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人,薄情赋》 第一章 西晋青州广陵城飞来峰无月庵 “师父,我再敲这木鱼要坏掉啦!你明天下山要买好两三个回来备用……”一天到晚要人念经,也不怕吵到佛祖爷爷午睡。 一个栗凿赏过去,阿一“哎哟”一声捂着头,手中的小木槌掉在地上,痛得皱着眉,静林师太手指一戳她眉心: “出家人心要静,这木鱼是你仇人啊?!再敲烂就拿你的头当木鱼,力气这么好,看来今晚只要吃半碗饭就够了……” 阿一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分,动作奇快地拾起小木槌讪笑道:“师父莫恼,我轻轻敲便是,阿贵老婆昨天骂阿贵说,女人生气就会长皱纹……师父长了皱纹化缘时可能人家就没那么大方了……” 静林师太随手拿起案桌上一柳条就往阿一身上招呼,阿一见势不妙马上望门外落荒而逃,静林师太一边追着打一边骂: “阿一你这死妮子,警告过你不要跑到山脚听人墙角,你不听,还学嘴,看我不打死你?你看看阿云,一样的米饭养大的,怎就没你这恶俗的习气?还跑?跑啊!今晚别回来,回来看我怎么罚你……” 唉,又来了又来了……阿一脚步爽利有如山魈逃窜到庵后的树林里,静林师太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又骂了两声才悻悻离去。对于一个逃跑惯了的人,追她简直是费时费力的无益之事,什么时候阿一饿肚子了,她就会很自觉地回来讨饶。 阿一爬到一棵粗壮的黄杨树上,飞来峰本来就高,她像只猴子一样爬到树梢上望着峰下的云海怔怔出神。 她站得很高,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傍晚时分,有人在树下喊她:“阿一,阿一。” 是阿云的声音。她下了树,看着和自己同样一身缁衣的师妹,阿云模样清秀,脸上总挂着善意的温柔的微笑。也从来不像她那样顶撞师父,一起下山化缘时阿云的钵里总能满载而归,甚至有人很慷慨地往她手里塞银子——大概是因为,阿一的脸又白又圆,施主们都对清瘦的阿云施以十万分的同情所致。 绝对不是因为,自己的人品问题。 阿云对她总是那么好,被师父罚跪挨饿时偷偷塞两个馒头到她手上,她惊讶地问她何以有这么高明的招数,阿云脸不变色不改微笑着告诉她,师父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她把馒头放在最显眼而又最不显眼的地方。 阿一很茫然无知地看着她,她诡异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有时候波涛汹涌跟风平浪静的变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阿一看不到,当然师父也看不到。然而她一指之下,阿一却脑充血,犯晕了。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后来她想通了,在挨饿和恶心之间总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腹中空城计,连呕吐的资本都没有。 于是,很没骨气而很有毅力地啃下了馒头。 然后知阿云和她本是同根生,一样的本质,但是她是被开水烫过死不去的变色龙,从此少了保护色。 那一年,阿一和阿云,都只有十三岁。 师父的那根柳条简直就是她的专利。阿云从来不像她那样喜欢到山脚的农家那里野去,有一回她偷了几棵菜,被阿贵追了几里山路,回到无月庵又被正在生病的师父拿着柳条颤巍巍地来打,她愣是站着不动挨打,而阿云却在师父气得银牙咬碎时怯生生地捧着青菜粥来劝师父别气坏身子。师父手中柳条落地,感动万分地接过碗,还不忘剜了阿一一眼。 不过,那碗粥,她还是吃得一滴不剩。这可算大幸,阿一想。 师父打阿一,大多时候只是做做样子,除了那一次,阿一从山脚回来,一张嘴一股腥膻之气,静林师太直皱眉头。 “你吃什么了?” “刚才去化缘,阿贵嫂给了我一钵羊奶,我看见装了羊奶就放不下馒头,于是干脆就把羊奶喝了……”腿上传来几下热辣辣的痛楚,阿一跳起来就向外面逃窜,大叫着说: “师父别生气,阿一不偷吃了,下次一定带回来给你……” 静林师父气得面无人色,追着她骂道:“死阿一,你怎么敢破戒?!” “破戒?我没有啊——啊,师父,疼——” “还说没有!羊奶能喝的么?!” 阿一痛得泪花都来了,“我又没吃肉!” “羊奶是荤的!” “怎么会!”阿一气愤地大声回道:“羊明明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怎么会是荤的?!鸡蛋不许吃我是知道的,我见过鸡吃虫子,可是你见过羊吃虫子还是老鼠?!师父不讲道理!” 静林愣住,阿一又说:“你看佛祖长得这么胖,你问过佛祖他到底吃的是什么?天天青菜白粥能养成这样子吗?还有,我犯了戒,让佛祖报梦来惩罚我就好了,师父不要动怒伤了身子……” “你怎么敢对佛祖不尊?!为师打死你这劣徒!”静林气得煞白了脸,手中的柳条又落到了阿一身上,阿一也不反抗,只是嘴上还是说着: “佛祖都没生气,师父你是何苦来……” 晚上阿云给她上药时,她痛得跟杀猪似的叫了起来。 “师父这是真的生气了。阿一,师父说你孽根深厚,尘俗之气未了……” 阿一这时才慌了,抓住阿云的手问:“师父可是想把我赶走?” “那倒不是。不过极少见师傅叹气,今夜就叹了好几回。”阿云说:“阿一,你不要再私自到山下去了好不好?” “嗯。”阿一闷闷地应了一声。 “羊奶的味道好不好?”阿云问,“听说要煮热了,加上糖,味道才好。” “你怎么知道?”阿一险些没跳起来,阿云笑眯眯地说:“我还听说把木瓜放到羊奶里炖着吃很补身子的,不过吃完后要漱口,用薄荷叶擦嘴。下回叫上我,我知道哪里有薄荷叶。” 什么叫强中自有强中手,说的就是这个了。 第二章 阿一实在嘴馋时,就会跑到山下村子阿贵家的后院,听着屋里贵哥贵嫂哼哼唧唧像是打架打得几乎要掐死对方的那种声音,怯生生地敲门问要不要她帮忙找里正大人来调解纷争时,阿贵喘着粗气叫她滚蛋,她就知道偷羊奶的好时机来了。 厨房的门虚掩着,可是没有羊奶。羊圈里的羊被拴住脖子,惨兮兮地咩咩叫着。 “阿弥陀佛,你涨得难受吧!”阿一笑眯眯地拿过瓦钵,“羊施主,小尼来帮你……” 山羊惨叫一声,短短一瞬后又叫了一声,阿一满头大汗,“不是这样?不对啊,我明明看见阿贵嫂就是这样挤羊奶的。别叫了,嗓子破了阿贵嫂也不得空理你,她在干什么?可能是被家暴了……阿贵哥太粗鲁,羊施主你嫁人要找个脾气温和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日后闯下了弥天大祸。 十五岁的某一天夜里, 阿云熟睡中,忽然有团物体滚过来抱着她大哭,她一惊,醒过来见到阿一哭得伤心欲绝不成人样,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高声喊来静林师父。 “师父,我得了怪病。”阿一哭着说。 静林吓了一跳,阿一又说:“我死后师父和阿云不要想念我,呜呜呜……” 阿云似乎被感染到了,也红着双眼说:“嗯,阿一,我和师父会好好过日子的,你放心,不想你……”说着抱着阿一也哭了。 “停——”静林大喊一声,她们两个渐渐止住哭声,静林冷静的问,抓住阿一的手却不经意的有丝颤抖,“阿一,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这里——死了死了,肿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了……我想起了,昨天午睡时不知道被什么咬了一口,师父,无月庵中是不是有毒蜘蛛毒壁虎之类的,还是……还是我偷喝羊奶作恶多端而佛祖终于要惩罚我了,让我得了个不治之症……师父,徒儿舍不得你啊……”她指着自己的胸部,哽咽着,不再呼天抢地,反而悲戚得不能自胜。 静林师太的表情须臾间由白转青然后稍稍一红,最后黑着脸喝道: “别哭了,什么病不病的,不过就是长大而已。常偷喝羊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阿一,羊奶你白喝了,真是失败的很……” “不是病?不会死吗?”阿一噙着泪花可怜兮兮的问,羊奶没肿的这么离谱。 “死你个头!还不给我快快睡觉,大半夜的鬼哭狼嚎!”静林说完后马上意识到言语间似有不妥,连忙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佛祖原谅,弟子不小心犯嗔戒了。” 就在这一年,阿一把一个女孩子该有的都有了,就是不塞馒头,那个地方都让山脚村子里福婶家的大儿子放牛郎阿逵经常行注目礼。 她和阿云去化缘,阿逵见了她,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荷叶包,黧黑的脸上似觉有红云飞过。他走后阿一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个馒头和一块糯米糕。 “阿逵——”她喊他的名字,声音清脆出奇的好听。 骑在牛背上的阿逵扭头对她咧开嘴一笑,弯弯的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对她挥挥手,然后转回身子慢慢地走进了夕阳之中。 温暖而美好的一副画面,永远定格在阿一的十五岁。 阿一怔怔地站着,心里多了一丝像是不知从何处偷来的喜悦。 她没有看见身后阿云眼中闪过的失落。 站在树梢上往下看,还是茫茫一片。 “阿一,快下来,回去吃饭了。”阿云拉起她的手,“师傅说她要礼佛,没空管你,让你自己跪半个时辰再吃饭。”看见阿一颓然的样子,阿云捏捏她的脸小声笑道: “别担心,我会告诉师父你已经跪了,今晚我多放了一些斋菜在你碗底,师父不知道的……” “阿云,你真好……”阿一拉着她的手低声说。 阿云,真的很好。长得清秀可人不说,性子温柔若水善解人意不说,每每巧妙地化解她和师父的矛盾,贴着她的心也贴着师父的心。 阿云连名字都比她好。她曾纠缠不休地问静林师太为什么她叫阿一,而阿云的名字比她的好听多了。 “先捡到你,所以叫阿一。”静林师太如是说,客观而冷静。 “那阿云呢?” “本来叫阿二,可是写名字的时候她的口水淌了一纸,墨迹化了居然就变了个名字。阿一啊,不是师父偏心,是你的口水流得不够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阿一郁闷了好几天,不过后来就释然了,阿一,听起来还是比阿二好听的,幸好自己第一个被师父捡到,不然第二个捡到的话她铁定没那么好命没那么聪明地流口水。 阿二,太难听了一些。 “师父,你真是懒。”最后,她下了个结论。 静林师太挠了挠没头发的头,想了想,“也是,懒得成亲,所以出家;懒得生子,所以捡了你们这两个苦海孤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施施然地走开到内堂念经敲木鱼去了。 阿一跟着静林师太到五里外的镇上化缘和买日用品,趁着师父和几位善信谈话时挤到茶馆里听了一回书,回庵的路上就缠着静林问: “师父,你捡我的时候见过我父母吗?” “如果你父母在,那还叫捡?”静林师太迈开步子拉开两人距离。 “那师父师父,我身上有没有什么信物之类的留下啊?”阿一追上去问,今天那先生说的书正是《赵氏孤儿》,阿一免不了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多了那么几分神秘色彩。 静林师父回头,一指禅弹中阿一眉心,“信物?那时禹州瘟疫饥荒一起来,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了,只用张烂席包着放在树下,你全身上下不要说什么珍珠玉器,就连痣都不多一点。一味地看着我傻笑,笑得真够瘆人的,抱你回青州我还亏了缁衣的一角外袍呢!” 阿一嘟起嘴,“师父就不能让我平淡的生活多几分美丽的想象么?出家人真是老实得残忍!”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版本,只是连信物都没有,阿一这时候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可怜。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静林拉起阿一的手,“走吧,太阳要下山了,阿云会担心的。” 师父的手很暖,很软,指腹有层薄薄的茧,像磨砂一样,握着阿一的手不算很紧,可是阿一总能透过那贴合着自己掌心的温暖感受到一种坚定。这个时候她会忘了那些什么孤独凄凉孑然一身的伤春悲秋之词,也只有这个时候,她觉得师父的心和她的心,好近。 跟着师父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本来觉得也是很美好的。阿一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想法就动摇和困惑了呢? 也许是那一次,站在阿逵家的墙外,听着福婶扭着阿逵的耳朵骂道:“没出息的臭小子,竟敢偷拿家里的糕点去给那小秃尼,看我不打死你!你知道尼姑是什么?无亲无故无头发不嫁人,把尼姑当成女人,你傻不傻?!以后你再敢见她,我打断你的腿!” 阿一像被打了个耳光,脸上心上热辣辣地痛。 听到有人往这边来了,她急匆匆地拔腿就跑,慌不择路。 一边跑,视线一边模糊。 不知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脸上凉凉的一片。擦干泪水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小镇外的曲水河边,她吸吸鼻子冷静下来,蹲在河边舀水用衣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还不忘甩两把鼻涕。看着河水倒影中的自己,没有阿云清秀但是比她白皙,没有阿云温柔但是眉目娟然——不算丑,可是一想到刚才听到的话,又忍不住又想哭了。她抓起一块大石头用尽全力地掷入河中,碎了自己灰色的缁衣身影,骂道: “无亲无故怎么了?没头发怎么了?尼姑怎么了?你才不是女人!你全家都不是女人生的!” “哦,那究竟是谁生的?” “天雷劈出来的,石头爆出来的,公鸡生出来的!”阿一又砸了一块石头到河里,水花四溅,有人在一旁终于禁不住噗哧一声笑,阿一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去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胜雪,一手拿着一把藏青色的雕着古旧花纹的长剑,另一手牵着一匹浑身毛色黑得发亮的乌骓马,黑发松松挽在脑后,额上有几丝垂下,遮住了一边朗然的眉目。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长眉浓黑,星目幽深,嘴角微微上扬正带笑望着她。 阿一那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只傻傻的问:“你是谁?” 第三章 少年笑着答道:“很明显,就是一路过的。” 是啊,长得再好看,也只是一路过的。阿一转回身子盯着河水不说话,等着这路过的迅速路过,可是那少年并没有就此离开,反而说道: “小尼姑,谁欺负你了?本少侠行走江湖打抱不平,遇见我,你有福了。” 阿一揉揉眼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少侠打好酱油买好白糖就该回家,小尼方外之人不劳你挂心。” 那么好看的一身行头,怕是从哪个戏班子借来装的吧?纨绔子弟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玩离家出走扮作游侠四处惹事生非,唉,只可惜了那样的一匹好马,逃不过当道具的命运。 “那你好歹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他笑笑,“我天性好奇,不知道的话怕今夜睡不着。” “我只是想不通,”阿一闷闷地说,“我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我会是一个尼姑而不是养在普通人家的女儿?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佛还不够,还要剪去三千青丝;为什么我剪去了三千青丝,还是觉得脑子里装满了许多不应该的念头?世间的悲欢离合是苦,那为什么皈依我佛的人远远比俗世中人要少?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少年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道:“你的这些问题我的确不懂回答,不过想不出答案来的问题,自己亲身实践一下就知道了。” “实践?”她好奇地问。 “还俗,然后便知为何要向佛了。” 她笑着摇摇头,目送他上马,离去。 第二次见他,是半年后随着师父参加镇上一大户人家的法会。阿一最不喜欢见到的就是灵堂和白幡,一片念经声之中死亡的气息是如此迫近,肃穆中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冬天日短,阿一昏沉欲睡,肚子又饿得打鼓,阿云和师父在念经她借口如厕便匆匆离开了灵堂,到后院伸展完手脚回来时见那白衣少年从大门处一步步走进来,大户人家的亲属一见,竟然纷纷站起来向那少年行礼,少年面容沉静似水,回礼后走到香案前拈了柱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阿一听说这死去的人原本是个什么什么将军,但也猜测不到这少年的来历,自己低眉垂手眼看着他走过自己身前。 肚子忽然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在空荡荡的灵堂中是这样的明显,他的脚步一顿,按捺住嘴角的笑意大步走出了府门。 阿云憋笑憋到快要抽筋了,静林师父低声骂她道:“坏阿一,又偷吃番薯了?” 阿一涨红了脸,“师父,你听错了,是肚子响又不是屁股响,我都想吃番薯,哪怕放屁也好!” 阿云终于忍不住笑了,静林师父恼怒之下就把阿一赶到后院去溜达。阿一坐在后院的石凳上靠着院墙,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大户人家嘛,居然让人饿肚子,再伤心也要吃饭的呀……” “小尼姑——”墙外一个声音轻轻传来。阿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这是那白衣少年的声音,迟疑地应了一声,只听得墙外的人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要告诉你?”阿一说。 “我这买了两个银丝卷,以为有人想吃,看来多此一举了。” “我叫阿一,阿一的阿,阿一的一。”她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一个油纸包晃起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入院子里,阿一捡起一看,当下也没去想这银丝卷有没有下泻药或是砒霜了,猛地就往嘴里塞去。 很甜,很好吃,填补着她像饥饿得脱匣猛兽的空洞。 “你是哪座庵堂的?” “飞来峰无月庵。” “那些问题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阿一忘了,她甚至忘了那蜻蜓点水般一瞬即逝的短命初恋。 “三个月后,如果我还记得你,我就来接你。建业元罗宝刹天泓禅师,是得道高僧。” 许是北风有些大,他说的话散落在风中阿一听得有些不真切了,况且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银丝卷上,他何时离去的她竟是不知,直到银丝卷吃完了她擦擦嘴问道: “还有没有?菜包子我也喜欢的。” 没有回音,阿一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还有,忘记留一个银丝卷给阿云了。她为着没到口的菜包子懊悔不已,浑浑噩噩地跟着师父离开将军府回山上去了。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在这期间,阿一到过山下小镇三次,吃了三回镇里王老汉煮的阳春面,听了茶楼里的先生讲了三回书,也三次在书馆的矮墙外偷看学子上学念书。 只是那白衣少年,终是没再出现。 那天,她肯定是听错了。望着天上的流云,她笃定的想,告诉自己要忘了这件事,就好像忘了那个会偷偷拿馒头糕点给她吃对她很温柔地笑的阿逵一样。 阿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离开了村子,这是阿云化缘后回来说的。 开春雪融的时候天气最冷,阿云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阿云的风寒病症起伏了许久,咳嗽使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红,人却一天比一天瘦了。静林师太忧心忡忡,为她请了好几回大夫,可是总不见好,大夫不肯轻易上山,上得山来开出的方子里有些药材又太名贵。 静林师太摸了摸袖子里的钱袋,叹了口气,对阿一说:“我下山去一趟,你好好照顾阿云,不要让她吹到风冷着了。” 阿一点点头,这一天直到太阳落山静林师太才带着药回无月庵。 阿云吃了药,第二天清晨起来时明显好了些,静林师太欣慰地微微笑着,可阿一见了总觉得那笑容与平日不同,似乎多了几分苦涩。 药很快就吃完,而阿云的咳嗽沉寂了几天后又再一个有风的夜里再次爆发出来,阿一半夜惊醒一摸她的额,滚烫滚汤的,她不禁吓了一跳。静林师父连夜下山请来大夫,阿云第二天下午便退烧了。 可是静林师父这回彻底的笑不出来了。 第四章 阿一很懂事的一大早就下山化缘,一连几天都这样。 静林师父站在庵门等她,日暮时,阿一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有些单薄,寂寥。 “阿一,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佛前,烛影摇摇,静林团坐在蒲团上,面前阿一蹲下摇着头笑着说: “不苦,山下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施主们对我很好,除了馒头米饭,还赏了我十文钱。” 静林的目光扫过她缁衣上的污痕水渍,心里不由得发酸,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说: “广陵城西门外三里有座慧能寺,寺中的普宁大师与我有旧,你把这封信亲自交到他手上。切记,不可私拆,也不能中途折返,一定要找到他等他看完信才可以回来。” 阿一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师父,这信很重要吗?找个信差可不可以……我不想在这时候……” “你越发惫懒了是不是?!”静林的脸色严厉起来,“不重要还让你送吗?师父把你养那么大白养了?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下山去!” “师父,”阿一眼眶红了,委屈地咬着唇说:“我走了,谁去化缘?” “难道你师父我就不能去?” “那谁去照顾阿云,洒扫庵堂?” “你只管送信去就是,管这么多作甚?”静林转身拿过木鱼和佛珠,不再理她。 第二天一大早,阿一打了个小包袱,拿了信放好,静林在她包袱里塞了两钱银子,把她送出山门。她拉住阿一的手,目光在她白皙素净的面容上凝住,说: “阿一,还生师父的气吗?” 阿一摇摇头,师父还是第一次用这么依依不舍的眼光看着她呢。 “以前觉得庵堂太简陋,总想着带你们到大的佛寺去请高僧为你和阿云授沙弥戒,这么想着想着就耽搁了。如今也好……阿一,你若是有心向佛,见了普宁大师就请他给你行沙弥戒吧;若是不想……” “阿一要和师父还有阿云生活在一起。”阿一咧开嘴笑了,笑得没心没肺的,“我送完信就马上回来,你可要让阿云把好吃的都给我留着。” 阿一转身就走,脚步飞快,生怕耽搁了一点时间。 她没有回头,没有看见静林师太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也不知道,这一走,再见静林师父和阿云已经是许多年后…… 第五章 兰陵古城 兰陵古城为西晋开国君主司马镝飞所建,王朝的福源地。然而兰陵是边陲小城,远离西晋政治文化繁都,经济也不甚发达,历朝来别说有学士高官在此诞生,就连一个小小的状元榜眼都没有过,于是渐渐被许多人遗忘。唯有它盛产的美酒“天池玉露”闻名遐迩,酒风盛行,故当地人民风淳朴,不好读书,而对酿酒独有情钟。各个乡镇对酒乡、酒泉等名号之争为每年盛事,品酒赋酒被看作最为风雅之事。 阿一坐在兰陵城外的茶寮里,啃着口中的馒头,食不知味。 离开广陵已有半月,记得那日她下了飞来峰,心急火燎地往广陵城西的慧能寺而去,赶了四天路,结果去到才知道普宁大师到了兰陵的红螺寺讲经说法去了,据庙中沙弥说此一去大概半年。不得已她又匆匆上路,幸好遇见了好心的施主,用牛车送了她一程,一边化缘一边赶路,终于到了兰陵城外。 这个茶寮,里外飘着一股浓冽的酒香。 她的包袱里除了换洗的缁衣和那封信外,别无他物。 吃了这个馒头,大概能抵一个晚上的饿吧,就算被骂了被打了被罚了都不管了。她偷偷地瞥了茶寮里那位卖酒的中年汉子,把最后一口馒头用力地塞进嘴巴里,鼓起勇气走到那汉子面前,嗫嚅着说: “施主,我……”话还没说完,身子忽然被人粗鲁的拉开,一个沙哑而粗犷的声音响起: “秦三,是不是你对从徽州来的客商说我家的南泉香比不上你的玉冰烧的?!害老子失了盘生意!老子告诉你,今天老子非得讨一个说法!” 秦三瞥了来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谁的酒好谁的就不好,用得着说的么?李光头,你的南泉香上月才卖了二十埕酒,我小小的茶寮,玉冰烧就卖了五十埕,有本事,你卖个五十埕看看!” “你奶奶个熊的!老子还真是不服了怎么样?”粗豪汉子李光头一脚踢翻了一张桌子,吓得阿一往一旁缩了一缩,险些跌倒,一个吃饱了饭菜正拿着牙签剔牙的小哥稳稳地扶住她,轻笑道: “小师傅小心点,两个莽汉,打起来伤了人不知道会不会认账……” “你说什么?!”不想李光头耳力极好,向这边看来,眼睛眯了眯,一把抓过阿一,粗着嗓子说: “刚好,这儿有个没喝过酒的,秦三,就让小尼姑喝喝看,究竟是你的酒好还是我的酒好!” 秦三走过来拉开害怕的阿一,淡淡的说:“李光头,你我的恩怨不要牵扯别人。小尼姑,一个馒头两文钱,结了帐就走吧。” 阿一窘在原地,不知如何言语。 李光头也不笨,当即看出端倪,扔出两文钱,然后往阿一手里硬是塞了一锭银子,说道: “小尼姑,就喝两碗酒,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阿一把头摇的像筛子一样,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罪过罪过,施主,小尼不喝酒!” 李光头正要发作,忽然听得一旁那戴着烂草帽的小哥笑着说:“听过有逼和尚还俗的,还真没听过有逼尼姑喝酒的。须知勉强没幸福,两碗酒下肚,莫不是想把人灌醉了,好行不轨之事?” 一旁竖起耳朵听热闹的茶客哄的一声笑了。 李光头脸色涨红,恼羞成怒,伸起大手掌就要往那小哥头上扇去,小哥身子歪了歪很巧妙地避开了,只是头上的草帽被他手掌扫中掉落在地,秦三一手拦住李光头,沉声说: “再在这里撒野,我就不客气了!” “我来代小尼姑喝这两碗酒如何?”小哥不恼,反而笑嘻嘻地说。众人这时才看清楚这小哥长了张女人才有的瓜子脸,脸色有些黑沉,脸上满是麻子,嘴唇长得有些歪,这样一搭配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丑。 “丑成这样本大爷还嫌你配不起我的酒!”李光头讽刺地冷笑。 秦三却二话不说,哗啦啦倒好了酒放到小哥面前,那小哥对秦三笑了笑,墨如点玉的眼眸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拿起碗尝了一口,啧啧舌头道: “这玉冰烧闻起来酒香淡然,然而一喝之下口感甘冽酒味浓烈,酒劲十足,似有火在五脏六腑间蔓延燃烧,的确是好酒。闻说兰陵西北处雪山上有一飞琼瀑布,掌柜的大概每年春季雪融时取瀑布融下的雪水来酿制此酒,故酒虽不香,但胜在口感冰凉而酒味又足。” 秦三笑了,眼中大有嘉许之意。李光头“砰”的一声把自己的酒葫芦砸在小哥面前,“你喝喝本大爷的!” 小哥挑挑眉,问:“喝你的啥?我对光秃秃的东西一向没兴趣。” 众人又大笑,李光头却前倨后恭,没半点恼怒的颜色,反而拿过碗来把葫芦的酒倒了慢慢一碗递到小哥面前,道:“请尝尝我的酒,谢了!” 小哥接过酒,喝了一口,说:“很香。” 李光头脸色缓和了,他又喝了一口,皱皱眉,然后慢慢地一口接一口把整碗酒都喝完了。 “没有了?”李光头问。 “没有了。”小哥打了个嗝,摸摸肚子,“好饱。” 李光头正要发火,小哥望着他说:“这酒是女人酿的。” 众人都笑了,可是李光头的火气好像被这句话淋熄了一样,讪讪地问:“何以见得?” “酒很香,酒味甘醇绵厚,非细品不能得知,酒劲温和,有如暖阳和风,细斟慢酌方明其中真意,后劲足,不过三碗恐怕就醉人了。所以喝这酒不宜用大碗,不宜豪饮,不宜匆忙,因此,能酿这种酒的人要么就是知书懂墨的文雅之士,要么就是情怀婉约的清雅女子,你一个大老粗,相信不是你能酿出来的……” 李光头眼中露出信服的表情,小哥又说:“其实喝酒的人大部分是豪气的汉子,不喜欢喝这样的酒也是寻常,况且兰陵文人雅士不多,你一个月卖二十埕很正常,不如你想想法子开拓商路到繁都或是别的文风很盛的地方,肯定销路大好。” “是……我祖母留下的方子,”李光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抱拳道:“受教了,刚才多有得罪,见谅。” 小哥拉过发呆的阿一,笑眯眯地从阿一手里挖走那锭银子,扬扬手说:“那这个,就是我的了?” 说罢拉着阿一的袖子大步走出了茶寮。 李光头怔了一瞬,连忙追出去,可是那小哥带着小尼姑拐了几个弯就不见了。而茶寮里恢复了平静,秦三对身边的小二低声吩咐道: “告诉公子,应该就是那个人,来了。” 阿一一手抓牢了自己的小包袱,一边挣扎着一边问他说:“你、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小哥诡异一笑,“我说小尼姑,欠了别人人情,不用还的么?” 他拉着她拐进了一个小树林。 “施主,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男女授受不亲……” “放开你?你跑掉怎么办?”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阿一的手忽然被他抓起来摸向他的喉间,小哥放开惊魂不定的阿一,笑道: “如何?跟你的脖子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跟猪脖子羊脖子也没有不同!”阿一生气了,涨红了脸说道。 “笨蛋,我没有喉结!” 第六章 要说到外人对兰陵城留下的最先而又最深刻的印象的,要数它历经数百年而屹立不倒的厚重的古城墙了。几经风雨,城墙斑驳,大有剥落的痕迹,然而正是这种不加修饰的质朴,让人对这座风物自然淳朴的古城心生敬意和亲近。 城门口被人用木栅栏一分为二,一进一出都有人检查,一个卖鱼的汉子不禁小声对身旁的耍皮影戏的老汉埋怨道: “这兰陵城现在是怎么了?您老还好,顶多误了一些时辰,我可就倒霉了,这鱼进得了城大概都要断气了!” “是啊,天天查,究竟在通缉什么要犯?”皮影老汉回道。 “听说了没有?徽州宁王世子彭允在广陵被行刺,生死悬于一线,在通缉要犯哪!”有个皮货商人小声说道。 “被行刺?真的假的?”几个声音附和过来,“那就是说,通缉的是个男子了?” “非也非也,”有人反驳道,“我曾经偷看过一眼县丞大人手里的画,是个女人!” “女人,莫非是传说中的女飞贼?”七嘴八舌的议论闹哄哄的,差役走过来喝道: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安静点,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会不会是宁王世子**,连女飞贼都惹上了?”有不怕死的继续说。 “说到**,这世上有比得过我们兰陵城的公子渊的么?他都没被暗算,什么时候轮得上宁王世子……” “别挤别挤,一个个来……男的这边,女的那边…….” 阿一是第一次听到公子渊的名字,然而这名字滑到耳边又飞走了,因为她这时候已经担忧焦虑到全身紧绷。她盯着身后躺在木板上的人,目光惶惑,张口无声问她: “你就是那行刺宁王世子的女飞贼?” 她明明告诉她,她本是县丞家里的奴婢,是那县丞对她见色起心,布下罗网搜寻;而她的老母亲还在城里等她回去……阿一的恻忍之心大发,于是答应了帮她混进兰陵城。 阿惟没好气地翻翻白眼。她很想告诉这小尼姑,什么女飞贼什么行刺,根本就是彭允无中生有妄图掩饰自己恶行的措辞。谁让他借着三分醉想对她意图不轨,她不过就是干脆也借醉抓起酒壶打穿了他的头而已,就算留疤也没人看见。 谁知道彭允恼羞成怒竟然通缉她! 而更极品的是,这兰陵城的县丞,竟然想出这样的惨无人道的寻查方法,差役放好一盘水一盘醋,给可疑人洗脸、捏脸皮、扒拉头发,然后检查脖子,手掌;男的身高若是矮于七丈,便要拉开衣襟露出胸膛给衙役检查。易容术再精妙,也经不起如此的仔细盘查推敲。 阿惟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装死人。 还是装一个得了瘟疫麻风之类传染病的活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 在林子里,阿一问她为什么不干脆装成睡在棺材里的人,她说: “你以为我没想过?就怕那县丞极品到要把我当即火化……” 于是她让阿一在城外替她雇了两个人来抬木板,她身上脸上没两个时辰就满是红疹,阿一惊叹且佩服道: “你这点的是朱砂么?怎么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阿惟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小尼姑阿一,这本来就是真的。姑奶奶我这次可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你不是想去红螺寺吗?刚好一道了!” 她在自己身上盖上白色麻布,两个不知就里的苦力汉子听了阿一的一段凄苦说辞后就答应把人抬进城里的红螺寺。 “站住——干什么的?!” 阿一咬咬牙强作镇定,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差大哥,我是广陵来的比丘尼,这位施主身患重病,将要离世,可是年少时曾许下宏愿,要到兰陵红螺寺皈依我佛,求得赎去一生罪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耽搁了恐怕这位施主死而不能瞑目啊……” 周围的人不禁对躺在简陋木板上的阿惟投去同情的目光。阿惟双目紧闭,心里却在偷笑,这小尼姑,演技也不差嘛! 眼看着这衙役在舆论压力下不得不免去检查就放行的时候,一个清逸带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飘然而至: “哦,身患重病?小师傅,她患的是什么病?” 阿一觉得眼前亮了亮,顾桓负手走到她面前,穿着一身蓝色仙鹤盘桓官服,腰缠玉带,显得他身长玉立。阿一曾看过戏文里的父母官,都是长着小胡子涂白了脸眼睛小的像豆子一样的猥琐模样,何时见过像顾桓这样年轻儒雅的俊逸男子穿着官袍,潇洒而不失气势?当下不由得楞了,心里不禁更加怀疑阿惟是骗她的——这样的人犯得着强迫一个婢女与他行苟且之事? “是……脏、脏病……”她紧张得有些结巴了。 围观的圈子一下子散开了不少,顾桓脸上笑意更深,“也就是说,她是歌姬?不知是广陵城的哪家勾栏院肆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想知道且待她到了红螺寺后再细细问她可好?”阿一冷汗都出来了,说了一个谎的后果就是要说许许多多的谎言来圆场,罪孽啊!死后要下阿鼻地狱受勾舌之苦了。 “本官现在就想问她。”他走到担架前,抬着担架的男子从刚才听到“脏病”二字就变了脸色,阿一急忙说: “大人不可,此病是会传染的……更何况,她已经病重昏迷了,大人现在问话可能问不出什么来。” 顾桓用力吸吸鼻子嗅了嗅,“怎么本官闻到了一股酒味?” 阿一吓死了,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消、消毒,止痒,还、还能……辟除毒疮发脓的恶臭……” 顾桓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表情,他扫了身后的衙役一眼,“请这位小师傅到一边歇着。”两个衙役便过来拉开阿一,阿一心里默默的想:阿惟,你自求多福吧。 “听说得了梅毒之症的人病入膏肓时连脸都是腐烂的,”顾桓一边说,一边一手掀开白麻布,围观的人都捂着口鼻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看着双目紧闭脸上尽是红疹的阿惟,低下头在她耳边低笑说: “这脸该不会是假的吧?”说罢竟伸手抚过她的眉眼,还有唇,阿惟在白布下的双手紧握成全,听得他扬声说:“脸,烂的还不算厉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断气了。” 围观的那些人更往后退了一步。 阿惟连忙把自己的鼻息稳稳地控制住,恰似濒死之人有气入没气出,等着顾桓把手放在她鼻端试探,不料顾桓并没如她所愿,反而是一手放在她胸前亲昵地摸了摸,咬着她耳朵说: “不呼吸,不知道心跳还有没有?” 阿惟又羞又怒,睫毛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差些就想跳起来掐死这个登徒子。这一刻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忽然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传来,顾桓微微皱眉,按在她胸前的手疾点她几处大穴,阿惟身子一麻,张口却发不出半个音来,才明白自己被人点了麻穴哑穴。 “乖,别动。”细不可闻地扔下几个字给她,他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那持着敕令飞奔到他面前勒住奔马的黑甲将领,说: “胡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黑甲人下马后,目光严厉地对顾桓说:“本官奉世子之命,前来勒查凡是未有兰陵户籍的所有未有夫家年龄二十左右的女子,还希望大人给予方便,协助盘查。” 一旁的阿一不由得脸色发白,背脊不知什么时候汗湿了衣衫。 “世子对那女刺客真是上心得很,”顾桓笑道,扫了木板上的阿惟一眼,“大人不如先盘查这患了梅柳毒疮的女子?非兰陵人,十九岁,未有夫家,完全符合大人的要求。”说罢,看向身后的书僮文安,道: “吩咐你准备的舆轿呢?” “公子,早准备好了。” 顾桓向胡越揖了一揖,“胡大人事事躬亲,实令下官高山仰止,无奈这几日日夜盘查刺客,顾桓力有不逮,身体日虚,现打算回县衙睡个回笼觉,城门这里就劳烦大人了。至于这病人,孟微——” 一带刀侍卫上前行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孟微是我兰陵县数一数二的捕头,向来吃苦耐劳,胡大人放心使用,下官告退。”说罢施施然转身就要上轿去。 “顾桓!你这是什么意思?!”胡越是个武将,自然不会有那么多小九九,“这什么梅柳病麻风病的也敢来推给本官,你好大的官威!” 顾桓转身奇道:“不是大人争着要管?说推给大人的话真让本官惶恐,既然大人开口了,到我兰陵城的百姓自然是我这兰陵城的父母官管了,文安,把这将死的女子带回县衙,然后请红螺寺的高僧来超度超度……”他一边上轿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患了脏病的,是土葬还是水葬,又或是火化了比较合适?” 舆轿,竹制的方形轿子,前后有抬杠,但没有帷幔和顶盖,顾桓一掀衣袂潇潇洒洒地坐下,身子向后斜靠着,一手支额作疲劳状,四个短衣跣足的清秀童子面带微笑地肩抬而行,脚步沉稳得与他们的年龄大相径庭。 顾桓面容清朗如水,眉眼温和,疲倦之色丝毫不让人觉得颓废,反而有如玉山之将崩一般让人心生担忧怜惜之意,围观的人群中有些女子目露痴迷之色,阿一也怔住了,要不是身边的衙役把她轻轻一推,她往前踉跄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连忙喊住顾桓: “大人,等等我——” 顾桓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胡越道:“胡大人,尼姑你是不感兴趣的吧?那么下官就把人带走咯……” 胡越气得吹胡子瞪眼,死死攥紧手中的马鞭,一鞭挥裂了身旁的木栅栏,怒道:“顾桓!你等着到世子那里去请罪吧!” 顾桓轻笑两声潇洒地背对他挥挥手,坐着舆轿扬长而去。 阿一连忙提着包袱跟上。 第七章 到了官衙后,阿一被安置到后院一间小厢房歇脚,用过斋饭后已经入黑了。她没有见到阿惟,追问了两回,小书童文安过来告诉她说那病人已经断气了,然后带她到江边,远远的阿一只看见有一个女子模样的人被架到柴草堆上,衙役扔了两个火把上去,瞬间火势便凶猛起来。 阿一大惊失色,正要冲过去阻止时,文安拉住她说: “小师傅稍安勿躁,人死如灯灭,我们公子让你来的意思是念经超度超度,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她不是——” “我们公子还说,如果平民百姓敢作假证供词欺瞒官员,立即重打二十大板投入大狱;而且听说那赵王世子睚眦必报,曾有奴婢报错了时辰,便把那奴婢的牙齿一颗颗敲碎……对了,小师傅刚刚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阿一心儿颤抖得风中凌乱,望着前方开始蔓延的火势,想起师父的嘱托,叹了一口气说:“念经是吧,那就念吧,红螺寺的高僧你们没请到?” 文安笑出声来:“兰陵虽小,可是由南向北走最少要三天路程,红螺寺在北郊,你以为说请就请?” 阿一抱着一颗失落的有罪有悔的心远远地数着念珠念着往生经文,想起阿惟那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摇摇头,把经文念得更大声了些…… 忽然阿一捂住肚子蹲下身痛苦不已,文安吃了一惊,俯身问她哪里不适,冷不防被一块冷硬石头由下至上地敲中额头,他跌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头指着阿一说: “你——” 阿一顾不上这许多,大步往江边跑去,点火的人是孟微,他一见阿一跑过来连忙拉住她,她大喊: “阿惟,阿惟你起来!她是活生生的,你们不能这样,不能——” 孟微一把捂住她的嘴,幸好江边没人,一个手刀把她打晕,直接扛在肩上带回府衙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一醒来时只见身在厢房,夜风习习,屋里一灯如豆,身材魁梧的孟微坐在圆木桌前打盹,她坐起来问他: “阿惟施主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孟微惊醒过来,走到她面前微微笑道:“小师傅不必紧张,在下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便明白了。” 他把她带去了柴房,让她静静站在门口就自行离开了。 阿一刚想去推门,忽然听到顾桓冷冷的声音说: “你再把这碗药倒掉,你就死定了!” “我不喝,谁知道是不是毒药!” “有什么药能比你这得了梅柳恶疾还要毒?你不喝便罢,我也乐得把人交出去,免得世子彭允找我晦气!” 你才身患恶疾,你全家都恶疾!阿惟暗暗骂道,越发不肯喝这碗药了。她不吭声,也不合作,只是抱着双手闭目养神不理他。 “听说世子的额头那道疤痕狰狞得很,不知道他找到你后会不会也在你脸上身上还以颜色。”顾桓端起那碗药就走,阿惟迟疑了一下,喊住他说: “好啦,我,我喝便是……只是我怕苦,你放下,我慢慢喝……” 阿一躲在柴房旁的阴暗处,看见顾桓离开了才出来,柴房门被锁上了,她只能到柴房的窗子处喊她: “阿惟——” “小尼姑!”阿惟开心地扑至窗前,“你还好吗?” 阿一点点头,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以为他要把你烧掉呢!” 阿惟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我告诉他说我是彭允出逃在外的婢女,身世可怜,莫非他相信了,想要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不会不会,顾桓会有这样的好心,母猪都会上树……” 阿一噗哧一声笑了,“你真的是彭允的婢女?” “当然不是了!彭允给我提鞋也不配,我只是很不小心故意地打穿了他的头,而又很不幸地没把他打死而已。” 阿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阿惟转身拿过那碗药递给阿一,“阿一,帮我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把它倒掉,然后把碗拿回来。” 第二天天一亮,阿惟便很后悔自己没有多想一步,想到这极品的顾桓居然有闻人家口气的恶趣味。 他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药碗,笑得春风拂槛,温和宜人,说:“很好,你今天不要吃饭了。为了那被无辜牺牲掉的三碗药,本官决定判你一个饿死之刑!” “我真的喝了!”阿惟死死拉住他的衣袖,顾桓一个反手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按在墙上,她大惊,同时大怒,说: “别碰我,你这色鬼,昨日占了姑奶奶便宜今日又想再来?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顾桓冷笑,“恐怕有人在那之前会死无全尸面目全非,真是不要命的主儿,你身上的红疹,不会痒不会溃烂?想死,我成全你,喝什么?女儿红还是白墨香?” 说罢,他放开她,让人拿了两大埕酒进来。 阿惟怔了怔,他竟然知道她身上的红疹源于自己对酒过敏?那药,是治疗过敏的? 一整天,阿惟被锁在柴房中对着两埕开了封的酒,饿得饥肠辘辘。 第二天清晨,阿一打着包袱来看她准备向她告辞动身到红螺寺去。阿惟可怜地趴在小窗子前对阿一说她如何如何的饥饿,阿一跑到厨房想偷偷拿点什么吃食给她,结果发现整个厨房一干二净,灶膛都是冷冰冰的,一问人,原来县丞大人说了,这几日衙门不开火,补过寒食节。 清明都过了,如今已经是人间五月。 看来,顾桓是铁了心要饿死阿惟。 从昨夜到现在正午,阿惟滴水未进。 “阿一,去给我买个包子吧。”某女人饿得有气无力可怜兮兮。 阿一为难地说:“对不起,阿惟,我没有银子,你有吗?” 阿惟在身上摸了摸,随即悲怆了,“该死的,被充公了,顾桓那个强盗!” “那我去化缘,给你化一个吧。” “阿一,你真好!”阿惟笑了,虽然笑得虚弱苍白,但是眼里的真诚和愉悦让阿一不自觉地想起了阿云,不知道她和师父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病好彻底了没……和阿惟萍水相逢,对她的刁钻古怪有些意外和不解,可是很直率爽朗,尤其是很义气帮了自己一回,豪爽无比的喝了两大碗酒。阿一觉得她有种骨子里的正气,只是偏把自己伪装成古怪任性没心没肺的丫头罢了。 阿一走出了府衙,东面便是热闹的东容大街,阿一记得街上有卖馒头包子的,可是去到那里一看,热闹是热闹,可是卖包子的开面摊子的烙饼的全都不见了,只有卖艺的和耍皮影的各色艺人在准备开锣,不远处还正在搭着戏台子。阿一问一个正在看热闹的人说: “大叔,买吃食的人怎么都不见了?” “卖吃食?”那人诧异地看着阿一:“小师傅不是这兰陵城的人吧,今天没有人卖吃食的。”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公子渊的大喜日子啊!” 第八章 “这公子渊是什么人?难道他把卖吃食的姑娘都娶回家了?”阿一傻傻地问。 那人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乱讲!公子渊今日娶妻,在府里府外摆下流水宴席,而且从早上开始施粥赠米,听说连馒头都有得派发,谁还会买吃食?你看,那边长长的人龙,就是从公子渊府门排过来的……” 阿一匆匆道了声谢就往人龙那边走去,刚站好了位子后面就有几个人跟了上来,这队伍长得望不到尽头,阿一身后的人说: “这公子渊人不怎么样,可是还算慷慨。” 另一个人笑嘻嘻地说:“就是就是,如果他再多成几次亲就好了。” “你傻了是吧?公子渊这是娶妻不是纳妾,对方又是兰陵望族谢氏的千金,开流水席,邀兰陵贵人豪门,府前大街张灯结彩,请各色杂耍能人戏曲班子,听说今夜还要放焰火,你觉得这样的盛事能遇上几次?”他瞄了瞄前面的阿一,“连尼姑都来凑热闹……” 阿一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道:“施主,众生平等,尼姑为什么就不能来凑热闹了?” 那人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阿一很安静地排着队,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轮到她了。 可是面前的蒸笼是空的。 “小师傅,不好意思,馒头和粥都没有了。”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说。 阿一看着他,心底那叫一个愤怒,可她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可以等。” “没有了。”他说。和另一个家丁收拾东西就要离开,身后排队的人一哄而散,阿一也不言语,就只是一路跟着那两个家丁回到栖凤里的兰陵侯府的后门。两个家丁停下脚步对阿一说: “我说小尼姑,你跟着咱哥俩干什么,不是说没馒头了吗?” “我……两位大哥,明明是轮到我了的……今天没人卖吃食,我……”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流水席了,你可以去占个位子。” “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她可怜兮兮的垂下头,很可耻的撒了个谎,“两位大哥行行好,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韩双,你搞定这小尼姑,我先回府帮忙了啊!”长得稍矮一些的家丁走得飞快,生下高个子韩双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小尼姑的眼睛清澈无尘,就那样幽幽的望着他,如此干净的一双眸子……他无可奈何地对阿一说: “这样吧,我带你进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可吃的,你拿了就离开了知道吗?” “嗯,”阿一使劲点头,“谢谢大哥。” 侯府今日里里外外都忙碌不已,送礼的送食材美酒的人来人往有些混乱,带个人进府不是什么难事。韩双让阿一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匆匆走进去,眼看着穿过垂花门就要进南苑,忽然有人远远地喊着韩双的名字,韩双一惊,顺手把阿一推到到身旁的石山里,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阿一没听清楚,只知道他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着声音走去。 阿一等到天色昏暗下来还未见韩双人影,她饥肠辘辘,再也忍不住从石山的暗影处走了出来,顾不上许多循着石山前的小路走去。奇怪的是,听得远处人声喧哗鼓乐声起,然而南苑这里却是安静得很,人也少,大概都跑去北边热闹之处去了。 阿一偷偷推开过几间厢房的门,里面装饰华美精致,是女子的闺阁,如此几番后她很沮丧地发现这里好像没有厨房,万幸的是她在其中一间厢房里看见了一碟桂花糕。 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她想,阿惟应该会喜欢吃桂花糕的。 在她把桂花糕包好时忽然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顿时大惊,忙乱之下她随手把桂花糕往怀里一塞,目光瞅到旁边的花梨木四方柜…… 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 喘息声热烈。 女子被压在门板之上,娇笑道:“宋郎,你的心好急……” 唇舌交吻之声,衣衫窸窣脱落之声,在这空寂的环境中被放得无限之大,浓浓的情欲气息弥漫在空气里,男子粗鄙下流的调笑,女子娇喘连连,很快,战场便从门后推进到黄花梨木塌之上。 女子的狎浪之声更甚,男子口里尽是些露骨下流的言语,可偏偏那女子无半点反感,反而笑得花枝乱颤。 “你说,是他好还是我好,嗯?”男子用力一撞,弄得女子丢魂似的喊了一声。 “当然是我的宋郎好,”她柔媚地喘息着说:“一年到头都没碰过奴家一回,若是说他不是龙阳之癖我怎么都不相信,哪里有范郎你体贴刚猛?” “我好?我哪里好?”男子yin笑两声,继续刚才的动作,女子耐不住地嗯嗯啊啊了几声,讨好地说: “我脱了衣服抱着他他那儿都没反应,连个正常男人都不是,自然哪里都及不上宋郎好的。 男人粗喘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销魂夺魄。 躲在柜子里的阿一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奔涌,一张脸红得充血,她从柜子的门缝中清楚地看见了塌上那一双大白羊肢体纠缠,只觉得邪恶得引诱。她不是第一次听到男女交欢的声音,以前在阿贵家听墙角时经常听到,然而看现场直播这绝对是第一回。 真是罪过,阿一,你罪过啊!佛祖啊,你原谅这个无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尼姑吧! 原来男人跟女人不穿衣服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是着凉了还是被压痛了,怎么那个女人叫的那样惨痛?记忆中只有阿贵嫂听起来让人酥软的声音,喊着叫着不要,然后舒服的嗯啊声好像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一样。 “他真没要过你?”男子问。 “死相,轻点,疼……” “那他也没碰过其他女人?” “这个自然不是……七姬九姬最为得爱,那两个狐媚子不知用什么手法留住他夜夜流连……” 那个“他”究竟是谁?阿一想,本来以为是个清高寡欲的人,细听下来竟也不是。正在这当儿,忽然“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一个声音高嚷道: “快看看,有没有人躲在这屋里!” 阿一的心凭空悬了起来,而塌上那双男女毫无遮掩地被发现了,女子啊的尖叫了一声,只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倒吸一口凉气,男子一手抓起衣衫套上身就想破窗而逃,被那人过去一把抓住踢到在地,一脚踏在背上,他沉下声来怒道: “宋平原,你好大的胆子!人来,马上请沈先生过来,其他人给我退出这屋子。” 从柜子的缝隙看出去,男子是带刀侍卫,身材魁梧,二十五六左右的汉子,浓眉大眼,脚下的宋平原动弹不得。很快,门被推开,一位穿着青衫的男子走进来,皱眉对凌铮说: “瞒不住,公子已经知道了,让你把人带到北苑去。” “沈先生,沈先生救命——”宋平原抱着那沈先生的腿,“我和十八姬只是一时糊涂……” 那沈先生顿住脚步,宋平原松了一口气,却不料他只是看着阿一所在的那个柜子地说: “怎么,还有一个?” 字字惊心,阿一的心仿佛被铁锤狠狠地敲了一下,有种末日来临的直觉。 “滚出来!”凌铮恶狠狠地踢了一下柜子。 阿一被震得五脏六腑都似乎无法归位。 她“滚出来”的那一瞬,屋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阿一在这样的眼光下胆战心惊地摸摸自己毛茸茸的头,连忙回头在柜子里捡回自己的帽子戴上,然后垂着头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的确,一个尼姑躲在柜子里偷看别人通奸的全过程。 然后又被人“抓奸”似的发现了。 沈默喧清俊的脸上神色古怪不已,凌铮更是傻住了,那双私会男女更是讶然。 侯府的护卫涌进来,阿一更是觉得自己这回倒霉到家了。 一个馒头引起的血案,早知如此,就是卖血卖身也不为了一个馒头入了兰陵侯府的门。 第九章 北苑。 明明是侯爷娶妻的大好日子,明明进来时还热闹有如白昼,华灯高举笑语喧天,鼓乐笙箫不绝,可是如今却像平白消失了一般,四周沉寂有如死水,三月的风吹过,北苑当中的空庭树影幢幢,有些阴森萧杀。 几盏宫灯挂起,冲淡了一些暗黑。庭院当中放着一张花梨木官椅,兰陵侯一手支额斜倚在靠背上,黑发如墨随意绾在脑后,身上是一袭大红吉服。 那烧灼人眼的红,本是极喜庆的颜色,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冷清萧杀。 这是阿一第一次见到景渊。 他的年纪应该才刚弱冠年华吧?英气的剑眉下桃花眼水汪汪的,黑眸像千年寒潭幽不见底,鼻梁挺直有如孤峰傲然,那张釉色的薄唇棱角分明,脖颈修长,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应是冷傲如玉的少年郎,然而目光有些虚空,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神情慵懒,让人不由得想起雪融后的第一缕阳光,和暖,然终是抵不住那种破冰而出的寒冷气息,看似烂漫而不失犀利,仿佛天真却难掩残酷。 阿一哪里懂得这许多,见到景渊的第一眼,她只觉得这红衣少年俯仰皆生姿,眉目尽画意,要不是他白皙颀长的手指一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黄紫绿三色浑然天成的翡翠雕花平安镯子,她真以为这人是从画中幻化而来的。 “人找到了吗?”他问,声音不大,可是清雅温润,目光稍稍抬起扫视过站在面前不远的沈默喧。 “侯府里里外都找过了,没有。有人发现有车马从侯府后巷驶出朝洛水方向而去,已经派人去追了。”沈默喧答道。 他没说话,又看了一眼被塞住嘴巴捆住双手跪在地上的一双男女。 “良辰美景,”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大好的日子你们真会挑!凌铮——” 凌铮恭敬地走上前,抱拳道:“侯爷请吩咐。” “告诉天水庙的庙祝,今年的河神祭祀,提前到明日。” 闻言,跪在地上的男女便杀猪似的嚎叫扭动起来,凌铮上前赏了他们两巴掌,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之用苦苦哀求的目光看着景渊,不住地磕头,磕得额上鲜血直流。 阿一却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不禁小声地问身侧的沈默喧说: “这位施主,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沈默喧不语,她急了,拉拉他的衣袖说:“你们祭河神和小尼无关,今日之事刚刚也向你粗略解释过了,我真的只是……” “把布取下来。”景渊说。 凌铮把二人口中的布取出,景渊走到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十八姬,冷然道: “你还有何话可说?” 十八姬哭着说:“侯爷,十八姬自知罪无可恕,可是念在十八姬入府三年只犯了这一回错,能不能给十八姬一个痛快,伏澜江的鼋鼍凶猛残忍,想来连一具全尸都不剩……侯爷……” “你,爱宋平原?”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了一眼宋平原。宋平原发抖的身子匍匐在地上,这时猛地一把扑过来抱着景渊的腿,颤着声音说道: “侯爷明鉴,是这个女人主动引诱小的,小的后悔不已,在侯府一直循规蹈矩,只是一时色迷心窍,心志不坚,才犯下这样的大错!侯爷饶命,小的一定痛改前非,任凭侯爷处罚……” 景渊一脚把他踢开,十八姬呆在当场,景渊俯身望着她复杂悔恨的眼神笑道: “十八姬,本侯再问你一句,你爱宋平原,爱到能为他死么?你和他,选一个去祭神,他不愿去,你可愿为他去?” 十八姬美丽的脸上煞白的颜色逐渐转为死灰,她望向宋平原,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眼泪淌了下来,跪着对景渊叩了三个头,哽咽着说: “侯爷,十八姬不愿为他去死,明明是宋平原见我深闺寂寞以言行相诱,费尽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原来都是虚言欺骗。十八姬年少无知,不敢奢求侯爷原谅,可是侯爷,十八姬如花岁月似水流年枉付,有今日所为难道侯爷一点责任都没有?十八姬在此恳求侯爷,念在相识一场,希望侯爷能让十八姬走得容易一些……” “本侯的喜酒大家喝不成了,赏你一杯如何?”景渊似是累了,坐回官椅,一脸的倦色。 十八姬点点头,泪落连珠,不知是否真心悔过了,“谢侯爷恩典。”转头对宋平原说:“宋郎,我先行一步在奈何桥等你,怕只怕你届时面目全非我已认不出你!”语气中竟有有种报复的快慰。 宋平原脸色发白,看着景渊的近身侍从景勉端着一个小酒杯向十八姬走过来。 阿一迷糊了,“喝喜酒?给戴了绿帽子还请她喝酒?这侯爷好大方……” “是鸩酒。”沈默喧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莫再多言。 鸩酒……鸩酒?!阿一挠挠头,“这不跟戏文里毒死皇帝的那种酒同一个名字?阿弥陀佛,原来真有这种酒,我还以为戏文是骗老百姓的……” 沈默喧大为头疼,她的声音不大,可是如果细心点就会听得一清二楚。他刚想着让人把她带走时,景渊的目光冰凉如雪地往这边看过来,阿一正拽着沈默喧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 “等会儿她是不是会七孔流血那么恐怖?这儿实在没我的事,馒头我也不要了,让我先走好不好?”她站在高大的槐树暗影里,说话的声音像蚊蚋一样,她以为,只有沈默喧才听得见。也以为自己只要往后退退退就可以不动声色地离开。 “出来!”景渊冷淡地说道。 沈默喧心里叹了一声,一手带着阿一走出暗影来到景渊身前,这时十八姬刚把鸩酒喝下,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凌铮让人把十八姬的尸体拖走,阿一连忙捂住双眼不敢去看,自然也没给景渊行礼。沈默喧拉了她两下见她没反应,更是一脸黑线,对景渊一揖说: “侯爷,这小尼姑……” “人来,把她的双手砍掉,再把眼珠子挖出来。”景渊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软绵绵的话语却狠戾异常。 “不要——”阿一大惊,慌忙放下手,“我的手是我自己的,眼珠子也是我自己的,你凭什么要砍掉?!”两个家丁上来拉她,她挣扎着说道:“你要砍了我的双手挖了我的眼珠,难不成你打算养我一辈子?再说了,我一个出家人与你无仇无怨的,不过就是很不幸地看了一场私会被杀的戏,这位什么、什么侯……就不用守王法了吗?” 两个家丁把阿一死死按住正要拖下去,忽然听得一声爽朗的笑声,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竟然有人劝我们公子渊守王法?有意思,我来迟了,是不是错过今夜最精彩的部分?” 第十章 叶孤岚身长玉立,白衣胜雪,长衫在夜风中衣袂轻轻飘拂,负手翩然地走过来,一如芝兰玉树。他的五官立体而神色朗然如云开雨霁,剑眉极有英气,双目炯然有神,与景渊漂亮得近乎女子的阴柔面相截然不同,充满了阳光暖意。 景渊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 早有人替叶孤岚搬来椅子,他半点不客气地坐下,笑道:“何必拿别人来撒气?你的新娘子明明已经送来侯府你都看不牢,让人家落跑了,酒宴没开就散去,我自然是来安慰你受伤的心灵的……” 他笑着望向那两个拉住阿一的家丁,家丁见景渊没再发话,只把阿一按住不得动弹,倒也没下一步的行动。 “你似乎比较喜欢雪中送冰落井下石多一些,兰陵人都知道,叶氏钱庄的少东是吃人不吐渣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婚宴撤了,你现在是打算来讨回贺礼的?” 叶孤岚笑了起来,拍拍景渊的肩,“我说阿渊,你该不是真生气了吧!我是来迟了,但念在我帮你追新娘子追了半宿,少揶揄我两句不成?”说着他把一个信封递给他,说: “你的新娘子,现在在洛水边上古萍镇渡口的楼船上,你要去吗?”顿了顿,他的目光沉下来,见景渊一脸的漫不经心,于是也随意地说道: “他在那里。她是找他私奔去的。” 景渊握着信封的手微微一颤,打开信封抽出一张极薄的信纸来。 是他的字,一笔一划像黑白无常专用来勾人魂魄的钩子,落入他眼中异常的狰狞。上面着墨不多,寥寥可数几个字: 景渊,我等你三日。 景渊的唇微微向上勾,那抹笑容慵懒而冷然,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杀气。 “凌铮,把宋平原带走,交给庙祝,祭河神。”他缓缓吐出这句话。 宋平原慌了,被凌铮拖下去时挣扎着大喊道:“侯爷,我有话说,我说实话……你不能杀我!我是奉命来兰陵的,是……”话未说完,景渊眸色一暗,道: “把他的舌头给本侯割了!” 阿一颤了颤,听着宋平原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心下只觉得恐惧恻然。这兰陵侯看上去柔美俊朗,然而手段之毒辣实在是前所未见。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下场,她不禁心寒如雪。 “为什么不早说?”景渊走到宋平原面前,笑意更深,“你早说,本侯爷便早一些送你去见阎王……那个人的名字你也敢在本侯爷面前提?” 他俯身在宋平原耳边用极轻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人,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噬其骨。” 宋平原恐惧地望着景渊那双似是积着千年不化冰雪的黑眸,其中的恨意是如此的尖锐刻骨,他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满口鲜血呜咽着被人带了下去。 被按在地上的阿一见到那双金线绣回纹皂靴在自己面前停住,景渊俯身捏起阿一的下巴,手指微凉力度大得阿一几乎要痛呼一声。 “我,兰陵侯景渊,向来残忍狠辣,喜怒无常…..在兰陵,本侯就是王法……从来没有人敢捂着脸不看本侯,小尼姑,你是第一个!你说,你的双手和眼睛还能留吗?” 阿一忍不住暗暗骂了无数句俚俗粗口,他老母亲的,没了眼睛没了手你喂我喝水吃饭如厕啊?!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阿一忍着痛死命地点头,眼中闪着因疼痛而冒出的泪花,说: “侯爷大量,小尼错了,侯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念在小尼出家之人生在野里不懂诗书礼节,原谅小尼吧!” 景渊放开她站起来,阿一抓紧时间搜肠刮肚把她所能想出来的好词都用上了: “侯爷您玉树临风傲然不群,谁不敬仰您的花枝招展,啊不,是花容月貌……呸呸,是貌胜潘安才对,小尼捂着脸不看你是怕自惭形秽亵渎侯爷如花的美貌,更怕一见倾心情不自已泥足深陷啊……” 死一般的沉寂,除了这如泣如诉的“真情告白”外,在场一众人等似听到乌鸦嘎嘎飞过,一头黑线满额冷汗。 景渊皱眉,恨不得一脚踹死这胡言乱语的小尼姑。 “小尼姑,你倒是说说看,兰陵侯留着你这双手和眼睛,有何用处?”叶孤岚带笑的声音响起。 “自、自然是大有用处,小尼一心向佛,最擅长念经敲木鱼,日后一定为侯爷点长明灯,颂经祈福,超度冤魂,求佛祖保佑侯爷长命百岁千秋万载享齐人之福……” 景渊的脸黑了下来,正想一脚把阿一踢开,叶孤岚大笑着走过来,说道: “有意思有意思,这小尼姑有趣得很,景渊,不如把这小尼姑送给我,我府中的庵堂倒是缺了这样的人……” 景渊冷冷的横了叶孤岚一眼,叶孤岚心知他这样的脸色很明显是没心情开玩笑的,于是连忙道:“玩笑话而已,阿渊别当真。我家中母老虎甚为凶猛,只怕这小尼姑连家门都不得入。” 景渊转过脸去对阿一说:“砍手挖眼尚属小事,你见了本侯的家丑,你还想有命活着走出侯府? 阿一如坠冰天雪窟,脸色不由灰败下来。 “侯爷施主,佛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她垂死挣扎的无奈之语。 景渊冷笑一声,“立地成佛?也对……不过你不知道,本侯爷只信欢喜佛?默喧,把她带回南苑,洗净后送来过竹轩。” “从现在起,她便是我府上的十八姬。” 话音一落,叶孤岚挑挑眉看着景渊,景渊二话不说,起身离去,叶孤岚跟上低声在他身边说着什么,两人一同离开了。 阿一揉揉耳朵,她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还有比这更荒天下之大谬的事情么?有见过逼良为娼的,就没见过逼尼姑做妾的……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景渊渐渐走远的一身红衣妖娆背影,傻傻地开口问身旁的沈默喧: “听说,你们侯爷是色中饿鬼,看来是真的……连尼姑都不放过,我说,我能不能不做‘姬’?” 让家丁放开阿一,沈默喧同情地看她一眼:“当然可以,肢体残缺者就没这个资格了。” 阿一抖了抖,“我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不还俗的。”佛祖啊佛祖,你再次原谅她厚颜无耻地把谎言的污水泼到你身上吧! 沈默喧看着她甩动麻痹的双手,“头发比你的命还重要?走吧,十八姬,本人是侯府总管沈默喧,你以后称我一声沈先生便可。” 头发长出来了还可以剃掉,可是双手和眼睛砍了挖了就不可再生,这个朴素的道理阿一还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兰陵侯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色中饿鬼只要见到是女的就不介意高矮肥瘦出身职业? 口吐鲜血倒毙当场的十八姬的影子犹未抹去,宋平原恐惧的嚎叫犹在耳旁,阿一想过大吵大闹誓死不从,可是终是提不起勇气来。 那样冷血又**的恶人,佛祖会惩罚他的。 “我能不能不叫十八姬?”她开口问沈默喧。 她接受现实比想象中快得多,沈默喧不禁问:“为什么?” “又不好听又不吉利,刚刚死掉的说不定灵魂还没被勾走我就占了人家的名衔,不好吧?还有,你们侯爷找我当十八姬,莫不是看中我会敲木鱼念经?” 沈默喧苦笑,这时已经把她带回南苑十八姬的房中,他把她交托给几个婢女就走了。阿一被她们凑过来剥光了衣服扔进浴桶“大清洁”了一番,开始时阿一死死捂住裹住胸口的白布不放,其中一个婢女笑出声来,清脆的说道: “你别怕,我叫微雪,这位是晚霞,还有佳月,我们本来是伺候十八姬的……幸好有你,不然我们肯定被侯爷赶出府去了。” 晚霞也说道:“十八姬,你的皮肤真好,怪不得侯爷看上你了,别害羞嘛,这布勒着不舒服……” 阿一绝望之下终于放弃了抵抗,闭着眼睛在温热的水中她只想到了两件事:师父的信该怎么送,还有,阿惟饿死了没有…… 第十一章 阿惟当然没有饿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两个字上了: “顾桓——” 顾桓,你给姑奶奶我死出来!顾桓,不就是那么一碗臭的想呕苦的反胃的药汁么?我能屈能伸,喝就是了,你犯得着要把人活生生饿死?! 你等着,看我有气有力的时候如何极尽这世间的十大酷刑来打击报复你,你等着…… 饿晕前,阿惟满脑子里都是这样的念头。 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干草堆上,蜷缩着,只觉得胸腹间有种烧灼般的感觉,似乎把最后一分热都燃尽了。 要饿死了吗? 也好,死了,见到杨昭时,不知道他会不会笑话自己,说阿惟丫头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呢? 她很想告诉他,他说过要带她到西晋最北的岳州容城看雪,到最东的太湖吃桂花鲟鱼羹,到最南边的兰陵酒乡品佳酿……如今她一处处地方都去遍了,想告诉他,偏偏连梦里也寻不到他。 他允诺她的这桩桩件件,却没任何兑现就走了,甚至走之前没给她留下过一言半语。 一声低低的叹息在耳边响起,阿惟被人拦腰抱起,身子腾空之际她下意识地抱住那人的脖子,把头无力地靠在那坚实的怀抱里,双目犹自紧闭,低低的喊了一声: “杨昭……” 顾桓抱着她走出柴房,语气冷静地对候在门口的文安说:“把于大夫请来。” 阿惟是闻着一阵肉香醒过来的,她睁开眼睛一看,雪白的帐子,有阳光浅淡地从窗外探入,自己满口都是苦涩的药味,她一愣,坐起身来便看见正坐在塌前竹椅上看着一卷书文的顾桓,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红疹居然褪得七八分去了,当下大惊,顾桓放下书,说: “醒了?” “我……我喝药了?” “是啊。” “我……明明昏过去了还怎么喝药,顾桓,你……你该不会……”阿惟一手摸着自己有些发痛的唇,一手扯住他的衣袖,又惊又怒道:“你这个色中饿鬼,我、我要杀了你!” 顾桓皱眉,一手挥开她,“你该不是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不轨的事吧?就凭你这身板样貌,本官图你哪一桩,难道对你满身的酒疹情有独钟?”说罢拂袖起身离去,片刻后,书僮文安走进来没好气地对阿惟说: “我们公子照顾了你一晚,你竟然往他身上泼脏水!真是亏了一根上好的狼毫笔管,白给你灌药了,一醒来就自作多情的白眼狼!这早点要不要吃?不吃我就拿走!” 阿惟迅速投降,很沮丧也很狗腿地道了声歉,然后便是一轮风卷残云,一口气喝下三大碗粥半盘点心。 “我们公子说,你吃饱了就自己到城门胡大人处自首,公子这几天枉作小人了,他说很抱歉招待不周,请你自求多福,相信宁王世子是个怜香惜玉的翩翩公子,不会对你如何的。” 最后半口点心梗在喉间,阿惟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拍着胸口顾不得与顾桓的恩怨情仇马上就往他的书房跑去。顾桓正在书桌前坐着慢悠悠地拿着茶碗隔去茶叶吹着气喝着茶,见到阿惟也不意外,态度极好地笑眯眯地问她: “吃饱了?果然精神好得很。” “你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救了我把我带回来?” “本官不知道你是谁,”他笑道,“你是谁?” 阿惟恨死他脸上猫抓老鼠的悠闲得意表情,说:“我把彭允的头砸出了一个窟窿,然后逃到这里来了。你明知道的,却还匿藏我;可现在又要把我赶走,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顾桓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阿惟气煞,转身就要走,他这才说道: “请大夫花了两钱,抓药花了三钱,早点花了一钱,姑娘走之前要把账清了才好。” 还你个头!阿惟恨恨地想,把她的银子充公了居然还敢要她花钱,她转身正要破口大骂时忽然灵光一闪,顾桓一脸云淡风轻注意力集中在几案的公文之上,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转,说:“我没钱。” 顾桓头也不抬地说:“无所谓,江湖规矩,钱债肉偿。” 阿惟笑了,走过去隔着一张书桌俯着身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大人可是想要和阿惟一晚潇洒?不过,”她笑着咬牙切齿,“阿惟不喜欢像大人这样的雏儿!” 刚想抽身离开,冷不防一直低着头的顾桓一手按住她的肩使她动弹不得,他抬起头气息便在咫尺之间。 “你病得不轻,”他说,“自作多情是绝症,迟早把命送掉。” 阿惟大怒:“我如何自作多情了?” “本来无事,不过本官不喜欢被人当作暗恋**对象,尤其是你这种失才失貌失德的三失女子。官衙里的文书先生归家服丧,凑巧见你际遇可怜,原想让你暂代他的职务三月,便钱货两讫,谁知好心人反被雷劈。姑娘走好,出门转左五步转右过回廊便是后院大门,请便。” 说罢他松开她的手,自顾自地在公文上专心批示,不再抬眼看她。 阿惟愣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半晌,她终于承认落败,在一脸淡然的顾桓面前,她嗫嚅着说:“早说嘛……造成误会多不好……” “没有误会,本官说得不够清楚?出门转左,不知道就问文安。” “我不走了。”她说,可怜兮兮地瞄了他一眼。 顾桓没说话。 “父母官,青天大老爷,顾大人,我……我的错,像大人这般玉树临风风采翩翩翩然独立的俊逸公子,哪里看得上我这样的三失女子……钱债肉偿……大人说话真是有水平,小女子浅薄,理解不到深层含义,大人有大量,不要怪我……当文书可以啊,除了抄抄写写,大人有任何差遣,小女子万死不辞…….” 顾桓放下笔,挑眉看她:“当真?” 阿惟满脸堆笑:“当真。” “有应变能力?” “有。” “会写字?” “会。” “会沏茶?” “会。” “会洗衣?” “会……嗯,不是文书吗?”她反应过来。 “上月官衙惟一的婢女都出嫁了。官衙上下最空闲的就是文书了,怎么,不是说有应变能力又万死不辞?” 阿惟心里哀嚎一声,折腾了半天还是掉进这该死的大尾巴狼的陷阱里。 “不愿意?胡越大人这两天在城中大肆搜索……” “我愿意。”阿惟爽快而认命地答道。 文安把三套男子衣服拿给阿惟,她拿起来比了比,惊讶而得意地说:“文安,原来我的身材是这么标准,随便拿来一套衣服都刚好合身呀!” 文安不屑地撇撇嘴,“阿惟大姐,这是公子早就交待好的,把他压箱底不合穿的衣服拿去改短,男子活到你这个岁数还这样的身高,在兰陵是找不到意中人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从文安的毒舌功力便可推知顾桓有多么的阴险狡诈腹黑毒舌。连衣服都准备好了,原来这陷阱是挖定了等自己跳下去的。 阿惟醒来一天了,总觉得有什么自己忘记了,正收拾衣服的时候,忽然一拍额头,对了,阿一呢?阿一说帮她找吃的然后就不见了,到底是离开兰陵了还是怎的? 她扔下衣服就去找顾桓,书房没人,她便跑到厢房去,一推开门,哇啦啦,她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指着在地上两人大叫: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原来、原来你是——” 地上一片狼藉,凳子倒下,茶碗摔碎,顾桓倒在地上,文安华丽丽地压倒在他身上。让她大流鼻血的就是顾桓居然只穿着里衣亵裤,衣襟敞开,身后一只浴桶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地上一片水渍,**缭乱。 顾桓满脸通红,一手推开文安,目光像杀人似的盯着她,口中吐出一个字来: “滚!” 阿惟落荒而逃之前,居然还不忘记把厢房的门关上,讪笑着搭上一句: “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气喘吁吁,捂着胸口时她眼前还浮现起顾桓那样撩人的姿态,鬓发微湿,脸色潮红,敞开的衣袍处隐约可见绷紧的肌理…… 此时的她应该像兰陵城那些待嫁女子一般发花痴,傻笑着回味他活色生香的姿态和羞恼的神色。 然而阿惟吞了口口水,然后,打了个冷颤。 对,没错,是冷颤。 通常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当事人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杀人灭口,要不圈禁,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数十年后有缘男女无意中闯入便见到一对白骨,然后得了遗书或是武功秘籍……她无限yy想象了一番,便立即打开柜子准备收拾包袱赶紧逃亡。 “你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逃命要紧……”一个激灵,转身便看见文安站在身后,她定了定神,干笑两声: “小文安,你……有事吗?” “公子让我来问你有何事找他。” “你……不用陪你们公子?”看来她是很彻底地扰了人家的情到浓时。 “地上湿滑我拿巾布给公子时滑了一跤而已,公子没有摔伤,已经换过衣服了。” “哦……”拖出长长的腔调,阿惟眼珠子一转,“你们公子有多大岁数了?” “公子说了,关于私人问题让我一概不答。” 碰了个软钉子,阿惟不死心,又问:“如果他已经上了年纪,又不曾娶妻,身边又没有婢女丫头,他不怕别人疑心他断袖的么?”就算不是断袖,长期阴阳不调会不会导致心理不正常? 文安顿时黑了脸,狠狠剜了阿惟一眼,“什么断袖?你才断袖,你全家都断!” 然后拂袖而去。 哇呀呀,发脾气了居然!阿惟看在眼里只觉得文安一脸的气急败坏欲盖弥彰。 第十二章 阿惟忽然心安了,她把包袱胡乱一扔,也不打算走了。仔细想想也是,这县衙中哪怕是打扫的还是烧饭的都是清一色的少年,没有女子;顾桓样子虽然年轻但是心思太密估计年轻不到哪里去,装嫩而已…… 真相有待查探。 不过,赖在一个断袖嫌疑人身边……很安全。 她想起彭允,她不过就是冲撞了他的马车,惊鸿一瞥;然后第二次在明灵湖救了落水的女子,不想那女子是他府上的歌伎,就这样被他缠上以酬谢为名软硬兼施地请到王府小住,其间费尽心思讨好极尽呵护,三个月一百多天的温柔相待,她却始终要走。临走前一天晚上,他喝醉了,痛苦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对她用强,她躲避之际随手摸到酒壶便往他头上砸去…… 她没有心的,一开始,她就告诉彭允了。 只是他不相信。 少年人意气风发不过是想享受征服的过程,得到了然后会发现,不过如此。 她有什么好?另类一点,刁钻一点,刚烈一点,彭允图的只是新鲜感。 现在自己这样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不如干脆躲在顾桓身边混一段时间,等到这事丢淡了再离开不迟。 想到这里,她轻松一笑又走出门去找顾桓问阿一的事情了。 没想到顾桓轻描淡写地丢了一道天雷给她: “你那个小尼姑朋友?如无意外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如今深得兰陵侯景渊疼爱的新纳的十八姬,风传兰陵侯为了她抛弃了新婚妻子,鸳鸯交颈三日不出房门,为兰陵侯的**记录添上华丽一笔……” “不可能!”阿惟睁大了眼睛,“顾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顾桓皱眉,“第一,我是你雇主兼上司,请你尊称我一声大人;第二,我不骗人,尤其是脑子简单的人,不屑于也懒的去骗。反正,信不信由你……” 阿惟当然不信。 兰陵侯景渊是什么人,她早有耳闻。 景渊的母亲是当朝的长公主司马萱,与先帝一母同胞,深得先帝护佑。许嫁当年的文状元景迁,生了景渊。景渊四岁时景迁因意外身亡,从此长公主性情大变蓄养起**,放任狎浪的名声从此鹊起。先帝驾崩后不足七岁的稚子登基,外戚傅家势力扩张极快,几可与手掌军权的镇南王对峙,传说长公主持有密诏,因而能在动荡的朝局中立于不败之地,保皇派和外戚傅家争相向长公主示好,只有镇南王不买长公主的账,但碍于长公主是皇姐,倒也相安无事。 至于那密诏,有说是关于诛伐傅家的,也有说是褫夺镇南王兵权的,更有甚者说是废太子的诏书。众说纷纭,可根本也许是子虚乌有之事。 景渊是长公主惟一的儿子。 **俊逸不说,气焰嚣张不说,阴沉冷戾不说,但是从十五岁开始作乐男女通吃,在建业早有恶名。但凡教育夜归的孩子,说辞都是“不回家,小心被公子渊抓了来吃掉!”。 小孩子不知道“吃掉”所指为何,只以为他生啖人肉,所以都吓白了脸。 公子渊**轶事罄竹难书,十八岁时在皇家围猎场轻薄三公主司马霜凝,被十四岁的小皇帝司马哲盛怒下打入天牢,三个月后经由傅家和长公主求情才得以释放出来,但建业再无公子渊的立足之地。西晋弘文八年,公子渊被一纸分封令赶去远在南方边陲的小城兰陵,自此三年来再没踏足建业一步。 酒与色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公子渊好醇酒,自然少不了美人。 当地乡绅送的闺秀,勾栏院肆选的花魁,还有游湖踏青时抢的美人,莺莺燕燕教人眼花缭乱,谓之曰“兰陵十八姬”。 这三年间,兰陵城适婚女子绝迹。除了兰陵侯府中的十八位姬妾,其余没定亲的定亲,没嫁人的嫁人,寡居的回头再嫁,三十岁打下的女子皆有所归。所以有人慨叹道,这也是兰陵侯造福一方的美谈,促进了兰陵城百姓生活的河蟹稳定云云…… 小尼姑阿一这次无端招惹了景渊,恐怕要被拆骨入腹片甲不留了。(阿一骂道:还不是拜某人所赐?所以说,同情心害死猫啊……) 距离阿惟的哀叹担忧的十二时辰前,阿一被包装一新打包送去了景渊的过竹轩。美丽而繁复的衣袍繻裙,料子轻盈光滑,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绫罗纱,阿一滑稽地摸着自己的光头,心里马不停蹄地诅咒着,长得越美丽的花往往有毒,模样越俊俏的男子越容易心理极品。 公子渊当仁不让的成了典型中的典型。 就比如现在。 脸色绯红明显就是七分醉了,偏偏不倒下反而横着一双媚眼如丝扫过阿一不安的表情,清晰地吐字说: “叫吧——” “啊?”阿一愕然,看着他脚步不稳地倒在窗前的一张贵妃榻上,“叫、叫什么?” “在塌上叫,当然是叫 塌了。”他抚额,似乎酒意上来了很是难受,“怎么,还不开口,需要本侯亲自动手将你绑起来吗?” “不、不用客气!”阿一定了定神,“叫 塌而已,早说嘛,何苦要当什么十八姬呢,施主开口,小尼是愿意帮施主这个忙的。” 景渊愣了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这个小尼姑吃错药了。 阿一于是开口叫道:“塌——,塌——,塌——我说施主你真是想塌了就自己睡,放小尼离去,何必……” “闭嘴!谁让你叫这个?!”某人的脸瞬即变黑。 “你啊,不是要我叫一声塌嘛……” 乱叫 塌的结果就是阿一的双手被某人用她的腰带华丽丽地绑在塌栏上,阿一挣扎着大叫:“放开我,为什么要缚住我的双手?!” 景渊不胜其烦地把放在花架上的一个笼子盖着的布拿开,打开笼子的门,一条浑身是浅黄和乳白色的鳞片相间的孩童手臂粗的蟒蛇缓缓爬出来,一直爬到了塌上。 阿一顿时尖叫了一声。 “好好叫,黄金蟒喜欢缠人,若你不想它缠着你勒断手脚那就拼命叫,它最不喜欢听到的尖叫的声音。”说罢他侧身往里一趟,就在贵妃榻上睡过去了。 整整一晚,阿一叫得几乎脱力而亡。而那条尚处于幼年时期的黄金蟒很懂风情地爬过她的小腿慢慢地逗弄着她。她的叫声一下比一下惨烈,然而房外的人听来却是一下比一下销魂。 盛传,兰陵侯景渊*爱新纳的十八姬足足三日三夜没出房门一步。 接下来的那个月,兰陵侯府时有药渣失窃事件,黑市上关于壮阳大补汤的方子一时间风头无两,打的广告都说是侯府的秘方,有市无价,众人趋之若鹜。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十八姬阿一“姬叫”到几乎气绝时,她终于绝地大爆发了,任凭黄金蟒怎么样恐吓都不再开口叫一声。此时日上三竿,在叫 塌噪音中睡了一晚的景渊早已经醒来梳洗完了,一边吃着下人送进来的早点,一边握着一卷书神情平静地看着。 阿一心里那叫一个痛恨啊! “放开我。”声音虚弱,真有那么几分侍寝后的慵懒无力。 “那是个活结,一咬便开。”他头也不抬,毫无表情的冰山脸真是欠揍。 不是吧,活结?那她昨晚不是白挣扎了一场? “我,没力气……”真的,她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了,脚边那黄金蟒不知什么时候游走了,全身一松,软得根本无力动弹。 “那就躺着。”一点都不买帐。 “我,饿了……” “哦。”他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我饿了!要饿死了!如果不给吃的我就不叫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就明说,人人都有父母生的,难道我阿一生下来就是给你折磨的?呜呜呜……”阿一委屈至极,干脆撒泼哭起来了。 她最怕挨饿,最忍受不了的也是饥饿。 “吃了晚上继续叫,你休息一下。”景渊起身走到外面院子,桌子上四碟早点有三碟原封不动,阿一解开了绳结,顾不上许多扑到桌子上便狼吞虎咽起来,银丝卷、糯米汤圆、春卷……一股陌生的滋味在味蕾升起,阿一才蓦然醒悟,春卷里有肉丝…… 东西梗在喉间,下不去又舍不得吐出来。 心理斗争了许久,阿一还是把口里的东西吐出来,猛灌了一大口水漱口。 想起静林师父,想起她要她送的那封信,阿一心里不免惭愧起来。 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生她气的。她也真没用,这么一件小事也没办好。如今在侯府不知如何才能脱身。她四顾房内,简单的陈设,书桌,贵妃榻,黄花木雕花桌凳,桐木窗前是一扇梅兰屏风,上面不知是谁龙飞凤舞地写这些“鬼画符”——阿一不认识字,横竖都是看不懂的。鹤嘴炉燃着沉香,单薄的阳光中白烟袅然,朱窗大开,映入眼帘的是丛丛翠竹。四周静悄悄没有人声。 阿一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也没见着人。她的心一下子壮实了,顾不上这许多就往外走。可是没想到绕了一个圈,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过竹轩没什么特别的,几间小厢房而已,就是竹子多,一丛接一丛,阿一又试着走了两遍,结果还是一样。 再是迟钝她也知道这过竹轩的竹子有问题,景渊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原就笃定她走不出去。 如是她在半饥饿的状态下不死不活地再叫了两个晚上,彻底坐实了兰陵侯逼诱无知小尼姑的荒淫罪名。 第十三章 洛水边上古萍镇渡口那艘引人注目的楼船终于在三日后无声无息地离去。 傅明远坐在舷窗边,谢蓉蓉捧着一盅汤款款走过来,她今年才十八,正值妙龄,穿着一身粉色衣裙身段玲珑,肌肤白皙,眼若秋波,是属于我见犹怜的那种美貌女子。她对他浅浅一笑,他侧着脸,她知道从这个角度自己看起来是最美最迷人的。眼前这一身紫衣的男子,即使不笑,微扬的嘴角都带着丝惑人的邪魅,狭长的凤眼有些迷离,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远,鱼汤鲜美,是洛水有名的鲟鱼,离开这段水域就吃不到了,你尝尝鲜。”语气温柔婉转,让人几乎要醉死在这样的腔调中。 “蓉蓉,你真要跟我回建业?”傅明远今年才二十六岁,便已经在傅家崭露头角,出任黄门侍郎一职听命于金阶之下,在朝廷中风头一时无两,建业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蓉蓉嗔怨地看他一眼,“我抛下了一切来跟你走,难道还有反悔的余地?” 本来只是一句撒娇和表明决心的话,可傅明远却笑了,笑容冷淡至极,说: “哦,只是因为不留余地了,所以才无从反悔吗?” “明远——”佳人微微色变。 “大哥还未成亲,我也没有;可是家中长辈早为我说好一门亲事,这名份之事,你不介意?” 谢蓉蓉摇头,身子依偎过去,轻声细语地说:“明远,我不介意,你心里有我就好。哪怕是做妾,也胜过在兰陵侯府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正妻每天看着莺歌燕语的十几、二十个姬妾争风吃醋来得强……幸好你带我走,景渊那个色胚,竟然连尼姑都染指,我真不知道叔父把我许配给他出于何种原因。” 谢蓉蓉的叔父,乃是当朝太宰谢鲲,坚定的少帝党一派。 傅明远沉吟不语。三天,日子不算长,可是加上过去那三年,他觉得自己的耐性真的是要磨光了。再让他多等一天他都觉得是煎熬。景渊,连新婚妻子跑了都不在意,宠幸一个尼姑给谁看?! 景渊,放任你太久了,都成了匹野马,不懂得回家了么? 他唇角的冷笑更甚,右手却在袖中紧握成拳。 侍卫蔡成匆匆进来,行礼后道:“二公子,建业有消息到。”低着头,余光瞅瞅谢蓉蓉,沉默不吭声。 谢蓉蓉很聪明地告退,蔡成这才低声对傅明远道:“二公子,长公主那边已经知道公子私自离开建业,大发雷霆,飞鸽传书请公子即日回建业。” 傅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极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色,“知道了。回建业后找出郊外的宅子安置好谢蓉蓉,如果被发现了,就说是替兰陵侯养着逃婚的夫人,等着完璧归赵。” “听说兰陵玉岷山谢氏派出长子谢庭到兰陵侯府告罪赔礼,兰陵侯避而不见。” 避而不见?景渊对谢蓉蓉又是何种态度?傅明远食指轻敲案桌,陷入沉思。 阿惟想尽了办法混入兰陵侯府,可惜都失败了。 当第三次顾桓被通知到侯府门口领人时,他再也没法维持良好的风度和一贯的温文,板着脸骂道: “哪有你这么笨的!简直丢脸丢到家了,三次都混不进去,放一把火不就什么人都跑出来了吗?脑子装的是豆腐啊!本官那么忙,你一个小小文书还要本官来领,这侯府难道不知道你是本官的人?他们怎么好意思来打扰本官?叫你不认路!再有下回,文安,把她直接领到人贩子市场卖掉!” 兰陵侯府的仆人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几乎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父母官顾桓大人说的什么话呀,放火?卖掉? 临走时,顾桓还不忘记回过头对门房说:“告诉你们侯爷,本官真打算放火就不会如此张扬地广而告之;不过他要是再不让小尼姑露面,说不定明天就有人击鼓告状说他深院藏尸了……” 景渊听到门房回报时也只是眯了眯他的桃花眼,不予置评。 可是门房背上寒飕飕只觉得有冷风吹过。 沈默喧走进过竹轩时,看到的正是阿一坐着麻石长条凳上背靠着竹子发呆的模样。她身上穿着粉色女子的衣裙,头上却濯濯童山一片,这样滑稽的模样使得沈默喧不由好笑。 “阿一,发什么呆呢?”他把手中的竹篮放下,“我带了些吃食来给你。” “他是不打算放我出去了是吗?”阿一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沈默喧。自从两天前她大吵大闹把景渊派来伺候她的丫鬟都赶走了撒泼一场后,景渊就丢她在这过竹轩里自生自灭了。 “阿一,侯爷他,”沈默喧顿了顿,“也有不得已之处。你就留一段日子,等此事渐渐淡却,他会放你离开的。” 每天都会有人给她送饭,可是阿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常没到中午就饿了。过竹轩里没有厨房,更没有炉灶。阿一自力更生搬了轩东假山上几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简单地搭起个灶,塞进些竹子竹叶烧火,打算煨红薯吃。 红薯是沈默喧带给她的,她还问他要了些白米和麦饼,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刀。 竹子烧起来有种微醺的竹叶清香,不知怎的,那火越烧就越暗,眼看着要熄灭了,阿一急了,低下头望炉子里吹了几口气,再塞些绝对干的叶子进去……放好红薯后,整个人都出了一身汗。 扒出红薯,迫不及待地想要掰开,结果烫了一手,红薯滚在地上,阿一刚想去捡,一袭青衫立在她身前,沈默喧已经先她一步拾起红薯,然后见到了一脸狼狈的阿一,愕然后不由指着阿一大笑。 脸脏了么?阿一用袖子揩了揩,袖子黑黑的,她自己也笑了。 “阿一,你烤的红薯很香。”沈默喧坐下来,见她手脏,当下也没说什么就开始给她剥红薯。 “我烤了两个,你要试试看吗?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到山下小镇卖烤红薯的,不过师父知道就骂了我一顿,说我凡心未了,犯贪戒了。”阿一想起静林师父,心里不免难过,“不知道师父跟阿云现在到底如何了,我这么久没回去,师父一定生气了,阿云一定很想我,她怕孤独,一个人晚上会睡不着……” “阿一,”沈默喧断了她的伤感,“你呢,你一个人在这里闷不闷?下回我带些书来给你看可好?” 阿一摇摇头,“我也想看书,可是我不认得字。” 沈默喧笑笑,“想学认字吗?” “你教我?”阿一眼睛发光,抓住沈默喧的袖子激动的问。 “有何不可?”沈默喧咬了一口红薯,“不过你这谢师礼稍显单薄了一些,以后要多烤几个,芋头玉米的也可以……” “沈老师!”阿一眉开眼笑,还不忘喊他一声以定师徒关系。 “叫沈大哥。”他纠正她。 的确,某大哥今年才二十七,不过比她大了十一岁而已,不老,不老…… 这天傍晚,阿一正在努力地捣弄着她的烤玉米,不时有哔剥的声音响起,然而阿一忽然听到间杂在哔剥声中还有另一个声音从东墙那边传来,她吓了一跳,过竹轩从来幽静,除了竹叶婆娑的声音外绝不会有其他大的声音。 她揣着小刀就往东墙那边走去,黄昏日落,天已经逐渐入黑,突然东墙上出现一只手,手上搭着个红彤彤的灯笼,在夜色中很是鬼魅。阿一壮起胆走到近前,一只手这时变成了两只手,阿一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猛然间墙头上突兀地伸出了一个人头,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啊啊啊——”阿一恐慌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几乎同时的,那人也被一脸黑炭拿着小刀的阿一吓坏了,也大叫起来。 然后她们忽然都觉得,对方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的? “阿一?”她终于认出她来,兴奋地说:“别叫了,我是阿惟,找你找得好苦。”说着爬过高墙收起绳梯,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黑布,清秀白皙的脸,远山眉,杏眼,嘴角挂着两个小梨涡,没错,正是阿惟。 “你怎么来了?”阿一的惊讶渐渐变成喜悦,拉着阿惟问:“你还好吗?县丞大人有没有为难你、不给你吃饭?” 阿惟摇摇头,“顾桓这厮虽然可恶,不过倒是没饿着我。” 仔细地听完阿一说她离开官衙后的遭遇,阿惟不由得内疚起来,要不是因为她,阿一怎么会沦为表面风光实际上惨遭禁锢的兰陵侯府十八姬?不过幸好景渊没对阿一怎么样,她摸摸阿一头上长出来的半指长的黑发,说: “在这里闷不闷?下次来,我给你带顶帽子……阿一,对不起,都怪我害你成这样。你放心,我回去好好筹备,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然后离开兰陵,送你回无月庵。” “不怪你,阿惟,也许这是我的劫。”阿一笑了笑,平静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刚刚学到的一句话。我想,那个什么兰陵侯会放我走的,我一个方外之人,他为难我有什么意思呢?” 阿惟看着阿一,欲言又止。小尼姑哪里知道人心可以险恶到什么程度?如果她长出三千青丝,只怕这万丈红尘就不在那么容易脱身。事情因她而起,无论如何她也该把阿一带走…… 阿惟吸吸鼻子,“好香,阿一,这是什么味道?” “啊,我的竹筒饭!”阿一急忙拉着阿惟就往过竹轩里面跑去。 从这以后,阿惟便经常从墙外学鹁鸪叫两声,阿一就知道她来了。 第十四章 阿惟开始跟着顾桓外出办案,平时一见到死尸她就往一边躲着吐着,可是现在主动拿了白布蒙着口鼻跟在顾桓近旁,虽然还是不怎么想看尸体,但拿着纸笔记录的手不再发抖了。 “不看一眼?”顾桓说,孟微已经将白布掀开,顾桓说:“原来是桩分尸案。头、左右手足都被砍去,当胸一刀剖开,脏腑横流……对了,就是你午膳时吃的酸菜炒猪肠那样的……” 阿惟闻着血腥味,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大吐特吐。 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顾桓也有人品大爆发的时候啊,她狼狈之余还是有些微感动的。 “吐完了?那就继续记录。对了,告诉东成,以后你的早饭午饭不必准备那么多,反正都是吐,吃个清粥就好……” 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好你个顾桓…... 回衙后,顾桓叫住脸色发白的她:“拿来。” “拿什么?” “仵作陈三给你的银子。”他道:“他请假三天,临走前不是让你有什么事情多帮忙吗?听说,你趁机讹了他三钱银子。” “听、听谁说的?”阿惟嘴硬起来,“是阿三哥见我拮据,借给我的。” “衙门包你吃住,衣服都是男装,额外有两钱银子发放,都花到哪里去了?” “为、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样啊……”顾桓笑了,笑得春意融融百花开,“本官担心你逃走的车费不够,需要本官向宁王世子府送个公文请求拨款救济你吗? “谁要逃?”阿惟立马笑嘻嘻的变了个态度,“在大人的英明管理下,这里生活无忧无虑,吃喝不愁,还有孟微这等帅哥美男可看,谁那么笨想走? “真心话?”顾桓眯了眯眼睛,阿惟怀疑自己看错了,这经典表情就是顾桓发怒的先兆,她说错话了吗?没有啊! 她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傻傻的点点头,“是啊,何必骗大人您呢。” “也对,你这样的头脑配这样的眼光品位正好。既然有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想必誊写一两百张通缉令也不在话下。三天时间抄完,明白了?” 阿惟欲哭无泪,顾桓那张寒气逼人的冰山脸瞬间后又恢复了原来云淡风轻的模样,“至于笔墨嘛,就从你那三钱银子处支出。” 三天,手抄通缉令两百,还加上肖像,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压迫剥削。不但如此,顾桓还搬了把凳子到文书专用的小书房,一边品茶一边看书,名为关心实则监视,本来她已经和顾桓的几个小厮说好让他们闲着无事帮忙,如今这情形看来是行不通了…… 顾桓喝茶是没有声音的,吃点心也没有声音的,动作温文儒雅配衬这那张皎若初月出云的脸妙绝得找不到一丝瑕疵,可是空气中茶香饼香不绝,阿惟一边抄一边诅咒他喝水噎死吃点心拉死,她找不到借口“请”他出去。正烦恼间,顾桓忽然开口问: “饿不饿?这三丝素卷做得不错。” 阿惟本是昏昏欲睡,一听这话,精神马上来了,猛地不住点头。 “可是,貌似你一个上午才写了三十六张,忙得手都停不下,哪有空闲吃点心?”他慢悠悠地说,阿惟的笑脸凝住,暗自咬牙切齿,继续低头苦干。 写着画着,纸上那白面无须的通缉犯不要说是模样,就连眼神也有那么七八分像顾桓了。 “还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既能吃到点心,又不耽误手上的功夫。”他拿起一块点心,笑得温文无伤,“本官喂你如何?” 阿惟的手颤了颤,一滴墨滴在那通缉犯右眼下阴影处,变成一颗伤夫落泪痣,哦,就是王昭君被毛延寿索贿不成而含恨远赴大漠的那一颗。 她哀嚎一声:“顾桓,你赔我一张通缉令!” “不要吃了么?”他对着手上的点心叹口气,“你啊,真是处处不讨喜,人家要通缉令不要你,你太不长进了,本官还是快快送你去投胎吧!”说罢一口塞进自己嘴巴,起身施施然离去了。 如此这般,阿惟被顾桓变着戏法折磨了三个月,只凑到了五钱银子的私己钱。 过了三个月,景渊好像真的是淡忘了这个十八姬,十八姬失宠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兰陵,沈默喧告诉阿一这几天侯府里又有人送进了美妾,估计无需多久他看准机会就会请景渊放走阿一。阿一自然高兴,等了三个月,她的头发都长到耳根了,只要拿回她的包袱送了信就可以回无月庵。 不料又等了三个月,已是农历十月末了,沈默喧被派往建业办事许久没回,阿一心里越来越急。这夜天气骤寒,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小雪,晚上那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大有决不罢休之态。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第二天起来一看,满院子都是积雪。幸好阿惟几天前给她带了件棉衣裤,才不至于冷得染上风寒。送饭的丫头放下饭就走了,本想叫住她问她沈默喧何时才会回来,可见到她冷淡鄙夷的神色她也失去了问的兴致。饭菜早已经冷了,她好不容易在一个破铜盆里生了火,一边烤着火一边吃着冷硬的饭菜,心中悲苦不已。 晚上烧了热水想着早早洗完去睡,阿一捧起木盆推开房门走出几步看也不看就往院子堆雪处泼去。那雪积得很深,她今天铲得脱力才铲出一小块儿地然后不得不放弃。 转身回房时竟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喘气声传来,她吓了一跳,连忙逃回房里拴上门,好半晌后才拿着烛台,推门往外走两步小心翼翼地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心都悬空了,只见暗淡光影下一人躺在竹树下的积雪之上,身上只穿一件白色单衣,黑发掩去大半面容,全身都被阿一的洗脚水泼湿了,蜷着身子悄无声息似与积雪融为一体…… 别不是冷死了吧?刚才那一泼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阿一慌忙走过去伸手探到那人鼻子下,松了一口气:还有气息。当下拨开那人脸上的发,把烛台放到那里一照,登时像见了鬼似地愣住,只差没有惊叫出声。 怎么会是他? “你、你还好吧?”见他没反应,当下她下意识就伸手啪啪地在他左右脸招呼了两个耳刮子,“喂,啥侯,你怎么了?快醒醒!” 他眼睫毛稍微动了动,眉头轻皱。 没有羽毛,阿一伸手掐住他的鼻子,以前这样叫阿云起床,百试不爽。 不料他却没半点反应,只是嘴唇翕张,阿一见他嘴唇泛紫浑身冰冷不由得着急,抓住他的肩膀摇了几下,一边说道: “你不冷的吗?快起来,会冻伤手脚的,我就见过一个猎户冻伤了腿的后来把下肢都锯掉了……你要是起不来,我这就喊人过来……” 她刚放下他转身忽然手腕一紧,只听得他沙哑着声音微弱地说: “不……要,我……没事……” 他的力气不大,阿一要挣脱很容易,甚至挣脱了回房锁门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可以了。 偏偏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她根本走不出这像迷宫一样的竹阵。 自作孽啊不可活,这么寒的天,不冷死就算命大了。 听了他断续的这几个字,她一个出家人终是硬不起心肠不理他。 “扶我……进去……” 第十五章 阿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搀扶着他站起来,他的右手搭在阿一的肩上,手冰凉胜雪,然而身子却烫的像炭火。她步履不稳气息不定,他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了,阿一觉得过了今晚她会很悲摧地被压矮了两寸。进门时一不小心他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在阿一的惊叫声中华丽丽地摔了。 硬物撞到地面的声音响起,阿一以为自己这回要和地砖来个无私无间的亲密接触了,大叫一声双手捂头,却不期然倒在景渊身上把他压了个正着,鼻子擦过他的鼻梁,可是嘴唇就没那么幸运了,狠狠地印在景渊冰冷的唇上。 当下她就蒙了,整个人僵住,然后浑身的血液往上涌来聚在脑中让她连思考的能力都在一瞬间丧失。盘旋在她脑中的唯一的念头就是: 我破色戒了,怎么办?怎么办?哇哇哇哇我该怎么办? 当下坐正身子用袖子没命地在景渊的唇上使劲儿擦使劲儿擦,擦到景渊的唇几乎掉了一层皮她才霍然惊醒,不对,应该擦自己满满都是罪孽的唇…… 她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跨坐在景渊身上的动作已经是严重的犯戒了!!! 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床上,好心的阿一根据常识把他身上的湿衣裤三下两下就剥光了,闭着眼睛随意擦了擦,也不管哪里手感会不一样,棉被一裹,然后便去生了一个炭盆,一边煮着热水一边把他的湿衣服拧干晾起来烤火。 他的额头很烫,应该是发烧了,阿一有药,阿惟前两天给她的。她把偌大的药丸切开搓成小粒喂景渊服下,他不肯吃,阿一就捏着他的鼻子趁他张唇时把药冲进去。阿一把什么衣服都给他穿上,棉被裹得紧紧的,他还是说冷,呓语不断,阿一没地方睡,也冷得睡不着,这个瘟神自己明明没有招惹他,他竟然还是来鸠占鹊巢了。 微弱烛光下,她在床沿支额打瞌睡,不时听到景渊喃喃自语道: “娘娘,娘娘抱抱……” 阿一本来不想理他,可是他不断的呢喃造成噪音,害她根本没办法睡得着,她气恼起来索性把吹炉子用的竹筒用桌布包了塞到他的怀里,他居然就此安稳了下来。然而阿一还是睡不着,她想起屋后有两株枯死了的马缨丹,以前在山上师父在她发热时就是煲这种药草给他喝的。 于是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到屋后挖了一株马缨丹的根茎来煮水。煮好后天差不多大亮,摸摸景渊的头,还是烫,可是脸色已经没那么潮红了,她想取出他怀里的竹筒,不料他死死攥住不放,阿一使尽吃奶的力都扒拉不出来。气恼之余她又去捏他鼻子,在他耳边吼道: “某侯!吃药了!” “娘娘……”晕,又是这句。 她用力地摇他:“醒醒,醒醒,要吃药了!” 这次却颇见成效,景渊长长的眼睫毛一颤,眼看着就要醒了,阿一赶紧在他耳边说:“乖,你喝了药出身汗就不难受了……” 话一说完,阿一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万能的佛祖啊,你看在阿一善良的动机上原谅她一次又一次的撒谎犯戒吧…… 她扶着景渊坐起来,在他意识尚不情形之际半是哄半是威吓灌他喝下了一大碗碗马缨丹。 喝完后,阿一刚想放下碗,却猛然被他从背后双手抱紧搂在怀里,那碗砰的一声摔成了几块,阿一大惊,用力掰开他的手不料他一用力就把她拽到床上去拥紧,阿一大喊或是挣扎都毫无用处,他侧身抱着她,头伏在她的胸口处,喃喃道: “爹……不要丢下我……” 怎么她马上又变性当爹了? 身体贴着身体传来的那种炙热感让她全身血液倒流,仿佛陷进了一个可怕的漩涡;陌生的气息是这样的迫近,她的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木叶味道,她的心有如擂鼓,声音大得似乎震响了耳膜。 阿一的胸口忽然一热,湿湿的感觉蔓延开来,她一下子僵住了。 他哭了?那个凶狠的不可一世的傲慢侯爷,也会流眼泪? 本想用力推开他的手顿住,改为轻轻地、一下一下缓缓拍着他的肩。 安慰人也是桩很累的活儿,拍着拍着,阿一的心跳慢慢趋于正常。 推开他,然后抓起那竹筒重新塞到他怀里,给他盖好被子。 沾了床,阿一也不想在坐到椅子上枯睡了,干脆靠着床头闭目养神,顺便把冰冷的双脚搁在最靠近热源的地方——竹筒上,她的胆子还没有大到敢把脚塞到景渊的怀里。 然后,她很成功地催眠了自己 于是便迎来了一个惨绝人寰无限悲摧的早晨。 第十六章 阿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云上,伸手摸一摸白色棉絮般的云朵,捏起一块看着它轻烟般在掌上消散,再捏一块侧着身子舔一舔,咦?怎么这棉絮硬硬的粗粗的带着奇怪的味道的? 正奇怪时,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凶神恶煞巨大无比形容极端丑陋的天神,有点像滑稽戏里的哼哈二将中的哼将,伸出他巨大的脚板对着阿一就那么一蹬,她尖叫一声马上从云端坠入万丈红尘…… “好痛——”她整个人掉到冰冷的地面,额头还磕了一下凳脚,她睁开迷茫的眼睛望着已经醒来坐在塌上对她怒目而视的景渊,浑然不知大祸之将至。 日光从朱窗外淡淡地照射进来,景渊如玉的脸上燃烧着可疑的红晕,眼神愤怒至极,似乎恨不得将跌坐地上的女子碎尸万段。 “你、你醒了?”废话,他不醒来会像魔王复活一样六亲不认昧着良心把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脚踹下塌?阿一大脑短路了一瞬,但是她马上就反醒过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站起来讪讪说: “我是救了你没错啦,可是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在乎你报答什么的;但是你能不能行个好,把我放出府,我……” “闭嘴!本侯要剁了你那双该死的脚!”景渊的桃花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啊?为、为什么?”阿一吓得连结巴都不见了,心里又急又怒,说道: “你天生不讲理的么?我昨晚好心救了你,给你擦身子穿衣服,给你喝药盖被子,没想到你竟然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上次说要砍手这次说要砍脚,你再说,你再说我替佛祖先砍了你——”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了貌似昨晚自己泼出去的是半盆浓缩得不能再浓缩的洗脚水,底气不由得弱了下去。 “阿一,你起来了吗?”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沈默喧走了进来,一见到塌上的景渊登时就愣住了。 景渊黑发凌乱,一张惨白的脸上有两团可疑的红晕,两边脸上各有一个红印,嘴唇擦破了皮,甚至还有血渍;身上的衣服竟然是女子的棉衣,短得连手臂都露出了一截,更过分的是他的身上竟然套着女子的衣裙,连遮挡的薄被都没有——一看,那条被子原来被阿一卷在身上。 阿一这时候也发现了自己夹着的被子,方才醒悟过来,原来昨夜自己一不小心抢了被子——但是,这什么侯也太小气了吧,这被子本来就是她的好不好,就这样就要砍人双脚…… 冷风吹来,阿一禁不住很不应景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景渊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套着的女子衣裙,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沈默喧不着痕迹地收起自己一闪而过的讶异之色,行礼后拉走阿一身上的被子给景渊盖住身子,道: “侯爷稍候片刻,属下这就去让人送衣袍过来。” 沈默喧别有深意地看了阿一一眼,转身出了门。寒风刮过,阿一冷得抱着双臂站起来,景渊冷森森地说道:“谁许你起来了?给本侯跪着!” “跪就跪,谁怕谁啊!”阿一扁嘴,很委屈,可又不敢惹怒景渊。 沈默喧很快取来了衣袍,同来的还有凌铮,阿一被凌铮赶出了屋外跪着。景渊皱着眉换好了衣服,刚想下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脸色发青,抚着额倒在塌上。沈默喧大惊,伸手一探才知道景渊在发烧,他马上和凌铮把景渊送回他所住的品雪轩。 阿一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这回的厄运终于结束了。不料一盏茶的时间后,沈默喧急匆匆地把她带出了过竹轩,来到了品雪轩前。 “沈大哥,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他自己躺在雪上的;我明明好心救了他,他反倒恩将仇报……”话没说完就被沈默喧捂住了嘴巴。 “阿一,我信你。现在侯爷病得不轻,大夫有话要问你,你据实回答就好。” 品雪轩种了很多梅花,积雪早被清扫干净,只余树梢上晶莹的几处白,有一树开得较早,淡黄色的梅蕊纯白的花瓣,在风中轻颤,很是精神。 阿一被带进了厢房,房间很大,摆设的都是紫檀家具,当中一扇紫檀镂空屏风挡住了视线,阿一看不见里间的情况,只见到身段窈窕模样秀美的丫鬟忙碌地进出。 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然而脸上表情严肃,他问阿一: “侯爷昨夜可发生过什么意外?比如他的头……” “哦,是这样,昨夜我扶他进屋时他被门槛绊了一下,谁让他那么重,腿又发软,一不留神就摔跤了。” “原来如此。”老头沉吟道:“那他脸上和嘴上的红肿……” 阿一连忙申辩说:“真的与我无关的。谁让他躺在雪上一动不动像死尸一样,喊不醒,只好试着打醒……也没想到打也不醒……他的嘴唇不小心,我发誓是真的不小心,弄脏了……我不过好心帮他擦、擦了一下下而已……” 老头捋捋胡子,“他发热,你可曾给过什么给他吃没有?” “给他吃过……喝过……呃,一点点药而已。” “哦,什么药?” “马缨丹的根煮水,马缨丹你知道吗?就是经常长在茅厕旁开五颜六色的花气味有些臭的那种灌木……还有别人给我的灵药……”她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颗药丸摊开手心给他看: “呶,就是这种,阿惟说要是我有什么不舒服就服一丸的……” 花白胡子拿过药一闻,似笑非笑地望着阿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这种叫馥香丸,专治女子月事不畅,你怎么敢给风寒的人吃这样的药?!” 里间传来打翻茶盏的破碎声音,阿一争辩道:“当时只知道他烧得厉害,那想得到那么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这药治什么病的,你看他吃了女人的药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一阵咳嗽声传来,里间景渊喘着气恨恨道:“人来,替本侯把这小尼姑……拉下去,咳咳,乱棍……打死……” “得了重风寒麻烦你就不要动怒!”花白胡子没好气地朝里面吼了一句,景渊竟然也没回嘴,想来拖走阿一的侍卫默默退了下去。他笑眯眯地看着阿一说道: “你就是被他强行抢来当十八姬的那个小尼姑?你喜欢这个潇洒侯爷?” “景时彦!——”景渊有气无力地道,“你给我闭嘴,开完方子就滚!” 阿一把头摇的跟筛子似的,“当然不喜欢。” “哦,为什么?”老头问。 “小尼方外之人,再说了,谁喜欢一个成天说要砍手砍脚挖人眼睛的人?” “那就对了!”白胡子老头笑得那叫一个狡诈,向站在一旁的沈默喧道: “默喧,把十八姬的行礼物什搬到品雪轩来,由她来照顾你们侯爷!” “是。”沈默喧应道。 “我不要!”阿一急了。 “景时彦,你敢——”景渊气得七窍生烟。 “别管他。反正头发都长出来的,就别说自己是尼姑了。”老头压低声音对阿一说:“不怕被他残暴地乱棍打死?记住,刚直易折,委屈反而能求全。听老头的话准没错,只有老头能救你!” 阿一还想说些什么,景时彦一拍大腿,道:“对了,你还没吃早饭吧?老头我也没吃,十八姬,你陪我吃如何?” “哈?”阿一被他这个忽然而至的逆转冲击地有些措手不及,老头抓起她的手就往外走,不忘介绍自己说: “对了,我叫景时彦,是景渊臭小子的叔公,你叫我一声叔公就可以了。” 第十七章 阿一随着景时彦吃完早点后回到品雪轩,只见厢房门口站着一大堆人。不,准确来说,是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被沈默喧拦在门外。其中一名高挑眉眼的女子紫色亮绸罩纱裙,目光流睇顾盼生姿,笑吟吟地对沈默喧说: “沈先生,侯爷身体抱恙,我们姐妹几个来探望都不行吗?我还特地炖了清鸡汤,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是啊先生,就算不让我们进去,那好歹也得让七姬姐姐进去,侯爷喜欢她喜欢得可紧哪,说不定一见之下病就好了呢!”另一个穿着鹅黄绸缎绣花貂毛小袄的柔媚女子说道。 七姬横了九姬一眼,九姬不甘心地垂下眉眼,不吭声了。 “是啊是啊,我们姐妹想关心关心侯爷,先生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呢?”其他女子七嘴八舌道。 沈默喧冷起一张脸,“侯爷说不见。各位夫人请先回去,免得扰了侯爷歇息。” 那群女人撇着嘴愤愤离去,倒是只有那七姬丝毫不在意,目光瞄到阿一,便对沈默喧道: “这就是侯爷新*的十八姬?”还未等沈默喧回答她便走到阿一面前热情的拉着她的手说:“十八妹妹,你帮姐姐把鸡汤带给侯爷好吗?” 阿一被动的接过鸡汤,七姬无限美丽温柔地对她友好一笑,款款转身离去。 品雪轩这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沈大哥,我不想当什么十八姬。” 沈默喧走过来,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伸手揉揉阿一的一头短发,问:“冷吗?”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默喧从怀里拿出一顶雪帽戴到她的头上,大小正好合适,尚余着他的体温。阿一心头一热,鼻子酸酸的,说: “沈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傻丫头,你不是叫我一声‘大哥’吗?”他看看她身上单薄的衣裳不由得皱眉,“回头让晚霞给你另备几套衣服。本想着过两天跟侯爷说送你离开,不想你又招惹了他,这十八姬脱身不得,沈大哥也无能为力。” “是我倒霉,肯定是以前念佛不够诚心,现在佛祖惩罚我了。不过沈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写封信告诉我师父,说我逗留在兰陵……多玩一阵子,叫她不要生气,也不用挂念我?” 沈默喧颔首,听到里面又有打破杯盏的声音响起,对阿一说:“阿一,进去看看吧,我想,这情况你要学着应付。” 阿一点点头,怀着奔赴刑场一样悲壮的决心走了进去。 沈默喧在药庐找到景时彦,他正在捣弄着一株首乌,沈默喧问他道: “景神医,你觉得留下小尼姑阿一有用处?” 景时彦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道:“你见过景渊对女人发火?又或者,你见过哪个女人没把景渊当一回事?说不定这小尼姑,真能帮景渊……” “现在不是还不清楚侯爷他究竟是不是……” “还要判断?他从我这里取了多少西域迷香你知道吗?害得我到西域跑了一趟还是这两天才回来的,只有那几个女人傻愣愣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受*了;而且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到过竹轩去?” “为什么?”沈默喧问。 “因为,整个侯府的雪都清扫干净了,只有过竹轩还有积雪。” 这个月廿六日就是长公主的生辰。 沈默喧这才明白过来,前年是骑马摔断左腿,去年是过敏长了毒疮,今年是严重的风寒。他苦笑道: “其实侯爷何必如此,不想回建业,不回就行了,自伤身体实在无益。” “如非不得已而为之,怎会白白看着他这样……”景时彦叹了口气,“都要怪我不好,躲在清凉观炼药一炼就是许多年,下得山来才知道自己唯一的侄子都死了,剩下侄孙一个孤独凄苦远赴兰陵。我赶到兰陵找他才隐约从他口中得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实在是个没用的糟老头……” 沈默喧从药庐出来,抬头望着湛蓝的清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有时候,人活得平凡一些,简单一些,反而更容易获得心灵上的喜乐安宁。 “发生什么事了?”阿一进了内室,满室弥漫着药味,一地都是碎瓷片,晚霞正低着头捡碎片,阿一连忙制止她:“不要捡,会弄伤手的。我拿扫帚来扫就好……” 晚霞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指指塌上盖着锦绣丝被的景渊,无声地说道:“侯爷睡着了,小声点。” “他怎么老是摔碗?侯府买碗碟不用花银子的么?”阿一低声问道。 晚霞轻声道:“侯爷嫌药太苦,喝了一口就把药打翻了。” 阿一挠挠头,似有惊人发现地说:“哦,我还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他怕苦!跟个没长大的小屁孩一般……” 躺在塌上像是在熟睡的人眉毛拧成了个川字。 晚霞满头黑线,这十八姬真是什么都敢说。她扯了扯她主子的袖子,轻声说: “十八姬,晚霞重新煎药,你来伺候侯爷吃药如何?” 阿一为难起来,晚霞把她的沉默当作答应,手脚爽利地出去煮药了。阿一坐到桌子旁的云石红木凳上,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托着腮回想昨夜的事,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景渊为什么会倒在过竹轩的积雪上,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辛苦了一宿早晨醒来景渊居然气愤得要剁了她的双脚。 “水……”景渊觉得喉咙干得快要冒火了,阿一愣了愣,下意识地就拿着杯子往紫檀木大塌走去,扶起景渊让他就着她的手喝水。景渊反应过来这是谁时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她的手,还没开始骂人,阿一便奇怪的道: “水很烫吗?不会啊,我刚喝过觉得没问题啊……” “你喝过?!”景渊不但嗓子冒火,双眼都烈焰熊熊了。 “不,不是啦,我是说那壶水我倒过一杯来喝。”阿一连忙赔笑解释,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但脸色却异常潮红,她摸了摸他的额被他一手挥开,她吃惊道: “还是很烫,你不吃药会病死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你滚,本侯不想见到你!” 晚霞这时把药捧进来放在桌上,迟疑地看了阿一一眼就行礼退下了。阿一望着景渊精致有如玉琢的五官,心里不禁暗叹了一句,佛祖真是偏心,没品的人竟然还给他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你真不吃药?” 景渊冷笑,喘着气嘶哑着声音地说:“你耐我何?凌铮和景勉外出办事,不然本侯早就让他们把你大卸八块,你以为老头子让你来你就能对本侯颐指气使?小尼姑你好大的胆子!” “你还是要砍我的脚?”阿一问。 “害怕了?现在求本侯也晚了。” 阿一走到花架的梅瓶前取出里面刚摘的一枝粗 长的新梅,一手捋掉上面的花朵,转身走到景渊面前一手扯下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你要干什么?”他盯着她,目光冰寒如雪。 “替你娘教训你!”说着手中梅枝重重挥下往他的小腿打去,并且一边打一边骂道: “我叫你不吃药!我叫你作践自己的身子!昨晚害我一晚没好睡,今早恩将仇报要砍我脚,既然如此我先下手为强,死前出口恶气!别躲啊,你躲我就不是男人!怕疼又怕苦,你算什么大丈夫,跟个歌坊小倌似的!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干脆打死你省得别人伤神费力!” 景渊一开始是愕然,还有愤怒,然而被她打了几下听她那样骂着忽而就怔忡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变得空濛而深邃,像是久远的思忆被突然牵扯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阿一,想在她的容颜上找到自己熟悉的表情。阿一被他这样看着,心突然漏跳了两拍,他这是在看着她吗?还是透过她看着谁? “你、你、疼不疼?”她按捺住心头的惊慌强装镇定地问。她真的是打了他啊,他该不会像戏文里那样随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给她一个就地正法吧? “再说一次。”他掐住她的手腕,浑然不知自己的力气大得几乎把她的手掐断了。 “啊?痛——放开——” “最后那句。” “还、还敢不敢说不喝药?” 他挫败地放开她,全身仿佛脱力一般斜靠在塌头。 不是这句。 ——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干脆打死你省得我为你伤神费力…… 他以为他忘了,原来没有,那些记忆在脑海中最隐秘的角落里根深蒂固地埋藏着。 藤条抽在小腿的痛,难以下咽的药的苦涩,早随岁月一并消失。 不再提起,却永远不会忘记。 而面前这个青涩幼稚的小尼姑,怎么会是她? 她已经离世多年了啊…… 阿一把药端到他嘴边,小心翼翼的,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他会随时发飙泼碗翻脸,谁知他难得地沉默着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药。 “你、你要漱漱口吗?药,很苦……”他越是平静她越怕他秋后算帐,战战兢兢的一副坐等山雨欲来的表情,他淡然地扫她一眼,让她又想起他成亲那夜一身喜服却冷酷嗜血的模样,只听得他说道: “你见过杀人不眨眼的小屁孩吗?”说罢向里侧卧再不看阿一一眼。 阿一怔了一下,猛然才想起刚才和晚霞对他的非议,他竟然都听到了?!惨了这回,自己和这个人的梁子怕是结大了……于是连忙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到他身上,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今天运气很好,要是平时你恐怕已死了不下十次……也罢,这十八姬你便好好当,也省的我另外找人替补。” 阿一听得双眉倒竖,你令堂的,替补?她被强迫的好不好?!居然还只是替补! 但她怕死,终于只能腹诽,用尽无声的手段。 第十八章 黄昏后才刚刚审完一桩偷牛案,做笔录的阿惟手都软了,眼看着衙役离开了公堂,她也不管那么多整个人蔫倒在长案上,一脸的颓败模样。 “听说十八姬很受宠。”顾桓丢出一句自以为能振奋某人精神的话。不料阿惟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就再无声息,此时顾桓应该潇洒的走人然后坐等阿惟眼巴巴的跑来死乞无赖地缠着他问到底。 可是她没有。 阿惟今天没精打采的,连阿一的事都不关注了。 不正常。 “兰陵侯身体抱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连这个月月底长公主的生辰都无法赶去建业了。坊间有传说是兰陵侯盛宠十八姬,终于在过竹轩的床 上摄了风寒,高烧不止,兰陵几大药堂的掌柜都说这分明就是精气外泄过度肾经滋养不足造成的。本官特地让人到城中的天水坊购得几坛固本培元壮阳大补酒,你随我去一趟兰陵侯府。” “去侯府做什么?” “送礼,叙旧,自然要顺便打秋风,不然太对不起这两坛酒了。兰陵侯府的厨子做的白玉葱熏鸡是兰陵一绝。” “我不去。”阿惟眼圈微红,“本姑娘今日没胃口!”要不是她,阿一怎么会久久挣扎于水深火热的侯府中不得解脱?要不是顾桓处处为难,她早就带阿一离开了,自从她发现过竹轩空空如也后,就明白阿一彻底地沦陷到景渊的魔掌之中了。 “一两银子。”他果断开价,然后默念:一、二、三…… “我去!”阿惟跳起来,摊开手掌:“先给订金!” 顾桓的脸瞬间有如冰山孤耸,“若看轻本官的诚信和人品,你大可以卷包袱离开。 诚信?人品?不如您老干脆说一锭银子十两,你找不开碎银子给我?! 阿惟撇撇嘴,决定无视这个好许诺装情义的父母官。 “文安——” “公子,你找我?”小书童应声而至。 “吩咐厨房今夜衙门不开饭了,本官要到兰陵侯府上作客。”他脸上浮起歉疚的笑容,“你到紫英大街的面摊子去吃面吧,二黑子他娘做的面全兰陵出名的便宜。” 阿惟面前出现了那个头发乱糟糟身上衣服一股味道双手指甲缝都滚了黑边的粗鲁女人,煮面随便弄熟就给客人上桌,随便批评一句就要拿刀剁人手指的凶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然而她的银子,又不好乱花……于是她咬咬牙,追了出去对着顾桓的背影喊: “等等我,去就去!记住你欠我一两银子。” 顾桓抬脚踏上舆轿坐好,青衣童子稳稳的舆轿抬起就往兰陵侯府走去,文安一把拉住阿惟往她怀里塞了两坛酒。阿惟一看,不由失笑,这顾桓真够抠门的,两坛酒?这个“坛子”竟然是“微型”的,巴掌大小,两坛酒还不够喝几口呢! “大人,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两个大坛子往里面装水,然后封好送过去,至少面子上好看些。”她收拾好一脸的疲态,笑眯眯地开始了对他的唇枪舌剑。 他狭长的眼眸向后一瞟,不紧不慢地说: “你又焉知我这两小坛里装的不是水?” 阿惟当堂石化,然后片片碎裂。 “大人,莫非兰陵侯为人平和客气,只重情义不重礼轻与否?”礼轻情义重,千里送清水,你就不怕景渊小气记恨? “谁说本官礼轻?”顾桓道,“你懂什么?浓缩的才是精华,兰陵侯要补的,不就是那一点精华?” 阿惟的脸顿时涨红如血,讷讷不敢言语。 第二轮,完败。 兰陵侯府门前灯火喧闹如同白昼,阿惟见到城东的张员外和城南的李员外都在满脸堆笑地和侯府总管沈默喧在说着什么,张员外身后站着两个亭亭玉立大冷天都穿得极为单薄的美艳女子,而李员外身后的挑夫正挑着一坛大得吓死人的酒,少说也有百来斤,上面贴着红底金漆的纸条,上书五字:十全大补酒。 阿惟低眉看看自己掌中的那两坛“精华”,不由得心虚地站到顾桓身后。 沈默喧一见顾桓便上前行礼招呼,那张李两位员外也来打哈哈,顾桓目光落在张员外身后的两美身上,他一袭青衫身长玉立,温文带笑如春水漫溢,羞得美人红了双颊,他对张员外说: “莫非,这就是张员外新收的两名干女儿?” “正是正是,来,鑫鑫,淼淼,快来见过县丞顾大人。” 两美声音娇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了,阿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只听得顾桓笑道: “张员外可是要把她们送与兰陵侯?” “在下确有此美意,小女也对侯爷仰慕已久,只是沈先生他……”张员外看着沈默喧,面有难色。沈默喧道: “侯爷现在宠爱十八姬人所共知,而且声言不再纳十九姬。再送员外的女儿进府,只怕侯爷会大发雷霆,员外美意,我代王爷心领了。” “那在下的酒……”李员外涎着脸说:“这是用了千年蝎子、毒蛇、蜘蛛、蜈蚣等数种毒物和人参雪莲等名贵药材浸泡五十年的大补酒,还望侯爷笑纳。” 沈默喧皱着眉说:“大夫说了,侯爷体虚不宜进补。” 李员外和张员外同时灰了脸。 顾桓笑眯眯地问张员外:“你说你两个女儿对侯爷仰慕已久,可是真心话?”张员外连忙大点其头,顾桓又对沈默喧说:“侯府不要姬妾,不知道要不要丫鬟?” “只缺一个种花丫头,一个洗衣房丫头。” “那不就刚好。张员外终于得偿所愿了不是?”顾桓看着张员外脸色转青而那两美脸色发白银牙紧咬,而他脸上笑意不改,沈默喧微笑着道: “这样也好,张员外盛情难却,来人,把两位姑娘领进府去。顾大人,侯爷知道你要来,早吩咐在下在此相迎,请。”说着便引顾桓和阿惟入侯府,李员外急得拉住顾桓的袖子说: “大人,张员外的心意都送到了,在下的心意——” 顾桓摇头,“员外的心意还不够细致,你看本官这两坛——”他指指阿惟手中的袖珍酒坛子,“也是用蝎子、毒蛇、蜘蛛蜈蚣等炼制而成的,但只酿成了这世间罕有的极为珍贵的两小坛,你知道为何?” “为何?”李员外急急地问。 顾桓附在他耳边说:“自然是选精华去糟粕,王爷缺什么就专门补什么,那些毒虫,本官只取其要害啊!” 李员外恍然大悟,松开了顾桓的衣袖怔在原地若有所思,猛然醒悟过来时顾桓已经进了侯府重门阖上,他跺着脚大声说: “哎呀,顾大人,你还没告诉我怎样把蜘蛛的最精华的那部分取出来啊——” 第十九章 李员外的惨叫声被隔绝在厚重的红门之外,阿惟摇摇头,把手中的“厚礼”交给一旁的小厮,阿惟眼中顾桓的身影是那样的潇洒倜傥,现在她才明白他笑傲春风的神色只需要花一句话,哦,有时候是一个词一个眼神就把人给整了。这两小坛“浓缩”的精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弄人的东西呢。 品雪轩很大,一进圆门后便是左右两道抄手游廊,中间一个清浅的碧水湖,湖上零星地缀着几朵睡莲叶子,湖中心是层层叠叠的小山,石缝间夹着些针叶小草,倒也别致。游廊尽头是道垂花门,过了垂花门便豁然开朗,正中一座两层的飞檐小楼,两边是朱窗雕花小门的厢房。西侧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全种满了梅树,花未开,褐色枝干上还残留着一两星雪痕。 沈默喧带着他们往两层小楼走去,阿惟被留在门外,顾桓则施施然地随沈默喧走了进去,她心里也好奇这公子渊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教那么多姑娘发花痴,于是脚在门外身子却往门内探,然而一扇不识情趣的屏风硬生生地拦下了她的视线,只听见一个略带冷峭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莫非有人状告本侯府内藏尸?否则怎敢劳烦顾大人纡尊降贵莅临本侯府上?” 顾桓毫不在意地笑了两声,不客气地坐下,接过沈默喧递来的茶碗,道:“不敢不敢,侯爷盛*十八姬兰陵人所共知;不过侯爷也真是风趣,陈年谷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也记那么久,劳心劳力怪不得就这样被病困所扰,本官真是担心侯爷若是这样一病不起,何时建业那边来一纸皇令,要侯爷回建业定居养病,侯爷怕是得不偿失啊!” “这么说,大人是好心前来提醒本侯的?”景渊咳了两声,身旁的丫鬟连忙递过茶杯,他喝了两口水清清嗓子,接着说:“大人多虑了,何时病,得什么病,能不能病好,这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不是吗?” 顾桓微微一笑,“道理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侯爷要知道,用同样的方法回避同样的事情连续三次,不是明智之举。昨日本官收到上面来的斥旨,说本官对侯爷身体关心不够,令本官及时在文书奏疏中反映侯爷病情,侯爷你看……” 沈默喧站在屏风之外,听着也微微皱眉。 “你想要什么?”景渊轻描淡写地问,却尽是冰冷讥诮的语气:“银子,女人,还是官位?” “这些自是人人都爱,正常人都不会拒绝的。”顾桓笑了,“不过本官只是想请侯爷帮一个忙。” “哦?”景渊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沈默喧和丫鬟便很懂眼色地退下,走到门外见到阿惟托着腮一脸郁闷地坐在石阶上,刚想让丫鬟带她去用点心,这时候品雪轩的院门处一个白色身影飞一般扑了过来,一把搂住阿惟。 沈默喧脸色微变,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某人不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搂搂抱抱,而迟钝的某人懵然不知,抱住阿惟不放,激动得无与伦比地说道: “阿惟,我好想你呢!” 那兴奋的声音直叫屋里躺卧在塌的人不自觉的微抿薄唇。 顾桓从怀里取出一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景渊,“侯爷不妨仔细看看此书册……” 景渊翻了几页,面色逐渐难看起来,“顾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侯爷莫需知道,帮或不帮,只给顾桓一句话便可。” “本侯可有得选择?” “朝中有些人就是在等本官一纸公文送他们一个借口把侯爷纳回掌控之中,侯爷的忙,顾桓自是愿意相帮。至于下官的请求,也不过是为国为民之举。” “你不好奇本侯为何不肯离开兰陵半步?” “本官从不敢逾越过问侯爷私事,聪明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侯爷同意否?” “阿惟你是怎么来的?”阿一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她,“你瘦了,是不是顾桓又不给饭给你吃?” 房内顾桓的笑容顿了顿,景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问:“不过是几笔数目较大的银子流向不明,查出来了又如何?” 顾桓正要开口,却只听得门外阿惟清脆的声音响起: “他敢?!虽然他又抠门又阴损,不过那厨子哥哥对我可好了,经常留着好吃的点心饭菜给我。对了,阿一,你怎么又惹上那色胚兰陵侯了?他真的是因为那个、那个病倒的呀?” 听声音,这小厮该是个女子。 “那个?那个是哪个?”阿一一脸茫然,阿惟眨眨眼睛,低声道: “就是那个脱、脱衣服啊,脱衣服有没有?他脱你的……” 阿一连忙大摇其头,“没有,是我脱他的衣服,你别误会。” 当下屋内屋外的人无不变色,沈默喧想捂住某人的嘴或是杀人灭口都已经来不及了,而阿惟还讶然问道: “你脱他的?脱光了吗?” “脱光了——唔——”沈默喧这次终于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捂住了某人的嘴,然而那三个字已经够有地裂山崩的了。景渊面色阴沉晦暗,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顾大人的小厮是想要命还是要舌头?” “侯爷放心,本官会让她把侯爷的这点小爱好埋在肚子里烂掉。请恕在下多嘴一句,”顾桓笑道:“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但侯爷翻新花样时不要忘记保重身体。” 景渊抿唇,隐隐有薄怒,这时忽然听得屋外阿惟叹了一句,道:“色胚总比断袖强,你不知道,我家那位大人就连——”阿惟吐了吐舌头,很知机地吞掉那半句“连小孩都不放过”,拉过阿一的手笑眯眯地说: “阿一请我吃饭好不好?某些人要长相没长相要人品没人品,不谈也罢。我饿了,好阿一,我想吃竹筒饭…….” 细细的脚步声走远,顾桓整张脸都黑了,脸色阴沉得有如山雨欲来,反而景渊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小厮有点意思,可惜是女的,大人不感兴趣,不如把她送给本侯和十八姬作伴?“ 顾桓也笑了,“真不好意思,侯爷有所不知,顾桓男女通吃!” 离开品雪轩,沈默喧带着顾桓到宜善居,顾桓黑着脸二话不说揪走了边吃边打包的阿惟,菊花酥银丝卷什么的安静地躺在白瓷碟上蓦然而哀伤地送走阿惟,她只能在半拖半走的状态下向阿一告辞,末了在阿一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叮咛了一句: “阿一,我需要银子,你想办法帮我筹一些,越多越好。“ 阿一不免担心地目送他们离去。沈默喧站在阿一身边问道: “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朋友?” “嗯。” “你担心她被顾桓责骂?” “他对她要么很凶要么很冷淡……” 沈默喧不由失笑,他伸手揉揉阿一的头发,“杞人忧天,难道你这样都看不出来其实顾桓比谁都在意那小厮?” “这样就是在意?”阿一摇头,“沈大哥,我真是不懂,如果真是喜欢怎么偏生表现得冷淡?你对我也很好啊,怎么我一点都不觉得疏离淡漠?难道说,你不喜欢阿一?” 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极了两丸浸在水银中的黑珍珠,一动不动地仰着清秀小脸望着沈默喧,沈默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轻声笑道: “阿一再长大些,心里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就会知道了。” 阿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默喧拿过她攥在手里的雪帽给她戴上。 开始时只是觉得这小尼姑懵懵懂懂的闹了不少笑话,很是好玩,后来才发现她很单纯,性子又很倔,像块从未被打磨过的石子,不知人心险恶,渐渐有了护佑之意。 如果他的妹妹没在当年的瘟疫中死去,也该和阿一一样大了吧。 他和阿一都没留意,不远处的蔷薇花架后有双眼睛精光一闪而过。 第二十章 晚膳后又到了伺候景渊吃药的时间。 “侯爷,吃药了。”阿一从晚霞手里的托盘中拿过药碗递给景渊,景渊身子倚着塌栏,锦被滑到半腰,白色中衣微敞,晚霞的视线触到那片白皙紧致的肌理时不由得双颊飞红,景渊目光沉了沉,道: “你且下去罢。” 阿一没表情的脸上绽出一朵大大的笑花,“那你慢慢喝啊,要是太苦就让晚霞给你拿蜜饯。”说着转身便要走,竟也忘了行礼告退。 “你敢走,今晚便不要睡碧纱橱了。”景渊水汪汪的桃花眼眯了眯,“莫非刘夫人对你的教导还不够?连主子的眼色都不会看,又没耳力,你脑子长草的么?” 刘夫人?阿一打了个冷颤,想起一连三天那脸色冰寒如雪的女人是如何恶劣恶毒地罚她头顶书手拿水盆在长条板凳上行走的,她的手臂膝盖都摔得大片青紫。幸好她不会认字写字,否则听说还要她背什么《女诫》《妇德》之类的书。她不敢惹恼景渊,回头走到塌前坐下,拿过药碗一脸挫败无力地勺药递到他嘴边,说: “侯爷息怒,侯爷聪明过人,双目如炬,心细如发,连阿一脑子长了草也知道,阿一佩服……阿一就笨得看不出侯爷的脑子长草……” 景渊一口药到了喉间苦涩难当,又听得她这冷淡讽刺的话语,眼中不由得薄怒翻腾,冷冷的剜了她一眼,如果她不是这兰陵侯府中惟一不会对他发花痴的女子,他早就把她扔到黑市去卖掉了,哪里容得她如此放肆! 晚霞此时很知机地退下,阿一被他的目光刺得缩了缩,以为他嫌苦,于是说道: “一点一点喝药当然苦了,一口气喝完便不觉得苦,你要不要试试看?” 景渊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她眸光明澈嘴角浮起一个坚定的微笑,仿佛是鼓励,放下汤匙把碗送到他嘴边。景渊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微微出神,当下怔怔然地张口忍住苦涩几大口药吞了下去,温热的药烫进肠胃,好像搅得脏腑都翻腾起来,一时间又苦又浓的气息涌上喉间,他脸色突变,一把推开阿一,喉间一阵响动竟是忍不住把药连着胆汁全数呕吐出来,溅得她一身衣裙都是。 阿一始料不及,也顾不得避开,一手抚上景渊的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又吐了两次,阿一有些慌了,他虚弱地伏在她肩上,她一迭声地问: “侯、侯爷,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是我不好,我这就去叫景大夫过来,你……” “自然……是你不好,怎么会有……你这样恶劣的小尼姑,明摆着,恶意报复……”喘着气,他又是一阵恶心,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仿佛把整个人的重量都置于其上,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手臂无力地围拢着她纤弱的腰身,处于一种脱力的状态。 他贴得那样紧,阿一的心狂跳了两下,双手举起不知该往哪儿放。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还有些**。 “吐了你一身,为什么不避开?”良久,他问。 “不知道,刚才那瞬间的事,根本没去多想。”阿一的手还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神飘得有点远,“以前在无月庵,阿云的身子比较弱,一吃糯米丸子就很容易积食,她吐到师父一身师父都没有避开,师父说如果那时候避开了,阿云会有种被嫌弃的伤心难受的。如果刚才我避开了,你不会难过吗?” “本侯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难过。”他推开她,为着掩饰些什么目光变得冷然如蒙霜雪,躺回塌上侧身而卧背对着她。 “我重新去煎一碗药来。”想起师父和阿云,阿一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很恼恨眼前这病恹恹的人。 两勺药,一颗蜜饯杏哺,就这样断断续续景渊喝完了药。 不知道景渊是有心还是无意,他这一病便是三个月,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年关将至了。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在北苑搭起了偌大的戏棚子,沈默喧忙着发例银采办年货布置侯府还要接待络绎不绝的送礼拜候的人,而那十几位女眷纷纷购置绸缎首饰,这个今天喊裁缝上门,那个明天带着丫鬟浩浩荡荡地扫遍兰陵城中的脂粉铺,阿一只觉得整个侯府似乎都要沸腾起来了。 她在品雪轩景渊的卧房外间的碧纱橱住了三个月,伺候她的丫鬟只有晚霞一个,晚霞从昨天起就撺掇这阿一也到外面走走看看,阿一本来今天要找沈默喧,可是见到沈默喧忙得脱不开身来,她又很识趣地折回来,一个人坐在梅林里的石凳上发呆。 今晨的梅花开了,竟都是白梅,洁白细腻,然而梅蕊却是淡黄色的,在那高洁中平添一抹娇艳。阿一不懂赏梅,但是很喜欢梅林里的那种暗香,她摘下一根枯去的老枝,抖落枝上残雪,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沈默喧最近教她的几个字。写着写着,又想起那个喜怒不定的对她冷淡疏离的人,梅枝一动便画出了一张略显瘦削的脸,浓淡相宜的剑眉,直挺如孤峰的鼻梁,还有冷淡薄情的唇,然而那双眼睛她画不出来。 生气时,水汪汪的桃花眼薄雾升腾,渐渐凝霜;发怒时寸寸寒冰碎裂顷刻间怒焰滔天;淡漠时,又似倾盆大雨一瞬倾轧火势,只余失去了温度的灰烬……而他唯独没有用温柔的眼神看过自己。 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姬艳妾不要,偏偏强留自己在他身边照顾她,明明他已经病好了…… 心一下子烦燥起来,手中的梅枝一用力“啪”的一声便断了,她索性扔了梅枝,用手两下三下就抹去了地上的那张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声音依旧清雅温润,然而阿一被惊得心几乎跳出了胸腔。她转过身来看着眼前人,景渊身着白色竹纹亮缎锦袍,袖口领口都嵌着貂毛,上围着同色貂毛围脖,头上没有戴发冠,只正正地插了一根昆山玉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然而真是瘦了许多,微暖的阳光下脸上是一抹苍白。阿一心下有种异样的情绪荡漾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没吐出来。 “回去吧,不嫌这里太冷?”他转身,她却没有跟上,绞着手,不移脚。 他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眼睛眯了眯,“好大的架子。” “侯爷你病好了。”她鼓起勇气说,“不需要吃药了。” 第二十一章 “然后呢?”他盯着她的黒眸,眼中骤然下降的温度使得空气都似乎凝结起来。 “所以,也不需要我了。”酝酿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她也不管是不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你放我回广陵,我要找我师父!” 那封信,既然已经耽搁了那么久,就算送不到,师父也不会怪她;就算要怪,随她打骂好了,总比人在这里心却一天天的不踏实的好。 景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大步向她走来,一手握起她的右手,低声说:“此话不要再提,本侯容你最后一次放肆。”说罢拉着她大步离开,阿一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握住的正是自己那只满是泥尘脏得可以的手,不由得挣了挣,他微微皱眉,反而握得更紧了。 指骨硬朗,干燥的掌心传来淡淡暖意,固执而坚定的力度让阿一的脸无端一热,胸腔处又是一阵不规则的跳动,她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心疾,脸色不虞地跟着景渊回到了品雪轩。 此事告一段落,但阿一还是不死心,她天天跑去药庐见景老爷子,缠着他要他想办法让景渊放她走,然而景老爷子经常到城里出诊或是上山采药,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景渊身子大好后应酬也多了起来,经常和叶孤岚一起喝酒打马球,沈默喧倒是没忘记要教阿一认字,瞅着空就到品雪轩前的梅林里,坐到石凳上教她念诗,因为知道这“十八姬”名不副实,外人虽传她得了盛*,实际上景渊对她冷淡至极,所以她也没向男女大妨方面多想。 慢慢的,阿一学诗经学了有些日子了,也能摇头晃脑地念出一词半句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的声音清脆柔美,带着酽酽的腔调,如酒酿甘醇,“沈大哥,阿一可念对了?” 沈默喧笑道:“阿一记性真好,只教过一回便记住了。” “子衿是什么?纵我不往的意思就是‘即使我不来’?那子宁不嗣音又是什么意思?” “这句诗说的是,心上人的青色的衣领,我的心一直不能忘怀,纵然我不去看你,难道你从此就不给我音讯?” 阿一想了想,“我明白了,这诗说的是一个女子想念心上人,但是心上人没有音讯;但是我又不明白了,明明想的是人,怎么又说忘不了那青色的衣领呢?” “你不懂,这叫爱屋及乌,真喜欢一个人,即使没看见他,只要见到了和他有一点点关联的物事,都会惹起思念。诗中的女子只要见到一袭青衫,便会想起那个人……” “哦,原来是这样。”阿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看到自己的缁衣便会想起阿云和师父;沈大哥常给我带银丝卷桂花糕,由是我吃点心时便会想起你;可见,你们都是我的心上人啊……” 沈默喧没好气地在她眉间轻弹一指,“阿一,心上人不是这样理解的。” 阿一想了想,“也是,我见了那条又懒又好吃的黄金蟒,就会想到既可恨又可恶的某人,恨不得把肉全都塞到那*物嘴里把它给撑死,物似主人形,谁把那人放心上去了?!爱屋及乌,想来恨屋也该及屋的,不然我怎么会这般讨厌那条没脚臭蛇?” 沈默喧失笑,揉揉她的一头短发,站起来给她戴上雪帽,“好了,时间不早,我们回去吧。” 阿一应了一声,拿起书就要走。沈默喧却拉住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毛领锦缎夹袄腰间松掉的一个盘扣扣好。 阿一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笑容温暖而明净。 梅林不远处静静立着两个身影,不动声色地把刚才那一幕全部收诸眼底。 一袭粉紫衣裙系着毛领披风的妖娆女子唇畔笑意深深,左手缠上景渊的手臂,故作意外地说道:“难得侯爷答应与九姬赏梅,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十八姬学书。十八姬也真是勤奋好学,平日里我只见到她跑到沈先生的三松院去,却不知她一个目不识丁之人也有踏雪寻梅这种风雅之举……沈先生也在,不如罢了,侯爷与我回去可好?”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戾气,不怒反笑,侧身捏捏九姬的霞色粉脸,“今日梅花开得真是时候,九姬怕是等了许久罢。你的一番心意,本侯岂会不知?”说着缓缓向二人迎面走去。 “侯爷,”沈默喧有些惊讶,沉稳地行礼后看看他身边的九姬,笑道:“王爷今日不是与叶公子有约?” 行礼后阿一立在沈默喧身旁垂首不语,闯入眼帘的是九姬娇俏的笑容,绕住景渊的那手臂,还有景渊身上与她同色的常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底有些气闷。 “叶孤岚爽约,本侯百无聊赖于是来这里走走,倒是默喧你,过得悠闲自在。”景渊目光扫过阿一,不吭声?是因为心虚了吧…… 沈默喧一惊,景渊话里的意味他心领神会,连忙说:“侯爷误会了,因着事忙,已经数日未曾教十八姬认字,今儿瞅了个空寻了此清净处,不想扰了侯爷赏梅的雅兴……” “西郊两处农庄的账整理好了吗?”他打断他的话。 “默喧疏忽了,现在马上去办,侯爷,默喧先行告退。” 沈默喧走后,阿一福了福身也打算离去。 “一张小几,两张小凳,炉子,茶具,茶叶,你去备好然后取来。”他吩咐道。 “请问,侯爷是在跟我说话?”阿一回过头望着景渊不见喜怒的双眸,而九姬笑得甜蜜蜜地依偎在景渊的身侧,说道:“侯爷爱喝君山银针,你要记得多带点白毫过来,两种茶混在一起煮茶味更浓。” 阿一不去理会九姬,只是望着景渊,“就这些?” “就这些。” “让晚霞送来可以吗?” “你不是很得空?你亲自去办!” 阿一转身大步离开,那样沉默倔强的表情让景渊更为生气,瓜田李下大搞**反而理直气壮地给脸色人看,这小尼姑真是越发的没规没矩了! 九姬不依不饶地绕着他的手臂绕梅林绕了一大圈,阿一还没来; 然后再走了一圈,把能赏的梅都赏完了,阿一还是没来; 眼看着景渊的脸越来越黑,九姬心里暗暗得意,看来十八姬失*的日子不远了。侯爷也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她爱她,也是,不过就是个长出了头发的尼姑,吃惯了荤的人偶尔见了素菜会有新鲜感,但总不成天天吃素吧!要真是的话那岂不成了和尚?! 于是她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阿一和沈先生也真是投缘,这侯府里还没见着沈先生对谁会这般上心的。” “上心?何以见得?”景渊语气平静,然而目光中平添了几分料峭轻寒。 “沈先生教阿一认字,从最简单的教起,十八姬记不住,他就编个歌谣让她边背边认字;十八姬茹素,他吩咐厨子每天都想着法子做不同材料的斋菜,我们那些个姐妹们本来没有吃素的习惯,但见着那斋菜可口,现在一月里大概有十来天也是吃素的;十八姬不喜穿红戴绿,侯府里分给她做衣服的布都是浅清淡白的上好飘云锦,款式也雅致,不似众姐妹那般花哨……” “九姬,”他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她痛得直皱眉头,“你这是在妒忌么?兰陵城谁不知晓本侯把十八姬*上了天,你说的那些,算什么?” “九姬错了,九姬不知道这是侯爷的意思,九姬只是一厢情愿地不想侯爷重蹈覆辙,再为一个十八姬伤心忧怒……” 手慢慢滑到她的颈间收紧,九姬目光惊恐地看着景渊冷峻狠戾的双眸,景渊一字一句地说:“旧事重提,你过了底线,怨不得人。” 九姬无力地挣扎着,胸口越来越窒息,就在此时,阿一惊讶的声音响起:“你要干什么?放手!”她扔下手里的东西冲过来用力去扳开景渊的手,景渊冷哼一声松开手,九姬如获大赦,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在地。阿一连忙扶起她,见她青紫的脸色渐渐缓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让她滚!”景渊冷冷道:“否则本侯不担保等会儿改变主意!” 九姬颤栗着行礼告退,阿一想要把她扶走,却被景渊冰冷的目光冻得挪不开脚步。九姬不是很得他欢心吗?怎么转瞬间便冷酷无情到要杀人的地步? “过来。” 阿一走过去,迎上他的视线,默然不语。 “很害怕?想逃?” 阿一点点头,瞬即又拼命地摇头。 “今日是第二次,我容你。”他的脸色和缓下来,“可是,事不过三。” 第二次?阿一恍然,她第二次见他想杀人,他放了手。她对自己说:阿一阿一,第三次见景渊杀人,你要掉头便走。 第二次,不论是她对谁好谁对她好,景渊对自己说,只要她不是想一味地逃离,他容忍。 两人各怀各的心事,景渊指着地上的炉子茶具问:“敢情你拿这么一丁点东西去了半天?” 我又没有强迫你让我去办事,阿一心里嘀咕道,嘴上还是说:“侯爷,这些东西要一件一件找,亲力亲为,我风里来雨里去折腾了好多回才凑齐了。这下可好,你赶走了九姬,谁给你煮茶喝?” “风里来雨里去?”景渊一掀锦袍在梅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字没识得几个,说话倒是浮夸起来了,看来沈默喧也没把你教导好。” 阿一把炉子放好,把碳放上去,一边说:“沈大哥太忙,没多少时间教我,我也笨,是块顽石,不是他的错。” 语气里的维护之意让景渊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沈大哥?叫得倒是亲近,你是本侯的十八姬,你称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连着本侯的辈分也都降低了?” 冷言冷语带着薄怒,阿一再迟钝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的不悦,火折子打着燃起小布条扔进炉子里,想起他的喜怒不定心狠手辣,怕连累着沈默喧,于是说:“阿一不敢,侯爷不喜欢,阿一称他一句先生便是。” 阿一的顺从反而让景渊无端不快,这样的服软明显带着疏离冷淡。他冷眼看着阿一生好了炉子,放上茶壶,她一直垂着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把茶具洗好,把茶饼放在一旁,然后对景渊行了行礼,道:“侯爷,阿一手拙,不懂煮茶,侯爷是自己亲自煮还是阿一到厨房唤人来煮?” “你煮。” “我不会。” “那就学。不会认字你能学,不会煮茶为什么就不能学?” 阿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里想骂人砸锅的冲动,应了一声:“是。” “扇炉子,把水煮开。” “没、没有扇子……” “你不会自己想办法?顽石!” 阿一的脸立马黑了,可又不便发作,回去拿又太慢了,干脆低下头朝炉子里吹风,没想到火星儿一下子迸溅出来,她吓了一跳马上躲开,可是脸上还是沾了些,手一抹,白玉似的脸上凭空多了几道黑灰。她正咬牙切齿时景渊很好心地开腔道:“笨蛋,你怀里不是有册书吗?” 阿一一想也对,把薄薄的书册拿出来当做扇子扇,然而也扇不出几丝风,景渊又提醒她:“不是还有个吹气的办法吗?” 阿一无奈,只好卷起书册成桶状搁在炉口边上当作竹筒吹。 火势果然迅猛起来。 然而下一秒钟,迅猛的火势一下子就把书卷燃着了,阿一慌忙把书拿出来扔到雪地上用脚跺着,待到火灭了,这书册也成了残卷。 阿一瞪着景渊,那苦大仇深的眼神简直想要生吞了面前这玉容俊朗气度高华的万年冰山侯爷。 那是沈默喧挑选过然后仔细地誊抄给她的诗经册子,今天居然就被自己这么毁了…… “景渊!你——”你这个包藏祸心丧尽天良心狠手辣什么猴爷,要不是你会投胎瞅准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好出身,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专门欺负我这种温良女子?!再有下一回我还会拿洗脚水淋你,再有下一回我一定放任你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让你吃药苦死,做噩梦伤心而死,还有…… “我赔。”景渊轻描淡写地说,脸上不见歉疚,起身取过阿一手中的书册,翻了翻,目光轻抬凝视着阿一,道:“怎么,本侯难道赔不起?” 这是沈大哥手抄的,有银子也买不到!阿一唇畔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说:“赔?侯爷打算怎么陪?” 另送她一本,还是让账房送点银子给她? 水开了,景渊看了看往外冒着蒸腾白烟的茶壶,伸手提起紫砂茶壶,微微突出的手指指骨洁白如玉,与紫砂沉稳的褐色细致的质地相映衬着举手投足间皆成风致。他不缓不急地把茶具放在紫砂盆里用开水冲洗,桐木夹子夹起薄胎描兰白瓷杯放好在桌上托盘。打开瓷罐用木簪挑出茶叶,往茶碗中凌空倒入开水,只见茶叶在沸水中翻滚了两回他便盖上碗盖,拇指按住盖上圆顶,其余四指托着底边倾侧杯身倒出第一趟茶水。 “这是洗茶。”他垂眸,声音不大,手上的动作也没半分停顿,再往茶碗中倒入沸水,用同样的手法往描兰白瓷杯中注入清茶,茶香袅袅,色泽黄中带绿,像翡多翠少的玉,润人心田。 茶香诱人,然而比这茶香茶色更让阿一目眩是眼前神色专注嘴角微扬的景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洒脱儒雅,完全没有了平日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冰冷模样。还有那双桃花眼,本是千尺深的静谧寒潭,此时只剩一弯清浅春水,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触,不再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 “可学会了?” 阿一被这句话猛地扯回了神。 景渊已经重新坐下,伸手拿过茶杯放在唇边轻呷了一口。 学、学会?以为她是神童咩!貌似,某人刚刚才骂过她是顽石,笨蛋。眼看着景渊喝完了三杯茶,悠闲自在地等着她有所行动,她暗叹一声,伸手取过炉上的水壶,打开碗盖便往里间注水,不料控制不好水添多了,连茶叶都溢了些出来,景渊眉一挑,道:“笨蛋,茶都被冲淡了!” 阿一硬着头皮盖上碗盖,像他那样拇指按住碗盖,其余四指托着碗底打算把茶倒出来,不料茶碗滚烫她捺不住热烫“呀”的一声痛呼连忙放下,险些就打翻了,她急忙抓了一把雪在手心揉着。景渊没好气地站起身来一手打落她手中的雪,抓过她被烫得发红的手指放到自己冰凉的耳垂处,骂道:“谁让你摸碗底的?轻轻托着那道边就好了,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骂完才见到阿一怔愣地望着自己,白皙秀气的脸只到自己胸前,然而近在咫尺,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听到了她的心跳的声音。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莫可名状的疑惑神态,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做了个什么动作,下意识的,没有任何的原因便这么做了。 曾几何时,她紧张而怜爱地抓过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耳垂上说道:“让你不要碰你偏要碰,你看,烫到手了吧!很痛吗?渊儿不怕,到娘娘这里冰一冰就好了……” 薄唇深抿,痛苦的神色自眼中一掠而过。 阿一被他这个亲密的动作吓傻了,心怦怦地跳,她觉得自己又要心疾发作。不料景渊一回神就用力拂开她的手,脸上早换了一副神色,沉下脸对她说:“认字不会,煮茶不会,本侯看你下辈子也只能投胎再当个尼姑!”说罢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阿一无辜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紫色身影越行越远。 今天是何其混乱的一天?以后他想杀人,随他好了,她阿一发誓,再也不要招惹景渊,只当个狗腿的、谄媚的十八姬,像棵杂草一样,他要踩,就让他高高兴兴的踩过,过后风一吹,她阿一便又挺直了。总比今日这样要好,一颗心被他扔下万丈悬崖然后又碰上了天,然后在无声无息地从云端坠下。 而且是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道刺到了他哪根神经。 下辈子当尼姑无所谓,只要不再遇见他就好。 这两天她偷偷把自己的月例和两套新衣服透过狗洞给阿惟时,阿惟便告诉她只要路费凑齐了就会带她离开兰陵,她激动了整整两个晚上。而且逃走路线阿惟都已经想好了,关键是短期内她不要惹恼景渊出什么意外,那丝刚刚萌芽的若有若无的情愫被这样的惊喜还有今日的惊吓冲的痕迹全无,阿一把那本烧掉了三分一的书册拍去灰黑,攥在手里也离开了梅林。 第二十二章 眼看着还有两三天便过年,下了两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品雪轩外的积雪有半尺之深,书房里鹤嘴炉正缓缓向外冒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白烟,阿一百无聊赖地磨着墨,听着沈默喧细致地把连日来的礼单还有除夕夜的安排一一向景渊报备。 除夕夜可以出外看烟火,不想出外也可以在园子里看戏,最有名的红鸾戏班还有远近遐迩的说书先生任平生都会到侯府来,还有梅林灯会……而阿一只关心兰陵侯会不会宴请县丞顾桓,所以听到沈默喧念及来宾名单时提到顾桓,顿时眼睛一亮,往紫檀木摇椅那边的景渊看了一眼。 心底的惊喜一览无遗。 黑白分明的眸子从来不懂得掩饰情绪,连日来对着景渊都是一副波澜不惊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冷淡的样子,整个兰陵侯府就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的,可偏偏他也拿她没办法,驯服乖巧得说什么应什么,连罗致罪名的机会也没给他一个。 九姬一病不起,从来只有人雪上加霜,不见雪中送炭,有心人都在揣测她是否得罪了十八姬被侯爷冷落,于是都跑来奉承阿一,送礼的送礼,寒暄的寒暄,这十八姬的盛名如日中天,阿一却越发的觉得不自在,就连被景渊不时地揶揄她也失却了那种对抗的欲 望。 适才的那个眼神落在景渊眼里,竟有如晨曦初露,心湖微泛涟漪。 “发请柬时,让人跟顾桓说一声,带上那个有趣的小厮,本侯想见见她。” 沈默喧应声退下,这边阿一磨墨的手渐渐慢了下来,脸色开始发沉,刚刚景渊说的那句话怎么就这么碍耳呢?有趣的小厮?他该不会…… 青草气息迫近,一抬头,便看见景渊弧度近乎完美的下巴,他抿抿唇,道: “走什么神?墨都要溢出来了。” 阿一咬咬牙,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打阿惟的主意! 景渊闻言,心底顿时暴怒,额上青筋乍现,正要发火时阿一又说:“你满院子那么多的‘姬’,桃红柳绿,啊不,莺莺燕燕绿肥红瘦的都有,你喜欢跟哪个亲近都行,一个不够还可以两个一起来……啊,痛——” 景渊捏起她的下巴,力度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他脸色发青极为难看地说:“什么叫‘一个不够还可以两个一起来’,说!你从哪儿学来这么下三滥的东西?” “书、书上看来的呀!”阿一用力掰开景渊的手,恼怒地瞪着他,道:“前两日不知是什么人送给你的礼物,打开一看都是小人书,当时问你拿这些书怎么办,你说放到书橱里随我看的!现在人家听你话看了你又生气了,侯爷大人让五六七八姬来伺候你好了,我阿一不干了!”说罢气冲冲的就要离开,景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头痛不已。 小人书?他咬牙切齿,不知是哪个混蛋送来的春宫图吧! “那书上的人可有穿衣服?” “有。” “有?” “开始有,后来没有!”她回过头来眼中闪着愤怒的火花,“你不会自己去看啊!模样都画不清楚的烂书,你以为我稀罕?” 景渊倒吸一口凉气,“你看了,不会脸红心跳?” “会啊。” “小尼姑!”景渊咬牙,“亏你还说是佛门中人!” “佛门中人怎么了?都是男人在欺压女人,谁看见了都会气愤得想拿石头砸他!” 景渊愣住了,瞬即大笑出声,松开阿一的手指着她笑得有气无力地说:“你、你怎么这么笨?你,笑死本侯了……” 阿一懊恼地挠挠头,疑惑地说:“不是么?呆会儿我去问问沈先生,那些小人书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对,那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许去!”景渊这回可真是黑脸了,“把那些小人书放回箱子里,烧了!” “烧,为什么要烧掉?那不可惜吗?不如问问谁想要看……” 景渊的剑眉快要拧起来了,“不烧,便找个地方埋了!再啰嗦,本侯就把你埋了!” 阿一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走时忽然想起了那件很重要的事,嗫嚅着对景渊说: “侯爷,你可不可以不要招惹阿惟,她……是不能被人关在笼子里的……” 景渊恨不得把面前这块顽石一掌劈开,怒极反笑,道:“她不能被人关在笼子里,你能吗?” 阿一绞着手沉默着,景渊走到她面前,冰凉的手指摩挲过她被捏的有些青紫的下巴,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心下一软,放轻了声音说: “本侯答应你,你不飞走,本侯不再招惹任何人。” 除夕这日的早晨。 “侯爷,景勉回来了,已经到了品雪轩外。”沈默喧在卧房外禀告。 “让他到书房去。” “公子!”景勉还未曾来得及脱下披风,就走进书房来单膝跪下向景渊行礼,二十多岁的青年脸色黧黑五官立体,目光明亮,微笑时脸颊显出两个酒窝,平白冲淡了面容的冷峻,多了两分孩子气。 “起来。”景渊见他发上肩上还沾着雪花,不由微笑道:“这么赶作甚?回屋里换过衣裳喝口姜茶再来说话也可。” “公子,建业那边长公主的生辰礼送到,没有分毫闪失。那位把谢家小姐安置在郊外的一处别业,没有公子吩咐,景勉也不敢轻举妄动;朝中似乎风平浪静,可是几位中立的大臣频频出入镇南王府,暗涌不断,然而公子传书让景勉所查之事却有些诡异……” “怎么个诡异法?” “叶氏钱庄的这几笔大数目的不明去向的银子有一部分到了一家名叫‘相思楼’的歌舞坊,据查,中书令陈大人和户部、礼部的黄侍郎沈侍中是那里的常客,其余的账面上是被湘东马场以低利息借走,这半年来湘东马场的规模扩大不少,镇南王的军队大部分马匹都是来自于那里。” “中书令陈寿与镇南王司马靖交好,天下皆知,这么说,所有疑点都落在镇南王一人身上,他勾结叶氏钱庄,出资贿赂朝廷重臣,扩充马场发展军力,狼子野心不言而喻?”景渊目光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道: “司马靖那么骄傲的人,这帝位如果他想要,早在十年前就是他的了。世人只知道镇南王功高震主恃*生骄,却不知道他生平唯一的愿望只是越过莫木塔河踏平东晋朝的土地。” “大晋朝分裂成东西两晋已有百年,镇南王纵少有大志,也该知统一大业非一朝一夕的事情,登上九五之尊位,不更能一展抱负一呼百应?” “你有所不知,”景渊沉吟道:“镇南王妃被东晋明光帝在阵前掳走一去十年,这皇室秘辛不宜外泄,于是便对人称王妃病殁。司马靖这十年来殚精竭虑用尽千方百计终是未能寻回自己的妻子,也是可怜可叹。” 景勉奇道:“自己的妻子怎会在阵前被掳?” “镇南王妃来自沧州凤城岐山顾氏。顾氏一门无论男女,自幼修习谋略兵书,培养出来的人偏偏只著书立说开山授徒,从不参与朝政要务。镇南王妃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与镇南王,几年后随他远赴边关,被掳时据闻已有两月身孕,镇南王后来想寻求顾氏相助,却吃了闭门羹。十年前的一战最后随着鲜卑的南下而以一纸和书告终,而明光帝矢口否认掳走王妃,为表诚意将太子昭送入建业为质。” “公子,景勉以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不过是传奇里的风月之谈,镇南王不像是专情之人,镇南王府中姬妾众多,日前才又从礼部罗尚书府中迎娶其三小姐过府为侧妃……” 景渊笑着摇头,“景勉,你跟了本侯多年,真真假假还看不透?大晋朝分裂已久,十年前东晋兵败,送质子入建业后,东晋明光帝一直虎视眈眈蓄养兵力,自从质子公子昭病死后,明光帝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启用大臣罗世鑫大刀阔斧地改革,实行屯田制和新的征税方法;反观我朝,新帝年幼,外戚专权,朝中势力四分五裂,内忧重重,此时若镇南王有谋逆之心,只手便可翻云覆雨,又岂会避忌什么子虚乌有的遗诏?至于叶氏钱庄,只怕其中的水很深。” “公子说的是,景勉受教了。我已让人在建业盯紧了相思楼,派信得过的暗人混进了湘东马场,相信不日便有消息传来。而叶公子那里……” “此人表面爽朗仗义不拘小节,实际上城府颇深,你不要轻举妄动随便试探。他是本侯朋友一天,本侯自然还是敬他一分,他的浑水本侯不去趟。过两日顾桓到府,你便把你所查的结果告之便是。” “顾桓?”景勉反应过来,“他也姓顾,那他……” “你猜对了,他来自凤城岐山顾氏,有消息说他的姑母正是被掳多年的镇南王妃。” “不是说顾氏的人誓不出仕?” “他是一个异类。” 第二十三章 “要过年了,可曾有什么物事想买?”此时异类顾桓正坐在官衙后院赏雪,名为赏雪,不如说是赏人,某个穿着厚重青色棉袍头戴雪帽瑟缩得像只寒号鸟的人正抓着铲子在努力铲雪,铲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青砖小道来。 “大人也会有这么善心的时候?过年?那时候小的没冷死再说吧!”阿惟恨恨不已地说,用力又一铲,好像铲起的不是雪而是顾桓那张讨厌的俊脸,再用力一抛,愤愤不平地踢上两脚。 “本官如何舍得冷死你?”顾桓笑眯眯地说:“不过是能者多劳罢了。这天寒地冻的,孟微查案去了,文安代表本官出席几家酒楼的试酒宴,本想让你去你又不能喝酒,厨子阿聪生病了,这雪不由你来铲又是谁铲?” “是,铲雪的是我,厨子也是我,有人击鼓了登记的又是我,审问犯人作纪录的文书也是我,幸好大人不需人来暖床,不然那人还是我!”阿惟叉着腰声声控诉皆是有血有泪! “暖床?也好,今夜你到我房中来便是。”顾桓表情自然,没有半分羞涩。 阿惟气得快要吐血了,“给你抬轿的东南西北天天悠闲自在,你不去找他们?” “那怎么一样?东南西北是从族里带出来供养着的,除了抬轿,他们什么也不用干;而你呢,是窝藏着的违禁物品,为了报答本官,体现你的存在意义,你总得干点什么不是吗?” 阿惟终于尝到被人吃得死死的苦了,她低下头一声不吭继续铲雪,只是情绪有些低落。 “除夕夜兰陵侯邀请本官去侯府看戏,你要随我一道吗?” “看天气啦,看心情啦。” 顾桓看了她半晌,起身走过来,抓过她的手只觉得掌中一片冰凉冷硬,阿惟挣了挣他还是没松开,只管带着她往门外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逛街。” “放手啦,我要铲雪!” “再说你就继续留下铲雪好了……” 某人很知机地噤了声,顾桓把她的手拢到自己的袖子里,那种温暖让她贪婪得不想离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全扔到脑后去了。 兰陵城最热闹的当数天源大街,传说千年前曾有酒仙在此遗落酒葫芦一个,黄口小儿无知,捡到后往水井中注入,从此这口神仙井的井水便有了淡淡的酒香,让人回味无穷。天源大街被视为兰陵风水宝地,酒肆林立,商业兴旺,沿街店铺各色货品应有尽有,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阿惟两眼发光,拉着顾桓钻到热闹人多的地方抢着看有什么便宜货捡,顾桓很客气地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被人挤扁,再挤出来时眼耳口鼻都几乎不在原位了。 女人就是女人,外表再漂亮个性再古怪刁钻没半点温柔也还是有女人爱看热闹八卦爱占小便宜的天性,顾桓无奈地摇头。 嘴角那丝淡然笑意还没隐去,腰间的锦带上便被阿惟挂上了一串带着穗子的丝绦,丝绦上吊着一个玄圭镂空如意佩,他怔了怔,阿惟仰起脸笑着对他说: “原来这是从滇南来的玉器商人,虽然玉色不够纯净,有杂质,可胜在雕工很好,才三钱银子,倒是挺配你这身白衣的——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你可不许说不要哦——”说着向他摊开掌心。 白腻细致的肌肤在阳光下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瓜子脸上眉若远山目若辰星,潋滟如秋水的眼波盈盈地注视着他,挺翘的鼻子,粉色的樱唇,还有尖而不削的下巴,衬着一身男子装扮不显柔弱反显几许英气。 不是人间绝色,偏生一眼便叫人心神摇曳。 他犹自在为适才她给他系上丝绦时那一低首的温柔专注微微出神。 “大人——”她眼神里生出一丝不满,手掌依旧摊开:“三钱银子,还没算拼杀进去的血汗工钱。” 顾桓无端涌起一股恼意,往她手里塞了碎银子便迈步离去。也是,好好的一幕浪漫情节,硬生生地被煞了风景,某人还控制不住的浮想联翩,不料原来女主角一毛不拔,纯粹是为了满足购物欲望而投他以琼瑶…… “大人,别走那么快嘛!”阿惟嘴边掠起一抹诡异笑容,早知道就不喊三钱喊五钱了,这玉都不知道是随便哪儿弄来的玉皮雕的,一钱银子就抢翻了天。顾桓今天也忒容易糊弄了吧。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套,可怜兮兮地对他说:“大人,我冷。” 于是他们进了天源大街最大的成衣坊。 阿惟几乎把店里所有的围脖和袖套都试了一遍,顾桓还是摇头,伺候的掌柜脸色都有点难看了,后来顾桓一拍额头作恍然状,脱下自己的围脖和袖套自己另外试了最贵的紫貂毛围脖和袖套,把旧的那套塞给阿惟,道: “本官还是觉得这用旧了的好,衬你。” 折腾了半天,阿惟最后落得个捡二手货的下场。她脸黑黑地把手塞进袖套里跟着顾桓离开了成衣店。一出门冷风嗖嗖而至,她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顾桓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拿起她手中的围脖给她围上,说: “不许洗不许扔不许嫌弃不许剪烂泄愤不许随便送人,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不多,从不送人,今日是例外……”他语气稍稍一顿,又说: “我和你过的第一个年,权当礼尚往来。” 阿惟却只被那句“不许洗”震住了,这银色的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毛皮竟然不许洗?岂不是要她日夜贴着他的气息?顾桓这厮用心之恶毒无赖可见一斑矣…… 不过幸好,他并没有说最重要的那个“不许”,想到这里,她又笑得满脸桃花灿烂,甜甜地道了声谢。 吃过了芝麻糕,荷叶团子,偷了卖凉果蜜饯老汉的两颗柑橘塞进嘴里,捧着小小的走马灯竹蜻蜓和几根焰火,阿惟眉飞色舞地正要向卖绣荷包的摊主要两个荷包看,忽然背后响起急剧的马蹄声,她正要回头去看身子被忽如其来的力量一扯,整个人便向前扑去,手中的玩意儿哗啦啦掉了一地。 顾桓抱着她一个转身,进了摊子后的偏僻冷巷之中。阿惟正想尖叫推开他,他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然后转身看着前面骑着黑骏马迅速驰过的银甲兵士,竟然有数十骑之多。 阿惟这一瞬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心有余悸,一抬头便对上顾桓深不可测的眼神。 “铁马银骑,宁王府卫都出动了,你是不是也该是时候向我坦白,你究竟招惹了宁王世子些什么?” “不小心打穿了他的头而已,”阿惟叹了一声,“不知道是他倒霉些还是我倒霉些,早知道会碰上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我连广陵都不会去。” “可有其余的隐瞒不说?” 阿惟壮了壮胆子,直视顾桓,说:“没有了。你以为还有什么?” 顾桓抿唇不语,等到街上都平静下来,才带着阿惟走出冷巷,迎面便见孟微急匆匆向他走来,行礼道: “大人,宁王近身侍卫陈启泰现今会合了胡越,正在馆驿休整。” “走,我们去见见。”顾桓笑意温和,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阿惟,“你是衙门文书,姓韦,自然要随着本官。再说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躲得了今日,那明日呢?” 馆驿外人马萧萧,仆从正在殷勤地把兵士的马匹牵往马槽喂食粮草,一见换过蓝色官袍的顾桓三人来到,连忙上前行礼。 陈启泰年方三十左右,五官凌厉脸色黧黑,一看便知是曾在战场上久经风霜之人。对顾桓抱拳一揖,道: “在下陈启泰,今日来兰陵滋扰了,顾大人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陈大人客气了,曾听说陈大人十年前在战场上的美名,早有仰慕之意,今日你我得以相见,实是本官之幸。孟微,吩咐下去准备几桌好酒好菜款待各位,本官要与陈大人痛饮一番。” 入席时阿惟还是冷沉着一张脸,陈启泰不由得多看了这身形瘦弱的文书一眼。顾桓笑道: “韦文书出身乡里,没见过此种场面,为大人风姿所慑,故迂讷不敢言,大人莫怪。不知大人此行兰陵,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去办?”说着用眼风淡淡扫了阿惟一眼,桌子下轻轻踢了她一脚,阿惟忍住痛拿起酒壶堆起笑容给陈启泰倒酒。也幸亏平日遭受顾桓的使唤多了,那双手指甲磨平,粗糙,甚至骨节微凸,陈启泰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轻蔑微笑。 想不到顾桓随身带着的竟是一个长得像女子的男子,胆小,怯懦,畏缩。 “实不相瞒,此次途经兰陵,只是因为据报世子想要寻的行凶女子有遁入滇南一带的迹象,故率银卫追踪缉拿。” “世子大人倒也对这刺客上心,不过悬赏榜文发出已久,顾桓料想不日即可把刺客缉捕归案,陈大人大可宽心,马上便可对宁王爷有所交代。” “顾大人有所不知,为了这女刺客,世子大病一场,本来王爷不欲插手,但又不想看着世子急怒攻心伤及心神,所以命陈某人替世子了此心事。顾大人如果有所发现,得偿世子所愿,此后仕途必将一帆风顺不可限量啊!” 第二十四章 “陈大人说笑了,莫说那女刺客不在兰陵,就算在,本官真能将之缉捕归案,也不敢居功,兰陵毕竟还是公子渊的属地。前番在城门设立关卡严搜严查,侯爷对在下已有诸多不满,尽力协查却仍无结果,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启泰脸色僵了僵,随即一笑掩饰过去。 席间宾主尽欢,阿惟也放宽心,殷勤地斟酒布菜,陈启泰忽然问她: “韦先生为何滴酒不沾?” 阿惟一时间哑口无言,顾桓笑着解释道:“他一沾酒即醉,上月酒醉闹事,险些一把火把衙门给烧了,看在他是孟微的远房堂弟才从轻发落,严令他戒酒三月。现在他再沾酒,岂不连馆驿都烧了?” 阿惟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桌下狠狠踩了顾桓一脚。 “原来如此。”陈启泰眯起眼睛笑道。 顾桓一杯接一杯地喝,没过多久就开始脸色赭红,酒席散时几乎不省人事,一手搭在阿惟肩上,醉态可掬地向陈启泰告辞。走出馆驿时阿惟想要用力推开他,他凑近她耳边说: “你以为陈启泰这老狐狸有那么好骗吗?本官如此辛苦地给你演场戏,你不感激就罢了,要是最后这煞尾都演砸了,大概明日就要关在囚车里送到宁王府享受十大酷刑。记住,现在你是个男子,别像女人那样忸怩!” 阿惟揽紧了他的腰,稍稍回头一看,果然见陈启泰站在门口远远望着。 上了马车,顾桓大概真的是醉了,连呼吸里都有浓浓的酒气,捂着头眉头深锁倚靠在阿惟肩上。阿惟神思恍惚,也没顾上那许多,直到顾桓脸色发青张口一吐,把秽物吐了她一身后,她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 可惜已经无力回天了,她欲哭无泪地把顾桓扶回他的卧房,文安冲出来迎接他,他却用力地挥开文安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走进去,被云石凳一绊身子软绵绵地摔倒在地,文安朝阿惟吼道: “发什么呆?还不帮忙打盆热水来?你今天到底把公子带到哪里去了?!” 满身馊味的阿惟捏着鼻子眼中冒火,只差没上前趁醉掐死顾桓而已。 “公子酒量很浅,你带他去喝酒安的什么心?我告诉你,要是……热水啊!你不是连打盆热水都不会吧?!” 阿惟被火气这么重的文安吓了一跳,暗暗骂了几句回房迅速换了身衣裳然后打了热水过去,此时房中只有顾桓斜靠在床头,文安可能替他准备沐浴的物事去了。她放下热水,正想要找条巾布,不想见墙角挂着副狰狞的面谱,不由心念一动。 “顾桓,顾桓——”一阵风阴阴地吹来,桌上的烛火险些熄灭,阴森森惨恻恻的声音低沉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谁,谁唤我?”顾桓声音嘶哑带着醉意,迷迷糊糊地答道。 “当然是我……” “我?