。 “……何必呢,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男性磁性好听的声音在卧室门打开的瞬间幽幽地响起,她敛下眼,眼色微凉,转过身抬眼看向他,面色稍带冰霜:“你是我的印钞机,如果被小人利用岂不是浪费了?毕竟,我花了那么多钱捧你,不是吗?嗯?”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他跟前,轻蔑地挑起他线条近乎完美的下颚,眉梢略带嘲讽,笑靥妩媚。 元湛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触碰:“我晚上还有一场夜戏,我先走了。” “等等。”陈碧落不是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抗拒,她只是无所谓的笑笑,拾起地上皱得紧,甚至有些破损的领带,递给元湛道,“把你的领带带走。”分明是昨晚她扯下来的,可现下她却嫌恶地用指尖递还给他。 他目光沉沉,盯着那根领带过了半晌时间,如果眼神可以将东西燃尽,想必陈碧落手中的这条领带早就不复存在了。 “谢谢。”庆幸的是,他早就习惯她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晚上她还会死死搂着他不让他走开,白天却仿佛如梦初醒,常常用眼神与话语将他刺得透骨酸心。 有时,他想,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她,怎么偏偏就落在她手上了。为什么偏偏在他人生最低谷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她对他伸出了手,在他其实感激涕零的时候却变了个样将他折磨得不成形,幸好,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也幸好,这些年演戏下来各种大悲大喜的角色都尝试过了,亦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面无表情的能力。只是有时候,多少还是会有些……莫名的痛心,寻不到由头的难受。 他有一个很俊挺的背影,光见结实的后背即知是个丰神俊朗的男人。 她很少会看着他走,因她有荒诞的规矩,他跟她分别或是分手的时候,他必须在她没有看他的时候离开,他虽然想问原因却拗不过她素来的强势。 有一次,云雨过后,她忽然发了狠掐着他的脖子方说:“你记住,我不喜欢别人离开我的背影,我更不喜欢等人。” 其实,他觉得其他人离开她时,她也能看到背影,为何偏偏对他那么苛刻,如此莫名其妙的要求令他从百思不得其解到不得不照做。 而她所谓的不喜欢等人,更是让他吃了好几次亏,初次他不小心在她传召他时迟到了五分钟,仅仅只因为航班延误,到了她跟前她什么都没说便让他走了,他以为就此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他便收到了要去巴黎拍广告的消息,内容有一个是需要他跳水完成,天知道他此生最怕的就是水,小时候家里穷,村子里都是池塘,他曾经在冬天不小心跌入池塘冷得浑身发抖,要不是父亲拿出了家里的存款从县里请了医生来看,他可能就死了。 她逼得他如此紧,一个行差踏错便折磨得他翻来覆去。那个广告片,她就是这样威胁的他:“要么你拿钱赔违约金,要么你就跳下去,你若是死了,且放心,你的财产我会替你做好安排,等到你植物人未婚妻哪天清醒的时候,我一定会全数交到她手上的。” 是的,他没钱,他将自己卖给她,即使是后来光环在身又如何,他终究不是自由的,想想那些高昂的医疗费用他便将恐惧吞了下去。 不说他对自己未婚妻应泽如有多爱,但在他父母亲过世后,就是应泽如的父母省吃俭用将他养大成人,他对她有感情,有责任,初来a城的时候,他们是抱着对这个大城市的向往和憧憬来的,谁知现实太残酷了,撞应泽如的是大型卡车,司机师傅不过是个替工厂跑一趟得到不到一百多块的人,工厂也只是象征性地赔了他们一些钱,而他们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杯水车薪,很快便根本付不起料理一个植物人的护理费及医疗费。 元湛永远忘不了那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都是灰黑的尘土,走在街上甚至有那么几个人给他扔硬币,心里像一根针将自己的内心戳得千疮百孔,走着走着他收到一张比赛的宣传单,那是近几年极火的一档选秀节目,得到第一名就会有一笔在他看来巨额的奖金,心一横,他花了仅有的钱整理了下自己便报了名参赛,只可惜在这个地区五十进三十便被淘汰了,走出赛场门口便听见有几个选手在窃窃私语,透露出的信息便是:比赛的三甲早已内定了,前十名基本也都是有经纪公司的选手。 他忽然讪讪笑了出来,泪水泛酸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觉得肩上重得要将他压垮,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个硬币,他在想明天怎么过,甚至还会不会有明天。 终于,她出现了,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红色长裙,妆容精致艳丽,举手投足间有睥睨一切的气势,身后跟着一溜穿着西服的人在那儿喊着:“陈总,陈总……你走错路了,台长办公室在那儿,这儿是选手的地方……哎……” 那天,他怔怔有些发蒙地盯着眼前这个跟他犹如两个世界的女人,她虽然穿着黑色高跟鞋还是比他矮了快一个头却气质慑人而出众,他隐约听见她斜睨他,用指尖略有些不屑地挑起他脏乱的发丝,如梦呓声音仿佛从喉咙里飘出来,呢喃地道:“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她出声启口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倏地惊醒:“……你是?” “觉得不公平对吗?为什么他们都长得没你好看却可以将你比下去?”她含笑低语,指腹拂过他的鼻尖,停留在他的眼窝处,“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来不及怨天尤人了吧,这个世界多半就是这样,如果你不甘心,大可以找个比他们还要硬的背景,怎么样,要跟着我吗?” 那种口气,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仿佛在问一条狗,一只猫,而且她要听话的。 这些年,他很努力,在她为他搭建的平台上,他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汗水,从来没有用过替身,一年甚至可以拍二十部剧两部电影,三百六十五天近乎全勤,然,他知道,如果她不开心,也许她照样可以将他打压下去。 为什么会没有绯闻,为什么他一直以来都是良好正面的形象,为什么他这么好,为什么甚至没有任何家媒体会去黑他,为什么她为他编造的家庭背景时至今日都未被拆穿,她的势力、“华尊影视”的实力,他从这些地方可见一斑。 “我是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很久之前,她又将他逼急了,他就那样生生地寒声质问她。 她轻轻一笑,眼角尽显嘲讽:“当然不是,狗比你听话。” 他心口如重锤一击差点窒息,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敢相信,她长着一张美丽动人的脸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冷酷无情,半点没有人性。 “其实,她还是有好的一面的,至少她帮我找了最好的医院来安置你,至少许多时候,她还是很维护我,她这样折磨我,也就意味着她要多熟知我的习性才能做到啊……泽如,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能醒来,你醒来我们就结婚吧,我不想再当艺人了,太累,太累了……”元湛坐在迎泽如的病榻旁给她仔细地擦着脸,容色却晦暗不明,声音很轻,眼神深幽而复杂,“泽如,其实不要紧的,我不催你,这些年我也差不多存够了钱了,再过一段时间吧,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离开她了,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 夜晚,月色如水。 影视城却灯火通明,雨磅礴地下了起来,他就那样从后面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雨水从他棱廓分明的脸颊滑下,他蹙眉饱含深情地在她耳畔呢喃:“不要走,嫁给我,我们重新来过,我答应你,我永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好不好?” “咔!” 这条过了。 元湛敛下情绪擦了擦眼皮上的水,化妆师赶紧过来补妆。 陈碧落正坐在一旁的休息区,助理凑近她耳语一会儿,她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下来,目光冷睨着元湛,粗着声音低哑着喉咙道:“他真的在医院这样说的?” 助理点点头。 “刚刚那场戏你觉得好吗?”陈碧落突然话锋一转,面容艳丽慑人,随手点了支烟,眉眼染上一层薄雾。 “……还不错吧,我看赵导挺满意的。” 闻言,陈碧落吭声冷笑起来:“这场戏,他真不配演。” 那助理跟了她许久,从元湛出现的那天起,她便觉得眼前这个她熟悉已久的上司变得陌生了,至少对元湛的态度真的叫她摸不清头脑。护他的时候护得像护犊子,折磨他的时候折磨得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真真叫她看不透。 “跟赵导说,这条我觉得不满意,重新来。” 话落,连陈碧落的助理rose都不禁打了个哆嗦,现下可是冬天,不管元湛平时健身课程再多也抵不过严寒侵袭。 这一个晚上,就那样,元湛破天荒ng了三十多遍,这些年演技磨练得炉火纯青,连导演都挑不出错,可偏偏制作方财大气粗,导演不得不看脸色,生生不忍心将元湛折腾得俊脸惨白得如鬼魅,浑身无法克制地哆嗦。 第二天,华尊影视有几个新入职的员工皆是元湛的粉丝,在中午休息时间躲在茶水间撞上来公司开会的赵导便壮着胆忍不住地问:“赵导!赵导!外界都说咱们陈总是元湛的金主,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就是!你就告诉告诉我们呗!” 赵导皱了皱眉,回想昨天晚上的场景,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开口道:“怎么可能?!” 话落,赵导方意识到失言了,毕竟是陈总的八卦,岂能随意谈论,但是到底开了口,便也就继续说道:“你们也别瞎猜了,陈总是不是元湛的金主我不知道,但陈总不是很待见元湛倒是真的,昨天那个戏啊,你们是没看到,连我都觉得不忍心,淋得真是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刚好来开会我也就索性放全组大假了,刚好让元湛也缓一缓……” …… “你这么折磨他,何必呢,你也知道你没多少时间了,伯父让你回美国完婚也不是催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静谧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柏谨言拄着黑曜石光洁剔透的拐杖,容色苍峻,透过落地窗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低声劝道。 陈碧落别过脸,不置可否:“你有空还是想想怎么讨你妻子的欢心吧,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华尊’是你在控股,但你别忘了,这是我的私事,公事上我可以听你意见,私事我只听我自己的。” “……也罢,我不劝你,你自己想清楚。” 她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怅然若失,然后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谨言,婚我是肯定要结的,我活了两回难道还会活不清楚吗?他……呵,谨言,我以前很希望他想起来,如今倒不希望了,反正结果还是不会变的,我没指望他像你一样到我跟前赎罪,我只是觉得既然碰上了放过他太可惜了,现下我也到了渴望家庭的时候了,政治联姻我本来就不排斥,爸爸给我挑的人我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就这样吧,他原本就是想从我身边逃开的,等到我和你一起策划的剧落实拍完后,我也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终究是要回美国的,将来他若是有办法真的从我身边逃开,呵,我倒也愿意成全他。” …… 其实,第二天元湛是没有什么事,一丝没松懈还赶到米兰参加了时装周,状态看起来极好,只是回来后又连续赶了几场夜戏便病倒了,连他的主治医生都禁不住地念叨:“……拼命也不是那么拼的,命只有一条!” 她去病房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看《凤凰牡丹》的剧本。她凝在病房门框旁,环抱着胸斜睨着他,以为他能在剧本里想起什么,可他抬眼望她的目光空茫而冷静,一丝都未有其他情绪,他果然应是想不起来了吧……也好,也罢,这样省心多了。 “我该让行政部给你颁发一个三好员工奖。”她耸耸肩,嫣然笑起来,走到他病榻前递给他一束花。 他见她难得的好脸色竟心情有些莫名舒朗起来,抿起薄唇扯笑:“你不是说了么,我是你的印钞机,印钞机不卖力印钞还有什么用?” 医院病房里白亮的灯光刺得陈碧落眼睛略略干涩酸疼,陈碧落眼色一深变得幽远而沉寂,掀眼越过元湛的面庞,定定地盯着白墙上的一个点,如呢喃自语地问:“你恨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用问句问他,他一时愕然不能语,在他还未回话时,她突然收回眼怔怔地对上他黑如墨玉的俊眸,心头荒芜一片,笑意凝得深深,如浅吟地道:“你记住,你应该恨我,因为你的确只配恨我。” 话落,她不再言亦不听他说转身便走,留下一室的冷香,他心脏剧烈猛缩,怔愣着竟然能闻得出她擦的香水是jean-paul gaultier的。他听rose不经意提起过,jean-paul gaultier是她最钟爱的牌子。 究竟要从什么时候追溯起,日久相处,无可避开,他对她的熟悉度也愈发深了,在他抗拒得不行对她采取两耳不闻时,她的所有就像钻进心底细缝的凉风肆意地侵袭进来。 八十七 心刺 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对陈碧落说过:亲爱的,你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你的幸运在于你不用风雨飘摇,不用孤苦无依,你有良好接受教育的机会,你有强大的家世背景,你有许多女孩子渴望并无法匹及的东西,但同样,你要付出的也是许多普通女孩子都会拥有的,比如柴米油盐的平淡和相濡以沫自由恋爱的权利。 她当时的表情超乎年龄,娇俏的少女脸蛋上波澜不惊:“我懂的。” 在她父亲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又说了一句极其淡漠而理智的话:“这同样也意味着我和他是平等的,我不用看他的脸色过活,我们的婚姻任何的牵动都影响着两个家族,即使他有心亦不能轻举妄动,父亲,我很满意这样的方式。” 平等,爱情从来不是平等的,有爱的婚姻不一定平等,而无爱的婚姻不管它看上去有多千疮百孔,至少它能保证它的平等性,因不相爱,所以可以变成极其荒诞的公平,而这她并不排斥。 当年她爱他,因爱他,步步被逼退,委屈换来的从来不是成全,她的身世比不得他,家中亦未有人替她说话,公婆虽表面上明着帮她,暗中却是存了让她依了他的意思,如今,她想最后一次吧,当见到他的第一眼,她想就任性一回吧。 肖左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和《凤凰牡丹》的导演、监制一起挑选演员,眼见看了那多都挑不到适合的,不由正揉着自己作疼的太阳穴,接起电话那头低沉朗悦的嗓音第一句话便是:“我现在在a城,女工作狂,你在哪里忙着呢?” 他从来吊儿郎当,声音一出,她便弯起来眉眼,状似没好气地说:“谁像你,肖大闲人。 她并未将肖左当成自己的未婚夫,他们一直上的是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一起在图书馆温习,一起临时抱佛脚挑灯夜读,他有他万花丛的女友们,她亦有那些个蓝颜知己,因婚约在身,他们很早就约定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友,然后你未婚我未嫁便随了父辈的心愿。 今是暖日,阳光温煦。 元湛却觉得手脚冰凉发冷,黑色鸭舌帽底下神色晦暗,ray-ban质地良好的墨镜里那双深邃寡淡的眼神愈发暗色。他刚从另一个剧组赶来,监制约了他也来选角,却不料刚来便将她前所未有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和她共枕那么多日子,现下才发现原来,她是会笑的啊……他这样想着,心底忽如骨鲠在喉,噎不下吐不出,她笑得真诚而洒脱,不似对着他,只会笑得那样蕴含着他看不清的凛冽嘲讽。 手不知不觉攥得极疼,他不知自己在气恼什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自己的颈项,逃都不逃不开。 他的声音从喉间生硬的飘出一句:“还没看完人,你,去哪里……” 她拿起包侧过身经过门口站着的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他手一抬,但她好似没有发现他一样,只让他抓住了一缕空气。 拿下墨镜,他转身望过去,只瞧了个她的背影便被好些个影视学院的女孩子尖叫着团团围住。工作人员花了点功夫将围住他的人驱赶开,而他至始至终都默不作声,待室内稍有秩序些后,便神情恍惚地径自坐落到她方才离开尚未失温的椅子上。 “恩……怎么,很难受吧?” 在他耳边幽幽启口的是圈内极富盛名的监制姜桦声,不输元湛的容貌却打扮得极其邋遢,胡渣满下颚,只有那双星目含威且深沉迷人。 元湛似还未回神,只是双手环胸道了句:“什么?”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听过没?”姜桦声似笑非笑,只是淡淡地扬起声音,眼睛还是很沉稳地盯着站在眼前一个个展示自己的面试者。 眸色顿变阴鸷,他不会不懂姜桦声话中的隐喻。 