我是谁?” “我啊,我当然就是,就是你祖宗咯……” 阿惟忍住笑像鬼魅一样飘移到他面前,身子俯前低着头让他见到一张放大了的鬼脸,等待着顾桓失色惊叫甚至失禁的场面出现。 下一秒她便失望了。 顾桓只是努力地睁开迷离醉眼望着她,问:“你是鬼?” “我不像么?”她灰心丧气地问,刚换的衣服还是一套白得欺霜胜雪的长袍。 “像。” “你不怕么?”她终于收拾起碎了一地的自信。 “怕,”他此时的表情有如纯洁无知的孩童,怔怔地道,“可是……” 可是? “别人告诉我,鬼的脸皮是画上去的,衣服下是没有身子的……” 呃…… 阿惟还没有反应过来,腰上一紧,一股重力把她往后一挫,她整个人便倒在床上,顾桓压在她身上,两只手竟然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大惊失色,顾桓仍在迷糊地说着醉话:“原来,这鬼是有身子的,里面还偷藏了两个桃子。” 说罢手一摸一捏,阿惟浑身血液倒流,尖叫出声,顾桓道: “不知道能不能吃?” “不能吃,不能吃的!”阿惟急的大叫,“你放开我!” “你的脸是不是画的?”他一手掀开她的面谱,拍手笑道:“怪不得要画皮,原来你长得那么丑!” “你才丑,你全家都丑!”阿惟瞪着他,眼中怒火熊熊燃烧。 “你饿不饿?”他转而怜悯地看着她,“偷了桃子还没吃,饿了吧!” “对、对呀,我饿了,你放开我我起来吃饭。” “鬼吃饭的么?不是吃香烛的?” “嗯,吃、吃香烛……” “可是小孩不能碰香烛,不能玩火……”他茫然地说,“不过你这么可怜,我做做好心送你两口阳气吧……” 阳气?什么东西……阳、阳气?! 阿惟刚反应过来时顾桓已经低下头捏着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双唇。 这一瞬间阿惟整个石化掉。混着酒气的男子麝阳气息侵近,他的唇很柔软,蜻蜓点水般的吻很轻盈,像是怜惜,又带着几分陶醉。 “唔——”阿惟空出来的两手推不开他,只得徒然地捶打着他,他一手滑到她的腰间稍稍用力挤掉了两人之间尚存的空隙,另一手五指插入她发中抵着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阿惟死死地咬住牙关不放,他搁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摩挲触及她的敏感之处,她难耐地轻呼一声,他却趁机气吞山河席卷宇内,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身子下意识地躲闪偏生摩擦着他发热发烫的身躯…… 阿惟狠狠一咬他的唇,他吃痛,力气松了一半。 她趁机推开他,他勾着她腰的手却没有放松,他向后倒去她也随之压在他身上。他醉眼惺忪而她气得理智全无,揪着他的衣领扬起手就想给他几个耳光。 “大人,陈侍卫派人送——”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门哐的一声被推开,文安的声音戛然而断,随即惊声尖叫: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阿惟的手顿住,那巴掌始终没有落下也没有机会落下。她往往一下子冲进房间里的众人,再看看自己骑在顾桓身上的动作,顾桓衣衫散乱脸颊微红醉的一塌糊涂,而自己衣衫整齐姿势彪悍一副强攻状态……她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张口对为首的文安说: “我、我……是你们公子先欺负人的……”声音干涩沙哑,然而听在别人耳中却多了几分情欲味道。 “大人遗落的公文已经送到,在下还要回去向陈统领覆命,先告辞了。”军士模样的人拱拱手,鄙夷不屑地看了阿惟一眼,转身便走。 屋内剩下了文安、孟微、阿惟面面相觑,还有不省人事的某人。 这场风波就在文安崩溃的神经孟微惊吓过度的目光中不了了之,后来阿惟泡在浴桶里痛恨反省,自己从初吻竟然送给这么一个痞子无赖。更离谱的是文安竟然告诉她,顾桓平日不敢沾酒,因为一喝醉了就会变成七八岁孩童的心智。 也就是说,她今夜是被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夺去了初吻,而那人一觉睡醒之后还是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 果然,第二天顾桓醒了,捂着发痛的头连声质问文安为什么他的唇角会破了。站在屋外的阿惟气得到柴房抓了把柴刀就要往里冲,孟微死死拦住她低声道: “你是想提醒大人昨夜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想对我们大人负责任是不是?” 一言惊醒梦中人,阿惟额上冷汗频出,二话不说扔下柴刀转身就走。 “走了?”顾桓接过文安递来的毛巾捂着发痛的眼睛。 “走了。公子你也真是,想救她干脆把她送到凤城,何苦要自己吃苦吃亏?” 如果阿惟听到这句话,不气炸了也得气的吐血。 “陈启泰那边有什么动作?” “就像公子想的那样,昨夜你前脚一走,陈启泰后脚就把胡越找来仔仔细细地问了得脏病的女子的事情,胡越语焉不详他便命胡越去挖出河边埋着的尸体,幸好已经火化只依稀辨出身高和性别;也问了胡越上月衙门走水的事,幸好公子当初替阿聪把事情压了下去,胡越只知道确有其事。宴席间让人偷走公子怀里公文,借此到衙门窥探,不想见着公子和阿惟……陈启泰如今一行人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往滇南而去。还需要顾东继续跟着吗?” “不必了。胡越当时可有说起一同进城的小尼姑?” “有,顾东还听到,陈启泰暗中留了人带着画像去兰陵侯府比对十八姬的模样。” “让顾南去一趟,制造点小意外不让他接触到兰陵侯府的人,如果还产生点什么误会,那便更好。” “是,文安这就吩咐顾南去办。不过公子,这谣言今日一大早便传遍了兰陵,你看这如何是好?” 顾桓笑了,眸中精光闪过,狡黠有若千年狐狸,道:“断袖便断袖,兰陵城已经有个风流好色的侯爷,也不在乎多一个分桃断袖的县丞。” 第二十五章 “晚霞,你教教我,这个字是什么?什么斯干,幽幽南山?”碧纱橱里晚霞正忙着把被铺全部换过新的,阿一拿着那本烧残了的“孤本”孜孜不倦地追问她,她看了一眼,笑道: “十八姬,这个字你都不懂啊?不就是念‘佚yi’吗?卖身进侯府前我还读过一年私塾呢,先生教过,这句读‘yiyi斯干,幽幽南山’,信我,准没错!” “晚霞你好厉害哦,还上过学,羡慕死人了……” 晚霞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把这赞美照单全收了。 “还有这句,‘淇水汤汤(tang),渐车帷裳’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说拿淇水做成肉汤,香得不得了,渐渐的车里隔了一层布帘都闻得到它的香味吧!” “淇水是什么水?” “呃……我看看你这本是什么版本,肯定是抄错了,应该是清水的清字才对。” “也是哦,清水汤汤情理上才通嘛。嘻嘻,晚霞你渊博得像个夫子……” “没有的事哪!不过这些四五个字一句的什么诗什么经还难不倒我晚霞……”晚霞和阿一笑成一团,里面正在执笔作画的景渊满头黑线,脑海中晴明绚丽的风景有黑羽乌鸦嘎嘎飞过最后乱成一片,终于在听到那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后啪的一声放下笔,皱着眉喊道: “十八姬——” 阿一匆忙跑进来,胡乱行了个礼问:“侯爷有事吩咐?” “你在外间鬼叫什么?” “学、学诗经啊,侯爷说得对,这诗经诘屈聱牙就像鬼叫。”阿一定定神,伶牙俐齿地回嘴。 “残本拿来,本侯说过赔你一本新的。” 第一篇便是《上邪》,景渊在一本空白的书页上用小楷抄了一遍,等墨迹干了然后递给阿一让她念一遍,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上面有邪气……” “停——”景渊头痛地止住她的声音,“是上天的意思。” “我想要和你互相知道,要活得很长久没有衰运……” 真不知道沈默喧怎么会有耐心教这块顽石教那么久,景渊已经后悔刚才的一时好心,他按按眉心坐到窗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单手支额侧身而卧,目似半瞑,徐徐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说的就是一位女子想要和心上人相知相守……” “这首诗不对,应该改改。”她说。 景渊扬扬眉等着她的下文,她又说:“该改为‘君欲与我相知’才对。” “为什么?” “这样才是两情相悦啊!君欲与我相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不觉得,这样发誓才有意义?要是那人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为他立这么重的誓?” 景渊一时语塞,水光潋滟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阿一,望得她心里有点慌,景渊薄唇微扬,道: “小尼姑也懂什么叫两情相悦?” “侯爷也还知道阿一是小尼姑?”她嗫嚅道。 “坐过来。” “啊?”躺椅那么窄,他、他竟然叫她坐过来?那不就是、不就是……阿一的脸顿时绯红一片。 “这里。”景渊指指躺椅前的地面,“铺个垫子。把那首诗念到能背下来为止。” 阿一忸怩中的身子一时石化,表错情的她讪讪地拿过垫子坐下,背靠着躺椅的雕花椅脚,一字一句地慢慢念起来。 “小尼姑,据说爱一个人,就像这首诗里写的那样,不管那人心里有他与否都不管不顾,带着毁天灭地的勇气矢志不渝。你可知道你所谓的两情相悦还没有这样一厢情愿的来得轰烈来得一往无前?”景渊像是在呓语般说道。 阿一顿住声音,微微笑应了一句: “侯爷,你说的那种不叫爱,而叫执念,往往会把对方拽下地狱。” “也是,”景渊轻笑出声,“幸好,本侯未有此种执念。好好地把它背下来,然后,我会教你下一首。” 没有吗?那我如今却是被谁的执念带下了地狱——阿一苦闷的想,不由得把声音放大,好好的一首诗被念得意境全无。 然而在这样的噪音中,景渊居然双目微阖,安然入寐。 阿一念着念着,也禁不住眼皮打架,身子后靠,双手垂入怀中,书册跌落在地,雪帽下柳眉纤长樱唇粉嫩,唇角翘起像个孩子般稚气未脱。 鹤嘴炉袅袅生烟,一室静谧。 除夕日 年是关口,辞旧迎新的分界点。脆响的爆竹、喜庆的春联、翻腾的龙舞中春意盎然。有诗云:爆竹声中腊已残,酴苏酒暖烛光寒,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春光不一般。 驱邪除秽,迎新纳福,侯府一大早就沸腾起来了,忙着准备家宴和祭拜天地神灵,四处都是香烛微醺的气息,清早时分戏班子便进府了,在搭起的戏台子那里布幕。 阿一一边伺候着景渊洗漱穿衣,一边偷偷地往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心不在焉地把将盘扣系错了,景渊盯了她一眼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把扣子重新扣好。 她给他的锦袍缠上玉带,低着头双手绕过他的腰,短发下露出一截白嫩如藕的颈项,她穿着夹袄襦裙,仍是月白颜色,脸上不施脂粉,也没有用熏香熏过衣服,他只闻到淡的不能再淡的浅香,不记得是在那种植物上闻过的香气。 他没有让别人来伺候他洗漱穿衣已经很久了,除了阿一。因为她不会像别的姬妾那样发花痴地望着他奉承讨好他,绫罗珠翠满身想摆展览一样,身上的脂粉味能熏死一窝蚊子;也不会虚伪造作,哪怕是走神或是心不在焉,也不会是在觊觎她不该肖想的。 人如其名,简单得让人没有任何难度就接受了。 “过年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他问,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戴有首饰。 “有啊。”她眼睛一亮,“侯爷,能不能让人给我买一个木鱼?我好久没有……” 景渊顿时黑了脸,“本侯收回刚才那句话!” 阿一像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转过身佯装倒茶其实在狠狠地腹诽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兰陵侯,说什么以后也不相信他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中午的家宴,阿一终于有机会见全了其余的十七位姬妾。果然是燕瘦环肥的都有,而且大部分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粉面含春,坐满了一张长约十尺多的长形花梨木桌。按照位次,阿一坐到了长桌的下位遥遥与景渊相对,左边是十五姬,对面是十六姬和十七姬。十五姬笑靥如花,倒是平易近人对阿一打了声招呼,而十六姬则是冷冷地看了阿一一眼便不再言语,有如冰雪玉人,可阿一还是定定的多看了她几眼。十五姬笑笑低声说: “十八妹妹可是在惊叹十六姬的美貌?” 阿一点点头,十五姬又说:“据说十六姬来自建业望族,只因父兄犯了死罪,自己被贬作官婢,押解到边城途中遇见侯爷,侯爷一见情钟,于是不管不顾地抢来了兰陵,无奈再是倾心以待十六姬也摆着张冷若冰霜的脸,没过多久侯爷便失了兴致。不过也没待薄她一分,”说着便又自嘲一笑: “侯爷也没待薄其他姐妹,除了那些冒犯了侯爷或是背叛了侯爷的之外……十八妹妹能够伺候侯爷许久,真是有福气。” 阿一怔忡了一瞬,十五姬那么长的一段话听入她耳中最后她只攫住了两个词:一见情钟、倾心以待。 这两个词的意思,她想她是明白的。 然后心里开始觉得隐隐的不舒服,就像每天穿着走路的鞋子里多了一颗沙子硌脚,恨不得一下两下把它倒出来。 可是还没倒出便又多了几颗。 “……五姬善琴,七姬是才女,十姬舞姿轻盈,十二姬会唱曲……十八妹妹,你一定是多才多艺才得侯爷如此宠爱的……” 阿一尴尬地讪笑两声,对面十七姬投来轻蔑的一瞥,道: “真是笑话,兰陵城谁不知晓十八姬本来是个方外之人?小尼姑要什么才艺,只怕是房中术了得,所以才迷得侯爷晕头转向的!” 声音不大,可是字字伶俐,阿一身边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面上皆有等看阿一发飙隔岸观火的神情。 “房中术是什么?”阿一说的话差点让那几人呛到,“既然能迷住侯爷十七姬姐姐可要努力去学了,可惜阿一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教不了你…….” 十七姬杏眼圆睁粉脸涨红正要发作,这时刘夫人领着一群丫鬟仆妇手捧金杯玉碟酒馔鱼贯而入,随后是景勉和凌铮,还有一身貂毛镶边紫袍发束白玉金冠的景渊,如玉雕般冷凝的五官俊美异常,刚刚还七情上面的十七姬彷如被一盆冰水淋过,怒火全熄,呆呆地坐下,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景渊经过阿一身边是不经意地顿了顿脚,桃花眼眸光暗动,没说什么又继续往上位走去坐好。他的位置两边是两个空座,七姬站起来巧笑嫣然地对他说: “今年侯爷身边的位子本来应是八姬九姬妹妹的,可是八姬崴了脚,九姬抱恙,七姬僭越,想要坐在侯爷近旁,不知侯爷……” 景渊笑道:“这有何妨?景勉,给七姬设座。”说罢目光在各位姬妾中扫了一圈,问:“位子还有一个,不知道你们谁还愿意坐在本侯近旁?” 阿一垂下头像听不到他的话,也避开了他的目光。 身旁的十五姬忽然站了起来,笑盈盈地向景渊福了福身,道:“侯爷万福,不知侯爷是不是已经忘了十五姬了?” 阿一讶然,适才十五姬表现得无欲无求,自叹自怜,如今一反适才的模样,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刚抬头便迎上景渊的视线,冷淡而漠然,像锋芒般刺了她一刺。 “本侯岂会忘了十五姬你是本侯从叶孤岚手上抢过来的美人?来,到本侯身边,让本侯好好跟你说说话。” 十五姬受宠若惊地走到景渊身边坐下,七姬和十五姬所用的香粉不同,景渊不经意地一皱眉,面上看似和煦的笑意不改,淡淡然地吩咐开宴。酒香扑鼻,菜肴精美,阿一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筷子。 上的菜,全部都是荤素搭配的或者是荤的。 他是忘了还是故意如此?平日自己在碧纱橱用膳厨子都会做一个斋菜,甚至有时候陪他用膳时也是如此,而今日……阿一心底愈加气闷,远远地望了望景渊,只见他依红偎翠,一手捉着七姬喂他的酒杯笑着逼她喝完,眉宇间的风流意味是阿一前所未见的。而十五姬则是笑吟吟地替他布菜,轻声软语,不时回视其他几道不知妒忌还是羡慕的目光。 幸好,饭上来了,阿一扒着白饭,对面十七姬轻咳一声惹来几人注意,拿起筷子往阿一碗里放了块红烧肉,笑眯眯地说: “十八姬胃口不好?怎么姐姐见你不夹菜的?难道这些菜都不合你口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侯府虐待于你呢……” 阿一僵了僵,盯着十七姬的目光变得锐利。 无论是谁,都不能被人触到底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啪的一声放下碗,站起来冷冷地说: “多谢你的红烧肉,我吃饱了。侯府自然没有虐待十七姬的,看你珠圆玉润的就像这块红烧肉便知道了,阿一祝你来年心地恶毒阖家倒霉,就这样,先失陪了。”她嘴角浮起一个倔强的微笑,转身就要离开。 “你——十八姬,你骂我阖家倒霉岂不是也在骂侯爷?你好大的胆子,侯爷,我好心好意劝她吃菜,不料她这样恶毒地骂我,你要替十七姬做主啊!”十七姬乘机发难,娇嗔悲啼。 “十八姬,过来。”景渊放下手中筷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阿一顿住脚步回身走到景渊前低下头道:“阿一失礼了,侯爷要怪要罚都可以。” “你骂了本侯?” 阿一撇撇嘴,“在侯爷心目中,十七姬是你的亲人吗?” 景渊莞尔一笑,“自然是不算的。”此言一出,十七姬顿时煞白了脸。 “那不就结了?”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侯爷,阿一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着,还请侯爷恩准。” “走?那也可以。”景渊把酒杯推到她面前,“敬本侯三杯,便可离去。” 白瓷杯中的酒酿透明中映着一种近乎白色的浅金颜色,晶莹剔透香味醇厚。 他今天是诚心想要她破戒吗?还是要她继续看着他左拥右抱继续让其他姬妾看她的笑话? 她咬咬牙,拿起杯子便往口中倒去。辛辣的酒液穿肠过肚一路烧杀抢掠,辣的她几乎眼泪都要咳出来了。然后是第二杯,再第三杯…… 手一下被景渊铁钳般扣住,他皱皱眉说:“不要喝了,好好的酒被你牛饮,分明浪费。” 阿一另一手取过酒杯一饮而尽,咳着说:“阿一敬侯爷三杯,祝侯爷来年身心健康大吉大利。” 景渊眸中透出一丝薄怒,身心健康,他的身心什么时候不健康了? 阿一脸泛桃花之色,福身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借醉行凶意味深长地望了景渊一眼,双眸妩媚但笑意不达眼内。 景渊的心一动,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后悔了。 刚来的时候见到她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明明有空位也不懂得投机一些坐过去,甚至连他开口后也无动于衷,他不由暗恼;明知道她茹素,却让刘夫人留着那道斋菜不上,不过就是想让她主动开口说话而已,可是这榆木脑袋却宁愿吃白饭也不吭一声;见她骂十七姬骂得痛快,心里的闷气反而消了大半,可是她的小尼姑习性不改,始终落人话柄受人白眼,于是逼她破戒。 见她喝酒呛得难受的样子,他便悔了。 她从来没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冷淡疏离,甚至是蔑视,厌恶。景渊忽然觉得面前的酒馔索然无味,身旁女子的莺声燕语聒噪无比,那个空空落落的位置上饭碗早被收走,景渊莫名的烦闷,家宴将完他要离开时,经过阿一的位子,他看了一眼十七姬。 十七姬对他我见犹怜地媚笑一个,景渊也笑了,道: “十七姬既然喜欢吃红烧肉,那么从今日起一年内一天三顿都只吃红烧肉吧。”说罢也不看十七姬如何花容失色,冷然拂袖而去。 景渊回到品雪轩他的内室,经过作为隔间的碧纱橱一看,里面空荡荡的,竟然没有阿一的踪影。他让沈默喧去找人,然而过了一刻钟,沈默喧回报说找遍了品雪轩和南苑北苑也没找到人。 景渊想了想,径自往宜善居走去,穿过宜善居到了兰圃,终于在兰圃也就是整个王府的后院大门处见到了坐在冰冷石阶上抱着膝头抵在膝上醉过去的阿一。 只扒了几口饭,就灌了三杯酒,有可能不醉吗? “小尼姑,”他俯下身扳起她的脸,见到她一脸的泪痕。 “喝了酒,破了戒,有这么难受吗?一头青丝都长长了,何必再对清苦的出家生活念念不忘?”他轻叹一声,尽量平淡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经意的温柔心疼,正要将她抱起时,她低声哽咽着说: “我太没用,那个门栓……师父,我拉不开,用尽力气……还是拉不开…….”她双眼紧闭像在梦呓,说到后来便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景渊脸色沉静如水,不起半点涟漪,坐在石阶上伸手将她抱入怀里,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衣襟。 他的目光飘得很幽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等候在兰圃外的沈默喧一把拉住匆匆赶来的凌铮,示意他噤声。 “我们是不是该去告诉景神医?”迟钝如大老粗凌铮,又惊又喜地压低声音对沈默喧道: “侯爷居然愿意抱女人了!” 第二十六章 守岁 1 除夕夜 阿一是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的,头很痛,意识很清醒,想要睁开眼睛却只勉强能睁开一条缝,守在床边的晚霞往她脸上敷上热毛巾,松了一口气说: “十八姬你终于醒了,还难受吗?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一碗热汤灌入口中,那种热度瞬间游遍全身,阿一今日才知道原来酒醉的滋味这么难受。 “侯爷抱你回来的,”晚霞诡异地笑了笑,“而且你知道吗,侯爷罚十七姬吃半年的红烧肉。” 阿一愣了下,随后淡淡地应了声“哦”就没有下文了。 在无月庵多年,其实她并非太在意清规戒律,静林师太因她偷喝羊奶已经责罚她多次可她仍然无心改过。在兰陵侯府她如此恪守清规不过就是为了划清自己和景渊的距离,而且对静林师傅和阿云的想念越来越重,只能用过去的生活方式怀念她们。 今日景渊不留余地地破了她的念想。 她真的回不去了吗? 她把自己浸入浴桶温热的热水中,肿痛的双眼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不是不恨景渊,但更恨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力。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今日景渊对着七姬她们浮光滟影般的笑意,心里竟然莫名的难受。屏风外传来脚步声,阿一以为是晚霞,说: “晚霞,加些热水,有点冷。” 一勺勺热水缓缓地自背后倒入浴桶,阿一又说:“你先出去,我再泡一下。” “泡的很舒服?” 阿一猛然一惊,被这声音震得几乎魂不附体,连忙将身子沉入水里,说: “你出去!”声音颤颤的带着羞恼。 “你想吵到整个品雪轩的人都知道本侯在偷窥十八姬沐浴?还是欲拒还迎想邀本侯与你鸳鸯共浴?” “景渊!”她咬牙切齿,又一勺热水淋到她的脖子处,她闭上眼睛问: “敢问侯爷自贬身价给阿一洗浴所为何来?” “不为什么,心血来潮而已。不喊名字了?本侯的名字你倒是喊得顺口。” “除夕夜侯爷不和那满院子的美姬守岁,到碧纱橱这里作甚?” “想来看看那个脸皮很薄肚量很浅脑子很水不吃饭只喝酒的女人醒来后有没有寻死觅活而已。” “侯爷多虑了,像阿一这么贪生怕死的人,自然不会。” 景渊丢下勺子,说:“生气了?” “不敢。”语气里的倔强和气愤根本没有掩饰。 景渊沉默了一瞬,才说:“换好衣服出来,本侯在花厅等你。” 阿一换过衣服,擦干打湿了的头发,匆匆出了碧纱橱到了品雪轩的花厅。窗都被关上了,只余一扇半开隐约见到有雪花飘飞,而花厅里只有景渊一个坐在云石圆桌的凳子上,桌子摆着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一个浅浅的莲花铜盆,正温着一壶酒。炉子前摆着一碟斋菜、一碟饺子,还有一碟点心。 “过来。”他望着她,她顺从的走到他身边坐下,脸上表情淡淡的,也不看他,就是沉默地坐着。 “饿了吗?”他问。 阿一点点头,他夹了些斋菜放到白瓷碗里然后推到她面前,“试试味道好不好。” 阿一抓起筷子便吃,就算恨人也得有恨人的力气不是?不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以后就算跑路也跑不快啊! 吃饺子时她愣了一下,这饺子也是素的。 “除夕是一定要吃饺子的,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 她摇头,“每年过年,师父化缘只化到祭神后没什么用处的年糕和包子。饺子因为是荤的,所以只见过,没吃过。” 景渊取下酒壶往杯中斟满,轻轻呷了一口,道:“这饺子有个来历。据说大晋朝立国之初,民生困苦,数九寒天之时不少人冻坏了耳朵。名医慕容冲为此专门研制了“偏方”,将一些祛寒的药材和羊肉、辣椒一起放在锅里煮炖,然后切碎用面皮包着再煮熟,即可食用。” “此药状如耳朵,故取名“祛寒娇耳汤”,服后便会觉得全身舒畅,双耳发热。于是慕容冲就从冬至起,一直到大年三十天天舍药,直到治愈了所有百姓的冻伤。后来逐渐演变,也由于它形如元宝,又是在新旧交岁之时,所以又称‘更岁交子’,寄寓圆满多福之意。” 阿一听得微微出神,“一个饺子也有这么长篇的故事?” “好吃吗?”他微微一笑,“多吃几个。” 阿一被他清浅的笑容摄住了心神,怔怔然地不知所措,他又往她碗里添了几个饺子,又给阿一斟了一杯酒,说: “这是桃花酒,用兰陵玉泉山的雪水酿制的,比较香甜,不会醉人。” 阿一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果然满口都是桃花香气,清甜而不刺喉,又喝了两杯,白皙的脸上渐见绯红。景渊像是记起了什么,说: “今夜看戏时顾桓带着他的小厮来了,她想见你,你却醉了,她请本侯转告你一句话。” 阿一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又是懊悔又是兴奋地问:“她说什么了?” 小尼姑对谁都好对谁都热情,唯独是对他……景渊苦笑,道: “她让本侯转告你,除夕守岁时不要忘了拿压岁钱。” “压岁钱是什么?” “据说有一种叫做“祟”的怪兽到除夕这一天便会出来,在夜里偷偷摸小孩子的头,吸取他们的魂魄。人们没有办法除去祟直到一个老人出现,他让人们用红纸包住铜钱放在小孩子枕下,说这样就能赶走祟。人们照做,晚上祟来了,只见枕头下飞出一道金光,祟就逃走了。人们竟相转告,后来每到除夕这天,大家就都用红纸包钱给小孩子,并守夜赶走祟。” “哦,原来这样。压岁钱只给小孩子……”阿一不无遗憾地说。 景渊让晚霞进来把酒菜撤走,摆上了茶具,景渊问她: “还记得如何煮茶吗?” 阿一于是开始烧水、洗杯、洗茶、冲泡……虽然笨手笨脚的,可是也极其难得地煮好了茶,景渊拿起白玉茶杯闻了一下,笑道: “虽未得神髓,倒也有模有样。”说罢呷尽了杯中茶水。阿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茶味清香淡苦而回甘,不由得舒心一笑,唇角微扬。 “阿一,你俗家姓什么?”他问。 第二十七章 守岁 2 阿一微微惊讶,景渊这是第一次问起自己的姓氏名字,她说:“师父捡到我时身上没有任何信物,更不知道我姓什么。” “那么,我给你取一个姓可好?” 阿一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的目光真诚而坦然,而她的心反而乱了。从来没有人会问她本来姓什么,也没有人想要给她取一个姓,小尼姑阿一从来就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给她取一个姓,她在这儿的牵绊就更多一分……可是,以前在无月庵中她常常会想,自己能不能也像山脚下的阿逵他们一样,有自己的姓氏,有惦念着自己的亲人…… “会写‘一’字吗?” 阿一点点头,景渊抓过她的手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道: “三个‘一’字,然后在上面加两点,变成了个‘兰’字,以后你便姓‘兰’,好吗?” “而是是兰花的那个兰?”阿一想了想,“兰一,我叫兰一……” 不是兰一,而是兰猗,景渊但笑不语,现在还不想教会这顽石那个猗字怎么写。 “来,再教你写一次。”他抓着她的手写了一遍,写完后却仍不松开,反而轻轻一带把阿一抱入怀中,若有若无的木叶气息围绕着她,阿一浑身一僵,说道: “侯爷,你——” “嘘——别说话,你听——” 几声沉重悠远的钟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雄浑的声音让人仿若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景渊轻声在她耳边道: “子时到了,阿一,从前的那些都过去了,此刻已是新的一天。”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阿一此时才明白,这一年的最末端,景渊陪她守岁。 这个年末,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笑容很真诚,他给她讲了饺子的典故还告诉她守岁的意义; 这个年末,这个人,她会记住一辈子的,她对自己说。 最后阿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任由景渊抱着她,在她耳边细碎地说着些什么话她已经听不清楚,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晚霞卷起素帐收拾床铺时惊讶地说:“十八姬,你看,这是什么?” 她的软枕之下,放着一封沉甸甸的红包。 这一年,万象更新。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二三月间,草长莺飞的烂漫春意阿一自是无法领略,春风如醇酒,著物物不知。但是柳梢青时时蝶舞春光流转她总是能感知那种暖意的。 景渊每天都抽些时间来教阿一念书、写字,有时候也会兴之所至带着她到梅园去种新得来的墨梅或别的品种,或是让阿一在梅园中煮茶,他自己亲自去料理梅花。午间累了,也不管阿一愿不愿意,往地上扔一软垫让阿一念书,而自己上了贵妃榻便安然入寐。 阿一开始时很不习惯,可是慢慢的反而心底里接受了。他安静睡着时那张脸离得那么近,明朗俊美的五官有如玉雕般精致,薄唇孩子气地微微翘着嘴角,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至于饭食,阿一也想通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渐渐地也开始荤素不拘,对景渊很是顺从。 那回她带着几个丫头在品雪轩里打雪仗,浑身热火朝天,三下两下就把披肩和手袖扔在一旁玩得疯丫头似的,结果受了凉当夜就烧了起来,晚霞她们几个被罚跪了三个时辰,而他,在床边守着一夜呓语不断的她整晚不睡。 天刚放晴时开始融雪特别冷,景渊特地让人重新给她做了几套厚厚的衣裙和毛皮披风,带她去游湖之前还去了一趟宝留斋给她挑了一块绿玉如意用红绳绑着系在颈上。 “玉能定惊,”他解释说,“不是说你根本不会凫水?” 他对她越好,她心里便越愧疚。 他甚至想带她去参加兰陵城一年一度的酒会,她慌忙以头发没长长为借口推了。 “三天后本侯要到西郊的千叶农庄巡视,届时你随我去。” 这个没法推迟,可是上了马车颠簸了半天摇得她骨头都散了,下了车还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才到半山腰的农庄。凌铮和几个随从健步如飞,景渊不急不缓地走着,她才勉强跟得上。近着景渊的日子多了,发现自己竟然越发的娇弱,阿一暗自叹气,虽是早春二月,山风依旧冷峭,景渊只穿着一袭月白常服,姿容清隽转身笑吟吟地望着在身后咬牙直追的阿一,道: “你竟也还跟得上我的脚步,甚好,甚好……” 只是一句甚好?她累得气喘吁吁差些就要耍性子随便找个地儿一蹲不走了,而景渊却朝她伸出手,袍袖下的手指白皙颀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阿一犹记得他掌心的温暖,他的浅笑让她连一瞬的犹豫都消褪了,她伸出手,稳稳地放到了他的掌中。 进了农庄见了农庄的总管一家后,景渊便在账房中看账,一看便是半天。何管家招呼凌铮他们几个去用茶点,阿一百无聊赖便和管家的女人何大嫂聊起天来。 二人聊得甚是投机,末了,何大嫂进屋里拿了两包黄纸抱着的东西塞到她手里道: “十八夫人,这是我们何家的祖传秘方,你拿回去试试看,吃完这两包,保管你三年抱两,一索得男……” 阿一满脸通红,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景渊从账房出来,闻言笑道: “何大嫂一番美意,你收好便是。” 下山时天色已晚,山路崎岖,阿一一不小心踢到了石头,脱下鞋子一看,居然流血了。景渊皱眉,看着她若无其事地把鞋子穿好然后一路上走走停停,陪着她一直走下山脚。 “还是很痛?”上了马车后他问。 说不痛是骗人,可她还是笑着摇头,“不痛。” 他对她这般好,好像是她在做梦。一直以来总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对的感觉时而出现,就那么一瞬而她根本抓不住弄不清看不懂,那样的不安来自何处。 “侯爷你为什么不要孩子?”手指刮着那两包药材,她不怕死的问:“前两日来访的刘举人听说才三十五岁就当爷爷了……” 景渊白了她一眼,道:“刘举人当爷爷和你有一文钱的关系?” 阿一连忙大摇其头,景渊扭头看向窗外,“那与本侯有何干系?” 是,和您老没关系,是我八卦了而已行不行?阿一郁结不已,“不是说开花结果吗?侯爷您这棵壮实老树上开了十八朵,啊不,是十七朵才对,怎么就没有一朵花结果呢?都不知道是不是施肥不当……” 景渊的嘴角微微抽 搐,分明这是严重的比喻不当,他冷哼一声,脸色微沉: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难道就好?” 这回轮到阿一沉默了,也是,她的爹娘生了她又抛弃了她,确非好事。 “不过,我倒是不会记恨我爹娘。”她说。 “为什么?” “他们虽然遗弃了我,可是我又遇到了师傅和阿云;如果他们没生下我,那我岂不是连遇见你都不可能了么?” 景渊笑了,伸手把她靠在横木的肩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低声说: “遇见我,很好?” “嗯。”喉间闷出一个单音,阿一的脸红了红,有些不自在,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马马虎虎吧。” 如果他不是这样喜怒难测,如果他不是姬妾成群,如果他不是要把她关在兰陵侯府这金丝笼里,便好了。 景渊轻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阿一,你几岁了?” “去年好像十五,今年应该十六了?” “太小了,再等你两年吧……” 第二十八章 礼物 要诠释什么是狗屎运,去侯府看看深受兰陵侯宠爱的十八姬便知道,一个小小的尼姑走运走到脚趾尾上了,兰陵侯府上下如今对她都恭恭敬敬的,风传她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与风流倜傥的兰陵侯夜夜笙歌。为兰陵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景渊侯爷一日比一日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纵欲的后遗症,有如女鬼吸足了阳气,俊朗的皮相越发引人遐思肖想。 反而十八姬长什么模样的,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便有了种种猜测。有人说十八姬貌若天仙体态风流,也有人说十八姬酷似钟无艳,不过驭夫有术,茶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三寸不烂之舌讲得口沫横飞,听者甚众。 天源大街的喜客来酒楼二楼雅座里,一个小厮和一位文弱公子听着外间说书先生的说辞,均是苦着一张脸面面相觑。 “阿惟,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阿一给她倒茶,“喝杯水润润喉。” “阿一,景渊真像别人说的对你那么好吗?你不会、真的动心了吧?” 阿一叹了口气,“动心,心不动人不就死了吗?再说我什么戒都破了,也不在乎连色戒都破了……” “你、你开玩笑的吧?”阿惟大惊,“那我们说好的还算不算数?” “猜中了,就是开玩笑。”阿一苦笑,“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险些被砸晕了。你想想,像我这种孤苦无依一无所有的人忽然间有个人对自己那么温柔那么体贴,还是个侯爷,还是个长得很帅的男子。而且万花丛中过,他独独对自己青眼有加,怎能不飘飘然自以为倾国倾城红颜绝世?” 阿惟松了口气,想到了什么,便问:“阿一,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阿惟摇头,是几天前下了雨她躲避不及碰巧与十五姬一同在宜善居檐下避雨,雨停时十五姬问了她一句: “人贵有自知之明。十八姬,你觉得兰陵侯究竟看上你哪一点了?” 顿时豁然开朗,多日来盘桓心头那种不安就是她的自知之明。回想认识景渊以来发生的一切,虽不知道景渊为什么对她变得这般好,但是还是很清楚两人之间的有如天堑般的鸿沟。 兰陵侯宠十八姬,譬如明珠暗投。 她心动了,可是很清楚,这不是爱。 千里之外的静林师傅和阿云,是她的亲人,日夜牵挂,终不能忘。 “不后悔?”阿惟盯着她的眸子问。 阿一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你心里有一个人,会不会风一吹就全无影踪呢?如果他对我是心无杂念的好,怎会怪我不告而别也?”还有一句她没说出口——如果师父健在阿云无恙,说不定一个转身我便回来了…… 她把手中的小包袱交给阿惟,阿惟打开一看,讶然道: “阿一,这些都是平日景渊给你的?” 明珠耳珰,翠玉银簪,琉璃珮,还有银子…… “这些很值钱?”阿一睁大眼睛,“那我下回再拿些出来?” “够了够了!”阿惟收好包袱,“下次你什么都不要带出来,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带我想好路线打点好车辆,大概四月末离开兰陵,从水路走伏澜江,到了永昌再转陆路到广陵,虽然迂回了一点,可是伏澜江上船只众多,景渊要搜短时间内也搜不到这么多,比较安全。你要知道,如果被景渊发现了,后果很严重……” “阿惟,其实你不用陪我冒这么大的险的。”阿一望着她,诚恳而感动,“要不我自己走便好……” “阿一你说的是什么话?”阿惟打断她,“要不是我,你怎么会误入兰陵侯府这狼窟?再说了,我也想离开兰陵。”再不离开兰陵,她怕她一辈子都会被腹黑的顾某人吃得死死的。 二人又商量了些细节,定好了会面的时辰地点然后再各自离去。 景渊允许她见阿惟,不过要带着晚霞。刚到喜客来不久,晚霞便因喝了阿惟的一杯“加料”的君山银针而被迫呆在茅厕。阿一带晚霞回到侯府时已经华灯初上,晚霞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一惊一乍地说: “哎呀,十八姬,你忘记买寿礼给侯爷了!” 阿一这才想起,四月廿四是景渊生辰,园子里的姬妾们早就张罗着生辰礼的事情了,而她向景渊提出出去逛一逛景渊也准了,想必是因为这阵子说要出府的姬妾一个接一个,他以为她也是想要去给他置办些什么才同意了的吧! “那怎么办?”她苦着脸望向晚霞,“侯爷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晚霞嗫嚅道:“十八姬聪明绝顶,侯爷又宠爱你,你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把球又踢回她脚下。 景渊生日这天,一大清早的品雪轩就热闹非凡。景渊才刚刚洗漱完,阿一正手忙脚乱地给他穿上外袍扣好扣子玉带,沈默喧便来禀报道已经有几位姬妾在品雪轩的花厅里等候,景渊走出花厅,阿一一看,原来是七姬、十姬还有十五姬,笑盈盈地向景渊行礼道了万福。 七姬的嘴巴最甜,身穿粉色衣裙带着些早春的羞涩和娇俏,说:“侯爷今日生辰,七姬祝侯爷万事顺心如意,多福多寿。七姬听说侯爷画得一手妙笔丹青,可是从未见侯爷的大作;后来听说侯爷作画一定要用北方边地小镇乌蒙特有的乌铜矿粉制成的各色颜料,而乌蒙因兵荒马乱早就关闭了乌铜矿。七姬想一睹侯爷的大作,所以斗胆为侯爷准备了这份礼物。” 七姬的丫鬟杏明在景渊面前展开一长而薄的盒子,里面果然放着十色颜料,粉细如尘,色泽鲜艳,实是上品。景渊笑道: “七姬费心了,本侯确是喜爱乌铜矿粉作画。不过七姬,本侯不作画并非因为缺少乌铜矿粉。”景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过,你对本侯有心,本侯是知道的。默喧,把玉留斋送来的那套昆山青玉首饰送到七姬处。” 七姬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眼神一瞬间有点灰,不过很快就笑着谢了礼。 十姬送的是一柄镶玉折扇,上书名家刘十八的狂草。龙飞凤舞的字,阿一半个也看不懂,景渊收了折扇,也让沈默喧给十姬回了礼。 十五姬的丫鬟跪下在景渊面前打开一个半尺长的锦绣盒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管毛笔,笔身是透明得起了冰花的玉雕琢而成,紫色的毛不知是狼毫还是什么。阿一再是不懂行,也知道这管笔价值不菲。果然,景渊惊异地看了一眼十五姬,没有接过毛笔,道: “十五姬是从何得知本侯之所以辍画皆是因为缺了这管笔?” 此言一出,七姬顿时变了脸色,望向十五姬的眼神暗藏怨毒。 十五姬笑笑,道:“十五姬并不知晓王爷擅画丹青,也不知侯爷与此笔的渊源。这管笔是十五姬寻觅多年,虽然费了不少周折,但如果能得王爷青眼,那便是物尽其用了。” “这管笔叫寒玉紫鼠。是当年制笔大师苍成子在自己驯养多年的紫貂鼠死去用它的毛和天山寒玉后做成的笔,总共有两管。本侯当年家传一管早已毁去,另一管不知去向多年,十五姬今日果真厚礼,本侯却之不恭,”景渊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光,望得人心旌摇曳,笑着望着十五姬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十五姬这番心意本侯自当回礼,许十五姬一愿,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本侯做得到,都会应允于你。” 十五姬眼睛亮幽幽了一瞬,“侯爷不会怪十五姬轻狂贪心?” “岂会?这管寒玉紫鼠世间罕有,自苍成子离世后流落民间,价值不菲,可抵千金。” 十五姬低下头,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十五姬仰慕侯爷日久,只盼能与侯爷谈诗论画十日,侍奉枕席……”眼光婉转流睇无限娇媚,末了用目光扫了一旁的阿一一眼。 此话一出,景渊眼中掠过一丝冷然,笑容中渗着寒气,耐人寻味地看向阿一,道: “十五姬邀本侯相陪,十八姬意下如何?” 七姬十姬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看向阿一,兰陵侯居然要问请十八姬的同意? 阿一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十五姬尖利的眼神刺了刺她,她定定神才道: “十八姬怎敢有意见?侯爷要这样奖赏十五姐姐我还真替十五姐姐开心。不过阿一还以为这管笔是无价之宝,谁知道原来也是有价的。” 景渊脸色微沉,七姬抓住阿一的话柄道:“十八姬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讽刺侯爷把自己当做赏赐,你——” 十五姬顿时慌了,连忙下跪。 “七姬!你过了!”景渊沉声道,面如冠玉,笑意却有如浮光掠影,“十五姬的请求本侯准了又如何?本侯倒是要看看谁敢在背后嚼舌根!” 七姬连称不敢,脸带惊惶和十姬一同告退,十五姬也得意地笑着行礼告退。 阿一难掩落寞神色也要离开时景渊叫住了她。 “寒玉紫鼠有价,难道十八姬要送给本侯的生辰礼会是无价之宝?” 阿一垂下头,“侯爷见谅,阿一粗心大意忘记了给侯爷准备生辰礼,还请侯爷莫要生气。” “忘了?”景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幽深的黑眸眯了眯,“那日你说要外出半天是做什么去了?” “见阿惟,和她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太阳就下山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天黑了……” 景渊的脸顿时黑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幕,话锋一转道: “适才你说本侯去十五姬的春倚楼小住,你替十五姬开心,可是真心话?” “是、是真心话。”笑话,论资排辈,她有权利说“不”吗?! 景渊笑了,那笑容冷入骨髓。 “好,你很好!记住,这可是你说的。”寒气刺骨地剜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第二十九章 温情 一连两天,景渊果然没再回品雪轩。 阿一像四月天的梅雨般恹恹闷闷地躲在碧纱橱了,要不就是到品雪轩庭院中去喂黄金蟒。本来黄金蟒体型很小,可以装在一尺见方的笼子里,就跟寻常小蛇没两样的;可是自从阿一来了侯府开始喂养它后,几个月来它的身形暴涨,笼子装不下了,只得在庭院中辟了处假山枯木藤蔓,以铁网围着放养。 阿一每每喂黄金蟒都捂着鼻子用筷子把血淋漓的牛肉塞到它的嘴里,尤其是痛恨景渊的时候,更是加倍的喂,加倍的塞,大有撑死不了主人也要撑死宠物之势,甚至边喂边絮絮叨叨地像念经一样历数景渊的恶行。然而黄金蟒哪里知道这些,它只知道这本来没头发的小尼姑对它极好,隔了四天便来喂食,比日升月落还要准时;而且饭量准备充足,还怕它吃饭时太闷常和它说话为它解闷…… 时间一长,黄金蟒竟也开始对阿一温顺起来。阿一摸它的身子拍它的头它也只是柔情万顷地看着阿一,笑不露齿。 “你的主人很久没来看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好色,还不是一般的好色!巴不得把自己包扎成礼物等别人来拆,两天两夜都没出过门……” “黄金蟒,你多吃点,这两天我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谁来照顾你……”阿一往倚春楼方向看去,依稀听到有筝声。是了,十五姬弹得一手好筝,他又是那种怎么看怎么附庸风雅的人,美人名酒丝竹,和他常穿的那身紫袍带着的贵族奢靡气息衬得天衣无缝。 哪里像她,终日浅青衣裙容色无华,他站在她身边,也只有一身白衣徜徉梅林时才有那么半分的和谐…… 阿一回到碧纱橱,打开黄杨木衣箱,拿出一个长约两尺宽半尺左右的条形方枕,布是普通的暗青色回纹锦,针脚粗疏,有好几处都能见到歪歪扭扭的线像蜈蚣的百足一样。阿一叹口气,把方枕抱入怀中,为了做这个枕头,她特意跑去问景老头子什么对睡眠有好处。枕芯用了几层纱布缝了一层决明子,怕硌着脖子,于是再缝了一层秕谷。一闻只觉得有淡淡的药味,怕他不喜欢,于是又缝了厚厚一层晒干的梅花,然后再放入布套中,均匀地塞上棉花,塞紧塞实后一针针地缝。不想被人知道,专挑更深夜半时来缝制,昏黄的烛光下困得眼皮打架,有很多次想要放弃,把手中的半成品塞到床底下让它一辈子暗无天日,可最终还是放不下。 她总是时不时便想起那夜在过竹轩他梦魇连连,唯独一个竹筒他抱在怀内才渐渐安心。 自己要走了,送个枕头给他,想着他夜里不要噩梦不断彷徨失措才好。 他生辰前这方枕便做好了,可是那日他眼中只有世上难求的寒玉紫鼠笔,哪里会看得上自己这粗鄙劣拙之物? 景渊在春倚楼留宿的第三天早上,阿一告诉晚霞,说自己月事来了想要卧床休息不欲有人打扰,于是晚霞会意地没有给她张罗些什么就离开碧纱橱了。阿一把被子卷成像是有人躺卧的样子,又下了纱帐。换过一套顺手牵羊而来的小厮衣服,低着头穿过游廊向兰圃走去。 她的目标是后院大门旁的狗洞。 景渊坐在春倚楼内院小花园的逍遥椅上,手中正拿着一卷画轴展开细细地看,十五姬坐在他身边给他端过一杯雨前龙井,半是撒娇半是痴缠地说: “侯爷看了半日书,明明和十五姬这么近,可是心却那么远……侯爷,这书有十五姬好看么?” 景渊放下书接过茶,语气淡淡地说:“与你朝夕共对你还嫌不够,莫非昨夜本侯没好好满足你?” 十五姬粉颊瞬即绯红,想起昨夜旖旎之事,销魂极乐,不由得起身跺跺脚佯装发嗔走入内室去。 她衣袂扬起熏风带着淡淡的异香。 那是西域迷香,名曰极乐香。 景渊黒眸中有冷冽光芒一掠而过,看着十五姬婀娜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鄙夷不屑的讽刺笑意。十五姬一走,一旁伺候的丫鬟也退到五丈之外,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清脆的鸟鸣声时有响起,甚至连扑翅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景渊缓缓放下手中卷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四周很安静,酝酿着一种不寻常的气息,让他无端不安。 犹记得他到春倚楼的第一天,还未坐定便听到院子门外某人气急败坏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是说要给他送送书便是送衣衫,不是送衣衫便是点心水果,十五姬开始时还能维持笑脸,可是到了后来她干脆就让丫鬟堵住大门不让阿一靠近;到了晚上,也不知道阿一用了什么法子让侯府中巡夜的狗都跑到春倚楼四周不要命地狂吠,吵了一宿让人不得安宁。十五姬想发作,可是见着景渊但笑不语不置可否的表情,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让婢女把窗子关紧了。 第二天一早下了场春雨,景渊推开窗闻到青草破土而出的气息时,也见到楼下穿着一身浅绿罗裙撑着淡黄油纸伞站在细雨中向上望的阿一。 她对他展颜一笑,轻柔婉约如杨柳风,问: “侯爷起得这么早,可是不习惯这里?阿一带了伞,侯爷要不要回品雪轩补个回笼觉?” 他的心跳蓦地漏了两拍,细雨中她的裙脚都微微打湿了,发丝上沾着雨丝,然而眉目如春山含笑,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不知道这种悸动的感觉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要是往那双眼睛再多看一眼,说不定就会转身下楼走到她的伞下。 于是他用力地啪一声关上朱窗,彻底地把她驱赶出自己的视野之中。 她会伤心吗? 她伤心也是活该的,谁叫她当时不阻止呢?只要她撒个娇或是发点脾气,他或许会顺水推舟地允了她,毕竟要麻痹十五姬有的是办法;可她该死的硬是一副不把他放在眼中心上的样子,受受教训也是应该的。 没过片刻,景渊把窗推开,楼下空空如也,早就不见那身绿罗裙。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现在,她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样的安静反倒教他心里隐隐不舒服起来了。这时候景勉匆匆走进来,行礼后走到他身边耳语道: “侯爷,我们在建业的人佯装不经意向长公主泄露了傅明远把谢蓉蓉藏在城郊别院的消息。长公主让人把谢蓉蓉请到了府里,设计谢蓉蓉窥见傅明远与她缠绵,谢蓉蓉大受刺激下口不择言,长公主趁机把她关到府中的私牢之中。昨日长公主让人送来信函一封——”说着递给景渊一封信。 看罢,景渊冷笑,目光扫向春倚楼二楼栏杆前正在逗弄鹦鹉的十五姬,“你说,本侯是否应该到建业接回自己的夫人?” “属下担心……” “担心那老妖婆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我性命?”景渊笑,笑意沁凉入心,“三年前她错过了唯一的机会,三年后她已经扳不回这一局了!这春倚楼这十日来给本侯看好了,本侯要它苍蝇都飞不进来一只,傅明远的大礼,却之不恭!” “是,属下这就去备船,大概三日便可准备妥当。” 第三十章 大病 景勉走后,景渊起身走入绣楼,来到书案前,执起那支寒玉紫鼠蘸上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下几句诗。十五姬走过来依偎在他身前,缠着他教她书法,他稳稳地握住她抓笔的手,一笔一划地往后面写下去: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写着写着,景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眉头轻皱。 十五姬见他顿住笔,不由问:“侯爷,怎么了?” “十五姬不觉得今日安静得太不寻常了?”他重重地放下笔,负手走了下楼,吩咐了站在门口的景勉两句,少顷,景勉匆匆回来小声地对景渊禀报道: “侯爷,碧纱橱的晚霞姑娘说,十八姬肚子不舒服,早起后用过膳便又卧床休息了,至今未起……” “让景老头子去看看。” 景勉低下头支吾道:“说是女子……那个痛,是正常的,不须请大夫……”他看十八姬应该没事,远远看去躺在床上睡得安稳,反倒是晚霞和其余两个品雪轩的丫鬟直嚷着肚子疼不停地跑茅厕。 景渊脸色一僵,心下却释然。他没见到楼上十五姬掩面而笑,对身边的丫鬟轻声道:“这件事你做得不错,我自会好好赏你。她千不该万不该扰了我的清净,脑子像豆腐一样,茶水变了味道也尝不出来,真不知道侯爷看上她哪一点?!” 兰陵县衙 自从阿惟随着顾桓到兰陵侯府吃了一顿年夜饭后,顾桓便忙碌起来。大过年的可怜见儿,年初一一大早顾桓便接到一起无头凶杀案,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带了孟微和文安匆匆赶到兰陵和广陵的交界去勘察案情,这一去就是十多天。阿惟在衙门百无聊赖,闲来无事终于策划好离开兰陵的路线,顾桓回来后阿惟得了个小小的风寒,这一病又是半个月。 本来还会病下去,要不是顾桓忙得一头烟也来关心关心她,发现她偷偷地一碗接一碗地倒药,浪费银钱后板着冰山冷脸坐在床头当监工,她铁定病去抽丝——慢慢抽,当一条等着落实逃亡大计的米虫。 “怕苦,就不要衣服没穿够就跑去猜灯谜!”他冷笑,“还连猜十个都猜不中,枉丢我府衙的脸面!这药你敢不喝,看大夫的银子我们慢慢算利息!” 阿惟用棉被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一样坐在床上苦着脸望着顾桓,扁扁嘴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哦,难不成你找人跟踪我……大人真是够有鬼祟的……” “跟踪你?犯得着么?连朱雀大街王寡妇的七岁小儿都猜对了三个,你是我衙门的文书,多少双眼睛看着你?你还以为丢人可以丢得只有天知地知?” “是那些灯谜出得太偏,仲尼日月,猜一古人,那到底是谁?” “孔明。”某人脑子转得很快。 “那‘半部春秋’呢?猜一个字……” “秦,春秋拆半。”回答得依然爽利。 “这个……算我一时不察,可是什么‘西施脸上出天花’猜个成语你懂么?” “谜底是美中不足。”顾桓嘴角一弯,嘲讽道:“还有吗?就你还能记得住灯谜也真够难为你的了!” 阿惟哀嚎一声,掩面倒下,“你就说吧,有多难听说多难听,姑奶奶我自岿然不动!孔圣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和女人较真做什么?我承认一时失算老马失蹄,那破烂花灯,惹恼了姑奶奶我明年一把火把它给烧了一干二净……王寡妇的儿子是吧,那流着鼻涕还抓着一大串糖葫芦的小屁孩?下回见着看我不抢了他的糖葫芦不?!” “真要放火,我先烧了你脑子里的那堆草!”顾桓没好气地说,这时文安在门外小声地请他到书房,他起身离开时忽然听得身后的阿惟躲在被子里闷闷地说了句: “你说过,元宵会赶回来和我看灯,明明失约了,还振振有词……”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温文如玉的脸上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你等我了?” “是啊,”阿惟从被子里露出脸来,给了他一个大得夸张的笑容:“我等大人发那从初一欠我欠到元宵佳节的红包!” 顾桓也笑了,阿惟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虚假。 他大步走回床前俯身看着她,双手按在她纤弱的肩上,黒眸如星,幽深如海,直要看进她的心里面去了。气息相闻之间阿惟不禁慌乱,心也跳得密如鼓点,只听得他侧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有句话你听过吗?” “什、什么话?”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生要这样滋扰,就算你是断袖也不带这样轻薄姐妹的呀! “万恶银为首。”他轻笑,“懂么?” “懂、自然是懂的……”她只觉得这厮放大了的脸面怎么就还是看不出什么瑕疵呢?万恶淫为首,没见过总还是听过的吧? “知道就好,”他笑得温和,“要银子何益?在本官身边,自是能保你衣食无忧,廓然无累。” 阿惟听到这时候才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还是抠门不愿意给红包!她心底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正要推开顾桓时他却轻轻松松地起身离去了。 哼,他不给银子,难道她阿惟就找不到门路了? 果然,阿一在兰陵侯府中还是很有办法的。那日在喜客来酒楼拿了阿一的小包袱后便直奔当铺,一番讨价还价后她喜滋滋地揣着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回到了县衙。 顾桓是断断不可能发现她这些异状的,因为他忙。春耕开始了,一天到晚就有佃农租户为了耕牛大打出手或是谁又偷了谁家的祖传酿酒秘方的纠纷,顾桓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府衙,而那些人偏来击鼓鸣冤,阿惟勉强代替顾桓庭审,在公堂上几乎听得打瞌睡了,后来还是摆摆手让那些人择日再来。 她打个哈欠,一天到晚拿的那丁点微薄薪俸,不足以支持她完成一个县官的工作。顾桓不知死到哪里风花雪月去了,有时候很晚很晚回来还带着一身的酒气,还有俗不可耐的脂粉气。 四月廿四,阿惟记得那个清晨,推开顾桓的房门,里面空荡荡的。 他一夜未回。 然后接下来的三天亦不见人影。问孟微,孟微只说,县丞大人外出公干。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种淡淡的莫可名状的不舒服的感觉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担心还是该高兴。 临走前,竟是也见不到他一面了么? 见不到就见不到,谁稀罕他来着?!三日后,阿惟简单收拾了个包袱,怀揣着银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衙门到了喜客来酒楼。 第三十一章 小贼 一身小厮打扮的阿一已经在二楼雅座里等她了。一见她来,阿惟连忙低声说: “我们快点走吧,否则夜长梦多。” “先别急,离渡船开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先把肚子喂饱然后雇辆马车比较安全。”阿惟喊了小二过来叫了几样早点,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小声地商量路上要带些什么。 “干粮,水,火折子,硫磺……”阿惟说,“我怕蛇,对了,要带把雨伞……” 阿一想起黄金蟒,昨日把它喂得饱饱的,大概有好几天不会饿了。可是…… “临走前我没见过他。”阿一闷闷地说,“知道我走后,他该会很生气吧?” 阿惟一愣,对她暖暖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不是留了信给他么?”她临走前也没见顾桓一面,他事后知道了应该不止生气那么简单吧? 阿一苦笑,是的,她留信了,可是谁知道呢,除了勉强能写她自己的名字外她对其他的文字一窍不通。发明毛笔的人最可恨了,那么软,连写个比划都不容易啊! “我吃饱了,差不多走了吗?”她问阿惟,却意外地看见她身形僵直半探到窗外死死盯着楼下,抓住窗棂的双手微微颤抖指骨发白,她又喊了她一声而她置若罔闻,仿佛丢了魂似的。阿一慌了慌,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她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挥开阿一的手,快步踢开两张凳子直往楼下奔去。 电光火石间阿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拿起她丢下的包袱也跟着跑到楼下,不料追出朱雀大街后,热闹的街道上人们熙来攘往,阿惟那身白衣已经消失了影踪。 阿一呆立街头,茫然无措。 阿惟看见了什么?阿惟去了哪里?阿一不知道该往哪里追去,只觉得满心的惶惑。和暖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惠风和畅,阿一的心却有些发冷。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阿惟是不会丢下自己走掉的。 “好啊你个小贼,吃完东西不付钱就想走?!”阿一的手臂被人大力一扯,她险些站不住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原来是喜客来的中年掌柜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她慌忙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碎银子塞给掌柜,一边尴尬的说着对不起,路上的人迅速地聚拢过来围观。 “你这点银子哪里够?!”掌柜叉着腰骂道。 “我身上只有这一些了!”阿一又急又委屈,“我们也没吃多少早点啊!” “没有?没有你就跟我去县衙,走啊!”掌柜拉着阿一的手臂不放,眼睛一转,瞄到她脖子上挂着的晶莹的冰玉,一手拽下,勒得阿一脖子上顿时现出一道红痕,“这是什么?银子不够这个权当用来抵数!” “你不能抢我的东西!”阿一追上掌柜,掌柜一手挥开她,“还你可以,我们去见县太爷评理!这东西不便宜,也不晓得你是偷来还是骗来的……” 阿一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瘪了。 掌柜气焰嚣张地走回了喜客来,阿一死死地咬着唇,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阿一?”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唯恐认错地叫了她一声。 那声音有点熟悉,她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使劲在眼角擦了泪,那人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一,是你吗?” 她转身一看,逆着光,身前男子身形挺拔,穿着身蓝色束身短袍,小麦色的皮肤,圆脸,浓眉大眼,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幸好脸颊上没有酒窝,不然这永远都是张长不大的娃娃脸。 算来他也该有十九岁了。 阿一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温暖如昔,然而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阿逵?” “阿一,真的是你!”他兴奋地说,看了看她的一头青丝,“你,还俗了?静林师太和阿云还好吗?你怎么会到了兰陵?你——”他忽然打住,面前阿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着不能言语。 “师父和阿云,我不知道……带我到渡头,阿逵,我没有时间了,你快带我走!”她抬眼看着他,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让人怜惜不已。 兰陵白月渡口,烟草浪高,绿杨烟轻。 从白月渡口出伏澜江,向北可到榕城、永安、建业,向西可到广陵。 阿一和阿逵坐在一丛芦苇旁的石上,阿逵沉默了许久,然后苦笑道: “想不到你竟然就是闻名已久的兰陵侯府的十八姬。” 阿一低下头拨弄着手中的苇子,默然不语。 “我送你回去。”他说。 阿一一惊,“我自己上船便可,只是、只是那船资只能欠着你了……” “我送你。”他的声音越发轻了,但也越发坚定,“今日才随着我家主子从边境康城回来,他本说要放我几日假,这不正好?你放心吧,主子不会怪我的。” 阿一摇头,“阿惟不知去哪里了,我担心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也怕……兰陵侯会迁怒于她,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寻一寻她……” “你说的阿惟,我不认识她,”阿逵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然地说:“自然也不会担心她;但是我会担心你,你不知道外面有多乱,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女子孤单上路?又或许随我到叶府暂且容身,然后我找到你朋友再一起离开兰陵?” “叶府?” “我主子是叶氏钱庄的少东,叶孤岚。” ———————————————————————————————— 阿惟追向那抹月白身影不断地掠过行人奔走着,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到底有多少次了她就是这样追着他的身影撒足狂奔,明明触手可及却总是抓不住那扬起的衣袂,想大声喊他的名字喉咙却涩的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次,还会是那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撞翻了多少东西撞到了多少人,视线死死地攫住那熟悉的背影,只见他走到钱庄门口的马车前,听到隐约的人声喧哗便回头望了望。 远远的看去,不过是个模糊的印象。 可是那张脸,魂牵梦绕,她怎么可能忘记?她疯了一般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人向他奔去,可是他轻轻一个转身便上了马车,她追过去的时候,驾车的马已经扬起四蹄渐行渐远。 她一直追,直到那马车绝尘而去,她才猛然警醒一般对着马车的影子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昭哥哥!” 身子瘫软下来,她跌坐在地上,满身泥尘。围观的人甚多,过来揪着她索赔大骂的人也多,她把装着碎银子的钱袋一扔,站起来游魂似的往回走,听得一旁的路人窃窃私语道: “这不是县衙的文书?怎么发疯似的追着叶少东的马车跑?” 阿惟停下脚步,黒眸直盯着那人:“你说,刚才那人是谁?” “他你都不认识?他可是叶氏钱庄少东家,叶孤岚。” 第三十二章认错 田阳大街叶氏老宅门前的石阶上,阿惟抱膝坐着。此时天色已经渐近黄昏,淡黄的霞光透着倦意,大门咯吱一声开了,叶家的老管家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一看,摇着头道: “你怎么还不走?都说了我们少东家今晚是不会回来的!你偏不信,白等了一个下午,你看天都要黑了……你要借银子就到钱庄去……” “他……你们在兰陵城生活很多年了吗?”心底的那点执念的火苗从听到“叶孤岚”这个名字开始便慢慢开始衰减,老管家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 “兰陵城谁不知晓叶府这宅子盘过来都二十多年了,招摇撞骗也不走远一点,看我们少爷回来不把你撵走!”说罢“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大门。 那点点明灭不定的希冀成了灰烬。 她自嘲地笑笑。从杨昭死后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从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她便告诉自己,不要刻意去记着,也不要刻意去忘怀,走遍了他生前说要带自己去的地方,孑然一身,到处能安即是家。 流浪着,也自由着。 可是今天才蓦然发现,这种流浪竟也是一种追寻,原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那张熟悉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那个埋葬在心底的人……她把头埋在膝上,想哭,却哭不出眼泪。 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掌灯时候。 “饿不饿?”一阵包子的香味扑鼻而来,“福记的菜肉包子,你最喜欢吃的,本官没记错吧?” 阿惟悚然一惊,抬头望去,面前站着一身青色常服的顾桓,手里正拿着一个包子递给她,脸上表情淡淡的,分不清喜怒。 “你……阿一,阿一……”她霍然惊醒,猛地站起来,不想膝盖一酸一软,身子便往前倾恰好踉跄着跌入了顾桓怀里。她慌忙推开他,可是顾桓哪里会让她如愿,右臂一勒便把她稳稳地锁在怀中。 “几日不见,便想念得这般要紧?”他带着怒意轻笑着,“果然一不留神你这绝世无双的白眼狼就想着卷款潜逃了!”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阿一!”她挣扎道。 “现在才想起小尼姑不嫌太晚?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一个坏,想听哪一个?” “好的是什么?” “小尼姑跑了,整个兰陵城翻遍了都见不到人。” 阿惟松了口气,“坏消息呢?” “景渊去追了。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本官看来,是活着要把她变成死人,死了恐怕还要鞭尸……” 阿惟变了脸色,是她的错,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丢下阿一在喜客来了?她后悔莫及痛恨不已,而顾桓此时放开她,一掀衣袍坐在石阶上,她连忙蹲下身子对顾桓说: “你是早知道我要带着阿一离开兰陵了?那么景渊他——” 顾桓横她一眼:“银子,拿来!” “什么银子?”阿惟急怒攻心,“这个时候你还讲银子!” 顾桓拿出一张当票,眸光一转,道:“能当三百两的,恐怕是兰陵侯府之物……” “给你就给你!”阿惟从怀里摸出银票恨恨地塞给他,“你有办法救阿一的,对不对?” 顾桓摇头,“没有办法。天亮后去当铺赎回典当物或许还可以隐瞒你是主谋的事实,你要知道有些男人真要发怒了哪怕天皇老子他也不卖账,尤其是被戴了绿帽子的,恨不得生啖其肉!” 阿惟一愣,“绿帽子?从何说起?” “侯府沈总管追至白月渡头,有人说见到相貌酷肖十八姬的女子偕同一男子上了船,两人交谈默契似是相熟已久。你要求神佛保佑她能顺利摆脱侯府的追捕。” 阿惟银牙紧咬,低眉悔恨道:“都怪我,这样抛下她……她定然恨死我了……” 顾桓看了她半晌,喟然道:“你在我身边许久,怎的还是如此幼稚?兰陵侯是什么人?你竟然敢把他的人拐走!不论是谁带走她,惹了景渊岂能善了?” 阿惟眼中早有泪影,她盯着顾桓一字一句地问:“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救阿一?如果没有……真的没有的话,我自己去想办法……” 顾桓凤眸眯了眯,隐隐有怒气凝聚,“你想办法?你是去杀人还是放火?你能有什么办法,大概就是把自己送给宁王世子换景渊手下一条命罢了,与虎谋皮的蠢事你也敢想敢做?!怕只怕你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惟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她讷讷地低下头,顾桓又说:“你绸缪今日很久了吧?衙门里该做的事情竟然提前几天便做好了,对身边的人也难得和气,可是想不到还是做了蠢事。” “景渊不会对阿一怎么样的,平素这般疼她,再假也有三分真……绿帽子的事情应该是误会,我这就到兰陵侯府去……” “回来!”顾桓叫住她,“你忘了你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没做完?” 阿惟狐疑地看着他,他指指自己身旁的石阶,阿一于是沉默的走到他身边坐下,那是叶府大门右边避风的角落。 顾桓打开手中的纸袋子,平静无波地说:“包子你不要?那么本官不客气了,虽然已经用过晚膳,不过还是有些饿了……” 阿惟这回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反而单刀直入地问他: “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哦,在你眼中本官未卜先知?”他好笑地看着她。 “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你都一清二楚,”她定定地望着他,“你更知道我现在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他敛起笑容,神色认真,“你要告诉我么?道听途说根本不可靠。” “那么我在等我要等的,你又是在等什么?”她的语气变得生硬。 顾桓一双黒眸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似有暗流汹涌,带着一丝难以发觉的无奈和失落,紧紧锁住她的双眸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里去。 “或许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他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在等,等你死心。” 这一瞬间她僵直了身体没有了反应,他这是、在对她表白吗?夜色中看不见她霎时涨红的脸,“你等我死心作甚?你……” “其实陪你等是因为,你想要的答案,本官也想要。”夜风微凉,顾桓轻笑起来,“看你紧张成那个样子,难不成你以为本官看上你了?沉闷之余开个玩笑罢了,你当真了?” “谁当真谁是傻瓜!”阿惟气闷不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纸袋子,转过身去埋头吃包子不理不睬顾桓。 “慢慢吃,吃完后讲讲故事。你今夜运气好,有人当听众。” “故事?什么故事?” “西晋朝第一乐师上官帙的女儿上官惟的故事。” 第三十三章 往事 1 吃完了包子,阿惟拿衣袖胡乱擦了把脸,“几个包子就想听故事?也太廉价了吧!” 顾桓取出怀中银票,“听到我想听的,这便物归原主。” 阿惟脸上浮起讽刺的笑意,“不好意思,我只出卖我想出卖的。”她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故事。 西晋朝第一乐师上官帙早年丧妻,妻子留下一儿一女。儿子上官寻自小聪慧过人,在乐理方面更是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十三岁便誉满京华。然而女儿上官惟却是惫懒人物一个,终日不思进取,上官帙把她送入书院进学,她也只是调皮捣蛋滋扰他人。上官帙没办法,偏生这个女儿长得极像亡妻,打也不舍得骂也会心疼,于是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可是上官惟虽不通乐理,可她喜欢制作乐器,经她手做出来的竹笛子或是箫管,声调合韵不说,音色还清越嘹亮。因此上官帙经常带着她出入建业达官贵人家授琴或是修理名贵乐器。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踏进横波水榭。 忘了是哪一个王爷家的别院,她只记得那日同样是四月杨柳熏风正盛,幽深宅院,重门紧锁,绕过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便见一绿如块玉的湖,湖心亭上依稀有琴声传来。她随着爹爹上了小舟,船桨划破绿波,终是在她和杨昭两个不相关的人身上牵系上了千丝万缕。 亭子放了竹帘,当风处还挂了浅色轻纱,亭中之人穿着一袭月白长衫,黑发只用银环随意地束在脑后,低着头,白皙修长的指骨有些嶙峋,按在古琴琴弦上大有峥嵘之感。手指勾起一个滑音,音高的有些突兀,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个音他控制得过了,随着一阵用力的咳嗽声响起,琴音骤停,身旁的仆人连忙递上一方帕子,他擦了擦嘴,呼吸尽量平复下来,对着她的父亲道: “上官先生来了,杨昭有失远迎,勿怪。” 他的声音清润、柔和,却难掩虚弱。湖面熏风袭人,那白纱轻扬,她便看见了那张苍白而含笑的脸,眉目朗然清癯如六月初出水的白莲,仿佛被洗涤过一般清新。 他见了她,惊讶之色从黒眸中掠过,随即笑笑道: “你可是上官先生口中常提及的顽童?可是你的模样甚是秀美,怎会如传闻中的那般胡闹?” “我是小顽童,他是老顽童。”阿惟笑嘻嘻地回答,目光已经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把他的五官笑貌刻于脑中。 当时上官帙气她无礼,揪着她耳朵要她行礼,她胡乱行了一礼后便拉着上官帙的衣袂对说:“爹爹,我们回去吧!” 上官帙气极,阿惟目光清澈地望着杨昭说:“你气虚体弱,学琴最是损耗心神,今日不宜再弹。等你病好了,弹出来的曲调定然不会像今日这般。” 上官帙一把拉开她,对杨昭赔礼道歉,说是稚女无知口出妄言,杨昭反而摆摆手微笑着望着阿惟道: “今日不宜弹琴,那你说,可以做甚?” “可以听琴。” “你会弹?” 她望了望神色隐隐有怒意的父亲,声音低下去了,“不会。” 杨昭有些意外,上官帙苦笑道:“小女不肖,世子见笑了。” 见她窘迫地用手指绞着杏子红单衫上的系带,他温和地问她:“会弹五音吗?” 这个简单,宫商角徵羽……她轻轻按动琴弦,准确无虞地拨出几个音。她想了想,看了上官帙一眼,壮起胆子对杨昭说: “其实今日你除了听琴还可以有别的事情做。” “比如?” “比如……授琴……我不会弹琴,可是我可以学,当我学会了你喜欢弹的曲子就可以弹给你听了,这样我们两不拖欠又可各取所需……” 上官帙恨不得马上把这丢人现眼的小祖宗扔到湖里喂鱼,而杨昭却大笑起来,对上官帙说: “先生何其有幸,令千金有颗七窍玲珑心!” 杨昭学琴的时间并不固定,大部分时候都是提前两天着人通知上官帙,上官帙自从那回后便把上官惟禁足在家,可是阿惟不管是爬墙还是钻狗洞,总能拦在上官帙的马车前。而杨昭偶尔断了弦的琴,几乎都是由阿惟细心地重新上弦,他学琴时神色专注认真,而阿惟只在一旁托腮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杨昭,乖巧得像换了个人似的。 再后来,杨昭缠不过她,便一个音一个音地开始教她学琴;上官帙即使不来凌波水榭,阿惟也会偷偷跑来,但是杨昭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要浸泡药汤驱寒毒,因此她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终于她把自己平素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打了一串银铃送给杨昭,如果他在家得空闲便把银铃挂在大门屋檐下,她经过时就会见到。 尽管如此,有时候银铃挂上了,进了水榭,杨昭经常会因为服药而沉睡一个下午。眼看着刺眼的阳光渐渐衰减成漫天烟霞,而白纱帐内的他一无所觉,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睫毛深黑像躞蹀的翅膀在眼睑处投下苍色的阴影。 他醒来时已经掌灯了,贴身小厮南晖扶他起来喝水,他望着那微黄的灯火怔了怔,问道:“阿惟可来过了?” 南晖道:“来过了,又走了。”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南晖伺候他用了晚膳,洗浴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 “上官小姐走的时候叮嘱说窗户不能打开,不要吹了风;还说了要送你一份礼物。” 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付诸一笑。 直到掀开灯罩吹熄灯火后,一室幽暗之中,点点绿光莹莹飞舞,空气中仿佛有生命在流动,不知那是谁的眼睛,在他面前百般留恋,流连不去。 他错过了日出的灿烂光华,也误了晚霞的漫天余辉,可是她还是可以送他一室萤火,带来另一种星光驱散他心底的黑暗。 他平素喜静,常常是持着一卷书躺在贵妃榻上便可过一个清晨,而她还是改不了那种活泼,终日在他院子里拨弄花草,养鱼堆石。窗前的石榴开花了,她搬了凳子来拉下高枝去嗅石榴花香,够不着时脚尖踮起摇摇晃晃险象横生。终究是什么都闻不到,只得气鼓鼓地跳了下来,用力踢了树干两脚,结果抱着脚龇牙咧嘴地到他面前诉苦喊疼。 “昭哥哥,就是你这棵榴树不好,长这么高做什么?!” “自然是它不好,害我们阿惟踢痛了脚,明日我就让人把它削矮几寸可好?”他宠溺地对她笑着,揉揉她的发,拉过她到身边坐下,俯下身抓过她的右脚,脱了鞋拉下袜子,阿惟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脚,躲闪着说: “不、不痛了……” “都红了,怎么会不痛?”他捏住她的玉足,掀开药膏的瓶盖,轻轻地给她抹上沁凉的药膏。 “昭哥哥,看过女子的脚,是要娶她的……”她咬着唇,难为情地说。 他给她重新把袜子套上,穿上鞋子,抬起头唇角弯弯扬起一抹笑意,说: “不看都看了,那怎么办?阿惟,你说,除了我,还会有人要你么?” 阿惟低下头,心里又悔又恼,无助地绞着手指,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没有了……不过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用介意……” “可是我介意,”他望着她,黒眸深深带着真挚微笑,从心底深处满溢出来是那漫无边际的宠爱,“等你两个月后及笄,我就向你父亲提亲,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往事 2 她当时便红了脸,可是眼神幽亮带着一抹少女特有的羞涩温柔,低着头笑意盈盈,让人无端想起了早春二月在微风中轻快地掠翅而过的燕子。 他的病已经大有起色,气色也好了许多,偶尔和她散步两刻钟也不再觉得气喘,本来一天三服药也变成三天一服。闲暇时教她弹琴,知道她不爱看书便挑些有趣的话本读写段落与她听,教她如何细心地照料珍贵的兰草,给她讲各地的风土人情,还说成亲后要带她到那些地方走走。 她微笑着听着,然后张开双臂撒娇地抱着他说: “昭哥哥,你讲了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我听了晚上要睡不着睡着了也会做梦的。不讲这些了,我要下棋,你让我五子好不好?” 他是质子,她知道的。他天生体内便带着寒毒,他没有告诉她她也从上官帙的口中知道,是她母妃怀着他时遭人下毒所致;千里迢迢到西晋朝,刚离了虎穴又进狼窝,被圈禁在这院子里多年,要走出横波水榭便意味着两种结果:两国关系破裂质子被杀或是离开西晋直接回到东晋皇庭。 那些山水和异乡的风情只能在梦中相会。 她不求这些,她只求他平安一生。哪怕是陪着他在这处院子里寂寞终老,也是好的。 “后来呢?”顾桓问。 “你不是知道了?他死了,我离开了。”她仰头看着黑蓝天幕上的星子,很用力地不让眼中的泪水掉下来。 “不是说病快好了吗?” “是被人害死的。” “是谁?”他皱眉,“以你的性子,怎会不为他报仇?” “因为,”她对他笑,泪珠从眼眶中跌落下来溅湿了衣襟,“害了他的人是我。” 犹记得那日,在家中母亲的牌位前,她的父亲取出一具古朴的桃木琴,说这是她亡母的遗物,琴弦根根乌漆,用的是天山乌金蚕丝所制,有断金碎玉之声。 上官帙说,弹一曲吧,算是告诉阿惟母亲一声。 杨昭想了想,手指轻勾琴弦,弹了一曲《满庭芳》,并伴着低声的吟唱: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不记来时路?她送他出门时,他仿佛知晓她的忐忑,微笑着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阿惟,等我来接你。” …… “是那具琴有问题?”顾桓把自己的外袍披在阿惟肩上。 阿惟苦笑,眼眶又隐约发红,“顾桓,如果杨昭有你一半聪明那该多好……我等不到他来迎娶我,只等到他突然旧病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后来我在母亲牌位前睹物思人,想要抚摸那桃木琴而被父亲大惊失色地抢过琴扔在火里烧掉,我只道是他不想我太过伤心才这样。然而偶然听到他跟哥哥的谈话才知道,原来琴弦上涂了剧毒……” “你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和他大吵了一场,他说我认人不清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还污蔑昭哥哥野心昭彰阴谋重重……我伤心极了,说从此以后不要当他的女儿,他狠狠挥了我一巴掌,就这样,我离开了上官家,从此以后我只是阿惟,不再是上官惟。”那个疼爱自己多年的父亲,却是杀死自己心上人的凶手,她能找谁报仇? 顾桓沉吟半晌,“你,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事情?” “你怎么知道?”阿惟瞪大了眼睛,满是自嘲的苦笑,“我父亲本来就根本没打算让我和杨昭在一起,他常带我去横波水榭,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他探听或是监视罢了——我后来想到的,他时常问我有无发现水榭什么地方有异常。他还说,自小就给我定了一门亲事,真是可笑,在他眼里,我的幸福算什么呢?” “说是一个伯伯的儿子,小时候来我家见过一面,也许是子虚乌有之事,我印象全无。盲婚哑嫁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的确没什么意思。”顾桓道,嘴角动了动,笑意却不达眼内,“娶妻求淑妇,娶了你会大呼上当。” 阿惟也笑了,却是凄然,“也是,杨昭没有娶我,其实也没吃亏;顾桓,你说他,会不会像戏文里的那些心结未了的孤魂一样逗留在人间不走,只是为了等我?今日在人群里恍然见了他的身影,我一直追,那时我想就算那人只是和他相像,也是好的。至少我能看到那张相似的脸,我常常怕自己会真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站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但是,我现在又不想等了。我们走吧,去兰陵侯府……他从来没离开过,一直在我心里,以后也是这样……” “还有半个时辰便破晓了,你是害怕了?”顾桓身形不动,望着她略嫌瘦削的身影,“所有的事,你都不敢反过来想,你父兄伤你如此之深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有时候眼见耳闻的未必是真相,你那些小聪明在别人眼中可能再好利用不过了……” “顾桓!”阿惟断然打断他的话,“他不会。” “那就再等等。” 天色终于大亮,蜿蜒伸向南面的青石大街隐约响起马铃声,伴着马蹄的踢踏声和车轮声渐渐明显,一辆青色布幔的马车终于停在叶府门前,赶车人下来掀开车帘,一身月白长衫的叶孤岚弯腰出了车厢下了车,侧着身子正要对车夫交待什么。 “昭哥哥——” 雾气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青草气息,叶孤岚那一瞬间心底剧震,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僵,仅仅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很快他的震惊就被平静所代替。他转过身来看着几丈外的两人,面露惊讶之色,走上前抱拳作揖道: “顾大人清早来此不知有何要事?叶孤岚怠慢了,两位——” “叶公子不必多礼,是本官失礼了。这位是我衙门的文书,她说昨日见着叶公子,仿若一位失散几年的故友,所以特意前来辨认。本官早已说她是痴心妄想,公子是兰陵人氏,怎么会来自建业?阿惟,还不跟叶公子打个招呼?清早滋扰府上,实在无礼,还不给叶公子赔礼?” “顾大人客气,折杀孤岚了。两位未用早膳吧?不如进府喝杯茶?”他微笑着望向阿惟,“小兄弟的朋友与在下真的相像?在下也曾经去过建业,那里的繁华远非兰陵可比啊!” 阿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黒眸死死地锁定叶孤岚的双眼。 第三十五章 试探 1 的确是不一样的人。杨昭的皮肤常年不晒阳光,有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感,而他身形挺拔健壮,小麦色的肌肤透出健康的光泽,剑眉英挺眼神深邃有力,笑容中满是自信和傲气。还有那声音,比杨昭的要深沉醇厚些…… 可是,世上会有这般相似的五官么? “昭哥哥——”阿惟努力笑了笑,黒眸锁定他的眸子,哽咽着说:“是我,我是阿惟啊,你不认得了吗?” 叶孤岚摇摇头,神情怪异地看了看顾桓,“在下与这位、阿惟文书素未谋面,大人,你看这——” 阿惟的脸色灰败下去,忽然听得马车内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带着不满传出来—— “夫君,你在和谁说话,怎的不晓得扶我下车了?” 叶孤岚应了一声走回马车前,车厢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一位头戴珠翠步摇的华衣女子低身出来,叶孤岚小心地扶着她下车。她看了一眼顾桓和阿惟,笑道:“原来是顾大人,叶罗氏这厢有礼了。” 阿惟僵直身子,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顾桓心一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冰凉胜雪。 “叶夫人无须多礼,反而是本官惊扰了贤伉俪,心有不安。” “顾大人说那里的话,刚刚听这位先生说与我夫君相识,也说不定真见过面,毕竟夫君经常到外地的分号去巡视,认识的人又多又杂,忘记了见过先生才是失礼。”她的右手圈着叶孤岚的左臂,笑道:“夫君还不请大人和先生进府?人家都站累了……” “叶公子,阿惟冒昧,能否看看您的右耳、右耳上是否有颗朱砂痣?”阿惟固执地坚持着。 叶罗氏看了阿惟一眼,雪亮的眼珠子掠过一道刺人的寒气,冷冷地说:“这位先生,我夫君右耳上并无朱砂痣,你又何必再纠缠?” 阿惟浅浅一躬身,自嘲一笑道:“对不起,在下认错了,在下的故友早已死去多年,只因思念太甚有时入了魔障而不自知,滋扰了叶公子和夫人,抱歉。” “无妨,倒是内子气量太小,小兄弟勿要见怪。”叶孤岚这话惹来叶罗氏一个娇嗔的眼神。 “大人,我们走吧。”她揪着顾桓的衣袖,用尽仅余的力气。 顾桓只是望着叶孤岚,目光中饱含深意,似笑非笑地说:“有句话不知道叶公子听过没有——此地一别,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叶孤岚面不改色,“大人真会打哑谜,在下愚钝,不懂何意。” 顾桓反倒像卸下什么沉重的思虑般笑出声来,说道: “懂也好,不懂也罢……阿惟,那人无论在与不在,都已经死了。”说着一手拉住阿惟便要离去。 变故就在顷刻间发生。数十名手持长枪利刃的黑甲府卫动作利落迅速地从街道两边奔至形成夹围之势,领头的景勉身跨青骢马,满面寒霜,指着顾桓身边的阿惟朗声道: “儿郎们,把这涉嫌勾引十八姬叛逃出府的小小文书给爷我拿下了!” “谁敢动本官的人!”顾桓把阿惟拦在身后,冷冷的对景勉说:“你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官还不下马行礼,兰陵侯府的好家教!” “大人,”景勉抱拳道:“十八姬出逃,侯爷勃然大怒,小人奉命在身刻不容缓,大人见谅。人来,把她拿下!” 黑甲府卫的包围圈迅速缩小,顷刻间刀剑相向。顾桓目光湛然清亮,一字一句地说:“兰陵侯蓄养私兵已是欺君大罪,如今还威胁朝廷命官,你敢在本官手中夺人,敢保证兰陵侯从明日起能安枕无忧?” 景勉笑道:“在下还是劝大人把人交给我们,如果她不跟我们走,估计十八姬活不到天亮。” 阿惟挣开顾桓的手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我跟你们走。” 被景勉带上马前,她回头望了顾桓一眼,淡淡一笑,清冷素静之至,说: “谢谢你,陪我在此候了一夜。如果我回不来,也不是谁的错,你护佑我已经太久了……” 他再可恨再可恶她也是清楚地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在护着她。 景勉带着人绝尘而去,此事孟微才带着衙役匆匆赶到,顾桓望着景勉消失的方向沉声问孟微道: “兰陵侯府的刑讯手段与县衙的相比如何?” “县衙不过是笞杖,据闻兰陵侯府有专司刑罚的人,除了杖责外还有拶指、劓刑、刖刑……属下曾经见过兰陵侯府犯过偷盗罪的人,基本上没剩半条命……。” “她此番只怕是在劫难逃,景渊这个人,喜怒不定……走,我们去看看。”顾桓负手身后,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在原地静立多时的叶孤岚夫妇,便领着孟微他们大步离去。 “我们回府吧。”叶罗氏挽着叶孤岚的手一同走入叶府,府门关上,甫一走至内堂,叶孤岚便甩开了她,目光冰冷锋利有如薄刃,道: “燕罗,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她会在兰陵出现?” 燕罗立即跪下,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燕罗也不知晓此事。在建业我们的人一直都有监视上官府,可能是因为最近被七王府的人盯上,劫杀了一部分暗人,所以才没接到消息。” 叶孤岚一手捏起她的下巴,力度大得让她的眼里噙着泪花,他冷笑道: “被劫杀了暗人?那我为何月月收到她仍旧在上官老宅度日的假消息?燕罗,你觉得可以瞒我多久?还不说实话?!” “燕罗怎敢欺瞒殿下?恐怕是上官老贼找了个样貌酷肖的人冒充是上官惟,以应付镇南王……所以我们的人才误以为上官惟仍在建业……” 他一松手,燕罗的身子瘫软在地,他一掀衣脚在官椅上坐下,若无其事地道: “起来吧,建业负责送消息的人按老规矩处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次帐册丢失如今还未有星点消息……上官家与镇南王那桩亲事不是早就罢了吗?” 燕罗起来,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茶递到叶孤岚手里,回答道: “镇南王的义子是被我们的人暗杀了没错,可是那老匹夫转身又认了一个义子。上官老贼本就是镇南王的人,当初他胆大妄为要毒杀殿下,也是为挑起两国战端好让镇南王出师有名……想尽千方百计把女儿送到镇南王府也是自然……” 叶孤岚沉吟半晌,“你让人马上去查一查,她到兰陵城多久了,怎么会跟顾桓那厮在一起的……事无巨细,一一报上;还有,兰陵侯府那里,让人盯紧点,她,还不能死……” 顾桓临走前问孟微的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自己的情报?她最后还是认不出他,或者是认出了但是根本不敢相信,毕竟杨昭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他入殓下葬,更何况如今的他哪有半分过去病恹恹的样子? “殿下,”燕罗咬咬牙,想了想,道:“燕罗窃以为,若是景渊把她杀了,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她曾如此熟知殿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如果身份曝光,处境必然凶险……” 叶孤岚放下茶杯,淡漠地看她一眼,“上官老贼未死,她的命还有用,暂且留着。如果没猜错,顾桓已经对叶府心生疑虑,杀了她,不就坐实了心虚之名?” 燕罗心底松了一口气,点头应了。面前这气度冷傲俊朗英气的男子,手段狠辣心肠冷硬如铁,她以前还担心东晋朝未来的储君心里总会有着那个叫上官惟的女子的影子,每月传来关于建业上官家的消息他总是要亲自看上几眼。 可是今日一见,他镇静自若,与她形如陌路。她对他而言还意味着什么呢?以前对她好,是利用;如今留她一命,也是利用…… “公子,”老管家在内堂外急匆匆地禀报道:“阿逵一夜未归,小人以为是随你到了分号,不料刚才兰陵侯府有人送口信来,说是他如今被侯爷抓了起来……” 叶孤岚皱眉,燕罗小声道:“殿下,要不燕罗派人去看一看?” 他起身大步走向屋外,“有人送了个借口过来,岂有不去之理?梁伯,备马。” 第三十六章 试探2 兰陵侯府 四月末的天气,轻烟晓月,淡白色的就那么一弯挂在梢头,月色中北苑景致朦胧。景渊黑发未束金冠,只用银线络在脑后,身着白色云锦常服,坐在花梨木官椅上,一双桃花眼眯了眯,神态慵懒随意之极。 身旁的小几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玉钗手环之类的金珠宝饰。 侍卫早被屏退,守在院子远远的阴暗角落。 阿一已经忘了自己跪了多久,双脚已经麻得没有半点知觉。她和阿逵是清晨刚下了船准备在伏澜江边换一条船直奔永昌时被气势汹汹的凌铮带着黑衣府卫抓到的,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候。她还没分辩半句阿逵就被带到水牢去了,凌铮把她拖到北苑扔下在景渊面前跪着。 四下无人,除了那斜靠在椅子上悠闲自在地转动着手上玉扳指打发时间的景渊。 她以为他会骂她,或是命人杖责,或是亲自动手,又或者送她一杯鸩酒。 谁知道他就这样静默地坐着,让她跪着,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就在她闭上眼睛以为膝盖快要碎裂的时候,一块硬硬凉凉的物什被扔到她身上,她捡起一看,是景渊当初在宝留斋买给她辟邪的那块玉。 昨夜想着一到了永昌就要和阿逵告别,欠了他的船资没法还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往他的褡裢里塞了这玉佩当作还了盘川。 没想到却成了通奸的证物。 “是我自己想要离开侯府的,与阿逵无关,你不要迁怒他人。”她把玉攥紧在手中。 一开口,就是为那人脱罪求情,她怎么不问问他有多生气有多恼怒?!景渊怒极反笑,笑容冷飕飕的直让人发寒。他终于抬眼看着阿一道: “你有很多选择,因为死法有很多种,车裂、坑埋、贴加官,还是喝鸩酒?不过他就没得选了,本侯打算把他的手脚剁去做成人彘……人彘你听说过吗?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用暗药灌进喉咙再割去舌头,然后扔到猪栏里……” 阿一脸色大变,黑白分明的眸子噙着泪水,大声说道: “我说了和他没关系!他只是见我孤身一人怕我独自上路遇到坏人,才送我回广陵……我私逃出府是我不对,更不应该让他送我走,我错了,你怎么惩治我都可以,但是阿逵他是无辜的……” “我向来不介意滥杀无辜。”阿逵?叫的这般亲近,怎么会是无辜?!他嘴角的冷笑蔓延得更深。 被这话一挫,阿一怔怔地望着他,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想起去年三月十八姬的遭遇,她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我错了,”她跪着向前移动了两步的距离来到景渊身前,碎石把她的膝盖硌得血都冒了出来,她忍住痛往地上用力地磕头,一边说: “侯爷,原谅十八姬少不更事不懂天高地厚,原谅十八姬枉费了侯爷的眷顾……” 额头撞到石子尖起的棱角,额角有热乎乎的液体滴了下来,景渊恼怒地俯身捏起她的下巴,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苦肉计?本侯问你,你到底错在哪里了?!” “阿一错在不声不响就逃了,扰了侯爷与十五姬的情致,还害得侯爷落下个不好的名声;也不该碰巧遇上阿逵让送我回广陵,男女有别瓜田李下,没有避嫌自然是不对的……可是阿一与阿逵并无做过苟且之事,这一点,侯爷大可以让府中的老妈子来验身……” 她越说,景渊的脸色就越难看,最后变成风暴来临前的漫天阴霾。 验身?验个狗屁!这不就等于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广而告之全天下兰陵侯独宠十八姬只是烟幕流言? “侯爷有亲人,阿一也有,师父她腿脚不好,偏生阿云多病,师父化缘上山下山隔一段时间腿疾就要犯;虽然她常常骂我,可是该对我好的时候一刻都没落下没迟缓过……我留在侯府本就不情愿,可是我什么戒都犯了,也没想过能重回佛门,我只是想回去见见师父和阿云,这样都不行么?!”阿一哽咽着,眼泪汹涌而流。 “不行!”景渊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本侯一日在,你休想回去!” 阿一止住哭泣声,凝视着景渊如玉般温润然而冷漠异常的脸庞,颤着声音问: “为什么?” 景渊转过身去负手背对着她,“本侯做事全凭个人喜好,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平素对我的好对我的亲近,也只是因着一时的情绪?” 景渊转过身来迎上她的视线,桃花眼中犹如千尺寒潭幽深难测,“你说呢?” 阿一,你会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么?别忘了,府中姬妾如云,他刚刚才从十五姬的温柔乡中被她惊醒过来。 阿一咬咬唇,绝望地闭上眼睛,轻声说: “你杀了我吧,否则,我还是会想尽办法逃……” 衣领忽然被人用力地抓起,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起来,她睁开眼睛便见到面前景渊暴怒的脸,怒气随着发丝在夜风中张扬,他的怒气一点一点地升腾最后聚敛成燎原大火,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管我对你有多好你都不会相信,不管我如何留你你的心都已经飞出了高墙之外是吧?好,你很好!学会以死相胁了是吗?你以为你这条贱命算什么?我景渊不稀罕,你想死,我没理由不成全你!一年了,就是养只猫养条狗也不会不告而别,你说得对,心不在,留你何用?——凌铮!” 凌铮从暗处应声而出,景渊揪着她衣领的手一推一松,她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地,“把她关到水牢里,让老鼠把她啃得骨头都没得剩!” 凌铮把阿一带走时天已经大亮,景勉把阿惟带回府中,景渊却已经失了审问阿惟的兴致,倒是阿惟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们从何时谋划到了那日又出了何种意外一一告知。景渊坐在花梨木官椅上,一手支额,疲累之甚,另一手轻轻一挥,吩咐道: “把她也关到水牢去。” 阿惟没有求饶也没有反抗,转身便跟着凌铮走。 景渊微微皱眉,道:“你不怕本侯就这样把你暗无天日地关一辈子?” “阿一受的苦源头都在我这里,侯爷要关她一辈子,我不陪她,她一个人太孤单……反正,我现在也无什么去处……” “你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阿惟笑了笑,笑容有些飘忽,“本是萍水相逢,现在,我们是朋友。那日我犯了个大错,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原谅我。” 朋友?怕她一个人太孤单? 怎么就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替自己想? 第三十六章 试探 3 景渊回到品雪轩,十五姬带着丫鬟在院门等候,一见景渊连忙行礼笑道: “侯爷忙了一夜,十五姬让厨房做了几样早点,配着清粥应是很可口的,不如侯爷到春倚楼用早膳?” 景渊冷冷地瞥她一眼,“那日碧纱橱的晚霞和佳月腹泻不止,可是十五姬的手笔?沈默喧在茶壶中发现了残余的泻药……” 十五姬连忙跪下,眼眶发红地分辩道:“侯爷这话就冤枉十五姬了,明明是十八姬意欲出府所以才下泻药让晚霞佳月无暇顾及她,其心可诛,侯爷……” 景渊按捺住心底的怒气,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原来如此,本侯还错怪十五姬了。” 那个小尼姑,打死她都不会做损人利己的事情。 “侯爷,十五姬一直在春倚楼侍候您,寸步不离……” “好了好了,你且起来,把早膳送到品雪轩陪本侯一同用膳吧。”景渊温和地浅笑,笑意不达眼内,目光沁凉。 用过早膳后,景渊打发走了十五姬,两天一夜未睡,头霍霍地痛,偏偏这时景勉来报,说是顾桓求见。 “想为你的小厮求情?”景渊坐在花厅里的云石红木官椅上,掀开青花茶碗碗盖轻轻撇去茶叶,呷了一口茶。 “下官还请侯爷卖个人情,别与那等无知的人计较,连累侯爷失了身份。”顾桓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笑容一贯的温润亲厚。 景渊也笑了,“拐带十八姬出府,你觉得本侯会轻易善了?要是这样都可以不计较,那本侯满府的姬妾岂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带走?” “那侯爷意欲何为?” “自然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顾桓敛了笑容,“西晋朝历来反对私刑,侯爷敢违背律例朝纲?” 景渊冷笑,道:“顾桓,你敢拿律例朝纲来压我,就不怕头上的乌纱帽不保?” “侯爷枉杀无辜,须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景渊霍然站起,拂落桌上茶盏,怒极而笑道:“在兰陵,本侯就是王法!” 顾桓不甘示弱,起身道:“侯爷再大也大不过天,本官不办你,自有能办你的人在!阴损事做多了,侯爷须防现眼报!今日不报只是时侯未到!” 沈默喧领着叶孤岚到花厅时,叶孤岚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僵持场面。当下不由笑着缓和凝重的气氛,道: “两位有话好好说,万事均可商量,切勿伤了和气。” “没什么可商量的!”两人异口同声道,景渊冷冷地补充一句: “本侯处理家事,不须外人置喙!” “多行不义必自毙,若不放人,恐怕侯爷戴绿帽之事明日便是全城热话,沸沸扬扬炸开一锅粥。” 两道针锋相对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隐隐激出强强对峙的火花来。叶孤岚拉过景渊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实不相瞒,阿渊,我此来是想向你讨要一人的。” “谁?” “我的仆从,也就是……”他顿了顿,说:“带十八姬出逃的少年,阿逵。” 景渊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冷哼一声道:“今日你们两个都是上门讨债的?真不好意思,本侯正在气头上,且不论二人有无苟且之事,敢带着本侯的人私奔的乱棍之下能留全尸已经很不错了!本侯累了,不送好走!”说罢一拂袖就要离去。 叶孤岚皱眉道:“阿渊,你忘记了上回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上次他帮景渊追谢蓉蓉一直追到伏澜江。 景渊回过身来,扫了他们两人一眼,眼睛眯了眯道: “一个小厮也值得你拿这个换?” “不值,但是他好歹跟我多年,我不忍心看他白白送命。” “既然如此,”景渊沉吟半晌,然后笑道:“好像许久没有看过马球了……不如这样,你们二位打一场马球如何?谁赢了,谁就把自己的小厮领回去。” 顾桓脸色不虞,带着隐隐的怒气道:“侯爷开的赌局真是好笑,明知道顾桓书生一个,莫说仅仅是只能上马驱驰,就是找齐上场所需人数都办不到!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景渊冷笑,“不愿意就作罢,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顾桓气得额上青筋乍现。 “顾大人息怒,”叶孤岚看着景渊,笑道:“阿渊原来是打球的瘾儿起了,孤岚自当奉陪,不过在兰陵打马球不是你做对手又有何意思?” 景渊脸色缓和下来,也笑道:“也只有你知我这阵苦闷,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在球门上把人吊在那里拦着球门,一炷香的时间内,谁进的球多谁就赢了。你赢的话我让人给他疗伤然后把人送回叶府去,如何?” 叶孤岚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稍纵即逝。反而是顾桓出声讽刺道: “输了又如何?侯爷果然是大发慈悲,折磨人的想法新意倍出。” “顾桓你最好闭嘴,本侯许你把赌注压在我或是孤岚身上,要是你押对了,大可堂而皇之地把人领走。”景渊说。 “顾大人无须替孤岚担心,只是,”叶孤岚微笑道:“阿渊是不是有些不公平?男子的身形偏大,无论吊在哪一个门都会让人吃亏;我看不如就把顾大人的小厮和你那不听话的十八姬分别吊在两个龙门处,如何?就怕阿渊你舍不得……” 景渊脸上笑意更深,“怎会舍不得?如此甚好,我还正愁想不到办法惩治那等不听话的女人呢!明日巳时在城北宝津楼前的马球场见,届时可不要客气让我……” “这个当然,若非棋逢敌手就没有开赌的意义了,顾大人可要想好到时候买哪一边赢。”叶孤岚迎上景渊视线意味深长地一笑,温文有度地拱手告辞。 顾桓冷冷看了景渊一眼,也跟上叶孤岚离开侯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水牢阴森黑暗,不见天日。 阿一被凌铮带到水牢交给穿着赭色衣衫一脸横肉的汉子就走了,那汉子提起她的衣领毫不费力就把她扔到水牢中央高起一点点的半丈见方的木板上。木板垫着些稻草,可是潮湿腐烂,发着霉味。 “前几个时辰被关进来的那年轻男子在这里吗?”阿一看到那黑乎乎的死水偶尔冒出的一点涟漪,心里不由得颤了一颤。 “在,不过也跟不在没两样了。”汉子一边说一边锁上牢门。 “为什么?” “如果刚才没打死,再过几个时辰血流光了,结果也一样。” 阿一颓然坐下,两脚膝盖上的伤霍霍的痛,她连累了阿逵,害他丢了性命,自己情何以堪?眼睛干涩已经流不出泪来,她呆呆地仰起头,眼神空洞,脑海里只来来去去记起景渊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你这条贱命算什么?我景渊不稀罕……… 心里霍霍的痛,为着他的残忍冷酷,也为着自己所念非人。 他在春倚楼逗留那两天,她的确是想尽办法去见他的。总想着,多见几面,哪怕是远远望一望也好。这样不知深浅的眷恋,她也不知道对不对,他本来就长得很好看,偶尔对她温柔的一瞥,眉眼更是如春山含笑,柳过微风。 本来想告诉他,她是舍不得离开的;可是如今,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第三十七章 马球 1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隔壁水牢的锁声响起,一个声音在幽寂黑暗的空间里响起:“阿一,你在吗?” 阿一猛然惊醒过来,带着担心和恐慌大声问:“阿惟,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对不起,阿一,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阿惟悔疚地说,“要不是我这么不负责任地丢下你,你怎么会被景渊抓回来?都是我不好……” 阿一摇摇头,苦笑道:“阿惟,不要自责。如今我方知道,就算你没有丢下我结局也都一样……反而因为我连累你到这地方来了,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对了,他有没有伤了你?” “是我自己要进来的。”阿惟坐在同样的一块高起的木板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景渊他没有伤我。反倒是我自己,又在自己的心上刺了一刀,阿一,世上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在你面前死去你却总觉得他从没有离开过你,然而有一天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却发现原来他早已死去……” 阿一听不懂,只知道她这时候很难过,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阿惟——”阿一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自己心里也纷乱如麻,想到不知生死的阿逵,难过担心悔恨等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难以释怀,于是默然地抱着两膝静静地坐着,听着。 他什么都变了,身高、肤色、气质、笑容……可是他又耳旁鬓角处有一个红豆大小的瘢痕,是以前他卧病在床时她偷偷替他梳发时发现的,怕被他知道她趁他睡着了胡闹,所以一直都没跟他说起…… 即使什么都不同了,她还是能认出他,仅凭感觉。 他不认她,不管是不是真正的杨昭,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 她无心瞒着顾桓,只是在那一瞬间心灰意冷了。 阿一听她慢慢道来,渐渐也明白她讲的是件什么事了。怪不得那天她不告而别,原来是见到了那个本应死去多年的“他”…… “阿惟,你那个‘他’是谁?死而复生了么?” 阿惟苦笑,“我想,是我认错人了。”阿一心思单纯,何必告诉她这么多的人心险恶? 水牢本就阴冷,入夜后便开始听到有吱喳的声音响起,像是用极细小的硬齿磨噬着骨头,令人不寒而栗。 阿惟裹紧了衣服,寒声问阿一:“阿一,这是什么?” 阿一也缩了缩,“应该是老、老鼠……景渊说,要让老鼠把我咬剩一堆白骨……” 阿惟尖叫一声,大骂道:“景渊这个大变态!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恐怕,”阿一想到了什么,语气像拖着上百斤的石轮一般沉重,“我只有做了鬼他才不会纠缠到底吧?” “阿一,快赶老鼠!我可不想死的这样恶心!”阿惟站起来拼命踢开那些黑魆魆的恶心老鼠。阿一的膝盖痛得根本站不起来,正在这时,水里跃出一条通体金黄极有霸气的手臂粗的蟒蛇,疾如闪电一下子便咬住那只老鼠,尾巴气势难当的一扫,几只涌至木板的老鼠顿时被扫落水中…… 阿一惊魂甫定,淡黄昏暗的油灯光影中望着黄金蟒幽亮的眼睛,惊喜之余心里更涌起了难言的悲戚。就连一条蟒蛇都知道怎么保护她,而他呢,昨日种种不过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罢了。 黄金蟒盘在阿一身边守了一夜。 品雪轩中,景渊疲累地进了内室,晚霞手捧着托盘垂下眉掩饰着自己心里的不安。那日她喝了茶不知道为什么拉了一天的肚子,见十八姬躺在床上以为她只是月事来了不舒服所以也没多留个心眼,结果后来发现她人去床空,景渊险些就要让她和佳月杖责出府,后来还是沈默喧求情才免了。 当下她马上把内室中阿一所有的痕迹全部清理掉,包括一把零碎的药材,还有垫着药材的一张莫名其妙的画,以及放在景渊床头的针线粗糙的回纹绫罗方枕。 不知道是否风水问题,侯府十八姬总是特别容易出事,特别的……呃,短命…… “什么气味?”躺在贵妃榻上的景渊皱着眉,才合上的桃花眼微微睁开,带着丝愠怒。 “是水沉香的气味。”晚霞慌忙放下装有温热的巾布托盘,掀开鹤嘴炉用平匙翻起水沉香香屑,准备重新添香。 “不对,那种味道有点苦,闻着让人头痛。” 晚霞慌了连忙跪下答道:“侯爷,晚霞该死,来不及打扫内室。那是十八姬搁在这里的一堆药材弄得满屋子都一股药味……晚霞这就让佳月她们几个来再清理打扫一遍…… 景渊挥挥手让她退下,这时沈默喧进来对他耳语两句,景渊凉薄地笑了笑,道: “去告诉顾桓,明日大可放心下注赌本侯拔得头筹。” 暮春时节,熏风猎猎。 城北宝津楼前的马球场草地平整宽阔,用青石砖砌起高约一尺的边界,场地东西两边分别竖大木为球门,门高一丈有余,顶尖刻有鱼跃龙门,下部设石莲花座,加以彩饰。 球门两旁插着二十四面绣旗,每中对方球门一球,就在架上插一旗以记分。兰陵有两大盛事,一为品酒盛会,一为马球较量,还未到巳时球场边上就已经有许多百姓围观。 巳时一到,鼓钹齐鸣,很有角逐搏击的气氛。景渊和叶孤岚一个骑着乌骓马,一个骑着浑身雪白的中原一点红,领着自己的八人队伍驰入球场。景渊身穿黑衣,其余人穿黄衣,叶孤岚一身白衣,其余人穿红衣。马上众人摩拳擦掌,手持木质彩画球杖,杖头形似月牙,便于铲球。 那边早已经有人将阿惟和阿一绑住双手吊在球门横梁上。沈默喧走到阿一身旁,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还有膝盖上隐隐透出的血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压低声音道: “阿一,忍耐一下,我会想办法……” 阿一把目光放向遥远的天际,茫然地摇头,“沈大哥,不用了。” “阿一——”声音里有着焦虑心疼,更有着无可奈何的愧疚。 “我会死吗?”她掉下泪来,“沈大哥,要是我死了,你随便将我埋了就好。以后替我去见师父和阿云,就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千万记住不要让师父知道我已经不在了……” “阿一!你不会有事的!”沈默喧心里一酸,打断她的话,“侯爷他,并不像你想的那般无情。” 阿一低眉,阖上眼睛,道:“他有情无情,都不在我心上。” 第三十八章 马球2 那边顾桓缓缓走到阿惟身前,狭长的凤眼褐色瞳仁有流光逆转,低声对她说: “想回家么?” 阿惟望着他,苍白地一笑,摇头道:“不想。不过,你想要英雄救美吗?” 他嘴角微扬,“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死了心塌了地的女人,我不会冒险去当一回英雄。” “就凭你?顾桓,你就尽管扯谎吧……听说这马球是用皮革包裹木头做成的,如果我今天死了,欠你的那一点点银子只好来生再还了。”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笑道: “你说杨昭会不会在奈何桥上等我?” 顾桓冷笑,定定地看着她,吐出一句话:“要骗别人先要骗过自己。” 笑话,那人恐怕连鬼门关都还没入。 阿惟别过头去不再看他,顾桓又说:“你欠我的那些银子不用还了。” 阿惟有些讶然,又听得他说:“我把你的牌位迎进门当我顾桓的妻子,你在鬼门关等我,到时候再还。” 内侍跪着送上比赛用的球,球大小如拳,用轻而韧的木料做成,中间挖空,表面涂上红漆。身穿蓝色束袖短打布衣的球平拿过球高高抛起,大喝一声“开球”,两边人马即时策马前驱,手中球杖如残月翻舞,红球如流星迸飞。 马蹄扬起尘土飞扬,有如两军阵前对垒呐喊厮杀,景渊一马当先,球杖一扬稳稳接住传球,双脚一夹马肚冲向对方球门,擂鼓声忽地密集起来,阿一瘦弱的身影伶仃地闯进他的视线。这时斜里驰出一人,正是叶孤岚,朗声道: “阿渊手软了?”球杖一勾便要夺去马球,景渊轻巧避开,顺势把球传给身边的景勉,冷笑道: “本侯只是思忖第一球要如何进才漂亮!” 景勉毫不犹豫地用力挥杖,马球重重地击中阿一的左肩然后入网。阿一的身子晃了晃,双眼紧闭没有吭声,只是眉头紧紧蹙着,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此时响起杀鼓三通,呐喊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球平在龙门边上插上一面黄旗,以表示景渊先入一球。 叶孤岚眼中掠过一丝冷意,拉转马头提杖策马,几个漂亮的传球后,他亲自带球越过几人球杖横着一挥,马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啪”的一声打中阿惟的左脸,斜着飞进了龙门。 阿惟闷呼一声,嘴角顿时渗出一丝血线。 叶孤岚笑着望向景渊,“阿渊,你说我这球角度如何?” 景渊冷哼一声,扭头便去抢球。接下来第三球、第四球都是景渊进的球,球擦着阿一的腰间险险掠进龙门,第五球就没这么幸运了,叶孤岚的人一拦,景渊的球便重重地击中阿一的小腹落了下来。叶孤岚乘机抢球,几个小传球后他又是一记漂亮的绝杀,马球击中阿惟的右肩飞扑入网。 阿一痛得脸色发白,阿惟却是紧紧地咬着唇,睁大了双眼无限苍凉地望着志得意满的叶孤岚。随后一球从侧面击中她的膝盖,本来她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躲过的,可她仿佛忘了自己,只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再一球……很痛,痛到自己心底最后那点相思那点期盼烧成灰烬,才带着自嘲的笑容变得空洞无物。 赛事很快就过半,那柱长寿香剩下三分一,看台上的桌子中央摆着只上好锁的铜箱子,沈默喧站在顾桓身边,轻声道: “现在场上的胜负未分,侯爷进了八球,叶少东进了七球,时间不多了,侯爷应该能取胜。” 顾桓别有深意地笑笑,望向吊在球门上的阿惟。那个瘦削的身影微微刺痛了他的眼,他开口说道: “沈先生,你说你家侯爷和叶少东,谁的心更狠?” 沈默喧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叶孤岚击球次数比景渊多,只可惜,太过于刻意。他不过是想告诉我和景渊,那个人他根本不认识,更不在乎,有些球明明可以有多余的空位可以打进,可他偏偏用力击落在她身上,欲盖弥彰。” 这时,景渊又一球击中阿一肋下,叶孤岚夺球,再入一球。 此时,各自球门稳稳插了八面旗。 景渊脸色沉了下去,眼看长寿香已经快要燃尽,他一咬牙策马拦腰截住马球,两个配合后马球交到景勉手上,景勉一球击门,却擦过前方红衣球手的肩上,变了线直接击中了阿一的颈窝。 阿一猛地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远处的景渊有那么一瞬的闪神,叶孤岚策马经过他身边时轻笑着抛下一句: “可怜的十八姬,别不是伤了气门,要成废人了……阿渊倒不如直接给她一杯鸩酒,还慈悲些……” 景渊笑了,挖苦道:“你跟我讲慈悲?第一球便打得人吐血,五十步笑百步!”说罢策马便往球门奔去接应其他人。 可是稍近球门,却看见一直闭着眼睛的阿一睁开了双眼,默默地望着湛蓝的天空,晶莹的泪自眼中跌落,一颗,两颗…… 那样的悲伤,还有绝望…… 目光下移,她透着大片血渍的膝盖上,红得触目惊心。 景渊的心忽然像被什么揪住一般不能呼吸,痛,像被刀子剜了一下。她的眼中再没有自己,她的心里只剩下赤裸裸的痛恨和厌恶,他和她,那些平淡相处的点点滴滴荡然无存,他的薄情,她的绝望,会让他们彼此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又是一球击向阿一,马球挟着旋风而至,眼看着就要落在她的胸口,忽然一只球杖飞掷而出,险险把马球击出界外。一片惊讶声中,景渊勒住马头,脸色阴沉,望着叶孤岚说: “这马球打得真没意思!本侯不玩了,这些人谁想要谁便带走就是!”说罢一夹马肚飞驰而去,竟是不管不顾便孤身一人离开了马球场。 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对于这样忽然而至的赛果很是接受不了。 看台上顾桓对沈默喧说: “还不赶快去把你们十八姬放下来送回府治伤?你们侯爷发飙了……啊呀呀,还真是顶顶死要面子的人,心疼了直接把人抱走不就得了么?” 沈默喧苦笑,正要作揖离去,顾桓指着那个铜箱子道:“这个一并带走,钥匙在景渊手中,本官的眼力一向准得离谱,这个赌约,也该让他输个明白。” 沈默喧取过箱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注视着顾桓,眸光清澈,说:“大人,其实心最狠的是旁观者,包括我,也包括你。” “成大事这不拘小节,默喧以为然否?”顾桓嘴角笑容敛去,负手施施然走下台向着阿惟走去,这时孟微和文安已经把阿惟解下来,她再也忍不住张开口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一软便要倒下。顾桓稳稳地把她抱入怀中,一字一句地问: “女人,你还不死心了吗?” 第三十九章 伤痕 1 那边叶孤岚的人已经给阿逵松绑抽出他口中的布条,坐在马上等候的叶孤岚闻言背脊蓦地一僵。 心底很冷,冷得结成了坚冰,寒气直入肺腑。 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不会动摇更不会心痛,不料还是被这句话硬生生地敲出一道裂缝来。 回答他的只是阿惟心窝处一痛又吐出来的一口血。顾桓拦腰抱起阿惟,经过叶孤岚身边时叹息了道: “怎么就有这样的人?连稍稍避一下球的意思都没有,那个人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么?那要置自己的父母于何地!叶公子幸亏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不然被这样的女人喜欢上,还真是会避之不及恐防难以脱身。叶公子你说是吗?” 叶孤岚冷然道:“大人,别人的事在下不宜妄加议论。” 顾桓轻笑一声,也不理会叶孤岚,只是抱紧了阿惟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而这时被松开捆绑的阿逵踉跄着推开众人奔到被解下来的阿一面前,沈默喧半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身子,阿逵见到她惨白的脸色空洞灰暗的双眼,还有渗着血渍的膝盖,不由得双目发红,拉过她的手忍住心痛说: “阿一,阿一,你还好吗?” “痛——”她低呼一声想抽回自己的双手,阿逵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她的手腕青紫瘀黑,纤细的手骨几乎要被勒断了,不由得咬牙切齿道: “阿一,我一定要带你走,你不能再回到景渊那个禽兽身边……” 沈默喧抱起阿一,冷冷地盯了阿逵一眼,道:“就你?你凭什么?!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异常幼稚的莽夫,就是刚刚那句话便已经够你死十次了,看在阿一份上我当作没听过,你真要对阿一好就忘了这件事然后各不相干!” “阿逵你还敢胡闹?!”叶孤岚下马上前严厉地喝止住他,“来人,把他带回府关十天柴房!” 十八姬犯错失宠被兰陵侯悬在马球龙门处以示惩戒一事火速在兰陵传开,又掀起了一轮及笄女子订亲成亲的婚事热潮。大家都对兰陵侯府中那些美艳女子投以同情的一瞥,至于十八姬犯了什么过错各种说法都有,但是红杏出墙这一说法信的人却很少。 无他,公子渊长得太俊;其次,被一个美男那样宠爱着天下间还有女人愿意出墙的么? 景渊那夜一夜不归,据闻在城中最有名的青楼玉宇琼楼中寻欢,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自己的马背上,稀里糊涂地被驼回了侯府。景勉和凌铮扶着他一路踉跄走回品雪轩,刚进院门一个黑影横在他们面前,原来是景时彦老头子。老头子一吹胡子骂道: “混帐景渊你还敢回来?!”说着一手揪住景渊衣领,景勉和凌铮是知道老头子的脾气的,当下也不敢阻挠,只得放开手任由景时彦揪着景渊来到蔷薇花架前养着金鱼的河池,景时彦用力一推,景渊整个人哗啦一声跌落荷池。 景勉和凌铮大惊,不过知道荷池水浅不会有性命之忧,景渊顿时清醒了不少,浑身湿漉漉狼狈地站起来,睁开惺忪醉眼瞪着景时彦骂道: “老头子你反了是不是?!看本侯爷待会儿怎么将你煎皮拆骨!” “小尼姑的双腿废了。”景时彦冷冷地说,“有你这样的侄孙,我这叔公死了也罢。”去了南边的宣化城几天,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头子又急又怒,等在这一个时辰,谁知道景渊是去花天酒地去了。 景渊登时一个激灵,酒意全消,他盯着景时彦,一字一句道:“你骗我。” “你大可以这样想,让你那仅存的良心好过点。”景时彦转身气呼呼就要走,景渊连忙跨出荷池追上去拉住他,道: “你是神医!” “你错了,我只是医,不是神。你才是神,生杀予夺,毁人尊严,对人好的时候捧上天,不喜欢时摔人个粉身碎骨,小子,你行!” “你别忘了,是你把小尼姑塞给我的,你要是治不好她,你……”景渊语气森寒,手下不自觉地用力,景时彦只觉得自己的肩上的骨头都要断了,连忙推开他气愤地说道: “老头我是始作俑者,你一点错都没有!放开我,臭小子,我明天就带阿一走,你不管她,老头我照顾她一辈子!”景时彦一脸盛怒转身就走。 景渊僵立在原地半晌,然后才回了品雪轩,佳月和晚霞早准备好热水让他沐浴,沐浴后残存的酒意让他昏昏欲睡,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却总也睡不着。脑海中翻涌着连日来的一些片段,他还记得推开窗见到黄色油纸伞下一身浅绿罗裙的阿一那佻皮而又期盼的眼神,也记得她闭着眼睛流着泪固执地告诉他除非杀了她否则她还是要逃的狠话…… 一年了,说美她不算特别美,在兰陵侯府的美女丛中,她顶多只能算是一株不起眼的朱雀花,小小的、淡淡的,也不馨香。没有姬妾的着意讨好和温柔体贴,更不如丫鬟心细手巧,他怎么就偏偏习惯了这样一个迟钝的、偏执的、不解风情的她呢? 从来没有女人会让他这样,莫名其妙就变得暴躁不安,有时候却被磨得什么脾气都没有,迁就退让得不像原来的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时恨不得杀了这女人。 却终归是舍不得。 恐怕是因为她很像那个人吧。曾经这么对自己解释过,可是那个人已经已经去世多年,那迟钝的小尼姑,哪一分像她?她总是很温柔慈爱地看着他,让他在没有人的时候悄悄叫她“娘”,那时他一岁多两岁,说话老是要重复,好像个小结巴一样,喊她“娘娘”。她会给他做鞋子做衣服,晚上哄他睡,惟一一次打他,是在他四岁时犯了一场重病,他不肯吃药,她含着眼泪拿着竹板一边打他的小腿一边骂他: “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干脆打死你省得别人还要为你伤神费力!” 那时他不懂,原来这就是爱。 他又惊又怕地把药喝了,但是从此对她闹了别扭。多少次她对他欲言又止都被他冷眼以回。在被他的母亲大人灌输的尊卑意识里,她始终只是个低贱的下人。直到,直到他见到他的父亲在花园的偏僻角落里抱着她安慰着她,他冲出去愤怒地要喊人把她抓起来,他父亲果断地给了他一巴掌并且要他下跪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那一声对不起一直没有机会说,直到她在他面前死去,他被景勉死死地捂住嘴巴躲在内室的暗格里,短短的几刻钟是他一生都难以摆脱的噩梦。 他孤独得太久了,极其偶然的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为他拨开了一丝阴霾,过竹轩那一夜,他发着高热,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如何前所未有的安稳平和。 他容忍她一次又一次的违逆、对抗,可是他不能容忍她处心积虑的逃离。 而且,他有着不能放她走的理由。 她留在包袱里的那封信,他看了,当时就随手撕了。 他本不是个好心的人,可是不知怎的见着她心心念念着那些过往,觉得讽刺之余心底隐藏甚深的那丝恻隐不经意地被拨动,下意识就瞒了差不多一年。 可是,自己似乎枉作小人。 她不领情,甚至,恨他入骨。 恨就恨了吧,他景渊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尼姑解释? 马球场上那悲伤冷漠的一眼如在面前,景渊暗叹一声,伸手按按自己跳得极不舒服的心房,忽然有些后悔陪顾桓演了这场试探叶孤岚的戏…….朦朦胧胧睡了不知多久,朱窗外漏进一丝光线穿过素帐,隐约听得外间细如蚊蚋的声音,是佳月那丫头,低声对晚霞说: “这十八姬从哪里弄来的当归?不过放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便熏得现在还有味道,幸好侯爷没怪罪下来……” “嘘——”晚霞小声道:“不要提了,女人用的药材也敢放在这里……你没见到阿一用来包着药材的那张鬼画符,啧啧,要是侯爷见了,不吐血才怪……” 原来那股古怪的味道是当归……当归?!景渊猛地坐起身来,一手拨开帐子大声喊道:“晚霞!” 第四十章 伤痕 2 晚霞应声进来,景渊盯着她问:“你说的当归是何时放在房中的?” 晚霞扑通一声跪下,“侯爷,就是十八姬说肚子痛偷走离开侯府那日。” “她的那张鬼画符呢?” 晚霞脸色白了白,结巴着说:“侯、侯爷,晚霞不敢……上面画的有讽刺侯爷之嫌,实、实在是大不敬…….晚霞已经把它扔到废纸篓里……”晚霞见景渊面沉如水,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侯爷,奴婢这就去把它找回来……”说着连忙起身往碧纱橱奔去,心里默念着十八姬不好意思了这回晚霞帮不了你,反正你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也不在乎多这一桩半桩了…… 待到晚霞把那张大不敬的“鬼画符”交给景渊时,景渊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小乌龟被圈在一个圆圈里,身上横七竖八地画着几条杠;接着是这圆圈被打了个大叉,小乌龟不知影踪,凌乱地画着几个乌龟的脚印,后来干脆用墨点代替,墨点一直延伸到一座山上的小房子,然后这墨点又重新折返回一个大圆圈里,最后墨点变成了一个缩头缩脚的龟壳。大圆圈里面是一只偌大的猴子,叉着腰尾巴翘起一脸怒容…… 景渊的脸色古怪阴晴不定,明明是生气的模样偏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说是想笑吧,可是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暗晦,眼神幽深杳远。 画只乌龟还不是讽刺兰陵侯戴了绿帽子?正当晚霞战战兢兢地等着景渊发飙时,景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走出品雪轩径直走向景时彦的药庐。不想药庐里空空如也,没有人,连药材都收拾的一干二净。景渊想起昨夜景时彦说的话,原以为只是一时之气,没想到他真的要走,难道小尼姑的脚真的伤的那般重?他的心猛然一沉,走出药庐时恰好见到沈默喧迎面走来,沈默喧还没来得及行礼景渊便问道: “景时彦老头子呢?” “顾大人今天一早就到府把景神医请到衙门去了。” 景渊暗自松了一口气,维持着一贯淡漠的脸色说:“那她呢?” 她?沈默喧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道:“景神医说要把她带走,已经备好马车,人也在车上,大约正往衙门赶去,景神医让默喧转告侯爷他办完顾大人的事后就不回侯府了……” 景渊当即脸都黑了,望着沈默喧怒道:“本侯没说放的人谁敢带走?!”说着一拂袖便向府门走去。沈默喧疾步跟上,刚到了府门便看见一辆残旧的朱漆桐木马车缓缓起行,驾车的人正是景时彦的药僮郁离。 他一扬手,身边的几名府卫马上奔上前去拦在马车,郁离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容清秀,疑惑不解地望着向他走来脸色不善的景渊,道: “侯爷,是师父嘱咐我把人送到县衙去的。” “滚!”景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掀开帘子上了马车,果然,阿一躺在马车里,蜷着身子一动不动。景渊想要抱起她,手一触到她的身子尽是滚烫的感觉,膝盖上颤着厚厚的纱布,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地挥之不去的药味。她双目紧闭,昏昏沉沉地睡着,景渊面无表情地抱着她下了车,沈默喧示意身边两个丫鬟接过阿一,谁知景渊只是横了她们一眼,顿了顿脚步说: “你马上到县衙告诉景时彦,如果他不马上回府,晚了一刻钟,他的小徒弟郁离就没了一只手,再晚,那就手脚都不用要了。还有,把这破马车给本侯爷一把火烧了! 郁离被惊吓得直冒冷汗,沈默喧却只是看着景渊的背影嘴角微扬。 那边县衙的后院厢房里,景时彦一边摇头一边疾笔写着方子,道: “这姑娘思虑过重,精神忧思太深,吐了两口心头血,如果治理不当恐怕会落下病根子。你也真是够狠的……说到智谋和用心,我家那臭小子还没修炼到你这境界。你一辆破马车就抵了我这诊金,我真是亏大了,要是景渊那小子不上当……” “要是他不上当,你便当一回好人,把小尼姑送回广陵去。”顾桓拿过方子交给文安去抓药,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景渊怕是没来得打开箱子看我下的是什么注,不然肯定知道你串通了我。” 景时彦瞪了他一眼,“喂,世侄,是你主动串通的我好不好?” “出于敬老,本官就勉为其难承认一回好了。”顾桓笑了,笑得越恭顺越让景时彦来气,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面带疑惑地问: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景渊和叶孤岚会打个平手?” “想知道?留在县衙直到把她完全治好,我便告诉你。” 景时彦嘿嘿一笑,边收拾药箱边说道:“你觉得我那侄孙是善与之辈?恐怕他现在恨不得挖地三尺把我揪回侯府去。阿一的腿脚有伤,他真上了你的当你以为我还能再来县衙?而且,那女子的病不是十天半月能治好的,心病还需心药医……” 顾桓皱眉,苦笑道:“我不留你,只是你若想把小尼姑送回广陵,我可以提供方便。” 景时彦摇头,“小尼姑要留下来。” 顾桓好奇,“留下来做甚?莫非真要继续当十八姬?把佛门中人逼入万丈红尘,老头子,你这样会折福的。” 这回轮到景时彦苦笑:“留下来治病救人,你不懂,就别问了。别人不清楚你是谁难道老头子我还不清楚?你办完你的大事就卷铺盖回凤城岐山去,别在这滋扰我侄孙!” 文安匆匆走进来,低声在景时彦耳边说了几句,景时彦脸色大变,低声骂了几句就抓起药箱向顾桓告辞赶回兰陵侯府去了。顾桓对文安说道: “兰陵侯的人找上门了?” “景神医的弟子被绑在侯府门前,说是一刻钟不见神医就砍去一手……那可恶的兰陵侯把我们送去接人的马车烧了,公子,我们该不该去讨个公道?” “兰陵侯银子有的是,有空再慢慢讹回来便是。对了,药煎好了吗?”见文安点头,顾桓又说: “替我给兰陵侯和叶氏钱庄少东家下个帖子,说是两日后在玉宇琼楼的绮云阁小聚。” “玉宇琼楼?那不就是青楼?公子去那里做甚?!”文安嚷道。 “去青楼,自然是喝花酒,抱美人,寻欢作乐。”顾桓笑道,凤眼中有暗褐色的光华流转,“人不风流枉少年,娶妻后怕是无这样的自由了!”说罢大步流星地向阿惟所在的厢房走去。 文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忙不迭地追上去问:“娶、娶妻?谁娶妻……公子开什么玩笑?你哪来的妻?” 阿惟睡得昏昏沉沉的,药热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没有醒来。顾桓在她床前守了一个下午,她还是双目紧闭,苍白的脸平静而无辜得像个稚气的孩子。 “阿惟,”顾桓轻轻唤她的名字,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伸手抚上她的眉眼,“你真傻,知道么?所有的人都活得很好,就只有你自己为了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谎言苦了自己。” 手指沁着凉意,温柔地拂开她额边的一绺发丝,他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明明是我先遇上你的,你却只看到了那个人,结果受苦了吧?你早该好好等我的......” 第四十一章 伤痕 3 顾桓离开时已是月上中宵,四周静寂一片,五月末虫鸣鸟叫,空气中蔓延着一种淡淡的草木气息,一直躺在床上不动的那个身影缓缓坐起来,拥紧了怀里的被子,黯淡的光线下没人看见那张脸上如何的凄风苦雨一片孤愁。 她的肩轻轻地耸动着,咬着被子无声地痛哭,喉咙里的那团乱麻死死地缠着不放,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遍体鳞伤痛不堪言,说不清的情愁爱恨,就连泪水也无法洗刷。 她曾如此卑微地爱着,后来的后来,她卑微地苟活着。 没有一刻忘记过惩罚自己,可原来那个人,早早便脱了身忘了情。 第二天清早,文安脸色不善地禀告顾桓阿惟醒了。 顾桓的笑意在踏入阿惟的厢房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煎好的药原封不动的放在小几上,旁边是丝毫没用过的早膳,阿惟一身清爽的男装穿戴整齐抱着膝坐在床上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到顾桓便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道: “大人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讲。” “怎么不用早点?”他沉下脸。 阿惟笑着摇头,“我不饿。”要不是顾桓知道她昨夜身上的瘀伤痛得她彻夜无眠,真会以为她精神饱满仿若没事的人一般。 “可是你什么都没吃。”从被关进兰陵侯府的水牢开始,然后昏迷了一夜,滴米未进。 “这个不重要。”她站起来,拉出床头的小包袱,顾桓眼皮无端一跳,她望着他,若无其事地说: “离家太久,我也该走了。大人,谢谢你照顾了我许久,以后到了家里定向家严禀明,好回礼答谢。” “你要回建业?”这一点大出顾桓意外。 “也许吧。”她维持着脸上虚浮的笑意,“兰陵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她挽起包袱向顾桓浅浅躬身,顾桓一时僵住在那里,他想过很多种情形,想过她可能会哭,会很忧郁,也可能会躁狂,可就是没想过她会这样灿烂无匹地笑着,笑容中仿佛连灵魂都空洞了。 “你身上的伤……” “不痛,真的不痛,”她抓着包袱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白皙的手腕上那圈青紫让顾桓的瞳仁微微一缩,她笑笑道:“再多的伤,它总会好的,我不会连这个都受不了。大人,阿惟走了,欠你的银子届时让家兄遣人送还可好?” “不好!”她转身要走时顾桓动怒了,一手拉住她,冷冷道:“你可是想要回建业找杨昭?他根本……” “杨昭?”阿惟的目光依然不染半点悲伤,只是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神情无比认真地问:“杨昭是谁?我跟他认识吗?” 顾桓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盯着阿惟的脸,只觉得她的神态笑意有如木偶,强打的精神亢奋得异于常人,不由得心下一寒,温言道: “不急,你先用早膳,然后把药喝了,我们再慢慢商量到建业的行程。” “你送我回去?”她依旧浅浅地笑着,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那我们早些出发好不好?我不饿,我也没病,这些我都不想吃……” “阿惟,”他松开她的手,却揽过她的肩,她瑟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乖,听话,我用马车送你,可是马车被景渊烧了,要等他赔一辆新的才可以,骑马太累,坐船太慢,都不适合。” 她茫然地点点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大人——” “叫我顾桓。”他打断她,带着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阿惟,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天?”阿惟绞着手指,眉头轻皱似乎有些苦恼,“不知道,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可是浑身的骨头都痛……我是不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我的骑术一向很糟糕……”她越想,眉头皱的越深,最后竟是抱着头痛苦地痉挛起来,身子颤抖得像筛子一样,口中语无伦次地说: “昨天我究竟怎么了……我真的不记得…………头很痛,很痛……我真的不知道……” 声音变得尖厉,到最后泣不成声,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抱着头往墙角缩去。顾桓连忙把她拉起来,可是她的手不知怎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难以拉开她抱着头的手只得把蜷缩着的整个人抱到怀里去,伸手捏开她咬唇的牙齿手指竟然触到了一丝粘腻的猩红,原来是她把嘴唇都咬破了。顾桓倒吸一口凉气,对外面大喊一声: “顾东!马上给我把景神医请回来!” 而景时彦此刻正在药庐里低声教训着他的小徒弟郁离。 “你差点就走漏口风了!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要是景渊知道了小尼姑的脚并没有伤的太严重,只是我们硬是敷上药泥放上夹板缠上绷带,你说他有可能放过我们。。。。不,是你才对,老头我是他叔公,你昨天才差些被他剁手剁脚,今天就忘了?” 郁离苦着一张脸说:“师傅,这个还好办。可是阿一被我们喂了那么多人参南枣,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老头一个栗凿赏过去,“笨蛋,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不是小尼姑命悬一线,我那侄孙硬如铁石的心会有痛感吗?笨死了!” “那师傅,现在我煎的这药是什么?不应该用清凉退热的么?” “热自然是要退的……”景老头嘿嘿干笑两声,“只不过是慢慢退……” 侯爷折磨小尼姑,你老人家也折磨小尼姑,郁离心中不禁对阿一深表同情,今早他送药到碧纱橱,恰好见到景渊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前看着昏睡的阿一,薄唇紧抿,眉宇间隐隐有莫名的担忧,桃花眼潋滟幽深似有暗涌,目光有些悠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上翘,眼中多了抹难以发觉的暖色,还有一丝悔意。 郁离把药放下,刚想开口说句什么,景渊微微皱眉示意他噤声。 “放下,别吵着她。”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郁离几乎听不见,只能凭他说话的口型判断他说了什么。听过景渊训人,听过他冷淡带笑地一句话夺人性命,可是这般小心翼翼郁离还是第一次见。他想起这个,不由得奇怪地问景时彦: “师傅,你那侄孙,就是兰陵侯,他为什么这样对十八姬?宠上了天,然后又要置人于死地,接着后悔了,又舍不得真让她死,来来回回的他不累的么?” 景时彦大笑,一指头戳到郁离的眉心,“徒儿今日怎么这般聪明?老头我告诉你,之所以来来回回,是因为他想要的还求而不得。不懂?你以前不是养过一只相思鸟?精心喂养它,想着它很温顺于是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开始它还会粘着你,可是没两天就飞走不见了,你不伤心不恼怒么?不曾想过把它捉回来后红烧了吃?” 郁离点点头,那时的确伤心且怒,觉得连一只鸟都能卑鄙地欺骗自己真是什么气都来了。 只是后来,再见到那只相思鸟时才发现原来它的脚受伤了,一直躲在林子里的阴暗处不敢出来,他把它带回来后它活不过三天就死了。 “兰陵侯想要什么?”郁离问。小尼姑阿一一穷二白,实在看不出出身高贵的兰陵侯怎么就看上她了。 “这个……只有景渊他自己才知道了。” 兰陵县衙后院。 “是癔症。”景时彦收回刺在人中、合谷和足三里的金针,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怕是昨日受的刺激过大,神伤过度,于是把自己困在某种回忆或是想象中来逃避问题。这小姑娘的心病比料想中的要重啊……待她醒来后一定要吃点东西,然后喝药,寻处清净的地方给她,多些陪伴和宽慰她的心,千万不可逆着她。对了,还要把人看好,癔症病人记性差,就怕自己一个人游荡到陌生的地方就再也回不来了。” 顾桓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到最后变得如霜如雪。 “她确实是得了癔症?” “癔症病人发病大多是受了刺激,一时激动紧张难以自制,心跳脉搏快得异于常人,脸色潮红眼神涣散,你以为想要装就装得来的么?真是可怜,多大的岁数啊?就得这样的病症,恐怕没有个三五年也难好……” 景老头子还在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顾桓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雕花黄杨木床上的阿惟,只见她双眼紧闭眉头深锁,眼角尚有泪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厢房,走到外面地院子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 这一场试探,原以为他操纵大局旁观者清,谁知他终究还是掉了进去。 这一场试探,叶孤岚失了她的心,景渊失了挽回的可能,而他,恐怕是失了自己的心。 第四十二章 挽回 1 品雪轩中,景渊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前一边看帐簿一边听沈默喧禀报各处农庄和店铺的情况,沈默喧记起一事,让人把那日的铜箱子拿进来交给景渊,景渊取出一把钥匙,啪的一声开了锁,箱子里空空的只有一张薄如纱的白纸,上书一字:平。 景渊冷哼一声,沈默喧道:“侯爷明明让他下注押侯爷赢,怎么他就这么大胆敢赌一个平?默喧愚钝,不知他何以能神机妙算猜对赌局。” 景渊拈起那张纸,冷笑道:“他神机妙算?你且看看------”说着一下子合起箱子,手轻轻一抚,再打开箱子,那张纸已经在箱子之中。 “天工坊的铜箱子造工精美,锁孔精巧旁门左道无法打开,可是唯一的缺点便是盖子与箱子之间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始终还是有一道很细的缝隙,没想到,顾桓钻了这个空子!” 沈默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他就用掩眼法佯装把答案放入箱子,其实真正的答案直到比赛结束他才瞒天过海地从缝隙中塞入。 “侯爷,这顾桓到底是敌是友?” “这纱纸应该是端州产的帛纸,产量极少,一般只供皇宫贵族所用,而天工坊的箱子更是昂贵,一般平民百姓哪怕是区区七品县令也不可能知道它缺点,顾桓虽然来自凤城岐山顾氏,固不可小觑,可是如此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再加上心术谋略过人,是敌是友未知,不可不防,不过结交顾桓,总比信任叶孤岚来得靠谱。” “叶少东在兰陵长大,他的老父瘫痪在床无法主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顾桓怀疑他的身份,仅仅凭那阿惟姑娘说起有人与他面貌相若的这一点来判断,未必太过武断。” 景渊沉吟半晌,忽而笑道:“是无凭证,马球场上也证明了叶孤岚不是那阿惟姑娘的故人,否则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可是默喧,大家随便用眼睛一望便知的事,往往离真相很远,叶孤岚此人城府之深,莫说我,就连顾桓也远远不如。我不信顾桓,但是,我更不相信叶孤岚。” “侯爷与叶孤岚相交三年了……” “三年了,我竟然找不到他一丝破绽,所以,我从不信任他。” 晚霞迟疑地在外间禀报后走进来福了福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景渊稍稍抬眼,问: “什么事?” 晚霞有些惶然,低声禀报道:“侯爷,十八姬不肯喝药,还、还把今早吃的一点点粥都吐出来了。” 景渊眼帘微垂掩住一丝怒气,冷冷道:“这样的事都要来烦我,我要你们这些人在府里都是干什么的?!她不喝药你们就不懂劝劝不住就不会灌?灌都不行那就随她病死好了!” 灌?随她病死?晚霞腹非不已,早上那几勺粥还不是侯爷自己屏退了她们趁着十八姬意识不清想要喝水时花了半个时辰喂下的?她壮了壮胆子,又说: “侯爷有所不知,十八姬不让人碰她,身上都是瘀伤,一碰就很痛……如果强灌的话,可能…… “让景老头子来一趟。”景时彦那花掉他大量银子号称是用了数十种珍贵药材炼成的白玉膏简直就是浪得虚名。 “侯爷,景神医被顾大人请去县衙给阿惟姑娘诊治去了。”沈默喧连忙答道,景渊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 “让景勉给我把人从县衙带回来,从明天起让府卫守着药庐,苍蝇也不能放走一个!” 晚霞走后,沈默喧也退下了。这时景勉进来行礼后提醒景渊道: “侯爷,建业那边长公主又让人送信来催问何时接回谢蓉蓉,上回侯爷吩咐准备的船只已经备好,不知侯爷何时启程?” 景渊沉吟半晌,不置一词。 “侯爷——”景勉还想说点什么,景渊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这事我自有分数。” 一切都按照当初所部署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有什么变了,乱了。 本就是为了让远在建业的长公主司马萱以为他对谢蓉蓉的生死荣辱半点不放在心上,即使谢蓉蓉在她手上,她也无法以此来要挟自己。傅明远拐走谢蓉蓉触了她的逆鳞,但碍于谢蓉蓉的身份又杀不得,派人遣送回兰陵是最理想的,料想景渊必然不敢回建业接人,一再送书信,无非是想离间左相谢律为首的谢氏一族与景渊的关系。 景渊回建业,司马萱必然不会让他平安离去。 司马萱一直想杀他,从他离开建业那一刻开始一路上他都忘记了有多少次中伏命悬一线。可是当年有那么多的机会她不愿动手,只是想尽办法折磨羞辱他,后来恍然明白他隐忍不发图谋后计时,已经太晚了。到兰陵的那一天,他身上新伤旧伤不计其数,左臂中了毒镖险些就废掉了,幸好景时彦及时赶到…… 三年了,他景渊今日不再是那个忍辱偷生的文弱少年,他敢回建业,敢重新踏入长公主府的大门,不论是司马萱还是傅明远都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对他为所欲为欺凌摆布。 兰陵侯独宠十八姬,就连犯了私奔之罪兰陵侯也舍不得放手,傅明远还耐得住?恐怕十五姬信鸽发出后的一个月内,他便会亲自到兰陵来一趟。 他所受的,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可是,与顾桓的合作是意外,自己在马球场上的情绪波动更是意外。 还没走进碧纱橱便听到几声杯盏落地的碎裂声,景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浓重的药味弥漫扩散出来。他负手走进碧纱橱,岁寒三友屏风后,素帐用小银钩挂起,阿一抱紧了胸前的被子无力地倚在床头,眼中一片沉寂,了无生气。才及肩的黑发发丝凌乱,短短两日,本来还白皙丰润的脸颊一下子瘦的似乎骨嶙峋了,紧抿的唇没什么血色,只余倔强的弧度。身上的中衣松松的,领口衣襟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药渍,听到脚步声也不去看景渊一眼,垂着眼帘浑然不觉有人存在。 景渊的目光触及满地的狼藉,不发一言,空气仿佛在他的沉默冷厉中凝结了一般,佳月晚霞心里一慌连忙跪下,无形的气场压力下连心都绷紧了一般。 “重新煎一碗药来。”他吩咐道,话语把凝滞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晚霞连忙去办,佳月则手脚爽利地去清理混乱的地面。 景渊瞥见床前小几上放着清粥和腌制的小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淡淡然地说道: “看来,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四周静默,让人不耐且难堪。良久,阿一的唇动了动,低声沙哑地说道: “不自由,毋宁死。”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怒反笑,道:“我记得没教过你这句话。怎么,又是背着我偷偷去看什么烂戏文学回来的?” 景渊站起身向她走去,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着她,他拿起粥碗,坐到床沿,舀了一匙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她唇边,说: “戏文都是骗你的,它不是人生。人生总是残酷的,对于一个人来说,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你信了那句话,你就傻了……” 阿一自嘲地一笑,一手打落他手中的汤匙,温热的粥掉落在他的锦袍上,景渊脸色微微一沉,她闭上眼睛仰起脸等着景渊的巴掌落下,神色倔强,更有一种豁出去的绝望。 他的心不知怎的竟被她这样的动作刺得缩了一下。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感叹什么,本应勃然大怒的兰陵侯居然只是拿起汤匙再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说: “再敢造次,我便让景勉到广陵去把什么飞来峰水月庵一把火给烧了,你心心念念的师傅和阿云要是大难不死也会被抓到官衙里强迫还俗充当官婢流放,世代为奴;而你,饿死就算了,拿张席子包着扔到乱葬岗,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后成了孤魂野鬼,你就真的自由了……” “你——”阿一用尽力气瞪着景渊可恶可恨得举世无双的俊容,咬牙切齿地说:“景渊,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景渊一挑眉,“恨我?只怕你没这个力气。” 阿一泪水盈眶,愤恨地骂道:“我恨你,恨你一辈子!景渊,只要我剩一口气在都会恨你!” “一辈子?”景渊幽幽的望着她,凉凉的笑意里多了几分自伤,“那也好,总归这世上有个人到死的那天也会念着我,哪怕只是恨……小尼姑,粥凉了,我说话算话,你再不吃粥喝药,明日三更便是你师父师妹命殒之时!”他手中的汤匙又往前送了送。 阿一噙着泪水,木然地吞下了那口粥。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偶有忍不住跌落的泪水落在景渊手上,他也只是维持着一贯淡漠的表情,丝毫不去理会手上那似被火烫的感觉。 晚霞捧着药进来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那、那个在殷勤喂粥的人真的是她们侯爷?无视十八姬愤恨委屈伤心的怨怼目光,淡然处之,脾气好得难以想象的人真的是不可一世的兰陵侯?! 第四十三章 挽回 2 “待会儿好好吃药,真恨不得杀了我,也要等病好后,行刺、下毒还是放火都可以,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人发现。”他放下空空如也的碗,示意晚霞把药放在小几上,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伸手想要用袖子给她擦去泪痕,她倔强的避开,他冷哼一声手臂一伸揽过她,身上淡淡的水沉香气息夹杂着一贯的冷意侵袭过来,不知是否触到她的伤处,她痛得轻呼一声禁不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围拢过来的手臂生硬地抱着她,强横有力之余间杂着一丝小心翼翼,宣示着他一贯的固执和偶有的温柔。 她挣了挣,他的手臂却锁得更紧。 景渊在她耳边低语: “当龟,当归,那张画你是想告诉我,你走了还会回来?” 阿一的高烧还未褪尽,双颊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她咬咬唇,道: “本来是的。” “哦?” “我很后悔,走就走了,为什么还要留这劳什子画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她鼻子一酸,无奈眼睛干涩,只觉得发痛,泪水全无。 本就是个多余人,偏偏还做多余事,被弃之如敝屣还自作多情地以为有人会在乎,会担心…… “我也不想与你纠缠不清,”他在她耳边说,低声细语稍微显得沙哑,一下一下磨蚀着她的心,“你无端地闯进来,惹了我扰了清净然后说走就走?小尼姑,世上有这么好欺负的人么?!” 阿一气结,原来是非黑白可以这样子被人颠来倒去,她推不开他,恨极之余张口便往他的左手腕上咬去,他竟也没有躲开,硬是让她用力地咬出一排牙印来,上面还隐约有血冒出。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或是耳光,她顿时愣住了,景渊若无其事地松开她,把右手放到她的掌心,问: “舒服点了吗?不够的话,还有右手。”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的黒眸如墨,像一汪从无波澜起伏的亘古寒潭,浮着浅淡光影似有脉脉温情流过。他那么认真地看着你,仿佛他的眉间心上思虑着的全都是你……她的心猛然漏跳两拍。这样的人啊,她就连恨也不知如何恨,只能气愤地丢开他的手,拉过被子蒙住头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景渊哪里知道她心中纠结着千头万绪,目光忧虑地看向她一直没有动弹过的双腿,阿一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周静寂,日影早已漏下朱窗,渐渐的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以为景渊早已不耐烦离去。谁知道她才像冒出头来揉揉哭红的鼻子时,余光便掠到床沿景渊的衣袂,不由心下一顿,这时景渊才缓缓地开口说: “你的腿……痛不痛?” 阿一哭得头昏脑胀的,哪里想到那么多,沙哑着声音说:“不痛。“ 已经没有知觉了……景渊闭上双眼,心底翻涌起来浪潮般的难以言表的不舒服的感觉,再睁开眼睛时看见阿一斜倚着床头,鼻子眼睛都红得不像样子,一脸的了无生气。 如果这小尼姑不能再走路,她不能再气急败坏地追在自己身后求饶,她不会再在细雨蒙蒙的清晨撑着伞候在楼下…… 不会的,当初他命悬一线景时彦也能把他从鬼门关揪回来,她的双腿不会说废就废的…… 他不敢再想。 “喝药。”他端起药碗放到她嘴边,阿一认命地闭上眼睛咽下一大口,吞得太急呛到了,汤药随着咳嗽声喷了景渊一身,景渊气极想要发作无奈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得愤愤然抓起阿一的袖子擦去脸上的几滴汤药,一边道: “你这是什么态度?如果是泄私愤的话,很好,你做到了,侯爷我现在生气得想要杀人!” 说罢猛然顿住,阿一的手此时不偏不倚地放在他的侧脸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传来前所未有的触感,平顺而有些刺手,随即她便明白自己摸着的是景渊的脸,刺手的是他的胡渣子,两人靠的很近,呼吸咫尺可闻,而她自己衣衫不整甚至有些楚楚可怜,情形不是一般的暧昧诡异。 景渊也怔住了。 然后苦笑。 出乎意料的,这一晚,他居然没有做恶梦。 玉宇琼楼的绮云阁,今日迎来兰陵城的三位贵客。 红牌姑娘绮云还有新晋花魁银萝和以舞技见称的玉伶姑娘早早就盛装打扮,让丫头备好佳肴美酒,用上好的玉杯盛满兰陵天水坊新酿好的琼脂玉露酒。 “顾大人今日好兴致,莫不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要与我们二人同享?”叶孤岚一身天青色常服,姿态潇洒自然,坐在表情冷淡唇角带着一抹讥诮之意的景渊旁,另一手搂着银萝笑道: “听阿渊说,上回的打赌顾大人赢了,顾大人算无遗策,孤岚佩服。” “叶公子见笑了,侯爷与叶公子旗鼓相当,本官只是碰巧罢了。”顾桓拿起酒杯敬酒,“侯爷,叶公子,上次顾桓情急之下言语间多有冲撞,是顾桓鲁莽了,在此特意向两位谢罪。”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景渊冷哼一声道:“顾桓你什么都得尽了,面子或是女人,本侯爷倒是什么人都丢尽了,一杯酒就想抹去前事?那这杯酒也太了不起了!” 叶孤岚皱眉,“阿渊,这件事本来就无须在意,再说你对那十八姬亦非无情吧?我那家仆阿逵只是恰巧与十八姬份属同乡,绝无苟且之事,你又何必苦苦计较迁怒他人?” 景渊转动着手中玉杯,抬眼望着顾桓问:“那个文书女扮男装,她到底是何人?” “侯爷自建业来,自当听过建业第一乐师上官帙的大名。”顾桓道。 “你的意思是,”景渊好奇道:“她是上官帙的什么人?上官帙的儿子上官寻我见过,鸿胪寺卿,经常出入宫廷。” “她是上官帙的女儿,极得父兄的宠爱,自小与一般闺阁小姐的教养不同,没有进那些贵族小姐的圈子,侯爷自然没见过她的人。” “什么女人本侯没见过?”景渊笑道,张嘴衔住绮云递来的酒杯,顺从地把酒饮尽。 “侯爷万花丛中过,自然识得其中三昧,顾桓自叹不如。”顾桓笑道,望向叶孤岚,“可是时间亦有叶公子这样的专情丈夫,守着叶夫人从不纳妾,这一点,顾桓也深感佩服。” “哪里哪里?”叶孤岚笑着推托,“只是家中那母老虎管得甚严,孤岚就算有这样的贼心也没这样的贼胆,哪里比得上阿渊的齐人之福。” 雅间的门帘忽然被人掀起,顾桓正要发作,只见文安一脸着急狼狈地向三人行礼,看着顾桓猛打眼色,顾桓不悦地说: “有什么要紧事要偷偷摸摸的?侯爷和叶公子都不算外人,有事直说!” “公子,阿惟她、她……”文安结结巴巴的不敢再往下讲。 顾桓微微皱眉,起身大步走向文安,文安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他的脸色终于凝重起来,转身向景渊和叶孤岚二人告罪辞别,然后急匆匆地跟着文安走了。 景渊气得拂袖而去,叶孤岚出了玉宇琼楼,小厮叶成牵马过来,叶孤岚低声吩咐叶成道: “马上去让人查一查刚才顾桓去哪里了,这两日兰陵县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十四章 断与乱 1 刚回到叶氏老宅,消息就送来了。 “殿下,说是县衙里的文书阿惟自己一个人带着包袱悄悄离开,却在南城门外迷路了,说是要去建业却上了到南诏的船,带的银子不够被赶下了船,然后茫无头绪地在南城门徘徊,差些就被人贩子偷偷带走。幸亏孟微赶到拦住了,让文安通知了顾桓,于是就有了顾桓离席不顾而去之事。” 叶孤岚坐在上位的官椅上,刀刻斧削般的面容多了几分冷峭,道: “莫非上次的试探还不够?顾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叶成欲言又止,这时候燕罗缓缓走进来,手捧香茶姿态袅娜地来到叶孤岚面前,浅笑道: “殿下明智,以不变应万变,谅他顾桓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叶成低下头正想要退下,叶孤岚沉吟片刻喊住了他问道: “你还想说什么?” 叶成看了燕罗一眼,嗫嚅道:“还有就是……五日前,也就是马球竞技后,神医景时彦诊症,说那阿惟姑娘是患了……患了癔症。” 叶孤岚刚刚接过茶杯的手不经意的一颤,燕罗微微皱眉转身呵斥叶成道:“多嘴!这癔症就不能是假的么?” 叶孤岚放下茶杯,对叶成说道:“景渊那边如何?” “侯爷那边据说那十八姬的双腿折了,连景时彦也毫无办法。” “折了?”燕罗轻蔑地笑着说:“不过就是被马球打中几下就折了?” “听说是在地上跪了四五个时辰,被硌伤了,流了很多血;然后翌日还被马球击中患处,所以双腿就废了。” 叶孤岚摆摆手让他退下,燕罗俯身依偎在他身旁,用娇柔至极的声音说: “殿下别为这种事烦心了,交给下面的人一探虚实便可。殿下,你已经许久未和燕罗亲近了,燕罗常想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合殿下的心意了……” 一双芊芊玉手抚上叶孤岚微敞的衣襟,叶孤岚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微微入神,燕罗呵气如兰在他耳边轻笑低语着什么,待他回过神来,燕罗柔弱无骨的身子已经攀附在他的身上,他一把抱起燕罗就往内室走去,被掀开的珠帘凌乱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桐木大床半帘纱帐垂下,隐约见一室香艳旖旎。 燕罗微微喘息,叶孤岚的锦袍散乱露出赤果精壮的上身,小麦色的皮肤绷紧线条极为干练精瘦,她身上只余鹅黄抹胸和繻裙,发丝散乱落于枕上,玉臂柔弱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双眼迷离地望着叶孤岚的面容,春情荡漾。叶孤岚低头,密密的亲吻落在她的额间鬓角,男子粗犷的气息紊乱,燕罗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酥了。 他从来没有在白天亲近过她,从来没有。 甚至就算在晚上,也没点过灯看过她的身子。 而如今是正午,虽然四周无人寂静一片,可是视觉上的刺激更让人血脉贲张。那如神祗一般冷酷孤傲的男子和她肌肤相亲,像人间的寻常夫妻,闺房中极尽亲密之事。 叶孤岚抓住她的繻裙稍稍用力一撕,燕罗心中竟然无端地兴奋起来,下一秒,被撕下的一条锦缎蒙上了她的眼睛。 “殿下?”燕罗诧异的是,这回怎的不像以前用布条蒙住她的嘴?她一直以为因为有暗卫在四周护卫,他不愿别人听到她的声音,而现在…… “嘘——”叶孤岚手指抵住她的唇,“乖,宝宝,不要说话,也不要叫。” 燕罗眼角眉梢尽是春风妩媚,一弯眼波满是情意,她最耐不住他在她耳边喊她一声“宝宝”,声音里怜惜疼爱有加,仿佛一直把她放在心尖上,如珍似宝。 可是,也许是燕罗太投入,也许是叶孤岚手段太好,没过多久她就受不了他时而温柔时而粗野的折腾,他带着薄茧的手指粗厉地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一下一下进退有度,她只能搂着他的脖子汗水涔涔,就在他势如破竹的一瞬间销魂的尖叫shen吟,媚若无骨地喊着他的名字求饶…… 那伏在她身上的身躯蓦地一震,然后便是一僵,犹如大梦初醒。 所有的动作,就这样的停了下来。 本来灼热的身躯一瞬间失却了原有的温度。 燕罗隐隐觉得不安,双手用力再绕上他的脖子,不料却被大力推开,身上一凉,原来他已经退开身子一把拉过外袍罩在身上便起身走了出去。 剩她一人躺在床上抓过锦被兀自发怔,却仍浑然不知是何处出了问题。 是夜,夜凉如水。 叶孤岚躺在软塌上,榻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身穿陈旧的青衫,平平无奇的五官走到哪里都不会显眼,他正在给叶孤岚把脉,沉吟半晌道: “殿下只是稍感风寒,用一副驱寒的方子便可。只是不知殿下召楚源来此,可有要事?” “楚大夫在我朝有‘医鬼’之称,可知道何为‘癔症’?” 楚源收回手,微笑道:“癔症只是好听的说法,不过是疯病的别称罢了。” 疯病?叶孤岚眼帘垂下,嘴角牵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真的疯了么?疯了也好,省得要对那女人动手了…… 第二日未过午时,顾桓便派文安送来拜帖,说是昨日多有失礼,想请叶少东家和兰陵侯三日后一同到西郊云络山脚踏青,备了美酒以期谢罪云云。 “五月都快要过了,居然还说要踏青?”燕罗扫了一眼帖子,冷笑道:“殿下,这顾桓一而再地纠缠,要不要燕罗让人去教训教训他?!” “不要轻举妄动。”叶孤岚语气淡淡的,对叶成说:“你拿着回帖到县衙交给顾桓,就说我恭敬不如从命。” “殿下——”燕罗皱眉,叶孤岚打断她的话说: “顾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看看便知道究竟。如果一味的退避反而显得心虚,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懂?建业湘东马场那边最新的那批汗血良驹都打点好了没有?按老规矩尽早把这批马送到边境寿城,而且要尽快计划好把马场撤出建业。” “湘东马场我们耗费了多年时间和心血,怎么说撤就撤?再说了,相思楼已经把吏部和户部的几位要员掌握在手中,殿下又何必放弃建业那一步棋?” “都城安阳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父王今年开春后第二次病倒了;我那三弟,据说在安阳活跃得很……”叶孤岚的话说得越发轻描淡写,可眼中的狠戾之色更甚,“当初我体内中的毒,有一大半是拜我那三弟和平贵妃所赐,我怎能忘了让他们也尝一尝那个中滋味?没有了建业的筹谋,我还有东晋的天下,要是连安阳都失了,建业于我又有何用?” 三日后,叶孤岚如约到西郊云络山脚一行。 第四十五章 断与乱 2 四月已过,芳菲已尽,唯独山如螺髻,出于云水之间。天色晴明,风高日朗,山脚的野桃花褐色的干枝上稀疏地绽了几枚绿翠,四周有松竹,有幽径,凉亭的几角飞檐掩映于柔丝千丈的日影中,清幽得让人心静神怡然。 叶成跟在叶孤岚身后往凉亭走去,凉亭依稀有人影,人声虽小,可是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阿惟不要坐轿子。”她执拗地说,语气中带着几丝童稚的调子,“也不想坐马车。” “我知道,”顾桓温和而耐心地答道:“我们回去的时候走路回去,你不是喜欢散步吗?” “如果累了怎么办?”她咬咬唇,“太晚回家会被爹爹骂的。你不知道爹爹凶起来的样子好可怕……” “累了我就背你,不会太晚的,你爹爹那么疼你,怎么舍得责备你?” “真的?” 视线越过掩映的松枝,叶孤岚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穿着素色衣裳,黑发随意梳了个簪花小髻的女子正仰着脸看着顾桓,一双杏眼一瞬不瞬地锁紧了顾桓的目光,眸中尽是单纯和忧虑,表情有点可怜兮兮的,双手正抓着顾桓的手臂,顾桓伸手捏捏她的脸,笑道: “当然是真的。” 叶孤岚眼内有暗色翻涌,就只那么一瞬间。他快步走过去向顾桓作揖道: “叶孤岚来迟,让顾大人久等了。” “顾桓日前多有失礼,应是顾桓赔罪才对。来,阿惟,见过叶少东。”顾桓放开阿惟,延请叶孤岚入座。叶孤岚看了看阿惟,笑道: “顾大人莫要生分了,喊一声‘孤岚’便可。这位可是你衙门的文书?没想到穿回女装后也是个可人儿啊。” 阿惟忸怩地浅笑,对着叶孤岚草草福了福身,“阿惟见过叶少东,叶少东安好。” 叶孤岚的笑意顿了顿,只见阿惟又回过头去伸手揪着顾桓的衣襟不肯放手,顾桓笑道:“好了好了,让人陪你到那边竹树下玩去,我和叶少东有话要谈。”说着招了远处马车车辕处的文安过来,让他把阿惟领开。 凉亭石桌上摆着几色糕点,还有玉杯酒壶,顾桓斟酒满了一杯递到叶孤岚面前,酒香四溢。 “兰陵侯还没到。”叶孤岚说:“不如我们等一等?” “也好。”顾桓扭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阿惟,苦笑道:“孤岚兄都看见了?阿惟她,得了癔症……本不想把她带来此地,可是衙门中没人照料,恐怕一转身她又偷空离开,所以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这有何妨?”叶孤岚收回自己望向阿惟的目光,“只是她为何会得了癔症?” “说来还是上回马球场起的祸事。实不相瞒,她的心上人与少东家你的模样酷肖,可是那人早就病死了,但是她一直不肯相信,辗转来到兰陵,见了孤岚兄发现找错了人,接着又在马球场上受了那样的刺激伤害,所以一时心力耗损过渡,变得了癔症……” “哦,这么说,就是孤岚当日情急之下击球伤了她才这样的?孤岚惶恐……” “孤岚兄何必多想,本就是她自己痴心妄想与人无尤。但是她现在好像什么都忘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明天一早起来就什么都好似没发生过一样。”顾桓叹息了一声,“她首先问我:你是谁?第二个问题就是:你是我的谁?明明给她梳好了发,可是半个时辰后你又会看见她坐在妆台前梳着自己的发……幸好她不哭也不闹,就是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某些事很清楚,可一转眼又就全都糊涂了。” “那她的心上人呢,她总不会不记得吧?”叶孤岚一脸惋惜地问。 “怕是忘了。就算是亲人也只是模糊的有个概念,”顾桓苦笑道,“知道有父亲兄长,可是模样忘记了,往事忘记了;更甚的是,如果没有人和她讲话,她可以枯坐一天,黄昏达旦……然后第二天,又一副茫然的样子。” 叶孤岚笑笑,不置一词,右手却不自觉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一口抿尽。 “今日来此,顾桓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孤岚兄成全……”顾桓话还未说完,那边文安便大叫起来: “让你不要掰那竹子,你就是不听,你看你弄伤手了吧?!” 阿惟低声哭泣的声音传来,文安拉着她回到凉亭,对顾桓说:“公子,她不听话,这么大的人居然不知道用刀而傻傻的用手去掰竹子,这不,手都划伤了!” 阿惟低着头咬着唇,瑟缩在一旁,右手攥成拳头不放,顾桓拉过她,温言细语哄着她让她摊开手。待到她摊开右手时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掌心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正汩汩的往外冒,沿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到裙脚上,触目惊心。 顾桓撕下自己的一幅衣脚,一边给她包扎一边问:“是不是很疼?” 她点点头,豆子大的晶莹的泪珠掉了下来,无辜而伤痛的目光扫过叶孤岚又回到了顾桓的身上,叶孤岚只觉得自己胸口有点闷,有个地方麻麻的并不感到痛却好像呼吸在这一瞬间困难起来,听得顾桓又问: “阿惟要竹子做什么?” “放风筝啊,”她泪痕未干,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来一般添了几分愉悦,“今天天晴风大,你忘了么?你每次放风筝都把绳子剪断,我不多做几个风筝怎么行?” 叶孤岚转过身去,似是不想干扰顾桓和阿惟的对话交流。 “阿惟乖,不要再去碰竹子了,以后我们不放风筝,放孔明灯可好?”顾桓让她坐在石凳上,对叶孤岚歉意地说:“扰了孤岚兄的兴致,真是抱歉。” “无妨。只是不知顾大人是否有用得着孤岚的地方?” “这个忙还真是非孤岚兄不可。”顾桓怜惜地看了一眼身旁静默的阿惟,说:“孤岚兄酷似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已逝的故人,如果可以,孤岚兄把她接入府中给一个名份,有时间的话稍稍相陪,让她的神智渐渐恢复。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心结郁积思虑过重才会得了这样的癔症,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有所好转。” 叶孤岚的黒眸直直地望着顾桓,顾桓凤眸清浅温和而诚恳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你的戏演的很逼真,可惜,我还是不信。叶孤岚但笑不语,笑容微冷。 ——就这么一回把她让给你,绝对下不为例。顾桓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真诚过、大方过。 第四十五章 断与乱 3 “顾大人真会说笑,谁不知我叶府有一位巴辣有如雌虎的女主人?我怎么敢胡乱带人回家,叶孤岚惧内早已名声远播,顾大人何出此言?再美的女子,无论有多么值得同情,恐怕在下无福消受。”他拒绝的很干脆。 “孤岚兄当真不作考虑?”顾桓道:“阿惟是建业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帙当年娶的是建业第一美人贺秋庭,阿惟不是凡品,只是平日不事修饰而已;再说了,如此毫不造作资质天然的女子怕是整个大晋朝亦找不到第二个,孤岚兄若是错过了,只怕是要后悔。” “顾大人真是会说笑,难以消受美人恩,孤岚跟阿惟姑娘萍水相逢,何来错过后悔一说?做夫妻也是要看缘分的,勉强得来的未必如意。”叶孤岚给他满上一杯,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道: “还是顾大人出言试探叶某?顾大人对阿惟姑娘用心良苦,若说大人对她无情,叶某断然不信。” 顾桓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轻松多了,笑道:“顾桓强人所难了,自罚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时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在凉亭外下了马,原来是景勉。景勉入了凉亭向二人拱手行礼,道: “顾大人,叶公子,我家侯爷琐事缠身无法前来,叮嘱景勉替他谢过顾大人相邀之意。” 琐事缠身?恐怕是仍然恼怒顾桓,不愿再给他半点脸面吧!叶孤岚悄悄瞥了一眼顾桓,只见他脸上蒙上一层薄怒,须臾恢复如常,对景勉说: “既然如此,只好该日再向侯爷赔礼。” 景勉走后,三杯两盏之间,又随意地谈了些民生家国大事,坐在顾桓身边的阿惟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竹影,竟是一直没说过话,没变过姿势。 叶孤岚告辞要走时,顾桓别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道: “孤岚兄如果改变心意要把人带走,现在只需要牵起她的手就可以了。我顾桓,从未如此成人之美过。” “哦,顾大人怎的如此大方?”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嘲意。 “她病了,病入膏肓,而推她落水的人抱着双手在岸边作壁上观,却不知道,无边的沉溺是会死人的,更何况那人连挣扎都放弃了。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情何以堪,孤岚兄,你说那始作俑者的心怎么就那么狠?” 叶孤岚嘴角的笑意隐去,“还以为顾大人是明白人,不料说起话来这般费解,强扭的瓜不甜,叶某并非阿惟姑娘的什么故人,而且对贱内心意专一,不作他想,顾大人休要再提此事。” 叶孤岚上马离开后,顾桓站在凉亭外,看着身旁安静沉默地玩着手中竹叶的阿惟,轻叹一声,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她不肯上马车,于是他便和她一前一后地走着,五月末六月初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就连脚下的沙石也很有热度。 “你是不是很难过?”顾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城府那么深,你哪里是他的对手?如果你只是为了隐瞒他的身份而骗我那大可不必,除了你,我还可以有许多渠道确认他的身份。可是你不痛的么?对他不狠,对自己却狠的下心来把手割成那样子……事到如今,不管你是谁他都可以跟你划清界限,你——”他突然收住话音,像有预感似的转过身去,身后竟然空空如也,阿惟什么时候走开走去哪里了他竟然没有察觉。 莽莽山林,举目尽是苍青,低矮的灌木丛也沉寂着,没有半点人的痕迹。 “不要躲起来了,捉迷藏一点也不好玩,阿惟,出来!”他大声说道。 过了半晌,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微弱的风声。他闭了闭眼睛,一边向树丛走去一边说: “阿惟,你尽管躲,要是我把你抓到了定饶不了你!” 可是没有,低矮的灌木和树丛都没有她的影子,他心底莫名的一慌。 “阿惟——”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原路折回,可是踪影全无。他不禁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坚持让她坐马车,为什么不拖着她的手一起走,为什么…… 他有些气急败坏,正想着要发信号让东南西北赶来,这时忽然头上的日影被什么遮住了,他转身一看,阿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站在他身后的青石墩上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上各拿着一枝荷叶有如青伞,他瞪着她兀自笑得灿烂的没心没肺的表情,心里恨得牙痒痒的。 “大人,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莫非听错了?”她的手腕扬了扬,示意他接过荷叶,荷叶上还滚着两滴浑圆的水珠,“你看,我找到了两把伞,呶,这一把给你,阳光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真可恶……” 是啊,真可恶,阿惟,如果你是装病的话你就死定了…… 可是,只要她没得这样的病,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顾桓的怒气就这样被自己心底的一盆雪水浇灭了。 见他纹丝不动,阿惟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说: “大人,阿惟累了,饿了,走不动了。” 看着她扁着嘴苦着脸一副天阴欲雨的表情,顾桓无奈,只得微微蹲下身,她一手拿着荷叶,另一手勒着他的脖子用力一跳一趴赖到他背上去,顾桓差些没有往前摔个狗啃泥。 “你给我抱稳了!”顾桓吼道,“是抱不是勒,本大人险些断气了!” “不会啊,”阿惟惊异地说:“大人您现在听起来中气很足啊……别生气,阿惟给你遮太阳啊,大人的脸那么白,晒黑了多可惜……李员外家的白猫竟然生了只小黑崽子,不用说肯定是太阳晒多了,大人您要小心……” 顾桓一口气上不来,险些闪了腰。 “大人,你是不是尿尿了?怎么我的衣裙好像沾了什么东西湿湿的硌着不舒服。” “闭嘴!那是你刚才摘什么荷叶沾到的污泥吧!你还好意思说……” “哦,”阿惟歉意地拖长了尾音,“我看不到自己不奇怪,大人你怎么就看不到我的衣服脏了呢,你该提醒我的。” “上官惟,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他顿住脚步,头顶上的太阳毒的很那,晒得他七孔冒烟了。 “我不是风。” 顾桓愣了一下,阿惟噗哧笑出声来,“大人你是不是饿傻了,我明明是人怎么会是风呢?”她的头一侧枕在他肩上,低声道: “风很自由,可是也很可怜。” “为什么?” “因为它没有家啊!”她又笑了,“大人你真笨,什么都不知道!” 顾桓心底忽然没由来的一酸,强笑道:“是,我太笨了。不过阿惟,我的衣服脏了,你给我洗。” “嗯,”她想了想,左手又勒紧了顾桓的脖子几分,在他耳边笑道: “给你洗衣服?那就要看天气了,看心情了......” 第四十六章 缘生缘灭 1 三日后,阿一的烧终于退了。 景时彦还是给她的膝盖上满黑糊糊的膏药,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遍,不要说走路,就连动一动都觉得绷紧。阿一正苦闷之际,郁离便送来刚做好的一张木制椅子,四足上各有一个轮子,坐上去后便可以到外室去。 品雪轩外的荷池中,淡紫黄蕊的睡莲嫌弃阳光过于刺眼,都懒洋洋地拢着叶子,带着水气的风拂过桐木长廊,阿一坐在长廊的朱色长椅上,皱着眉头弯腰努力地想要抬起脚,好不容易脱下袜子,正要伸手去按捏自己的脚掌,忽然听得不远处景渊愠怒的声音响起: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阿一吓了一跳,手中的素袜也吓得掉落在地,她抬头望了景渊一眼,冷淡得没有半点温度,绷着脸生硬地回答: “侯爷,难道是阿一吓着您了?那真是对不住了。” 景渊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的态度,小尼姑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他的桃花眼眯了眯,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裸足上然后回到了她苍白的脸,本来阿一是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圆润,笑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两个酒窝,没有修饰过的眉毛有如柳叶纤长,衬着那双又大又灵气的眼睛,犯迷糊的时候特别可爱。可是如今这一病,不但下巴尖削了,就连那几分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单薄的半臂小衫藕色繻裙更显得身形萧疏,神态风韵多愁多病有如西子。 裙摆下洁白的玉足楚楚可怜,下意识地往衣裙里蜷缩去。 不管她态度如何倔强如何冷淡,也无法掩饰住虚弱之姿。 景渊真是觉得世界都好像纷扰混乱起来了,此情此景下跳入他脑海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词: 我见犹怜…… 疯了,真是疯了。他暗自咬牙双手负在背后大步向阿一走去,开口问道: “晚霞呢?她怎么没在一旁伺候?” “她给我端茶去了。”阿一低下头绞着手指。 景渊在她身前立定,高大的身影把她整个儿笼罩住,阿一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强迫她抬头去看他,孰料他却忽然一掀衣袍蹲下,抿着唇捡起地上的罗袜,一手捉住她往回缩的玉足,动作生硬地帮她穿上。 阿一怔住,只听得他问:“你刚才,想要做什么?” “脚动不了,不舒服,我想捏一捏……还有,那药膏上的太多,包扎的太紧,难受……能不能不敷?” 景渊用力捏了捏她的脚掌,“疼吗?” “不疼。”哪里是疼啊?分明就是麻好不好?又麻又痒,郁离把纱布捆得这么紧,都麻的动不了。 景渊的黒眸所剩无几的亮光又一分一分地暗了下去,他垂眸站起,对她说: “既然这样了,那你就一辈子好好陪着我吧。不要觉得自己亏了,我才是亏了的那个!” 阿一愕然,这话对于她来说不啻于天书,呃,哪怕是有字那种,她也看不懂听不明白。尚未反应过来景渊长臂一伸已经把她稳稳抱起往品雪轩走去,对捧着茶迎面走来的晚霞说: “把十八姬衣物整理好送来品雪轩。” 晚霞惊得连茶杯都端不稳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景渊离去的身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敢情她们侯爷真的被下了什么蛊?有空真要好好问问十八姬有没有烧过什么灵符摆过什么桃花阵,用在小厮韩双身上不知道是不是也奏效? 这一夜,波谲云诡。 阿一被动地坐在贵妃椅上看了一个下午的人来人往搬箱送柜,景渊却早已带着景勉到了书房,直到晚膳过后她洗浴完毕仆妇们给她重新上了药,像搬运尸体一样搬到紫檀大床上才出现。 “你、你也要在这里睡?!”阿一铁青着脸瞪着神态悠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正伸手拉落自己外袍的景渊,“侯爷不觉得两个人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就连呼吸也不大顺畅吗?” 这是连日来第一次对他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可见此刻阿一心中极为不安。 景渊扫了一眼她紧紧拥在胸前的锦被,不觉好笑,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漠,手上的动作却未因此停顿,剩下一身雪白里衣领口敞开,俯身抵着阿一的额头说: “不觉得。不过,莫非我惹你动了凡心?”看着阿一近在咫尺瞬即涨红的脸,景渊心情没由来的好,嘴角微扬站起来转身走向屏风后的浴桶,阿一听着他洗浴的水声,恨恨不已,心里早将他凌迟成碎片了。 可是一不留神,很不留神,眼睛便瞟到那扇米色山水屏风处。 昏黄的烛火下,那扇屏风上景渊的动作身影竟是那样的清晰可见,他没有让下人伺候,阿一听说这是景渊的坏习惯之一,从来不许有人看他的身子,据说曾有人因此丢了一双眼睛被赶出侯府。阿一想把眼睛移开,忽地听到景渊说: “小尼姑,你不会是在偷看吧?” 阿一刚想大声否认,顺便出言诋毁他明明看上去就很好的身材,不料哗啦一声水响,那人竟然没任何先兆便站了起来,阿一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大叫,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犯了某人的忌讳了…… 虽然,看到的只是背面,可是那果露的线条还是让阿一浑身的血液往上奔涌。腰,很窄,肩,很宽,绷紧的线条仿佛充满着张力,灯影越模糊,越是让人浮想联翩……如果这时候屏风訇然倒下,湿发搭在肩后,水珠顺着肌理滑落,要是此刻他眼尾微扬,温润如三月春水的眼波就那么向你一扫,阿一觉得自己的鼻血大有决堤的可能,又或是心疾频发。 比如现在,那颗心跳得都似乎患了躁狂症一样。 罪过罪过,阿一,你又犯色戒了! 这边阿一心潮起伏,那边景渊一手拉下搭在屏风上的里衣,有条不紊地穿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近,阿一连忙缩到被子里去掩饰自己适才极为可恶的行为还有残留在脸上的不安与尴尬表情。 “好看吗?”他难得地戏谑道。 “你觉得你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阿一在被子里忿然道,景渊的笑意渐渐敛起,冷冷说: “小尼姑你厉害啊,说,你看过很多男人没穿衣服的样子?” “飞来峰下山脚村镇里的胡屠户啊,经常光着膀子抡起杀猪刀,天气热时便不穿衣服。不过人家是卖肉的,身上的肉也自然比你多,张寡妇就常说,男人太瘦了没看头,风一吹就倒了,晚上熄灯睡觉没半点雄风……我到现在还纳闷,晚上睡着了还要什么雄风?雄风是什么……” 景渊越往后听脸色就越黑,敢情这可恶的女人还敢拿他跟屠夫比身材,还敢暗讽他太瘦,缺乏那个……雄风…… 阿一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我明白了!像胡屠户那样的人身体健壮,睡觉不用关窗,所以有雄风;侯爷你太瘦弱了,睡觉总是要把窗关上……”对上景渊怨毒得仿佛要吃人一样的目光,阿一瑟缩了一下,讪笑着解释道: “关窗是个好习惯,就算没有雄风,侯爷也莫需介怀……” 景渊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小尼姑,你尽管说吧,日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阿一被惊吓到了,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我知错了,我不是故意看你一丝不挂的,隔着个屏风其实一点也不直观不清晰,你不要挖我的眼睛,佛祖会代替你惩罚我的了!” 什么成语不好学偏学个一丝不挂!景渊冷哼一声,“你不是很不怕死的么?” 阿一心里暗叹,她现在也不怕死,但是怕受折磨。再说他说得对,要是命都没了,以后还怎么能再见到师父和阿云?于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忍无可忍,仍需再忍。 譬如现在。 她咬唇不语。 景渊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冷然道:“不许咬。你不疼的么?” 她扭头逼他放手,他却一手抓住她的被角一扬,身子便钻了进去躺下。 “你——”阿一又惊又怕,“你该不是真的要我侍寝吧?我的脚有伤……” “你觉得现在是在玩家家酒?还是嫌床不够大?” “够、够了,“阿一扭着身子往里面缩,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也是男的,佛祖在我心上,别的什么都是浮云……侯爷,我皮粗肉厚骨头硬,怕不小心硌着了你……” “放心,我会把你踢开。“ “还有那个……侯爷,我会做梦说梦话,还会流口水,我怕吓着你。” “我会抓个袜子把你的嘴巴塞起来。” “嗯,十五姬她们睡觉也会说梦话?” 景渊瞪着她,她讪笑:“阿一只是觉得侯爷很有经验似的,也是,从一姬到十八姬,就是轮着睡也要排半个月的队……” “小尼姑!”景渊终于忍无可忍,吼道:“你再不闭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给割掉!” 原来说事实也有错,阿一吐了吐舌头,钻到被子底下不吭声了。不料被子又被景渊用力拉下,阿一看到他的脸色又青了几分,他冷冷地说: “哪有人像你这样睡的?什么时候憋死都不知道!” 阿一很无辜,“可我从来都是这样睡的。冬天被子又冷又硬,头伸出被子外会冷得睡不着……” “现在是六月。”他强横地说:“不许盖住头睡!” 阿一满心里委屈,可是也只好就范。偌大一张薄被,阿一和景渊之间空出一尺来宽的距离,阿一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很香艳的那一幕。身边他均匀的呼吸传来,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早早藏好一把匕首,一刀下去禁锢自己的这个人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可是她又暗自庆幸自己的腿走不动,所以怎么拿刀呢?拿不到又怎么杀死他呢?再说了,出家人犯杀戒,那是要下地狱的。 心底的念头千回百转,终究是极尽藉口,为自己悄然消去的怨恨作注。 恨不能,爱不得,心底乱哄哄的有如城池失守马乱兵慌。 唯一真切的是心里潺潺流过的喜悦,像是偷来的一样,她只顾得上忙乱地掩饰。 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她看见自己又走在飞来峰的山路上,无月庵遥遥的就在视线之中,她的心雀跃起来,足下生风只想往无月庵冲去,不料身上的衣裙被荆棘钩住,她只得停下脚步,使劲的拉扯自己的衣服,可那荆棘的刺好像长了钩子一样竟然会往回拉,阿一急了,狠命一扯…… 夜半时分有几许凉风透窗,迷迷糊糊间景渊摸索不到被子只得蜷着身子向阿一那边缩去,不料一股大力袭来,阿一双手用力一推,他始料不及竟然不知道原来自己就在檀木床边沿,于是不可一世的兰陵侯睡到半夜时便华丽丽地滚了下床,景渊这时清醒过来,心中怒火忽地冒起,爬起来正想要炮制始作俑者时忽然被迎面飞来的方枕打中,阿一大声说道: “阿贵哥,不是跟你说不要把狗放出来拦路了么?我师父在等我回去!她在等我……” 声音到了后面渐渐小了,变成了低泣,景渊顿了顿,叹了一声重新躺倒她身边,拉过被子盖上,侧身迟疑着伸出手去搂着阿一的肩,眼神幽昧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慢慢地用力把她的身子拉近却又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到她的腿。 最后的最后,阿一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安稳的睡去,而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揽着她的手臂又再紧了一紧,不再放开。 真不知道侍寝的人究竟是谁。 第四十七章 缘生缘灭 2 依稀中睁开双眼,日上三竿,阿一蓦然惊醒,顾不上双腿的又麻又痛,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身上的衣衫,幸好,还好好的…… 景渊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床,阿一揉揉眼睛喊了一声晚霞,晚霞和佳月捧着盥洗的物什走进来,佳月笑着行了礼然后给她卷起了帐子,小心地扶她坐好。洗漱后晚霞忙着给她备早膳,佳月给她拿衣服,阿一的目光无意中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疑惑地看着一个朱红色的像拇指般大小血渍,又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纱布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渗血,再看自己的亵裤,竟然也有类似的一点血渍。 可是自己的月事才过完几天啊……阿一迷糊间想起了什么仿佛被天雷劈了一道,登时愣在当场。 “佳月,你看过《琵琶记》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当然看过啊!我最喜欢名伶任世超演的那落难书生了。”佳月笑嘻嘻地答道。 “他就拿着一块锦帕作为凭证去提亲,为什么相国大人就允了?”阿一问。 “他和小姐在破庙里苟合,锦帕上沾有落红,小姐失身于他,相国大人家丑不外传,迫于无奈只能让小姐嫁了他啊……” 阿一被震住了,落红,失身……她这次是彻底地犯了色戒啊!而且,自己的姿色跟景渊差那么远,该不会是自己一时不察暴露了心事非礼了他吧?啊啊啊啊,不用活了…… 佳月惊讶地指着阿一的中衣说:“哎呀,十八姬你的衣服怎么都打上了死结呢?” 她的血气往上汹涌,这死结绝对不是她打的,莫非昨晚被人拆了封里里外外看完摸透然后再随意地包装过?!佳月轻笑一声,说: “侯爷想拆的话多费事啊?想不到十八姬也这么懂闺房情趣。” 阿一彻底的绝望了,她失身了,成了景渊的人了。佳月刚想出去,阿一忽然大声爆发道: “剪刀!给我剪刀!快! 景渊走进品雪轩院门时正看见一脸疑惑的佳月捧着那雪白的床单走出去,他扬扬眉拦住她道:“好端端的换什么床单?” “禀侯爷,是十八姬说要换的。” 景渊拉过床单,看见中间被剪了个大洞,不由得笑了,眼波风流明澈如春山含笑,冷傲如玉的一张俊脸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仿佛有暖意流溢愉悦无边。 当然了,拿朱砂都可以骗的了人,也只有小尼姑这样低智商的才会上当。 景渊的笑不过是他心中的成就感和得逞的快慰的冰山之一角。 佳月暗叫可惜,这笑容该对着她才好嘛,怎么她就连一张床单也比不过? 他走进内室,阿一已经换过衣服坐在床沿,低着头,手里还拿着那把剪刀,身旁尽是细碎的布屑。 “行周公之礼,有夫妻之实,阿一,你今生只能随我一道了。”景渊在她身前站定,俯身,俊脸只离她咫尺之遥。 阿一咬着唇,攥着剪刀的手紧了紧,问道:“能不能颠倒过来?” 这回轮到景渊怔愣了。阿一抬眼问他: “能不能是你景渊此生生是阿一的人,死是阿一的鬼?” 景渊一顿,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小尼姑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我叫阿一,不叫十八分之一——阿一默默的想,侯爷你生前不够十八位姬妾分,死后锯开一块块大家还要去争抢,我自知抢不到,也不愿抢…… “阿一该死,阿一不该贪心的,就像其他姐妹一样好好侍奉侯爷就好了。”阿一低眉顺目,却暗暗地咬牙切齿,适才的悲怆感如今化作隐忍,想着景渊只是对自己的身子感兴趣,一旦新鲜感过了就会把她晾在一边。 景渊一手握住她攥紧了剪刀的手,身子再靠前一些,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淡淡的薄荷气息该死的好闻,阿一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竟然就扫过了他直挺的鼻梁,她的心扑通扑通猛跳了两下,景渊釉色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话: “小尼姑一温顺,心里就有鬼。” 阿一一惊,下意识地连忙掩饰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骗人……” 话未说完便被两片薄唇堵住,明明触感轻柔,她却像遭遇到了山崩地陷,脑中轰鸣一片,整个人僵住不能动弹。 短短的片刻后,他放开她。 “你咬我!”她反应过来,瞪着他捂着唇,又羞涩又恼怒,不无悲愤地说。 景渊水汪汪的桃花眼依旧水深千尺,道:“咬?也是,看来得好好训练……” 话语未必便又吻住了阿一的唇,这次更加温柔,辗转反侧流连不去,阿一懵了,下意识地想避开,却被他一手按住脑后,五指插入黑发稍稍用力逼她贴紧自己。阿一一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仿佛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然而景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乘机叩开牙关精准无虞地捕住了她的丁香小舌。 她越是抵抗他越是步步进逼,她放弃,身子酥软下来他反而放缓了节奏,轻尝慢品,缠绵入骨。 阿一城池失守,一败涂地。 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她此刻的感觉,唇齿相依气息相闻,这种触碰让她欢喜而畏惧,让她手足无措却想要沉沦下去。他是喜欢她的么?还是征服或是好奇?她的心里乱哄哄的一片,双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不自觉地问出口: “侯爷,景渊,你喜欢我吗?” 景渊顿住,似笑非笑地锁住她黑白分明的双眸:“不讨厌。” 心下曾如何的百转千回直到勇气可嘉地问他这么一句,不料只得了一个“不讨厌”的答案,阿一虽有这样的料想但心底难免隐隐失落。 “那你亲够了吗?”她用力推开他。 “知道这不是咬了?”他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孺子可教。” 她又不自觉地红了脸。 “桂花蜜,很香。”他又说。 阿一浑身血往上直涌,他是在笑她早膳后喝了桂花蜜,满嘴都是那种味道。抬头看他,他脸上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却一瞬间让她失神,一双黒眸玉润生辉,以前那丝凉薄的笑意拒人千里的冷漠像被初阳散去,没有伪装也没有刻意,更让她觉得没有距离,不需要仰望。 他就是这样浅浅地对她笑着,明朗而温暖。 迷失就迷失了,沉沦就沉沦了吧——阿一对自己说,如果这样你都能抵抗,你可以立地成佛了。 很快,阿一住进品雪轩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兰陵侯府。春倚楼里,十五姬愤恨地摔下手中杯盏,瓷片的碎裂声是这样的清脆,她双眼露出怨恨的神色,怒道: “凭什么一个小尼姑也能骑在我地头上?!论容貌论体态我哪分不如她,上回眼看着侯爷就要倾心于我,谁知道她一个叛逃便毁了我的如意算盘!我就知道那时候该下狠手的------萍儿,把箱子里华容坊新做的那套水绡纱八宝银罗衣裙还有紫玉珠串带上,我们到七姬十三姬那里走动走动。” 三日后,景渊动身去建业,只带了景勉和两名护卫。临走前去了一趟景老头子的药庐,吩咐了沈默喧几句,回品雪轩时阿一才刚刚起来洗漱,晚霞正在给她穿上外裳,见了景渊行个礼后景渊便挥手让她退下。阿一坐在床沿忙着低头绑好半臂小衫上的绳结,可腋下位置到绳结很难系,她嘟着嘴说: “快叫晚霞回来,这件衣服麻烦死了。” “我来。”他表情淡淡的,拉开她的手,颀长的手指灵活地给她的衣服系好绳结,一边道: “我要去建业,大概二十多日才回来。”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 “等我回来。”他说。 “好。”她还能逃出他的五指山么? “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除了------” “我的脚好了以后能不能出府去看看阿惟?上次不知道她伤的重不重,我想她了。” “好。等你到脚好了,让默喧送你去。”他对她笑了笑,她没看出他眼中到那丝勉强,反而雀跃地回了他一个笑容。 景渊离府后,阿一仍然每天坐着木制轮椅在府中到花园或是轩中到荷池附近闲坐看书,郁离每天都会来给她换药,问道什么时候能好时郁离支支吾吾只说让她去问景时彦,阿一也没多作他想。这日天气很热,到处不见一丝风儿,尽管才是早晨,日头已经很烈,阿一躲在金银花架下看书,不知不觉便小寐过去,朦胧间听到有女子尖利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你是说她的腿再也好不了了?怎么会?景神医也有治不好到病症?” “姐姐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景神医摇了头,才肯定知道她的腿伤了筋骨,这辈子都可能站不起来了。我就说侯爷怎么会凭空对这样一个没有见识没有容貌举止粗野的小尼姑宠爱至此,原来是因为对她心怀愧疚。” “十三姬不要乱说话,”七姬打断她的话,“侯爷不也曾经一连五日不曾出过你的房门?盛宠你我都有过,可会长久?” “七姬姐姐说的正是。”十五姬叹了一声道: “侯爷当日与我情好日密,夜夜痴缠,极尽宠爱,如今不也把恩情都抛诸脑后?十八姬成了残疾之人,怕是今岁又有得道高僧劝他积德行善, 侯爷想起她原是佛门中人, 所以才勉为其难对十八姬以恩宠弥补吧。。。。。。” 十三姬撇着嘴讽刺道:“人说以色事人不能长久,十八姬连色都没有,更不要说是才了,我看侯爷没过几天就腻了,到时候她宠妾当不成,尼姑也当不成,笑话就闹大了。” 第四十八章 峰回路转不见君 1 ” 几个女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声,阿一在花架的暗影处睡意全消,心底一阵阵发凉,这时又听得七姬悄声说: “你们知道侯爷去建业做什么吗?” “不知道,这阵子侯府里下人们的嘴巴捂得可严密了,除了不许说起十八姬的脚伤外,侯爷的建业之行也是走后我们才知道的,七姬姐姐可是有什么消息?”十五姬问。 “侯爷此番去建业,听说是为了接回谢家小姐谢蓉蓉,哼,正主儿回来了,我看十八姬也风流不了多久。”七姬阴沉地说。 “就是那位当朝谢宰相的侄女,逃婚在外的兰陵侯府女主人?”十三姬惊讶不已,“难道侯爷对她情有独钟?他不是最恨别人背叛的么?” 七姬笑得高深莫测,“你知道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就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她们的笑声渐渐远去后,阿一才从怔愣中恢复过来。 她不知道究竟昨日一切是梦还是如今方是身在梦中,毫不掩饰的他的好他的温柔被无情地撕碎。七姬最后的那句话像一把锤子在她心底给予了重重一击,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来得太过于突然而又真实得不由她不信。 晚霞把坏掉的凉扇子换了一把过来,阿一面无表情地说: “推我去药庐。” 药庐里,景时彦并不惊讶于阿一的到来,反而让郁离把晚霞领到外面候着,自己则笑眯眯地对阿一说: “你来了?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要晚哦。” 阿一第一次有了要把眼前这一脸坏笑的老顽童捏死的冲动,道: “我的膝盖已经好了是吗?我自己有感觉的,要不是你让郁离把我的膝盖包扎得那般紧,我早就能走路了!” “嘿嘿,小尼姑还不算太笨嘛!”景时彦恶作剧地笑了两声,“你在怪老头子骗人?你不想想当时你伤成那样子而我那宝贝侄孙明明心疼却苦于找不到个台阶下,我不撒个小谎怎么给你们打圆场?我用心良苦你们还不领情,真是的。。。。。。 “这么说,景渊他真的是以为我的双腿再也站不起来了?”阿一咬咬唇,盯着景时彦的双眼微微发红。 “哎呀,我说小尼姑这有什么问题?等他从建业回来,老头子就告诉他说聪明绝顶的叔公爷爷我治好了你的双腿不就得了!你别不稀罕啊,你看看这些日子他对你好不好?” “好。”越是好,阿一现在就越想哭。 “那你想不想他以后一直对你好?” “想。”阿一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景时彦扔下手中的药杵,慌忙走到她面前,“小尼姑,别吓老头子。” 阿一摇头,哽咽不能出声,原来他真的是可怜她……抬头看见景时彦担忧的一张脸,深深吸了口气,抹去泪水说: “我没事。” “是老头子我错了吗?”他低声问。 “不是,”她勉强一笑,不想让老头子一颗慈悲的心落空,“我是想到景渊对我的好,高兴…….所以才哭的。” "我侄孙有多难得才会这样对一个人好你知道吗?小尼姑你要相信------” 景时彦再三地安慰她,这件事她本就不知情,景渊也不会迁怒于她,等景渊回府前两日就宣布治好她便可。 景时彦越说阿一的心越凉,她更相信,喜欢对于景渊来说,更可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对老头子点头告辞,喊了晚霞进来把她推回品雪轩。回去后阿一越发低调了,主动让人把她的东西搬回碧纱橱,她把纱布取下不再让郁离给她敷药,但是也没离开那张木制轮椅,除了偶尔到花园走走外可以说是足不出户,沉默得好像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沈默喧带着锦绣坊的裁缝师傅到了碧纱橱,晚霞正推着阿一从院子里回来,见了沈默喧,阿一点点头喊了他一声: “沈大哥。” 沈默喧依旧是一袭青衣,身形洒脱气质温文。他望着阿一越发清秀的脸微微一笑,心底却有些刺痛,曾几何时的天真烂漫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几许重门闺阁才有的轻愁。他上前推过阿一走前两步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说道: “侯爷走之前吩咐让裁缝给你做几套料子轻薄些的衣裙,你看你,明明伤还未好,就不肯吃药,身量比以前清减了这许多!” 阿一淡淡一笑,给沈默喧斟了一杯清茶,说:“衣服已经够多了,不劳费心。瘦了也好,轻盈些,如果伤好了也许还可以像赵飞燕那样作掌中舞……” 裁缝上前给她量度尺寸,记录完毕后晚霞把他送出去了。 沈默喧听出适才她话语中的冷淡,奇道:“阿一,你这是怎么了?” “侯爷他去了建业,办一件大事,是吗?”她问。 沈默喧颔首,刚想说什么,阿一便已经开口:“是去接他的妻子,谢宰相的侄女谢蓉蓉姑娘?” 他皱眉,“阿一,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可能不是很了解……” “所以你们都知道,而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阿一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内,黑白分明的眼眸划过一丝黯然,低声说:“其实不用这样的,我都了解……” “阿一,我想侯爷并非故意对你隐瞒,或许有其他顾虑。是不是你成天足不出户以至有些胡思乱想了?不如有空让人陪你四处走走?” “侯爷答应过我的,等我的脚好了,就准我去县衙看阿惟。”阿一的眼中闪过一星半点渴望的光芒,“可是,我想这两天就去一趟,毕竟她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我得去看看她。” 沈默喧微微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说: “阿惟姑娘她……听说,已经不住在县衙了。” 兰陵城西云海巷,有小桥、流水、驳岸、亭台,六月的阳光穿过苍森古木的枝叶,斑驳的落在枕水而居的朱门院落中,粗糙的青石板不知被谁家女子的绣鞋襦裙磨得光滑,四周静谧一片。 “大人,好痛——”阿惟扁着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头青丝散落肩后,顾桓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桃木梳一下一下地给她理顺头发,问: “阿惟昨晚做恶梦了?头发怎么又乱又打结?”心里莫名的叹了一口气,为了治她的病,他买下了这处清幽的宅子,本来找了个丫头来照顾她,谁知道阿惟太过胡闹搞得满园子鸡飞狗跳,不是捉虫子就是撒石灰,那丫头一天到晚不知被作弄了多少回,不堪折辱之下大哭着向他请辞,说是就差以死明志了。 顾桓无奈,只得放了那丫头走,阿惟只听他的话,只粘他一个人,只喝他递到嘴边的药。甚至连梳头这样的事,都赖上他了……幸好在穿衣沐浴等事情上她还是很自觉的,不至于让顾桓越矩而为。 “我想梳个簪花小髻。”阿惟脸上浮起淡淡笑意,“大人,你给我梳好不好?” 顾桓哪里会什么簪花小髻啊,他拿起银丝带在她的发辫上绕了几个圈,绑紧,温声说: “阿惟乖,漂亮的小姑娘就是只梳一根辫子都很好看。” “真的?”她的双眼亮了亮,盯着镜子中顾桓的脸问,“大人喜欢阿惟吗?” “昨日陪你种桃树时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昨日,她嚷着院子东面太空,说是要种很多很多桃树。 “桃树?为什么?” “因为花开的时候很美,花谢了又有结果的希望啊!”她笑吟吟地望着他,阳光下羊脂白玉般寂静细腻的脸蒙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嘴角上扬出好看的弧度,“大人,阿惟喜欢吃桃子。” 第四十九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2 于是顾桓丢下县衙里的堆积如山的公文,让文安买了许多山桃花回来,捋起衣袖拿起花锄光是除草就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阿惟一手拿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折来的一把竹叶遮在自己头上,坐在一旁看着顾桓挥汗如雨,一边说: “大人你渴不渴?阿惟给你拿水去。” “好。”他擦了一把汗,本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此刻就和山野农夫没有两样,白皙的脸因炎热而微微泛红。 阿惟这一去去了很久,顾桓反应过来还没走到厨房时就看见有浓烟冒出,他顿时变了脸色,冲进厨房里大声喊着阿惟的名字,循着角落里的咳嗽声找到了阿惟,把她拉出厨房后来来回回浇了不知道多少回水才把蔓延出灶头的火灭掉。 “你怎么能玩火?”他一边用袖子给她擦去脸上的灰黑,一边控制不住地责备道:“你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要是我晚来一刻......” 阿惟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没有水了,我想自己煮,哪里知道那火好端端也会跑到灶台外面来的,我真没用......” 顾桓心底像被蜂针刺过一般微微发疼,阿惟又哽咽着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整天要别人操心,大人,你是不是都嫌弃我了?” 那声音又细又弱,楚楚可怜,顾桓轻叹一声把她拢入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肩,道:“阿惟怎么会没用呢?阿惟会除草、会放风筝,会想出很多的好主意,也会关心人。有些事情做不好也不要紧,不是还有我?” “阿惟那么笨,大人还会喜欢吗?” 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他的下巴抵在她额上,说:也是我顾桓欠下你的...... “阿惟调皮时很可恶,闯了祸时很可恨,把自己搞的脏兮兮时很可怜,我也不想这么喜欢你,可是怎么办?我居然就喜欢你很多年了,你聪明也好,愚痴也罢,恐怕?” 说罢,他牵着她的手去种山桃花,种好后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阿惟忽然说: “大人,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顾桓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容,他深深地望着阿惟,伸手拂起她额前一绺凌乱的发丝替她顺在耳后,说: “我不要阿惟报答,等以后阿惟真正长大后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把那样东西送给我就好。” 阿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第二天,她就把什么都忘了。顾桓给她梳完发,文安怏怏不乐地进来说早膳已经做好,一边斜着眼睛瞪了阿惟一眼,阿惟笑眯眯地不以为意,跟在顾桓身后临出屋前却不忘回头对文安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文安气的跳脚,咬牙切齿想要跟上前去教训她一番。 他家公子何曾为女子梳过发?何曾为别人侍奉汤药?向来都对人不假辞色何曾温声细语耐心哄人?这个狡猾的上官惟把公子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居心叵测啊! 她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在县衙时曾经把顾桓所有的公文都当成废纸撕掉,顾桓不但没有责骂她,还找了许多没用的书来给她撕,又或者教她叠纸船到河里去放 , 闲暇时会教她下最简单的九宫格棋子;她也奇怪,心血来潮时一天到晚都是兴奋的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可是兴奋过后便是久久等静默发呆,谁跟她说话都不理会,掰着手指或是两眼望天若有所思。每每这个时候,顾桓都只是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从不去打扰她。 文安不禁忧心忡忡,觉得若是长此以往自家的公子都要像她一般痴傻了。 所以这天清晨沈默喧陪同阿一来看阿惟,文安欢迎得不得了,因为他要开始他的潜伏生涯, 暗中监视阿惟这磨人精究竟是真疯还是为了折磨他家公子而装疯。 整整一个下午,文安都很沮丧。因为这两个人见了面,一个哭得双目通红,另一个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揪着那辆木制轮椅不放,非得让阿一下来让她坐一坐;阿一的目光里尽是愧疚伤心,而阿惟却只是傻傻的指着她笑道: “你哭什么?大人怎么找了个瘸腿的丫鬟回来?喂,我说这里又没有死人,犯得着哭丧着一张脸么?大人不喜欢看到有人哭,你要哭就到别处去。” “阿惟,对不起......”阿一哽咽不能言语,“都是我连累了你。” “你倾慕大人吧?” “啊-------?”阿一愕然,而阿惟叉着腰冷冷地看着她说: “就会装可怜博同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着大人时眼泛桃花目露迷痴?我告诉你,大人只喜欢阿惟,谁都抢不走,懂了吗?” “我们阿惟终于记得了?”顾桓负手走到她身后,笑着向沈默喧一揖,“十八姬身体可曾大好?默喧兄别来无恙?” 沈默喧回礼笑道:“烦顾大人挂心,默喧尚好。” 阿一抹去脸上泪水,对顾桓说:“顾大人,阿惟她究竟怎么样了?” 顾桓把阿惟带到身边,宠溺地伸手抚平她皱着地眉头,说:“她只是不想去记着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忘记了你,是一个意外,与旁人无关。” 阿一又想起了在水牢的那个夜晚阿惟说的那些话,还有痛苦落寞的神情,终于有些明了,想了想说: “顾大人与阿惟萍水相逢,她现在这样子想必照顾起来多有不便,不如还是让阿一把她带回侯府好生照料,也算有个伴。不知顾大人意下如何?” 顾桓还未回答,文安便来禀报,说是叶孤岚来了。 顾桓一转身,便看见穿着湖蓝长衫的叶孤岚大步向他们走来,身后跟着小厮叶成。阳光下的他五官深刻俊朗,浓眉、鹰眸、麦色皮肤,更显得英气不凡。顾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奇道: “叶少东家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叶孤岚对阿一和沈默喧点头示意,微笑着对顾桓说:“孤岚特地前来贺顾大人的乔迁之喜。”说罢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阿惟身上,阿惟吐了吐舌头,圈住顾桓的手臂有点畏缩地躲到他身后,再偷偷地看了叶孤岚两眼。 “孤岚客气了,这等繁文缛节大可免去。”顾桓温文应对,把身后的阿惟拉出来,道:“阿惟,害什么羞?快来见过叶少东家。” 被顾桓这么一说,阿惟反而安静下来了,大大方方地对着叶孤岚欠身行了一礼,“见过少东家,叶少东家万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情此景叶孤岚还是禁不住怔楞了一下,只见阿惟拉住顾桓的手臂对他甜甜一笑,问:“大人,阿惟乖不乖?” 顾桓回以一笑,捏捏她的鼻子说:“阿惟自然是很乖的。” “那阿惟可以去摘石榴吃吗?”阿惟清澈的目光里尽是祈求,“大人让阿惟去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像上次一样摔伤的。” “好,阿惟给我也摘一个。”看着阿惟欢天喜地地往院子地西墙走去,顾桓看了一眼文安,文安脸色又不甚好看了,气鼓鼓地追着阿惟的身影而去。 叶孤岚的胸口忽然发闷,如果这是演戏,那么很好,他入戏了。 顾桓请他们几个到园子里的小角亭一坐,他对阿一说: “十八姬都看见了,如今的阿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而已,好象还正常,可是一静下来的时候往往可以枯坐半天,然后昨日发生的事情,今日便忘了。要随十八姬到侯府,恐怕很困难。” “景神医也治不好吗?”阿一急切地问。 顾桓苦笑摇头,瞟了叶孤岚一眼,“说是多年心病发作,针石药物始终无法根治。十八姬无须自责,她看似潇洒,其实心里早就千疮百孔,如今这般忘了前事却也天真无忧,也算是一种解脱吧。”转而对叶孤岚歉意地说: “孤岚都看见了,顾桓如今实在没什么心绪办乔迁之宴。” 叶孤岚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顾桓,道:“大人误会了,孤岚上回拒绝了大人的好意,心里本就不安,前些时候大人购入的这宅子又恰好是我叶氏产业,下人无知也不上禀,如今方知道是大人要用,这银票还请大人收回,这宅子就算是孤岚感谢大人知遇之恩送上的。” 顾桓没有接银票,淡淡一笑道:“叶少东家何须客气?这宅子本官私用,不敢要叶少东家慷慨解囊,更何况本官将要娶妻,新婚新居自然不好意思接受他人馈赠。” “娶妻?!”阿一惊讶道,叶孤岚眼里掠过一丝阴沉,瞬即掩去,笑道: “恭喜大人,不知是谁家千金如此幸运?” 沈默喧只是了然一笑道:“恭喜大人得尝所愿。" 顾桓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笑意,看着叶孤岚说:“这也是命数,还要谢谢孤岚兄的成全。“ 叶孤岚没有发觉这一瞬间自己的眼神变得像刀锋一样冷凝锐利,他按捺住自己心底的那股杀意,轻笑两声,举起茶杯道:”孤岚以茶代酒先预祝顾大人小登科。只是阿惟姑娘这般状况,顾大人可得了家中长辈首肯?” 顾桓道:“孤岚兄多虑了,家严一向对顾桓听之任之,更何况她一直在这里与本官朝夕共处,礼节上的事情虽然不过是走个形式,但女儿家的名节还是要护佑好的。” “可见,大人是真心喜欢阿惟姑娘,”沈默喧笑道,“叶公子,看来我们真要给大人准备好贺礼了。” 第五十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3 ------阿惟,桃花开的时候,你就嫁给我吧。 阿惟伸手去摘那越墙而过的石榴时,回过头看到自家院内新种的桃树,顾桓那日在她耳边低语的这句话又跳上了心头。 “喂------你好了没有?!”文安扶着梯子在院墙内不耐烦地喊道,这阿惟,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爬墙去偷隔壁家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石榴。上回摔了一通连下巴都青紫了一大块,这下好了,自己反倒成了要时时护着她的跟屁虫。 ------为什么? 当时她故作天真地问,他注视着她,褐色的眼眸似酒酿般有光华内蕴,目光流转诉尽温柔。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一字一句笃定地说道: “因为这里,是你最好的去处。” 那一刻,她的心无端慌乱,丢盔弃甲,只想夺路而逃。 硕大的石榴在高枝上微微颤抖,饱满而富有光泽,她直起腰身伸手攀去,此时远远地听得大门咯吱打开的声音,马嘶声响起然后迅疾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她嘴角清浅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丝带着自嘲的淡漠,纤纤素手果断地折下石榴,攥紧在手里。 “阿惟------”她低头一看,顾桓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负手仰头在墙下看着她。浅金色的阳光中,他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月白长衫洁净得纤尘不染,褐色的酒眸仿佛盛载了兰陵年份最久远的佳酿,慧芒一闪而过,有暖意流溢。 “跳下来。”他对她张开双臂,像误坠凡间的白色神鸟,笑着问:“敢不敢?” 她摇头,娇憨一笑,说:“不要,会把石榴摔坏的!” 顾桓上前两步,一脚把竹梯子踢翻,抬头盯着阿惟,脸上虽是温和融暖的表情,可眼眸中尽是无可置疑的笃定,那一抹淡笑悄然自唇边隐去,道: “阿惟,你要信我,我不会伤着你。” 阿惟笨手笨脚地在墙头上坐下,迟疑地看着顾桓说: “我不信,大人你故意的。阿惟痛了还能哭,石榴痛了它连哭都不会。” 顾桓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凝滞,随即释然地一笑,无奈道:“阿惟把石榴给我,然后再跳下来,就不会摔坏石榴了。” 于是她半信半疑地把石榴扔给顾桓,待到顾桓把石榴放在一旁,她一咬牙一闭眼就往下跳,撞入一具温热的躯体,有淡淡的木叶气息绕过鼻端,她的心微微一动,这时他抱紧了她轻轻一个旋身把力度卸去,阿惟有些眩晕,顾桓雅致如玉的五官近在咫尺,抱着她的动作自然得好像很多年前就习惯如此一般。 这一瞬间恍然若梦,教她微微失神。 他放开她,那种温暖感骤然失却,无端地空虚,一双手却被那个硕大的石榴填满。顾桓对她微笑: “物归原主,完好无损。若你还是执迷,我定当想尽办法不惜一切如你所愿。” 温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认真而坦然,毫无伪饰。 “大人说的话好深奥,”阿惟拉起他的手,笑嘻嘻地说道,“阿惟听不懂,走,我们去吃石榴好不好?” “不怕它痛了?”他凤眸微眯。 “怕,可是更怕它烂在心里。”阳光下,她笑靥清浅,本来姣好如画的眉目此刻在他眼底心上却有些模糊了,连月来他以为他只是在等她清醒,可是如今想来就算她这辈子都这般简单快乐,又有何不可? 沈默喧和阿一坐在马车上,阿一默然不语垂下眼帘靠窗边而坐,沈默喧对她说: “阿一,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离开了飞来峰,我好像就没做对过哪件事。沈大哥,别人越活越明白,怎么我越活就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虽然是孤儿,可是以前我从不曾孤独过……”她苦笑,“而现在,看似衣食无忧,可是一点都不像自己,就连影子都是陌生的。” “阿一,事已至此,你或许把侯府当成你的家,好好地生活下去……”沈默喧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手,阿一对他感激一笑,道: “沈大哥就是会安慰人,可是阿一心里的牵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对于我师父来说,我很重要;可是对于兰陵侯府,阿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十八姬而已。” 沈默喧深深地望着她,想了片刻,终于问出口: “阿一,那侯爷呢?他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阿一眼神有那么一瞬的迷离,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什么,这时驾车的韩双停住了马车,原来已经到府了。他掀起车帘,沈默喧说了声“失礼了”便伸手把阿一拦腰抱起,阿一正想喊住他,可一想到自己现在没有任何理由“突然好转”便把话吞到了肚子里,任凭沈默喧把自己抱下车去放到早已拿出来的轮椅上。 沈默喧表情淡淡的,不见半点局促。兰陵侯府的大门此时大开,只见一群女眷带着丫鬟蜂拥而出,为首一人正是七姬,她见了沈默喧和阿一难掩惊讶之色,而又不失雀跃地问: “十八姬的身子可是大好了?多日不见你,怕是休养好了?” 阿一颔首,礼貌地回道:“七姬姐姐有心了,阿一已无大恙。” “这就好。对了,沈先生,我们姐妹要出门,不知先生这马车可否让我们几个一用?我们要赶往惠宁雅肆去听名伶迟燕生的戏文。” “对啊,让小厮李荣去雇一辆马车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回,沈先生碰巧回来了,真是我们姐妹的福气,”十五姬笑得娇俏,对阿一说:“十八姬不是也喜欢看戏?不如我们一道去,妹妹也可以散散心。” 这时沈默喧院子里的小书僮暮山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微微皱眉,然后对阿一说: “十八姬想回府还是与各位夫人同去?不想去就让暮山送你回院子,想去便让晚霞同你一道去。” 阿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十五姬便推过她的轮椅,对沈默喧说:“先生可是不放心怕我们照顾不周?不过是看段戏罢了,能出什么岔子?” “十八姬深得侯爷宠爱,怕是瞧不起我们,不屑于和我们为伍……”十三姬斜着眼睛看了阿一一眼,阿一浑身都不舒服起来,无奈只得对沈默喧点点头,道: “沈先生有事要忙,阿一随各位姐姐去看戏便好。” 沈默喧点头,再也不去掩饰脸上的一丝焦急,带着暮山匆匆进了侯府。 惠宁雅肆是兰陵数一数二的戏园子,一楼摆放着褐色原木桌,二楼才是雅间。虽是雅间,但是只有左右两边以木板相隔,前方便是搭建高起的戏台,楼下的茶客喧哗吵闹的声音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七姬她们坐下后堂倌便上来倒茶并送上戏文的目录,只要出得起银子便可以点一出折子戏。 七姬朱笔一勾,点了一出《赵氏孤儿》。 第五十一章 梦醒时分 1 未几,台上便开锣了。迟燕生演的是程婴,身上是素色布衣,一头白发三千丈,正在悲情地讲述赵武的身世。十五姬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 “姐姐,你说这程婴是不是让人敬佩有加?含辛茹苦地把一孤儿抚养长大,待到功成之日便溘然辞世,多可惜!”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育养而亲不在。这世间那,就是这样难得圆满。”七姬喟然道。 “两位姐姐也太悲观了,这只是一场戏而已。”十三姬笑道,“才不要把它当真呢,十八姬你说是不是?” 阿一正端着茶碗喝茶,那茶到了喉中变得苦涩一片。 “历史上真有其事岂会作假?更何况这世上当然有好心人抱养自幼失怙的婴儿的,否则怎会有‘生娘不及养娘大’的俗语?”七姬笑眯眯地看着阿一道:“阿一,你说是不是?” 阿一放下茶碗,脸色有些苍白,说:“姐姐说的是。”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只听得有人高声说: “你这个秃驴哪里不好去,偏生来这里化什么缘扰了大爷看戏,你说你该不该打?!”接着便是一阵叫骂声,十三姬好事,探出身子往楼下看去,原来是一个缁衣小沙弥被人踢到在地正痛苦地蜷着身子,口中不住地说着什么,脸上的青紫触目惊心。七姬对身边的丫鬟春兰耳语两句,春兰便往楼下去使了些银子说了些好话把和尚领上楼来。 隔着珠帘十五姬便不满地说道:“这丫头让你去做件好事,怎么反倒把人领上来了?” 帘外传来那小沙弥的声音,他唱了句佛号,双掌合十道:“施主种善因必能得善果,小僧是特地来谢过各位善信的,我佛慈悲必能庇佑各位平安吉祥。” “好了小师傅,那些银子,就当我们姐妹添的香油钱,再说施恩莫忘报,我等姐妹都是虔诚向佛的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小僧替红螺寺谢过各位,红螺寺年久失修,小僧四处化缘,实属无奈之举……” “小师傅无须客气,春兰,再拿五两银子给小师傅。”七姬开口道。 “你是红螺寺来的?”阿一盯着那珠帘,心底尘封已久的那抹死灰终于复燃,“红螺寺里可有一位普宁大师?” 小沙弥惊讶道:“夫人怎会认识我师叔?他本是广陵慧能寺的住持方丈,来我红螺寺开坛讲经,半年就会有一次他主持的法会……” 阿一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了,“他如今仍在红螺寺?” 只听得小沙弥继续说道:“真是不巧,五日前师叔接到广陵来的一封信,说是有一出家前便相识的故人病重,已经匆匆离开兰陵,施主若要见他,怕是要再等半年了。” 阿一的脸色愈加苍白,故人?病重?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十八姬与这普宁大师相熟?”十五姬问,一边笑一边向七姬打了个眼色。 “谢过几位施主的布施,只是小僧还有要事,先告辞了,回寺后必定为几位施主祈福诵经。”小沙弥一躬身便要告退,阿一连忙喊住他,急切地问: “小师傅知不知道普宁大师所说的故人是谁?” “小僧不知道,不过,听方丈说,师叔他好像要赶去一处什么地方,是什么‘峰’来着……” “飞来峰?”阿一喉咙发紧,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小沙弥挠挠头,歉意地笑道:“好像是,但是贫僧当时听不清楚,不敢断定。” 他走后,七姬她们又把视线投向戏台,低声议论着伶人的扮相,此时迟燕生已经换了一出戏,在唱《西施浣纱》。叫好声不断,然而阿一怔怔坐着,周遭热闹与她无一丝关系,她的心里此刻只有无尽的沉寂和思虑。 也是,师父让自己送信,可是分别了一年多两年也没来找她,最大的可能便是出事了,恐怕是遭遇到了什么变故,又恐怕是像小沙弥说的那样病重……有念及此,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什么缠绵腔调根本不曾入耳,只觉得整个人虚虚浮浮的,连什么时候七姬她们说要走都茫然不知,知道一个五大三粗的丫鬟上前说要背她下楼她才醒觉过来。 马车上女子们聒噪说笑的声音一路响起,很快便回到了兰陵侯府门前,阿一被抱下马车坐上轮椅准备进府门时,忽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喊了她一声: “阿一——” 她抬头望去,正门旁的小侧门前阿逵拉着一匹通体毛色黑亮的骏马,僵直着身体,右手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震惊地看着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她。许久没见,他高大了,仿佛也魁梧了些,眉宇间稚气全脱,气质变得沉稳。那双黑眸渐渐演化出悲愤与心疼,上前一步说: “你的脚,到底怎么了?” 阿一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十五姬反应极快,指着阿逵说:“你怎么还敢来此?上次侯爷饶你一命已是福气,如今还敢来招惹十八姬?” 这时侯府大门开了,沈默喧陪着叶孤岚走了出来,叶孤岚一见这种情景,马上走到阿逵身边低声喝道: “别不知好歹,怎能扰了各位夫人回府?” 阿逵低下头,不再言语,只是死死地咬住双唇,手上青筋乍现。叶孤岚向沈默喧寒暄两句,又跟七姬她们告辞,然后上了马带着阿逵离开。 “你求我的事我答应了,已经见到了人,如今心安了吗?”叶孤岚问在前面给他牵马的阿逵。 “那场马球落下的伤,是吗?”阿逵难过极了,“公子,我想......” “你还想带她走,我说得对吗?”叶孤岚语气平淡不见喜怒,“阿逵,你到底有多喜欢她?你知不知道你惹了景渊就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阿逵不禁想起以前在飞来峰山脚的村子里,他常常见她下山化缘,穿着一身素净缁衣,胆怯地敲他家的门,他开门便看见白里透红的一张脸漾着怯生生而善意的微笑,有些局促不安,更有着少女特有的腼腆。他到厨房随便抓了一把隔夜米饭放到钵里给她,她欣喜地对他感激一笑,开口说: “——谢谢你……”声音稚嫩,毫无缘故地他的脸忽地就烧了起来。 后来,为着这样的笑容,为了一声谢谢,他连早饭的馒头包子都偷偷藏起来等着她来化缘,她也因为在其他人那里碰了壁而喜欢到他家后院院门那儿去碰碰运气。 后来被他母亲发现了,自然少不了一顿打。又因着父亲病重,于是一咬牙离开了村子远赴兰陵。 喜欢她,是偷偷的,不敢叫她还俗,也不敢表白,他害怕一旦说出口,便成了亵渎。 没想到再见到她是那样一番光景,她已坠万丈红尘,而他救人不成,反倒害她折了双腿。 回到叶府后,阿逵把马缰交给叶城,快步追上正要迈入西厅的叶孤岚,猛然双膝跪下,双眼通红,对叶孤岚恳求道: “公子,阿逵求公子成全,我要把她带走,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不过是一个女人,值得么?世间的女子又不少她一个,你太过执迷。”叶孤岚回身冷冷地看着他,“你把她带走又能去哪?穷途末路的两个人连性命都握在别人手上,何谈幸福?!” 说出这番话的一瞬,叶孤岚自己淤积许久的气闷反倒消释了许多。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一直以来这样想这样判断并无不妥,当质子那些年月隐忍不发,为着制造一场“假死”让自己重获自由之身,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就算带着她远走也不过是条绝路,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赌博没有必要把她拖下水。 再说了,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而已…… 阿逵用力地不断磕头,额上青瘀一片隐隐有血色,一边说: “公子说的在理,明知是绝路,但是如果不走上一遭,只怕死后到了奈何桥悔不当初。世上人熙来攘往,然而自己遇见能入眼入心的又有几个?错过后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回?阿逵愚钝,可是实在不忍心把她丢弃在那个囚笼里……” 叶孤岚微微一怔,后悔?寻不回? 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 心底那股闷痛似乎又有汹涌之势。 他轻叹一声,“你起来吧。成全你可以,但从此这世上不能再有阿逵此人,你可愿意?” 阿逵直起身子,望着叶孤岚逐渐变冷的复杂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梦醒时分 2 中元节这日傍晚,兰陵县衙后院顾桓的书房内,沈默喧递给顾桓一小卷纸,顾桓打开一看,脸上神色未变,问沈默喧道: “侯爷滞留建业不归,怕是与此无关吧?” “玄阴教教众日趋庞大,已经从山西蔓延到广陵一带,侯爷此时来信请大人彻查玄阴教,搜集邪教种种异端行为,待上禀朝廷,必然是事出有因。” “大晋朝元帝当政时,有人曾专心将黄老道教的某些术法研易为害人之术,并广纳心术不正之徒,时至东西朝分裂后,洛成昌自立玄阴教媚惑我朝德成帝,据闻以“顺风耳”之术听窃民间怨语,被听者均以周身溃烂而终,当时各地老百姓恐慌万分。后被当时还是三王爷的宏明帝设计斩杀之并取帝位,下旨全国不得兴邪说异端之事,从此玄阴教一蹶不振,没想到几十年后竟然死灰复燃。”顾桓沉吟道:“顾桓自当彻查此事,可是沈兄也理应提醒侯爷不该在建业逗留太久,多一日便多一分危险,虎口拔牙本就不易,跟何况他这是在掏虎心挖虎胆,一个不慎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大人倒是很注意我家侯爷的事,只是默喧窃以为大人和我家侯爷定是有较深的渊源,否则岂会如此关心密切留意?大人的好意默喧定当转告于他……” 顾桓笑了,丢下手中纸卷,凤眸半眯,道:“看来沈兄对顾桓有所顾虑,其实大可不必,景渊所求跟顾桓迥异但一样是求社稷安定。玄阴教在兰陵的据点暗哨半月内顾桓定然清除,然而还须兰陵侯府卫协助一二为是。” 沈默喧颔首,“这个理当相助。” 沈默喧走后,顾桓让文安把顾东叫进书房,顾东一身青衣短衫,笑嘻嘻的问顾桓: “公子,要用舆轿?时候不早了,不要让阿惟姑娘等太久。” 顾桓瞪了他一眼,“没半点规矩,真怀疑你是不是岐山顾氏出来的人!从明日起你和顾南给我去查查玄阴教,顺便盯紧叶府。” 顾东挠挠头,“公子,玄阴教和叶府有关系吗?” “不去查,又怎么知道有没有?”顾桓笑,“你公子我也希望这一次自己的直觉不要太准确。” 七夕星河上的鹊桥才散,关于满月的那些传说又一次被华丽丽地提起、传扬。兰陵城这一夜没有喧嚣热闹的大肆庆祝,只在天源大街沿街挂上各色花灯,远远望去微风中灯影摇动煞是好看。街上的人很多,摊贩也多,顾桓牵着阿惟的手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慢慢穿行。 “大人快看!那边有皮影戏!”阿惟急着往那处挤去,下意识地用力甩开顾桓的手,顾桓本是紧握不放,无奈人潮汹涌,没走两步阿惟便和他分散了,顾桓急得喊了她几大人快看!那边有皮影戏!”阿惟急着往那处挤去,下意识地用力甩开顾桓的手,顾桓本是紧握不放,无奈人潮汹涌,没走两步阿惟便和他分散了,顾桓急得喊了她几声,无奈喧嚷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一闪念之间阿惟就不见了踪影。 顾桓皱眉,用力向皮影戏那边挤去,可是总被人有意无意地挡住,待到前面地几个人散开,那里还有阿惟的影子? 阿惟被人推搡着一直朝大街东面而去,想看皮影戏的愿望落空,又和顾桓失散了,心里很是着急,正一咬牙要往回走时,右手忽然被人轻轻一拉避开了别人的碰撞,这一拉却也让她很无辜地撞入了那人怀抱里。 她抬头一看,怔了怔,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她用力推开他,可是拥挤的人流又一次把她挤得无路可走,叶孤岚护着她避到一处不显眼的屋檐下,眸光深沉的看着她,说: “阿惟姑娘,你怎么一个人?” “你是谁?”阿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几天前我们才见过,我是叶孤岚,叶氏钱庄的少东家,和顾大人相熟,你忘了么?” 阿惟很认真地在他脸上扫视一圈,然后笑着摇头:“不认得。我记性不好,对不起啦。我要回去找大人,见不到我他会着急的。”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叶孤岚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唤她道: “宝宝,别走------” 阿惟转过头来,一脸的惊讶,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孤岚道: “宝宝?宝宝是谁?公子你的孩子吗?也是,现在你也该和家人团聚了,我呢,要找大人算帐,怎么可以丢下阿惟不管呢------”见叶孤岚一脸发怔出神,她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扬了扬,“喂,放手,我跟你不是很熟!”她嘟着嘴,有些生气了。 他回过神来,却仍不放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走,我带你去看最美的花灯。” 她的手腕上传来一阵痛楚,她拧着眉气愤地挣扎着,叶孤岚一直把她带到一处挂满各式花灯的摊档,问她: “你喜欢哪盏灯? 桓急得喊了她几声,无奈喧嚷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一闪念之间阿惟就不见了踪影。 顾桓皱眉,用力向皮影戏那边挤去,可是总被人有意无意地挡住,待到前面地几个人散开,那里还有阿惟的影子? 阿惟被人推搡着一直朝大街东面而去,想看皮影戏的愿望落空,又和顾桓失散了,心里很是着急,正一咬牙要往回走时,右手忽然被人轻轻一拉避开了别人的碰撞,这一拉却也让她很无辜地撞入了那人怀抱里。 她抬头一看,怔了怔,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她用力推开他,可是拥挤的人流又一次把她挤得无路可走,叶孤岚护着她避到一处不显眼的屋檐下,眸光深沉的看着她,说: “阿惟姑娘,你怎么一个人?” “你是谁?”阿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几天前我们才见过,我是叶孤岚,叶氏钱庄的少东家,和顾大人相熟,你忘了么?” 阿惟很认真地在他脸上扫视一圈,然后笑着摇头:“不认得。我记性不好,对不起啦。我要回去找大人,见不到我他会着急的。”说着就要转身离去,叶孤岚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唤她道: “宝宝,别走------” 阿惟转过头来,一脸的惊讶,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孤岚道: “宝宝?宝宝是谁?公子你的孩子吗?也是,现在你也该和家人团聚了,我呢,要找大人算帐,怎么可以丢下阿惟不管呢------”见叶孤岚一脸发怔出神,她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扬了扬,“喂,放手,我跟你不是很熟!”她嘟着嘴,有些生气了。 他回过神来,却仍不放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走,我带你去看最美的花灯。” 她的手腕上传来一阵痛楚,她拧着眉气愤地挣扎着,叶孤岚一直把她带到一处挂满各式花灯的摊档,问她: “你喜欢哪盏灯?” “我都不喜欢!”阿惟气愤得大叫,低头便往他紧握住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狠狠地咬去,可是直到血腥味传到嘴里时他都没有放手,反而是她愣住了,他指着一盏画着弄玉月下闻笛图的灯问她: “那盏好不好?” 她扭头不看他,闷声道:“不好!” 他置若罔闻,拉着她走到那摊主面前,拿出碎银子放下,指着那灯道:“就要那一盏。” “小两口吵架了?”摊主笑嘻嘻地问道,“小姑娘,这位公子可真会挑,你瞧这灯上的人儿像不像你?闹别扭了也该看时候,兰陵城的姑娘都拿着花灯去走九曲桥,九曲桥有左中右三处出口,缘分天定的就会遇见,你去试试看,老头我保证你能和心上人相见------”他把灯递给叶孤岚。 阿惟急着分辩:“他不是------”话音未落又被叶孤岚拉走。 “你放开我,我要喊人来了,你这强盗------” 枝叶浓密的老槐树下,叶孤岚放开了阿惟,看着她轻声道: “只是想送你一盏灯,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阿惟低着头咬着唇,吐出一句话:“谢谢,我可以走了吗?” 叶孤岚拉过她紧握成拳的手,一根根手指掰开,塞入灯柄,又一根根手指合拢,道: “不是想找顾大人?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去找好不好?” 夜晚的天源大街华灯璀璨,映在阿惟的眼中相当陌生,她的确不认得回家的路,更不知道如何去找顾桓,只得跟着叶孤岚一直往九曲桥的方向走去。 两人默默无语,东风夜放花千树,一时的喧嚣繁华犹如浮世美梦。 走到九曲桥边,阿惟顿住脚步远远地往对岸望去,叶孤岚说: “那个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如你走一走?” 阿惟迟疑地看他一眼,他难得地笑道:“不用担心,有缘的话终会遇见。” 阿惟于是转身走上了九曲桥,叶孤岚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掀开衣袖看了看手背上的牙印,把手背放到嘴边轻轻一吻,然后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走远。 他转身走到岸边停泊已久的一条小船上,叶成摘下头上的蓑笠,恭谨的行了一礼,然后抓起长竿,小船缓缓向对岸划去。 “殿下,如果燕罗夫人问起此事------”叶成想起燕罗凌厉的眼神,心里不由有些担忧。叶孤岚冷冷道: “谁才是你主子?本殿做事还要征得她同意?!” 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在人潮中缓缓前行的瘦削身影,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顾桓,你等着吧,迟早你会知道,趁火打劫不是那么容易得逞的。 他不会像阿逵那样为了一个女人丢弃自己,但是阿逵的话提醒了他,不该错过的就要想办法留住,只要自己的谋划更周密和完美一些便可以不出岔子。 或许自己的心底里总有一丝侥幸,没试过努力,又怎么知道自己必须放弃只能放弃呢? 船划得很快,眼看着就要到对岸了。 在九曲桥的尽头见到的仍然是他,她会有何表情?惊讶、恼怒还是羞怯? 此时却忽然“嘭”地一声炸出一团焰火,照亮了半壁天空,像金黄带红的凤羽惊艳地掠过,叶孤岚心里无端一惊,再一蓬焰火燃烧如灼目之火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九曲桥右边出口处忘情相拥的一对男女。 那盏弄玉月下闻箫花灯,被委弃在地,翻侧的蜡烛使得整盏灯都燃着了,明黄的火光瞬间成灰,风一吹便散了。 一如叶孤岚此时的心境。 袖中的双手攥紧成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恼怒,冷冷道: “不是让你把人拦在别处吗?怎的顾桓会在此地出现?!” 叶成慌忙抱拳道:“属下已经安排妥当,想是顾桓身边有人护佑,出此意外,属下无能,甘愿受罚。” “那几个暗卫,一个不留!”他阴狠愠怒地望着桥上两人,“没用的东西也就没有了存在价值。” 那个被他无情抛弃的女人,他总以为无论相隔天涯海角,无论心伤得有多重,即使在别人怀里,她的心始终还是他的…… 他幽黑的眼眸慢慢浮起一层薄冰,冰寒冷戾,入骨三分。 第五十三章 梦醒时分 3 阿惟没有想过,真能在九曲桥上见到顾桓。 他负手而立,一袭洁净的月白长衫,腰间还挂着自己一起在天源大街抢着买到的便宜玉佩,黑发络在脑后用银丝带束着,长眉斜飞入鬓,凤眼流光暗逸,薄唇噙笑,清俊的五官怎么看怎么舒心悦目。他望着她,褐色瞳仁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想要把人镌刻在眉间心上。 见着她眼中的意外惊讶之色,他只是对她微微一笑,薄唇轻启: “你可知道我等你多久了?” 阿惟顿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夜风中衣袂飘扬。正当她仍在怔愣时他握起她的手用力一扯把她整个人拽入怀中狠狠抱紧,右手摩挲着她的秀发,喃喃道: “见不到我,心里是不是很慌、很害怕?” 阿惟蓦地红了眼眶。手中的花灯无力地滑落地上,她攥着顾桓的衣襟,咬着唇,很用力地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 叶孤岚那声“宝宝”一喊出口,她心里一直活着却早已面目全非的杨昭仅剩的一点痕迹顷刻间灰飞烟灭,他霸道、戾气,野心昭彰别有所图,怎么会是文弱、温雅而多情的杨昭? 自己一直不死心,所以不想走;留下来又不想面对,只得装疯逃避。 马球场上的忍心绝情,角亭中一再拒绝接纳因他而痴傻的自己,如今往自己手中塞一盏花灯又算是什么? 上官惟,你难道还不清醒? 抬起头,对上顾桓带着怜惜的浅笑着的眉目,晶莹的眼泪忽又连珠子般落下,心头的酸楚如潮水般涌来,她哽咽着说: “大人,阿惟错了……你原谅我……” 顾桓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说:“我没生气,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地捉住你的手……以后不会了……” 阿惟终于放声大哭,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人群逐渐散去,顾桓背着她走在渐渐冷清的大街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趴在他背上喃喃道。 “我们有缘。”他简洁明了地回答。 “骗人!”阿惟揉揉哭肿了的眼睛,破涕为笑。 “不然你说我们为什么会遇见?” 阿惟一时语塞,明明已经干涩的双眼蒙上了一层因感概而起的泪影,嘴角上扬,有愉悦的笑容如涟漪般荡漾开去。 刚走出天源大街,便见一骑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骏马长嘶一声被勒停在顾桓身前,孟微跃下马来,双手抱拳单膝下跪禀报道: “大人,兰陵侯府失火,十八姬葬身火海……” 阿惟脸色刷一下白了,顾桓皱眉,稍稍一思索,问:“侯府的沈总管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沈总管傍晚时分便离开了侯府,据顾东说收到了关于兰陵侯的密报,带了府卫里的几名好手往建业方向赶去,猜想应该是兰陵侯出事了。” 顾桓不语,只是望着不远处阑珊的灯火,眯了眯那双流光逆转的凤眸。 破晓时分,马车在白月渡口前停了下来。 一块沁凉的巾布抹在脸上,阿一这才逐渐清醒过来。当阿逵的脸映入眼帘时,她顿时一惊,问: “阿逵?你怎么……这是在哪里?” “白月渡口。”阿逵扶她坐起来,双眼熠熠有神地看着她:“阿一,我把你带出了兰陵侯府,我们这就回广陵去。” 阿一有些懵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疑惑在眼内密密交织,“你是说,我现在可以回广陵?兰陵侯府那边……”阿一隐约记得,昨夜晚膳后她和七姬她们一起喝了杯酒,头就晕乎乎的倒下睡着了,哪料一觉醒来人已经到了此处。 “船一来,我们就走。侯府那边你放心,我都打点好了。”阿逵把阿一抱下马车,阿一揉着发胀的脑袋,还是没能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和她坐到江边一大条青石上,阿逵拿出干粮和水递给阿一,阿一担忧地看着他问: “阿逵,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侯府怎么可能放任我逃走?我不值得你再为我冒这么大的险,再说了….” 再说了,她这样不告而别景渊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顺带有点点失望。伤心的吧? “值不值得我自己会判断,”阿逵低声说,“阿一,你放心,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扛着。你不想见你师父,不想见阿云么?” 这句话正正踩在阿一的心坎上,想到那日在惠宁雅肆听到小沙弥说的话,连日来对景渊的挂念还有忐忑此刻都自动退居二线,感激地看着阿逵笑了笑,说: “我做梦都想。阿逵,你真好,谢谢你……” 阿逵温和的笑容忽然僵住,视线越过阿一落在她身后的水草上,一手拽过阿一猛然从腰间拔出佩剑正要刺向她身后。她回头一看,又惊又喜,一手按住阿逵,道: “不要伤它!” 婴儿手臂般粗大的黄金蟒蜿蜒到阿一脚下,懒懒地盘桓着,褐色晶莹的眼眸幽幽地注视着阿一,阿一摸摸它的头,对阿逵说: “它看起来很凶,可是性子温和,不伤人的。我们带它一起走吧,好吗?还有我的脚……” “我可以背你,”阿逵俯身去抱阿一,不料黄金蟒突然发难拦在阿一身前尾巴用力向阿逵扫去,阿逵吃惊后退,疑虑地看看黄金蟒,“它是你喂养的吗?” “是啊。”阿一揉揉自己的膝盖,“其实,我的脚没事……”她用力站起来,可能因为许久没走过路了,脚步浮软,“说我双腿瘸了,不过是用来骗景渊的而已。” 一说起景渊,阿一心里没由来地一顿,他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本来说二十天就回来,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带着黄金蟒上了渡船,按照阿逵原定的计划,五天后他们就回到了广陵。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不过匆匆一别两年,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广陵城依旧平静,来往客商稀稀落落的,街道也一如从前不觉得有多热闹繁华。阿逵雇了辆马车,到了飞来峰山脚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远远见炊烟升起,一股草木燃烧的朴实气息唤醒了阿一心底的远旧记忆。 “阿逵,你先回家看看,我自己回无月庵就可以了。” “不急,送你上山我再回去。”他对她憨厚一笑。 上山时,阿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不知道师父的病究竟有多重,见了她会不会骂她,阿云是不是长得又高又漂亮了…….她摸摸自己的头发,暗暗地问了自己一句: 阿一,你还能不能剪断这三千烦恼丝? 这两天一闭眼总是浮现起景渊离府前的那一幕,他说,等我回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种想念用力压下,压到暗无天日之处。 终于到了半山腰,那条曲折的山路到了个尽头。可是尽头处的景象却教人震惊,满目的败瓦颓垣,被焚烧得焦黑的横梁倒下,残损的青砖甚至已经长了青苔。阿一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脑海中不啻于被惊雷劈过。 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无月庵荡然无存,四处一片荒烟弥漫。 “师父,阿云——” 声音在空荡的山林中回响,风中带着她摧肝裂胆的哭声,压抑了两年的思念如今变成噩梦般的绝望。阿逵很快便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拉住她道: “你师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她们。” 阿一摇头,红着眼睛说:“不会的,师父与人为善,阿云乖巧伶俐,岂会惹了不该惹的人?向来闯祸的也只有我。。。。。。”阿一猛地刹住话尾,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联想,见她呆愣不言不语,阿逵这时候开口问: “如果是这样,阿一,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景渊让人放的?” 阿一的脸色变得雪白雪白的,喃喃道:“不会的,他答应过我,只要我留下不走他就不会让人烧了无月庵。。。。。。” “哼,像景渊这样自恃是皇族,霸占一方土地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人,怎么会有信义可言?如果有,当初就不会逼你还俗!”他眼中的愤恨燃烧起来,拉过阿一的手说:“阿一,你不要被他骗了,敢在广陵杀人放火而无人告发的,自然是那官官相卫作祟。我们先下山,四处探听一下静林师父和阿云的行踪,好吗?” 阿一咬着唇点点头,两眼发红,任由阿逵拖着下山。 陈旧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身出来,“谁呀------啊呀,阿逵,你怎的回来了?事先也不让人带个口信来,好让阿娘准备一下!”阿逵妈欣喜万分地拉着阿逵上下打量着,阿逵喊了她一声,宽厚地笑了笑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啰嗦了几句,然后侧开身子让阿逵妈看见自己身后的人,说: “娘,你看这是谁?” 阿一犹自在伤心忧虑的恍惚中,见了阿逵妈,实在无法挤出半个笑容,只能腼腆地对她稍一欠身,算是行过礼。阿逵妈却惊叫起来了: “阿一?你真的是阿一?!你怎么还俗了?不见了这两年你到底去哪了?” 阿逵扯扯他娘的衣袖,示意进屋坐下再说。进了屋子,桌椅的简陋自是不用说,三个人坐下后阿逵妈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阿一,道: “阿一这两年去了哪里?竟养得这般细皮嫩肉的水灵灵的------”还有那衣服,布料做工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 “大娘你可知道我走后无月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师父和阿云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阿一着急地问。 阿逵妈看了一眼阿逵,摇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记得有个晚上在院子中见到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然后从此就没见过静林师太和另一个小尼姑了。你想吧,火那么大了,人还能活得了么?要是活着怎么可能不重修庵堂?毕竟那可是安身立命之所啊------” 阿一的心逐渐往下沉,脸色灰白,眼中一片颓然了无生气。 景渊,你真的会这么狠么? 心窝处切切地痛,像被猛兽一口一口噬咬着心脏。 第五十四章 广陵寻 1 当夜,阿一胃口全无,啃了两口饭就回到阿逵空出来给她的一个小隔间去休息。她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倒下床拉过被子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连黄金蟒什么时候在山上打完野食跟着气息寻回她盘曲身子在床下打盹她都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吃过早点后阿逵便陪着她到村子里向其他人打探消息,可是过去两年民生不大好,家中凡有轻壮年的都外出谋生了,剩下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或是黄口小儿,阿一打听了半日都没有什么结果。 这样一来,又在阿逵家住了两三天。这天到了半夜醒来,口渴想要找水喝,刚推开房门,便隐约有个声音从夜风中低低地飘了过来: “她到底在兰陵哪个大户人家家中做事?阿逵,我的傻儿子,你娶了个尼姑当老婆是要被人笑话的!” “娘------”阿逵不耐烦地说:“要么是她,要么没有,你选一个吧!” 阿逵妈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了:“我那么辛苦拉扯大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你瞧瞧她那衣着身段模样,哪一桩不像村北何员外家的小妾那种祸水样!娘几个月前就帮你相好了,镇子上开米铺的李老爷庶出的二女儿一看就知道是会持家的......” “我不要,你赶紧退了,不然让她自己一个人给你生孙子去。” 阿一听到门咯吱被推开的声音,她赶紧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掩上自己的门。 阿逵妈一把拉住儿子的衣袖,生气地说:“你要是还这样胡来,我就不再替你瞒着她了!无月庵是烧了,可根本没发现尸体,她的师父和阿云已经走了。你不要想着再把她留在家里,我明天就跟她说,谁都不要的小尼姑凭什么我们家要!” “娘,你别这样......”阿逵低低的恳求道:“她已经够可怜了......” 阿一再也听不下去了,身子靠着墙壁往下滑落,泪水淌了一脸。 所幸的是,师父和阿云应该还活着; 只是,就像阿逵妈所说的那样,她们不要她了吗?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点后,阿一告诉阿逵说她想吃镇子上的花生酥糖,恰好家里也没米了,阿逵妈催促他到李老爷家的米铺去买米,他拗不过只好答应了。阿逵走后,阿一到院子里帮阿逵妈晾晒衣服,阿逵妈一手夺过衣服,板着脸说: “别碰我阿逵的衣服,晦气!” 阿一垂下手站在她身后,也不生气,反而笑笑说: “大娘别生气,我是明白的。要是我有个阿逵这么大的儿子,我也是希望他平安幸福的;我回来是想看师父,师父没在,我也应该走了。还有,您无须担心,阿逵对我只是哥哥对妹妹般的关心和同情,他知道的,我已经有人家了......” 阿逵妈吃惊地回头看着她:“有人家了?是哪一户?” “他是兰陵人,姓景。大娘,你不要生阿逵哥的气,还有,”阿一有些凄凉地笑笑:“替我谢谢他,我骗了他,其实我根本就不爱吃酥糖。” 阿一拿着包袱离开了阿逵家,站在飞来峰山脚望向半山腰,那里本来是她的家,有她的亲人,有她的牵挂。可如今,一切都荡然无存了。 景渊,真的是你如此残忍地摧毁我的故园,断了我的后路,一定要让彼此都无法回头吗?有念及此,她心神恍惚,有如游魂野鬼一般,满心荒芜。 “阿一?阿一,真的是你吗?”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门响起,“我的天那,你还俗了么?” 阿一转身一看,竟然是张熟悉的脸。 “阿贵嫂,你还认得我?”她擦了一把眼泪对来人说。 “怎么不认得?阿一呀,这两年你到底去哪里了?”阿贵嫂讶异地打量了她一番,“无月庵没了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眼眶又红了几分。“阿贵嫂,你知道我师父和阿云去哪里了吗?” “这倒是不大清楚。”阿贵嫂想了想说:“不过我记得那场火是在两年前的四月发生的,因为那个月我家里那株种了两三年都没开花的野山桃一夜间竟然满开了,然后夜里飞来峰上火光一片,没错,就是那个时候。” 两年前的四月,不就是她刚离开无月庵的时候吗?看来那并非景渊所为。不知怎的,阿一的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一直闷在胸口的那种疼痛也消释了不少。想起在惠宁雅叙里那小沙弥又说月前师父病了,现在看来应该是子虚乌有的事,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阿一发怔之际,远远的有人喊阿贵嫂的名字,阿贵嫂临走前说: “阿一,那时候还发生过一件奇怪的事。我那死鬼瞒着我偷偷到镇子上的洪德赌坊去赌钱欠了点银子,后来见到赌坊的人到村子来吓得赶忙躲到水缸里,结果后来才发现那些人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气势汹汹地上了山直奔无月庵去。后来就失火了,不知道静林师太和阿云的失踪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她雇了辆牛车,怕遇着阿逵,刻意不走大路走小路往镇子上去。中午时分便到了,她把头上的玉钗和一双耳环拿到当铺去典当了几两银子,然后去成衣铺买了套男子的衣服,伪装成一个清俊书生。可是苦于除了要拿包袱外还要提着一个几斤重的布袋。黄金蟒正躺在里面睡香香的觉,阿一舍不得扔下它,只得背了四处走。 好不容易找到洪德赌坊,站在金漆招牌下她犹豫了一刻,却随即被一满脸横肉的汉子推将进去,“玩两把试试手风,公子新面孔,第一次来?” 里面都是男人,三三两两围成一桌,大声吆喝着什么,光线很昏暗,空气很浑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露着贪婪的光,也有人颓然捶胸顿足的,也有捂着头被人用脚踢打的。阿一何时见过这种场面,脚一软便想往外走,冷不防被那汉子一拉,吼道: “进来不赌就走,怎么,想玩老子?!” 阿一被吓得结巴起来:“不、不想玩你、玩你老子......”话一出口方知失言,果然周围的人哄笑起来,那汉子两道浓眉拧了起来,一巴掌就往阿一身上招呼过去,阿一吓死了,闭着眼睛大叫: “我赌!银子在这!”手中的银锭递出去,就这样替自己免过了这无妄之灾。 买大小讲的是运气,阿一今天运气不差,一开始就赢了两回。 横肉汉子朝摇骰子的人打了眼色,那人了然,一般来说骗人入局开始时候都是要让赌徒尝点甜头的,后面就开始下狠手了。不料他大喊“买定离手”后,阿一却利索地把自己的本金还有赢回来的银子都从押板上拿了回来不再下注。 “喂,小兄弟你这是在干什么?”汉子一叉腰,凶神恶煞地问。 “阿弥陀佛,我赌钱已经是犯戒了,我跟佛祖保证说事不过三,所以赌了两回后我就不能再赌了。” 汉子来火了:“你又不是尼姑和尚,说什么佛偈?!不赌你进来捣乱的吗?!” “我想见你们赌坊的主人,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他。赢来的银子我不会要,只要知道我想知道的,原银奉还。”阿一摊开手掌,白花花的银子眩了他的眼,他眼睛一眯,一把抢过银子又吼她道: “你瞎了狗眼啊?!这里谁不知晓我就是洪德!我看你就是一闹事的主儿,王丹王爽,给我把人轰出去揍一顿!” 一旁两个打手样的人上前一把推过阿一,她踉跄了两步,肩上的布袋掉落在地,黄金蟒很迅速地从袋子里游出来就向着其中一人的脚咬去。那人大惊连忙后退躲避,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喊:“蛇神!蛇神现世了!” 黄金蟒盘起身子拦在阿一身前,有好几个赌徒这时却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黄金蟒就磕头,阿一怔愣当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洪德惊疑不定地看着阿一,对那几人大声喝道: “你们几个也信了玄阴教?!他奶奶个熊,玄阴教有什么好?!自己的父母不跪跪条不知打哪儿来的蛇,被人下迷药了吧!滚,别让我再见着你们!”转而看着阿一,问: “你到底是谁?你不好好说清楚看我不把你这臭蛇拿去红烧掉!” 黄金蟒没由来地缩了缩身子,阿一捡起布袋重新把黄金蟒放好,尴尬地笑笑说: “它是我养的宠物,没想到吓着人了。洪老板别紧张哈,我只是路过的,顺便想来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而已。” “谁紧张了?有屁就放,老子没空跟你磨叽!”这时那几个玄阴教徒已经灰溜溜地离开了,有一个临走时还别有深意地回头看了阿一的布袋一眼,其他人继续开赌,好象刚才的不愉快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一眨眼就忽略了。 “两年前的四月份,你曾经上过飞来峰的无月庵吗?”她急切地看着洪德。 “两年前的事老子哪里记得?”洪德不耐烦地打发她,“不赌钱就走吧,别碍着老子的生意!” “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四十岁的尼姑?” “尼姑?”洪德一拍脑门,“那桩晦气的事我还有印象。怎么,那尼姑莫非是你老母亲?正好,我还想找她算账呢!她来借银子的那天,赌坊输的银子比赚的还要多!她借了银子不还,老子就上山拿东西拿人抵债,原想着要把人卖到明月春风楼去的......” 阿一大惊失色:“你把人卖去妓院了?你——” 第五十五章 广陵寻 2 “就是大爷我一时心软答应宽限几天,不料几天后再上山去,见到老尼姑收拾了包袱要带小尼姑走,老子火了,正要拖人走的时候忽然有十来个人进了庵堂,两个家仆模样的人二话不说就用拳脚招呼把老子的人打得一身是伤,那时有个衣着贵气的女人拿了一锭银子扔给我打发我们下山。那银子就是连治伤都不够,莫说还本金了,老子憋了一肚子气,想着第二天早去无月庵,结果听说当晚一把大火就把整座庵堂烧掉了。你和老尼姑有亲?那正好,她的债你来还!” “我师......老尼姑为什么要问你借钱?” “她说需要钱请大夫治病买药,老子真是倒霉,那小尼姑病得好像快要死了,卖去青楼也不值钱!” 阿一身子微微一颤,“你说她快要病死了?那后来呢?” “老子怎么知道?那小尼姑命薄,连名字都比寻常人要差,没名没姓的叫什么‘阿一’,这跟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洪德伸手抢去阿一手中的银子,“就这么多了,再说要另外给银子!” “不可能!你骗我,她怎么可能叫阿一?”阿一顾不上银子被他抢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说:“后来呢?后来她们去哪里了?” 洪德一手甩开她,“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也真奇怪,这件事一年多前就有人来问过,现在还问......滚滚滚,都给老子滚出去,打酱油也没打这么久的!” 阿一走出了洪德赌坊,攥着仅剩的一点银子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慧能寺而去。黄昏日落之际才到,拍响了山门,小沙弥前来开门,却告诉阿一,普宁大师三个月前便已经离开慧能寺云游四方去了。 “不是说普宁大师上月还在兰陵红螺寺开坛讲经说法么?”阿一不死心地问。 小沙弥唱了声佛号,微笑道:“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施主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普宁大师很少在一个地方逗留超过三个月。”说罢一躬身,转身入内关上了山门。 阿一颓然地坐在石阶上,心里一阵阵发凉。 这一坐不知坐了多久,等她抬眼看向远方时,天幕已然黑沉。 越靠近事实真相,她发现自己的心底越是恐惧。 她从包袱里拿出变冷发硬的馒头一口一口咬着,往事一件件的回放,她还是不能相信,也没有办法接受逐渐理清的真相。 站起身走下石阶打算在离慧能寺不远的农户人家投宿,谁知这时忽然从草丛灌木中冒出三个黑衣人拦住了她,为首一人手持利刃压低声音道: “把蛇神留下,否则别想有命活到三更!”黑布间隙中露出凶光,刺得阿一心慌起来,可是提着布袋的手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袋口大开。 “它是普通的蟒蛇,还没成年,绝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蛇神!”阿一坚决地说。 “哼,是真是假我们教主天尊看过才知道!少废话,想活命就把蛇给我们!”说着一剑刺向阿一右肩,阿一连忙后退,可是另外两人已经把她的退路锁死,眼看着避无可避,她不忘记把布袋一扬,黄金蟒迅速地没入草丛中,剑锋划过阿一的肩胛,一股剧痛传来,她只觉得有道带着腥味的热流往外冒,脚一软便跌倒在地上。 “快找!”另一人厉声喝道,“不能让它跑了!阿蒙,你来了结了这人!” 叫阿蒙的黑衣人应了一声,剑光一闪就向阿一的咽喉刺去。这时忽的听得一声冷笑,铿的一下自己的剑锋竟然被一小块碎石准确无虞地撞开,阿一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黑衣人迅速聚拢到一起望着从林间小径上走过来的两人。其中一人冷淡地说道: “今天本不想见血,也算是你们时运不济,那蛇根本不是什么玄阴教的蛇神,大概是你们教主要用蛇血和蛇毒来练邪功才嘱咐你们搜罗天下奇特的蛇类。既然本公子见了,就留尔等不得,刘零,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几道寒光闪过,几个黑衣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一剑封喉。 刘零佩剑入鞘,刚才说话的那人走到阿一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阿一捂着肩伤艰难地开口问: “谢谢你,救了我,请问,你是谁?” “我姓傅,傅明远。听过这名字吗?” 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又想不起来了,阿一摇摇头,伤口痛的她几乎没法保持意识的清醒。朦胧淡月中傅明远有如昆山冷玉般清润的面容映入眼帘,她垂眸,用仅余的力气摇摇头,昏过去前隐约听得那陌生男子的声音说: “你不知道我,可是我已经知道你许久了。” ---------------------我是万恶的分割线------------------------- 阿一是在一阵颠簸中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中一辆马车的车厢中躺着。车厢很是华美,左边是一个小巧的卧榻,自己正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张薄被;右边是小几,放着茶具,一旁的坐席上,那名叫傅明远的男子一手支额,另一手拿着一卷书在看着。 “你醒了?”他眉毛轻轻一挑,犀利的眸光向她看过来,“你的伤口有点深,昨夜你昏过去后我请了大夫给你医治,大夫说你没有发热实在运气好的很,将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 阿一勉力坐起身来,向傅明远道谢。 傅明远颔首算是致意,表情仍旧冷淡,身上一袭浅紫常服亮缎滚边,腰佩盘螭白玉之环,显得清冷而气度高华。阿一正想开口告辞时忽然有什么停落在车窗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灰鸽子正扑着翅膀,发出一两声鸣叫。 傅明远放下书卷,轻吹了一声哨音,这灰鸽子便飞了进来稳稳地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只见他从鸽子爪下取出一个小纸卷,摊开,看毕后笑道: “怎的下手这么快?那头朝廷开始要彻查玄阴教,这头却传出玄阴教主练就神功已然坐化,天火烧毁玄阴教总坛,教众解散的消息。这其中必然牵连甚广,刘零------” 马车遽然停下,刘零恭敬地在车外问:“公子,有何吩咐?” “发信给广陵县丞,命他严查玄阴教的分坛地点一并摧毁,若有教众闹事,杀一儆百。” “是。属下这就去办。” 阿一暗暗忖度这傅明远究竟是何方神圣,听他所言似乎是权势极大的官员,不过他是谁与自己也没有半点关系,于是她谦恭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委婉地请他在最近的镇子放下她,让她离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待马车到广陵西门,届时姑娘下车便可。听说有一年轻人拿着姑娘的画像在广陵遍寻不到,应该是姑娘的朋友,所以我已经派人通知他在西门等候,姑娘大可放心。”傅明远黑眸幽深如海,深不可测,唇边的笑意冷冷的,似带着一丝嘲讽。阿一愣了下,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不愿多心忖度,说: “傅公子太客气了,阿一无以为报,日后定到佛寺庵堂为公子烧一挂长寿香,祝公子多福多寿。” 傅明远抬眸定定地看了阿一一瞬,清澈的眼波温度却是极低,像有浅而薄的浮冰碎雪交织,他说: ”何必如此周折?真要报答,不若以身相许,你可愿意?” 阿一瞬即呆住,尴尬地笑笑说:“公子说笑了,两人素不相识,公子就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何来姻缘一说?不过就算是说真的,阿一也不愿意。” 神情坦然,脸上连可疑的红云都没有飞过一朵,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傅明远,嘴角带笑微扬,仿佛刚才只是听到了一个于己无关无伤大雅的玩笑。 “哦?那请问姑娘贵姓?”傅明远玩味地看着她:“觉得本公子配不上你?” “我姓兰,公子可以叫我阿一。阿一虽没有梳妇人发髻,可是已经有夫君了,与公子没有那种缘分。”阿一很有耐性地回答,毕竟这是救命恩人,不好意思绝口不答。 这时,马车停了,原来西门已经到了。傅明远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望去,问: “你的夫君,就是他吗?” 广陵城西门前,阿逵正焦虑不已地来回踱着步。 阿一看了一眼,“不是,他只是我的同乡,像哥哥一样的人。”说着道了声谢便要弯身掀起车帘下车,傅明远这时却说: “不是你夫君,你却急着投奔他,而他也疯子般找了你一天一夜?” 阿一脚步顿了顿,说:“公子误会了,阿一正是要跟他说清楚,然后就要回夫家去,我和他,有如至亲。” 她下车时没有看见傅明远的脸色微微发白,只见到阿逵欣喜而微微激动地向她走来。 “阿一,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很久,你怎么能不告而别?幸好在红螺寺遇上了好人......对了,饿了吗?”他拉起阿一的右手就往城内走去,“我带你去吃早饭,你喜欢吃的是荷叶糕,不是什么桂花酥糖,我一直都知道的......” “阿逵,”阿一的伤口被扯动,痛得皱起了眉头,“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阿逵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阿一,认真而固执地说: “阿一,我娘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自己清楚的很,不需要别人替我拿主意。还有,你昨夜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查探我师父的消息时被坏人盯上了。”阿一欲言又止有些迟疑,她在想着如何开口跟阿逵说她打算回兰陵。 “只要她们还活着,总是能找到的。”他对她宽厚地一笑:“阿一,我会帮你,静林师父不在,还有我。” 阿一心里一酸,喉头有些哽咽,憋了半天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阿逵那双闪动着希冀和期待的光芒的黑眸是如此的情真意切,她怎么忍心对他当头淋下一盆冰水? “大娘没对你说吗?我、我已经是......”她咬着唇,半晌才接了下句:“阿逵,我们不可能的,你值得有更好的女子......” “不是你的错,是他逼你的!”阿逵的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虽然如此,可是他待我也不是完全的坏,我还是想回兰陵,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阿一执拗地说。 阿逵的笑容凝结在脸上,风一吹就散了。 “阿一,你看着我,”他说,眼中尽是隐忍的激动,“我本来想,我们在广陵找一处宅子,这几年好歹有些积蓄,我去跑点小生意,你就在家里养些小动物,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不好吗?自由自在不好吗?我什么都不会逼迫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风流恶名在外的景渊身边?!他待你不坏?那我呢?我待你的好难道不足以留住你?!还是你向往的根本就不是这种平淡的生活,而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富贵......” “阿逵,不是这样的......”阿一眼眶发红,她怎么不知道他对她的好? 阿逵二话不说拉着她几乎是拖着拽着就往城门走去,阿一忍住疼痛按住他的手,大声说: “阿逵,我要回去问问他他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回广陵,是不是他早就知道我师父的事情了......阿逵,放手......” 阿逵顿住脚步,回转身,眼神一分一分变得冰凉,他艰难地开口问道: “阿一,你是不是喜欢上景渊了?” 字字如锤敲在她心上,她很想很想否认,可是连自己也骗不了,她迎上阿逵的视线,忧伤而自嘲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是的。” 阿逵紧握着她的手颓然松开。 得到答案的一瞬,心字成灰。 “对不起......”声音低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极其苍白的道歉。 “不后悔?哪怕从此再没有自由?”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也许以后会后悔,可是更怕现在就开始后悔。” “你不是我的阿一,以前的小尼姑阿一喜欢没事满山跑,喜欢爬到最高的树梢看更远处的风景,化缘时总丢不开自尊而常常饿肚子,但还是笑得很开心,很傻,很可爱,让人无端心疼......”阿逵眼睛泛红,说不下去了,狠下心来一转身背对着她: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过得好还是不好,也不要让我知道。” 阿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跌了下来,她点点头哽咽着说:“阿逵,哥哥,阿一走了,不要担心我;你也要过得好一些,你值得有更好的女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就走。这时阿逵在身后说: “中元节那天夜里,七姬十五姬她们在你的茶里下了迷药,放了一把火,趁着混乱把你放到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打算沉到伏澜江里,并且让人在乱葬岗找了一具女子尸体佯装你葬身火海-------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和怎么样把你救走,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入侯门深似海,你,好自为之。” 阿一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倔强地向着兰陵方向而去。 才赶了半天路,她的脚已经磨出了水泡,肩上的伤好象撕裂般疼痛,抬头看看天上正灿烂的秋阳,没由来地一阵眩晕,眼看着就要到渡口了,全身的力气偏偏像抽空了一样,脚一软便跌坐在地。 一片浅紫色的衣裾飘至她面前,傅明远俯身看她: “阿一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第五十六章 情人相见,分外眼红1 傅明远所用的船是那种高两层的游船,气派得来又不失风雅。船上除了船夫和厨子,便只有刘零一个人伺候左右。阿一坐在回纹织锦垫子上有些局促,目光扫视了四周,说: “傅公子这船好大,我见识少,还是第一回坐这样的船。” “阿一姑娘与我缘分不浅。说来这船还是为某人而造的,当时我闭门三月,才画出了这船的图纸让工匠去造。这船身平稳,楼层较高,不至于晕风浪,登上二楼还可以极目望远。春日游湖,秋日乘船自建业沿伏澜江顺流而下欣赏美景,兴之所至还可以泊船登山赏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起一丝微笑,“他喜欢出游却不喜欢坐船,嫌空间狭隘。我费了这样一番心思,他却从来不知晓。” 阿一恍然,笑笑说:“原来这船是傅公子专为心上人建造的。” 傅明远别有深意地看了阿一一眼,“心上人?他在我心上,却不知谁在他心里。他一直避着我,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抢了他最心爱之物,不过就是盼他一回头罢了。这样的心上人,是用来惩罚自己的。”说罢一脸的苦笑。 “能得傅公子如此垂青的女子想必有过人之处,不像阿一,一无是处。”阿一也着实饿了,不客气地把蟹黄包子塞进嘴里。 傅明远扬眉问道:“阿一姑娘此去兰陵果真是要寻夫家?且不知阿一姑娘的夫君是何许样的人物?” 一口茶水灌下去,阿一才觉得自己又有了气力,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道: “他是个风流鬼,好色得很。” 傅明远拿着茶杯的手一颤,又听得阿一愤愤不平地说:“养了大堆姬妾,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像村里农户养的一笼子母鸡,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你想想看,十几二十只母鸡天天就伸长了脖子等那只趾高气扬的公鸡回头看那么一眼;就连侍寝也要排着队争着抢着,偏偏他眼高于顶招人侍寝还要看那人送的什么礼,合心意了就把自己打包送人一连几天在姬妾的香闺里逗留不走------这不是风流好色又是什么?” 听到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傅明远又想笑可又想发怒,一时脸色怪异不甚好看,看来十五姬是太过于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做出此等僭越的事情。送上的消息里只说是一夜,这一夜春宵也让他砸烂了书房里好几件古董。 “这样的人为何你还要寻他?看来他对阿一你定是不同寻常的好。” 阿一的脸红了红,不自然地转向舷窗向外望去,说:“我也不甚清楚。他那样的人,明明是让人恨到极致的,可偏偏他对你笑一笑,对你温言细语一句,就好像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可恶的行径抹杀得一干二净;他逼我留发,逼我吃荤,还逼我破色戒,甚至伤害我和我的朋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不敢与他平视?” 傅明远眼里的霜雪之色更重。 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更觉得自己的卑微。就算他对自己有多坏,自己都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他望着阿一,不由得微微抿唇,道: “不同寻常的坏也能变成不同寻常的好?多情的人似乎是你。” “也是,想来我跟其他姬妾也没什么两样。”阿一也自嘲地笑了,“是他总让我误会,总觉得他对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傅明远沉吟半晌:“他对你那些与众不同,就是喜欢吗?” 阿一的眼神飘得有些远,轻声说:我以前一直都不相信,可是这一次我想要信他一回。” “然后呢?”他难掩话语里的嘲讽,“确认以后你又能如何?” 阿一顿时表情有些黯然,是啊,然后呢?继续在侯府当她的“十八鸡”么? “还有,阿一姑娘,我们萍水相逢,你却对我毫无城府地吐露这么多,你不担心我会泄密?” 阿一愣了下,随即笑道:“公子不会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再说这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遮掩的,如果他乐意,让天下人都知道又如何?” 她的笑容这一瞬灿烂得眩目,像秋霜未至的九月阳光,温暖而不失坦然。 傅明远微微失神,连一个小尼姑都想得通的道理,他怎么会纠结这多年? “我不是个好人。”良久,他才说道。 阿一的头有点重,好像还看到了重影。她揉揉眼睛,越发看不清楚面前的傅明远,那片紫衣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是一片黑暗...... 傅明远伸出指骨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过昏睡过去的阿一的脸,从眉骨到鼻梁,从脸颊到粉色润泽的唇,神色一分一分地逐渐变冷,喃喃道: “没有倾国倾城貌,也不是多愁多病身,怎会惹人宠爱怜惜?你到底有什么好......他最会骗人了你知不知道,他说喜欢你也许只是想要利用你。我心甘情愿,你呢?你对他的好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么,他怎么会真的喜欢你......” 刘零走进来,低声问:“公子,需要属下把人处理掉吗?” “也是,扔进伏澜江喂鼋鼍干净利落。不过要是她死了,我们拿什么借口进兰陵侯府?”他的表情像撕裂的面具一般迸裂出狠戾的神色,“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景渊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我的羽翼中去,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镜花水月!景渊若是能亲手杀了她,他梦寐以求的我自当成全!就凭她,也配和我傅明远争?!” 兰陵侯府 品雪轩 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声传来,郁离提着药箱走进内室,景勉和晚霞正在伺候着景渊用膳。郁离看了看小几上的没有动过的糕点,不由问: “郁离见过侯爷。侯爷仍是胃口不佳?不若让我师傅来......” 景渊冷冷的横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又忍不住猛地一阵咳嗽,郁离连忙伸手搭在他的脉门上,景勉在一旁小声说: “侯爷,别怪景老神医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他也内疚这么多天了。你就让他来诊诊脉,有些人不过是半吊子,你的伤口都结痂了,但一个风寒总是好不了......” 郁离再谦虚,也受不了“半吊子”三个字,他瞪了景勉一眼,不吭声,打算用锋利的眼神杀他于无形。这时景渊道: “景勉,另外找个地方给老头子养老,药庐原封不动地搬走。告诉他,本侯不生他气,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景渊靠在檀木床头,脸色苍白,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到建业一个月竟然消瘦了许多,原本丰神俊秀的脸变得清癯,颧骨微微突出且嶙峋,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渣子,眉宇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落寞。 她竟然骗他,让他一直以为她的双腿废了,甚至让他心甘情愿地想着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 被她骗得那么苦他也认了,可是她竟然一而再地背叛他,在中秋之夜放火烧侯府跟别人私奔。而他在赶回兰陵的途中被人设局劫杀,所带府卫全数丧生,他带着谢蓉蓉误坠山崖,胸口还中了一箭,幸好景勉及时通知沈默喧才侥幸逃过大难。 那夜回到侯府,当他知道侯府失火阿一被烧死的消息时,胸口像裂开了一般疼痛,刚服下的汤药随着急怒尽数吐出。景时彦怕他急怒攻心伤了肺腑,只得坦言那具焦黑的尸体不可能是阿一,因为尸体的膝盖骨被敲断了,而阿一的双腿根本就安然无恙完整无缺。此时十五姬哭诉被阿一在茶中下迷药,害他们姐妹几个险些葬身火海,种种迹象表明阿一是有预谋的逃走,正在此时,景勉带回了叶府到县衙告官说要缉捕逃奴阿逵的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高烧之际有没有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梦见的不再是过去那血淋淋的场景,他的母亲被乱棍打死身下一滩血迹或是他的父亲替他挡了数箭浑身是血的情景消失了,他梦见的来来去去都是她倚着梅树对他明媚一笑,然后转身就走,他不自觉地抬脚去追,可是梅林像个迷宫一样,他总是走不完,也抓不住那一抹身影。 心里像裂开了一道缝,有一种他不想承认的酸涩痛楚悄悄蔓延。 高烧醒来后终于知道她早已逃之夭夭,他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并没有急于发怒,只是吩咐景勉道: “把那片梅林烧了。” “侯爷,需要把残枝除去换别的来种吗?”沈默喧后来问。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不用了。换了别的,也种不活。”就算种活了,他也不喜欢。 “侯爷,十八姬她......” “她死了。在郊外找一处风水好的地方风光大葬,立一方无字碑,让所有兰陵人都知道,侯府的十八姬殒了。”自己逃命,还找一具尸体来诈死,处心积虑不过就是想要离开,那张单纯的藏不住心事的脸只是为了更好地骗人。 “侯爷,这件事怕是另有隐情......” “本侯没兴趣知道,也许本来就不该在乎。”他冷然道:“安置好谢蓉蓉了吗?让人送信到谢家,让他们来把人接走。” “谢姑娘不过是受了惊,擦伤了几处,没什么大碍,属下这就让人通知谢家。这两日已经加强了侯府的守卫,侯爷请放心。” “你让人请顾桓过府。” 第五十七章 情人相见,分外眼红2 半个时辰后,顾桓便急急赶到了。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温润的眉眼儒雅依旧,只是眼中隐隐有着忧虑,对景渊简单行过礼问候过后,在床前的云石红木椅子上坐下,对景渊说: “侯爷应该静养疗伤,此时想见顾桓到底所为何事?” 景渊半阖的双眼睁开,黑眸幽深,定定看着顾桓,一字一句说道: “你是不是该对我坦白你的身份了?” 顾桓愣了愣,瞬即恢复了神态自若,笑道:“我顾桓从未隐瞒侯爷什么。” 景渊冷哼一声,“我曾以为你到兰陵来是为了监视侯府,回建业一趟才知道你不简单。此番兰陵城外的劫杀,不要告诉我你根本不知情!?” 顾桓面色如常,“当消息传来我让孟微带人赶到现场时你已经坠下山崖,被活捉的黑衣人也服毒自尽,查实是玄阴教徒所为。此番的确是顾桓疏忽,但是谁也没想到有人敢在你的地盘上撒野,玄阴教的势力不可小觑。再说我顾桓要是想杀一个人,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你也不例外。”顾桓顿了顿,继续说: “我并不认为你此行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再说了,你真得到了那物事,我也不甚稀罕。长公主挖空心思杀你,而你为了那份不值钱的遗诏铤而走险,落入他人圈套,不值。”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不屑的东西不一定就没有价值。顾桓,你若志不在天下,你到这小小兰陵县所为何来?” 顾桓拿起茶碗呷了一口,“兰陵美酒郁金香,自然是为美酒佳人而来。拢天下于掌中,而失却一己自由,才是吃亏了。天下很大,却妄想自己一个人背负,不是很傻吗?我与侯爷,都不适合那个位置。” 景渊微微一笑,“你不想看看遗诏上写了什么?” “一件杀人利器有什么好看的?长公主生性多疑狡诈,能到你手上的必定不是真正的遗诏,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掉你的借口。你让傅明远带走谢蓉蓉是想寻个机会回公主府找遗诏,长公主利用这个机会杀掉你,小皇帝就算牺牲你也要把这件事压下去不敢声张,所以,你此行必败无疑。” 景渊迎上顾桓的视线,缓缓说:“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样会去。” 顾桓苦笑:“我们都太早学会了仇恨。不过,提醒你一句,人的保命符有时候会变成催命符,出师未捷身先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可以相信你吗?”景渊问。 “你不是已经选择相信我了吗?”顾桓道,“建业那边已经对玄阴教有所警惕,湘东马场最近的动作比较大,关外贸易频繁,怕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听说东晋朝的皇帝因病三月未上朝,继位之争愈演愈烈,相信叶孤岚决不会袖手旁观,最近恐怕会很不宁静。建业的事先放一放,藏有遗诏首先皇帝就容不得她,你还是养好身体为重。” “你真以为你是我堂兄?”景渊不以为然地冷冷看他一眼,“名不正言不顺,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尽对本侯爷说教,顾桓,我告诉你,我姓景的和姓司马的没半点关系!” “司马凝霜那个该死的丫头还是对你那样情有独钟?”顾桓不怒反笑,“那般多嘴,送去与北辽和亲倒也合适。” “你敢?!” 景渊的脸色极不好看,的确是凝霜把顾桓的身份偷偷告诉他的,要是顾桓真的把她送去和亲,那倒是害了她了。 顾桓想起什么忽然敛起笑意,“朝廷派人到广陵调查玄阴教,你知道是派谁吗?” 景渊微微皱眉,刚想说什么,景勉在外间迟疑地禀报道:“侯爷,有人到府求见。” “是谁?” “是......傅明远。” 景渊眼中渐渐有阴霾聚拢,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他说他有皇上手谕,着兰陵县配合从事。” 景渊看了一眼顾桓,“顾大人,这是你的职分,还不去把人接待到县衙?” 顾桓一笑,刚想说什么时景勉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侯爷,他还有一句话要转告侯爷。他说,人在他手上。” 景渊脸色如常,攥着被角的手却是一僵,顾桓淡然道:“既来之则安之,傅明远便是朝廷派来调查玄阴教的特使,他一来兰陵没有到驿站落脚,反而先来拜候,看来对侯爷你上心得很。” 景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顾桓施施然地行礼告退。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景渊一眼,笑道: “侯爷丢了的人被人捏着咽喉送上门,有何感受?” “滚!”景渊随手一个软枕砸过去,只砸中顾桓身影。他按了按太阳穴,对景勉说: “替我更衣。” 品雪轩花厅里,早已有人在当中设好一檀木八宝官椅,旁边一小几摆着各色果品,景渊坐在椅上,一身白色常服袖口和衣领用银线绣云纹,腰缠墨玉带,上坠宝络盘螭羊脂白玉佩。神色慵懒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对面前站立着的人爱理不理,直到沈默喧轻咳一声对他说: “侯爷,傅大人刚刚在跟你说话。” 景渊这才稍稍抬眼看了看面前负手而立气度洒脱面容带笑的傅明远一眼,冷淡地说: “傅大人别来无恙?不知来侯府有何指教?” 傅明远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景渊,自然也没错过他的不耐烦和冷漠,可也不以为意,笑笑说: “阿渊,你瘦了。”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和心痛,景渊脸色一沉,挥挥手让沈默喧退下,又听得傅明远说: “三年了,你二十岁离开建业,你走那天,我跑死了三匹骏马,还是追不上;后来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自由,我可以放你三年,可是三年一过,想不到你竟然忘了回家......” 哐当一声脆响,景渊手中的茶盏愤怒地摔落在他身前,他冷着脸咬牙切齿地说: “傅明远,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孱弱少年任人欺凌?少拿那些龌龊的过往来说事!” 傅明远走到他面前,俯身看着他,目光中尽是带着脉脉温情: “那些过往,从来都是很美的回忆。我在公主府中护佑了你三年,就换来龌龊二字?景渊,你到底有没有心?”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景渊的脸,气息相闻,景渊不自觉地别过脸去,却被他捏住下巴扳正。 “我们许久没见面,这次机缘巧合到兰陵替皇上办事,恐怕要叨扰数日,好叙叙旧情。” “旧情?”景渊笑了,黑眸中却是刻骨的冷意,“傅明远,你一定要阴魂不散?” 傅明远一手抓起景渊的手放在胸口,“除非,这里不再跳动。” 景渊的手触到那透着热度的衣裳时无端一僵,傅明远又盯着他,幽幽地说说:“景渊,这是你欠我的。” 刘零把阿一带进来时,傅明远已经松开景渊,低声笑道:“我有份大礼送给你,如果你不要,我只好把她投进伏澜江里喂鼋鼍了。让人给我准备个院子吧,否则我只好在此处就寝了。” 说完一掀衣袍坐在一旁的酸枝云石椅上,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模样。 阿一走进花厅,见到地上一片狼藉,上好的官窑变成了碎瓷散了一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往两边轻轻一扯拉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走到景渊面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道: “景渊,我回来了。你生气得又摔茶碗了?好吧,我知道错了,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哦,对了,我的腿......” 景渊抬眼,用极度陌生的眼神冷冷的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阿一愕然,怎么不对台词的?他不是应该怒气冲冲地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扔到柴房去关个三五天解气的么?怎么会是像现在这样扮演失心疯的? “我......阿一啊,”她奇怪地说:“小尼姑阿一,侯府的十八姬啊......” “十八姬已经死了,风光大葬。你是从哪里来招摇撞骗的?景勉------”景渊提高声音道:“把人给本侯赶出府去,以后侯府十丈之外不许见到此人!” 阿一整个人都蒙了,她情急之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优游自在的傅明远,一觉睡醒船便靠了岸,她根本没时间去了解这阵子景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傅明远迎上阿一求助的视线,开口道: “侯爷真是体恤下民,原来兰陵百姓见了侯爷都不用下跪的......” 阿一脸忙跪下,避开了景勉拉她的手,膝盖硌在碎瓷片上霍霍地痛,她顾不得这许多,大声说: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景渊,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我一睁开眼睛,人已经在渡口的一辆马车上了......” 瞥到她膝盖下一片尾指大小的碎瓷染上了殷红的颜色,景渊闭了闭眼睛,沉声道:“景勉,还不把人赶走?” 第五十八章 情人相见,分外眼红3 景勉拉起阿一,阿一一口咬在景勉的手掌上,景勉吃痛,瞪着阿一的目光里尽是怒气和警告,一手挥开她,她一站不稳便跌坐在地上。阿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即使是当初为了一个馒头而差点死于非命,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不甘心这样赖着不走,她把心一横,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顿时花容失色,满脸泪痕,眼睛鼻子红成一片。 景勉被这样的场面镇住了,他望着景渊,景渊面色阴沉眉头紧皱,傅明远也愣了愣,阿一哭得很是伤心,想到师父故意丢下自己带着阿云走了,想到自己辜负了阿逵的一番情意,想到侯府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平添了几分肝肠寸断。 “你哭什么?本侯是打你还是骂你了?!”景渊终于受不住她的泪水,铁青着脸说。 “景渊你个混蛋!”骂了一句,她反而哭得更委屈更伤心,景渊脸色白了白,憋着怒气不知该往哪儿发作的时候,只听的阿一哽咽着接下去说: “不带这样戏弄人的,我想走的时候不让我走,我不想走的时候逼我走,我讨厌你的时候你对人万般好,我喜欢你的时候你装陌路人,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景渊只觉得自己太阳穴无端地突突猛跳,身形僵立原地,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话,一时不懂该作如何反应。傅明远冷冷地哼了一声,扫向阿一的双眸隐隐有杀机乍现。 “景勉,带傅大人到雾停轩歇息。”景渊冷然道,就算情绪再复杂,心潮再波动,他也没错过傅明远那阴狠的神色,一掠而过却无比熟悉。傅明远似笑非笑地看了阿一一眼,阴冷的眼内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妒忌还是讽刺,一拂衣袖随着景勉离开了花厅。 “你到底走不走?!”景渊幽黑的双眸冷似寒冰。 阿一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站起来在他面前挺直腰,咬咬唇专注而认真地盯着景渊的眼睛,丝毫不怕被冻僵,说: “你听清楚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清楚了。” “那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喜欢我。”景渊转过身背对着她,“那又如何,喜欢本侯的人多了去了!” “是,兰陵侯以蓄养天下美姬为乐。可是他不会教别的姬妾茶道,不会与她们一起守岁,更不会体恤她们的感受。”阿一的泪水跌落下来,上前两步从身后用力抱住景渊,头抵住他的背喃喃说道: “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我的师父因为阿云病了借了赌坊恶霸的银子,让我到慧能寺求助,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到了兰陵,结果她和阿云有别的际遇在水月庵烧了之后就离开了广陵,不再寻我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宁愿我恨你也不想让我知道自己被放弃了,不想让我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身处天地间而伤心难过么?可是景渊,如今,竟然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景渊任由她抱着,她的泪水透过单薄的长衫直在他的心口上烫出了一道痕迹。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晚了。” 阿一的心被这两个字撞得发痛,她急急地说:“我知道我不好,明明双腿没伤得那么厉害却让你误会了那么久;明明答应等你回来却受不住诱惑上了去广陵的船。可是你要相信我,在我心里,想念师父和阿云跟想你是一样多的......” “我说晚了。”这四个字冷冰冰地掷过来,阿一不由一僵,抱着他的手终于松开,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凝结不动。 “蓉蓉回来了。”他简明扼要地叙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她本来就是侯府未来女主人,只因为使了点小性子跑到建业去,如今我把她接回府,自然不愿让她以为我心有旁骛。刚好你借火灾逃了,那我就把十八姬风光大葬,从此以后侯府只有高高在上的侯爷夫人,再没有盛宠的十八姬,懂吗?”他转身对她说。 “我不懂。”阿一摇头,明明想笑,眼泪却再一度落下,“我不懂,你为什么对我好,又一手推开我。” 他笑了,笑得客气而疏离,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笑中越来越远,他用一种同情的语气说: “小尼姑,我这是在教你,不要把别人一时的情绪错当作爱情。” 阿一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你走吧,”景渊别开脸不看她苍白而神伤的表情,“找你的师父去,从此......不要再纠缠于我。像我这样的人,不是你能配得上的......” 最后一句话,像刀子一样硬生生地在她心上剜开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阿一的嘴唇颤了颤,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终究是死了心,面如死灰地转身走了出去。 景勉领着她从后院小门离开,泪痕未干的脸楚楚可怜,眼神空洞神色怔忡,景勉心下不忍,轻声道: “你想去哪里?我让人送你……” 阿一摇摇头,望了一眼重门之内的品雪轩,凄然道:“我也想知道,我该何去何从。不过,我本就一个人,如今也不过是打回原形而已。” 阿一走后,景勉撮一声口哨,后院的阴暗角落慢慢走出一个灰衣人,向景勉单膝下跪,景勉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把人跟紧,有事随时来报。” 雾停轩中,傅明远放下茶盏看着刘零,问:“景渊真的这样说?” “属下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她人已经离开侯府,公子是否需要刘零找个机会将她了结?” 傅明远轻笑起来,“刘零,何必亲自动手?人命如苇草脆弱,有时候只需一阵风或是一个意外,便折了。”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是夜,品雪轩竹喧影乱,秋风袭来,吹得窗棂作响。内室中景勉低头跪在地上,景渊坐在床沿,身上只披着一件玄色单衣,寡淡昏黄的烛火下,那张冷傲如玉的脸死寂一般没有表情,僵坐着寂然不动。 “你刚刚说,跟丢了,人不见了?” “景勉自知失职,请侯爷发落。当时天源大街上发生了一宗意外,有马车横冲乱撞踏了人,就是这么一闪神,人就不见了。” “雾停轩那边有人出府吗?” “刘零曾离开侯府半个时辰,说是替傅明远办事。” 景渊黑眸中的暗光又冷下了几分。“兰陵今日可有别的大事发生?” “还有一件。喜客来的大招牌无端坠下砸到了人,听说是一个……女子……” “死了吗?”景渊的声音尽力压低着克制着颤抖。 “现场没有尸体,只留下一大滩血,如果按正常人来算,流了这么多血,恐怕也不济事了。”景勉抬头看了看自己主子迅速失去了血色的唇,连忙说道: “侯爷放宽心,应该不会是她……” “你去见顾桓,让他把人找到,护好。就说,请他卖本侯一个人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秋夜清寒,凄月冷风,咳嗽让他彻夜难寐,他索性披衣起坐,倚在床头看窗前竹影摇动。可恶的小尼姑,他想,真喜欢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要逃?该死的逃了又跑回来表白,不是说自己是佛门中人么?怎么能妄动爱嗔痴怨?任是喜欢谁也不该喜欢他景渊这个一手将她推入死地的人…… 独宠十八姬,不过是为了将傅明远引来,为了让他跟建业的妖妇心生嫌隙,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和置仇敌于修罗地狱之道罢了。景渊啊景渊,你从来就不是个好人,从来视人命如草芥,小尼姑你真是太好骗了,把傅明远看作好人,把景渊看作有情人…… 景渊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当嘴角想要扯开一个笑的弧度时,心却像被凿开了一道裂缝一样,酸涩痛楚随着裂纹行遍全身,心头明明很冷,但仍有热烫的温度存在于记忆之中,那是她跌落在他心头的一滴泪,她第一次主动地不顾一切地抱着他时落下的泪。 把她赶出局,不过就是希望她能避过一劫,没想到傅明远一如既往地不吝于下狠手,绝后患。 品雪轩中,景渊坐在床沿身上披着天青色长衫,雪白的中衣衬着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沈默喧站在他身前,一旁是端着药碗的晚霞,景渊猛地一阵咳嗽,摆摆手皱眉道:“本侯不是说了,不要再喝这苦兮兮的药么?” 沈默喧端过药说:“侯爷,良药苦口,你这病要是再拖下去,只怕伤及肺腑。” 景渊皱眉,一脸的厌烦,“哪来那么啰嗦?难道本侯连喝不喝药也要旁人指手画脚?拿开,别让我闻到那恶心的气味!”他一手推开沈默喧的手,一个翻身向里侧睡。良久,忽而听得一声轻浅的叹息,顿时像被针刺一般翻过身来望着坐在床沿手拿药碗的人。 “阿渊,三年不见,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变了。原来有些习惯,不管是三年,还是三十年都改不了的。正如,”他打开小几上瓷罐,拿出一颗糖渍杏脯递到他嘴边,“一口苦药一口杏脯,以前给你喂药,总得花掉我半个时辰的功夫。” 景渊的黑眸迎上他的视线,也像被引入某种回忆之中,顺从地咬住了那颗杏脯,一口一口地嚼着。傅明远一勺药放到他嘴边,景渊怔愣地看了傅明远的手一眼,手腕上有道粉红的疤痕是那样碍眼。 “张嘴。”傅明远明明是责备,却带着不难察觉的关切宠溺,微扬的嘴角笑意横溢。 景渊喝下药,半晌,终究开口问了一句:“你的手腕的伤......是她弄的?” 傅明远一勺药一颗杏脯地交替喂着,很快的一碗药便见了底,他苦笑着说:“已经不痛了。到广陵查玄阴教的事是我主动在朝堂上请缨,忤逆了她的意思,小惩大戒而已。” 景渊别过脸,冷硬地说道:“世上无人能及你傅明远的能屈能伸,谁让你到兰陵来?既然如此怕她,便一辈子不要离开建业半步!” 傅明远反而笑了,放下药碗,执起景渊的手道:“我想你,就来了;至于我为何忍耐至今,一则是因为我的家族,二则,是因为你。你知道 我要的是什么,背弃了她,我该何去何从?而你,三年来我无数次想要与你通音讯,而你,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景渊冷哼一声,道:“我拒绝了,可为何你要不远千里而来?扰人清梦!” “你娶谢蓉蓉,我把她诱拐到建业,你却偏不追,只在兰陵大费周章地宠幸什么十八姬,阿渊,如今我真的耐不住了,投降了,眼巴巴地找个借口跑来你身边,这回你可满意了?” 景渊仍然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挣开他的手,说:“我宠幸十八姬,自然不假。” “你骗的了天下人唯独骗不了我。在船上我给她下了无梦散,找个稳婆一验,她竟然还是完璧之身。否则,她早就被我扔进伏澜江喂鼋鼍了,哪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景渊脸色不变,瞳仁渐渐浮起一层薄冰:“傅明远,你真是死性不改。” “怎么?不舍得?”傅明远伸手抚上景渊的脸,痴恋的眼神里带着决绝的狰狞,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等了你三年,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但是我做不到白白地看着你的心里有了别人的影子,我宁愿你跟上百个女人上过床,也不愿见你为一个女人伤过心!她明明背叛了你你却听之任之,我认识的景渊没有这样近乎懦弱的善良。她死了不好么?难道你还想让她知道你有怎样的过往?” 景渊用力推开他,怒骂道:“傅明远,你是个疯子!” “为了你,我不怕双手沾满鲜血。”傅明远站起来冷冷的说,“我是个疯子,那你又是什么呢?我曾经想过要是我不和你在一起,这世间到底还会有谁像我那样懂你护你爱你?是那该死的一无是处的小尼姑吗?是那水性杨花的谢蓉蓉,还是你满园子的莺莺燕燕?!” 景渊盯着他,愤怒终于喷薄而出:“我跟你在一起,然后呢?然后你每年偷偷的来兰陵与我苟合,回建业后百般讨好妖妇继续当她的禁裔,为了维护你的家族和苟全自己的性命这光明正大的理由继续扮演一个可悲的被扭曲的角色!这样的你,凭什么与我站在一起?” 傅明远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就凭我,割舍不下你......” “谢了,我兰陵侯府不缺善解人意的女人,更不缺暖床的男宠。”景渊字字刀锋,“你的多情本侯无福消受。” “我只对你多情。”他忍住恼意,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抚上他如玉的脸庞,“哪怕你弃如敝履……” 景渊一手挥开他,讽刺地笑出声来,说道: “什么情啊爱啊的也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你不嫌太苍白无力了么?我和你之间的障碍太大,既然你无心逾越就不要再来滋扰于我。想要做她身边的一条狗就不要到我这里来装成一个人。你走吧,在雾停轩住一段日子,公事了了就回建业,恕不远送。” 说完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原本苍白的脸色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在傅明远的眼中看来更有种病态的美,他本是被气得额间青筋乍现,此时却半点发作不得,揽过景渊的肩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一边说: “你看你,你非得惹恼我,让我生气,自己的身子没大好就不要动怒。” 他没看见景渊垂下的衣袖里,手指攥紧成拳,指骨发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 “让我进去!我要见景渊!”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接着便有人像风一样旋身而入,谢蓉蓉脸上泪痕未干委屈不已地来到内室一手掀起湘竹帘子,大声道: “景渊,为什么把我赶走......”话未说完便怔愣在当场,纤纤玉手指着傅明远吃惊道: “明远?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1 傅明远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客气地点点头,算是问候。景渊冷眼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二位想要叙旧情不妨另选一处地方,本侯无意奉陪。”这是毫无遮拦的逐客令,可是在二人听来,都只有一个想法。 “你误会了。”傅明远淡淡的说。 “我与他,无甚旧情。”谢蓉蓉红了脸也急着辩解,“景渊,我不要回谢家,我要留在这里......陪你......” “本侯还没死,不用你陪;死后,你也没资格陪葬。”景渊冷冷丢了一句话给她,她的脸色瞬即变得难看起来,咬着唇眼中浮起一层水雾,美人凝眸险些就要雨打梨花,看了实在让人不忍。可景渊依旧没有半点表示,谢蓉蓉一跺脚,娇嗔道: “我不管!你怎么想都好,反正我是不会走的!”说罢恼羞成怒地转身跑了出去。 “你给她灌了什么迷汤?”傅明远声音像冰块一样冷硬。 “我不会如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甜言蜜语,不过就是坠崖时拿她垫了底,心里过意不去把她背着行走了一夜,还中了流矢,如此而已。” “伤口呢?让我看看。”傅明远这才释然。 景渊的桃花眼水光迷离,视线锁紧着傅明远,一边手一拉,把中衣的衣襟往下扯,露出大片紧绷的白皙的胸膛,右边肩胛骨下一处箭伤如棋子般大小,才刚刚结痂。傅明远的眸子像被刺到一般缩了缩,目光下移,他的手指颤颤地抚上景渊肋下三寸的地方,那里有道长若手掌的疤痕狰狞无比。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三年前离开建业的途中。” “痛吗?” “死不了。” “她干的?” “你说呢?”景渊讽刺一笑,拉好衣服,“她不死,便是我死;反过来,我不死,便是她死。你选吧,傅明远,你究竟是要她死还是要我死?”景渊黑眸幽深,那一点亮光随着傅明远的犹豫而黯淡下去。 傅明远嘴唇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可最终还是了无声息。 —————————我是万恶的分割线————————————————— 阿一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有一边身子发麻,肩膀处那一下突如其来的锥心之痛已经消失了,惟欲动弹不得的阵阵隐痛。她努力睁开眼睛,只勉强地看到了一蓬花白胡子,景时彦关切地看着她,问道: “小尼姑,你醒过来了?醒来就好,你知不知道你运气地捡回了一条命?” 阿一无力地看着他,干涸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景时彦拿过汤匙一点一点地给她喂水,说: “你很委屈,很难过……老头子都知道,那场火不是你放的,你连蚂蚁都不忍心捏死一只,怎么会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你回了广陵去也不过是因为挂念你师父,”他一见阿一的眼角淌出泪水,立马急了,说:“你别哭,老头子会替你向臭小子景渊讨回公道!你经过喜客来被坠下的招牌砸中了,还没全好的伤又开裂了。幸好老头子拉了你一把,不过帮张寡妇买的猪血就泡汤了,老头子被骂了个半死呢……” 阿一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开口问:“这是……哪里?” “城南烟雨巷,我被那坏小子赶到这里来养老了!”景时彦气呼呼地说:“本来还以为是因为骗了他你的腿伤了的事情让他大发雷霆,原来他连你也赶跑了!竟然让那个傅明远住到侯府,阿一,你放心,老头我已经帮你想好对策了……” 阿一肩上的伤一养便养了大半个月,她能下床后便在老头子的这所院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浇花,烧水,打扫等。老头子是个话痨,总喜欢有事没事唠叨这样唠叨那样,阿一也只是听着,表情淡淡的,不置一词,常常终日说不上三句话。景时彦开始的时候也不满过,可后来还是习惯了,但总免不了唠叨她: “阿一,我那宝贝侄孙虽然脾气坏了些,可是他对你真的还是不一般的。” “是吗?”可有可无地应了这一句,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的阿一心不在焉地剥着毛豆。 “怎么不是?他从建业回来受了伤整晚发热,但凡意识清醒的时候都会问起你。一开始大家都想隐瞒事情,可是纸包不住火,他一听说你在火灾中丧生,当即脸色大变,难过的好像末日来临一番。说他不在乎你,老头是决计不相信的。” “他受伤了?后来没事了吧?” “自然没事,从小到大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都不下五回了,这次不算什么。” “哦,那就好。”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小尼姑你不要恨他,他狠心把你赶走恐怕是有原因的。” “他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阿一放下毛豆,掠一掠鬓边的发丝,“我不恨他。” 景时彦的眼睛亮了亮,笑道:“阿一,我的好姑娘,老头就知道你不会放弃我宝贝侄孙的!” 阿一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不喜欢死缠烂打。”说着拿起盛了毛豆的竹篮子就要到厨房去,景时彦跳起来拦着她道: “小尼姑,做人可不能有始无终!” “他不喜欢我。”眼帘颤了颤,难掩眸子里的一抹伤痛。 “可是你喜欢他啊!”老头子振振有词。 “那又如何?” “喜欢就去把人追到手啊!昨天喜欢,今天喜欢,明天就放弃了,这不是有始无终又是什么?!你说你喜欢景渊,你到底为他做过什么?” “追?”阿一瞪大了眼睛,摇头:“我不会……” “不会你可以学啊,小尼姑可不能这么没志气!他不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喜欢你啊!” “学?跟谁学?”她茫然地望着景时彦,随即苦笑:“我会碰壁的,头破血流,太痛,我不想再承受多一次。” 短短半个月,她好像醍醐灌顶,一下子顿悟了,也比以前沉稳成熟了。她越过景时彦转身就走,景时彦在她背后大声说: “你胆小,怯懦,怕受伤,爱惜羽毛,只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难怪景渊说他不喜欢你,你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你对他好吗?为他着想过吗?关心过他吗?你以为说出口的所谓喜欢就真的是喜欢?一碰了壁就缩起来,你是乌龟还是蜗牛啊?!” 阿一的脚步顿住,身子僵直,身后景时彦又说: “阿一,如果没有百折不回的勇气,请不要轻易把喜欢二字说出口。你的心里知道,究竟景渊他值不值得。” 景时彦说完,径直走上前来一手夺过她的竹篮子往厨房而去。阿一怔怔地站在原地,浑然不知眼角已有泪水滴落。 晚上吃饭时,阿一别无心绪地用筷子一下下地戳着饭碗,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两转,看着同样一脸酷相沉默是金的白胡子老头,说: “你别生气了,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景时彦白了她一眼,常常地叹了口气,说: “我可怜的侄子啊,老头我对不起你的在天之灵,没照顾好你惟一的儿子,让他从小孤独,性格怪癖,孤伶伶一个在世上没人疼没人爱……” 诸如此类的话像苍蝇一样总在阿一耳边响起,有时候是景渊小时候的趣事,有时候是他挨打的经历,更多的是怎样在长公主魔爪下死里逃生,阿一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是听得心惊肉跳,有种无以言说的心痛延绵心底。 一连几天,阿一把景渊幼时丧母,继而丧父的惨痛经历细细的听了一遍。老头偏还喋喋不休,叹着气道: “老头我离开建业多年,还真是不知侄孙是如何度过那些黑暗岁月的,只知道他带着一身伤到了兰陵,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他早已命殒……小尼姑,你这样就离弃他,于心何忍啊?老头我还指望着你喊我一声‘叔公老爷’呢……” “停——”阿一终于受不了地大叫一声,扔下手中扫帚,转身盯着景时彦,问: “叔公老爷,你究竟想阿一怎么做?!” 景时彦嘿嘿一笑,捋着花白胡子,小眼睛精光乍闪,说道: “侄孙媳妇儿乖,听叔公老爷说完不许生气哦!” “你说吧。” “叔公老爷我把你给卖了。” 第六十章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2 更深人静,月上中宵,兰陵侯府的春倚楼灯影幢幢,脚步声人声杂乱不堪,内室中隐隐传来十五姬惊恐的低语: “我明明见到是她,脸色白的跟纸一样,头发凌乱,瞪大了眼睛,冷笑着......像是在索命......” 翌日,春倚楼闹鬼,十五姬病倒的消息传遍了侯府。七姬带着丫鬟清晨到南苑的小花园中散步,恰巧遇上了十三姬,十三姬弯腰摘了一朵玉馨花,笑道: “这十五姬装神弄鬼的不过就是想让侯爷想起她罢了,哪里来的什么鬼怪?那女人被扔到伏澜江喂了鼋鼍,要报仇也不该找我们,姐姐,你说是吗?”说着把玉馨花用力地掐断了几瓣。 “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姐姐说的妹妹就不懂了,十八姬意外被烧死,姐姐伤心了好一阵子呢!”七姬冷冷道,带着丫鬟一拂衣袖就走了。十三姬自讨没趣,讪讪地带着丫鬟走向花园的角亭,脸上的忿然之色还未褪尽,忽然见到不远处垂杨柳下站着一个葱绿身影,俏生生的脸隐在杨柳枝条间,黑白分明的眼眸正盯着她,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讽刺笑意。十三姬顿时一个激灵,吓得脸都白了,她一手抓住身边丫鬟的手指着那边说: “你看,那里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没有啊,”丫鬟揉揉眼睛,“十三姬你看到什么了?” 十三姬惊魂未定,“有、有鬼!”说罢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撒足狂奔,一路往自己的院子狼狈地奔去,不料蓦地撞上了一个人,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身白色锦袍的景渊,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景渊不放。景渊皱眉,对身后的景勉示意拉开十三姬,十三姬还是没能冷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皱眉,盯着丫鬟问,周遭的空气都冷凝下来了。 丫鬟慌忙下跪,“禀十三姬说是有鬼,可是奴婢什么也看不到。” “我真的看见了,侯爷。是十八姬,她在对我笑......和我没有关系的,是七姬和十五姬......” “让沈默喧彻查此事!”景渊一手拂开十三姬,脸色阴沉地大步向角亭那边走去。果然,杨柳树下佳人杳杳,没有半分痕迹。 他静默了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开。 等他的身影渐远,树干苍老虬劲的槐树树梢上才露出了阿一的半个身子,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暗暗心惊,不晓得要是被景渊发现了会有何后果。 这一夜,七姬正在沐浴的时候忽然听得窗棂被秋风猛烈地扑打着,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全身酥软无法动弹,于是连喊了贴身丫鬟两次,走进来的却是一个让她惊恐万分的身影。 “七姬姐姐,我好怕火啊,你怕不怕?不要紧,十八姬来救你了......”阿一的脸白的没有丁点血色,嘴唇却殷红似血,七姬害怕得紧紧闭上眼睛,道: “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会给你做场法事超度你......” “哗啦”一声,一桶冷水当头淋下,七姬僵直当场看着阿一冷冷地扔下手中的木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就传出七姬得了严重风寒卧床不起的消息。 “让人牙子来一趟,把人带走吧。”景渊在品雪轩的荷池前作画,宣纸上点点落墨,转瞬间几条游鱼便生动地跃然纸上。 “是。”沈默喧应道,行礼退下。 景渊站在画架前,忽然心绪兴致全无。 原来真的不是她愿意离开自己的,只是傻傻地入了别人设好的局。 他怔怔望着荷池里的碧波,老子说水是世间最洁净之物,能洗涤万物,可是自己那一身满载尘埃的过去,该如何清洗?他想割裂过去,想将往事一笔钩销,可是谁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不忍再想起那双干净的眸子,忽然醒悟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害怕会污了它的纯净。他不知道她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顾桓没说人找到了与否,只说尽力而为,然后就没了回音。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傅明远当年怎样虐杀那个随他一同长大的家生婢女尚且历历在目,他终是不忍心放她在风口浪尖上。 ”怎么停了手?“傅明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景渊握笔的手被他执起,他在身后轻轻拥着他,专注的眼神却落在宣纸之上。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傅明远缓缓说道,不慌不忙地在纸上落墨悛染,然后题字。远远看去,白衣青衫,神色温和而专注,那一笔笔仿佛是心有灵犀之作,和谐相称。景渊僵直了身子,极力按捺住心底的不适,此时听得傅明远不满地说了一句: ”怎么用这样的笔?我送你的寒玉紫鼠呢?“ ”果然是你。“景渊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怀抱,冷然道:”一个宋平原,再来一个十五姬,你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是因为太想你了而已。”傅明远微笑着坐下,毫不在意地拿起景渊喝过的半杯茶一饮而尽。“他们一个死了,另一个被你卖去了青楼,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还生什么气?” 这时晚霞和佳月手捧金盏银盘送上几碟果品点心,傅明远皱眉吸了吸鼻子,抬眸淡淡看向彩霞,道: ”这银丝卷为何有股焦味?“ 晚霞跪下回答道:”禀公子,听说今日厨房新招的那个烧火丫头不晓事,竟然把锅烧干了,再重头做银丝卷已经来不及,所以......“ ”无妨,你们且下去。“挥退了丫鬟,景渊冷冷道:”你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还敢这么多话端?点心你爱吃不吃,本侯不奉陪了。“说罢拂袖便走。 ”我从没当过自己是客,“傅明远拿起银丝卷咬了一口,说:”要我留下,只需你一句话。“ 景渊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是没有回头地走了。 侯府的厨房里,厨子孙旺正在训斥一脸烟火之色垂头丧气不敢言语的小丫头:”你厉害啊,什么都不晓得就往灶膛里头拼命塞柴火,见这柴火不是你家的不用银子买所以能烧就烧啊?!“ ”你明明跟我说要好好烧火的……”阿一低声回了一句:“偏这灶膛又大得像你的肚子一样……” 孙旺火大了,什么都可以提就是不能提他的肥肚子,他随手抓起一把扫帚就往她身上招呼,阿一连忙跳脚往外面奔去,管采购的何大嫂一把拉住她挡在她身前,劝孙旺说: “别打了,打伤了兰儿谁去伺候侯爷的蟒蛇?”说着猛打眼色,孙旺会意,气呼呼地扔下扫帚,从厨房里拿出一盘牛肉塞到阿一怀里,说: “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谁都知道,侯爷那条神出鬼没的黄金蟒,生人勿近。 阿一心里却高兴得很,拿了牛肉就往碧纱橱那边的园子走去。何大嫂看着她的背影,拉了拉孙旺的衣袖说: “你确定她今天是第一次去喂那蛇?我记得我没告诉过她蛇在哪里的呀?!” “谁知道她神经兮兮从哪个丫头口中知道的?不过说起来,以前也只有那十八姬敢去喂那蛇,不知道是不是性子养刁了,最近二十天来听说没进食还伤了几名家丁呢!” “哪里止家丁,听说侯爷让那位未来的侯爷夫人去喂黄金蟒,黄金蟒缠上了她的手把她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咳咳,这等八卦之事,你就当作我没说过,风一吹就散哈……” 第六十一章 再回首 1 阿一到了碧纱橱东边花圃深处的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假山枯木紫贝草搭建起来的“居室”,拿起削尖的筷子挑起一块牛肉,轻咳两声,黄金蟒便从紫贝草中冒了头,沿着枯木蜿蜒而出。 “你还认得我?”阿一惊异地说,伸手摸摸它额上金黄的发红的鳞片,“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叔公老爷让我的脸长了那么大一块疤,遮了一半的脸;对了,在广陵你究竟去哪里了,没顿好吃的吧,真可怜,瘦了这么多……”她一边喂它一边自言自语道: “景渊没好好喂你是不是?就知道他绝情薄幸喜新厌旧,现在都不怎么理你了,不要紧,阿一回来了,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黄金蟒无端地打个寒颤,白白胖胖?它不要啊…… 阿一回到厨房见到孙旺时,孙旺的眼珠子差些就要掉下来了。 “喂完了?”他上下打量她,再次确定她毫发无伤。 “喂完了。”阿一很乖巧地去洗菜,一扭头看见孙旺狐疑的目光,说:“那蛇,是有点……可怕,不过我家祖上是捉蛇的,它怕我多一点。” “哦,原来是这样。”孙旺释然,“对了,等下午膳时候你跟韩双送膳食到品雪轩去,李真家中有事,回去了一趟。” 李真是专门送膳食到各院的人,阿一看见韩双进来时连忙别开脸去。那个好心把她带进侯府拿馒头的家丁,不知道对她还有多少印象。 “这是兰儿,虽然丑了点,可是办事挺勤快的。韩双,你与她送午膳去吧。”孙旺说,“对了,你要的清鸡汤我给你留了一碗,一并拿走吧。” 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语,韩双目不斜视,阿一吃力地提着膳盒不时哀怨地看他几眼,末了,他皱眉看她,说: “我知道我人品好长得又帅,可是我有意中人了,你不要想入非非!” 阿一如被雷击,半晌出不了声,颤颤问: “请问,小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你有那个意思?” 韩双脸红了红,清了一声嗓子说:“春倚楼的杏花,雾亭轩的晴月,还有过竹轩的丫头小荷,都约过我听戏或是送荷包给我。你们这些女孩子的心事就是藏不住……一开口就叫人哥哥,矜持点不行?”说着已经到了品雪轩圆门前,阿一眼尖,看见晚霞早已经在那里等候着,心下了然。韩双放下手中的物什,把那罐鸡汤放到晚霞手上,两人也没看她一眼就躲到竹树阴下说着体己话,旁若无人。 阿一把饭食捧进去,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 “行了,你放下吧,让我来就好。” 阿一回头一看,只见一二八年华的女子娉娉袅袅地站在身后,一袭淡紫色水绡纱半臂繻裙上用银线绣着叶纹,垂着白色亮缎丝绦和青玉扣,贵气而不失可爱。肌肤白皙,脸若晓月春花,明丽动人。身畔站着一小婢,手中捧着汤盅。 “我家小姐让你放下东西回去,你可听到了?” 阿一望了望米色山水屏风后的内室,垂下头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那女子,该是他口中的未婚人,谢蓉蓉吧?阿一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前浮现出两人若比肩而立那该是怎样相配的一双玉人,顿时心里一阵酸比一阵。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她连忙嚷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抬头,对上沈默喧那双清如水的双眼,心下不由一跳,沈默喧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说道: “你就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丫头?” “是、是,小婢见过沈先生。”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转身便要奔逃。 “我见过你么?你怎么晓得我姓沈?”他笑着追问。 “啊?”阿一吓得跳起来,“仰、仰慕先生已久,所以……” “沈先生,侯爷让您过去一趟。”韩双从后面赶至,脸色有些难看。沈默喧冷静地问道: “何事?” “不知为何,侯爷大发雷霆,怕是饭菜不合口味,小的惶恐……” “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再看向她,只余小径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她趁机逃之夭夭了。 景渊发怒,原因很简单。 “你碰过的我都不要。”他盯着谢蓉蓉,“你怎的还不走?” 谢蓉蓉委屈道:“你的咳嗽总是不好,我炖了川贝肉汁,你一口都不吃就打翻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其余的,我无福消受。” “景渊!”谢蓉蓉又急又怒,道:“我知道当初跟了傅明远而去,逃婚让你面子大失,可是如今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对你百般迁就无非想关心你,我跟傅明远没发生过任何不堪的事!你再不喜欢名义上我也是你的妻子……” “够了!”景渊面容冷峻,讥诮地说:“你用哪只手牵过、抱过傅明远的?把它砍下来,我既往不咎,养你一辈子。” 谢蓉蓉脸色刷一下子白了,咬牙切齿道:“别人说你那十八姬随人私奔,你也可以原谅,宠爱不改。怎么换成我就不能原谅了呢?” “因为你碰的是你不该碰的人。”景渊疲倦的说道:“你若总不肯走,那就住下吧,就当作兰陵侯府多养一个闲人。” 谢蓉蓉含着泪转身离开,到了门外才发现沈默喧和傅明远站在门侧不知道多久了。她狠狠地盯了傅明远一眼,目光有如薄刃,傅明远却是愉悦地笑了,不看她一眼就迈步进了品雪轩内室。 沈默喧回头吩咐晚霞另外备好午膳送来,末了还说了一句: “以后,让厨房那个叫兰儿的丫头专门负责给我送午饭。” 第二日清晨,景渊一起床洗漱完毕后正要到花厅用早膳,经过隔间的书斋时一大束灿烂无匹的黄色小雏菊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深褐色的桐木书桌顿时点染了无限生机。他的眼皮无端一跳,就这样迈开步子走进了书斋。 那一蓬野菊花太密,偏生花瓶太圆太矮,整束花像野生的蔓草一样蔓延四逸,带着野草味的清香扑鼻而来。 然而空气中还仿似隐隐有着另一种气味。 景渊伸手拨开花枝,不期然见到一个赭色的小陶罐,视线落在罐身上的“冬菜脯”三字上,嘴角禁不住微抽。 “侯爷,该用早膳了。”晚霞进来,看见那野菊花不由得诧异,“究竟是谁把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东西摆弄到这来?侯爷息怒,晚霞这就去把它处理掉。” “不用了,放着吧。” 景渊一边用膳,一边若有所思,汤匙舀起蛋羹刚想放到嘴边忽又停住,问一旁的景勉: “黄金蟒吃东西了吗?” “听说吃过了。好像说有个祖上养蛇的丫头去喂的。”景勉答道。是养蛇,不是捉蛇。孙旺上报的时候很聪明地改了一个字,要知道那可是侯爷的宠物啊! 蛋羹入口,景渊忽然脸色一变,一手抚着脸颊吐出一大块鸡蛋壳,牙齿又酸又痛,景勉见状连忙问道: “侯爷可伤着了?晚霞,让人把做蛋羹的人打二十板子,竟然连个蛋羹都做不好……” “不必。”景渊摆摆手,“味道……还可以,无须大惊小怪。” 第六十二章 再回首 2 景勉看着景渊一口一口把蛋羹吃完,心里诧异无比,侯爷这是转性子了不成?以前的汤羹里若是有一丁点不洁之物,定然是整个厨房的人都得换了,可如今…… “听说厨房来了个新的烧火丫头?那模样……如何?”景渊问。 “有点像钟无艳,要不是郁离说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买她的。”晚霞老实回答,“远远看过一眼,半张脸都是一道发红的疤,怕吓着侯爷了,所以只让她在厨房呆着。” “哦。”景渊再没说什么,这些天傅明远一直在衙门侦办玄阴教一案,玄阴教各个堂口都被捣获,教众也抓了一堆,但是审查耗费的时间比较多,一连几日都没回侯府。 “人准备好了吗?”晚霞退下后,景渊问景勉。 “在别院里关着,只等适合的时机送过来,言行动作声音甚至是气息,都调教好了。” “这事不能泄露半个字,否则前功尽弃。” “景勉知道。” 经过书房,那一桌恣意烂漫的嫩黄跃然入目。 “还是扔了吧。”仿如自言自语,身后的景勉听了又是一愣,总觉得自己的侯爷今天有什么不对劲的。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五天,书房的桌子上都有一束鲜嫩的花,那花瓶也是稀奇古怪的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瓷瓶陶罐。尤其是第五天,竟然是一朵睡莲,静静地躺在偌大的青花瓷豁口大汤碗中,花香幽然。 一定是因为这个,才惹得他们侯爷出神地凝思,然后,那越发深不可测的桃花眼波里竟是流出脉脉笑意——景勉想。然后一如几日前那般走上前去,拿走,然后扔掉。 他问过晚霞,没看见别的什么人带着花进来品雪轩,唯一的解释便是书房那扇朝外大开的窗户。果然,某一夜下雨,晚霞把窗关上了,第二天清晨,景渊循例经过书房,书桌上空空如也。 那一天,景渊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侯府的厨房外,柳树下,阿一正拉着韩双不放。 “不是几天前才告诉了你,我追晚霞就是从送花开始的么?怎么今天又来了?”韩双恼怒地说。 “可是花园里的花不能乱摘,菜圃那边的野菊花也一次过被我摘光了,还有我去采一朵睡莲几乎淹死了,现在没花送了怎么办?” “那就送荷包啊!”韩双急得跳脚。 “可是我不会绣花不会女红啊……” “那就去买啊!” “可是我没有银子……对了,你和晚霞有没有什么不用花银子的事情啊?” “有啊。”韩双的脸色缓和下来,像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样微红了脸,“一起出府,我去买菜,她去置办园里姑娘们的绣线,我们约着一起……唉呀,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呀!” “你不说,我就去告发你假公济私偷鸡汤给晚霞喝。” “喂,那怎么能算偷?!” “不算?那好,我去跟沈先生说。 “你别……算我怕你了,姑奶奶!知道你现在是沈先生跟前的红人!好了好了,告诉你吧,还有一个不用花银子的方法……” 孙旺病了。病得七荤八素面无人色。本来病是无可厚非的,但偏生这厨房里他是主厨,另外两个厨子平日虎视眈眈一直等他出错好让自己上位,试问他怎么能病?!于是他便死撑着,任由自己的脸烧得好像被蒸熟的猪头一样红都在厨房里呆着,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拉过阿一有气无力地说: “你除了会做蛋羹外,还会做什么?甜品会吗?” 出于同情和人道主义精神,阿一责无旁贷地把他余下的活儿都揽了上身。于是,一碗羊奶炖木瓜就上了景渊的饭桌,刚吃一口,那种奶膻味就活生生地让他把刚下肚子的饭食如数呕吐而出。 “谁做的甜品?”景勉盯着韩双骂道:“给我把孙旺喊来,这回我要打断他的狗腿!” 韩双双腿发软,正要到厨房喊人时,忽然有家丁赶来禀报说:“厨房现在失火了,大家正在救火……” 景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似乎更加白了几分,捂着还没安稳下来的胃部踉跄着要走出去,景勉一手扶着他道: “侯爷勿要动怒,让景勉去处理这事就好。” 景渊置若罔闻,皱着眉忍受着翻涌而起的恶心感匆匆向厨房方向赶去。果然那里浓烟弥漫,众家仆正纷纷提水灭火,孙旺正在大声喊着什么人的名字,片刻后果然有一青衣小婢捂着口鼻踉跄而出,扑入前面那月白长衫的男子怀内。 沈默喧背对着众人,轻抚着她的背,小声地安慰着,终于那受了惊吓的女子哽咽着哭出声来。 那哭声很熟悉,熟悉得刺痛了景渊的神经。 连日的猜测如今得以证实,那颗悬了许久的心明明该安稳下来,此时却不知被何处而来的一只手揉得又酸又痛,眉宇间有隐隐的怒气却又因那女人该死的哭声而发作不得。 “侯、侯爷,”孙旺一回头见了他,吓得慌忙把手中的水桶一扔跪下在地,结结巴巴地说:“孙旺该死,没看好下面的人,出了这种事端……” 景渊不语,只是冷眼看着沈默喧,还有瑟缩在他怀里的身影。 “侯爷,”沈默喧放开阿一,上前行礼,道:“侯爷无须担心,只是发生了小小意外。” 景渊只是盯着很快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的阿一,“意外?孙旺,侯府的损失你无须赔偿了,只是明日便走吧,侯府不留你。” 孙旺脸色大变,再也挂不住脸痛哭求情,从上有高堂说到下有三龄稚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教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跟孙厨子没有关系,是我的错,不知道那柴还没干透就拿去烧,结果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其实,根本没有着火……”她低着头,把声音放粗。 果然是她……那日早晨槐树上的半角葱绿衣裙,书房里的野菊花,蛋羹还有什么甜品……她以为,这样他就认不出她来了?的确,那道疤痕很狰狞,遮住了半张脸面,可是她忘了,一个婢女怎么敢在他面前自称“我”?她怎么还敢回来?这笨女人,不是已经让她死心了么?她怎么还敢每天早上往他书房里送花?! “谁让你到侯府当丫鬟的?”景渊一开口,园子里的空气顿时冷凝下来。 “是你的……不,我的叔公老爷,把我卖到侯府了,我糊里糊涂签了卖身契……”是真的,在她午睡睡意正浓时可恶的老头子就抓住她的手指打了指模。 “景勉,把人赶走!”他齿缝中蹦出了几个字。 “不要!”阿一大声道,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对景渊说:“我不要走!” 声音大得当场就把所有人震住了。孙旺连连对她打眼色累到眼皮都几乎要掉下来了,得罪景渊的后果很严重她究竟知不知道?! “你脸皮真是厚比牛皮,怕是扔到开水里也煮不烂!”尖酸刻薄的一句话竟然出自景渊之口,众人又是一愣。 “我在外面一个人孤伶伶的,无亲无故,你赶我走我会没饭吃的!”她据理力争。 “景勉,拿五十两银子给她,让她走!”景渊懒得再跟她说下去,转身要走。众人又是讶然,兰陵侯什么时候会对犯错的仆从贴钱打发他走? “我说了我不要走!”阿一攥紧双拳,“我喜欢上一个人,可是他说他不喜欢我对我好只是戏弄我;我很难过,好像心里被剜了一刀,也想过君既无心我便休。可是我不甘心,叔公老爷说得对,他不喜欢我那我就该努力去让他知道我的好啊,我总该做点什么去告诉他,我不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我是用心的……”阿一哽咽着,泪影幢幢,“喜欢他,想看到他会心的一笑,想让他的背影不要总那么落寞……” “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景渊背对着她,沉下声音道:“如我是你,倒不如死了心,还剩点尊严给自己。” “我喜欢他,与他无关,与任何人无关。”阿一倔强地一抹眼泪,盯着他的背影道:“再说了,他说的那些绝情负义的狗屁话,我根本一个字都不相信!” 居然,还学会了说脏话! 明明该恼怒的,可是他心里竟然一阵悸动,身子硬生生的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步。片刻后才疲惫地一挥手: “还嫌碰的壁不够多,也好,本侯成全你。从今日起到洗衣房去,如若再犯,定赶不赦!” 景勉扶着景渊离开,沈默喧眼神复杂地看了阿一一眼也快步跟上景渊。阿一怔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底那丝绝望蔓延无边。肩上忽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她一回神,发现大家都围了过来,韩双嘿嘿笑了两声,说: “好你个兰儿,胆子这么大敢跟侯爷较劲,真不愧是捕蛇世家出来的!你有意中人我早该看出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一张钟无艳的脸竟然也敢色胆包天!” “就是,那么多人你不挑偏偏相中他,也怪不得你要卖身进侯府来亲近人家了。”孙旺黑着脸道,“我打赌,你再努力他也不可能喜欢你!” 阿一一阵心虚,心想死了死了,竟然都被人看出来了。 “那可说不准,你刚才没见到他找不到兰儿时紧张不安的模样,说不定他就不爱俏姑娘,偏喜欢兰儿这种没才没貌好生养的!”何大嫂说着一巴掌打到阿一的屁股上,阿一痛得跳起来哇哇大叫。 “我赌一吊钱他铁定不喜欢兰儿!”孙旺喊道。 “我也是!没银子赌半只烧鸡行不行?”韩双附和。 “滚!那儿凉快哪儿去!”孙旺和何大嫂异口同声地唾弃道。 几个人唇枪舌剑开始聚赌,阿一简直没眼看下去了,刚想拔脚就走,偏生何大嫂一把拉住她问: “兰儿,沈先生真的拒绝过你吗?不用气馁,何大嫂支持你,这女人样子难看点有什么所谓,吹熄了灯上 床还不就是一个样?关键是摸着舒服……”她还不忘记捏了阿一的腰一把。 啊?这什么跟什么啊?阿一晕乎乎地呆立着,风中凌乱。他们自然把这种没反应当成是默认了,于是说起沈默喧是如何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风靡万千少女,每年都有人是因他而想要卖身进侯府的,一般对丑女不设防,不料还是高估了某些人的自知之明云云…… 第六十三章 再回首 3 阿一到了洗衣房的日子并不好过,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暗地里说她是痴恋沈默喧的花痴。阿一心情好就跟她们斗斗嘴,心情不好就闷不作声埋头洗衣妇。在心情不好的期间,她一连洗坏了好几件衣服裙子,还想了些馊主意来烘干衣服结果把景渊一件锦衣华服烧出了个大洞。 险些要挨板子的时候,沈默喧来了。 洗衣房管事王嬷嬷当即堆起笑脸迎上去,沈默喧简单地说明来意,道是他宜善居的帐房缺个倒水的丫头,想要每天下午把人借走。王嬷嬷当然求之不得,其他丫鬟仆妇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思忖着这钟无艳一般的丫头有什么能耐居然让沈默喧对她青眼有加,有些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向她取经。 当景渊见到那件锦袍上焦黑了一个洞时,只莫名其妙地轻叹了一声,不知是在怪她手脚笨还是想起些什么,对景勉说: “让顾桓来把人领走。” “顾桓托景勉转告侯爷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事情很快便会了结,侯爷不必多虑;傅明远只知道府中来了一个痴恋沈默喧的人,并无察觉半分……”景勉见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痴恋?怎就不见当初别人有十八姬痴恋兰陵侯的谣传? 她没有再往他的书房偷偷地送花。 一连几天,平静得让景渊经过书房时不想再多看一眼,可又偏生收不住视线,幸好他的表情淡漠如水,旁人根本看不出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一下一,一上四去五,一退一还九……”宜善居青砖墙内传来某人清脆的诵读声,墙外那株高大的秦桑树下,景渊的脚步轻轻顿住,抬头望望,正是秋日霜天,那阳光有些刺眼; “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四三七十二,逢四进成……”她懊恼不已,“逢四到底进成几啊?哪个缺德鬼编的这么难记的口诀?!” 进成十啊,笨蛋! 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嘴角却绽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 “惨了,这回又得被沈大哥打板子了。”她急得来回踱步,“怎么办?” 沈大哥,叫得真好听。景渊一拂袖,脸上如披冰雪寒冽慑人地走了。景勉一声不吭地跟着,不敢过问阴晴不定的主子半句。 入夜,品雪轩的大门被傅明远用力推开,晚霞拦也拦不住就被他闯进了内室。 隔着那扇米色山水屏风,隐隐见水气蒸腾,原来景渊正在沐浴。 “今日马球打得可开心?”他压抑着怒气。 “自然是开心的。许久不见孤岚和顾桓了,你不知道孤岚那手马球打得极为漂亮,人生难得遇到对手……还有,顾桓那厮虽不会打,可是陪酒赋诗吹箫实在一流,唯一的缺点就是饮少辄醉,一醉便倒入旁人怀里不省人事……” “就因为这样,昨日你应允与我游湖,让我等到了黄昏还不至?!”傅明远咬牙切齿,“顾桓喜好男风,兰陵城无人不知,你竟然还乖乖送上门!” 景渊轻笑,“傅明远你这话真有意思,你不也是主动送上门的么?怎么,五十步笑百步?你一连半月没露个脸,你约我我就得乖乖听命迁就奉陪?真不好意思,本侯没空没闲心!” 傅明远的怒气就像被冰水从头淋下立马熄灭,他气极而笑,“原来,你是生气我这半个月没时间陪你。” “谁稀罕?!”景渊倦极了,“你等等吧,什么时候本侯心情好了就会约见你的了。” “明日我仍会在落雁湖等你至黄昏。”他伸手抚上屏风上景渊微侧的颈项,“你怎么耍小性子都行,只是不要招惹顾桓之类的害我心烦,嗯?” 这时刘零在品雪轩外喊了他一声,他顿了顿,转身离去。 浴桶里的景渊有如虚脱的松了一口气,仰起脸闭上眼睛。 要是哪一天沦落成平民,或许自己可以去当一个戏子,他想。 宜善居中,阿一一口气把归除歌诀背了出来,沈默喧微笑,说: “那么想见他?我说过,背完后答应你一个要求,如果你还想让我帮你偷偷往书房塞花……” 阿一连忙摆手摇头,“我想通了。” 沈默喧讶然地看着她,迟疑地问:“你肯接受现实了?” “送花做甚?今日虽好明日便残损,还不如送他永开不败的!”阿一诡异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卷纸递给沈默喧。沈默喧打开一看,愣了愣,然后别有深意地问她: “你这副竹炭画,画了多久?” “不久啊,三个晚上而已。”她笑嘻嘻地答道,浪费的纸张也不多,只是用光了沈默喧给她算数用的一整沓宣纸而已。 后来,这幅画果然到了景渊手里,只不过,不是沈默喧转交的,是阿一不知打哪儿弄来的一把小孩子的弹弓,从窗外用力射 进品雪轩内室的,一个瞄不准还撞落了花架上的梅瓶,哐当一声梅瓶打碎了,惊了一屋子的人。 肇事者自然发力狂奔逃之夭夭了。晚霞正准备把“凶器”付之一炬时景渊走过来取走纸团,打开一看,也怔愣住了。 三株蟹爪菊,枝繁叶茂迎风招展,炭笔线条流畅,一点看不出是初画者之作。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给你开不败的花。 没有署名,只右下角不起眼地画了一株兰草。 “笨蛋!”他轻轻骂了句,手却攥紧了画纸。 开始还是花,后来变成一丛翠竹,有时又是只凶神恶煞的猫,或是被雷电击成两半的算盘……上面的字永远都是扭曲得不堪入目,意思却清楚明了。她阿一过得好不好,快不快活,还有想不想他,都一目了然。 他依然没有把她记挂于心,从未到宜善居看过她一眼,傅明远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景渊与他游湖,也发现景渊对他的态度渐渐软化顺从。玄阴教近来好像一下子偃旗息鼓一般了无声息,捣毁了几处堂口却仍一无所获。眼看催他回京的信件雪花般飞来,景渊闷闷不乐的神色偶有落入他眼中,他更不舍在此时离去。 农历十月,兰陵迎来了一年一度盛大的河神祭。祭祀活动早在清晨神算大师卜算好的吉时已经在伏澜江边举行过了,剩下的便是延续到夜间的庆典。官府出面把附近有名的戏班子、皮影戏艺人,还有来自各方的耍杂技的,舞龙的,表演戏法的都请到天源大街表演,小摊小贩自然是高兴的合不拢嘴,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兰陵…… 阿一坐在侯府后院的门外,背靠着圆石墩,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上的朦胧淡月。秋风吹起落叶的气息,混着香烛味吹彻兰陵城的每一个角落。隔着两三条街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火树银花不夜天,而自己如今,落寞如斯。 来之前沈默喧问她打算等多久,她想了想说,等到我睡着,我就不等了。 沈默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心没肺地一笑,故意忽略掉他眼里的那抹怜悯与不忍之色,转身故作轻松地走开了。 她岂会不知道自己的痴心妄想实属可笑?她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自己和景渊之间的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对自己再绝情,自己也很难断了那种念想。 真的是有点困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诗写的太他……呸呸,怎么学了孙旺那爱提他人母亲的恶习……真是浪漫有情,自己不就是这样画的么?他那样的脑子难不成还看不懂? 昏昏欲睡之际,齿缝间吐出一句呢喃之语:景渊,你是猪吗? 向她笼罩过来的高大身影一僵,这句话清晰地溜进了耳朵里,眉宇轻皱。 “你敢不来,我就……”迷糊间不忘咬牙切齿。 第六十四章 莫失莫忘 1 “你就如何?”他俯身,怒气冲冲。 “我就……”她的眼帘微微睁开,被眼前放大的俊容吓了一跳,当即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一抹嘴角,幸好,没有丢脸地睡到流口水…… “唉哟——”下一秒她的鼻子便被盛怒的某人用力地捏着把她整个人提起来。 “你说谁是猪,嗯?”他放开她,月色下也能看见她揉着红鼻子委屈的表情。 “呃,刚才那句只是表示疑问,并不表判断……”她抵赖道,实属厚颜无耻 “哼。”他冷冷地挤出一个音节,迈开步子就往街上走去。阿一连忙起身急急追上,问: “你……为什么会来?我以为……” “谁来赴你的约了?本侯只是恰好经过,你脸皮……” “脸皮又厚又总是自作多情,”阿一搭上他的话,俏皮地一笑,拉住他月白长衫的袖子,说:“我知道,侯爷眼中哪里瞧得上阿一这样的女子?只是怕了我的死缠烂打罢了。” 景渊顿住脚步,看了看牵住他左手衣袖的手,阿一很自觉地松开了,他没好气地说: “笨蛋!”拉起她的手,一路走到不远处一个卖面谱的摊档上拿起一个面谱: “人丑,画的画也费解,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 阿一懵然地由着他给自己戴好面谱,又见他给自己也戴了一个,给了碎银子给摊主后,拉起她的手就往天源大街的方向走去。 “等等,我想问问那老伯这是什么面谱。”她挣了挣,没能挣脱他的手。 “董永和七仙女。” 面谱后的阿一眨眨眼睛,“莫非我们现在演一出私奔?原来我还是有当仙女的潜质的……” “你比较像董永多一点,”景渊瞥她一眼,“又固执又愚钝。” 那一张画了老柳树,下弦月,还有一个不知所谓的依稀像是女人的身影抬头望天,他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还是认得女子旁边那个石墩才知道的地点。本不想去,可是景勉提醒了晚霞一句“夜寒霜重切记给侯爷加衣”,他还是坐不住了,到了后院已经晚了半个时辰,没想到她就这样坐在冰凉的麻石地阶上傻傻的等着…… “好像是董永先拖仙女的手的……”她嘀咕道,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面灯火明亮之处说: “买糖人的老伯——我认得他,他好久好久才来兰陵一趟的!” 付了银子,阿一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根糖人,“给,你看像不像你叔公?” 他接过,今夜第一次无可奈何地失笑,原来是须发皆白的寿星公。他看了看阿一正要放进嘴里的那个巨大的寿桃,淡淡地说: “换过来。”不由分说地夺了她手里的,硬是把老头寿星塞给她,“我老了,大概也跟我叔公一个模样。” 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脸上竟是有点烧灼,幸好有脸谱遮住,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而阿一却极不识时务地傻傻说了句: “那我是该先吃你的胡子还是先吃拐杖呢?” 招来景渊冷得像冰的眼神狠狠一剜,“不许吃!” 阿一被刺得一缩,讪讪然地垂下手,看着他的侧脸偷偷地做了个鬼脸,可惜戴了脸谱他看不见,她对他说: “我给你讲个笑话,要听吗?”见他没表示反对,她轻咳一声壮了壮胆子说: “一棵卷心菜,边走边脱衣服,最后你猜怎么着了?” “怎么了?” “剥光剥净最后就没了啦!”她大笑,“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喔……还有一个,一颗糖人在赶夜路,走着走着,天上忽然下了大雪,它一不留神就掉到了水里,你猜它第二天变成什么了?猜不到吧,我告诉你好了,是——冰糖!哈哈哈……” 景渊的嘴角抽了抽,看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道:“自娱自乐,有那么好笑吗?哪里来的冷笑话,背了许久吧?” “啊——,你怎么知道?”阿一垂头丧气,该死的韩双专拿些没用的招数来蒙她,想了想她还是不死心,问道:“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觉得还可以啊……我还有一个关于鹦鹉的,你要不要听……” “晚上做梦时再讲给周公听。” “已经讲过了,周公说我讲得很好听很好笑……” 他带着她挤进热闹的天源大街,掀开她的脸谱,用一块桂花糕塞住她的嘴,再往她手里塞了两块甜饼,让她除了用眼神示意外再无其他表达的手段,才揪着她的衣袖,带她看了舞龙和皮影戏。待到口里手里的都吃完了再给她添了一串糖葫芦。 “你叔公吃这东西牙齿会坏掉。”她为难地说,就是不肯下口咬。 他的食指一戳她的眉心,“等到你牙齿真坏掉时都过了半辈子了,我叔公常拿这个哄人把所有的糖葫芦都让给他吃,只有你才会上当!” 阿一吃完糖葫芦,又看了一阵子杂耍,什么喷火的上刀山的看得她那叫一个激动沸腾,景渊则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后,不时往她手上放上一些碎银子让她挥霍。 人潮开始散去,此时天源大街东面有人骑马急匆匆地经过,两匹黑得发亮的骏马上居然是刘零和傅明远。傅明远紫袍华贵,发束白玉高冠,俊美的面容和华贵的气度引得街上的人齐齐侧目,景渊皱眉,拉着阿一背过身去融入了人潮之中。 傅明远忽然“吁”地停住马回身望去,刘零勒住马头不解地问:“公子,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傅明远回转身,面容冷峻,眯了眯眼睛,策马直往兰陵侯府奔去。 夜深沉,景渊和阿一慢慢地往回走,眼看着离后院的门还有几丈,高大的槐树投下的阴暗影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坐在车辕处是一个陌生第黑衣人。阿一心下一顿,景渊忽然停住脚步,摘下自己的面谱,也摘下她的,幽深的黑瞳注视着她说: “你不是想知道今夜我为什么愿意来吗?”