极快,元湛冷冷地低喝了声:“……闭嘴!” 到底是好友,姜桦声亦不恼,只是敛下戏谑的神情平静地道:“元湛,也许现在你不知道,但可能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明白,人们总说轮回,轮回……其实轮回并不是全意味着重复,很多时候,它意味着重新开始,死死抓住过去的是死人,忘掉过去的才是活着的人。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上一回是那样,这一回又不会再相同,这辈子是夫妻,下辈子可能不会再相逢,亦可能只是彼此的过客。元湛,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配不上她的,以她的身份地位,她迟早是要走的,我想以她从小接受的观念,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明白的。” 你谁啊,连她都会说,他连条狗都不如,她怎么可能为你停留? 所以,他是她的过客,对她来说,他只是个消遣解闷的玩具……他意味深长极淡极淡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是的,他不是应该开心嘛,她终于可以放了他了,他不用再想方设想地从她喜怒无常的控制下逃开了,他千方百计想逃离她的方法可能一朝就会被成全。 多好…… 元湛姿态轩昂,纹丝不动地坐在台下,凝视着台上的各种角逐角色的面试者各显神通,争抢表现,脑海中不可抑制浮现的是那天她如神邸一般出现在当时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他眼前,那样美艳而气势逼人仿佛可以抵挡和驱走所有的严寒和黑暗。如果没有她,他会在哪里,而如今他在这里了,她又会去哪里? 她所给他的帮助,可能只是她所拥有的微小一些东西,于他是全部。他恨她,恨她践踏自己的自尊,恨她时好时坏的心情,恨她从来对他不假辞色,恨到差点忘了,当初,第一眼遇见她时,他心底里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掠过的悸动。 …… 她一直吃的都是外卖,不是各大酒店里送来的菜便是水果蔬菜沙拉抵腹,所以在见到肖左这几年竟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竟莫名觉得惊喜万分。 “怎么为了泡妞竟然学会了烧菜了?!”陈碧落凑到他跟前,见他手起刀落,几样蔬菜切得那样细,啧啧称奇。 “什么话啊……那为了娶到你啊。”肖左耸耸肩,嘴角弯起,随手抹布擦了擦手,从切好的菜中递给她一块切好的黄瓜片,“也不知道谁小时候老吆喝着要嫁个厨子的?” 她就着他的手咬了口,听闻他言,心里徒然“咯噔”一下,眉头微蹙,这才想起当年玩家家时她嚷着要嫁一个会烧菜的男人。 “你还记得啊……” 她涩涩一笑,心底却觉得有一阵温暖气流从细小残缺的地方吹了进来。 “恩。”他手忙着,温柔的声音从鼻尖溢出,敛下眼,目光沉沉,低声像是积满了勇气认真地道,“其实……碧落,你知道吗?你离开美国第一年我没有想过你,我反而很开心,我们终于分开了,虽然那么多年我们情如好友,但是老被捆绑着真的有点累,你不在,家里的长辈亦对我束缚极少,我玩得比以前更疯。” 怔忡间,听到这里,陈碧落倏地轻哼一声,冷睨了他一眼,他触及她的目光便抚额失笑接着道:“哈……连我也没想到,到了第二年,很奇怪,我竟然突然就觉得厌倦了……觉得你不在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真的,不骗你,然后我就想,啊,可能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吧。之后到了第三年,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去适应这种变化,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和你在一起,然后到了第四年我发现是的,做好准备我就来了。” “……什么,准备?”陈碧落不着痕迹地咽了咽清咳了一下,此生头一回是愣住了,目光呆茫呐呐问。 他眯着清俊朗润的眼眸,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响亮地道:“娶你的准备啊,从心底里承诺跟你在一起,只跟你在一起的准备。” 原来……他真的是在向她正式求婚。 陈碧落红唇微张,半天缓不过来。 然,他的这番话却像一阵清风拂过池水,一汪涟漪慢慢地散开来……密密麻麻莫名百感的情绪如雨点一样向她袭来。 她猝不及防,亦惊觉自己出奇地,竟不是那么抵触的。是累了吧,又或者是她太任当年的回忆将自己侵袭,如一座冰冷冷的牢笼锁着自己,如今有那么一个人打开牢笼对她说:出来吧,我在这里,而且我已经做好要照顾你一生的准备了。 房间里未开空调,从窗外吹来的风虽然冷飕飕的,她却感到并不那么寒冷。 “你……” 面上顿感冰凉一片,她恍若做梦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方发现自己已哭得泣不成声,差点跌坐厨房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是肖左及时将她揽在怀里,摩挲着她柔顺的黑发,眼里含笑地道:“你看,我们都已经不小了,碧落,是不是不要那么残忍再让我变成更老的新郎了?恩?如果你愿意,什么都别管了,跟我回美国吧。” 八十八 我不难过 这是她第一次去医院看应泽如,当年她最恨的人,今天竟然会如此平静地对上她苍白瘦弱的脸。 “你没有想到,我们竟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吧……式映,真的,好久不见。”她站在她的病榻前,平静地启唇,艳丽的面容上宁静无波。 陈碧落替她榻前有些焉了的花束换上新的,然后垂下眼坐在榻前,静静地望着应泽如紧闭着略染上了些灰暗的眉眼道:“式映,今天天气很好,你真该起来看看,我时常在想,当年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只可惜我们是因为同一个丈夫而遇见的……” 躺在病房里的应泽如那样瘦骨嶙峋,定是受尽了折磨,全靠营养液和机器续着生命不可不说悲哀。 “式映,你知道的吧,当年我很恨你,我想你也恨我吧,明明不被所爱,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占着那个夫人的位子,我以为我一步步退让他会感谢我,会重新在意起我,但是到了我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得到的不过只是他心底里所谓善解人意的模样罢了,他可能会感谢我帮衬她迎了你进门,但也仅此而已吧,这怎么会是一个女人所要的东西呢?后来我方想到,为什么我会被一封发来的电报打败了,从此心灰意冷,再也不垂死挣扎了,是因我知他心里已经装着你,我在那儿傻傻地等,只是为了成全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期冀,我不是在等他,而是在等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就地死心,死心就是在我阖上眼的那一刻我还是没等到他……现在我又见着他了,我想……我该放手了,我不能再让自己沉浸在过去不可自拔了,式映,当年我固执地想,即使是死我都是他的正妻,论资排辈你得在我后面,多少次我看你跪在我面前的样子,我就在想,这份苦我咬牙也要吞下,因我恨,我看不开,现下,我有些想明白了,如果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又何必苦苦担着正妻的名分折磨自己。” “式映,你醒来吧,醒来了,我们让一切都过去吧。” 叹息的低语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消散,陈碧落转身的瞬间未见到应泽如扇而蠕动的睫毛上染满了湿润,听说植物人是有听觉的,如果哭泣是有声音的,陈碧落应该就能听见应泽如隐含疼痛的哭声。 应泽如在梦里,虚弱无力,她的意识在身体机能渐渐衰退的同时亦混乱不堪。有个女声在那儿同她说这话,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 她想起那一年,自李碧城走后,家里乱成一团,她方发现她做不好郑家的大夫人,她只知爱起来便是要生死相随,却忘了,妻子从来不是一个爱情的代名词,更多的是相濡以沫,是相知相守,而她以为爱是能代替一切的。她太小了,任性直率,她会怪郑修仁忙于公务不能陪自己去舞场,她会怨他满脑的政治思想,她会跟他讲英文,从前他们觉得沟通无障碍,后来却觉得,障碍多了去了,她讲到后来永远是哪家的官家小姐烫了新式的头发,换了新式的衣裳,她觉得他们是相爱的并无不妥,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他同友人讲话说了一句:“我很想碧城在这里给我泡一杯茶,同以往一样甚么话都不同我讲,只是陪我静静地呆着,给我泡一壶茶。” 显然,他倦鸟思巢了。 友人劝道:“那你就是接她回来啊,这又如何了,男子汉大丈夫同自己的妻子有什么可置气的,想必她也不是真的恨你。” 他只黯淡地摇头说:“你是没见着碧城当时走时候的模样,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是那么的怨怼,我想就这几日和式映说清楚,给她准备一笔钱找个安置的地方住,也不枉她跟我一场。” “政绥兄,你可考虑清楚了,既是你的妻便不会真的恨你……不过也罢,你要是能将此事处理得宜倒是更好了,对她对你皆好,就像一切未发生过一样。” 一切未发生过,她又算什么?!心一点点地沉到了谷底深渊处,女人心毒起来,男人亦敌不过,上天见怜,她怀孕了,她以死相逼,他不得不就范,从那天起,她一直留意从法兰西传来的信息,不曾想,原来李碧城也怀孕了,她咬牙切齿顺势便回了那句:有式映照顾,万事放心。 碧城,你还是握着他的心,而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至少留着人亦是好的。 你永不会知晓,你比你所想的得到了更多,他……后悔了。他想静下来,想回家了。 彼时,或许上天的确是在帮她,从那以后法兰西再没有音讯传来,甚至他后因仕途升迁和秘密公务在身根本出不得国更无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因后来那位也开始防着他了。 那么多年,是她陪着他,眼见他厌倦了官场,亦一天比一天厌烦了外头风花雪月的生活,回到了家他常常忙完公务什么皆不坐,只是盯着那梨花木桌上日渐灰暗淡的紫砂壶发呆……她想,原是这世上真有报应,从前,他的心在她这里,她欣喜他回去了他夫人身边亦只是个空壳,如今这个空壳倒在她这儿了。而他心之所向想归去的地方却怎么都归不去了。 她的孩子从小叫她:小妈。因这府上的人同他都讲,他们还有一位大夫人……呵……大夫人啊,不是她。 那年,她永不会忘记,一位姓董的女士带着李碧城的儿子回国了,他欣喜若狂,甚至搁下了公务堵在了人家门口。其实她岂会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他应该最想问的是:碧城,她还好吗? 可惜,她知他问不出口,因不敢问,那么多年了,他怕他更悔,所以轻易不触碰。 这一日,他神色异常平静地回来,脱下了戎装,驱走了警卫,用那个茶壶头一回给他自己泡了壶茶,那么些年,他从未自己用过那个茶壶,她知他私心还在等着李碧城能亲自给自己泡茶喝,可惜,再不可能了。 “你为何不问问我?”她哭了,饮恨吞声,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状似若无其事的他。 不曾想,他只是略略瞥了她一眼,面上笼罩着惨暗的死寂,平静如深渊潭水,语速极慢极慢:“我……为何要问你,我只想问问我自己,错了一时,一天,一段日子,便错了一生,我为何要问别人,我该问问我自己才是。” 她从来未怕过,可她真的怕极了那一刻面无表情,从容自若的他,终于他还是在她失声痛哭时极平静地举起了左手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在她错愕哑然时,血液就已喷得她脸上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她也随他去了。因忐忑了半生,终于不用忐忑不安时也便是生命的结束了。 陈碧落轻轻阖上应泽如病房门时,依稀看见不远处楼梯转角有一个熟悉的背影迅速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又仿佛适才只是错觉。 …… 曙光初照,漫天彩霞。 陈碧落决定回美国的前一天去找了柏谨言,他正带着家人乘坐了缆车登上山顶看日出。 “真的就走了?那个项目不跟了?”柏谨言和陈碧落交谈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不远处正在给daisy喂早饭的傅随安。 陈碧落笑了笑,妆容淡了许多,笑意和煦:“恩,那个项目就交给你了,拖了几年一直没有进行完成,我又不像你,家人孩子都在身边,我毕竟是女人,谨言,我累了,我也到了想有个家的时候了。” 柏谨言拍了拍陈碧落的肩,叹息道:“好,多保重。” “希望下一次在美国见到你的时候能看到不再用拐杖的你。”陈碧落戏谑地挑眉。 柏谨言敛下眼,眯着笑,眼神凝在daisy和傅随安的身上:“快了,我最近在尝试开发新的治疗药,应该会有效果的。我多希望,今天是陪他们爬山上来的,而不是让他们陪我坐缆车。” “不害怕吗?有一天万一她就想起来了。” “害怕啊,因为害怕,所以觉得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便想尽力维持多久……”声音变得低哑,他喉间微涩。如履薄冰,不外乎如此,怀抱着虽是可能破碎一地的温暖,垂死挣扎未尝不是另一种活着的感觉。 …… 机场大厅,嘈杂声作响。 虽然并未交代几时的航班,但公司大部分的人都来送行了,她的行李都是肖左拿着,轻便一身,趁还有点时间跟rose又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与其他下属也是云淡风轻地寒暄了些时候,直到那个戴着墨镜,身形英挺利落的男人一步步地走近她,在那些个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到绯闻八卦的公司女同事眼里,他露在墨镜外的面容沉静似水,薄唇紧抿,在所有人以为会有何事发生时,他倏地淡淡一笑,在镜头前亦从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他定定地盯着她良久良久,在周围人错愕疑惑而面面相觑时,看不清他墨镜里的眼神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见他突然从背后掏出一个本子语气平淡隐忍悲恸地对她道:“……我想告诉你,陈总,剧本里面有一个地方写错了,他……应该是自杀,不是被暗杀的。” 她猛然浑身一震,表情怔怔地望着他,恍惚如梦,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极轻的声音:哦,是吗? “那天,刚巧是他妻子的生辰,他才知道她已不在了。” “……是吗?好的,rose!”心房一缩,她突然扬高声音唤着在一旁也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助理,继续与元湛对视,容色淡然地道,“回去让编剧把剧情改一下。” “啊,哦,好的。” “还有事吗?”她似已然恢复自若,回神过来,浅笑问。 他亦回以笑容,墨镜下眼角微微酸疼却好似无碍,启唇的同时有些结舌无措地对她喃喃:“恩,还有一句,看到,不,其实是,你……活着真的很好……要,要幸福,好吗?” “好。” 她垂下眼帘,点点头,不再言太多,因喉咙有些干涩。 后来肖左问她:“那个人是谁?” 她默然不语,半晌反问:“还重要吗?” 肖左愣了愣,随后笑道:“是啊,不重要了。” …… 三日后,应泽如有一瞬间的回光返照,医院的人都以为她定会苏醒,却不料还是被拔了管子,终究没有醒过来,生理机能已然撑不到那天。最后元湛给应泽如惨淡的脸上盖上单薄的白布。 一个月后,三年前一本因题材被锁的片子重新解了禁登上荧屏,身为主角,元湛再次爆红,然后,在陈碧落嫁给肖左的那一日,他因此片在戛纳电影节上得到了影帝。 他彼时光芒万丈,面容沧桑寡淡,脸庞不知为何瘦得凹陷,在台上无悲无喜宣告将正式退出演艺圈前往陕西县城支教并将所有财产捐给慈善机构。 闻言,媒体全然沸腾,圈内所有人无不扼腕叹息,第二天各大网站及传统媒体头条皆是惋惜这一位偶像兼实力派演员在最辉煌的时期就此陨落。 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他只说了一句极简单的话:“很多人都说‘华尊’只是将我当成了印钞机,其实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印钞机有印钞机的用处,我啊,其实可能这辈子都很想好好地当一个卖力赚钱的印钞机。” 可惜太迟了,可惜都过去了。 话如戏谑,听者未懂,却是说者泣血。 八十九 泡沫 由傅随安负责的一家药业广告的项目大获成功,恰逢此公司十周年庆,她便被邀请参加晚宴。她并不是那么注重打扮的人,借了叶梓一件高级定制的黑色礼服就去赴宴了。酒本来是喝得不多的,只是这日刚巧是展嘉瑞和她相识的日子,如果还在,应是要过周年了吧。 思及此,仿佛伤口密密麻麻又开始戳疼滚烫起来,她一杯一杯竟没了节制。 喻桓见她喝得那样凶,赶紧上前将她带到宴会休息区的露台。 风冷飕飕的,刮得人身上有些刺疼,寒月当空,清清冷冷的。 “如果那么痛苦不如离婚算了,死拖着又有什么意思?!”喻桓不明所以,只以为她是和丈夫吵架了,心情多有不快。 傅随安虚朦一笑,躺靠着椅背,醉眼迷蒙地掀眼望着喻桓,声音飘渺如呢喃:“我知道,你喜欢我,喻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劝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还不听……你想我离婚了你娶我吗?” “是!我喜欢你啊,随安,我一定会对你比你丈夫更好……我……” 闻言,他当然是急急地应声,却不料,她继续眯着醉眸絮叨着,片刻没有他插嘴的缝。 “你想娶我,喻桓,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吗?你知道我回到家是什么样子的吗?你知道我女儿最喜欢什么动画片,最爱哪一个动画人物,对什么过敏,最喜欢吃什么吗?真可笑……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啊,连我都没那么仔细,他却比我都清楚……不是自己的孩子,你能做到这种地步吗?可是,他却可以。呵,他为什么要这么好,我真的有点恨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恨他这样……他们都说有了孩子的女人事业心就不能有,因当了母亲以后,孩子便成了甜蜜的负担,可我只有甜蜜,没有负担,她那么乖,她那么听话,他们都说孩子是不会自己长大的,是啊,她是不会自己长大的,如果不是他细心帮我照顾,从来不让任何事影响我的工作,我怎么能放心地工作。你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进厨房了吗,你知道我回到家甚至只要一躺下就可以安心地什么都不做吗?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越来越让我习惯他的好……太卑鄙了……” 她捂着脸泪水滑在掌心,酥麻又冰冷,莫名泣不成声,好似要将多年自己心里的疙瘩都借着酒气倾诉出来,再也压抑不住了,声音都带着哭音,颤颤巍巍的。 “这些年,我那么努力地忽视他,那么努力,喻桓你喜欢我,你想等我离婚了娶我是吗?可是,喻桓,他太好了,不会再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你要怎么娶我,你要怎么比他好……”她恍然而莫名地凄凉一笑,眼里氤氲着叫喻桓看不透的薄雾,“我每次都希望嘉瑞能回来救救我,他只要回来我就不用那么恨他和恨我自己了……嘉瑞,能不能回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喻桓愣在她身旁,听得云里雾里,心底却沉了又沉,他不知道她在恨谁,自己还是她的丈夫,亦不知道她在对不起谁,自己还是另一个男人。 他开着车不时注意着后座她的情况,一排排的红绿灯飞快向后退,蜿蜒曲折的路星火点点,下了高架,江边的风呼呼地渗了进来,适才问了莫可可她家的地址,到现下还是有些微微的错愕,他有朋友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当初也是有所耳闻,那是极低调的楼盘,没有一丝宣传便顷刻间销售一空,物业保密性良好,不似一般富豪区却甚为尊贵。 临江的别墅,简约内敛的设计,一排排错落有致,她的住处正好在最适宜俯瞰东江的位置。 “你要是见过她丈夫,你就明白人家为什么看不上你。别伤心了,你看随安那副样子,明显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又事业运极好的太太,你啊,想开吧,做男小三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知为何脑里响起这一句,耳鸣声阵阵,喻桓揉了揉太阳穴,到了根本进不去,他推了推已然醉醺醺得厉害的傅随安,在她随行的包里找到了手机,幸好她并未设密码,开了手机找了半天,没有显示“丈夫”的号码,到了通话记录这儿,一个号码好些记录却未存任何名字。 也罢,试试。 “随安!”那头低沉略有些焦急的嗓音响起。 “她喝醉了,我们在楼下。”喻桓清了清喉咙低声道。 那头有一瞬的停顿,然后极礼貌地回道:“好的,多谢你照顾,我这就下来。” 很难形容见到自己的情敌是个什么心情,他分明看到那光洁黑漆的拐杖衬着挺拔刚毅的身姿一步步向他走来,无端端生出一种稳健而沉静的气势,深潭似的黑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竟平静沉稳得出奇,当触及傅随安醉醺的脸庞时刹那便柔和了下来。 “谨……谨言……”傅随安闭着醉眼,嗅了嗅靠近自己那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是他们家惯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她方安心地将自己全部垂挂在他身上。 见状,喻桓心中微凉一片。 他一路带着她,她虽醉了潜意识里却多少同他保持着距离,适才他只是抓了她的手腕,她便浑身僵硬不堪,可现下全是另一番情景。 “内子给你添麻烦了,改天我再好好拜谢。”他疏离而有礼,虽拄着拐杖扶着傅随安却极淡定从容,站如松柏。喻桓不免感到有一丝怪异,这年头竟还有人这样说话,偏生在他身上竟莫名自然。 “那个,不谢不谢……”下意识的,喻桓面上有一丝涨红,摆手说着,就差拱手作辑了。 他扶着她步伐稳健,其实,他已可以不同拐杖了,只是已成习惯,倒也没什么。 “谨,谨言……daisy呢?”她额上微烫,意识紊乱,埋在他的肩颈上,嚅嗫着唇,“daisy昨天还让我给她买美少女战士的模型,怎么办,我买了落在公司了,谨言怎么办……” 柏谨言半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发丝,感受到她含着醉意的呼吸扑在自己的颈项间,有些酥麻,忍了忍,他眼底漾着温煦耐着性子哄着道:“没事,我帮你准备了一份,已经给她了,说是妈妈买的,这孩子开心死了,一整天都在欢呼呢。” “真的吗?太好了,谨言最好了,最好了。”傅随安笑靥迷蒙,搂着他的脖子,嗅了嗅,咕哝雀跃着。 “好了,乖一点,我给你擦擦脸,早点睡。”他知她喝醉多少有些像小孩子,嘴角上扬,他卷起衬衫袖子,热了热毛巾,给她擦脸,才抹了一下便停下了,“啊,妆糊了。” “哦,那就不漂亮了,怎么办……” 她傻愣了半晌,然后嘤嘤地哭起来,面上更模糊了,他哭笑不得,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轻柔地说:“不会,还是很美的。” “哪里?”她哽咽着嗓子,糊里糊涂咬着唇喃喃问。 “这里。”不知为何,柏谨言还来不及问自己能不能便凑上吻了下去,她的眉眼,依旧。 泪水滚烫仿佛能灼烫他,心底绵绵地仿佛要柔成水。 这些年相守,第一次拥入怀中,原来是这种滋味,恐怕更加不忍心放手了吧。在最后那一刻,电光火石间,他恍如隔着时光长河凝望着怀中的傅随安,想着当年的她扬着鹅蛋脸,指着他的鼻尖,扬高声音,颐指气使的口气:“赵钧默,你完了,我爱上你了,你再不能有别人了。” 突然,他埋在已然睡过去的她的颈项中泪流面满,揪心酸疼起来。 若是,就这一刻能死去便好了,再不用忐忑惶恐,生怕过去的噩梦纠缠着自己,但那只是希望罢了,直到那个女人重新出现,他们方明白,有些东西便是一根刺,只要曾经有过,即使拔得再干净,也要付出血肉模糊的代价。 …… daisy第一次发现爸爸不在自己的房里,她拖着小身子,耷拉着小脸,噘着嘴,找来找去找不到爸爸,直到悄悄地打开妈妈的房间,这才看到自己的爸爸眯着惺忪的眼睛,指尖堵着唇在说着:“嘘——” 第一次,爸爸和妈妈睡在了一起。 在她小小的脑袋中,她想不太明白,不是说房间够大么,怎么又睡在一起了。 “妈妈,爸爸昨天是在房里帮你打怪兽吗?” 不然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要爸爸陪? 话还未说完,傅随安便将早上的稀饭呛到了气管里,涨红了脸,咳得不行,柏谨言赶紧拍了拍她的背,她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头疼得厉害,如今疼得更厉害了,咳得也厉害。 幸好,柏谨言也只是一如往常地问她早上要吃什么,要不要他送她上班…… “谨言,我……”她呐呐不能言,话到了喉间突然便语塞了。 车里,他面容宁静,嘴角淡勾,语似安抚:“去上班,没事,不用说了,我都懂。”他不让她说,他怕,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丝幸福顷刻间就被她几句平淡无波的话给击垮了。 九十 梦魇 他说他都懂,但她觉得他其实什么都不懂。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懂,她原以为第二天她会将昨晚的一切忘得干净,却不曾想记得那样清楚,真真是头疼欲裂,心揪得好似要揉成一团。但那话还是从喉间迸了出来: “我是想说……”她轻抬素手,凑近他故作镇静的脸庞,抚上他下意识紧缩的眉头,“谨言,我们好好过日吧……这些年是你一直陪着我,我很感激。”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对着他急于逃离不忍听她说起任何对昨晚感想的话,她倏地便心软了下来。 “随,随安。”他俊容恍若如梦,怔忡地在心底咀嚼她话中的意思,仿佛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是的,虽然力持平静,在开口唤出她的名字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鼻音,他发现自己竟是那么容易知足,仅仅是感谢的话语,他便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上苍要怜他了么…… 傅随安坐在副驾驶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身旁这个男人,心底想的是:这是陪她度过最艰难日子的男人啊…… 她看着他薄唇紧抿,容色苍峻,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指关节竟然隐隐泛着莹白色……她能感觉到他在紧张,甚至在逃避,她一提起昨晚,他竟不若素日里那样沉着稳重,竟这样慌了起来,这些年,在他的心里,她是这样可怕的人吗?又或者,他怕极了,因她时常像蜗牛受了惊便会牢牢躲进自己的壳里半天出不来,他是怕的,不怕日子过得比以往更好,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微小的幸福便会泯灭在她忐忑退缩不着痕迹的退缩下,他曾经经历过,他是极怕的。 回应他的是,傅随安蓦地笑了。 彼时,柏谨言想,或许没有言语能抵得上她这一刻的微笑,即使在之后很多难熬与撕心的日子里,他还是忘不了她在这一刻扬起的笑容,他攥紧她的手,将她此刻但笑不语的模样深深刻入心底最深最隐秘作疼的角落。 “随安,今天低气压,你还笑得那么温柔,是想找骂吗?”到了公司,莫可可凑到她的耳畔,扬眉低说着。 傅随安这才一愣,原每天早上多半有些吵闹的办公区竟鸦雀无声,同事们都低着头仿佛有什么动作一直忙不完。 “这不是叶总追了小戚那么多年,昨天你不是参加晚宴早走了么,小戚他前妻又来了!这回叶总没忍住打了她一巴掌,结果没想到小戚竟然为了保护他前妻推了叶总一下,其实也还好啦,就小推了一下,但是你也知道叶总这个自尊心强的,当场就摔桌子下楼了。小戚这个人也是的,人家叶总是为了他出头,没想到前妻才受一点点委屈就看不过去了,难怪离了婚还被前妻吃得死死的,有事没事就来问他讨钱,他又不是开银行的,就算开银行也得要答应了叶总娶了他才行啊!可怜的叶总今天早上一来便冷若冰霜,就差没在额头上刻字说‘惹我者杀无赦’了”莫可可咬着笔头,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极其操心关切的样子。 “大龄剩女,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傅随安终于听了个明白,嘴角微勾,轻点了莫可可一下额头,打趣道。 一听“剩女”二字莫可可脸便耷拉了下来,微瘪着嘴,眉头紧皱,粗着嗓子没好气地说:“有一个随时随地跟着自己相亲的前男友你能找到好对象?!” 这些年,她足足相了三十二个,他紧追不舍地后面跟着陪她相了三十一个,唯一落单的那一次还是因为他重感冒在医院昏迷不醒,翌日他便追到了公司,咬紧牙关恨恨地道:“我都重感冒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少相亲一次会死吗?!” “会啊,我想嫁人啊,不嫁人就去死,行了吧!”她蹙着眉索性狠话一放。 “我娶你啊!当年我们不就商量好了吗?婚礼主题你想做成樱桃小丸子的,我想做成巴洛克风格的,总是决定不下来,可可,这回我依你,全听你的好不好,你想做成樱桃小丸子就樱桃小丸子,我不会再说你无聊、任性、没创意,我觉得挺好的,婚纱的话你之前不是说不想穿白色的婚纱太俗气么,那就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罢,粉色、蓝色、黑色都随你好不好……”他笑着哄道,仿佛沉浸在当年她疯天疯地让他陪着畅想未来美好的画面里。 然,她听着竟比他没说这话前心更冰凉了几分。 “恩,都挺好的。”她笑意妍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褪去,眼神清冷了许多,慢条斯理地回道,“……但是新娘不会再是我了,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如果你忘了原因,去看你当年发给我分手信息的截图,你知道的我都存着,每一条我都存着,我存着提醒我自己,当年……我有多恨你。” 每一次,每一次他提起“复合”两个字,她便会将当年自己发给她决绝分手话的清晰截图发给他,没有言语,胜于言语。 他不忍地闭了闭眼,恨透了自己,亦恨透了她。 他喑哑低沉地嚅嗫着薄唇:“你就不能走出来吗?!你就走不出来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错了……我错了……”最后他抚着紧绷的脸抵着写字楼大厅冰冷的砥柱喃喃自语,因她已经走上楼上班去了。 “随安,我今年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我也想像你一样回家有个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等门,烧菜,管家,就算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靠在一起陪孩子也好啊……” 脑海中浮现好些让她憧憬的画面,她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倏地抱紧了随安,仿佛有了些许温暖和依靠,她方恨恨而有决心的说着。 “恩,可可是个好姑娘,一定会找到珍惜你的那个人的。”傅随安眼一柔,摩挲了几下莫可可的发顶。 终于同榻而眠,他在她身旁,她是一直心安的,却不料,同榻一起的时,连连几日,她皆睡得不安稳,也不知为何,许是因这几日日渐寒冷,工作量又因是行业旺季增多了不少,傅随安身上有些倦怠。 这日,晚上她竟又做梦了。 她梦见的是多年前的那个女子,竟还是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华丽而雍容,身着一身牡丹样式的刺绣旗袍,金丝边缝得极好,裘皮包肩,那个男人一身戎装,坚毅挺拔的身躯竟埋在她的膝盖上,捂着脸叫她看不清模糊,然,颤抖战栗的肩膀耸着耸着,她依稀能感觉到那个人男人在哭,没有声响,几不可闻,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攥着她的衣角分毫都不肯退,喉头含着颤音,哽着嗓子嘶哑地问着那女子,声音埋在哭音和她的膝盖间她竟然还能听得那样清晰,他在说:“难道,他……便不会犯错吗?即使是上军事法庭,我亦有个量刑的机会,不是吗?!随安……为甚么你就那么笃定他不会背叛你么?他便不会惹你伤心,便不会一时之差忘了还爱着你而错待你么?他便不会么?!” 是谁,他们讨论的是谁,这个男人又是谁…… 傅随安梦里一哆嗦,唇色有些发白。 那女子眼神苍凉,抬手穿过过他埋在自己膝盖里浓密的发,他的发丝黑且粗,扎着她的手和心,哀戚沙哑地启唇:“……他不会的,因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 所以我信他,不信你。 “所以,呵,现下活着是我的原罪了吗?” 他极慢极慢地在她膝盖见仰起俊容,刚毅寡冷的面庞竟一片湿润。 她看着面前喃喃失神的他,心房不停地收缩,疼得不能自己。 “是。他死了,我便全然的信他,因他已经死了,因他在死前一直未变,可是你呢,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曾经的你要我如何相信现下的你……” 嘴唇干涩得紧,喉咙像被这些画面掐得死死的喘不上气来,很痛,很难受,仿佛一刹那便要窒息。 “随安!随安——你做噩梦了?” 极远极远的地方飘来的声音,熟稔却又陌生得可怕,傅随安蓦地心脏剧烈一缩,被榻旁柏谨言生生一摇竟这样生生地醒了过来。 恍惚间,她就那样眼神混沌,瞪目地盯着他,动也不对,定定地与他对视。 月影婆娑,落地窗微开,吹进几丝江风,他莫名感到周身的寒气聚集,浑身哆嗦起来,被她直直地盯着,顷刻间,竟也说不出来话来。 “谨言,是谨言啊……”她忽然眼神惺忪清明起来,虚软笑了笑,抚上他微凉的脸颊,翻了个身便埋进了他宽厚的怀里。 见状,他这才心里一舒,不可抑制颤颤地将她搂得更紧了:“随安……你,要吓死我了。” 柏谨言弧线分明的下颚抵着傅随安因做噩梦略微有些湿润渗着冷汗的发顶,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肩膀,轻轻哼着他在她怀孕期间便学会了的儿童睡眠曲,幸好,不知怎么地,她竟也像孩童一般终于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九十一 痴恨缠身 “妈咪,你弄疼我了……”daisy吃疼一声,嘟着嘴,揉了揉被傅随安不太娴熟扎辫子的地方,那里有一缕头发竟打了个结。 傅随安吁出一口气,不无恼自己的口气说:“对不起,宝贝,妈咪没有爹地能干,妈咪只会绑这一种辫子。”天知道她从小学开始手工劳动课从未及格过。好几次在一旁,她就那样瞠目结舌地看着柏谨言,拥有一双修长厚实的男人手竟能灵巧穿梭在孩子发丝中变化出各式各样的辫子。今天要不是柏谨言临时被jake一早有事叫了出去,恐怕根本轮不到她这拙劣的技术手法上场。 “不会啊,爹地一直说妈咪很厉害的,妈咪为了肚子里小小的daisy疼好了些时候,很勇敢地把daisy生了下来噢!”贴心的小daisy搂住傅随安的腰际,柔糯的嗓音稚嫩而可爱,红苹果似的脸颊一下下的蹭着她。 愣了一秒,面颊红了红,心底里好似很多片花瓣飘落,温暖而和煦。 “妈咪,明晰是谁啊?” daisy一边往嘴里塞着粥,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还没吞下去便鼓着腮帮子忽然说着话问道。 闻言,傅随安怔忡了半晌,给daisy擦唇边的手突然停滞了。这名字似曾相识,云雾缭绕好像拨开就能看见,但她眼前却迷雾一片,当然,她知道,这应是女子的名字。 “妈咪不知道诶,谁跟你说起过这个人啊?” “爹地啊……” daisy吧唧吧唧地吃着,小脸满是满足,心底想着幸好爹地早上做了早饭出门。 其实,在她小小的记忆力,她是一直以为男孩子都应该会烧菜的,而且妈咪是不会做菜的,以至于每次听到好多小伙伴说自己妈妈昨天烧得菜有好吃时,她老是侧着头嘟着嘴想不通,烧菜不是应该是爸爸的活吗? 直到有一日她不经意问起,她才知道不是的,妈咪是会烧饭的,尽管她的小脑袋里从来不曾记得妈咪进过厨房烧过饭,但是听妈咪说,很久以前她是会烧的,可是自从爹地厨艺越来越好以后,连烧饭做菜的事情都仿佛被爹地包了,久而久之妈咪便再没动过手。 “爹地有一次说我越来越像‘明晰’了,是谁啊,我不是该像妈咪你吗?难道我真的跟好多同学一样吗,他们爸爸妈妈都说他们是捡来的……呜,难道我也是捡来的?”话落,小眉毛一蹙,好生委屈。 “你不是,你是邮差叔叔送来的。”傅随安莞尔一笑,捏了捏从小就爱胡思乱想的笑daisy的鼻尖,打趣说道。 “哇——妈咪欺负人!我要告诉爸爸!”小daisy瞪大了黑眼珠,闻言吸溜吸溜哭起来,随后哇哇地哭,大大的小杏眼湿漉漉的,可爱极了。 刚巧柏谨言回到了家,一进门在玄关处便听到了小daisy的哭声,一探头才发现傅随安正哄着小daisy,而小daisy正古灵精怪地在那儿假哭。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趁我不在欺负妈咪是不是?恩?”柏谨言从容地一手抱起小daisy,挑着眉,嘴角勾笑,在她嫩乎乎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下。 小daisy的哭脸奇迹地一下子就收了下来,随后竟然还做出好几个鬼脸,瘪了瘪小嘴咕哝抱怨道:“爹地最不好了,就会帮妈咪不帮我。” “小屁孩。”异口同声,傅随安同柏谨言相视一笑,双双揉了揉小daisy头顶上柔软的发丝。 “明晰是谁啊?”待一起送好小daisy到了幼儿园,回到车内,傅随安望着眼前车外掠过的风景,也是枯木满街,车内的温度尚暖。看着看着,她忽然问道。 明晰。 这两个字迸了出来,嵌进了柏谨言的心扉,略有刺痛感,柏谨言心里答道:“傻瓜,是你啊。” 嘴上却是极平淡的两个字:“旧识,已经死了。” “哦,真可惜。”傅随安耳鸣阵阵,静静的应了句。 这几日家门口总有一个人围着围巾戴着墨镜在他们的窗外徘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进得了如此管理森严的地方,她好几次打电话给物业让人驱赶,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被窥探和监视的感觉。 “不会是你男人在外面惹的感情债吧?”莫可可前几天刚刚相亲成功,正大张旗鼓地在公司里发着喜帖,从前最讨厌的大红色,如今成了她觉得最喜庆的颜色,婚礼现场也正在布置,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听到这事,她立刻便警惕起来低低地在傅随安耳畔提醒道。 感情债么…… 傅随安脑子浮现的是柏谨言在她怀孕时蹲在自己脚边细心给自己剪指甲的画面,自己怀孕期间每晚给自己按摩略有水肿的小腿的样子,还有在她生产时一个大男人脸色铁青泛白差点要晕厥过去的模样……他会惹感情债吗? “是男人就会,只要他是男人。”不禁将心底里的疑问问出口,莫可可随口一答。 她不信的,终于有一日,柏谨言在饭桌上突然启口道:“随安,我们搬家吧。” “为什么?”几乎是同一时间,傅随安的声音都不自觉尖锐了起来,清咳了一声,连她都认为自己反应过了度,但心里莫名沉了又沉,半晌,她方启唇,“为什么我们在这儿住得不是挺好的吗?” “其实,我最近又看中了一套房子,面积比这里大,daisy慢慢在长大,以后活动区域还会需要更大些,我打算给她再置办个钢琴房和画室,而且……”柏谨言敛下眼,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 傅随安亦话语平淡地反驳道:“不用了,这里够大了,她一个女孩子用不了那么多的地方,而且现在家里的房间还空出一个了不是吗?” 原本两个主卧,现在都睡在一个主卧了,要是不够大,那怎么样才够大。 女人的灵敏度在每每在蛛丝马迹显露时显得极为神奇,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半夜起身竟闻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烟草味,到了客厅方看见漆黑凉夜中,柏谨言身着绸缎的黑色睡衣一个人靠在栏杆上吞云吐雾,任冷风吹拂面颊,她眼中的侧脸棱廓分明且冷沉。 “烟……不是戒了吗?”不知不觉轻步走到了正心神沉寂的他的身畔,她清咳一声淡淡地问道。 他一愣,赶忙掐灭了烟蒂,手心略不经意被烫红了一点他没作响,将客厅沙发上放着的薄毯盖在她身上,揽过她的身子:“吵醒你了吗?” 她抿唇摇摇头:“没有,谨言,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他蹙眉,静静地待她言。 “我不想也不会耽误你,所以,如果你心里有任何的想法,你可以同我说,但是不要瞒我,好么?”靠在他的肩上,她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习惯这个胸膛的温暖太久了,久到忘记了,曾经他们并不是因爱而在一起的。 那么多年,他最怕的还是她以退为进,或是一缩到底的做法,他心房一缩,仿佛有点喘不过气,抵着她的发顶,喉咙微几不可闻地哽着道:“随安,相信我。” “好。”半晌,她在他怀里轻轻应了声。 …… “为什么不录用我?我求‘华尊’求了那么久,连监制刚开始都是满意我的,到底为什么,还是一晚或两晚,我都可以!” 终于还是碰上了。 在他们双双一同准备带着小daisy去儿童乐园时,那个面纱遮面戴着墨镜的女子终于冲上前来,死死握着柏谨言冰冷僵硬的手腕,哽咽着嗓音凄厉地问道。 那是一个急于有上镜机会无处可退又默默无闻只有几流明星头衔的女子最渴求的机会,而这个男人是能定她生死的,她所有的关都过了,连监制、编剧都属意她,说她是他们等了好几年的角色,却不料听闻他们的幕后老板在看过她照片时拍案而起,斩钉截铁地说如果用她,这片子不拍也罢。那么多年投入的人力物力,即使是资金雄厚的“华尊”也不一定吃得消,如此决绝,她听到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本娇艳秀丽的面容都惨淡了不少。 费了好些钱和人疏通,她找到了他。 熟稔而陌生,对他,也对他身旁的这个女子。 心房有一处沉甸甸得紧,额头仿佛有个地方灼烫得厉害,像极了伤口作疼,撕裂般的隐隐作痛。 “明晰。”傅随安喃喃地自语,浑身僵硬发冷起来。 那的确是一张像极了自己女儿的脸,艳丽有余,慑人心魂,眉宇间透露出几许执拗,这张脸她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仿佛夜夜入梦。 是她么,好像又不是她…… “她不是!”柏谨言冷声低吼道。“jake,将她轰走。” 一手抱起小daisy,一手甩开那女子的手,反握住傅随安,容色冷硬,眼眸深幽,大步领着他们向前走,丝毫不顾身后声声的乞求。 他在哆嗦 ,尽管他力持镇定,但她分明能感觉到那双死死攥着自己,甚至抓疼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难得极好的阳光刺得傅随安眼睛干涩,眨了又眨,胸口有一个地方仿佛被潮水生生地湮灭,百感交集,她不知怎么地竟浑身战栗,脚底生寒。 九十二 偿还 游乐园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尖叫声和欢呼声,小daisy虽然方才出门有点受惊了,但到底是孩子一见到新奇的世界和琳琅满目的玩具便开心得晕头转向,早就忘了适才的事情,但大人不一样,大人都会记得,假装不记得不过是耐着性子罢了。 是谁说过,没有比有了孩子的父母更懂得伪装的男女了。 “daisy,来妈咪给你擦下嘴巴,瞧你吃得满嘴都是!”傅随安瞧着越来越撒欢玩着的笑daisy,不赞同地挑着眉,手劲却轻柔地给小daisy擦拭唇边的餐渍,平静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眼梢一抬不抬,未和柏谨言又任何的对视。 柏谨言不是小孩,他能感觉到气氛有些许压抑,他沉沉吁了口气,面容浮上同傅随安一样的笑容,递到小daisy嘴里一块他做的可口的海苔寿司:“好吃吗?” “恩!”小daisy眯着满足的杏眼,大大地点了个头。 不一会儿,小daisy便在游乐园的休息区认识了好些小伙伴,一溜烟就跑到不远处跟他们玩起了游戏,望着远处雀跃天真,笑着的小daisy,柏谨言忽然恍如梦境,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里,一想到这好不容易守着的幸福也许就会像泡沫一样消散得无隐无踪,当年送她走的痛楚他一点点都不想再去回想了,如今更是。 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止,柏谨言凝视着紧抿薄唇出奇安静地注视着小daisy玩耍的傅随安倏地张嘴启口,声音竟哑然低沉得紧:“随安……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要说了,回家再说,现在我不想提这个。”话音未落,便被傅随安硬生生地阻了过去,傅随安神情未动,只淡淡地提了句。 柏谨言心下顿时一缩,竟呐呐不语。 玩了一天,孩子累了,父母心累,回到家,由傅随安替小daisy洗好了早换好了睡衣,再由柏谨言照例每天一则睡前小故事,过了些时候,小daisy便沉沉地睡入了梦想,小小的指头竟还塞在小嘟嘴里,柏谨言将她的手轻轻掰了下来,然后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 “明晰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傅随安正坐在客厅,左手托腮,按着遥控板,电视机里正放着最普通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从机体里传出与客厅凝滞的冷沉气氛相融竟诡异得渗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棱角分明的脸庞浮上晦暗的颜色,习惯性地捏了捏适才拄起来用着的黑曜石拐杖,手心微微发凉,半晌,方敛下目,轻轻坐到了傅随安的旁边,喉咙微哑道:“她不是,她不是明晰,明晰从来只有一个,随安,她不是,明晰已经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那个女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不是明晰,随安,她并不重要。对我来说,你才是现下最重要的人,你忘了么,我们走过那么久,我们那么多难关不都一起过来了么?” 其实,他很想说,你就是明晰,明晰只有一个,而这话他竟不知如何开口说才好,而这话,他竟也是当年最后方明白得清清楚楚,却已来不及告诉她了,只能在那个街边步履阑珊,衣着褴褛地看着她幸福的模样,心如刀割,锥心刺骨,他回不去,如今稍离她近些了,却又如此如履薄冰。 他在说谎。 傅随安心底里有个声音凄厉厉地喊道,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在她的体内倏地从喉咙口撞到了她的耳畔震得她浑身一颤。 不是——不是!他说谎,明晰没有死。这个女人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么! 傅随安极慢极慢地掀起眼触及柏谨言幽潭一般的黑眸,神情略有些空洞,眼前的他那样的模糊,明明她眼里未有泪,却瞧他瞧的这样不清楚,唇边漾起一个虚无的笑容。 “随安——” 她仿佛终于看清了纠缠自己已久梦境里的那个女子,那张脸那么的像今天早上哭着求柏谨言的脸,却那样熟悉,她蓦地像遭电击,立刻起身扑到了衣帽间那面巨大的立体镜前,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庞,生生的冰凉惊得她手心一寒。 明晰没有死,因她是明晰,明晰就是她。 “随安,你怎么了,随安!” 柏谨言被她惊得心都提了起来,跟在她身后,急急地低声喊道。 镜子前的这张脸是现在的她,而那张脸,曾经自己看了无数次,在每次自己照镜子的时候这样的熟悉,她是这样的不陌生,梦里的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而早晨那个女人张着跟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是…… 一瞬间恍如过了半个世纪,眼前多少场景闪现又一闪而过,快得让她这一次终于还是抓住了。 气好些喘不过来,她突然拼命地咳嗽,咳得肺都疼了,他见状,焦心地跑上前将她揽在怀里,替她顺着气,她眼神波澜不惊,平静如水,意外的沉寂,她咳得无力地伏在他滚烫的胸口,淡淡的问道:“你曾经爱过她?那个‘明晰’的人?” “爱。”他眼神深邃,抵着她的发顶,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那你爱我吗?谨言,我呢?” “爱。你信我,好吗,随安。”柏谨言又更紧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将一丝细缝都无。 傅随安苍白的脸庞染上些许红润,心一点点的下沉,喉咙却轻轻地喃了句:“我信的。” 他如获大赦,面容苍峻平和,却差点落泪。 还有一句,她却未说出口,你说的我信,但你方才说明晰只有一个,不,你骗我,我不信,因当年你容她杀了我的晚晚,因纵容了她一次又一次,明晰只有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晚,她终于不再有梦魇了,只是半夜便开始发烧,他哄她去医院,她一声不吭,幸而,到了天方大白时,她的烧终于退了。 早上送她去上班时,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倏地不着痕迹地一移,他欲言又止:“随安,那个……” “什么?”她漫不经心应了句。 “不,没什么,去上班吧。”他唇角干干一扯,将话语吞了下去。 嘉瑞…… 昨晚,她很久没有了,却在昨晚发烧发得迷迷糊糊时又唤了一个晚上的“展嘉瑞”,他凑在耳边细听,连一句“谨言,带我去看病”都未有。也许是那个女人的出现再一次让她躲进了自己的壳里,又将让他怎么撬都撬不开了,又也许,原来,她还是那么爱那个人,好好地过日子,想来都是奢侈。 会不会想起来了? 他灵光一闪,后又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如果想起,怎么会一丝反应都无,连记起他的略微动作和话语的蛛丝马迹都未有,如果真的想起……不,他不敢去想。 …… “随安,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一大早莫可可的一句话让傅随安一天都不安稳,她体重向来稳定正常,除了生小daisy时重了些,其他时候从未有太过的明显变化,胸口起起伏伏了好多次,耳鸣阵阵,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一样,如提线木偶一般做着手头上的事情,知道叶梓都看不过去,轻声提了句:“随安,你要不去趟医院吧,我看你状态不太好,有病还是早点看好。” 脑子一阵阵的浑噩,她不敢想,双手酥酥麻麻的,脚底都虚浮了起来。 不会的,不该在盘算着要怎么样处理和他的关系时发生这种事情!不会的—— 是的,可能是因为最近太累了,手上案子太多了,是该适当地划出去点了,是了,一定是太拼命的缘故,所以例假不准了,一定是这样的! 她胃里一阵阵地翻涌,偷着跑了出去在写字楼旁边的小药店买了早孕试纸,在公司里的卫生间看到红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时,她忽然悲凉从中而来,差点在卫生间抽噎起来。 明晰,你怎么能再对赵钧默有期望,你怎么能将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怎么能! 是啊,那些记忆清晰如相册一般,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涌进了她的脑海,一张张地翻开又合上,是了,她分明记得他当时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那么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了?” 那般熟稔而自然。 原不是错觉,原他一直记得,在她的身边。 他有过嗤笑她么,他有过轻蔑她么,是啊,他装着明白心里一定在想,明晰自诩聪明,却原来是个糊涂人,她还是那样绕来绕去绕进了他设好的圈里,对于一个完完全全不记得的她,他是怎么想的,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是觉得踏实安稳,反正她都不记得了,反正她早就忘了不是么……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想的这般极端,可昨日萧念梳一个剪影掠过,还是惊蛰了她。 一晚还是两晚,她为了上位可以陪。 那么当年呢,他舍下她,避着她,陪她应是何止几晚! 到底不是当年已再嫁人为妻时的心境了,这一世,她又经历了其他林林总总,原以为自己都看开了,却不曾想,那些锥心的过往摆在她面前重新将她捕食时,她竟不可抑制地抵触起来。 傅随安抽泣到后来竟扑哧笑了出来,眼泪滑落掌心,冰凉凉冷飕飕的。 妇产科门诊的走廊,她听着自己的名字报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报到自己她又不应声就那样错过,然后又再去挂号,周而复始,终究还是觉得应是要做个决定了。 医生给她做了各项检查,她按着自己的肚子,隔着衣服,神情木然。 “如果不舍得就回去再考虑考虑。” 她如梦初起,猛地抬头答道:“回去……再考虑几次不是更不舍得了么?”声音这般嘶哑,犹如久未尝水的沙漠旅人。 手机铃声猛地自包里响起,她接了起来简短的说了句:“谨言?有事吗?” “身体还好吗?”那头声音低沉,言辞自然而温柔。 她握着手机的手掌微微发麻,低低嗡着声:“恩,我在医院了。” “是要看一下了你,昨晚一直发烧,也不知道有没有好些,在哪家医院?我过来……”柏谨言低低的急问道。 “不用,我自己看完就回来了。”她语气极淡地收声,说完便关机了。 “还要吗?”医生试探性的问道。“这毕竟是……以后要是……” “不要了。”她恍若未闻,倏地截断了医生的话,斩钉截铁的说道,望着自己未有戒痕的双手,目光愣愣的,血液仿若倒流,口气却全然沉定。 以后,什么是以后…… 她在心底里咀嚼这这两个字,头脑晕眩,脸色冰霜而苍白。 九十三 错失 其实自同傅随安结了婚后,柏谨言一直是想在a城扎根的,于是在商业区的写字楼买了一层楼作为pearl的国内办事处,素来低调室内也便装修的极为简单但不失庄重,只黑白两个色,各办公室都是用玻璃隔开的,阳光照射进来时,整个房间都似在梦境中发光。 曾经去“你不会突然出现”喝咖啡时,暮暮曾经问过柏谨言,你说你办事处设计第一考虑的就是采光效果,要那么光干啥! 柏谨言只托着腮,眉眼内敛淡然地道,可能是因为我当年死的时候,觉得太冷了吧。 