双眼中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让人难以分辨。阿一终究还是明白了,她低下头,一心只想回避这个答案。 “我现在忽然又不想知道了。很晚了,我要回去了。”说完正要转身时手臂被景渊拉住,他缓缓说道: “你,还是走吧,离开侯府,越远越好……他叫何旭,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会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把你安置好......” “你不想见我,我可以隐形一般不碍你的眼;你不喜欢我画的画,我可以不画了;我安安静静的不干扰你,只远远地看着你,都不行么?”她的双手冰凉冰凉的,一如她的心。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寒着声音问:“你就这么想要留下来?你就这么喜欢见到我?就算我让你去死你也愿意吗?” “同样的问题回答两次我会累的。”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夜色中更是清澈,“人家说,死囚斩首前都会有一顿丰盛的大餐;你陪我去天源大街,让我如愿以偿,也是同样的心理吗?还是想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侯爷明日找个人牙子来把我卖掉就可以了,何必纡尊降贵委屈自己作陪?如果你有让我非死不可的理由,那么,我认命……” “我不是你的命!你无须对我认命!”景渊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我下月娶妻,你还留在侯府作甚?徒添烦恼而已,再说了,蓉蓉如果知晓了这件事,她一怒之下又逃婚了我该如何?你若真喜欢我,便该成人之美......” 原来是这样。 阿一忽然笑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也隐没不见。 “你该早早就娶了谢小姐的,那就不用浪费我辛辛苦苦摘的花,画的画了;”她垂下头,“又或者,刚才就不该陪我去天源大街,直接把我送上马车就好了。也对,今年陪你守岁的位置早应换人,你心早有所属,或许我不过是个替身,却偏偏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就是那一个住在你心里的人......我走,不会再来纠缠你,你放心......” 她越过他,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了景渊一眼,他眼帘垂下,夜色中看不清楚表情,她说: “阿一希望哪怕是日后嫁人生子直到老死也不要再见到侯爷了,侯爷也应如是,望侯爷平安喜乐,一生吉祥。” 景渊看着她放下车帘安静地坐到车厢里,他死死地盯着那车帘,何旭对他一抱拳,马鞭一挥,马车便缓缓离去,景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忽然窒闷得好像无法呼吸。 那女人,会像上回一样嚎啕大哭吧?会在心里骂他千百遍吧?还会傻傻的寻个什么机会跑回来吧?他手里攥紧了那根糖人,最后却还是无力地松开。 不会了,她说,老死不相往来。 小尼姑是个很较真的主儿,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是这样的了。 景勉从后院大门的阴暗处走出来,站在景渊身边,也望着远去的马车说道:“侯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按原计划进行。” 第六十五章莫失莫忘2 阿一没有嚎啕大哭,她反而一路平静,何旭问她想到何处,她问他最近的尼姑庵在哪里,何旭闷着声音答道兰陵没有尼姑庵。 最后把她带到白月渡口时天已经大亮。阿一下了马车,站在渡口上看着停在一旁的熟悉的楼船,对何旭说: “傅大人想见阿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必你也不是什么何旭,我说的对吗?刘侍卫。” “居然瞒不了你。”刘零撕下人皮面具,把被动的阿一带上了楼船。傅明远正在船舱里悠闲地喝着茶,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紫色锦袍,见到阿一进来,笑了笑,道: “我还真是看不惯你脸上的那块疤,怕是景渊也觉得恶心得很,所以昨夜要你戴一个面谱?”语出嘲讽,阿一倒也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坐下,说: “阿一如今有疤无疤,亦无甚区别,让傅大人见笑的,恐怕不只这一块疤。” “哦?”傅明远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阿一变聪明了不少。” 阿一自我解嘲地笑道:“连番碰壁,阿一就算脸皮再厚也仍有几分自知之明。侯爷他,不是阿一能高攀得起的;再说,下月他便要娶谢姑娘为妻,我被再次赶出府,也是自然的......” 傅明远的脸色沉了沉,放到口边的茶杯又放回到小几上。眸光深沉落在阿一的脸上,说: “阿渊他很会骗人,你不是他对手也是情理中事,你就不好奇他为何对你明明无情偏又常露出留恋之意?” 阿一怔怔地望着傅明远,“傅大人想说什么?” “我想先给你讲一个故事。曾有这样一个孩子,从小锦衣玉食生活在高门府第之中,他的父亲很疼爱他,可是主动请求放外任到边疆当监军一去便是几年;他的母亲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不理他,见了面也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奶娘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一样管教,然而在他四岁那一年,他的父亲终于回府了,机缘巧合之下他窥见了自己的父亲在无人处抱着自己的奶娘失声痛哭,他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身边的原来是自己的亲娘。他父亲当年高中状元被迫写休书休了糟糠妻,那时他才刚出生,父亲大婚后便请旨上了前线,于是他的母亲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到了驸马府当奶娘,就是因为放不下自己的幼子。然而终是被识破,趁着他父亲离府,他那高高在上的贵人母亲,让人活生生地杖死了他的亲娘。” “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贵人母亲为了斩草除根,曾想方设法去害死他,就在一次重九登高日,下山时派人射杀他,无奈误中副车,他的父亲赶到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双双坠崖。他的父亲终于不治身亡,死前唯一的愿望便是要他好好地活下去。丈夫丧命,贵人母亲更是憎恨这孩子,发誓要让他生不如死......阿一,你知道让人生不如死有哪些法子吗?” 阿一摇头,“我只听说过酷刑之类的,别的实在不懂。” “酷刑折磨最终大不了一死,如果只是酷刑,那倒还是比较宽恕的做法。她对他没有用酷刑,只在他十二岁时让人给他服食五石散,到了十四岁时------”傅明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被压抑的愤怒,“给他服食烈性的chun药,让府中的贱婢轮番蹂躏他,用各种各样的恶心行 房器具来折辱他,甚至,把他灌醉了或是迷晕了送到她那些男宠的房间里......他,活得比一条狗都不如......”他望着阿一震惊的表情,冷冷的笑了,接着说: “当日我在那龌龊男子身下见到他一双幽寒冷戾的黑瞳,恨意深不见底,摄人心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他带走了。开始时我对他怎么细致怎么关怀他都不缄默语,直到我带着他走进一间关着所有凌辱过他的人的屋子里,往他手上塞了一把短剑,然后关上门,在外面等他;半个时辰后门开了,他浑身鲜血地走了出来,只说了一句谢谢便倒在了我怀里。从此以后我处处护佑着他,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成了我玩弄的禁肉,却不知我怜他宠他有如掌上明珠般呵护备至,只要他不愿意的绝不相逼。除了为他戒除五石散狠过心,我从来未大声呵斥过他一句。” “傅大人口中的他究竟是谁?”阿一心下震动,可是更多的是不好的预感。傅明远轻轻扣着手中的茶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艘船本就是为了某个人而造?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我这般倾心以待?我以为我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他接受,孰不料他十九岁那年趁着皇家打猎宿营调戏公主,被皇帝关到天牢里三十日,本应流放,可是因着大臣求情于是勒令返回封地。他就这样摆脱了那个噩梦,离弃了我。阿一,你说,我该不该把人追回?” 阿一震惊,她再愚笨无知此时也能把这个“他”与某人联想起来,她颤抖着说:“原来大人喜好男风,阿一一直误会了。” “阿一误会的恐怕不止这一件事,”傅明远看似轻松地笑了,神色里却充满了嘲讽,“我们应该从哪里说起呢?哦,对了,应该就是他成亲那一夜,带走谢蓉蓉的人正是我......”他的一次算计失误,景渊没有如他的愿赶来萍水镇渡口。 “因为他不想再被我带回建业去,他见一个女人就留一个,留不住就骗,骗不了就抢,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与他有肌肤之亲,包括你——你说他是你夫婿,你错了,你根本还是完璧之身。” “不会的,不会是他......”阿一脸色苍白,心里除了痛还是痛,痛他有这样的遭遇,痛他把伤口从来隐瞒得那样深,被欺骗的屈辱感竟然落了下风。 “他对抗过极为烈性的chun药,又被女人无耻下流地欺凌过,他不喜欢女人,哪怕是被碰一下,都不喜欢。府里的姬妾与他并无肌肤之亲,他只是用药物造成那些女人的错觉,包括你------听说过西域迷香吗?你们自作多情,让他风流之名遍及天下,其实不过是为了给他掩饰他不喜女色的真相罢了!” 阿一喃喃道:“这些我不管,我自己有心的,我知道谁是真对我好。” “你如今还不明白?他强横地逼你还俗,十八姬之名宠冠兰陵,不过是为了让我心里难受将我引至身边;如今我来了,你以为还有留在他身边的价值么?不过是利用你来逼我妥协罢了,你还天真地认为,他对一个没有头发的小尼姑会一眼倾心情有独钟?不过是一个高估了自己的美丽误会而已……”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不留余地地揭露着所谓的真相,阿一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脑子像被什么凿得开裂了一般,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始终是不肯掉下来。 “还是不相信?”傅明远笑道,俯身向前,俊容只离阿一咫尺,眼神却是锐利如斯: “阿一,其实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讨厌你,讨厌你一口一句夫君,讨厌你看他的眼神,恨不得让你马上在这个世界消失……可是我又想看看你死心后万念俱灰的模样,所以我不杀你,我还要让你看一幕好戏……” 第六十五章 局 1 眼看要到寒露了,秋风挟着丝丝冷雨来袭,城西云海巷的宅子里早早点上了灯,昏黄的光影驱散了几分寒意。阿惟穿着素白单衫,低着头在灯下摆弄着手中翠绿小衫的衣袖,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给桃树剪枝时勾破的,好大一个口子。缝是缝上了,可是针线扯了几下就皱成一团,她一生气,越发用力地扯,不但不管用,反而把口子撕得更大了。 她咬着唇,眉头皱着,急得脸都有些红了。 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取走了她手上的衣服。 “为这个生闷气?”顾桓在她身边坐下,拿过桌子上的剪刀,把线结一剪,抽出针线,皱成一团的袖子随即舒展开来。 阿惟气鼓鼓的,说:“文安他不厚道,笑我不会女红。” 顾桓笑了,说:“那文安他会女红吗?” “他哪里会?!”阿惟说,随后有些挫败,“男子不用学会女红的。” “可是阿惟会做很漂亮的风筝,会种桃树,会很善良地给鸽子做窝;文安也有不会的事情,比如,他不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啊……”他拿起针线,整理好衣袖被撕出的细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阿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大人,你真的什么都会啊?!” 顾桓低着头笑而不语,阿惟又说:“文安不会生孩子,那大人一定会了是不是?!” “如果阿惟想要小孩,大人我可以帮忙……”顾桓苦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纯属活该。 “怎么帮?”阿惟睁大了一双求知好问的大眼睛。一不留神顾桓就被手中的针刺到了手,他皱眉,看着自己左手食指上冒出血珠,阿惟陡然紧张起来,握过他的手指着急地说: “大人,流血了。”说着便把他的食指含进嘴里,柔软温热的感觉包围着,饶是顾桓心志再坚定,此时脑中也轰的一声作响,竟觉得灯下的她姣好的面容纯真而带着媚色,不禁心神不定,更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好了,”她松开他的手,关切地说:“以后要小心。” 顾桓回过神来,隐去一丝尴尬神色,飞针走线地把衣袖缝好。阿惟托着腮问他:“大人,谁教会你这些的?” “小时候喜欢跟别人打架,衣服破了,没人会给你补,针线放到你面前,自己不动手就只能穿着破烂衣服出门;其他的事情也一样,我家长辈都是这样教育后辈的,你需要的都给你提供,但是只能自己动手,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能依赖别人。从我们十三岁开始,每半年就把年龄相仿的族中子弟扔到没有人烟的山上或是森林里七天,不许带干粮和水,要自己想尽办法生存,若是实在受不了就放焰火弹。这类求救过的子弟,族里规定只能安排到族中无关要旨的产业里任职。通常十人里只有一到两个人是过不了关的,顾氏一族的子弟,最为强调生存能力,其次才是谋略……” 低头一看,某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已经枕着他的一角衣袖睡着了,他无奈失笑,放下手中的物什轻轻把她揽入怀中,点点她的俏鼻低声说道: “阿惟,你愿意这样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说罢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摘下她头上的玉簪子,一头黑发如瀑垂落在白缎花鸟方枕上,她呢喃了一声侧过脸去睡,顾桓给她拉好被子,忽然听到屋外孟微的声音响起: “大人,孟微有事急报。” 顾桓给她放下帐子,走了出去,“何事?” 孟微低声禀报了几句,顾桓皱眉,“此事可查实了?” “查实了,那被人乱剑毁去容貌扔在乱葬岗的尸体,的确是兰陵侯身边的侍卫何旭。大人,此事可要告知兰陵侯?” “缓一缓,”顾桓沉声道,目光投向檐外的黑蓝天幕,“事情很快便要了结,切勿节外生枝。” ―――――――――――万恶的分割线―――――――――――――― “侯爷,请,我们公子就在船上等侯爷。”白月渡口前,刘零躬身抱拳恭敬地对景渊说。 “故弄玄虚!”景渊一如既往地板着冷脸拂袖走过了舢板走上了船,便听得一阵悦耳清音传来,铮琮声起落有致,竟是许久没听过的锦瑟之音。循着琴音登上二楼,便见雅室之内焚香袅袅,傅明远一身白衣翩然,袖口的隐纹金线平添了几分贵气,见到景渊来并没有停下拨弦的手势,只是微微一笑,情意悠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曲既罢,傅明远起身拉过景渊坐在自己身旁,指着那具瑟说:“你有多久没碰过瑟了?指法都生疏了吧?还记不记得我当初是怎样教你弹的?” “这个……自然不会忘记,”景渊冷淡的脸色缓和下来,手指慢慢抚上琴弦,眼神悠远像在回想着什么一样。“那时你也真好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固执地勉强别人去学什么瑟的,我砸烂了你多少具古瑟你记不记得?即使教会了我,也是亏本了。” “十五具。都是我精心从各地搜罗来的名匠的作品。可是,我不心疼,”他定定地望着景渊,“我只心疼你。” 眼神中潜藏着深深的哀怨与倾诉,景渊一下子怔愣住,像是惊觉他的深情,又像是感动却手足无措。 他轻叹一声,握过景渊的手,“你啊,就是我傅明远命中的劫。避不开,闯不过,也没有退路。” 景渊低下头,轻声道:“你是打算一时与我纠缠不清,还是打算一辈子都这样?你真以为,苦的人只有你?” 傅明远浑身一颤,握着他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几分。只听见景渊又说: “还记得那年夏天时长公主府荷花开满了湖,我踩入泥淖还没走两步,你便气急败坏地跳入水中将我强横拖走。你以为我想轻生?你错了,我那日只是知道你喜欢吃莲子,想去摘两枝莲蓬罢了……” “阿渊!”傅明远用力把景渊拉进怀内,喜悦激动溢于言表,“你是说真的,不骗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画画,总是画一幅烧一幅,知道为什么吗?”他目光淡淡如水,注视着他,“因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我不该去招惹不该奢求不该……” 忽然被人用尽全力地抱紧,他再也说不下去,傅明远的唇掠过他的嘴角,他别过头,把那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掩藏起来。 “没有什么不该的,”傅明远激动地扳过他的肩:“两情相悦根本无对错可言,你逃避了这么久,我只是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不是我……” “那些女人吗?”景渊轻笑望着他,潋滟的桃花眼中涌起一丝自嘲,“不过是养在府中的花,自开自落,从来与我无关。可是没有他们,你会来吗?我不喜欢建业,你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愿离开,我自知,留不住你,那还不如好聚好散。” 他伸手勾起傅明远的脸,在唇上一吻,蜻蜓点水般却让傅明远心下似有一团火,灼得人心慌。 “断了吧。你走那天,我不送了。”他说,眼神中有凄然之色一闪而过,然后推开他,站起来想要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对傅明远主动,也带着最后一次的决绝。 第六十七章 局 2 傅明远有些慌神,也站起来追上去死死地把景渊拉住,“谁准你就这样了断了过去的?阿渊,我说过我这次绝不放手……” 景渊伸手缓缓解下自己的腰间玉带,宝蓝锦袍松开,露出洁白的中衣。“你还想要什么?这个吗?我可以给你……”他用力一扯,扯散了中衣领口,露出一片白皙而绷紧的肌理,傅明远眼神一热,望着他,勒着他腰身的手却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些。 “渊,你——”他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喑哑了。 景渊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傅明远靠近,任凭他的手抚过自己的颈项,纠缠间两人倒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傅明远的手伸进他的白色中衣的衣襟里,景渊的手指抵上他锁骨的那一刻,微微退缩了一下,傅明远不由自主地又按住了他的手断了他的退路。手下是丝绸一般的皮肤,傅明远的手渐渐地从轻到重,掌心大力的磨擦令得景渊轻哼出声,脸色微变,紧咬着唇把脸别过一旁。傅明远只是以为景渊害羞,不以为意,更不掩饰眼神里的狂乱迷醉,低头舔咬着他优雅得恰到好处的颈项弧线…… 他和他身上的衣衫散乱,很快地,傅明远扯去了自己的锦袍中衣,露出精赤的上身,而景渊也不遑多让,衣衫褪至腰间,舒展的线条紧绷的肌理让傅明远完全忘记了屏风之后有那么一双绝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一滴的眼睛,他身下的炙热已经叫嚣着,全身血液奔涌,此刻只想着狠狠地把眼前这个让自己又恨又爱的人完全征服…… 尤其是,当他的手一路往下,触及到景渊某处炙热时,那勃发的坚 硬让他终于确信了什么一般狂喜。 “阿渊,我就知道,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咬他的耳垂,遏制不住兴奋地说。 景渊忽然极为用力地猛然推开他,挣扎着身子往前倾,傅明远这才看见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额上竟有细细密密的冷汗冒出,嘴唇半点血色不见,他一手捂住胸口一张口“哇”的一声便呕吐起来。 “阿渊!”傅明远有些慌神,连忙给他披上外袍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话未说完,景渊又是一阵反胃的呕吐,傅明远拿起帕子给他擦嘴角的污秽,景渊有气无力地抓过帕子,忽然定定地看向前方的屏风处。 阳光从舷窗照了进来投射在米色屏风上,清除地现出了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影,景渊脸色由白转青,喘着气咬牙切齿地问: “谁在那里?给本侯滚出来!”说着随手抓起榻旁的青铜鹤嘴熏炉向屏风砸去,只听见“哐”的一声,屏风应声倒下,身穿青衣半臂绫纱襦裙呆立着的女子一下子映入眼帘。 阿一的脸也像纸那般白,脸上怔怔地挂着两行清泪,望着景渊的不知是哀是怜的一道目光只让他觉得仿佛有利刃一瞬刺入,身子不受控制地僵直,脸色灰败。然而随即便被狂怒掩盖,他转头愤恨地盯着傅明远,冷笑道: “原来今日你是想让我在人前表演,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兰陵侯独好男色!那么大一个陷阱等着我跳,我该死的还偏偏以为你至少对我还会有一点点真心,没想到你原来是最下流恶作的骗子!” “我没有骗你,先别生气。”傅明远心疼地给他披好外衫,他嫌恶地一把挥开他的手,看也不看阿一一眼,只管道: “没骗我?!那她算什么?!莫非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景渊有龙阳之癖,与我名义上的母亲西晋朝赫赫有名的长公主最钟爱的男宠有私情!”景渊抚着翻腾的胃部,另一手指着傅明远道:“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傅明远,要么你杀了她,要么你以后都不要来兰陵见我,我们,恩、断、义、绝!” 傅明远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景渊会绝情至此要他杀了她。 阿一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这么的冷,好像被人扔进了冰山雪窟,手指、皮肤还有心脏都似乎失去了温度。她望着歇斯底里的景渊,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刀子一片一片地剜着,伤透了,反而开始有些麻木。原来他喜欢的是男人,怪不得强迫她当十八姬那天夜里只让黄金蟒吓唬自己让自己喊叫一夜,不过是为了让人错觉他好女色。不但是自己,满园子的女人都是他的烟幕,来来去去只为了一个人,傅明远……怪不得三番四次赶自己走,不是因为谢蓉蓉,只是因为他来了……而现在,甚至说要杀了自己…… 师父不要自己了,一直以为对自己呵护有加的他,此刻也说,要杀了她…… 她凄然一笑,望着景渊开口道:“对我好只是利用,赶我走是因为利用完了,杀我是因为要灭口,是这样吗?” “不然,你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他冷冷的说道,坐起身子并不看她,只是斜靠着傅明远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衣衫整理好。 “我真的以为过的……我以为我对你,跟你对我是一样的……”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闻言景渊系玉带的手指一僵,抬眸便见傅明远眼眸中掠过一丝不耐烦的戾色,他淡漠地看了阿一一眼,对傅明远说道: “如果我兰陵侯府每个女人都如此多情,你当如何?” “那自然是除之而后快,”傅明远迎上他的目光,舒心一笑,心里所有的疑虑有如流云被风吹散,再也掩藏不住心底的那分得意和欣喜,“不过,她本是佛门中人,不如积德行善,网开一面?” 不等景渊发话,他便扬声喊了刘零进来,目光延及失魂落魄的阿一,道:“药可是准备好了?” 刘零点头称是,心领神会地带走了完全放弃了抵抗的阿一。 景渊铁青着脸没有看她的背影一眼,抚着胸口的手攥紧了衣襟,傅明远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般释然一笑,轻轻把他抱入怀里,温声细语道: “阿渊,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景渊似乎还没消气,闷闷地“嗯”了一声。 傅明远笑了,抱他越发的紧,然而他的余光瞟到那抹身影便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她浮软的脚步仿佛一下一下沉重地踩在他的心上,踩的他几乎窒闷得无法呼吸,心好像被一只手捏到了嗓子眼上,惊心,发痛。 “你放心,那药是失声药,伶园专用来整治那些不听话的戏子的,剂量大了些而已,她不会写字又不能说话,无须担心她会走漏风声;我不想杀她,就让她好好的活着……”也好好地痛苦下去——傅明远没有说出口,他的心凉的很,她那句“夫君”让他如鲠在喉这么久,妒忌愤恨得快要发疯,岂能给她一个痛快的了结?!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夹杂着兵器碰击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大的水声,似有什么投进了伏澜江一般。仆人匆匆赶上来禀报道:“大人,兰陵县衙的孟微带人来搜船了!刘侍卫正和他们争持着……” 傅明远霍然站起,冷着脸道:“他们凭什么敢来搜我的船?!” 话音刚落,孟微手执带鞘钢刀拎着刘零的衣领将他拉扯着大步迈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衙役,对两人拱手行礼道: “傅大人,今日兰陵西郊的乱葬岗发现一具被毁容的男子尸体,经仵作验尸调查核实,证实是兰陵侯府侍卫何旭,种种蛛丝马迹表面他脸上的剑伤与刘零刘侍卫有关,还请刘侍卫和侯爷到县衙例行公事地取证一番。” 傅明远不可置信地看着脸色灰败的刘零,他的武功一向少有敌手,眼前这粗豪汉子竟然几招之间就把他制服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的人也敢动?顾桓他头上的乌纱帽不想要了!”傅明远气急败坏地上前拉过刘零,傅明远这才发现他右手的虎口有血淌出。孟微放手后他便颓然倒下,嘴唇动了动,说: “大人放心,人已经处理好了。” 坐在罗汉榻上岿然不动的景渊此时身子一僵,脸色更白得不似人形。 “刚才手下人出手不知轻重,大人见谅。只是兰陵县衙的规矩,凡是疑犯拒捕反抗不合作者,受伤是咎由自取。不知侯爷此刻可方便到县衙一趟?”孟微望向景渊。 傅明远气愤而无可奈何地看着景渊穿好外袍随着孟微离去,傅明远追上一并下了一楼船舱。两个衙差浑身是水好像刚从江里上来的模样,对孟微一拱手说: “大人,被推入江中的女子遍寻不到,大概已经被鼋鼍拖走……” 孟微点点头,说是先回衙再行禀报顾桓。傅明远看到景渊已经踏过舢板上了孟微的船,脸上不由得乌云密布,愤恨之色外露,说: “你们转告顾桓,今日这事本官绝不善罢甘休!” 第六十八章 兰陵恨 1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的人也敢动?顾桓他头上的乌纱帽不想要了!”傅明远气急败坏地上前拉过刘零,傅明远这才发现他右手的虎口有血淌出。孟微放手后他便颓然倒下,嘴唇动了动,说: “大人放心,人已经处理好了。” 坐在罗汉榻上岿然不动的景渊此时身子一僵,脸色更白得不似人形。 “刚才手下人出手不知轻重,大人见谅。只是兰陵县衙的规矩,凡是疑犯拒捕反抗不合作者,受伤是咎由自取。不知侯爷此刻可方便到县衙一趟?”孟微望向景渊。 傅明远气愤而无可奈何地看着景渊穿好外袍随着孟微离去,傅明远追上一并下了一楼船舱。甲板上一只空碗伶仃地滚停在景渊脚下,他顿住脚步,俯身看着跌坐在地上靠着船舷双目无神的阿一,伸出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脸看他,一字一句地问: “你现在,还有勇气说你喜欢我吗?这样的我,你敢爱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入骨。阿一无端一颤,视线终于聚焦在景渊那双湛湛的桃花眼上,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眼神中没有愤恨,只有让他最不想看见的悲悯,他闭了闭眼睛,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提起。 “说喜欢我,是骗人的吧。说了谎,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哗啦”的巨大水声响起,傅明远不可置信地看着伏澜江那圈圈涟漪复归平静,景渊竟然把她扔入江中,要知道伏澜江的鼋鼍极其凶残,人掉进去被吃得连渣滓都不会剩。过了舢舨的孟威他们回头看过来,景渊潇潇洒洒地跟上去,傅明远也板着脸解释说是掉了一箱衣物而已无须大惊小怪。 日暮时分,兰陵县衙的后院书房中,景渊一脸阴霾地盯着顾桓,一手拂开郁离递过来的药碗,说: “顾桓,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这本是意外。若一早动手便会打草惊蛇,适才她一入水,藏在暗处的顾北就已经潜入江中把她救走,现安置在江边一湖渔民家中。你还是快把药喝了,免伤身体。” 景渊脸色不虞地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完。 “景渊!”景时彦在门外气嘈嘈地骂进来,“你究竟对小尼姑做了什么好事?!好端端的人岂会掉进伏澜江,还喝了杀千刀的失声药……” 景渊淡淡的横了他一眼,问:“你治不好她的嗓子吗?” 景时彦没好气地说:“这个就难说了!我只是大夫,又不是神仙!” “是吗?治不好她你就不再是我叔公了,我没有这样的庸医叔公。” “你——”景时彦气得胡子都快要竖起来了,恨不得马上给这不肖子孙一棍子,“顾北把她救出伏澜江后按了几下肚子,小尼姑就把什么江水什么药都呕吐出来了,也幸好这样,不然一辈子就毁了……慢着,这是什么味道?!” 郁离早在景时彦进来时就把药碗收到自己身后不让他见到,可他还是闻出来了,睁大着眼睛看着景渊嘴角的那抹褐色的药痕,大喝一声“顾桓”。 顾桓苦笑着说:“景神医,事出无奈……” “顾桓!”景时彦瞪大了眼睛大骂:“我就说你让我开这样的药方作甚,还以为是你身有隐疾,原来你竟然是给我的宝贝侄孙用的,这可是比chun药更毒的啊……” “老头子,不说话你会死啊?!”景渊黑着脸盯了景时彦一眼。 “我的乖侄孙,是你叫顾桓让我调制的那剂混了特制春 药让人恶心反胃的药的?难道你的心病小尼姑没治好又发作了?赶快给叔公把把脉,不可能会不 举的呀……” “滚——”景渊瞪他一眼,手中的茶碗毫不客气地掷到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景时彦吓了一跳,指着景渊骂到: “你个不孝子孙,你敢发叔公的脾气?!” 景渊气闷地别过脸去不看他,景时彦鼓着腮帮子拉着郁离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景渊淡淡说了句: “有空发牢骚,不如留点精力把人照顾好。” “小尼姑成不了哑巴,你放心!不过呆呆傻傻的半天没说一句话,一幅哀莫大于心死的不想活的模样,滴水不进也不喝药,捱不过三两天就要升仙了……你去看看她,说不定……” “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既然她的失声药都吐出来了,就没你什么事。”景渊吩咐郁离道:“带你师傅回府,让沈默喧把他看牢了,半步不得离开。” 景时彦被郁离推出书房门口时还在骂道:“臭小子,你犯得着这般绝情么!” “需要往渔村那边多派人手看护吗?”顾桓说,“或者我让顾北留在那里……” “不用了,你的四个抬轿子的童子,少了一个岂不是很突兀?”景渊垂眸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过就是个姬妾,我侯府中随便一抓一大把……只是叮嘱好渔夫夫妇不要让她抛头露面,最起码,要呆上两个月,等此事了结了再说。” 顾桓点点头说:“傅明远马上就要回建业,我们根本没时间重头考虑另一个计划。何旭的确是刘零杀的,不过傅明远硬是说那天晚上刘零一直陪伴左右,所以最后还是卖了傅明远一个人情,以人证不足为由释放了刘零。” “傅明远很狡猾,你就这么肯定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也是在赌,赌他被情字迷了心窍。”顾桓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景渊,“你到底是想要他手上的那样东西还是想要他的命?刘零出事,想必他再也不会拖延回建业的日期,我的人能在几招内打败刘零,如果他不对我生疑,他就不是傅明远了。” 景渊的眸色渐渐冷冽下来,“还是按原计划,在他离开建业那天动手。他是生是死,看他的造化了。玄阴教没了动静,莫非与叶孤岚无关?” “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是有潜流暗涌,玄阴教偃旗息鼓只是为了保留实力,而且据报大部分的教众离开了各个分坛,竟是都往东晋的安阳而去,湘东马场亦有大批的马匹被人买去辗转到了安阳,叶孤岚这时忙恐怕该是夺位之事。” “不在这个时候给他制造点麻烦,真不像你顾桓的作风。” 顾桓凤眸微眯,取过一请柬给景渊,“届时来喝杯水酒,至于贺礼嘛,下官相信侯爷断不会小器失礼于人,随便封个三五千两黄金就得了。” 景渊打开请柬一看不由得愣了愣,“你是来真的?”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王爷可知道此事?” “本就是和上官家说好的亲事。” “想不到顾桓也会把女人利用的如此彻底,我居然曾以为你对她是真心以待。”景渊讽刺道。 顾桓眼神暗了暗, 自嘲一笑,道:“兰陵侯,我们彼此彼此。” 景渊脸色微变,顾桓笑着站起来拉过他,“走吧,表弟,为兄请你喝花酒去!” 这花酒一喝就是两天两夜。照例是玉宇琼楼的绮云阁,第二天夜里华灯初上之时,阁门忽然被人猛地用力踢开,傅明远铁青着脸走进来一把抓住瘫倒在顾桓怀里的景渊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景渊一身酒气浑浑噩噩地看着傅明远有些茫然,顾桓犹自拉着景渊的袖子不放,傅明远另一手拔出佩剑雪亮的剑光一闪,景渊的半只衣袖就这样被削了下来。 那把剑剑锋轻薄,险险在顾桓咽喉前一寸之处停了下来。 顾桓顿时酒醒了不少。 “他是我的,谁敢碰他我傅明远教他生不如死!”他厉声道,“你以为伤了刘零我就没办法带走他?!” “他不愿走,重返虎狼之地不啻于送死。”顾桓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傅明远一脚踢倒在地。他收了剑带着景渊就出了绮云阁,玉宇琼楼门前刘零正坐在马车车辕等候。 一阵风吹过,景渊酒醒了不少,他顿住脚步看着傅明远问:“你想带我去何处?” “我们一起走,前两日我已经传信回傅家,今夜便有人来接我们回建业。阿渊,你放心,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 “我们?”景渊大笑,一把推开他,踉跄了两步,傅明远急忙把他扶稳。 “你放开我,我要到伶园听戏,傅明远,你走你的阳关道,何必定要把我牵扯进去……你要走便走,我已经让景勉带人来此,无须你假惺惺的关怀!”景渊眼眸中似有神伤,“我和你,就这样了断,也好……” 傅明远眼神一痛,这时马蹄声响起,是景勉带着兰陵侯府的府卫来接景渊了。两人僵持着默然不语,景渊理了理衣襟,带着微醺的醉意笑着望向傅明远,说: “怎么还不走?惠宁雅肆今夜的曲目是《乌江别》,可要陪我去看?” 第六十九章 兰陵恨 2 傅明远墨色的眸子浓云密布,景渊转身上马,手中的缰绳忽然被他牵住,他淡淡然地说: “我陪你去。”说着也飞身上马,一扬鞭子,黑骏马便疾驰而去。 “公子——”刘零急了,砍断车辕解下马匹也追了上去,景勉一挥手,一众府卫亦向着惠宁雅肆而去。 “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莫论生与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问谁个真心到底……”迟燕生饰演的虞姬掩面而泣。 一浪一浪的叫好声不断,然而二楼雅间,却是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仿佛有张力,制止了任何情绪的流动。 “时间不早了。”景渊说,“你该走了。” “再陪陪你。” 终于到了楚霸王乌江自刎那一幕,景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说:“傅明远,你不累吗?” “阿渊,人活着,自然是累的。” “能不能放手?” “能放,何以有今日?” 景渊还想说什么,可是楼下的声浪实在太高,掩住了他的声音,甚至掩住了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待到他们反应过来,已经有两三枝黑色短箭刚劲有力地擦肩而过,其中一枝还擦破了景渊的左肩。傅明远大惊失色,一手把景渊拉过,楼下这时候变故突生,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有人大呼“火起”,结果看戏的人仓皇而出,片刻间号呼声叫喊声四起,果然惠宁雅肆已经失火,滚滚浓烟冒出,火光灼了人的眼,景勉迅速带着侍卫护着他们两人离去。 刚出门口,便被十几个戴着鬼脸的黑衣人围攻,这些黑衣人身形瘦削动作矫健,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手中刀剑亮如银雪,开始的时候侯府侍卫还勉强能抵挡一会儿,但十个八个回合之后明显的力有不逮。刘零撮唇吹了一声哨音,隐藏在暗处的七八个黑衣护卫飞身而出与戴着鬼脸的黑衣人混战起来,可是很明显地落于下风,一刻钟之后已经有好几个被撂下了。 鬼脸黑衣人势头汹汹大有赶尽杀绝之意,为首之人瞅了个空飞身扑向傅明远,大喊道: “狗官,还我玄阴教的弟兄的命来!” 刘零挡在傅明远身前左手持剑迎上这一击,被黑衣人强劲的刀锋震落了手中的剑,此时其余黑衣人又攻了上来,空气中漫溢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景勉身上已经挂了彩,可还是咬紧牙关护着景渊和傅明远一路往马槽处退去,手起刀落砍断了马缰,然而傅明远和景渊还来不及上马,玄阴教余孽的袖箭已经飞至。 景勉右肩中箭,握刀的手开始发颤。 身后是大火熊熊燃烧着的惠宁雅肆,面前是虎视眈眈的想要报仇雪恨的玄阴教徒,为首的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撕破了护卫圈跃至面前,傅明远眼看着那柄银光四溢的大刀划破夜色要落在自己身上,这一瞬他认命地闭上双眼……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一股大力推开,刀刃入肉的声音传至耳中让他蓦地一惊,一睁开眼睛面前的情景教他心胆俱裂。 “阿渊——” “侯爷——” 雪亮的刀锋霍然抽出,景渊颓然倒下,捂着肋下的手指缝间血流如注。 景勉红了眼睛,大吼一声挥刀袭向黑衣人,将他逼退了几步。傅明远踉跄着扑到景渊身前,月色下景渊的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伸出手来推开傅明远,颤着声音说: “你……快走……” “不,我和你一起走!”傅明远忍住悲痛伸手就要去抱他。 “不要……没机会了……”景渊大口大口喘着气,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可是嘴角却扬起浅淡的笑意,目光清澈地望着他道:“你……好好活着……忘了我……” 傅明远眼中含泪,不住的摇头,景渊又说:“我想报仇……不想她……再折磨你……” “我明白,我懂……”傅明远心底越来越慌,“阿渊,你不要放弃,我告诉你,开启长公主府密室的钥匙我早在你加冠那年就当作成人礼送给你了。就是那块盘螭戏珠红玉佩,你记得么?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把我放心上,断断是不会丢掉那玉的……阿渊,你撑住,等你好起来了,我助你报仇……” 杂乱的马嘶声响起,两队人马手握火把长枪赶至,傅明远抬头一看,原来是顾桓和孟微带着兵卫赶来相救。他把景渊抱入怀内,哽咽着在他耳边说: “顾桓来了,阿渊,你看清楚,没事了,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景渊低垂的眼睫毛动了动,伸手抚上傅明远的眼角,还没有碰到那滴泪,手便颓然坠下。 “阿渊——”傅明远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景渊垂下的眼睫毛寂然有如死去的躞蹀,截断了一切生机。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傅明远在兰陵侯府品雪轩前滞愣地坐着,手上的血迹仍然未干。他什么都不敢想,只呆呆地望着那两扇大门。景时彦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景渊一定不会死的,景时彦是神医…… 顾桓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块玄铁令牌,轻声道:“傅大人可认得此物?那几具玄阴教徒的尸体上,都有此物。” 傅明远目光一颤,推开令牌别过脸去,道:“不认得。” 顾桓不说话,傅明远这时低低说了句:“我会还他一个公道的。” 大门无力地被人从内里推开,景时彦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踉跄着走出了两步,看见顾桓身子晃了两晃,顾桓连忙上前扶住,不料景时彦捶着自己的胸膛悲怆地哭道:“老天没眼啊,留着老头我的这副身子骨不要,竟抢走了我的宝贝侄孙……” 傅明远浑身的血液像被抽干了一样,身体瘫软颓然坐在地上。 入殓、出殡还有安葬,兰陵侯以一场平静的匪夷所思葬礼结束他轰轰烈烈的风流多情的短短一生。一个月过去了,侯府中仍是凄风苦雨灰霾一片,傅明远坐在书房中摩挲着一个铜制手炉,手炉颜色很深,看得出年月已久。刘零走进来低声对他说: “大人,您说的那块玉,遍寻不到。或是兰陵侯藏得很深,需要些时日去找。另外,建业那边催得正紧,讣告文书是否该由驿站递到朝廷?” “三日后动身吧。” “是。”刘零顿了顿,迟疑地说:“兰陵城这两日有个不好的流言。说是十八姬刚死不久兰陵侯就死了,疑是鬼魂作祟……” 傅明远冷冷道:“那夜你也在场,这怪力乱神之事也可乱说?!” “大人,关键是有人说他的确见过十八姬……” 傅明远倒吸一口凉气,抬眸望刘零道:“在何处?” “伏澜江边的小渔村里。” “会不会认错了?” “应该不会,那人是常到渔村走街的卖货郎,说是看过兰陵侯和叶孤岚的马球比赛,当时就站在球门旁,清清楚楚地认得十八姬的模样。” 傅明远眼中闪过一丝阴沉,攥紧了手中的铜制手炉。 第七十章 兰陵恨 3 三日后,伏澜江边,顾桓带着当地的乡绅和官员前来相送。 傅明远登上了自己的楼船,楼船渐渐驶向江心。送行的人纷纷离去,这时有一衙差上前单膝跪地给顾桓送上一封信,顾桓打开一看脸色当即变得极为难看,问道: “谁给你的信?!” “傅大人的侍卫上船前叮嘱小的一定要在船开后才能交给顾大人。” 顾桓把信递给身旁的顾东说:“马上到别院把人请来!” 顾东领命。 那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说的大概就是见不到景渊的人就安排好的密使传书与长公主设法转移遗诏云云。 景渊从马车上下来时,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傅明远的楼船依旧停在江心,景渊上了一条小船,由景勉撑着在离江心尚有十丈之处停下,与傅明远遥相对望。 他一身玄色长衫,肤色白得有如脂玉,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此时寒光凛冽,傅明远难掩此刻的心如刀割,开口问他: “阿渊,你还好吗?我知道,那一刀,断然不是假的。” 景渊沉默不语。 “阿渊,你骗我只是为了找出开密库的钥匙是不是?其他的事情,你都没有骗我,对吗?”耐着性子他又问了一句。 景渊忽然笑了,看着傅明远道:“肋下三寸不足以致命,为了骗你,我赌了这一回,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为了骗你,我让人准备好一模一样的替身来入殓出殡;为了骗你,再恶心再难为情的话我也说得出口。傅明远,你错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惟有那一刀是真的,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傅明远抓着阑干的手指骨发白,脸上的神色都因痛苦而扭曲起来了。 “我对你这般好,你却这般恨我,只想利用我,景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心?你也配谈良心人性?!”景渊的笑意渐冷,“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谁向老妖婆献计不要严刑拷打而要让卑贱的下人折辱我的?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是谁暗中让人一次次地增加chun药的烈性的?难道你还想着你偷偷让人在我饭食中混五石散的事情能瞒天过海?!当你把府中惟一一个一直对我好关心我的丫头毒打后扔到西营军营中当军 妓后,你觉得你还凭什么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没错,你是救了我,可是你为了得到我想尽千方百计折辱我让我尊严扫地让我无法自立只能像疽虫一样依附于你。你所谓的好对我而言不过是个噩梦,时刻提醒我,我的过去是怎样的肮脏,怎样的恶心!” 傅明远的眼中满是绝望,他没想到景渊知悉了一切,更没想到景渊恨他如斯,他嘴唇动了动,问道: “阿渊,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景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道:“没有,我不是断袖。” “你说谎,那日你明明对我有感觉!” “我喝了药,骗了你。” 傅明远忽然发狂般大笑,“景渊,你处心积虑了这么久,演戏演了这么久,我傅明远居然鬼迷了心窍被你骗了多年!你不但想杀了长公主,更想杀了我,那为什么不爽快地动手?!” “一个月前我已经修书皇帝请他派人封锁长公主府,你的密信怕是连建业也进不了;从水路回建业要十天左右,在你回建业前,密库的钥匙应该已经到了皇帝手里。”景渊表情淡淡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长公主府倒了,你们傅家也完了,杀不杀你,有区别吗?” “那你来做什么?!”傅明远双眼发红,像疯子一般大喊道。 景渊慢慢地提起手中的弓箭,淡漠而无表情地说:“傅明远,我是来送你上路的,顺便让你死得明白。” 傅明远见他搭起的是一枝火箭,轻蔑道:“怎么,想放火烧船?小小的火箭能成什么事?刘零,让人全速开船!” 景渊的火箭直往船舱里射去,此时岸边已有兰陵侯府的府卫乘着小船也向着傅明远的楼船射火箭,第一声爆炸声传出来的时候傅明远这才变了脸色,盯着景渊道: “你竟在我船上放了炸药?景渊,我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景渊只是冷笑,当初调戏司马凝霜打入天牢三十日,那三十日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时日。而过了今天,他就能永远地摆脱那个噩梦…… 在江心打转的楼船渐成火海,景勉已经迅速地划着小船向岸边靠去。 “景渊!”傅明远大喊一声,走到船头一手拉开一大个麻布袋子,竟是被捆着双手塞住嘴巴的阿一,刘零拉出她嘴巴上的布,一拉绳子阿一便在桅杆上被高高吊起。她挣扎着,张着嘴巴不知道在说什么,景渊回过头时傅明远发狂一样大笑起来, “你利用她来骗我入局,想必你也不会在意她的命了!”傅明远狞笑着说:“想不到吧,我的人居然在那小渔村寻到了她,于是我反过来推算你根本就没有死!景渊,你告诉我,她死了,你会心疼吗?” “不会。”他冷漠而镇定地回答,袖中的十指紧握成拳,心底忽如其来的一阵窒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你和我的恩怨,不要牵扯他人!如果我是你,与其要她陪葬,不如让她苟活着痛苦一生!” 被勒得双手几乎要断了的阿一这时忽然安静下来了,她远远地望着江边那抹黑色身影,痴痴地,眼眶渐渐发红。 他没有死,真好,不是吗? 被人救起后送到渔村一户人家中休养的那些日子她都是沉默的,只觉得一颗心被伤得支离破碎。原来他和傅明远的纠缠有这么深,原来他的世界自己根本不曾迈进半步;错爱了,却难以回头,许多个夜里,她都在想,若是当初没有下山没有来兰陵那该多好…… 可是没有如果。 遇见了,就是遇见了。不能回避半分。 那日听人说兰陵侯遇刺身亡择日匆匆下葬,她当时就傻了。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 她跌跌撞撞要走出去到城中一看究竟,但是被人劝阻了。想找景时彦问个清楚,可惜自从他给她看过嗓子后叮嘱她噤声几日便急匆匆地回城再也没出现过,她被禁足了,不起眼的小渔村宁静而安全,封闭了她跟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一夜她枯坐半宿,几日后想清楚了,向渔夫夫妇告辞准备离开这里回广陵飞来峰去。无月庵倒了可以重建,她的一头青丝也可以重新剃度,那个人的一生如此的坎坷总得有个人在佛前为他敲经守斋,点一盏长明灯,希望他来生平安喜乐…… 包袱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还没出门就被刘零逮了个正着。 这回好了,他没死,要死的人变成了她。 “傅明远,你先杀了我,我不想和你一同如鬼门关过奈何桥!”她骂道,极力掩饰眼里的一抹神伤,景渊刚才那无情的两个字又往她心上刺了一刀,痛得泪花都涌起了。 这时,船舱里的爆炸声陆续响起,刘零慌忙劝傅明远乘小船离开,傅明远悲愤地仰天长笑,一把推开刘零,大声道: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刘零,你觉得今日我和你还能逃出去吗?要怪就怪我自己所爱非人,这绝路,是我选择的!” 整条楼船此时烈火熊熊,依稀能听到傅明远的狞笑声:“景渊,你慌了是不是?与其让她痛苦地苟活着,我更愿意让你痛苦地苟活着;我要在你心上留一道伤,好让你清楚地记得我,清楚地记住,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轰——”火药的接二连三的引燃声让整艘船沐浴在火海之中。 浓烟和火光包围下,那孱弱的身影渐渐被湮灭。 “怎么会这样的?!”顾桓脸色大变,孟威这时匆匆赶来禀报道: “大人,上船半个时辰前他不动声色地把人带走,那夫妇俩已遭了毒手……” 身旁的景渊闭了闭眼睛,然后对景勉沉声说了句什么,景勉愕然身子却钉在原地不愿动,景渊冷冷横了他一眼用力推开他自己便回身踏上了渔船,景勉忽然死死从身后抱住他,固执地大声说: “不能过去啊!侯爷,整个舱底都是火药,你一上船那就是和他们同归于尽……” “放开!”景渊望着远处的火光,面如死灰,“我只是想对她说一句话,就一句。” 景勉从来没有这样违逆过他,勒着他的腰身的袖子这时渐渐染上了一层腥红,他一惊才发现景渊的伤口裂开沁血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开,说: “侯爷,就算去了,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景渊脸色苍白如鬼,全身的力气似乎被这句话抽空了,颓然地放松了身子,望着江心捂着胸口那处窒闷得透不过气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嘴角牵出的弧度却是难看之极,桃花眼中再也掩藏不住密密交织的伤痛。 也是,本就是薄情之人,何必作多情之举? ——景渊,原来不是所有的利用和伤害都可以有机会弥补的…… 他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努力压住眼底升腾起来的那层雾气,他的神色逐渐恢复冷漠,缓缓转过身来,不顾肋下的阵阵剧痛,走向那辆本就准备好奔赴建业的马车。 顾桓皱了皱眉,看着景渊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景勉回头向他走来,拱手作揖道: “顾大人,侯爷说麻烦你处理好剩余的事,还请留心叶孤岚,建业那边的事一了侯爷便赶回来,喝大人的喜酒。” 第七十一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1 这一年的冬日在一场浩浩荡荡的大雪中来临,风卷着残云昏黑了整个天幕,雪花片片如巴掌大纷纷扬扬而至。已经是掌灯时候了,阿惟坐在窗台前支着下巴好奇地看着旋而变脸的天空,新招来的丫头满溪和文安正手忙脚乱地顾着关窗和燃火盆。 忽然她猛地起来奔出屋外去,满溪大声叫住她提醒她要加衣,她却浑然未闻一直跑到大门口。顾桓一脸的倦色,身后跟着东南西北四人,刚一跨过青石门槛便被她扑上前来一把抱住,欣喜而娇憨地喊了他一声: “大人,你可回来了。”她有整整三天没见到他了。 顾东轻咳一声,带着其余三人自动回避。 “阿惟这几日有没有乖乖地吃饭就寝?”顾桓落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把她裹了个严严密密,抚着她的长发看着她素雅清丽的面容,笑着问。 阿惟眨眨眼睛,不悦地说:“我还以为大人会问阿惟有没有想你,难道吃饭睡觉这种事情有那么重要吗?” “那么,阿惟想我了吗?”顾桓凤眸噙笑,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没有啊,我天天都吃得好睡得香,”阿惟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雪花,“好不容易盼着它下雪了,大人,明早起来和阿惟堆雪人好不好?” 第二日早晨起来推开顾桓的房门,空空如也,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像人根本没回来过一样。阿惟呆呆地站在房里,扁起了嘴巴。 “喂,”袖子被人拽了拽,她回头一看,只见文安一脸不满地瞪着她,说:“干嘛这副表情啊?好像我们公子欠了你一样……最近出了几件大案子,我们公子都忙得焦头烂额在衙门两天没睡了,你还偏生让他一早起来去给你堆什么雪人……害我们公子一连打了好多个喷嚏,要是他染上了风寒……喂,我还没说完……” 阿惟转身就往到园子里跑,园子里的桃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雪,满目银妆。桃树前的空地上堆着两个样子滑稽古怪的雪人,依偎在一起,眼睛是桃叶,鼻子是桃枝,嘴巴是一截咬出来的弯的像下弦月的桂花糕。 阿惟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雪人,所以她笑了,笑得眼睛都绽出了泪花。 ——顾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 文安长了张乌鸦嘴,顾桓果然染了风寒。阿惟半夜醒来还能听到隔壁厢房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第二天主动去帮丫头满溪看煎药炉子时,偏生不小心把火扇得太猛,好好的一炉子药煎干了水;重煎却又粗心大意地被药壶烫了一下,一整壶药都打翻了。文安气得跳脚,满溪讪讪地重新煎药,阿惟揉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红了眼眶。 桃花初破两三枝,正是早春时节,顾桓如约娶了上官惟。 没有盛大的婚礼仪式,甚至连迎亲的过程都没有,本来阿惟的哥哥上官寻是要赶来当主婚人的,可惜半路上的一场大雪封了山路误了日期,无法前来。 大红喜服,精致的鎏金镶着碧玺宝石的凤冠,细碎的珠帘后眉若远山,面如桃花,阿惟有些怔愣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三千青丝被梳成妇人髻鬟绾于脑后。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成亲?”那日,她问他。 “是为了让我们两个人,更好的在一起。”他握着她缠着白布的手,毋庸置疑地坚定,微笑着的眸子清润如水。 “可是,”她迟疑地说,“阿惟就连药都煎不好……” “是啊,遇见你之前不知道你这么笨;遇见你之后知道了却回不了头,阿惟,你说怎么办?”他轻笑着搂过她,捏了捏她神色略微凝重的脸颊,说: “如果要找个人帮我洗衣做饭,那我该娶个老妈子;如果要找个人给我弹琴唱曲,那我该娶个伶人……阿惟,婚姻是为了方便么?若是你愿意嫁给我难道只是为了自己方便?” 阿惟连忙睁大眼睛看着他猛地摇头,“大人对我很好,嫁给大人……我是愿意的,不是……为了方便。” 的确,不是为了方便。 叶府内宅书房中,叶孤岚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翻开那份红色的请柬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碍眼,让他恨不得把它撕成粉碎;可是他不能,他还要好好地去看一看顾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就不相信顾桓真愿意娶一个有癔症的女子为妻。 叶成站在书桌前垂着头,叶孤岚这样没表情的沉默就是发怒的先兆,等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问: “叶成,消息可是已经送到徽州宁王世子那里了?” “主上,送到了,那边的暗人已经飞鸽传信说宁王世子彭允暗中点了三百府兵正往兰陵赶来。” “那么那日在伏澜江救回的人也妥善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就等主上吩咐何时启程送到建业湘东马场。主上,我们真的要把那女子千里迢迢地带走回安阳吗?阿逵他……听说正赶回兰陵想见主上您……” “他这么快就把广陵和徽州一带玄阴教的势力和教徒转移走了?”叶孤岚眼中闪过一丝阴骘,“这样,我们就更加要把那女人带走,有了她,阿逵手上有再大的权力也飞不远,景渊的七寸也都捏在我手上,否则那日我何须让人通知傅明远小尼姑在渔村出现甚至让我们的人帮助刘零杀了顾桓的眼线让他顺利带走她?只是傅明远怎么也想不到,船上的厨子和侍婢早已经换成了我的人,整艘船爆炸前刚好把人救走了……说来,景渊真该好好谢我……” 他的手指摩挲着喜帖上“上官惟”三个字,指骨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可是那一日,兰陵侯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赶去了建业了么?”叶成讷讷道,当日他在暗处盯梢,怎么看景渊也不像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叶孤岚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说:“让护送的人留心点,人经由湘东马场送出关外,要做得隐蔽一些。景渊和顾桓,一头狐狸一头狼,都不是善与的主儿,说不定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会被他们看出端倪。” 婚宴当夜,烟雨巷的顾宅宾客盈门。 红烛高烧,喜乐喧天,贺喜声中,一身大红吉服的顾桓与阿惟拜了天地并掀开了喜帕。兰陵的风俗向来如此,新婚夫妇要在亲朋好友的面前对饮三杯才算最后的礼成。叶孤岚黑眸幽深似海,负手站在一众乡绅之中,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仔细看下竟是出奇的冷。他看着那个多年前缠着自己的手臂娇憨地叫着“昭哥哥”女子,曾说非君不嫁,而今却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去立同偕白首的誓言。是在演戏吗?那流转的种种竟然忘却得那么快,有如风吹散了流云在无痕迹;抑或她真的是忘了,否则她的表情怎么会如此自然生动,带着几分小儿女的羞涩腼腆,目光温柔似水地凝视着顾桓,身上红衣似火映得那张淡施脂粉的俏丽面容娇艳无比。 宁王世子彭允依旧未到。 眼看着他们就要拿起第二杯酒,叶孤岚用力地闭了闭眼睛,遏止住心底汹涌的情绪。也许他和景渊本就是同一类人,都那么善于压抑着自己,善于潜藏着恨,更善于舔舐心底的伤。 一直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他身边的燕罗则是面带春风,笑意盈人,她身旁的李员外夫人叽里呱啦不停嘴地说顾桓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居然娶了个没有什么背景家世的女子为正妻,对她家家财万贯的外侄女不屑一顾云云,有人冷不防丢了一句话过来: “娶妻就好像穿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知道什么?!” 叶孤岚侧目一看,原来说这话的人是景时彦,叶孤岚对他点头致意,景时彦还嚷嚷道: “顾桓能骗得到这姑娘,还真是他的福气!叶少东,你说是不是?” 叶孤岚勉强维持着那丝客气的笑容,眼中的冷意更甚,眼看着一对新人拿起了第三杯酒…… “礼成,送入洞房——” “顾大人,”叶孤岚的声音穿透了赞礼人的余音,郎朗响起:“今日来贺,送的贺礼都是俗物,不如就让叶某弹奏一曲送与大人,以飨宾客?” 燕罗的脸色微微发白,挽着他的手臂松了一些,勉强地笑道:“对啊,顾大人,我家夫君弹得一手好琴,平日我想听他都吝于动手呢!” 顾桓了然一笑,阿惟的目光淡然地扫过叶孤岚的眉眼,嘴角的微笑客气得有如对着陌生的人。叶孤岚的心无端地一痛,这时顾桓开口道: “叶少东好雅兴,顾桓却之不恭,在此谢过。文安,把我那具古琴‘伏云’取来。” 叶孤岚在几案前坐下,试了几个音,便开始按弦轻拨,古韵悠扬,隐隐见春光明媚,华彩绽放枝头;陡然尾指一个滑音,曲调急转直下似有忧愁暗恨,凄风苦雨横生,扑窗而来。待到雨声渐歇,推门一看却已落红满地一庭幽芳零落…… 阿惟心神恍惚,视线胶着在古琴弦上,又似魂游太虚,瞳孔无法聚焦而有些空洞。攥着顾桓的手却是紧了又紧,顾桓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难过,都过去了。” 话音刚落,叶孤岚小指勾起的一个尾音过于高昂,“铮”的一声夹杂着哑弦而起,众宾大惊失色,新婚之日“断弦”乃是大凶之兆。叶孤岚也似乎很惊讶很意外,非常抱歉地起身行礼,道: “大人,孤岚无状,在此向二位赔礼,望大人勿怪孤岚琴艺不精。” 顾桓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毫不掩饰料峭的讽刺。他迎上顾桓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歉意,他也不用再掩饰什么,挑衅的意味是这般的明显,尤其是看到大红衣袖下紧扣着的十指,他心底的恨意更甚。 “叶少东这一曲,不知曲名为何?”顾桓问。 “满庭芳。”叶孤岚嘴角轻扯出一个弧度,湛黑的双眸却是锁定了一旁阿惟的眼睛,阿惟抬眼看他,眼波婉转幽深而又自怜自伤,似带着凄风苦雨无声袭来,他的心不受控制的一痛。 “很好听的曲子,”她开口道,声音不大却柔韧有力,宾客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来,她走到几案前俯身摸了一下断了的琴弦,“不是你的错,这琴,太久没弹过,琴弦的音色都有些哑了,日子久了不管多好的弦一直这么绷紧着都会断的。弦断了不要紧,勿要伤了手才好。” 叶孤岚闻言,眼中的神色愈加复杂,袖子里被割伤的小指正切切地痛。 “阿惟,”顾桓走过来刚想说句什么,阿惟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说: “桓郎,我想修好这具琴。” 此话一出,叶孤岚和顾桓都不约而同地身形一僵。只见阿惟屈身伸手在古琴琴背的某处摸索了一下,竟然拉出一卷成细卷的丝弦,然后娴熟地绒扣拆开解下断弦,再把新弦在雁足绑好,调节轸子……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最后试音定弦,指下轻勾一下,便有清越的一个颤音响起。 叶孤岚心底无端冰寒如雪。 ——她是清醒的,她还是那个上官惟,可如今已是顾桓的新妇。 顾桓心底却不知是苦是甜,那声“桓郎”大出他意料之外,可是该死的,她也知道了,她也记起来了,他宁愿她拿着一个癔症骗他一生,也不愿意见她这般清醒。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自己也该清醒一些? “好了?”他上前拉过阿惟,笑得温和,低声说:“我们该入洞房了,否则误了吉时……。” 阿惟的脸一红,垂下头转身就由他牵着手走,竟是没有回头看叶孤岚一眼。 看着他和她一步步地走离自己的视线,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里,叶孤岚只觉得这段短短的距离太远,远得自己根本追不上。不管过去多少年漫长的等待似乎也没有这一刻来得痛苦来得难熬,可是他不能动,否则一切的隐忍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夫君,这真是一双璧人,对吗?”身旁的燕罗妩媚地笑着说道。 “璧人?!”一个陌生的年轻有力的声音带着愤怒响起,“处心积虑地抢了本世子的人,顾桓,我看你像罪人多一点!” 第七十二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2 齐整的脚步声响起,手持长枪的兵卫一拥而入把整个大厅的人都包围了起来,身穿银色锦袍头戴紫金日月冠的宁王世子彭允大步走了进来,浓眉、大眼、朱唇……可爱率真的一张娃娃脸,却是想不到的纨绔声名在外。他扬扬眉,说: “阿惟,过来!” 顾桓把阿惟拦在身后,微微皱眉,作揖道:“世子大驾光临下官婚宴,实在让人惊喜——” 彭允不耐烦地一扬手,马上有兵卫过来要带走顾桓,孟微拔刀出鞘拦在顾桓身前,喝道:“谁敢对我家大人动手?!” “阿惟,过来——”彭允的眼睛只盯着阿惟,“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阿惟深深吸了一口气,挣开顾桓的手,走到彭允面前。彭允拉开自己额边的一绺鬓发,说: “你看看,伤口已经结疤了,不疼了。” “对不起。”阿惟小声说。 “我要的不是这句话。”彭允看着她,“伤口不疼了,可疤还留着;我不生气了,可还是不想放过你。” 此话一出,满座宾客哗然。彭允煞有气势的目光一扫,顿时噤若寒蝉,“本世子除了带了三百府卫前来还带来了三车火药,你们这婚礼还想进行下去的话本世子不妨在这所宅子里放放焰火以示庆祝。顾桓,这亲事你结不成了,除非你想让所有的人给你陪葬!” “你来迟了,她已经是我的妻。”顾桓上前,准确无虞地捉紧了阿惟的手把她带到身边,迎上彭允犀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彭允,你眼中还有没有东晋朝的律法?!私自带府兵越境,兰陵并非你的封地,你怎么敢如此胡作妄为?” “那么,你就是在提醒本世子,要将这府里所有的人都一一灭口了?”彭允骄横的话一出口,许多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彭允眼里闪过一丝戾色,专断地开口道: “人来,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关到兰陵大狱里,没有本世子的命令,谁都不得放走一个!”他朝顾桓冷笑,几名近身侍卫上前逼向孟微,彭允宝剑出鞘指着顾桓心口,“她是你的妻,你死了,她是谁的妻还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走。”阿惟一手扯下头上的凤冠,一手推开他的剑,“不许伤了他。”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有人忿忿然地大声说道,彭允嘴角扬起一抹飘忽的笑意,也没看清他手中的剑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便捂着腹部倒了下去,满地都是鲜血。胆小一点的女宾惊得脸色惨白可还是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燕罗皱眉拽了拽叶孤岚的衣袖,叶孤岚给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四周死寂一片,彭允环视一周,缓缓说:“本世子改变主意了,各位暂且在府衙里过一晚,待本世子稍作准备,明晚这个时辰还请各位重新喝一趟喜酒!把顾桓一干人等押入府衙大狱,等本世子有心情有时间了再跟你好好算帐!” 顾桓和孟微等人被如狼似虎的士兵带走,阿惟也被彭允不由分说地带上马车离开。整个喜堂里三百府兵虎视眈眈,雪亮的兵器比烛火耀眼许多,大家敢怒不敢言,自顾自地找个地方呆着去,一边叹息自己流年不利,本想着趁机讨好顾桓的谁知道遇上了彭允这么个煞星。 景时彦老头一开始还是骂骂咧咧的,可后来累翻了就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蔫在座位上趴着一动不动。 叶孤岚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地流去,叶孤岚支着额渐渐地神思便有些恍惚,打了一阵盹儿,忽然一声云雀的乱鸣让他整个人惊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蜡烛早已灭掉,东窗见白,那些宾客东歪西倒地睡着,彭允的兵卫依旧精神抖擞地明刀明枪监视着。 “夫君,你还好吧?”燕罗揉揉眼睛,看见叶孤岚极其难看的脸色不由问道。 “景时彦不见了。”叶孤岚心寒如雪,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 “那老头子……不会是如厕去了吧?夫君,景时彦在不在这里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叶孤岚认命地闭了闭眼睛,然后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的守卫,说道:“告诉顾桓,他赢了,我要见他。” 园子西边的角亭里,顾桓一身月白长衫洗得洁净出尘,黑发随意地用银环络在脑后,眉目温润,意态潇疏自然,文安所煮的茶已沸,茶烟袅然。叶孤岚走进亭子里,文安微微一躬身便退下了,顾桓身后站着的顾东低眉敛目,气息几不可闻。 叶孤岚瞥了一眼这青衣童子,自嘲地轻笑一声,一掀衣裾在顾桓对面坐下,说:“果然看走眼了,就连你身边这个童子,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顾桓给他倒了一杯茶,道:“阁下太谦虚了,不知道顾桓是该称你一声公子昭还是仍旧敬称叶家少东?” “你从来就不曾相信过我是叶孤岚,我早该想到的。我只是想知道,昨夜彭允究竟带来多少兵卫?” “府兵的确只有三百,但从军营里调了三千人布置在兰陵各处要害位置,建业那边也同时派重兵扼杀了湘东马场的所有去路,”顾桓目光荧荧,“对弈之道最忌分心,相信殿下早该想到昨夜顾桓醉翁之意不在酒,所有想要经由边境去往西晋朝都城安阳的人马车队,都已经被狙杀。”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没有生杀予夺害人性命的血腥味道,仿佛只是在谈风月,笑春风。 叶孤岚眯起双眼,杀意浓烈,“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现在还留着我一条命?”辛苦布置多年的势力竟然在一夜间消磨大半,任是忍功一流的他都按捺不住心底的杀意。什么婚礼,什么宁王世子抢亲,还有景时彦,都是为了麻痹他转移他视线而设的局,本就是设计好在昨夜下手,禁锢了他断绝了所有的消息渠道,让玄阴教的人群龙无首更易于击破。 “我从未想过要为难殿下,只是殿下寄居我朝,却还想把主人家的东西偷回自己家,断无这样的道理。我顾桓做事,便宜不了自己的,更不会便宜他人,反过来殿下不也是和顾桓是同一类人?” “你想要什么?”叶孤岚哂笑,“杨昭已死,估计权位名利你也看不上。” “殿下蛰伏多年,为的是不再如往日的杨昭般苟活着;若是功亏一篑,不管是杨昭还是叶孤岚,怕是不得善终。” 叶孤岚眸色转冷,顾桓依旧笑得温文无伤,道:“顾桓想跟殿下谈一桩生意。” “哦?” “我助殿下回安阳夺位登基,成功后殿下割与我朝边境汉广、漉江和韶阳三城,并签订和议,开互市,十年内不得开战。” “将他人羽翼翦除殆尽,然后伺机而挟之,顾桓,你可谓心机用尽!”叶孤岚嘴角轻扬,笑意却不达眼内,“你助我夺位登基?你有几成把握?若是你真的惊才绝艳至此,这天下不都可以是你一个人的?何必分我一杯羹!” “殿下多虑了,天下并不在我眼中。”顾桓淡淡地笑了,“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两国起了纷争,祸及百姓而已。再说了,我不觉得殿下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当初金蝉脱壳不就是想要摆脱被圈禁的命运?到了今日难道就想要打回原形?” 叶孤岚讥诮地看着他,说道:“看来,今日我不答应是不可能走出这府第了?” “殿下是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无须顾桓诸多口舌。叶府昨夜发生大火,至于伤亡多少人,还得看殿下的态度如何。”顾桓伸出右手,顾东反应迅速地把一小卷纸放入他手中,他把它展开放在叶孤岚面前,叶孤岚一看,原来是一份和书盟约。 叶孤岚深深吸了口气,问:“你果真要随我回安阳助我登基?” 顾桓颔首,“只要殿下按下指模和具名,我和殿下便是友非敌。” 叶孤岚咬破手指印上指模,顾东呈上朱砂笔,他草草签了名后,说: “有一点我尚未弄明白。你是如何能让彭允对你言听计从任你调用三千兵卫?” “顾桓恰逢与宁王有旧,彭允还算是个孝子。” 叶孤岚喟然轻叹,“我现在要见我府中各人。” “这是当然,他们如今在县衙后院的厢房之中,顾东,领殿下前去。” 叶孤岚起身拂袖而去,临走前回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桓一眼,道: “一口一个殿下,可是无半点恭敬惶恐之色,顾桓,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只是为了两朝的和平和三座小城而布这样的局把我套进来……还有,阿惟的癔症好了,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她哄骗到手让她心甘情愿地陪你演这场戏的?” “演戏?”顾桓迎上他的目光,“昨夜顾桓的确成亲了,只不过尚未洞房而已……殿下是在提醒我现在趁着有空闲要尽快补上吗?” “好,好得很,”叶孤岚怒极而笑,“你机关算尽把我所有的弱点都算进去了,我有生以来第一回输得这般彻底。可是顾桓,你也要记住,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俯首认输……”说罢一咬牙,转身离去。 第七十三章 缘来是你 1 一夜过去了,淡淡的晨光从雕花朱窗中漏进来。彭允在花厅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两道浓眉险些要扭成麻花,阿惟安之若素地坐在云石圆桌前摆弄着手里的一枝万寿菊,身上早已换过寻常的素色衣裙,可是脸上的胭脂尚且妖娆,姣好的侧脸在熹微的晨光中蒙着一层柔和的光,宁静而秀美。 “你到底怎么样才肯跟我走?”不耐烦之余,更多的是气急败坏。 “花瓶的水都已经倒空了,我就等着世子大人你在我头上同一位置敲一记狠的,然后,我们两不拖欠。”女人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地说。 彭允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气煞了却又不便发作,说: “顾桓那厮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故意把你藏了这么久,骗你与他成亲,又通过叶孤岚透露给我知道让我带了府兵来演了这么一场闹剧,我压根不知道原来他早已与我父王讨了三千兵卫一夜之间把兰陵所有玄阴教的势力拔除,包括那些正在转移撤退的......我身边的副将徐卫竟然是他的人,他借机把叶孤岚留在顾宅好让玄阴教余孽群龙无首好一一击破,你和我都被他利用得彻彻底底,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惟笑嘻嘻地答道,“世子你砸不砸?不砸我要走了。”说着起身对他行了个很标准的宫礼,转身要走。 “阿惟!”彭允气得忍无可忍朝她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不喜欢我三妻四妾,我可以回王府遣散她们;你不喜欢我纨绔不上进,我可以从明天起读兵书练武求学!你到底不喜欢我什么?我堂堂一个世子对你念念不忘甚至低声下气的讨好,你竟然不把我看进眼内半分......” “世子大人你很好,真的。”阿惟顿住脚步,抬头望着院子里那片被困住的天空,“你不需要为我改变些什么,喜欢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没有负担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更好地生活着。遇见世子之前,阿惟心里就已经有人了,不怪你,只是我们没有缘分。” 忽然腰间一紧,彭允竟是不管不顾地从身后用力抱住了她,“我不管什么缘分不缘分,总之今天我要把你带走,谁敢拦着我我就对他不客气!我像个疯子一样找了你这么久,你却和别人成亲了,你让我情何以堪?” 阿惟变了脸色,却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温声说道:“你不会逼我的,对不对?彭允喜欢阿惟,从来都坦荡荡的,不屑于用手段,不屑于耍阴谋,更不屑于用强......” “可是你也不会因此而喜欢我,也不会跟我走,阿惟,你的心真狠。”他的双臂依旧不肯放松,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无奈,“我不像你说的那般好,我也有私心,我也会强迫人,我再放你走我就不是彭允!” “你是不是彭允不要紧,要紧的是宁王世子这位置想要的人很多。”顾桓走进来,身后是顾东和徐卫,望着他和阿惟眉头轻轻一皱,“还请世子大人放开我夫人,我不想对世子你动手。” 彭允身形一僵,徐卫拼命向他打眼色,他不自然地松开手,恶狠狠地瞪着顾桓道: “别以为我父王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话未说完,只见顾桓向他摊开手掌,掌中一块绿玉令牌温润得仿佛有水流动,上面刻了一个小篆“南”字,彭允当即哑然,闷哼一声,讪讪地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阿惟垂眸看着他身上的月白长衫。那身白衣不知道已经洗过多少回了,有些陈旧却依然洁净不见半点折皱,这样一个温和、干净甚至气息清新的男子,若是真能寻常如一介书生,她怕是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哪怕是过着清苦的日子的吧? 可惜,他不是,不可能是。 她骗了顾桓,顾桓也骗了她,可是这事真能说两清便两清吗? 腕上忽然一紧,顾桓一言不发地握紧了她的手把她带出馆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回到了烟雨巷。 二月的天阴阴的,不知怎的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园子里的大片山桃花都开了,此刻都像带了朝烟一般迷蒙,更兼风一吹过,簌簌地落了许多,看上去只觉得清冷异常。 还未走进那贴着红色喜字的屋子,阿惟便收住脚步,抬头看着顾桓,执拗地停住在那里,被他握住的手挣了挣没能挣脱,顾桓盯着她的双眸,眼神微凉,轻声道: “这里风大,又下了雨,着凉了可不好,有什么话进去说。” 阿惟的余光瞥到那个灼目的喜字,心里微微一刺,说:“大人......” “叫错了,你昨夜叫的是‘桓郎’。”他语气坚决地纠正她,她的目光却有些慌乱,本来有满肚子的话却忽然无从说起,下巴被他捏起,他的眉头似乎皱的更深,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已经拜过堂了,上官惟,你是我的妻。” “顾桓,你待我到底有几分真?”阿惟清澈的眼眸闪过一丝自伤,脸上的笑意淡得风一吹就散去。 “你予我一分真,我自当还你十分。”顾桓语气平静,“不管你清醒还是迷糊,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刻,那一刻的我对你从无欺骗。” “你说谎。昨夜那场闹剧难道不是为了套住叶孤岚而设的局?”说到这里,阿惟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你早知道我没有患癔症对不对?那你还要和我成亲……” “你有没有患癔症,于我而言,没有差别。”顾桓打断她的话,“我要娶你,日子都选好了就不想再改;我顾桓犯得着因为叶孤岚而坏了自己的美景良辰?你是不是,太看得起叶孤岚……不,应该说是杨昭了?不知是谁惹下的桃花债,彭允真是有情有义居然千里抢亲,而你还温顺得像猫儿一般被他抱着,那个痴愚憨傻的阿惟倒是可爱得多,有良心得多了!” 阿惟怔了怔,再是迟钝她也能感觉到顾桓此时隐忍不发的怒气。 “我跟彭允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喜欢他的话干嘛还千辛万苦逃到兰陵来?癔症的事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她咬咬牙,还是决定把一切都说清楚。 “你只是想逃避,你只是想替杨昭隐瞒他的身份,”听了她的话,不知怎的顾桓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些,情绪似是消去不少,伸手拭去她发梢上细小的雨滴,轻声说: “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他没有怪她,看着她默默地舔着伤口,由着着她装疯卖傻,看着她落寞替她心疼。 她抬眸看着他,眼中复杂莫名的情绪密密交织。 顾桓拉着她走进了贴着喜字的新房。 触目皆是喜庆的红,阿惟反而有点手足无措。 “过来。”顾桓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奁取出一把黄玉梳子,阿惟依言走过去坐在铜镜前的红木圆凳上。顾桓在她身边坐下,白皙修长的指拂过她的发髻,绿玉簪子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取下,流泉般的黑发卸下,淡淡的发香缠绕指间。 “我以为,你已经记得我是谁了……那具琴,你该不会忘记的。”黄玉梳子不轻不重地落到她头上,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往下梳。 他不是第一次给她梳发,可是每一次,她都把那一点悸动的感觉藏得很深很深。那具琴,她自然是记得的,凡是上官惟修过的琴,都会在琴的底部凹陷放处上一根弦以作备用。 她的思绪恍惚起来,记忆中依稀是有这么一幕,她拿着一个弹叉追着一个穿着白色锦服的小男孩射石子,那男孩匆忙之中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泞里,白衣马上就变了黄泥衫,她指着他哈哈大笑…… “那一年,我七岁,父亲把我从岐山带到建业说是要拜访一位故人,到了上官府在花厅等候时,我走到后院看见有人偷偷地在厨房翻东西,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贼,于是喊了一声,不料却害她被她的父亲一顿好打,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顽皮被罚跪了一夜,饿得受不了了才来偷糕点吃的。” 阿惟的眼神亮了一瞬,嘴角漾开了一丝笑意。 “她跪在佛堂,我偷偷地拿糕点给她,她恶狠狠的瞪着我,一边把糕点囫囵吞下,我以为她不生气了,谁知道她一开口说话就是要把我赶走不许再在她眼前出现。你说,这么凶的女孩子,是不是世间少见?” “你一定是记错了。”阿惟望着他很笃定地说,“建业人都知道上官家的二小姐贤良淑德很有闺阁风范。” 顾桓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这位大家闺秀见我赖着不走总在她面前出现,就拿着弹弓追着我打,甚至埋伏在我厢房门前的石榴树上,一见我走出来就是一颗石子。我不胜其烦,就对着她大喊道,要是她再这么胡搞蛮缠凶狠毒辣,我就把这母老虎娶了回家关在笼子里好好教训。” 阿惟瞪他一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不料这话被你刚走进来的父亲听到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花厅,要我弹一首曲子给他听。我的那具琴是我娘留给我的,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可是我娘离开我和父亲时这具琴的弦就断了,一直都没有修好,冰蚕丝难求,寒玉冰蚕丝更难求,所以我婉拒了。那几日我都闷闷不乐,很自觉地躲你远远的,可是在一个雨霁云收的下午,推开厢房的门,只见那具琴安静地放在书桌上,琴弦都续好了。我惊讶不已,你却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的心事了了,该好好感谢你。” “那你是送了她金子还是银子?”阿惟也笑了。 第七十四章 缘来是你 2 顾桓梳发的手顿了顿,笑道:“她要的东西很简单,一个还了心愿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在她面前消失。那冰弦是她从她父亲珍藏的一个紫檀木盒中偷出来的,她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结果这一次她却自作聪明了一回。” “怎么说?” “我本想承她的情如她的愿离开,不料她父亲却不肯让我走了,而且还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因为,盒子里的冰弦是她母亲生前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她不愿嫁我,我也表示不愿娶她,结果她父亲便在佛堂她母亲的牌位前狠狠地用藤条教训她,她一边哭还一边嘴硬,流了很多血,皮开肉绽,连我也看不下去了,承诺一定会娶她,可她还是不松口,直到昏迷不省人事……” 阿惟吐了吐舌头,“有这么严重?” 顾桓取过玉簪,给她绾好了发,说:“然后她一整夜的高热,反反复复病了两个多月,他父亲心里也懊悔不已。这一场大病过后,已是开春,睁开眼睛坐起来往窗外看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山桃花一夜之间就开了……” 阿惟沉默地低下头绞着手指,顾桓握起她的手,轻声说:“她忘了,忘了过去发生了什么,忘了自己是怎么在病床上度过了长长的日子,也忘了我究竟是谁,更不用提那本就你不情我不愿的婚约。只是阿惟的冰蚕丝,永远地留在了顾桓走到哪带到哪的琴上,她惟一下意识的记得的,只有自己换弦时的习惯——总会偷偷地在琴下的某处藏一根备用的弦……” 阿惟眼眶微红,“你说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好像曾经做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拿着弹弓追着一白衣小男孩跑,我爹爹也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后来对我好得千依百顺,原来是因为这样。我病好了,你就走了,是吗?” 顾桓伸出双臂把她轻轻揽入怀内,在她耳边叹息一句道:“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时流露出一点点嫌恶不喜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只后悔过这一件事,如果我那时不走,厚着脸皮把你看得死死的,也许,你就不会遇见杨昭了……” 也就不会被杨昭利用得如此的彻底,更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沉沦和自我放逐。 “所以,我一进兰陵城你就故意来招惹我?”她微微笑了,依偎在他怀里,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顾桓,你真是可恶……” 顾桓也笑了,稍一低头下巴抵着她的额发,亲昵地说:“的确有些可恶,不过上官惟,你敢说你不喜欢?” 阿惟佯装生气握着小拳头捶了他两下,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抱得更紧,“阿惟,你相信我吗?” 阿惟怔了怔,慢慢开口说:“我信你。” “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我打算如何处置杨昭?” 她摇头,“我想,你不会杀杨昭;至于你是谁,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相信你是为了我好,不是故意欺瞒。”顿了顿,她又说:“我宁愿等,也不愿猜。” “我的阿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他在她耳边宠溺地笑道:“马车都备好了,我带你去郊外踏青,可好?” 他带她到了兰陵的玉峰山脚,玉峰山上是兰陵香火最盛的庙宇真觉寺,长长的石阶一路看上去似乎与山上的云雾相接,苔痕斑驳,雨后尚余些湿润的印迹。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这石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他说。 “真的?我数一数……” “不要数,”他说,“数了,就不算长长久久了。” “怎么你也这么迷信?”她睁大了眼睛问。 “迷信?”他笑,“不,一定会是真的。” 她心里蓦地有暖流流过,他的手指骨微微突起却不失柔软,那种触感让她熟悉而安心。她抬头,他清亮的凤眸含情带笑地看着她,整张温润儒雅的脸庞如玉般生辉,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快了两拍,脸上一热,转过脸去不看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虽是二月末,但余寒犹厉,山中的桃花仍是零星的几片绿叶,花期未至。 他与她佛前跪禀,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拜,她知晓他是心气极高的人,拈香跪拜敛气凝神一反往日的漫不经心定然是心里有事。未及她开口询问,他侧过脸定定地望着她,问: “阿惟,此时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嫁给顾桓为妻?” 她眨眨眼睛,“怎么?我还可以反悔?” 一瞬间顾桓眸色渐转幽深,仍锁住她的视线不放,道:“阿惟,你还可以想清楚,你要是嫁的是一个极端自私、无情的人,你不怕吗?” 阿惟故作失落状,随即又笑嘻嘻的说: “我不怕。顾桓,你敢对我三心二意我便对你始乱终弃让你绿帽子满天飞……唔……”身子忽然被他用力拽入怀里,唇上一热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淡淡的草木气息侵袭她的五官视听,她本想用力推开他的,不知怎的手却变成揪紧了他的衣襟…… 曾几何时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变成今日这带了滔滔烈火夹杂着惩罚意味的缠绵热吻,阿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了胸腔,空气仿似被压榨一空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了,他却偏还不放手,席卷她的口腔的每一处追逐着她的丁香小舌,一点点地与她相濡以沫,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直到她无力地捶着他的胸他才意识到怀里的笨丫头真的是快要断气了…… 他的唇终于离开,可是并没有松开抱着她的双臂,黑色的睫毛像躞蹀一样眨了眨,眼神幽深带着浅浅笑意,她气恼地瞪着他,脸不争气地红了,低声骂道: “顾桓!这是在佛前,你怎么敢!” 四处无人,连小沙弥也到殿外静候了。 他置若罔闻,低头在她红肿的唇上又是一吻,她懊恼地皱眉瞪着他,他轻笑出声,道: “始乱终弃?绿帽子满天飞?阿惟,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他在她耳边沙哑而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阿惟你要记住,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独独不会负你;你此时选择了信我,那么,你就要信我一辈子……” 阿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双手,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抱紧了他。 下山时天色已晚,青苔滑脚,她险些就扭到了,鞋子沾了一大片泥巴,她气恼地脱了鞋子就要扔掉,顾桓无奈一笑背过她一级一级石阶地下。她望着远处山峦上的落霞渲染了整个天际,心底突然有一种温柔的情绪蔓延开去,双手勒着他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轻声问道: “桓郎,你累不累?” 顾桓笑,道:“你说呢?” “你真的要去安阳?” “嗯。” “要很久吗?” “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跟你一起去?” “不好,会危险。” “我不怕。” “我怕。” 她乖乖噤了声,只是抱着他脖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回家后要听父亲和兄长的话,你长大了,少一些任性,不可像以往那般胡闹让人不省心。闲来无事看看书,养养鱼,记住不要爬树了,摔下来会很疼;如果闷了就去放放风筝,逢着乞巧中秋还可以去逛庙会点点河灯,但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还有,没过五月端阳千万不要把被子收起来,夜半时分还是有凉意的……” 一边下山,他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四处静默,偶尔听见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润湿的空气里滋长着不可名状的情绪,蔓延着,扩张着,她告诉自己一定就是被这风一吹她的眼框才会不由自主地发涩发红,她甚至有些怨恨他此时为何喋喋不休有如老妈子,一字一句地勾起那些离情别绪。 “我已经不是小孩,更不是猴子。”她有些气闷地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杞人忧天。” 顾桓脚步一顿,笑道:“权且当我是杞人忧天好了。上官寻已经等在山下,彭允会护送你们回建业,要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走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伏澜江边。我想祭一祭阿一。” 掌灯时分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伏澜江边顾桓给她撑着伞,她默默地洒了一把一把的纸钱,风一吹凌乱无章地散向江面。 来兰陵的第一天,就见到那茫然无措的小尼姑阿一,想起善良的她对自己的好,阿惟不由得悲从中来,要不是因为自己,她不会莫名其妙地被留在兰陵侯府当什么十八姬;要不是因为自己突然见到杨昭而撇下她,她不会再次被景渊的人捉回去,更不会有后来的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而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桓郎,下辈子我还会不会遇见阿一?”她望着滔滔江水,潸然泪下。 顾桓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雨雾蒙蒙的天幕,伸手揽紧了她的肩。 卷一.完 第七十五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第二卷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年后 东南形胜,中原都会,建业自古繁华。 且不说雕梁画栋各处建筑如何的宏伟,整座古城布局是如何的严谨合理。但是有绿水涓然环绕,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便足矣让人叹为观止。云树绕堤,重湖叠山,西边余瑶江怒涛卷霜雪;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公侯伯子竞比豪奢。 尤其是文人墨客甚多,初春之时,建业最大的凤池边上十里桃花开遍,正是乘醉听箫鼓,弄诗吟赏烟霞的好去处;而往往华灯初上,王孙公子风雅文士便到建业最热闹繁华的中正大街的歌肆茶馆中寻乐,尤其是永春巷尽是风情撩人的倡家女子倚门凭栏调笑,脉脉春情在有风有月的夜里暗送。 可是这一天,刚一到掌灯时间,中正大街附近的民巷早早地重门紧闭,许多小商贩天未黑就收了摊子回家去,反而是永春巷的姐儿比往常更早地从楼上探出头来满眼秋波地遥遥张望。畅春园的老鸨洪妈妈正使劲儿捏着一个粉头的脸把她从门槛边上拉进来,骂骂咧咧道: “你这死丫头学别的姐儿看什么看?!好几个房里的茶水没伺候好就到这儿偷懒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妈妈饶命!”那粉头哭丧着脸争辩道:“环儿只是想看看公子渊是哪般人物,怎的建业的那些姑娘家都那么怕他?” “哪里轮的到你去看!”洪妈妈松开手,骂道:“没见这永春巷那些红牌姑娘今夜都冒了头?听说公子渊在兰陵蓄养了十八位姬妾,从不厚此薄彼,这番皇上召他回建业,府第都建好了,差的就是姬妾了,你说要是他今夜来了,你能见得到么?你这模样身势,以后能找个好点的价钱开苞就不错了,还指着有像公子渊这样的人物给你赎身?” 环儿扁扁嘴,一脸的沮丧,嗫嚅着说:“妈妈这样说我不公道,几个月前你从街上捡来那个乞丐,浑身都长了疮,头发里都是虱子,衣服破烂不堪,一张脸全是泥垢,你偏生要给她治,还供她吃穿,结果呢?也不见得是个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居然还是个哑巴,从来不说一句话,妈妈你还以为奇货可居,将养了一个月,不料上月三驸马来了畅春园一趟,接着就被三公主闹上了门。那也罢了,谁知道那乞丐竟然趁乱逃了,这不是丢了夫人又折兵么?环儿我再不懂事也还是有良心的......” 洪妈妈被揭了疮疤,恼羞成怒跳脚起来随手抓过一根藤条就往环儿身上招呼过去,环儿惊叫着四处躲藏,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奔出畅春园的大门,一边跑一边回过身去乞怜求饶。孰不料一不小心便撞到一个人身上,险些摔倒,一只大手准确无虞地一把拉开她,沉声道: “你给我小心点!” 环儿愕然,抬头看去,揪住她衣袖拉开她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粗豪汉子,腰配大刀,一身褐色束袖短打装束,可是衣料是上好的锦缎,断断不是寻常游侠儿,五官明朗粗犷,神色冷峻,气势逼人。这时洪妈妈的藤条伴着怒骂声追过来了: “死丫头,看我这回不把你的狗腿打断了!” 凌铮手一伸,准确无虞地抓住藤条,喝止道:“什么人也敢在我们爷面前撒泼放肆?!”说着一用力,洪妈妈的身子被藤条一带,踉跄一步跌倒在地。 侯爷?环儿一下子懵了,看着那适才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正缓步从暗影处走出来。今天的天色黑的太早,偏生畅春园的灯笼又太旧,那人一身白色常服笼着淡淡的昏黄光影,身形高挺却略嫌瘦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只把黑发络在脑后,很寻常的一身装扮,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朴素淡雅无华至极,偏偏就是这样素净得纤尘不染的人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着优雅和贵气。 “这里就是新建的畅春园?”他开口问道。声音温润平缓,略带些低沉的磁性,丝毫不带半点浮躁和轻佻,环儿不知怎的就联想起自己曾经偷偷地摸过畅春园最美的红牌姑娘谢韵儿珍藏的一块祖母绿,那种柔和沁凉光润的触感,让人放手不下。 “是、是,这就是畅春园。”洪妈妈狼狈地爬起来,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再不敢造次,讪讪地拉开环儿让出道来,谄媚地躬身行礼陪笑道: “小的是畅春园的洪妈妈,不留神冲撞了贵客,恕小的眼拙,爷眼生的很,可是第一次到畅春园来?”她一边带路,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清风阁,约了常先生。”凌铮简短地答道。 洪妈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冒犯了贵人,这白衣男子竟然就是畅春园幕后主子约见的人?她不由得狠狠剜了环儿一眼,环儿瑟缩了一下,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偷偷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时刚走入畅春园的大厅,白衫男子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正好把她刚刚的举动半点不漏地收入了眼底。 灯火辉煌的大厅,她终于看见了他的那双眼睛,湛湛的桃花眼,眸色墨黑深不见底,眸光冰寒似雪不带半点温度,被他的目光笼罩着,除了逼人的冷意外再无其他。她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词来那张脸,眉目冷峭,鼻梁挺傲有如孤峰,薄唇棱角分明,嘴角微抿,造就了下巴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本可以说他俊美无俦,本可以说他有如谪仙,可是那张脸却半点生气都无,没有任何的表情,不见喜怒,只让人想到那燃尽了的灰,败落的衰草。 沉默、冷漠,不起半点波澜。 推开清风阁的门,洪妈妈也不敢走进半步,只讨好地问要不要找哪位姑娘相陪,凌铮横了她一眼,正想拒绝,景渊却开口道: “刚才那丫头就好。”说着带着便大步走入清风阁。 洪妈妈愣了愣,压根儿消化不了这答案,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回身去找那走了狗屎运的环儿去了。环儿听了也是愕然,随即就被人按住从上到下改造“粉刷”了一番,被人推搡着捧着杯盏进了清风阁。她急得小声争辩道: “好姐姐,我都说了不要给我上什么香膏香粉,我都痒死了......”话未说完就领了一个栗凿,便再也不敢吭声,凝神敛气脚步轻盈地走进清风阁大门去了。 景渊穿过两重门,便见一典雅的内室,雕花屏风后响起一个厚重威严的声音,道: “可是渊哥儿来了?常德,你怎么不去迎迎?” “是,王爷。”常德走出门,见到景渊微微躬身行礼,将他迎进里间。凌铮自觉地站在门外等待。里面一张黄花木长几,几前锦绣软垫上坐着一人,锦缎蟒袍上绣四爪金龙祥云缭绕,景渊连忙跪下行礼: “臣景渊见过镇南王爷。” 镇南王司马靖颔首笑道:“何必多礼?我们甥舅几年未见,今日见了面倒像是生份了许多,常德,赐座。”司马靖四十多岁正值英年,因着常年戎马,刀刻斧削般的五官深刻而坚毅,一双眼睛炯然有神,言语间既有着武将的爽直,也有王爷的威严。 景渊谢了座,正襟坐下,看了看给他们倒酒的常德,说:“许久不见,常总管还是随侍舅舅身旁?看舅舅气色甚好,想必边境平静无事,东晋人尚未躁动不息。” 司马靖盯着景渊看了一瞬,道:“桓儿之前有来信说阿渊并非纨绔颓废之人,今日一见果然远非昨日那风流浪荡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你助皇帝寻到密诏,然后借皇帝的手毁了长公主府和傅家,隐忍多年看准时机干脆利落地将对手一网成擒,这份忍耐和谋算,朝中能有几人?” 景渊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凉意更甚,道:“王爷折杀景渊了,不过是遇上了好的天时地利能夙愿以尝,替皇上分忧是我等应分之事,王爷谬赞了。” 司马靖放下酒杯笑道:“你以为我会问你遗诏之事?你错了,这遗诏对我而言根本不是秘密,当初还是我亲手交给阿萱的。本想让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谁知她以此来要挟皇帝,她的死与人无尤,即使我是她兄长,也难以保全她;更何况,她做过的那些事,难辞一死,只是因为她是我亲妹,我怕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所以才没有动手而已。” 景渊有些惊讶地看着司马靖,司马靖喟然叹道:“当年,我的亲妹将我的妻子出卖给东晋明光帝,只因当初她求我将景迁的家人斩尽杀绝而我于心不忍留下了你和你母亲的命,让她最终失去了景迁......我和她,早就不是两兄妹了,所以桓儿在兰陵尽力助你,就是这个原因。”言毕,司马靖的神色多了几分忧伤落寞,这并非是假,景渊知道司马靖曾挑起边关事端不过就是想发兵夺回自己的妻子。 心有戚戚焉,他举起酒杯敬了司马靖一杯。 “江山若是在手,踏平东晋的土地岂非易事?”景渊问。 司马靖苦笑,“你也想试探于本王?这江山,本王答应过她不要;桓儿他既然姓顾,自然也是不要的。世人所传有误,其实带着萍衣奔赴战场之前便已经生下了桓儿,无奈当初从歧山顾氏带萍衣出族时是以桓儿作交换的,所以没有人知道镇南王世子就是顾桓。” 景渊稍一沉吟,问:“王爷今日见景渊,莫非有什么要事让景渊去办?” “皇帝顾及我兵权在握,特诏本王回京养病。可是桓儿随杨昭到安阳已经一年,本王担心有什么变故,所以想让你到康城去稍作照应,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王爷这般相信景渊?景渊无才无德,更无文韬武略。” “桓儿信你。”镇南王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听说你在兰陵为百姓除了一害,亲力亲为带着府卫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灭尽了伏澜江的鼋鼍,并废除了河神祭祀,把农历十一月九日定作小寒食,兰陵百姓在那日不得生火以纪念数年来为鼋鼍所害的人,如今整个朝廷,都对兰陵侯刮目相看了。” “些微小事何足挂齿?景渊承蒙王爷和世子看重,自然不会推托,只恐力有不逮,有负王爷期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桓儿很聪明,却也太过于自信,不免令人担心。你尽力就好,结果如何本王不会怪你。”司马靖起身,常德连忙取过披风给他穿上,景渊也起身,他摆摆手道: “无妨,这酒菜你慢用,本王还要入宫一趟。今日所说之事若能成行起码也要一月之后,你且好生休养一番。” 镇南王和常德走后,景渊并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坐下来,一杯接一杯酒地喝着,眼神茫然不知焦点落在何处,一壶酒很快就空了。这时听到外面凌铮拦住环儿不让她进,便开声道: “让她进来。” 凌铮没有办法,只得放了环儿进去。 “有酒吗?”他问。 环儿连忙点头,把温好的酒放到几上,然后再把果品和点心从食盒里拿出来。见景渊要倒酒,连忙手急眼快地抢过酒壶,谁知道粗枝大叶的忘了自己穿的不是小袖半臂而是广袖长裙,衣袖把杯子和空酒壶打翻了,呯呯的掉了一桌一地,她窘态万分手忙脚乱地去收拾,一边急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对、对不起,哎呀,这酒壶怎么一碰就倒,真是的......”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抬头,又触碰到景渊那如霜似雪般的目光,他那样专注的看着她,深沉而努力地仿佛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人的影子来。 环儿的心即时漏跳了两拍,曾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他眼眸中的一丝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可是再看清楚些,怎么可能呢?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分明就了无生气,像个玉人一般看上去很美可是又冷漠僵硬。 手上的酒壶被人夺去,他的手指冰凉入骨,酒喝得很慢,可是没有停过,桌子上的菜肴都冷了,环儿正想开口问要不要拿去热一下,忽然见他皱皱眉,说: “你下去吧,再拿一壶酒来。”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淡淡的心疼,这人,心里怕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吧?环儿站起来福了福身就离开内室,门外的凌铮拉住她低声说: “你去拿半壶酒,掺水掺成一壶,懂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就取了一壶酒过来,不出意料景渊手中的酒壶又空了,她给他满了一杯酒,说道: “环儿谢谢爷的关照,要不是爷,环儿怕是今日要被洪妈妈打死了。” 景渊置若罔闻,酒意上来了,半边身子都倾侧倚在几上。环儿壮了壮胆子,又说: “今日环儿以为有机会见到那闻名遐尔的兰陵侯,不料遇见了爷这样芝兰玉树般的人物,想来那侯爷就算再俊美无匹也应不及爷您的风流气度,那些翘首以待的姐妹们真是看走眼了。” 景渊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低垂的眼帘抬起,幽深的眼眸掠过环儿的杏脸,道: “建业的女子都怕见到兰陵侯,你们不怕?” 他第一次对她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她的心里不免有点兴奋,连忙摇头说:“不怕。我们姐妹都说兰陵侯虽然风流花心,可是看中了谁就带回府纳为姬妾,总比那些瞒着夫人在外头乱搞东窗事发后又不负责任的人要好。就像那三驸马,偷偷地来了园子几回,被三公主知道了上来大闹一番,他自己却爬狗洞逃了......”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景渊依旧沉默,直到手中酒壶再次空空如也,他的身子瘫软靠在几上,一手支额,另一手拿着酒杯,颓然如玉山之将崩,迷蒙的眼神再次掠过环儿的脸,不是她,她的眉毛要细长一些,脸蛋没有那么丰润但白皙素净不爱沾半点脂粉,鼻梁要高一些俏一些,还有那双眼睛眼波清澈,浸着两丸幽黑莹润的水银,总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你,不懂掩饰不懂矫情横冲直撞地闯进你的心里去...... 不是她......他的眼帘动了动,好不容易聚焦的目光又涣散开去,喃喃道: “这酒,怎么总是喝不醉人?凌铮------” 凌铮应声而入,景渊摇晃着站起来,环儿连忙去扶,不料他一皱眉手用力一推推开了她,凌铮马上抓过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走出了清风阁。 环儿想要追上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清风阁的后门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马车,凌铮放开他的手掀开车帘,他正要上车时身子顿了顿,转身看着她说: “不要把男人想得那么好,景渊或是我,都不过是个混蛋而已。” 说罢上了马车,帘子落下,彻底隔绝了她和她眼中落寞的身影。 第七十六章 缘迴 新建成的兰陵侯府座落在双桥巷内,马车驶进了大门,沈默喧和几名家仆早已候在一旁迎接,景渊下车时连身子都站不稳,凌铮和家仆连忙把他扶好,景时彦赶来一看脸色当即黑了,和郁离扶过景渊就往内堂里去。 “又是那样?”沈默喧叹了口气,望着景渊的背影问。 “又是那样。”凌铮无奈道,“一沾酒就不愿放,恨不得醉死自己。我说那人都死了,说不定早投胎了,为什么还念念不忘?从他带着府卫猎杀鼋鼍开始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被鼋鼍咬中时居然还能左手一剑从咽喉刺入杀了那孽畜,差一点点鼋鼍要是不松口的话就要把他整条手臂都咬下来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惊心。” “今天镇南王见他,好象是想让侯爷到康城领军。”凌铮想了想,不该提的话也提了。 “侯爷要去康城?”沈默喧脸色一变,景渊根本不懂行军布阵冲锋杀敌杀敌,贸贸然答应上前线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凌铮还未说话,这时景勉大步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封请柬,对二人说: “侯爷能否去康城还是未知之数,七王爷回来了。” ---------------------------------------------------------------------------------------- 如果说,景渊还有什么仇人还没死的话,那当仁不让就要数到这七王爷司马烨。 第一次见面是六岁入宫参加太学选拔侍读,景渊阴柔姣好有若女子的面相就被他耻笑为“男生女相祸国殃民”,而景渊也很不客气地在后面的箭术比试中很无能也很无奈的飞离靶心一箭命中司马烨最心爱的坐骑,两人的梁子就是这时候开始结下的。 景渊好色风流的恶名传扬天下,而他却以正直不阿文武兼治素有美名,互相看不顺眼亦是理所当然。 一直到后来,景渊在围猎场“侵犯”司马凝霜,当时被司马烨狠狠地揍了一顿险些毁容丧命,而他出了天牢离开建业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用一把所谓的绝世好刀把司马烨骗到倡人馆里把他卖给了朝中一名嗜好男风的大臣,这事当然没成,那大臣吓得屁滚尿流,而他气得手持钢刀直闯公主府问罪,只可惜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 一别五年,建业于景渊来说物是人非,可是和司马烨之间的过节,历历在目。 清晨起来头还霍霍的痛,看到景勉手中那张请柬更是心烦。他守了东北马口重镇五年,军功显赫,皇帝有意在宫中为他接风洗臣他却拒绝了,只在自己王府开赏春宴。邀自己前去,恐怕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算旧账吧! 这时,一顶青衣小轿悄悄从后门进了侯府。 沈默喧进来禀报此事时,景渊已经洗漱完毕,他接过晚霞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淡淡说道: “本侯什么时候缺过女人?让他们把人带走。” “侯爷,是镇南王府常德常总管着人送来的。就算用不着,摆着也是好的,总要让某些人心安不是?”沈默喧垂眸道。 “你觉得合适?”景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那就留下吧,住你三松院里好了。” “侯爷------”沈默喧的表情像生吞了一只青蛙,“怕是于礼不合。” “那就纳一房妾便是了。你比我年长几岁,沈家也该有后了。” “侯爷既然不介意,那就让她住三松院好了。”沈默喧连忙改口,一额细汗。 景渊目光瞥过桌上的请柬,“替本侯好好准备一份厚礼,三日后会一会故人。” 春寒料陗,天色将晚时还下了一场细雨。 一辆破旧的板车被吃力地往朱家巷深处推去,推车的人很瘦削,穿着身赭色粗布衣服,因袖子太长而折了几折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手腕很细,一看便知是女子的手。到了一扇褐色而残旧的桐木门前她用力地打了打门环,大声道: “朱老爹开门,我回来了!” 很快有脚步声蹒跚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不满的问:“这么早回来,今天卖了多少银子啊?” “三钱银子,比昨天好啦!”她笑嘻嘻地答道。门咯吱一声开了,老头一张枯瘦的脸露了出来,嘀咕道: “说了多少遍不要连着姓氏来叫,你这丫头定是故意的!” 她把门用力推开,两人一起把烤红薯的车子推进院子里停下。她摘下头上的蓑帽,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 “喊朱老爹总比朱公公好啊,你说对不对?”说着把怀里的三钱银子拿出来递给他,朱老头接过,看了看她右边脸上红的像钟无艳一样的大块胎记,他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东西弄得好好的脸变成这样的。但是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终究还是少惹事非的为好。他问她说: “卖剩了多少?晚饭还未煮,剩的多的话不如......” “我来煮吧,你待会儿还要吃药,不能不吃饭。”她把车上的东西放置妥当后就往厨房走去。身后传来了朱老头的一阵咳嗽声,她掀开药煲,先给他煎药,然后再淘米下锅,切菜做饭。 “阿一,红薯和芋头都洗好了,我先把东西放车上啊!”朱老头在院子里大声说道。 “爷爷你放着,让我来就好。”阿一一边炒菜一边说道。 灶膛里火光正盛,她往里面又塞了一把柴,却不敢仔细往里面看。都有一年了,每次她只要盯着火光看,就会想起当日的那场大火,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死亡和绝望的气息便会侵袭而至,让她习惯性地窒闷心悸。 楼船爆炸前,火势生出的热浪逼的她几乎窒息,不知是谁再那瞬间险险的割断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带着她纵身跃入水中。她根本不懂水性,以为自己就这样随波逐流成一水鬼终了一生,可最后被救了上岸。但是整个人处于高热的昏迷状态不知所以,梦里都是刀光剑影人影绰乱,刀锋般尖锐的话语来来回回地在脑海里回旋,她梦魇难醒只迷迷糊糊的依稀觉得自己被人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她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震天的喊杀声,还听到了钝钝的刀锋入肉声,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她甚至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就是醒不来,忽然身子只感觉到了从高处坠落然后重重一震,剧痛传来的那一瞬,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睛时,是在一户猎户家里。原来她竟是在山崖上摔下了谷底,随同掉落的还有一辆装满了干柴的牛车,牛车被谷底的大树挡了一挡,这也是她没有粉身碎骨捡回了一条小命的原因。猎户两夫妻都过了中年,见她浑身是伤便请了村中的大夫来医治她。她以为遇到了好心人便毫无戒心地住下养伤,没想到有一天晚上睡不着听到这猎户夫妇原来打算要把她卖给深山里一户人家的瘸腿儿子当媳妇。她趁着夫妇俩外出时没了命似的逃,逃出了山谷正好遇上了商队把她带到了建业。 可是她身上仅有的一点银子都作了路费,在建业街头流浪了几天,藏身于破庙之中,一整个冬天都在寒冷与饥饿中渡过,染了风寒,手足长满了冻疮,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被畅春园的洪妈妈捡了回去,这次她终于有了提防之心,一句话都不说让别人以为她是哑巴,趁着三公主带人大闹畅春园时偷了一个粉头的几两碎银子逃了出来。洪妈妈哪里会善罢甘休,畅春园的打手一直追着她,刚好遇上朱老汉,躲到他的烤红薯的小车下才躲过一劫。 朱老汉无儿无女,咳嗽病长治不好终成了顽症,无奈贫寒度日根本没有闲钱寻医问诊。阿一跟着他回了朱家巷,他也见阿一可怜没有去处,就让她帮着卖红薯,两人勉强度日。 第二日清早,阿一一早起了床,洗脸的时候往水盆里一看,自己脸上的“胎记”还很鲜明,也就懒得再拿桑葚水来涂了,穿好衣服推着车就出门去。 “阿一阿一,糖心红薯有吗?”更夫陈大一见她在章台大街出现,便眯了眼睛走了过来。 “有。”阿一收了银子,夹了一个红薯放在磕了几道口子的碗上递给他。 “阿一你烤的的红薯真香,啧啧,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把番薯中间钻一笔管粗的空位灌上糖,再用番薯粒塞住两端来烤,吃的时候番薯热热的还蘸着糖浆,香甜得入心入肺......” “喜欢吗?”阿一笑了,眉眼弯弯,“陈大哥要不要多吃一个?” “阿一,来个焦烤芋头,再要两个番薯。”对面米铺的长工阿成跑过来说,“你这芋头上涂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阿一把烤好的小芋头切开,在面上洒上一层细碎的褐色颗粒,再把芋头放到炭上的铁网去烤融这些颗粒,道:“这是特意炒焦的糖,有点苦,有点甜,味道还不可以的。” 就这样,一天很快就过了。以前朱老汉卖红薯若是得了一钱银子都欢天喜地了,但自从阿一帮他卖红薯后,两三钱银子的收入还是有的。她打算迟些日子到了玉米收成的季节时,就连烤玉米也试着卖一卖,储够了银子还可以给朱老汉换个好点的大夫看病。 “姐姐,”日暮之时,有人在身侧拉了拉她的衣袖,一只胖胖的小手递给她半根糖葫芦,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个身穿锦衣华服戴着朱缨帽的胖胖的小男孩,对她说: “你的红薯太香了,隔很远都能闻到,可是我身上没有带银子,能不能用这糖葫芦跟你换一个?” 阿一愣了愣,随即笑眯眯地弯下身问他: “你肚子饿了?姐姐不要你的糖葫芦,送你一个番薯吃好不好?”说着挑了个烤的刚刚好的番薯用纸包好放到他手里,他顿时眉开眼笑,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说: “我现在就想吃。”伸手就去剥红薯,不料红薯太烫了,他“呀”的一声差些没把手中的东西掉了,阿一连忙接过来呵着气给他剥,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来,雨势还不小,街上的摊贩四处躲避,阿一忙把车推到一旁带着他走到身后的屋檐下避雨。 小家伙吃红薯的表情又怕被烫到又很满足,阿一忽然想起小时候阿云吃烤红薯的时候也是这般神色,不由得怔忡了半晌,直到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才把她从恍惚中拉了出来: “我的小祖宗,你原来跑到这里来了!” 她转身一看,屋檐外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的飘云锦襦裙狐毛镶边夹袄,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静默亭亭有如白莲,只可惜看不到面容;而另一妙龄女子穿着一袭鹅黄香云纱罗裙,不顾雨丝凌乱,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拉过小男孩,一手打落他手中的红薯,道: “公子爷,你乱跑一气就是要到这里来吃红薯?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变故突生,那小公子来不及生气骂人,只心疼地看着跌落地上沾了尘土的红薯,对阿一惨兮兮地说: “没了,脏了,不能吃了。” “小公子!”那女子一手把他拉到身边,冷冷地瞅着阿一说:“你怎么敢胡乱给人吃东西?那么肮脏下作的东西,吃坏了我家公子的身体你担当不起!” 阿一的脸也沉了下来,弯腰捡起那红薯拍了拍上面的尘,说: “你不要乱说,我这红薯比世上许多人和物都要干净清白,别人吃了没事,你吃了有事,那要怪你自己的心肠不好,长歪了。” “你------”那女子被气得煞白了脸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小屁孩却扑哧一声笑了,眼睛看着阿一闪亮闪亮的。 撑着伞的女子这时走过来,鹅黄纱裙女子扭头对她说: “夫人,你来得正好,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女子,竟敢冒犯我们小公子......” “珍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念找到了就回府吧。”声音柔和婉转,阿一抬眼看这贵夫人,珍珑接过她手上的伞,油纸伞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觉得好象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似的,只见她拉过那孩子的手向雨中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而他还转过身来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阿一,阿一心底柔软处就这样被轻轻碰了一下,她很快地夹过一个红薯包在纸里,追出两步喊住那白衣女子道: “夫人,这是我自己烤的糖心红薯,我保证,很干净的......小公子用半根糖葫芦换了一个,让他带一个回去......很好吃的,红薯中间有糖浆......” 雨雾中,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这番话底气不足,人家未必领情,或许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自取其辱罢了。富贵人家的夫人公子,怎么会要一个红薯来自贬身份? 没想到那夫人就此顿住了脚步,像是忽然入了魔障一般喃喃重复道: “糖心红薯,很好吃的糖心红薯......中间有糖浆......你的声音......”她转过身来,忽而大步像阿一走来,颤抖着声音问她: “你,你到底是谁?” 阿一此时也看清了面前女子的面容,她怔怔地盯着她,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比姐妹还要亲的人,而如今面前站着的高贵女子鬓发如云,娥眉瑧首,美丽不可方物。 几疑身在梦中,她咬着唇一声不吭,而阿云却紧紧抓住她的手,哽咽着喊她的名字: “阿一?阿一------是你吗?阿一......” 阿一眼眶发红喉头酸涩,死死的点头,说:“是的,我是阿一......阿云,我都认不出你了......” 阿云脸上的不知是雨是泪,她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一脸震惊的珍珑说: “你先带公子念回府,就告诉王爷我遇到故人,稍后便会回府,不会误了晚宴的时辰。” 珍珑犹豫着看了她们一眼,最终还是带着公子念上了马车离开。 “阿一,你的脸怎么了?”阿云颤颤地伸手去拭擦阿一的脸,阿一破涕为笑,握着她的手道: “桑葚汁。以前你说找凤仙花瓣太费事,就用桑葚汁染指甲就好;不敢染手上的,就偷偷地染脚上的,说是不会被师傅发现......师父呢?她究竟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她哽咽道: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 “对不起,阿一,都是我不好。”阿云再也忍不住与阿一抱头痛哭,“要不是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那么久?” 这时雨渐渐停了,路上的行人都往她们身上投去好奇的目光,阿云和阿一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看着对方陌生的脸熟悉的表情,都笑了。 “阿云,原来你的头发可以这么黑这么好看。” “阿一,你瘦了,但是也长高了,师父要是见了你,一定会说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猴子呢!” 第七十七章 缘迴2 “阿一,你瘦了,但是也长高了,师父要是见了你,一定会说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猴子呢!” 阿云陪着她走回朱家巷朱老汉的家,朱老汉刚好不在家,阿一开了门锁,进门时阿云伸手去帮阿一推车,阿一慌忙道:“不用,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阿云捋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再用力抓住车栏一推,道:“来不及了,都已经脏了,不过是衣服而已;再说,这种装成是大家闺秀淑女夫人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阿一愣了愣,阿云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到院子里的水槽处舀了一勺水来洗手,回头望着怔愣的阿一笑道:“还不过来洗手?还有,把你的脸也洗干净,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模样。”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青麻石上,阿云剥开一个糖心红薯咬了一口,微微笑道: “还和你以前做给我吃的一个味道……。阿一,我们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好呢?你还记得那时候我的一场大病么?那一场大病,让师父欠下了赌坊的债,师父瞒着你下山给我抓各种价格不菲的药材,可是我还是不见好转。后来追债的人上门了,扬言再不还债便要将我和你卖去青楼抵债,师父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把你骗走,想着让你到慧能寺普宁师叔那里躲避风头。而我沉疴不起根本没法逃走。但是师父没有想到普宁师叔根本不在慧能寺,等到后来托人找到普宁师叔时知道你失去了影踪,师父当时整个人都傻住了。” “我以为,你和师父都不要我了……。”阿一的眼泪几乎又要流出来,这几年的辛酸、思念密密交织,感慨非常。 “傻阿一,师父怎么会不要你?她本想着至少能让你逃过一劫,那日债主上门要把我捉走,却有一妇人带着十多名家仆上山说是要把阿一你接走到建业去,他们赶走了那些恶霸,师父见我病的奄奄一息,又见那妇人周身绫罗知道他们定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于是就让我冒认你,带着我随他们一道回了建业。师父本就是为了我的病撒的谎, 我的病反复了三个月后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师父却提出要到元罗宝刹后山的静泉庵清修。我知道,她是想去寻你,不料下山时不慎坠入了山谷,伤了双腿,而后山从来少人经过,等到元罗宝刹的僧人发现并救了她上来时,她的双腿已经……”阿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哑着嗓子低声说:“已经断了,错过了驳骨的最佳时机,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来找你,也是我一直在王府安分守己过了这几年的原因。师父需要人照顾,需要延医就诊,那个谎言,我辛苦地撑了几年直到现在……对不起阿一,是我不好……” 阿一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激动震惊地抓着她的肩膀道:“你说,你说师父她的腿断了,治不好了,是吗?” 阿云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泪水纵横,用力点了点头。 阿一颓然松手,“我要见她。阿云,师父她一定很难受。” ”我明日便带你去见她……对了,阿一,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你跟我走吧,世上除了你和师父我再无亲人,师父已经不在我身边,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可以吗?”阿云泪痕未干,嗓子早已哭哑了声音。 阿一迎上她期盼的视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夫人,您可在里面?”门外传来男子恭敬的声音,“王爷吩咐我们来接夫人回去,说是天色已晚,不宜夜归,若是叙旧,亦可携故友入府相聚。” --------------------------------------------------------------------------------------- 在建业,若论百年望族,自当要提陈李王谢四家,不是将门之后便是诗礼传家,在建业名门中屹立不倒。他们几家之间互相联姻,长久以来形成稳固的关系网,甚至就连皇族婚配的对象也多来自这四家。 七王爷司马烨的王妃就是来自于太尉府李家的千金,据闻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是成亲后不满两年就因为难产而去世了,自此司马烨再没有另娶王妃。建业百姓对司马烨的评价也因此大大提高,说是人品好武功好谋略好已经难得,更甚的是对发妻情深意笃,如此专情的好男人在建业的贵族子弟之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顺带的,放浪不羁,风流好色的公子渊相比之下更是不值一提,恶评如潮。 景渊看司马烨最不顺眼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走入七王府,沿着满是垂杨柳的湖边小径走向宴会所在的履霜园时,景渊无视亭台轩榭的古朴雅致,也充耳不闻悠扬婉转的丝竹之音,淡淡地提起那些往事,“不过是为了笼络李家打压镇南王的权势,娶妻时不见有一丝喜气,丧妻时亦无半点哀伤,居然还敢承专情的美名,脸皮真是厚如铜墙铁壁!” 身旁的景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觉得这司马烨就算一无是处,但总也让少言寡语了一年的侯爷言语神色之间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快要走到履霜园时,便见不少淡妆浓抹的婢女捧着四色果品鱼贯而至,身上衣衫罗裙颜色明艳动人,说笑声有若莺啼燕语。走过景渊身边时竟然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行注目礼然后掩面妩媚一笑,景勉心下也惊讶于建业民风开放就连王府丫头的胆子也这般大,又看了看景渊,只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对他笑的不是什么明艳的女子,只是湖边随风摆着的一梢杨柳或是夕照余晖,激不起心底半点涟漪。 还未进履霜园的大门,便有一人身穿白色绣金线蟒袍,头戴盘螭白玉冠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白鹤祥云官服的文臣。一别几年,司马烨依旧剑眉星目烁然有神,但是长期的军旅磨练使得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练就了一身沉毅之气,少年时刚直朗然的笑容如今看起来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天家气势。 “景渊见过七王爷,一别多年,王爷一切可好?”景渊慢条斯理地微微躬身行礼,司马烨也笑着说了声“免礼”却没有要去扶起景渊的意思,嘴角伴着丝冷冷的笑意说道: “公子渊多年没回建业,一回来便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建业的女子是否还如当年一般胆小如鼠,生怕被阿渊你多看一眼?” 景渊很干脆地站直了身子,道:“王爷见笑了。王爷一心守西晋朝东北大门,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知道景渊已在兰陵娶了十数房姬妾,尽享齐人之福,如今对建业的女子无感,王爷大可放心纳妾。” “王爷家事也要管,景侯爷此话未免太过无礼了吧……”司马烨身后的鸿胪寺卿董匡话未说完便被司马烨轻声打住: “董大人,我与兰陵侯自小相识,兰陵侯不过也是关心本王罢了。”嘴角那丝冷笑隐去,又说:“不知侯爷这番又准备了什么见面礼给本王?” “王爷那柄楼兰古剑用得可还顺手?”不顾司马烨不甚好看的脸色,景渊一扬手,景勉上前一步递上一个锦盒,景渊掀开盒盖,里面是两小坛酒,他说道:“王爷应知兰陵盛产美酒,兰陵县丞曾穷一己之力四处搜寻终得了这两坛极其珍贵的酒送与本侯,可惜的是本侯用不着,如今借花献佛,还望王爷不要嫌弃;另外,本侯还有惊喜要送与王爷,请王爷稍事等待。” 司马烨一看那锦盒里的酒便知景渊不怀好意,可还是点点头,身后的总管闵立上前一步收了锦盒。景渊随着司马烨等人走进了履霜园,园子极大,中间搭了个戏台子,挂满了明亮的宫灯。 有好事者走在景渊身边问:“不知侯爷那两坛子酒是何等珍稀的罕见之物,下官实在是好奇。” 景渊看看走在前面的白色身影,淡淡然地回答道:“天山红蛛,苗疆雪蛤,滇南腹蛇等毒物萃取的精华酿制成酒,你说珍贵不珍贵?” “自然是珍贵。”那官员挠挠头,觉得还是搞不明白,于是又问:“那这酒的功效如何?” “自然是缺什么就补什么。” “毒物的精华?” 景渊瞄到白色的身影顿了顿,身旁的景勉低声侧耳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他恍然大悟一脸了然的笑意。 履霜园宴开二十多席,客人都早早来了,一见司马烨便举杯相迎。司马烨的主人席在戏台正中,早有谢宰相府的大公子、三驸马、西晋朝最年轻的御史大夫言衡入座等候,一见司马烨来都起身相迎。司马烨看看右手边空空如也的座位,稍稍一皱眉,可很快又恢复了笑意。他对闵立点了点头,随即戏台子上便开锣了,演的是一出《连环记》,丫鬟仆妇陆续上菜。 第七十八章 缘迴3 他对闵立点了点头,随即戏台子上便开锣了,演的是一出《连环记》,丫鬟仆妇陆续上菜。 这时忽然一阵香风袭至,一个娇嗔的声音响起:“王爷身旁明明有一个位子,却把锦云丢开到那边的家眷席上去,锦云不要和不相识的人处在一起,王爷就让锦云来这席侍候王爷可好?” 景渊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身段婀娜高挑容色艳丽的妖娆女子,一双眼睛目光宛转妩媚,娇滴滴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寻常男子要是被那样的声音话语目光一嗔,怕是早就酥了心,有求必应。 身旁的三驸马便在这一瞬再也挪不开目光。言衡低了头细细品着杯中酒,谢旋放下手中筷子但笑不语,而景渊则是懒洋洋的毫不避讳的扫过这女子春花晓月般的面容,目光如冰似雪说不出的漠然。 “这不是你的位子,闵立,送锦夫人回座。”司马烨冷冷的丢下一句话便不再看她,美人目露羞恼之色,咬了咬唇无奈地转身回自己那一席。司马烨看了闵立一眼,闵立低声说:“王爷,已经派人去接云夫人了。” 司马烨的脸色这才稍稍变得温和,三驸马殷峻余光掠过那女子的一角衣裙,笑着问司马烨:“大人这姬妾可是东北指挥使刘协送与王爷的?我与刘协有旧,他曾跟我提起这女子是他在东北三年见过的姿容最为卓绝,送与王爷在马口重镇照顾王爷起居的,如今一见,方知真乃人间极品啊!”他看了看景渊,道:“兰陵侯阅人无数,不知这女子与兰陵侯府的姬妾相较如何?” “自然难以企及。”掩住眼内的一丝厌恶,景渊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过,本侯觉得再美的女子,也要看对了自己的眼才行,王爷,你说是吗?” 司马烨笑出声来,“没想到知我者莫若兰陵侯啊,三驸马若不嫌弃,我这姬妾锦云就送与三驸马如何?君子当成人之美。” 殷峻眸光中有惊喜突现,可马上他便收敛了神色大摇其头拒绝,司马烨笑道:“三驸马可是嫌本王的这份回礼太轻?” “不、不是,王爷您太客气了……” “就这样说定了,闵立,明日一早把人送到驸马府去。” 这时,台上的折子戏刚好收锣,便见十来个穿着云袖舞衣的女子推出一巨大的莲花灯翩翩起舞,司马烨道:“莫非,这就是兰陵侯给本王的惊喜?” 只见莲花灯缓缓打开,露出花心,一个穿着闪亮银片紧身抹胸绫罗纱舞衣的女子随着丝竹声起舞,动作轻柔,腰肢柔若无骨似迎风摆柳,容颜娇俏一双大眼睛目光流睇宛转含情。随着音乐声的节奏加快,舞姿也越趋灵动,手上脚上的银铃颤响,声声触人心神。 “这舞姬出生南诏,骨骼柔软异于常人,后经西域艺师教导,然后重返中原学习舞蹈,其舞姿不仅生动而且还能举手投足传情达意,别有风情。王爷府中自然不缺姬妾侍奉,不过这样的舞姬定能锦上添花,还请王爷笑纳。”景渊不卑不亢地说完这一番话,敬了司马烨一杯,司马烨嘴角微扬,道:“兰陵侯盛情厚礼,本王却之不恭。”说完也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当下宾主尽欢,席间诌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景渊的神色没甚变化,只是酒液在胃里翻腾极不舒服。他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尽量维持着温和表情,殷峻这时忽然问道:“对了,听说谢兄的表妹嫁给了兰陵侯作夫人,你们两个不就是襟兄弟了么?” 景渊的脸上风平浪静,倒是谢旋看了他一眼尴尬的笑了一声,道:“表妹没甚福气,难与景侯爷共成鸳侣;逃婚一事,实在是我族门管教不严,侯爷将人遣返还尽数将嫁妆退回,不计较留难,已经是很宽容了。” “侯爷风流倜傥,多的是女子趋之若鹜,自然不作计较的……”殷峻酒气似乎上来了,脸红的像猪血一样。 酒过三巡,景渊起座更衣,而司马烨身旁的位子仍是空的。 走过垂花门时,隐约听得蔷薇花架那边有女子细碎的说话声,夹杂着妒忌和恨意,风中清楚无比地传到他的耳中:“那个女人到底凭什么让王爷对她如此青眼有加?进府的时日我比她长,论出身我家世代经营整个西晋朝的船运;论样貌,就她那狐媚样子怎比的过我们这些大家闺秀!哼,不过就是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尼姑,贪恋富贵,勾了我们王爷的心神……” “偏生王爷对这小尼姑喜欢得很,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可她那字根本就是见不得人的鬼画符,居然还不觉羞耻;平日里讨好着念哥儿,对我们低声下气,背地里还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留住了王爷……” 景渊的酒意蓦地被风吹散,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不动,有那么片刻间的恍惚,想起那个人的一颦一笑,想起她撑着油纸伞一身绿罗裙在细雨中仰着头的等待,想起熊熊烈火中她被吊在桅杆上认命地闭上双目此生不再看他一眼…… 她没有死,她怎么会就这样就消失不见?他那样伤了她,一次又一次,把她战战兢兢付出的真心取笑过,不屑过,委弃过,她怎么能这样轻易地饶恕他不给机会他偿还?如果她真的成了一缕幽魂,怎么总不见她入梦来索债?无论他喝多少酒,醉生梦死,终是难见她一面,就连那句在心里重复了千百遍的话,就算是梦里也没机会对她说。 她没有死,景渊,你听到了吗——他对自己说,暗夜中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眼角却有泪滑落。 “侯爷,你没事吧?离席这么久——”景勉担心地一路找来,忽然衣领被景渊用力揪住,只听的景渊颤着声音问:“坐在七王爷身边的位子的那位夫人可来了?” 景勉心下一惊,嘴上答道:“那位夫人吗?说是马车差不多要进后院了……” 他一手甩开景勉,大步流星地往王府的后院走去,袖里的手紧握成拳,心里仿佛被燃起了一簇火苗,那个阴暗的角落仿佛终于有了被照亮的希望。 马车终于在后院停定,阿云这才放开阿一的手,轻声说:“我先去见过王爷,阿一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让珍珑过来带你去我住的浣云水榭。” 阿一点点头,听着阿云下了马车跟车夫小声交待了一句,一整个下午激动难过的情绪这时才稍稍安定了一些。离开朱家巷时她把所有的银子都放下了,还给朱老爹留了张字条说是重遇自己的妹妹过两天才回来看他。在马车上阿云也慢慢告诉她,她如今是七王府的云夫人,她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遇,那些曲折的过往反而让她学会了随遇而安。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过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要把她接入府中照顾的,司马烨这个名字更是陌生,所以适才阿云问起她也只是摇头。 阿云遇上了司马烨,而她偏偏遇上了景渊。 恐怕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业债,不还清便难以善了。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她问自己,阿一,你还会想要遇见景渊吗? 她捂着自己隐隐发闷的胸口,苦笑。 会好起来的,一定能好起来的。终有一天想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会忘了那张脸,想起那些往事时她能一笑置之,除了欺骗、背叛、绝情之外,他还留了什么给她? 车厢中的空气有些浑浊,她伸手去推开车窗,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晚风轻送,清楚明了地传到她的耳中:“小尼姑,我知道是你——” 曾几何时那么熟悉的声音跌落在无数个梦魇之中,遥远却难以忘记,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不去碰触它便永远留在那里。 一旦碰触,却还是痛彻心扉。 她登时僵住了身子,呆呆的不懂作任何反应。 马车前不远的暗影处,景渊从身后死死地抱住身形纤瘦的女子,手臂力气大得让人透不过气说不出话来,仿佛只要稍微松手那人就会像孤鬼般渺然远去。 “嗯……”怀中那人挣扎着正要大喊,忽然听得景渊低头下巴抵住她的肩在她耳边哽咽着喊了她一声:“阿一,我知道你恨我,你恨吧,这次我不会再放手,这辈子恨不够下辈子还给你……” 阿云愣住当场,连挣扎都忘记了。阿一?他认识阿一? 这时王府侍卫手持火把迅速围过来,那片暗影顿时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之下,司马烨大步上前一手拉开阿云一拳击中景渊面门,景渊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司马烨上前俯身揪起他的衣襟盯着他怒道:“我还错以为今日的景渊不再是以前那个荒唐的纨绔子弟,谁知你不知长进还变本加厉,连我司马烨的女人都敢碰!你信不信现在我敢一刀杀了你,明日建业的百姓只会拍手叫好!” 景渊湛湛的桃花眼瞪着司马烨,似乎要冒出火来,一字一句地回道:“司马烨,你不是很大方的吗?你能随便把姬妾送给殷峻,不如也把那小尼姑送给我?” 话音刚落,腹部又挨了几拳,司马烨气得煞白了脸,道:“小尼姑?那也是你叫的?景渊,看来你今天真是不想活了!” 景渊一手抵住他挥下的拳头,喘着气道:“司马烨,你最好打死我,不然她一定是我的!你心里有家有国但从不曾把女人放心上,我景渊不是好人,我承认,但是,难道你就是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司马烨,我和你半斤八两而已!” 司马烨怔忡了一瞬,拳头的力气也消了一半,这时景勉匆匆赶到跪在司马烨身前大声请罪道:“王爷息怒,我家侯爷饮少辄醉,醉后疯言疯语冒犯了夫人和王爷,明日定当负荆请罪,还请王爷大人大量,饶恕了我家侯爷的不敬之罪。” 司马烨一手推开景渊,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景勉连忙扶起景渊,景渊还想说什么,景勉急了,连忙在他耳边说:“侯爷认错人了,你看清楚点,她是七王府的云夫人,根本不是那个人。侯爷,你醉了,我们回府吧。” 景渊这才看到,灯下的女子长着一张与那人迥然不同的脸,明眸皓齿,雅致动人,鬓发如云,宛如水中莲,亭亭而立。 他的双眼瞬间失神,心忽然像被什么掏空了一般,浑身的力气一瞬间都被抽去,脸上顿现灰败的神色,喃喃道:“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她?景勉,你说,她究竟在哪里?” 马车里的阿一怔怔地听着,一时涌上心头的不知是痛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景勉扶住他摇晃着就要倒下的身体,忙不迭地向一脸愠怒的司马烨请罪告辞,司马烨看着颓然失神的景渊,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云,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后失态认错了人,道:“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说罢牵过阿云的手向履霜园方向走去。 第七十九章 花田错 景勉扶住他摇晃着就要倒下的身体,忙不迭地向一脸愠怒的司马烨请罪告辞,司马烨看着颓然失神的景渊,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的阿云,开始相信他真的是酒后失态认错了人,道: “既然如此,好走不送!”说罢牵过阿云的手向履霜园方向走去。 “对不起,王爷。”阿云的手腕被握得发痛,她皱皱眉,见司马烨脸色不虞不禁腹诽了两句,但是表情仍是怯弱不胜。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哪里做得不对了?” “妾身晚了回府,扰了王爷宴会的雅兴。” “还有吗?” 呃?不是被人非礼了也要算在自己头上吧?阿云的脑筋转了几个弯,小心翼翼的答道:“妾身刚才应该誓死反抗大声呼救的。”呼救的话还轮到你英雄救美?她很懂事地把这句话吞回腹中。 司马烨顿住脚步侧身对她一笑,像是看破了她的伪装读懂了她的潜台词,让她平添几分恼恨;却又如春山带笑,眉目都随着这一笑朗润开阔起来,让人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五官怎可生得这般好看。 于是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两拍。 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阿云,你的禅定白修了么?不过就是三年才总共见三次的人,名义上的丈夫而已,你不是一直当他是发俸银给你,你帮他带小孩的东主吗?他又没有加你俸银,你的心胡乱蹦跳做什么?! “他知道你来自庵堂,也知道你叫阿伊,你却不认得他,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阿一,阿伊……当初那个谎言里,她确实叫阿一,可是后来他问她究竟姓什么她只能说她姓云,叫阿一。他在纸上给她写了这个伊字,还笑这说了一句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听得她云里雾里的,但是出于尊重对方她还是在脸上挂上了甜甜的微笑,一副听懂了的模样。 “王爷既说是巧合,那便没有‘太’和‘不太’之分,阿云来自广陵,长期居于王府,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他是谁。” “他是建业无人不知的公子渊,世袭兰陵侯。” 阿云的眼睛转了转,她此刻想的是,阿一究竟是不是他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呢?手腕上忽然猛的一阵痛楚传来,抬眼便见司马烨脸上隐隐的怒气。 “怎么,你也如建业的女子见了景渊就如丢了魂魄一般?” “王爷怎会这样想?”阿云笑得温柔贤淑,“王爷是阿云的夫君,也是阿云的天,就算那景渊是在世潘安阿云也断不会去肖想半分。”这笑容,可是她很努力地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跟栖梅苑的梅夫人、长鹤轩的贺夫人辛苦学来的,有那么一段日子笑到几乎嘴都抽筋了,才练就了这样永远不会出错的笑容。 司马烨冷笑一声,放开她的手。 她自知撞板,却又不知错在何处,于是又说:“王爷镇守边关威名赫赫,如此英雄人物岂会是那种浪荡风流之辈可比……” “够了,”司马烨打断她的话,“闵立,送云夫人回水榭歇息。” 阿云松了一口气,恭敬地福了福身告退。司马烨没有错过她低头时嘴角那丝慧黠的笑意,心里的气闷无处发作,只得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个女人,三年前见到她时,她身上穿着洁净的缁衣,戴着同色比丘尼帽,身子瘦得厉害,弱不禁风,坐在王府佛堂前的大盆旱莲花旁仰着头看天光云影。淡青的莲叶风中轻晃,中间抽出了一枝粉色的莲花,将开未开,亭亭而立,诉尽生命的繁华和喧闹。然而她却是那般寂寂,疏淡纤长的眉,澹澹然如秋水深潭的眼,尖削的下巴,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素淡雅致的一张脸,寂寞消瘦得让人心痛。 是的,心痛。她当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便像被什么猛敲了一下那样痛。 所以,明知她不是当初他在兰陵遇到的那个阿一,也无须任何的解释,无须她用任何劣拙的言语掩盖些什么,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治她的病,安置她的师父,不去触碰她的自由。 对她,有求必应。 却千回百转,不让她看懂自己的喜怒,把司马念交给她教养,是为了让她在府中拥有别的女人争不来的地位,也是为了牵绊她。去边关任职,也有过别的女人偶尔暖床,可是半夜醒来总还是会想到初见的那一日,她看自己的那一眼…… 三年不过回府三次,每次离开都告诉自己,一定能忘记的。那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司马烨,她甚至还没爬上过你的床,你怎么会念念不忘? 刚才见到景渊像个疯子般紧紧抱她入怀,而她却一声不吭呆若木鸡,自己真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他司马烨有多少次想要这样忘情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厮磨,最终都硬生生忍住了。还记得她留发时微笑着对他说:“心中有佛,一头青丝又岂是羁绊?” 不知为何,当时他的心无端凉了一半。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着他,脸上堆起的笑容就跟其他女人无异。可是她不知道,她学得再好再像,她的眼中也没有那种情人间的缱绻深情。 那种伪装,在他看来,是一种拒绝。 阿云回到浣云水榭,珍珑回禀说公子念已经睡下,而阿一则由丫鬟绿珠伺候沐浴去了。阿云吩咐珍珑准备几样小菜,阿一沐浴出来后房间里只有阿云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是把下人都遣走到外间了,好让两个人好好地说话吃饭。 阿一一看桌子上摆着的全都是素菜,两碗白饭,不禁失笑。当初她们身在佛门六根不净,而如今人在尘俗却忘不了旧时的习惯,阿云一边吃饭一边说:“阿一,你到底认不认识司马烨?刘夫人是府中管理女眷的,可她只说是司马烨下的命令让她去飞来峰接人;当初我被接到王府时他军务在身不在建业,三个月后回来见了我当时表情很奇怪,就问了我一句‘你就是阿一?’,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也没说什么,也没跟我提起他为什么要把阿一接到建业。三年来都把他唯一的儿子扔给我管教,我云里雾里地过着日子,总是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谎言被拆穿,师父出事后就更担心了。” 阿一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她说:“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带着师父回广陵。” “如果能平安无恙地脱身那自然是最好,”阿云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司马烨那个人啊,第一眼看上去像谦谦君子,再多看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思深沉,今夜再多看他一眼更觉得他喜怒不定难以捉摸。这些达官贵人弄死一个平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梅夫人贺夫人怎么笑怎么说话我也照搬不误,可偏偏她们一颦一笑就有赏赐,而我呢,热脸贴到冷屁股上……” 阿一扑哧一声笑了,阿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怔怔地说:“阿一,几年不见,你长高了,瘦了,也变漂亮了。” “是啊,畅春园的洪妈妈也看中我了,”阿一嘻嘻一笑,“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有成为青楼头牌的潜质呢。” “阿一,刚才在马车上你没有听到什么吗?”阿云奇怪地问:“那个人叫我小尼姑,还叫我阿一,虽然在七王府我姓云,叫云伊,但是外人岂会知道?阿一,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什么兰陵侯你认识吗?” 阿一抓筷子的手慢慢放下,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褪去,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阿云说:“我曾是兰陵侯府上的十八姬,景渊是我的夫君。” 阿云惊得一口菜梗在喉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一年前,十八姬已经在伏澜江失火的楼船上死去。”阿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口菜一口饭地接着吃,“我和他,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云心疼地看着她,“阿一,你在兰陵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阿一苦笑一下,说:“苦乐相生,在兰陵我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光。我不恨他,只是不想再提起那个人,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承诺过你什么的人,只能怪自己太痴太傻。” “可是,他刚才那种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像是装出来的,”阿一淡淡的说,“可是我不会再相信。” 第八十章 花田错2 -------------------------------------------------------------------------------- 景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侯府,景时彦一见他又是这副落魄模样不由得怨怒并生,指着他骂道: “你每回都不要命地喝,不如找个酒缸跳下去淹死自己算了!老头子我活到这把年纪不是为了眼睁睁的看着你放纵颓废的,阿一她已经死了,你喝酒能喝得回来吗?要是知道自己对不起她那就好好活下去……” 景渊猛地挣开晚霞的手,用力把云石桌上的杯盏全数扫落地上,睁着泛红的眼睛大声吼道: “她没有死!谁说她死了?谁说的?!” 景时彦愣了愣,景勉对他无奈地打着眼色摇头,晚霞不敢再上前扶他,他自己跌跌撞撞地坐到紫檀木雕花床上伏身抱着那回纹锦缎四方枕,闭上眼睛用力地抱紧,淡淡的梅花气息悄然涌入鼻端。 那年眼睁睁看着她丧生于熊熊烈火之中他头也不回地上了去往建业的马车,为复仇大计勾上最后一笔。亲自献上红玉盘龙佩让皇帝亲自打开藏有遗诏的暗室,随着皇帝的首肯,是夜,一把大火烧彻了长公主府。 什么都烧干烧净了,那些受屈辱的、不堪的过往,那些怀着仇恨小心翼翼算计筹谋的日子都在烈火中燃成了灰烬。 他一直站在建业最高的钟鼓楼上冷眼看着这场大火最后一粒火星的暗灭,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也成了灰烬。 他不过是想要埋葬过去毫无负担地从新开始,机关算尽却把她赔了进去,早知如此,自己还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要是早知她终是要离你而去,她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笑着把她抱入怀里就好了,何必说绝情的话让她伤心落泪?那么迟钝的小尼姑,当对你的心有所觉悟时,你又何必否认何必作伪? 从建业回到兰陵,见晚霞她们正清理碧纱橱内她的旧物,竟从床底下搬出两个黄杨木衣箱,箱子里都是上好的回文锦做成的方枕,针脚歪扭蹩脚,晚霞说起那时她抢了郁离一大袋决明子,亲自晒的梅花,晚上很晚才睡就是因为做这枕头,没想到做了一箱子…… 原来那个放在自己床上散发着淡淡梅花香气的方枕,是这样来的…… 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个为了让他安然如梦的方枕,成了刻在他心上的一道伤,纠缠着折磨着他,每天夜里都教他想起她的一颦一笑,试着扔开却一夜无眠满心空寂。 第二日清晨起来,头痛如裂石,洗漱后喝过参茶精神才稍稍好了一些,景勉在一旁伺候着,只听到景渊缓缓开口说: “你去查一查,七王府的云夫人是什么来历。” 景勉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又说:“侯爷,今日下午在凤池的游龙画舫凝霜公主开了一个评画赏文聚会,建业的文士名人都会去,侯爷要不要去那里散散心?听说画紫藤的名家李敞和画仕女见称的虞铭都会出现,还有上官家的大公子上官寻……” 景渊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不去。” “可是凝霜公主适才派人来传话,说是午膳过后便派马车来接侯爷,说若是侯爷不去就要亲自过府相邀……” 景渊知道这司马凝霜就是那种不撞南墙不肯回的主儿,要是自己不去不知还得闹出多大的事来;再说自己当年也是有愧于她,她义气地帮自己演了一出闹剧,害得她名声丧尽三年来仍是待嫁之身。于是当下应了一声,道: “把顾恺之那幅带上,司马凝霜老早就瞅着我府中的藏品了。” 景勉连忙照办,景渊想了想,又说: “府中的女眷,带一个去吧,省得建业的那些女人总觉得自己国色天香一见本侯就以为本侯看上她们一样。” 下午上马车时,远远地有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声嘶力竭地说: “等等,等等我。” 景渊皱眉看着景勉,景勉连忙解释道:“侯爷,我提醒过十六姬上另一辆马车的。” 景渊冷哼一声便自己上了马车,景勉惊讶地看着来人,环儿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匆匆赶到,说: “十六姬姐姐今日身子不适,她说不能陪侯爷去了,让我代劳,所以我就来了……” “景勉,还不走?”景渊不耐烦地发话。那声音在环儿听来却有如天籁,是他,真的是他。那夜的白衣男子竟然就是闻名已久的兰陵侯景渊,如今自己还被送进了侯府,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 这时身后的家仆却匆匆来禀报说是另一辆马车轮子坏了正在修理,景勉正无奈之际,车里的景渊冷冷的说道: “还不上车?难道要本侯等人?” 环儿慌忙上了车,车厢内光线较暗,穿着白色锦袍头戴白玉冠的他丰神俊秀如被琢磨过的上等美玉,光华自生。 只可惜了那样的表情神色,长而黑的睫毛垂下,眼睑上投射着青黑色的暗影,静默得提不起半点精神生气。 马车开了,环儿见到偌大的车厢中间放着小几,小几上放着茶具,一旁的小炭炉上正煮着水,沸水腾烟。环儿壮了壮胆子问: “侯爷渴不渴?环儿为侯爷煮茶吃可好?” 景渊不置可否,环儿便开始动手煮茶,茶煮好后小心翼翼地递给景渊,景渊瞥了那杯茶一眼,淡淡的说: “放着吧,本侯现在还不想喝。” 环儿讪讪地放下杯子,这时马车经过闹市,她心血来潮掀起车帘往外看,光线忽然增强让景渊有点不适应,环儿转过脸来笑着对他说: “侯爷,这里好热闹,我从来没在这个时候来过章台大街,听说这里的刀削面很好吃,大冷天都能把人辣出一身汗。” 景渊盯她一眼本想让她闭嘴安静下来,可目光落在她颈项处时却忽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住有如被施了定身法。环儿一手还掀着车帘,光线明亮,照着她胸口系着的绿玉如意莹润生光。 那绿玉如意有汤匙般大小,雕工极佳,无半点瑕疵杂质,青润透绿,唯一可惜的是左下角有一处不起眼的磕口。环儿见景渊像着了魔一样盯着这块玉看,还以为他见到了那处磕口,不由得暗骂那偷了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碎银子的乞丐,居然用这样一块破损的不知真假的玉来抵偿,她真是亏大了。 景渊走到她面前,俯身,稍显急促的呼吸伴着草木的清新味道让她紧张得浑身僵直,指骨分明的手抚上那块如意,忽然用力一扯,她的脖子顿时被系玉的绳子勒得刀割一般痛,来不及惊呼就听得景渊冷酷森寒的声音说: “说,你这块玉是从哪里来的?” 环儿痛得眼泪直掉,“侯爷,是、是奴婢捡的……” 畅春园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环儿被推了进去大厅之中,兰陵侯府的府卫十余人肃立两旁,洪妈妈应声而出,只见景渊坐在上座冷冷地看着环儿道: “捡来的?在何处捡是何人所遗失,你给我细细道明,今日不搞清楚的话,这园子里的人谁都不要想着好过!” “哎哟,这不是常先生的贵客吗?我们环儿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您尽管告诉我洪妈妈,我好好教训她,您千万别生气。”说着就对二楼那些穿红戴绿的姐儿猛打眼色,示意她们下来陪客。景勉扬了扬手,两名府卫上前就把洪妈妈不由分说地按在地上,洪妈妈顿时发出求饶的哀嚎声。 景渊一手支额,一手摩挲着那块绿玉如意,说: “本侯耐性不是很好,你们爱说不说,景勉,去跟常总管打声招呼,我就不信他不买我景渊这个面子。” 景勉正要转身去办事,洪妈妈猛地一用力挣脱了府卫,身子前倾抱住景勉的双腿,目露恐惧之色对景渊说: “侯爷,老身定然知无不言,还请侯爷放过我这一园子的人。”说着狠狠一瞪环儿,“你这惹祸精啊,你这玉怎么来的你倒是说啊!难道你想让我们大家给你陪葬吗?” 环儿终于忍不住害怕得哭起来了,“我真的不知道,都是妈妈你带回来的乞丐,三公主上门闹事那天我攒了好久的碎银子被偷光了,盒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么块玉。究竟是谁偷的又是谁留下的玉我怎么知道……” “乞丐?什么乞丐?”景渊问。 第八十一章 花田错3 “乞丐?什么乞丐?”景渊问。 洪妈妈连忙回答:“年后下了第一场大雪那天,我见到有个乞丐晕死在破庙外的雪地上,一时好心就把她带回畅春园救治,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还溃烂了,请大夫都花了不少银钱啊,谁知道那小没良心的,三个月后趁着园子一时混乱就逃了。” “是男是女?” “是女子,大约双十年华。”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是个哑巴,不能言语,老身想着先把她身体调理好了再说,所以也没去追问。” 哑巴?景渊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逃到哪里了?” “我们的人一直追到章台大街,她就消失影踪了。” 景渊开始沉默,厅堂的空气仿佛凝住不动,那种绷紧的无形的张力让洪妈妈和环儿连呼吸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她的耳朵上没有穿孔,戴不了耳坠,对吗?” “对,侯爷你怎么知道的?”洪妈妈脸色发白,看来那乞丐跟兰陵侯之间定然有很深的渊源。 “她不吃辣的,荤菜也很少碰,比较喜欢吃素菜,尤其是清粥跟素饺,对吗?” “对,对……。” 景渊黑眸幽深,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而微微出神,又问: “她有影子的吗?” 啊?呃,这是什么问题啊?洪妈妈苦着一张脸,心想贵主子你要想好了问题才来问啊,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真是让人费解至极,正在郁闷的当口,一旁的环儿大声说道: “当然有影子啦,她是人,又不是鬼。” 景渊像是被惊醒一般霍然站起,负手大步流星地往畅春园外走去,景勉正要跟上,衣袖忽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环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道: “侍卫大哥,我该怎么办?” 她脖子上那道红痕触目惊心,景勉暗叹一声她实在倒霉,匆匆对身旁府卫吩咐把环儿送回侯府,然后大步追上景渊上了马车。 马车到了章台大街,景渊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自顾自地在章台大街热闹的人潮中前行张望,景勉想跟他说句什么,无奈他似脚下生风,偶尔被人挡了一下他就跟不上了。 幸好景渊很快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那是一个算命测字兼替人写家书的摊子,酷似半仙的中年神棍煞有介事地捋着山羊胡子装腔作势地看着手上黄旧得像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书册,冷不防有人施施然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他以为生意上门了,眼珠子一转便盯向来人。 “公子是看相还是测字?”他的目光扫过景渊华贵的衣着,“公子的面相贵不可言,只是眉宇间煞气太重,命中有过灾劫,但是天庭广阔山根福泽深厚,有贵人相助祖先扶持……” “借纸笔一用。”景渊言简意赅地打断他的话,取过桌上的纸笔开始一笔一画地画起来。 一个华衣锦服相貌俊美气质冷冽仿如冰山的公子出现在闹市之中,自然引来看者甚众,所以算命摊子前很快就围了几圈人,下至五六岁无知孩童,豆蔻年华的少女,上至赶集的大娘老妈子,都好奇地指指点点,甚至有隔壁街的媒婆挤破人群露出个头来一边惊叹一边打听这是谁家的公子可曾婚配云云。 半仙心生恼意,本以为来了只任人宰割的水鱼,谁知道原来是来打酱油的顺便借俊行凶,害他赔了纸笔的本钱不止,还严重把他半仙的美好形象比了下去,坏了他的生意,于是伸手就要去把他的纸笔拿回来。 景渊这时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有些凌厉的眼神顿时冰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景勉————”他低头在画中添上最后一笔,景勉从怀内掏出一锭足足有十两重的元宝放在半仙面前,半仙顿时两眼发直,围观的人又是一阵细碎的议论。 “那个,可以借来一用吗?”景渊抬眼看了看半仙算命摊子上用竹竿撑起来的书写着“黄半仙”三个字的旗子。 “可以可以。”黄半仙一迭声地应道,十两银子都不知道可以做多少面这样的旗子了。 于是,墨迹未干的一幅画被挂在众人面前。画上女子单衫襦裙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雨中,眉目清润素净,秀气的脸微微扬起像在仰头看着谁……. “若是谁见过这女子,能告之下落,重酬。”景勉宣告道。 众人哗然,纷纷议论,有的甚至把自己八十高堂或三岁稚龄小童带出来指认,可是雷声大雨点小,谁都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景渊耐着性子沉着脸不顾他人肆意流连的目光,一直等,等到日落西山人群散去。那黄半仙早就带着银子到茶馆悠闲去了,景勉低声问道: “侯爷,不若景勉到镇南王府一趟,以王爷的势力定能找得到人。” “司马靖不是顾桓,不是善与的主儿,本侯不希望再被人捏住七寸。”马车上,景渊疲倦地靠在朝里的车栏上,半晌,道: “景勉,你说我这回会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就是一块玉,会不会刚好有这么一个人不知从何处得了,又有种种巧合,让我再一次误以为她尚在人间……其实,那不过是老天折磨我让我受到惩罚而已……” “侯爷不要再自责。若是她真成了鬼,自是会在幽冥地府中了解侯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她侥幸逃过大难,侯爷寻回她后来日方长定然能让她体会侯爷的用心良苦……” 回到侯府尚未进品雪轩,沈默喧迎上来道:“侯爷,公主她来了……” “景渊————”清脆的声音响起,景渊还未回过神来便有一人扑至怀内,双臂绕着他的脖子笑道: “你违约不来,我生气了哦!罚你什么好?对了,罚你陪我三日,到凤池赏花作画游湖好不好?” 景渊不自然地拉开她的手,这才见她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穿着儒生服头上扎着青布巾,眉毛画的又粗又浓,身子被宽大的衣服包裹着却更显娇小和不协调。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满是嗔怨的表情,他的表情不由得缓和下来,说道: “你又偷跑出宫,不怕你皇兄发怒?” 司马凝霜吐了吐舌头,“不怕,他只怕我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你呀,一天到晚乱说话,怪不得建业的贵族子弟都不敢要你。”景渊揉揉她的发,“饿了吗?我让人准备晚膳,还喜欢吃白玉葱油鸡和贵妃桂花糕?” “嗯。”司马凝霜高兴地笑起来,揪着他的衣袖随他走到用膳的花厅坐下。饭菜上来后,司马凝霜见景渊吃得很少,不禁奇道: “景渊,你这是嫌自己还不够瘦是吗?”说着把一个鸡腿夹到景渊的碗里,挪开他面前的酒壶酒杯,“上回你到建业的时候好象还不是这副模样,怎么隔了一段时间好象变了个人,不爱说话也不想吃东西,除了酒还是酒……你要知道,你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怎能对自己这么随意?” 明亮的宫灯映照下景渊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司马凝霜又说: “如今皇兄把你诏回建业定居,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吧?不要紧,从明日开始,我会让你重新融入这个圈子,好让他们知道,公子渊并不是那样不堪的人……” “不必了。”他道,“我本就是很不堪的人。” 司马凝霜瞪着他,“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丝毫不隐藏心底的婉转情意。景渊却轻描淡写地避开了,目光移到别处,说: “凝霜,等一下我会让沈默喧送你回去。” 司马凝霜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筷子,站起来道:“我自己回去!” 她那样生气哀怨地望着他,他不为所动,只说道: “路上小心。” 司马凝霜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她一转身几乎是跑出花厅的,随行的丫鬟连忙追上去,景渊这才对门口的沈默喧说道: “让凌铮带上府卫跟着,把她送回宫里。” 第八十二章 千百度1 司马凝霜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她一转身几乎是跑出花厅的,随行的丫鬟连忙追上去,景渊这才对门口的沈默喧说道: “让凌铮带上府卫跟着,把她送回宫里。” 第二日清晨,景渊又去了章台大街。这次他只穿了寻常的月白长衫,黑发用银环络在脑后,全身上下无一多余赘物,就连手上的扳指都摘下。黄半仙一见了他满脸堆笑,可是下一瞬那笑容就消失无踪了。景勉在他摊子旁的空位放上一张小桌还有椅子,再把文房四宝放好。景渊坐下来气定神闲地一张接一张的画,很快摊子后的架子上就贴了几幅画,无一例外都是那个女子,不同的衣饰不同的季节场景。围观的人丝毫不比昨日少,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公子,你的画画得真好,不若卖一幅与我?” “不卖。”景渊头也不抬地说,“要是见过她,可以把这些画都送与你。” 那人乖乖噤了声。 “公子,你找的这个女子是你的什么人?”隔壁街的张媒婆问。 “亲人。” 张媒婆窃喜,别不是妹妹吧?于是又问道:“不知公子府上是哪里?可曾婚配?”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这时有脸皮厚的不怕死的大娘大婶大姑娘等端茶的端茶,捧点心的捧点心,送扇子的送扇子,那张媒婆还想继续问,景渊抬起眼淡淡地看她一眼,道: “你好吵。” 这句话当即冰镇住那正热闹的一众人等,鸦雀无声,端茶递水送扇子的人都自觉地往回撤,这时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 “我们这市井大街,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标致伶俐的女子了?看这衣装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吧?除了嫣红楼的那些姐儿,还会有谁的手这般青葱翠嫩十指不沾阳春水?” 景渊蓦地一惊,似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夕阳西下,人群渐渐散去,他颓然闭了闭眼睛,最后一张画,画的是她坐在水榭倚栏前的长椅上低头脱掉袜子的侧脸,发丝垂下遮了大半的容颜。这两日画的画,逼着他把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地回想起来,想起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想起她流着泪对他说喜欢他的情景,想起她小阴谋得逞时调皮慧黠的神色,也想起她发怒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大表情。 又有谁知道他是如何压住心底的疼痛这样过了两日的? 景勉让人搜遍了这一带可以藏人的破庙和荒废的民居都找不到人,沈默喧到官府查户籍也没发现有哪家哪户新买入的丫鬟奴婢与她有半分相像,她,到底逃到哪里了? “你们看,”几个手拿着糖葫芦打闹过来的小孩其中有一个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指着架子上的那张侧脸,“她像不像阿一?” 景渊的眼睛蓦地睁大,瞳孔不受控制地缩了缩,只见其余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 “不像!阿祥你是不是眼花了?阿一脸上有好大一块红印,我娘说她的相貌连张媒婆都不敢给她做媒……” “可是那眼睛嘴巴都有点像……” “不会啦,阿一的手都是黑黑的,头发乱糟糟。” “笑起来很像啊!” “跟我隔壁家张老二的闺女胖妞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像。” 叫阿祥的男孩怒了,瞪着他俩说:“不许诋毁阿一,阿一卖的红薯最好吃了!”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见到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俯身看着他,问: “你说的那个阿一,是谁?” “就是卖红薯的阿一啊。” “她多大了?” “比我姐姐大,比我娘小。”阿祥天真地答道。 “她姓什么?” “别人都叫她阿一,也许姓朱吧,她就住在朱家巷的朱老爹家。” “她卖红薯卖了很多年?” “不是,就这两三个月……哦,今天没来,不知道是不是病了……” “你跟阿一很好?” “嗯,她常请我吃烤红薯。” 景渊把那画取下来,在袖里取出自己两方私章,蘸了朱砂盖上两个印,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卷好递给阿祥,说: “这画送给你,告诉你爹娘,什么时候缺银子花了就拿到当铺去,换个三百两还是可以的。好了,现在领我到朱家巷去吧。” 阿祥接过画,三百两银子?那可以买好多糖葫芦了吧……他带景渊和景勉到了朱家巷指着不远处一扇小木门说: “就在那儿。老爹脾气不大好,我就不跟你去了。” 说完转身撒腿就跑,景勉走上前去拍了拍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谁呀?” “老丈可是朱老爹?阿一是不是住在这里?”景渊这辈子还没试过这样有礼貌地对平民百姓说过话,恭敬中带着不安。 门咯吱一声开了,朱老爹黧黑的老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上下打量了景渊一眼,然后不耐烦地说: “你来晚了,她走了!”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景渊头一回吃了这样不客气的闭门羹,可想而知脸色有多难看了。景勉皱眉,正要用力踢门,景渊一手按住他,伸手再拍了几下门,等了一会儿,那门才不情不愿地开了。 “还有什么事吗?”老爹问。 “请问阿一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老爹又要关门,景渊这次反应够快伸手去拦,木门夹着他的手掌痛得他眉头大皱,朱老爹这才撤了力气,悻悻地转身入内,自顾自地拿起柴刀一下一下地劈着柴,不理会景渊。景勉正要发怒,景渊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只好无奈地退到一边。 “我是她的家人,找她很久了,”景渊在他身后说,难掩眼中的焦虑,“她不是建业人,说话的腔调和当地人有一点差异,老爹应该听得出来。”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朱老爹说:“你走吧,阿一说她的亲人都死光了,她无才无貌,断不是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取乐玩弄的对象。” 之后是长长的一段静默,安静得除了砍柴声再无别的声音,朱老爹几乎都以为人已经走了,站起来捶捶肩膀转身才发现景渊依旧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他一怔,景渊眼帘稍稍一动,说道: “我是她的夫君,却做了伤害她的事,不配做她的夫君,老爹说得对,我这种人对她来说也跟死了的没什么两样。” 朱老爹从没听过有人会这样诅咒自己,眼中稍露惊讶之色,又听得景渊说: “她因我而受了那么多的苦,怎么能二话不说一笔勾销?这不是太便宜我了么?见了面,拿刀还是拿棍子随她的便,可总得见上一面……” 朱老爹坐到一旁的竹凳子上,拿起茶壶嘴对嘴地喝了几口,指着地上堆着的像座小山似的干柴,说: “阿一每天都会帮我把柴劈好的。” 景勉脸色都变了,刚想开口大骂,景渊道:“阿一不在,自然是由我代劳。”说罢捋起袖子掀起衣裾,一手抓起柴刀劈起柴来。