暮暮一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顿时瘆得慌,就差没有将他赶出店里了。 然,其实柏谨言是真心的,因为太冷了,冷到钻心疼,到后来失去意识死去的时候竟还觉得是一种幸运,因再不会疼了。 舒羽再一次带着经纪人拜访他是在第二天,他送傅随安到公司后回到pearl的国内办事处,二十一楼,俯瞰风景,商业区的人群走动,来来往往,车辆一辆挨着一辆,皆是人,热闹的场景却勾出他有些酸涩的情绪,热闹,人多,但,多于自己无关,他心里的着落处不在这里,看着看着心莫名有些慌张,他下意识地给傅随安打电话时,连手都是不可名状地在抖颤的,也不知为何,心底皆是空落落的滋味,电话里她让他不用陪她,然后他再打,她已关机了,她用的是无声的抗拒,他甚至不敢吭一声,怕她恼怒,怕她又一次缩进自己的壳里。 头抵着办公室的落地窗,太阳穴隐隐作疼,尖锐地刺疼了一下。 是《凤凰牡丹》的编剧和监制姜桦声拗不过舒羽带她和经纪人过来拜访的,毕竟自陈总离开后,“华尊”的一切事物虽然有职业经理人,但毕竟最大的决策者还是柏总,再者,站在专业的角度上,舒羽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举手投资间皆有那个时代的不可替代的韵味。 其实,柏谨言自然是心里明白的,如今的萧念梳长着那样一张脸胜似当年明晰的脸,古典而艳丽逼人,怎会不令人感到惊艳,只是那是明晰的脸,但不是明晰。 “我说过了,你不用再来,这个角色,你,不合适。”柏谨言眼色极淡,语气平静无波,双手交叉,手肘抵在光洁如黑曜石的办公桌上,说话的速度不急不慢却分明有一种疏离与淡漠。 “哎,柏总,我给你看看我们小舒民国的扮相,那真是美到不行,柏总你再考虑考虑吧,你看姜监制也是惜才带着我们来的,您看看……”经纪人是个两面三刀,圆滑谄媚的人,赶紧掏出舒羽的照片给柏谨言展示。 一晃眼,眼前的照片,他的确仿佛见到了当年的明晰,薄怒微嗔的模样,这一看,心房一缩,面上更冷漠了几分,她曾经那般的明艳照人,到最后,他逼得她不相信自己甚至自残,这一切的一切,他怎么都过不去。他娶她本是该让她一直如嫁自己之前一样的啊……不然,他娶了,又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想将她圈在笼子吗?不是的,他娶她时是真心诚意的,只是,他不小心忘了,曾经的心。这一想,更恨了,恨自己,恨到如一把刀刃直插胸口。 室内一阵冷滞,连姜桦声都不敢相信,怎么就一瞬间,柏总的脸比适才更晦暗冷淡了好些,心下直呼不好。冷凝了良久的气氛,他终于启凉唇开口:“那天你来让我选你,说一晚两晚你都愿意?” 闻言,舒羽浑身一震,脸臊得慌,心底倒一惊喜了下,觉得有戏,赶紧状似羞涩地点点头。 姜桦声脑中警铃大作,难道柏总有这个想法?也不是对,如果有何必不行个方便? “可我不愿意,舒小姐,你没想过这点吗?” 极淡极淡的语气带着半分嗤笑,柏谨言直直地盯着舒羽,一字一句地道。 “我有太太,有孩子,圈子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说实话比你美比你还愿意搏出位的女人有很多,如果我有那个想法我何必娶个妻子回来叫她白受罪?” 她从未受过如此的屈辱,然,她不敢言更不敢怒,脸色一阵青白。 时间仿若回到很多年前,他自知很多事情已然回不去,身居高位也是心高气傲,他将萧念梳养在身旁,不为别的,更多的是为了一口气,当他见到她的脸时,他仿佛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明晰的脾性他如何不知,只一个岔眼,他便知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回不去了,他和她撕咬斗气,毫不相让,他恨,好几次服软的话他都咽在口里就差一个机会能说出来,却不料她那样性子的人岂会给他机会,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以为同个性子,只差了些些亦不要紧,何况他爱的不就是明晰那般恣意的个性么,只这个个性他不是也是喜的么,便还是试一试罢。 而,若说他对萧念梳半点无情是不见得的,多少次他在明晰那儿碰了钉子,到萧念梳那处坐坐,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差不多表现的脾性也算颇有安慰,至少她懂得服软,懂得何时适可而止不咄咄相逼,他自知回不去了,一时之气亦是想着,他难道真的非她不可了吗,即使是真的,也是要试一试才知的。 但,就算是承认对萧念梳尚有一丝感情在,他皆没有碰过她,若说方萱是一颗他想要替明晰挡在他人面前的妻子,若哪日时局变迁,他能保明晰和盛儿周全尚有牺牲品在,那么萧念梳便是替他自己挡在对明晰示弱前执拗着留存骄傲的棋子,后来他一直留着她,无非是想自欺欺人地证明,既然每次当我想同你服软你都不允我,那便罢了,我也是这个脾性,我倒也要试试,是不是真的非你不可…… 千回百转,皆不过是人的气性在作怪。但这些个错待已然是难以逾越的鸿沟,累积在了一起赫然成了一条疤痕,鲜血直流过后结了疤存在那儿,不减不灭。 不是不讽刺的,很多道理要试了才知,他见她为了只猫一下杀了萧念梳,他心底里不是不悲凉的,他这才幡然醒悟,他到底做了什么,将她逼到这般田地,甚至为了他,她未置一次,为了个畜生,她竟可以勃然动怒,到最后,谁也不是她的信仰,他不是,而是一只猫,何其可悲,何其痛心疾首。 太迟了,阴差阳错,意气用事,将他裹成一个不可得到原谅的茧。 如今,他甚至见都不敢见到萧念梳,他怕她想起,更怕自己见一次更厌恶当年的自己一次。 “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怔愣半晌,舒羽再也忍不住哭哭啼啼地被保安拖走了,经纪人恨铁不成钢,还在那儿不停回头地看向柏谨言乞求着,过了会儿,等到办公室清净了些,姜桦声这才清咳了一声说:“柏总,你可想好,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的项目,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是一直赔钱!” “你们如果还找不到,还是觉得舒羽是最终人选,那么不拍也罢。” “……不拍了便是一切前功尽弃,之前所有的准备,人力物力都是白做工啊!” “不要紧的。‘华尊’这点钱还是赔得起的。”柏谨言淡淡地道,面上无喜怒。 无可奈何,姜桦声叹了口气:“我还是始终认为,柏总,你不必对一个姑娘这样,她也不容易。” 柏谨言这才笑了笑:“我明白,桦声,可我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那天她在我家门口大喊大闹,若换成你,你不担心你妻子生气?” 闻言,姜桦声忽然沉默不语,然后回神过来,耸了耸肩莞尔一笑道:“这我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注定跟结婚无缘。”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能说的伤疤,就像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 晚上,jake见柏谨言一天都心情不佳,便在下午就自作主张替柏谨言安排了一个饭局,是这段时间由制作手机应用软件而冒出头的新公司,正希望能得到投资,带着计划书来的,几个年轻人刚刚走出社会,稚嫩而青涩,但脸上皆是朝阳般的气息,中介人是国内有名的投资家,但商人作派极浓,是个当地人,带着他们一行便到了a城最有名的会所。 包厢极尽奢华,琉璃水晶灯一盏盏的,光洁的大理石走廊似是镶着一颗颗的施华洛世奇的水钻,柏谨言每走了一步,眉头便蹙得更紧了几分。 “来来来——我做东,柏总,也顺道给几个孩子见见世面。”赵总一副豪爽大气的样子,放声地说道。 值班经理给他们安排了会所里最贵的包厢——水云间。 名字十分文艺,室内却是跟外场一样,只瞧了一眼便能感觉到烧钱的味道。 酒过三巡,耐着性子,柏谨言倒也算客气,噙着似有似无的笑,应了几杯,扫了眼计划书,心里有了些底,正欲走时,却见值班经理带了几个姑娘进来,好些娇柔俊俏,个个苗条可人,在见到其中一个眉眼透着些许熟稔之感时,他终是忍不住,脸上薄怒,倏地便站了起来。 “柏总,这,你这是怎么了?来来来,给我们柏总敬个酒,还愣着做什么?!”赵总被柏谨言的动作惊得了脸色一白,赶紧喊道。 “jake,你出来。”他冷冷地不应一声,只点了名,径自走了出去。 jake见状跟了出去,只关上包厢门的一瞬间,便迎来了柏谨言一顿狠揍,领着他的衣领抵在冰冷的墙上,扑着满身的冷肃之气,低着嗓子喝道:“jake,你疯了么?!你想做什么?!” “我……我……”jake猝不及防,脖子被掐得生疼,猛咳了几下,艰难地开口道,“我……我是为您好!我……只是见你一整天都不舒心,我跟了您那么多年,不是不清楚,太太她这样的个性,心里还装着人,那天你是没见到,我跟着她后头,她在他们的屋子里哭得不行,即使她还是回来了,她心终究不在你这儿!这么多年,光你迁就她了,她知道你为了能站起来吃了多少药么,她知道你怕自己先走给他们母女办的卡里每个月定期打多少钱进去么,她知道你为了赢得她家里人的赞同,为了能站起来照顾他们母女付出的代价么?那些药都是有副作用的啊,爱德华博士劝了你那多次,你怎么还吃?你这几天是不是坐着办公背抽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样伤身的代价,你不就怕太太她嫌弃你么,她如果爱你根本不会嫌弃你,她不会让你冒这个险!她根本不爱你……boss,你怎么能这么看不开!哪个有地位有钱的男人不是这样的?你瞧瞧赵总!你瞧瞧他!你为什么就做不到……比起每天痛苦,战战兢兢地活,我宁可您这样活……” 话音未落,柏谨言整个人像梦魇了一般,怔怔徒然地放下了钳制jake的手,捂着额头,哽着声放声失笑:“……可我不愿意,jake,我不愿意,我活得很明白,你不懂,再没有比现下更明白的了……” “……”jake终于放松下来,摸着隐隐作疼的脖子,咬着牙,愣愣地凝视着有些失神的柏谨言。 “jake,念你跟我一场,明天你回美国总部去报道吧。” 柏谨言挥了挥声,径自转身,颀长疏冷的背影随着一句话慢慢走远,背后是jake懊悔失色的脸。 …… 她很疼,哪里都疼,生孩子是喜悦的,她生daisy的时候,他陪在旁边,她见他吓得满身是汗,明明不是自己的孩子却那般紧张,她躺在手术台上要拿到他们的孩子时,她明明被打了麻药的却哭得稀里哗啦的。 赵钧默,那么多年,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但是,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绕了进去,她浑身冰凉,眼前浮现一幕幕那些场景,他生生紧迫地对着自己说,明晰你令我心寒,他淡淡地对她说,明晰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逼人太甚,明晰……方萱的孩子是我的。她咬得脸牙齿都在作响,在一瞬间尝到了血味,医生甚至见状紧张地问了问她是不是麻醉药没有反应。 然,她眼前又浮现他送自己走前的场景,还有他满身褴褛,脏得不行,瘦骨如柴地对着他笑的样子,她甚至狠心地没有去问,这些年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是怎么来到你纽约的,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还有现在的柏谨言对她的好,包容,迁就,事事服软。 她方想起当年,她对他说,为何你就不能让让我,让我一下就好。 但,她还是想起,那日她捧着他做的长寿面,见到他抱起萧念梳说,有的。 他对她是有感情的。 还有陪伴她多年,甚至比同他在一起更久的晚晚惨死在萧念梳的手里做成了一道道菜。 这种种的情绪像一场海啸将她溺毙在最难释怀的海水里,阴冷而可怕,心房一缩一紧,她真的快不能喘气了。 走出医院,还是一个人,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个公园广场,在石阶上愣愣地坐着,前方好像在做促销,人头转动,吵闹声,忽然,一张熟悉的脸闪过,她一时抓不住情绪只倏地站起来,大声下意识地喊了句:“嘉瑞——” 没有人回头看她。 那一瞬间的面熟,也许仅仅是她的幻觉。 她捂着脸哧哧地苦笑,眼泪从指间滑落,只觉得周身冷飕飕的,天地都在旋转。 …… 柏谨言到了家,阿姨已经接到了daisy,只见daisy已经乖乖吃好了饭,在书房里写作业,他凑上去摸摸daisy的小小的头颅,笑着问:“今天是什么作业?” “我的爸爸妈妈。”小daisy梨涡一绽,咬着笔尖答道。 “哦——那要将我写得帅一点。”柏谨言挑了挑眉,掐了掐小daisy的苹果似的脸颊。 在书房同小daisy呆了会儿,除了书房,看了眼时钟,到底有些迟了,还没等到傅随安回到家,她的手机又关机,心下一急,他想了想给莫可可去了电话。 莫可可那头亦是有些惊诧和迷糊,只反问道:“不会吧,她没回到家么?不会啊,下午叶总就让她回去了,好像是去医院了吧,下午就去了,而且她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怀孕啦,恭喜你啦,本来你不打电话给我,我还不好意思说呢,毕竟是你们夫妻的喜事,应该是随安自己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莫可可笑道。 浑身似有电流窜过周身,柏谨言闻言,一下子便如雕像一般震住了,他不知不觉用劲捏着手机,指关节都在作响,惊喜、害怕、忐忑、欢喜、剧烈的各种感觉瞬间将他占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差点哽咽着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啊,对啊,我听随安一个人在那儿嘀咕着,好像那个是没来什么的……” 几乎是肯定了,他细想这些天她的胃口却是有变化,他甚至以为是她工作量太大,一时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才会如此。 原是…… 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沁出一身的汗,几乎,这个冬天,几乎却是湿透了衣服,这一刻感激和惊喜这一辈子他柏谨言都不会忘记,若这一刻让他跪在地上,他都是甘愿的。 再也呆不得了,他连外套都未拿起,只单薄着身子便想出门找她,突然,门外传来些许声响,他抑制不住的喜悦,一探头,是异常脸色苍白,血色全无的傅随安开的门。 柏谨言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幻想了许多场景,他们有了两个孩子,无论哪一个他都会倾心对待,将他们抚养成人,无论像谁都好,他都希望能陪他们长大,能和随安一起陪他们长大。 那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的会是什么样子,是像他柏谨言还是像她傅随安,是鼻子像他,还是嘴巴像她,不,都不要紧的,他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会有一个和她一起的生命延续,他不禁想,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他要吃粥吃素,一生都不杀生都可以,就那样做一个感激涕零的人。 他终于等到她回家了。 赵钧默等到了明晰,等到了他们这一世的孩子。 他以为,他真的终是等到了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回的家。 九十四 怨怼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她给方萱打电话了,她问她,我们是好朋友么? 方萱答,是一辈子的。 她扑哧笑了出来,满脸的泪,这个曾经怀了她丈夫孩子的女人,这个曾经她视如亲姐妹却背叛她的女子,这个在死前狠狠攥着她的手心只想见她的女子在死前说,小姐,原谅他吧——没想到我最舍不下的竟然是你。 其实,她恍恍惚惚回想,她和她这一辈子竟然还是朋友,只是有些过去是怎么也过不去的。 她说,方萱,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吧。 电话那头一阵寂静,最后是方萱颤颤巍巍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喜欢你,你觉得恶心? 她闭着眼睛,生生吸了口气,没有答话。 最后,方萱忍着鼻间的酸涩,颤着嗓音只说了句,随安,你说不见就不见吧,你觉得恶心也好,什么都好,我喜欢你,虽然我们同样是女人,但是我会一直喜欢你的,永远都不会结婚,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 ……小姐,我舍不得你,还有,对不起。 她心底里又一声声响彻着许芳死前的喃喃絮语,心里酸如发酵却怎么都泌不出一丝甜味,对不起,我并不是觉得恶心,亦没有觉得你不好,只是没法面对你,然,既然没办法喜欢上你,不见也好过见了。 …… 彼时,这厢,夜色灰暗,灯光微黄。 四目相对,傅随安方回到家,一双是柏谨言极其期盼的眼神,一双是有些莫名陌生投向他的目光,一瞬间,他心底无可奈何荒诞地涌上一股悲凉。 气氛有些难以名状的冷滞,一回神,柏谨言将那种感觉咽了下去,刚想走近傅随安,只听得一声: “妈咪——你回来啦!妈咪,妈咪,你看,我今天写了你和爸爸!” 你和爸爸…… 傅随安手心下意识攥紧,眼色一暗,心里微微紧缩,面上无悲喜,心下却有些发凉。 “妈咪——你看啊!” 原是小daisy小耳朵尖得不行,一听到开门声便像个小粉蝶冲了出来扑到玄关处的傅随安的怀里,骄傲似地拿起作业本举得高高的给她看。 柏谨言失笑,见状赶紧跟过来,抱起小daisy,点了点她的小鼻尖说:“好了,妈咪今天身体不好,你先回去做作业。” “没事。”傅随安淡淡笑了笑,在小daisy额头上亲了亲,见小daisy略有些焉了的样子,笑着说,“乖,回房做作业,这个双休日带你去海底世界。” “真的么——哎!太好了!”小daisy立刻蹦跶起来,欢欢喜喜地进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 “谨言,可以了,谢谢,我真的吃不下。” 双双开始吃晚饭,很晚了,对着餐桌上不停给自己夹菜的柏谨言,她突然放下了筷子,语气淡淡的,唇边依旧有着笑意,只是不达眼底。 她对他说,谢谢。 在那么多日子里,即使在她缩回壳里最陌生的日子里,自结了婚以来,她都从未对他说过如此陌生客气的话。 心房突然流过一种名叫怅然的东西,柏谨言略略木然地收回手,然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异常血色全无的傅随安,那样有些忐忑又有些紧张的打量,仿佛想看出傅随安心底里究竟藏着怎么样的风景。 