那刀又厚重刀口又钝得厉害,一刀下去虎口都震了震,景勉看不下去了,说: “爷,让景勉来吧,你……” “再说一个字你就先行回府。”景渊沉着脸,没过多久右手便被刀把磨得起了水泡,他只得换了左手,整整一个时辰他才把那堆柴劈完。朱老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 “糟了,明天要烤的红薯还没洗。” 景勉再也无法忍耐,冲上前去正要发作,景渊轻喝一声,他硬生生顿住脚步,道: “我去洗,我去洗行不行?糟老头刚才又不说!” “你到厨房里烧火,老爹我要做饭!” 景勉强忍住杀人的冲动,在景渊的眼色下无可奈何地到厨房里当了一回烧火工,景渊看着院子红薯车旁的一箩筐红薯,不知从何入手,老爹说: “拿个水桶打几桶井水,把水槽灌满;然后往木盆里放水泡着红薯,拿刷子一个一个刷干净……” 景渊这辈子不要说打水了,就是连水桶都没碰过,他面无表情地把水桶放到井里,不管怎么拽拉那绳子就是装不到水,朱老爹大摇其头,道: “啧啧,你怎么这么笨啊?水桶要掉转过来用力往井里投才能打到水啊!什么都不会,怪不得阿一不要你。” 看着景渊手上一僵,绳索险些哗啦啦地掉进井里去,朱老爹心里凉快至极。 景渊好不容易学会打水,井水把衣衫都弄得湿嗒嗒的,来不及拧一下他又要开始刷红薯了,朱老爹看了片刻大皱其眉道: “哎呀,你力气那么大的?红薯的皮都给你刷掉了,卖相多不好!” “泥沙刷干净一点,年轻人的眼力怎的连我老头子的都不如!” 很快的,景渊满是水泡的手被泡的全皱起来了,天已经黑沉沉,老爹点了灯开始吃饭,饭碗却只有一个,他从红薯车里拿出十多个还温热的红薯放在他和景勉面前,道: “家里的米只够我一个老人家吃了,你们别客气,吃这个吧……不是看不起我老爹吧?记住不要浪费……” 第八十三章 千百度2 景渊坐下来,拿起一个红薯慢慢地剥皮,只听得朱老爹一边吃饭一边说: “那天还很冷,老爹我打算天一黑就收摊子回家,送了一个红薯到对面米铺,再回来时就看见凶神恶煞的打手追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经过,我说没有看见,他们又往前追去了。后来一看才知道那姑娘躲在我的红薯车下,她的手不知道被什么划伤了,流了很多血。” 景渊的手微微一颤,朱老爹又说: “我见她这般光景,便带她回来敷药;回来后她就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收留她,说是从小父母便抛弃了,被恶人逼入青楼。我知道她说的并非她经历的全部,可是那么可怜的姑娘,还发着高烧,我怎么忍心将她赶走?于是,她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她见我身体不大好,总是想尽办法来帮我的忙。为了帮我卖红薯而不要招惹是非,硬是把自己半张脸染红了,帮我劈柴打水洗衣服,没有埋怨过一句话。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怕火,一开始的时候只要她是见过火的话晚上都会做恶梦,没有大声哭叫,只是半夜我会听到细碎的哭声从她的房间传来;后来我病了,她咬着牙关想着各种办法来克服自己的畏火症,直到上个月月末,她才可以闭着眼睛往灶里添柴加火。” 景渊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桃花眼里水光湛湛,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浅淡水气,氤氲如雾。 “你说你是她的夫君,我本是不信的。”朱老爹望着景渊,“如果阿一是我亲闺女,今日我定然是拿棍子来招呼你的,懂么?!” 景渊点头,老老实实道:“换作我也会如此。” 朱老爹冷哼一声,起身回房内取出一个残旧的木盒递给他,道: “昨日她留下这个就走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景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有人用细细的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 朱老爹,我遇到故人随她返家,很快会回来看你,勿念。 阿一上 景渊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的手狠狠地攥紧了那张纸,那字迹、那说话的习惯语气是如此的熟悉,心底某个空荡荡的角落一下子满满的,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了一口空气一样,自己的生命好象这一瞬间猛然有了鲜活的迹象。 阿一,小尼姑阿一,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你要好好待她。”临走前,朱老爹说道,“那张银票不是她的,我不要。找到她后还给她,就说不必担心,老爹能自己过日子。” 元罗宝刹后山的静泉寺里,静林师父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手持念珠正闭目念着清心普善咒。她这一生经历过不少变故,一心向佛后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然而自从寻不到阿一以后她便落了一块心病,一想起那独自流浪在外不知人世险恶的阿一就暗自埋怨伤怀。 一双废掉的腿,大概就是佛祖对自己的惩罚吧。 上方吊着的两盏长生香,都是为阿一点的。她都不敢想那孩子该是怎样的埋怨自己啊? “师父,你不要这样坐太久了,该让宝贤师太推你到外面走走。”阿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静林师父睁开眼睛放下念珠,头也不回地说道: “阿云,不是让你没有事就不要过来吗?你怎么总是不听?” “师父怎么总是嫌弃阿云?不许阿云来看,不若阿云重新落发算了。”阿云笑着嗔怨道,和女尼宝贤走过来把她扶起坐到一旁的木制轮椅上,转过椅子说: “师父,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静林怔怔地看着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身前的女子,阿一两眼噙泪,颤颤地叫了一声: “师父————我是阿一,你的阿一啊!我有多想你你知道吗……”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抱住静林没有知觉的双腿,静林眼眶发红,伸出手颤抖着摸向阿一的头,说: “阿一?你真的是阿一?对不起阿一,是师父不好……你抬起头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阿一抬起头,心底的委屈悲伤与重逢的喜悦百感交集,她咬着唇忍住哭声哽咽着道: “阿一知道的,师父不是故意扔下阿一不要阿一的,阿一不怨师父……师父你的脚那时候是不是很痛?不要紧,阿一以后就是师父的拐杖,阿一再也不离开师父了……” 静林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忍不住抱住阿一喜极而泣,阿云也红了眼睛在一侧跪下紧紧抱着她俩,哑着声音说: “师父,阿一,不要哭,我们都该笑才对……” 是夜,阿云和阿一在庵堂住下了,静林问及阿一这三年来的遭遇,阿一只草草敷衍过去,说是在兰陵的大户人家家里当了个烧火丫头,后来主人家有变故,自己就辗转到了建业卖起了红薯,然后遇到阿云。阿云也不拆穿她,知道她是不想让师父担心或是难过愧疚,静林看着阿一那一头青丝,感慨道: “阿一,你真的长大了。还俗后觉得尘世间的生活如何?” 阿一垂下头,“师父,我想留在这里陪你,或是带你回广陵无月庵,重新落发,你说好不好?” 静林闻言看了看身边脸色白了白的阿云,微笑道:“你是顿悟了还是逃避?” 阿一咬着唇不语。静林师父目光柔和地看向阿云,“你这几年的辛苦,师父都知道。当初抛下阿一是错,如今若是抛下你,也是错。” “师父!”阿云失声喊道,难掩心中的感动,一把抱住静林,道:“我就知道师父疼我不会比阿一少。” “好啦,师父不回广陵,就呆在这里,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难过了就到庵堂里住两日;阿一,你长成大姑娘了,什么该执着什么该放手不用急着决定,发可以落,但是你还会是过去无月庵里那个懵然无忧的阿一吗?佛门淡泊宁静,可是不入红尘又焉能堪破红尘?”静林轻叹一声,说: “有人说,命是注定无法更改的,只有运不断变化……青丝绕云鬓,单衫杏子红,你们两个如今的模样,都很合适……不必再考虑为师,为师本是方外之人,你们自己各有自己的造化……” 第二天清晨,七王府的车马便来了,王府总管闵立神色恭敬地把二人接回王府。不见了阿云,司马念一整夜都闹得整个王府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回到浣云水榭正闹着别扭不肯喝汤羹的司马念一见她马上就飞奔过来扑入她怀里,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缠着她不放: “阿云,你昨夜去哪里了?我半夜做了恶梦,梦见有只瘸腿的凶神恶煞的大狗追着我,眼睛瞪的像铜铃一样大,吓死我了。” 阿云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是阿云不好,念哥儿不用怕,后来念哥儿是怎么样把那狗赶跑的呢?” “我大喊一声爹爹,爹爹没有出现;我再喊了你,你就出现了,拦住那狗让我逃,可是,你却被那大狗吃了……” 想必,闹腾了一晚的原因就在于此,醒来后见不到她,以为她真的被大狗吃了,阿云的心下无端酸软,抱着司马念的手紧了紧,温和地说: “不用担心,对了,我还没吃早饭,念哥儿陪我吃好不好?” 丫鬟珍珑过来把司马念带回里厅,阿一理解地对阿云笑了笑,跟过去对司马念说: “念哥儿,阿一明日烤个红薯给你吃如何?” “不要,”司马念眼珠子亮了亮,“呆会儿就去,你教我,我自己烤。” 阿云问珍珑:“昨夜可是贺夫人照顾了念哥儿一宿?” 珍珑说:“不是,念哥儿哭闹不止,奴婢去请贺夫人,正好惊动了在那里歇息的王爷,王爷就到水榭这里来,照看了念哥儿一整夜。今早破晓时才回去休息的。” 阿云一愣,惊讶之余唇角牵出一丝苦笑,看来自己又不经意地扰了人家的好事了,“午膳后把我房里那匹徽州飘云织锦送去贺夫人那里,就说念哥儿的事常烦扰她操心,略表谢意。” 珍珑一撅嘴,闷闷地说:“夫人,那是贡品,宫里也没几匹的……” “别碎嘴了,反正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第八十四章 千百度3 “别碎嘴了,反正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用完早膳后,司马念便带了阿一到王府后院的菜圃那边去了,阿云匆匆把自己从头到脚稍微收拾了一番换过了衣裙后,便带着珍珑到了司马烨所在的首阳阁去。 迎面便看见栖梅苑的梅夫人带着丫鬟银瓶脸色黑沉地走过来,阿云稍一欠身行礼,不料她竟然好似没有看见一般,肩膀擦过阿云险些把她撞倒,不管不顾扬长而去。珍珑正要发怒,阿云开口阻止了她,远远就看见首阳阁门前站着闵立,她走过去微微笑道: “闵总管,王爷可是在里间歇息不让人滋扰?阿云本也没什么要事,就是让人炖了碗莲子羹,若是不方便呈给王爷就算了,珍珑,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就要转身走,闵立连忙喊住她,道:“云夫人,王爷他交待过了,不喜有人打扰,若是夫人来了就请进去,他有些话要跟夫人说。” 阿云皱皱眉,“珍珑不能随我进去?” 闵立道:“王爷说只见夫人一个。” 阿云颔首,取过珍珑手上的银盘走了进去。珍珑站在门口无所事事,瞥见闵立眼下青黑的阴影,不由得奇怪道: “闵总管,你昨夜没睡觉吗?哦,难不成你也在水榭伺候了一晚?不可能啊,我进出好几回都没见到你。” 闵立笑了笑,脸上平静心里却不知暗骂了多少句,不就是你家那云夫人跑到那静泉庵一夜不回,小公子做梦说是被恶犬吃了,而某人居然就让他带几名暗卫连夜上山守着第二天一早接回,要是多来几趟这样的差事,恐怕他很快便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垂下的珠帘后隐隐见鹤嘴炉白烟袅袅,一室生香。司马烨侧身睡在罗汉榻上,身上只着白色中衣,黑发拢在脑后,单薄的丝被滑至腰间。阿云把莲子羹放在帘外的黄玉小几上,轻手轻脚地拨开珠帘进了内室。 本想开口叫他的,可是不知怎的见他沉静的睡颜又失了勇气,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与平日不同的模样,嘴角上扬,像是在梦见了什么舒心愉悦的事情浅浅的笑着,带着几分孩子气。 简直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司马念,阿云想,还是这样闭着眼睛的好,怎么看起来都不像平日那般可恶。 风从朱窗吹入,阿云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把丝被拉高给他掖好,一如平日照顾司马念。手忽然被扣住,她吓了一跳,司马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幽黑的星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惺忪模样。 “王、王爷,你醒了?”她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是臣妾吵醒你了?” “没有。你师父她身体可安好?”司马烨幽深的黑眸带着几丝复杂莫名的情绪,嗓音沙哑低沉,她心底的那根弦绷得有点紧,此刻更像被谁的手那么轻轻一拨,颤入心魂。 “还好,谢王爷记挂。昨夜阿云不在,烦扰了王爷和贺姐姐一整夜,心里着实不安,还请王爷好生歇息,莲子羹清润,王爷休息好了再用,阿云不打扰王爷,先告退了。” 她想走,无奈手腕还是被牢牢扣紧,司马烨望着她绯红的脸,喉咙紧了紧,吐出几个字来: “抱歉吗?那你打算怎么补偿?” 补偿?阿云一怔,补什么,怎么补?那明明是你自己的儿子啊,自己当了三年司马念的便宜娘亲,那么多个不眠之夜谁来补给自己? 手腕忽然被用力一拉,阿云整个人就这样扑倒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挣扎他已经一侧身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只听得他心脏处剧烈的心跳声。阳刚的男子气息瞬间侵入她的五官触感,这种感觉陌生刺激而又让她心跳如擂鼓,她手上用的那点反抗的力气对他来说只是可笑如一阵微风般不起任何作用。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额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下自己心里和身体上那种蠢蠢欲动,却有一阵淡淡的发香涌入鼻端,让他甘之如饴。 ”王爷,我————“她抵在胸前的双手被他扳开放到他的腰上,他的手拢住她的背稍稍用力,两具躯体贴合得更紧,阿云窘迫得脸上都要滴出血来了,偏偏司马烨打断了她的话: “安静,女人,本王要睡了。” 她的身体一瞬间僵得比僵尸还僵。 这、这算什么呀?那么窄的一张罗汉榻,自己被挤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还怎么睡?最要命的除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带着点粗砺的触感时时刻刻让她紧张的神经跳动不已外,那毫无距离贴着自己的炙热胸膛更是该死的让她尴尬。 她今天不该只穿丝质肚兜和云罗纱罩衫襦裙的,建业最近流行这种衣料,穿得很舒服,适合不冷不热的暮春季节,可是,真是太薄了…… 阿云,谁让你穿那么薄?她埋怨自己,活该你今天被人轻薄。 还有,司马烨,她还不是女人好不好?! 而那人闭着眼睛唇角带笑,呼吸平缓而自然,眉宇间一如平静无波的湖面,丝毫不知抱在怀里的女人心里骂了他不下百遍。 腹诽久了也会累,阿云昨夜很晚才入睡,刚才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枕着司马烨的手臂竟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始作俑者轻轻地睁开眼睛,稍微松开她一点,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终是敌不过心底压抑已久的那点欲望,唇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眉心,她的唇。 她粉色的唇让人想起那刚熟的苹果颜色,带着诱人的光泽,软软的只让人想更深入地去触碰。司马烨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收不住,浑身的血液叫嚣着直往身体某一个地方奔涌而去,而迟钝的某人浑然不知,只觉得有什么不断纠缠着自己的唇,嗯咛一声转头想要躲开。如是两三次,司马烨终于失去了耐性,用力一咬她的唇好让她松开牙关。不料——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司马烨整个人愣住,抚着自己的右脸望着阿云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听得睡的昏沉的她闭着眼皱着眉喃喃道: “死蚊子,又来咬我,看我不拍死你!” 司马烨不好发作,心里憋闷不已,然而见着她脸颊微红唇色丰润,轻皱的眉间那丝懊恼偏让人觉得可爱之极,目光下移落在她衣衫略显凌乱的胸口,白如脂玉春光乍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认命地闭上双眼,低声唤道: “闵立,本王要沐浴,备水……冷水就好……” 便宜真不是那么好占的。 她醒来后若是见自己的唇又红又肿,问及自己的时候,是不是该告诉她这是被蚊子咬的呢? 她如果反问一句:“王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自己岂不是得窘死?难道说自己也被蚊子咬了?她会不会又问,蚊子咬到您哪里了? 司马烨把身子沉入浴池的冷水中,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好端端的,除了那处被她无意撩拨到的起了火的地方。他司马烨活了二十七个年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挫败感,想要一个女人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要,喜欢又不敢直接说出口,生怕流露出一点点情绪吓怕了她。 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痛,明明气得想要直接把人办了却又怕见到她的眼泪她的一点点不情愿,难受憋闷得心里像塞了块大石却又不舍得放手,要是被景渊之流知道他堂堂一个王爷,镇边大将,居然为了这等事惴惴不安煞费思量,怕是会狠狠地取笑他吧? 沐浴更衣后,闵立说云夫人还在小睡,问要不要叫醒她,他说了声“不要”然后大步流星走出首阳阁,朝浣云水榭而去。 她那位重要的客人,他也该见上一见了。 水榭平静异常,珍珑说云夫人接进府的那位姑娘带了公子念到后院去玩,于是寻迹而往,经过几段花丛小径,渐渐闻得笑声盈耳,清脆如山涧流泉。 他顿住脚步,透过婆娑的花枝间隙,便见前方碧绿如绣的菜畦旁被辟出一块空地来,照管菜圃的哑巴老仆把干枯的树枝和干柴杂乱地搭在一起,火势燃得正旺。公子念衣服都沾满了尘土,正蹲在地上不住地往火里加树枝,一边问: “阿一,你确定这是在烤红薯而不是烧红薯?” 远远地躲在槐树阴下的青衣女子笑着答道:“念哥儿,这树枝烧完了不就变成炭了么?你耐心点,这红薯很快就好了。” 司马烨恍然想起了当年在江边遇到的人,声音也是这般脆生生的,总带着或喜或恼的情绪,如今这女子一头青丝一身绿罗裙,眉目潋滟生姿,全然不见那时身着浅褐缁衣带着比丘帽心中却带着三千烦恼丝的模样。 他拨开身前低垂的柳条,大步走到稍微惊愕的她的面前,笑道: “原来真的是你,你还认得我吗?” 阿一怔住,司马念像干了什么不见得人的坏事一般惊吓过度地站起来,忙不迭地拍去身上的尘土,望着司马烨怯怯的喊了一声: “爹爹。” 面前这气宇轩昂的锦衣男子原来就是司马烨?阿一一时间忘了行礼,只疑惑地看着这张似乎有点眼熟的脸,可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司马烨上前一步抱起司马念,伸手抹去他脸上的一痕污黑,眼神幽亮带笑,说: “曲水河边,宁武将军府上,丧礼,银丝卷……” 第八十五章 多角关系1 对了,银丝卷!听到最后一个词,阿一终于有了反应,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终于能把眼前的人跟当年那牵着乌骓马腰佩古剑的白衣少年重叠起来了,遥远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她讶然道: “你就是那个在墙外扔了银丝卷进来的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那日我还等了好久,想着你还会再给我带一个银丝卷……” 司马烨道:“你就只记得银丝卷?那日我说过的别的话你都忘了?” “你还有说过什么吗?”阿一傻傻的问:“没有啊,一点印象都没有。” 司马烨苦笑,原来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自己记挂着那心里矛盾烦恼的小尼姑,以为两次遇见便是有缘,谁知道她压根没记得他这个风流倜傥的少侠。 这两个小尼姑,一个比一个更没心没肺。 不知是什么原因,刘夫人接错人了。但是,幸好接错了。 要知道,当年他纯粹是觉得她好玩,遇见了两回,想让她到建业的元罗宝刹去求得道高僧的点化,了却心头的种种疑惑。 不想一个无心之举,偏招惹来了爱恨不能的纠葛。 “你喜欢的那个少年呢?他知道你还俗了么?”看着阿一拨开渐冷的树枝取出里面的两个红薯,他问,吓得阿一几乎扔掉了手上烫热的红薯。 “你问的是阿逵吗?”她微微笑着,笑容中却有一丝歉意,“他知道,我们后来见过,就像兄妹一般,别无其他。” “不烦恼了?还要不要找高僧指点迷津?” 阿一笑道:“阿一既然留了三千烦恼丝,自然就该安之若素,佛渡有缘人,所谓指点,也要自己想得通才有用啊。” 司马烨赞赏地看她一眼,道:“几年不见,你倒是比以前圆通洒脱了。”一边说一边接过阿一手中的红薯,烫的他差点儿甩手,阿一连忙说道: “王爷小心烫手,红薯只是市井俚俗之物,难登大雅之堂。” 司马烨剥开红薯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递给司马念,道:“无妨,游历江湖那几年,本王什么苦都受过,红薯虽是粗粮,也是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很好吃,很香。阿念,你说是不是?” 司马念刚被烫到了舌头,可还是很开心地一个劲儿点头,以示受教了。 “夫人,还要过去请王爷他们回水榭用午膳吗?”珍珑小声问阿云,她自然也是瞧见了这边相谈甚欢其乐融融的画面。 阿云沉默了短短一瞬,回转身子背对着他们,道:“不用了。把午膳备好,他们什么时候回水榭就什么时候把菜热一热就好。” 中午这顿饭,不知为何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阿云放下筷子,对珍珑说: “带上软垫,我要到首阳阁去请罪。” 也是时候跟司马烨挑明一切了。 司马烨回到首阳阁时,阿云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司马烨一挑眉望向一旁伺候着的闵立,闵立眉心无端一跳,不知道王爷是不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及时来报,可是云夫人也不是善与的主儿,说是不想打扰王爷用膳,不许他去通报。 司马烨坐在内室花梨木雕花方桌旁的官椅上,示意闵立退下,拿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这才慢慢道: “你跪在这里,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骂她欺骗他三年之久,阿云也微感意外,低下头说: “阿云错了,欺瞒了王爷许久,王爷要寻的人是阿云的姐姐阿一,这其中的周折,不知王爷是否有耐心听阿云说一说?” 下巴忽然被人抬起,司马烨俯身看着她,她的唇还是有点肿,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了上去,阿云的脸微微发热,只听得司马烨低声道: “本王对你从来就没有少过半分耐心。”略略沙哑的嗓音怎么听怎么暧昧,在阿云听来却甚是惊心,她曾见过司马烨两年前冷酷地杖死一个姬妾,也是像现在这般喜怒不形于色。 她定了定心神,组织了一下措辞,开始叙说自己的过往,从清苦的山中生活一直讲到自己开春后的那场大病,讲到师父是怎样骗走阿一……桩桩件件,条分缕析地道来。讲到最后,她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酸楚地说道: “本无心欺骗王爷,出家人也不应打诳语,为了阿云的这条命,师父失去了阿一,失去了一双腿,我这三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责。现在好不容易见回阿一,圆了师父的心愿,王爷无论要怎么责罚,阿云绝不会埋怨一句。” “然后呢?”司马烨坐在官椅上身形未动,只说道:“让本王猜一猜,你今日坦白一切,是想希望一切回到原点,好象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呃……阿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不懂应作何反应。他怎么这么聪明?她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达成的目的,他只需一眼便看出来了,难道自己的企图就这么明显? “你最好把你肚子里的那些话给本王吞回去!”司马烨冷笑,坦白?受罚?知道自己与阿一是旧识,想着自己不会为难勉强阿一,她就可以撇清和自己的关系抽身其间?一切回到原点,回到他不曾遇见她的那个初夏,可能吗? 阿云的脸色白了白,嘴边那句想要到静泉寺跟着师父静修的话无奈地吞了回去。面前的司马烨这时就是一头盛怒未发的狮子,自己不知怎的由触了他的逆鳞。 司马烨看着面前低着头咬唇不语委屈得快要掉眼泪的她,心里像被无形的手揉得又酸又痛,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对这没心没肺的女人哪怕有一言半语的示好怜惜。 两人默默地僵持着,阿云跪得腰都快要断了,可司马烨脸色黑沉,半点让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她真恨不得被他命人打死算了,总好过被他那如霜如雪般冰冷的目光不时笼罩着,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来一样。 “七哥,七哥你在不在?”女子的高声喊叫打破了内室的沉寂,闵立急匆匆的阻拦声响起: “公主,你在外间稍安毋躁,待小人通传王爷一声……” “还通传什么?!本公主都快要急死了,我七哥呢?七哥——”司马凝霜闯了进来花厅,到处去找司马烨,司马烨起身,对阿云说: “你先起来罢……” 珠帘哗啦啦地被人用力掀起,司马凝霜走了进来,阿云刚站起来但是跪得太久,双腿一麻又跌坐在地上,司马凝霜愣了愣,司马烨怒道: “你瞧你,堂堂一个公主半点礼仪都不讲,我的卧室也是你能进来的吗?!” 司马凝霜被兄长责骂,顿时一脸委屈,跺跺脚转身走到了花厅的椅子上气呼呼地坐下。 司马烨俯身抱起阿云,阿云本想拒绝,可是又怕他生气,只好乖乖的由着他把自己放到他的檀木大床上背靠着床头的软枕,不容置喙地摘下她的一双秀鞋,捏了捏她的小腿,顿时麻麻软软的感觉传来,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我在边关行军,有时候一巡就是两三日,”他坐在床沿轻轻揉着她的膝盖,“开始时脚长了许多水泡,每夜双腿都酸软得不能入寐,才知道当一个王爷并不就意味着永远的锦衣玉食,随心所欲。你说,天王贵胄都不行,普通人可以吗?” “你让我责罚你,你希望我如何责罚?跪了一个时辰就难受成这个样子……不要再拐着弯千方百计想要把过往一笔勾销,我也有我的底线,有些错误已经发生了,为什么你就不问问我,究竟想不想回头?” “那,你想不想回头?”她不怕死地问了一句。 “不想。”他断然答道,拉好被子盖住她的双腿,站起来,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从今以后,你最好断了那想逃开的念头。”他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阿云伸手抚着自己的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刚刚绷着脸让你跪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极尽温柔地对待你,在你的心被揉得软软的时候再瞬间冷脸。 哼,不走就不走,让你养着本姑娘也好,虽然不能天天见到师父,可是说不定明天皇帝一纸圣旨下来你又要到不知哪处边境领兵了。这样想着心下倒也平衡了,三年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这时忽然听到外间司马凝霜细碎的哭声,一边说: “七哥,你不用劝我了,建业别的男子我都看不上,我就只要他。” 司马烨也生气了,不耐烦地说:“既然如此你就去向皇兄请旨赐婚便是,来王府跟我说作甚?” “他不理我,七哥,他到建业后总是失魂落魄的,开始时我以为他是不适应,今日才知道原来他有喜欢的人了。七哥,我不管,你帮我把这女的找出来,我不能让景渊找到她!” 景渊?阿云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偷偷地往外看,只见司马烨背对着她打开了一幅卷轴,阿云的心顿时猛跳不已。 那画中的女子不是阿一又是谁?! “你这幅画,从何而来?”司马烨沉着地问。 “虞铭名下的画斋今日收得此画,疑心会不会是有人伪作,就看落款的名字和印鉴来看确是景渊亲笔无疑。让人去查了说是他一连两天都在章台大街上画这仕女图,目的就是寻人……从未见他对哪一个女子会这般上心,我当初为了他连名节都弃之如敝履,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向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拱手相送吗?七哥,我不甘心……” “你就知道这画中人一定存在?”司马烨安慰她,“说不定是你太患得患失,凝霜,你喜欢景渊,是他高攀了,你的姿态何必放得那么低?” “七哥,你帮我……”她苦苦哀求道。 第八十六章 多角关系2 “七哥,你帮我……”她苦苦哀求道。 “他不是你的佳偶良配,凝霜,没有这女子,难道景渊身边就没有别人了吗?七哥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凝霜两眼噙泪,发了狠似的说:“你不愿帮我,说那是火坑,难道你这七王府就不是?你那么多的姬妾,左拥右抱的难道就比景渊高尚?我不介意他过去三妻四妾,就算那是火坑,我就愿意跳下去那又怎么了,你是我哥哥,可是一直以来你做过几件让我觉得快乐的事?我就要嫁给景渊,嫁不了他我这辈子当尼姑算了!”说罢一咬牙就转身离开。 “凝霜————”司马烨无奈地看着她怒气冲冲地背影,目光落回那幅画上,又变得复杂起来。 “出来吧,”他说,“我知道你看到了。” 阿云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脸上神色惴惴不安,司马烨指着那画说道:“你最好解释一下,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此时,浣云轩院子里,司马念用力地荡着秋千,一边笑嘻嘻地问一旁的阿一: “阿一,秋千很好玩吧?是父王给我做的,我和阿云都能荡得很高很高,怎么偏生就你不行呢?” 阿一抿唇一笑,说:“阿一怕高啊,而且,你有疼爱你的父王,我没有。” “那你的爹爹和娘亲呢?” “我没有爹娘。” “就像阿云一样?” “嗯。” 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也没有。湛蓝的天空里飘过丝丝流云,阿一发出了那个单音后,就连秋千摆动时发出的一点声音都不知隐退到何处,墙外立着的那月白身影有如塑像凝立不动,惟有扶着墙的手指骨突出像是在用尽全力克制着什么一般。 景勉小心地安抚着车辕前的马匹,生怕有一点儿声响发出让墙内的人发现了他们这样听人墙根的恶行,心里迟疑着是否要劝自家侯爷干脆带府卫翻墙而入把人抢走更好。正在此时又听得司马念同情满满地说道: “阿一别难过,我父王一定很喜欢你,吃烤红薯时他一直和你有说有笑,我从来没见他这样温和平易过,我去跟他说,让他也好好地疼你,就像疼阿云和我一样多。” 阿一不语,只是一笑置之,伸手拍去司马念肩上的落叶。 墙内人心思单纯,只当此话是孩童无知的善意,而墙外人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薄唇微抿,一丝恼意自眼内掠过。 脚步声响起,然后渐渐止息。 那种寂静又好似抚平了涟漪的湖面一样,半点动静都无。 她的声音,绵绵醇醇的一如既往,只是难掩落寞和自伤。景渊湛黑的桃花眼幽深莫名,身子斜倚墙上,目光虚空不知焦点落在何处,直到景勉轻声问他: “侯爷,我们是不是该登门拜候七王爷?” 景渊回过神来,苦笑着问景勉: “你说,见到她我该说什么?是解释,还是二话不说把人抢走?”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景勉还想说什么,只听得帘内的他轻叹了一声,说: “她,怕是不会轻易原谅我的……你知道怎么样把水里的游鱼一手抓住吗?” “景勉愚钝,侯爷可是有了打算?” “走吧,回府去,景老头子和沈默喧应该从静泉庵回来了。” 马车蹄声响起,向着兰陵候府方向而去。 车厢中景渊一手支额,另一手抚着挂在自己颈项上的缺口绿玉如意吊坠,深深吸了口气,压住起伏的心潮,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无声无息地接近,把所有能逃生的出口封死,在唯一的生门以逸代劳————这里是建业,不是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兰陵郡,他不容许自己再有一点点失去她的可能。 回到品雪轩,景时彦早就等候多时,一见景渊就跳起来问道: “乖侄孙,你告诉叔公那老尼姑是什么人?” “她的腿可以治好吗?”景渊坐下,接过沈默喧递来的茶碗,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你和那尼姑什么关系?你总不会莫名其妙地让我去给一个老尼姑治腿吧!” “治不好也得治好,一月,一年,十年,你慢慢治,”景渊道,“静泉庵清修之地,适合你这种一把年纪仍心浮气躁的老头颐养身心。默喧,明日收拾一下陪他上山,我已修书一封与元罗宝刹住持,让他们与你们方便,提供僧舍。我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景时彦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不死心地说:“莫非她是阿一师傅?” 景渊的脸黑沉下来,景时彦乖乖收了口,他有多久没在景渊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了,分明是个禁忌,景渊现在没有对他发飙已经让他很意外了,这时沈默喧扯了扯他的衣袖躬身行礼后两人退了出去。 “你说这臭小子怎么回事啊?净给脸色我老头子看!”景时彦嚷嚷道。 沈默喧笑着对他说:“老爷子,你不觉得我们侯爷最近脸上终于有了活人的气息吗?” ---------------------------------------------------------------------------------------- “纳、纳妾?”阿一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阿一,你不想留在王府陪我一起吗?我跟王爷说好了,你和他只是假意成亲,否则……”阿云收住话尾,她实在不想告诉阿一那个她视作洪水猛兽的兰陵侯正千方百计地找她。到了浣云轩多日,她常听到阿一在半夜里呓语或是惊醒,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不知梦见了什么可怖的事。 如果让阿一知道了,说不定这梦魇的病症还要加剧。 而且,只要她在七王府的名分定下来,就算日后景渊找到她也于事无补。不要说司马烨不会放她们离开,就算愿意,阿一还是会被景渊找到。她战战兢兢的跟司马烨提出假成亲的想法时差点没被司马烨的眼神冻死,还记得他冷笑着问她: “娶侧妃?而且还是假成亲?阿云,你就觉得我堂堂一个王爷是个软柿子小白兔好拿捏是不是?” 阿云连忙大摇其头,慌忙解释道:“臣妾也是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来可以让王爷尽兄长的情分帮凝霜公主的忙,另外也是出于臣妾照顾阿一的私心,侧妃是入了王府金册玉牒的,兰陵侯就算事后发现了也无补于事,王爷也可以灭灭兰陵侯的威风……至于王爷和阿一,王爷您当初想的不就是把阿一接进王府吗?娶了阿一一偿夙愿,这成亲虽然是假,但假以时日若是阿一对王爷情愫暗生,两情相悦,也可以假戏真做……” 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按自己的打算对司马烨上演一幕缓兵之计,没见到那人的脸色渐渐变得比上好的端州岩墨还要黑。 该死的女人,就不能有哪怕一刻钟的时间不要曲解他的话吗? 不过,不趁这个机会趁火打劫一把,就不是他司马烨的作风了。 “别说得好像本王占了天底下最大的便宜,本王还觉得自己是吃亏了。” 她脸色一变,嗫嚅着说:“那王爷如何才肯帮阿一这个小忙?” “娶作侧妃也可以,但是要经皇宫内务府核实身份入家谱太过烦琐,先纳作妾,稍后再上报内务府,就住你的浣云轩。” 这样也好,阿云松了一口气,正想道谢时又听得司马烨说: “你,搬来首阳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晴天霹雳之下,阿云苦着脸问:“王爷可是缺人伺候?” “不愿意?”司马烨挑挑眉,“那么此事便作罢。”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我愿意,愿意……”阿云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衣袖万分不情愿地挽留。 既然是缓兵之计,也只好待到火烧眼眉再另行想办法了。司马烨向来对她冷冰冰的,晾了她三年,不要说是人,就算是块风干的腊肉,过了这么久了谁还会想要一口吃进嘴里? 恐怕不过是喜欢上看她在他面前一副小白兔般战战兢兢的表情罢了。 第八十七章 错会 在军营呆久了没怎么见到女人的人,心理莫非或多或少都有些反常变态?自作聪明的她如是想...... 阿一坐在浣云轩内的厢房中,铜镜里的自己穿着白色亮缎抹胸淡青襦裙外罩纱衣半臂,娥眉淡扫,一双翦水双瞳清泠泠的,干净得似乎容不下世上半点尘俗,鼻梁俏生生的挺直,樱唇是极淡的粉色,懒得上一点胭脂。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套大红喜服,房外的喜娘已经在催促她赶紧换上好梳妆打扮。 可是她还是处在一种发呆的状态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反应。这一切太儿戏了,昨日抵不过阿云的眼泪傻傻的点了头,不料连时辰吉日都不作挑选今日便要行过门大礼,一大早的连喜轿都备好了,说是午后吉时一到新娘子只要上了轿子绕着王府走一圈再从小门进府跨过火盆,就算是王府的人了,其余一切从简。 而王府的前院,七王府筵开数十席,宴请朝中大臣。 王爷纳妾,从来没这般声势浩大过。 不过,这辈子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不也发生过吗?喜服没穿,轿子没上,无端地就成了兰陵侯府的十八姬,无端的一头栽了进去,以为得遇良人,不料竟然是个断袖...... 嫁就嫁吧,她不想阿云难过,无论嫁谁,反正都不是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房门忽然传来一点声响,她以为是喜娘又来催促,于是大声说道: “就要好了,再等等。”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拿起喜服,不料啪的一声一个黄色布袋子掉落在地上,她捡起来打开一看,心猛地坠到了谷底。 里面装着一串断了的檀香念珠,其中最大的那一颗是紫褐色的,刻着一个小篆,阿一不会认字更看不懂小篆,但这个字她是认得的。 静林师傅的檀香手串,其中最大的一颗上面刻着一个“静”字。 常年的摩挲,珠子光滑润泽。 她的手有点抖,打开袋子里放着的一张纸,上面潦草地画着几幅图,第一幅是静林师太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围住;第二幅是静林师傅被绑住双手,一旁的刀疤汉子手上正拿着一把尖刀狞笑;第三幅画歹徒被官兵逼到悬崖,身后是万丈深渊,静林师父一脚悬空眼看就要坠下;而第四幅画画的却是青砖绿瓦围墙,墙下是一丛丛灿烂的玉簪花,墙外的银杏树下有人背对着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一的脑袋这时混乱至极,这是什么意思?师父被绑架了?不许自己报官?那堵墙看上去很熟眼,那堵墙...... 那堵墙不就是浣云轩的南墙?!她顾不上许多,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喜娘和来伺候的丫鬟捧着水盆险些被她撞翻。她们连忙喊住她,但她置若罔闻一直跑到南墙之下,果然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把竹梯。她一把掀起裙子攀着竹梯咬着牙爬上了墙,墙外的银杏树高大粗壮,叶子婆娑成荫,树下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赶车人靠在车横木上草帽盖住了半张脸像是在小憩。 “姑娘,您这是在干什么?”喜娘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道,一边对丫鬟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禀报云夫人?” 阿一站在墙上,正胆怯犹豫着该不该跳下去,喜娘这一喊不由得迟疑了,她一咬牙闭上眼睛就往下跳。 大不了摔到手脚,擦伤扭伤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只是不知道师父被什么歹人掳走了-------她抓紧了手中的布袋子,对静林师父的担心胜过恐惧,可是...... 没有想象中的下坠挫伤,更没有疼痛,只是忽如其来的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然后被紧紧地抱着跌坠在地上,淡淡的混着薄荷味的青草气息涌入鼻端,也许是地上的砂子石头实在硌得厉害,他闷哼一声,她却是猛然惊醒般睁大了眼睛,身子被他的手臂勒得骨头都几乎要碎了,可是她却看不见他的脸,他的下巴抵住她光洁的额,右手手指没入她的黑发禁止了她的挣扎。 周遭一片静寂,除了他和她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动弹不得,只听到他胸口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起伏着,清晰无比。那是久违了的熟悉的怀抱,她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一瞬间失却了思考的能力,心绪混乱不堪,慌乱无措中终究还是发现自己心底那一丝隐隐的期待和苦涩的情怀。 许久以前,远远的望着那薄唇噙笑眼眸幽深目光却冷峭得如霜如雪的他时,心底被苦苦压抑住的就是那样的苦涩,想多看他一眼,然后再多看一眼......直到,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她知道自己犯了贪痴之戒,可是就像沉迷了的赌徒一样,再也回不了头。 伏澜江上,她告诉自己,可以死心了。他不过是利用你,阿一,你是个傻瓜,死了也好,人不在了,心也不会再系在他的身上。 于是她一直都很努力地想要忘了那些曾经甜蜜或是忧伤的往事,但是到了此刻才明白,有个人注定是你命中的冤孽,逃不开,避不过,忘不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狠地用力想要撑起身子,无奈他的手臂反而箍得更紧,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了,艰难地说: “你,放开我!” “不放。”忍住背脊处传来的硌痛,他从喉间蹦出这两个字,语气前所未有的执拗。 王府南墙内的脚步声人声开始哗动,她怒了,道: “景渊,放开我!” “不逃?” 她认命地闭了闭眼,“不逃。” 景渊的手臂微微松了一下,她像得救般喘了两口气,他终于松开她,她狼狈地挣开他站了起来后退两步,而他只是坐起身子,桃花眼光影幢幢,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眸,釉色的薄唇动了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月白长衫沾了尘土,随意络在脑后的黑发有些凌乱,看起来很是狼狈,但就是这样毫不在意地坐着,什么侯门贵胄什么冷傲公子的身份抛诸九霄云外。惟独那张脸,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淡漠,只是消瘦了许多,竟有了嶙峋的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痛楚,她分辨不清他眼内密密交织的究竟是思念还是惊讶,只觉得有什么汹涌地冲击着自己的心自己的眼,发酸发涩,可是往事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她回过神来,对他淡淡一笑,这一笑冷漠疏离,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景渊眼里的那一点点幽微火焰。 “是你吗?”她扬扬手中的那封“信”,“我师父在哪里?” “一年不见,”他说,眼神又回复到从前的那种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在她脸上徜徉,“小尼姑胆子见长了,敢对本侯颐指气使高声呼喝了?” “阿一不敢。”阿一握信的手紧了紧,“阿一的师父是方外之人,还请侯爷高抬贵手,阿一不记得有什么得罪侯爷之处,如果有……” “过来。”他皱皱眉,打断了她的话。 “呃?”阿一反应不过来。 “过来,”他望着她懊恼带怒地说:“扶我。” 阿一愣了愣,随即走了过去,按捺住心底的一点点怯意伸出手去扶他起来,然后才见到景渊后背白色长衫上的一大块血渍,低头才发现原来地上竟有一块棱角尖锐的巴掌大的石头,沾着斑斑血迹。 “小尼姑,你还是那么笨,梯子给你搭好了让你爬墙,谁知道你笨得竟然跳墙!”他没好气地说。 阿一顺着他的目光往南墙一看,原来在墙头之外早就用钩子搭好了一具绳梯,而自己慌忙中只想着尽快出去根本没有看到。 你不是更笨吗?活生生的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当了人肉垫子。 阿一默默地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的背,问道: “是不是很疼?”话一出口,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阿一,你真是不争气。 “你说呢?小尼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故作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景渊嘴角微翘,为着话语中自己好不容易捕捉到的那丝心疼而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用力握住她的手,迈开步子就带着她往马车走去,王府东边的小门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阿一挣了挣,说: “你要带我去哪里?” “难得你如此急于爬墙,本侯爷自然是要带你私奔。”他挑挑眉,“戏文不都是这样演的么?” “我不能跟你走。”她走了,剩下那个烂摊子,阿云怎么办? “难不成,”隐隐有怒气在景渊眉间凝聚,“你真想要嫁给那司马烨?小尼姑,我告诉你,在西晋朝,女子有夫重婚罪同通奸,是要判勾舌之刑的!” “在那里!”王府的家仆府卫追出来了,景渊不由分说地扯过阿一把她带上了马车,一直坐在车辕用草帽盖脸的景勉马上扬鞭起行。 车厢内光线昏暗,一如以往,景渊的马车里软垫小几背靠一应俱全,他坐在小几旁靠着软垫,半眯着眼神色冷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一冷冷地说: “侯爷,您闹够了没?” 景渊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司马烨位高权重,手中握有兵权,虽然我特地挑了两匹千里良驹来驾车,但说不定他此时已经恼羞成怒调派西营的兵马来追他外逃的小妾了。要是被他的人追来,你的下场不用说也能想像,而与他私怨甚重的侯爷我,会被他趁机要了小命,小尼姑,你舍得让我去死吗?” 他拿捏准了,像她那样善良心软的人,怎么舍得让他送死? “以前不舍得,”阿一怔怔地说,“但是侯爷忘了,伏澜江上侯爷能舍了阿一,阿一今日为何不能舍了侯爷?” 捏着茶杯的指骨慢慢用力收紧,阿一看不清景渊此时的脸色,又继续说: “阿一重遇师父和阿云后也知道侯爷当初勉强阿一留下实在是用心良苦,什么算计利用的都不能怪侯爷,只怪阿一痴心妄想。死了一回,如今宛若重生,过去的事不恨了,也不去想了……侯爷能不能就当阿一死了,放了阿一?” “你不恨我?”他的声音有点飘忽。 阿一垂下眸子,“不恨。” “你让我当你死了,从此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求侯爷放了阿一,放了我师父。” 茶杯终于抵不住手上的力度啪的一声碎裂成几片,殷红的液体从指尖蜿蜒而下,那双幽深的黑眸似蒙上了一层薄冰,氤氲着浅淡的雾气,让人看不清楚心底那道不知道有多深的伤。 他笑了,笑得凉薄,笑得自嘲。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他问。 阿一沉默。 “四岁多五岁那年,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十四岁那年,我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在兰陵你也亲眼目睹过我是怎么处死不忠的姬妾的,傅明远怎么死的你也忘了?一年前我回建业,一把火把长公主府烧了个通天,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像我这般狠戾冷血喜怒不定的人,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他一手扯过她到自己身旁一手推开马车车门,说: “想回七王府?想忘了我重新开始?好,我们一起跳下去,如果我死了那就如你的愿,如果你死了我就忘了你,如果我死不了哪怕你是人是鬼我都不会再放过你!” 光线猛地变亮,阿一这才见到他的右手上满是鲜血却还不管不顾地抓住敞开的车门,脸色白得像纸,微微下陷的眼眶发红,眼神凌厉之余她还清楚地看见了那一抹伤心决绝。马车飞快,正经过去往郊外的一条嶙峋的山路,路旁荆棘满布,他一手搂过她就要往下跳,阿一惊呼一声,一手抓住另一边的车门,大声说: “景渊,你疯了!” “没错,我疯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惹了个疯子!”他发狠道:“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运气更好一点……” 第八十八章 不如归去 “景渊,我不要陪你死!”阿一死死地抓住马车车门,对上他发红的眼眶,要不是那些伤痛的过往提醒着她她真以为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深沉难言的痛苦。假的,一定是假的,如若他有一点点喜欢她,怎么舍得说那样绝情的话,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火海? “那就换我陪你死好了。” 多少个朝暮,多少次酒意迷蒙时他曾为当初悔恨痛心过? ------小尼姑,在奈何桥上等我,不许喝孟婆汤,不许不等我。 那一日,来不及说的这句话被永久地埋葬在心里,成了夜夜煎熬着他的伤。 阿一的眼睛红了,满心的酸楚委屈,声音在山风中凌乱而破碎: “迟了,也晚了......” 景渊脸上疯狂决绝之色更甚,他搂着她腰肢的手猛地一紧,带着她身体就要用力往外跃去,阿一紧紧闭上眼睛,抓住车门的手终于被一股大力扯得松脱,马车走在山路上,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乱石嶙峋灌木丛生,景渊抱着她往外坠落,山风在耳间猎猎作响,不出意料地狠狠一撞,然后便滚下了山崖。 天昏地暗之际阿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得发痛,翻腾不已,整个人震荡得要散架一样,估计她的手脚都被割伤了划破了,一阵阵刺痛传来,甚至还闻到了血腥气息......他们终于跌落到了崖底,意识回归,阿一艰难地睁开眼睛,景渊的左臂犹自紧紧的勒住她的腰,右手护着她的头固执不放,双目紧闭像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阿一挣扎着用力推开他的手臂,竟然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面如白纸,气息微弱,陷入了昏迷。阿一坐起身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满掌都是鲜血...... 猛然心悸,低头看那可很可恶之人,月白长衫上血迹斑斑,瘦削的脸庞全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唇色惨白,她颤抖着拉开他的衣袖,赫然见到一道狭长的伤口,估计是被山石划破的,鲜血浸润了半幅衣袖。她的心骤然一慌,下意识地去推他的肩拍他的脸,一边喊他的名字道: “景渊,景渊,你醒醒......” 景渊眉头深蹙,燮蝶般的黑睫毛微微动了一动,痛苦地吟哦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在她淌泪的脸上巡了一周然后渐复清明,没受伤的左手用尽全力地捉住她的手腕,嘴角扯出一丝带着痛楚的笑容,苍白脆弱得让她想起了荒野中被风一吹就散去的花,他喘着气说: “小尼姑,你的运气......真不好,我......死不了......你,逃不掉......” 阿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捶他的手不知何时揪紧了他的衣襟,愤恨地大声说道: “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还要逼我逼到哪一步才甘心才肯罢休?景渊,我不欠你的!你听到了吗?我不欠你!” “我知道,你不欠我。”他抚着胸口猛咳了两声,“收起......你那没用的眼泪......别再我面前......扮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来......” “你------”阿一眼中含泪,被他的话堵得胸口一窒。 “那边的石头......你拿过来,狠狠的砸我一下......我死了,就没人缠着你了。“ 阿一脸上泪痕未干,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的瞪着他,用力地咬着唇几乎滴出血来。 ”又或者,你现在就走,攀着山藤爬上去,留我一人自生自灭......”他说不下去了,捂住胸口不住地咳嗽,脸上神色痛苦,眼看着沾满了尘土的衣袖上血迹的范围不断扩大,阿一终于忍不住了,哭着大声说道: “你起来,你不要以为流一点点血我就会同情你,我不要同你死在一起!景渊,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景渊眼眸半垂,气若游丝,脸色愈加苍白。阿一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把他拉起来,刚碰到他的左肩,他闷哼一声额上冷汗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阿一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下是一丛荆棘,粗大的刺全都扎进他的左肩,本来不动还没事,一扯动就痛得他脸色都变青了。 阿一倒吸了一口冷气,要不是他那样护着自己,恐怕现在被刺扎上的人就是自己了。 “你忍着点,我背你走,至少找个有水的地方。”她说,现在反而冷静下来了。 “你背不动的。”他说,“我的腿,估计也伤了。” “你活该!”她恨恨的说,一边用力去扳起他的肩,他痛得五官都要扭曲起来了,还是说: “别白费力气,景勉会带人来救。” 不料她说了一句让他气得内伤的话:“我以前在山上就帮阿贵哥搬过野山猪。” 野山猪?!可恶的小尼姑,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俊美无俦举世无双的野山猪?! 阿一用力扳起他的身子,才发现他的背也是狼藉一片,除了先前的已经凝固了的血迹,左肩上还密密地冒出星星点点的鲜血,在白色的背景下触目惊心。她再一次去扳他的肩,他却咬着牙挥开她的手,大口喘着气说: “小尼姑,说......说你还恨我......咳咳,恨透了......恨不得......生啖其肉。” 阿一擦干泪痕,白他一眼,“你的肉有什么好吃?再说了,我信佛,不杀生。” 景渊湛湛的黑眸终是无力地隐藏在垂下的眼帘内,苍白的脸色平添了几分了无生气的颓废颜色。 阿一捋起衣袖,打算一鼓作气把这不分轻重精神错乱的侯爷扶起来,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我恨你,我会留在你身边一直折磨我自己。” “可恶的小尼姑!”其实他根本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绷紧的心不知怎的反而松了一点。 她费尽全力把景渊半拖半抱着走了十多步,在一处泉眼停下,从自己的纱裙上撕下了几条布条,先给他清理了手上的血渍污垢,再给他包扎,血渐渐止住,她的心才没那么慌。 他很温驯地,倚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她那熟悉的气息。 “不许走。”他说,“我欠你的,用一辈子来还,够不够?” 阿一的心狠狠的颤了一颤。 “那些让你的心很痛很痛的事,我不会再让它发生。”他喃喃自语有如梦呓,“再信我一回,最后这一回,都不可以吗?” 她别过脸去,极力忽略自己忽然猛烈得不正常的心跳,那处伤口她以为她早已经缝好,她实在不想去回忆那种疼痛。 她其实很想很想相信他,只是他不知道,她早已没有那种勇气。 景勉带着府卫匆匆赶来营救时,已是黄昏。 山路本就是通向元罗宝刹的,景渊伤得很重,险些就要昏厥过去,景勉没办法,只能把他带到元罗宝刹安置。古刹钟声沉重地穿透薄暮,回响在苍翠肃穆的山林之中,禅房内景勉把一套干净的衣服塞给阿一,说: “十八姬,先给侯爷换身干净衣服,景神医马上就要赶到了,我粗手粗脚怕弄痛了侯爷。” 阿一见过景时彦如何处理伤患,她让景勉取来剪刀,沉着气把他的衣服剪开。扭了温热的毛巾把他身上的血渍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擦着擦着她的心逐渐沉了下去,木盆里的水都变红了,真不知他流了这么多血会有多痛。背心一大片瘀肿出血,左肩上密密冒着血珠,还有手臂上的伤口......活该,他很痛吗?阿一,他再痛,有你当初承受的一半吗?冷淡,利用,继而是欺骗背叛,你怎么能还为他心疼?阿一,你真是个白痴...... 阿一努力地把心底逐渐软弱逐渐动摇的防线重新加固,刚把他的衣服换上,忽然有人闯了进来一手推开她,嚷嚷道: “景渊,我的乖侄孙,你到底伤了哪里?” 景时彦的声音如此熟悉,阿一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那蓬白花花的胡子似乎变得更白了一些,声音依然中气十足,身后的郁离提着药箱跟进来,一看见阿一像是忽然懵懂了一瞬,随即大叫了一声,景时彦正心疼景渊身上的伤,不由得骂道: “死郁离,没事胡乱鬼叫做什么?!还不把药箱打开取金创药来?” “鬼,是有鬼,”郁离惊吓得不轻,“师傅,你看看这是谁?莫不是我眼花了?” 景时彦扭头一看,顿时那张老脸上表情精彩的有如焰火盛放,“阿一?” “叔......景老爷子,就是我,是我阿一。” “你没死?”他凑近她捏捏她的脸,问:“疼不疼?” “疼。”她老实回答。 “不是做梦啊!阿一,小尼姑,你真的没死?!你知不知道叔公老爷我想死你了!”景时彦激动万分地拉过阿一的手上下端详她,心疼地说道:“阿一,你瘦了,这一年是不是过得很苦?” 阿一鼻腔微微发酸,景时彦是侯府里第一个关心自己过得好不好的人,她苦笑道:“说来话长,老爷子还是尽快给侯爷治伤吧,阿一的事以后再说。” 第八十九章 聪明误 1 而那一边,七王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丝毫没有半点新娘子外逃婚宴泡汤的蛛丝马迹。拜堂的时间到了,司仪官按照典律礼仪主持了婚宴,一身大红吉服的七王爷司马烨紧紧的牵着新侧妃的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整个仪式。侧妃没有盖上喜帕,凤冠上珠帘晃动遮住了容颜,影影绰绰之间只能依稀见到她那弧度弯得极适合的俏生生的下巴,不难猜测是张瓜子脸,其余便看不真切了。 浣云轩的新房里红烛高烧,阿云坐了半晌终是忍受不了头上沉重的凤冠,伸手就要把凤冠取下。一旁伺候的喜娘连忙制止道: “侧妃娘娘,这凤冠不能取下,还要等王爷来掀珠帘喝交杯酒呢!” 阿云悻悻地放下手,脖子酸痛得快要断掉了。她暗暗后悔自编自导了这样的一场戏,最后把自己赔了进去,还搭上个不知所踪的阿一。阿一到底逃哪里去了?难道真如府卫禀报的那样跟别人私奔了?那时她的心乱的很,而司马烨原本也勃然大怒打算亲自领兵把人追回来,可是恰在那时有人送了一封信来,他看完后便沉着一张脸冷冷地对她说: “这事是你惹出来的,现在人跑了,你说怎么善了?” 她一下子就懵了,没想到堂堂一个王爷自己的新娘子不见了要找她算账,所以她当时弱弱地回了一句: “王爷,阿一一定是不情愿地被人掳走,不如派人去搜,一定能找得到。” “搜?”他冷笑,“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本王新郎官还没做成就已经戴了绿帽子?还有,如果找不到人,是不是让本王去想宾客赔礼道歉?你丢得起这个面子本王丢不起!要不是你的好提议,今日怎会有如此局面?那该死的阿一,要是被本王找到了,看本王不把她的手脚都……” 她急中生智,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息怒,都是阿云的错,阿云自作聪明,让王爷蒙羞,要责罚就责罚阿云好了。阿一走了,王爷可以从王府里挑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李代桃僵,先平息了今日的风波就好。” 司马烨沉默着,而她早已一身冷汗尽出。 “李代桃僵?本王的笑话你还没看够是不是?还想把别人掺和到这事情里?本王要的是侧妃,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当的……” “那王爷的意思是?” “要找替身,这里就有一个,”他坐在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只是不知道人家情不情愿。” 阿云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可是司马烨也说得对,这件事要是把别人掺和进来只会更复杂;可是要是把自己套进去了,以后还能有脱身的机会吗? “怎么?不愿意?”她默不作声让他皱起了眉头,“本王不喜欢勉强人,如此便作罢吧!” “王爷,”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阿云只是想,阿云毕竟不是王爷心许之人,鸠占鹊巢,委屈王爷了。” 他走到她面前,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好笑地说: “阿云,你说,谁是本王心许之人?” 司马烨,你还要装吗?当初心心念念要接进府的人是阿一,如今答应娶作侧妃的人也是阿一。她阿云从来都只是混作宝珠的那颗鱼目,自知之明还是有几分的。 “王爷的心思,阿云不敢妄加揣测。”她道。 “也是,”他的目光渐渐转冷,“你是榆木脑袋石头心,你能知道什么?!” 阿云不晓得他的心情怎么说变就变,骤然间晴转暴雨,委屈地看着他,目光哀怨又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他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放开她站起来吩咐候在门外的闵立道: “去准备祭祖事宜,误了吉时可不好。” 在庄严肃穆的司马氏宗祠的历代祖先牌位前下跪时她的手心都是汗,而身旁的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 “你确定你要燃香爇拜?磕了这头,生生世世都是我司马烨的人,不后悔?” 今生的事都还说不定,何谈来生?只是现今形势比人强,不由得她不低头。于是她硬着头皮答道: “不后悔。” 难得一见地他的嘴角翘起一个满意的弧度,侧面看着竟然觉得这样的笑容和他英气冷峭的俊容是如此的匹配,她入神地看着他的笑意一点一点荡漾开来,浑然忘了今夕何夕,直到手中被塞入三枝檀香,抬头见一旁的赞礼官一脸的无奈,而司马烨轻轻说了她一声: “笨蛋,还不跪拜?”虽是责备,然而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宠溺和愉悦。 就这样,她从夫人变成了侧妃,破天荒地拜了堂入了洞房。 脖子快要断掉了,红烛都已经烧去了三分之二,阿云心里咒骂着自己的不良运气,一边担心着阿一不知道是吉是凶,而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响。头昏昏沉沉,她深深吸了口气,一伸手就要把凤冠揪下来,忽然被人轻轻按住,身前是一袭大红蟒袍挟着几分酒气而来。 “我来。”他道。 全身的神经一瞬间再度绷紧,阿云僵着身子不敢动,他掀开凤冠的珠帘,黑眸幽幽带笑定定的看着她粉若桃花的脸。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心扑通扑通不听话地乱跳,他问: “凤冠很重?” 她扁着嘴苦恼地点头,司马烨回头煞有气势地看了喜娘一眼,那喜娘颤巍巍地跪下说道: “王爷,规矩是这样,喝过交杯酒撒过帐就可以摘下凤冠了。” 她打个眼色,丫鬟连忙捧上两杯酒,喜娘在他的默许下站起来说:“喝过交杯酒,祝王爷和侧妃娘娘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那杯酒芬芳清冽,进了阿云空空荡荡的食道后一路烧杀抢掠,她只觉得胸口处的跳动更加猛烈,震动着自己的神经,怔怔的望着司马烨替她取下凤冠拔下簪子,束缚已久的黑发如瀑散下,喜娘和丫鬟撒帐后知趣地默默地退出新房。 蓦地安静下来,而她的心却更加不安,酒意上浮司马烨眸色愈加深沉,盯着她的眉眼,然后是她嫣红带着苹果色光泽的唇…… “王爷,需要更衣吗?珍珑——”嘴唇一下子被他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站起来张开双臂,说: “你来。我不喜欢别的女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以后你要记住。” 阿云伸手去解他腰间玉带,那扣子遍寻不着,他的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揽,她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了。男人硬朗的身躯炙热的温度透过喜服传到了她的身上,她心如鹿撞,偏生他还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问: “你摸够了没有,嗯?” 声音嘶哑性感,惹得她浑身的血液上涌冲向头部,大脑这瞬间完全失去了控制,两只手被他的手握住拉向后腰,准确无误地让她摸到了扣子。她慌忙解下玉带,一不小心玉带啪一声掉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司马烨轻笑出声,一手捞起她的身子,拦腰把她抱起就向那张金丝楠木大床而去。 她大惊,“王爷,你这是——” “洞房。”他不容置辩地说。 第九十章 聪明误 2 “不、不是说好了、不、不来真的吗?”她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什么时候?和谁说好的?”他挑挑眉,看着她一脸的不安窘迫,深觉好笑。 “明明是那天我提议……你和阿一……”她猛然醒悟,说好了是假夫妻的是他和阿一,而不是她…… 阿云这一下受的打击可不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身子一轻,人已经被他放到床上。 房间里的暧昧气氛一下子浓郁起来,他俯身看着她褐色的酒眸,她的喉咙忽然干涩起来,手用力一撑就想坐起身,他只消一句话就击退了她的动作: “你,还想给我解扣子?” 她的脸涨红,又羞又恼地瞪着他,而他只是笑得无比魅惑,一边看着她一边一颗颗地解下身上的盘扣衣结,然后一把扯下喜服,那一气呵成的动作潇洒之余还染着几分情欲色彩。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只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一侧身向里躲去,一边说: “王爷,臣妾不知如何伺候王爷,不解风情不懂温柔,王爷不如……不如今夜先饶了臣妾,待日后臣妾学会了学好了再说……” 他也不恼,伸手去抚她枕上的黑发,然后拿起一小撮嗅了嗅,笑问: “学会了学好了再说?你要跟谁学?嗯?” 声音不大,却像小虫般钻到她的心里去,挠得她的心酥酥麻麻的,阿云恨不得连自己的舌头都咬掉吐出来算了,怎么这么笨,简直是讲多错多! “王爷不是一向都待阿云有如亲妹,礼遇关爱有加?阿云还以为王爷心气高,从不会勉强阿云半分......”她壮了壮胆子,不该说的都说了。 “是啊,三年了,”他嗓音低沉,“原来你知道我等了这么久。” 呃......她有几分愕然,等、等她? “不希望我勉强你?”他不缓不急地进逼,“可是,今日你明明说过,不后悔。” 她大有作茧自缚的感觉,不甘心地垂死挣扎道:“王爷恐怕不会满意阿云的伺候,或许换成是梅夫人贺夫人会让王爷更尽兴一点。” 司马烨扳正她的身子,双手支在她的肩头上方,俯身看着她,“原来你喜欢在我的床上提别的女人?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满意你的伺候?”混着酒味的男人气息萦绕冲击着她的感官,她不敢把目光聚焦到他的脸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魅惑了沉迷了,用尽力气想把他越来越近的躯体推开,力气碰到他的肩有如泥牛入海,看起来更像半推半就一般暧昧旖逦。她深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自己的灵台清明,说: “我,真的不会伺候人。” “那换我来伺候你好了。”他的大手不知何时抚上她的腰肢,像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地拉开了衣结,再抚过她的肩轻拉衣襟,喜服轻而易举被剥下弃在一旁。阿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粗砺的手漫不经心地抚着她的锁骨,她简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凝聚到心脏处,她痛恨自己的皮肤怎么可以把那种磨砂一样的感觉传递得这般清楚。 “还满意吗?”他轻笑,沙哑的声音渗着快要遏制不住的情欲气息,幽黑的眼眸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迷离的暗红,随手又拉开她中衣上的衣结,衣衫散乱,露出大红的兜衣和肩头胸口的大片雪肤,胸口的起伏更见清晰。 他眼神一暗,不由自主地身体某处地方叫嚣着呐喊着硬得发痛。 她幽怨无助地望着他,眼神里有埋怨有委屈还有隐忍不发的抗拒,然而大红枕席上黑发散乱,雪肤红唇有如无辜的待宰羔羊,他司马烨等了三年不过就是为了等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怎么可能因着她一个眼神便临阵退缩? 他的呼吸擦过她的鼻端,亲吻眼看着就要落在那片粉嫩樱色的唇上,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灵光乍现,张口说: “王爷——唔......” 他趁机吻住了她,本来还有点烦恼怎么样启蒙她那石头脑袋,怎么教会她男人和女人间最简单直接的交流方式,她这样一来真是省事多了,他的舌头就此横冲直入攻城略地,霸道地封住她的声音卷走她的津液,强悍的追逐着她的丁香,不容她有半分躲避;她又急又怒,劣势之下懵了半晌然后不出意料地瞅了个空咬了他一口,以为他会吃痛放开她,谁知道只惹来他更猛烈的进攻,他把她的手锁紧在她的头顶,另一手滑进她的衣襟,她想用脚去踢开他,偏偏被他压得死死的。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无力,口中的血腥味被翻腾交缠,不让人觉得是在暴力敌对,反而尽显男欢女爱的旖旎情色。 该死的司马烨!她不敢再刻意反抗了,果不其然,他的动作也渐渐放缓,狂风骤雨般的亲吻逐渐变得细腻缠绵,放开按住她的手,唇舌轻轻重重地逗引着她与他共舞,她想为自己争取一个喘息的机会,果断地主动伸手去抱住他,然而一抱之下她便后悔了。 他,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就脱下了最后一件里衣?! 他赤果的的躯干肌理绷紧富有张力,摸上去很有质感甚至她能感受到那种男性勃发的力量,炙热得烫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他一手按住,他的唇滑落到她线条优美的颈项,哑声说: “你在害怕什么?”说着不容分说地捉着她的手一路游移沿着自己结实的胸膛蜿蜒而下,直到那处早已不耐烦的需要安慰的地方,她像触电般惊叫一声,用力缩回自己的手,他胸腔里发出两声闷笑,手指摩娑着她潮红的脸,在她耳边厮磨道: “放心,它不会吃了你。” 那是不是等于说,司马烨不会将她拆骨入腹,吃得一点渣都不剩?她抓紧机会,不理会自己身子软得像一滩水,哀怨可怜地说: “王爷,我饿了。今晚没用晚膳,就只喝了一杯酒,现在饿的难受,头晕......” “我看你刚才那一缩手倒是清醒的很。”他笑了,眼眸眯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身体内那种几乎失却了理智的冲动,看她还想要找什么借口来逃避。 “我要吃东西。”她几乎两眼泪汪汪了,饿出来的。 他披衣下床,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他一手扬起上等苏丝床单把她包了个密不透风,二话不说把她抱下了床坐到了右手边的檀木桌椅上,桌子放着五色果品还有几样点心,他由着她慢条斯理地嚼着咽着,就是固执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不肯放开她,她的背亲密无间地贴着他的胸膛,他的手抚着她的腰,还有他的炙热,一直抵着她......她就是再笨也不会无知到半点危险的气息都嗅不到。 于是细嚼慢咽变成了风卷残云狼吞虎咽,阿云不得不承认司马烨不是一般的脸皮厚,更不是一般的好色,很明显肚子饿这一招没法赶跑司马烨,也没法让他冷静下来。 “我......我想洗澡。”吃饱了,她如是说。 没想到司马烨很大方地唤了闵立进来替她准备沐浴,她打定了主意一旦躲进了浴桶就死活都不肯出来,就跟他耗到天亮。 当她正做着侥幸脱身的美梦时,司马烨心情大好地提醒她,浴桶有足够大,可以供鸳鸯戏水方便他好好地伺候她,她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折腾够了吗?”把她抱回床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单,他好笑的问。 “王爷,我累了。”她眨眨眼睛,“不如明夜臣妾再好好来伺候你?” “也好。” 阿云被这爽快的答案一下子震住了,险些就冒出感激的泪花,又听得司马烨无所谓地说: “反正,今夜是我伺候你,要是你明晚还有力气......” “司马烨!”她终于清醒,不再对现实抱有一丝幻想,这个好整以暇的男人有如猫捉老鼠般看着她出糗吃定了她,她气愤的瞪着他: “我不愿意!你听到了没有?我——” “三年了,欠我的也该还了。”他敛起笑容,深沉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她稍微一走神,身上的薄被被他轻易拉下,挣扎的双手也不知被他从何处撕下的布条绑在床头。 “我该还的,”她又惊又怕,“三年的衣食银钱,你算好了账我慢慢还你就是了,反正我也帮你看顾了念哥儿这么久,就算不能扯平也欠不了你多少,堂堂一个王爷锱铢必较,司马烨你个小气鬼!” “原来,你就是一直打着这样的算盘,把我和你之间算成这样的一盘账......”他的脸色无端阴沉,眸子里有怒火稍瞬即逝,冷笑道:“我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等你开窍,不该枉费心血,一直不把你当作寻常女子,你却连寻常女子都不如!” 怎、怎么突然又变脸发怒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听出了一丝怒其不争的伤痛?不过,这样的他应该已经没有了把她那个啥的心情了吧? “是臣妾的错。”她很快接上话,话锋软下来赔罪道:“臣妾自知愚钝,惹怒了王爷,还请王爷惩罚阿云,让阿云到祠堂给列祖列宗跪拜守夜......”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狠狠地吻住,激烈的唇舌交缠,在逃避与纠缠不休中她的嘴角被咬破了,她痛呼出声,他冷冷地说: “痛吗?记住,这是你想要的惩罚。” “司马烨!唔——”变成一记缠绵的热吻,他舔弄着她嘴角的伤口,像是有些心疼,又像是宣示自己独一无二的所有权。 他很耐心地抚弄亲吻着她,所有的动作渐渐变得和风细雨般的温柔细腻,然而她浑身热得像被火一路烧过,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潜意识里是渴求他的亲吻触碰的,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而她的手得到自由后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推开他,而是妖娆无力地搭在他汗涔涔的脖子上,娇喘微微道: “你......啊,不要......”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传来,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他喘息着右手五指插入她的黑发一按让她一口咬在自己的肩上...... “司马烨......”那种刺痛渐渐褪去,为酥麻的感觉代替,她松开口,怔怔的看着那冒着鲜血的牙印,他翻了个身,沙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边: “心疼我了?” “谁心疼你?!你个骗子!” “我没骗你,”他伸手抚上她的唇,低声笑道:“明明是你把我吃掉了,嗯?”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正开眼睛便看见穿过纱帐的一绺阳光,下意识地拉高被子蒙住头懊恼地呻 吟一声,蜷起身子向里面睡去。昨夜的一幕幕如在眼前,自己浑身像被什么碾过一样疼痛。幸好,幸好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里衣,绳结系得整整齐齐的,不至于那么羞人...... “阿云——”司马念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被丫鬟仆妇拦住道: “小公子,云妃娘娘还没起呢,王爷说了不能打扰。” 阿云连忙起身让珍珑进来伺候,司马烨早让人准备好热汤给她沐浴,身上的酸痛才得以舒缓一些。哄着司马念用了早膳后,才问珍珑: “王爷呢?上朝去了么?” “王爷让珍珑转告王妃,说人已经找到了,就在元罗宝刹,王妃若是身子不适就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处理,他会把阿一姑娘带回来的。” 第九十一章 疑云 阿云带着珍珑乘马车赶到元罗宝刹的山脚才发现,司马烨拨调的西营士兵已经封锁了上山的路。赶车的是司马烨的近侍孟翔,他出示令牌后才得以放行上山。古刹钟声悠远,阿云下了车往宝刹的后禅院走去,竹影婆娑,院落中的青石桌上茶烟正浓,她一眼就认出穿着银色蟒袍器宇轩昂坐在左边石凳上的人正是司马烨,桌上除了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外,还摆着一盘棋,一只白皙瘦削的手举棋不定,指尖的白棋映着肤色,乍一看竟然都是同样的苍白。只听得司马烨轻笑道: “怎么,怕输吗?你的棋艺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差,以前在太学,就没见你怎么赢过。” 景渊咳了两声,不耐烦地随意一放,“我棋艺差,可是棋品好,不像某人,赢了总是爱摆威风。不过我记得,总赢棋的那个人身后都是冷冷清清的。” 一说到这个司马烨就来气,但脸上还是一派平静,“太学里的人都喜欢同情弱者而已。”实情却是,景渊下棋时不论是苦思冥想的模样还是捻子不语的姿态,都不分男女地迷倒了一大片,下棋总有输赢,但是输的像景渊这般好看的,还真是举世无双。 “所以,你赢了,却也输了。”景渊下了判断,一矢中的,司马烨的脸色沉了沉,道: “输也好赢也好,上次的赏春宴到现在,叙旧也叙了两回了,人呢?” 景渊眼帘动都没动,只是很敬业地盯着棋盘,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她还在睡。” 司马烨一推棋盘,棋子乱成一团,冷冷道:“景渊,别玩花样,把人交出来。” “凭什么?”景渊抬起头看着他,桃花眼中蒙着一层薄冰,道:“她是我兰陵侯府的十八姬,王爷可以去查兰陵县的户籍,看看我府上是不是有她的名字?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景家的鬼,难道说七王爷权势滔天目无王法连我景渊的姬妾都要觊觎?!” “你不用跟我耍嘴皮子,我说不过你,”司马烨盯着他道:“我今天带了一营人马过来,你交人我带走,你不交人我便抢,皇上那里我自有交代,只怕你讨不到半点好处!” “啪、啪、啪——”景渊鼓起掌来,讽刺道:“王爷可真是过桥拆板的典范,这么想抢走本侯的姬妾,怎么昨日就另娶他人了呢?本侯昨日还好心上了拜帖给王爷助王爷解困以一偿心愿,真是悔不当初。莫非王爷嗜好收集尼姑?” “景渊!”司马烨断喝一声,一掌打在石桌上,整个人站起来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本王三年前便在飞来峰下遇见她,也承诺她把她接来建业,不过是之后发生了一点意外她才流落到兰陵。你算什么?她遇到你不过是一个劫难,若非如此她怎会伤痕累累,凄凉地流落在外?!” 景渊像是被人一记痛击敲在心上,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没了颜色。 “本王昨日是接受了你的别有居心的提醒,但本王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错过了的人难道就不可以重新开始?她跟着本王至少不会被始乱终弃!你要真是有一点点人性良知,就该放了她!” 景渊眸色幽暗深沉,缓缓站起来,问:“你喜欢的是阿一,不是阿云?” 司马烨冷笑,“你知道就好,把人带来,省得本王动手。要知道这是在建业,还轮不到你兰陵侯为所欲为。” 竹树后阿云死死咬着唇,脸色有几分惨白,身子晃了晃,珍珑连忙扶着她,孟翔一看情形不对就要拨开竹子上去见过司马烨,阿云一手拉住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不自然的自嘲的苦笑,孟翔只觉得这笑容让人无端心慌。 心很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深深地。 可还是很痛。 阿云,你这是怎么了?她悲哀地问自己。身子守不住,心也守不住了吗? 一咬牙,一手拨开竹子走了出去,珍珑和孟翔连忙跟上。 “阿云见过王爷、兰陵侯。”她款款行礼。 景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那日见她是在晚上,昏黄的宫灯下影像模糊,如今一见才发现是位极为素净淡雅的女子,穿着素色宫装,襟袖处绣着银线暗纹,腰间淡绿丝绦系着一串白玉玲珑,黑发如云,只简单地插着碧玺鎏金顶簪,然后便是耳上的一双近乎透明的明月珰,玉润生辉。此外身上便再无多余饰物,与她王府侧妃的身份是如此的不相称。 他不由想起那口硬心软照顾了他一*清晨才勉强睡下的阿一,看来两个人一样的怪胎,只是各有千秋罢了。 司马烨见到她的一瞬不知怎的心里一滞,刚才他说的话都被她听去了? 有点不安,更有点后悔,见着她万年不变如常的神色,那点点不安后悔忽然又变成了恼意,冷着脸道: “不是让你放心等着吗?怎么来了?”大步走到她面前霸道地把她拉到身边,目光却是狠狠地剜了孟翔一眼,孟翔低下头,心知自己这回误事了。 阿云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道:“王爷,阿云不自量力,有个主意可以了却王爷与侯爷的纷争。” “哦,愿听云妃高见。”景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一是阿云的姐姐,不如让她自行选择,要是她愿意跟随侯爷那王爷也不应勉强,要是她顾念姐妹情深想到王府住一段日子,也请兰陵侯成全。” 景渊冷笑,对司马烨说:“云妃善解人意落落大方,想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王爷真是好手段,不愁没有齐人之福。景勉,去把十八姬请过来。”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景勉一眼,景勉会意,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禅房。 司马烨沉默不语,眉头微蹙,目光冷淡,阿云敏感地感觉到了,他在生气。 她暗暗叹了一声,柔声道:“王爷放心,阿一会跟王爷走的。” “为什么,你就那么笃定她会跟我走?”他语气带着几分讥诮,目光落在她高起的衣领上,隐约可见尚未褪尽的痕迹,该死的,是不是自己昨夜还不够尽力让她还有力气爬上这元罗宝刹来?! “阿一会念及王爷的好……” “那你呢?可曾念及昨夜本王的好?!”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到底是怎么了?今早不是让人告诉她他会想办法把阿一给她带回来让她安心的么,她是没听见还是听不懂?! 阿云耳根一热,但表情仍是淡淡的,说: “阿云什么也不懂,让王爷受累了,怎会不知王爷的好?王爷对臣妾姐姐关爱有加,臣妾更是不胜感激。” 司马烨的气闷不已,心肝肚肠好像被什么搅得翻腾淤滞,偏又发作不得,只能哼了一声横眉冷对。景渊悠游地坐下取过茶盏自斟自饮,没有错过司马烨难看的表情,不由得唇畔噙笑,心知司马烨碰上了自己命中克星。 “阿云——”阿一随着景勉匆匆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裙,不消说尘土污垢,有好几处都被山石划得破烂不堪。阿云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关切的问: “阿一,你还好吧?你的衣服……” “从山上摔了下来,不过现在没事了。”她道,余光瞟了瞟一旁的景渊,他不动声色的喝着茶,阿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 “真的没伤到哪里?” “没有,”她笑着看了一眼司马烨,说:“王爷,你说阿云怎么啰嗦的像个老太婆?真到了五六十岁白发苍苍时你可能被她啰嗦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白发苍苍?如果她真能陪着自己到那个时候,不要说长老茧,就算是让他变成聋子他也愿意。司马烨本来生着闷气,被阿一这样一说也笑了,释怀地扫了一眼阿云,说: “她是对你才啰嗦,阿一,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你跟她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阿云的眸光黯淡了一瞬,再抬起眼帘时已经恢复正常,看了一眼景渊,问阿一道: “阿一,你昨天是怎么回事,不声不响地走了,让人多担心?” 阿一咬了咬唇,愧疚地说:“阿云,王爷,对不起……” “阿一,走吧,”司马烨开口道,“昨日的事已经了了,我们回王府,兰陵侯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阿云正要拉着她走,阿一挣了挣,迟疑道:“阿云,你们先回去……” 司马烨皱眉看向貌似悠闲坐着喝茶的景渊,而阿云惊讶不已,压低声音说: “你不是说过这个人只会让你痛苦,你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的吗?”要不是想要留住她,她怎么会想了个馊主意把自己赔了进去? “阿一,”景渊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过来,扶本侯回去换药。” 阿一面有难色地看着阿云,欲言又止,迟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是我现在真不能跟你们走……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说着转身便要走向景渊,阿云一手拉住她,说: “你让我怎么放心?兰陵侯**花心的事迹天下皆知,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入狼虎之穴?不管后果如何我来替你承担,你现在,马上跟我回府!” 阿一无奈,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阿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看了景渊一眼,道: “怎么会?不可能的,阿一,你一定是没搞清楚,你不知道赏春宴那天晚上……” 司马烨淡淡的眸光扫过她脸上,硬生生地迫使她把那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而阿一则是很认真地说: “阿云,是真的,不信我试给你看。王爷,能不能让你的人都回避一下?” 司马烨颔首,对孟翔打了个眼色,孟翔很知机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这个院落。 阿云想喊住她,她却小跑到景渊身边,低低地喊了一声: “侯爷——” 景渊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前两步,以为阿一是要扶他回禅房,阿一靠过身去抬头望着他,问: “侯爷,刚才景勉跟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单纯而直接地注视过自己了?没有防备没有敌意,黑白分明的瞳仁蒙着淡淡的光辉,好像从来没有被他伤过半分,从来没有为他流过半滴眼泪,一如她误入侯府那一晚,虽然陌生,还夹杂着慌乱,但更多的是善意柔和…… 他有些恍然,随即对她温和一笑,轻声道:“是真的。昨日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他说过,要她再信他一回。 他一笑,整张玉雕似的无瑕面孔忽然像得了生气一般活了起来,冷硬俊美的五官顷刻间柔和起来,湛湛的桃花眼春水横波,似有暖意流溢;鼻骨挺直傲如孤峰,然而薄唇噙笑,天质自然,眉宇间几分病瘦气质一改他的浮华纨绔之气,只像那潇湘夜雨孤灯暗影下手持书卷的文弱书生,让人怜意顿生。 阿云看得有点呆了,这样的人,岂会如阿一口中所言…… 手腕忽然一痛,身旁的司马烨冷冷地说:“看够了,就把魂收回来!” “侯爷,你喜欢我吗?”她专注地看着他,问。 景渊伸手拂过她额上的碎发,她的脸颊瘦的几可见骨,让人心疼。 “傻瓜,”他轻叹一声,“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像入了魔障一样……” 阿一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他,他正愕然和惊喜于她的主动,可是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浑身一震,脸色由红转白又变红,稍微推开她不可思议地低头盯着她,不知该是好笑还是懊恼还是别的什么表情,皱着眉深深吸了口气,问: “小尼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远处的司马烨和阿云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一的手正放在不该放的地方,握着不该握的东西,对于女子来说天下之大不韪莫过于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出格的行为。更甚的是,阿云还见到她用力地捏了捏那处绵软…… 然后便如触到了毒蛇般放开,苦笑着退后两步,回头看着阿云说: “你现在相信了吗?他嘴巴上说喜欢女人,但是身体说不——什么**多情都是假的,以前我和他同*共枕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所以你大可放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只是寂寞空虚了,想要找个相陪的人而已,侯爷,您说是吗?” 第九十二章 竟这般 司马烨愕然了一瞬,好像消化不了这一变化以及结论;身旁的阿云白皙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尴尬不已而又哭笑不得,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阿一她摸的的竟然是景渊的那里……忽然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司马烨语气不善地在她耳边道: “不许看!”极其霸道蛮横。 那边景渊僵直了身体,薄唇紧抿,脸色铁青,一双桃花眼眸色暗沉。 天作孽,犹自可;自作孽,不可活。 原以为只是伤了她的心,没想到那些数不清的误会根本不曾烟消云散;好不容易把人绑到自己身边,却发现彼此的距离不知不觉已经拉得极其遥远。 断袖……他怎么忘了,小尼姑是世上最好骗的人,同时也是最认死理最固执的人? “小尼姑!”他咬牙切齿地大步上前一手把她扯到身边,瞪着她,怒不可遏。她无辜地用水汪汪的眸子对上他的怒火黑瞳,硬是让他的火气发作不得。 “我要跟阿一说……”阿云还想说句什么,司马烨却打断她的话,对阿一正色道: “阿一,你想清楚了,真的决定要跟他回侯府?是不是他胁迫你什么了?” 阿一没有错过阿云眼中的失望和那渐渐发白的脸色,犹豫着不说话。 “王爷刚才难道没看见她非礼了本侯?带她走可以,只管把她刚才摸了不该摸的地方的那只手给我砍了!”景渊黑沉着脸道。 司马烨不怒反笑,“侯爷不能人道,把人留着能看不能吃,有何用处?”这话阴损之极,听得景渊眼内阴鸷之色更甚。 “本侯的十八姬,本侯爱看就看,爱用就用,不能看不能用了就晾着,总轮不到王爷来说事!”景渊握着阿一的手力度又重了重,阿一痛得皱眉,可怜兮兮地挣扎着,低头恨恨的想要去咬他的手,然而一见那嶙峋的指骨便无论如何也咬下不去。 “她是本王的妻妹!” “脚踏两条船,小心船会翻,王爷!”景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阿云。 “哼,多谢提醒,不过总比某些人假风流的要好!” “本侯累了,没力气好像市井妇人一般饶舌斗嘴,王爷见谅,本侯先失陪了。”他拉着阿一就往禅房那边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冷笑着蹦出一句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话来: “哦,对了,好走不送啊,王爷妹夫!” 司马烨气得差点吐血。 禅房门景渊狠狠地摔上,他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往小的可怜的硬板床上去,阿一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说: “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景渊一张脸黑得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幕,忍住肩背的疼痛整个人翻身上床死死地把阿一压住,可怜弱小的阿一觉得自己只要一挣扎说不定那处的骨头就要被压碎捏碎,“该死的小尼姑,你说,你从哪里学来那样下作的招数?” “下、下作的招数?”她结结巴巴的说,“很下作咩?畅春园的姐妹们都是这样做的,那些男人都很大方没跟她们计较,笑得那叫一个宽容呢……春莺姐,哦,对了,就是畅春园的头牌,她说一摸就知道那人男人不男人……” 景渊恨得咬牙切齿,早知道一把火把畅春园烧掉算了,竟然敢给他的小尼姑灌输这样的下作想法。 “你都摸过谁?!”他的表情狰狞而凶恶。 “没摸过谁,”她委屈地撇撇嘴,“除了你,只摸过……” 景渊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下一秒说不准就会把这无知的女人掐死。 “摸过……萝卜……”她吞吞吐吐,终于暴露了真相。而景渊好像根本听不明白没法给反应,只愣住了: “呃——萝卜?” “是啊,她们都说男人见到了喜欢的想要的女人就会硬的像根萝卜一样的,没有男人给我摸,我只好去摸萝卜看看……..” 景渊的表情好像生吞了一只青蛙,瞪着她不能言语,而她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他的神色,嘀咕了一句: “骗人的,什么东西嘛,凉冰冰的手感一点儿也不好。” 景渊那一脸的郁闷终于变成大笑,低下头伏在她肩窝处闷笑不停,炙热的身体透过薄薄的衣衫也炙烤着她,清淡的木叶气息萦绕鼻端,阿一的脸无端地红了,心里不住的想,阿弥陀佛,幸好没让他看见。 “你的心跳的很快。”他忽然说道。 “如果你被一百多两百斤的石板压住,心跳能不快吗?”她都烧到耳根了,顽抗道。 “我比以前瘦了,”他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不信,你摸一摸。” “不要。”她大窘,连忙缩回手,但他却不放,说: “那个地方你都敢摸,怎么,别的地方就不敢了?摸一摸,说不准手感要比萝卜好,嗯?”声音不带半丝感情,但是怎么听怎么沙哑魅人。 阿一打了个哆嗦,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耍赖道:“我不要!你又不是伶人馆里的倌人,怎么老要别人摸你?好吧,我承认你那儿手感好,特别好,无端的好,可以了吗……唔……” 聒噪不已的声音消失在唇舌交缠之间,他封住她的唇吻,细细密密缠缠绵绵,追逐着她的丁香,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津液,就是不让她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好像过去那些让人痛苦难耐的日日夜夜都要在这一吻中索取讨还回来。 她的反抗是那样的多余而无力,双手早被他一手按住锁在头顶,而另一只手则缠上了她的腰,她呜咽了两声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小狗无力地扭动了两下身子,景渊这才稍稍放开了她。 胸腔里的空气早被搜掠一空,阿一像溺水的人得救了一样大口喘着气,脸红的几乎要炸开了。 “好了吗?”他苍白的脸上也显出微微的粉色,眼神带着几许迷离注视着她。她正想骂他登徒子好色鬼,却冷不防又被他轻轻地吻住了红肿的唇瓣。 又是一个冗长得让她浑身脱力一口气上不来的吻。 热,浑身热得好像七月的大地被蒸烤着一样,她苦苦地据守着一丝清明,抚上他的右臂,闭了闭眼睛把心底仅余的那丝不忍扼杀掉,手上猛一用力,果不其然景渊的身子痛得一颤,不得不松开了她;而手臂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上身颓然倒下在她身上。 胸口被压得发痛,一口气堵在那儿下不去又出不来,阿一自叹倒霉。 “喇、喇——喇……嘭——”他们还没意识到那单薄的床板已经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断裂的生音终于响起,阿一惊呼一声,身子随着木板的断裂而下陷,景渊咒骂了一句一手按住翘起的那头床板,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身子压到阿一,否则她定然会更狼狈地往下坠。 而惊魂不定的阿一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苇草一样,适才下陷时双手不由自主地圈紧了景渊的脖子,景渊对这难得的主动投怀送抱大皱其眉,这时手上的伤越来越痛,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他艰难地哑声道: “阿一,先放开我。” 阿一眼里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缩回了自己的手,清澈的眼眸里多了几分对人对己的漠然,景渊心里暗叹一声无可奈何,要是他松了手,小尼姑一定得摔在地上屁股开花了,更有可能,被木板的断刺所伤…… 他正寻思着要小心轻盈地下床好在木板彻底断裂之前把小尼姑捞回自己怀里,偏生在这时“嘭”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木门碰到墙上猛地一震,景时彦的嗓音高声响起: “乖侄孙,喝药了!听说你刚才被小尼姑非礼了——” “轰”的一声,床板寿终正寝,彻底断裂。 “啊——” “啊——”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不过自然是景时彦的声浪盖过了阿一的声音了,他震惊地看着断开的床板上抱成一团的男女,手一颤,药碗掉在地上,顿时难闻的药味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开去。 “你、你们!——”他瞠目结舌。 景渊若无其事地回了他一个“你是白痴啊”的眼神。 景时彦痛心疾首,“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啊!” 阿一羞愤难当恨不得当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继续捶胸顿足:“侄孙啊侄孙,叔公爷爷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景渊皱着眉,那只挡在阿一腰下的手已经有温热濡湿的感觉,幸好,幸好自己反应够快挡了这么一下……他痛得抽气,抬头想让景时彦来帮忙,谁知景时彦的“自我检讨”还未结束,他说: “早跟你说就要这样干脆地把小尼姑办了嘛,今天你总算开窍了,也不枉费叔公的一番苦心……你们等等哈,叔公我这就去给你们换床板,换床板!”脸上的表情换的比什么都快,面带喜色一转身乐不可支地出了门,大喊: “景勉,景勉!快过来给你们侯爷换床板啊!为什么要换床板?你个榆木脑袋,你说男人什么时候要换床板?!” 阿一哭笑不得,景渊被他气得快成内伤了。脸色甚不好看的他勉力撑起身子半跪起来一手揽过阿一小心地带着她离开了那断裂的木板。 而阿一,抿着唇苍白着脸,很准时很不知好歹地用力推开了景渊。 这一推,轻而易举地让景渊倒在地上,她这才看见他的右臂衣袖渗出了血色,而左手手背,被刺伤了好几处,白皙的皮肤鲜红的血色是如此触目惊心。 她只觉得两眼发白发花,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动,没由来地心悸。 “小尼姑,你流了多少的眼泪,我就流多少的血来赔给你,如何?”他半闭着眼睛,虚弱无力地说。 阿一的唇动了动,终是无声地沉默着。 直到景勉进来,直到景时彦慌张地给他重新处理伤口,直到随着他上了马车回了新建成不久的兰陵侯府,她还是一言不发。 她知道自己动摇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第九十三章 明明白白谁的心 1 夜凉如水,竹影婆娑,阿一在品雪轩庭院中的石凳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宫灯早已熄灭,她的影子纤长而寂寥。 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品雪轩的样式,碧纱橱里的摆设,还有被铺枕席……当然了,她也看见了那个自己一针一线做好的方枕,粗糙得不成样子地放在他的床上,与满目绫罗锦被和精细雕刻着花纹的床栏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还留着。 她不得不承认,那一霎那,除了惊讶,还有一丝震动。 “阿一。” 她转头去看,是沈默喧,依旧一袭青衣,唇边挂着清爽的笑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问: “侯爷歇下了?” 阿一点点头,想起景渊不管怎样躺着都压到伤口,一直皱着眉睡不着,折腾了许久,直到她不情不愿地开口唱了段小调,他听了一回不够又缠着她再唱一回,她也忘了自己唱了多少回,只知道他握着自己的手渐渐放松,唱着唱着一低头才见他的眉头舒展开去,双眼阖上,睡着了。 她却难以成眠。 碧纱橱晚霞给她布置好了。回府时这丫头一见阿一登时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丢掉了手中的盘子,扑上来抱着她又哭又笑的……还有沈默喧,虽然只是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可是眼内的激动无从掩饰。 还有开心得眉开眼笑胡子都几乎要翘起来的景时彦,一边埋怨她以前怎样欺负他一边往她手里偷偷塞大补药丸的小郁离……她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一年,沈大哥过得还好?”她问。 “自是好的,就是要迁府那段时间忙碌了一些,大家也都还好,”他笑道,“只不过,有一个人,一直过得不怎么好。” 阿一知道他说的是谁,咬咬唇不搭话。 “阿一,你还活着,真好。”他注视着她,她瘦了许多,眉宇间也总是带着轻愁,似是郁结难解。 阿一抬头看他,苦笑一下,说:“沈大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 夜已深,阿一起身告辞,转身离开时沈默喧看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 “阿一,有时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更不是事实的全部。不要去追究别人如何,只管问问自己的心,是怎么样的……” 她的心啊,阿一想,她现在最不敢问、更不敢试探的,就是自己的心。 第二天清早,她正在碧纱橱收拾被子时晚霞急匆匆地走进来把她请到品雪轩去,她刚走到内室门前便看见地上打翻了的茶盏杯盘。她脚步顿了顿,示意晚霞收拾,然后径直走向坐在床沿怒气还未褪去的景渊面前,福了福身说: “阿一见过侯爷,侯爷万安。”说着从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伺候洗盥的丫头手中取过漱口的茶碗递给景渊,景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 “你看见本侯哪只手能动了?可恶的小尼姑,都是你害的!”黑发散在脑后映衬着白皙的颈项,釉色薄唇微抿,身上单衣领口敞开,隐约见到绷紧的肌理,一副妖孽模样。 “是我害的,”阿一的脸色也不甚好看,把茶碗往他嘴边送,“侯爷大人有大量,不和我计较,感激不尽。” 景渊冷哼一声,漱了口。阿一又从七星纹鱼铜盆中扭了巾布给他擦脸。 “力气那么大,怎么,想趁机报复啊?!”他不满道。 阿一只好轻轻地再给他擦一回。 “还不干净。”他说。 阿一深深吸了口气,重新洗了巾布再给他仔仔细细地擦。单薄而柔软的棉布擦过他的眉眼,擦过他挺直的鼻梁,还有弧度恰到了好处的下巴。胡茬子剌剌地刺手,触手酥麻,不知怎的这感觉透过手指直传到了心里,她的动作不由一顿。 “擦完了吗?本侯的皮都要被你磨掉了,还说不是挟私报复!”嘴角却不经意地绽出一丝笑意。 阿一的脸顿时一红,像是被窥破了什么一般慌忙把巾布递给伺候的丫头,那丫头正为景渊嘴角那么舒心愉悦的笑意愣神,反应过来时急急忙忙接了布福了福身带着一脸的讶异退下了。 “我饿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怎么那语气好像是在缠人在撒娇,有点像念哥儿向阿云要糖吃时的痴缠。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就去解他本就松散的衣结。 他倒吸一口凉气,“小尼姑,这大清早的……” 阿一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这大清早的,侯爷不怕着凉了?”说着泄愤般把他的衣结打成死结,道: “侯爷放心,阿一给你打个死结,除非用剪子来剪,不然没有人可以侵犯侯爷您。” 景渊气结,无奈苦于右手手臂受伤,而左手手掌又被景时彦包扎得像个粽子一样,不要说去把衣结扯开,就连挡开她的手都有些困难。带着薄怒瞪她一眼,她好像看不到似的,拿起锦袍给他穿好,神情专注,手上的动作有些生疏,淡淡的药味萦绕鼻端,不知怎的竟有些熏人,她定了定心神,一个一个衣结扣子系好,再伸手细细地整理衣襟。 他垂眸看着她,低垂的眼帘遮掩了温柔的视线。 阳光从雕花漏窗照进来,照出一室静谧。 她清浅的呼吸离他是那样的近,近的他几乎听得到她的心跳。 锦袍穿好了,她刚垂下手便被他伸出的左臂轻轻地拢入怀内。 “别动,手很痛,”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发,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不易发觉的颤动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只道:“小尼姑,你的骨头硌到我了,七王府的米饭不养人,你还是得让我来养……” “阿一谢过侯爷,”她也不挣扎,说:“侯爷伤残之躯,实在不宜轻举妄动,不知抱够了没有?如果够了就请放开手,侯爷说饿了,阿一去传膳。” 伤残之躯?景渊的剑眉几乎要打结扭成一团了,她总是有办法气到自己,总是有办法破坏气氛,而自己总是拿她没有办法。他悻悻地放开她,晚霞很及时地把早膳送到花厅,几碟糕点和两碗粥。 糕点都是阿一爱吃的,景渊指着那碗鲍鱼粥说: “你先尝尝,会不会太热。” 阿一勺了一匙,尝了一口,然后换了个汤匙勺了一匙递到他嘴边,他说: “你尝两口,看看会不会太咸。” 阿一犹豫了一下,又吃了两口,说:“味道刚刚好。” 景渊尝了一口,皱皱眉说,“太稠了,不信,你再吃吃看。” 就这样,一碗粥差不多被阿一吃了个见底,阿一不好意思地看着景渊说: “我让厨房再煮一碗来。” “不用了,不是还有一碗?” 一勺接一勺的,景渊居然很顺从地吃完了整碗粥。阿一夹了一个香芋酥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口,便大皱其眉,说: “太甜了,你吃。”见阿一面有难色,他的脸色瞬间由晴转阴,道:“怎么,嫌弃本侯的口水?还是这香芋酥根本难吃,看来厨子孙旺早该赶出府了!” 阿一别无选择地把香芋酥塞到嘴里,一边用力狠命地嚼着,一边在问候景家的列祖列宗怎么会生下景渊这样一个喜怒不定的孽障。 “那个,桂花糕你也试试,桂花味太淡的本侯不要,还有,栗蓉卷……” 阿一拿起栗蓉卷咬了一口,景渊就问: “好吃吗?” 阿一连忙点头,正想要给他夹一个时,他却身子靠过来,就着她的手把那半个栗蓉卷一口吃掉,舌头还有意无意地舔过阿一的手指,惹得她的心头无端颤栗,像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那个素饺……还有炸豆腐……” 阿一连忙把素饺啊炸豆腐啊什么的都塞到自己的嘴里,很快,肚子就撑得饱饱的,她一脸愁苦的表情看着景渊,桌子上的点心一扫而空,而某人心情大好地问她: “还够不够?不够再让孙旺去做……” “够了。”我又不是饿鬼,她恨恨的想。 “那等会儿你陪我去……” “我要去三松苑找沈大……沈总管,学算术,那些口诀我都忘得七七八八了,我总得找点事干,不然太无聊了。”看见景渊脸色微沉,阿一顿了顿,才继续说: “你好歹得给我点时间……”被压低的声音显得很是委屈,景渊的心一软,道: “罢了,你去吧。不过……” “午膳时一定回来,”她很快地接上话,白皙清秀的脸庞顿时多了几分快活的神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适才的拘谨和小心翼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的表情,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景渊点点头,阿一马上说:“我让晚霞进来收拾,侯爷你好好养伤。”说完一福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景渊脸色沉沉如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直到景勉走进来问:“侯爷,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看……” “先不去了。你让人回兰陵把刘夫人接过来,还有,添置几名婢女到碧纱橱。” 景勉应命而出,这时郁离端药进来,景渊淡淡然地扫了一眼药碗,“放下吧。” “侯爷,”郁离苦着脸道:“您要是拖着不喝,药冷了就不好;再说,师父他老人家又得啰嗦郁离了……” “让你放下就放下!”景渊起身,“本侯要去书房看帐目,老头子那里你就说喝了就行了!” 走到书房,沈默喧早已等候在那里,行过礼后便开始向景渊汇报名下各处庄子物业的详细收支情况,景渊坐在花梨木官椅上,听着听着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他早知道沈默喧今早不会在三松院,也知道阿一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逃开,不想见他。虽说建业的侯府是完全按照兰陵的侯府规模样式来建造,她不至于迷路;但是各处院子的人都换了许多,沈默喧不在三松院,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侯爷,去年干旱,多处庄子歉收,今年是否适当减租?侯爷,侯爷?” 景渊这才回过神来,对上沈默喧询问的视线,道:“你看着办就好。” 沈默喧阖上账簿,笑笑道:“侯爷若是无事默喧便先告退了。” 正要走时,景渊叫住他:“横竖无事,你陪我到天音坊散散心如何?” 沈默喧微微惊讶,当下倒也没说什么,陪着景渊到了建业听小曲最有名的天音坊去,挑了个视野极好的雅间,刚好遇上建业当红的伶官小凤鸣献唱。两人说着些无关要旨的家常话,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回到侯府时已是正午,沈默喧让人传膳,景勉匆匆走进花厅,对景渊行礼,递过一封请柬说: “侯爷,这是凝霜公主让人送来的,说是邀侯爷去参加宫里陈妃娘娘诞下三皇子的百日宴。” 景渊示意他放下请柬,一边问:“人呢?” 景勉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景渊问的是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在三松院。” 景渊霍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品雪轩花厅,往三松院而去。沈默喧一脸恍然大悟,无奈地一笑,随着景勉跟了上去。景渊脚步一顿,回身看了沈默喧一眼,欲言又止,只是一张脸早已结满寒霜。 小尼姑,好,好得很,有耐性得很! 从自己身边溜走溜得比兔子还快,却眼巴巴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等沈默喧等了好几个时辰……他一想到她脸上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就恨得牙痒痒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未步入院门,就听得一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有人打趣道: “怎么样,阿一,你还等不等啊?” “怎么不等?”阿一懊恼地说:“都等了这么久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它一定会来的,虽然最近我是有那么一点背运……” “别等了,放弃吧。”沈默喧愣了下,这清冷的声音,不是十六姬又是谁?景渊却没留意,只顾着大步迈进三松院的圆门,阿一这时又说: “唉,能放弃早就放弃了……” 第九十四章 明明白白谁的心 2 隐隐有怒火烧心,景渊正打算把那女人一把拖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三个女人围着方桌而坐,十六姬很淡定地说了声“胡”然后推牌算翻,左手边的黄衣女子哀嚎一声,恨恨不已地说: “死阿一,不是让你弃胡了么?你干嘛还等?这下好了,点炮了不是?!” 阿一无奈道:“不是早跟你说了嘛,我不怎么会打马吊。” 景渊满腔的怒火就这样硬生生的被当头一盆冰水淋下,身子僵直在阿一身后,脸色瞬间变了几变。十六姬和环儿一见景渊他们马上离座行礼,阿一傻愣愣的后知后觉,起身要行礼时对上景渊薄怒的视线,才恍然想起自己早上答应了景渊午膳时要回品雪轩的。 打马吊?景渊望着那一桌狼藉,然后扫了十六姬一眼,十六姬面无表情地说: “正如侯爷所见,我们姐妹三人,正在打马吊,三缺一,不知王爷是不是有兴趣垫脚?”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他盯了阿一一眼,阿一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不知怎的就想起早上他孩子撒娇般的那一句“我饿了”,居然有些愧疚,正想低声开口说话时,听得景渊又说: “十六姬,陪本侯用膳。” 看着十六姬和景渊相携而去的身影,阿一怔在原地不懂反应。环儿则是傻了眼似的看着那桌马吊,嚷嚷道: “那怎么办?不是说好了打十六圈好让我把你欠我的银子还回来吗?现在这算什么事!” “当初不是把我的玉佩抵押给你了么?”阿一心绪全无,闷闷的回道。 “还好说,一块破玉佩差些让我没了小命。看侯爷当初发疯似的找人那个劲儿,我就在想啊,要么你就是他心尖尖上的那块肉,要么就是和他有血海深仇,现在看来却是什么都不像。”环儿凑近阿一,皱着眉看着她的葱绿半臂小袖衣裙,摇摇头说: “你看你,穿得跟个丫鬟似的,怪不得被十六姬抢了风头去。刚才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双玉人,别人盛传兰陵侯纳姬妾全凭一时之兴,看来你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昨日黄花是什么意思?”阿一瞪大了眼睛问,“黄花菜我听说过。” 环儿抚着胸口表示要吐血了,阿一的肚子叽咕一声,她很有风度地拉着环儿回碧纱橱去用膳。碧纱橱本就是品雪轩的隔间,房间里放了张小小的方桌,晚霞从食盒中取出两碟小菜和白米饭,环儿一见便摇头道: “想不到,你和我一般待遇。”都是素菜,不见半点油水。 阿一一边吃饭一边问:“你也喜欢吃素吗?” 环儿哀怨道:“谁喜欢吃素呀!也不是没有肉吃……就是想吃的时候不方便,当初在畅春园时也没现在瘦。” “那你多吃点。”阿一同情地给她夹了满满的一碗菜,“畅春园的饭食有侯府好吗?” “畅春园的厨子大哥跟我比较熟。”环儿叹了一声,“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 “这里的厨子我熟,”阿一笑笑说,环儿两眼顿时有精光迸出,道: “阿一,那今晚我们吃火锅好不好?你只需要到厨房要这些东西……” 日落西山,三松院里环儿厢房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青菜和肉类,环儿高兴地给了阿一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便去摆弄自己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炉子,伺候她的丫鬟早被打发到院门外去看风。 她点火时,阿一连忙转过身去,说是去办点事马上回来就离开了三松院。 她许久没见过黄金蟒了,提了从孙旺那里拿来的肉,到了后院那处饲养黄金蟒的栅栏前果然就看见那条大蛇懒洋洋地蜷着身子不动,阿一蹲下身子喊了它两声,扔出一块肉,黄金蟒睁开眼睛很快地游走到了她身前。一年没见它也没有粗壮多少,还是如成年人的手臂一般,只是身上淡金色的鳞甲更加炫目。 它很温顺地任由阿一抚着它的头,吃完了小木桶里的肉。 “你的主人是不是对你很冷淡?”阿一说:“我就知道,他那样的人啊,高兴的时候就来逗弄你一下,不高兴就懒得理睬不闻不问;” “人又小气,心又狠,动不动就翻脸……黄金蟒,你千万别把他往心上放,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活着就好,以后阿一会好好疼你……” 身后有人笑出声来,阿一回头一看,原来是沈默喧。他一掀长衫在脚边一大块麻石上坐下,笑道: “谁说黄金蟒没人来看的?过去那一年,都是他亲手喂的黄金蟒。” 阿一沉默的在他身边坐下,她知道沈默喧说的“他”是谁。 “他有时候喝得半醉,就跑来喂它,也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说说胡话。” “那是发酒疯吧。”阿一嘀咕一声。 沈默喧温和一笑,望着她道:“阿一不知情为何物,真不知该替他开心还是要替他烦恼。阿一,过去的那一年,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过得绝对不如你所想的那般好。” 阿一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色,道:“过得不好?大概是以为我死了,有些内疚吧。可是发现我没死后,又故态复萌了。霸道、蛮横,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那是因为你不懂的,他也不懂。”沈默喧道:“你被太多东西遮住了双眼,而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去让别人懂得他。你不善于剖析,他不善于辩白,仅此而已。” “我是不懂,”阿一苦笑,“我不懂自己为什么总和他纠缠在一起,如果……”如果自己喜欢的是阿逵或是其他的普通人,恐怕就没这么折磨了吧? “没有如果,”沈默喧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她宽慰地笑道:“遇上就是遇上了,到底是劫是缘总有一天水落石出,人,随遇而安就好。” 随遇而安?沈默喧走后,阿一自己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猛地想起环儿还在等自己,于是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松院。环儿早就把小砂锅放到炉子上了,阿一挑了个看不见炉火的位子坐下,看着环儿很爽利地把调料和食物有条不紊地放进砂锅里盖上盖子。 “环儿,”她慢吞吞地开口问:“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对她好的么?” “是啊。”环儿还在忙碌地用筷子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热气蒸腾。 阿一沉默了一瞬,又问:“有没有人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的?” “有啊!”环儿毫不见怪地答道,“畅春园里洪妈妈也养着几名小倌,总有些客人是男女通吃的。” “一心可以二用么?”阿一讶然。 “错。”环儿故作老成地停下筷子,郑重的对她说:“是一身二用。” “不明白。”阿一摇摇头,环儿往她碗里夹了满满一碗菜和肉,继续说: “不懂也不奇怪,不是教过你说男人见到喜欢的女人那儿都会像、像……” “萝卜一样。”阿一接上话尾。 “对,我怎么就忘了呢?如果男人见到男人和女人都会像萝卜一样硬,就说明是可以两用的。”环儿又往阿一碗里添菜,“多吃点,那侯爷长得玉树临风偏生抠门得要命,居然让人吃素,看来洪妈妈说得对,男人的皮相都是靠不住的。” 两用?阿一干笑两声,抓起筷子往嘴里扒菜,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东西进肚子。 两个女人自顾自地吃菜说话,根本没发现厢房门口凝立不动的高瘦身影和一旁垂手而立的景勉,还有那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像筛子一样噤声不语的丫鬟。 该死的女人,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口无遮拦地荼毒小尼姑?! 景渊脸色铁青,昏暗的夜色中看得不够分明,但浑身散发出冰冷摄人的气息。 “环儿,这些都是谁教你的?”阿一好奇的问。 “畅春园里我辛苦攒来的银子都贡献给头牌文卿卿了,她才肯教了我那么一点点。唉,本想着以后都要在园子里接客,所以忍着肉疼花了银子,结果都打了水漂……” “在青楼不好,那些人都很恶心……”阿一小声说。 景渊的脸色这才缓了点,环儿又说:“那也是。但是在这里太闷了,畅春园的主子把我送给兰陵侯,但是他坏得很,因为你那玉佩差点就把我勒死了。你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噩梦吗?一连三晚!” “三晚,”阿一苦笑道:“我做了一年的噩梦,天天晚上梦见自己置身于火海,梦见自己曾那么喜欢着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推开自己,冷漠而从容地看着自己赴死……环儿,你的噩梦不过三晚,很幸运了。” 环儿惊讶得停住了筷子,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阿一,你傻了,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啊!洪妈妈就是这样教育园子里的姑娘的,至理名言啊。对了,那么,你现在还喜欢着那个人吗?” 阿一笑笑,鼻头酸酸的,哑声道:“不敢了。” 景渊转身便走。 大步流星,身影走得很急,颓然而寂寥,惶然欲逃。 景勉拔脚要追,却听得门内环儿道:“阿一,别难过。我们说些开心的,对了,我来教你唱个小调好不好?” “小调?” “十八摸。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过!那调调真是有意思极了,我唱一段给你听啊……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 一头青丝如墨染……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边, 二道眉毛弯又弯,好像那月亮少半边……” 环儿绘声绘色还装了男子腔调,阿一不由失笑,当环儿唱到什么“尼姑听见十八摸,睡到半夜无奈何,尔们后生听了去,也会贪花讨老婆”时,厢房门被人用力踢开。景勉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盯着环儿恨不得把她剜成碎片。 “淫词艳曲,再敢哼一句我就把你卖到青楼!”景勉骂道。 环儿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迟迟地回了一句:“又不是摸你,生什么气嘛?” 景勉本来黑沉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某条桌腿不堪重负率先断裂,结果桌子上的炉子砂锅碟子什么的哗啦一声全数倒在地上,炭火四溅,阿一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手腕一紧就被景勉拖出了厢房一直往品雪轩而去。 屋外一直跪着的丫鬟这时才战战兢兢地跑进来帮忙收拾残局,环儿望着景勉远去的身影,喃喃道: “莫名其妙,不过,大概男人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第九十五章 明明白白谁的心 3 景勉一直把阿一拖回品雪轩的花厅,见到晚霞便问: “侯爷呢?” “刚才不是出去了?现在也没有回来啊。”晚霞发现景勉脸色不对,又见阿一被拽着狼狈的模样,不由问道: “十八姬,发生什么事了?” 阿一抬眼无声的着景勉,他冷冷的与她对视放开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 “请十八姬用膳。” 景勉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桌前坐下,往她手里塞筷子,道:“吃吃看。” 她疑惑地夹了面前一盘金黄汤汁中浸着的雪白的丸子放入口中,一阵清新而朴实无华的香气缠绕齿颊之间。 身后的景勉解说道:“金汤山药丸,粟米熬汁,山药打成丸子,香甜可口,凝神静气.....还有碧绿布袋罗汉,石榴汁底,里面包裹黄耳芦笋等,那捆住布袋口的肉丝是用蛋白皮做的;而那天家美人和红烧雪莲子更是以前没有过的菜式。十六姬家传的食谱,宫中御厨楚养源的手笔,我们侯爷为了这一顿素宴耗费了多少心思你可知道?” 味道是很好,新鲜丰富,她从未想过原来素菜会有这么多的煮法。 她的筷子顿了顿,说:“其实他不必如此煞费苦心,阿一这样的人不懂品菜,不过是牛嚼牡丹,浪费了。” “浪费与否那是侯爷的事,景勉不予置评,景勉只是不希望见到侯爷一番心血尽付东流。十八姬好好用膳,适才无礼,还请见谅。”景勉语带讽刺,面无表情地躬身就要退下,阿一嚼着口中的素食,只觉得淡而无味,如鲠在喉。 “景勉,你对我有看法?” “景勉不敢。”景勉站直了身子,回道:“十八姬没有死,侯爷像是捡回了半条人命,却也变了个人似的:要留住一个人办法何其之多,偏生要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十天半月没好好用过一顿膳食,却忙着张罗别人不甚领情的素宴。景勉只是对侯爷这种自找虐的做法无法理解。” 景勉离开后,阿一怔怔的看着面前一桌琳琅精美的素菜,晚霞走过来轻声说: “十八姬,菜都凉了,要拿去热一热吗?” 阿一摇摇头,问:“他呢,他吃过了吗?” “你问的是侯爷吗?没有,刚上好菜他就和景勉出去了,说要到三松院找你回来。” “他去了三松院?”看着晚霞笃定地点了点头,阿一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那么说,他听到了,听到了自己说的那句话了..... “十八姬,侯爷他对你真的很好。今天中午他带着十六姬试菜试得可仔细了。” 原来,他一声不吭拉走十六姬只是为了试菜.....阿一想笑,心里却有些酸涩。 “还有,侯爷他今天的药,一碗都没有喝过.....他让我把药倒掉将空碗拿去给郁离看.....” 阿一走出品雪轩,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力图把心底那股负疚感压下。她想着景渊会不会流连在十六姬那里,于是走着走着不觉便走到了三松院对面十六姬的凤栖馆门口。夜色昏暗,里面灯火灼灼,她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来寻景渊回品雪轩,贸然进去恐怕也只是受尽景渊无声的讥诮。她讪讪然地往回走,经过三松院院门时忽然听得院内丛竹处传来说话声,声音清脆悦耳,她愣了下,竟是十六姬的声音。 “你不是很忙吗?忙着陪侯爷去天音坊听小曲,听说那里有个清倌人叫妙龄的,嗓子好得很……”语气酸酸的,不像她一贯的清高淡然。 “是唱得不错,”沈默喧带着笑意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明日带你去听一曲?” “沈默喧!”十六姬生气了。 “好了,婥婥,你明知道的,我不过是作陪,”他的话语婉转柔和,温声道:“你不喜欢我去,我不去便是。” 十六姬叫孟君眉,阿一是知道的,可这“婥婥”闻所未闻。她屏住呼吸,顺着微弱的光影从镂花的隔窗望进去,只见十六姬欲语还羞地低头含笑,沈默喧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便笑着捶了他一下,他趁势把十六姬搂进怀里。 从未见过沈默喧脸上会有这么甜蜜温柔的微笑。 阿一整个人都呆住了,冰冷的感觉骤然遍布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的是,景渊要是知道的,会有多难过…… 她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品雪轩与三松院交界的小径处,坐在凉凉的石凳上,一旁树上挂着的宫灯投射出昏暗的光,她抱膝而坐的身影绰绰一团模糊不堪。 她等了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上的淡月早已躲到云层里面去了。夜风仍有余寒,阿一抱紧了自己快要麻痹掉的双膝,又困又累,眼皮不听话地垂了下来,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轻声唱着小调来让自己不要昏昏欲睡。 可是最终敌不过瞌睡虫的进攻,她身子一歪靠着石桌便要睡过去。 明亮的灯笼映着一双绣银线皂靴停在她身前,凌铮刚想开口叫人,被景渊一个眼色止住。他俯身看着她,听到她清浅均匀的呼吸,伸手捏捏她的脸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侧开脸,闭着眼睛迷糊地说道:“等人。” “你等谁?” 阿一惺忪地揉着眼睛,景渊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不再模糊,她暗暗庆幸把人截住了,坐起身子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等谁啊,刚才吃的太饱,这里的风又凉爽,一坐下就睡着了。” “你是说,我刚才听错了?”他盯着她,薄唇微抿。 “嗯,侯爷应该是听错了。” 景渊直起身子,幽深的桃花眼含霜带雪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和凌铮大步向凤栖馆而去。 阿一连忙追上去,着急地一手拉住他的衣袖,说:“你要去哪里?” “你说呢?” “回品雪轩好不好?”她越发抓紧了他的袖子不放。 景渊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她紧抓的手,问:“究竟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想你了……” 景渊冷笑,“小尼姑,你骗鬼啊?!”说着一挥手想要挣脱,不料“嘶”的一声整幅衣袖都被撕裂了,阿一惊讶地看着手中轻薄的丝绸云锦,尴尬的无以复加,却下意识地握住景渊的手,可怜兮兮地说: “你生气了?” “你说呢?”景渊言语冷冰冰的,可手腕一翻便扣紧了阿一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一尺,盯着她不会掩饰谎言的双眼。 “我有话跟你说。”阿一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去凤栖馆,最起码,今晚不要。” 景渊忽然笑了,桃花眼水汪汪的在她心头荡了荡,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两拍。 就知道他是这样,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发怒,完全没半点征兆。 阿一乖乖地被他牵着手回到品雪轩跟着他进了内室。春末夏初,景渊身上却带着冷峭的春寒,对凌铮低声交代了几句话凌铮便退下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问她。 “呃,今晚的素食,很好吃……谢谢……” 景渊一挑眉,“还有呢?” “还有……对了,原来用小灶打火锅也很好吃呢……” “还有?”他耐住性子问。 “还有……原来马吊也不是那么难学,我学会了一点,可是不知怎的还会小相公……” “小尼姑兰一!”连名带姓地叫,想来景渊已经在怒火边缘了。 “哦,今天忘记陪你用午膳和晚膳,对不起啦……”她低头认错,态度极好。 “说完了?!”景渊黑着一张脸,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今日我为什么生气?” 你今日不是生气,是小气好不好?没错,她骗了他说是到三松院找沈默喧其实是想躲开他,她也跟环儿说她再不敢喜欢他了——说说而已,她真能做得到,心里便不会为刚才那幕而感到难过了。 可是他凭什么要她解释?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侯爷,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她嘀咕道。 景渊怒极反笑,笑意冷飕飕的,小尼姑胆量口才见长了啊,居然懂得反驳,懂得闷闷地打人一拳又不着痕迹。 “子非鱼?好,好得很,从哪里学来的?” “看、看戏……”阿一被他犀利的眼光刺了一刺,很聪明地撒了个小谎,避开了沈默喧这个名字。景渊右手抓起她的手用力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心脏跳动是如此的明显有力,阿一脸上发热,想要挣开他却按得更紧,他自嘲道: “子非鱼,所以你不知道我这里也会痛,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说罢他放开阿一的手,阿一垂下头,绞着手指,低垂眼帘掩饰住那一抹凄凉的表情。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不敢再相信了。 晚霞走进来捧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替换衣袍交给阿一,拉开三叠屏风就去让下人备好热水好让景渊沐浴。景渊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阿一,不慌不忙地坐下,拉起左手衣袖,一圈一圈地解开手掌上的绷带,阿一忍不住说道: “侯爷的手好了么?” “有劳关心,没好。” “侯爷拆掉纱布,不大好吧?会沾到水的.....”她低声说道。 景渊置若罔闻,站起来用左手去解腰间的玉带,然而手指僵硬打不开扣子,不由得带着丝薄怒,朝外面叫了一声:“晚霞,让景勉来一趟------” “我来吧。”阿一见状忍不住放下手中衣服,走过去给他解开玉带,景渊不自然地别开脸,但是顺从地张开双臂,让阿一帮他把锦袍脱下。阿一的手顿了顿,接着还是伸手去解他中衣的衣结,然后是里衣。景渊一手按住她,垂下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够了。不是不喜别人勉强你么,怎么今夜反倒自己勉强自己了?” 阿一的手一僵,心钝钝的痛了一下。景渊冷笑一声放开她,不顾手上的伤痕用力扯开里衣衣结,转身走到屏风后的浴桶中洗浴,水声响起,阿一硬着头皮走近屏风,对他说: “景神医说了,伤口不能沾水。”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水声。水声刺耳,她可以想象他身上伤口刚长出来的皮肉被热水浸泡过后溃烂的情景,她咬咬牙,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景渊**着上身,坐在浴桶中,黑发沾着水珠贴在后背,明亮的宫灯下映着白皙的皮肤,对比是如此的强烈。背心的伤愈合成拇指般大小的伤口,正是那日阿一跳墙他当了人肉垫子硌下的伤,右手手臂的纱布还未解下,手搁在浴桶边沿。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阿一,冷冷问道: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会出去。”她壮起胆子看着他,尽管浴桶里的水只到他的腰间,但是秀色可餐,雾气蒸腾之中,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修长白皙的颈项,绷紧的肌理,还有水珠从发梢滴落,沿着下巴的完美弧线滴落到胸口,好象在对她招手**她一样。她努力遏制住心底的绮念,说: “我给你擦拭完身子就出去。” 说着抓起一旁的巾布,蘸了水和皂子就要往他背上擦去,景渊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骂人,阿一的手冰凉冰凉的拢起他的黑发绕到胸前,手指擦到他的肩那种陌生的触感让他无端地颤栗一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了该怎么说了。这可恶的小尼姑,肯定是故意撩人的..... 阿一贴近浴桶站在他身后,小心细致地给他擦洗着身子,一边低声问道: ”侯爷用过晚膳了么?“ 景渊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阿一绕开他后背的伤口,手却停在景渊右肩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上,那是一排四个偌大的齿印,皮肤已经新长出来,是种于别不同的粉色。她伸手用力按了按那齿印,问: “什么时候受的伤?”她清楚的记得,他的肩上从来没有过一点疤痕。 景渊冷冷道:“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侯爷知道阿一一向愚笨。”阿一扭好热热的巾布给他擦干身子。 景渊认命地闭上眼睛头向后仰靠在浴桶边上,“小尼姑,什么时候你能用心地来骗一骗我……” 一辈子很长,如果真有一辈子的时间,也不知道该有多深重的爱才可以在那样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挥霍掉。更何况,她对他就连恨也不够深..... 阿一咬了咬唇,拿起干净的浴巾搭在他肩膀上,就退出了屏风之外。 她抚着自己的心,匆匆走出内室到了品雪轩外的荷池中打湿了双手,不住地拍着自己红得快要淌血的脸,这样一降温,再加上晚风一吹,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天晓得她刚才是怎样故作镇静的,指尖仿佛还停留着皮肤温热润湿的感觉,这时晚霞带着景勉匆匆进来,景勉稍稍点头示意就算是行了礼,直往内室而去。 阿一叫住晚霞,让她到厨房吩咐孙旺做一碗莲子羹。 景渊走出屏风时,阿一给他披上外袍,说:“吃碗莲子羹再睡吧。” 景渊看着她,目光平淡不起半点波澜然而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窒闷不已,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大大方方地坐下,左手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吃起羹汤,道: “明日刘夫人就到府,从明日开始你再好好跟她学学规矩。” 阿一心里顿时一慌,这侯府里她谁都不怕,惟独怕管理内眷的刘夫人,她**人的手段是一流的。当初在兰陵阿一已经吃过苦头,幸好刘夫人念在她是出家人被迫还俗,所以对她不怎么苛求,让她习惯了一般的规矩就放过她了。怎么现在又要来**训练她? “我不要。”她嗫嚅着说道,“刘夫人不是要在兰陵替侯爷看家管理内院吗?侯爷让刘夫人来此,不怕很无辜地多戴几顶绿帽?” “咣”的一声,景渊手中汤匙扔到空碗中,“绿帽?多带几顶?你什么意思?” 阿一猛然一惊,连忙改口说:“没、没什么意思,兰陵那边不用刘夫人照看了么?” 景渊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她慌乱的神色如数尽入眼中。 “从今晚起,你住到品雪轩来。晚霞,去收拾一下十八姬的物什,送过来。”他吩咐道。 阿一大窘,“那、那我睡哪里?” “哪里有*你便睡哪里。” “我.....”阿一的脸涨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我不习惯.....” “不是说我是**吗?再说,该看的地方都看了,不该摸的地方也摸了,又不是第一次同*共寝,除非,你自己想入非非心怀不轨。” “我没有!”不假思索地回答,快得不用思考,明摆着就是心虚。 “那好,”景渊站起来张开双臂,“宽衣。” 这**,本来阿一躺在沁凉的紫檀木大*上身体僵直有如挺尸,本来和景渊之间隔得极开楚河汉界两不侵犯,本来……也不知道谁先去扯谁身上的锦被,谁先伸手去推开谁反被拉入怀中,薄荷气息淡淡地飘入阿一鼻端,只觉得无端的熟悉与安心,梦里又回到了那个清风绰约的凉夜,火树银花渐近阑珊,他夺过她手中的糖人,把桂花糕往她嘴里塞去,幽深湛亮的桃花眼带着脉脉笑意……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走在空寂的青石板大街上,她看向路的尽头,那里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有扇幽深院门,她多想这条路的尽头他和她永远都走不到…… 景渊把怀里的人抱得紧了紧,那几不可闻的抽泣声声声落在心头,伸手抚过她的脸庞,紧闭的眼帘下尽是凉凉的泪水。 “我知道,我欠你许多解释,”他低低的叹息,在她唇上烙下一吻,“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不再逃避,我会一一对你坦言……” 第九十六章 该来的始终要来 1 第二天一大早,阿一起来时已经不见景渊身影,洗漱后匆忙吃了早点便往三松院赶去,结果伺候沈默喧的家仆沈飞说他早就离开侯府去接什么人云云,阿一想了想便头也不回地往凤栖馆奔去,结果在凤栖馆的院门一不留神就撞到刚从里面出来的景渊身上。 景渊皱着眉看她,道:“一大早冒冒失失的成什么样子?晚霞呢,她怎么没跟着你伺候?” 阿一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也和丫鬟没多大区别,她自由惯了也没人说她什么,她盯了一眼站在景渊身边若无其事的十六姬,只见十六姬还是那样清冷高贵,亭亭而立。见到阿一带刺的眼神,亦毫无所觉,只对景渊福一福身说: “侯爷慢走,十六姬不送了。”说着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返回院内。 “走吧,”他一手拉过她,她仍然盯着十六姬的背影,“锦绣坊和玉留斋的人应该到了。” 到了品雪轩的花厅,阿一看见那里早有人在恭敬的等候着,三四个中年仆妇满脸堆笑,两个掌柜模样的人马上上前行礼,沈默喧走过来对景渊道: “侯爷,锦绣坊和玉留斋的掌柜已经按照侯爷的吩咐把当令最好的货物都带来了。” 景渊负手走过去,目光在那些仆妇手上捧着的衣饰上稍事停留,道: “月白的这套,绛紫的这套,还有浅柳色的这套……”回头对阿一说:“傻站着做什么?晚霞,伺候十八姬去试衣。” 锦绣坊的卢掌柜连忙对其中一个仆妇打眼色,于是一堆人闹哄哄地推着阿一进了厢房换衣梳发,而玉留斋的刘掌柜瞅准了时机让人在景渊面前打开两个桐木盒子,黑色的缎子上摆放着一支支钗钿簪子还有各色镯子耳坠玉佩。景渊白皙的手拿起一枝绿得莹润的簪子端详着,刘掌柜马上说道: “侯爷眼光真好,这簪子因为玉质本来就好,俗称‘帝王绿’,所以没怎么去雕琢,朴实天然,光华内敛,和十八夫人很是相衬……” 景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神飘得有点悠远,薄唇一勾,竟然微微的笑了。 刘掌柜不是第一次见景渊,以前在建业谁没见过俊美的像块冰冷的玉石般的公子渊驱车自闹市而过?久违了的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没想到今日一见,居然能见到他也能有这样温和平静的笑容。 景渊淡淡地说:“好了,都留下吧。除了那耳坠……你们玉留斋,可有不用在耳垂上穿孔就能戴的耳坠么?” 刘掌柜大摇其头,笑道:“侯爷说笑了,耳坠自然是要耳上穿孔才能戴。” 景渊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交给他,说:“这图,你回去好好参详,就当作是本侯向玉留斋订做,材料手工等费用你可以跟沈总管慢慢谈。” 刘掌柜心里有些讶异,但还是收了图,道:“侯爷放心,刘胜这就回去嘱人赶工,必不负侯爷所托。” 沈默喧走过来把刘掌柜引去帐房,品雪轩当即安静了许多,景渊坐下,一旁的丫鬟连忙奉上茶碗,他接过掀开碗盖慢慢地吹了吹气,这是隔着内室的珠帘轻轻响动,听得阿一小声的嘟哝着说: “我还是不要穿这样的衣服,凉了些……” 景渊心里觉得好笑,刚才那几套衣裙都是锦绣坊最好最新的式样,阿一平素穿的自然要保守密实一些,穿得不习惯那是自然的。 他一想到她将要窘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心情就无端地好,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茶,懒懒地抬头看去,却是蓦然一惊,手上的动作僵了僵,茶碗盖子险些就掉落地上。 面前忸怩着红着脸的人穿着窄肩高领广袖襦裙,高起的红色绣金线衣领遮住白皙修长的颈项,领口的扣子是块红得几乎想要滴血的玛瑙,肩袖是透着浅金色的粉色绫罗纱,紧紧地包裹着她瘦不露骨的肩和上手臂,手肘处袖子才逐渐开阔,袖口亦是一圈浅金色花纹亮缎华贵之极;玛瑙扣子下是紧裹胸部的兜衣般的红色窄身衣,浅金色暗纹冲淡了红色的艳丽,腰间五寸宽的腰带完美地勒出她丰腴的胸线和纤细的腰肢,下面是一袭长可及地的粉色绫罗纱三层襦裙,手臂上还缠着长长的浅金纱带,华贵有余。 头发被梳成望仙髻,斜插着白玉鎏金步摇,额发被梳起,露出光洁的额,细细的金线悬着一块下弦月般的羊脂白玉点额。蛾眉淡扫,樱唇微润,两靥绯红,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羞带恼地瞅着他。 一身尺寸合适得过分的衣服,没有一处风骚露骨,她也穿出那种高门府第的贵气,艳而不俗,不施脂粉的一张脸依旧有着几分不问尘俗之气。 然而景渊却觉得碍眼得很。 “侯爷,这身衣服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这般好看啊,简直就像是为十八夫人专门订做一样……” 景渊冷冷地剜了他一眼,他顿时收住了话尾,乖乖地噤了声。 “去换掉。”他的目光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停留了一瞬,“衣服太窄了,你整天像只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上窜下跳,穿着它会舒服么?” 阿一一脸恍然,“我就说,怎么总是有些不自在,原来是因为这样。”她被晚霞又拉进去换另一套衣裙,不到半刻钟就出来了。 景渊一口茶含在嘴里差些没有呛到鼻腔里,咳嗽了几声,说: “换掉。” 阿一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抹胸,翠色晕染的飘云锦缎外衫,上罩着米色纱衣,下身是简单的浅绿丝裙,她承认胸部是裹得有点紧,有点低,精致的锁骨外露,有点凉丝丝的,可是这一袭已经比刚才的要宽松多了。甚至连发髻都重新梳过,是个松松挽就的倭堕髻,随意地插了一根银簪子,不要说大步走路,就是提着裙子跑都可以了。 “侯爷,我觉得这身衣裙还可以……” “换掉!” 她扁扁嘴,很是委屈。 明明十六姬也是这样穿的。 甚至衣料比她这身还薄,抹胸拉得比她还低,纱衣比她的更透,发髻比她的更招摇。 她知道十六姬穿得比她好看,可是被景渊这样双重标准对待,她的心里酸到发涩了。 咬咬唇再进内室换了一套淡紫的抹胸广袖襦裙,可惜外衫是半透明的绫罗纱,结果被景渊再次否决。 “我喜欢这一身。”她固执地说,“而且,换衣服很累的,我不换了!” 卢掌柜额上冒汗,眼看着景渊的神色越来越冷,他连忙说道: “侯爷,这儿还有几套比较典雅端庄的……” “你再让我换,我就穿回烧火丫鬟的衣服,再逼我换,我就穿回我的缁衣!” 景渊眉一挑,眼中似有星火窜过。还没发话,便听得身后有一威严的女子声音说: “十八姬,侯爷是你的夫,你的天,你怎么敢语出无力大胆违逆?!” 阿一倔强的表情瞬即软了下来,哀怨地看了景渊一眼,景渊转身便见到穿着淡黄暗花绸缎襦裙梳着一丝不苟的棰髻的刘夫人,她款款上前行礼,身后跟着的佳月和微雪也跪下向景渊请安。 “都起吧。刘夫人从兰陵一路兼程,辛苦了。”景渊眸色渐暖,表情也温和多了,“让默喧带夫人到荷湘馆安置稍事歇息,今晚在南苑花园设宴,给夫人洗尘。” 刘夫人起来,虽然已经近四十的人,但是风韵犹存,一双丹凤眼犹为有神,犀利地扫了一眼阿一,然后敛神静气,对景渊说: “侯爷的事就是老身的事,岂敢轻言疲倦?自当尽一己之能急侯爷之所急,还请侯爷放心,十八姬就交给老身调教了。” “那就有劳刘夫人了。”景渊道:“晚霞,带十八姬到荷湘馆。” 荷湘馆的长廊中,刘夫人手中拿着尾指粗的柳条,冷冷地说: “十八姬,当你还是小尼姑阿一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阿一头上顶着两册书,站立在走廊中央,一动不敢动。 “身入万丈红尘,便当随遇而安。侯爷纳你为十八姬,女子的名分一旦定了,就应出嫁从夫,规行矩步,不得有半点偏差,你可记得?” “阿一记得。”她苦着脸道。 “把肩膀缩回去。”柳条一下子招呼到她肩上,阿一下意识地一闪身子,头上的书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了,正伸手去捡,又是一下,手腕上顿时多了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痛。 “你是主,她们是仆,你掉了东西,自然是要让奴婢们给你捡的;像你这样走到外面去不嫌丢了侯府的脸面?” 佳月连忙过来捡起书放回阿一头顶。 “以前是顾念你本是佛门中人所以心存怜悯,随意地让你懂一些规矩就放过你了;可是如今一见你依旧顽劣……一直往前走,脚要走在同一直线上,身子不要摇晃……” “目光漂移到哪里去了?!” “下巴抬得那么高,是看不起人吗?!” “手,手不要那么僵硬,像个木头人似的!” …… 阿一不知道自己这两个时辰是怎么过的,用晚膳时没精打采地扒了几口随便填了肚子便在佳月微雪的伺候下沐浴。这回她不敢自己动手了,乖乖地让她们两个去张罗,温热的水漫过了她的肩,她舒服地轻喟一声,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倦意袭来,擦干身子换过衣服后爬上紫檀木大床拉过被子一下子便睡着了。 景渊回来时已经是夜半,晚霞拿过他脱下的外袍,他坐到下了一半帐子的床沿,伸手抱过熟睡的阿一,手指抚过她微微泛青的眼睑,问: “都伤到哪了?” “肩上….还有小腿……” “把白玉膏拿来。”他伸手解开她的中衣衣结,拉下肩上的衣服,果然有密密的红痕狰狞地映入眼帘,他接过晚霞递来的药膏轻轻给她抹上,忽如其来的清凉让她眉头蓦地一皱随即又舒展开去;再掀起她的裤腿,亦是惨不忍睹的一片。 “忍一忍,就当是为了我。”他在她耳边悄声说。 她侧过脸,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睡得更沉了。 第九十七章 该来的始终要来 2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晨光熹微之时便有几声清脆鸟鸣扰人清梦。阿一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头,不管不顾继续睡去。 十天了,每天鸡鸣便要起床,走路的姿势要正,行礼的姿态要美,发髻梳好还要插上累赘的钗钿,往脸上涂红抹绿什么的都不是最最恐怖的。那本什么佶屈聱牙的《女诫》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才是属于她阿一独一无二的杯具。 连日来她的脑袋都昏昏沉沉的,直到昨夜用膳时累得一直发呆走神,竟然把点缀盘子用的紫荆花瓣一口一口地吃掉,看得景渊一脸黑线,二话不说就把她扔到浴桶里泡了两刻钟,然后捞起来直接扔床上去,勒令她明天不过午时不许起来。 阿一如获大赦,感恩戴德地蒙头大睡。烛影摇曳,品雪轩的花厅里,刘夫人对景渊说: “侯爷可是觉得老身太严厉了?” 景渊摆摆手,道:“夫人外冷心热,尽职尽责,本侯心存感激,并无异议。只是铁打的人也会累,且让她歇一天。” “侯爷已经向掖庭递了婚书要晋十八姬为兰陵侯正妻?” 景渊颔首,“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请夫人到建业来。” “十八姬虽然大有长进,但是掖庭里的人不好打点。那太监总管尚公公,脾气古怪,手下的几个嬷嬷也是狠角色,有很多内命妇到了掖庭受训承戒的三日都战战兢兢苦不堪言,但那些是出自名门的闺秀,妇容妇德自是不在话下,就连琴棋书画也是精熟于心,阿一她连字都写不端正,恐怕……” “西晋朝掖庭专管王公贵族内命妇的训诫考评,但并非是最终决策者,阿一只要能挨过这三日,皇上那里我自然有办法。” “可是侯爷,十八姬她好像对此事一无所知,有时候总心不在焉。” “本侯是故意不让她知道的。”景渊略一沉吟,“明天的凤池雅会,你打点一下,她与本侯同往。” “是。”刘夫人行礼退下,景渊坐下,目光瞟到云石红木桌上阿一扔下的绣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不禁苦笑着摇头。西晋朝对一品命妇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要是告诉了阿一,恐怕只会让她害怕,让她更想逃避。 倒不如让她这无知者无畏,说不定就能闯过去了。 凤池是建业最美的内湖,传说是天神的一滴眼泪,恰好落在暝云山脚下,形状有如凤眼,于是便有此称谓。凤池延绵六七十里,浅处清,深处绿,宛如碧玉内映群山。岸边有高槐深竹,樾暗千层;皇家在此建了一处幽窗别馆,十数间竹屋连在一起院墙篱落与一般别院无异,诗棋茶酒各各功用不同,唯推窗便见幽绿盈人,水木明瑟,风雅之人常爱聚会于此。 阿一随景渊下了马车,一眼望去尽是山峦叠翠波光凝烟,不由得讶然中有些惊喜。 景渊却只是看了看她身上的广袖襦裙,橘黄色作底的染白花纹丝罗缎子抹胸,淡淡的烟草绿襦裙长可及地,外罩同色宽肩对襟广袖衫子,腰间是串羊脂白玉环以丝绦坠着,笑道: “你倒是与这番光景相宜得很。”说着牵了她的手便往幽窗别馆那扇质朴无华的竹门走去。竹门前站着两个童子,一见景渊便马上恭谨地躬身行礼道: “侯爷,请随小的来,虞公子已经等候多时。” 走入别馆,绕过回廊,阿一低声问景渊:“侯爷你约好了人,还带阿一来作甚?” “你害怕?不过是寻常聚会而已。” 光线骤然变亮,童子把他们带到一处竹庐,竹庐很大,十丈见方,竹庐前有大片空地是露天的,临水生风。竹庐的门是圆门,隐约听得里间有人说话的声音,一听到童子开声启禀,里面随即有个欢快清脆的声音响起: “景渊,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偏心,虞铭让你来你就来,我三催四请你都不给面子。”话语末了就变成了嗔怨,阿一抬头看去,圆门飞快地闪出一袭华美衣裙,月白抹胸外罩浅金色锦缎罗裳,身下也是绣了金线的淡黄襦裙。女子梳着个螺髻,头上插了扇形的金钗,眉心贴了花钿,眼睛大而有神,睫毛纤长,樱唇红如朱丹,唇畔带着笑,一直向景渊奔来。 “三公主见笑了,景渊哪里敢怠慢公主?上次实在是不得已。”景渊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施礼说道。 司马凝霜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这才落在阿一身上,阿一低头向她行礼,她不禁皱眉。就一眼,她没有忽略她那白皙细致的肌肤,光洁饱满的额,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纯净的眼睛。她的笑容里也许带着一丝怯意和拘谨,但是不卑不亢,没有任何的慌张和惊讶。 她更没有忽略,她的手被景渊紧紧握着,而张淡施脂粉的素净的脸依稀在何处见过。 司马凝霜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她一手拉过景渊的另一只手,说:“景渊,你还不过来?虞铭他们都等了你很久了,这次你要把虞铭嚣张的气焰压下去,我让他总说你的仕女图画得不够细致!”说着便拉着他要往竹庐走去。 任是阿一再迟钝,也看得出这位身份高贵的公主无视她的存在,心里觉得气闷,瞪着景渊就要挣脱他的手。景渊不客气地回敬她一眼,像是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另一手拖住司马凝霜的手一顿,道: “公主,这是我侯府的十八姬,她姓兰,叫兰一。阿一,还不赶快见过三公主?”说完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顾凝霜瞬间变得雾气蒙蒙的目光,阿一连忙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凝霜知道这次不能再回避,便冷冷地到了句: “免了吧,这又不是在宫里。再说了,兰陵侯府上这么多姬妾,真要逐个行礼,本宫还没那样的空闲。” “是,三公主贵人事忙。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要扰了三公主的雅兴,先行告辞了。”景渊唇畔挂着笑意,却是冷冷的不达眼内。携着阿一的手转身就要走,司马凝霜恨恨不已地叫住他: “景渊,就你敢对我颐指气使!你竟然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姬妾冷落我……” “景渊不敢,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景渊放开阿一,大步走回凝霜面前,道:“今日本就是想来凤池一游,顺便来见见故友,不想扰了公主的情致,还不如尽早离开……” “谁许你尽早离开的?”一个穿着宝蓝色常服头戴白玉发冠的儒雅男子信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儒生打扮笑容温和的人一起走到景渊面前,虞铭稍稍打量了景渊一眼,笑道: “阿渊,别来无恙?” 虞铭身后的画师韩山和窦频也向景渊点头问好,虞铭看了一眼余怒未消的三公主,道:“阿渊你就不应该了,三公主知道你应了我的帖子,今天一大早就过来等你,你却一来便说要走,半点风度都没有。难道兰陵酒乡容易醉人,你便忘了建业的人情美?” 景渊微微一笑,道:“如此清爽宜人的初夏,景渊只是怕扰了各位的雅兴,毕竟兰一她少不更事,不谙人情世故。” 虞铭眼中稍露讶然之色,不由多看了景渊身后静寂而立的女子一眼,道: “这位就是据闻得兰陵侯盛宠的十八姬?阿渊,那就更不许带她走了。” “还不上前见过虞先生?”景渊侧身对她笑了笑,笑容明朗而温暖,她本来忐忑的心就这样安定了下来,上前行了一礼,道: “兰一见过虞先生,虞先生万安。” 虞铭笑道:“十八姬无须拘礼。阿渊,我好久没见过你的画了,来,不如先看看我的近作?”他对正从竹庐走出来的一位穿着紫纱长裙的妙龄女子道: “阿宛,替我招呼公主和十八姬。” “我不要!我要跟你们一道去看画。”司马凝霜的任性自然是没人可以违逆,于是她硬是跟着虞铭他们进了竹庐。 阿宛走过来把阿一请到一处竹亭,看门的童子这时候拿着小火炉和水壶茶具过来放好,叫阿宛的女子饶有兴味地盯着阿一看了几眼,道: “我还跟虞铭说,景渊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原来他是要把人带来给我们看一看……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是虞铭的未婚人,我爹爹是太学学监苏庭,我叫苏宛,我从小便与阿渊认识。” 阿一点点头,想了想,迟疑着问:“他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啊,从小就长得漂亮得不像男孩,所以三公主最喜欢跟他玩,太学里要是有人欺负景渊,三公主肯定饶不了他。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就发生了一些事……景渊没跟你说?” 阿一摇头,阿宛这时远远的喊那童子过来煮茶,那童子却不知去了何处,阿一拿过紫砂茶壶,道:“我自己来吧。” “你会煮茶?”阿宛瞪大了眼睛,“怎么好像谁都会煮茶,就我不会…….” 阿一不算熟练地洗茶,又听得阿宛自言自语般说道:“都怪那该死的虞铭,不许我去学煮茶。对了,刚说到哪了?” “发生了一些事。” “对,景渊六岁那年开始,性情渐渐的变了,冷漠,不喜与人交往,要么就是在公主府闭门不出,要不就是驾着马车在闹市横冲直撞强抢民女,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很少与景渊接触了。不过这次他从兰陵回建业,感觉上又是变了一个人。” “他一贯荒唐。”阿一道,听着景渊的故友说起他这样的过往,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阿宛瞪大了眼睛,然后很佩服地说道:“也只有你敢这样说他荒唐,就连三公主也不敢。” “三公主好像不大喜欢见到我。”阿一往茶壶里倒水,君山银针在沸水中翻滚。 “那也难怪。难道你看不出来?三公主喜欢景渊喜欢到骨子里去了,四年多五年前她在皇家猎场被景渊侵犯,皇帝龙颜大怒把景渊下狱,后来还是谢宰相求情才免他的死罪把他提前遣返封地。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三公主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景渊可以离开建业,成全了他却牺牲自己的名节……十八姬,十八姬你的手……” 阿一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左手食指被烫红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往食指上呵气,但是自己很明白,心里的那种难受并不是因为手指被烫伤了…… 阿宛一脸的抱歉,拿过紫砂壶就想自己来倒茶,谁知茶壶太热她半点心理准备都无,她轻呼一声皱着眉下意识地松开手,紫砂壶倾侧在桌上,茶水淌了一桌子。 她看看自己烫得发红的手指,又看看阿一的,不由得轻笑出声。 “我害你烫伤手,然后伤了自己的手,真是活该。”她说,“不过,十八姬,我还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一年前景渊第一次回建业,公主府被焚后我见了他一次,还真以为他是从哪个无名地狱出来的无常,消瘦苍白成那样,虞铭当时拉着他硬是要和他比赛画仕女图,三公主就坐在湖边让他们画。你猜猜,景渊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阿一心不在焉地问,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画的是一株荷花。在旁边题字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然后拂袖而去。就这样,揉碎了三公主一颗芳心,她今日见他独携了你来,自然是受不了的。” 阿一眉头一跳,心蓦地颤了颤。 不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一句她是听不懂的,她只听懂了“拂袖而去”,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拒绝了呢? 苏宛再一次小心地抓起那茶壶,温度终于降下来了,她叹气道: “想不到风流不羁的景渊居然也有收心的一天,十八姬,你煮茶的姿势动作很好看,哪一天我也可以像你这样,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个对我青眼有加真心宠爱的人……” 呃……阿一疑惑地看着她,她自嘲地一笑,闷闷地说:“而那天,虞铭画的是三公主的背影,很美,很深情……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不喜欢看什么女诫做什么女红,喜欢看书作画,我爹爹曾把我所有画笔和画都烧掉,可是我还是学不会规行矩步,今天还是偷偷溜出来的。虞铭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苏宛,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非娶你不可的!”她忿然地一拍桌子,道: “臭清高的虞铭,要知道我苏宛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平素不过是因为在家太闷,所以找他做借口溜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回轮到阿一瞠目结舌了,面前的苏宛果然不像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好久没见过她了,她究竟还过得好不好? “苏宛!”虞铭的声音响起,带着丝恼意,“又在口没遮拦胡天胡地胡诌些什么?” 阿一连忙起身,苏宛懒洋洋地回头看着逼近自己的虞铭和唇畔带笑的景渊,笑道: “景渊,我很喜欢和十八姬聊天,你让我带她回苏府一晚……” “不行。”景渊微笑着拒绝。 “那我跟你回侯府。” “不行。”虞铭断然道,一手拉起她,无奈地对景渊说:“你看看,苏宛还是这个样子,永远也长不大。” 景渊桃花眼眯了眯,侧身在他耳边说:“这分明就是你害的。” 虞铭脸色白了又红,景渊则是拉着阿一道了声别就转身离去。 景渊把阿一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像渡头一样的地方,从岸边伸出的长长的竹子搭建成的六尺见宽的方型竹排,竹排边上是两个桩子,系着一条小船。 一丛翠竹,投下浅淡的暗影,日光斑驳,凉意沁人。 “你带我来究竟是……” “见我的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们不算是我的知交,可总算是相熟。”他一掀衣袍,就这样坐在竹排上,阿一也坐下来,身旁绿竹猗猗。 他看着她垂头不语的表情,道:“莫非你想终日在刘夫人的训导下练习怎么走路练习写字绣花?我以为自己今日还是做了件好事的。” “那我今日恭谨有礼规行矩步,侯爷您满意了吗?” “不满意。”他执起她的左手,手指抚上她的食指,“谁让你向苏宛那泼皮猴献殷勤煮茶了?明知道自己又粗心又笨就不要碰煮开的水,你看,烫成这样……”他皱着眉给她的食指轻轻呵了两口气,脸上依旧平静似水,问: “疼吧?真是活该……” “你心疼了?”阿一壮了壮胆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问。 “小尼姑真是会突发奇想,”他别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天光云影,嘴角一勾,道: “不过如果你希望是,那就算是好了。” 阿一偷偷地看他的侧脸,俊美无俦,孤傲卓绝,一如第一眼见他时那般好看,好像总也看不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心却总如雾里看花,她常觉得她几乎要看懂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离他仍然那么遥远,甚至陌生。 “小尼姑,你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他问。 “父母生的,师父养大的。你呢?” “父母生的,仇人养大的。”他无所谓地答道,阿一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景渊又说:“与其觉得提了不该提的话,不如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想听。” 阿一想了想,便从静林师父给她和阿云做百衲衣开始说起。 “我师父虽是佛门中人,但是也念着世俗习惯一定要给我和阿云做百衲衣,都不知道化缘时敲了多少户人家的门受了多少白眼才做成了两件百衲衣,说是得了百衲衣的孩子才贱生,好养活。阿云身子比我弱,所以她不会爬树,但是于我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不过阿云聪明,不像我那么笨……” 她的眼神飘得很远,絮絮叨叨的,到了后来几乎接近于自言自语,而身边的景渊不知什么时候摘下发冠扔在一旁,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眼帘垂下似已入寐。 清新的薄荷气息是如此的好闻,让她贪恋不已。她轻声喊了他一声,回应她的只有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他的重量压在她肩上,她不得不倚着修竹,又怕她的肩承不住,惊醒了他,只得微微侧头相互抵着。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的爱情,小心翼翼;只有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才是安全的、无须遮掩的。 静默了一阵,忽然听得景渊问:“在想什么?”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景渊湛黑的双眸有幽光一闪即逝,他坐正身子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然后正儿八经地盯着她的双眼,道: “苏宛那个多嘴的皮猴……不过,你是真想知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她结巴起来。 “远观懂吗?” “是不是……远远的看?” “亵玩不懂?” “不懂。”阿一有些惭愧,老实回答。 景渊嘴角一勾,弯出一个好看极了的笑的弧度,湛湛的桃花眼眸色暗了暗,凑近阿一,“是你自己想要知道的,不要反悔。” 鼻息相闻,阿一为着这样的亲近而脸颊发红,想避开却已太迟,他的唇已经温柔地印上了她的,凉凉的,润润的,像落花拂过水面,似是无痕,却难掩涟漪点点。 亵玩,即亲近而不庄重。 小尼姑,谁叫你这么笨呢? 又是谁叫我偏偏喜欢这么笨笨的你…… 不远处的竹庐,一尺见方的窗子被人推开,司马凝霜望着那双互相依偎的璧人,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手指紧握成拳。发誓赌咒似的对身边的虞铭说: “那样一个贱女人怎么配得到景渊的心?!虞铭,你说,景渊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已,否则他怎么会不顾念我与他之间的情分眷恋那没身份没地位的姬妾?!” 身旁的虞铭没有吭声,像在想什么一般出神。 “虞铭!”司马凝霜再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道:“公主本就比平民尊贵,是景渊他没这样的眼光和福份,公主何须伤怀?” “道理谁都会说,可我就是接受不了。”司马凝霜眼睛微红,看着虞铭酸楚地说:“别人不知道还说得过去,可你是知道的,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我不甘心……” 虞铭叹了口气,还想劝她几句,她的泪如连珠子般落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拭泪,温声说: “别哭,凝霜,总会有办法的……” 司马凝霜终于忍不住扑入他怀内低声哭了起来。 送走了韩山和窦频,在竹庐外不知凝立了好一会儿的苏宛苦笑着摇摇头,终于转身离去。 第九十八章 该来的始终要来 3 一连几天,阿一都不时地想起那天在竹排上那个清如水的亲吻。 很平淡,却很温暖。 好像自己梦里一直偷偷地塑造着的那个不霸道不专横的景渊忽然跳了出来,真诚和怜爱地看着她,亲近她,吻她。 可是她又有些迷糊了,景渊如果喜欢她,那他和死去的傅明远……她甩甩头,不想去回忆,当初他曾经那么绝情地在楼船上要傅明远把她杀掉灭口…… 那样的回忆,仍让她胸口发闷生痛。 景渊对她一如既往,没有变得特别好,也没有比之前差,依旧每天等她睡着后才回品雪轩,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枕边总是空空如也的,要不是衣襟袖口无处不是景渊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道提醒她,她真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回来过。 她慢慢习惯醒来后惺忪地抱过自己亲手做的那个方枕,上面有着他独一无二的气息。 偷偷地,抱着它,好像抱着那看不透的男人,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入寐。 刘夫人是越发的严厉了,那本《女诫》她几乎翻烂了也没能背下来,刘夫人罚她抄她更是抄不好。小腿上的藤条印痕辣辣地痛,却还要练习那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宫礼。日暮时分荷湘馆庭院中寂寥无人,只有她一个饿着肚子,黑发只扎成一根粗辫子头上顶着一小盆清水,目不斜视地看着那本《女诫》,口中像念经一样念念有词: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肚子不合时宜地叽咕一声响动,她的腰一下子没撑住闪了闪,头上的水盆“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打湿了她的衣裙,还有那本《女诫》,字迹顿时模糊一片。 阿一愣愣地盯住手中的书短短一瞬,随即再也忍不住发泄般用力把书掷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子来再往那上面狠狠地踩上几脚,可是跪太久了腿脚发麻一不小心整个人又跌坐在地上。刘夫人早让丫鬟们退下,不让人影响阿一更不让人见着她下跪的模样笑话她,周围静寂有如死水。阿一揉着又酸又软的小腿,闻着不知哪里飘来的饭菜香,心中着实委屈极了,咬着唇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红,她用力地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骂道: “笨阿一,蠢阿一,你一定要背这鬼东西么?一定要听景渊的话么?你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还乖乖地接受着?你真是没用……” 暮色降临,庭院中的树木渐渐沉入暗影之中,阿一止住哭声,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弯着腰捡回那本破书和小水盆,忽然斜里伸来一只白皙的手轻易夺过,她愕然地抬头,一身月白锦袍深抿着唇的景渊二话不说就把水盆和书远远地扔了出去,然后俯身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手一揽把她整个儿拦腰抱起,大步走出荷湘馆。 刘夫人匆匆赶来,景渊紧绷着脸,周遭空气似是有了无形的压力,垂首下跪行礼的刘夫人说道: “侯爷,十八姬她的训练还未完成……” 他脚步一顿,怀里的阿一下意识地抱紧了他,头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像只受惊的小猫。 “不练了。”语气淡淡的,“夫人辛苦了,有什么事本侯会担着。” 回到品雪轩,看着阿一明明饿得受不住了可还是很斯文端庄地慢吞吞一口一口吃着饭,景渊的心忽然有点堵得慌,他忽然有些怀念那个饿疯了便会狼吞虎咽饥不择食的狼狈女子。如果她自此以后真的规矩端庄得像建业那些养在深闺动作表情都一个样的妇人,自己岂非犯了天底下最大的错误? 他不禁隐隐有些后悔,更多的是心疼。 尤其是她沐浴后他终于见到她那红肿的小腿时。 让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他一边给她涂药膏一边说: “阿一,明日我要把你送到掖庭,三日。” 一直没看他一眼的阿一这时慢慢地开口问道:“掖庭?什么地方?” “本来是皇宫里关押罪妇和犯错宫女的地方,”他看见阿一的脸一瞬间失了血色,不由得握过她的手,道:“已殁的皇太后有感于那个地方怨气太重刑罚过于严苛,早已下令取缔,把它变成皇家对朝廷一品命妇或是贵族主母关于皇宫礼仪的培训和评审场所。你放心,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可怕……” “我犯了什么错?”阿一抬起头看着他,眼眶微红,眼神委屈万分,“如果我犯了什么错,你可以提醒我,要不把我赶出府也行,反正是你蛮横地把我带回来的。以前府中的姬妾犯了什么不敬的罪,也没见你把她们送到刘夫人那里……” “你没犯错。”景渊难得一见的好脾气,解释道:“掖庭要看的,就是刘夫人调教你的那些。就三日,三日后是陈贵妃刚产下的小皇子的百日宴,宴会一结束,我就把你接回府,以后我们都不要什么宫礼什么规矩什么女诫,好不好?” “真的?”阿一咬咬唇,似乎不敢置信。 “当然是真的。”景渊揽过她的肩,揉着她的黑发,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说:“这三日,你什么都得忍着,就当作是为了我,可好?” 景渊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好像是安慰,好像是祈求,更多的像是叮嘱。 心好像被揉得酸酸痛痛。她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问: “我想我师父,想阿云了。从什么掖庭回来后我要见她们。” 景渊有些懊恼,这小尼姑,心里只有她的尼姑师父和师妹。 “好。” “我也想阿惟了。她也在建业吗?你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好。” 可是阿一往下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气得跳起来。 “明日让沈总管送我去掖庭可以吗?”这件事她一直牵挂着,苦于没有机会问明白沈默喧。她不相信沈默喧会这样背叛景渊,可是又何以解释她所看到的一切? 景渊的脸黑得堪比锅底,冷冷的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小尼姑,看来真是不能对你仁慈半分的。”说罢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到在床丝被一扬给她盖了个严严密密的,阿一努力地钻出头来怯怯的对他说: “打个比方哈……假如,我只是说假如……你一直习惯带在身边的一样东西有人在不知不觉间偷偷拿去用了,然后你不知情,你总还以为那样东西是你。可是忽然有一天你终于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你会难受么?” “难受?”景渊嗤之以鼻,“为什么要难受?先把偷东西的贼抓住砍掉一双手再说!哪里来的那么多假设?” 阿一打了个寒噤,想起当初刚到侯府见到十八姬与宋平原死去那一幕,仍心有余悸。当下不敢再说什么,侧身背对着景渊,闷闷地拉过被子不吭声,良久了才说一句: “明天你还是不要送我了,让别人送,好不好?” “为什么?”景渊拉过被子,躺下,也背对着阿一。 “要是我哭红了眼睛,肿的像猪蹄一样,会不会让掖庭的人见了笑话,丢了侯府的脸?” 景渊本来心头有气,可是听她这样一说,又像被无形的手揉得心里酸酸软软,一时间柔肠百结,转过身去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道: “舍不得我?” “不是。”阿一硬邦邦地回答。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戏文里那悲苦啼哭的女角儿长亭送别时说“泪涟涟送郎君,不如不送”这么一句,男角儿回答的是“悲戚戚别娇娥,不如不走”,结果景渊没有对上戏。 但是阿一的回答也算妙绝,要是她答“是”,景渊会马上作出正确判断这阿一根本就是在绕着圈子要沈默喧送她去,因为这小尼姑很爽快地对他“真情告白”时一般都是为了掩饰或是欺骗。 而她恰好否认了,于是他恰好相信了。 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初夏时节,身上的中衣是工料极好的莨绸,很薄而且贴身,景渊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颈项她的锁骨,轻轻地向下游移,惹得她无端的一阵颤栗,偏生此时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的耳后,淡淡的薄荷味混着男性麝阳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包围着她,还有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她的心不由得有如鹿撞,一手按住景渊的手道: “我、我要睡了。” “你,确定要这样睡?”景渊轻笑,她按住他的手,恰恰在她玲珑浮凸的胸口,“我自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你原来也不介意。” 阿一全身血液倒流,窘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恨恨不已地推开他的手,埋头就睡。 景渊笑得胸膛一阵颤动,搂紧了她纤细的腰肢,嗅着她的发香,在她耳边道: “阿一,做我景渊的妻,可愿意?” 阿一倦极累极,意识迷迷糊糊也没听清楚这句话,只道景渊要她做什么事情,于是嗯了一声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景渊果然没有送阿一到掖庭,陪同阿一上马车的是沈默喧。 如愿以偿,偏生心里像丢了什么一样,空空落落。 沈默喧见阿一脸色有点不对,关切地问道:“阿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早点吃得太急了?” 阿一摇摇头,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兰陵侯府随着马车的辘辘声渐渐消失,她这才放下帘子,闷闷不语。沈默喧见状笑了笑,道: “侯爷今天一早便去上朝,无法送你,所以让我随行。” 阿一不自然地笑了笑,想起那件事,迟疑着问:“沈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到侯府来的?” “你问的是我到侯府多少年了吗?我是建业人,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父亲是一落魄书生,贫病交加,不过写得一手好字,在市集帮人写家书聊以为生。后来侯爷的父亲无意中因着这手字与我父亲相识,接济了我家多年,父亲也因此活多了十多年。他死前叮嘱我要到驸马府报恩,于是我葬了父亲后,收拾了个小包袱就打算到驸马府卖身。可是一到驸马府,才知道原来景驸马半年前已经意外离世了。那时,我刚好十二岁。” “后来呢?” “我离开了建业一段时间,可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我还是进了驸马府。”想起往事,他不由得笑了一笑,“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进的府?十八岁那年回到建业,我是被当时的公子渊,建业臭名昭著的纨绔风流子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抢进府中的。” 阿一惊讶,更多的是气愤,“他怎么能这样!沈大哥,他欺负你了是吗?” 沈默喧好笑地摇头,“没有,我把自己包袱里的书取出来给他看,他看完后眼圈的都红了。那是他父亲作过批注的一本通史,他认得上面的 字迹。那一年他十五岁,算到如今有十年多了。” “哦,原来是这样。”阿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问:“那沈大哥,你会不会......会不会抢景渊喜欢的东西?” 沈默喧愕然了一下,随即笑着道:“应该不会。我和他,从不会争抢什么,而且也没什么好争抢的。阿一你究竟在担心什么?脑子里那么多杞人忧天的问题。” “沈大哥,你为什么还不成亲?”阿一鼓起勇气说:“等我从掖庭回来,我跟景渊说让他给你找一门好亲事好不好?” 沈默喧嘴角的笑容渐渐敛去,“阿一,这件事情无须放在心上,更不用惊动侯爷,我自己自有打算。” “沈大哥,”阿一定睛看着他,“要是你把我当妹妹看,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默喧皱眉看着阿一心事重重的样子,道:“那好吧,你问。” “你有心上人了?” 他点头默认。 “绝不能离开她?” “是的。” 马车这时候停了,车夫喝停了马匹,掖庭的小宦令恭敬地在车外请他们下车,沈默喧掀开车帘领着阿一下车,走向一位白面无须手执拂尘的宦官,阿一走入掖庭那扇高大厚重的红门之前,回过头来,对宦官小声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望着他说: “在景渊发现之前,带她走吧。” 沈默喧一脸的惊讶,正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转身大步走入了掖庭的宫门。宫门缓缓合上,再也见不到那抹葱绿的身影了。沈默喧一脸的惊讶,正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转身大步走入了掖庭的宫门。宫门缓缓合上,再也见不到那抹葱绿的身影了。刚一回到侯府,入得三松院,便看见景渊正坐在帐房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着账本,他的小厮立在一旁脸色白白的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景渊一见沈默喧,便放下手中账本道:“人可稳妥送到?” “入了掖庭宫门,靳公公亲自接的人。” “靳喜东还是懂看点脸色的人......”他略略沉吟,沈默喧示意小厮退下,然后一掀衣袍大大方方地在景渊对面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笑道: “你故意不去送她,可是为何?” 景渊冷哼一声,“她说她想让你送。” “你可知道她为何要让我送?” 景渊挑挑眉,不置可否。沈默喧继续道: “她知道了,我和君眉的事。” “然后呢?” “一开始,说要你给我做主说一门亲事;后来劝我带人私奔,在你知道之前。” 景渊的心情忽地变得恶劣起来,烦躁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去,沈默喧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阿渊——” 他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道:“沈默喧,我也会心胸狭窄,我也会有连兄弟都想揍上一顿的时候,今天你别来惹我!” 没过片刻,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景勉在后面策马直追景渊,两骑一前一后绝尘而去,不久四周便回复了静寂。 第九十九章 该走的始终要走 1 沈默喧抚额苦笑,还记得这是他多年前的习惯了,遇到烦心事就会纵马长驱,入闹市街头如进无人之境,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曾几何时像行尸走肉般终日浑噩买醉,而如今终于回归,并且把过去的那些风流之气尽洗,不该有的棱角悄悄地被岁月磨去,心底的那些伤口,也总该慢慢愈合了…… 不再是冷着脸,喜怒哀乐形诸于色,会生气会烦躁,种种情绪不再压抑在平静的神色之中。既能恨,也在学会如何去爱……沈默喧眼前仿佛又见到了那抹葱绿身影,忐忑而担忧,不断地暗示和提醒。 阿一她,其实是在害怕吧。 掌灯时分景渊才回复,牵马的小厮一进府就对几个仆役直嚷嚷:“我们侯爷今日的马球打得真好!你们没看见西营马球场围观者多如潮水,那中书令唐大人的公子据说是马球高手,可是在侯爷手下走不了三招就被夺了球,就连马术也比不上侯爷,啧啧,你们没看见建业的那些女子啊,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景勉把马鞭交给他,道:“别顾着碎嘴,把马匹安置好再说!”见到沈默喧,景勉点点头,和他走到一边,苦着脸道: “侯爷今日打球太凶狠,一球把唐公子半边脸给打肿了。没见过他心底这么有气过,还有,凝霜公主也来看球,他愣是招呼都没打一个打完球直接走人,你说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喧微微一笑,问清楚景渊原来到了凤栖馆歇息,就径直往那儿去了。 十六姬对于景渊突然到凤栖馆表示不解,景渊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巾抹了一把脸,十六姬看了一眼走进来的沈默喧,呶了呶嘴。沈默喧颔首示意她不必奇怪,把一块干净的巾帕递给景渊,景渊接过擦干手,抬头看了沈默喧一眼,道: “沈总管可有要事禀报?若无要事,本侯饿了,传晚膳。” 十六姬吩咐了丫鬟一句,退下去打点晚膳,沈默喧笑道: “侯爷怕是累了?听说今日马球打得极为尽兴。” “还过得去。” “那在下先退下,不打扰侯爷用膳歇息了。”沈默喧微笑着躬身退下,转身要走的时候,景渊被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惹得心头无名火起,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 “沈默喧,你故弄什么玄虚?” 沈默喧回过头来迎上他的视线,缓缓地说道: “想了一整天还想不明白?她担心的是你,害怕你会被我和君眉伤到了。” 景渊僵了僵,呆立原地。 “一件件一桩桩的往事,你还打算对她隐瞒多久?你知道的,她并不冰聪雪明,也没有蕙质兰心,不知道什么叫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更不可能对你云里雾里的心一目了然。你在害怕什么?你怕她接受不了事实的全部?你也太不了解她了,她对你的用心,也许远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深……你不敢告诉她,不敢送她进掖庭,你不想让她看见你的脆弱,不想让她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够了!”景渊铁青着脸,“沈默喧,你什么都不懂!” “当初我在孟府当君眉的西席,自惭是一落魄书生一无所有,什么都藏着掖着不敢说,甚至不告而别。后来才知道孟府获罪,君眉沦为官婢不知流落何方,那时恨不得能时光倒流——那样的后悔,你不是才经历了一回吗?怎么现在寻回阿一就忘了当初的教训?有些话,说晚了,会悔一辈子。侯爷,默喧这番话僭越了,可是一直以来,阿一在默喧眼中都是那个想疼爱想珍惜却没有尽全力去保护的妹妹,心中有愧的是对她,却不是对别人。侯爷若是不放心,亦可赐默喧一门亲事,默喧年近三十也该成家立业了。”沈默喧谦卑地一躬身,退后两步转身离开,剩景渊一人在那里,望着视线中渐渐消失的青色衣裾,眼底幽深的波澜渐趋平静。 这一夜,景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被子上有她淡淡的兰花气息,枕上有她的发香,起坐披衣,见流水般的月色从窗户倾泻而入,忽然触及地上她的丝履,心底那根弦又被轻轻地拨了一下,就一下,却足矣乱了本就不宁静的心神。 虽然打点好了掖庭里的一部分人,可是心里还是忐忑。 想想沈默喧说的那番话,他苦笑,景渊啊景渊,原来你也会这般小心眼,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眼里再容不下半颗砂子。他曾见过沈默喧藏着的一幅画,画中的女子便是徐州有名的孟氏才女,让景勉悄悄查出她的来历,于是他到了兰陵后亲自设计在官道上带着府卫把人明刀明枪地抢回来,沈默喧只道他是为了成就自己风流的美名。他和十六姬隐忍的情愫看在景渊眼里,他也只是乐见其成。那样冷傲清贵的女子他都不动心,可偏偏就对一个小尼姑动了心。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景勉匆匆进来把景渊想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景渊一边听,一边脸色沉沉,从她下围棋下得一塌糊涂,到画画只会画乱七八糟的乌龟猴子,从她不懂奏琴到绣工低劣不精持家之道,他终于忍不住冷冷地盯了景勉一眼,道: “结果呢?” “听说掌事的何公公用竹板打了她的手以示责罚。” “几下?” “十下。还有……”景勉低下头不敢看景渊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 “还有?!” “说是用午膳时动辄就吐,掌事何公公以奢侈浪费有损国之根本为由,罚她……不得用晚膳……” 景渊抚额,他怎么没想起这小尼姑本就吃不习惯荤菜,而他又顿顿搞什么素宴把她的胃口养刁了,她自然是一吃肉便吐了…… “侯爷放宽心,宫里伺候十八姬的下人都一一打点好了,虽然受罚,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放宽心?也对,好像就这样就一天了,小尼姑皮粗肉厚,也不至于熬不过去…… 第二天,说是走路全无半点步步生莲的姿态,被人用柳条狠狠地抽了小腿,《女诫》只背了一小半就没了下文,至于茶道更是云里雾里般连银针和莲雾茶都分不清……. 景渊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淡淡然的,可是景勉还是从那深抿的嘴角看出了自己主子心里的纠结,小心翼翼的道: “侯爷,就只剩一天了。” 是啊,就只剩一天。等到这漫长的第三天终于过去后,景渊迫不及待地一早入了宫,早朝后在御书房见了皇帝,脸不红心不跳地厚颜请旨,西晋朝的皇帝德宗司马弘脸色不虞地放下手中书册,道: “景渊,你好歹是我西晋朝的世袭侯爵,怎能如此罔顾朝廷法令把来历不明全无家世背景甚至连掖庭的要求都达不到的人晋作侯府主母?简直就是胡来!” 景渊慌忙跪下,道:“臣自知荒唐,可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更何况凡是内命妇,只要能在掖庭中接受训诫三日即可视为通过,臣斗胆,请陛下成全。” 德宗站起来走到景渊面前,说:“听说她出自佛门?” “是。” “听说是你逼迫她还俗为妾?” “是。” “景渊,你可知你胡作非为太甚?!”德宗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一丝薄怒。 “臣知道,因此,断不会亏她欠她。” “你名义上是司马氏族的外戚,你就不想想你娶了这样一个女子为妻会招来多少口舌白眼,让司马氏蒙羞?她已经是你的妾,你如何宠爱都不过分,可是为何一定要把她晋为正妻?选一门当户对的女子为侯府主母,既不妨碍你与她,也不影响侯府声誉,何乐而不为?” “世间繁华都不在她的眼中,除了一个正妻的名分,臣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给她。”景渊苦笑,说:“陛下明鉴,景渊本就是建业登图浪子一个,声名早就不堪,也不在乎多这一桩半件,还请陛下体察臣已经近而立之年,不吝成全。” “起来吧,”德宗坐回龙椅,道:“你既要一意孤行,朕也不阻挠你。但是你要记住,你好歹算是朕的表弟,不要闹了什么笑话让朝廷和宗族蒙羞。小皇子的百日宴结束后,朕会颁旨,你先退下吧。” 景渊走出御书房,只觉得自己的脚步,不,就连身子都是轻的。那种压在心头的负担消失无踪,他带着景勉到掖庭去接人,到了掖庭时,太监总管尚平迎上来见过景渊,景渊也不跟他假意寒暄,直接就问道: “尚公公,三日已过,本侯的人何在?” 尚平一脸惊讶,道:“侯爷不是说笑吧,适才凝霜公主派马车来迎,说是要把人迎入宫去与侯爷会面,怎么侯爷没见到人吗?奴才不放心,还让何公公随行,现在仍未回掖庭。” 景渊脸色凝重地转身就走,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带着景勉他着急地往皇宫的玉林殿而去,小皇子的百日宴就在那里举行。 皇宫很大,掖庭本在北面,玉林殿偏在最南一隅。一路上见到不少王侯贵族官门子弟,匆匆点头打过招呼,景渊一脸不耐烦那些人倒也会看脸色,不敢烦扰于他。忽然迎面走来一紫衣女子,喊了他一声: “景渊,你见到虞铭了吗?” 定神一看,原来是苏宛,一身紫色宫装,模样打扮要比那日端庄得多了。景渊摇头道:“我也是刚入宫,没见到虞铭,恐怕他在玉林殿那边。” 苏宛神色黯淡,轻声道:“我跟他约好在悬心塔下见,有话要跟他说,可是等了半日,都没见他来。”悬心塔,玉林殿靠着皇宫内河一侧的用来瞭望风景的七层塔,虽说七层,可有楼梯可上的只有四层。 景渊匆匆说了声抱歉便要走,袖子忽然被苏宛拉住,苏宛道: “景渊,虞铭他……我有话跟你说……” “我还有事,阿宛,迟些再说。”景渊含糊地应了一句,苏宛还想说什么,景勉拦住苏宛,景渊头也不回地大步朝不远处的玉林殿走去。 玉林殿多的是奇花异卉,小池曲径,太监们正忙碌地在布置殿内的桌椅摆设,而宫娥手捧时令鲜花果品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入,为首的太监总管笑吟吟地上前说早来的宾客都在后殿花园那里赏花品茶。景勉会意地去了一趟,回来说仍没看见有人,连凝霜公主也没有见到。景渊想了想,想起玉林殿有一处偏殿,走过一道小竹桥便是一大片荷池,那里有几处歇脚的亭子,不知道她是否被带到那里了。 甫一出殿门,便听到远处有惊呼声,是女子的惊声尖叫,似乎是在喊救命。 声音正是从偏殿外荷池方向传来的。 景渊心下一紧,赶到荷池前的凉亭时,发现已经有皇宫侍卫十数人候在那里,宫娥太监簇拥着皇后虞氏,而地上跪着一人,身上那身葱绿轻纱襦裙景渊怎会不认得?而旁边一满身泥淖鬓发凌乱的华衣女子正在别人的搀扶下歇斯底里地指着阿一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 “景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凝霜远远见到景渊便当即迎了过来,关切地拉住他的手臂道:“你来得正好,阿一她——” “琼华夫人说、说阿一对她出言侮辱,还把她推下荷池意图杀害……” “不可能!”景渊冷冷吐出这三个字,一手挥开凝霜的手,目光扫过她和她身边的虞铭,“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说罢来到亭子前高声道:“臣景渊见过皇后,皇后千千岁。” “请兰陵侯过来。”虞皇后淡淡地开口,侍卫让开路景渊才得以到了虞皇后面前躬身行礼,目光落在双膝下跪垂头沉默不语的阿一身上。 她瘦了,不见三日,下巴仿佛没有几天前的圆润,那白里泛红的脸色只余苍白。 “平身。兰陵侯你来得正好,本宫正想把这事情问个水落石出。”虞皇后道:“今日是宫里的大喜日子,你们竟敢在这里闹这一出!崔氏,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便是扶着琼华夫人的女子,景渊认得她是左仆射章原的夫人。崔氏慌张地跪下,又抬头看了琼华夫人一眼,道: “皇后,臣妇本与琼华夫人在这荷池边赏荷说话,谁知道兰陵侯府的十八姬走过来无礼地谩骂侮辱,琼华夫人气不过来于她辩驳几句,不料她蛮横之极竟然冲过来用力将琼华夫人推入荷池,幸亏夫人抓住了水中的木桩,民妇大声呼救侍卫前来才得以脱险。” “十八姬,崔氏所说可属实?”虞皇后问。 阿一依旧沉默了片刻,景渊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悬了起来,然后才听得她小声说:“属实。” 空气似乎都冷凝起来,景渊犀利的目光扫过崔氏,崔氏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低下头收敛了眉目,而琼华夫人愤恨且得意地盯着阿一的背影。虞皇后又问崔氏: “十八姬骂了你们什么?” “她……她骂……”崔氏支支吾吾。琼华夫人一口抢过话,道:“崔氏嫌她说的话太难听不想重说一遍,臣妇不怕,臣妇来说!她说我们肮脏无耻心肠恶毒,说我们装出一副高贵模样实际上龌龊下流不要脸,死后要下阿鼻地狱……求皇后给琼华一个公道,琼华的夫君为国捐躯,我一个孀居寡妇无人护佑,就连不入流的姬妾都敢来欺负我……不如皇后赐我一死,好让我随了我夫君而去……”说到后面,哭得凄惨哀绝。 景渊听得不由皱眉。琼华夫人是镇北大将军司马英的遗孀,司马英早逝,德宗念及司马英的功勋,封了她一个琼华夫人的名号,让她后半生无忧。但琼华并非善与之人,也在府中养有面首,与死去的长公主不同,长公主那是明目张胆的风流,她是暗地里遮遮掩掩地不守妇道。 当年她也没少对景渊送过秋波,甚至向长公主“讨”过他,不料长公主司马萱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挂着好名声行偷情之事的女人,根本就没理会她。 这样的人,怎么阿一偏偏就惹上了? “好了,琼华,若你真是无辜,本宫自会还你一个公道。兰陵侯,你来问问你的十八姬,究竟她有没有对琼华夫人说过那样的话,还有没有别的隐情?”虞皇后看着景渊说道。 景渊走到阿一跟前,俯身握起她的手,轻声道: “阿一,抬头看我。” 阿一的身子颤了颤,抬起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蒙着一层泪影,说不出的委屈却欲言又止,景渊从未见过阿一这样的表情,她眨眨眼睛,很想对他微笑,可是眼泪偏偏就这样掉了下来,他发现她看他的眼神里少了点什么,可又多了点什么。 “有什么委屈,告诉我。”他深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底蓦然而至的疼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终于笑了一个,神色复杂却带着怜爱和心疼,说:“没有委屈。” 景渊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越发用力,她痛得皱了皱眉,却像知道他的紧张一般宽慰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向前跪着爬了两步,对虞皇后深深地叩首,道: “民妇的确对她说过那样的话。民妇出身野里,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宫规礼教,与兰陵侯无关,都是民妇自己一个人的过错。” 景渊身形一僵,随即很快地反应过来也在阿一身旁跪下请罪,虞皇后叹了口气道: “十八姬,你犯下此等错误,可有悔意?” “阿一知道错了,可是,阿一不悔。” 此话一出,景渊一惊,而虞皇后却是变了脸色,怒道:“犯了这样的大错竟然毫无悔意?!人来,把她关押到内务府择日论罪!” “皇后息怒,是景渊管教无方,还请皇后让臣好好劝她……” “兰陵侯,连你也要冲撞本宫违逆本宫的意思吗?!”虞皇后冷冷道。 阿一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景渊一眼,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话,然后便被侍卫押走了。 第一百章 该走的始终要走 2 “皇嫂,”凝霜这时候上前说道,“兰陵侯也只是一时情急才言出冒犯,皇嫂切勿动怒伤了身子。内务府自然会查清一切,兰陵侯稍安毋躁,百日宴即将开始,各位再不去玉林殿恐怕届时皇上会责怪下来。” 虞皇后点头,首领太监高声喝叱一声“起驾”,宫娥侍卫们一群人拥着凤辇浩浩荡荡地离去。 琼华夫人眼波滴溜溜的转了一下,装出一副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模样神色上前两步对景渊说:“侯爷,并非琼华有心惹侯爷不快,无意中得罪了侯爷的宠妾,侯爷要是真怪罪琼华,待琼华稍整衣装,厚着脸皮向皇后求情便是了。”说着作势晕倒,摇摇欲坠,丫鬟急忙上来要把人扶下去,景渊桃花眼眯了眯嘴角一勾忽然给了琼华邪魅至极的笑容,琼华心神晃了晃,只听得景渊说: “如此的话景渊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夫人?只不过不知夫人想景渊如何道谢?” “有心即可。侯爷是怜香惜玉之人,可归来日久还未到过镇北将军府,琼华自当备最好的茶,候着侯爷的谢礼。”琼华娇笑道。 司马凝霜眼中怒火乍现,这不要脸的女人,阿一真是没有骂错她!她刚想上前发难,虞铭一手拉住她示意她冷静。而景渊的笑意渐渐凝结成冰,湛黑的双眸益发幽深,眸光犀利有如薄刃,盯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既然知道是本侯宠妾,便该知道你惹不起!” 琼华脸色发青,“景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事究竟如何现在不得而知,可是本侯奉劝你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侯的人,不是说你想欺负就欺负得起的!”景渊冷笑一声,拂袖转身要走,琼华大声在后面说: “你那贱妾都认了!景渊,你就等着瞧内务府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来求我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司马凝霜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转身追上景渊,虞铭也跟了上去。到了玉林殿的偏殿,景渊停下脚步问司马凝霜道: “凝霜,我问你,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为何要把人接来皇宫?” “你怀疑我?”凝霜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虞铭连忙道:“是这样的,凝霜知道阿一在掖庭过得不好,又想着你要上朝和参加百日宴,所以早早地把阿一接来想要让你惊喜一下,而且西域新到了紫玉葡萄,她本让人把阿一带到这边的荷池与她赏荷品尝葡萄,谁知临时有时晚了一些过来,只好吩咐太监去把紫玉葡萄取来让她先用。谁知道太监离开没多久,我们刚刚向这边走来时,便看见阿一推了琼华夫人到荷池里,崔氏大喊救命,想制止都已经太晚了。” “你们没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凝霜看了虞铭一眼,虞铭迟疑了一瞬,说:“没有,我们来得太晚。” 景渊眼神复杂地看了凝霜一眼,低声说:“对不起,错怪你了。” 凝霜摇摇头,抓住他的袖子,两眼通红道:“我错了,好心做了坏事。” 这时奏乐声响起,百日宴开始了。景渊看了看景勉,景勉会意地退下,他和凝霜虞铭在太监的恭迎下进了玉林殿。席间,景渊脸色不喜不怒,自然,他所等待的那道圣旨一如意料中的没有来,而且,那个讨人厌的七王司马烨早在五日前动身返回马口重镇,只让闵立随意送了贺礼便作罢。 虞铭环顾了一圈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也沉默地坐着。 景渊手中的酒杯忽然被人一手按住,凝霜凝视着他道:“你已经喝了好几杯,再喝要醉了。” 景渊淡淡然地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仍旧把酒倒入喉间。左仆射夫人崔氏,琼华夫人,凝霜和虞铭,还有阿一,设若阿一不肯说,凝霜和虞铭不知情,琼华是当事人,那么就只剩下崔氏入手了......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一句辩白都没有?这是不是因为她想着要摆脱自己? 司马凝霜不语,只是望他碗里布菜,小声催促他吃点东西,同一席都是皇族子弟,对司马凝霜的举动不由得调侃起来,景渊置若罔闻,而虞铭则是不耐烦地正要发作,忽见一小黄门匆匆走过来对虞铭耳语一句,虞铭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道: “你告诉苏宛,有什么事便来玉林殿说清楚。”迎上景渊两道冷淡而疑惑的视线,他说:“苏宛一向如此随心所欲,说好了来百日宴,偏要约人到乌灯黑火的到悬心塔去,不嫌男女有别瓜田李下?上回说要去赏春约我在丹阳桥等,可是她根本就躲在家里没出门想要戏弄我。幸而那天收到你画的仕女图急着要去给凝霜,不然就闹笑话了。她不是小孩子,却偏还是没点闺秀模样。” “那就是说,你不去应约了?”景渊问,见小黄门欲言又止,便问他:“苏小姐还有什么话要交待你转告的吗?” “还有......她说,若是虞公子不去,就转告他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她希望与虞公子的婚约就此作罢,知道虞公子断然不肯,她说她会从悬心塔跳下内河,若不幸身亡,就请虞公子另娶;如若苟活着,就请虞公子放了她,答应退婚,从此两人再无关系。” “她又在玩什么把戏?”虞铭脸色有点发白,景渊站起来对小黄门道:“带路,本侯跟你去看看!” 这天晚上,悬心塔下灯火通明,好好一个百日宴变成了苏宛的殒命祭典。当日参加宴会的宾客眼睁睁地看着苏宛像折翅的白雁般坠落到宽广而深的内河,巨大的落水声响起,水花四溅,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负责打捞的兵卫都没有寻到人。苏宛的母亲早已哭得晕了过去,而苏宛的父亲老泪纵横长跪在德宗帝面前,奉上苏宛留在家中的一封绝命书,说是自己教女无方在皇帝喜庆日子里犯下如此忌讳,实在是罪该万死...... 而虞铭,像丢了魂似的望着黝黑翻滚的河水,脸色惨白如纸。 景渊回到侯府已经是深夜。 沈默喧早在品雪轩候着,见景渊一脸倦容,吩咐晚霞备好热水伺候他沐浴,对景渊道: “景勉派人回来仔细说了阿一的事情后,我便让凌铮在宴会结束后跟上了崔氏,天亮时应该会有回音。” “把库房里那尊紫玉千手观音和吴道子的云哥寺图鉴,还有那株长白野山参送到宫里给陈贵妃,就说本侯今日见小皇子聪明伶俐很是可爱,略表心意而已。”景渊略一沉吟,又说:“谢鲲那边,你也去走动一下,在他当宰相之前,内务府的王承德是他的门生,这点薄面还是会给他的。” 沈默喧一一应下,想了想问:“其实,镇南王那边......” “谢鲲欠我人情,而且尚算坦荡之人;镇南王,我至今还看不透他,能不惊动最好不惊动,听说他抱恙在身,今日也没出席百日宴。” 沈默喧见景渊单手支额满脸倦容,不由得安慰道:“侯爷放心,阿一不会有事的,上回楼船爆炸她仍能死里逃生,这一次......” “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景渊打断他的话,“宫里的女人都不是善与的主儿。” “这件事,除了崔氏和琼华夫人,应该还有人知情。”沈默喧道,“虞公子那儿是不是再问仔细些?” 景渊轻叹一声,把之后发生的事告诉了沈默喧,道: “想不到我今日见到苏宛,竟然是最后一面。” “那凝霜公主呢?” 景渊疲累的闭上眼睛,“我太熟悉她了,要帮我的早已开口。不管她是否真的出于好意把阿一接入宫并且对此事一无所知,她都不会帮我。换成是你,等一个机会等了三年,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会白白放过?” “侯爷不若想办法见阿一一面问个清楚?” “你觉得她会说吗?”景渊抿着唇摇头,“她甚至,可能不打算再见我了。” 半夜竟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一整晚,搅得人心乱如绪。 披衣起坐,惶然于纱帐随风拂动而枕畔空空落落,心里犹如有那么一处崩塌了陷落了,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碰。 不要为我去求任何人——被宫廷侍卫押走前,她无声的对他说了这句话。 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失落,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那么简单的一个人那么透明的一颗心,他征服过却没有珍惜,失去过却无法忘记,而今日,他又忽然看不通想不透里。 她隐瞒了什么,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又为什么不许他去求别人? 真的可以不去求任何人?她是高看了自己的能力还是低估了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 过去那些冷静的筹谋算计只是为了一段早已成为历史的仇恨,当旋涡的中心是她的性命时,自己还能冷静下来吗? 阿一是真不打算再见景渊了。两日后内务府传出的消息竟然是阿一想见虞铭。 来的人却是司马凝霜。 内务府关押的都是宗族里犯了事的婢女姬妾,阿一单独一间牢房,牢房里飘着一股腐烂的木头气味,身下是堆干草,阿一坐在墙角,抱着膝面容却很是平静,当值的人恭敬谄媚地给司马凝霜搬来一张椅子,司马凝霜让身边伺候的丫鬟退下,整个牢室再无旁人才开口道: “看来,你在这里还过的不错,没有半点不安彷徨的神色。” “谢公主关心。” “你难道不知道像你这样以下犯上意图谋害朝廷命妇,轻则判鞭型烙字,重则贬为官婢流放异地?十八姬,你以为景渊真能只手遮天护佑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会担着。”她难掩青白的脸色和疲倦的容颜,鬓发凌乱斜倚在墙上。 “担着?我看你倒是心安理得,为什么要见虞铭?” 阿一看了凝霜一眼,道:“公主放心,阿一只是想请虞公子对这事情保密。” “他不会来见你,不过,本公主可以保证,这事情没有任何人会说出去,只要你嘴巴严密。” 阿一点点头,接着便是垂眸不语。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公主说的么?” 阿一摇头,“牢房之地污秽,公主千金之体,不宜久留。” 凝霜冷笑道:“你不求我救你出去?” 阿一摇头,苍白地笑了笑,扫过凝霜的目光似乎洞察一切,“不求。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两天忽然一下子就想通了。公主虽不似琼华夫人般污秽下流,但是对阿一总还是有着敌意的,阿一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公主对自己有怜悯之心。公主不管对阿一好还是不好,都不过是为了他而已,阿一不承公主的情,更不要他来替阿一还。” 凝霜脸色煞白了一下,怒极反笑,道:“你也知道本公主讨厌你真是讨厌的很?就不怕一杯毒酒要了你的性命?景渊是个善忘的人,对了,你听到琼华那个贱人所说的那些话并非事实的全部,今天本公主心情还不错,很有讲故事的冲动。” 阿一别过脸不看她,琼华说过的那些话,她并不想去回忆。 被接入皇宫,心中本就忐忑,太监引她到荷池边的凉亭还未到那里便被人唤走了,而她踱步至亭前隔着一丛竹树时便听到有女子孟浪的笑声道: “倡人馆的新来的小倌你在我府中见过了,如何?” 另一女子压低声音笑道:“自然是胜过旧人,夫人姿容美艳自然能处处逢源,崔婷艳羡之极。只是那小倌的模样有些眼熟,倒有几分兰陵侯的模样。” “你眼力不错,”琼华道:“景渊像个玉人似的,可是你没见过他眯着眼对你笑起来的样子,风流魅惑得让人恨不得把他吊住双手好生肆意调弄一番。那日他打马球时汗流浃背拉下一边衣服露出胸膛和臂膀,你不知道那些贵族家的女眷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可恨的是,他对本夫人派人送上帖子看都不看就一手撕掉......看着吧,迟早我要让他在我面前一件一件衣服脱光,求我,取悦我......” “夫人,那景渊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也有人说他是断袖......” “高傲?他也配得上这个词么?”琼华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真的是司马萱的种?他不过是景迁和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贱女人所生的野种!司马萱杀了他的母亲,误杀了他的父亲,本想斩草除根,可又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自小便虐打他同时又用最好的药膏给他疗伤让他身上一点疤痕都没有;而景渊的成人礼便是长公主府最下贱的婢女马夫五六人完成的,他被灌了药毫无反抗之力,经受着比畜生更不如的强 暴而没有咬舌自尽,也算是一个奇迹。从那以后,司马萱就把他当成赏赐,不时赐给那些把她伺候得很满意的面首或是婢女,直到傅明远出现。” “傅明远?不就是刚倒台的傅家的次子?” “傅明远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他让人在景渊的饭菜中混入烈性春 药,然后佯装英雄救美把那想对景渊下手的人杀了,来骗取景渊的信任,以及,行那苟且之事。你说,景渊高贵么?傲气么?他不过就是长公主府上养着的比下贱伶官更不如的野种,谁都可以上,谁都可以染指!断袖?本夫人赏他一点内庭媚药,任他冷淡无情到时候也会变成卖弄风流如饥似渴的纵欲玩偶!司马萱就是该死,我当年问她要人,她竟然不屑一顾!” “夫人,景渊如今不同往日般弱势了。” “那又如何?司马凝霜喜欢他又如何?我琼华还没怕过谁呢!再说了,男欢女爱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一想到他情潮涌动在男人身下呻 吟辗转的模样,我就恨不得把他捆起来脱光了拿鞭子狠狠的抽打,听着他那销魂的叫声,好让他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装清高,以为自己有多干净似的!其实,他那身子,脏着呢......本夫人不嫌弃他,他是他的运气......” 原来,他疯魔了一般用尽手段毁了长公主府,是为了复仇; 原来,他对傅明远有着的不是爱,而是刻骨的恨,所以才有伏澜江楼船爆炸上那一幕。 原来,他竟然是这样活着,连一个人的尊严都丧失了,还一直活着......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不后悔,不后悔冲出去质问琼华要她收回那个字,不后悔对她破口大骂恨不得撕碎那丑陋的嘴脸,诅咒她下阿鼻地狱,更不后悔琼华说要将此事公诸于众时愤怒地将她推入荷池。 那坏女人,怎么敢说他脏?! 他明明就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不喜欢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喜欢不洁的物事,爱穿白衣再熏上淡淡的薄荷味道,偏于冷洌而不失清新。他冷漠而倨傲,可是笑容明净有如初融的雪水,握着她的的手,也总是洁净而温暖的。 她可以容忍别人说他风流无情,说他冷血残忍,但是,她不允许任何人说他脏。 他的心,柔软而孤独,倔强而桀骜,被那些伤了一次又一次的狰狞疤痕掩埋着,无人能懂。 她从不善解人意,这世间又太多污秽的东西,她用她的心去看他,他从来洁净有如新荷,涟涟出水,不染污泥。 凝霜开始讲故事,从她和景渊如何青梅竹马一直到他被人欺凌肆虐而她又是如何罔顾名节帮他逃离长公主的魔爪的,不遗漏任何情深的细节。阿一靠着墙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然后终于想起当初在兰陵景渊在一个下雪的夜晚闯进了过竹轩躺在雪上硬是让自己染上风寒,原来是为了制造借口抗旨不回建业祝寿。一直往后想,想起傅明远到了兰陵之后的种种,他的冷漠绝情原来只是为了把自己推离漩涡,而自己却懵然不知…… 凝霜讲着讲着,忽然见阿一笑着淌下两行清泪,不禁顿住,道: “你哭什么?” 阿一抽了抽鼻子,哑声道:“我哭我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凝霜得意的笑了,“还不晚。你离开他,还来得及。” 阿一摇头,嘴角扬出一丝认命的笑意,“还是太晚了……” 太晚了,心都给那个人,收不回了。 还记得他对她说,信我最后一回,好不好?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之际只在想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那一个字…… 第一百零一章 该走的始终要走 3 夜,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 景渊掀起素帐起来,幽暗的烛光在地上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身上只着单衣。虽是夏夜,但是凉意还是有的,歇息在外间碧纱橱的晚霞连忙起身取过外衫追上去。 “侯爷又睡不着了?奴婢给你煮点参菊茶,宁神静气的……” “你下去吧,本侯四处走走。”景渊接过外衫,神情淡漠地转身向后院走去。 七天了,他入宫两次,都被皇帝拒之门外。 昨日陈贵妃让人来告诉他,阿一染了风寒,她已经暗中命人给她换到内务府东厢一处干燥清爽的厢房,那是专门用来关押曾得*后来犯错的妃嫔的。她让他安心,说是会安排大夫去看她,让他稍安勿躁,再等个合适的机会她再求皇帝放人。 等送信的人一走,他便上了马直往镇南王府而去,回来时阴沉着一张脸,沈默喧和景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恰好在这时,一身男装打扮的阿云在闵立的陪同下匆匆赶来,一见景渊便抓住他的手质问他阿一的事情。景渊僵立着身子唇角深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云眼眶发红骂他道: “景渊,你无法护佑阿一就不要把她往皇宫那种地方带去!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阿一她性子太直根本就不懂那些伪善逢迎虚与委蛇,而且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不过是个姬妾而已,就连我想去内务府见她一面都被禁止,她犯的错有那么大吗?如果真按照律例,该判充军流放还是杖刑总得有个说法,可就是这么把人关着不放也不处置,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件事是冲着本侯来的,你放心,本侯不会让她有事。” 让沈默喧送走了阿云,景渊带着景渊去了一趟虞府,虞铭不在。 幽窗别馆的竹庐里,也是空空如也。景渊正想离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走到临湖的亭子才发现粗壮有如手臂的竹梁之后一片淡青的衣裾。景渊走过去,虞铭靠在那里,抱紧了自己怀里的酒葫芦,半闭着眼睛小寐。数日不见,他竟然形容落魄至此,一脸胡茬容颜憔悴,身上的青衫沾了几处尘污泥垢也不知是几日没换洗,平素好洁温文有度的他也有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 景渊在他身边坐下,道:“阿铭,是后悔,还是只是难过?” 虞铭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说:“为什么要后悔和难过?她真不想嫁我,就不要嫁好了,我虞铭又不是非她不可。”说罢,端起葫芦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天天喝酒作甚?” 虞铭轻笑两声,笑声怆然,侧身面对着景渊捶着自己的胸口说: “你不懂。这里,好像缺了一角,总得拿些什么来填补。” “我说我懂,你信不信?”景渊抢过他的酒葫芦,扔了出去。 虞铭瞪着他,双眼发红,揪着景渊的衣襟大声道:“把我的酒还给我!” “苏宛的死,和你没有关系。”景渊冷笑道:“你装什么借酒浇愁!虽然你与她有婚约在身,但是从不掩饰自己对凝霜的爱慕,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你明明把自己的心事讲得一清二楚,错的是她,她不该奢求,不该因为自己家族的压力而对这桩亲事兢兢业业不敢反抗,更不该厚颜和隐忍,更不该在死后才让自己的父母向你奉上退婚文书!” “住嘴!不许说!”虞铭一拳打在景渊胸口,景渊用力推开他,道: “你虞家是当朝外戚,权势正盛,为何不早早退婚让你好去了司马凝霜亲上加亲?你这个懦夫、伪君子!” “凝霜喜欢的是你!”虞铭喘着气。 “那就想办法把她抢过来,懦夫!喝酒做什么?你根本不喜欢苏宛,你也不配!” “谁说我不喜欢她?!谁说的!”虞铭吼道,“她怎么能这样?非要用死来和我划清关系,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她不要她了?姑母想要拉拢我跟凝霜,早就不满这桩婚事,要是我对苏宛过于亲密,这婚事早被退了!我不过是借着凝霜来迷惑有心人的眼,等着凝霜嫁给你我便顺理成章地娶了苏宛……所以景渊,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暴怒的声音逐渐细下去变成呜咽,虞铭跌坐地上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泪水从指间沁出。 景渊难受地抚着发痛的胸口站起来走到不远处捡起酒葫芦,再回到他身旁坐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递给虞铭道: “能哭出来还算好。过去整整的一年,我想哭,都哭不出来。” 虞铭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一手抢过酒葫芦。 “因为阿一吗?”虞铭道,“想必你也是活该的。” “我不爱凝霜。”景渊苦笑,“也不乐意敷衍她。” “我知道,”虞铭喝了一口酒,道:“全建业就只你公子渊一人傲气。” “其实我也会低头。”景渊抬头望着天空,“我想,我要娶她了。” 虞铭握着酒葫芦的手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道:“恭喜。” “本不想害人,我欠她良多,却不涉及男女之情,她不肯罢手,也是意料中事。”若非遇见了那个人,也许他会在大仇得报后娶了凝霜,像许多皇宫贵族的子弟一样,在美酒名画中碌碌一生。 “你来找我,断不会只是为了向我宣布这个喜讯。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那日阿一把琼华夫人推入荷池只是意外之事,若无此意外,相信坠入荷池的人应该是凝霜,推人的依旧是阿一,而虞铭你则是很好的现场证人,对吗?” 虞铭垂下眼睛,道:“你都想明白了?的确如此。这样的局很拙劣,可是照样把你套住了。你不怨我?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害人者,你我都脱不了关系。” 景渊自嘲一笑,“苏宛投河前对我说了句奇怪的话,让我原谅你一回。所以阿铭,你不妨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铭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望着景渊道: “你小子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黄昏时分,皇宫内苑,皇帝的御书房前的石阶上,景渊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凝霜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赶来,劝了景渊几句景渊也只是沉默不语,凝霜心疼地让人把软垫子拿来他也拒绝了。太监总管来宣他晋见时他连站起来都站不稳,景勉手疾眼快地扶着,他缓了一阵子,才走进书房。一开始便听到皇帝的斥骂声,但是到了后来这声音细了下去,凝霜正按捺不住时,太监出来是说是皇帝要见凝霜,凝霜走进去行礼后偷偷拿眼睛看着景渊,只见他脸色如常垂手而立,皇帝问她道: “景渊说要娶你作兰陵侯夫人,你可愿意?” 凝霜一脸惊喜,答应的话本欲冲口而出,可又想起不能失了女孩子家的矜持,于是羞涩的说: “全凭皇兄作主。” “那好,朕便将凝霜公主下嫁于你,景渊,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来预备婚礼,可来得及?” “景渊尽力而为。” “那就好。朕的皇妹要风风光光地出嫁,皇宫许久没办过喜事了。你刚才所求之事朕也一并准了,既然是办喜事,自然不宜有白事或不吉利之举,传朕的口谕,让内务府那边放人。” “现在吗……皇兄,琼华夫人那件事还没有搞清楚,恐怕......”凝霜脸色变了变,道:“或者再等几天......” “凝霜,为人妻首先要懂妇德,不善嫉,有容人之心。以后你便是整个兰陵侯府的主母,切勿任性妄为。琼华的事,你便以未来侯府主母的身份向琼华赔个不是便了了。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刚走出御书房,凝霜急着上前拉住景渊的手,道:“我今日想去听戏,你陪我一道好不好?人就让景勉去接好了。” 景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请公主自重,三月后才是婚期,本侯还有要事,失陪了。” 说罢带了景勉大步离开,凝霜愤恨地跺脚,绞着手中的帕子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银牙。 景渊才刚出宫门,便看见有侍卫慌慌张张奔入宫门,躲避不及眼看要撞到景渊身上,景勉一手拉住他,疾声道: “何事慌张至此?小心点,别撞到我家侯爷!” “内、内务府失火,小人正赶着去禀奏……”那人仓皇入内。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而内务府方向隐隐有红光烧天。 骑着马疯子一般发狂地冲向内务府,内务府的差役一见景渊马上迎上前阻拦,却被景渊一手用力推开直闯进去。喊叫声、脚步声,泼水声,还有脸上脏污不堪刚从火场中被救出来的女子的呜咽声此起彼伏,他一脸暴戾之色,一手揪住一个救火的士卒厉声问: “人呢?都救出来了没有?” 士卒连忙摇头,道:“火起突然,只侥幸把西厢近门处一部分人救了出来,其他的没办法。” 内务府的主管官员腿脚发软地匆匆赶来,解释道事出突然没有任何的预备,内务府人手太少云云,景渊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指着他发狠道: “如果本侯的人有个什么差池,你来陪葬!” 景勉走过来,面有难色地说:“侯爷,查过了,十八姬她,应该还在里面。” “已有半个时辰。” “你回府把所有府卫带来帮着救火,皇上就算要调御林军来恐怕也要在半个时辰之后。” “侯爷——”景勉望着他,欲言又止。 “还不走?莫非连本侯的命令都不听了?!” “火场危险,侯爷要等景勉回来,景勉发誓一定会把侯爷的十八姬救出来……” “少说废话,走!”景渊转身不看景勉,景勉咬咬牙,转身飞奔离开。走出十余步,终忍不住回头望,那白色身影抢过一盆水淋了自己一身,想也没想地就冲进了浓烟四冒火焰冲天的屋宇中…… “阿一,阿一——”火光逼人,呛人的烟雾弥漫整个东厢,时有烧断的木头坠下,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人的眼,景渊连续踢开了两扇门,第一扇门后没人,第二扇他对上一双惊恐而忽然看到生之希望的眼睛,心头亮起的希望又一瞬陷落,咬咬牙他把人拉出快要烧塌的囚室。 “刚送进来的那女人被关在哪里?”景渊着急紧张地问。 那人喘着气,指着不起眼角落里的一扇燃着火舌的门。 那扇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能走吗?”他问,把身上的外衫一脱罩着那人,“冲出去,能不能活就看你造化了。”顾不上那人感激的磕头,景渊转身跑向那扇门,大声地喊着阿一的名字,一脚踹开烧得摇摇欲坠门。简陋的厢房,只是比囚室稍稍宽一些,*上的素帐已经蹿着火苗,浓烟中隐约听到抚着胸口的咳嗽声,他的心一揪,顾不上横梁快要烧个彻,捂着口鼻往那发出声音的角落冲去,那白色孤瘦的身影蜷缩在屋角,胸腔里发出难受的呛气声。 他喊着她的名字,扳起她的肩,她怔怔的抬头看他,呛出泪水的双眼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景渊双臂一伸用力地抱了抱她,果断地说: “走,我带你出去。” 她的身子发颤,摇头道:“不,我怕……火……有火……” “闭上眼睛,”景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在她眉心烙下一吻,“不用害怕。”说着横着抱起她便冲出门去,“哗啦”一声,头顶的木梁掉下了一截,景渊侧身避开,险象迭生。 好不容易冲了出去到了回廊,可是眼前的情景让景渊倒吸一口凉气,狭窄的回廊彻底地沦为火海,烧得吡啪作响,着火的木片忽地坠下,景渊脚步收不住一个踉跄和阿一摔倒在地,而两丈之外梁木坠下断了出路。 阿一轻呼一声,双眼忽然被他的手蒙住,“不要睁开眼睛。”他说,一边在自己的中衣上撕下布条蒙上她的双眼,绑好后把她抱入怀里,在她耳边柔声说: “还怕吗?幸好,这一回我终于赶上了。” “谁让你来的?景渊,你说啊,谁让你来的?!”阿一的泪很快湿透了蒙眼的白布。 景渊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上一回在伏澜江,我赶不上,后悔了许久。” “你会死的,你是笨蛋吗?!我不要你救我!”阿一忽然发疯似的捶着他,“你走,我不要见到你!” 景渊握住她的拳,轻声唤她道:“阿一——” 声音柔软而温润,像只无形的手揉捏着阿一的心,酸楚难当。她顿时安静下来,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说: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对不起。” 阿一摇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音。 “如果一路向我走来走得太累,那么,就换成我向你走过去就好了。你只需要是你,不必为我改变些什么。” “以为你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我常常想,景渊,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阿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问为什么,活着就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阿一终于哭出声来,过去潜渊暗流在心底的那些辛酸苦楚,那些伤害背叛,那些委屈痛恨,终于不再淤积,放声哭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说: “景渊,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是个**,我恨你跟别的女人亲近,我恨你对我寡情薄义,我恨你一次又一次的推开我……” 景渊笑了,笑容里有着悲伤,更多的却是怜爱,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是我不好,”他说,“你该恨的,欺骗了你多久,便爱了你多久。” “小尼姑,要是真有来生,我还是会逼你还俗,你信是不信?” 四周的空气都好像燃烧起来,逐渐地艰于呼吸,景渊靠在发烫的青砖墙边,怀里紧紧搂着阿一,嘴角轻勾,缓缓垂下了眼帘。 第一百零二章 雪融 1 梦,很冗长,她仿佛回到了飞来峰上,使劲儿扒拉着阿贵哥家里的那头山羊,胡乱地挤着羊奶,山羊咩咩地惨叫着。她一记敲在山羊头上,低声骂道: “蠢羊!再吵,小心阿贵嫂知道你连羊奶都拉不出,把你杀了来吃!” “阿一——”师父气嘈嘈地到处喊着她的名字,“死去哪儿了?” 迷迷糊糊的,她又背起了个包袱,心酸地下山。暮色四合,她走进了那熟悉的院落…… 一转眼,黑发长垂如瀑,坐在木轮椅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白衣风流的男子俯身动作生硬地给她穿上罗袜…… “行周公之礼,有夫妻之实,阿一,你今生只能随我一道了。”他说,桃花眼幽黑湛亮,唇角如春山含笑…… 她还梦见,她带着景渊一步一步上山,远远看见师父身影,她不由得兴奋地大叫: “师父,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说着牵着景渊脚步如飞往无月庵奔去,谁知道进了庵堂,忽然发现四周都着火了,佛像左右的布幔全烧着,香烛什么的跌落桌面也燃起簇簇火苗,她顿时慌了,一回身去看景渊,却看见他跌坐地上,庵堂的梁柱坠下把他和她无情地隔开,他的脸色被火光映得通红,大声的对她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到。她忽然觉得很害怕,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去却触不到,声音喊得再大也听不到…….眼看着火焰要将他彻底吞没,她双目含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手脚并用地踢开搬开那些烧得通红的木炭,明黄的火舌狰狞,却抵不过她心底失去他的恐惧,她哭着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塞在胸腔里就是发不出来,只觉得心脏都痛得仿似要裂开了。 禁不住的痛哭,呐喊,然后眼泪淌了一脸…… “她到底怎么了?”景渊紧张地问景时彦,“我很快就清醒而她为什么还高烧昏迷?” “你掀开她的裤腿看看,”景时彦取出刺在她手背上的银针,“受伤、虚弱、紧张、担心、惊怕,也不知在内务府受了什么折磨,风寒没及时去治,身体本就弱,还遭遇到让自己阴影加深的一场大火,你说呢?我的乖侄孙,还以为这回你会好好珍惜阿一……” 景渊掀开她的裤腿,只见上面一条条秘密的伤痕叠在一起,应该是拿很小的皮鞭抽的,旧伤未愈新伤又来,伤口发红溃烂了一片,两条小腿都有。景渊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咬着牙道: “掖庭的那些狗奴才,看我以后怎么治他们!” 景时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你看你,浑身上下尘土熏黑,竟然只穿着中衣,衣袂还被烧了一截,头发凌乱,满脸胡渣子,形容落魄不堪。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收拾一番,免得小尼姑醒来时又把她吓晕了。” 景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一身脏污,可又顽固地坐在床头,把她额上的湿布翻过来,说: “我不走,一醒来看到你这糟老头子,敢情病更重了。” “你——”景时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朝一旁伺候着的郁离说道:“你瞧瞧你瞧瞧,这人心里还有叔公我吗?大尼姑还没治好小尼姑又出事,简直是变着法子折腾老人家,我们走,就让这一身臭的兰陵侯把病人熏到受不了然后就会醒了……” 终于,聒噪的景时彦使得景渊黑着一张脸去沐浴,然后用膳。 想起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大火,他仍然心有余悸。 就差那么一点,他和阿一可能就永远睁不开眼睛再看彼此一眼了。 没想到皇宫的侍卫和御林军会如此迅速地赶到,随即赶来的还有脸色阴沉浑身冰冷难掩杀气的皇帝司马弘,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狠命抱着怀里女人唤着名字的景渊,皱了皱眉,目光如炬巡视了一周,终于发现那堆逃出来的女人当中瑟缩着的白色身影。司马弘走过去,身后的侍卫立即跟上,他揪着女人的衣襟一手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整个提了出来,道: “很好,你还死不了。” 景渊本不留意,但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皇帝这么暴戾的一面,当下愣了愣,而太医此时匆匆赶来,景渊站起来把太医拦住要他马上给阿一诊治。而那边的女人缓缓开口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也不想活那么久,可是没办法。要怨便怨兰陵侯,是他多事,无意中救了我,真是讨厌得很……咳咳……”她捂住胸口,喘着气咳嗽着,污黑的脸上微显病态的潮红。 “太医!”司马弘气急败坏地抱住女人软绵绵就要倒下去的身子,“你还不过来诊治?!” 景渊这才恍然明白御林军和皇宫侍卫的救援来得如此迅速的原因。 阿一的烧半夜才退,意识逐渐回归之际只觉得喉咙干得几乎开裂,嘴唇动了动,身子一轻不知被谁小心地抱住身子,蘸了水的湿布轻轻地润湿着她的唇,她用力地睁开眼睛,灯光昏黄,光影朦胧中那张熟悉的脸看不真切。她伸出手去抚上那长满青色胡茬的脸,握着巾布的手微微一颤,景渊道: “你醒了?可有觉得哪里难受?郁离,郁离——”他连声喊郁离进来,“快告诉老头子,阿一醒了……” “我们……没有死……”她艰难地说,“我好像……见到带火的木头……砸到你了……” “傻瓜,”他抱紧了她, 下巴抵着她的额,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颤抖,“我好好的,你担心什么……这是品雪轩,你不认得了?” 她的视线停在斜上方挂着帐子的小银钩上,是了,这是品雪轩,她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下来。阿一在晚霞佳月她们的伺候下喝了点粥,擦拭了身子换过衣服,又服了药才又睡下,景时彦给她再施了针以通血脉,头也不回地对屋里的景渊道: “放心吧,能醒过来就好,花些时间来好好调养,她会好起来的。” 四周安安静静的,那个顽劣不孝的侄孙居然难得地没有搭话,景时彦转身一看,窗边的罗汉榻上景渊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那儿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阿一再次醒来时,是在颠簸着上山的马车上。车厢一如过去那般宽敞舒适,她揉了揉眼睛,不太明朗的光线中她一抬头便见到景渊靠在窗棂上闭着眼睛小寐的脸,而自己正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里,暖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身上还披了一袭薄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头脑还是有点昏沉,挣扎着想要坐正身子掀开帘子往外看。 景渊手臂一身,她又跌回他的怀里, 只听得他说: “别动,老头子说你不能吹风。”声音透着疲倦,可阿一心里却无端一暖。 过了几刻钟,马车终于停了。景渊用自己的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密密的才抱她下车。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阿一发现他们站在半山的一座新建的宅子前,门楣上一大块牌匾,上面极有气势的写着几个她压根儿看不懂的字。 “这是倚绿山庄,上面那是篆书,你看不懂也是自然。”景渊了然她的疑惑,低声在她耳边解释道。 倚绿山庄丛竹遍布,一进门左右两旁皆是抄手游廊,当中引活水为池,岸边堆砌奇山怪石,花木扶疏,别有一番情致。景勉在前面带路,一直把他们引至南面的相宜馆。相宜馆的格局类似品雪轩,当中是圆门,门内是鱼池梅园,再往里走才是花厅内室。 一位老仆人候在相宜馆的圆门之外,身后带着五六名婢女婆子,恭敬地对景渊他们行礼,说道: “请侯爷、夫人金安,老仆沈福恭候多时。这是按侯爷吩咐寻得的奴仆,都已经买下了,请侯爷看看是否满意。” “辛苦沈伯了,落英池那边可曾竣工?”景渊问。 “已经竣工,侯爷何时想去都可以。这位是瑜儿,十四岁,这位是陈嫂,三十有五了,老仆让她俩伺候夫人的起居,不知侯爷意下如何?”见景渊颔首,二人马上上前扶过阿一往相宜馆内室而去。 阿一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瑜儿端上清水陈嫂伺候阿一仔细地洗过脸和手后,景渊才迈进内室。他摆摆手,瑜儿和陈嫂就很识趣地退下,他笑道: “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可是我饿了,没力气跟你说那么多,你先陪我用早膳如何?” 早膳很快就端上来,桂花糕、糯米卷、青菜粥......阿一皱皱眉,景渊道: “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另做......” 阿一连忙摇头,笑了笑,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自然不是不合胃口,那些都是素的,只是景渊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吃这些素食了? “你听------”片刻后,远处隐约有什么声音传来,景渊道。 阿一凝神静听,很快,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是钟声,元罗宝刹的钟声?这么说,我们是在------” “元罗宝刹在山北,我们在山南的别院。静泉庵就在往上走不远的地方,倚绿山庄依山而建,风景气候宜人,尤其在盛夏时节更是避暑的好去处,所以带你来此处静养。待到你身子好了,想何时见你师傅,都很方便。” “我师傅的腿伤如何了?” “老头子正在慢慢治,进展不快,但也没有恶化,老头子的医术,你大可放心。倒是你自己,瘦成这般模样,怎么敢去见你师傅?” 阿一想了想,说:”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能不能把环儿和十六姬都叫过来......” “嫌闷?不如本侯把刘夫人也请过来?”景渊脸色不变,这句话却把阿一的妄想生生杀住。 景渊在院子里给她做了一具秋千,在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闲暇时把她拎到书房亲自教她认字背诗。阿一是典型的顽石,教她”灭”字时景渊很形象地告诉她在火上盖一盖子火就熄了,此之为灭,而她却极聪明地举一反三地在纸上写了一个让人见所未见哭笑不得的字,景渊恨不得一戒尺打在她手心上,却又不舍得,只能恨恨地说: “小尼姑,这是什么字?!” “这是‘湖’字啊!用一个方框把水围起来,不就成了湖......”阿一讪讪地回答,不敢去看景渊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忽然腰身一轻,整个人被景渊抱过坐在他的膝上,背脊抵着他的胸膛,她正心肝儿扑通跳的时候,手里被塞入一枝毛笔,景渊干燥温暖的手掌合拢着她的手教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湖”字,一边说: “江河海湖都从水部,湖的比划最多,你要好好记住。” 景渊的魏体写得极好,一笔一划张狂而不失规整,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薄荷气息,阿一的心思完全不在纸上,不知怎的又神游到那日竹排上那个清淡如水的吻上,还有大火中他抱着自己说的那些话,正心旌摇动时忽然脸上一阵痛楚传来,回过神来一侧身才见到面前那气恼的俊容,景渊捏着她的脸骂道: “可恶的小尼姑,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想别人?!” “我没有想别人,”阿一争辩道,”你是别人么?” 景渊愣了愣,恶劣的心情忽而大好,放开手揉了揉她被捏红的脸,笑道: “你骗人,都坐在你面前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是没什么可想的。侯爷,你放开我好不好?我要练字了。” “不好,”他凑近她,额头与她光洁的额相抵,鼻息相闻,他的薄唇几乎就要碰到她的,”不说,我便罚你抄三百个字。” “不要------”未完的话如数被景渊的薄唇封住,温柔地辗转流连不愿离去,阿一想推开他,然而双手被他抓住搭在自己的肩上,他稍稍放开她,笑着哑声道: “笨蛋,缠紧了别放手,懂不懂?” 他浅笑低头,细细地吻她,蜻蜓点水般掠过嘴角,然后纠缠不休,直到她胸腔最后一口气耗尽为止。 相宜馆的后院有两畦菜地,景渊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然要亲在在那里种菜。阿一坐在菜畦旁的麻石上看着他捋起袖子卷起裤腿拿着锄头去翻地,不由好笑,道: “哪有人这样拿锄头锄地的?土还没翻起来就要砸到自己的脚了!” 景渊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理直气壮地驳道:”你懂什么?本侯爷刚刚那一下不过是想试试看这泥土有多硬而已!”说着不以为然地侧过身子换了另一种姿势锄地,福伯赶来见了这般情景连忙阻止,可二话未完就被景渊赶走了。 “我帮你浇水好不好?”阿一讨好地问,”我以前经常帮阿贵哥家的菜地浇水。” 他横眉怒目:”本侯与那什么阿贵可以相提并论吗?坐着不许乱动!就知道你爱捣乱。” 阿一吐了吐舌头,抬头看看头顶高大浓密的黄杨树,心里嘀咕着总得想个什么法子解闷,忽然灵光一现,对挥汗如雨的景渊道: “侯爷,你要知道田地里干枯的杂草是不用清除的,直接拿火来烧,变成土木灰后田地会很肥沃的......我去给你拿火折子好不好?” “不许去。”景渊擦了一把汗,”你再不安份就让瑜儿和杨嫂把你送回屋去。” 阿一也怒了,站起来冲他委屈地大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怕火了!你知不知道我天天这样呆着什么都不用干有多闷?”自从发烧时做过那样的梦,后来她就发现自己不怕火了。 景渊放下锄头,大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很是有压迫感,阿一退无可退,倔强地扬起脸嘟着嘴望着景渊。 “我怕。”他说,”你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养着身体,活蹦乱跳地在我身边呆着,就很好。” 他的额上都是密密的汗珠,才半天白皙的脸就被晒红了,阿一不自觉地有些心疼,手中的帕子早早就给他拭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了。 “可是,人家真的很闷......”她低声说。 “很闷?不若让陈嫂找些花样给你去绣绣,又或者,背你没背完的《女诫》?” “景渊!”她气急败坏,”折磨我你很快乐是不是?!” 景渊大笑起来,阿一坐下别过脸去气呼呼的不理他,他蹲下身子好笑地看着她道: “我觉得你喊我的名字怎么就喊得这么好听,再喊一次,嗯?” “臭景渊坏景渊,讨厌鬼!”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拿绣花和《女诫》来刺激她,戳人短处! “我渴了。”他可怜巴巴的,拉着她的袖子,”小姐好心,给口水喝喝。” 阿一气结,这人原来也有看,这时候竟然装起那姓崔的书生来了。 “去去去,那施肥的木桶里都是水,你自己去舀一瓢来喝!”看到景渊往那木桶走去拿起水瓢,她又急得大叫: “让你去你还真去喝啊!那是装过粪水的桶......” 景渊回过头来笑了,那口白净的觚齿弯出的弧度是这般可恶。 “种白菜好还是种卷心菜好?”翻好地后,太阳快要下山了,走回前院时他问阿一。 “我喜欢吃卷心菜。”阿一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卷心菜可以放很久,吃起来也很甜。” “好吧,”他说,”都种白菜。” “景渊!”阿一瞪着他,”你这是故意戏弄我!” 景渊摇头,道:”你这般能吃,要是种卷心菜,恐怕还未卖到银子你便吃去大半,叫我如何能养家活口?” 阿一忿然:”堂堂一个侯爷何须卖菜为生?景渊,做人莫太矫情。” 景渊顿住脚步,侧身定定地看着阿一,逆着光线让他整个人蒙上一道金边,面上的表情却是看不大清楚,只听得他问: “阿一,要是有一日我景渊一无所有不名一文,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阿一想了想,也很认真地问:”一无所有,是不是也意味着你那满屋子的姬妾都没有了?” 景渊满头黑线,给了她一个栗凿,”高门宅院没了,银子没了,身份地位都没了,还要一屋子姬妾做什么?!” “哦,这样啊,她们都跑光了,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景渊这一瞬直觉得血液都凝固了,这没心没肺的小尼姑! “不如你老老实实跟着本姑娘,我卖红薯养活你就是了,何必辛苦卖菜?有闲暇倒也不妨种点卷心菜给我吃,晒黑了我又不喜欢,你长成这般模样也实在不宜抛头露面......对了,我烤的红薯你还没吃过吧?那可是建业一绝啊,我这就去给你烤一个......” 不等景渊有所反应,她径自越过他急急忙忙地往厨房而去,远远的就听到陈嫂和瑜儿拦阻的声音,景渊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消失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嘴角上扬,摇头苦笑,却舒心愉悦。 第一百零三章 雪融 2 在倚绿山庄陪了她十多天,看着她风寒渐好,脸色也日显红润,景渊才放心下山。刚一上马车,景勉便告诉他,昨日凝霜公主已经在侯府第二次碰壁,悻悻而去。景渊道: “由她去。司马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还是没有,但是估计事态严重,皇上已经密令镇南王出京赶赴马口重镇。侯爷此时怕是不宜得罪凝霜公主。” “凝霜的事,不能让她知道。”景渊道:“你让侯府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巴,要是谁走漏了风声,定然不饶。” “是。” “让你安排的事安排妥当了吗?” “已经向上官府送了拜帖,但是上官府的管家说,他们小姐这几日到姨母家中小住,暂不在府上。” 景渊略一思索,道:“你去查查上官惟的姨母所居何处,若是离得近的话便把拜帖送过去。” 景勉诺然,此时马车经过闹市,人声喧嚷,景勉刚掀起车帘,便听得人群中传来议论声,其中一人高声说: “不是吧,皇帝竟然将自己的御妹嫁给花心风流的兰陵侯?!” “小声点!好啰好啰,我家侄女不用急着出嫁了……” “你不知道,”有人低声说:“听说,那公主早就是兰陵侯的人了……” 景渊身子僵了僵,猛地喊了一声停车,马车遽然停住,他手一抬掀开车帘就跳下马车,景勉连忙跟上。他快步走向围在前方的人群走去,那些人一见锦袍玉带气势汹汹的贵公子,连忙让出一条道来。景渊走到那张贴告示的墙前,脸色铁青,那儿贴着张皇榜,公告天下皇帝三月后将为其妹举行盛大婚礼,下嫁兰陵侯云云。 景勉站在景渊身后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气,见一旁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正要提醒景渊时景渊转身沉着脸大步走回马车,上车前对景勉说: “到中书令府呈帖子给唐公子,就说本侯这几日空闲,问他有无胆量重扳败局。” “侯爷——”景勉欲言又止,他们侯爷。 “快去!”景渊一掀衣袍上了马车离去。 过了两日,正是斜阳欲坠时分,落日熔金,把大半个品雪轩都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挟着暑气的风穿堂而过,几声马嘶传来,几个家仆连忙迎上前去牵马的牵马,安置物什的安置物什,景渊满身是汗脸庞晒得通红,接过小厮递上的湿布巾胡乱擦了把脸便向品雪轩走去。沈默喧闻声匆匆赶来,脸色很不好看。 “侯爷,默喧无能,请侯爷责罚?” “何事?” “凝霜公主……来了……”实际上,是带着皇宫侍卫闯进来的。 景渊站在品雪轩的圆门外,转身欲走,偏在这时听得凝霜清脆得刺耳的声音响起: “这件大婚吉服虽然款式裁剪很好,可是你们怎么搞的,连本公主的尺寸都搞错了,胸太宽,腰太窄!灵珠,马上把宫里的绣娘还有锦绣坊的掌柜裁缝什么的都喊过来……还有,虽是吉服要红才够喜庆,可是也不能这么寒酸啊,明珠,把上月陈妃送我的那根天山玛瑙做成的如意取来,让人做成扣子镶以金边…… 景渊大步走入花厅,一众婢女仆人齐齐跪下行礼,凝霜愣了愣,随即放下手中喜服笑着走来挽过景渊手臂,道: “你回来了?打马球累不累,明珠,还不给侯爷上茶?” 景渊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径自拿起放在云石红木桌上的吉服,吹了吹,再拍了拍,小心翼翼地叠好,然后吩咐身后的晚霞道: “还不过来拿去放好?” 晚霞会意,连忙过来拿走喜服。凝霜的脸白了白,还未开口就听得景渊坐下来漫不经心地说: “原来我这偌大的侯府别人想什么时候进来就可以什么时候进来,公主要是日后当了主母,该如何管治?景勉,让人把今天看门的一众奴才押过来园子里,给我狠狠地打!” 景勉应命而出,凝霜见景渊神色淡漠疏离,心下难受也自知今日惹恼了他,于是走过去勉力笑了笑,说: “我不过是多日没见你,心中挂念得很。三月后你迎娶我过府,我自然不会这般莽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金枝玉叶,大驾光临寒舍,焉用如此客气?”景渊望着她,神色冷峻有如薄冰覆面。恰好这时品雪轩外一众被杖责的门房侍卫惨叫声迭起,凝霜尴尬不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明珠这时对主子打了个眼色,凝霜取过她手上的茶杯,扫了一眼旁边的人,他们会意,默默退下。 凝霜把茶杯递到景渊面前,柔声道: “我知道,嫁给你之后我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我会当一个大方得体的兰陵侯夫人,不再恃宠生骄,只想和你夫唱妇随共效于飞。” “公主,你果真爱慕下臣?”景渊接过茶杯,眼帘挑动,湛黑的桃花眼眯了眯。 凝霜再也顾不上公主的仪态,屈膝仰头双目含情地看着景渊,道:“你早知道的,几年前为了你能脱离长公主的控制,我连名节都可以牺牲……” “所以,如今是景渊该还债的时候了?”景渊放下茶杯,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道:“可是怎么办,景渊天性风流,姬妾无数……” 凝霜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嗫嚅着说:“我不介意,我还是要嫁给你,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好的。” “可是我介意。”景渊放开她,冷笑道:“不过欠了公主的,总得还。”他站起来,盯着凝霜泫然欲泣的眼睛,伸手便解开天青色锦袍上的玉带一把抽下,然后不慌不忙地解开锦袍扣子,领口大敞。 “你这是在干什么?”凝霜望着向她逼近的身影,惊讶道。 “听闻坊间有欠债肉偿之说”景渊笑了,笑意荒凉,“公主不是等了多年想得到景渊的人?公主处心积虑设计阿一不是为了兰陵侯正妻之位?景渊表面风光,可在建业高门贵族的心中不过是一下贱面首,为了活命还有什么不能出卖?何况只是区区身体……” “不要说了!”凝霜大声叫道,双目含泪,“我不是这样想的,不是的……” “公主以为自己和琼华夫人之流有什么区别吗?殊途同归而已。”景渊道,“求而不得是人间至苦,就当作今日先偿还景渊欠公主的利息如何?” 他一手扯下自己的锦袍,伸手便要拉过凝霜,凝霜的尖叫一声用尽全力推开景渊,指着他道: “我对你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也许我犯了错,但是,我是真心的想跟你在一起啊……” “很抱歉,这‘真心’,偏偏我就没有。”景渊冷冷道:“你想要的,我能给的,只有这具并不矜贵的身体。怎么,公主今日没有兴致?” 他毫不在意凝霜一脸的泪水和愤恨心痛地看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地把锦袍穿好,取过茶杯呷了一口,道: “今日景渊想给,公主却不要;明日公主想要,景渊却说不定不想给了,公主不要后悔才好……”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经多了五个热辣辣的指印。 凝霜一脸泪痕,恨恨不已地说: “景渊,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说罢哭着转身走出花厅,景渊也不去追,见花厅敞开的镂花朱门旁似有人影,以为是景勉,便道: “让人一路送着回宫,不要出什么差池。” 没有回答的声音,而那人影也没动,忽然静寂下来的空气里仿佛连心跳都能听得到。景渊的眉头无端跳了跳,沉下声来喝道: “谁躲在那里鬼鬼祟祟,出来!” 逆着阳光迟疑着最终还是走了进来的那抹烟绿身影让他的心蓦地一沉。 “景勉安置受罚的侍卫去了,侯爷放心,沈总管一直跟着公主。”阿一不慌不忙地答道:“阿一无状,几日不见侯爷,担心侯爷所以不听福伯劝告偷偷下山,顺便想带一副马吊上山……不想侯爷原来在府中忙着大婚之事。阿一不声不响回府,甘愿受罚。“ 景渊盯着她,黑眸里情绪浓烈翻腾,“你都知道了?” “听到了,也看到了。”阿一老老实实的回答,“在马车上便听到市集上人人谈论此事,回府来也看到了侯爷和公主……” “没有话要问我?” 阿一摇头,“没有。侯爷的心,阿一看得清清楚楚。” “不难过?”景渊走近她,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他伸出手臂,轻轻地圈过她的腰肢,再慢慢收紧。 “难过,”她顺从地被他拥入怀中,笑了笑哑着声音道:“难过又有什么用?” 他嗅着她鬓间的兰花气息,在她耳边道:“你说过要信我的。” “我不是小孩子,自然说话算话。”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脸颊,对他宽慰一笑。 他愣了愣,阿一这时后退一步,说:“既然没什么事,我还是先回山庄,免得福伯焦虑。” “我送你。” 看着阿一的马车离开了,景渊才想起,刚才好像是小尼姑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立尽斜阳,马车的影子越来越远,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不知想笑,还是想哭。 一连几天,呆在倚绿山庄的阿一都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一日三餐作息正常,闲暇时散散步喂喂鱼,有时候跑去跟瑜儿和杂役房的丫头仆妇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马吊自然物尽其用,不到三日,瑜儿便从一知半解发展到跃跃欲试,借着便拉了陈嫂和福婶一道,晚膳后没事便开一桌。 景勉向景渊报告山庄中情况时,说到十八姬时也提到庄中各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的她,对下人平易近人,打马吊赢了银子最后还是归还各人,皆大欢喜云云。 景渊冷着脸扔下账簿,当夜就上了山。 阿一就这样被景渊抓了个现行,陈嫂瑜儿她们惊见十八姬被人拎着衣襟提走,而景渊一脸的阴霾,怒气有如浓云密布。福伯战战兢兢地领着众人去请罪,在相宜馆前跪了一个时辰景勉才出来说侯爷气消了,让他们赶紧退下。 相宜馆内,阿一也黑着脸坐在花梨木椅子上,说: “我做错了什么?你刚才那样子让我以后怎么跟陈嫂她们一起玩……” 景渊冷冷道:“谁让你学会赌博的?” “谁说打马吊不能赌银子的?”阿一瞪着他,“不是赌银子的话,谁会拿真本事肯花时间跟我这十八姬来打马吊?” 景渊气结,却一时无语。他走过去俯身看着阿一,说: “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开心,却没有来好好陪你。” “我没有不开心,”阿一别过脸不看他,“你来了我才不开心。人家马吊打得好好的,被你一搅和,以后没人愿意跟我玩了。要不,你把阿云请上山庄和我一起住?我想她了,我还可以和她一道去看师傅。” 景渊默然,他该怎么告诉她七王府这时乱得像锅粥一样,司马烨在马口重镇寻边时遇上了为数不少的马贼,追击时不慎坠崖现在生死不明。阿云本来守着司马念好端端的,不知是谁向她泄露了消息,就在之前镇南王大军出发离开建业那天她便不见了影踪,而司马念则由宫中的太妃接到宫里代为照顾。 他的衣袖里还放着阿云派人送给阿一的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就说自己要去看看司马烨究竟是生是死,绝不愿呆在建业守着活寡死后建一座贞节牌坊了此一生…… 要是阿一知道了,说不定会魔障般天没亮就跑去找她了。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解释抱起那满腹不平的女人直接上 床。小银钩松开,青纱帐幔垂下,阿一侧身向里而卧,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一般。他心里轻叹一声,从背后贴紧了她,不管不顾地缠着抱着。 他宁愿她生气、发怒,甚至大哭。 都比现在这样要好。 跟什么人都有说有笑,打马吊抽热闹赌银子刺激异常,好像每天都很开心,每天都乐不可支,却比哭更让他难受。 正如现在,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那天他跟凝霜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他为什么要娶凝霜她也知道了。 只是那天,他真的被她脸上的笑容和那一个亲吻骗了,以为她一点事都没有。 第二天天刚亮时,景勉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的人到侯府宣旨要召景渊入宫。景渊匆匆披衣离去,临行前看了一眼仍旧向里而卧的她,伸手把帐幔放下,交待瑜儿道: “不要吵醒她,她醒了后就说本侯突然有事要处理,让她好生用膳服药。” 阿一慢慢放平身体,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的八角图案,咬着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景渊都没有上过山庄,只让景勉送来了一个食盒,说是知道她喜欢吃藕羹,而秋天将至怕是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莲藕了。是夜,阿一在庭院中吃着重新温热的藕羹,忽见漆黑的天幕绽出一大朵异彩光亮的银花,瞬间照亮了天际。 瑜儿不禁惊叫起来,“焰火,十八姬你看,好漂亮的焰火!” 阿一也仰起头微微惊讶,夏末秋初,中秋未至,何以有焰火竟放?瑜儿这边已经问出口了: “陈嫂,你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有焰火放吗?” 第一百零四章 雪融 3 焰火灿烂,然而越发看的人心底寥落。阿一放下汤匙,走回相宜馆内她的卧室,刚走到门前便听得快嘴的瑜儿问陈嫂道: “又不是过节,好端端的放什么焰火?” “小声点。”陈嫂压低声音,“你不知道么?公主大婚当夜要放最好最美的焰火,皇上特意让几大商家来一次演示,好让公主挑选。你看我们侯爷这阵子都忙昏头了,今年建业的盛事莫过于此......” “那我们主子侯爷是真心疼她的吧......” “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飞上枝头的麻雀变了凤凰又能如何?还有比她飞的更高的。侯爷*她又如何,姬妾生的儿女只是庶出。十八姬也是命苦的,听侯府的人说,侯爷连嫁衣都给她准备好了,还让她过了掖庭的内命妇审定,不料**之间正妻之位就被抢走了......” 阿一默然转身向外走去,她本不在乎什么正妻之位。然而今夜心情却极为烦乱复杂,景渊让刘夫人严厉地**她,原来是为了让她通过掖庭的审考,从妾晋为侯府主母;谁料她会在百日宴那天把琼华夫人推入荷池被押送至内务府论罪,一场大火后她安然无恙地留在府中养病而且前事不计的原因她曾很天真地相信景渊的一面之词说是皇帝开恩,原来不过是景渊再一次出卖了自己。 想起当初自己躲在屏风背后看着景渊对傅明远虚与委蛇时既痛且恨,而昨日景渊所为与当日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初不明白不懂,而如今懂了,心却更痛。 这**,整个倚绿山庄都乱了。 景渊接到山庄急报说十八姬失踪时,宫里的酒宴才刚散,风一吹过额头霍霍地痛,景勉神色不虞地在他耳边耳语两句,他的酒意顿时散去一半。 心急如燎地赶上山庄,相宜馆内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说是翻遍了整个倚绿山庄都不见人。 景渊扫了一眼石桌上吃剩半碗的藕羹,问:“藕羹为什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了一半,十八姬说有点凉意,奴婢便回去取披风,不想一回来就不见了人。”瑜儿结结巴巴的说道,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其他人呢?”景渊语气冷冽。 “因为天上突然大放焰火,所以大家一时间都被吸引住了,也没多留意,想着十八姬在相宜馆内也该看到这么灿烂的焰火......老奴该死,连一个人也看不住,实在该死啊......”福伯老态龙钟地跪倒在地不断自责。 焰火,吃了一半的藕羹......景渊的头似乎更痛了,他摆摆手让福伯起来,对景勉说:“马上带着府卫翻遍这边的山林,派人到元罗宝刹再找找,到静泉庵去找老头子问他有没有见到过人。” 景勉领命行事而去,景渊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道: “马上去给本侯找,山庄任何一个旮旯都仔细翻遍,要是她有什么事,你们都不用活了!” 福伯连忙带着一众人退下重新去找,半个时辰后派到元罗宝刹和静泉庵的人陆续来报还是找不到人时景渊终于坐不住了,问福伯道: “本侯记得修建这山庄时,有密道通向山下,可曾找过?” “侯爷,密道的开启需要密匙,而这密匙一直在侯爷手上,莫说十八姬没发现,就算发现了也无法进入......不过侯爷这么一说,老仆倒是记得庄子里有好几处菜窖和酒窖,不知道十八姬会不会到了那些地方去?” 三处菜窖,一处酒窖,都没有。 景渊一身尘土地从酒窖爬上来,脸色比泥尘更难看。 这时景勉回来了,说是府卫拿着火把搜遍山南山北,都一无所获。 残夜白月,景渊的手心渐渐发冷。 “厨房搜了没?”听得福伯在身后责问厨子,“还有厨房下面的那临时仓库呢?” “厨房搜了,没发现,那临时仓库都封尘许久了,谁会去那儿!”厨子满不在乎地小声嘀咕道。 景渊脚步一顿,回头喝问道:“临时仓库在哪?!” 掀开盖板,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看到本应暗黑如漆的地下室有亮光隐约地照见四周的蛛网和木柜,他才松了一口气,满心的担忧顿成怒气,他走前两步边看见他送她的夜明珠被她随意地扔在地上有如孩子随手委弃的玩具,才明白这光线从何而来。 她就坐在木梁前方,背靠着墙,怀里抱着个酒坛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雕酒的气味。 他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子正欲横眉怒目,但见她两颊嫣红,眼皮倦倦地垂下,眼角泪痕未干,昏昏沉沉一脸颓然,又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 “小尼姑,你喝酒是犯戒的,你懂不懂?”他坐在她身旁,伸手去抢她怀里的酒坛子,她眼睫毛稍稍一动,双臂拽紧了酒坛子,迷糊道: “戒......早犯遍了,不差......这一回......” “酒好喝么?”他问。 “不知道,多喝两口......再告诉你......”她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倒,景渊眉毛拧成了结眼明手快地抢过酒坛子,才发现酒坛子轻的很,最起码没了半坛,终于忍不住怒道: “可恶,你究竟喝了多少?!” 阿一醉眼惺忪反应却是极快,整个身子扑过去抢,景渊手一用力就把酒坛子扔出去摔破了。阿一大怒,指着他“你、你、你”没说完半句话,忽然捂着胸口表情怪异,猛地“哇啦”一声张口便呕吐出一堆秽物,全数命中景渊的衣襟到腰腹部位。 这一刻景渊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阿一眼睛忽然瞪大,好像酒醒了一些,依稀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不知是害怕还吃惊,身子软绵绵的就往一旁倒下。 当景渊背着醉猫阿一从木梯艰难地爬上去时,众人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月白锦袍脏污不说,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不说,发冠凌乱不说,那趴在他背上的女子一手揪着他的发,另一手捶着他的肩,口中喃喃说着胡话: “跑这么慢,今天没吃草是不是?小心本姑娘给你鞭子吃!” 众人心道:这十八姬也忒大胆,躲起来喝酒把山庄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不说,还敢把侯爷当成马来骑来训! 可是没想到女人下一句话让他们耳朵都要掉下来了。 “笨驴......明天卖了你!” 景勉咳嗽一声,众人会意当即作鸟兽散。 景渊让瑜儿去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和醒酒汤,背着她大步向落英池走去。 落英池的环形浴池本就有亭子遮盖,现在又用帐幕绕了起来,冷风难入只余热气氤氲。景渊放下阿一解开自己身上的玉带一手扯下锦袍扔在一旁,阿一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他脱衣服,问: “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觉得很热?” 景渊俯身抱起她,一步一步走下池去。 温热的水漫上她的腿脚,她忽然用力抱紧了景渊的脖子,头埋到他的怀里,颤抖着说: “不要把我扔到江里,不要,不要扔下我......。” “不会,”他停住脚步,抱着她坐在池子的石阶上,水漫到了他和她的腰间,他抚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道:“我从来,从来就没想过要把你扔下;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真真假假,都不过是想把你留在身边而已。” “你不会,但是他会。你看到焰火了吗?”她抬起脸,目光凝滞若有所思,双颊红得像胭脂那样,透着点点醉意,“满天都是焰火,很灿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就越想哭。” 他的手指抚过她半湿的发髻,随手摘下她发上的簪子,让她的黑发自然垂下,一边说:“傻瓜,真是难过,就不要去看。” 不看,心里是不是就不会想?不去想,是不是就不会难过? 阿一眼帘垂下,绵绵软软地倚在他怀里,他带着她再下了两级石阶,到了池子最里边,让她背靠着光滑的石壁,温泉水没过了她的胸口,他抱着她,小声地说着话哄她,一边剥下她的脏衣服。阿一迷迷糊糊地按住他的手,从水中站起来,身子晃了晃道: “瑜儿,不是跟你说过,不用伺候我脱衣服吗?” 景渊气结,也站起来想要把她扶稳了,阿一拉住腰带的绳结轻轻一拉,湿漉漉的半臂小衫松开脱落在水中,身上顿时只剩下白色亮绸贴身肚兜和下身的绸纱襦裙,露出半截小蛮腰。黑色的长发湿湿的搭在肩后,更显肌肤如雪如脂,白腻细致,身段玲珑,双肩瘦不露骨,微蹙着眉望着他,平日清澈的眼波此时显得迷离无助,樱唇透着水气,润泽有如胭脂美玉,不是美人不是天仙,只道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妖,不懂人间情欲却偏生就一副勾人魂魄的妖娆模样。 景渊手臂一伸揽住她的纤腰便把她牢牢地锁在怀内。 “我是谁,嗯?”他的呼吸声开始有些重,有些急促。 “侯、侯爷------” “叫我的名字,小笨蛋。”他打断她,手指插入她的黑发抵住她的后脑不许她逃开,有如熬了许久的相思豆,浓浓酽酽难以化开。 她的双手无力地绕紧了他的脖子,这样的亲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抗拒,反而身体慢慢升腾起一种肌肤相亲的渴望。很热,心跳很快,她只能把跳得快到没有频率的心跳用喘息去平复。酒意随着温泉热汤走遍全身舒张入每一处毛孔,像是醉得入了梦,她微微睁眼,看着几乎是幕天席地的四周,她红着脸挣扎着说: “放开我好不好......这里不合适......” 断续的声音带着未尽的喘息,怎么听怎么像邀请多于拒绝。 “不好。”声音沙哑低沉,难掩涌动的情潮。 “景渊!”她不禁气急败坏。 他却低低地笑出声来,抱着她让她的身体无比贴近自己的,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听的一清二楚,那种震动透过皮肤有力地传递着。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在她耳边说: “我不是**。我喜欢女人。”他说。 “知道了。”她嘀咕道,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为什么,唇角还是一勾。 “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就算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我也没有感觉。那时候,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然后呢?” “然后,有一个女人给我乱吃药,又占人便宜要跟人一起睡觉,明明是个尼姑却十分**,居然抱着人家睡还把自己的臭脚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就这样,居然就好了......” 阿一就算脑袋一片浆糊,也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可惜已经没有了还击之力,有气无力地伏在他怀里,闷闷道: “那是竹筒……好了?那些药老头子不是说是治疗女子月事不调的么,难道你也不调......不要砍人家的脚,痛……” 景渊哭笑不得,这笨女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的脚放到不该放的地方,抢他的被子不说,还使劲儿钻啊钻蹭啊蹭的,害得他梦见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所以他一醒过来便怒气冲冲地要砍她的脚。 一低头,不着寸缕的女人脸色酡红,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膝上,贴得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胸前,呼吸和缓而均匀,水气氤氲中睡着了。 “你说,我怎么就遇见你了呢?”景渊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抱起她上池,池边早就放好了替换的衣物,景渊拉过大幅巾布把她包了个严严密密,自己随手披上外袍后把她抱回品雪轩。刚穿好中衣,阿一就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醒酒汤喝了两口,她一个翻身向里便沉沉睡去了。 景渊给她拉上被子掖好,拭去她唇角的一点水珠,轻声道:“今天暂且放过你。” 明天,明天她该跟他把话说清楚了。 第一百零五章 菩提树下 1 “十八姬,起来了,侯爷在等着你呢。”瑜儿这句话已经说了三遍了,可阿一还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想起昨晚的事她就无地自容,把厨房里用作佐料炒菜的花雕酒偷喝了半坛,醉了不说,吐了不说,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坐在景渊怀里......除了窘迫,她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陈嫂还有福婶她们大概会笑话自己发酒疯的模样,而自己上回赌点银子他都黑着一张脸,这次定然饶不了她了! “侯爷说,要是你不肯起来,便要请你师傅来看看你这般模样。”瑜儿话音刚落,阿一便像是被蜂蛰了一口般跳了起来,揉了揉因宿醉而睁不开的眼睛道: “我师傅来了么?” “不是,侯爷在元罗宝刹的偏殿等你,说要是你迟去了害他好等,他就带你师傅来看看你这宿醉的模样。” 阿一抱着头痛苦地呻 吟一声,悻悻地换了衣服洗漱后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动身前往元罗宝刹。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元罗宝刹的山门之下,瑜儿说景渊只见她一人,望着那山门之下长长的石阶,阿一心里有些疑惑,可还是掀起衣裙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初秋时分,落叶的萧瑟气味在秋风中轻送,山门大开,小沙弥把阿一带到了东边一处偏僻的佛殿。青黑的墙砖,年深月久的梁柱,翘起的飞檐上寥落地长着几株天灯笼,叶片绿得深沉而朴素,天上流云如斯如缕,难掩秋光晴明。殿前一人合抱般粗的菩提树,枝叶繁密,树根盘曲峥嵘,景渊就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斜倚着树干,双手放于脑后目似半瞑,神色悠闲,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嘴角微扬,道: ”来了?还算听话,没让我等太久。“ 阿一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侯爷让阿一来此,是想参佛还是有话想说?” “我以为,你该有话跟我说。”景渊坐正身子,侧过脸去看着阿一。 “我......”阿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嗫嚅道:“昨夜不该躲起来,不该喝酒,不该弄脏侯爷的衣服,也不该......”肩上忽然一沉,熟悉的薄荷气息飘至,景渊把头枕在她肩上,闭上眼睛道: “你不该的事情多了去了,譬如,不该把琼华推到荷池里去。” 阿一的身子一僵,心蓦地一沉,艰难地开口道:“是我错了。” “后悔了吗?” 阿一沉默了,如果早知把她推到荷池要让景渊付出如此代价,她不该推她;可真要是重来一次,她相信自己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傻瓜,”景渊坐正身子,仰头望着头顶上遮蔽了天空的婆娑的菩提树叶,道:“琼华并没有说错,我的确,只是一个连低贱的面首都不如的人。” 阿一顿时怔住了,脸上很快失去了血色,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她急忙看着他说: “不是这样的,琼华她满嘴脏污之词,你不要去听......” “听不到不等于没有存在过那样的事实,”他打断她的话,“十六岁到十九岁这几年,我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安宁的。十六岁之前的虐打还可以忍受,十六岁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喝的水吃的膳食什么时候会被下什么样的毒药。我曾经中过一种慢性的毒,皮肤会慢慢地腐烂,还有一种,会让人逐渐失明......服过五石散,也知道过各种不同程度的春 药的烈性。折磨一个人最卑鄙最恶毒的手段不是了结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没有尊严失去了意志苟延残喘在这世上,披着最华美的袍子,遮盖住肮脏不堪破败残损的躯体......” “不要说了,这些事,早就过去了。”阿一的心又酸又痛,听琼华说那样的话只是愤怒,亲耳听景渊自己提起却是另一番滋味。 景渊笑了笑,继续道:“琼华说的不够全,有时候还会沦为赏赐下赐给老妖妇的贴身丫鬟和面首,傅明远来了以后,情况才好了些。可是傅明远,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他用尽手段逼我就范,所以我不断地抢人进府,落个风流的名声,不过是为了让他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年,日日夜夜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苟活在世上于我从来没有过多的意义,于是我借着司马凝霜对自己的好感,在狩猎时佯装侵犯了她,皇帝大怒将我打入天牢。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天牢的三十天,是我十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日子。” 阿一静静的坐着,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后,我就离开建业到了兰陵,开始谋划如何一步一步地报仇,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去想一个问题,就是报了仇之后呢,景渊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要怎么样活下去......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人,从那时起,好像什么都乱了。” 阿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让它永远地埋葬在过去不好吗?” “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放下了,想开了。”景渊道:“你看到这菩提树了吗?它有枯枝,有败叶,也许幼年时不堪风雨的凌虐折磨而受伤残损过,可是它如今终究还是成长了参天大树,能护荫一方,昨日的累累伤痕今日成了坚韧外壳,残叶虽与新绿并存可它根本影响不了这树的生机。那个丧失尊严地苟活着的景渊,留在了过去,却成了现在你面前这个景渊的一部分......这些话,你能听懂吗?” “老实说,是听不大懂。”沉默了良久,阿一才开口说道。 景渊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他又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小尼姑的脑袋,本就是如同顽石一般的,跟她说这种近似于佛理的话,她怎会明白? “不过,我想我明白了你这些年来的艰难和苦痛,我曾以为我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了是世上最可怜的,可是我有师傅有阿云,有个虽然清苦但也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执起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再把自己的手钻到他的掌心里,说:“可是就算时光倒流我还是会毫不手软地推那个坏女人入荷池,我不许别人说你脏,不是因为我介意你的过去,而是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洁净如斯。” 景渊身形一颤,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阿一又说: “你说你父母早逝皆是因你之过,你也说你冷血孤僻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可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我无从判断是你欠别人的多还是别人欠你的多,世上真能说的清的事又有几桩?还了俗,留了发,愚笨如我看不透你,可总能看透自己的心,红尘万丈,不是不能远离,而是已经不想远离。景渊,我只问你,你遇见了我,如今,会觉得幸福么?” 手被重重一拉,身子便撞入他温热的胸膛,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低沉的嗓音带着些鼻音道: “莫说现在,就是内务府大火时,我想,就是能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阿一嘴角微弯漾出笑意,张开双臂回抱他。 四周寂然无声,有风细细掠过鬓边,偶入衣襟。 景渊携了她的手,步至偏殿后侧,一大片新栽的梅林前是伶仃的一座坟,土丘上草已呈暗绿将黄之色,而那块刻了“先考妣之墓”的石碑似乎未经风雨般颜色犹新。 “这本是我娘的坟,一年多前将我爹的坟迁来此处合葬后才立的碑。”他简略地说,一掀衣袍跪下,对站在一旁的她说: “过来,见过我爹娘。” 阿一跪下,随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这是阿一,我找到她了,今日带她来见你们。”他的声音虽不大,但是清朗有力,阿一心神为之一震,手被他握住,只听得他道: “阿一,你愿入我景氏一门,嫁与我景渊为妻吗?” “我不是已经是十八姬了吗?”阿一疑惑的问。 “你只须回答你是愿与不愿。”他没有解释太多,清亮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薄唇轻勾隐约带笑,笑意就这样混着秋风轻轻软软地吹过她心底,她有如被打动或说是有如被蛊惑,怔怔然地迷醉,道: “好。” 景渊凑近她,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不算是仪式,没有宾客,也没有海誓山盟,朴素无华的坟前他握着她的手,温暖而坚定。 阿一的心像是装了什么似的,很满很满,仿似要溢出来一般,说是喜悦,又要比喜悦多出一点甜,被他携着手一同走在山路上,脚步很轻盈像要飞起来一般,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偷偷地抬头看他的侧脸,依旧是初见那般玉润生辉,但是少了冷峭,眼角眉梢尽是舒展的暖意。 “景渊。” “怎么了?”他问。 “没有,就是想喊喊你的名字。”她调皮地笑道。 可是当景渊带着她到了静泉庵前要进去的时候,她便笑不出来了。 “你真要见我师傅?”她拉着景渊的手往回走,“我师傅不知道我当了别人的姬妾的,她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很难过。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该如何告诉她,最好把阿云找上......”有句话她没说出口,要是静林师父知道她当了别人第十八个老婆,说不定一怒之下跟她断绝关系呢! 景渊刚才明明还春风和煦的面容顿时降温了,冷着脸道: “怎么?本侯有这么不见得人么?!”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 2 不是你不见得人,是我不见得人好不好?阿一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道: “不是的,是我师父没有半点思想准备我已经嫁人,所以......” “所以?”景渊明显是怒了。 “要不就说你是景老神医的侄子,我曾经的东主,师父可能还能接受。”阿一不知死活地讪讪然说道。 “东主?!”景渊咬牙切齿,揪住她的衣襟像拎小鸡一般把她抓到自己怀里,“小尼姑,你觉得在你师父面前说成你在我侯府为奴为婢,你师父就会有多待见我吗?你休想!”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嘛!”她委屈地说。 “阿一吗?阿一你是不是来了,阿一------”庵堂里静林师父的声音传出来,阿一连忙向景渊打眼色,景渊放开她,她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然后狠狠地警告了景渊一眼,快步走进了庵堂。庵堂的厢房中景时彦正好把最后一根银针取出,静林让宝贤师父把她推到院子中,阿一便刚好进来了。 “阿一你来了。”宝贤师父对她笑着点点头,“你师父的脚好多了,全赖景老神医医术高明。” “真的?”阿一惊喜地看着静林,静林慈祥地招她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着她,说道: “有好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又瘦了?阿云呢,她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她要照看念哥儿,忙的很,我来看师父不也一样嘛!师父偏心,净是挂念阿云。”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撒娇。”静林师父笑道,“她平时来了得频繁,忽然不来还真是不习惯。” 阿一看见她木质轮椅旁放着一根长长的木杖,问:“师父,你是不是能站起来了?” “撑着拐杖就能站起来。”宝贤师父说,“景老神医说平日要经常试着站起来才会好得快些。” “阿一!”景时彦带着郁离收拾好药箱从厢房里走出来,一见阿一便兴高采烈地嚷道:“乖侄孙媳妇,叔公好久没见你了,来,让叔公瞧瞧景渊那混小子有没有好好待你......” 景时彦一出现,阿一已经用力地朝他眨眼睛打尽眼色,可惜已经太晚了。 静林一脸震惊地看着阿一,问: “阿一,你成亲了?” 阿一扑通一声跪下,正要开口解释,忽然身后响起景渊的声音: “是的,她已经成亲了。” 阿一扭头着急地看着景渊,希望他不要再来添乱了,可是景渊已经走到了静林身前浅浅躬身行礼,道: “景渊见过静林师父,师父有所不知,阿一早已嫁与景渊。今日才来拜见师父,还请见谅恕罪。” 本来还在惊讶面前这一身素色月白长衫芝兰玉树般的男子是谁,可是一听到他的名字,宝贤和静林都变了脸色,景时彦一见情势不对,马上走过来打圆场道: “乖侄孙还不赶快扶起阿一?然后再好好向静林师父赔罪……” 静林师父颤巍巍地指着景渊厉声问阿一:“阿一,你说,他究竟是谁?” “他……”阿一极少见静林如此严厉地逼问她话,咬着唇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我是兰陵侯景渊,阿一的夫君。”景渊一掀衣袍在阿一身旁跪下,握过她的手,宽慰地看她一眼,然后才对静林师父道: “景渊风流恶名在外,难怪静林师父会有如此反应。但是我对阿一……” “阿一!”静林一拍木轮椅扶手,怒道:“我要听你说!你是我徒儿,除了你我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景渊皱眉,却也沉默下来不再发一言。 “他的确是兰陵侯景渊,也是阿一的夫君,”阿一眼眶发红地看着静林,“师父不要生气,他对阿一还是很好的……” 静林问道:“你还俗,就是为了他么?” 阿一看看景渊,又看看自己的师父,点了点头。她怎么能告诉静林说自己当初是被迫的呢?静林怕是又要为了自己当初设法骗走阿一而愧疚了。 “你说他待你好,你却在漂泊到建业孤苦无依靠卖红薯度日?他就是这般待你好的么?阿一,你还想骗师父是不是?!” 阿一连忙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又百口莫辩。 “师父当年初来建业便听过此人劣迹斑斑,你是我徒儿又怎会如此糊涂随了他去?是他逼你还俗的是不是?他府中姬妾众多,你还心甘情愿,莫非你贪慕富贵虚荣而出卖自己?!” “是我逼她还俗的。”景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也是我逼迫她留在我身边的,景渊荒唐,曾连累阿一险些身死,害她飘泊无依,愿以余生补过,静林师父要怪罪,便怪罪于我好了。” “阿一,你说,你是他第几房姬妾?”静林冷声问。 阿一死死地咬住唇,最终还是吐出那几个字:“我是他府中的十八姬。” “十八姬,”静林悲愤难当,怒其不争,对景渊道:“兰陵侯府中姬妾众多,也不差我这不争气的徒儿一个,阿一她少不更事本就出自佛门,年幼无知惹了侯爷,还请高抬贵手放过阿一,静林自当为侯爷敲经念佛厚积功德。阿一,给侯爷磕头,求侯爷放了你。” 阿一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看盛怒的师父,又看看沉静如水的景渊,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掉,艰难地开口道: “师父,你误会了,景渊他不是你听闻的那样的人,他……” “整个建业,哪怕是佛门清净地也知道,再过两月,兰陵侯便是皇家的东床快婿。阿一,你还了俗师父也不怪你,可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哪怕是嫁一个贩夫走卒,也胜过在侯门为妾啊!师父辛苦把你教养成人,焉能看着你自甘堕落……快,你求他放了你……”静林声音发抖,眼眶发红。 “师父,你听我说……”阿一跪上一步抱着静林的腿,泫然欲泣。 “你是想说,无论如何你也不会离开他了么?”静林发怒道,一手抓起身边的拐杖,“我没有你这样自轻自贱的徒儿,我宁愿打死你也不愿你以后孤独无依老死于院墙之内!”说着那拐杖便一下子往阿一身上打去,阿一当即痛得松开了抱着静林的手,第二下又重重地落在她的背上,当她闭上眼睛等着第三下的时候,景渊从身后抱住她,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你走开!”静林骂道,“我打我的徒儿,与你何干?”说着又一拐杖下去,打到了景渊的左肩上。 “你打你的徒儿,我护我的夫人,又与你何干?”景渊道:“师父可以尽情打,慢慢打,直到解气为止。” 静林当下也不客气,横着竖着又打了几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哪里是在打阿一啊,分明就是往景渊身上直接招呼过去的。十来下以后,景时彦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一手抓住她的拐杖,大声道: “老尼姑见好就该收了!你打的是我的宝贝侄孙啊,好歹我医治了你的腿,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这样对待我的侄孙?!” 静林道:“为老不尊,教坏子孙!要是早知道你教出这样的侄孙来,我这腿断了也不让你来治!” 景时彦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我侄孙怎么了?他可是一心一意对你的徒儿,他因为阿一受了多少折磨你知不知道?明里暗里千方百计地护着她,惟一错的是最终没护好她让她遭逢劫难,以为她在伏澜江上被烧死了尸骨沉于江中,遍寻不见,他误以为是鼋鼍所食,疯子般带着府卫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捕杀鼋鼍,厮杀中被鼋鼍咬住右肩差一些整条右臂便被撕咬下来了!” 阿一震惊,整个人僵住,望着犹自抱住他的景渊问:“是真的么?你右肩上的牙印,是鼋鼍?” “假的,别听老头子胡说。”景渊忍住疼痛站起伸来拉起阿一。 “什么假的!阿一,叔公老爷告诉你,以为你死了,他还亲自到了那什么飞来峰无月庵一趟,亲手给你挖了个衣冠冢,还把焚毁的庵堂重新修缮好让你能得香火供奉……” “够了!”景渊皱眉喝止,转身对静林师父躬身道:“是景渊有负阿一在前,后来所做一切皆是无用功,无足挂齿。但是景渊是真心想对阿一好,想跟她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挂在嘴巴的承诺许得太轻易了,景渊素来不喜敷衍。但是阿一的师父就是景渊的师父,阿一敬重爱护你,景渊亦然,还请师父给景渊一点时间来证明,我对阿一,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一时的厌旧贪新。” 说完一掀衣袍静静地跪在静林师父面前,垂首不语。 良久,静林师父才说: “阿一,你好自为之吧。” 下山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阿一沉默了许久,终于问景渊道: “过去那一年,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景渊想了想,原本打算轻松地一笑,不料马车一颠簸扯动了背上的伤,疼的他忍不住地抽气,阿一心疼道: “很痛是不是?对不起,我师父下手太重。” “她是真疼你,把你当作女儿般看待。”景渊说道,“换成是我女儿日后也嫁一个不学无术的风流纨绔子,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本来还眼睛红红的阿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景渊揉揉她的黑发,道: “会笑就好,还以为我会害得你伤心好久。” 阿一不依不饶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景渊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日子难道不是这样过的吗?” 阿一怒,“你敷衍我!” “哦,那你听清楚了,别离后以为阴阳两隔,终日以泪洗面,悲不自胜,常思离魂入梦……” “那是戏文!” 景渊笑,“小尼姑不是戏迷?这样的桥段更能赚人热泪。” 阿一嘟起嘴,不理他了。他清清嗓子,凑到她耳边道: “枕头。” “枕头?”这算哪门子答案啊?!阿一懊恼地捶他一下,心知没法从他口中再抠出一词半句,想着回府后揪住景时彦问个清清楚楚更加靠谱……想着想着,渐渐的就倚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掀开车帘下了车,她才发现,景渊把她带回了兰陵侯府。 第一百零七章 似是故人来 与建业街知巷闻的热议相比,兰陵侯府真是冷清多了。非但不见有修缮府阁,张灯挂彩大事张罗,就连丫鬟仆妇之间的闲聊也不带半点喜气,仿佛建业为之沸腾的这桩大事与他们半点边儿都沾不上。 景渊一有时间,便带着阿一去听曲儿看戏,建业最有人气的红伶班短短半个月内便到了兰陵侯府三次,而宫里来的诏令他大都称病不出,因为大婚也向朝廷请了三月长假。由是悠哉悠哉地陪着阿一走遍了建业的大小寺庙品尝斋菜礼佛祈福。一个月下来,阿一的气色明显好了,俏生生的脸庞透着红润的光泽,整个人越发的水灵。 但是总是有些东西是躲不过的,本想着出门看戏,可是一纸诏书说是皇帝有要事召见兰陵侯便把景渊带入宫中。临走前景渊嘱咐晚霞好生陪着阿一,阿一嫌闷,说是要带上环儿和十六姬一同去戏园子,景渊也只好答应让沈默喧随她们一道去。 一众女眷看完戏发完感慨时已经日落西山,出了戏园子本来说好要到云来居尝一尝那里有名的琵琶鸭的,可是阿一突发奇想地拉着环儿和晚霞说要去绣坊买几样秀品,笑嘻嘻地请沈默喧和十六姬先去云来居等候。临走时还对沈默喧挤眉弄眼一番,大概意思就是说我们可能不来了,你和十六姬慢慢吃云云。 沈默喧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回头见身边的十六姬孟君眉安静地站在一旁,神色娴静愉悦,他对她说: “阿一真是的......既然如此,焯焯,我们走吧。” “阿一知道了?”孟君眉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景渊真是守不住秘密!” 沈默喧笑了笑,道:“让他守口如瓶这么久也真够难为他的了,现在他们没事了,我们走也走得安心。” “谁要跟你走?”孟君眉白他一眼,转身朝云来居方向走去,“我可是兰陵侯府的十六姬。” “焯焯,”沈默喧连忙追上去,“等等我。” 大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异常,阿一许久没逛过街,眼睛好像不够用似的,一手拉着环儿一手拉着晚霞,一边问道: “晚霞,你银子带够没有?你看你看,那边的扇子好漂亮......”说着便往扇子铺那边挤去,不多时,晚霞手上便大包小包地抱着一堆东西,她叫苦不迭,说: “十八姬,再买银子都要花光了!” “花光了,就把环儿抓去卖掉。”阿一随口胡诌,环儿却变了脸色,对阿一说: “十八姬,你等等哈,我这就回府多带点银子,你们记得在这里等我......”说罢便往侯府方向急匆匆地走去,阿一想叫住她时都太迟了。这环儿,真是半点玩笑都开不得,阿一想着,忽然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味,抬眼一望原来前面新开了一家糕点铺,也顾不上那许多,回头喊了晚霞一声就挤了进去。 店铺里人多得很,阿一一眼就瞅见有伙计捧来热腾腾的汤团,她认得出这是有名的正德汤团,一碗有八个,每个都是不同味道的,有麻心的、擂沙的、鲜肉的……以前她在广陵吃过一回,至今还记得那种绵软的口感。除了正德汤团,这里居然还有卖灯盏糕,蝴蝶酥和芸豆卷...... “姑娘,请上二楼。”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过来恭敬地说,“楼上有座位。” 阿一回头仔细地看,想要把晚霞喊来,可是店里人多,而大街上人来人往,竟是没有了晚霞的踪影,伙计又催她了: “姑娘,要不你先上去,这里人多拥挤。” “可是我的丫鬟不见了......” “是那个手上拿了许多东西穿着藕色衣裙跟在你身后的姑娘吗?她本也进来了,可是突然说落下了东西又出去了,想必马上就来,不如你先上去等她?” 阿一差些被捧着热汤团的伙计撞到,惊魂未定也只好听从这人的话,上了楼去等。楼上都是雅间,那伙计推开靠里的一扇小门让阿一进去,阿一等了片刻,便有人推门而进,一碟正德汤团,脆皮饺,还有一碟荷叶糕...... “我没有点荷叶糕......”阿一一抬头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随即愣住了。 一年多两年不见,他长得越发的高大魁梧,五官棱角分明,依旧是浓黑的眉炯炯有神的双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男子的磊落气,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靛青色粗布棉袍,袖子卷了起来显得利落,他放下那碟荷叶糕,相逢的喜悦和激动让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他宽厚地对她笑着说: “阿一,我们......许久不见了。” “阿逵?”阿一站起来,惊讶而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逵这一瞬红了眼睛,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眼中似有光影迷离,百感交集地看着阿一,犹带着伤感说道: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到过兰陵找你,可是他们说你死了......你告诉我,你过得还好吧?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阿一的心酸酸的,忙不迭地摇头,说:“我没事,你看看我,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阿逵,那时候就那样抛下你走了,真是很对不住......” “阿一,我不怪你,”阿逵手臂一伸用力地揽过她的肩拥她入怀,道:“是我的错,我不该放任你那样,我该好好保护你而不是一走了之,让你受了那么多的罪。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的这一年,我有多么的难过......” 阿一被动地伏在他怀里,想要用力挣脱他却抱得更紧,阿一连忙道:“阿逵,我真的没事,还有,我找到师父和阿云了......阿逵,你放开我......” 阿逵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显露得过于激动,当下稳了稳心神,不舍地放开了她。阿一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 “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不是我遭逢那样的劫难,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阿云和师父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死了’的消息的?你这一年多到底去哪里了?” 阿逵在她身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茶,再夹了一块荷叶糕到她碗里,道:“不急说这个,你先尝尝看还是不是这个味道?” 阿一不解,不过还是夹了荷叶糕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表情顿时凝住了。 “怎么样?还是那个味道吗?” 阿一放下筷子,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轻声道:“有荷叶的香味,甜,却很淡。就跟以前我去化缘时你偷偷塞给我的一个味道。” 阿逵笑了,“原来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阿一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吃着荷叶糕。 “这家店是我开的。那年和你分别后我到了边境寿城做一些小买卖,赚到了一些银子,大概一年后想你想得紧了,按捺不住又跑回了兰陵,却听到了你的噩耗......我在兰陵开了一间食馆,也是卖这些地方吃食,生意还过得去,一边不死心地打听你的下落,然而毫无结果。两个月前我到了建业,这不,食馆刚开业便与你重逢......” “对了,你娘她还好吗?不知道她还是不是在生我的气。”阿一岔开话题。 “她还是在广陵。”阿逵深深地望着她,说:“阿一,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我还是在兰陵侯府。”她点点头说,笑了笑,“也许这就是命,来来去去都躲不过。” 阿逵的眸光黯淡下去,拿起勺子舀了汤团到她碗里,说:“好好尝一尝,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你还记得我有多嘴馋?”阿一笑嘻嘻道,“你不要告诉我,这家店的吃食都是你做的,不过吃起来很有广陵风味。” 阿逵淡淡地笑了,“有很多事我都会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猜猜,蝴蝶酥就是以前红叶渡口那个糟老头卖的那种,中间夹了芝麻馅的对不对?” 他笑着颔首,“对是对,不过这么多吃食,只有荷叶糕才是我做的。” 两人闲话家常,阿一吃完说是要去寻回自己的丫鬟,阿逵也没有多留,送她下楼,把一个打包好的食盒交给她,叮嘱道: “这是给你带回去的。阿一,兰陵侯向来视我为敌,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要是他对你不好......” “他要是对我不好,我还有阿云、师父和你。”阿一轻松地笑着,“你放心,我会经常到你这里来吃点心,只怕碍了你做生意。” “明天你还能再来吗?”他问,“对了,我也许久没见过阿云和静林师父,不如明日你带我去见她们?” 一提起师父,阿一心中又惭愧起来了,想了想,道:“我明日和你去见阿云吧,至于师父,我前不久才见过她,迟些带你去可以吗?” 阿逵颔首,阿一笑了笑向他挥手道别,转身往来时路走,要去寻晚霞了。她没有见到他一直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犀利的目光中密密交织着伤感、恼怒和不甘。她真傻,他想,怎么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维护那个人?他要娶公主的消息早就像风一样吹彻了整个建业,平素再是对她千百般好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阿逵的手紧握成拳,那引阿一上楼的伙计走近他,悄声道: “侍卫长放心,那跟着她的丫鬟一直追着我们那冒牌的十八姬走了好长一段路,然后摔了一跤掉到水坑里扭了脚,恐怕如今还未回到兰陵侯府,所以兰陵侯的人并不知道此事。” “做得好。”阿逵淡淡地说。 “只是,安阳那边一直来催,问侍卫长何时回孝亲王府。” “人已经送到何处?”重新上了二楼,进了刚才的雅间,关上门,阿逵坐下,神态冷静肃然,俨然非是昨日率真老实的少年人了。 “上官惟已经快要到寿城,一路上我们都有人暗中跟着,如不出意外,多则二十日少则半月她定然能赶到安阳。” “找些事绊着她,十天后我会启程赶到寿城。” “可是孝亲王连发三封文书敦促你离开建业,若然上官惟一事败露,恐怕......” “有什么事我会担着!”阿逵横他一眼,他顿时低下头噤了声,躬身退下。 阿逵看着桌上剩下的吃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适才冷漠的表情烟消云散,伸手摩挲着阿一适才坐过的椅背,苦涩地自语道: “阿一,这一次,我绝不让你再执迷不悟。” 第一百零八章 一根萝卜引起的血案 阿一回到侯府,才知道沈默喧刚刚带了府卫去寻她,而晚霞扭了脚郁离正在碧纱橱给她上药包扎。看看品雪轩中平静如昔,刚刚悬着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凌铮把刘夫人送回兰陵今日刚好回府,仆人送了一张便笺进来凌铮便匆忙出门去了,而景渊一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今日做了些什么?”景渊洗浴后披上外袍,她低着头给他把衣结仔细系好。 “没什么,看戏,逛街,吃点心。就是走着走着晚霞不见了,原来她看到一个和我很相像的背影,走了岔路,还摔了一跤,结果扭了脚。” “下回多带点人跟着, 成人之美,最后却让沈默喧疲于奔命。”他坐到罗汉床上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阿一很狗腿地把点心盘子往他面前推,道: “尝尝这些点心,很好吃。” “过来。”他道,阿一心里有鬼,嗫嚅着走到他身边正要坐下他长臂一伸毫无暗示就把阿一抱在自己膝上,朝那盘点心呶了呶嘴,阿一才明白他想干什么。手指捻起一块椰蓉稣放到他嘴边,他抓住她的手,一口把糕点含到嘴里,舌头还不忘舔过她的手指,桃花眼如春山含笑,直勾勾地看着她,阿一像被摄去了心魂,黑白分明的眸子被牢牢锁住,心肝儿扑通扑通地跳着。 “我很好看?”他轻笑着问道,声音低沉略微沙哑,有如木楔擦过琴弦,让她无端地一阵颤栗,她的脸红了红,大着胆子伸手抚上他的脸,道: “是很好看。第一眼见到你时,你穿着大红喜服,俊得像个玉人儿似的,好像雕琢过,精致得没有半分瑕疵。” 他的黑瞳幽深了几分,笑意更深,“哦,什么时候嘴巴学会这么甜了?”说着把她往自己怀中带得更紧些,低下头气息相闻,黑长的睫毛扫过她的脸庞,然后吻上她的嘴角,一寸一寸地移动,温柔而细腻地吻着,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游移到她的胸口。 阿一被吻得醺醺然,热流涌动身子无端地燥热,从开始的羞涩到越来越感受到身体的那种对触碰的渴求。她不自觉地抗拒过,景渊也不急,一天一天有意无意地亲近,从清如水的亲吻开始慢慢地教她引导她,当她慢慢适应了唇齿相依的亲密,懂得如何反应,甚至如何主动后,他又极不满足贪得无厌把她引向更多更陌生的刺激感官。他没有让她一夜之间通晓人事,他平素喜欢抱着她,给她念念诗文,让她不抗拒他的碰触,也让她像沉迷了一般喜欢依偎着他,甚至不经意地主动拥抱或是亲吻他。 他有足够的耐心,像等待花开一般,等待她这块顽石开窍。 她虽已还俗,虽已动情,一贯心净如水却不明白什么是欲。 一根萝卜?他一想起这个比喻便恨得牙痒痒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可是并不是每次的调教都那么容易收放自如,他只知道他越来越吃力,小尼姑懵懵懂懂却极善于点火,微凉的手指有意无意抚过他微敞的衣襟滑入他的胸膛他便该死的几乎控制不住地全身血液直往一个地方凝聚。慢慢地,她开始学会调皮地躲开他的亲吻,实在躲不过时居然反客为主咬着他的舌尖狠狠地吮上一口,一边微微喘息一边低笑出声。她不知道她那样的笑带着一种暧昧的调情,任是他自制力再强,也按捺不住地索取得更多。。。。。。 结果往往就是,阿一在他温柔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睡着了,而帐子里弥漫一股麝阳味道。 比如现在,像是不满于他的稍稍放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欲醉还休的颜色,樱唇微张,就这样幽幽地看着他,白皙的肌肤有若凝脂,让人恨不得在那美的令人遐想连篇的颈项曲线上咬上一口,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景渊深深吸了口气,不是小白兔,哪里会是小白兔?中衣领口无意间被他扯开,里面的小抹胸内伏线起落有致,玲珑而丰满,软腻的触感满手。 不是有句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他狠狠地封住她的樱唇,抱着她起身大步走向床帷。小银钩卸下两重纱帐,遮住夜明珠隐隐光华,被翻红浪喘息声低低落落,带出一室绮丽。他压抑着涌动的情潮耐心地让她如坠罂粟之境,在她光果的背上身上烙下一个个属于他的印痕。虽已入秋,可是两人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浅浅的一层汗,身下的人儿肌肤滑腻软玉温香,无力的推拒更像是无声的邀请。 “阿一,”他舔弄着她的耳垂,唤着她的名字。 “嗯。”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 “会痛,”他微喘着气,“不要怕,一下子就过了。” “嗯?”阿一睁开眼睛雾气蒙蒙地看着他,不明白好好的为什么会痛,之前也曾经有几次是像现在这般亲密无间,大概同床共寝行夫妻之礼就是这样,所以她也渐渐的没有了抗拒之心。 景渊低笑一声亲了亲她的眉心,下一秒阿一便蓦地睁大了眼睛,痛得尖叫了起来。 “那、那是什么?”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景渊手臂里,整个人忽然清醒一般,扭着身子皱着眉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乖,别乱动,”景渊的表情也像是痛苦万分,但如果仔细看的话,那更像是欢愉多一点。 “你究竟。。。。。。那是什么?!”她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他耐心地一回又一回地温言细语哄着她,不知又用了多少手段才最终得逞,此处省略九千九百九十九字。末了,他才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了答案。 “萝卜。”他说。 然后拉过丝被抱着犹在为自己无知大意而懊恼痛恨不已的女人,心满意足地睡去。 当始作俑者神清气爽地起身洗漱时,女人犹自又倦又累地寻周公诉苦。 自此,兰陵侯府十八姬每逢用膳遇见煎炸焖炒萝卜丝萝卜片萝卜碎,都会郁闷得扔筷子。 此是后话。 景勉在外室伺候好景渊系上最后一块雕饰玉佩后,只听得景渊淡淡地吩咐道: “去查一查,十八姬昨日带回来点心,是哪处食馆所出。” “是。”景勉看了小几上的点心一眼,疑惑道:“侯爷,可是这吃食有问题?” “这些糕点的味道,一年前本侯在广陵尝过一回,那种地方风味,非是建业一带所有。”景渊道,“仔细查一查,若是没有可疑之处,让他们的厨子每三日来一趟侯府做些糕点。” 或许,这可以让她寻到一个借口,好去看她最为挂念的师父。 第一百零九章 生别 1 阿一醒来后,浑身有如被碾过一般酸痛无力,欲哭无泪地被晚霞和老妈子挪去洗浴上药什么的,待到一切善后事宜完结后,她还不忘看了乱纷纷的枕席床铺,白色的床单上那一小块血渍触目惊心,她连忙背过身去捂着眼睛道: “晚霞,拿把剪子来......” 晚霞笑眯眯地递上剪子说道:“十八姬,侯爷走的时候就说你会要找剪子,让奴婢早早备好了。” 阿一的脸一红,一旁伺候着的丫鬟仆妇垂头不语可是神色之间早已了然,都嘴角带笑。其实剪了又如何,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没有接过剪子,只是往窗外望去,说: “今天天气真好,晚霞,我要到外面走走,你腿脚不方便,不用跟我去了。” “十八姬,不若你先换过一件衣服?”晚霞提醒道,“最好换那件高领子的秋衣。” 阿一一照镜子,顿时明白晚霞的苦心了。脖子上有两处可疑的红痕,很明显是被某人噬咬而来,阿一无奈,只得换了衣服再出门。到了三松院却见不到沈默喧,说是为即将到来的迎娶公主去采购物品,而刚过了正午,侯府便人来人往的,原来是要修缮品雪轩东边的雾停轩作大婚新房之用。 阿一心里烦闷,跑到环儿那里去蹭了一顿午膳,用一支银钗换了一套环儿私藏的家丁服饰。 “那家食馆的点心真有那么好吃?”环儿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不让府里的下人去买?” “你没看见他们为着侯爷大婚的事情都忙疯了,哪有时间去买吃食?”阿一笑了笑,道:“反正我开溜一时半刻,应该不是什么严重问题吧。” “我很明白的,”环儿握着她的手,万分同情地说:“换做我是你,恐怕连笑都笑不出来。侯爷要娶公主了,就算把你宠得天上有地下无那又如何?男人在女人和权位面前,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的,眼睁睁看着他另娶,说不难受谁相信?你去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就算不买,散散心也是好的。” 环儿唠叨了一大堆废话,阿一头痛不已,好不容易听完环儿絮叨,她瞅了个空子混在进进出出扛着木料石材的人中溜了出府,直往阿逵的食馆而去。 “你来了?”阿逵就站在食馆门口等着,见她气喘吁吁地跑来,穿着过于宽松的家丁短打束衣,不伦不类的,不由好笑,道: “等你半日,你就穿着这样的衣服去拍七王府的大门,恐怕还没开口就被人赶走了。” “你带上一食盒的点心,就说是兰陵侯府的十八姬送给七王侧妃的吃食不就行了?”阿一难得一见的伶俐聪明。 可是他们到了七王府,却被告知侧妃娘娘外出到宝国寺去祈福云云。 “算了,我们走吧。”阿一沮丧。 “阿云不在,不如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你很想见的人。”阿逵拉了她的手就往南边龙津大街而去,阿一挣了挣没能挣脱,反而被他更快地带着在人群中穿梭。 “到了。”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面前古朴的府第门楣,说:“上官家三代均为宫廷乐师之首,就连上官府也是百年老宅,阿一,你知道谁住在里面吗?” “是谁?”阿一不解地问。 “阿惟,”阿逵微笑,“在兰陵,那个和你福祸同当的女子,上官惟。”说着便上前拍门,阿一心下激动,问阿逵说: “阿惟她也来建业了?我还以为她依旧在兰陵跟着顾大人呢!” 正在此时,一位管家模样的人开门出来,问:“两位到上官府有何要事?” “兰陵侯府的十八姬让小的送吃食给上官小姐,不知上官小姐可在府中,”阿逵笑着看了阿一一眼,“十八姬让小的亲口转告上官小姐一句话。” “我们小姐到了姨母家中小住,”管家警惕地盯了阿逵一眼,眼风利飕飕地扫到阿一身上,“什么吃食的还请拿回去吧,我家小姐不认识什么十八姬!”说罢用力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阿逵和阿一面面相觑,阿逵苦笑,安慰耷拉下脸的阿一道: “我们来得可真不凑巧。对了,你饿了没?不如到一如馆用些点心?” 一如馆?阿一跟着阿逵回到食馆,一抬头才看见食馆横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她只认得“一”字,后面的两个字因为看不清楚笔画而一直没留意。如今知道了,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随着阿逵到楼上的雅间就坐。刚一坐下便有伙计上来说是楼下有食客滋事,阿逵连忙跟着他下楼处理,阿一坐在那里百无聊赖正要下楼看个究竟时,忽然听得隔壁有人低声说: “你知道七王府出事了吗?镇南王已经在两个多月前赶赴前线了。”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吗?听说是七王爷巡边时碰上了马贼沙盗,厮杀中不慎堕马落崖,生死未卜。”另一人答腔。 “另一件事情你就有所不知了,七王侧妃也失踪了。整个七王府乱得鸡飞狗跳,听说连皇上都下旨要查清此事,七王世子被接入宫中由太妃照顾。” 阿一手中的茶杯险些不稳坠地,她忍不住站起来就要推门而出,此时又听得那人道: “上官家的小姐也不见了,你知道么?” “就是那个镇南王府的准世子妃?怎么可能会不见?” “嘘------小声点,听说是逃婚了还是什么的,我有朋友从阳柬镇回来,说是在那里见到过上官家的小姐孤身一人投栈。” “阳柬?那不是到寿城的必经之路?她去寿城作甚?” “正是,听说这上官小姐要去的地方不是寿城,而是安阳。” 阿一推门而出,正好隔壁雅间的两人亦出,阿一连忙上前挡住他们的去路,大声问: “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其中一人一手推开阿一,冷笑道:“你听错了,我们什么也没说过!”说着扬长而去,阿逵正好上楼,一见阿一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指着那两人喊道: “拦住他们,我要问个清楚!” 可那两人脸色慌乱脚步生风般下楼离去,阿逵阻挡不及只能扶起阿一坐下,问清楚事情原委后,道: “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将如何?” “我不知道。”阿一僵着身子摇头,“我要回去问景渊,他一定知道的!”说着就要下楼而去,阿逵一把拉住她,冷静的沉下声音道: “若他早就知道并且熟视无睹呢?” “不会的,他明知道,阿云有如我家人,阿惟更是我好友,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那你想他如何处理?派人去找?镇南王和上官府难道没有派人去找? 还是他亲自带你去找阿云或是阿惟?”阿逵冷然道:“你不要忘了,八日后便是他和公主的大婚......” 阿一颓然坐下,一念及此时,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而阿逵此刻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本想看看刚才自己拉住她时有否伤了她的手,目光却无意中掠过她的颈项,虽然她已经刻意地把衣服领子拉得很紧,可是还可以见到锁骨处隐隐的两处青紫的印痕。他用尽力气克制住自己心底的怒气,抓着椅背的手指骨突起泛白,道: “阿一,我陪你去,可好?” 阿一迟疑地看着他,心里矛盾而复杂,道:“容我想想......” “阿一,我不逼你,你想想阿云孤身一个女子能去哪里?她一定是傻傻的去找司马烨去了,可是马口重镇自古荒凉,风沙又盛,不要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不愿在那不毛之地长居,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要是静林师太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如何担忧难过......” “不能让师父知道,”阿一心乱如麻,“我已经让她很生气了,不能让她再担心阿云。” “所以,我们要尽快寻回阿云。阿一,我也曾去过马口镇,熟悉地形也知道如何走捷径小路,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尽快出发。” “我不能不告而别,我要回府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阿一说道。 “也对,我总是忘了,你已经是有夫君的人。”阿逵自嘲一笑,那笑容中多了几分讽刺,“你回去和兰陵侯商量,兰陵侯自有解决良方,是我越俎代庖杞人忧天了。这件事,好象从头到尾与我并无关系。” “阿逵......”阿一心下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 阿逵轻叹一声,道:“阿一,我等你,到了兰陵侯跟公主大婚那日申时,我在侯府后院等你,届时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阿一点点头,离开一如馆时脸色仍是凝重,恍恍惚惚中走过建元大街,正到了侯府前的朱子大街拐弯处时,恰好见到侯府门口停着的华丽马车车帘被掀开,景渊跳下马车,伸手去扶正弯腰下车的司马凝霜,身上一袭竹青暗纹亮缎锦袍,更显得身长玉立身材焕发,与穿着同色宫装贵气逼人的婀娜女子恰如一双璧人,教人再也挪不开眼睛。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不打扰你休息了。”言辞温婉,与往日的刁蛮跋扈截然不同。 景渊颔首,道:“公主今日也累了,回宫路上小心。” 凝霜轻轻握着他的手,笑道:“今日本宫玩得很尽兴,有劳侯爷相陪了。” “景勉,”景渊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回头道:“好生护送公主回宫。” 景勉应命行事,凝霜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辘辘声远去,阿一缩在拐角处,屏住呼吸但等景渊转身入府,自己再想办法溜回去。谁知景渊一等司马凝霜的马车离开了视线,本还阳光灿烂的俊脸随即阴暗了下来,往阿一躲藏的地方扫了一眼,道: “出来!” 第一百一十章 生别 2 阿一很聪明地不作困兽之斗,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刚想说句什么,景渊便揪着她的衣领二话不说把人拎进大门之内,待仆人把侯府大门关上,丫鬟仆妇纷纷低下头偷笑,他一路把她拎回品雪轩才冷哼一声放开她。她如获大赦揉着自己的脖子委屈道: “我再不济也是十八姬,侯爷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景渊黑着一张脸,盯着她的目光刺得她一缩,他一手把她捞到怀里坐在床沿让她趴在自己膝上,一手拉下她松松跨跨的男裤,重重的一巴掌打下去,恨恨不已道: “你也知道要面子?一声不吭穿着这样的衣服溜出府,你也知道自己是十八姬?” 阿一痛得叫了一声,眼泪汪汪道:“我也不想啊,谁让你一大早就走了,我只是想去七王府找阿云。” “去七王府需要如此鬼鬼祟祟?”她越解释,景渊便越怒不可遏,巴掌又重重落下,声音脆响。阿一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忽然身上一凉,那件着实难看得有些碍眼的衣服被他扯掉,身上只余中衣。阿一大窘,吞吞吐吐道: “你想做什么?昨晚......”昨夜的情景,想一想都脸红心跳。 “昨晚本侯不够努力,让你今日还有力气偷溜出府,小尼姑,你胆量见长了啊!” “我......昨日买到的点心很有广陵风味,于是想去买一些拿到七王府,但是又不想让别人跟着去。对了,阿云她不在王府,听说......” “她去宝国寺上香了。”景渊打断她的话,拉开她的亵裤,只见雪白的臀部一片红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只有这样她接下来的日子才没有可能溜出府去。 “可是别人不是这样说的,司马烨出事了阿云恐怕到马口镇去寻找司马烨,很可能有危险。不行,我要去找她才行!”她顾不上疼痛,坐起来焦急地抓着景渊的手臂。 “你是相信别人还是相信我?我说阿云她没有事她就不会有事。”他冷冷道。 “阿惟也出事了,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见阿惟,结果......” “她到了姨母家小住,回来后便带你去见她。” “不是的,听说她去了寿城......” “别人的事情这般放心上,怎不见你能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他毋庸置疑地打断她的话,“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阿一死死地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怎的又想起刚才在府门见到他和凝霜依依惜别的情景,心里又恨又怨,再也不愿跟景渊说一句话了。 景渊把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盖着,取了一盒药膏过来,刚想掀开被子,阿一却侧着身子往里缩了缩,分明要跟他置气。 “很痛?痛就给我记住,不要随随便便跑到外头去!”他按捺住心底的怒气,自然是有些心疼的,自己刚才就不该那么手重,只是这小尼姑太气人了,还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情。 “一点也不痛!”阿一道:“侯爷要是没打累的话还可以继续,阿一皮贱得很。” 一阵长长的静默,安静的令人窒息,空气因着无形的压力而显得令人难以呼吸。阿一险些以为景渊已经走了的时候,才听得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腔调的声音说: “阿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些?我也是个寻常人,也会累......” 阿一的心无端悸动,酸痛得像被无形的手揉捏着,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失望的话。心里暗暗后悔刚才一时之气伤了他,忍住痛楚翻过身来想厚着脸皮示弱时,只能看到他走出内室雕花木门的一抹身影了。 接下来的几天,兰陵侯府张灯结彩,时时有人声鼎沸鸟语喧天,丫鬟仆妇忙于布置新房修剪花木置办酒席,但是从兰陵运来的美酒就有五大车,沈默喧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阿一坐在品雪轩院子里的鲤鱼池边,闷闷地拿着一碟鱼粮喂鱼,百无聊赖的十六姬在丫鬟的陪同下款款地走过来,拉着她到凤栖馆去打马吊,环儿早在那里等候。一坐下来开始摸牌环儿便碎碎念道阿一如何食言借了她的私房衣服却没给她带好吃的东西,阿一本无心于玩乐,可一连摸到了几张好牌,最后还无可奈何地胡了。 环儿输的两眼发直,摇头叹道:“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果然是真知卓见。” 十六姬盯她一眼,“打牌就打牌,哪来这么多废话?!也没见侯爷青睐于你,怎就不见你赌场得意?!” 环儿讪讪然住了嘴,阿一再无心绪,于是撤了牌局,回到品雪轩便见里面人多声杂,走进去一看,登时愣住了。 景渊一身大红吉服,正面无表情地站着,由得宫里来的裁缝摆弄着配饰,黑发乌眉,眸色湛亮幽深,一如当初在兰陵见他的第一眼,有公子如玉树芝兰,俯仰皆生姿,眉目尽画意。 阿一心里只觉酸楚,两回穿的喜服,都是别人的夫君。 她趁着没人注意,转身便急急离开了品雪轩。 背影匆忙,有如败兵游勇落荒而逃。让某人瞬即冷了脸,二话不说扯下喜服,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宫里来的一干人等素闻兰陵侯喜怒无常,连忙毕恭毕敬地离开,只孤零零地留下那大红喜服。 景渊等到掌灯时分还不见阿一,等来的只是十六姬,说是阿一已经在凤栖馆歇下。 “侯爷还是留点时间给阿一。君眉不知道侯爷有何种打算,但如果不打算说清楚,那便没必要终日面对着彼此,都是折磨人的事。” 就这样,阿一在凤栖馆一住便住了四日,不知哪天秋夜雨寒,阿一竟染上了些许风寒。景渊要迎娶公主那日,她也是说自己身体不适躲在凤栖馆不出来。 锣鼓喧天,宾客盈门,整个兰陵侯府内外沸反盈天,迎亲的乐声鼓声不断。 黄昏之时,她独自一人到了后院的菜畦处坐着,那些热闹,好象与她无关,可是她知道马上就会如风暴般席卷过她的眉间心上,无法独善其身置之度外。 不怪他,这件事的起因本就是自己犯的过错。 他唯独珍惜你这顽桀的生命,所以不得不有了这场婚礼。 阿一,你就连伤心和难过都是多余的。她对自己说。 天色昏暗,后院的门咯吱一声开了,阿逵闪身进来,走到阿一身后,微微激动说: “阿一,我就知道,他不会为你舍弃名利权位的,你还是跟我走吧。” 阿一起来转身看着阿逵,摇头道: “阿逵哥,对不起,我想过了,我不想丢下他跟你走。” 阿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颤着声音道:“为什么?他对你三心二意始乱终弃,你却如此死心塌地甚至置阿云的生死于不顾!” “他因我而被迫娶公主,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以后的生活,”阿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他的妻子不是我,可是我只有他一个夫君。” “阿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气大的让她痛呼出声,“他那样对你,难道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他?”阿逵终究是忍不住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明知道当初他为了杀傅明远不惜推你入死地,看着楼船大火爆炸看着你葬身火海毫不动容,你怎么能愚笨至此真心错付?!” “你,知道了整件事?”阿一震惊,但随即也释然了,这么大的事情阿逵只要回了兰陵便能打听得到的吧,“景渊他......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只能说景渊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他对我还是......” “还是有情有义?”阿逵冷笑,“那我呢,连景渊这样的都叫有情有义,那我算什么?阿一,我以为你死了,可是你不知道过去那一年,我跟自己说我阿逵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你心里却根本没有我,景渊呢,他要是真心待你好,又怎么会另娶公主?!” “你不明白,那是我的错。”阿一急着解释道。 “我的确不明白,阿云,阿惟,还有我,难道就比不上一个景渊?!” 阿一正欲申辩,忽然听见雾亭轩那边传来纷乱的吵杂声还伴着女人的尖叫哭声,阿一心里无端一慌,用力推开阿逵掀起罗裙便急急往那边走去,走了没几步便见许多宾客女眷一脸惊慌失措手脚虚浮地往后门方向走去,她一手拉住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问: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那女人惊怕得声音打颤,道:“兰陵侯、他、他、遇刺了!很多的黑衣人,不,应该是杀手,见人就杀......” 阿一有如雷击般僵住,身子晃了晃,听不到那女人其余的话,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被慌张逃离的人撞了两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该往哪里走。她发狂似的往雾亭轩跑去,远远地看见府卫手持火把把雾亭轩重重包围。她终于跑到那里了,远远的看见雾亭轩前的空地上,身穿新娘喜服的司马凝霜跪在地上抱着一个人失声痛哭。那人心窝上插着一把匕首,刃锋全数没入只余刀柄,手臂软绵绵地垂下,知觉全无,而大红喜服遮盖了血色,阿一只看到地上一大滩鲜红的血渗入地面,一如他逐渐流失的生命一般。 不会的,那个不是他。阿一对自己说,在内务府那场大火中他也能护着她全身而退,没有理由就这么一桩刺杀便让他永远地离开自己,自己还没有跟他说不疼了不生气了比起生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景渊,景渊你应我一声......太医马上要来了,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有事!睁大眼睛看着我,你看着我......”司马凝霜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这哭声让阿一心胆俱裂,手脚僵硬而冰冷地正要拨开府卫走向景渊时,嘴巴忽然被人用毛巾捂住,阿一蓦地睁大了眼睛,挣扎了没几下很快便窒闷得晕过去了,那人从身后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往阴影处拖走。 整个侯府乱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后院这时驶来一架马车,阿一被人用黑色披风密密裹着抱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马车飞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建业的东门前不远处停下,阿逵掀开马车车帘,对驾车的人说: “前面是什么环境?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堵塞了城门?” 驾车的陈宪压低声音道:“统领大人,应该是兰陵侯府办喜事,四面八方来卖货的或是来瞧热闹的人太多了,又因为是公主大婚,所以巡查得更严密,也更慢一些。” “把马车往前赶,尽快出城,恐夜长梦多。”阿逵解开阿一身上裹着的披风,把昏迷的她抱在怀内,“你就说我夫人得了急病需要尽快赶到寿城老家,必要时花点银子打点一下。” “是。”陈宪应了一声,依计行事。眼看着守城将领挥手表示通过,忽然远处有一骑飞奔而至,高喊道: “兰陵侯遇刺,皇上有旨,严格盘查出城人等,搜寻刺客!” 手持火把的士兵聚拢过来,登时明亮了不少,其中一名副将眼尖,一手指向陈宪道: “你,身上这一片血渍从何而来?!” 陈宪大惊,他们刺杀景渊的人一共有十个,但是有七人当场伤重而死,其余两人逃回了一如馆,他则逃出侯府后驾着早就备好的马车到后院接应阿逵。难得全身而退,却不想衣襟上沾了血迹,如今突然败露顿时束手无策。 阿逵猛喝一声:“走!”飞身坐上车辕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吃痛狂奔,守城的士卒纷纷阻拦,长枪剑戟齐齐刺向马车,阿逵抽出腰间长剑,另一手臂上的袖箭齐发,随即倒下了六七名挡在前方的士兵,冲过城门。身后追兵不断,渐渐的有弓箭手从后追赶放箭,陈宪痛呼一声,原来肩上和背心都中了箭,身子晃了晃便堕于马下,阿逵来不及救他,只能艰难地把阿一从车厢里拉出来放在马背上,然后砍断了车辕,两人共乘一匹马,另一匹马刚获自由便被乱箭射中长嘶一声倒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远走 1 也不知策马狂奔了多久,远远见到前方有秋收后堆起来的像小山一样的稻草堆,阿逵抱着阿一轻身一跃坠到稻草堆上翻滚下来,他眼疾手快地抓过稻草堆到自己和阿一身上,那匹马一直向前奔跑,追兵从身边掠过,渐渐远了。阿逵这才松了一口气,拨开身上的稻草,看看自己怀里的阿一依旧药力未过昏睡着,小心地把她放下,再转头看看自己肩上被弓箭擦过的伤口已经渗出猩红的液体,咬了咬牙撕下一幅衣裾简单包扎了便算了。 此地不宜久留,追兵要是在前面搜不到人,恐怕又会回头来找。他把稻草堆好回复原样,然后背着阿一往东边有人烟处而去。 阳柬小镇 柴房门被轻轻敲响,穿着褐色粗布衣衫的农妇捧着热辣辣的蛋汤和炒饭,道: “这位公子,家里没什么剩的了,你们先用点饭食,别饿着了......” 阿逵接过木盘道了声谢,放下后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子塞到那妇人的手里,那妇人开始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要,后来才勉强收下,她瞅了一眼背靠着墙坐在干草堆上呆呆愣愣脸带泪痕的女子,也留意到她身上衣衫服饰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知道不便多问,正要离开时阿逵喊住她,又递了一点碎银子给她道: “可否寻两套普通衣服给我们替换?” 农妇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阿逵关上门,拿起那碗蛋汤舀了一汤匙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阿一嘴边,道: “来,喝点汤暖暖身子。” 阿一别开脸,面无表情地说:“你到底给我喂了什么药,为什么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逵放下汤匙,道:“阿一,到了安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信我,我不会伤了你。” “为什么要去安阳?”阿一看着他,既恨且怒,“阿逵,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兰陵侯府虽然乱成一团,可要带走一个人也并非易事,什么去找阿惟去找阿云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是什么人不是你最清楚吗?”阿逵自嘲自伤地一笑,“阿一,认识你时,我不过是经常在飞来峰下放牛的小牧童而已,究竟是你忘了,还是我忘了?我不骗你,你要去找阿惟或是阿云我都陪你去,等我们到了安阳,成了亲安了家以后......” “我嫁人了,”阿一全身乏力,就连大声争辩也做不到,泪水夺眶而出,“我已为人妇,阿逵哥,你要是真对我好便放了我好不好?我不可能嫁给你。” “是吗?”他冷笑,“如果他死了呢?” 阿一的脸一瞬间白了,她伸出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却最终因无力而垂下,“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他不会再抛下我的。” “那人的死活已经与你无关。阿一乖,”阿逵沉下脸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阿一痛得叫了起来,他拿起那碗蛋汤放到她嘴边,用一贯温和的声音说:“我不想再用让你昏睡的药,那样会很伤身体。你把汤喝了再吃点饭,歇息一下,今晚我们还要赶路的。” 阿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明明是那个熟悉的人,却陌生得让她害怕。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顺从地张开嘴喝下了整碗汤,还用了点饭。过了一会儿那农妇来敲门,送来两套粗布衣服,阿逵跟着农妇离开了柴房,阿一这才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景渊不会死的,她心中默念道,景时彦不是神医吗,怎么会让他轻易有事?更何况,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都活下来了,这一次一定也能平安渡过的...... “张大嫂,你说的就是这兄弟俩吗?”阿逵随着张大嫂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没有围墙只有篱笆围着院子,院子很大,尽是一些稻草和用麻袋装着的谷物。那两兄弟二十上下,面容清秀但是衣衫破得打满了补丁,正在给谷子入袋。张大嫂叹了一声道: “大吉和大利两兄弟半年前连唯一的亲人都去世了,天可怜见的,这一瘸一哑可怎么生活呀!幸好他们那酒鬼老爹给他们剩了两匹马,平时就给别人拉拉干柴木料什么的,哑巴大利是车夫,瘸子大吉是负责找活儿砍价的。公子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俩的,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他们晚上赶路,看得清路况吗?” “这个自然!”张大嫂连忙说:“你别看他兄弟俩这般模样,可是记性和眼力都特别好,我去问问他们去过寿城没有,如果他们认得路就能帮公子的忙了。” 事情最后的结果很是让人满意,天刚入黑,王大吉王大利兄弟便赶着那所谓的马车到了张大嫂的家门前,阿逵扶着阿一走出来时见了那马车也不由得皱眉。这哪里能算是马车,又黄又瘦的马,没有车厢,只有用木板钉成三尺多的车板,分明就是用马来拉的牛车。而赶车的哑巴对他裂开嘴笑着,指了指板上的干草垫子,像是在为他的特别准备而邀功,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说道: “大、大、大爷,您、您请上、上车......”竟然是个结巴,还好,比哑巴要好一些。 阿逵看了张大嫂一眼,张大嫂不好意思地说:“乡野之地也只能有这样的车了,公子不要见怪,大吉大利是老实人,公子大可放心。” 阿逵当下没说什么,把阿一抱上车坐好,大吉也跳了上车,大利挥鞭赶马,向着寿城方向而去。 小路崎岖不平,着实是颠簸得很,阿一坐在阿逵和大吉之间,板车三个人坐有点窄,冷不防一个颠簸阿一便控制不住地倾向大吉身上,大吉笑嘻嘻地扶住她的手臂,道: “夫、夫人小心,夫人真、真美,大吉还从来没、没见过这么标致的......” 阿一忽然抽回自己的手,疑惑地看着大吉,想要从他的五官和表情看出什么端倪。 “闭嘴!”阿逵一手揽过阿一,盯着他冷声道:“休要再口没遮拦言出冒犯。” 没走多久,阿一便捂住胸口喊停了马车身子外探,把白天吃下去的东西都呕吐了个精光,阿逵又心痛又无奈,只能吩咐赶车的哑巴不要太快。 “你不要碰我,我自然不会吐。”阿一有气无力地推开阿逵。 “别耍小性子,”阿逵拍着她的背,毫不掩饰眼里的担忧,“忍一忍,很快就要到了,一到寿城便找个大夫来看看。” “我说了......不要你碰我!”阿一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地阳柬小镇,不由得哭出声来,“我不要去寿城,不要去安阳,我要回建业!”说着脸色苍白地又是一阵干呕。 “夫、夫人这是怎、怎么了?”瘸子一脸惊讶。 “阿一,别任性,再乱动,你会掉下去的。”阿逵耐住性子安慰道,盯了瘸子一眼警告他别多事。 “夫、夫人是不是有、有喜了?”瘸子关心地问道:“我见、见到那张、张大嫂生娃娃前也、也是这样吐、吐得天昏地、地暗的......” 此话一出,阿一和阿逵都愣住了,阿一怔怔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飘得悠远,而阿逵脸上阴霾顿现,咬牙切齿道: “你再乱说,看我不打掉你的牙齿!” “大、大吉不敢乱说,大吉错、错了,以前阿娘说、说过,有了娃娃不、不到三个月是不、不能乱说出去的......”话未说完,衣襟便被阿逵揪起,他举拳便要打,阿一冷冷说了句: “打了他,就能改变事实么?你什么时候如此擅长欺负弱者?” 大吉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阿逵冷哼一声松开他,用力握过阿一的手,用温和而近乎残酷的声音道: “阿一,你最好明白,我和你之间,从来不存在第三者,也不许有第三者。” “以前我一直顺着你,追着你跑,够了,从今天起,谁都不能从我身边抢走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手。” 又赶了一日的路,第二天入黑时才进了寿城的城门。 王家兄弟在把阿一送去最近的医馆后拿着一锭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阿一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大半,那大夫给她把完脉后笑眯眯地对阿逵说了声恭喜,阿逵愣在当场,一张脸苍白颓唐仿似受了极大的打击。阿一惊讶,明明是喜悦却不知怎的泪水盈满了双目,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说她情绪不稳不利于养胎,抬笔便要写下一副安胎的方子,阿逵铁青着脸一手拉起她快步离开了医馆。经过东湖大街时阿一顿住脚步,望着前方的一家酒楼,说: “我饿了,我想吃包子。”说完也不等阿逵表态,挪动脚步就往酒楼而去。 热腾腾的肉包子放到面前,阿一抓起包子风卷残云,忽然手腕被阿逵很用力地捉住,她抬眼看他,一脸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阿逵的心像被狠狠地锉了一下,钝钝地痛,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道: “慢点吃,先喝口水。”他把茶碗递给她。她接过茶碗正要喝的时候,忽然听得旁边的食客叹了一声道: “好端端的一个侯爷,眼看着就要当驸马,谁知乐极生悲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就是,谁让他没这个命呢!又或者是公主煞气太大......” “嘘------别乱说,那兰陵侯生前不知糟蹋了多少人家的闺女,现在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 阿一手中的茶碗砰然坠下,碎裂一地。整个人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眼神也涣散得找不到焦点,她喃喃道: “死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霍地站起来,指着旁边桌子那中年男子大声道: “你不要在这里造谣!景渊怎么可能会死?他好端端的,一直都好好的,你骗人......” 说到后面,声音都哽咽起来。 “谁造谣了?!”那人拍桌而起,“皇榜都贴出来了说是要通缉刺客祭奠死去的兰陵侯,幸好他死得早公主没来得及跟他拜堂,不然他又害别人当寡妇了!” 一听“寡妇”这个词,阿一脸白如纸,身子晃了晃,四周的食客都好奇地看过来,阿逵连忙说了声抱歉,强拉着阿一离开,他一言不发地绕了好几条街巷,最后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巷子,推开一扇残破的朱色木门走了进去才放开阿一。 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收拾得倒也干净,穿过花木扶疏的院子往里是东西两边的两间厢房。阿逵推开东边的厢房门,拉着阿一进去,阿一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阿逵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往后踉跄一步,跌入他的怀里。 “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他眼眶发红,摇着她的肩问:“景渊就算无恶不做你也愿意留在他身边,而我无论为了你做什么事情你都不会放在心上,为什么?” 阿一木然道:“我只问你一句。那些刺客,是你派去的吗?” “如果是呢,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给景渊报仇?!” “那么,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甚至连兄妹的缘分都不可能有。”阿一轻轻推开他僵直的身子,走到床沿坐下,“你要把我关在此处也好,你要把我带到安阳也好,随便吧。我累了,你出去,我要休息。” 她一脸的平静,平静得教人害怕。 阿逵转身出去,快步进了西边的厢房,掀开墙上挂画按了按凹下去的一处,书房里的书架无声移开,他打开书架后的暗门,拉了拉一串金铃,很快,便有一名黑衣人从暗门后的暗道跃出单膝下跪道: “玄阴教火门弟子王旭见过侍卫长大人。” “上官惟可有下落了?” 王旭脸色微变,“禀大人,还没找到。” 阿逵大怒,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饭桶!这么多的教众找一个女人都找不到,怎么办事的!” 王旭嗫嚅着不敢吭声,阿逵敛起怒容,道:“算了,我会亲自去找。你现在马上回去找两个会办事能伺候人的丫头来,给我把东厢里的人看紧了,少了一根毫毛都要唯你是问!” 王旭唯唯诺诺应声退下,很快便找来了两个伺候她的丫头,的确尽心尽力,就连阿一咳嗽一声也会报告给她们的主子知道。阿一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连用膳时都不知不觉地停住筷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阿逵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他懊恼之余却也沉得住气,反而暗自庆幸阿一有了孩子,肯定她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她再冷漠也有春回雪融的一天。 阿逵连续几天都早出晚归,阿一吐得更厉害了,这天阿逵一早接到线报行色匆匆地离开,阿一刚咽下一口粥便又吐了个天昏地暗,不断的干呕最后帕子上竟然沾上了点点血迹。两个丫头大惊,阿一捂着胸口喘着气道: “送、送我去医馆,或者,找大夫来这里......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们两个,也活不了......” 一听这话她们更是慌乱无措,草草商议由其中一个到最近的医馆去请大夫来。大夫很快赶来,白发苍苍老迈得连走路都要三步一停,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学徒,到了厢房里颤巍巍地给她把过脉,皱眉道: “你家夫人情形很凶险,老夫要给她施针并艾灸,你们安静地在门口等着,莫要打扰了老夫,下针不准也是会要命的。” 阿一盯着他的眼睛,嘴角扯动了一下,想笑,却无端红了眼睛。 于是两个丫头坐在厢房门口,雕花门大敞,可以清楚地见到里面的情形,没过一会儿,一股奇怪的气味随风飘出,她们互相望望都觉得奇怪,再闻了一会儿,意识好象朦胧了起来,有人问她们: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不记得了......” “谁来过这里?” “也不记得了......” 看着那两个丫头身子慢慢歪侧昏睡过去,花白胡子大夫把同样在床上昏睡过去的阿一抱起,大步往外走去,一边站对身后那学徒说: “寿城城守元十八可接到了密报了?” “已经接到,估计现在已经点了半营人马来此,而且将会在半个时辰后封死各个城门瓮中捉鳖一网打尽,西晋朝所剩无几的玄阴教分坛今日应是气数已尽。” 走出院子的大门,早有马车在那里等候。上了马车,他一手扯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副精致得有如雕琢过的玉润生光的面容,拉过一旁的丝被给怀里睡容平静的人盖上,掠开她额上垂下的一绺发丝,低头在她蹙起的眉心烙下一吻,轻声道: “小尼姑,哭什么呢,真是傻,明明我一直都在......”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远走 2 东晋朝都城安阳建城历史悠久,已有三百年,皇城古朴大气,处于安阳的中轴线上,均用青麻石磨成墙砖搭建而成,廊楼相通,碧瓦飞甍;而当中更有画阁朱楼,流丹腾绿,不失婉约典雅之处。 晨起五更钟,朝臣便会自东门入朝,穿过汉白玉桥,直奔金銮殿而去。这日早朝完毕,身穿白中带紫四爪金龙蟒袍的孝亲王正跟工部两位官员谈论皇帝寿辰修葺御花园的事宜,忽然随身侍从叶成走过来耳语一句,他微微皱眉,脸色平静地寒暄道别后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孝亲王府里早就有人跪在迎客厅前的空地上,垂着头默不作声。杨昭下了车进了府走到他面前寒声问道: “人不见了?!寿城的分坛也被毁了?” “王爷,属下办事不理,请王爷责罚。”阿逵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懊悔,一脸的络腮胡子无比颓唐,神色说不出的苍白。 “你把人弄丢了还敢在本王面前出现?”杨昭冷冷道,语带阴寒,一脚把他揣倒在地,“竟然连寿城分坛都看不住,为本王办事不尽心尽力者该如何,你是知道的!” “扔入万蛇窟中受噬心之苦。”阿逵声音颤抖不已,向前跪爬两步,道:“王爷,阿逵一直对王爷忠心耿耿,还请王爷给阿逵一次机会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杨昭冷笑,“你跟了本王这么久,翅膀硬了呀,竟然敢自作主张派人刺杀景渊?你好大的狗胆!若是被人知晓了这便是影响两国邦交的导火线,你还嫌平王府的人找不到构陷本王的机会是不是?” 阿逵低头不敢言语,杨昭又说:“机会可以给你,但是那个阿一,不能再让她成为你的牵绊。” 阿逵一听此言心里凉了个透,连忙磕头说:“是阿逵该死,阿逵不该不听王爷的话动了妄念,一切罪孽皆在阿逵身上,甘受王爷责罚。” “要么杀了她,要么留点什么记号来长长记性,”杨昭道:“本王不希望连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比你会办事!”说罢一拂袖便往自己的水石山房而去,走了未及十步,听得一声苦苦压抑的惨痛呼叫,他脚步一顿,对跟在身后的叶成说: “把那罐治伤的白药拿去给他用。” “是。主子,要不要让人再仔细找阿惟姑娘呢?” “不用。顾桓大婚那日,她定然会出现的。”步出游廊便是一条幽深小径,小径尽头是一处用厚实的篁竹做的一所小书斋,书斋前有一人工湖,湖上假山堆叠,石缝间长满青青蔓草,蜿蜒而出。杨昭站在湖边负手身后,叶成知道此刻不宜打搅,自觉地退到一旁,良久才听得杨昭轻叹一声,道: “你说的,字字句句我都记得,也都照样做了,究竟还要等多久你才会来看一眼?” 细碎的话语散落在凌乱的秋风中,听起来居然有了那么几分凄凉意味,叶成眼前浮现出燕罗那张妩媚的脸,精明外露的眉眼,心里暗叹自己的主子原来并不怎么喜爱这样的女子,反而对远在天边的人念念不忘。 那阿惟到底去了哪里? 安阳城南郊孟家溪,孟家溪绕流孟家庄,溪流清澈延绵灌溉十余里,远看稻田如掌,绿如绮秀,引溪水成渠,曲折其间,桑榆覆之,常闻得流水声风声鸟鸣声应和有如天籁。 孟家庄里有间客栈,恰恰位于孟家村靠近官道的地方,来往客商赴试应考之人犹多,生意很好。对,就是有间客栈,你问我这客栈叫什么名?不是早告诉你了么? 有间客栈,梁柱是顶好的梁柱,瓦片是张家窑烧出来的上品瓦片,可是再好的梁柱瓦片也经不起五六十年的风吹雨打啊!如今掉漆的掉漆,漏雨的漏雨,那些称得上是历史文物的雕花木梁和檐角铜铃不知道还能不能熬过下一个春秋。 老板娘自称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吝啬、算盘打得叮当响的女人,正拨弄着那榆木珠子算盘,字字清脆地说: “住柴房每日一钱银子,一天三顿饭八十文,煮药用的水费、炉费、柴火费一次共三十文,借去我一套秋衣一套夹袄算便宜点就三钱银子好了……总共住了十天,孟三儿,总共是一两五钱,你一个月的工钱是两钱银子,扣掉伙食费,算一算哈,你要还清这钱还得无偿替我干半年的活儿……” 孟三儿苦着脸说:“掌柜的,你能不能算便宜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这不是想给咱客栈积点福吗?” “我没有妨碍你啊,就连反对都没有。”她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说,“你积你的福,我做我的生意,河水不犯井水。等她病好了,醒了,知道你如此为她,感恩图报以身相许,说不定你还能娶上一门媳妇呢!” 孟三儿涨红了脸:“掌柜你乱说!我孟三不是这样的人!”说着气冲冲地拎着茶壶给那边的客人冲水去了,还不忘回过头来说: “掌柜欺负人,我以后不给你当人偶般画了,画得丑死了!” 她气结,抓起算盘就像砸人,可又想着砸坏了多不划算,最后只得悻悻地放下算盘冲着孟三儿的背喊道: “你的画才丑,你自己长得丑又不承认事实,还污蔑你姑奶奶,我以后画猫画狗都不要画你。” 孟三儿咬着唇,脸色青得难看之极。 另一位伙计孟良跑过来拍拍他的肩,道:“又跟你嫂子怄气?你知道的,她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没心肝。”孟三儿道:“本也是落魄之人,怎就半分同情都没有?要不是看在她愿意嫁给我哥冲喜,我还真不当她是嫂子,我哥第二天就死了,现在想来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去去去,口没遮拦乱说话!”孟良给了他一个栗凿,“你嫂子是在关心你,要维持生计,多养一个人谈何容易?” “孟良——”她喊孟良过来,皱着眉看着账簿,“这两天用早膳的客人怎么少了这么多?” “你没听说?”孟良跟孟三儿一样是孟家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为人直爽嘴快,“旁边百子巷新搬来一户人家,租了隔壁的隔壁孟诚家的铺子,把它一分为二硬是弄出两个隔间来,一边卖烤红薯什么的,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女子;另一边摆了张桌子专门帮忙写家书,听说是那女子的丈夫,但是只在早上坐一个时辰,说是晚了些要回去做饭给娘子吃,下午去种菜种红薯什么的。” 她想了想,拿出一点碎银子,“去卖个红薯回来,然后再去写封家书来。” “家、家书?我的家人就在孟家村啊,写什么家书?!” 她瞪他一眼:“没家书?那就情书好了!反正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上过几天学堂!” “现在太、太阳很猛……”孟良结巴道,心里暗悔自己刚才到底是那根筋不对了竟然替这女人说话。 “有吗?”她拉长声音,“我只看到客栈太旧,没有银子修缮,请的伙计又太多……” “我去,”孟良一拍桌子,“我去不就行了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掌柜的等着哈!” 当孟良苦着脸拿着烫手的红薯和一卷画轴回来时,正好是黄昏。她接过红薯,嗅了嗅味道,眼中的疑惑更甚,把红薯掐开两半,热辣辣地咬了一口,味道果然很好,是溏心的,心道怪不得那些客人都跑去吃红薯去了,正发怔的时候,听得孟三儿一声怪叫,道: “哇,嫂子,这仙女怎么长得这般像你,竟然从那么高的仙宫飞身跳下,是嫦娥奔月么?不对,方向不对啊……” 她悚然一惊,一手抢过画幅一看,整个人呆住了,一手揪住孟良道:“这画是谁给你的?是不是一个俊朗的贵公子给你的?” “贵公子?”孟良愕然,孟三儿伸手放她额上一探,对孟良说: “没发烧,应该脑子还没坏。” “快说!”她气急败坏。 “最多也就是个落魄书生,穿着那长衫又黄又皱的,模样倒是还过得去,就跟我哥俩差不多。不过他的夫人倒是很可爱的,眼睛水灵灵地这么一瞅,就直直地看到人心窝里去了……” 她拿着画轴拔腿就往外跑,黄杨树下孟诚家的铺子已经关了门,她又气喘吁吁地跑到百子巷,来到一户新涂了漆的人家门前,还未拍门,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愠怒地说: “你给我下来!