终是忍不住,柏谨言咳了一声,敛下眼,似有似无地摆弄着碗筷,轻声诱道:“随安,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么?” 空气有些沉闷,话音落下,她极慢极慢地抬起眼看他,只淡淡地问:“什么事?” 如鱼刺在喉,柏谨言能明显感觉到眼前的她像个纸人,目光空然,对着他的眼神里一丝光亮都无,吸了口气,他攥紧了手上的筷子,不知为何声音竟是哽着粗音的:“孩,孩子……是真的么?我刚刚等你,你手机又关机,也不知道你昨晚的烧好些了没,我就给莫可可打了电话,她说……” 他想说的,顿时便明了了。 话未完,傅随安静静地放下筷子,只“哦”了一声,犹如从最深的喉处发来的轻应。 只是“哦”么。 柏谨言不死心,却顿时觉得心如死灰,整个人像中了邪一般,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悲痛,一忍再忍,也是放下了筷子,一桌的菜都没动几下,只是咬着薄唇,容色苍凉英俊,面色如那天她初见他一样,有些苍白的病态却因他笔直的坐姿显得那样刚毅挺拔,他张了张口,很艰难,无声了半晌,他咬着牙继续问,欲言有指:“所以,随安,你是一个人从医院回来的么?” 眼眶微湿,她不知怎么地,不自觉便避开了他目光沉沉的眼神,声音有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是啊。” “啪——” 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蹦踏断裂,他和她有同样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剧烈的颤抖,双双莫名复杂的恨视。 不知从哪里钻进室内的凉风,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他突然敛下眼,剧烈地瞬间站起了身,浑身一晃,腿脚虚无,艰难地撑在着餐桌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自持镇定,胸口却一下下的起伏不定。 良久,他呼吸开始均匀,神情空空荡荡,扯开袖扣,拾起袖子,动作木木的,与往日一样,照常整理碗筷,洗碗,擦桌,这是他做习惯了的事情,因他早就将这个家放在最习以为常,最为珍惜的地方。 她神情亦如常,呆坐在那儿,看着他极静的动作,每个抬手都是那么的熟稔。 明明,她将他在那刹那极其美好的幻想打得支离破碎,他到最后却还能努力地平复心情沉静地将碗筷放得整整齐齐,因这些年,习惯成自然,家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是不假于人的。 眼眶慢慢有些湿濡,她如霜的面上寂静地滑下眼泪。 嘴唇颤抖,泛白而干涩,她其实可以跟他说的,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所以,默卿,你死了心吧。 不要用这种好似我犯下了天大的罪孽,你却忍痛吞了下去,不要用好似全部都是我的错却不动声色的表情惩罚我,如果你是受害的,我何尝不是…… 只是……她说不出口。 她能对赵钧默说,却不能对着如今的柏谨言说。 如果说,不算仁慈的仁慈,或许就是永远不告诉他,她已经想起来了。 “……我曾经想过。”在厨房,艰难地撑在料理台面上,柏谨言垂着头,一手捂着脸,神经绞痛着,干涩的眼角流不出一丝泪,却生疼得不行,眼皮都在猛跳,心脏不可抑制地收缩,他声音低哑得不行,缓缓地从喉咙口溢出话语:“自从我们有了daisy后,我时常想,如果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英文名就取名pandora——你知道么,随安,我很小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的来源,记忆犹新,他们说当所有的灾难和折磨从pandora这个盒子涌了出来,最后留下的是希望……至少,还有希望,就算再痛苦再难过再多的折磨,至少还会有希望在……可惜,许是我自作多情、自欺欺人,想多了呵。” 希望。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词,神色顿时晦暗不明,亦有一种心酸悲凉席卷了全身。 不知不觉,在她失神咀嚼着这个词的时候,他已缓慢而踉跄地踱步到了她跟前,抬起她这些天已然有些削尖了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他细细地看,不知是为了刻在心里,还是要仔细看看,想看透她到底是个有多心狠的女人。 “我一直是自欺欺人的人,随安,你再一次告诉了我这一点,在你的心里只有嘉瑞是不是?我总是以为,以为只要我不告诉你,你就不会知道,好多次你都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你就不会发觉你还是那么留恋他,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说你就会不这样,怎么可能……”他徒然失笑,碰着她脸颊的手心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随安,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连让我努力一次的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连个消息都不同我说,原来你关机是为了彻底地舍弃我们的孩子么,是么,是么……” 他不是在逼问,只是不停地反复喃喃自语。 “我……” 极干涩地张了张嘴,傅随安抬眼望去,只看到他的眼睛里漆黑一片,如寒潭般彻骨冰凉。 “随安,你有没有心?”攒出一个飘渺冷肃的笑容,柏谨言忽然哑声问了句。 她有,她如果没有,她怎么会忍心?!咬着牙,几乎要咬出了血,她同他对视,一瞬不瞬的凝神逼视,却是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你还有没有心……随安,你没有的,因为只有嘉瑞同你的孩子是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便不是孩子……不是!他什么都不是!” 再也忍不住,他突然攫住她单薄的双肩生生逼问,眼里尽是隐痛和悲恸。 “你……柏谨言!你滚——” 在他的心里,她就是这样成了个不堪的人么?! 她生生推开了他,硬生生的,他一时猝不及防跌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随后,她气急执起餐桌上的花瓶狠狠地砸在了他旁边不及一寸的地上,鲜花落了一地的红,水渍溅开了一大片,破碎的玻璃细细渣渣的。 终是被客厅里吵闹声惊到了,阿姨和小daisy打开了门,俱是惊愕,满地的狼藉,狼狈不堪无法掩饰的一对父母。 “爹地——妈咪——”小daisy攥着自己衣服的衣角,虽然不知为何事,还是眼眶泛起来红。 “没事。”双双异口同声,淡淡地说道。 “……我出去静一静。”柏谨言慢慢地站起,按着大理石地板的手心嵌进去些玻璃碎渣,他抿了抿唇,面色沉沉没有任何反应,然后慢慢踱到daisy旁,声音轻柔地摩挲了几下她的发顶,交代了几句道:“daisy,宝贝,乖,你陪会儿妈咪,她身体不好,阿姨,你等等……煮点补气血的汤给太太喝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迸出唇间的。 她是在他走后,门一合上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的,不能形容的泣不成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捂着脸,哭得抽噎抽噎的,每个抽泣都像是在割心剜肉。 “妈咪——”小daisy轻手轻脚地绕过那些玻璃渣,抱着傅随安的手臂,蹭了蹭,小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声说道,“妈咪,爹地好像没有带钥匙,你能不能给他去送送钥匙?” 傅随安怔怔地望着小daisy,贴着她的脸颊,面上冰凉一片,心下却微微一热。 “妈咪,你知道的,其实爹地很好哄的——妈咪,你啊,你不是一直都是知道的么?”小daisy笑了笑,小红唇绽出一个极乖巧可人又略微狡黠的笑容。 只要她服个软,那个男人即使满肚子的怨怼也不过就是一片乌云,转瞬便散开了。她怎么会不知道…… 从来,她只要稍假以辞色,他面上虽没有太明显的悲喜,其实眉宇间的欢喜都能浓得散不开。 深深吸了口气,傅随安蹲下了身紧紧抱了下小daisy,呵着热气,在她的耳畔低低呢喃叹息道:“daisy,你知道么,宝贝,我真的很庆幸,你一直在我的身边,下辈子,或是任何时候,你都要当我的女儿好不好?不可以到别的阿姨肚子里去好么?” “妈咪,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咪,我最爱的妈咪。”即使听得一头雾水,可是母女连心,小daisy也是将头搁在傅随安的怀里,眷恋地蹭了蹭,贴着傅随安的颈项,回抱着傅随安。 “啊,妈咪,我给你拿钥匙去。”像是想起什么,小daisy一蹦一跳地从玄关柜子里拿出家里的钥匙递给了傅随安,眉眼弯得像最明亮的月亮。 他们都以为可以接柏谨言回来的,而傅随安这一次心软了下来亦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她踏出门时,忽然手机铃声响,屏幕上显示了展母的名字。 “他回来了——随安,真的,真的,我从没想过竟会有那么幸运的事情,你知道么,飞机是坠毁了,接受了好久的治疗,一直记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起我们,核对不了身份,但是他一想起来就跟中国大使馆联系了,他现在赶去找你了,你见到他了么?!见到了么?!” 那头传来那个雍容慈蔼的女士从未有过的激动声,她耳鸣阵阵,像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呼吸,透不过起来,她恍惚一抬眼,仿佛见到了她最青葱的岁月,最年少的温暖,但是那样莫名陌生而疏离,她张了张嘴,好几次提起气想答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感觉到那人一个上前将自己揽在怀里,在她的耳畔吐出叹息说:“随安,真好,我赶回来了,我答应你,我还是赶回来了……” “……嘉瑞。”她浑身颤了颤,还拿着手机,面容出奇寂静如水,心房却像被揪住了一般,只听见自己在说,“恩,我见到他了。” 终于还是挂了机。 她被他箍得无法动弹,月色如水,冰凉彻骨,她隐约瞧见她想去递钥匙的那人隐在物业旁绿化极好的一颗法梧下,静若雕塑,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们的重逢。 …… 那是一张已然成熟而沧桑的脸却不失俊朗,他们坐在琉璃城刚开业的韩国烧烤店,以前在学校旁边有一家正宗朝鲜人开的韩国烧烤,他们经常去吃,只是现在已经改卖西餐了,而他还是像他们那时谈恋爱一样,他负责烤,她负责包生菜,只是动作已经不娴熟了,不是他的动作,而是她的。 “小舅对你好么?”展嘉瑞低哑着嗓音,敛下目,忽然问道。 她像被惊醒了下,徒然一颤,然后“恩”了一声。 展嘉瑞涩涩一笑,抹了一把脸:“也是,怪不得,我来包吧。”他伸出手接过她手上的生菜。 “嘉瑞……”傅随安面上有些僵硬,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艰难地喊了他的名字。 “随安,我一直想不起我是谁,你不知道,我腿里手里现在都装着钢板,其实我很难受的,但是我一直想,既然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我在出事的地方找了个工作,每天也就是打打鱼晒晒网,那里人给我介绍了当地的姑娘,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可能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娶了别人吧,而且我也一直问我自己,我到底喜欢谁,或者以前是不是喜欢谁过……” 展嘉瑞将一个生菜包肉蘸了蘸酱递给傅随安,说的云淡风轻,只是手上的好几条疤显得那样狰狞。 “嘉瑞,你能活着,就好了,太好了。”她怔愣着,盯着他尚能说话尚能同她吃饭的脸,安慰地咬着唇,眼眶微微酸疼。 “能不能给我看看daisy的照片……她是,我的女儿吧。”展嘉瑞笑了笑,良久,忽然有些紧张地启口问道。 她愣了愣,眼神微微一滞,然后扯了扯笑说:“好,你看看,这是她刚满月的时候,还有这是她刚到幼儿园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死死抓着我跟谨言的手哭着说幼儿园是地狱,有魔鬼的,她不要去,去了她就会消失的……你说她有多好笑,这孩子……”她边说边掏出了手机,一张张地将照片划过去,说着daisy的趣事,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满脸的温馨和喜欢。 展嘉瑞看着看着,听着她说的话,忽然胸口一窒,面上却笑容依旧:“你和小舅关系很好啊?” 惊觉适才那番话可能不小心触到了展嘉瑞的心伤,傅随安顿了顿说:“其实也还好,只是习惯了。” 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它意味着你逃脱不了空气,亦逃脱不了它。 “是么……”展嘉瑞眼神沉沉的点点头,末了,终是启唇,“随安,我听妈说了前因后果,随安,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将你和daisy接回来,你们的婚姻本来就是……” 话音未落,她喝着芒果汁突然就呛到了,他赶紧给她拍背,帮助顺气。 这一餐饭吃得彼此都不那么好过。 自然,柏谨言也不好过,在pearl国内办事处里,只不过是个早晨普通的例会,柏谨言发了好一通的火,素来内敛的人竟然发起火来毫不含糊,将好些老员工骂得狗血淋头,直到出了办公室还紧张得半天缓不过来。 自jake回美国总部后,rose是从“华尊”调来的助理,面对boss今天的脾气依旧也是把握不了,硬着头皮送上了这季度投资的创业公司的财报,不一会儿就因为几个数字不对被打了回来,出了柏谨言的办公室,刚巧碰上了电影电视监制姜桦声。 “你要是还想存条命就别进去,看他今天的脾气,不把人剥层皮都不肯罢休了。”rose举着文件夹遮着自己的脸附在姜桦声耳畔里低低说道。 姜桦声一听,没好气地说:“这大爷脾气你以为能好么,说不拍就不拍,害我手上的资源全部得罪了一遍也就算了,有脾气跟他太太发去,我们就是个拿薪水吃饭的,容易么……” “行了行了,要是能斗得过自己太太,至于abbott在facebook里面指桑骂槐说boss是个妻奴么!”rose直摇头,尽是叹气。 “行了,我也就是来送请帖的,我妹妹结婚,我想请你们都去,热闹热闹。” “你妹妹结婚,又不是你结婚,至于么,听说你还从巴黎找了好莱坞御用的高级定制设计师给她设计了嫁衣,我说你,不把自己妹妹的婚礼不办成婚礼你就不罢休是吧?!” 姜桦声虚无一笑,倒也不反驳:“她幸福就好。” 幸福。 从他一出生就不再有了。 永生永世都得不到的是什么,是血缘牵绊,曾经我们是夫妻,是仇人,也许这一次我们就是怎么也至亲却至梳的亲人。 他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她低低婉转地喃喃他的表字:“绍笛,绍笛,绍笛……” “阿颜,你知道么,如果我不想死在你手上,我可以不死,但是我只是想赌一把,赌你真的还愿意原谅我,所以才会将我约出去,所以才会带我去我们曾经住过的茅草屋里怀念当日的时光,只可惜,是我韦某从一开始就赌错了这一生。” 这句话他放在心里太久了,久到他已自知只有发霉烂在了心口上。 那日,陪着她和她的未婚夫一起选婚纱时,她穿着白纱,满身珍珠璀璨,面容清丽典雅,她握着他的手说:“哥哥,我终于有人照顾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我了,快去找个好姑娘,我哥哥那么好,一定能找到好的女孩子,我这个妹妹再不能陪你了。” 他只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父母双亡,他当爹又当妈,执导了那么多故事和剧,他可以和编剧、导演一起定角色的生死乾坤,却定不了自己的,很多时候,他都很想问,当日她亲手剜了他的心杀了他,她气消了没,然,消了又如何,这一世,他从一开始就被判了死刑。 “休想——daisy我是不会交给给他们的,听到了没,姐——绝、对、不、会!” 姜桦声开了门进去,只听得办公室里一阵刺耳,顿现摔手机的声音,抬眼一看地上碎裂一地,四分五裂,这手机不便宜,足见手劲有多狠。 也罢,他敛下神,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跟rose打了个手势说:小心,暴风圈,退避三舍。 柏谨言没有注意到姜桦声开了门又退了出去,办公桌前,他抚着作疼的额,什么皆看不见,只觉得满眼漆黑瞧不清楚,他跟她斗不了气,他一直是知道的,他没有走远,到了物业门口便停滞不前了。他盼望她能来找他,只是跑过来骂他也好,让他再滚得远点也好,只是不曾想,她是来接展嘉瑞的。 天很冷,他手心都是玻璃渣,渗着血,脚上只穿着拖鞋就出来了。但,他甚至就是能笃定,她是不会心疼,亦是看不见的吧,她连他们的孩子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何况是他。 适才是展母打来电话,言语隐晦地提了几句,他不是不清楚,合该是他退场的时候,他却无法真的若无其事地退场。 因他太明白,随安走了,daisy还在,他便不是真的失去随安,如果随安和daisy都走了,他会死的,不用片刻,他便会死的。那么多年,他已经将他们视为生活的重心,如果没有了,他又该如何说服自己继续生活下去。 九十五 婚姻关系 九十五 婚姻关系 傅随安很明白,按照展母和展嘉瑞的说法,她合该和柏谨言解除婚姻关系,然后带着daisy重新和展嘉瑞在一起,就如展母所说的:“谨言那里由我这个做姐姐的去说服,你们不用怕开不了口……毕竟,随安,你、嘉瑞、daisy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气氛冷滞,室内突然降冷了好几个温度。 额头上好几根筋一起莫名尖锐地刺痛作痛,她浑身一颤,指尖微凉,然后定了定神,极慢地放下碗筷,深吸一口气:“妈,这对谨言不公平,他照顾daisy那么久,daisy对他是有感情的——我,我不能将daisy从他身边抢走。” 展母一惊,怔怔地同傅随安对视,半晌,攒着淡淡的笑意呵呵笑起来:“随安,这是你第一次为谨言说话,我倒是很惊讶,从前你从没有为他开口过一句话,嗳,其实我也知道人心是肉长的,我也心疼我的弟弟,但是,你别忘了,daisy姓展,她叫展心愿,不叫——柏心愿。” 