你再不下来你等着瞧我怎么治你……” “不如,你爬上来抓我?”女子笑嘻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娇憨任性,“枣子很甜,不摘它会坏掉的。来,乖嘛,张开衣袍接住好不好?” “不好!”可以想象说话人铁青的脸色,“你马上给我下来!” “不要。你怎么好意思生气?你这回骗得我那么惨我还没跟你算清楚账呢……” 她摇摇头,笑着伸手拍门。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片刻,门咯吱一声开了。 “果然是你。”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也是,除了你,还有谁会把我画得这么丑?” 景渊也笑了,打量了她一番,道:“许久不见,你看起来活得比谁都好,”说着把门关好,回头喊道: “阿一猴子,还不赶紧下来看看谁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远走 3 经年的枣树有合抱般粗壮,茂密的枝叶间白色的身影利索地爬下树来,阿一抓着衣裙兜成一个小兜里面装满了青中透红的枣子,闻声而来,一见面前的女子,不由得“啊”了一声,手一松,枣子掉了一地。 顾不上捡,她呆呆的问:“你、你没有死?苏宛?” 苏宛微微一笑,“阿一,我没有死。不过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们。” 景渊戳了她的眉心一下,“发什么呆呢?赶快把枣子捡了泡壶茶来,刚才的事回头再跟你算。”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景渊带着苏宛到院子里的凉亭坐下,苏宛看看院子里的两畦菜地,再看看景渊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随意绾在脑后的黑发,朴素无华,不见半分贵公子的习气模样,那眉眼依旧朗然,黑眸有如星子幽远深沉,薄唇噙笑,但是再也不见往常的玩世不恭嘲讽冷淡之意,笑容很坦然,没有保护色没有伪装不带防御。 “真没想到,你和阿一能做如此的平常夫妻。”她感慨,“一月前听说你遇刺,还没和凝霜拜堂便去世了,我还难过了许久,今天才知道你为了阿一,原来可以做到这一步。”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景渊道,“她向我靠拢太辛苦太难,那不如我向她靠拢,反正,除了这个人,我也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我们景氏本就没想过要借司马氏飞黄腾达,我的父亲,便为了所谓的皇家恩宠付出沉重代价,难道我还要重蹈覆辙?” 这时阿一把枣子和清茶捧了上来,坐下给他们倒茶,一边说: “苏宛,我听说你从宫里最高的地方跳下护城河,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十五岁时曾到异地的舅舅家住了一年陪伴祖母替父亲尽孝,舅舅家住在江边,平日事忙无暇管我,于是我偷偷学会了游泳,一年后父亲把我接回,是以无人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虞铭的婚事一拖再拖,我也知道他心中无我,可父母那边又不愿意开罪虞家,虞铭也不愿明说伤我。偏偏我自己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以为他对凝霜只是一时的迷恋,直到------”她看了景渊一眼,“直到我听到凝霜哀求他说,百日宴她要把阿一约到荷池边佯装被推入荷池让虞铭替她作证,证明阿一因爱生恨蓄意伤人,他竟然答应了。那时我才明白,自己想等的那天等不到了,所以我早就写好了遗书,来了个金蝉脱壳。” “没想到下水时的冲力太大,伤了左边胳膊,上了岸混出了城一直便往东晋朝都城安阳而去,还没到安阳,便病倒了,还是承了孟家村的情,在这里养伤,伤好后孟三儿常年沉疴的兄长说要冲喜,我那时心念俱灰,于是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孟三儿的兄长便去世,留下了一间客栈,还有八十多岁的太夫人和孟三儿。太夫人待我极好,没过几个月她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三儿,于是,我便一直留在了这里。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欠了某人的人情,总得要还,有心便能找得到。”景渊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就这样一死了之,也许永远都误解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苏宛,”阿一急急地插嘴道:“虞铭后来并没有冤枉我......” “你不用替他解释,他待我并非就如景渊待你。”苏宛苦笑,“现在这样多好,放开了彼此,连呼吸的空气也自由多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就忍心见你你家中老父母无人照料日日为你神伤?”景渊道,“虞铭不知珍惜,与你的父母何干?苏宛,不如归去啊!” 苏宛闻言红了眼眶,道:“等他成了亲,我便会回去,带上三儿......你放心,我不会那般不孝。” 天色开始变暗,苏宛要告辞了,阿一和景渊送她出门,末了,景渊叫住苏宛,道: “也许你等不到他成亲,等他酗酒而死会更容易些。我离开建邺前见过他,他颓唐落魄得不似人形,大概是想追随那在他眼前坠下殒命的水鬼。你有你的活法,自然没有人去干涉,但是回过头时难道不怕自己因为没有尽力而后悔?守着一个人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做到。” 苏宛身形一僵,没有应声,但是脸色苍白了几分,景渊又递给她一幅画,道: “画中这人,你客栈中人来人往的,你是否见过?” 苏宛打开画轴一看,愣了愣道:“这个人?这个人不就是在我店中白吃白住的那一位?!” 然而等到苏宛带着他们两人赶回客栈后,才发现柴房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楼空。孟三儿也怔愣当场,说: “怎么就走了呢?一声不吭的,今早我还多放了两个馒头给她当早点......” 阿一抿着唇没有说话,景渊知她心里难过,当下握了她的手温声道:“放心,我们这就回去收拾点东西然后入安阳城,应该能找得到她。” 阿一把棉袄背心棉裤什么的都手忙脚乱地翻了出来,景渊不禁好笑,走过去轻敲她的脑瓜子问道: “敢情你这是在搬家?” “入冬了,总得带几件衣服吧!”阿一道,“你看这天是黑得越来越早了,对了,还得带点什么药膏啊药散啊之类的,苏宛说阿惟风寒未好......” “你带这些东西能用多久?我们又不是只去三两天。”景渊说道,拉她到一旁坐下,自己转身从箱奁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天明时入城,带这么多东西就够了。” “干粮呢?衣服呢?药呢?还有,不是马上就走吗?” “都不带。”景渊道:“你晚饭还没吃,吃完了,我们再走。”说着就要走出房门,阿一连忙拉住他,说: “还是我去做饭吧,你昨晚都烫到手了。” 景渊笑了笑,“你是怕今晚还是吃煮糊了的饭吧!” “不是,”阿一连忙摇头,脸红了红,低声道:“你煮的,糊了我也吃。” “那不就行了?总得学会小心,总得学会煮饭烧火,”景渊轻轻拉开她的手,“你坐一会儿,很快就可以吃饭。” 今晚的饭稍稍有些糊味,但是只焦了锅底一点点,景渊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菜都是很简单的清炒白菜,炒鸡蛋,还有蒸在饭里的腊肉,阿一夹了一点菜,扒了几口饭,景渊问: “还可以吧?今晚我总算没有把粟粉当成盐巴,把陈醋当成酱油了。” “很好吃,”阿一笑得眉眼弯弯,伸手给他夹了一片鸡蛋,“很香,你多吃点。” 烛影轻摇,她忽然就红了眼圈,任是灯光昏黄,她也能见到他长衫上的炭火污渍指甲边上浅浅的灰黑,每天晚上他抱着她入睡时她总能摸到他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变得粗糙甚至起了一层薄茧。 隐隐的心疼,曾是风流倜傥玉树芝兰的贵公子如今随了她,凡事亲历亲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犹记得学烧柴那几天给他的手指挑了十多根刺,他一脸的无所谓,而她一脸的心疼抱歉。他却捏捏她的脸,笑着说,白天我伺候你,要是心疼晚上便好好伺候我就好。 在马车上醒来后就已经到了孟家溪这处宅子,她原本气景渊骗了他,醒了也没跟他说话。他索性便用毯子裹了她抱到院子里的凉亭坐下赏月,对她说: “还是不理我?也对,我说过不再骗你,结果还是骗了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可是你也骗了我,”见她不语,他继续悠悠然地说,“那个阿逵做的点心,很难吃。” 阿一生气地瞪他一眼,扭头不去看他。他叹了一口气,道: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我将计就计,让人蒙面混作是阿逵派来的杀手之一,然后佯装遇刺,伤重不治,把要嫁来的公主原封不动地退货了,老头子和凌铮护送我的‘遗体’回兰陵风光大葬。然后我就来追那被掳走的笨女人,看到她被别的男人抱着那般亲热,你知道我是怎么忍住的吗?” 阿一垂下眼帘,很明显的心虚,只听得景渊说: “我对自己说,这回要让她彻底看清楚这个人对她怀的是怎样的心思,用怎样的手段,是个怎样的人。在她的手心上划了个‘吐’字,幸好她聪明了一回,知道如何避开他的无礼亲近,到了寿城最近的一所医馆,那大夫本就是我们的人,于是顺理成章地把小谎说得更完善,幸好他相信了,没有对你怎么样。” “那如果他带我去的不是这医馆呢?”阿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只要你坚持不时地吐,佯装身体不适,我想他断然不会在短时间内逼迫你。”停了停,他又说:“我们的人一直在暗处监视,否则怎么放心你与他同一屋檐下?我不愿拿你去赌些什么,因为,我输不起。” “别生气了好吗?”他手指抚过她的眉眼,细细描着她的轮廓,最后落在她粉色的樱唇上,“我如今不是什么兰陵侯,没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煮饭烧火种菜补衣都不会,甚至可能这一生都要客居异乡,你要是嫌弃要是反悔都还来得及......” “谁要反悔了?”她从毯子里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抱紧了他,“不过,以后不许什么都瞒着我。” 他笑着低头亲她的嘴角,轻声道:“好。” “不许欺负我、小看我。” “好。我的阿一这般聪明,谁敢欺负她来着?” “以后,当我和你都老了,我们还是会像凡夫凡妇一样搀扶着彼此到佛前上香?” “嗯,会一直到老,一直......” “你不后悔?” “不后悔。”他吻上她的唇,缠绵软腻,纠缠不休。 “那我可不可以后悔?” “晚了......”如愿地掀开她身上的毯子,把她整个抱入怀内,他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味道,吮吸着她齿颊间的甜美,她很主动地收紧了圈着他的手臂,身子贴上去撒娇般蹭着他,恶作剧般在他耳边哈气,动作自然默契,亲密无间。 “景渊,你没有娶公主,”她握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红着脸说:“这里,很欢喜。” 这一瞬她的心跳得杂乱无章,然而这样没有章法的震动却让他心里满满的仿佛有什么要溢出来一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把怀里不安份的女人抱得更紧,也许,他自己也在庆幸他经历的苦痛太多才让他明白了什么是该珍惜该挽留的,懂得了如何百转千回地去坚持,等得云开日出。 当夜景渊便带着阿一坐着马车赶路入安阳。天明时到了安阳的南城门,守门的兵卫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病恹恹又黄又瘦的脸,便不再多言让他们进城了。景渊把马车赶到离皇宫有几条街巷的地方停下,拐进了一处胡同,停在一扇崭新的朱门前,景渊轻轻拍了一下门,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景勉那熟悉的面容。进得宅子后,阿一还未看清周围环境,偏厅里便飞出一人奔着阿一而去,一把紧紧抱住她,道: ”阿一,你到底去哪了?她们都说你无情无义,什么侯爷一死便作鸟兽散,我就不信了,侯爷死了你好歹得那点遣散费才可以走啊------呃,侯、侯爷?啊------鬼啊,有鬼!” 她脸色青白身如筛糠般躲到景勉身后,景勉的脸色当即黑沉下去,尴尬不已而又懊恼地揪着她的衣袖想把她揪出来,景渊脸色不善,冷冰冰地说: “胡言乱语的人,把她勾了舌送去人贩子市场就好了,何必伤神?” “真的不是鬼?“她半信半疑,景勉一手拽着她跪下像景渊请罪,阿一连忙打圆场说是要留个人陪陪自己,景渊面无表情,可心里甚是觉得好笑,问景勉道: ”你带她来作甚?“ ”兰陵侯府中,她算是生面孔,在此地不会惹来认识侯爷的人怀疑,也可以侍奉夫人和侯爷的起居,所以景勉自作主张便将她带来来。” “既然如此,那便留下,但倘有不周到之处,便不用留了。” 环儿哆嗦了一下,又被景勉剜了一眼,才一脸惊奇诧异地领着阿一到他们的房间歇息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伤见 1 初冬时节冷风渐作,天色无晴,青龙坊大街海棠馆门前停着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褐色水沉香雕花车厢饰以鎏金,锦缎绫纱为帘,垂有八宝玛瑙丝绦,暗香阵阵。首先掀起车帘下来的是一个梳着簪花髻的青衣宫女,伶俐地禀报道: “公主,顾先生,海棠馆到了。” 一把褚色折扇挑起车帘,白衣男子探身而出,一掀衣袍下了马车。 长衫是稀松平常的白缎长袍,领口和衣袖上用银线绣了同色回纹绣,腰佩一方不算上品的墨玉,再无多余装饰;黑发用银丝带络起一些随意束在脑后,乌眉斜侵入鬓,凤眼褐眸,温润生辉,手中扇子轻拍一下,抖落一身清冷。 这样的衣着打扮何其普通,在安阳的达官贵人中不知有多少人鲜衣怒马华贵奢侈甚于此,然而真要找一个这般意态风流而不失温文沉静,稳重内敛而不失傲然气度的人,明澜见尽自诩世家高门的子弟,却始终未能如愿。 在宫女的搀扶下,穿着淡紫色宫装明艳不可方物的长公主司马明澜盈盈下了马车,对顾桓道:“先生稍等一下,待明澜进去把古琴取回。” “公主无须客气,顾桓今日陪公主散心,自当随公主进去。听说海棠馆里的乐器还有琴谱孤本都是极其难得一见的,有机会开开眼界,有何不可?”顾桓对明澜温厚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明澜微笑着和他一道走进了海棠馆。 围观的百姓很多,都对着他们的背影和那马车指指点点了许久。一个头戴葛巾身穿天青色棉布长衫的年轻人用力挤进人群里,也望着那背影发呆,冷不防被身边的人推了一下,险些就要撞到拿着长枪拦着围观人群的士兵身上。 “别推嘛!上辈子没见过公主咩?”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身旁推搡着她的小伙子忿忿不平地说: “谁没见过明澜公主?!没见过的是那未来的驸马,你见到了吗?真是走了大运,一介平民,救了跌落山崖的皇子,当了孝亲王府的幕僚,没想到公主对他一见倾心,就这样竟然就攀龙附凤当上了皇家东床......总得看看是什么人物,说不定下一个走运的就是自己......那你又看什么?” “我啊,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所以好奇来看看。”她说,心神晃了晃,刚才她只远远的看了一眼,莫名的熟悉,于是便拼命挤进来了。她看看身旁的男子,问道: “皇子?孝亲王?他们又是谁?” “不就是忍辱负重到西晋当质子多年然后传出死讯的大皇子杨昭?你是外乡人?也难怪你不知道,大皇子一年半前突然在西山穆苑猎场出现救了被老虎袭击的皇上,父子重遇又是一段佳话,因此皇上把他封作孝亲王来表彰他的孝举......哎,不说了,你快看看,他们出来了......” 她在听到所谓的孝亲王原来就是杨昭时,一颗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待看清楚从海棠馆里走出来的一双壁人,嘴角尤挂着的笑意一瞬间凝结成冰。眼看着他们就要一前一后地上马车离去,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桓郎------唔” 不知何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说了声“得罪”便迅速带着她从人群中退出,消失。 那一声“桓郎”也淹没在人潮声中,一只脚踏上马车的顾桓蓦地抬头向声音方向望去,却只见人头攒动,仿佛那一个熟悉的不期而至的声音只是自己心里太过于长久的臆想。 他上了马车,明澜示意小宫女给他奉上清茶,他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什么也没有。 “先生教明澜弹琴,与明澜论诗,更讲到山川地理,如此博学强志,何不让父王给你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 顾桓摩挲着手中墨玉,笑道:“公主与顾桓马上就要成为夫妻了,难道公主还不明白顾桓是闲散惯了的人,在孝亲王府身居幕僚之职都已经实属无奈,哪里有进取之心?” “我知道,”明澜幽幽地看着他,“但是人始终是会变的。你现在是大皇兄的人,但是皇位还不知道花落谁手,要是到时候是三皇兄即位,只怕......” “在朝为官便成了当今皇上的人,无论是孝亲王或是诚亲王即位都有重新认主的机会?公主的好意顾桓心领了,时局固然纷乱,公主难道不相信顾桓能护你周全?” “我相信你,可是......”明澜急着分辨,眉宇间隐隐有焦虑之色,然而终是噤了声。 拐进一条冷僻小巷,那人才放开阿惟。阿惟刚想大叫,青色的婀娜身影映入眼帘,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 “阿一?你真的是阿一?!不可能,你不是在伏澜江楼船一场大火中......”手被阿一握起贴到脸上,阿一微笑着哽咽说: “你捏一捏,不是在做梦,真的是我,阿惟,我没有死。” “不是做梦......”阿惟转而激动,眼中似有泪花,猛然抱住阿一,道:“真好,你没有死,坏丫头,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害我伤心难过许久?” 阿一也激动得很,抱着阿惟只管说“对不起”,一旁的景渊轻咳一声,沉下声音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们走。” 到了胡同深处的宅院,他们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之中,阿一不甚娴熟地煮茶洗杯,景渊问阿惟: “上官小姐为何要瞒着家人离开建业千里迢迢来到安阳?” 阿惟道:“我等了他一年半,虽然超出了约定的期限,但是我也是有耐心等下去的;但是一个月前遇到阿逵,他说在安阳见到顾桓,无奈身染顽疾,不愿拖累我不肯归来,我当时心急如焚也没多想就偷偷离家往安阳而来,不料半路上染了风寒,病倒在孟家溪。” “听苏宛说,你是顾着赶路三天三夜没睡才不支晕倒的吧!”阿一红着眼圈埋怨道,然后简单告诉她景渊如何逃婚阿逵如何用手段带她离开建业如何逼迫他们是如何到了安阳的。 “刚才为什么拦着我去见顾桓?”阿惟问景渊,“到底他是不是想要当公主驸马乐不思蜀所以才不回来,还是另有隐情,我都要问清楚。” “顾桓到安阳来,自然是有所求。”景渊沉吟道:“你若信他便无须深究,你若不信他已经是下好了判断又何须见他问他?” 阿惟垂下头,咬着唇道:“他真的要娶公主?” “对,就在十天后。” 看着阿惟的脸色一寸一寸灰败下去,阿一忽然一拍桌子,气呼呼地站起来骂道:“这公主难道是香孛孛,怎么人人都要争要抢?天下间那么多男人,难道这公主都没人要的所以总巴巴地去抢别人的夫君?!真是可恨可恶之极,阿惟,你别担心也不要难过,我们找人去把顾桓抢回来。” 阿惟扑哧一笑,眉宇间的淡淡忧愁冲淡了不少,景渊一头黑线,乍听得头顶有乌鸦嘎嘎飞过,把阿一拉到身边坐下,皱眉道: “别轻举妄动,就你这脑瓜子怎么去跟御林军护着的公主抢?这么英勇,那天怎不见你来抢亲?” 阿一讪讪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对阿惟说:“阿惟,阿逵为什么要把你骗来安阳啊?” 阿惟还未回答,景渊便笑道:“小尼姑还不算笨,还知晓问题的症结所在。”转而对阿惟说: “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你马上回建业,此地凶险,进来容易,离开不易。” 阿惟沉吟半晌,问阿一道:“如果侯爷当时娶了司马凝霜,你当如何?” 阿一看了景渊一眼,壮了壮胆子说:“我会看看自己能忍受到什么程度,如果实在受不了......” “受不了如何?”景渊挑眉,等着小尼姑吐出让他暴跳如雷的话。 “出家啊,把头发剪了,重新当尼姑。”她嗫嚅着说。 阿惟忍不住又笑了,景渊盯她一眼,那是赤果果的警告和威胁,他真恨不得把这人煎炒焖炸一番,看看她到底能否开窍。 “我一定要见顾桓。”阿惟坚决的说道,“如果他见了我还是要娶公主,那不管他是不是有苦衷,我都不会留下,也不会留恋。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伤见 2 日落黄昏,安阳淮河尚未结冰,纷纷扬扬的飘雪湮没了落叶的痕迹,四处是覆雪,斑驳、沉寂。岸边的游船安静地停靠着,一帘暗黄竹帘遮去风霜雨雪的声音,独独掩不住那人的脚步声,如此的熟悉,带着某种记忆慢慢向她走来。 船舱内,阿惟坐在小几旁,望着帘外顿住的脚步,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 “桓郎,既然来了又何苦犹豫,你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敢见我?” 竹帘被指骨分明的手挑开,顾桓弯身进来走到她面前站定,一年来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温文有如润玉,潇湘有如修竹,阿惟难以掩饰心底的激动,眼圈微红,笑着说: “你过得可好?”然后拉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他一眼,“幸好,没怎么变瘦。文安呢,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你怎么来了?”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坐在她对面的软垫上,阿惟一愣,也坐下来,解释道: “你说过让我等一年的……总不见你回来,心中挂念得很……”见他脸上神色表情淡如清水,阿惟的心一沉,本想说是阿逵告诉她在安阳见过他,病入膏肓沉疴不起无法回建业,她当时一下子就懵了,也来不及去想多一步便收拾了包袱偷偷离开上官府赶往安阳。 “回去吧。”他的目光望向那竹帘,“我已经安排好人护送你,我在此处过得还好,不必牵挂。” 阿惟只觉得手足发冷,不会的,她对自己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事,顾桓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她艰难地挪动脚步半跪在他面前盯着他,双手抓住他的衣袖,颤抖着声音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建业来做什么?你说过一年后便会回来让我等你,桓郎,我等了,你却是给了这样的一个答案给我!究竟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我会去改,只要你肯跟我回去……你不喜欢建业,那我们就回兰陵……”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在眼框中打转的泪水,皱了皱眉道: “我不是不喜欢建业或兰陵,我只是,不喜欢你了。” 阿惟一瞬间僵了身子,嘴唇失去了雪色,惨白一片,她盯着顾桓,泪水从眼角滑落,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要娶东晋朝的公主了,是吗?” 顾桓别过脸去不看她,令人难堪的沉默气氛蔓延开来。阿惟缩回自己的双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顾桓,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娶公主了,不要我了,是吗?” 他抬眼看她梨花带雨的脸庞,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是的。” “可有隐情或苦衷?”她迎上他的视线,伤心怨愤地看着他。 “没有。”他干脆,直截了当,不给她留半点思量,说完他站起来,低声道: “你不要多想,我已经让人备好车驾,你安心回建业。我负了你欠了你的,你好生记着,来日再向我讨回。” 说着向前走了两步,手才刚触到竹帘,便听到她冰寒如雪的声音响起: “没有来日,顾桓,我和你今日把话说清楚了,来日便不会再纠缠于你。” 他的手攥住竹帘几不可察地一颤,笑道:“如此便是最好。” 顾桓没有任何留恋地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样走出游船的,浑身半点气力都没有,虚脱一般,从建业一路来到安阳,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安稳的,总想着他究竟病成什么样子了,却不想得到这样一个结果。顾桓早已离开,她独自一人走在脚踝深浅的雪地里,身上的暖热一点一点地流失,她不住地回想顾桓临走那日对她说的话...... 他说阿惟你要记住,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独独不会负你; 他说你此时选择了信我,那么,你就要信我一辈子…… 他说阿惟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你等我...... 面前不知何时停住一辆马车,驾车的汉子跳下车来拦在她面前说是奉命送她回去建业,她凄然一笑,道: “你转告顾桓,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我是去是留,早已与他无关。”说着径自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那汉子追上去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 “她说她不要上车,这意思难道你听不明白?” 阿一一听这声音顿时身形一僵,然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没想被雪下的枯枝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然而她咬着牙用尽全力地爬了起来,又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但是终究还是避不开,那一身蓝色锦缎长袍还是拦在她身前。她抬眼看他,面前的人发束金冠,浓眉之下黑眸深邃,清澈的眼波中情绪复杂,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思念、怜惜还有心痛,可是下一瞬便再也见不到什么了。 “阿惟------”他刚想说句什么,便被她打断了: “叶少东家,许久不见了。”她的唇冷得发紫,而脸色白得像雪一般,偏偏还要对他礼貌而疏离地一笑,这笑容仿佛尖刺一般让他眼睛发痛,但是伸出去想牵她的手硬生生地顿住。 他苦笑,对自己说:杨昭,这便是你该受的惩罚啊...... “阿惟还有事,就此别过。”她艰难而苦涩地说,迈出脚步便要离去,不想脚下一软又跌坐在雪地之中,杨昭连忙去扶她,却被她用力挣开了手,她冷冷的说: “我不要你管!” “起来!”他皱着眉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凉的像块冰,“你再这样的话会冻坏手脚。” 她站起来,木然地看他一眼,道:“叶少东家请自重,阿惟会自己走回去,冻坏了手脚也不会迁怒旁人。” “旁人?”杨昭眼中怒气积聚,不管不顾地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入怀中,捏起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一字一句道: “上官惟,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究竟是谁?!” 她盯着他,抿唇不语,只管用力地挣扎。可哪里挣得开,杨昭双手抓着她的肩,锐利的目光似乎想要看进她的心里: “你明知道的,那个叶孤岚根本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 “杨昭,我的昭哥哥,”阿惟望着他凄然一笑,怔怔然落下泪来,伸手拍拍自己的心窝处,“他死了,早就死了,留在我这里的,只有被你亲手烧成灰烬的回忆。你还能以为你是谁呢?” 杨昭整个人被这番话钉在原地,他脸色发白地看着她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去,一步,两步,三步......他的心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悲怆充斥,身边的叶诚小声地喊了他一声: “主上,需要派人跟上吗?” 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的阿惟身子晃了晃,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杨昭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两眼紧闭脸色雪白如纸昏死过去,他的心顿时一慌,吼道: “叶诚,把马车赶过来,快!” 马车疯了一般往孝亲王府赶去,甚至连进入侧门时连停都没有停一下,直接就到了杨昭所住的水石山房前停下。杨昭把人抱进去,接着整个山房便乱成一团,来诊症的大夫,送热水的仆人,送吃食的丫鬟,还有来回搬碳盆的老妈子。 全身用热水擦过后,阿惟的手脚不那么冰了,反而额头烫的要紧,双目紧闭两颊潮红,一时是低低的哭泣,一时又是抓着杨昭的手惊慌害怕地喊道: “爹爹不要打阿惟,阿惟知错了,很痛,很痛啊......”泪水顺着眼角淌下,任由杨昭如何耐心呼唤,她就是醒不过来。 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他刚想把她的手放下去拿水来喂她,她却忽然说道: “桓郞,榴花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摘石榴与我吃?”他只觉得心底一阵窒闷,又听她带着哭腔说道: “你为什么骗我?我等了你许久,你却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猛地甩开她的手站了起来,她的呓语还在继续: “你们都一样......一定是我不够好,一定是......所以我的昭哥哥走了,不要我了......” “昭哥哥,你别走......榴花开了,阿惟搬凳子摘给你看好不好?” 杨昭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颗心骤冷骤热就在这断断的片刻尝尽了百般滋味,他回身坐在床沿抱起阿惟手指抚过她消瘦的脸庞,哑着声音道: “宝宝,你昭哥哥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这次好不容易到了我身边,要我再放手很难,知道吗?”随后扬声唤叶诚: “马上进宫给我请楚源来!” 匆匆赶来的楚源把着她的脉沉吟半晌,然后起身对杨昭道: “王爷,上官姑娘连日劳累,风寒拖了太久,所以这次发热才来得如此凶猛;另外她心中郁结重重,故梦魇之症不止,若是天亮还不能醒来,高热不退,恐有癔症复发之虞。” 楚源走后,煎好药让意识不清的阿惟好不容易喝下半碗,她才断断续续地少了呓语,睡得安宁一些。杨昭走出内室,问叶诚道: “顾桓回来了么?” “禀主上,顾桓刚回来,是明澜公主亲自送他回来的,想必如今在一茗轩小憩。” 杨昭负手信步走出水石山房,叶诚正要跟上,却被杨昭喝止道:“守着山房,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叶诚躬身领命,他心里明白的很,他的主子要防的便是住在采薇阁的那位。孝亲王府里越是得宠的女人越容易死于非命,可杨昭从来没说什么,这一回还未成事实便如此紧张,可见这女子真的非同一般。 一茗轩里顾桓正在悠悠然地喝着茶,文安在一旁给他的手炉加炭火,见杨昭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顾桓放下茶杯微微点头,笑问: “王爷来的正好,我一茗轩中的名茶甚多,不若与顾桓坐下细细一品?”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杨昭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你跟本王来安阳,算来一年半了。要是当初没有你的谋划,趁着皇帝出猎,放出事先捕获受过暗伤的老虎,本王也不可能顺利地回宫,受封孝亲王。你还替本王出谋划策,让本王借着受贿案逐步肃清了吏部和户部中诚亲王的人,如今方能在朝堂上有所依恃,顾桓,你是可当大任之才。” “只可惜,有句俗话叫‘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王爷赞赏顾桓是真,忌惮顾桓也是真。”他放下茶盏,目光清亮地看着他,“顾桓若是坚持要回西晋朝,不能为王爷所用,焉能留之?王爷,顾桓说得可对?” 杨昭笑,轻叹一声道:“顾桓,你可算是本王生平难得的知己。所以,你为求保命,又不想留在本王身边,不得不出下策来求娶本王皇妹?” “自古伴君如伴虎,顾桓所应承王爷的事,如今只差一件,等这事完了,王爷登上大宝之位,还望看在明澜公主的份上,放顾桓西归。”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伤见 3 “本王与你签定了密约,你助我登基,我割让三城。然而诚亲王最近收敛了不少,像是韬光养晦一般,而皇帝年事已高,内务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上旬他已经召见御医三次,说是经常头晕心闷。顾桓,你还要让本王等多久?” “一个月。”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那本王等着看你成大事。”杨昭站起来,走到门口才又回头对他说: “对了,本王的准皇妹夫,上官惟,你的前妻,哦不,还忘了你们那时的婚仪只是一场戏,她连你的未婚人也不算,不过相识一场你要不要到水石山房看看她?她今天昏倒在雪地上,本王把她送到府中救治,楚源给她诊症,说如果天亮时高热仍然不退,便可能癔症复发。” 顾桓唇角笑意未减,迎上杨昭深沉的目光,道:“王爷能称顾桓一声‘妹夫’,那么理当知道顾桓心中所系何人,又何苦出言试探?当断不断,反被其乱,王爷当初不也是深谙此理,以一死遁世?今日顾桓虽然薄情,却窃以为更显得光明磊落一些。” 杨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直在花厅隔间里的文安这才走出来,看着顾桓依旧不变的身影沉寂的容颜,担心地低声问道: “公子,阿惟她……真不要紧?” 顾桓锁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尽是忧虑之色,轻声道: “今日淮河一行,在暗处盯梢的有三拨人。明澜公主的人,诚亲王的人,还有杨昭的人,那游船是景渊安排的,可是岸边的渔翁,泊船靠岸的艄公,还有游船上的小厮……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让人知道她……有那么重要……” “那我去看看她?”文安试探着问。 “不要轻举妄动,”顾桓道:“杨昭已经开始怀疑我到安阳来的目的,也起了要么除掉要么把我留下的心,如今每一步都要小心。若到了不得已的那一步,你让顾东顾南亲自把她送回建业。” “公子,你真要娶公主?”文安欲言又止。 “你说呢?”顾桓忽地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不能想,不能想她那尖削的下巴瘦得不盈一握的腰肢,更不能想她含怨带泪的眼睛,失去雪色的唇…… “安排一下,明天我要见景渊。” 阿惟终于在天亮时醒过来,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那个握着她的手松了一口气的杨昭。她浑身发软,身上出了汗粘腻一片,他替她拭去额上细小的汗珠,她怔怔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伸手握住了他拿着巾帕的手。 “是不是很累?还是想喝水?”他扭头正要让下人斟水过来,阿惟摇摇头,嘶哑着声音道: “你……我究竟怎么了?” “你晕倒了,染了风寒,我把你带回了王府。” 阿惟默然了片刻,坐起来刚想说句什么,却咳嗽不停,他连忙给她披上他的外袍,道: “不要再凉到了,你的风寒拖得太久,等会儿喝点清粥,垫一垫再喝药。” “我没事,”她低下头,“我想回去了,一夜未回,阿一一定担心死了,那宅子就在丹阳巷,王爷若是方便请让人送我一送。” 杨昭抿唇不语,脸色沉沉如水。 阿惟掀开被子,自己身上衣衫早被换过但还算很完整,她坐在床沿虚软无力地俯身去拿鞋子,正要穿上脚时力不从心,鞋子从手上一下子掉落在地。杨昭按住她伸出去捡的手,自己俯身捡起鞋子半蹲着捉起她的脚给她穿鞋,阿惟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心里是痛还是怨,但还是站了起来没有一声告辞就往门外走去。 “宝宝——”他喊住她,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中爱悔交缠,“你忘了?看过了女子的脚,是要娶她的……” 阿惟顿住脚步,他走上前,从背后把她紧紧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喃喃道: “宝宝,我错了,过去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再也无法挽回,可是能不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哪怕不能原谅,也不要狠心地抹杀一切,一个人,若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幸福可言?宝宝,若我如今还是被困西晋朝的质子,即使娶了你,不过也是多了一个人陪我被圈禁而已……” 阿惟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落下。 “在兰陵,我不敢与你相认,不敢披露身份,更不想你被人利用成为胁迫我的棋子,看你得了癔症,见你与顾桓拜堂,你以为我的心就不痛吗?我那时便后悔了,说不出的后悔……宝宝,你真忘了吗,横波水榭的石榴树,门口悬着的风铃,我说要娶你,从来不是假话……” “别说了,”阿惟转过身一脸泪痕地望着他,“昭哥哥,别说了……” 听得这一声“昭哥哥”,杨昭神色惊喜不已,用力把她拢入怀内,带着鼻音喃喃道: “再喊一声,我的阿惟宝宝,你再喊我一声?” “昭哥哥,”阿惟擦干眼泪,伏在他肩上轻声道:“我想回去,你送我回丹阳巷阿一家好不好?” 当杨昭牵着阿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丹阳巷阿一家的门前拍门时,匆匆应声来开门的环儿警惕地看了一眼锦袍玉带气宇轩昂的杨昭和他身后随同的叶城,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一边对阿惟说: “上官姑娘,你昨晚到底去哪了?阿一,哦不,夫人她念叨你念叨得可紧了!” 阿惟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对杨昭说: “我到了,你还是请回吧,我身子已经大好,不用担心,阿一会照顾我。” 杨昭不管不顾地扶着她的手一直往里走,道:“不急,这几天闲的很,可以陪陪你。” 阿一闻声从厢房里出来,一见杨昭甚是讶然,脸色变了变,连忙拉过阿惟,然后向他行了一礼,道: “叶少东家别来无恙?阿惟可是叨扰了少东家?阿一这里向您赔礼了。” 阿惟拉了拉阿一的袖子,在她耳边嘀咕几句,阿一一脸恍然,连忙把称呼改正过来。杨昭心知阿一不清楚他的身份,也不怪她,微笑道: “十八姬千里迢迢从建业来到安阳,本王未尽地主之谊待客不周,不知兰陵侯何在?本王许久未见他,甚是挂念。” “王爷没听说?我们侯爷在与公主大婚当日遇刺,不治身亡……” 杨昭笑了笑,对着阿一走出来那厢房的方向扬声道: “景渊,加上这回,你死了两次了,同样的把戏这样重复有意思么?” 须臾,厢房中有人笑着应声道:“是没什么意思,也承蒙孝亲王看得起,让人来行刺本侯,成全了本侯扔下了那个与生俱来的包袱。” 景渊走出来,身上的棉袍洗得洁白干净,衬着院中的斑驳雪光,竟是毫不逊色。 杨昭止住笑声,打量了景渊一番说道:“如果本王说,刺杀兰陵侯并非本王的主意,你信不信?” “自然是信的。我与王爷在兰陵毕竟相识多年,交情不浅,若王爷有心为难此刻已经让人将我绑了押回西晋买了个大人情给西晋皇帝。”景渊示意阿一陪阿惟进去,自己伸手对杨昭做了个请的手势,把他带到凉亭中小坐。 杨昭看着阿惟消瘦的身影,许久才把目光收回来。景渊轻笑一声,道: “王爷如今可以随心所欲地把目光灌注在任何人身上了?” “景渊,无旁人时还是叫我一声‘孤岚’便可。”杨昭道:“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你可有想过从此在安阳落户?西晋你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这里入朝为官?” 景渊摇头笑道:“好意心领了,我的确想留在安阳,可是无官一身轻,朝堂之事景渊本就不通不晓。” 杨昭眸光深沉,“你真能放下往日的锦衣玉食浮华富贵?” “我本就不是什么高贵血统,出没于市井野里又有何不可?”景渊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倒是你,打算拿上官惟怎么办?她失踪已久,估计她的父兄不日会派人寻来;而顾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爷,夫人她说阿惟姑娘忽然吐得厉害,让我去请大夫,可又没说去哪里请……” 还没等景渊反应过来,杨昭霍地站起来喊来叶城马上去把楚源开的方子抓的药带过来,自己急急忙忙跟着环儿到厢房去看阿惟。阿惟坐在床上身子向后倚着床栏,脸色白得吓人,嘴角还有未擦干的秽物,阿一正拿着热毛巾给她细细地擦着,杨昭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还好不算烫,然后才握住她的手,问: “哪里不舒服了?吐了好一些吗?” 阿惟无力地摇头,目光呆滞,右手揉着自己的心窝处,呓语般说道:“有没有吃了就能睡过去的药?我不要醒着,不要……” “为什么?阿惟你这是怎么了?”阿一眼睛红红,难过地问。 阿惟低下头,不肯再说话,阿一换水去了,杨昭坐在床沿低声问道: “你是困了还是累了?为什么不要醒着?” “昭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噙着泪问他。他的心猛然一揪,下意识地伸手捂着她的嘴,变了脸色道: “胡说!谁让你说这样的话的?!”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我这里会这么痛,痛得想要裂开了……我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 这时,阿一把叶城带来的药温好了拿进来,杨昭接过后试了一汤匙觉得温度刚好合适了才一匙一匙地喂阿惟吃药。阿一站在一旁看着,却插不上手,等阿惟喝完了一碗药,阿一捧来一杯清水给杨昭道: “王爷,喝口水漱漱口,不然太苦了。”杨昭接过水,阿一又拿了一杯水给阿惟,杨昭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 “你去告诉景渊,本王今晚不走了。” “这——民舍寒酸,屈居了王爷,不大好……”阿一很老实地答了一句。杨昭却笑了,道: “十八姬,景渊能为你做的事情,为了阿惟本王也可以做得到,你不相信?” 阿一让环儿抱来一床更厚的被子,再添了两个火盆,掌灯时分把清粥还有饭菜捧进来,杨昭只淡淡地道了声谢,阿一见阿惟睡了,说是景渊想请杨昭到花厅一坐,杨昭拒绝了,道: “你和景渊歇息去吧,本王看着她就好。” 阿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担忧地对景渊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把阿惟看得那样紧,恐怕不打算放过她了。” “你觉得他对上官惟这般好,可是发自真心?” 阿一想了想,走到书桌前望着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景渊,道:“也许他真是想对阿惟好,可是他应该不会让阿惟自由,因为留住了阿惟,顾桓顾大人还能飞得多远呢?” 景渊放下书,抱过阿一坐到自己的膝上去,捏捏她的鼻尖道:“你没见上官惟多伤心?大概是顾桓不要她了。” “我想不清楚,”阿一皱眉道,“但总觉得顾大人跟这叶少东家是不一样的人,顾大人不像是那种始乱终弃的薄情之人。” 景渊笑了笑,抱起她走向床帷,阿一害羞地说:“你是怎么了?现在还早得很你怎么就……” 景渊把她放下,开始动手去拔下她的发簪,拉下她外衫的扣子,阿一拉过被子蒙着脸嚷道: “不要,昨晚你才撕烂了我的兜衣,还没有买新的,现在又来……” 景渊胸腔里发出一阵闷笑,俯身压下拉开她的被子就是一阵亲吻,索尽她胸腔里最后一口空气后才笑着放开她,道: “你这是欲拒还迎地勾引为夫么?不过就是想抱你上chuang,给你盖好被子,让你早些歇息,你真是想太多了……” 阿一又羞又恼地瞪着他,见他起身整理衣衫,愣了愣,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说得对,夜还早,到书房看会儿书,乖,你先睡。”他在她额上亲了亲以示安慰,转身吹熄了灯,掩门出去。 景勉早在门口候着,一见景渊出来便上前耳语两句,景渊点点头,然后带着他走到了厨房,景勉扳开灶前的柴草,掀起两条石板,露出一道黑灰的梯子来。景渊于是走了下去,下面是间偌大的地下室,有人早就点了灯在惟一的那张石桌前等着。 “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清减了。”景渊坐下,看着面前的顾桓。 顾桓微微一笑,目光停留在景渊那身洁净却有些破旧的棉袍上,轻轻叹了一声,道: “我还是不如你。” “没必要这样比较,论起犯错与后悔之事,我要比你笨得多。”景渊说道:“杨昭老谋深算,即使你帮他筹谋到了帝位,他也不会放虎归山。只是,你真的要娶公主?” 顾桓苦笑,“人不在宫里。” 景渊惊讶:“不在宫里?那传言中被皇帝关在石室中的后妃,不是镇南王妃?” “一开始,我也以为如此,往宫里布置自己的人去打听,谁知最后找到了石室,才发现是一个陷阱,白白折损了顾西的性命。”顾桓的脸上蒙着一层暗影,“花了一年的时间,不过是找到一个专为我父王而设的杀局。” “后来呢?” “那夜我被石室中的毒箭所伤,是明澜无意中救了我,把我藏在她的寝宫十天十夜,我才侥幸留住了左臂。” “无以为报所以以身相许?”景渊凉凉地一笑,“顾桓,这不大像你的作风。” “的确不是我的作风,”顾桓望着他,有些忧伤,又有些自嘲,“如果我说我是迫不得已,想必你要笑我矫情了。” 景渊沉默了一瞬,道:“难道人在公主殿中?”这世上能胁迫顾桓的也没有几桩事了,只是那高贵大方的娴雅女子也会胁迫别人跟自己成亲? “她就在公主殿中,是从小便照顾明澜长大的哑巴嬷嬷,可是就消那么一眼我便认出她来了,跟我父王画得那些画上的女子一个样,很美,看人的目光很温柔,但是被喂了失声药,这辈子,都不能再说话了……” “你娶公主是因为想让公主出宫建府顺理成章地把人带离皇宫?”景渊皱眉道,“你可想过这也许是另一个陷阱?” “计划再周详也抵不过意外的出现……不会错的,她的右手掌心,生命线的中间,有一颗朱砂痣,形状有如泪滴。”顾桓道,“细节日后再跟你道来,目前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明日你到海棠馆卖画,自然有人把你带入宫中当画师。”顾桓起身正要道别,景渊拉住他,问: “你不要去看看上官惟?没想到杨昭要留下来陪她,不过你放心,我让杨昭不知不觉间喝下无色无味的离魂散,估计他最起码要明早才会醒来……” “不能见,”顾桓背对着他,打断他的话,“不能见她,不能多看一眼……我怕我自己,也会有动摇的时候……” “你不怕你找到了想找的,却失去了本就拥有的?” “怕。”他的声音显得空洞而低沉,“可是行走在悬崖上的人,不能回头,只怕一回头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伤情 1 杨昭一早起来便匆匆回府了,景渊照旧到丹阳巷外的大街上摆摊子卖画,环儿和阿一留在家中照顾阿惟,日中时分还未见景渊回来,家门却被人拍得大响,开门一看,原来是邻居家的大婶,她一见阿一便喊了一嗓子: “袁家嫂子呀,你家袁先生被人抢了,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看看......” 阿一手中的木盆掉落地上,她急急地拉住那邻居大婶,一迭声地问:“怎么会这样的?我夫君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我去看看,”然后又回过头喊道:“环儿,你赶紧去报官府......” “报官府有什么用?”大婶同情地说道:“你还是到诚亲王府去求求吧,如果能用点银子解决,那便再好不过了。” “诚亲王?" "诚亲王就是当今的三皇子,二皇子已经少年夭折,你快去吧,听说这诚亲王王府中姬妾众多但也有人说他好男风,这要是晚了的话......" 阿一一听,马上便掀起裙脚飞快地跑出了家门,大街上景渊摆摊的地方果然一片凌乱,桌子椅子歪斜地倒在一边,颜料和画笔掉了一地。阿一的脸色白了又白,她呆了半晌,抓住一个卖烧饼的老汉问诚亲王府在哪里,老汉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她匆匆道了一声谢便往哪里跑去。 一个时辰后,孝亲王府水石山房的书斋里,叶城在杨昭耳边耳语两句,杨昭抬眼看他,道: "阿一到诚亲王府要人了,然后呢?" "然后被诚亲王府的人撵了出来,她又去拍了第二次门,结果被乱棒打了出来;然后她不知去哪里借了一架梯子,要从王府后院的墙爬进去,却被王府的狗追着跑,掉了一只鞋子,还是从狗洞里爬出来才捡回一条命,没想到她竟然搬了一堆柴草到后院围墙外打算放火......" "如果她放成了,想必如今已经在安阳的大狱中受苦了。" "是,属下念及兰陵侯与主子的交情,让我们的人制止了她,如今她又跑来孝亲王府求见主子了,主子是否想见她一见?" 杨昭淡淡地说:"让她到前厅等着吧。" "是。"叶城领命退下。 "都听到了?"杨昭对着屏风后的人说:"她为了景渊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算什么?你还不死心的话是不是要为这女人连命都不想要了?" 阿逵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单膝跪地,道:"主子,阿逵知错了。" 杨昭冷哼一声,"知错?但愿你是真的知错了。本王要你混入诚亲王府,给本王好好看着景渊。" 阿逵难掩一脸的惊疑诧异,神色复杂,道:"主子是想阿逵去监视景渊?" "是保护,不能让他在诚亲王府出事,本王要好好看看,他来安阳趟这趟浑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想杀他,以后有的是机会,如果这回你还敢违抗本王命令的话,景渊死了,你也活不了!" "主子放心,阿逵这次定然不辱使命。"阿逵咬咬牙,沉下声音应道。 杨昭走到阿逵身边顿了顿,走出去之前丢下一句话给他: "如果杀了那个人,自己心爱的女人就会回到自己身边,本王会去杀;可世事焉会如此简单?把人留住有何难?难的是把心也留住。" 三日后。 今天阳光难得从灰云里冒出个头,好让午后终于有了些暖意。傍晚时分阿一坐在红薯摊子旁的小凳子上发呆,街上人潮渐渐散去,许多摆卖东西的摊贩都陆续回家了。环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数着剩下的红薯,数完了一遍又再来一遍,阿一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不由得问: "环儿,你这是怎么了?" "十八姐姐,晚上还会不会有人买红薯?" "也许吧,怎么,累了想回去了?" "不是......要不明天我们少准备一些,不就能一下子卖得完了?"环儿为自己的聪明点子而一脸的惊喜。阿一奇怪道: "为什么一定要卖完?卖不完我们也会收摊的,你这脑瓜子想些什么呀?" 环儿嗫嚅道:"因为那个......那个景勉说,哪一天我把红薯全都卖完,他就会回来......" 阿一愣了愣,"真的?他真这么对你说?" 环儿笃定地猛点头,阿一随便抓了一根放冷的碳条塞到环儿的手里,摊开一大张黄纸对环儿说: "我念你写,今天不卖完这红薯我阿一就不回家。" "十八姐姐,你真好!"环儿眼中闪过激动的泪花,可马上就懵了,"写,写什么呀?我会写的字不多......" "你只要写两个字就够了。"阿一很认真地说:"其余的我来写。" "哪两个字?" "''买'',还有''送''。" 环儿在纸上画了几笔,阿一又在上面添了几笔,环儿道:"买二送一?十八姐姐,那我们岂不是亏本了?" 阿一皱眉,"不是,你看清楚些,是买一送二。" 果然如她们所愿,剩下的三分之一车的红薯终于在入黑前被哄抢得一干二净,阿一和环儿推着车回丹阳巷的路上时,阿一对环儿说: "别推了,你去告诉景勉我们的红薯卖完了。" 环儿欢喜地应了一声,正要放开手转身走时才又呆了呆,道:"我去哪里找景勉来告诉他这件事啊?" 阿一也愣了,"你不知道他在哪里的么?" 环儿讪讪地低下头,干笑两声,说:"当时我只顾着高兴------你知道,他那人平时连话也不跟我多说一句的......" 回到家,两人坐在大枣树下抬头望着天,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阿惟走过来,也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还是没有景渊的消息?" 阿一摇摇头,道:"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这里风大,你还是回屋里歇息吧,我到书房找几本书给你看一下。"说着便要起身,阿惟拉住她,说: "阿一,你能不能给我找一段桐木来?" 桐木很快找来了,阿惟拿着木料反复看了看,从厨房里拿出几把大小不一的刀,便开始忙碌起来,这一忙又是三天。杨昭来看她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随意地垫了一块棉垫,身上穿着厚厚的襦裙棉袄,可还是显得单薄,头发松松的挽起,只插了一根银簪,乌眉黑发,唇色淡得几乎没有,朴素得让人心疼。她手上的桐木已经被斫成古琴的大小模样,她现在拿着凿子正用力地凿着孔,专注得连他站在自己身后都无所觉察。 他俯身,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她身形一僵,手中凿子一松掉在地上。 "桓郎?"她轻声唤道,带着些微颤抖和不置信。 "不是,"他捡起凿子放到她手上,平静的脸容不见喜怒,"如果你有那么想他,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他也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抚过那被磨得光滑平整的琴面,问: "这琴,是做给他的?" 她点头复又摇头否认,"他成亲,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他,可是只剩下四天了,这琴也不知道能不能赶起。而且太粗糙,音色怕是很差,弹起来也不知道能否成调。" 他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冷,白皙瘦削得几乎看得见血管,手指头不知是磨的还是冻的,有好几处都开裂了能见到血渍,他拢起她的手,呵了两口暖气,然后注视着她清澈的眼睛说: "不恨他?" 她垂下眼帘,自嘲地笑了笑,道:"不是不恨,是不能恨。" "怎么说?" "不能恨,因为不想再时时刻刻把这个人放在自己心上,不想把自己的年岁都流失在这个人身上,君既无心我便休,不纠缠,也不再疯魔。看着他成亲,看着他美满,一如看旁人一般,陌生,却能礼貌地微笑着祝福。我对自己说,阿惟,你做得到的。" 杨昭一时间沉默起来,他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知该喜悦还是忧伤,她说她不再爱顾桓了,然而今日的顾桓焉不是昨日的自己?顾桓固然可恨,然而伤她伤得最深的人是自己才对,这么说,当初她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忘了自己的? "昭哥哥?"阿惟见他怔愣的模样,手却把自己握得越来越紧,"你怎么了?" "阿惟,"他回过神来,道:"这琴,不要做了好吗?你的手都伤了,我给你另外准备一份厚礼,四天后公主大婚,我带你入宫,你亲手送给顾桓吧!" "昭哥哥,我------" "把阿一也带上吧,我那三弟只是把景渊请进王府当画师,听说要在公主大婚那日给皇上和明澜画一副画,景渊功成身退便可回来,你也不必再担忧。" 阿惟感激地对他一笑,抱起那未完成的古琴,站起来道:"昭哥哥替阿惟想得周到,阿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等以后身子大好,定当请昭哥哥到安阳最有名的百全楼好好吃一顿。" 杨昭走近她半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张开手臂圈住她的腰,阿惟被动地抱着古琴神色有点尴尬,想推开杨昭却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低下头在她耳边说: "就这么谢我?不嫌礼太薄情意太轻?" "那昭哥哥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更有些忐忑,杨昭听得出来,手一松放开了她,伸手掠起她鬓边一绺碎发拨到耳后,温声说道: "安阳之东有玉泉山,山上烟云雾绕如棉,独有奇气奇景,你陪我去峰顶看一趟日出,可好?" "好。"阿惟顺从地点点头,躞蝶般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黑如点墨的眼眸。 四日后的公主大婚这一天,阿一很不幸地吃错东西坏了肚子,拉的脸无人色精疲力竭,她看着杨昭的马车接了阿惟后辘辘远去,手扒拉着掉了漆的朱红大门痛苦不已。 东晋朝的皇城又被称为庆明宫,处于安阳东面玉泉山的前沿,地势高旷。入了丹凤门抬头便见到建元殿、开政殿和紫宸殿三殿。之后是一个方圆十几里碧如块玉的内湖------渑池,渑池后便是后宫所在。 今夜沿着渑池湖岸边都挂上了七彩宫灯,盛大的婚仪设在渑池后不远处的德麟殿,离公主的寝宫郁仪楼有一段距离,但是礼乐声响彻了夜空,又有宫女如云来来往往欢声笑语不断,金盘玉馔络绎不绝地被送入德麟殿。 随着传令太监的一声"孝亲王到",杨昭身穿湖蓝色亮缎锦袍,上绣金线脚踏祥云四爪金龙蟒,发束金冠结以白玉丝带,眉目英气,气宇轩昂地踏入德麟殿。而他身边的女子穿着一袭月白宫装,飘云锦缎做的暗花夹袄缝上了雪狐毛边,同色襦裙上罩湖蓝绉纱,绉纱上隐隐有光华流动,仔细一看原来上面不规则地镶了些薄如蝉翼的透明晶石,使得华衣生光。而这女子绿鬓如云,红颜如玉,柳眉纤长,樱唇胭脂微润,一双杏眼似喜还怨,两靥绯红却不见得意之色。 德麟殿忽然静了一瞬,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这个被当今朝廷最为看好的未来储君紧握着一个无名女子的手,从容自若地走到自己面前。下一瞬,围过来寒暄的打招呼的好奇想看热闹的或是窃窃私语讨论的各种声音都响起。杨昭微笑着点头致意,阿惟尴尬得想转身就走,可是手被他死死的攥住,动弹不得。 吉时未到,寒暄过后杨昭牵着她走出了德麟殿,手拿拂尘的太监对杨昭行了礼然后提着明亮的灯笼在前面带路。 "你要带我去何处?"她问,挣了挣手,可是根本没法抽出手来。 "去见我父皇。"杨昭对她安心地一笑,"别担心,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担着。" 阿惟猛地顿住脚步,抬头看着他说:"昭哥哥,你不是想对皇上说,你要------" "我要娶你为妃。"杨昭低声道:"这个承诺我许了多年,如今也该兑现了。" "可是我是西晋朝的人,我的爹爹当初还曾经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背景和财力,我和你不相配的......"忽地被他竖起的手指止住话端,微寒的夜风中,他的声音显得那般不真实: "如果要这样算,配不上你的人,其实是我......我那样欺骗过你,背叛过你,甚至有过别的女人,你最好的那些年华岁月都浪费在我身上我却没能回报你一段真诚的感情......所以,不要那样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弥补,可以吗?" 阿惟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缠绵病榻脸色苍白的孱弱少年,竭力地睁开眼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抚着她的发对她说: 阿惟对不起,昭哥哥今日身子有些乏了,没能陪你到院子里观鱼,明天吧,明天昭哥哥偷偷把药往窗外洒了,不喝药就不会嗜睡,就能好好地陪阿惟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黄雀 1 “可是本王一路过来并没有遇见父皇,这个时辰他不去德麟殿又是到了何处?” 那内侍看了看左右无人,才大胆地凑过头来说: “孝亲王,本来今日申时末皇上和公主约定在金粟宫让袁画师来画像的,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公主的踪影,这时袁画师的画篓不小心打翻,结果皇上随手捡起了一幅画打开一看,登即脸色阴霾暴怒不已,斥退伺候的左右人等逼问了袁画师一番,然后才气冲冲地离开了金粟宫。” “可是朝郁仪楼而去?” “奴才看仿佛是朝着千音楼的方向走,也没有带侍卫,只让总管张公公和袁画师跟着。” 杨昭心头突如其来一阵不详之感,转身就向千音楼而去,冷不防袖子被阿惟拉住,他回头道: “阿惟,你先回德麟殿等我。” 阿惟却还是没有放开他,黑眸一瞬不瞬地锁住他的视线,道: “昭哥哥,你真的喜欢阿惟,想跟阿惟在一起吗?” 杨昭皱眉,”阿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此刻他只想到顾桓两日前问他要了御林军调度的令牌,然后今夜迟迟不见行礼,景渊又搅和到这桩事情里头,肯定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昭哥哥,我们现在就动身去看日出吧,今夜上山,明日就可以偿了心愿......”她不依不饶地揪住他的袖子不放,咬着唇期盼地看着他。 “阿惟乖,别闹。”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阿惟反而更用力地抓着他的袖子,神色也更加坚决,”不,我现在就要去。” “黄公公,”他冷下脸,叫过刚才那内侍,”替本王把上官姑娘送回德麟殿。”说罢一狠心用力挥开阿惟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千音楼快步走去。 千音楼是宫内女眷看戏的地方,这时应该冷清静寂无人,杨昭来到门口时便见那本就行动不甚方便的明黄身影入了内室,他连忙赶上去,内室本来漆黑一片,这时突然灯光乍明,一声女子的惊呼和男子的怒吼遽然响起,这声音随着怒气滔天的一声”孽畜”戛然而止,忽地内侍总管张兴惊呼一声: “皇上,皇上你怎么了?来人,皇上他,他......” 杨昭的心一紧,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眼前的景象混乱一片。明澜衣衫不整死死的抱着单薄的床单遮住一丝不挂的身体,缩在一角双目无神地颤抖着,而随意披了单衣在身狼狈不堪的诚亲王杨旻正拿着明晃晃的宝剑恼羞成怒地刺向景渊,景渊此时正半跪在地上抱着皇帝倒下的身子,张兴已经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杨旻,你这是在干什么?”杨昭大喝一声,伸出两指夹住剑锋,右手击出一掌震落杨旻手中的剑,再顺势一个擒拿手把杨旻制住。此时杨昭身后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景渊抬头对杨昭说: “王爷,皇上适才吐血昏迷,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危。” “张兴,马上传太医!”这时,御林军已经赶到门外,统领高进高声道: “孝亲王,皇上可是在里面?我等接报说千音楼有灯光人影,故前来巡查。” 高进话音刚落,一身大红喜服的顾桓便闯了进来,一见此情此景当即脸色大变,冲至床前看着浑身青紫一脸泪痕瑟缩发抖的明澜,再看看被杨昭制住的诚亲王,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手捡起地上宝剑便要刺向他,一直发呆的明澜却忽然哭着大喊道: “不要啊!顾桓,住手!” 顾桓的剑哐铛一声掉在地上,他回过头定定的看着明澜,明澜无声地低头痛哭,他轻叹一声,脱下自己的喜袍裹好明澜,抱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千音楼。 “别碰她!不许碰她!”杨旻被杨昭死死按住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厉声叫道。 杨昭这才让高进带人进来,高进一看倒地昏迷的明光帝,当即冷汗直流,这分明是一桩宫廷的乱伦丑闻,更甚的是皇帝出事了,按往常惯例,不要说他和自己两个部下,还有那倒霉的画师和内侍总管,恐怕都得陪葬了。 “诚亲王大逆不道,冒犯天威,伤及圣上,高进,把杨旻关押到内司监等候审问发落。” 这时,张兴领着太医院院首进来,老太医颤巍巍地拿出金针在皇帝身上的几处大穴下针,皇帝的眼帘微微一动,艰难的睁开一道缝隙,嘴巴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景渊半跪附身听了片刻,站起来高声道: “皇上有命,封孝亲王杨昭为监国太子,彻查诚亲王所犯罪行。” 顿时屋子里的人跪倒一片,高进呆了呆,景渊一掀衣袍跪下,对杨昭道: “太子殿下,小人人微言轻,还请高进高统领去听听皇上的旨意为妥。” “高统领,那就有劳了。”杨昭冷下脸道。 高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前跪走了两步,把头凑向皇帝听了听,然后点头有如筛糠地说道: “属下的确听到了,皇上封孝亲王为监国太子,属下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夜的德麟殿乱成一团,没有轰动的婚仪庆典,因为皇帝突然染上了疾病,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到了金粟宫进行会诊,更惊人的消息传出,说是诚亲王忤逆了皇帝惹得龙颜大怒伤了心脾才引发了疾患。当朝丞相和太尉等重臣忙于稳定朝局和民心,两次入宫请太子杨昭议事,无奈太子孝心可昭日月,一味地在皇帝床前侍奉汤药不肯离开。 太医院的太医把完脉后都相视摇头轻叹,金针也已经施过两轮,皇帝还是昏迷不醒气若游丝,杨昭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再商议医案。这时叶城走进来单膝跪下,杨昭走到金粟宫的偏殿,问: “顾桓有何动静?” “主上,顾桓把公主送回郁仪楼,请了太医过来诊治,公主现在好像神志还没有恢复完全,顾桓正忙着陪她,让属下转告主子几句话。” “说吧。” “他说主子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把负责安阳城防治安的安阳府尹和驻守在安阳东面的骁骑营的兵权掌握手中,以防与诚亲王的人煽动军队带兵勤王。可以以非常时期为由,由监国太子下达戒严令,派人接收骁骑营兵权。另外,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天明时要带公主离开安阳,请主子放行。” 杨昭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上官惟呢?带她来见我!” 叶城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迟疑,说道:”上官姑娘她刚一回到德麟殿,便对属下说她要去一个地方,让属下给她准备一辆马车还有干粮和水。” 杨昭脸色骤变,盯着叶城说:”她走了?!” 目光冰寒如雪,叶城打了个哆嗦,连忙跪下说:”她说她跟主子你约好了要去玉泉山,可是主子你有要事在身,不能陪她前去......” 杨昭冷冷地说:”原话?” 叶城支吾起来,”原话......她见到了王爷代她送给顾桓的贺礼,是西域进贡的上等丝绸,便叫人拿来朱笔在装有丝绸的箱子上写了一副对联......写完后扔了笔说这婚宴也太无聊了,不如早些到玉泉山看看日出,虽然......虽然有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可她不等了......” “然后你就替她备了马车?” 叶城背上冷汗尽出,道:”主子恕罪,属下本想禀告主子但当时千音楼事发突然主子分身无暇,在德麟殿等候时阿惟姑娘又喝了酒,属下怕她在德麟殿闹起来到时无法收拾局面,所以让她上了马车,骗她说是去玉泉山,其实是回王府歇息。带来的暗卫派了三名暗中跟着,此时应该已经在王府中歇下。” 杨昭沉默片刻,才道:”吩咐下去,加强王府守卫。她喝醉了么?那副对联写的是什么?” “醉了,在德麟殿还清醒一些,上了马车便昏昏沉沉。那副对联,属下记得不大清楚,应该是''一对新夫妇,两架旧织机'',横批''废物利用''......” 原来,不是不伤心,不是不恨的......杨昭淡淡地说道: “起来吧。去给顾桓准备马车,让他从定晖门出宫,本王去送他一趟。对了,景渊呢?” “景渊刚才已经匆匆出宫,往丹阳巷方向而去。” “告诉阿逵,杀了景渊。而你,派人放火烧了丹阳巷的宅子,做事缜密一些,不要漏了风声。” “是。主子放心,叶城必定不负使命。” 杨昭走出金粟宫的大门,站在白玉台阶上负手望天,天幕的墨蓝色已经越来越淡,曙光也该来临了吧。他杨昭辛苦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独立金阶之上生杀予夺,睥睨四方。 郁仪楼内室中,所有丫鬟都被屏退,坐在床上的明澜泪痕始干,望着顾桓低声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一个月前,一年一度的太学生文武献艺那日,在校场上他险些就一箭命中我的心脏。若非妒忌,又岂会对一介书生动了杀机?” 明澜难过地闭了闭眼睛,道:”你既然知道我与他的不伦关系,为何还要娶我?你是想利用我打击他对不对?你现在目的达到了,我的大皇兄,从此彻底地将他踩在脚底。” “我以为,你想摆脱他。毕竟,这样的关系见不得光。”顾桓在床沿坐下,拿起披风给她围上,”到别的地方去,恣意地生活着,没有冷冰冰的四面宫墙,没有利用和逼迫。甚至就算你想跟他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跟他在一起!”明澜情绪激动,眼眶发红地望着顾桓说:”十六岁那年,他灌了我几杯酒行那禽兽之事我便恨不得杀了他!只是他始终是我哥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那些羞辱是无法洗刷的,所以我真心诚意地想要嫁给你,过寻常的夫妻生活。可是在行礼之前,他将我拉到千音楼,说是最后一次......否则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今天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你,顾桓!你知道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顾桓看着眼前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所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你还对安阳有所留恋吗?” 明澜摇摇头,目光有些呆滞,”不留恋了,也没有勇气留下来,整个后宫风言风语,恐怕大皇兄也会将这件事看作一桩皇室丑闻,你若将明澜丢下,大皇兄也会容不下我的。但是我离开安阳到建业去,我就永远都见不到我父皇了,也没有办法预知等着我的是什么......” 顾桓伸手把她拥入怀内,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定能护你周全。” “我们现在就走?”明澜抽噎着问。 “对,现在就走。” “那哑嬷嬷呢?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无论去到哪里我都要带上她。” “她一早出宫到了公主的新府邸替你张罗大婚事宜。放心,”顾桓眸光复杂,”她也一样,就连回家也一定要带上你。” “回家?”明澜喃喃问:”回谁的家?” “我的家。” “你不嫌弃我?”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顾桓回头朝身后喊了一声:”顾东?” “公子,马车已经在郁仪楼前候着,顾北已经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穿着青色布衣的顾东再不是以前的童子模样,长高了许多,人也更显清秀。 “送公主上车,把追风牵来给我。” 风瑟瑟,草萧萧,定晖门前杨昭带着叶城,还有内务太监总管张兴跟在身后,等了片刻便看见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过来,马车旁顾桓像个白衣秀士般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向他走来。马车停住,顾桓对杨昭深深一揖,杨昭托住他的手,淡淡道: “你我如今这般,何必行此大礼?”说着走到马车车厢前,轻轻唤了一声:”明澜。” 沉默了片刻,明澜才回答道:”大皇兄,明澜要走了,请大皇兄照顾好父皇,就当作明澜从今不在这世上,明澜如今也再无面目见大皇兄见杨氏一族的列祖列宗了。” “错不在你,皇兄知道的,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一定给你想个万全法子不让你再受委屈。” “皇兄的好意明澜心领了,可明澜去意已决,还请皇兄施恩放我与顾郎西去。” 杨昭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却还是对高进点点头,示意放行。 马车出了定晖门,顾桓还在宫门之内,对杨昭说: “顾桓今日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希望太子殿下不要忘了自己对西晋朝的承诺才好。区区几座小城池,相信太子殿下绝不会为此而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那几座城本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西晋手里抢来的,本太子登基后自然完璧归赵。只是顾桓,”他目光犀利直直地盯着顾桓问:”阿惟,你真的不要了么?” 顾桓笑了,仿佛听了个荒诞不经的笑话,道:”你,会放开阿惟,让她回到我身边么?” “自然不会。” “那太子殿下这个问题便显得多余了。天涯何处无芳草?”顾桓回头看了看那马车,轻松地说道:”殿下让我与明澜顺利回到建业,然后圈禁诚亲王,并以明澜为要挟,相信诚亲王日后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杨昭冷笑:”难道本太子就不能把他给杀了?!” “兄弟睨墙,遭人话柄,东晋历朝君主以孝治天下,若杀了诚亲王,朝中恐会大乱,还请殿下三思。顾桓言尽于此,就此别过。”顾桓微微躬身,然后牵着马转身就向定晖门外走去。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想留住你辅佐朝政?以你的才能,难道就甘愿回西晋朝当一个寂寂无名的县令?”杨昭忍不住开口大声道。 “太子雄才大略,岂是顾桓可以相比?太子本就知道诚亲王这一致命的伤口,迟迟不予重击不过是想等顾桓真正与明澜成了夫妻之后再来出手。顾桓愚钝,只想着尽快完成契约,兼且思乡情切,所以不得已才把事情提前,扰了殿下的计划,自知死罪,怎敢再做逗留盘桓?太子殿下若能以仁治天下,日后定能是不世明君,届时天下能人异士莫不千里奔投,何必在意一区区顾桓?顾桓实在有负错爱。”顾桓上了马,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地追上前方的马车,绝尘而去。 高进上前道:”殿下,顾桓如此桀骜,是否要属下派人去做点什么?” 杨昭冷冷瞥了他一眼,”高统领觉得本太子就连这一点肚量都没有?” 高进的脸白了白,”属下不敢。 这时小太监赶了过来,跪下禀报说是皇帝醒过来了。杨昭的心沉了沉,快步赶回金粟宫。明光帝果然醒了,但是半边身子都不能动,口眼嘴巴都有些歪斜,也说不出话来,眼睛里似有浑浊的泪水。杨昭拿过宫女手里的药碗,亲自喂汤药,可是老皇帝根本连吞药都困难。 四下无人,杨昭索性放下了药碗,道:”明澜走了,你最喜欢的女儿,以后不会再回来东晋。” 明光帝死死的盯着杨昭,胸口有些起伏,手指痉挛般曲张,仿佛想要抓住他的衣袖。 “你知道,这世上是有报应的么?你生了我,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我活得有多么的艰难。如今轮到你活得艰难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将养着你,不让你短一天的命,该你受的,你要一桩桩一件件受回来。” 殿外传来官员们请太子上朝的声音,杨昭把被子给他拉上,”你听到了吗?你那些忠心的大臣正在恳求我去早朝,你等着吧,看一看东晋到了我手上后会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说罢得意地站起来,一拂衣袖便转身离开。金粟宫大门打开,云开日出,淡金色的日光铺天盖地而来,他站在白玉台阶之上望着匍匐了一地的臣子,目光放得遥远,这一瞬间,仿佛就连天地都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黄雀 2 “叶城,备好车马,本太子要回王府一趟。”时近日中,他才处理完手头上的折子,太子临时移驾到金粟宫旁的重纬殿处理政务。 “殿下可要用膳后再回府?”张兴恭谨地问道。 “不了。”他简短答道,起身离开了重纬殿,上了马车离开皇宫回到了孝亲王府。 一进府,他便问管家:”上官姑娘呢?可曾用了午膳。” “殿下,上官姑娘自昨日回水石山房后一直没出来过,让丫鬟去看她也只是说不许别人打扰她休息,所以老奴不敢再去干扰,王爷见谅。” “下去吧。”杨昭径自往水石山房走去,心里暗道一定是为着昨夜的事情生气了,念及她的孩子气,不由得嘴角微勾,走入内室,见到屏风后的床帷纱帐低垂,有女子坐在床上双手拥被胸前,黑发如瀑,姿态曼妙,朦胧而美好。 “还在生气?”他轻笑,声音轻柔舍不得放重一点点的语气,走到床前道: “你想去玉泉山,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以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你的手站在阳光下,可以把你保护得严严密密不受半点伤害,这天下,是我的;而我,又只是你一个人的,好不好?” 纱帐内的人儿还是不吭声。 杨昭在床沿坐下,耐心地哄道:”阿惟,不要生昭哥哥的气了好不好?今天没有下雪,天晴得正好,我与你出去走走,嗯?宝宝,听话......” 纱帐内的人浑身一颤,猛地掀开帐子盯着杨昭道: “你口中的宝宝,竟然是上官惟?!不是的,不可能的......” 杨昭霍地起身,眼前的女子哪里是阿惟?不过是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的燕罗,只见她像受了重大打击一般死死的看着杨昭,道: “殿下,你怎么能喊别的女人作''宝宝''?那明明是我和你闺房之乐时......” “闭嘴!”杨昭暴喝一声,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惟呢?谁让你爬上本太子这张床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燕罗凄然地笑出声来,”你一个多月没来看过燕罗,因为过于想念了所以爬上了自己夫君的床,这样也有罪?一夜之间王爷成了太子殿下,一夜之间自己的夫君成了专注深情于他人的有情郎,而自己却成了弃妇,真是可笑之极!” 杨昭一手揪住她的衣领,顾不得她摇晃不稳的身体,厉声道: “阿惟呢?!我问你阿惟她在哪里?!” “她走了。”燕罗笑出了眼泪,”你果然就像顾桓说的那样,翻脸无情。” “顾桓?顾桓他说什么了?这件事早有预谋的是不是?!”杨昭一手松开她,她跌坐在地上,杨昭阴鸷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天不给本太子说清楚,你别想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主上,”叶城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叶城有要事禀报。” “进来说!”杨昭道。 “主上,阿逵他......刺杀景渊不果,反而......受了重伤,右臂折了,应该是顾桓的家奴顾南一直在暗处保护,所以......。丹阳巷的宅子已经一把火烧掉,可是适才才发现原来地下有暗道通向几条巷子外的一处普通民宅,屋里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一阵哐铛的响声,杨昭怒气无处可发扬手就把桌子上的杯盏还有一旁花架上的花瓶全数打翻在地,他目眦尽裂地吼道: “还等什么?!马上派人去给我追!一旦追到,格杀勿论!” 他上前一脚把叶城踢翻,”没用的东西!让你看个人都看不好!你倒是说说上官惟究竟是如何逃脱的?一天过去了居然还将本太子蒙在鼓里,我还留你何用?!” 叶城意外地连连摇头,惊惶地道:”主上,阿惟姑娘逃了?不可能,属下真的把人送回府了!” “不关叶城的事。”燕罗脸色发白,勉力站起来替叶城辩解道:”是我干的。我在德麟殿一直看着上官惟,等她喝醉了快要上马车前更衣呕吐时拿了她的披风穿上,扮成她上了马车,然后一直是装作醉醺醺的样子蒙住半张脸,骗了叶城......” “那她人呢?!”杨昭的声音冷静下来,却透着一股杀机。 “被顾桓的人带走了。” “啪”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燕罗脸上,当即出现了五道指印,燕罗的嘴角顿时肿了起来。 “不知满足的女人是丑陋的,作为一个替代品,你的行为连你自己最后的价值都抹杀掉了!”丢下这两句话,杨昭转身便要走,她脸色灰败,像溺水之人般死死揪住他的袖子,眼角滴出泪水,道: “殿下,不要走,燕罗错了,你不要走......”身子晃了晃,忽然感到下身有热暖濡湿的感觉,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侧妃娘娘,侧妃娘娘------”叶城惊恐地喊道:”主上,她,她......” 杨昭心下一沉,冷声道:”马上去传太医。” 半个时辰后,水石山房内外都沉静得有如一潭死水。 鹤嘴炉白烟袅袅,氤氲出一室静谧。杨昭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地上早被仆妇收拾过了,此时地上跪着几位太医,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起来,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呼吸一声。 “都退下吧。”杨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过了片刻,室内再无旁人,他的嘴角才扯出一丝苦涩而痛苦的弧度。 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位置他得到了,一直痛恨的对手被自己击败了,刹那间而至的荣光让他满心欢喜,无比满足。 然而他那么用心去爱着的女人走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留着他的血脉的子嗣也走了。 他站起来走到门外,吩咐在那里候着的老管家说: “好好照顾侧妃,有什么事你先拿主意,本太子有事要离开两日。” 叶城给他牵来了马,他飞身上马,道:”往骁骑营去,本太子要带兵去追!” 叶城嘴巴动了动,可终究没说什么,只扬鞭策马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眼看就要到骁骑营,身后忽然驶来三骑快马,为首一人正是高进,高进策马到杨昭马前勒马拦住,下马单膝下跪道: “太子殿下,天牢那边传来异动,有人要劫狱,守卫士兵死伤过半,还请殿下立即回宫处理此事;另外百官中也渐渐有流言扩散,清流派御史大夫沈阕要求清查昨夜宫内发生的事,说是诚亲王哪怕是有罪也要罪证确凿才能予以定罪,事情有缓急,还请殿下三思!” 杨昭勒住马踟蹰不前,抓着马缰的双手筋骨突起,他抬眼看着远处高天流云之下的城门,眼中本有的激动和坚决一点一点地流失,最后黯然成灰。 “走吧,回宫。”良久,他终于说道。 回宫,那连绵不断的宫墙飞檐画梁玉栋才是他的去处,不想放手,然而不得不放手。他杨昭,终究是属于那里的。 只能是那里。 三辆马车从不同的城门出了安阳城,终于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孟家溪前的有间客栈停下,碰头。然后三辆马车变成两辆,剩一辆空车。阿惟抱着琴下车时正见到顾桓扶着一位中年女人下车,他也见到了她,她扭头看向阿一,避开他的视线。顾桓温和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瞬风云色变,可身旁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正在下车的明澜,他又恢复了清明,伸手去扶明澜下车。 阿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生气地盯着顾桓,气不过正想迈开步子上前”赠”他两句,不料景渊一手拉住她,低声道: “别冲动,会坏事!” 这时顾桓对文安叮嘱了几句,又跟景渊交代了一番,便让顾东赶着空车,自己骑着马不作任何停歇地继续赶路。 苏宛背着一个包袱,带着孟三儿早在客栈门口等候,阿惟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话,后来连琴都交给她了。她点点头,拿着琴进了村子,片刻后又马上回来了。景渊问她: “确实要跟我们回建业了?” 苏宛笑着点头,吐吐舌头道:”偷偷回去看爹娘一眼就走,带孟三儿到外面见见世面。” 于是苏宛孟三儿还有景勉环儿同一辆车,景渊夫妇和阿惟还有明澜和她的嬷嬷同一辆车,驾车的分别是顾南和顾北,他们两个都易容成中年的大叔,面容陌生至极。 明澜上另一辆马车时一见景渊,脸色便极不自然,又见景渊面容迥异,那块狰狞的疤痕无影无踪,变成一翩然俊朗的书生模样,不由得惊疑不定。景渊笑笑,道: “公主勿要介怀,宫中之事在下实在情非得已,顾兄日后定会对公主解释清楚。在下既然是顾兄的朋友,公主亦大可放心,绝不会提不该提起的事情。” 这时景渊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住,一看,原来是阿一,噘着小嘴不满地说道: “不见了这许多天,原来跑到宫里去了。也不知道人家担心,说,你到宫里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语气中有点担心,又有点醋意,景渊没由来地心花怒放,捏捏她的鼻子,道:”想我了,嗯?” 明澜有些尴尬地别开脸去,身旁的女人拍拍她的肩,对她报以宽慰一笑。 阿一这才仔细看清楚那妇人模样,娴静文雅的中年女子,梳着常见的髻鬟,眉目娟好如画,身上衣衫款式寻常,但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贵气和韵味。她很沉默,但是会对明澜很温柔地笑,还不断向她打手势比划着什么,打开包袱拿出点心放到她手上。 明澜很乖巧很顺从咬了一口点心,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道: “哑嬷嬷,你也多吃点,明澜不饿。”她拿起一个馒头塞到她的手里。 阿一这才明白原来这妇人是个哑巴。她手肘碰碰阿惟,看了对面一眼,阿惟捉过她的手在掌心写道: “别好奇,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 你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阿一又写。 “不知道,那天在德麟殿被人灌了两杯酒,便醉了;后来被带上宫门外的一辆马车,一上车就见到你了,然后就是糊里糊涂地到了孟家溪。景渊总该知道,怎么不问他?” “问他?”阿一写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一声不吭跑到宫里去这么多天,问了也是白问。我只知道有人来放火烧宅子,我们幸好早早从暗道离开了丹阳巷。” 景渊看了看她们两个,笑道:”手不累?” 这时明澜才正式抬眼深深地看了阿惟一眼,礼貌地开口问道: “袁先生,是否给明澜引见一下两位姑娘?” 景渊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拙荆兰一,拙荆的闺中好友上官惟姑娘。” 明澜笑了笑,向她们点头致意,阿一一反常态地没有什么表情,只阿惟生硬地回以一笑。她们走的是比较偏远的小路,一路上没有什么追兵,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他们在一处山林边上停车歇息,阿惟和阿一烧火用瓦罐煮了一点热水,阿惟倒了一碗捧去给那位嬷嬷,她接过水放在嘴边吹了几下然后递给了明澜,看也没看阿惟一眼。阿惟回头一看,罐子里的水阿一都分完给其他人了,她想了想,拿起自己的那小碗又递给了明澜的嬷嬷,不料那嬷嬷只是淡漠地看她一眼便扭过头去不理她。 阿惟愣了愣,以为她只是碍于陌生,于是又把碗往前递了递,谁知她一手推开水碗,用力过猛那碗哐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怎么了?”景渊走过来,对上一道倨傲的视线,那嬷嬷不会说话,可眼神里的淡漠和拒绝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嬷嬷不小心把碗摔了。”明澜赶紧道,”她不是故意的。” 阿惟默默地俯身捡起那碗,转身走开了。 一路上,车厢里的气氛都冷到了极点,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哪怕是景渊也对阿一的不满情绪视而不见。赶了三天路后人马疲乏不堪之际,眼看着寿城就要到了,明澜在中午吃了一点干粮后吐了两回,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哑嬷嬷心疼而担忧地给她拍着背,一个时辰后还开始发烧了。景渊于是让顾东把马车赶到最近的三和镇里找大夫去医治她,而顾南和苏宛她们先往寿城赶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户农家借他们用来堆放柴草和粮食空余院子宿一宿,请了小镇里的大夫过来,那大夫本就不甚高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两帖止吐降热的方子。到了半夜明澜烧得更厉害了,密密的一额汗,依旧上吐下泻,再来诊症的大夫慌了神,说是伤寒霍乱之证,搞不好会成了瘟疫,丢下一副药方子匆匆地离开了。 哑嬷嬷脸色发白,推开门就要进屋里去看明澜,阿惟一手拉住她,冷静地说道: “你去煎药,明澜我来看着就好了。” “不行,”阿一急忙拉过她,”刚才大夫不是说了吗?若是还不退热说不定有性命之虞,还会传染......我跟你一起......” “阿一,你和景渊尽快到寿城请有名的大夫过来,说不定明澜不是什么伤寒霍乱之症呢。”阿惟朝景渊眨眨眼睛,哑嬷嬷却突然用力推开阿惟就要走进屋里,景渊一手拉住她,情急之下大声喊了一句: “夫人,勿要轻举妄动!” 哑嬷嬷脚步硬生生顿住,回头看着景渊,眼神里有着担忧和请求,景渊叹了一口气,刚想说句什么,身旁的阿一突然脸色发青发白,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景渊大惊,抱住她倒下的身子喊道: “阿一,阿一你怎么了?!” 阿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连忙上前去看阿一,哑嬷嬷也吃了一惊,正想上前一步时忽然颈上一痛随即晕倒在地,原来是身后的顾东闪电般一记手刀劈下,阿惟大惊,这时景渊松了一口气对顾东道: “马上把人送到寿城与景勉顾南他们会合,不得有半分差池。” 顾东颔首,当下把人抱起上了马车,扬尘而去。 “原来,你是故意让阿一晕倒骗她分散注意力,好让顾东下手将她打晕送往寿城的。”阿惟恍然大悟,”但是她是何人,竟然比一国之公主更为重要?” “她是谁以后自然有人会告诉你,”景渊笑了笑,捏捏阿一的脸,”阿一,起来了,人都走了就不用演戏了......知道你聪明了许多,在手心写个晕字你就懂了......”那嘴角的笑容渐渐褪去,他的脸色开始发白,”阿一,阿一?” 阿一不是演戏,她是真的晕倒了。 景渊一把抱起她踢开柴房的门,将她放置在草褥子上,对阿惟说: “阿惟,麻烦你去让那农家大嫂送点热水过来,找位大夫,再把明澜的药抓了来煎。” 声音听似冷静,可是难掩那丝颤抖。阿惟应了一声便去办事,把那位走了才片刻的大夫又喊了过来,景渊脸色沉沉如水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 “内人到底怎么了?难道也是跟刚才那位得了同样的病症?” 那大夫是个中年人,不敢对上景渊犀利的视线,只狐疑地道: “不对,不对......跟刚才那位有些不一样,好像是......是喜脉......” “喜脉?!”景渊失声问,心头一瞬间不知是喜是忧,”那她怎么会晕倒的?” “这可能是孕妇体质不好,受了寒......怕有滑胎之虞......” 景渊眉间那抹喜悦瞬间消失无踪,”滑胎?!”他一手揪住那大夫的衣领,把他拖出柴房之外厉声问:”怎会这样?如何保胎,你还不开方子?!” “开、开,现在马上就开。”那大夫一见景渊想吃人般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除了服药,最最好补补身子......” “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睡醒了就会睁开眼睛......” 阿惟等大夫走后,对景渊说由她来照顾明澜,那间屋子他和阿一谁都不许进去。景渊的意思却是她们两个先到寿城,由他在这里等顾桓。阿惟说什么都不肯,准备好汤药还有煮好白粥后便把该用的物事都带入了屋里。明澜还在发烧,迷迷糊糊地不知说着什么话。阿惟拿巾布蒙住口鼻,拿烧开的热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着身子,待她安静下来后又用毛笔的笔管一点一点药慢慢的喂给她吃,然后再喂粥。饶是再喝药,明澜还是吐了两回,但阿惟还是坚持不断地给她喂热水。 一个晚上过去了,阿惟坐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窗外的天才刚蒙蒙亮,她把窗子推开一点点往外看,结果吓了一跳。许多人手拿着火把把整个屋舍围了起来,带头那人大概五六十岁,大声对站在房前空地上的景渊说道: “你们几个外乡人,染了瘟疫无药可医,再拖延下去会连累我们整条村子的人的!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马上带人离开让我们烧了房子和快要病死的人,要么干脆我们现在就一把火连你们带房子一同烧掉!” “谁敢动手?!”景渊怒喝道,”随意毁人性命,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阿一这时打开柴房的门,怔怔地望着把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的人,问景渊道: “他们想放火烧房子?” 景渊大步走到她身旁拉过她的手,低声道:”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为何又出来了?” “里正大人已经到了县衙报官!”为首的村民大声道:”以前我们一旦发生疫症都是这样处理的!这就是王法!” 阿一揉揉惺忪的眼睛,挣开景渊的手走到那人面前,很认真地问他: “大叔,要是里面生病的人是你的女儿,你也会狠下心来一把火烧掉?” 那人不自然地别开脸,闷声道:”为了大局着想,也只能这样了。” “大局?大局是什么?”阿一想了想,又问:”保住了大局,可你的家都毁了,你会活得开心么?” 那人一时语塞,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无知妇孺!” “我是无知,可我也知道人不是畜生,断断不应做出抛弃自己亲人的举动来,”她回头看了看那间紧闭着门的屋子,红着眼圈道:”我的姐妹就在那屋子里,为了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留在了那里。我不能抛弃她独自离开,也请你们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寿城的大夫很快会来,也许再不用一个时辰,明澜就会退烧了......” 景渊搂过阿一,沉声道:”别说了,不是叮嘱过你不许动怒伤情吗?” 那些村民的表情在火光里明灭不定,为首那人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问道: “我们绝不能让疫症蔓延开来,再给你们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 阿惟”啪”的一声关上窗子,鼻腔发酸,阿一,她真的是傻傻的也不想想自己现在的境况,难道不是应该头也不回地走掉的么?阿惟,她对自己说,你命中多坎坷,可还是能遇上阿一,也算万幸。 “水......我要喝水......” 阿惟猛地一惊,床上的明澜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虚弱地道:”嬷嬷,给我喝水......” 阿惟连忙去扶起她坐着身子靠在床栏上,道:”明澜,是我,阿惟。你现在好些了吗?” “阿惟?”她微微睁开眼睛,仔细地辨认着眼前的人,”我,我到底怎么了?” “你生病了,”阿惟拿过热水喂她喝,”多喝点水,然后用些粥,吃些药,你会没事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已经大白,村民们正忙忙碌碌地把一些稻草和树枝,看那阵势就是在准备烧房子。这农舍的主人早就躲起来不敢路面,景渊他们租用这农舍时给的那锭银子都差不多能买下整间屋子了。今日难得没有下雪,太阳早早地放了晴,可是一点也无减于那凝重萧瑟的气氛。 景渊在窗下问过阿惟几句话,得到的回答都只是要他马上带阿一走。最后,他没有法子了,劝她马上出来,他想办法让村民们放他们走,可阿惟只应了两个字: “不要。” “你要是出了事那顾桓怎么办?”景渊被逼急了,”你让我如何向他交待?!” “我与他早就没有关系了,况且没有我,他也能活得很好。”说完这一句,阿惟又一次果断地锁紧了窗户。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村民们虎视眈眈眼看着手里的火把就要扔到柴草堆上。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只见远处尘土嚣扬,大概有五六骑飞奔而来,为首一人声音清亮地大声喝止道: “住手!不许放火!” “是城守元十八大人!”有眼尖的村民惊讶地叫道。 元十八身后,分别是顾桓、顾东顾南和景勉,还有一个浑身是血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男子,脸上脏污一片几乎连五官都辨认不出,双手被乌金链锁住。他们几个下得马来,景渊走上前对顾桓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些真的是要出事了。大夫呢?” “大夫在路上,”顾桓盯着前方那门窗紧闭的房舍,“人呢?顾东,来不及了,把人给我带走!” 景渊脸色微变,一手拉住他,“你想干什么?你想把明澜带到寿城去?那是疫症,你理智一点!”他看了一眼那浑身血污的人,忽然明了,道:“你刚从安阳赶过来是不是?你怎么不把人送到寿城去?!顾桓,你——” 顾桓用力挥开他的手,大步向那屋子走去,景渊大声道:“顾东顾南,还不赶紧拉住他?!明澜得的病是会传染的!” 不等顾东顾南动手,元十八已经拦在顾桓身前,沉声道:“世子切勿冲动,一切以大局为重!” 而这时那浑身血污的人却疯了一般想要闯进屋子里,景勉和顾东反应极快地制住了他,他被死死地按住在地上,悲怆地大吼一声: “明澜——” “让开!”顾桓盯着元十八,一字一句道:“本世子命令你让开!” 元十八岿然不动,这时寿城的一营士兵匆匆赶来,元十八一挥手,他们便开始驱散村民,取代他们的位置把这房舍重重围住。 “元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桓铁青着脸,“你敢抗命不遵?!” “世子恕罪,这是王爷的意思。”元十八道:“等几位大夫来了,自有处理办法,请世子稍安勿躁。” 景勉这时走到景渊身边低声耳语了两句,景渊随即转忧为喜,刚想跟顾桓说,却见顾桓隔了五丈之遥对着屋里大喊道: “上官惟!你给我出来!听到没有?我要你立刻给我出来!” 四周一片静寂,这一句他几乎用尽生平力气吼出来的话,激不起半点涟漪,一丝回音。 “上官惟!我知道你听到的,你故意不理我是不是?!”他脸色一分寒比一分,“你以为你救了她,我就会感激你吗?我不会!上官惟,她是我没过门的妻,就算要照顾也是我来照顾,我不要承你的情!” “让我进去!”杨旻道:“顾桓,我把你要的人带出来给你,我只求你,让我跟明澜一起……” 分分秒秒开始变得漫长,顾桓僵直了身子,一颗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我没有守约,你生气了;我说要娶别人,你伤心了……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惩罚我? “吵死了——”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阿惟堪堪站在门口,摘下蒙着口鼻的巾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道: “明澜退烧了,出了一身汗,凌晨开始也不再呕吐,找个大夫来诊诊脉,应该不会有大碍。” 顾桓的嘴唇动了动,本想说句什么,可终于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需要一桶艾草煮的水洗一洗,”她向他走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染上了什么,不过景渊,”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对景渊说: “若是我病了,死了,那就随便挖个坑埋了。不要告诉我爹娘,免得他们为我这不争气的女儿伤心。” 第一百二十章 明明白白谁的心1 顾桓胸口像被重重打了一拳般闷痛难当,他刚带人从安阳大狱救出杨旻便马不停蹄地往寿城赶去,半路上接到景渊发出的消息更是忧心不已,匆匆换马星夜赶路,在官道上遇到元十八和景勉等人,于是一同赶到三和镇。 一身的风尘仆仆,满心的懊悔担忧,终于见到她平安无事站在他面前,她却不看他一眼,只说道,要是死了便随便埋了。 如此的自轻,若非对自己伤心失望到了极致,怎会有这样的言语? 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拉住她的手臂,身形不动,轻声唤她道: "阿惟————" 她顿住脚步,态度坚决而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道:"世子大人请自重,阿惟之前不知世子身份,强求高攀,种种无状可笑之举还请世子大人见谅。" 他身形一僵,褐色瞳仁闪过一丝痛色,阿惟越过他,径自走向阿一所在的柴房。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手腕忽然一痛,顾桓追上来用力捉住她的手把她拖着往回走,脸色铁青神情前所未有般暴戾,甚至可见额上青筋乍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你干什么?放开我!"阿惟顾不上许多,挣扎着大喊。 顾桓本是一介书生,没想到力气会这么大,他把她拉到马匹跟前二话不说抱起她横着扔到马上,"绳子!"他朝顾东喊道,顾东连忙从另一匹马上拿了一捆绳子给他,看着他脸色阴霾有如暴风雨前夕,手上毫不留情地把一味挣扎的人结结实实地捆住双手,然后自己一跃上马,回头对元十八说: "你把屋里的人带走,我先行回寿城!"说罢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剩下原地一堆人惊诧得下巴都几乎掉了下来,从来都只见顾桓温润如玉谈笑风生,儒雅风流,任谁都没见过他这样粗暴阴狠的一面。景渊啧啧两声称奇道: "你们瞧瞧,这披着羊皮的狼终于有了点危机感,对想逃走的小白兔亮出利爪獠牙了!对了景勉,老头子呢?你不说他快要到了么?" 这时在元十八的示意下,顾东顾南正要把杨旻押上了马车,杨旻不甘心地朝明澜所在的房舍看了一眼,低声问景渊道:"明澜真的会没事?" "没事没事,有我老头子在怎么会有事?"穿着褐色布衣的花白胡子老头从人群中挤身出来,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郁离,景时彦笑嘻嘻地走到景渊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 "好侄孙,许久不见叔公想死你了,来来来,快让叔公仔细瞧瞧你瘦了几分?哟,可怜见儿的,阿一没把你伺候好吧?瘦得脸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都跟你说要常吃些鹿鞭虎鞭蛤蟆鞭什么的来补补身子你总是不听……" 景渊顿时满脸黑线,以目示意景勉把他带到明澜的房里,让他好好给她诊脉。景时彦从屋里出来时说是已经无甚大碍,景渊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阿一呢?"景时彦道,"怎不见她出来给叔公老爷斟茶?快快快,喊她出来!" "她————"景渊佯装一脸平静,"老头子,你快有曾侄孙了。" "曾侄孙是什么东西?曾侄孙,曾、曾侄孙?!"景时彦跳了起来,"快带我去看阿一!" 阿一正闷闷不乐地坐在柴房里,见到景时彦也很是惊讶,景渊道: "来,让叔公给你诊诊脉。" 阿一极不乐意地伸出手去,景时彦奇道:"阿一你不开心么?" "他把人家关在柴房里一上午,这样也不给那样也不许,一点自由都没有,快要闷死人了。" 景渊脸色微变,拉下脸道:"谁许你说那个字的?大夫说你不宜情绪过于激动,才让你留在这里歇息,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 "曾侄孙?"正把脉的景时彦狐疑地抬头看他,道:"侄孙,你说老头子我那曾侄孙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老头的曾侄孙啊!"景时彦的眉头拧了起来。 "不是喜脉吗?"景渊和阿一异口同声地问,一时都愣住了。 "奔波操劳,气血两亏,又水土不服,才会有晕眩和胸闷气短等症状,类似喜脉可脉象的沉浮轻重又与喜脉有所不同,哪里来的庸医胡乱断出来的喜脉?!"景时彦站起来气愤地道: "哼,敢害老头我一场欢喜一场空,郁离,咱们这就去砸他的场子,走!" 阿一连忙拉住他,像放下心头大石般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叔公老爷别生气,这种事情本就是不能强求的。我本就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当娘,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照顾别人,现在这样也是好的,自在多了……。" 她忙着安慰景时彦那颗愤怒的心,却没见身边的人沉下一张脸无比郁结地走了出去。景时彦还不忘朝他的背影喊道: "侄孙你放心,回去后老头我弄些个十全大补丸给你服用,包你想要几个曾侄孙就有几个曾侄孙!" 阿一拉拉他的衣袖,纠正道:"叔公老爷,不是曾侄孙。" 景时彦一拍额头,醒悟道:"对,对,不是曾侄孙,是侄孙的儿子,辈分不一样的嘛!" 阿一嘴角抽了抽,无语以对。往外看去,那个郁结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怎能不郁结?之前自己让阿一装作有了身孕,这回轮到自己被骗了,自作孽啊自作孽…… 一天一夜没睡,本就是疲累饥饿有加,如今再被人用力捆住双手放在马背上像驮货物一样,阿惟只觉得全身颠簸得连骨头都散架了。耳朵两边尽是呼呼而过的风声,不知道顾桓用了多少狠劲来抽马鞭子,大概这匹马只一停下来就会累得口吐白沫浑身抽chu脱力而死。 到了寿城时,阿惟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顾桓把她从马背上放下来时她才隐约感到周身的骨头又被人捡起来拼好了一般,她浑身软绵绵的干脆闭上了眼睛,就跟昏迷的病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一阵温热的感觉传来,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她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被放入了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之中,身上衣衫依旧整齐,浴桶旁有一架子上面搭着白色的中衣,桶后是一扇山水屏风,阻隔住视线无法看到屋外。 "醒了?"顾桓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自己洗浴换衣,如果实在不行,顾桓不介意出手相助。" "不敢劳烦大人,大人是否能移玉步在外间等候?"她礼貌而疏离地答道。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把屏风撤掉。"他不跟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一语中的,淡淡然地说: "本就想和你一起洗,可是这宅子里没有这么大的浴池浴桶,也来不及烧那么多的水,你就将就着自己先洗。" 这算什么话啊?!阿惟恨恨地想,可又实在疲累不想离开那温热的水,当下也懒得跟他争辩,只自己慢条斯理地洗好了,拉过一旁大幅的巾布站起来擦好身子,再换上衣服。屏风外的顾桓果然君子得很,依旧是那个姿势,依旧在安安静静地喝着茶。 阿惟走到屏风之外径直向外走去,顾桓也没阻拦,她出了房门口,才发现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一眼便可看全。厢房两间各在左右,不远处是厨房和柴房,而面前是个不甚宽敞的院落,大条的青石铺的很整齐,右边是一眼水井,旁边有水槽;左边是个小小的鱼池,鱼池边一棵经年的老榆树枝叶繁茂隐蔽了大半个院落,榆树下有张藤制长椅,有点像贵妃椅,可以让人舒舒服服地靠着背半躺在上面。阿惟走过去试着坐上去躺下,果然很舒服,当下倦意袭来,也不顾冬日冷晴,双手抱在胸前迷迷糊糊便入睡了。 虽是冬天,但是暖阳斜照,她穿着棉袍倒也不觉得很冷。大概两刻钟过后,在梦里似乎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她一睁开眼睛,手上便摸到了那披在自己身上厚厚的大氅,心念转动正要做起来,忽然听得脑后有人低声制止道: "别动,好好躺着。头发这般湿也敢倒下就睡,难道你真想得病不成?!"顾桓拿着巾布正一下一下地给她擦拭湿了的头发,阿惟抓着大氅的手僵了半晌,刚想说自己来擦就好,顾桓偏偏在这时候开口问道: "这椅子舒服么?" "嗯。"蹦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字眼,她的心里其实早已翻江倒海矛盾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这局面。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家。"短短的两个字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阿惟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么简单朴素的院子,会是赫赫有名军功累积如山的镇南王的家。 "我母亲平常爱看书,可是看久了就会累,于是我父亲就亲手用老山藤给她做了张这样的椅子,让她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书,看累了就小睡。记得她当年极钟爱这椅子,常常说再华丽的屋宇宫殿都比不上这寻常院落里的一张椅子……" "她被掳走那年,我才六岁,算来已经二十年了。那时我不懂事,只想着踩着椅子爬上榆树去看更高更远的地方,把椅子踩坏了,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在寿城军营带兵的父亲一回来见到如此情景,二话不说便把我吊起在这榆树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打完后放我下来给我上药时却红了眼眶。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对我说:桓儿,你要快些长大,你娘她等着我们把她接回家。" "于是我便被送到了岐山顾氏族中,我母亲当初离开顾氏一族付出的代价便是将我代替她留在凤城岐山永世作顾家子弟,我在寿城出生时顾氏本已派人来接,只是母亲她苦苦哀求才许她延迟十载,不想十载未过,我便不得不回凤城。"顾桓语调寻常,云淡风轻,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明白白谁的心2 "你的祖父本是镇南王府的家臣,因此上官家与镇南王府的关系密切,为了隐瞒身份,我第一次从岐山回建业便住到你家去,你修好我母亲的琴,虽然只是为了把我撵走,但却让我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由是我回到岐山后更加努力去研读经传历史,学成出山后便到了兰陵当一小小县丞。目的只有一个,找出诈死避世的世子杨昭,通过他找出被掳到东晋朝的我的母亲,也就是后来东晋宫廷中秘而不宣的石室夫人。" "那些什么割地让城都是假的?"阿惟惊讶地问,下意识地要坐起身来头发却被扯了一扯,痛得她低呼一声。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动?"他气极反笑道,"我不是天子,何必花心力去谋天下版图扩大?"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顾桓拿起梳子给她梳发,从发尾慢慢梳起,手势生硬,神态却专注而认真,一边说:"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的?谁?难道是……"阿惟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对,就是她。"顾桓道:"那位陪着明澜,把明澜当做亲闺女一般的哑嬷嬷,便是我的母亲,镇南王妃顾萍衣。" "我也听过风传,说是东晋朝皇帝有位誓不屈从于他的妃子,用乌金锁链锁住脚踝关在石室之中,可是她怎么会是明澜公主身边的嬷嬷?!"阿惟一急,顾不上疼痛一股脑儿坐起来,直视着顾桓问道。 顾桓站起来拿起大氅给她披好,凤眸微眯唇畔含笑地望着她,道: "怎么,终于肯关心我的事了?" 阿惟的脸一热,不自然地别开脸道:"谁关心你,不过是好奇而已。" 顾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继续道: "东晋明光帝本想强留住我母亲在身边,但她性格倔强无论如何不肯屈从,而我父亲那边不断地派高手潜入大内察探,死了一批再来一批。母亲她被关一载后终于因过于思念幼子而得了抑郁病症,终日不思饮食命悬一线。明光帝无奈,只能把当时仅有一岁半的明澜抱到她身边,发狠说要是她死了明澜也跟着活不了。她哪里舍得让无辜稚子随她赴死?从此以后我母亲就把明澜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心甘情愿地服下了明光帝赐给的失声药。" 阿惟这才恍然大悟。 "明光帝把人藏到郁仪楼神不知鬼不觉,父亲查探多年都无从得知,而我还是折损了顾西一条性命才明白个中原委。"他苦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母亲,我以为可以在向你承诺的一年内顺利回到建业,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己的母亲,舍不下别人的女儿,不愿离开。而我这一年多帮杨昭出谋划策,让他一步一步地朝至尊之位走近,他不想放我走,留不下人,便是留下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他低下头,沉声道: "我顾桓从来自负,从未想过要毁约,然而终究是做不到……" 顾桓极少这般向她郑重其事地解释过什么,那一瞬间阿惟不是没有触动的,她看着顾桓的侧脸,温文尔雅,淡淡的表情有如月朗风清般自然,没有半分矫情造作。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而冷静的打断他的话: "我想知道你要娶明澜的原因。是利用,还是出于自己的真心?" 顾桓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利用,也是真心想帮她。她与杨旻的事早就被杨昭知悉,杨昭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让杨旻万劫不复,到时候明澜只会按照宫中的老规矩被秘密处死;明光帝不足以庇护明澜,而论治国才略和为政手段杨旻也并非杨昭对手,我母亲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明澜带回西晋……” “不对。她对你的要求,应该是让你娶了明澜,然后顺理成章地带着妻儿老母回自己的故乡。”阿惟苦笑,见顾桓不语便知他默认此事,想起一路上顾萍依对自己的冷淡厌恶,不由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如了母亲的心愿也是尽了孝道,多年来你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一家团聚,如今得偿所愿,更是应好好珍惜。” “你真能理解?”顾桓脸上没有半分如释重负,反而皱了眉看着她,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却只是点点头站起来道: “我饿了,大人,厨房里有吃的吗?” 顾桓琥珀色的眸子里渐渐升腾起一层雾气,随着这冬日的寒气凝结成霜,又一点一点地褪下去只余黯淡之色。 “有。”他说,转身向厨房走去,阿惟这才看见他身上衣衫的尘垢和污渍,那背影萧瑟而落寞。他很快地给她做了一碗面,打了个鸡蛋撒了些葱花,不见得有多好吃,她却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木桌前狼吞虎咽有如饿了十年八载的难民,吃了一大半时她才抬起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桓: “对了大人,你吃了没?饿不饿?” 见顾桓摇摇头,她又低下头继续风卷残云。 很快,一碗面见了底,她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问:“大人,还有吗?” 于是顾桓又去给她煮了一碗。 还是鸡蛋葱花面。 这回她没吃得那么快了,只是一筷子接一筷子没有间断,神色专注而认真,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好象自己真在吃天底下最好吃的面。顾桓问: “好吃吗?” “嗯。” “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没有。”她光顾着吃,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顾桓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像等待判刑的人,忐忑,不安,无端地惴惴。 “阿惟,在淮河边上游船里我对你说的话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的筷子顿了顿,“可是那时候,我的眼泪是真的。” 顾桓的心像被钝钝的刀子割了一下,痛却出不了声。 “阿惟,我没有和明澜拜堂。” “哦,”她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见底,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对顾桓笑着说道: “我吃饱了,也应该走了。” 顾桓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沉寂灰暗,问:“走?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家。离开安阳,并非是想要追随什么人,只是单纯地想家了,不想再留在不属于我的异地。这里对大人来说是家,但是对于阿惟来说,也不过是无异于孝亲王府的异地罢了。”她浅浅笑着,一脸的淡然平静。 “我随你回去,可好?”他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近似于垂死挣扎的话来。 她侧着头想了想,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不用了,阿惟自己认得路。” 顾桓霍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拦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前抓着她的肩膀,眼眶发红,痛心愤恨地盯着她的双眼道: “上官惟,我以为我刚才解释得够清楚了!你明知道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不要该死的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到底在气我什么?那些伤人的话我说出口比你心痛一百倍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佛前发过誓不离不弃,难道就是一番言不由衷为势所逼的绝情话就轻易改变初衷?明澜我会好好安置,即使做不到尽善尽美我也不会辜负了你…… “你要娶明澜的那夜,我问杨昭要不要和我去玉泉山看日出,那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能放开近在咫尺的权位,哪怕只是暂时,哪怕陪我看完了日出后他仍是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王爷,我都愿意就这样留在安阳,留在他身边。”阿惟平静地说道,顾桓的手却僵了僵,阿惟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脱离了他的掌握。 “我动摇了,哪怕只是一瞬。” “我们是拜过堂,也在佛前发过誓,可是没有了我,难道你就不能活下去吗?” “你和杨昭,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如果我能原谅你的欺骗利用,是不是等于说我也能原谅杨昭当初对我做的一切?” “我累了,顾桓,求你,放我走,让我能自由地喘一口气,镇南王府门第太高,恕我高攀不起。” 她越过他僵直的身形,往院子大门走去,门槛离自己还差三步时听得顾桓哑声问道: “阿惟,你是真的要抛下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回头了,是不是?” 阿惟抬头看着那方窄窄的天空,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大人,日后山长水阔,你要多保重。” 日头昏沉,渐渐起风,随之而来的是点点飞雪,街上行人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脚步匆忙。褐色的沉木马车驶过青石板大街,眼看着就要回到那处自己朝思暮想了二十载的家,顾萍依放下马车窗帘,身旁的顾北却“咦”了一声,掀开车帘对驾车的顾东说: “顾东,你看看那不是阿惟姑娘?天寒地冻的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衫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她不是该和我们公子一起的么?” 顾东并没有停下马车,只是盯了顾北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回头看了看那消瘦孤独的身影,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手上鞭子发狠地抽打在马身上,往院子所在的庆双胡同赶去。马车一停下,顾东一见院门大开,脸色变了变,马上跳下马车奔入院子里,四处一片空寂,顾桓站在老榆树下凝立不动,在寒风中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影寥落,顾东心里一酸,唤他道: “公子,这里风大,我们回屋吧。” “顾东,”他低声道:“阿惟她走了。” 声音散落在寒风中,有种刻到了骨子里的伤。 “公子————” “我再努力,她也看不到;我再挽留,她也不要我了。顾东,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话音刚落,顾桓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沾在白衣上触目惊心,身体晃了晃,脸白如纸终于不支倒下。 “不是的……公子,公子!你怎么了?!”顾东连忙扶着他扭头向后大喊:“顾北,马上请大夫,快!” 一百二十二章 小别 而此时城守元十八的府邸内,景勉坐上了马车的车辕,环儿把两个大包袱吃力地放到车上,阿一和景时彦还有郁离在一旁等着,景渊正和元十八话别,元十八说道: “其实景先生本不必急着离开,我寿城也有许多好去处适合先生一家。” 景渊笑了笑,看了一旁的阿一一眼道:“元大人好意景渊心领了,没有把景渊一家下狱去邀功,景渊心里早把元大人当作朋友。心里也喜欢寿城明山秀水,可是内子思乡情切,先要带她回广陵一趟,至于定居何处日后再作打算。” “既然如此,十八也不便勉强,世子嘱咐过十八要好生款待先生, 只是先生不打算跟世子告别便要匆忙离开? ” 景渊正要回答,忽然有人策马狂奔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顾北,他在他们面前险险勒住马冲着景渊单膝下跪,说道: “侯爷,我家公子出事了,还请景神医立刻往庆双胡同一趟。” 景渊和元十八匆匆赶到庆双胡同的宅子里,见顾桓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躺在床上,顾萍依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脸上泪痕犹未干,景时彦把完脉后让郁离把药箱打开取出金针,顾萍依和景渊退出门外不干扰景时彦。景渊这才低声问顾东顾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东道: “小的也不知公子和阿惟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阿惟姑娘走了,公子就这样了......” “那阿惟呢?她去哪里了?走了有多久?” “小的不知她去了何处,只知道她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景渊看了看坐到榆树下藤椅上的顾萍依,对元十八道:“还请元兄马上派人去寻回阿惟姑娘,找到后不要惊动她,且暗中保护着,她想去哪里都跟着;另外让人送信到建业上官府,让上官寻到寿城来一趟。还有,恐怕要借用元兄驯养的海冬青传书把远在马口重镇的镇南王请回建业。顾桓如今这种境况,怕是越早送回建业越好。” 元十八点头同意,下去吩咐人马上去办。景渊执笔亲手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元十八,他抬头看看天色,看来今日是走不成了,这时景时彦从里间出来,顾萍依连忙走上前去用询问的眼神紧张地看着他,景时彦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走到顾东面前板着脸问他: “顾桓几天没睡了?” 顾东嗫嚅道:“三天两夜。” “这两日可有正常进食?” 顾东看了看顾萍依,沉声道:“公子在安阳派人救了杨旻后听到三和镇出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其间没有吃过什么,一直到他把阿惟姑娘绑上马到了寿城,恐怕也还没进食......” “那个碗不是用来装吃食的?”景渊皱眉看着地上翻侧的汤碗道。 “应该不是,我家公子他讨厌吃葱。”顾东的视线落在那碗边的葱花上。 “不吃不喝,他顾桓是铁打的不成?!”景时彦骂道,“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活该病倒!被七情焚内伤心,抑郁伤及脾胃肺腑,本就思虑过重心神损耗极大的人,勉力支撑到如今,所以才会吐出了一口心头血,昏迷过去!” 顾萍依的脸色刷一下白了,抓着景时彦的袖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想开口说话却咿咿呀呀说不完整半个音,景时彦拍拍她的肩对她说: “不过也不要担心,老头我给他施了针,性命会尽量保住,不过几个时辰之内应该不会醒来,身体比较虚弱,需要用上好的药材来治疗,最好尽快把他送回建业,怕只怕日后就算好了,也会留下个把不足之症......” 景渊一把扯开他,压低声音骂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你没看见她快受不了了?!”转而对顾萍依说: “夫人见谅,我这叔公口没遮拦,说话不知轻重,顾兄吉人天相,相信不日便会好转。在下尽快准备送顾兄回建业事宜,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顾萍依含泪点点头,景渊正要告辞,景时彦却发挥他事事八卦的好奇本性搭上顾萍依的脉门一边絮絮叨叨地问她何时喝下失声药等等问题,景渊则离开庆双巷回到元十八的府邸,刚和元十八在书房商量完便有管家来报说歇息在客房的明澜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景渊于是和元十八过去看个究竟,还没到房门便听到阿一清脆的声音传来: “说了你的哑嬷嬷不在,顾桓也不在,你是不相信还是怎地?见不到他们就不喝药是吧,那好,你不喝我喝,你真要病死了这世上便清静多了!” “喂------你,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礼?!”明澜委屈愤恨的声音响起,阿一又道: “给你喝你又不喝,又不好浪费这花钱买的药材;我喝你又不同意,难道公主都是那么不好伺候的?你这病来得凶猛,不怕病死只怕满头满身长出水泡红疹,治好了一张脸也毁了,我碰过你的手跟你说过话,我还害怕自己被你传染了呢!你不喝这药,我来喝好了!”阿一抬起手就要把药放到碗边。 “喂!你不许喝!”明澜急起来,“这是本公主的药!” “你不是不喝么?”阿一睁大了眼睛问。 “刚才不想喝,”明澜不自然地别开脸,“现在想喝了。” 站在门外的景渊笑着摇头,带着元十八转身离去。 “你骗人,”阿一说,“你只是小家子气不想让我捡个便宜罢了。” “谁说的?”明澜拿过药碗一股脑咕咚咕咚地喝完,然后狠狠不已把碗用力放下,板着脸看着阿一。 阿一反而笑了,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说道: “你会洗衣服吗?” 明澜拉高被子佯装睡觉不理她。 “沉默就等于默认不会。那好,第一,不会洗衣服。第二个问题,你会洗菜做饭吗?” 明澜还是不理她。阿一又自言自语般说道:“洗衣服不会,做饭不会,那么洗碗想必也不会,打扫清洁应该更不会。你跟着顾桓,什么都不会,难不成以后想要顾桓来伺候你天天给你捶背洗脚?” 明澜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这些都是丫头们做的事情,就算本公主再落魄,也不至于要做这些事。” 阿一啧啧两声,“原来你找上顾桓是为了可以继续享福。” “你住嘴,顾郎一介布衣,我若是贪图逸乐又岂会选他?!” “原来你也知道顾桓只是一介布衣,”阿一道,“他要真是娶了你不就等于娶回一个上神在家供奉着?” “你------”明澜气急败坏,粉脸憋得通红,“不会的本公主自然会学,无须你多管闲事。” 阿一眼珠子转了转,道:“真要学?那你快些用点午膳,本姑娘带你到寿城的集市上买菜,如何?不过公主要是怕苦怕累......” “去就去,谁怕谁啊?!”明澜咬牙道,不甚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用膳。阿一让环儿伺候她换过一套寻常的粗布衣裳和棉袄棉裤,悄悄地从后院出了门,示意环儿往明澜手中塞个篮子,明澜道: “你为什么不用提篮子?就是明摆着欺负本宫。” 阿一撇撇嘴,“环儿是我的丫鬟,自然替本姑娘提篮子,至于公主你,不好意思,你好象忘记带贴身婢女到寿城这里来了。不忿气么?你也可以到人贩子那儿买一个回来,哦,对了,忘了你身无分文,等一下带你到那边的当铺,公主有什么值钱的可以去典当换银子。” 阿一这番连消带打讽刺人不偿命的话气得明澜憋红了一张粉脸,可是又不得不认命地跟着阿一往寿城最热闹的探花廊坊而去。探花廊坊说是当年有位文武双全的李探花生于此地,探花的家就在一座破落的观音庙前,说是探花一家常年供奉香火所以才得到福荫云云。因此到那小庙去参拜的人络绎不绝,阿一带着明澜和环儿在集市的东边买菜蔬和肉,还没走过去明澜便捂着鼻子一脸的苦相,阿一没好气地问她: “怎么了?” 明澜指着那羊肉档,”好难闻,恶心死了......”话还没说完便惊呼一声,扛着半只猪的粗豪汉子从明澜身边擦肩而过,那油腻腻的猪皮蹭了明澜一身,明澜脸色都变了,捂着嘴跑到一旁干呕起来。阿一示意环儿去给她拍拍背,一边道: “午膳里的猪肉我瞧见你还吃得挺欢的,怎么现在来反应了?别怕,以后每天来一趟,慢慢的你就习惯了。”让明澜在一旁坐着歇了一下,见她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阿一郁结道: “算了,我们到那边的庙里烧烧香吧,没吃过猪肉的人都见过猪跑,你天天吃猪肉却连死猪都没见过,你看,吓着自己了吧!环儿,我们走了。” 环儿应了一声,拿起菜篮子扶起明澜便走,明澜咳嗽了两声,哑声道: “还没买菜就走了,你不是要买菜么?” 阿一回过头来对她笑得甜蜜: “当然不是了,我夫君疼我,从不让我操劳这等事情。” 明澜心头堵了一口气,“那你为何来此地?” 阿一眨眨眼睛:“不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自己嘛,并不是每一件事情你说要学就马上能学到的,你的决心大,可是困难更大。走吧,去上香,说不定菩萨会保佑你快些学会买菜。” 说着潇洒转身朝那观音庙走去,明澜气得身子发颤,环儿也乘机泄愤,安慰她道: “公主别生气,我家夫人没有恶意的,她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仗着我家主子宠她便无法无天了,见过死猪有什么厉害?她也没摸过死猪呢!平日都是我环儿一手包办的,猪肉她吃着香,环儿自己的手摸着臭......” 明澜满头黑线,无语地看着这没大没小随意批评主人的丫头,环儿拉着她的手快步追前面的阿一,一边说: “她的缺点多的是,一天到晚没有半点当家主母的威严,就知道对人笑嘻嘻的,问她借了银子来花她也不记得要催还,整天把肉包子肉馅饼塞到别人碗里,有事没事跑到厨房里捣乱,胡乱添柴火害得我好好一锅饭都糊了,慌慌张张的去帮我拿汤,笨得烫了手,害我被主子斥责......” “这是缺点么?”明澜彻底无语。 “难道不是?”环儿睁大了眼睛反问,然后仰天长叹,“真不知道我家主子看上她什么呀!” 这时观音庙前的大片空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明澜和环儿挤不进去,环儿随手拦住一人问前方发生什么事了,那人便说是当地有名的百花坞举行的一年一度赏花大会,因此热闹非常。环儿拉着明澜瞅了个空位钻了进去,可惜还隔着一层人,这时只听到一个清脆伶俐的声音说: “什么绿牡丹?分明就是我家乡盛产的卷心菜。不信大家闻闻看,说是天香国色的牡丹半点香味都没有,不是卷心菜又是什么?”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环儿心道惨了惨了阿一又闯祸了,正努力往前挤,果然听得一人冷哼一声道: “不通风雅!你不懂便休来看我百花坞的珍品,可那老汉毁了我一盆白玉优昙花,得照价赔偿五十两银子!” “白玉优昙花?这不跟滇南盛产的霸王花一样?你不过把霸王花移植到盆里,五文钱的东西就变成五十两,这和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路抢劫有什么不一样?你不说还真不知百花坞是养花赏花的风雅之处,只道从那个山头跑出来的强盗劫匪呢!老人家你不要害怕,呆会儿找棵霸王花还他就是了!” 阿一扶起那跌坐在地的老人就要走,穿着褐色粗布棉袍的虬髯汉子怒骂一声欺身上前伸出右手便要抓阿一的肩,正在此时一柄黑色扇骨的折扇轻轻一挡一提便把那只手的力道卸去,再顺势一敲,痛得那汉子哎哟一声连忙把手缩了回去。阿一一看,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穿着兰色儒生长袍白玉簪束发的儒雅公子,五官清朗,鼻梁挺直双目有神,温和的笑意掩去一闪而过的犀利眼神,对那汉子道: “朗朗乾坤,欺负老人弱女,可是丈夫所为?”他看看地上倾倒的白玉优昙花,道: “品种是白玉优昙没错,可是颜色不够纯正,花萼只是单瓣,花心尚有余黄未褪,根本不算上品。上品优昙花萼是重瓣,洁白无暇,幽香暗送,你这样的花也敢开价五十两?也真如这姑娘所说的与山贼匪盗无异。平安,给他一两银子,就当作买下这盆花了。” 公子身后一脸严肃的侍从上前拿出一两银子抛给那汉子,阿一连忙说: “谢谢公子帮忙,这银子......” “姑娘难道只许自己帮人,不许别人劳心劳力?”那公子笑道:“平安,你且送这老人家回去。” 平安面有难色,看了一眼阿一,应了一声便送那老者回家。 “十八姐姐,”环儿拖着明澜终于在人潮四散时走到阿一面前,埋怨道: “不是说要去看戏的么?在这里逗留了这么久,戏园子恐怕早开锣了。”她又看看站在阿一身边但笑不语的兰衫公子,迟疑道:“这位是......” “萍水相逢,在下姓王,单名一个‘尚’字。”他嘴角弯起,笑得颠倒众生。环儿心下暗暗摇头,不知从哪里又跑来的一个妖孽,和自家侯爷有得一比,这阿一怎么老是招惹这样的主儿? “高尚的尚字吗?我刚刚才学会认。”阿一也笑了,对环儿明澜说:“这位王公子人好得很,刚刚要不是他帮忙,说不定现在还纠缠在那盆什么玉什么花的......我们现在赶去应该还来得及,王公子,那我们先告辞了。” “你们是去红伶戏馆看戏吗?在下也正想去看今天上的那出叫什么的......” “离魂记。”环儿很机灵地搭嘴。 “对,就是离魂记!”王公子握扇子一拍手掌,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相请不如偶遇,不若就让在下陪姑娘一道去红伶戏馆可好?” 明澜拉了拉阿一的衣袖,对她眨了眨眼,阿一又看了看王公子笑得温文无伤的眉眼,点点头道: “既然如此,权且当作是刚才相助的谢礼,我请公子看戏。” 红伶戏馆的戏台下,环儿明澜阿一相次而坐,王公子坐在阿一身旁,一边听着台上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一边问道: “还没问姑娘尊姓大名?” “兰一,别人都叫我阿一。”阿一眼睛盯着台上的花旦,目不转睛。 “阿一?姓兰?敢问府上何在?” 阿一这才转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道:“我自出生便无父无母,兰姓是我夫君替我取的,说是简单易写。” 王公子“哦”了一声,眸光幽深,自言自语道:“兰一,兰猗,你夫君他,对你还真是有心。” 阿一的脸一红,又坐正身子看戏去了。 “你说,真有这种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后,连魂魄也随着那人离开的事吗?”环儿嘀咕道,隔着明澜对阿一小声说: “这根本就不可能嘛,要是我呀,干脆就把那人忘了,你看满大街都是人,总不乏俊俏郎君,何必抱死一棵树?” “如果忘不了呢?”阿一道。 “忘不了也得忘!”环儿坚持。 “要是到死都忘不了呢?” “都要死了那人还不来看自己一眼,不忘记都对不起自己啦!”环儿满意地看着阿一翻个白眼扳正身子不理她,怀着一种智辩胜利的愉快继续看戏。 “要是你夫君离开你了,你也会魂魄相随?”身旁的王公子冷不防问了阿一一句。 阿一摇头,“不会。” 王公子嘴边有一丝嘲讽的笑意。 “什么魂呀魄呀的太玄虚,不能携手站在清风朗日之下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说过他不会抛下我的,什么上京敢考谋取功名什么的浮云罢了,他真要像那秀才那样我就一路卖红薯卖到建业,我赚我的银子,他读他的书,我养他便是。” “你如此自信?”王公子惊讶,然后笑出声来。 “不可以吗?”阿一望着他,笑道:“我烤的红薯很好吃,你不相信?” “你还会烤红薯?”散场时,王公子站起来潇潇洒洒地理了理衣襟,道:“红薯能有多好吃,那不过是平民百姓聊以充饥的杂粮罢了。山珍海味有人趋之若鹜,我还没见过烤红薯能有人追捧,阿一姑娘确定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阿一有些不高兴了,“你不知道么?我西晋朝开国皇帝立朝之前也不过就是个卖烤红薯的,他烤的红薯还没有我好吃呢;红薯贱生,可让多少人在饥荒中活下来了?就算是一国之君,所作之善举大抵也不过如是罢了。” 王公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隐隐有怒气却不便发作,只说道:“明日申时,在下在龙吟大街朱子书院等候阿一姑娘的红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赴约?” 阿一想也不想很爽朗地答应了,王公子转身大步离开后,环儿埋怨道: “夫人,你也不注意注意身份,要是主子知道了......” “他太忙,你不说我不说明澜不说谁会知道?”阿一道,她们三个走出红伶戏馆,走着走着明澜忽然开口问阿一: “你带我来看这出戏,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公主头脑真是聪明,不过,我想给你讲的是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很简单,阿一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你说我大皇兄的心上人就是那阿惟姑娘?对她始乱终弃后她和顾桓两情相悦,顾桓为了救回自己的母亲到了安阳迫于无奈佯装与我成亲?!”明澜脸色发白,脚步像钉在地上一样直立不动,死死地看着阿一追问道。 “就是这样。 ” “我不相信,不是这样的,顾郎的心上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他的母亲是谁?他为什么要骗我?!”明澜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有些歇斯底里。 阿一带着明澜走到庆双胡同口,指着里面朱色大门的院子道: “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带你看离魂记吗?原因很简单,阿惟走了,顾桓就跟离魂记里那个女子一样,安安静静地昏睡在床上,魂魄却跟着阿惟走了。” “你是什么意思?!”明澜震惊,“你说顾郎他究竟怎么样了?” “你自己进去看看他,便知道了。”阿一叹了口气,道:“明澜,要是你愿意放了他,他不知道会有多感激你......” 看着明澜走进了顾宅,环儿对阿一说: “十八姐姐,你今天的事总算了了?” “也许吧,”阿一抬头看看有些阴沉的天,“雪要来了,不知他们找到阿惟了没有,那个傻丫头,也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难过伤心。你跟景勉说好了没有?明澜进去了要好好看着,不要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更不要让她自己一个人跑了。“ “知道了,你都不晓得他那张脸有多黑有多臭,我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香满楼的招牌桂花糕请他吃他才勉强点了头的。”环儿一说起来就满脸郁闷。 “他那张脸很黑很臭?不会吧,我还以为你喜欢得很,不然怎么老是见你偷偷看他啊......” “哪里有?十八姐姐你莫要造谣!”环儿气愤道。 “没有吗?昨天清晨他在院子里练功时你没有偷偷从窗子里盯着人家看?中午过来传话时你没有多手多脚地递上一杯加了许多枸杞大枣的桂圆茶给他喝?”阿一笑嘻嘻地戳穿她。 “十八姬!”环儿恼羞成怒地跺脚,举着粉拳追着阿一道:“你再乱说看我不去告诉侯爷你今天和陌生男人搭讪!” 阿一一点也没被吓住,只是笑道:“环儿,今天看戏你还欠我三钱银子,看戏时你吃了一碟茴香豆一碟酱卤肉总共四钱银子,我们俩对半分,你总共欠我五钱银子。要是不想还那也行,管好自己的嘴巴,嗯?” 环儿乖乖地偃旗息鼓,为五钱银子马上折腰。 是夜,景渊回来时已经是酉时,阿一给他拍落棉袍上的雪,环儿把菜重新热了端上来,他的脸上隐隐有倦意。 “顾桓还没醒?”阿一给他倒上一杯温热的酒。 “还没有,老头子还在那边,这明日便要动身回建业,我在寿城南郊找了处宅子,你和环儿先到那边住下,等建业的事一了,我便来接你。” 正在给他布菜的阿一手一顿,心里凉了半截。她索性放下筷子,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景渊,道: “我不要!” 景渊默然了一瞬,喝尽杯中的酒,再抬起眉眼时表情温和,对她暖暖地笑着说: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何必跟我回建业呢?我没有在那里逗留的打算,把人送到建业,马上回寿城接你。” 阿一也笑了,灿烂恣意得很,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景渊的脸色一沉,“不要任性,今日你让明澜去见昏迷的顾桓,让她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已是冒险之举,若非顾萍衣用唇语给她解释了半天,还真不知道她现在会有何种激烈的反应。你以后有什么想法是不是该先跟我商量过再去做?” “我不想你回建业,不想离开你,这也是任性?”阿一脸上的笑容褪得一丝不剩,“我把事情告诉明澜,我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不要阿惟受委屈受伤害,这怎么就是任性了?难道你也要我跟你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去欺骗利用别人吗?你们那些善意的谎言我没办法替你们延续下去,杨昭当上了太子,顾桓寻回了自己的母亲,明澜逃脱了杨旻的魔掌,可是阿惟呢?顾桓是个混蛋,你也是!” 她咬着唇,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泪影,“说好了不会抛下我,都是骗人的鬼话!” 看着她气呼呼地转身走回房间,景渊脸上表情冷凝成冰,湛湛的桃花眼幽远暗沉,他低下头继续用膳,片刻后终是食之无味放下了碗筷去寻那女人,却见她躺在床 上棉被裹了一身侧身向里而卧,他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半句来,只转身出去吩咐景勉备水给他沐浴。半个时辰后回房上了床,放下帐子,拉过她卷得死紧的被子,也侧过身子贴上她的背,蛮横而霸气地把人揽在自己怀里,喊了她一声,她动也不动像是听不到一样。他压低声音带着怒气道: “小尼姑你行啊,仗着本侯爷宠你,脾气见长了呀!” 阿一挣了挣反而被他更用力地抱紧,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仗着力气大欺负人!什么侯爷?你早不是了!” “不是侯爷,那就是本大爷!”耳鬓厮磨,他在她耳边轻笑道:“当不成侯爷,也是你害的,我一个落魄平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还要靠某人的手艺养活自己,怎么敢轻易放开?不过是小别,人说胜过新婚,你信不信?” “不信。” 他沉默了短短一瞬,“阿一,别任性,若非情非得已,我怎会让你一人在此等候?我欠了镇南王一个人情,不还于心不安,我本来已经想好了去处,那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你只要再等我一等,好不好?” 阿一转过身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含愁带怨地望着他,他的心蓦然有了一丝酸楚,对她宽慰地笑了笑,她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头伏在他胸前,低声问: “我等你,你一定回来?” “一定。” “多久?” “半个月。”他抱过她的身子让她紧密地贴合着自己,低头吻她微凉的唇,一边喃喃地说:“阿一,不要生气,嗯?你知道的,我不要你难过,不要你哭......”他的手不知何时滑入了她的衣襟,拉落她的里衣,唇吻沿着她白腻的颈项蜿蜒而下......阿一一反常态地回应着他,甚至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景渊嘴角微勾,眸色暗红情潮涌动,伸手抚过她嫣红的脸丰润的唇哑声道: “看来,这相悦之事,你也长进了不少......” 阿一的脸红得更甚,冷不防被他的手在腰上微微用力一按便整个人紧贴着他,他翻身压着她反守为攻,低头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小口,调笑道: “不过,今夜还是让为夫好好伺候你,省得你接下来的十多日忘记了为夫的好。你说,我们该从哪里盖印签章开始好,嗯?” 于是一整夜阿一都惨遭景大色狼蹂躏,求饶无效,狼烟四起,主权丧失,国土沦陷,一寸一寸被敌人吞食殆尽。 第二日景渊神清气爽地起身洗漱,阿一犹自酸软无力拥着锦绣丝被睡得懵懂,他掀开素帐匆匆在她眉心烙下一吻,便吩咐顾东起行。两辆朴素无华的马车,随行的除了顾萍衣和明澜、景时彦和郁离顾东他们三人以及苏宛孟三儿外,还有元十八手下的十名训练有素的侍卫,景勉却被他勒令留下照顾阿一。 而阿一,懵懵懂懂醒来后,好不容易恢复了力气,景勉和环儿忙着收拾行李搬去郊外新置办的宅子,而她自己瞅了个空在午膳时分便提着一袋子红薯走去寿城的朱子书院。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爬墙记 时近年末,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微醺的味道。阿一走到朱子书院的后院,伸手想去拍门,不料只消轻轻一推门便开了,王公子那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等你许久了,再不来我饿死了看你怎么赔?” 阿一推开门走进去,偌大的后院中横斜地吊挂着几根晾衣杆,稀疏地挂着学子的青色布衣,王尚随意地坐在摆放于正中的黄杨木椅子上,头往后仰靠着,眯着眼睛看着天空,那姿势惬意之极。阿一放下红薯,走到他面前好奇地问他: “王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他稍稍坐正身子,”晒晒太阳而已。” 晒太阳?阿一看了看青色衣衫投射下来的影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不由笑道: “也对,这种晒法永远晒不黑自己。炭盆呢?” “在里面。” 阿一搬出炭盆自顾自地捣鼓起来,把充了糖的红薯放好在炭盆里后一扭头,却见那王公子还是刚才那个望天的姿势,于是也抬头看了看天空,有点蓝,有丝流云,可再好看也耐不住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啊! “王公子,这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王尚回过神来,终于站了起身走到阿一身旁,也蹲下来看着那暗红的炭盆,鼻子吸了吸,道: “好像是有点香味。可是这炭这么脏......” “我们每天吃的青菜还是粪水浇出来的呢,这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了,炭本也来自草木。” 王尚脸色变得不大好,”你能不能别那么恶心?” “恶心吗?”阿一笑起来,”王公子昨夜吃了什么?” “老母鸡炖草菇。” “草菇不就是在腐木上盖上些干了的牛粪马粪什么的然后长出来的么?”看见王尚的脸青了几分,阿一又耐着性子说道:”莲藕不也是从污泥里长出来的?你管它是怎么长出来的,怎么做成的,有句话说英雄莫问出处,好吃又不伤身体就行了。” 王尚瞅着她的眼睛幽亮了一瞬,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这食物不讲出身,人也能不讲出身么?” 阿一摇头,”这我倒从来没想过。不过人可以自己选择出身么?” “不可以。” “既然没有办法选择,只能接受,我还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伤脑筋的事?”阿一反问他。 王尚一时语塞,只听得阿一又问: “王公子是哪里人?一定是家大业大,才会这么多的烦恼吧。” “你怎知我烦恼?”他瞪大了眼睛问她。 “我只有烦闷难受时才会发呆,要不就是想起一些人和事时心中烦忧才会如此。”阿一拿起木柴翻了翻那木炭,王尚苦笑道: “还真是给你看穿了。家大业大,也说不清楚是我主宰了家业,还是为家业所困不得解脱;家中有妻有妾,却非我所愿。情之所归的那人,不知我心中的苦,对我时而冷漠时而恶言相向,这回还居然还敢用扫帚把我赶出门,说是宁愿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都不要再见我一面......你说,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怎能如此受气不振夫纲!” “她为什么宁愿当尼姑也不要见你?” “她说,我害死了她的救命恩人,”王尚没好气地说,恨得牙痒痒的,”我说了那人没死她偏不信,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我就------” “你就离家出走了,”阿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是你不对了。” 王尚的脸色黑了黑,”我怎么不对了?” “你离家出走,她会担心的。而且她不相信你也情有可原啊,你那么多妻妾,要是对每一个人都讲真话是没有可能的。如果你能跟别的女人撒谎,自然也会对她撒谎,换成是我我也不信。” “你------”王尚愤然,”我怎么就不能对每一个妻妾讲真话了?” “自然不可能,当着正妻的面说大家都很美,到了小妾房中就说只有小妾最美,戏文里那些喜新厌旧的风流的家伙不都是这样?要是都讲真话,在小妾房中说正妻更贤良,在正妻房中说小妾更温柔,铁定得后院起火,你没看过?得,哪天有空我请你去看。”阿一无视他臭到了极点的一张脸,笑嘻嘻地说道。 王尚正要发作,偏生这时红薯烤好了,香气扑鼻而来,阿一快手快脚地拿过碟子装好一个,呵着手把皮剥了,再放到另外一个干净的碗里递给王尚,适时地塞住了他的嘴。 “没剥干净。”他皱眉不满地说。 “握着有皮的地方来吃剥好皮的地方更有滋味。”阳光下,一身浅青棉衣襦裙的她浅浅笑着,脸颊上沾了星儿灰黑,可是一点不影响她自然明净的笑容,这一瞬他不禁有点失神,不自觉地把红薯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眉头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只觉得那香而不腻甜中带糯的味道随着热度进了五脏六腑。 正要咬最后一口时阿一一手按住他,道:“这里有渣,而且再咬就咬到皮了。” 他扔下手中的薯皮,眼睛却瞅着炭盆,“还有吗?” “是不是很好吃?”阿一眼睛里满是笑意。 “嗯……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吧。”他把碗递给她,“刚才没尝清楚,再来一个,然后告诉你。” 一个,两个……阿一带来的五个大小不一的红薯最后一个不剩,阿一瞠目结舌地看着刚刚才有了一点满足之色的王尚,道: “这个红薯,吃、吃多了不好,本打算让侍卫大哥也尝上一尝,你……” “别小器!”他打了个饱嗝,再伸了个懒腰,“我这不是看得起你的红薯,承认它的确好吃了嘛!” “你最好多喝点水,小心噎着。”阿一有些担心。 这时侍卫平安走进来在王尚耳边说了一句话,王尚点点头,他便退下了。 “你不用在家陪你夫君?”他问。 阿一摇头,“他外出办事,一大早便走了。” “你不是说去哪里也得跟着他?”他打趣道,“原来只是说说而已。” “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又不是黏人的狗皮膏药,”阿一扁了扁嘴,心情郁卒地说道:“再说了,我夫君又不是离家出走,我根本就不担心嘛!” 这回轮到王尚郁卒了,他望着她的眼睛道:“哪怕一去不回也不担心?” 阿一的眼睛闪缩了一下,低下头闷声道:“谁说一去不回的?王公子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了。” 忽然听得前院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眉头一跳道: “惨了惨了,一定是环儿找过来了,王公子,我先告辞了啊。对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吧,你夫人、哦不,你心上人一定很想你,别让她担心了……” 看着阿一慌慌张张地推门离去,王尚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笑意。 看来景渊那小子,还倒真是有点福气的。 混混沌沌的一个小女人,偶尔有点傻气,偶尔有点小聪明,简单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善良温和得有如一头小羊羔,落入景渊手里别说这辈子,恐怕下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心。 “派人跟紧点,别让景渊出事了。”他对身旁的平安道。 景渊真要出事了,说不定那个女人一辈子都不理自己了。 他就想不明白她怎么那么认死理呢?他已经狠下心来把凝霜嫁到南诏国去了,她还是不相信他会遵守诺言替她还恩于景渊…… 越想头便越有些痛,他按了按太阳穴,望了望渐渐转暗的天色,问: “我们离开建业几天了?” “算上路程,差不多也十天了。” “边境没什么异动,我也放心了。三天后动身吧,再不回去,朝里宫里都要急了。” “那是否要将兰陵侯夫人一并带上?” “你明天替我送一张帖子,就说三天后巳时请她去看《琵琶记》。” 那边阿一被环儿黑着脸扯着她衣袖走到景勉的马车前,气愤道:“搬家搬东西搬完了才发现搬剩你一个不知所踪,原来竟是趁着主子不在跑来这边爬墙了!” “什么爬墙,我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的好不好?!”阿一朝环儿做了个鬼脸,“你是嫌我没剩半个红薯给你所以生气吧!” “阿一!”环儿更气了,“你不知道刚才我们找你找得多急多担心,你怎么能一声不吭……” “环儿,好了,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莫要僭越,夫人不是好好的吗?”景勉掀开车帘,阿一惭愧地上了车,放下车帘那一瞬低声道: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景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子书院的后院大门,当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和环儿一同坐在车辕上,打马驾车而去。 正月十九,王尚的请柬还没送到阿一手上,他便再次见到了阿一。 说是南郊的桃林一夜盛放,偏在第二日晨下起小雪,一时间满眼尽是冷艳颜色,人谓之“桃花雪”,乃十年不一遇的祥瑞。王尚穿着一袭锦缎毛领棉袍,发观高束,更显得气宇轩昂,惹得路上女子频频回头。 “主上身体抱恙,天寒欲雪,不如还是回去歇着?”身后的平安小声说道。 王尚微微色变,那是尴尬欲怒的神色,冷声道:“昨日闷了一整天,难道今日也不能出来走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还有,此事回宫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否则以罪论处。” 平安道了声“遵命”,又试探着问:“可要再请大夫来看看,龙......身体要紧......” 王尚彻底地恼羞成怒了,黑下脸转身瞪着啰嗦的平安道:不过是排出身体污秽之气罢了,哪里来的什么大病?!你休要再提此事,昨日那大夫说排完就好,你是听见没听见?!“ 平安嗫嚅着低头不敢说话,王尚向四周一看不知何时站了些好事的年轻女子捂着嘴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们主仆,当下气上心头狠狠踢了平安小腿一脚转身便大步向桃林而去,平安痛得龇牙咧嘴,可不敢松懈,马上一跌一撞地跟上去。 来看桃花的人很多,白衣士子,峨冠学士,名妓闲僧,好友佳人无不趋之若鹜,有的带上童子一二,在桃树下铺上薄垫放上净几暖炉,茶铛旋煮;有的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犹如柔风掠过树梢枝头,也不知谁家的小孩嬉闹着匿于树下,笑声清脆不绝,一时间各种声音相杂,却不觉喧闹扰耳。 “平安,你看见没有,民生乐甚,看来寿城吏治还算清明,这元十八下了不少功夫。” 听不到平安的应声,却忽然听得一个清泠泠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王公子,你也来看桃花么?” 王尚一转身,便看见阿一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身后站着一脸不耐烦的环儿,本来想平易可亲地应她一声,可又想到她那可恶的红薯害自己整整一天不敢出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种难以启齿的尴尬羞恼,一时心情矛盾复杂,正想板起脸给她个冷面尝尝,她却猛地一抬手在他面前举起一个鸟笼用力地晃了晃: “刚刚我就看见你了,于是又折回去买了这个给你,那买鸟的老头好抠门,好象全天下只有他家才有鸟似的,说什么也不肯便宜一点。呶,这贵鸟送你,跟你这身衣服还蛮衬的......” 王尚一脸黑线,无语地看着她,身后的平安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我不要。”他一甩衣袖就要走。 “为什么?”她拉住他的袖子,“这鹦哥儿很好看啊,我还是求了许久才让那人卖我的。” “毛都没长全的鸟谁要?”话一出口,立马引来附近几道热烈的八卦的目光,他恨不得狠狠敲自己一记,近着她居然也变得又笨又呆。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凶狠狰狞,阿一怔怔地松开了他的衣袖,遗憾地对环儿说: “你说对了,他连买只鸟来哄哄自己心上人的想法都没有,我还想着着鹦哥儿最会学嘴,哪个女孩儿家不会被逗笑......” 她怏怏地转身和环儿转身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手中的鸟笼也被取走,王尚略微诧异地问道: “这是买来让我哄家里那人的?”仔细看看,这红嘴绿毛鹦哥儿也不太难看。 “刚才是,现在不是了,”阿一伸手要拿回,“我要带回家哄我家夫君。” “送出去的东西你好意思收回?”他把鸟笼举得更高,另一手拉了她的袖子,笑道: “走走走,我们带上鸟儿赏花赏雪去。” 就这样,赏花赏雪赏鹦哥赏了半日,言语间约好了明日看戏的事,到了中午时分王尚便由着阿一和环儿告辞回去。王尚看着阿一的背影,又看看笼子里左蹿右跳的红嘴绿毛鸟,嘴角勾起一个深深的弧度。 果如王尚算计的那样,第二日在戏园子里刚看了的第一出,阿一便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渐觉头脑昏沉,身子一歪便倒向环儿怀里,环儿亦觉昏昏欲睡,见阿一倾向自己也无力搀扶,只隐约看见王尚轻松地抱起阿一,随后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日后,建业镇南王府一大清早便有两骑飞奔而至,猛然勒马顿住,景勉跳下马来,另一骑上的人几乎是狼狈地滚下马来的,环儿脸色青得吓人,一下马便扶着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吐了个七荤八素,而景勉用力地拍打着门环,门房匆匆赶来开门,还没问什么便被景勉一把推开,环儿脚步踉跄地跟上,文安这时带着两个家丁出来看个究竟,见是景勉,不由得奇道: “你不是留在寿城么?怎么今日来此......” “我家主子呢?”景勉一手拉住文安的手臂,“我要见他!” 文安带着景勉和环儿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东厢,正见身上只着青衫的景渊正和顾东低声说着什么,景勉大步上前跪下,环儿也战战兢兢地跪下,只听的景勉道: “景勉见过主子,景勉没用,没能好好护着夫人,她......” 景渊缓缓转过身来,像是没听清楚一般,然而一瞬间脸色便已发白,眉头紧锁,问: “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夫人她不见了,”环儿哽咽着说,“看着看着戏就觉得很困,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依稀看到夫人也倒下了,那王公子抱起了她......一定就是那王公子对夫人起了色心,把夫人偷走了!” 这时一位总管模样的人走过来在文安耳边耳语一句,文安皱了皱眉,对顾东打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跟着那总管走出了东厢。 景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什么王公子?你们把事情原委细细与我说一遍。” 于是环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是如何见到王公子,又是如何相熟起来的,景渊越听脸色便越发黑沉,这时景勉又道: “夫人不见了之后我马上去找元十八,让他调了一营士兵满城地搜也没有结果,而那王公子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循什么路线走的......景勉没用,还请主子责罚!” “是环儿不好,跟景侍卫没什么关系,”环儿红着眼圈道:“主子要责罚便责罚环儿好了。” 景渊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负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那女人并没有美得倾国倾城,身上也没有不世奇珍,这样故意接近早有预谋地带走定是有目的的,也许那人的目的不在于她,而在于他自己......莫非是杨昭的人?不会,他捉走阿一又能要挟自己些什么?要自己的命么?杀人灭口的最好时机已过,更何况他已经大权在握根本不会将篡位的留言放在眼内,东晋人也不会相信他这西晋朝的人。 不是杨昭?又会是谁?景渊的心渐渐冷下去,想起那日阿一红着眼睛委屈地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禁不住狠狠地揪了起来,扶着石桌的手因用力太甚而突起发白 这时东厢的门吱一声打开,身上只着中衣披着长袍在身的顾桓倚门而立,微微喘着气满是歉意地说道: “看来,我又牵累了你一回。” “这是景渊自己思虑不周,岂能怪你?风大,你还是好生歇着。”景渊道,“只是我恐怕不能再逗留王府了。” “让顾东过来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凤城歧山,让顾氏的暗人去替你查探,总比忙无头绪不知从何查起的要好。” “公子,公子你怎么不穿好衣服便出来吹风?!”文安匆匆赶回来,一见顾桓这般模样便紧张地说道,把手中鸟笼随手往地上一放就走进厢房给顾桓穿好棉袍,而环儿一见那鸟笼便惊呼道: “主子,就是这只鸟,这只鸟......” 第一百二十四章 恸 文安回过头来奇怪地问道:“你也认得这只鸟?适才宫里的太监总管何公公提着鸟笼过来宣皇帝口谕,说这是神鸟,谁丢了东西或是丢了人问问它便知道去处,然而这鸟犯了大不敬的罪,还说只是暂借镇南王府一宿,明日掌灯时分前便要归还宫内治罪。” 景渊倒吸一口凉气,望着文安道:“你说的都是皇帝的口谕?” “原话传达。怎么,这鹦哥儿有什么问题吗?什么神鸟,看上去不过是会学几句嘴的八哥罢了。” “这鹦哥儿,是夫人买的。”环儿指着那鸟笼说,“花了五钱银子,送给那王公子的,说是给王公子带回家去送给王夫人的。” “起来吧,都别跪着了。”景渊脸色沉静如水,文安扶着顾桓走出来,顾桓在石桌前坐下,说道: “看来皇帝已经知道你假死逃婚遁世的事情,司马凝霜上月已经嫁给南诏的储君为妃,此时也不知皇帝是否龙颜大怒,你稍安勿躁,他既然给你亮了牌,阿一在他手上应该暂时没有大碍。不如你再等十日,父亲他已经离开马口重镇,消息说找到了司马烨,其他并无提及,等他回来你再入宫请罪不迟。” “这王公子跟皇帝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环儿还是没想明白,景勉皱着眉低声骂了她一声“笨蛋”,她不以为然地还回去一个白眼,气得景勉脸色变了变,但当下还是沉声对景渊说: “难怪,看着总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 “不怪你,谁会想到一国之君不动声色地跑到寿城去了?!”景渊提起鸟笼子看了看,“大不敬之罪?说得应该不是我,要论罪,怎么着也得治我一个骗逃皇婚的欺君之罪。”说着提着鸟笼子便往自己所住的千韶院而去。他的脚步有些浮,也有些急,顾桓轻叹一声,对景勉说: “跟上,看紧你们主子,若是他一意孤行要入宫,一定要跟我说我一声。” 千韶院中,景渊让景勉取了些粟过来,打开笼子的小门把手伸进去逗那鹦哥儿吃,谁知那鸟儿不屑一顾,背过身去尾巴一扫便扫落他手中的粟。 “不饿么?”他回头对景勉说:“去找些喂鸟的虫子来。” 虫子拿来了,肥胖且油青油青的恶心得景渊无力地闭了闭眼睛,用根树枝挑起一条递到笼子边上,果然那鹦哥儿反应迅速地咬住吞掉了,景渊苦笑道: “这次要好好教训她,以后都不许做烂好人!”又挑起一条虫子,那鹦哥儿精神抖擞极了,一张嘴便喊: “臭皇上,坏家伙!坏家伙!” 这一喊让景渊惊得连树枝都掉了,环儿在后头不禁惊讶道:“哟,这鸟儿还真会学舌的呀!那时还以为被骗了呢!” 景渊这才恍然明白所谓的大不敬之罪是什么,环儿这时偏生多嘴道:“夫人也厉害,不知用什么办法教会它讲话,真厉害!” 景勉看着景渊脸色微变,不由狠狠盯了环儿一眼示意她闭嘴,俯身捡起树枝又喂了它一条虫子,这回它说的更让景渊脸色铁青起来: “司马弘,大笨蛋!大笨蛋!” 可怜的景渊,一整夜都备受思念和担心的煎熬,一边苦思对策暗骂一边又念挂着那闯祸精阿一,害得阿一在沉香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一,可是受寒了?”穿着紫色锦缎宫装的沈妃坐在罗汉床上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小几上的棋盘,她的侧影有些瘦削,然而仔细一看身段玲珑而丰润,梳着懒散的堕马髻斜插白玉钗,耳上坠着同色玉珰,身穿淡紫毛边宫装,柳叶眉,凤眼尾线纤长,拉出一道柔媚的弧线,眼角眉梢尽是伶俐聪颖之色,樱唇饱满泛着樱桃般的颜色光泽,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春风一夜之间吹开了花蕾。 “没有啊,”阿一揉揉鼻子,头痛地看着棋盘,“沈妃娘娘,不要下棋了好不好?” “怎么可以?”沈妃得意地笑道:“好不容易才找到对手,棋逢知己千局少,怎能说不下就不下?” “可我不会呀!”阿一真的是委屈了,“而且我已经输了好几盘给你了。” “你再努力一些就可以赢我了呀!”沈妃睁大了眼睛,“阿一,我喜欢你,你人很真诚,不像司马弘,老是骗我让我,那样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孩子,干嘛要别人讨好啊?好啦,我们下完这一盘,然后再下一盘就结束了好不好?” 阿一于是苦着脸捻起黑子再下一子。 那日昏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人已经在一艘船上,她本想大闹一场逼“王公子”放她回去,不料当她见到身处船上窗外便是滔滔江水时,某种恐惧的记忆纷至冗来,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颤抖不已,当天夜里便发了高热,三天前下了船被带入皇宫沉香殿,让御医诊了症开了方子到了今日才好起来。 然而沈妃却偷偷跟她说让她继续装病,这样司马弘就会早早打发她走,她本来不信,可因为她留宿沉香殿,皇帝每回过来都坐不过半个时辰沈妃就以阿一要静养为借口打发他走,今天也一样。 结果皇帝终于发怒,随手抓了鸟笼子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阿一,小贵子不在真的好无聊。对了,今天宝辰宫的李妃派人来送了你一支长白山野生人参,回头我让蝉儿炖了给你吃。这本宫的妹子你也不能白当,若是吃得好了,回头我再跟她要一支。” 小贵子就是那只犯了大不敬罪名的鸟,天知道皇帝有多后悔带了那样一只鸟回宫,那女人反倒更不把他放眼里了!他对宫里说沈妃的妹妹抱恙,沈妃爱妹情切,请求把人留在宫里医治云云。 “谢谢娘娘关心,不用如此费周章,阿一已经没事了。”十天前她根本没想过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上满肚子想法心计的年轻公子竟然会是一国之君,任是她再迟钝也知道景渊当初诈死逃婚的事情已经败露,然而沈妃却安慰她,若真要追究欺君之罪,现在景家满门都已经被推到午门外了,哪还能在皇帝眼皮下晃悠着。阿一细想一下也深以为然,但眼看着明日便是除夕,却还是没半点景渊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这样“失踪”了,该会有多着急多生气多担忧? 想着想着,下棋的动作又缓慢起来,神思不知道往哪里飘去了。 沈妃叹了口气,有若削葱根般的手指随意地拨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道: “阿一,你要是像我一样处于深宫之中该如何生存?心里的想法自己的好恶全都写在脸上,不出两天可能就被人发现浮尸于哪出荷池并美其名曰‘不慎失足’,不过再细想下去,我还是很羡慕你,可以这么单纯干净地活着,无须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可谓大幸。” “娘娘在宫里不也过得挺好的?王公子啊不,皇上在寿城说他妻妾成成群但心里独有一人是朝夕挂念的,想必他对你不是一般的好,你看你每回都让他随兴而来败兴而归,他也没有责罚于你。” “你也知道他妻妾成群,”沈妃苦笑,挥手让一旁伺候的宫女退下,“他对我好与不好又如何?他永远有别的选择,而我永远只有他一个选择,这一点也不公平。什么时候君恩不再了,我便守着贞节二字过着弃妇的生活在这宫墙之内,这本也无妨,但要是心被伤透了,就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阿一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不相信他会对你一辈子好。” “你相信景渊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阿一笑了笑,“不知道他是否会对我好一辈子,但是我喜欢他,我愿意一辈子都对他好。” 沈妃愣了愣,随即释然,也笑道:“那也是,如果有个男人为了我连公主都不肯娶,权力爵位都能丢下,我跟他一辈子又何妨?” 阿一的脸红了红,道:“其实,我后来想过,就算他真的娶了公主,我也不会离开他。” “为什么?”沈妃很是惊讶。 “娘娘刚才说做人要公平,换过来想想,如果我被迫嫁了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每天都要跟他同寝同食,而自己爱着的人却走了,那该多痛苦?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男人不得不娶很多自己不爱的女人,白天忙得焦头烂额,晚上还不得不到不同的女人那里过夜,或关心或敷衍她们,尤其是那些想生儿子的女人,戏文上不有演过吗?喝的茶点的什么香都可以下药的说......多惨啊,让人想起以前在飞来峰脚下的村子里那头被绳子套住了头从村头牵到村尾足足一天的大白啊!” “大白?” 阿一凑到沈妃耳朵旁低声说了个词。 沈妃一直在捂住嘴巴吃吃地笑,听到后面不由得问:“这村子有那么大么?” 阿一睁大了眼睛解释道:“娘娘,让母猪生小猪崽难道不需要花时间办事的?这大白好可怜了,走的时候脚都发软了,阿贵嫂说再不走它铁定得瘫了。” 沈妃大笑,“阿一,你偷看了是不是?” “没有!”阿一急忙抗辩,“那时候我绝不敢犯色戒。” 掌灯时分,在养心殿刚用过膳正喝着茶的皇帝没由来地感觉到背后一阵寒风逼来,手颤了颤,险些儿连茶碗都拿不稳。 沉香殿那边,阿一正站在殿前的素馨花丛前小声地对送膳食的太监交待道: “沈妃娘娘今儿个身子不太舒服,明日你让御厨房送些补血的膳食来,早膳就用红枣核桃粥,可记住了?” “记住了。”小太监转身时差点撞上了站在身后一身月白常服披着褐色毛领披风的皇帝,吓得他连忙下跪,司马弘淡淡说了句“恕你无罪”,身后的何英圆熟地打眼色让那小太监赶快走,阿一倒是反应快,微微一躬身向后退去就要离开,司马弘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何英出声道: “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问安?!” 阿一讪讪地缩回来正要跪下行礼,司马弘冷眼看她,道: “免了,心不诚问安也没什么意思。沉香殿冬暖夏凉,看你这样住得也挺好的,不若就真的认了沈妃作姐姐,从此留在宫里,好好学习一下规矩。” 阿一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恐吓,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语无伦次地说:“王公子啊不,皇上,请原谅民妇不识大体,出生野里教养不良,冒犯了皇上民妇思乡情切,急于归家,还请皇上大发慈悲放民妇归去。” 不知为何,司马弘的脸色更加不悦,又听得她低声嘀咕说: “皇上是九五至尊,皇上要阿一办些什么事,阿一照办就是。” “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司马弘指着园子东边挂着宫灯的桂树丛的石凳子道:“那么,你陪朕到那边坐坐,如何?” 年末的桂树丛树树枯枝,沾着点雪迹,昏黄的宫灯映照下倒也别有意境。 阿一用袖子拍去石凳子上的积雪,然后看了看司马弘示意他先坐下。 “沈妃娘娘身子不适,皇上不要去看看她?”阿一刚坐下,便想起这个脱身的点子。何英静静地站在刚才的花丛前没有跟过来,这让阿一很不自在,司马弘只是笑了笑,道: “平日你都会这样给景渊拍干净凳子才让他坐?” “嗯,有时候是他给我擦干净才许我坐,他很洁癖。” “朕也不喜欢脏兮兮的,可是,”他低声道:“我不曾这样给她擦过凳子,她也不曾给朕擦过。她每个月这几天都会这样,朕知道的,可是她也不对朕撒娇不要朕陪把朕拒之门外。你别看她弱不自胜性子像水一样随意的人,脾气却倔强得不肯退让半分。” “哦。”阿一应了一声,接着便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了。 “还生朕的气?” “阿一不敢。” “只是不敢。若你面前的还是那位王公子,你会真不生气?我把你强行从寿城带来建业皇宫,让你等不到景渊------怕是不知从心底里骂过朕多少次了,朕说得对不对?” 阿一吐了吐舌头,“怪不得戏文里把皇帝称作圣明,原来是能知过去未来能读人心的,怎么?腹非都不可以吗?隔了一层肚皮,我就是不承认,如何?” 司马弘哭笑不得,“你呀,真让你当兰陵侯夫人的话,不得了了,喜欢说道理,说不过人家便破罐子破摔,耍赖,景渊到底喜欢你些什么?” “很多人都这样问过,”阿一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要不皇上去审问审问他,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司马弘看着某人眼眸里掩饰不住的甜,沉下脸色道:“你不用得意,朕会见他,不过不是问他这样的问题。而是问他,已死的人怎么就复生了,你说他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待?” “交、交待?”阿一猛然惊醒,心里一慌,顿时结巴起来,“皇上不是都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了吗?景渊他不是故、故意诈死......” “不是故意诈死?”司马弘冷笑道:“你可知道我皇妹当时伤心得差点就随他去了?他用一把伸缩的弹簧匕首骗尽了天下人,用一具假尸体混进了我司马氏的皇陵,愚弄了朕,这欺君之罪当诛连九族岂是一句不是故意之为便可脱责!” 阿一整个人僵住,寒气自心底冒起,一瞬间冷得一点知觉都没有。静默了良久,她才轻声说道: “皇上,阿一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喝醉酒的人,拔开瓶塞喝光了小瓶里的酒,却拿了另外一个大酒瓶的塞子想要塞进去,您说这可能吗?但是这人很生气,恼羞成怒,要把小瓶塞毁掉,于是小酒瓶哀求他说,您不要这样做,干脆把我的瓶口打碎吧,剩下瓶肚子那么大的口就可以塞下大瓶塞了。于是就这样打碎,但是过于用力,整个小瓶子都碎了......皇上,本就不是一对的却刻意地把它们配在一起,这不就是悲剧的根源?一切都不是那小瓶所愿,它从来就不想要伤害谁,难道这样也有罪吗?” “你是在指责朕错点鸳鸯?” “阿一不敢。那人,也不过是喝醉了,醉了总会有醒来的一天,对吗?” 司马弘沉默不语。 “这故事还没完,”阿一继续说道:“小瓶子碎了,那人也很痛惜,但是没想到这只是小瓶子金蝉脱壳之计,他让小瓶塞把他的碎片收集起来再重新粘好,于是,这本就一对的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没想到那人后来发现了,他很生气,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阿一顿了顿,才说:“可是他不知道,重生的小瓶子哪怕一块碎片没落下,却也周身伤痕累累,失去了许多。他想得到的并非什么奢侈的东西,只是一个能与他契合的瓶塞而已,不过他说珍贵的东西总是要自己拿同样珍贵的东西来换取,放弃了,然后得到了,他不会后悔。” “那你呢?你又准备拿什么珍贵的东西来换?!”司马弘站起来,脸色沉沉,双眸犀利地审视着她,阿一心里一慌,连忙跪下,道: “皇上,阿一其实不会讲道理,也不敢跟皇上耍赖,只求皇上开恩......” “跪吧,”司马弘冷冷的打断她的话,“那么喜欢跪着来求饶,你就跪下去,跪倒朕心软为止,说不定会愿意放你回去!” 说罢拂袖而去,阿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如塑像。 一个时辰后,内侍走进养心殿来报说沈妃求见,司马弘正拿着笔聚精会神地临着帖,头也不抬地说: “请她回沉香殿好生歇息,就说朕政事繁忙今日无暇见她,把前日进贡的红枣蜜练膏送去沉香殿便是。” 到了半夜,忽然听得有枭鸟鸣叫,司马弘起坐披衣,掀开帐子问何英道: “那人,可还跪着?” 何英老老实实地回答:“还跪着。一刻钟前才让人去看过......沈妃娘娘她......” “她如何?” “她把自己的软榻搬到阿一姑娘身边,说要陪她。” “荒唐!”