倒抽冷一口气,心冷不防地微微一窒,傅随安眼色微微一变,方要启口,只见展嘉瑞将手轻轻覆盖在傅随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回了一句:“好了,妈,这件事情我们两个自己会做主的。” 好几顿饭了,皆吃得不那么愉快,还未来得及欣喜展嘉瑞的死而复生,便要为了现实中那些林林总总做一个决断,多令人觉得悲凉而沧桑。 晚上,在展母家旁的河旁边散步,展嘉瑞一直凝视着闷不吭声慢慢走着的傅随安,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还要回去那里么?” 是啊,你还要回去那里么? 你明明想起了所有的记忆,你明明恨他对你说的那句:你没有心,我跟你孩子不是孩子是不是!你明明曾经很爱的男人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可是,她的孩子、丈夫在哪里啊,她怎么能不回去……然,回去了又如何?看着柏谨言想着曾经赵钧默的种种,她便能好受么? 河边的风冷飕飕的,月暗星稀,几个散步的老人走过,她一晃眼,发现有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攥着彼此的手走过,忽然鼻子一下子酸涩了起来,眼眶干涩得发疼,那些个千回百转的思绪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嘉瑞……”忽然停住了脚步,傅随安伫立在河边的石柱旁,瞧着泛着月色的粼粼水面,唇角挂着恍惚的笑容,语气淡淡地启口说,“你知道么,我曾经一直在想,你真的没有死,你还活着,我咬着牙固执地留下了daisy,我只希望能留下我和你的骨肉,至少也算留下了展家的血脉。” 展嘉瑞俊朗黝黑的脸上盛满了激动,手心握拳,眼眶里微微泛着湿润。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转过身继续说:“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想着都是我害了你,你才会搭上了那架班机,你才会死。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每天对着照片流眼泪,是谨言劝我,他说为了孩子我要坚强起来,嘉瑞……自从daisy出生以后,我慢慢接受你真的是死了的事实,我开始学着做一个母亲,但是比起谨言,真的,没有人比谨言对daisy更好了,连我这个母亲都不如他来得细心,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和daisy已经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如果将daisy从他身边带走,我始终觉得那太残忍了,嘉瑞,这对孩子也不是一个好事。” “所以仅仅是为了孩子,仅仅只是同情小舅么?所以那天我让你带我去接daisy下课,面对daisy,你丝毫不提我才是她爸爸的事情对么?”展嘉瑞亦顺着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面,蓦地一个被鱼卷动的涟漪一圈圈地散开,他心底一沉,想着那天的画面,依旧心如刀绞。 其实,这几日,他也是时时试探,她和他小舅之间的事情,他隐隐约约觉得内有隐情,但他不敢问,亦不敢逼急了她,他只知道那天接完daisy他们大吵了一架,她便只是住酒店,照常上班照常下班,有时也去接daisy。 那天,是他们碰面的第二天,他央着她想去见见daisy,于是他们便一起去接daisy放学,亦恰好碰上了柏谨言。 那日,小学的门口,家长成堆成群,皆仰着脖子等着自家的孩子,那是家双语学校,老师资质极高,门前亦是好些辆车堵在那儿,鸣笛声此起彼伏,交警亦在那儿吹着口哨管理着秩序,他远远地看见daisy扑进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柏谨言的怀里,他们像极了父女,曾经有人说过,孩子并不是一定要生养的才像,养着养着自然也便像自己了。 他看见自己的小舅比以前英挺更甚,如今竟能站起来走了,冷峻刚毅的脸庞,线条分明的唇抿得很紧,雕塑版的面容变得比以前更柔和了些,只是身形不知为何倒比以前更削瘦了些。 “妈咪——” daisy被柏谨言牵着瞧见傅随安一下子便钻到了傅随安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亲密地蹭了蹭。 柏谨言本来见到傅随安眼眸一瞬间柔了柔,他知道她是放不下daisy的,幸好。 只是一个瞥眼便触及到了傅随安身旁展嘉瑞的眼睛。 一家人,而他不是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脸色阴冷了不少,想起那日展母打来电话里的隐晦劝意,脑子一阵浑噩,心脏缩紧了好几下,眼睛里像淬了寒冰,唇边笑意寡淡地说:“怎么,说服不了,就来抢孩子么?”话落,他脸色一沉,不为别的,为自己这句话,他本想着软和细语去哄傅随安的,毕竟展嘉瑞回来了,他心里忐忑得紧,本想借着来接daisy可能会碰上她,跟她好好聊聊的,却不曾想,一下子触及眼前的三个人在一起,心房再也控制不住地抽疼起来,语言上亦狠了几分。 半晌,只见傅随安脸色一白,没有理他,他亦觉得呆不得,攥紧了拳说了句:“……我先回车子上,你们聊。” 看了眼走远了的柏谨言,傅随安抿了抿唇,撑着膝盖,与这些日子又有些拔高了身高的小daisy对视,笑容平静地道:“daisy,这个是妈咪的朋友,也是爹地的外甥。” 瞧着daisy一脸雾水听不懂辈分的样子,煞是可爱,傅随安脸上微微缓了缓,摩挲几下daisy的头,笑着说:“这样吧,你叫叔叔吧,你叫哥哥也不合适。”也幸好,现在社会亦也不是很讲究称谓,尊敬礼貌在便好了。 “叔叔好。” daisy乖乖甜甜地叫道,叫得展嘉瑞内心酥麻得紧,却又略微嘴里渗出几丝苦涩。 他是她的爸爸啊。 他用眼神示意着傅随安,仿佛在问她为何不说清楚。 她只是略略恍惚地撇开眼,当做未见。 “我和嘉瑞带daisy一起去吃点东西,可以么?”她盯着远处柏谨言那辆黑色奔驰车,手里握着手机平静地问道。 电话那头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终于低低从喉咙里硬硬没有情绪的口气应了一声“恩”。 他们进了一家火锅店,a城及有名的火锅店,店内设计得似丽江小镇,复古而精致,素以食材新鲜著称,展嘉瑞一个劲地点菜,只想逗daisy开心,锅底点的是鸳鸯锅,将羊肉涮了涮给daisy递到碗里,只见daisy不经意地蹙起了眉头,但还是很礼貌微笑着谢道:“谢谢叔叔。” 展嘉瑞抿了抿唇,看向傅随安,这时傅随安轻轻咳了咳,低低地道:“她不喜欢吃辣,你给她涮在清汤里吧。” “哦。”展嘉瑞干干地应了声,笑容有些略有尴尬,“我以为她像你,喜欢吃辣。” “嗳,所以妈咪说我像爹地,一点辣都吃不了,哈哈。”吐了吐舌,小daisy绽着梨涡的笑容很明媚。 两两对视,皆一瞬间相对无言。 “你现在也很少吃辣了么?”展嘉瑞眼眸一顿,看着正在清汤里涮着菜的傅随安,突然启口一问。 傅随安涮菜的动作刹那微凝了半晌,旋即动了动放在自己的碗里,抿了抿唇,略有恍神地喃喃道:“可能是吧,他们两个都不能吃辣,我就慢慢也少吃了。” 习惯。 怨不得那天她同自己说,她习惯了。 那字眼有多可怕,展嘉瑞此时此刻突然浑身僵硬,顿时耳畔耳鸣起来,明白得有些彻底。习惯,太可怕了。 那晚,她还是将daisy带回了柏家,她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开了门,daisy蹦蹦跳跳扑到了柏谨言的怀里,柏谨言一直在等,等到daisy真的像往常一样回来扑到他怀里的样子,他深邃的眼眸忽而幽然了几分,渗着几丝湿润,半晌,他和傅随安目光相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阿姨带着daisy回房做作业,她回房拿了个企划案文件塞在包里,最近事情有些多,她又心神恍惚,在家里又坐立不安,想了想还是拿到公司去加班算了。 他守在客厅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遥控板,见她走进了房,心里一舒,缓缓吁出一口气,突然,她又出来走到了玄关处蹲下准备穿鞋,他目光冷沉了下来,惶恐的情绪从心里蔓延开来,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渗着心肉淋漓,他倏地一下子站起往前死死地攫住了她的手腕,阴沉着嗓音逼问:“你要走是么?你竟然真的要跟他走?!” “……柏谨言!” 她怔愣了半秒,胸口微窒,狠狠想甩开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手劲。 “这么多年……他们说对了,你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偏偏我还不信,我一直不信,我早该知道你做得出来,你可以将我们的孩子打掉,你怎么会忍不下心!你就这么甩下daisy和我,要跟他走是么?!” 害怕,所以才会失去理智。 假若他冷静点,他该知道,她没有带行李箱,亦没有整理衣物,然,她来了又走,她今日还带了展嘉瑞来接daisy,这些个刺激同几番展母电话语含深意的问候一股脑子将他湮没得彻底,连喘息的机会都无,生生将他掐得无法呼吸,几近奔溃。 他怪她没有良心,他生生怪着她打掉了他们的孩子,她知道他恨,可是她呢,难道她好受么?她想起了这些年他对她的隐瞒,他明明记着所有的事情,他明明知道她就是明晰,他凭什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恨她,他凭什么?!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极慢极慢地对上他悲恸的眼神,脸色渐渐变冷,她盯住他,疏淡的眉眼仿佛凝成了冰,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脊梁僵硬而挺直,粗哑着声音道:“是,我今天是打算来收拾行李的,柏谨言,你忘了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忘了么,你说过如果我遇到了更合适的人,你会放手的,你会祝我幸福的,你不会耽误我的不是么,你忘了么,你口口声声的承诺你忘了么?!” 他们又吵了一架。 语毕,他脸色僵凝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他的容色苍白而冷峻,却混乱得不知用何种语言去诉说他心底里那小小懦弱不堪而忐忑惶恐的自己。 在他浑身僵持的时候,她终是甩开了他的手,傅随安脸色惨白径自走到了房间将衣服件件一股脑地塞进了行李箱,瓶瓶罐罐的东西看也不看塞进了包里,行李重得让她有些提不动,她却还是执拗地自己拎了就走。 “随安——就当我食言了,原谅我,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拿得起放得下,至少,我没有你放得下。”他哑然地伫立在门口,在她身后低低隐忍而几不可闻地呢喃着。 九十六 理智与情感 深夜,万籁俱静,冷清的空气却一下子凶狠地贯入肺腑。 颈边没有她在旁的确是不习惯的,他竟然一点睡意都无,手臂旁空得只剩下空气,好几天了,他叹了口气,起来拿起车钥匙出了门,车库里开出了一辆放置很久的跑车,其实,他很少开跑车,因平日里载着傅随安和daisy,还是轿车安全些。 连续好几日主卧里连个人气都没有,他这次只好出来透透气,也怪,这些年,他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平日睡不着也是闭着眼睛到天亮,怕扰到她,他嘴角淡淡勾起,心底里一阵自嘲,现下穿衣服都不怕闹出太大的动静了。 他将车的速度开得很快,白日天气晴朗,谁知晚上下起来大雨,疾风骤雨,雨刷一下一下地擦拭钢化玻璃,玻璃上湿漉漉一片,他加速开车,在途经一环道时,一不留神将车子撞到道路隔离花台上。车子前轮窜到花台上,车辆霎时一翻转,他心下一紧,咬着牙失去了意识。 所幸交巡警刚好有任务,在附近执勤,赶紧跑了过来。 他没有受伤,却被勒令住院。 主治医师是他的老友,爱德华医生,亦是他在美国投资的一家医药机构的研发主任。听闻他车祸消息立刻赶来,却不料逼着柏谨言住进了医院,不准他外出。 “既然我没受伤,为什么不让我出院?”他容色冷峻且苍白,脸孔又削瘦了几分,棱角线分明,背闲适地靠在vip病房里,看着手中的报纸,翻了一翻,说话的声音意外得有气无力。 爱德华医生是个老资格的华裔医生,在美国极有名,他叹了口气抚了抚额头的白发,蹙眉极不赞同地道:“几年前我就让你别吃那个药了,你是不是还在吃?怎么了,重新坐在轮椅上有那么难接受么?你偏偏要拿命试!那些药后来经过试验的结果你也是知道的,对肝脏的负担是极大的,你怎么就那么固执?!行了,不能让你出院,我要再帮你做一次全身检查。” 欲速则不达,是药三分毒。 他们个个劝,他却一手压下,照吃不误,别人一个疗程最多了,他却服了那么多年,虽效果显著,却副作用极大,当初jake被柏谨言扔回了国,嘴里念叨了许久也是怕他的身体出问题,没想到……趁着验车祸的伤,方发现他的情况竟那么严重了。 虽然柏谨言是医药机构的主要投资人,但爱德华医生拿柏谨言当晚辈看,吹胡子瞪眼替他着急,瞧着闻言,脸色阴沉了几分,却又不发一言的柏谨言,他心底里叹了又叹,出了病房只要问jake要了柏太太的电话。 傅随安是翌日的一大清早接到爱德华医生的电话的,随后赶忙给莫可可打电话帮忙请假,连鞋子都未换,穿了个酒店的拖鞋便赶到了a城唯一一家私立医院住院部的主治医生办公室,她明明是气他的,却情况都没听清便匆匆赶了过来。 主治医生办公室冷气开的十足,极湿冷的感觉。 一边看片子,爱德华医生一边给她讲解,其实那片子模模糊糊的一般人是看不懂的,听着专业术语,傅随安虽然脑子嗡嗡的,心底里却猝不及防地涌上一阵阵惊慌失措不好的预感。 声音发哑,她听了良久,神情变得木木的,如鱼刺在喉,出声时声音已然是哑到成沙:“……所以你是说,他吃那些对抗肌无力的药,药量太大,副作用导致肝脏负荷不过……” 爱德华医生抿着唇轻轻点头。 “所以,他是早期对么?”傅随安如梦初醒,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倏地抓住了爱德华医生的手腕,攥得爱德华医生骨头都有些紧了,咬着牙急切切地问。 爱德华医生神色一怔,然后正色道:“不是早期,是肝癌晚期。” 她顿时失声,哑然不能语,半晌,眼眶里顿时布满了血色,脸色惨白惨白,一手覆盖住眉眼,却遮不住的悲恸,一瞬间哭得撕心裂肺,喑哑的嗓音恍恍惚惚地哽咽着:“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他明明说了他放不下,我不信他是骗我的……如今的他不会再骗我的!不会的!” “柏太太,我没有同他说真话,我跟他说还要做检查,但是之前这家医院已经替柏先生做过检查了,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情了,你,你们家属早作打算吧。”爱德华医生也是极其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番话,随后不住地摇摇头。 “我刚刚好像做梦,听见你在哭。”柏谨言恍然若梦,早上休憩了一会儿,掀眼却见病榻前傅随安怔怔地盯着他,神情空洞木然。“原是……不是梦啊。” 他抚上她的脸颊,手指寸寸地描摩她因适才流过泪而冰凉的面庞,抚至她嘴旁时,倏地拇指传来一阵疼,抬眼一看,竟是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渗出了血。 “真狠啊。”柏谨言莞尔,脸色苍白无血色,手臂上有些车祸时的擦伤,倒没什么大碍。 “谨言。” 她蠕动了嘴唇,淡淡喊了一句。 “恩?” 他应了声,眉眼疏朗地应着,即使是现在,他半躺的身子依旧笔挺,仿佛还是一身戎装在身,丝毫无懈怠,刚毅的轮廓比往日显得更棱廓分明,颧骨微微有些突出,却分外英俊。 “我这几天都住在酒店里。” 闻言,他蒙了灰的黑眸一亮,抿了抿唇,“恩”了一声。 展嘉瑞去酒店找傅随安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退房了,到了柏宅见到傅随安才心下略略思忖,原来就像他想的那样,她舍不得他们的。 厨房里,她正在熬鱼汤,见他来了,洗了洗手,给他泡了一壶茶。 展嘉瑞低头垂着眸轻啜了几口,欲言又止,清咳了几声,问:“真的……随安,不能回到从前么?你真的没有打算告诉daisy真相么,真的不能让daisy和你回到我身边么?就像妈说的,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忘了么?”抿紧了唇,茶杯里的热茶却一丝都让他察觉不到暖意,心底冰凉一片,是啊,即使他这般理直气壮地生生逼问,可是,怎么办,他心底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楚,随安,即使不再是情侣,但我同你同学那么多年,我分明知道,分明是知道的,你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你决口不提我才是daisy的父亲,明面上是为了daisy,但其实也是为了小舅…… “谨言病了。” 傅随安张了张嘴,怔忡间,淡淡地说了一句。 话落,展嘉瑞一惊,问:“什么病?” “肝癌晚期。”很艰难,说这四个字仿佛花尽了傅随安全部的力气,指关节都泛白。 心下揪了起来,展嘉瑞胸口如被捶了一击,彼此两两无言,半晌,他低低地问:“所以,你是不可能放弃现在的他的是么?”明明听说吵得那样厉害,恨不得撕了对方,收拾了东西便走了,却在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候,一声不吭,连难过都不喊一句,陪着,这就是所谓的夫妻么…… “谁都可以这个时候离开他,我不能的,嘉瑞,他们喊我柏太太,不是展太太——你明白么?”傅随安怔怔地盯着他,这一瞬间,她似乎只是傅随安,而不是明晰。 展嘉瑞酸涩一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可以各归各位,却不曾想,这个世界上还有四个字,名叫:物是人非。 这几日,柏谨言每天念叨着她做的鱼汤比自己做得难喝多了,她不信,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缴械投降说好吃,后来几日,他开始问:“嘉瑞呢?” “你昨天睡着的时候,他来看过你,后来不想吵醒你就走了。”她给他喂了一口粥,平静地说道。 “哦”他低低从喉咙里应了声,然后又问:“daisy呢,daisy说要给我来唱首新学的歌的。” 她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笑答道:“daisy等等就来了,你急什么,她学校课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垂下眼,唇边笑意淡淡地道:“早知道不让daisy上那个破学校了,应该带她去旅游的,现在不带她到处玩,以后课业更重了,就更没时间了。” 更没时间了。她心底里略略苍凉地咀嚼着四个字,面色却如常,沉静而淡然。 “明晰——” 半晌,他忽然低低唤了一声,眼神深邃含着深意和试探。 怔怔地,她低头给他吹着热粥,没有任何反应。 他心里像一根弦又松了下去,幸好,她还是没想起,至少,没有那些个痛苦绝望的记忆,他和她还能保留现下重新的最纯粹的感情,若是想起了,恐怕他再没有面目面对她,和她这样谈着话说着事了吧。 “随安,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放下碗和勺,应了声“好”,推着轮椅带他到住院部楼下的公园,天气比往日和煦了几分,阳光不那么刺眼,他嘴边扬着笑,仰着头,将她头上不经意掉落在发上的一片枯叶摘了下来:“随安,不知道你有没有和daisy说,如果说了也没关系,如果没说,等,等以后……就告诉daisy真相吧,她毕竟有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有资格知道真相……然后,再等以后,你重新嫁给嘉瑞了,记得,不要通知我了,即使,即使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要告诉我了。” “恩”她喉咙间飘了出来,不置可否,鼻间微微酸涩,他原来不是没有感觉的,是啊,病人是他自己,即使他们怎么瞒着他,今天说可能是发烧,明天说可能是胃不好,也不可能瞒着他这个当事人的……喉咙上泛起血腥气,她忍了忍,在他的身后咽了下去。 很多年了,她很久没去那里了,当她再一次到了“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对着暮暮,她终于可以说了很多,因想起来了,可以说得清楚了,那些,很多她和他的事情,从明晰到傅随安,从赵钧默到柏谨言,她后来终于平淡而眼眶微红地开口道:“晚晚,他今天早上走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告诉他,连展嘉瑞都看出来你已经爱上他了。你甚至至始至终选择不告诉daisy,柏谨言其实根本不是她的爸爸!”暮暮哽咽着喉,咬着唇问。 傅随安攒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恍若梦境地摩挲着面前的咖啡桌,暮暮说每次柏谨言来都是坐在这里的,在这里清醒着买醉的,喝的是咖啡,却醉得不行。 “晚晚,你知道么,我后来渐渐明白……我下意识始终不同他说我已经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是我爱上柏谨言唯一的证明,那也许,也许也是我对他唯一的仁慈,而至死都不对他说我已经爱上了他,是我仅剩的,对他,或者说也是对赵钧默唯一的残忍。” 暮暮声音有些哽咽,心里忽然有些感同身受,眼眶眼泪打着转,忍了忍,轻声道:“随安,你还嫁人么?你答应他的,如果以后重新嫁给了展嘉瑞你不会告诉他的。” “不会了,其实,嘉瑞那天也明白的,晚晚,我不会再嫁给他了,也不会再嫁给任何人了。” 办完柏谨言的五七和后事,傅随安给daisy学校请了假,带着daisy到处去旅游,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场景都拍照片留念,daisy起初并不愿意在自己父亲死后便出去玩耍,她甚至有些厌恨妈咪,她越长大越回想,便愈发觉得妈咪从来没有爱过爹地,从来没有,她恨,又替爹地不值,直到傅随安带着她回了国,将那些照片挂满在了柏宅的客厅墙上,整片整片的照片墙,甚至找不到一处空隙,擦了擦额上的汗,放下工具,笑意淡淡地凝视着整片照片墙,低低呢喃着对daisy说:“他希望你能过得开心,daisy,他啊怕我们daisy以后越长越大学业一重就更加没有机会到处玩了。现在好了,他可以安心了。” 那一刻,daisy忽然凝住了身子,浑身血液好似都滴滴凝结成了冰,默默不作声地静静站在微笑着的母亲背后却哭得泣不成声,直到这一瞬间,她只是傻傻盯着母亲的后脑勺,却方恍然明白,或许,其实比起在父亲死后,作为女儿的她哭得撕心断肠,甚至差点晕厥过去,一直平静地处理父亲的身后事,在父亲死后没有掉一点眼泪的母亲才是最伤心的。 原来,她真的是爱他的。 傅随安是爱柏谨言的啊。 再后来,daisy都不再问自己为什么姓展不姓柏了,因为,其实关于真相,她慢慢长大已经能感觉得到了,然,只要母亲不提,她便不问,即使任何说她不是柏谨言的亲生孩子,只要母亲不承认这个事情,只要她的母亲傅随安不对她亲口说这件事,她便不信任何人的话,她只依旧相信,她的父亲是柏谨言,不是其他人。 因,直到母亲死,她都没提过。 九十七 结局 任弦在熬了几个通宵后将新的曲子交了上去,这次曲子是在他去非洲散心时写的,有着草原的粗狂和雄厚,用的是重金属的风格,同他以前的清丽婉约的曲子不一样,这一次曲子的争议性很大,但领导都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转型。 他在作曲圈子里已然是殿堂级的人物了,转型是意味着勇气的,但他觉得他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去非洲散心时曾经希望死在那里就好了,可惜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苏一彤结婚了,她在结婚时将捧花扔给了他,笑靥很美,却让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于是他逃了,逃得远远的。 裴裴守在他房门口不吃不喝一天,到了清晨,她终是放弃了,留了张纸条递进了他屋子里,上面用繁体只写了句:“我试过了,就像你试过了一样,可惜,我们都失败了。” 他将自己困在屋子里捂着脸泣不成声哭了很久,他不明,他拼命去追悔的人为什么就是不回头看自己,她嫁了个百般都不如自己的人,偏偏她很喜欢,她说他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他便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么? 他咬得连牙都快碎了,他不知道,裴裴生日,他拒绝裴裴的那天,裴裴满脸泪痕,提着气,满脸狰狞地去找了苏一彤,对着苏一彤第一句话便是:“嗳,香之,你还好么?” 苏一彤瞧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仿若许多画面在半空中演了一遍,她抿了抿唇笑道:“怎么办,到最后他爱竟然是我,你是不是很早便知道了?” 其实,她不是不知道,他死后留给她的遗产里,那些画作里画的可能是她,只是看与不看又有何意义,在她被他逼得远走他乡,他早该料到,她不可能回头的。 “你骗他到现在,呵,你够狠。”裴裴嗤嗤地笑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苏一彤看见裴裴,又恨了他多了几分,如何能不恨,曾经,你和她一起对抗我,如今为何还要来求我的青眼,凭什么…… 她咬着唇,心底里涌上的是强压不住的悲恸凄怆。 她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从小有哮喘,体质并不强,酷爱读书,顶多算是个书呆子,如果可以,他应该算是她的男闺蜜,她和他无话不谈,其实,她知道他暗恋她很多年,她却不多提,因她还未想要安定下来,直到有一日,他说他没多少时日了,她才发现,她能做的便是陪伴,因比起爱情,她更舍不得这个文弱书生怀揣着对她舍不下的爱恋就这样死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多少过得很安定,只是时常听到任弦的消息,说他去了非洲,又去了越南,然后又去了哪里那里…… 那一年,他死后半年,她难产,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爸妈恰好堵车赶不过来,是任弦陪着她,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她死死攥着他的手冷冷哽咽着声音道:“不许,不许你再杀我的孩子!不许!听见没有!” 仿佛,天地旋转,支离破碎。 浑身冰凉,脑中神经好似瞬间崩塌碎裂,那样苍白消毒水味弥漫的走道里,他顿时瞠目,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却喉咙如火烧,喘不过起来,那一瞬间的狼狈如同被丢弃又被像是被撕了最后一件衣服的乞儿,不堪而难受。 “我不会的,你放心吧,香之,我再不会了……”他一个男人,被众多名歌手捧着追着要曲子的男人攥着苏一彤的小拇指,潸然泪下,哭得像个孩子,吸溜吸溜地咬牙发誓道。 她这才忍着痛深深闭上了眼睛,她信任他,她是相信他的,假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曾经错待你,但是如今你却对他相信无比,恐怕只有他了。 她生了个男孩,他开心得如获至宝。 四年后,她来到“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喝着咖啡,笑着跟暮暮说:“晚晚,我决定要嫁人了。” “哦,真的么,谁啊?” “我丈夫姓任。” 暮暮隐约明白了什么,异色瞳仁闪烁了几丝光亮。 “嗳,你好啊,任太太。” …… 暮暮等了夏南很久,他一直是花花世界游历,不肯就此入婚姻墓穴,但是同暮暮同龄好些女子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青梅竹马那么久,他从未说一句要娶她,后来她听了客人的那么多故事后,终于忍不住提起了勇气说:“我要跟你分手。” “好,这是你说的。”夏南淡淡地应了声回道。他知道,这是暮暮第n次说分手,但是没几天又会重新回来的。 暮暮咽下苦涩,将“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关掉之前,有一对男女到店里喝咖啡,那个男的戴着墨镜和鸭舌帽,她瞧不清,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是电视上还是电影上,她不记得了,只觉得这张稚嫩而俊美的脸仿佛似曾相识。 暮暮看的没错,那是最近通过一档关于少年竞技的真人秀节目火速窜起的未满十八岁的男艺人,元城。 “陈总,对不起,难得您放假回国,还来打扰您,真的对不起了。”元城压低声音,满含歉意地道。 “没事的,我先生也是希望没事多来国内走走,毕竟我们的根在这里。”陈碧落笑了笑,喝了口咖啡。 元城涩涩笑了笑,略略有些尴尬,英俊稚气的脸上微微泛红,从包里掏出一袋子的刺绣,有荷包、香包、手帕,上面皆绣满了“碧”这个字。 “元湛是我的养父。您也知道的,我祖籍是在陕西的小县城里,每天去上学都要走五个小时,山里吃的也就是些野菜,这种日子别说是素日里养尊处优过的人,即使是我们这种当地的孩子都忍受不了只想离开那里出人头地。我养父也是我的老师,他说我有潜质就找了人脉将我推到了这里,其实我也明白,他一是为了成全我,而是为了成全他自己,他每天除了给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孩子上课就是跟那些山里的老太太学刺绣,你别看是个大男人,仔细倒是很仔细,每一针都绣得很认真,他在那儿过得很苦,水土不服了许久,所以离开的很早,弥留的时候跟我交代,如果有一天我出名了,也许,也许有机会碰见您,让我把这些交给您,他说,你什么都不缺,连钱也不缺,所以能给你的只有这一针一线都是他亲手缝的东西了,你,你……” “什么?”陈碧落抿着唇,眼色晦暗,嗓音喑哑地问了句。 “他说,望你不要嫌弃。” 手一下下地抚着咖啡杯沿,陈碧落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叫人看不清喜怒,保养得宜的脸庞依旧美丽逼人,半晌,她将一袋子的东西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了许久,仿佛神情都定格了,眼前略略有些模糊,她扯了扯唇终于出声道:“……绣得果然不是很好看。” 元城叹了口气,却见她将东西塞进了铂金包里,然后放下买单的钱对他说:“元城,我没什么好教你的,我唯一能对你说的就是,往后你若遇到了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善待她,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有些事情对于女人而言是过不去的,望你以后能珍惜身边人。” 那是暮暮最后一对顾客,然后“你会不会突然出现”便从此关门了,暮暮在游南京的时候又遇上了一个也叫她“晚晚”的人,他问她:“如果曾经有一只猫想对另一只猫说声对不起,但是后来通过它的主人才发现,那只猫其实已经死了,你说它会怎么办?” 暮暮蹙眉,没好气地说:“它可以去找另一只猫。” 他莞尔失笑说:“不是的,它会一直等,等到发现其实它没有白等。” 她领着他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同夏南擦肩而过,夏南停住脚步问她:“打了你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接?” 暮暮愣了愣,极其坦白地道:“哦,我把你拉黑了。” 夏南脸色一阵青白:“你……” “他是谁?”他问暮暮。 暮暮说:“哦,前男友。” “你又是谁?” 暮暮笑着回答夏南说:“我们在南京刚刚领完证,你说呢?” 夏南脸色顿变。 …… “随安,你能不能告诉我,明晰,她真的走了么?” 有一个幽幽的声音极其悄悄谨慎地,嗓音柔和而温暖,她问她。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答:“恩,她走了。” “好,现在睁开你的眼睛。” “啪——” 灯光刺眼,室内苍白冷色一片。 她在医院里。 女医师正在板夹的治疗诊断纸上刷刷地写着字。 出了病房,女医生被一个气质姣好年纪已到中年的女子拦住,关切而着急地问道:“慕医生,怎么样了?我们随安好点了么?” “恩,好多了,展妈妈,其实精神分裂是多因素的疾病,可涉及感知觉、思维、情感、意志行为及认知功能等方面,个体之间症状差异是极大,即使同一患者在不同阶段或病期也可能表现出不同症状,但是经过药物和引导治疗,还是可以痊愈的,展妈妈,恭喜你了,据我观察,随安她可以出院了。” 慕医生淡笑着拍了拍面上紧张忐忑展母的肩膀,语气婉和而轻柔,却让人极为心安。作为精神科年轻而临床经验最丰富的女医生,她身材苗条有一双漂亮的异色眼眸,听说祖母是俄罗斯混血,所以说话时眼睛都闪着流光溢彩,笑起来很令人舒心,是医院里极受欢迎的单身女性。 对于这个好消息,展母自然是欣喜的,赶紧打电话通知展父,激动得好几次连手机都握不住。 她出院了,她不知道在医院呆了多久,他们说她患了精神分裂症,那是什么,她怎么一点感觉和记忆都没有。 幸好,出了院后,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适应,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继续,在住院之前在大学保留了学籍,她最要紧的是尽快完成学业。 只是,她未想到,好些大学里的朋友都已经毕了业,生了子,连她最好的朋友方萱都要结婚了,她曾笑着对傅随安说:“我这啊也算是祝贺你出院,给你添添喜气啦!” 婚礼定在了a城极负盛名的酒店里,从珍馐饕餮到地道小点,餐桌上应有尽有,整个婚礼现场布置得美轮美奂,红紫色调的布置不显沉重,反显得极为典雅浪漫,乐队在旁缓缓深情演奏着《梦中的婚礼》。 她坐在主桌旁,笑嘻嘻的同大学同学嬉笑打闹着,直到头上压下一片黑,方惊觉身旁坐落下一个人,她侧头过去,只见一张刚毅冷峻的面孔带着淡淡的笑意,她看了看桌上红色的名牌列出的受邀人名单,这个位子坐的人的名字,赫然写着:柏谨言。 这个姓氏挺少见的。她略略下意识地思忖道。 “随安,你等等替我好好招呼你旁边的人噢,他是我老公的上司,美国华裔精英,绝对是钻石单身汉啊,要抓紧把握,切记切记!”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她瞟了一眼,差点失笑出声,这家伙!结了婚还不忘做媒。 拾起筷子吃饭的时候,他站起身夹了一片离她的位置极远的一道菜——夫妻肺片到她的碗里问:“嗳,你刚刚是不是想夹这个?” 她有些失措,愣了愣,咬着筷子,疏淡的眉眼弯弯一笑:“恩,谢谢。” “你喜欢吃这个么?不嫌腥么?”他勾起唇,下颌线条很柔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 “嗳,不嫌,你呢?” “哦,我最喜欢这道菜了。” 柏谨言唇角微翘噙着笑,眼眸深邃,容色沉静而温和。 婚礼会场,到了尾声,乐队走的时候落下了把小提琴,她正欲离开,经过那儿时,顺手便将小提琴装好在了旁边放置着的小提琴盒里,正想问问看是谁的,只听到身后高跟鞋“嗒嗒嗒”的声音,一袭黑色礼服飘然而至,那女子走得快,不一会儿到了她身旁说喘着气敲着自己的脑袋到:“啊,这是我落下的,瞧我这个笨脑子,谢谢了,你真好,还帮我装好了。” 傅随安眉眼清婉,笑了笑,耸耸肩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那女子伸出手,落落大方地道:“我叫苏一彤。” “啊,我姓傅,傅随安。”她莞尔,亦伸出手同她相握。 那日,阳光和煦,温度适宜,花香弥漫整个会场,接到捧花的是傅随安,方萱扔得好,直直地便朝她扔了过来,不偏不离,众女同学皆说她偏心,偏得厉害。 婚礼认识的第二天,柏谨言从方萱手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问后,方萱还嘿嘿笑着对着自己老公调笑嘀咕道:“真没想到能成啊,我也就是试一试,从前我都认为你家boss是对女人没兴趣的家伙呢!” 柏谨言给她打来电话,第一句开门见山,带着淡淡笑意便说:“我想问你,介不介意一个脚有点跛的男人当男友?” 她莞尔出声,喑哑反问:“哦,那你介不介意一个曾经住过精神科住院部的女人当女友?” “介意。”那头低低笑了声,随即又嗓音清哑而柔和地道,“我觉得她可能更适合当我妻子。” 诚然,没有比坦然互揭伤口却又不以为然更适合的彼此了。 很多年后,他们的双胞胎女儿daisy和pandora曾问他们,爸爸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们相识一笑,异口同声说,哦,谈菜的时候认识的。 待到daisy和pandora都成家有了自己孩子时,晚年,傅随安和柏谨言在动物救助站里领养了一只刚刚出生的波斯猫,他们给它取名叫: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