司马弘发怒了,“明明自己身子不适还不顾宫妃体统肆意妄为,到底想让人看谁的笑话?去,把她宫里伺候的人杖责到她愿意离开为止!” 半个时辰后,何英回来禀报说:“沉香殿的宫人和沈妃娘娘都回去了。沈妃娘娘托老奴转告陛下一句话。” 见何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司马弘不由得不耐烦地说: “她想对朕说什么?!” “她说,她已经替陛下开口留人了,陛下不需要再用这样的方式让阿一折服,阿一太单纯,不会懂得陛下想要的。” 闻言司马弘的脸色瞬息变了几变,额上青筋突突闪动两下,一脸雷霆震怒,拳头握得死紧,用力挥落一旁的梅瓶,梅瓶哐当一声脆响掉在地上碎裂片片。 “陛下息怒,莫要恼坏了龙体。”何英一迭声地说。 “滚!都给朕滚!”司马弘冷声道,何英和进来收拾的宫娥太监连忙低着头退下。 司马弘这才颓然坐下,刚才的怒气一点一滴地流溢,然后不见,最后只剩一脸的无奈落寞,嘴角微抿出一丝苦笑。 沈妃太聪明,过去总在他面前藏拙,这次却忍不住了,看破了他的私心,不留余地一针见血。 也许,她从来就把他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从伪装到本质,自己在她的眼里,从来就是赤果裸的。可人总有自私贪恋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在桂树丛前他心底渐渐升腾出来的那种难受的滋味名叫妒忌,妒忌景渊可以拥有阿一全心全意的对待,阿一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两人亲密无间的感情,他司马弘坐拥天下,却不知道与人生死相许那种滋味是怎样的。 高高在上,然而,孤家寡人。 他确是想留住她,她身上有种让人没有负担的快乐轻松,就像...... 对了,就像一株小小的忘忧草。 想留住她,并不是因为爱,司马弘清楚地知道,只是因为妒忌。 第二日天刚刚入黑,太监总管何英带着一提着鸟笼弯着腰穿着一身小黄门服的太监来觐见,司马弘摆摆手让身边的宫娥太监退下,开口问何英道: “小贵子回来了?” “启奏陛下,回来了。”那太监把鸟笼恭敬地递上,何英接过鸟笼放在司马弘面前,司马弘让何英退到殿外守着,何英心领神会地应声退下。司马弘这才走到跪着的一身太监装束的景渊面前,冷冷道: “舍得来见朕了?你景渊厉害得很,上通天下通鬼神,诈死逃遁戏弄皇亲,欺君犯上薄情无义,凝霜哪一点配不上你?!恐怕,你嫌弃的是我们司马氏吧!” “皇上,景渊自知罪大恶极不敢求得宽恕,但说到当日婚配之事实在是自惭形秽自知配不上凝霜公主,更不敢藐视我西晋朝有若擎天一柱的司马氏;皇上与臣相识于微时,亦知道景渊胸无点墨,不通人情世故,只知凭个人喜恶恣意妄为,才自编自导了一幕遇刺死去的戏,但仍逃不过皇上的法眼,还请皇上治我一人之罪。” “那自然要严加惩治你!”司马弘把两本折子摔到他跟前,厉声道:“你看看,这是兰陵郡的乡绅,还有兰陵郡守上的折子,说你当初灭了江中鼋鼍为兰陵除了一害,造福一方,竟然上书给朕要给你立碑修庙受万民香火!这不是笑话么?!整个朝廷还有百姓都被你愚弄了,朕的好妹夫,兰陵候!” 景渊跪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听由司马弘责骂。 “你说你一人承担所有罪责?欺君之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皇上,景渊一人触法,身死亦不敢有半句怨言,其他人均不知情,请皇上开恩,饶了他们。” “别人可饶,你的妻呢?你周折多翻不也是为了她?也好,夫妻做对同命鸟,也是美谈一件。” “皇上,”景渊喉咙像梗塞了一般,艰难地说:“臣妻不知景渊所为,而且她犯了七出之条,臣本就打算这两日休妻,将她逐出我景家大门......” “何英,拿纸笔来。”司马弘道:“那朕就成全你,让你好好把休书写了。” 景渊拿过笔,桃花眼如墨色沉沉,眸光黯淡,只觉手上笔重若千均,胸口翻涌着酸楚心痛,笔尖颤了颤,一滴墨滴到了白纸上,犹如泪滴。 何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给他换了张白纸,低声道:”写吧,侯爷,皇上会善待阿一姑娘的。” 景渊一咬牙用力握起笔在纸上一口气写道:景门兰氏阿一,入门后对夫恶言相向......” 眼前又浮现出她早晨醒来总喜欢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软软的糯音带着惺忪的睡意,对他说:“夫君起来,太阳晒屁股啦......” 而他很无赖地“嗯”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道:“是吗?晒屁股了吗?来,让为夫好好看看......”惹来她一阵又羞又恼的反抗。 “不事翁姑,多年来一无所出,无子......” 写着写着,不知怎的有水滴落纸上,模糊了字迹。 他狠一狠心,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英把休书恭敬地递给司马弘过目,司马弘扫了一眼,淡淡道: “我们君臣一场,会让你走得舒服安稳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景渊跪着向前两步,郑重地对司马弘重重地叩拜三次,道: ““景渊过早失去双亲,与皇上自小相识,若非皇上垂怜恩赐,景渊早已不在人世。景渊的这些年的日子也与偷来无异,不思报答皇上反而一再辜负期望,不曾为社稷为皇上尽一己之力,反倒让皇上烦忧,是景渊的错,景渊不敢求皇上宽恕;从此君臣永别,还请自此皇上保重自己,西晋朝江山永固。景氏一门只剩我叔公景时彦,还请皇上不要将景渊的死讯告诉他,他年事已高,为了我这不肖侄孙呕心沥血多年,怕会不堪打击;至于被我休弃的妻,还请皇上不要让她知道景渊不在人世,且让她到静泉庵随了她师父。” “没有了?”司马弘道:“那你的尸身,你想葬于何处?” “元罗宝刹偏殿后的,我父母的坟茔旁,随便埋了便可,景渊谢过皇上大恩,来世再报。” 司马弘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问:“想见她吗?” 景渊的嘴唇动了动,正想开口拒绝,司马弘道:“何英,带他去见阿一,然后......无须再回养心殿了......” ”景渊低下头再深深一拜,然后缓缓转身跟着何英离开了养心殿。 天上刚刚下起了小雪,一点一点轻若柳絮,脚下积雪尚浅,而他的步履印迹清晰,一步一步,沉重而艰难。走在前面的何英回头看了看他,茫茫夜色漫天飘雪中依稀难见往昔倾折无数女子心事的兰陵侯,那张倾倒众生如玉润生辉的脸依旧俊美无俦,然而玩世不恭的勾唇浅笑早如天上流云风一吹就散去,如今只剩褪去了浮华磨去了棱角般的朴实和岁月给予的沧桑成熟。 “她就在那里。”隔着桂树丛,忽明忽暗的宫灯映照下,她跪着的身子仍然保持那僵直的姿态,何英叹了口气,道:“真是一个性子倔的人,跪了一天一夜了,还这样撑着......兰陵侯,她这是在代你受过啊......” 景渊只能看到阿一的侧影,一别半月,她反而消瘦了不少,脸颊都好像陷了下去,身上穿着厚厚的夹袄襦裙,下巴倔强地微微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忽然,她似有感应般向树丛那边看过去,树影幢幢,什么也没有。 景渊的胸口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般疼痛,是因她眼中的担忧思念还是那一脸的落寞无助? 阿一,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在你的不远处------景渊伸出手去,他想摸一摸她黑瀑般的长发,这为他而留的三千烦恼丝;他想抱一抱她的身子,她一定很冷吧,他一定要好好责备她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他还想......手终是无力地垂下,他抬头看着在风中飘飞的雪,它们早已代替了他,落在她的发上,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如果可以重来,他不会选择与她相见,若是见了也不会逼她还俗留发,就算依旧让她成了兰陵侯府的十八姬,他也不会爱上她让她遭受那么多的劫难苦痛,就算仍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也绝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也爱上自己,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同样的泪水,同样的伤心折磨...... “侯爷,”何英轻声唤他,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个小太监,手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色小酒壶一个酒杯,“皇上的旨意......时辰到了,老奴也只是奉命行事,侯爷放宽心好生上路,阿一姑娘皇上不会为难她的。”说着倒了一杯酒,颤颤地递给景渊。 鸩酒毒发往往仅是一瞬间,司马弘还不至于太折磨为难他。 景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薄倖 1 倒下的一瞬,依稀听见桂树枝头有漱漱雪落的声音。 阿一,景渊这一生,只能薄倖,负你深情。 雪越下越大,司马弘信步走到阿一身前,她依然倔强地跪着,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就连眼睫毛上也似乎凝着霜花,嘴唇已经青紫,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冷吗?朕替他抱抱你,好不好?”说罢解下身上披风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拥过她僵硬而冰冷的身子用力地抱紧她。 阿一无力推开他,喉间偏又干涩得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你和他,都精于逼人太甚。”他的苦笑中带着一丝自嘲,在她耳边喃喃道: “我杀了他,你该会恨我一辈子吧?” 怀中的阿一猛然一震,用尽剩余的力气,红着眼睛哑着声音说道: “求你......我不走了,就留在宫里......侍奉皇上,求皇上,放过他......” “太晚了。” 司马弘说的这三个字像锤子一般狠狠地敲在阿一心上,她的身子强烈地哆嗦起来,司马晖放开她,站起来负手背对着她唤何英道: “让人把她送出宫!” 何英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马上跑过来扶起阿一,何英带着他们往南边的宫门而去。良久,司马弘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那逐渐消失在大雪中的人影,直到模糊的黑影终于为纷纷扬扬的大雪隔绝。 心里正生出一种莫名的苍凉落寞,像隔年的爬山虎被一夜的春风吹过蔓延到心底所有的空隙。他忽然有些羡慕景渊,能为自己爱的女人连性命都不顾;换成他司马弘,不要说性命,就是连一滴泪,也不能有。 天下都是他的,但是他自己,不属于自己。 下一刻,雪仿佛停住了,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头顶多了一把纸伞,身旁立着沈妃,怀里抱着一袭狐裘,道: “皇上,大雪天寒,穿上吧。” “朕不冷。”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想起她开口替他留下阿一在宫里的胡话他心底就气不打一处来,“朕放了阿一离宫,你可满意了?” “皇上宅心仁厚,成人之美,与臣妾何关?” 司马晖冷哼一声,擦肩而过正要离开时,听得沈妃幽幽地说道: “皇上,百年后皇上大行,要记得下旨让臣妾入陵陪驾。” 司马弘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你要给朕陪葬?!” 沈妃微微笑着,凤眸明澈,道:“皇上若要走,偏丢下臣妾一人,与其天各一方地寂寞,不如相携相伴黄泉为友?” “你------”司马弘的心这一瞬跳得极不规则,伸出手想要拉住沈妃的手,她却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告退,转身走了,容不得他再问半句。 回到养心殿,内侍从偏殿带出一人,正欲对司马弘下跪行礼,司马弘摆摆手示意免礼,道: “你求朕的事朕做到了,你的镇南王世子印绶从此朕便收回,你不后悔?” “臣姓顾,名桓,凤城歧山顾氏一门有家训,只治学问不入朝堂。顾桓不敢有违家训,当日做兰陵县丞也是因寻母心切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将世子印绶交还皇上,也是父王所愿。待从马口重镇回建业,见了母亲,父王不日也将解甲归田,将兵符归还皇上。”话刚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色中透着异常的潮红。 司马弘笑了,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 “顾桓,你这番话假假真真,朕不全信,不过也暂时安了朕的心。若非你本姓司马,朕还真想破例把你留在朝堂;听说你在东晋朝深为太子杨昭赏识,他想留你在身边,可有此事?” “臣惶恐,的确与杨昭相识,可是并无归附之心,况臣本是西晋皇室一分子,何必弃明投暗?” “也是,怪只怪朕和先皇过去一时不察,竟让当时身为质子的杨昭金蝉脱壳......对了,东晋朝日前派人送了一份信函与朕,除了表示睦邻修好之意外,还向朕提出联姻的请求。你可知他堂堂一国太子,求娶的良娣却是谁家千金?” 顾桓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心里没由来地一紧。 “西晋第一乐师上官帙家上官家的女儿,顾桓你说,朕该不该成人之美将上官惟认作御妹,与东晋杨氏联姻?” 鹤嘴炉暖烟袅袅,氤氲一室静谧,朱窗外雪落纷然,恰似谁的心,冷暖相煎。 出得宫门,顾桓身上的大氅已经满是雪花,似乎不堪重负,身子晃了晃就要倒下,顾东和文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心地搀着他上了马车。车帘才放下,顾桓便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他沙哑着声音说: “去上官府。” “公子,景神医说过,你不能再受半点风寒。”文安急了,“我们先回府,要是你想见阿惟姑娘,我去把人请到王府好不好?” 许久没听过那个名字,蓦然被提起,顾桓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气息不顺又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不说话。马车一路飞奔,眼看着就要到上官府所在的大街,顾桓忽的又道: “不去了。顾东,还是回王府去吧。” 顾桓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却是去见明澜。 没有人知道他对明澜说了什么,只见一窗灯影摇曳,人影昏暗,传出若有若无的低低哭泣声,间杂着虚弱的咳嗽声和几声叹息。 城南近郊年后桃花开得异常灿烂,元月十八这一天,官道南浔驿站附近新开了一家客栈,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 有间客栈 “今日小店新张,菜肉包子买五送一, 消费超过一两银子的还赠送美酒玉冰烧一坛!”一大早,掌柜的就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孟三儿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好不容易喘口气,趁着客人结账时埋怨道: “嫂子,客人这么多,你也来帮忙帮忙嘛!结个账谁不会呀?还有,这样送包子送酒的,这一天岂不是都白干了?!” “白干你个头!”苏宛给了他一个栗凿,压低声音道:“别动不动就喊嫂子,喊多了我还怎么能找到个俏郎君改嫁啊?!忙?里屋不是还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去去去,把她喊出来干活,你少在那给我有事没事心疼,人家不晓得的!” 孟三儿白了她一眼悻悻地走开,这时门帘一掀,阿惟精神爽利地走出来帮忙,孟三儿刚刚还萎靡不振的,一见到阿惟就好像打了鸡血一样,霎时间精气神都来了,一脸的亲切笑容,忙不迭地抢过阿惟手中的抹布,说道: “阿惟,天气虽然转暖,但是水还是很冷的,你到里间去好生歇着,这里我孟三儿来忙就好。” “我没什么事情可做,”她笑笑说,“客栈生意好,大家都这么忙,我来帮忙也是应该的。” 苏宛对孟三儿哼了一声,对阿惟笑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要帮忙的,阿惟姑娘若是得空就到酒窖取几坛玉冰烧过来,今天这酒卖得特别好。” 阿惟捧着一坛玉冰烧从地窖上来掀开帘子走出来时,听得苏宛对孟三儿说道: “最边上那一桌怎地不结账?你再过去催催问问。” “那客官喝醉了,不省人事。” 苏宛扔下账簿气冲冲走过去,不料只一眼,满脸的杀气腾腾成了无力的灰烬,“孟三儿,”她喊孟三过来,冷冷的声音中有一丝不经意的颤抖,“把人扔出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阿惟放下酒坛子好奇地正要走过去一看究竟,苏宛拉过她,说是身子忽然不适,让她帮衬着做两天掌柜的,阿惟不解,苏宛苦笑道: “今年开春后事事不顺,看来我得上元罗宝刹一趟,拜佛上香。还请阿惟姑娘替我照看孟三儿两日可好?” 阿惟应承了下来,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发疯似的用力捶门,阿惟和孟三儿开门一看,孟三儿脱口而出大声问道: “怎么又是你?对了,昨日的酒钱你还没有付呢!” 那人仍是昨日的一身破烂陈旧长衫,满脸的胡子,落魄憔悴得不像人样,扔了一锭银子在地,推开孟三儿大步闯进里面去,一边说: “她呢?她在哪里?昨日我明明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你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孟三儿也火了,一手拉住他骂道:“你这疯汉一大早来找谁?快给你爷爷我滚!再不走休怪我拳头无眼!” 那疯汉缓缓转过头来扫他一眼,黑眸幽深如海光芒冷戾,刺得孟三儿的小心肝缩了一缩,只听得他大声喊道: “苏宛,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出来!苏宛------” 孟三儿愕然地放开他,正想说话却被阿惟一手拉住,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这里没什么苏宛,昨日是我让人把你扔出去的!” 那人身形一僵,道:“可我确切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一定是在做梦。喝醉的人总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阿惟冷静地说道:“客官今日是来喝酒吃饭还是住店?” 那人深深地看了阿惟一眼,那一眼实在太复杂,说不清是伤心懊悔还是自嘲绝望,阿惟心下一顿,看着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客栈门口,暗暗叹了口气。苏宛慌张地躲起来,就是为了逃避这个人吗?” “这人为什么要找我嫂子?”孟三儿不解地问道,“阿惟姑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问清楚?” 阿惟不知如何解释,这时刚关上的大门又传来拍门声,孟三儿心底有气,脸色很是不好地跑去开门,阿惟以为又是刚才的虞铭,不料走过去一看,竟然是穿着一身蓝色常服手拿折扇姿态翩然的兄长上官寻。 “逃家数日,就是躲在这么一处客栈?”上官寻盯着自己的妹妹,语气很是冷淡,“走吧,爹被你气得病了,而且你再不回家,怕是整个上官府都保不住了。” “现在恐怕不行,”阿惟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孟三儿,“我答应了他嫂子要照看这里......不如再晚两天......” “再晚两天?”上官寻紧皱的眉头隐隐有怒色,“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过两天?过两天干脆用花轿直接把你送到东晋朝的太子殿那里可好?!” 于是阿惟无可奈何地随上官寻回府,孟三儿自己一个人打理客栈,无暇分 身,买的都是做好的包子,忙得一头烟,幸亏后院还有厨子和一名杂工帮忙。午饭时分,那疯汉又来了,闷不作声点了一盘牛肉两壶酒坐到角落的桌子那边自斟自饮。 “孟三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掌柜的呢?”有好事的食客笑话道:“你嫂子莫不是丢下你自个儿去相亲去了?” 孟三儿心下又烦又恼,但还是满脸笑容,“大家别说笑了,嫂子她忙别的事情去了。”眼睛瞄了瞄那人,只见他脖子一歪,又醉倒在那里了。孟三儿走过去正想着像昨天那样把他扔出去算了,不料手一触到他的脸,竟是惊人的滚烫,仔细一看,那人脸色潮红,喊了他两声半点反应都无,孟三儿慌了,连忙把人拖到柴房去,央人去请了大夫来看。 就这样,两天过去,傍晚时分苏宛从元罗宝刹回来,见到店里桌椅横斜地上一片脏污不由得怒气顿生,放下包袱就扯开嗓子喊道: “孟三儿!你小子给我滚出来!让你看店你就看成这副德行?以后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活啊?!” 孟三儿应声而出,见了苏宛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放下心头大石,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道: “所以说嘛,不要有事没事就往外跑夜不归宿,你明知道我手脚不够伶俐算数又不够精细,就不要一走两天。我哥虽然走了,可你生是我孟家人,死是我孟家鬼,怎么敢说丢下我就丢下我?!” “你是皮痒了吧,敢跟你嫂子我这般说话!”苏宛捋起袖子就去整理桌椅,“谁丢下你了?又不是三岁孩儿,对了,阿惟呢?” “她兄长把她接回家了。”孟三儿走过来拿走她手中的椅子,“你瞧你,满脸都是尘土,赶紧洗洗歇着去,剩下的功夫我一转眼就能做好。” 苏宛看着孟三儿背过身去忙碌的身影,不由得笑了,她跟他好象越来越像一家人,口硬心软地关心着彼此。 然而一转身,嘴角的笑容一瞬间便凝住在嘴角。 在与后院一帘之隔的小门前,那人虚弱地倚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是那样的用力地盯着她,目光中满是惊喜激动和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地转身要走,脚步仓皇,他低沉地唤了她一声: “苏宛?你真的是苏宛?” “哦,对了,嫂子,那天那个喝醉酒的客官生病了,没地方去,我让他看了大夫,在柴房里歇了两晚,他说今天结了账就走。”孟三儿一边搬凳子一边说。 苏宛顾不上这许多,只知道自己现在急切于逃离那人的视线,却冷不防被一张椅子勾了脚,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人脸色变了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她,她一手把他推开,看着他一身落魄形容憔悴,恨声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请自重!” “不会错的,苏宛,你就是苏宛,你没有死!”虞铭不管不顾地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入怀中,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喃喃道:“我的阿宛回来了,老天爷一定听到了我许的愿,我的阿宛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苏宛一时间心乱如麻,用尽全力去推也推不开他,脖子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落下,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身子蓦地一僵,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重重的“啪”的一声,虞铭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压倒在她身上,抬眼一看,孟三儿手上拿着一张木凳子杀气腾腾地站在虞铭身后,生气的五官都要扭曲变形了。 “让你调戏我嫂子!”他一手拖开昏迷的虞铭,对苏宛道: “嫂子别生气,我这就把这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疯子扔出去喂狗!” 苏宛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看着孟三儿就要把人拖出客栈大门,她站起来拍拍衣衫,叹了一口气道: “罢了,三儿,这都是逃不过的命。雇辆马车把他送回虞府,然后我们把客栈关了。” “关了?”孟三儿愕然,“关了客栈我们该去哪里?” “回家。”苏宛道,“回我的家,那里也会是你的家。” 阿惟回到上官府,恰是仲春时节,院子里的白桃花开了,灿烂似雪,清冷的不带一丝喜气。 她当日如何在白桃树下见到顾桓,如何捉弄他欺负他,如何偷了母亲的遗物帮他修琴,如此种种,一场大病后她真的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正在怔忡之际,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这树是你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我问她为何要种白色的桃花,她笑着说,一个女子的一生,不要轻易惹下相思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首先自己得是那一心一意的人。为着这句笑谈,我守着这桃树一守便是这么多年,虽然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来,再看我一眼。” 阿惟心里恻然,转身看着身后的父亲上官帙,轻声道:“爹爹,阿惟没有好好陪伴在爹爹身旁,是阿惟的错。以后阿惟不会再任性妄为,定会侍奉左右,不再让爹爹担忧。” 上官帙伸手抚上枝头的一朵白桃,笑了笑,道:“但愿我的阿惟,是真的懂事了才好。” 阿惟默然不语,上官帙又说:“杨昭向德宗皇帝求娶我上官府的二小姐,你说为父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阿惟惊讶了一瞬,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女儿不嫁,谁也不嫁。” “如果非嫁不可呢?皇上打算把你认作御妹,借此两国联姻,保边境安定。” 阿惟咬着唇,半晌道:“爹爹不是不喜欢我嫁与杨昭的么?” “的确不喜。”上官帙道:“以前是因为不愿你委身于一被圈禁的质子,现在是因为不愿你嫁入帝王家。深宫重重,你笑也好,你哭也好,爹爹再也听不到了。阿惟,富贵名利一如浮云,我上官帙从未想过卖女求荣,只是当初委实伤了你的心,是爹爹的不对。” “爹爹,”阿惟眼眶微红,“我知道爹爹也是为了阿惟好......” “有一事我懊悔多年,”上官帙感慨万分道:“当日你偷了冰蚕丝去修好顾桓的琴,我不该责打于你,倘若不是你因此大病一场,病好后完全忘了所有的事,也不会单纯天真得不可自拔地陷入对杨昭的迷恋中。” “那是女儿一厢情愿的痴恋,与往事无关,爹爹无须自责。”阿惟苦笑,“我早已经断了对杨昭的念想,我不会嫁给他的。” “如此便好。只是要推了这桩婚事,须寻别的借口。”上官帙道,“阿惟,从明天开始,你,便好好去相亲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薄倖 2 三日后的中午,建业有名的食府又一居二楼靠东边的最后一间雅间门被人老实不客气地推开,上官寻一脸不悦地走了进来,阿惟却是笑眯眯地招呼自己的兄长,道: “哥哥,这白玉葱油鸡果然味道很好,还有这清炒三丝,蟹黄豆腐都是又一居的招牌菜,你赶快坐下来试试。” 上官寻一掀衣袍坐下,道:”方才见着的那位你又不满意人家什么了?前天上午见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你嫌弃人家兄弟姐妹众多要侍奉家翁又要持家管理诸多琐碎事务;下午见平西将军府的独子,你挑剔人家孔武有力性格粗豪不够细心体贴。昨天见新科三甲中的朱榜眼,顶顶斯文儒雅的一个人,不过就是嘴巴有些大笑起来过于爽朗,你偏说人家这样的姓氏搭配这样的嘴型简直是绝配,惹得朱榜眼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女子总是爱俏郎君,这也就算了,可下午给你引见鸿胪寺我新来的同袍宋大人,家世背景样貌才情无一不足,你竟然挑剔人家一身白衣穿得不够出尘脱俗,还说什么男生女相......” “他就是男生女相啊,哥你没见他一双纤纤玉手,还学人抚琴呢,遮住脸的话别人铁定以为不知是哪处勾栏新来的乐伎呢!” “够了你!”上官寻一拍桌子怒道:”你究竟还想不想尽快嫁人?!” “想嫁,”阿惟咬着唇委屈地说:”但是不能乱嫁。” “那刚才大理寺邢大人家的大公子呢?”上官寻咬牙切齿道:”该不会再有那么多的不满了吧!” “没有啊,好的很,他约我明日去游湖,我应允了。” 春日暖阳融融,凤池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岸边绿柳婆娑,有风拂过时柔柔的柳梢像极了女子微弯的黛眉。 阿惟坐在一条小小的游船船舱里,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大理寺卿邢大人家的大公子,邢斌。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几上摆放着几样点心和一壶茶。 “邢公子太小气了吧,阿惟还以为你要带我坐的是那种两层高的游船呢!” “你不是早知道邢斌是一无业游民,终日在市井街头闲荡?”邢斌笑道:”那样的楼船专供风雅之士狎妓畅玩,极尽奢华欢娱之享乐,邢斌身家清白,父亲两袖清风,难有此等挥霍。” “哦,”阿惟一脸的明白状,喝了口茶又问:”那邢公子可曾考虑过昨日阿惟的提议?” “上官姑娘出手如此大方,在下着实考虑了一整个晚上。”邢斌笑意更深,”只是在下不明白阿惟姑娘为何就挑中在下。” “听说邢公子为了杏春园的梁筝姑娘与家里闹翻了,可是当真?”阿惟道,”公子要是娶了阿惟,阿惟保证三月之后会把梁姑娘风风光光地迎进家门,纳为公子的侧室。只是公子要立下契约,我们只是假夫妻,成亲后互不干涉,更不会有夫妻之实。三千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公子你自立门户了,怎么样,这桩不错的买卖公子还是应承了吧!” “原来如此。”邢斌恍然大悟,笑道:”那上官姑娘想要何时入我邢家的门?” 阿惟正要回答,忽然听到湖上传来一阵铮琮动听的琴音,曲调很熟悉,弹奏的人曲调和节奏都把握得很好,平和优美的乐声让人想起春日微漾的清波之上水鸟嬉戏的画面,大有恬淡闲适之意,她不由得问: “这是什么曲子?” “出水莲。”邢斌答道,”这是本来自民间的小调,多用于向女子表达初见时的喜悦和心动之情,称赞那女子有如出水莲花般清新悦目。上官一门乃乐师世家,怎么阿惟姑娘从未听过这曲子么?” 阿惟出了船舱走到船头,怔怔地向琴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邢斌走到她身后,她喃喃道: “我应该听过,却根本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很熟悉,真的记不起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缓缓地向他们的船靠近,风把琴音吹得更近,画舫舷窗大开,白幔飞扬,恰见船上一人凝神抚琴,黑发朱颜,白衣洁净,翩然若仙。他侧身而坐,阿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觉心底那根弦蓦地铮的一声被拨响,余音颤动久久不绝。 顾桓------那个名字到了口边便顿住了,心底涌动的情绪无处宣泄,双手死死攥紧了袖子,眼看着画舫就要从身边掠过,白幔低垂,琴音渐弱,那人,再也看不见了。 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一步,下意识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随着一脚踏空,就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身子便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阿惟艰难地在水中挣扎着,画舫上的男子和邢斌不约而同地跳入湖中把她救起,她被救上了画舫身子冷得打颤,右手用力攥紧那人的衣袖不放,意识有些模糊不清,邢斌凑近她道: “上官姑娘,我让丫鬟给你取替换的衣服,你先放开我,可好?” 阿惟用力睁开眼睛,微微喘着气,道: “刚才......弹琴的人......顾桓......他走了吗......” 他一定走了,不管自己了,那三千两银子还是自己把他送给她的暖袖拿去典当,也不知为什么就能当了这么个好价钱,他要是知道还不得恨死自己? 而当初那些绝情的话,伤人伤己,到了如今果然如了自己的愿,咫尺天涯。 可心里,免不了思念的纠缠,一天一天,熬成了伤口。 “顾桓?”邢斌道,”顾桓是谁?姑娘是说刚才下水救人的那位公子?他是城中首富袁安府上七夫人生的小儿子,是个乐痴,建业人都知道他爱坐画舫爱无日无夜地游湖弹琴,姑娘不知道此人?” 阿惟失望地松开了手,原来,真不是他啊...... 邢斌将她送回上官府向上官寻道歉一番便离开了,阿惟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用被子裹着自己让人搬了好几个火盆进房间,可是还是冷得头昏昏的。上官寻进来看她,让丫鬟煮了姜汤端过来,阿惟喝了姜汤,问上官寻道: “哥哥,你会弹那首吗?” “怎么偏偏想起这曲子了?”上官寻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一时想不开有轻生的念想,原来不过就是想听一首曲子,这有什么难的?” 当下让人取来古琴,双手勾弦轻拨,悠扬乐音从指间倾泻而出,阿惟倚在床头,若有所思地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曲既了,上官寻起身上前替她垫好枕头掖好被子,轻叹一声道: “笨丫头,任谁都把你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怎的就只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阿惟做了个梦,梦中纷纷扰扰乱哄哄的,许多的人,不同的场景,时而有微风拂过有落花翩然;灰黑的灶头,嘴巴里塞着半只鸡腿的女孩儿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连忙躲到秫秸堆里,心儿跳得砰砰作响,忽然头顶的秫秸被翻开,领口一紧便被人从颈后拎了出来。 “小偷?”洁净的白色长衫,反衬着她一身的狼狈猥琐。 “不是!这是本姑娘的地盘,本姑娘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啊!你在干什么?!” 屁股一阵发痛,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往那里招呼巴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她跪下,在自己母亲的灵位前,倔强地扬着下巴,”不嫁!我不要嫁给他!” “啪、啪、啪......”竹杖粗的藤条打在身上,她觉得痛得灵魂就要出窍了,盈满泪水的目光掠过那静默地立在一旁的白衣少年,还有他手中的那具琴...... 很痛,头很昏沉,身子滚烫,她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不知道躺了多久,身边不断地有人在说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 “阿惟,睁开你的眼睛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你不想见我,我走便是,刚刚下了一场大雪,你睁开眼睛看看,只要你睁开眼睛,我保证你连我一个脚印都看不到,我便消失了......” 渐渐地这些声音都没有了,耳边传来一阵阵柔和悦耳的琴音,像谁无心向湖中投了一颗石子,然后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来,熨入五脏六腑,舒服极了。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往水晶帘外看去,依稀见那人黑发朱颜,一袭白衣了无尘垢,修长的指在弦上捻拢勾拨,温润儒雅的面容,唇角微抿,褐色的琥珀般的眸子遮挡在半垂的眼帘之内,坠入回忆般的怔忡入神,无法分清是喜悦还是忧伤。 那首曲子她是知道的,出水莲...... 她以为,他是无奈的,被动的,不情愿的,所以她宁愿被父亲打死,也不要逼迫他与自己订亲。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底像有什么悄悄地开放了的声音,她抓不住这种声音,只知道满满的涨起一丝隐秘的窃喜,无声漫溢。 “公子,不是说好了今日便起行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声对他说道:”本就是牵强的姻缘,何必自责负疚不肯离开?要是知道换一根琴弦就要娶这么个粗野的丫头,公子你岂会答应?世间美丽而温顺的女子多了去了......” 他有没有低声呵斥那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听了那人的话后脑子里又是一片乱哄哄,犹如忽然坠入冰窟,冷得四肢发麻,心很痛,很难受,窒闷得快要无法呼吸了;再然后,便是听到他迈出门槛的脚步声...... 她反反复复地发热,梦魇,后来睁开眼睛时,山桃花都开了。 场景忽的又变了,她跟在自己父亲的身后,走进了一扇朱红大门,到了一处水榭。水榭中有一人穿着白衣,身形消瘦,面容清瞿,倚坐着柱子神色落寞,怀中抱着一古琴,手指瘦可见骨地在弦上拨出一串稀稀落落的琴音。 同样的乌发朱颜,神态萧疏,白衣翩然。 她止住脚步,凝神看了片刻,拉住父亲的袖子自言自语道: “这位弹古琴的哥哥,我像在哪里见过,” 然后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在梦里,一定是在梦里,我见过这哥哥的!” ......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这石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他说。 “真的?我数一数……” “不要数,”他说,”数了,就不算长长久久了。” “怎么你也这么迷信?”她睁大了眼睛问。 “迷信?”他笑,”不,一定会是真的。” ...... 那些纷至冗来的过往,离合聚散与背叛,刀光剑影地在她脑海里回放,时而听得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阿惟,阿惟...... 阿惟,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攥紧了手指,手心蓦然传来一阵刺痛,她霍地睁开眼,大梦初醒般坐了起身。 窗外阳光温暖地洒了进来,房内光线明朗,正是白昼。 “小姐,小姐你醒了!”丫鬟秀儿惊喜地叫了出声,忙不迭地转身走出去告知上官寻和上官帙。 阿惟怔了半晌,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抹,浑不觉满脸是泪。 上官寻和上官帙匆匆赶来看她,都松了一口气。阿惟这才知道自己这一昏睡发热已经有三天两夜,而且给她诊治的是景时彦,在她退热后就离开了。 “小姐,这里风大,你还是进去吧。”秀儿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惟披了件外衫,坐在院子里的白桃花下发怔,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她问秀儿: “为何喧闹?” “小姐不知道?大理寺邢大人家送来了聘礼和媒书,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好事将近了!”秀儿笑眯眯地说道:”那邢公子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绝配呢!” 阿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下头去不知想什么想了一会儿,忽然听得有人在前院大声叫唤着她的名字,一个家丁匆匆跑进来道: “小姐,有位公子说一定要见你,小的们拦也拦不住......” “阿惟!”一个身穿蓝色锦袍头戴银冠的贵公子大步迈进后院,大声嚷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居然收邢家的彩礼!要置我彭允于何地?你上官惟要找人嫁是不是该先考虑本世子?论先来后到也轮不到那姓邢的小子!” 阿惟惊讶地站起来,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彭允,微笑道:”世子怎么来了?许久不见,世子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的,”彭允作哀叹状,”当日被顾桓那厮把你抢走,心下郁闷至今。这下可好,你要嫁人,夫郎不是他,我大可放心抢亲。” “抢亲?”阿惟失笑,吩咐丫鬟上茶,和彭允在白桃树下的石桌前坐下,道: “世子莫开阿惟的玩笑了,实不相瞒,阿惟只是为了避过一桩赐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能让世子卷进这种漩涡之中?” “不想嫁?莫非你还想着顾桓?”彭允喝了口茶,笑得烂漫无边,道:”阿惟,别想他了,一只脚踏入了阎罗殿的人,还怎么敢肖想这等娶妻生子的好事?!” 阿惟拿着茶盏的手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彭允,故作镇定地问: “一只脚踏入阎罗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彭允惊讶道:”听说他病得很重,就连当世医术了得的神医景时彦都束手无策,宫里的御医都去看过了,除了摇头叹息外便再无他法。对了阿惟,当初在兰陵你不是跟他成亲了吗?怎么原来是假的么?唉,那顾桓也真是会演戏,连本世子都被他骗了......” 阿惟脑中一片轰鸣,根本听不到彭允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病了?病得很重?不会的,一定是他骗自己而已......她定了定心神,勉强镇静自若地问道: “好好的怎么就会一病不起?” “听说从寿城回来就这样一病不起,皇上也都下旨让镇南王从马口重镇赶回建业,我是受我父王的旨意特意将家中祖传的一株千年人参送来镇南王府的,说是现在只能用人参续命了......” “不可能,”阿惟脸上浮起苍白的微笑,”你一定是被他骗了,我在寿城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 “阿惟,”彭允见她径自站起来往院门走去,连忙追上去拉住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见他,我要证明给你看他根本没有什么病,更不可能命悬一线。” “不用证明,”彭允皱眉,”今早本世子已经亲自到镇南王府送人参,也见过顾桓了,病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那模样岂是能骗人的?” 阿惟的脚步钉在原地,嘴角那一点勉强的掩饰的笑意慢慢褪去,心底冷意渐渐流遍四肢百骸,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上官寻从寿城把她接回建业后只字不提顾桓,上官帙也不再执着于她跟顾桓的事反而让她去相亲,原来是因为顾桓病了。 她挥开彭允,掀起裙脚大步往外跑去,丫鬟秀儿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有多久没见过小姐这副野丫头的模样了?正要问她去哪里时,人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阿惟跑的很快,撞到了一两个行人,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个没有任何仪态脸色苍白的女子窃窃私语,她顾不上许多一口气跑到城东,眼看着镇南王府只在咫尺之遥,她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喘着气,王府门前竟然热闹非凡。 许多人在王府门前排队,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阿惟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热闹的情景,踌躇不前。 “你们在干什么?”阿惟上前问其中一个面容和善的女子。 “你不知道?镇南王府要选世子妃,我们都是来参加甄选的。”那女子答道。 阿惟的心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凉透了。 正转身要走,忽然被那女子拉住,只听得她惊讶地说:”哎呀,你先别走,让我看看你的发髻和模样,怎的跟那画中的女子如此神似?” 阿惟不解地看着她,这时另一个女子撇撇嘴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就她长得像?真好笑,你以为别人都跟你我一样,愿意做这用作冲喜的世子妃吗?要不是不争气的兄长欠了赌债,我才不愿意来这里呢,谁知道会不会一夜之间就成了寡妇甚至被送去陪葬?!” 阿惟怔愣在原地,看着那些女子一个一个地走到王府门前,那里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柳眉杏眼,踮着脚尖拉下石榴树树枝另一手去抓那坠落在梢头的纸鸢。 画上题着一首诗:日晚榴花落,微风下纸鸢;向谁夸丽景?只愿惜流年。 想起那时在兰陵烟雨巷的宅子里,他亲手给自己做的纸鸢,自己第一次放便勾挂在石榴树梢头,阿惟想笑,眼角却滑落两行温热的泪。 “你怎么来了?”一人走到她面前,凶巴巴地对她说:”你还哭!哭什么?我家公子还没有死,你怎么敢满眼是泪地诅咒他?!” 阿惟一看,原来是文安,她连忙擦了眼泪,正想问清楚顾桓发生什么事了,文安却一扬手招来两个家丁,指着阿惟说: “把这女子赶走,她从头到脚都不符合条件,也不许她出现在王府周围!” “我要见顾桓。”她拉住文安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离开寿城时他还好好的......” “好好的?”文安愤恨地冷笑两声道:”要不是你把我家公子气得吐血昏倒,我家公子岂会一病不起?上官惟,世间薄情的女子不少,但像你这样朝三暮四屡屡用情不专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家丁上前要把阿惟拉开,阿惟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放,”你怎么说我都可以,可是你给我讲清楚,他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你放心,我家公子福大命大,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我要见他。” “他不会想见你。”文安不耐烦地说,”还不把她拖走?” 两个家丁把阿惟拉开到十丈外的偏僻小巷子扔下她就走,阿惟跌坐在地上,衣裙沾满了尘土,四周冷清幽寂,她终是忍不住抱住双膝深埋着头痛哭起来。 一年前不曾想过与他离别,一年后不曾想过会生离死别。 那天从顾家的宅院一直走到喧哗的闹市,她的心窝处始终空荡荡的,她不明白明明已经吃了两碗面,可还是填补不了那处空洞。杨昭为了隐忍活命欺骗利用了她,顾桓为了救回自己的母亲不惜与她分手断情,她想过原谅杨昭,可他终究放不下锦绣江山,她并不怨他恨他;然而对顾桓,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能谅解半分。 他在淮河游船上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对明澜的虚与委蛇,还有他母亲对她的敌意,这种种就像美丽的杯盏上的裂纹,也许还能承载美酒,可是谁知道哪一天就会破裂呢?她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这种种,她上官家不过是出身于镇南王府的家生奴仆,她要拿什么去高攀顾桓? 于是她离开了他,离开了寿城。 要不是几日前的落水,她还不知道她和他的纠缠竟是比杨昭更深更远,而如今知道了种种前因,她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来。 比起死亡,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比起死别,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后悔了?”身前不知何时走来一名女子轻声问她,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头看她,原来是明澜。她身上穿着一身朴素的鹅黄衣裙,如云的鬓发上只插着一支银簪,与普通的平民女子无异。 阿惟不吭声,明澜又说道:”要我带你进府见见顾桓吗?” “他......还好吗?” “如你所见,情况不乐观,景神医也束手无策,说是心力耗损过度,偏又急怒攻心大悲伤肺于是才会吐血昏迷,回到建业后时而苏醒时而昏睡,过年前勉力进宫一趟,不慎受了风寒,雪上加霜情况愈加恶劣......”她看见阿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禁噤了声。 阿惟轻轻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道:”那有劳你费神用心照顾他了。” 说罢擦肩而过就要离开,明澜在她身后叫住她: “上官姑娘,他情况恶化前求我答应他一件事,你不想知道么?” 阿惟顿住脚步,明澜一字一句说道: “他求我,今生今世把他视作兄长,在他死后陪伴在他母亲左右,为他尽孝。” “他对我,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我总算想通了,我并不恨他,我父皇软禁了哑嬷嬷多年,她一直将我视如己出百般疼爱,顾桓他将我从困境中拉出来,哑嬷嬷要挟他一定要将我带走------诸多的无奈,他也不曾真的要放弃你,可是你,却弃他而去。你的心,真是狠......” 阿惟低下头,良久才沙哑着声音说: “带我去见他。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 镇南王府东厢的仰韶轩花草凋零一派沉寂气象,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门前,只见里面光线昏暗,窗户都关得严严密密,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涌出,阿惟的心顿时揪紧了。迈过门槛,有丫鬟仆妇进出见到明澜均躬身行礼,明澜指着纱帘后的床闱道: “他就在那里,大夫说了不能吹风不能受强光,更不能受刺激。” 透过轻纱,隐约见檀木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人,隐约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瘦得惊人,完全不见昨日的文质风流。 阿惟的泪很快便流了下来,她想喊他一声,张开口却哽咽住了。伸手正要掀开帘子进去看他,却被明澜拉住,明澜小声说道: “别这样,哑嬷嬷不许任何人随意碰触世子,就连喂药也是她亲自喂的。马上要到时间了,别让她见到你在这里,你先随我出府,明日找准时机再来。” 阿惟游魂一般回到上官府,彭允一早便走了。上官寻刚刚回府,见到妹妹脸色苍白尤带泪痕,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手拉住她问: “阿惟,你一个人跑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番模样了?” 阿惟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上官帙的书房,敲了门后直接走进去,上官帙正在描摹顾恺之的三美图,头也没抬就说: “有什么事吗?” 阿惟扑通一声跪下,”爹爹,我要嫁人。” 上官帙笑了,”这么着急?知道了,今早邢家的彩礼不就送来了吗?” “我不要嫁给邢斌。” 上官帙的笔一顿,好好的三美图就这样废了。 “你自己答应的亲事,为何反悔?” “我要嫁到镇南王府去,求爹爹成全。” “胡闹!”上官帙扔下笔,发怒道:”你怎么挑夫君爹爹都由得你,那镇南王府的世子病入膏肓已是将死之人,你怎么敢动这样的脑筋!” “爹爹当初不是要把阿惟许配给顾桓的么?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嫁给顾桓!” “当初你不愿嫁,现在难道痴了傻了般要给他当寡妻么?” “寡妻也无所谓,他的病因女儿而起,是女儿欠他的......” “寻儿!寻儿!”上官帙气急败坏地喊上官寻进来,手颤巍巍地指着阿惟道: “你马上替我把这不孝女锁到她的闺房之中,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放她走!” 就这样,阿惟被关在房里,足足关了三天。 三天,足以让许多人和事相隔两重天。 上官寻把她放出来时,她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兄长,上官寻叹了一声,道: “你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路。” 走出上官府大门,隐约听到远方有哀乐响起,她怔怔地往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只见满地飘散着纸钱,街道冷清,穿着白衣麻服手执招魂幡的队伍很长,还有敲着钹念着经文超度的和尚,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道: “镇南王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悲伤之事也莫过于此啊!” “就是,听说镇南王世子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惜药石无灵,前两日娶妻冲喜也躲不过这一大劫......” “听说已经运棺到司马氏皇陵了?” “非也非也,据说那处只是衣冠冢,听说世子的遗言是要葬在凤城他外祖父的故居。” 漫天纸钱纷纷扬扬四处飘飞,阿惟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默然半晌,终是安静地转身离去。 “阿惟------”彭允匆匆赶到,上前一手拉住她,”我刚去上官府找你,知道你出来了,他们真是的,怎么能让你自己跑到这来呢?快跟我回去......” 阿惟点点头,温顺得有些反常,慢慢走回去的一路上不管彭允跟她说什么她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回了府,进了自己的闺房,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走出门来向着上官帙书房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上官寻走进她的院子来问道: “阿惟,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惟站起来,淡漠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兄长身上,”哥哥,以后要好好照顾爹爹。阿惟走了,哥哥无须挂念。” 说罢转身要走,上官寻用力抓住妹妹的手臂把她拉回身边,问:”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不许你干傻事!” “哥哥放心,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看看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我不会做傻事,以前......不也这么过来的吗?” “阿惟,我陪你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彭允此时插进一句,”你要走路去,我就陪你走路,你要坐车我也陪你坐车,刮风下雨我都陪着你......” 阿惟摇摇头,”世子的好意阿惟心领了,习惯了一个人,多一个人在身边反而不自在。世子会找到比阿惟好千百倍的女子来倾心以待,哥哥,邢家的婚事请你帮阿惟退了,就说很抱歉......”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苍白的微笑,提起包袱,再一次转身离开了自己的家。 当初,她能这样忘了杨昭;今日,她也能这样忘了顾桓,她想。 第一百二十七章 薄倖 3 建业德胜们往外五里,便是红叶渡口。从红叶渡口乘船经广陵再向西,就是有“二重天”之称的凤城。 阿惟坐在渡口边的大麻石上,望着浩淼江水在面前滚滚东流,眼神飘得很远,空濛一片。心还是像被刀子一下下地割过,可是没有眼泪,眼眶涩的发酸,一条条的船靠岸,又离开了,她还是在那儿坐着,抱着膝盖,直到黄昏日落。 “然后呢?她还是走了么?”安阳皇城孝亲王府里,杨昭坐在水石山房的花梨木官椅上,沉静如水的表情仿佛不大在意。 “是的,按照殿下的吩咐,那日把所有到凤城的船都用高价包下,就是连渡口都没到就原地折返了,其余的船全都是到寿城然后折去安阳的商船,但是她也不愿意上.......后来上了一条到广陵的船,殿下放心,属下已经派人乘船跟着。” 杨昭沉吟不语,扔下手中的一份明黄绢布封皮的书函。德宗司马弘婉拒了他对上官家的提亲,理由便是上官惟已经婚配,配不上东晋朝的当朝太子,命人送上明珠千斛以示歉意云云。 叶城看了看自己主子的脸色,迟疑道: “听说德宗皇帝当初知道上官惟无端退了邢家的亲事,又不肯听从赐婚离家出走,勃然大怒之下把上官帙父子都下了大狱,后来还是多位大臣求情才得以幸免。不过活罪难饶,被撤了官职不说,还要向邢家负荆请罪,受尽奚落。” “顾桓真的死了?” “属下已经查探清楚,从他沉疴不起,到失去意识娶妻冲喜,都千真万确,甚至扶棺到凤城的人中都安插了我们的耳目,说的确就是顾桓的尸体,送到凤城后就在他祖父故居后的山谷立了一座坟。凤城对外人盘查得甚为严密,我们的人只在那里盘桓了两个时辰便被遣走,殿下放心,景渊和顾桓已死,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妨碍殿下了。” 杨昭嘴角轻轻扯出一丝讥诮,“妨碍?就凭他们?” 叶城连忙说:“他们自然是比不上殿下鸿图大略,景渊的尸首确实被秘密运送到元罗宝刹偏殿后景渊父母合葬坟墓的旁边安葬。可是德宗皇帝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十八姬,反而把她送回广陵飞来峰了。殿下,需要属下让人把阿惟姑娘从广陵接来我朝吗?” 杨昭伸手抚过身边几案上一具朴实无华的桐木古琴,手指拨出一串清越的乐音,视线触及琴上刻着的两个字,有那么一瞬的痛色。 这具琴是她亲手所制,当初看她那么认真投入以为是用作顾桓新婚礼物的,出于妒忌他替她准备了另外的礼物,孰料她这具琴竟是为自己而制。当初他带人追到孟家溪,伊人缈然,盛怒之下本想一把火烧了那里,可当村中里正战战兢兢地呈上这具琴时,他的怒火就这样熄灭了大半,另一半转而化作浓浓的失望、懊悔。 琴上刻了两个字:勿念。 是她一贯爱用的小篆字体,让他的心又酸又痛的是,字被刻成阴文,用五色陶土填注其间。 五色陶土,只有玉泉山才有。 原来那个晚上,阿惟真的去过玉泉山。 那又怎样呢?他错过了她,一次又一次。 第一次觉得身上穿着的明黄锦缎太子服是如此的刺眼。 他的手再一次用力抚过那两个字,她还是最终选择了顾桓。因为,在顾桓不离身的那具琴上,也刻了两个字: 勿忘。 一如意料之中的,她拒绝了他的提亲。哪怕是一国之母,哪怕是他杨昭的唯一,她也不愿意回头看一眼。 顾桓是死了,可阿惟,仍然是那个爱着顾桓的阿惟。 他杨昭,让她曾经伤痕累累,可如今她就连恨他都忘了。 他费尽心思给了她最后转圜的机会,然而她终是放弃了他。他杨昭忍辱负重多年,倔强地活到今日,终是代价惨烈。 他摆摆手,沉声对叶城说道: “把你的人撤了,不要再跟着她。她想去何处,想做些什么,都由她去吧.......” 叶城愕然,“殿下------” 杨昭烦躁地站起来,负手大步走出水石山房,到了外面水榭才觉得胸口的窒闷感轻了不少。 也许,放开了她,自己才能更自如地独拥锦绣江山,心无挂碍,将心底最后一丝柔软最后一丝牵挂都扼杀,再没有任何的弱点被人窥见。惟其如此,他才不会日复一日地后悔,当初在建业为什么要诈死骗她,为什么兰陵重遇时不坦诚而果断地留住她,为什么在安阳为了这身太子服推开了她的手,为什么在她离开时为了朝局而延误了追回她的时...... 他自嘲地笑了笑,依旧负手凝立,衣袂当风,直到眼角那一点冰凉被风吹干....... 广陵的白月渡口到了,阿惟刚刚下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这样的鱼也要五钱银子?太贵了吧?我看它半死不活的样子,活不过半个时辰了。这样,三钱银子,我给你买了它。” “那是死鱼的价钱!”一个粗鲁苍老的声音暴躁地响起,“老汉这鱼还是活的!” “但它很快就要死了。”那女子一身藕荷绿春衫,随意地用绿玉簪子绾了个松散的发髻,脸色莹白如玉,眉眼盈盈,唇角含笑,一掀裙子在旁边的一块大麻石上坐下。 “你要干什么?”老汉看着她,甚是气结。 “等它死啊。反正半个时辰过的很快,如果你现在卖给我,你还有多半个时辰的打渔时间,你看太阳越来越辣,你这鱼马上要断气了。不如我多给你一钱银子,你把鱼卖了吧!” 本欲暴跳如雷的渔夫最后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低声咒骂两句,终是把鱼捞起来用水草捆好递给她。 “阿一!”阿惟又惊又喜,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一见到阿惟,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握紧了她的手,回头对那渔夫说: “你看,你的鱼我就是用来招呼我这许久不见的姐妹的,要不是她喜欢吃鲜活的桂花鱼,我一定会多等半个时辰呢!”说着对阿惟甜甜一笑,道: “走,阿惟,我们回去。” “你知道我要来?”阿惟惊讶得不得了,“你不是和景渊在寿城吗?怎么回广陵了?” “一言难尽,我们边走边说。” 阿一把阿惟带到了飞来峰山脚的村子里,走过两条巷子推开一扇竹篱笆走了进去,忽然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大声说道: “阿逵,是不是我家阿逵回来了?儿子,我的儿子......” 阿一匆忙把鱼放到厨房然后奔到内室,一迭声地说: “不是的,大娘,我不是跟你说,阿逵哥到安阳做生意,暂时不回来了。我让人写了封信让人捎去给他,他很快就收到信了的了,你别心急。” “我家阿逵要回来娶媳妇的。”阿逵妈呆呆地说。 “我知道,阿逵哥一定能娶个孝顺您的好媳妇。” “我不许他娶那尼姑!”阿逵妈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不理我了。” 阿惟走进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下阿逵妈一头斑白的发,两眼无神,额头缠着几圈白纱,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药味。 “大娘,这是我的朋友,我和她现在去做饭,吃完饭你再吃药。” 出了屋子,阿一和阿惟走到厨房后的水井旁的石阶坐下,她抱歉地对阿惟解释道: “她两个月前在集市被马车所冲,撞伤了头,就成了现在这痴痴呆呆的样子。见她孤苦伶仃无人照料,所以我就在这里住下了。说到底,阿逵哥现在下落不明,也是因我的缘故,心里不是不抱歉的。” “那......景渊呢?”阿惟小心翼翼地问。 “他......”阿一勉强地笑了笑,“应该还好吧。我离开皇宫时真以为司马弘把他杀了,幸好,何公公说他留了一封信给我,信里说皇帝派他出使北漠,为期三月,让我在飞来峰等他。” “阿一,你能认全那些字了?” 阿一迟疑了一瞬,摇摇头,“我让村子里的教书先生看过了,也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你认得景渊的笔迹吗?”阿惟有点隐隐的不安,像景渊这样的性子,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落下阿一的,“那景勉和环儿呢?他怎么会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走了?” 阿一的脸色微微发白,低声道:“我也想过这个事情,但是他既然让我只等三月,那我就等。三月一过,我便去寻他。对了阿惟,你不要和顾桓置气了好不好?那日在寿城他不知怎的就吐血昏倒,就连叔公他都直叹无可奈何,景渊本来打算与我离开的,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迫使他不得不护送顾桓回建业。若非如此......” 这回轮到阿惟脸色煞白,她怔怔地打断阿一的话,“那天,是我跟他说分手,跟他说从此两不相干,他才弄成这个样子的,都是我......” 阿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阿惟又道:“那时候我只想着,我从来不想嫁给什么镇南王世子,我从来不想去跟别的女人去争抢一个男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该如何大度地体谅他......我也有胆怯懦弱、疑惑动摇的时候,但是如果我知道就那样一个转身我就永远失去了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说那番薄情的话的......阿一,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恨我自己,我就连眼泪也不想流一滴,我不要在悔恨心痛的泪水中原谅我自己,你明白吗?”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眼眶发红喉咙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说顾桓他、他不在了......”阿一震惊不已,伸手抱住伤心的阿惟,“不会的,一定是他骗你,景渊就这样骗过我,后来还不是出现了......阿惟,别难过,一定不是真的......” 阿惟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不住地摇头说: “他病重时我便见过他,不会假的。他就是骗我,也不会拿生死之事来开玩笑。” 可怜的阿惟,阿一心下恻然,轻轻拍着她的肩小声安慰着她,这时阿逵妈突然拿着扫帚走过来凶巴巴地说: “你躲在这里偷懒作甚?想饿死你婆婆好改嫁?!看我不拿扫帚教训教训你?!” 阿一连忙站起来夺过她手中扫帚好言安慰着把她带回屋,然后再回到厨房,阿惟这时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两人把寿城分别后发生的事都简要地讲述了一通,阿惟叹息道: “你怎么偏偏就惹了不能惹的人,傻阿一,帝王心术难测,你能安然无恙地从宫里走出来,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老天爷惩罚我,让我见不到景渊。”阿一苦笑。 “阿逵妈她真的记不起你是谁了?你以后要把她怎么办?” 阿一一边洗菜一边说:“本来还没想好的,不过现在打算雇人照看她一些日子,我呢,陪你四处走走看看,如何?” “你不是要等景渊?” “他还没回来,三个月的约定一到,我自然会回来这里等他,离开前我要到无月庵一趟。” 上了飞来峰的无月庵,阿惟见到的是一座修葺得朴素而不失别致的庵堂,也见到了庵堂后院黄杨树下的一个小土丘,阿一正小声地对一位比丘尼说着什么,然后递过一张银票添了香油钱,那比丘尼连声称诺。 阿惟问阿一:“不是说庵堂烧毁了么?” “是景渊让人重建的,还给我修了座衣冠冢。真是的,寒酸得要死,连块碑也不给我立,最起码弄块木牌子嘛,真小气。” 阿惟笑了,目光仍流连在那衣冠冢上,阿一不知道,思念从来都是很朴素的,不知景渊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立的这坟茔,但若非相思入骨,何必千里迢迢立坟怀缅? 她们于是离开了广陵,在白月渡口坐船去兰陵。上得船来,阿一放下包袱时包袱的结散了,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其中有封信落到阿惟脚边,阿惟捡起来正要交给阿一,信封上的“阿一亲启”四个字跃入眼帘,她的心蓦地跳快了两拍。 那笔迹是如此的熟悉,让她惊疑不定,有如坠于浮云之中。 “这是谁写给你的信?”她问阿一。 “景渊啊,这里还有两封,最近的一封是十天前的。” “我能看一看吗?”阿惟的声音有点发抖。阿一点点头,很干脆地把信笺抽 出来递给阿惟,阿惟打开一看,顿时脸色变了变,眼睛盯着信末的日期,仿佛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一般。 “怎么了?”阿一见她神色不对,不禁发问。 阿惟这时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喜悦的,难过的,气愤的......抬头看见阿一真挚关心的表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可以说出口?她怎么能告诉阿一这些信都是顾桓写的?那个日期,不就是看到镇南王世子出殡的那一天?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隐情,说不定自己见到的都不是真相......然而看着阿一,心里升腾起的狂喜却猛被冷水兜头淋下,她该怎么跟阿一说,顾桓代笔给她写信意味着什么? 顾桓,你究竟是真的还活着,还是离开前未雨绸缪到今日这一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线天 1 凤城是西晋朝有名的历史名城,山明水秀不说,单是盛产美女这一点放眼整个西晋就没有哪个地方能与之比拟。凤城曾经出过三朝皇后,而城南的岐山更是有名,传说远古时代有凤栖于岐山,鸣声清朗,遂得名。自一百年前的一位宰相顾淮告老归田开办岐山书院后,岐山变成了人人仰望的诸子圣贤论辩之地,大大小小的书院越来越多,每年都有的蹴鞠大赛、辩术会、六艺擂台以及邀请各地的有名院士前来开设为期一月的时政论坛,使得凤城尚儒之风日盛,就连贩夫走卒都能随意捻来一两句诗词名句,偶装风雅。 其中最有名的书院自然是岐山顾氏开办的品山书院。 品山书院在岐山山脚,大门之下是长长的一段石阶,阿一抬头望了望那青黑色的大门,对阿惟说: “我们真的要进去?” 阿惟拉了拉她的领口,遮住了她的领口,两人进城后买了两套青色的粗布小厮服换上,头发扎好在脑后用同色巾布包好,再在脸上抹了两把灰,问了买狗不理包子的老板品山书院的位置,二话不说便赶来了。 “记住,如果人家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就说是来求学的;若是被拒绝了,我们才说是来找人的。”阿惟道。 “嗯。”阿一应了一声,两人走上石阶来到沉重的木门前,一个抓着门环使劲儿敲,另一个直截了当地伸手用力拍门。很快,门开了,一个白衣童子谨慎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问: “两位有事?” 阿惟笑眯眯地说:“我们久仰书院大名,千里迢迢前来求学......”还没说完门便砰的一声被关上,那童子闷声闷气的声音透出来: “已经满员了,明年请早! 死小鬼,摆什么谱!阿惟和阿一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又去拍门,这一次,更用力了。 门又开了一道缝,白衣小鬼的脸再次出现,不耐烦地道: “又怎么了?” “我们找人。”阿一说,“请行个方便。” “找谁?” “顾桓。我们是他的......”旧识二字未说出口便被打断,那小鬼黑着脸说: “没这个人!”说着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阿一和阿惟面面相觑,正叹气无奈时见书院外墙上贴着一份告示,阿惟走过去看了看然后便一手撕了下来,阿一问: “这是什么?” 阿惟神秘一笑,道:“我们混进去的通行证。”说完又去敲门,这次隔了很久门才开,开门的不再是那讨厌的小鬼,而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瓮声瓮气地问: “两位是来求学还是找人?” “都不是。”阿惟把手中的告示一递,道:“我们是到书院来当杂役的!” 老头眼神不大好使地往她们脸上打量了一番,才慢吞吞地打开大门,嫌弃地说: “身子骨瘦弱成这样,能砍柴洗碗擦地倒夜香不?” 倒、倒夜香?阿一瞪大了眼睛刚想问清楚,阿惟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笑着应道: “能,当然能!您别看我们兄弟孱弱,可打更扫街倒夜香这等事情最拿手了。您给我们兄弟两口饭吃,肯定不会后悔!” 此时传来书院里整齐的读书声,“舜发于犬亩之中,胶隔举于鱼盐之间,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阿惟趁着老头犹豫的当口,苦着脸可怜兮兮道: “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家贫无法就学,一直对品山书院景仰有加,如今寻得机会既可亲近圣贤之书,又可为书院做点事,实是梦寐以求......” “好吧,你们两个跟我来。”老头转身把她们带进书院,品山书院很大,有知书堂、机辩堂、玄林堂、集韵堂、真武馆和踏雪馆,是教习六艺之所,另外还有颐福堂和训戒院,是用膳和惩教之所。老头指着颐福堂说: “你们两个早上就在颐福堂帮忙,下午就到后院的菜圃去,晚上洗衣,五更天起倒夜香,工钱一月二两八钱银子,饭管够,衣被管暖,若是偷懒就到训戒院去领板子!” “您如何称呼?”阿惟眨着眼睛问。 “我姓熊,这里的士子都敬称我一声管事。”老头清咳了一声,“后院东厢剩一间房子,你们去拾掇拾掇住下,然后到颐福堂这里来签名作实。对了,你们两个是哪里人,姓甚名谁?” “我兄弟姓贾,我叫阿惟,她叫阿一。” “那么麻烦,”熊老头嘀咕一声,道:“这样,以后你们一个叫贾大,一个叫贾二,顺口多了,懂了没有?” “哦。”一直没吭声的阿一此时低低应了一声。 阿惟则腹非了千百遍这什么品山书院里的人真是其俗无比。于是她们就在后院菜圃旁的东厢住下,颐福堂的活儿可多了,阿惟望着那堆积如山的萝卜叹气,削了一早上的萝卜皮,手腕都几乎要断掉了,看见那把菜刀心里就有点发毛,身旁的阿一拿着大菜刀把萝卜砍成块,砍了没多久手臂就酸的抬不起,不禁小声对阿惟说: “这书院里真有我们要找的人?” “我也不知道,阿一,我们换着来吧,你来削皮,我来切萝卜。” 品山书院的学子大概有三百多人,一到了午膳时间就有很多学子来用膳,阿惟她们花了整整七天才跟其中几个混熟了,一有机会就打听: “你们这里有很多夫子?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姓顾的夫子有没有?” “有啊!”方旭答道,他的父母在岐山脚下乐平小镇种梨为生,他已经到书院两年,算是有资历的人了,“我们这里的夫子都姓顾。” 阿惟气结,又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一个叫顾桓的?” “没有,顾恒倒是有一个,不过已经将近六十,莫非是你贵亲?”方旭笑道。 “贵你个头!”阿惟把手中抹布朝他扔去,围坐一桌的人哄笑,方旭避开然后捡起抹布放桌上,道:“幸好你不是女子,否则这般粗鲁,男子避之则吉。”他又扭头看不远处闷声不吭收拾着碗筷的阿一,道: “反倒是你那兄弟,真是文弱沉静得像女子一样,模样像,性情更像!” 身旁的许仲文打趣道:“贾大,方兄看上了你那兄弟,记得让他晚上睡觉锁好门,提防有狼突袭。” 众人大笑,阿惟黑了脸,骂道:“不许说我兄弟闲话,谁再说我揍谁!” “好了,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孟东来打圆场,问阿惟道:“不过说真的,这半年来书院来了不少新的夫子,发生了不少事,到底有没有那位什么顾桓还真不敢说。” “书院旁的顾氏老宅,不是前一阵子才闹腾了一番么?听说无端地立了一座无碑新坟,有点悚人。”许仲文道。 阿惟的脸色变了变,很快不自然地笑了笑掩饰过去,转身走开去帮阿一的忙了。 “说到新来的夫子,玄林院那位真是占尽了风头。”许仲文叹口气说,“可怜我那杜家小妹,本来是与我竹马青梅的,刚到书院就被人勾掠了魂魄,唉......” “嘘,小声点。”孟东来道:“本来觉得书院招收女子认字读书是教民开化的好事,虽然男女分开住宿和上课,但平日还可以见到不少女子秋波流睇婉约生情的目光,可现在似乎除了玄林院那位,天下再无男子一般。” “你见过玄林院那位夫子?”方旭问道。 “见过,”许仲文一脸苦相,“还不如不见。” “为何?” “人间绝色。” 正喝着茶的方旭一口茶喷了出来,和孟东来面面相觑,“你是中邪了还是怎的?竟然也好起男风!” “若是你见过他的人,然后再看他的字和画,你就会知道,字如其人,人如其画,绝色。”许仲文眼中尽是由衷的羡慕,“前两日秋梨院还有两名女学员为争他的一幅字来临帖大打出手,管事请他来劝架和安慰当事人,他只冷冷说了句''被砍伤了不找拿刀的人晦气反倒要和卖刀的人算账,这是什么道理’便拂袖而去,你们猜猜结果是什么?结果居然是秋梨院的那些无知女子更疯狂的追捧,就连音律课都不上跑去趴在矮墙上偷看习字课。“ “疯了么这些无知女子?”孟东来惊叹道,“院士大人也不去管管?” “怎么管?玄林院那位并无犯错,而且这样一来,更有不知多少女子愿意抛开身份前来就学,恐怕是院士大人也乐见其成。”许仲文道,看了方旭一眼,却见方旭的目光越过自己飘向正掀开帘子走进后院去的某人身上。 后院中,阿一正在使劲儿地劈柴,无奈柴刀又重又钝,老半天才劈完了那堆柴的一小半 ,放下刀抚着发红的手掌,其中已经起了两个小水泡,疼得她直皱眉。 方旭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俯身拿起柴刀道:“吃饱了饭,正好练练筋骨,你走开,这柴我来劈好了。” 阿一愕然抬头看他,他一笑掩饰住那丝尴尬,把木柴放好扬手便干脆利落地劈好,“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经常就做这个,对了,我家有几大园子的梨树,等秋凉了我摘一筐与你尝尝如何?” 见阿一不语,他又说道:“你那兄长真是的,也不看你孱弱至此便拖你同来此处当杂役,对了,你到底满十六了没有?” 阿一无语,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上的柴刀,他避开道:“你帮我把书拿去玄林堂,我练完筋骨便去习字,麻烦你了。” “管事知道了会被骂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阿一粗着嗓子说道,方旭笑道:“你既然知我好意,那便帮我跑一趟。” 这沉默寡言眉清目秀的“童工”,着实让他没由来地有些怜惜。 于是盛情难却,阿一只能拿着他的一叠书往玄林院跑。进得院门,低着头跑到内堂把书随便往学子的书桌上一放便要快步离开,这时突然听到几个女学员低声说着笑着,其中一人美滋滋地说道: “渊夫子说我的画画得极好,还给我润色几笔,你们说,他这是不是特别留意我了?” “渊夫子今日穿了淡青色暗竹纹长衫,风度气质犹胜昨日,我看着他竟然连要写什么字都忘记了。”另一人羞涩地低声说。 “不知道渊夫子有家室没有?不然我便让我爹找媒人提亲去。” “提亲?算了吧你,就连渊夫子姓什么都不知道!” 阿一心里觉得好笑,怎的这些女学员这般大胆,一天到晚讨论授课的夫子的衣着容色。若是在建业,铁定已经被妇容妇德的规条所挞,正要迈出玄林院大门,那几个女子的声音不偏不倚地又飘了过来: “谁说我不知道的?夫子姓景,他的画上题的就是这个名字,景渊!” 迈出去的步子险险停住在这一瞬间,阿一的脑子猛然空白了一下,回过神来那个名字犹如钟磬般在耳边作响,她霍地回过头去,大步走到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女学员面前,一字一句地问: “你刚才在说谁的名字?” “景渊夫子......喂,你是谁啊?我们的渊夫子与你何干?” 阿一一手拉住面前的女子的衣领,急切地大声问道:“你们说的景渊现在在何处?!” “放、放开!”那女子脸色涨红,用力伸手一推将阿一推倒,一边尖叫道:“非礼啊------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什么事这么吵?”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青黑色皂靴慢慢走近,再往上看是一袭淡青色暗竹纹长衫,衣袂轻扬,挟着三月熏风而来,那几位女学员故作惊怕地喊着“渊夫子”迅速地躲到他的身后,他稳稳站定在阿一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依旧是那双湛湛的桃花目,长眉冷峭,鼻若孤峰,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如最当初的第一眼,他的倨傲冷漠,对上她的窘迫狼狈。 她怔怔地看着他,三个多月了,自从寿城一别,也只能在梦中相见,他的眉眼是这般熟悉,然而神色却是陌生的。 “景渊,”她站起来,看着他的双眼眼眶发红,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握他的手,眼看着就要触碰到他的指尖时他冷哼一声随手一拂便打开了她的手,冷眼横眉道: “你是谁?秋梨院不是你来的地方,滚。” 阿一做梦也想不到,再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她顿时懵了,傻傻地不懂反应,黑白分明的眸子瞬间蓄满了泪水,分别后的种种委屈思念就如潮水般汹涌难褪。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线天 2 面前的人他的模样声音都不会有错,就是景渊,就是那个一口一句小尼姑纠缠不休的风流纨绔子,就是那个为了她抛却了权势名利家族荣光的兰陵侯------景渊。 眼看着景渊转身就要离开,她猛然大喊一声“景渊”然后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说道: “景渊,是我,我是阿一,你的阿一,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说出使到北漠去了吗?你还写过信给我的,你说我等你三个月就好......” 景渊顿住脚步不耐烦地转身看着她,她伸手一扯把绑住头发的葛巾拉下来,黑发如瀑垂下,景渊疑惑地看着她,她很努力地去辨认想从他的眼中看到半点相思之意,可惜他只是薄唇绽出一丝冷笑,道: “原来,还是女扮男装混进书院的,这品山书院的管事什么眼神!” “景渊,你不认得我了吗?”阿一再迟钝,也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妥,“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认识我?”景渊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是......我夫君,我的夫君啊,我怎么会不认得你?”阿一的眼泪掉了下来,右手仍是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应声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景渊试着扯开自己的衣袖却不得法,脸上的不耐之色愈烈,围观的都是书院的学子,景渊心里恼怒,终于发狠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阿一冷不防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我的确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你,不过,”他冷冷道:“我想我景渊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莫说为妻,就是买个丫鬟也看不上你这种,要招摇撞骗还是另外挑人的好!” 阿一看着他决绝地转身离去,整颗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只余悲怆,咬着唇用力地遏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围观的人嘲笑的、怜悯的、凉薄的目光和话语她无暇接收,直到身子被人用力地扶起来,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来,跟我回去。” 方旭扶起她离开了秋梨院,把她带到后院水井旁的条石上坐下。阿一捂着脸无声地哭着,哭得伤心而悲痛,方旭起来打了满满一桶井水,用帕子沾了水递给她道: “洗个脸,冷静一下。” “你原来真的是女子,我就说,不可能这般文静......你不叫贾二吧?” 阿一接过帕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哽咽着声音说:“我叫阿一,姓兰。” “兰一?笔划怎么这么简单?”方旭笑笑道:"不过倒也容易记住。" 他没有追问阿一为什么要装作男子,也没有问她到底是否发花痴招摇撞骗冒认他人之妻,只一直陪她坐着,直到管事熊老头气势汹汹地出现。阿一正不知如何应对时,方旭却满脸歉意地告诉老头阿一是他的表妹,因为新婚丈夫外出做生意遇上了马贼不幸身亡,表妹思忆成狂得了癔症,本想让她到书院打点杂工挣点生活费,谁料她错把夫子当作丈夫云云,讲得那是一个天花乱坠天马行空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啊,熊老头静默了半晌,然后闷声说了句: “看好你表妹,让她好好做事,别再闹笑话。不过,这事要是惊动了院士,就麻烦了。” 阿一这边闹哄哄的,阿惟那里也不好过。 她偷偷地溜到了书院旁的顾氏老宅,那是个四进的院子,地方极大,褪色的朱红大门,门环都长了些绿锈,伸手想要敲门却转作推,不料这门一推便开,满眼都是枯黄的落叶似乎从来没有人打扫过,她的心无端一窒,却还是大胆地走了进去。无心看满是浮萍的湖嶙峋的山石和荣枯的桃枝,更无心去看廊柱的雕饰和一亭一台的典雅,只一味地寻找靠近着岐山的后院。 终于,她看见了那座偌大的坟茔,上面绿草青青,旁边一座新立的伴坟相对小一些,却连一片草都没有铺上去,朴素得惊人。大坟上的石碑刻着什么阿惟已经看不清楚了,她盯着那座新坟,泪水又不自觉地盈满了眼眶。 ------顾桓,你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来让我追悔莫及吗? ------让我一转身,就永远无法回头,这是你想要的吗? 她半跪在坟前,颤颤地伸出手去抚触坟上的黄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子惊讶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明澜的声音,阿惟拭去脸上泪痕,沉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 “顾桓死了,我二哥惟独钟情于你,我还以为,你会到安阳去。”明澜走到她身边,叹口气道:“有缘无缘,真是难以说清。” 阿惟站起来,道:“你二哥会放下我的,他并不是第一次放下我,什么时候他看开了,他就是纵横五洲的一代雄者。情爱于他而言,可利用,可留恋,亦可牺牲与委弃,在兰陵重遇我便知晓那些看似多情的过往不过是矫饰,我也恨过他,但是就连恨也不能长久。不是没想过原谅他和他在一起,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用何种心情与他相守,我之于他是个未开的心结,然而我的心结早已与他无关。” “那顾桓呢,你不是也能轻易地丢下他么?”明澜哂笑,“你如今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来凭吊曾经这般爱过你的人,还是良心发现觉得伤他太重对他有所亏欠?” 阿惟默默注视着那方新坟,凄然一笑,道:“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他我终于记得了,那些发生在年少时的旧事,那一曲出水莲......只可惜太晚,终归落得个可笑可悲的下场。不过不要紧,余下的岁月,我会好好陪着他......” “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会寂寞的。” “因为愧疚?” “不,只是因为爱。”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知怎的,这句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话此时没有任何犹豫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只是晚了,只是他听不到了...... 明澜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悲伤又想用笑容掩饰,却笑得苍白无力,眼神中有着感慨有着羡慕妒忌又有着说不出的酸楚难过,种种情绪密密交织难以形容,终于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对着三丈外一株两人合抱粗的银杏树淡然说道: “你出来吧,如你所愿,我终究是输了。” 阿惟转过身子,便看见高大的银杏树后缓缓走出一人,月白长衫洁净无尘,面容清癯,眉目温润如玉,褐色双眸沉静如水,幽远绵长的目光落在阿惟身上,不知道是思念是伤怀还是欣悦,一时间千头万绪纷乱如织,恍如隔世。 阿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立在原地不能动弹,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看着他握起自己的手,看着他心疼地对自己微笑,看着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庞...... 明澜眼中一片黯然,解脱般潇洒一笑道:“顾桓,我走了,杨旻还在渡口等我......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很抱歉让你们困扰了这许久,请转告哑嬷嬷,明澜没有母亲,可是她对明澜更胜于母亲,明澜今后时时都会记得她的好,只待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你放心,我会把杨旻留在身边,不再踏入大晋朝一步。” 阿惟回过神来,正想开口叫住已经转身要走的明澜,腰上忽然一紧,整个人便被顾桓拢入怀内,左手五指摩娑着她脑后的黑发稍一用力不庸抗辩地抵在自己的心窝处,阿惟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贴着他的胸口,除了他起伏有力的心跳声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此去南诏路途遥远,一路小心。若能抛开世俗偏见,平息争权夺势之心,寻一处桃花源,你和杨旻,方能安宁,明澜,大好时光,当珍之重之。” 最后几个字有如黄钟大磬,缇醐灌顶,明澜脸上神色为之一震,无声地道了声别,浅浅躬身然后离去。 阿惟伏在顾桓怀里,被箍得动弹不得,直到明澜的脚步声消失,顾桓的手臂才稍稍松开了一些,但一感觉到她的挣扎复又抱紧了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说: “不要动,就这样让我抱着,就抱一会儿就好......” “你生气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会像上次一样,放任你转身离开。” “你说你不原谅我,你说你也曾动摇过,我后来才想明白了,只要你还在,那些误会曲折有什么要紧?昨日过了,我们还有今天,还有明天,哪怕最后我都改变不了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又一天......等到我们头发斑白牙齿摇动时,还能一路扶持佝偻的彼此,这就够了,何必去诸多计较些什么?你若是能多爱我一点那自然好,若是不能,那就换我多爱你一些又何妨?阿惟,这便是我的心,是这般的卑微如尘,小心翼翼,你,如今可是懂了?” 阿惟伏在他怀里,满心的疑问被欺瞒的愤怒就这样被他的剖白抛诸九霄云外,想起当日在寿城自己的狠言狠语,想起他失去血色犹如风中枯叶的面容,只觉得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揉得酸痛难当,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思念终是无声决堤,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湿了他的衣襟。 抵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撤去了力度,她哽咽着说: “顾桓,你骗了我。” 顾桓拉开她的手让她抱着自己,声音沙哑低沉,道:“是我不好,害你为我伤心难过。” “不,谢谢你只是骗了我,顾桓......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难过得不知道明天要怎么熬过去......幸好,你这坏家伙只是骗了我......” 阿惟一边摇头一边哭,眼睛哭红了鼻子哭红了就连嘴唇也咬得红肿了,偏生嘴角又扬起一个开心的弧度,那表情看得顾桓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 “傻丫头,”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抚着她的肩轻轻拍着,“不哭,我的阿惟,不要哭,我这不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 阿惟渐渐止住了哭声,他执起袖子轻轻地给她拭去泪水,她抓住他的手,目光温柔而仔细地从他的眉眼一直看到下巴,最后低声说: “你瘦了许多。病了一场,如今可大好了?” “不曾大好,”他故作黯然,握起她的手让她的掌心贴着他的心窝处,“见不到你,这里时时会痛,会忐忑,会忧虑,会嫉妒,没有一刻跳得正常。” “还会讲如此动人的情话,看来真是大好了。”阿惟破涕为笑,黑眸幽幽地盯着他,埋怨道:“从寿城回建业后的桩桩件件,你要好好给我讲清楚了。。。。。明澜她说她输了,是怎么回事?” “朝政之事波谪云诡,越是浮华背后越是虚腐,”他继续道:“镇南王世子必须在众人注视下‘死去’,方能保我父王和整个镇南王府上下的安全,德宗要兵权,要废除镇南王府在整个朝廷的影响力,要么把王府连根拔起,要么让镇南王的世袭爵位从此终止。帮助杨昭即位,找回母妃,确实利用了明澜来牵制打击杨旻,若非如此,东晋朝现在已陷于内乱之中,更何况若是东晋朝积弱德宗便会趁机收回兵权铲除整个镇南王府,所以我必须把杨旻和明澜带走,让东西两朝仍处在势均力敌的对峙之中。而德宗默许我这般‘死去’,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与忍让了。” “明澜不肯放手,于是我求她与我赌一局,若是你在我死后仍愿追随,她便与杨旻离开西晋朝到南诏去改名换姓开始新的生活。” “如果输了呢?” “没有如果,”顾桓俯下头,眸光清澈地注视着她:“你来了,你选择了,只是如今的顾桓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惊人的财富,一如当初在兰陵相遇,不,比那时候更两袖清风。” 阿惟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白绦上系着的那块廉价墨玉,轻声道: “能养家活儿吗?” “清茶淡饭,粗衣布裙,夏日摇扇生风,冬夜堆炭取暖,还是可以的。” “这样啊......我可以反悔吗?” “晚了。”他轻笑,在她眉心烙下一吻,“已经签章作实。” “那好,”阿惟抓起他的袖子胡乱擦了一通脸上的泪水鼻涕,笑道:“这个章如何?更龙飞凤舞一些吧!” 顾桓笑,如春水满溢愉悦无边,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子,复又把她拢入怀中抱紧。 “顾桓,” “嗯?” “你喜欢我很久很久了吧?” “嗯。”他轻笑,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阿惟想起第一次见面被他当作小偷一样抓住就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对了,景渊呢?你为何要冒充他给阿一写家书?” 顾桓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时忽然有人像风一样闯了进来,带着三分恼怒的声音响起: “顾桓,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亲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一线天 3 阿惟闻声一惊,转身一看果然就是景渊,一袭淡清长衫,黑发用同色布带绑在脑后,几丝碎发略略遮住了带着怒意的桃花目,依旧黑发朱唇妖娆,然而被这一身朴素的打扮冲淡了几分,看似平易但不缺惊心动魄之处,湛湛的桃花眼就那么冷冽地瞥你一眼,浮光潋滟,幽深如海。 见顾桓不语,而阿惟惊讶地看着他,景渊冷冷道: “你说我和你是经历过生死胜过兄弟的朋友,把我带到品山书院,可从来不说我是谁家在哪里;如今好了,有个疯女人说她是我的妻子苦苦纠缠,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么疯女人?” “那个自称阿一的女人!” 阿一见到景渊了?阿惟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 “景渊,你------”阿惟本想问你究竟怎么了,却被顾桓打断道: “我和你本就约定好,三月为期,若那时你还记不起我便带你家人来见你;现在她来了,你想知道什么过往,问她就好,她的确是你的妻。” 景渊嘴角抿了抿,神色不悦之极,“你说是她便是了么?” 顾桓笑了,回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么?迟些等你叔公来,你想否认逃避都没有借口了。” 景渊脸色变了变,“我不记得她了。” “再不记得,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底的枕畔人,你无法改变过去。” “那我就干脆给她一纸休书!”景渊冷哼一声就要离开,顾桓叫住他,从怀里取出一信封递给他,说道: “何必麻烦?要休书这里就有一封。本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你不妨重温一下,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来给她以断绝关系,那就悉随尊便。” 景渊接过信封,迟疑了一瞬,便把信封拢入袖中转身离去。 见阿惟一脸的焦急疑问,顾桓便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番。 德宗没有赐景渊一死,但是让他喝下了皇家用来处理重臣的秘药“三月渡”,“三月渡”会让人忘记前尘旧事,药性不算浓烈,若服用得少,三月后便会记得大部分的事情,但反之三月后仍是记不起的话,那么这遗忘便是一生。景渊替徳宗夺遗诏放火烧长公主府这些事本是皇家秘辛,景渊与司马氏没有血亲关系,徳宗多番赐婚也是为了要把景渊变成皇族中人,没想到他就连兰陵侯的世袭爵位也不要,所以德宗也只能这般处置他。 那封休书,本是放在昏过去的阿一身上的,顾桓在把阿一送去广陵前便拿起了这信封。 本就非景渊所愿,他亦不想阿一伤心。想着三月后或许景渊能记起一切,再到广陵见阿一,于是捏造了个出使的事由来让阿一安心,却不成想被阿惟认出字迹来了。 “若他三月后根本什么都记不起呢?”阿惟问。 “景老神医已经带着郁离去寻可配制解药的药材,会在下个月月末前赶回来。若是找不到药,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毕竟,能留景渊一命德宗也算是开恩了。” “那阿一她怎么办?”阿惟心下感慨,本以为自己最为悲苦,不料阿一也这般地磨难连连。 “你猜景渊会把休书给她么?”顾桓若有所思地一笑,“或许我们都担心得太多了。” 一个人的记忆和一个人的感情,也许根本就是两回事。记忆存在于脑海中,而感情活在自己的心上,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种习惯,进门口先迈左脚的人不管记忆在不在,这种习惯都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景渊果然没有把休书给阿一。 那信封既轻而薄,不知怎的拢在袖里却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却像烧灼般心里难受。他回到书院里提供给夫子住的厢房,关上门才把信拿出打开。 字迹清劲挺拔带几分魏晋风骨,果然是自己写的,然而笔力极深,每一转折处都仿佛顿过笔,矛盾过、犹豫过,无时不想凝滞下来一般,分明是休书,可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在不忍和迟疑。 “景门兰氏阿一,入门后常对夫君恶言相向......不事翁姑,多年来一无所出,无子......”再往后看,他的呼吸渐渐紧迫起来,屋里的空气突然地稀薄,窒闷得难受,尤其当视线落再那溅开的墨点上时,心蓦地被揪住一样。 云洲珍贵的贡品独山宣纸上,那点墨,早被化开,渲染了浅淡一片。 是什么冲淡了那点墨? 他的脸色变了变,不敢再想下去。把休书折好放在枕下,他坐在床沿,沉思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起身推门出去。 一夜无事,诡异得过于安静。 第二天一早,景渊洗漱后送早膳的小学童就来了,他一边把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一边说: “夫子,昨日那疯女子冒认师母的事情被院士大人知道了。” “哦。”景渊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学童以为他还在为昨日的事情不痛快,于是继续道: “听说现在说要把她赶走呢,还骂了熊总管一番,虽然那女子怎么看怎么可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省得夫子烦恼呢!” “赶走了?” “听说不肯走,苦苦哀求来着,说自己不能丢下夫君一人什么的,唉,真是的,难道她是看夫子你人品好可欺负所以继续招摇撞骗?院士大人向来以铁面冷血著称,怕是不过三刻钟她便被扫地出门了......” 面前的早点一下子变得滋味全无,景渊拿起书便出门往玄林院方向走去,急得那小学童在身后大喊着让他回去用膳。一路上不少白衣学子都极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玄林院很快进入视线之中,正要抬脚跨入门槛却又缩了回来,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尤其在此时,他觉得简直就是烦透了! 于是索性转身大步流星向颐福堂走去,远远就看见书院大门开着,十多人推搡着正要走出大门,而落在最后的不情不愿地被推了一把险些踉跄倒地的人身影纤弱,一想便知就是阿一。 心下无端一紧,追上去一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回带,回复了女装,穿着一身青衣襦裙月白半臂小衫的阿一愕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他冷哼一声道: “不是说自己是我的妻?怎么敢说走就走,心虚么?” 那些人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惊得下巴掉了一地,不是吧,敢情玄林院这位新贵是来跟这可怜女人算账的? “不是的,”阿一连忙摇头,昨夜阿惟已经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她了,她伤心难过之余也渐渐接受了景渊忘了她这样的事实,“是我错了,我......” 景渊根本不给机会她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扯着她就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颐福堂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被挟持而去的阿一表示同情,也有气愤的骂道: “这可怎么办?说好了跟大家下山买菜,现在该她拿的那些谁来帮她拿?” “你没看见景夫子的脸色?真是可怜啊,忆夫成狂偏碰上个不肯善与的主儿,你就少跟人计较了!”忠厚老实的掌勺陈老三叹道。 他们不知道,可怜的该是景渊才对,他以为阿一是要被赶走了才不顾场合地发飙把人带走。阿一被他带到他的院子前,心疼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道: “你别生气了,昨天的事你说不是就不是好了,不要把我赶走,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你不喜欢,我便不去打扰你......” 那目光看得景渊心下蓦地恻然。 “院子脏了,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这些木樨花要修剪好,水缸里的水必须是满的;还有,青石凳子桌子都要擦干净了,午膳前要全部做好,听见了没?” “哦。”阿一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姿态潇洒高傲地负手大步离开。 授课完毕时已是快到午时,景渊被一众同僚拉去共用午膳,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石凳子桌子的确干净了,湿淋淋的大片水渍,水缸也果然满了,水都满溢了出来,地上的确一尘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雷雨沟渠淤塞,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最为惨不忍睹的是那木樨花,有如遇上百年大灾般片叶不留,景渊满头黑线,愤怒的目光像锋刃般锐利,搜寻着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弯着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着脸走过去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整个儿提起来扔到厢房前唯一干燥的走廊上,盯着她怒道: “你不是说你已为人妻吗?怎的连这种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 阿一看着面前怒火中烧的陌生的景渊,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难过,吸着鼻子哽咽道: “我不是故意的,倒水进水缸时水缸太高了我举起的木桶一下子掉在地上,如是几次才搞得满地是水,也不知道怎么修剪,不是把叶子去掉就好了么?我家夫君,从来都不会种什么木樨花,更不会舍得让我干这种活儿。” “你家夫君,说的不就是我?”景渊俯身看她,眉毛一扬道:“我不种木樨花,那种什么?” “腊梅。以前家里有一片梅林,你喜欢在林子里煮茶赏梅。” “跟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 “不是,跟别的姬妾。” “我还有姬妾?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是谁?” 阿一的肚子这时很不应景地咕噜一声,她苦巴巴地看着他:“我饿了。没力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冷笑,“活该。” 她伸出手可怜兮兮地递给他让他把自己拉起来,他皱皱眉,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她的衣袖佯势扶她,阿一只得自己勉力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张方凳,一扇山水屏风,后面便是卧室。 景渊把带回来的一个装了四五个包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拿过一本书坐在窗前,余光瞟着风卷残云的阿一,不时哼两句风凉话: “没点斯文,活像饿鬼投胎。” “悠着点,小心噎着了。” “别让人看见你这模样,仿佛我虐待你似的。” 话没说完,阿一果然呛到了,咳得难受到眼泪都几乎要出来了。景渊一脸不耐烦地拿过杯子给她倒了杯水,阿一喝下了才慢慢顺了气。 “你本是建业一大户人家的独子,父母早逝,妻妾成群,后来生意失败倾尽家财,那些姬妾作鸟兽散,你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被人救起却忘了前尘往事,我为了寻你走遍建业临近的州县,终于在此地寻回你,你却已经不记得我了。”阿一一边喝水一边说: “你现在可曾相信我是你的妻了?” 景渊闻言,就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问道:“夫妻朝夕相对同床共寝,那我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印记?” 阿一愣住,印记?她记得他身上本有几处伤痕,都被老头子研发的生肌白玉膏治好了,就连欺骗傅明远那一刀都不复有痕迹,至于什么痣啊胎记啊什么的,能看的部位基本都看过了,没有,不能看的看不到的就不知道。哪里说的出呢? 景渊冷冷瞥了哑口无言的阿一,又问:“说不出?那姑且说说你自己是哪家闺秀有何能耐?” 这次阿一更加哑口无言了,她嗫嚅着说:“我不是哪家闺秀,也没有什么能耐,我只会敲木鱼随师傅帮人家做法事,后来卖过红薯。不过我做的红薯真的很好吃......” 景渊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敲木鱼?做法事?卖红薯? 就这样,阿一再一次被扔出屋外,木门砰的一声被无情关上。 第一局,自揭底牌自爆其短,完败。 翌日,阿一再度发挥她打不死的小强的心态,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又抢了小学僮的食盒屁颠屁颠去给景渊送早膳,景渊推开门,就迎上阿一那笑得灿若春花的脸。用过早膳,景渊要在院子里作画,让人搬来长桌放好,他压好大幅宣纸,眉毛都不抬一下,道: “研墨。” 阿一的思维凝滞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往墨砚里倒了水,拿起墨锭子慢慢磨了起来。景渊凝神思虑了一会儿,然后执笔蘸墨,开始画兰草。 “我说这画啊也真有奇怪的,明明这草叶子是绿的,花是有颜色,但用深浅不一的墨画出来,只有黑白二色,却感觉逼真鲜活,甚至更要好看上几分。”她一边看他画一边说。 “你也懂画?” “不懂,”她想了想,笑嘻嘻地说:“不过画画要比写字好。” “画不止黑白二色,亦可用朱砂藤黄逡染。”景渊取出篆章和私章在兰草图题字落款处印上,“画画从来讲究神韵气质,不求实录。” “这画是画给我的么?”阿一眼尖,看到题字处有一“兰”字,不由得惊喜地问。 “五两银子。” “嗄?------”阿一良好的自我感觉被摧毁,讷讷道:“五钱银子行吗?先赊着,颐福堂发了工钱再给......” 景渊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城里的王员外早就订好了,你那银子留给自己慢慢花。”似是不忍见她的挫败沮丧,他又拿起笔塞到她手里,“或者,你试试画,画得好的话我们一物换一物。” 阿一拿起笔,在纸上画着她最拿手的动物写生。 把画递给景渊时她都不敢看他的脸,果然,某人脸黑如锅底,带着怒气道: “你这也叫画画?!!” “你不觉得这只猴子很可爱?”她干笑两声,“不是说神似就成了么?” “你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他冷声问。 “我在学,一直有学的。”她连声保证。 “你也没读过圣贤书?” “很少,经书看得比较多,不过有些字勉强不懂而已。”她声音低下去。 “好,很好。”他讽刺道:“那你会什么?不会持家不识书画不懂妇德容工,我究竟看上你什么了会把你娶作妻子?莫非你什么都不懂只会暖床?” “不,不是的。”她垂头丧气地看着他,“通常把床暖好的人都是你......” 景渊闻言更是满头黑线,只听得她继续说:“常把人折腾到三四更天才给睡的人也是你......” 景渊暴怒,正想吼她一声“滚”,她却吸吸鼻子很可怜地说:“我听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嫌弃我。” 她的刘海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表情,声音前所未有的虚软无力,景渊心里的不满和火气却因此而消弭大半,说: “我……没有……” “我知道我就连秋梨院的女学子都比不上,没有学识没有淑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衣裙都没有,到颐福堂吃饭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然后偷偷笑你。我想这本也没有关系,夫妻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东西,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没成想原来你是嫌弃我的,你为什么要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呢?要是一开始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指认你就好了……” “我说了我不是……”见她泫然欲泣转身要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她,却被她轻巧避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背影落寞,大有茕茕孑立的萧索感。 景渊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适才一瞬间的失落不是骗人的,如今的烧心感更不可能作假,她难过了,他心疼了——无父无母无德无才,自己偏生娶了她,若非有极为离奇的解释,那么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他伸手抚着自己的心脏,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局,阿一以退为进,攻心为上,小胜。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结局篇之1 可她哪里知道景渊心里此刻正百转回肠心思绕了如此多的弯弯。她沮丧地回到颐福堂,依旧迎来一众同情的目光,她怏怏不乐地跑到后院帮忙劈柴,阿惟已经被顾桓带到凤城游玩,说好了这几天都不会到书院的。她一肚子的话也不知跟谁说,劈完柴就去洗大白菜,垂头丧气地洗着洗着,想到往日景渊对她的种种,眼泪就一颗颗往下掉。 忽然面前出现一个橙黄的橘子,一个声音响起道: “给,橘子很甜,试试看。” 她连忙擦干泪痕抬头去看,是一身白衣的学子方旭,他说他刚刚从家里回来,带了些经冬的橘子来给她试试,她接过橘子,呆板地笑了笑,方旭拉她走出颐福堂的后门,说要带她到一个地方解解闷。 他把她带去射箭场,时近黄昏,射箭场上空无一人。方旭教她如何拉弓如何对准靶心,站在她身后双臂轻轻环着她,动作熟悉自然,阿一却心有旁骛连射了几箭连靶子都没碰到中途就落地了,不由得一脸沮丧,他安慰说弓太难拉才会这样。阿一很快就累了,两个人坐到一旁草地上,阿一仰头看着黄昏日落彩霞漫天,方旭忽然问: “如果景渊永远都记不起你,你还要像现在这样偷偷地自己一个人难过吗?” 阿一想了想,苦笑道:“是啊,也许会躲起来哭,也许会夜里睡不着,孤单得可怕……可是,总胜过那段日子的担心忧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只一个人等着、猜着、想着,几乎要发疯了。” “他一直这样对你冷淡,不再喜欢你了,也没有关系?” “忘记我并不是他的本意,”阿一轻叹一声,“他还记得他最爱的画画,只是忘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也忘了我,这样也好,若是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我的话,那在别人眼中他跟痴傻的人也没两样了。想深一层,这还不算最坏的结果。” “你倒是豁达。” “其实我很笨的,”阿一道:“凡事都想不到太远去。” 时间是个小偷,所谓的永不忘怀,不知不觉就被偷走了,怪只怪自己没有好好守住,阿一想。 方旭笑了,身子后仰整个人向后躺下成一舒舒服服的“大”字,慵懒道: “偏生就有人喜欢你这迷糊的性子。对了,除了景渊,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我年少时曾有一个哥哥对我很好,后来他入了迷途,我再也寻不回他了。如今他的老母亲年近花甲,天天盼着他回家,若非夫君如此,我定会四处寻他回来。” “处处留情,乱撒桃花,小心报应。” 阿一略略惊讶地侧身看他,道:“你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喜欢嘲讽人,喜欢算计人,把自己的心藏得深到就连自己也看不见了。你很像他,不过你该不会像他那般寂寞。” “寂寞?”方旭差些没跳起来,“他怎么就寂寞了?” “他对人好的时候,偏要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可以笑眯眯地看着你跟你说话,纡尊降贵让你受惊若宠,如朋友般亲近的人,可下一瞬间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阿一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人,谁敢靠近......” 方旭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你……讨厌他吗?” “讨厌过的。不过如今也想明白了,他其实不知道,我曾经在心里悄悄地感谢过他,他从来没有把我看作那个出身贫贱的、卑微的小尼姑,若他想要伤害我,第一次见面,不,根本无须见面他就可以让我灰飞烟灭于这世上了。只是权势再盛的人,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些不得已,或许不是我能理解的。” 方旭身子微微一震,原来......她懂...... “跟你絮絮叨叨啰嗦了这么多,也幸好还有人听我倒苦水......谢谢你的橘子,我要走了,颐福堂的事情还未做完,那凶巴巴的大婶又得训人了。”说罢站起来拍拍衣裳的尘土,揉揉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冲着他半是尴尬半是感激地一笑,转身离去。 方旭坐起身子,没有去看她的身影,只抬头看着天边夕阳欲颓,熔金万里,眸光中闪过一片复杂神色。 自己,真的错了么? 第三天,风平浪静,波澜不兴,阿一终于狠下心来咬咬牙不往那边迈一步,乖乖地在颐福堂学习掌勺,一头黑发用花布头巾包住,袖子捋起拿着大锅铲,模样说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阿一,用力搅,千万别沾锅了!”伙头何诚扯着鸭公嗓门大声叫道。 “知道了。”阿一应道。 “阿一啊,不是说你是渊夫子的夫人吗?怎地要在这里辛苦?”爱打听爱八卦的李二嫂凑过来问道。 “你傻了咩,要真是人家渊夫子的夫人,犯得着跟我们在这里熬日子?”一脸正义的徐大娘盯了阿一一眼,“想诈颠纳福,门儿都没有。” 阿一的脸白了白,没有说话,只用力地翻动着锅铲。 第四天,阿一切萝卜时切伤了手,血流得不多,伤口亦不太深,可那种疼痛不知怎的就透入了心扉,害她的眼泪一直掉一直掉。何诚见她这般模样好言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厢房歇息去了。 “渊夫子今日说我画得荷塘早夏图很有意蕴,你们不知道,他站在我身旁时,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没看见渊夫子在我的摹帖上的评语吗?笔力遒劲而不失潇洒,字如其人啊,我昨日高兴了老半天!” “诶,这不是冒认他夫人的那女子?”秋梨院一帮女学生叽叽喳喳地走过,还不忘回头看阿一一眼,然后窃窃私语,“怎地还在书院出现,要是我不羞愧得夺路而逃才怪。” “如果我是你,我会闭上自己的嘴!景渊有辟谣说这不是他夫人么?!”方旭迎面走来盯着那几人冷冷道,她们不忿气地撇撇嘴与他擦身而过,方旭大步追上阿一,喊住她道: “你还打算继续这样哭哭啼啼多久?!” 阿一吸吸鼻子,解释道:“其实,本来也没想这样的......” “走,随我下山。”方旭一手拉过她。 阿一连忙摇头。 “昨日他没见你,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如今你不见他半日,难道就活不下去了?走,到我家果园去,帮忙摘桃子。” 方旭家的果园当真很大,都是经年的桃树枝干粗壮,坠着拳头大小的青中带红的桃子,果实累累满目繁华。阿一的眼中渐渐只余惊叹和欢喜,走到最近的一株桃树下伸手去摸一个桃子,那细茸茸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回头对两丈之外的方旭说: “我可以摘吗?还带着青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方旭没有回答她,信步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 “常常这样笑着,就对了……” 阿一的脸一热,看到不远处有个竹筐,便快手快脚地走过去拎过竹筐开始勤快地摘桃子,方旭一手拉住她,指指她左手食指上的伤口,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仔细地给她包扎好。阿一道了声谢,眼睛瞅着那些桃子,问:“可以吃吗?” “可以,你摘,我吃。”方旭在其中一株桃树下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闭目养神,“熟了的桃子都挂在高枝上,你小心些。” 阿一应了一声就开始摘桃子,她许久没爬过树了,虽说桃树不高,可她还是得把裙脚绑起来才能上树,好不容易摘了半筐,偶然瞥见树梢顶上吊着一个红得熟透了的桃子沉甸甸地坠着,心下一喜,便要伸手去掇,这时听得方旭正在叫她,于是用力攀去,刚摘到桃子脚下很不合时机地一滑,整个人便摔下树去。 屁股疼得不得了,她坐起身来揉着自己的腰,痛得龇牙咧嘴,但见到手中熟透桃子完好无损时,偏又禁不住地咧开嘴笑了。见方旭急匆匆地走过来俯身看她摔伤哪里了没有,她把手中的桃子一递,得意地说道: “给,我敢说这园子里再也没有这么大这么红的桃子了。” 方旭一愣,褐色的眸子流光逆转神色复杂得分不清情味,“摘这桃子时,就是想着要给我的?” “嗯。”阿一把桃子塞入他手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着柔柔的笑意,“别担心,我不疼。” 他的身形微僵,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短短数秒后,把桃子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是不是很甜?”阿一眼睛发亮,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一手抢过桃子用自己的袖子用力地擦去桃子的茸毛,道:“早知道带点盐来,你不知道吗?要用盐把茸毛搓走这桃子才好吃的。” 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方旭的脸近在咫尺,他深深地看着她,深沉的目光似有什么想要喷薄而出,然而终是隐忍,苦涩地一笑道: “别对我好,会上瘾的。” 阿一怔了怔,忽然身后脚步声响起,还没反应过来衣领就被人用力往后一扯一提,整个人硬生生地脱离了方旭身影的笼罩,手中的桃子也骨碌一下掉落在地。只听见景渊带着嘲讽的声音响起: “这桃蹊李径之下,你侬我侬好不痴缠,只可惜,你招惹的是有夫之妇!” 阿一惊魂未定,见景渊脸上一片阴霾,正欲解释,景渊冷冷地盯了方旭一眼,一手钳住她的手腕拽着她便往桃园门口而去。 方旭没有追上去,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目光落在那委弃在地咬了一口的桃子上,良久,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神色,捡起那桃子自言自语说: “你呀,真是可惜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结局篇之2 “放开我,痛……”她挣扎的动作越大,他便越用力,一直带着她走了好半里路才放开她。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气愤而委屈地瞪着他。 “你说呢?”他凉凉地笑着,桃花眼眯了起来,“招惹了我,还敢去招惹别人?” “他是看我不开心,才带我来这里的。”阿一知道再忘了过去的景渊,发怒的前兆都是如出一辙的,于是连忙解释道。 景渊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阿一郁闷地在他身后跟着,低着头走路,冷不防他一下子顿住脚步,她就避无可避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笨蛋!”景渊低声骂了一句,把她拉到身旁,“谁让你跟在后边了?” 你凶神恶煞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谁敢走在你旁边?阿一想,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景渊问道: “昨天很忙?” “不算很忙,我……以为你不愿见到我……” “我说想见你了吗?” “没有……” “那就是自作多情。” 好好好,就算是自作多情好了,阿一暗暗叹了口气,开始加倍地怀念以前那个同样冷冰冰但是用尽手段宠着自己的景渊,现在身旁的人就像几年前刚到兰陵时见到的景渊一样,冷漠而心思诡变难以捉摸。 “我们这是去哪里?太阳快要下山了。” “只管跟着就好,反正就算抓你去人贩子市场,一时半会也卖不出去。” 阿一挫败异常,干脆不说话,跟着景渊一直走到了山脚的村子里,随着他上了一辆马车,见她一脸的不情愿,他稍稍敛起了冷脸,说道: “凤城今夜有庙会。” 阿一眼睛一瞬亮了亮,却又马上很乖巧地垂下眼帘,不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景渊,景渊也一脸的无所谓,半闭着眼睛神情闲暇地小憩,暮春的风从车窗吹入,熏人心怀,他玉润生辉的脸庞上一绺发丝轻扬,眉目舒展,少了从前的戾气和桀骜,多了几分让人想要接近的温暖,阿一怔怔地看得出神,脑中忽地跳出一句戏词来: 韶华常在,明年依旧,相与笑春风…… 马车很快便到了凤城的府衙大街,在街口处停了下来,景渊一掀衣袍跳下了车,回身对阿一伸出了手,阿一搭着他的手下了车,脚一沾地,景渊便轻轻收回了手,道: “走吧。” 心头难免的一阵失落。她闷闷不乐地随景渊走入了一家衣坊,衣坊主是位半老徐娘,满脸堆笑地走上来招呼、介绍,景渊微微皱眉,似是不喜聒噪,看了布料和款式,问了价钱,便指着其中一套道: “就这套吧。”那是一套互染成淡紫深到桃红的襦裙,葱白抹胸,衣袖是当下窄臂荷叶袖,印染了大片斑斓蔷薇,腰身用淡紫的衣带束着,下裙是由浅到深的粉色,同样有大片的蔷薇花,罩着淡淡的一层香罗纱,在一大堆衣服中甚是不俗。 衣坊主连忙喊来丫头带阿一去换衣服。 阿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头黑发被梳成了倭堕髻,露出姣好的脸庞,额头光洁饱满,黛眉浓淡相宜,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波如秋水般明净清澈,秀气的鼻子下樱唇丰润,泛着苹果般的粉色光泽。不施脂粉,天然雕饰,就那么干干净净神色淡然地站在景渊面前。 见景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发髻上,她嘴唇动了动,说: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姑娘,我已经嫁人了,自然要梳发髻。” “夫人天生丽质,很少人梳这种发髻能这么好看的,公子端的好福气。”坊主笑着说道。 景渊扬扬眉,没说什么,放下一大锭银子给态度极其和蔼可亲的坊主手里,然后带着阿一走出了衣坊。走了两步,停住脚步回身看阿一,目光扫过她胸前的大片白腻,在斜眼看了看热闹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发现她这样穿也没什么不妥,因为凤城的女子暮春时节都喜欢这样穿,可是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道: “笑一笑。” 阿一直直的迎上他的目光,伸出自己的右手,道:“牵着我的手,我便笑给你看。” 小气的女人,还在为刚才下车的那个小动作耿耿于怀。 “随你的便。”景渊眉毛打结,干脆转过身去往前走不理她,“不笑的女人会老得快很多,原来你不晓得。” 阿一气得直跺脚,却又舍不得不追上去,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一小片衣袖,道: “景渊,我们是夫妻!” “你不说谁会看得出来?哦,不对,你说了恐怕也没有人相信。”他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看看谁家的神仙眷属会摆着一张不会笑的刻版脸?” “我笑不出来!”她狠狠不已地说。 “在果园我见你笑得很欢,一派天真烂漫很好骗的样子。”景渊冷哼一声道:“换成是我就笑不出来了,爬墙也爬得太明显了吧!” “爬墙?我没有啊,”阿一小声争辩道:“人家爬树而已……” 此时他们走到凤城的青鸾大街,整条街两边铺子都明灯高悬,街心有一状元牌匾,牌匾前的空地上搭好了偌大的两处台子,其中一座台上两边放了用灯做成的柱状木梁,光如白昼,有人穿着诸王公子、宫娥僚属等服饰,手持各种明灯,在台上模拟贵族巡游,烟雾缭绕中更见明灯之璀璨,街上人头攒动,盛况无前。 阿一那句话就这样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不过她的失落感很快就被新奇、惊讶、喜悦所代替,街道两旁许多小吃摊子,卖各式煎饼甜饼的,卖热腾腾的馄饨和荷叶糕的,卖糖人面人的……数不胜数;最吸引人的是就连平日难得一见的皮影戏啊滑稽戏啊迎神戏啊什么都有。 阿一兴奋得揪住景渊的袖子用力地扯啊扯,“你看你看,那边的台上挑着担子卖西瓜的家伙好好笑啊,西瓜卖不出去还自己踩到自己扔的瓜皮,哈哈哈,滑稽死了……” “我们走快点,那边在演汉宫秋,王昭君那段琵琶曲很好听的……” “还有还有,有人在卖艺,不知道有没有心口碎大石看啊……” 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害得她差点烫到舌头,那股荷叶的清香味道却让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吐掉,她囫囵吞下声音不清地对景渊说: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荷叶糕?” “谁记得你爱吃什么?看着顺手,又便宜才买的。没吃晚饭都不饿,莫非你可以辟谷?” 阿一懒得计较他的话是嘲讽还是关心,指着斜对面的食摊说: “我还要吃羊肉串!” 见景渊不为所动,她的目光表情随即变得可怜兮兮的,像干瘪的苦瓜一样,景渊心里暗叹,道: “笑一个?” 阿一马上灿烂之极地一笑,把能开的花都开尽了。 景渊嘴角微 抽,目光盯了盯她抓住他衣袖的手,她立刻乖乖放开。 看着他挤入羊肉摊子的人群中,不多时捂着口鼻一脸嫌恶地抓着三根羊肉串回来,阿一心满意足地拿过,递过一根给他,见他避之不及,不由惋惜道: “没口福。羊全身是宝,羊杂可以煮汤,羊肉不用说啦,就连羊奶也好喝得很……” 某人再也忍受不住,主动揪起她某只衣袖,扯着她远远离开那腥臊的羊肉摊子。 阿一吃完羊肉,又喝了一碗酸辣汤,吃了三个汤团,半是哄半是骗让景渊皱着眉吃下一块灯盏糕和鱼面饼,走到皮影戏台前时一回头瞅见不远处有卖糖人的,想都不想就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说: “等等我,我去买点东西。” 她花尽了自己仅有的几枚铜钱买了两根糖人跑回来,兴冲冲地笑着对景渊说: “你看,我竟然又买到了寿星公和寿桃!呶,给你!”她把那偌大的寿桃递给景渊,景渊看见那饱满的桃子却无端心烦,不知怎的又想起黄昏时桃园里阿一手里拿着的那个被人咬过一口的桃子,闷声道: “我不要。”说着便转身看向皮影戏台不再看她。 阿一身子僵直,脚步像被钉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糖人,想起那一年同样热闹的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中,他把老头寿星塞给她,要了那根寿桃,对她说: 我老了,大概也跟我叔公一个模样…… 不许吃…… 当时不懂的那些弦外之音,后来她都懂了,可是如今再也无法重演。 这个人,依旧站在她身旁,她却再也闯不进去他的心里。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刚想收起自己一脸的落寞伤心扯他的衣袖对他厚脸皮地笑笑时,忽然听得看皮影戏的人群中有人奇怪道: “听说那兰陵侯生平好色好玩乐,浪荡不羁,风流成性,怎地这皮影戏演的居然就是这兰陵侯?”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兰陵侯啊到了自己的封地后,虽说蓄养美姬无数,可不仅没在兰陵犯下什么恶行,反而废除了兰陵的河神祭,禁止了人祭,而且亲自带领府兵殚精竭虑三月,捕杀鼋鼍,据说还因此身负重伤,当地百姓感激万分……” “不对不对,”有人指着皮影戏台上小人儿道:“这戏里说的分明就是兰陵侯最爱的女人意外葬身于江水之中,尸身遍寻不到,疑是被鼋鼍吞食,兰陵侯伤心愤怒之极才连命都不要一般去捕杀鼋鼍……” 阿一伸出去的手顿住,抬头看向皮影戏台,看着看着那些小人儿越来越模糊,不知何时,她已经是满脸泪水。 她伸手去拭泪,忽然被人抓住自己的手,景渊见她这般模样,担心而疑惑地问: “你这是为何?”低头看看她紧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糖人,不由皱眉道:“这糖人我不要你便哭成这样子?就算是使小性子也该有个限度吧!” 谁知阿一的泪流得更凶,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极用力、极用力地抱着他,景渊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也没有推开她,僵了一瞬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看向皮影戏台,只听得刚才谈论的人继续说道: “这世上还有比把兰陵侯说成是专情痴情的人更大的笑话吗?不过是用来吸引人的噱头,不足信的野史罢了……” “我们走吧。”阿一放开景渊,拉着他的衣袖就走,景渊反手握住她的手,扣得紧紧地,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到拐角巷子边上一株老榆树下的青麻石上坐下,见她一脸泪痕失魂落魄,伸手执起她的手,把她攥紧的两根糖人都拿到了自己手上,若无其事地说: “好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两根糖人我就收下了,如何?” “你看你,哭成这样,又鼻涕又眼泪的,脏了一身好衣裳……” 她抬起脸不管不顾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景渊这才看到她眼睛红鼻子红就连噘着的嘴也是红肿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有些酸痛,他极力按捺住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把那根寿桃放在嘴边,若无其事地舔了一口,咂咂嘴说: “好甜,你要不要尝一口?” “脏了,别吃,扔了吧。”阿一哑着声音道。 他不以为意,说道:“刚才我在那边见到有卖羊角灯的,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盏……”他站起来迈出两步,阿一忽然开口问: “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哭吗?” 景渊走回她身前,俯身轻轻替她拭去泪痕,榆树阴影下脸色晦明莫辨,道: “你总有你的原因,不说,也许是因为说了我也不懂。” 阿一心中怆然更甚,看着景渊一步一步走远的身影,她才知道原来要接受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的事实有这么的难,这么的痛。 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把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给弄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然后在自己身前站定,她正想说怎么这么快就买到了,一抬头却见到高大魁梧的身影,一位陌生黑衣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身子往后缩去,那人道: “姑娘莫慌,在下奉命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羊角灯,坊间仿宫中珍贵羊角灯的制品,粗铁线界划规矩,剪彩为花,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煞是朦胧好看。景渊从摊主手里接过灯后,略微想了想,借过描金细笔沾了褚色丹砂,在灯上写下了一行诗: 岁岁年年老,朝朝暮暮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结局篇之3 也不知道那笨女人是不是看得懂,他提着灯往回走时微笑着想,她真的以为他不晓得她难过什么吗?哭得那么伤心难过,也不想想,难道自己以后就没有可能比以前对她更好? 走近老榆树,他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夜风一吹便如流云散去。 树下没有那个不知道自己穿着合身衣裙梳着倭堕髻不知道自己其实很美很让人心动的笨女人,眼前空空如也,拿着羊角灯的手紧了紧,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老榆树道: “阿一,出来,不要躲起来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四周空寂,连回声都没有,他正要走到树后一看究竟时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然是她一直拿着不放的老寿星糖人,已经被他不小心踩碎。 他的心顿时冰凉冰凉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转身走出巷口,不断地询问经过的路人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走过,一直寻回青鸾大街,有人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说: “呶,那个不是穿着粉色衣裙的吗?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景渊连忙追上去,那背影走入一簇围观的人群中霎时不见了,景渊当下心焦也挤了进去,不知被谁一推一个踉跄便入了圈子里头,忽然面前“蓬”地扬起一大团火,原来是有人在卖艺表演喷火和上刀山,不虞景渊如此,喷出来的那团火差些就烧到了他。 耳边尽是喧哗声,眼前一片火光,景渊的头剧痛起来,那团火似是灼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热浪不住地逼来,火光不断地扩大,慢慢延展成沐浴在火海中的一艘楼船,他闭上眼睛捂着耳朵慢慢蹲下身去,耳边还是响起大火焚烧噼啪作响的声音,再睁开眼睛时却仿佛看见陷在火海中的某处回廊,木梁砸下,浓烟滚滚,艰于呼吸,昏昏沉沉地抱着怀中的女人,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这么几句话: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对不起。”…… “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问为什么,活着就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谁,那到底是谁……他脸色发青发白,头痛欲裂,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嘭——嘭——”天上乍起一蓬蓬绚烂烟火,宛如流星,惊艳了半壁天空。 “你看到烟花了吗?”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满天都是烟花,很灿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就越想哭。” 忽然,漫天的烟火变成了纷纷白雪,鹅毛般飘落,粘在人的衣襟上,像冬天的泪。 那是个女人跪在雪地里的侧影,消瘦、单薄,下巴倔强地微微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他的心蓦地痛极,想要喊那人的名字,张大了喉咙,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人群开始向景渊聚拢,指指点点。 忽然有两人用力推开围观的人着急地扶起景渊,其中一人暗暗地点了他两处大穴,景渊身子绵软地倒下,另一人抱拳对旁人说: “家兄醉酒身体不适,惊扰了各位,真是抱歉。”接着两人默契地扶着景渊走向青鸾大街里的风月里弄,围观的人嗤笑两声,然后继续涌向皮影戏台八卦兰陵侯的野史。 谁不知道风月里弄巷口狭窄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然相处,门前所挂纱灯加起来不下百盏。纨绔少年多孟浪,还是逃不过风月夜温柔乡。 阿一被带到青鸾大街与凤城府衙之间的金粟园。金粟园门楣低矮,清一色的灰砖绿瓦,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只是一座门户幽闭平平无奇的园子,阿一随着那人进了门转过两道狭窄的回廊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木扶疏掩映生姿,当中有一偌大的湖,满满一片全是是睡莲。湖边是一艘不系舟,也就是石舫,船头一人侧对着她坐在蒲团上,黑发松松绑在脑后,兰色长衫上是一串羊脂白玉环佩,华贵清冷异常,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你来了?这凤城的庙会灯节,甚有风情……” 阿一的心砰砰直跳,刚想跪下行礼,他却道:“免了,你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只听得他又说:“小贵子许久没见你,也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来。” 阿一这才迈开脚步,上了船,跪坐在他身边。 司马弘怀里抱着个鸟笼,里面果然就是小贵子那口没遮拦的可恶家伙。 “它现在不敢再骂朕了,”司马弘轻松地对阿一笑笑,“你猜猜它现在说的是什么?” 阿一垂下眼帘道:“阿一猜不到。” 手忽然被他握起,他在她洁白的掌心放了几颗粟,“你喂它试试看?” 阿一喂了小贵子两颗,小贵子扯着嗓子说着不三不四的鸟语道: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又生气又好笑,啐了它一口,道:“没气节的家伙,几颗粟就变节了,看我什么时候烹了你来吃!” “朕倒是喜欢它这样的性子,从不死心眼,更不钻牛角尖,不像某人啊……” “阿一从来愚笨,”阿一的笑容很快回复了淡然和中规中矩,“惹皇上费心了。许久不见,皇上可还安好?” “自然不好,”司马弘的目光笼罩在她脸上,“谁让你装出一副朝廷命妇的模样对朕说话的?好像很关心朕,其实你心里,在恨着朕吧?” “阿一没有。”阿一垂眸道:“阿一只恨自己,当初和景渊在一起时为什么要和他闹别扭,明知道他喜欢吃四喜丸子也没有去学做?明明见他衣衫单薄也不去学女红,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为自己的夫君做衣裳?可以对他多说几句温言细语时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忍耐分离,让他一个人离开寿城去了建业……” “朕还记得你的那个瓶子跟瓶塞的比喻,”司马弘眸光深沉,“现在瓶子跟瓶塞终于在一起了,可得了圆满了?” 她恭恭谨谨地向司马弘磕了一个头,道:“皇上苦心成全,阿一感铭在心。” “感谢朕?如何谢?”司马弘伸手抚上阿一的脸,恋恋不舍的目光流连不去,“阿一,朕还是舍不下你,莫不如,和朕做一家人?” 阿一先是微微一僵,看见司马弘眼里流转的笑意,她垂眸一瞬,再抬起眼帘时也微微笑了,对司马弘说道: “好啊。” 反而是司马弘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好?” “好。”阿一笃定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阿一的目光落在他已经收回的手。在果园里,也是这一只手握过她。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结局篇之4 “陪我走走,这园子风景尚可。”他执起她的手,两人下了石舫,沿着湖边一路走着。 “朕要走了,本想多骗你两天,可建业有急报,不得不离开,”司马弘目光清朗,不见平日的戏谑笑容,对她说:“走之前,有几样物事给你。” 第一件,是一方紫玉鸾纹篆章。 “这个我知道,写完书法或是画完画后要用朱砂盖的印!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印章许久了,只是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他微笑,“很喜欢?看来朕送对了。” 第二件,是他怀里的小贵子。 “送出去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回?”阿一道。 “等你教会它一句别的什么话,就让人把它送回来给朕,明白了?”司马弘道:“多喂它两颗粟,见不到它,朕会少记挂你一些。” “可见到它,不就等于被皇上天天骂我小笨蛋?”阿一不满地嘀咕道。 司马弘笑,一指戳向她眉心,“你呀,该聪明时笨,该笨时聪明!” 白月渐沉,侍卫上前提醒司马弘离开时在司马弘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皱了皱眉,随即又回复了一脸的平静。 褐色的两驾马车前,司马弘静静地看着阿一,道: “阿一,不要无条件地对别人好,懂吗?” “也不要再哭了,觉得孤单了,要记得还有小贵子。” 看着司马弘上了马车绝尘而去,阿一怔立原地,金粟园的总管司马盛从暗处走出来,对阿一躬身行礼道: “兰姑娘,属下司马盛,皇上走之前嘱托过小的要好好替兰姑娘管理这园子。” 金粟园,就是司马弘留给她的第三件礼物,司马盛见阿一一脸犹豫和急于推托的神色,开口说道: “皇上说了,若是姑娘不想接受的话,就请姑娘到柴房去见一个人,皇上说姑娘只要见了,便会心甘情愿做这金粟园的主人的。” 柴房门被打开,干草堆上躺着一个病得昏昏沉沉脸色发黑的人,右边衣袖里空空荡荡的。 不是谁,正是那个阿一遍寻不见的人,阿逵。 阿一心里暗叹一声,司马弘对她好,每一步都算得如此之准,让人避无可避。 她急着想走,因为一想到景渊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就片刻逗留不得,可见阿逵这般模样,一时间又犹豫了,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司马盛说: “大叔,请你把他安置到客房里,去找一位大夫来看看他,我还有点事,半个时辰后再回来看他。”说着便急急忙忙地向大门走去,司马盛反应极快地让人去准备马车,阿一赶回青鸾大街时人潮早已散去,四处一片寂寞冷清,孤伶伶的几盏灯无精打采地悬挂在街边,阿一能想象到景渊或是一脸勃然大怒或是冷漠讥诮的神色,当下加快脚步,飞奔至老榆树下。 没有人,自然没有景渊的盛怒或其他。不知怎的,一路上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来,又渐渐沉下去了。她从青鸾大街的这头一直找到那头,来来回回了几趟,都见不到景渊的身影。 他没有等她,或许找过了,但是没有等她。 想想也是,她不告而别,他为什么要等她?依他的性子也该生气地早早离开了吧…… 阿一坐在老榆树下,抱着膝,静静地坐着,直到天边开始泛鱼肚白。一阵依旧沁凉的风吹过,阿一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转身对等候已久的车夫笑了笑,重新上了马车,回金粟园。 阿逵依旧昏迷不醒,大夫来过说是染了风寒,开好方子后说是无甚大碍,只要高热一退就会醒来,阿一让人打了热水,拧好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尘垢,还是那般粗犷爽朗的五官,只是眉头深深拧着,像个打不开的结。 空荡荡的右臂袖子,让阿一心酸。 想起过去的种种,阿一无奈地叹口气,放下帕子走出了房门。司马盛在门外候着,阿一对他说: “我要先回书院,大叔,麻烦你好好照看他,他醒来后不要告诉他我见过他……” “兰主子可以叫我司马总管,或直呼其名司马盛。”司马盛纠正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主子的故人是金粟园买来的家奴,主子自然明白属下意思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司马弘每一步都算好了,她就连拒绝都是多余的,暂且应下,徐图后计吧。 就这样,她怀着复杂莫名的心情回到了书院。 那样气派的马车,如此眩目的衣裙,秀雅而不失明媚的五官衬着松散慵懒的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精美异常的鸟笼子,虽是一脸倦容,却仍在书院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那个把头发胡乱绑成一团穿着老大娘才穿对襟衫子在厨房手持菜刀挥动锅铲的弃妇阿一?许仲文和孟东来看得眼睛发直,其中一个喃喃道: “那该死的方旭,说什么生病了告假半月,我看他回来后不悔死才怪——早知道是这般可人儿,当初干脆把她带回家算了……” “你傻呀,人是有夫之妇!”许仲文一手肘拱过去。 “玄林院那位不是不认账嘛!凤城从不歧视寡妇……而且你昨晚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位竟然进了风月里弄!”孟东来反驳道。 阿一不顾他们的窃窃私语,对他们礼貌地笑了笑,就往玄林院景渊住的厢房而去。 推开厢房的门,里面安安静静的,凳子椅子摆放整齐,绕过屏风,他的床铺枕席规规整整,仿佛许久没人动过一样。这时正好负责洒扫的童子提着水走了进来,阿一问他: “景……夫子他还没回来吗?” “没有。今天的课都没来,刚刚到玄林院学画的学子们都在埋怨撒气呢!”那童子拿起扫帚正要扫地,阿一笑眯眯地拿过他的扫帚,说: “姐姐帮你扫,来,告诉姐姐,你知不知道景夫子他究竟去哪里了?” 那童子挠挠头,想了想,“刚才他们好像跟熊管事说什么景夫子流连风月里弄才缺的课……我好奇地问他们风月里弄是什么地方,他们都瞪我说那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地方。你知道风月里弄吗?” 阿一也茫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苦恼了好一阵子,便转身大步走向知书堂去找许仲文他们,还没找到人就被熊老头逮住骂了一通,说她旷工,她只好郁闷不已地回房去换过衣服再到颐福堂做事。 “陈叔,风月里弄是什么地方?”她一边捧着碗放到柜子里一边问经过她身边的陈老三。 陈老三狭促地笑了几声,道:“不就是男人都喜欢去的风月场所?!” “风月场所是什么?吹风看月亮的地方?” 不止是陈老三,当时在厨房的人都笑了,陈老三边笑边对阿一说道: “你真是……我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解释,妓院,是妓院你懂不懂?!” 阿一一下子懵了,手中的碗哗啦啦地掉落在地,旁人惊叫跳脚,而她僵直了身子半点反应全无。 这个晚上,景渊依旧没有回来。 司马盛派人到书院传话给她,说是阿逵醒了,不过按她的吩咐没跟他提起她,只问她要不要下山到金粟园看一看,阿一说不必了。 这个晚上,她在景渊房中一直等,然而无果。 第二天,她无精打采地到颐福堂做事,无精打采地用膳,无精打采地喂小贵子…… 黄昏日落,她带着小贵子到射箭场,抓起一把粟调弄着小贵子,一边教它说: “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喂,你听不懂人话啊?!”阿一怒了,把粟往它嘴里塞,道: “再来,举头望明月,低头喝光光!”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彻底火了,手中的粟给它来了个“暴雨梨花针”,骂道: “你就是只笨鸟!除了那一句还敢不敢有别的?!” 小贵子哼哼唧唧的,不可一世地睨着她,她恼羞成怒,站起来就像把这破 鸟来个惨绝人寰的遗弃,就在她刚转身那一瞬,该死的小贵子又见风使舵地说了一句: “阿一对不起,阿一对不起!” 阿一的脚步硬生生地刹住,听着小贵子重复地说着这一句: “阿一对不起,阿一对不起……” 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要掉下来,司马弘他把小贵子还给自己,大概就是想让自己听到这一句话吧。可是现在说对不起还有意义吗? 景渊他,再也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道无情,如今这局面如何是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酸楚,拎起小贵子,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射箭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欢喜佛,薄情赋,黄昏雨 景渊是在第三天中午回来的,同样是一驾崭新马车,唯一不同的是马车上除了他外还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一名英气的侍卫和一个眼睛滴溜溜转不甚安分的丫鬟,小伙子和侍卫扶脸色带几分苍白的景渊下车,那老头一下车便按捺不住地嚷嚷道: “阿一,我的乖侄孙媳妇,还不出来迎接叔公老爷?” “老爷子,听说十八姬在这书院的厨房里做帮工,这才刚进大门,您大喊大叫她也听不到……”环儿一贯嘴快,眼珠子不时瞟过那些经过对景渊行注目礼的白衣学子,喃喃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里俊俏公子这么多,十八姬随便一抓就一大把看对眼的……” 景勉见景渊脸色冷下几分,心里暗骂环儿这少了根筋笨丫头,连忙狠狠盯了她一眼,对景渊说: “主子身体不适,且先行歇息,顾先生说十八夫人确实在书院,自然是平安无虞的,主子无需挂心。” “我去颐福堂一趟,”景渊眸光有如幽潭古井,乍看平静无波,袖下握紧了的拳却泄露了他的心事,“你们沿着这条路直走,过了秋梨院,一直到书院的后门,问打扫的童子便知道顾家老宅所在,顾桓说顾东早已在那里打点好,稍事安置后傍晚时分我自会过来。 “乖侄孙,叔公陪你去!”景时彦把手中装有金针的布囊塞给郁离,“拿着拿着,郁离好徒弟啊,你看师父今天的穿着不错还有精神头都足哇?” “师父您哪天不生龙活虎的?”郁离嘀咕道,“怕是饿了想到人家的厨房去瞅瞅罢了。” 景老头子一个栗凿过去,郁离疼得抱头鼠窜。 “好了,都不用跟来,我自己去。”景渊一贯的冷脸,勉力举步向颐福堂而去。 景时彦刚想跟去,景勉一手拉住他摇了摇头,老头子这才顿住了脚步,皱眉道: “你家主子身子还不大好,头痛了整整两日,一醒来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你没看见他就是走路也脚步不稳?” “景勉知道,不过此时跟着主子会生气。” 景渊出现在颐福堂时,着实吓了陈老三他们一跳。 两日不见,形容憔悴了这么多,一身白衣更显潇湘单薄。 “我找阿一。”景渊简短地说道,目光扫过他们,却发现不了目标人物的存在。 “哦,”陈老三重重地咳嗽一声,客气地笑道:“景夫子,阿一不在,刚刚出去了。” 景渊转身就走,身后的陈老三和两大妈窃窃私语道—— 年轻人不懂爱惜自己,流连那种地方你看看你看看有多伤身体! 就是啊,我们阿一可真可怜,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她的夫君…… 错了错了,好色风流的男人还不如不要,失踪了还算有个念想,现在是不用想了…… “你们说什么?”景渊转回身子,湛湛的桃花眼眸光冷冽,薄唇一抿:“谁风流好色了?” 陈老三尴尬应道:“没有没有,夫子听错了……” “什么没有,明明有,在妓院流连两夜,还说没有?”其中一大婶为阿一打抱不平了,“你是读圣贤书的夫子,实在不该这般欺负善良的阿一!” “谁说的?”景渊黑眸一眯,周遭的空气骤然多了几分紧迫。 “阿一说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另一个大婶嗫嚅着说。 景渊无力地抚额,转身走出了颐福堂。 拐了两个弯到了她的厢房,推门进去,里面朱窗大敞空无一人,床旁简陋木桌上是个陈旧的妆奁,铜镜也沾着锈痕,他拿起那把齿痕光滑的桃木梳子,摩挲着卡在其中的几丝断发,眸光淡淡然凝住,嘴角轻扬勾出一个想笑的弧度,却又不知怎地心酸得眼眶微热。 阿一,你一定恨过,为什么我就如此轻易地忘了你。 阿一,你一定痛过,为什么我不能再一次像从前那般喜欢你……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景渊嘴角的笑意深了深,转身一看,却只是探头探脑的小学童,他见到景渊也愣了愣,原来是熊老头儿让他来找阿一去颐福堂干活,景渊说了声“不在”便迈出门去,一路走回自己的夫子厢房,猜想阿一会不会跑去那里了。 可是推门进去一看,依旧是空无一人,床铺齐整,心底不免暗暗失落。转身欲走时视野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往日,回头一看,原来是书桌上多了张摊开的写满了字的宣纸。 本来不以为意的一瞥,下一瞬他的心猛然下坠,这摊开的纸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封休书! 他的脸色此刻更白了几分,一手抓起那封休书攥成纸团,顾不得脚步踉跄急匆匆地奔了出去,见到一贯来他厢房中打扫的学童,便寒声问道: “这两日是谁进过我房间翻过东西?” 学童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声道:“夫子、夫子丢了东西了么?我、我没有拿过啊……” “我是问你,还有什么人进过我的厢房?” “只、只有阿、阿一……” 心底的猜测此刻被证实,景渊只觉得本来已经不再痛的头此刻又开始疼痛昏乱起来,他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休书的来历? “阿一呢?她在哪里?” 学童还没有回答,三三两两的学子经过时脸上都带着惊讶好奇疑惑的表情脚步飞快地向前走去,眼睛看都没看景渊,学童见到景渊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于是解释道: “他们说,三秀湖那边有热闹看,好像说是有人想不开,寻短见什么的……” 三秀湖,品山书院后山雪籁亭前一天然而成的大湖,不知湖深多少丈许,只知道此湖于建院之前便已存在,湖水经山中水道潜流灌育了岐山一方土地,湖边多奇峰,晨昏时如泼墨洒霞,夜间景色更是迥异,碧湖印月,两相生辉。 也是学子们山行踏青的好去处。 今日更是特别,许多学子聚拢在三秀湖前那株百年老树前屏声凝气地翘首相望。那株青龙木粗壮有三人合抱,古木参天,虬枝四逸,枝干苍劲盘曲着向三秀湖湖心延伸。 树下一双白底青布的绣鞋,伶仃地丢在那里。 景渊气息不稳地扒开围观的人群,抬眼一看,顿时心中一片冰凉如坠数九寒窟。 那么高的树,细得像人的手臂那样的树枝,她就站在那里,他不会认错她那熟悉得像刻在自己心上的身影,身上白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像只危危欲坠的白鸟,仿佛风一吹就会飘飞一般,身下十数丈是不知深浅的三秀湖湖心,洁白的脚掌踩在不甚粗糙的树枝上,只消稍一滑脚便会掉下湖中。 景渊看得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身子晃了晃差些儿发软倒下。 身旁一只大手适时扶住了他,原来是景勉。景渊定了定神,沉下声音对着上面喊道: “阿一,我回来了,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没什么动静,除了几声鸟鸣外,阿一的身影寂然凝立。 景渊咬了咬牙,大声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去了风月里弄,可并没有做过什么有负于你的事情。” 围观的学子当即轰的一声沸腾了,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景渊身上。景渊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 “那封休书的确是我写的,但是我的本意根本就不是那样!我们如此艰难才守在一起,我怎么舍得休了你?” “还写了休书啊?那就是说,这什么阿一真的是景夫子的原配?”有女子的声音伤心地低声道,周围又是一阵议论。 “那景夫子你去风月里弄只是喝茶看舞听小曲?能听两天两夜吗?”个别不怕死的女学子小声问,“不是想休妻为什么要写休书?莫非是在练习书法?” “就是就是!”围观者看着景渊的目光都变了,质疑的不平的谴责的鄙视的应有尽有。 树梢上的人向前迈了一小步,一阵山风刮过,衣裙猎猎作响,身子晃了一下像是站不稳要坠下来一般,看得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又是两声鸟鸣,更显山林幽寂,景渊手足冰冷,攥着衣袖的手指骨发白。 “阿一,你喜欢去摘桃子,我陪你去好不好,我不生气了。” “阿一,你下来,那天夜里逛庙会时我给你买了羊角灯,挂好在你窗前了,下来,我带你去看……” 阿一终于走到了那桠杈的尽头,俯下身不知道捡起了什么放在提起的衣裙里,把衣裙绑了个结,停在斜前方枝头上的红嘴绿鹦哥吱吱喳喳地说了句什么,阿一一瞪它,骂道: “你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你的,这世上哪有后悔药的?!” 层层的绿叶遮住了垂头丧气自知理亏的小贵子,却让树下已经放低了姿态前所未有般好态度的人闻言一僵,心头一道气堵着,脸色转而铁青,哑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景勉,去给我取一架梯子来。兰一,若是你再不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一打了个寒颤,刚才一直凝神贯注在树杈上那窝危危欲坠的雏鸟,根本没心思听下面传来的声音,现在回过神来才醒悟到景渊在树下喊她,连忙弯腰抓住树杈一个荡身手臂勾住另一枝干有如荡秋千一般落下,稳稳落在下一层树杈上,接着又是同样的动作,兔起鹄落干净漂亮地落到离地面最近的树桠上,看得树下众人眼珠子都发直了。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神色有点吓人的景渊,当然不会忽略他铁青的脸色和怒气满溢的桃花眼,心知不妙,于是把心一横,坐在那树桠上,抱着手臂心虚地把目光放到别的地方去。 “干什么干什么?都围在这里作甚?”熊老头的瓮声瓮气响起,叉着腰走过来驱散那些围观的学子,“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好好的一次郊游竟然都像市井妇人般围观看热闹,成什么样子了?!还说是西晋朝的栋梁,我看就是劈开当柴烧也不旺火!” 围观的人有如白日见鬼般纷纷四散而去,熊老头这才笑眯眯地对景渊说: “景夫子可是要竹梯?我这就让人去拿。这家务事嘛,的确是该好好处理的。” 景勉随熊老头去拿梯子,这时候四处无人,景渊盯着阿一,眼里有着责备有着伤痛还有着深深的怜惜,阿一如芒刺在背,刚想开口辩解,景渊沉声道: “下来。”没有喊她的名字,没有多余的责备,就这么两个字,听在阿一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连忙惊惧地摇摇头,心想死了死了,自己这般有损妇容妇德的举动落在景渊眼里,他今日怕是不会饶过自己了。 “你回去,我自己会下来。”她撅起嘴不理他,犹记得那夜她等了他半宿,他却眠花宿柳而去。 “你真的不原谅我?”他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最后只剩寂然,道: “那休书我从没想过要给你,即使在我忘了你的那些时候——阿一,我那时的心痛绝望难以述说万分之一,你——” “你写了休书?给我的?!”阿一震惊地打断他的话,“景渊,你说你——休了我?!” 景渊闻言登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敢情这女人从来就没见过那休书,甚至刚才压根没听见他说的话,看着阿一惊疑盛怒的神情,他轻咳一声俯身拾起她的一双绣鞋,抬脸再看阿一时,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嘴角衔着温柔得醉死人的笑容,张开双臂对阿一说: “阿一,你听错了,我什么也没说过。乖,下来,让为夫给你穿好鞋子。” 阿一犹豫地看着他,他在树下向前走了一小步,说道: “你再不下来,颐福堂那边的伙头要大发雷霆了。” 阿一咬了咬牙,心想要算账也不能呆坐在树上来算,瞅了瞅一脸诚恳得千年不遇的景渊,道: “那你看准点,抱好了,别让我摔了。” “好。”景渊眼里的笑意一点一点漾开,狡猾有如百炼成精的狐狸。 阿一于是想都不想就朝着景渊的怀抱跳了下去,景渊的确是看准了,也抱紧了,可还是被那股冲力撞得脚下不稳,抱着阿一就华丽丽地倒在草地上当了标准的人肉垫子。 阿一大惊,想起当初在七王府南墙之外景渊也是这样接住自己,背脊被硌得血肉模糊,手臂支撑起身子正要起来时景渊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身下,双手撑在她肩上,鼻尖几乎要擦着她的鼻尖,如此的靠近气息相闻,青草的味道,薄荷的味道,还有这四月阳光的味道混在一起,熏人欲醉。 阿一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两拍,犹自不忘记伸手抚上他的后背想知道有没有伤到哪里了,景渊湛湛的桃花眼幽深如潭,映着阿一担忧焦虑的神色,他心中一酸,哑着声音道: “没伤着,那里早已经不痛,就连伤痕也平复许久了。” 阿一大脑停顿了数秒,不敢置信地看着景渊,“你——” 景渊故作轻松地笑笑,却难掩心底的酸楚和疼惜,伸手抚上她的脸,道: “是的,我的宝贝阿一,我回来了,你可高兴……” 阿一依旧是怔怔的表情,“景渊,你不骗我?” “被逼还俗的小尼姑阿一,兰陵侯盛宠的十八姬,伏澜江的大火也好,皇帝的赐婚也好,都不能断了我们的因缘,难道区区一杯三月渡就可以?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要忘了你?” “为什么?”她的眼里绽出了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的泪花。 他低头,把他和她之间的那点点距离吞没,一个不甚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贪婪地攫取,不知餍足地交缠,阿一身上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被他触碰的地方,那熟悉的触感告诉她,那个让她痛过恨过依然深深爱着的人真的回来了。她笑着,眼角却滑落泪水,伸手绕上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生怕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不知何时会醒来的美梦…… 第三局,误打误撞,好运的小尼姑阿一侥幸胜出。 偏在这郎情妾意花好月圆之际一两声似有若无的鸟鸣声不知从何处传出。 片刻后她猛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便是用力推开景渊,景渊气息不稳地看着她,她语无伦次地道: “鸟、鸟……你、压住……” 他释然,惩罚般在她唇上温柔一咬,笑着用沙哑的声音道:“女人,就不许别人对你有正常反应,嗯?” 那话语说的浓浓滟滟,有如熬过的相思豆一般缠绵,触人遐想非非。 阿一的脸瞬间红了,又羞又恼,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要推开他,苦着脸说: “不是那个鸟,是这个鸟……” 几声清浅的鸟鸣声从阿一下裙传出,景渊的脸色终于不甚好看起来。尤其是看着她从推开他后坐起身子从束着裙脚的裙子兜里掏出一蓬乱甚至散了三分之一的鸟窝来时,终于怒不可遏地明白了一切,冷声问: “敢情你这样爬上树只是为了一窝鸟,而不是想要轻生?!” 阿一没看他恼羞成怒的一张俊脸,自顾自开心地看着那窝没受伤正张开嘴巴嗷嗷待哺的雏鸟,道: “轻生?好好的轻生作甚?当初飞来峰上那一棵树我没爬过?这一棵,小意思啦……” 景渊一头黑线,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暗骂自己一时情急竟没去想阿一这迷糊的性子怎会爬上树来跳湖而死?颐福堂那么多刀,书院那么多山石,要是看不开她自然会挑最方便的……呸呸呸,自己乱想些什么呀! 一只红嘴绿鹦哥落在阿一身后的树枝上,张嘴便喊: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回头瞪它:“都是你这坏蛋!穷凶极恶去抢人家窝里的虫子吃,啄烂了人家的鸟窝,就来搬救兵,看我等下怎么惩治你!” 景渊霍然站起,盯着小贵子,咬牙切齿地问阿一道: “你说!这鸟是什么时候来的!” 阿一蓦地打了个冷颤,这才讪讪地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低下头可怜兮兮地扯着他的衣袖,低声解释道: “那个……这小贵子本来就是我买的嘛……” 下巴一痛,被景渊手指捏住用力抬起,对上他那双幽亮深沉的眼眸,阿一一下子就有些心虚了,讷讷道: “他……把它还给我,然后就走了。” “好让你睹物思人?”他黑着脸,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的,不是的!”阿一连忙说,“他是有让我睹物,可思人与否不就在我吗?我不思,人和鸟什么的都不思行吗?景渊,你别这样,就算你忘了我就算了上了妓院就算你写了休书我都没想过要离开你的,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为什么要生气呢?你知道过去那段日子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后悔没有对你再好一些……” 见她双眼盈盈泪光,景渊的心一痛,用力揽她入怀道: “我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阿一伏在他胸前,喃喃道:“景渊,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小贵子说的那句“阿一对不起”,就是一个明证。 她再笨,也在那一瞬明白了司马弘的心意。 “圣旨到——”十丈外的山路上熊老头陪着气喘吁吁的走路狼狈的何英往老树下走来,景渊一皱眉,把阿一拦在身后,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何英高举着明黄圣旨,喊道: “兰一接旨——” 阿一茫然地上前,景渊攥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发痛,也上前陪着她跪下听旨。 何英开始读圣旨,满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乎者也听得阿一头脑发胀不知所云,何英念完她生硬地谢恩接旨后,何英笑着对她说: “阿一,你如今是皇上亲封的御妹猗兰郡主了,皇上有句话要老奴转告于你。” 阿一惊讶之余又对何英不自然地笑笑,想起那夜司马弘对她说要和她做一家人的话,原来就是这样啊…… 何英瞥了一眼她身侧一脸深沉漠然的景渊,笑眯眯地说道: “皇上说,从此以后金粟园就是你的郡主府邸,建业皇族司马氏就是你的娘家,切勿让人欺负了去。” 何英走后,景渊抿着唇瞅着不知所措的阿一,阿一正想开口说句什么时,他转过身去大步往前走,阿一连忙追上去很狗腿地扯着他的袖子陪笑道: “景渊,你看日落西山了,你饿了没?我们今晚吃饺子好不好?不喜欢吃饺子?那不如我去做馄炖?颐福堂的陈老三教我如何擀面皮了……” 见景渊没有回答,她又说:“不是说买了羊角灯给我了?你那边厢房大一些,呆会儿我把我的枕头被子抱过来可好?” 此时忽然下起了一阵黄昏雨,远处的山岚,近处的翠叶,不但没有稍减颜色,反倒多了种烟笼雾绕的朦胧感,满眼峰峦秀媚,草木淋漓。景渊依旧不吭声,不徐不疾地在山路上走着,任凭阿一牵着他的衣袖。阿一撅了撅嘴,经过一块突起的石棱时她忽然“哎呀”一声蹲下,一脸痛苦状地双手按住脚踝,景渊回身去看,皱着眉问: “怎么了?” “很痛,扭到了。”她很努力地憋出一点泪花来。 “放手,给我看看。”景渊挪开她的手,挽起她的裤腿,小心地按了按脚踝处,“痛吗?” “嗯。”她一脸痛苦状。 “能走路吗?”他问。 她连忙摇头,要知道前面那么多的表情那么多的铺垫也只是为了等这一句啊。 “要我背你?”景渊湛湛的桃花目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嗯。”她忙不迭地点头。 “那我们先谈好条件。” 啊?还要谈条件啊!阿一极不情愿,可是目光落在景渊身上又再也舍不得挪开了,只得闷闷道: “好,你边背边谈。” “谈不妥呢?” “那你就随便把我扔下好了。”阿一把怀里的那窝雏鸟颤悠悠地掏出来递给景渊,然后看到一旁有芭蕉树,便指一指那叶子,景渊会意,走过去掰下一片递给阿一,然后把这演技不甚高明的女人轻而易举地背了起来,缓步走下山去。 阿一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另一手举着芭蕉叶挡雨,只听得景渊说道: “第一个条件,把那只讨厌的鸟送人了!” “好。”阿一想了想,然后很爽快地答道。 “第二,把什么金粟园卖了!” “好。还有第三个吗?” “你发誓,”景渊低声说,“哪一天我让你再难过了也不许去找他!” “嗯,我发誓,哪怕景渊害我难过得不得了我也不会去找他!”阿一笑眯眯地说道。 景渊脚下一顿,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她看不到的悦目笑容。 雨渐渐停歇,阿一扔掉芭蕉叶,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 “景渊,你也不许丢下我,不许不信我,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 “我知道。” “兰陵侯府的侯爷也好,一方书院里的小小夫子也好,忘没忘记我也好,我爱你,与这些没有关系。” “我也知道……”某人一瞬间只觉得心花怒放,但是嘴上还是嘀咕道,“小尼姑,谁让你有事没事去爬墙?该死的司马弘,变着戏法让我做他的妹夫,你是我的妻,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 阿一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心想自己还是不要把司马弘戴着方旭的人皮面具在书院厮混多日的事情告诉景渊,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阿一,我们成亲吧。”景渊抬头看看天边的暮云,字字清晰地说道。 “成亲?”阿一愣了愣。 “为我穿一次嫁衣,如何?” “拜堂么?”她问,抱着他脖子的双臂紧了紧,声音略略紧张地说:“我不会的……” 景渊满头黑线,“这也需要会的么?” “我没有经验啊,哪里像你,都拜了两次堂了……” 景渊气煞,只觉得头顶凉飕飕的有乌鸦嘎嘎飞过。 “小尼姑——”他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说话不煞风景会死啊?!” 阿一咭咭地笑了起来,把嘴巴凑到他耳边,道: “谁让你过去常常欺负我?”绵软的糯音,带着娇憨和一点点被他宠溺出来的任性,景渊心一动, 也笑道: “到底是谁欺负了谁?是谁误打误撞闯入侯府,是谁在过竹轩拿洗脚水泼我?又是谁不依不饶地纠缠我,日日送花,还用蹩脚之极的情书约我,嗯?” “谁让你逼我还俗……” “是啊,生平做错的事不晓得有多少件,而独独这件做对了,”他笑了笑,很认真地说道:“幸好那一天,你闯进来了,我遇见你了,我们谁都没有错过谁……” 人来人往中,独独遇见了你,就在那只有宿命才能说得清楚的时刻,因了你让自己脱胎换骨,恍如重生。 薄情人并非无情,只是还没有遇见对的人。 欢喜未必不能修佛,佛也曾在爱欲中涅磐。 第一百三十六章 番外 小贵子 话说当日在山上的景渊筒子哪里想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阿一已经远非那个躲在过竹轩噤若寒蝉、对着他为美色所惑半句谎都说不出口的小尼姑了。犹自心底喜滋滋觉得小尼姑言听计从无限温顺,不想这回着实栽了个大筋斗。 讲诚信的阿一后来的确把讨厌的小贵子送人了,不过是送给景老头子;也的确把金粟园卖了,以三钱银子的价格同样卖给了景老头子;的确也没有在难过的时候去找司马弘,不过逢年过节她非常高兴的时候都会画几副歪歪扭扭的画送给司马弘。 因此,景老头子带着一家人兴高采烈浩浩荡荡地搬进了金粟园,天天早上提着小贵子穿街过巷出入茶楼食肆,任凭那聒噪的鹦哥儿学得满口市井俚俗话语,回府后叽叽喳喳滋扰不停。再加上环儿闲来无事经常跑到景老头子的院子里和郁离碎嘴,两人一鸟笑声喧天墙里墙外的人都被吵了烦透心。 景渊这天本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银杏树下放一张贵妃藤椅,躺着看着朦朦胧胧间正要入寐时,忽然听得环儿在院门外惊喜地大叫道:“郡主,郡主,小贵子会唱歌儿了!您出来瞧瞧,瞧瞧!” 景渊登时被惊醒,心肝儿一起一落跳得难受。 “环儿小声点,小贵子那么聪明,小心它小气了呆会儿不肯唱!”郁离笑着附和道。 “小贵子真逗人喜欢,早知道我也买只这样的鸟送人,那人怕是也会像那位喜欢郡主一样喜欢我!”环儿美滋滋地说。 那扑腾着的心肝忽然闷住了一口气,景渊恼怒不已地坐起身来。 “我明日买一只送给你好不好?”郁离腼腆地说,“我保准买到比小贵子更好更灵精的!” “真的?” 郁离还未回答,景勉冷冰冰的声音便响起:“滚——再在此滋扰,休怪我把这什么鸟给咔嚓了!” 于是二人一鸟抱头鼠窜,景渊淡淡的目光扫过走进来的脸色黑沉而不自知的景勉,良心发现自己过去这么多年来好像从没为景勉做过点什么,于是揉揉太阳穴对景勉说:“听说这鸟喜欢吃虫子?这天气热得呀,可别吃拉了肚子才好。” 景勉恍然大悟之际不忘记对他的主子沉着点头,领命而去。 第二天来报,小贵子那馋嘴鬼果然饥不择食,沾着泻药的虫子一条不剩全送了去见阎王。 剩下的事便是等着小贵子也去见阎王,所以说小贵子啊,莫杀生,莫杀生,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于是小贵子沉寂了两日,正当景渊午睡也不忘嘴角挂笑时,景勉来报说是景老神医发飙把小贵子灌药灌好了,景渊没想到自家叔公连兽医也能胜任,当下便郁闷了,也不得不承认杀鸟的确要靠“天时地利的人和”,哪怕一个微小的因素都不能漏算啊! 不过人要对付一只鸟,总不会没有办法的,火攻水攻色诱利诱……三十六计在那里摆着呢! 据说小贵子斋戒了两日后不要说看见虫子,就是见到蠕动的或是有肉的物体都会两眼发光,撑开嘶哑的喉咙叫上那么一两声。于是景渊便提醒景勉,就算是一条再弱小的虫子,都会有“害群之马”的存在,“害群之马”固然难找,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愁没有呢? 景勉的嘴角抽了抽,他想起以前在桑树榆树上见过的浑身长毛身子一节节炫着又黄又红的邪恶颜色的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月黑风高夜,无人杀鸟时。 一只罪恶的黑手掀开鸟笼子上的布,手脚麻利地打开笼子取出小瓷碗,头皮发麻地往里面倒了几大条张牙舞爪的毛毛虫,惊醒了夜寐不安的小贵子,当即发出一阵心慌气短的嚎叫! 第二天,景勉等着小贵子暴毙而亡的消息时,传来的却是环儿喂小贵子时不小心被毒毛虫蛰了,景勉脸色变了变对景渊说了声“我去看看”连礼都没行就跑掉了,急得跟米荒时冲上大街抢购的人一样。 景渊眯了眯眼睛,心想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鸟命怎么就这般顽桀? 未几,景勉垂头丧气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急怒攻心还是白天中暑了,晚上病倒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跟拉稀的小贵子没有两样。 晚上景渊问阿一,阿一小声告诉他说,景勉赶去看环儿时,郁离正在给环儿无名肿毒了的手指划了一刀来放血,末了还吮吸了两口帮她把毒血吸干净,环儿脸红要抽回手,结果换来郁离含情脉脉的相望!景勉不知那里来的怒气,大步上前一手揪住郁离的衣襟把他整个扯开,冷得冰死人的眼神把郁离的小心脏蓦地雪藏了一把。 “然后呢?”景渊抱着阿一,倒向床栏雕着竹报平安花纹紫檀木大床,拔下她的发簪,埋首她白天刚洗过不久的满头青丝中,深深地嗅着那沁人的兰花气息。 “然后啊,没有了。”他的唇吻细细密密地一路延伸掠夺,害她连思维都无法集中。 “没有了?”他笑,胸腔里传出一阵震动,“这倒也像景勉的性子,那环儿呢?” “她能怎么样,眼睛红红极不甘心地望着他的背影咯……这小妮子,也是该受受苦的,撞上一堵大冰山,想要融化人家首先自己就别怕冷啊!诶,你把我的手放哪里去了?!” “夫人,为夫遇火成冰,遇冰成火,不信,你来摸摸?” “景渊你个好色之徒!”她娇嗔道,脸色绯红如春晓之花。 “只好你,只色你,有何不可?”他低喃道,手一伸,拨落了小银钩,垂下了轻纱帐,灭了双红烛,含笑解罗裙,帷幌兰蕙香…… 第二日一早,景时彦带着郁离到凤城的仁济堂义诊,景渊让人另外请了一位大夫回来看景勉,大夫随景渊入内一刻钟后出来,对阿一和环儿说,病人染了热病,不宜闷在房里,开的方子虽好,但是要寻麻雀三只入药,生拔其毛直至其喉咙泣血,就取这一口血与药同熬,方能药到病除云云。 “直接取血不行么?”阿一闻所未闻这样的药引子。 那大夫额上有细汗冒出,犹豫地看了景渊一眼,景渊恍若未闻地把目光放向别处,只是神色冷了两分,大夫心领神会,对阿一和环儿说: “这急病攻心之症,就要配这样特殊的方子,病人堵住了一口心头气,不纾解不行。否则……有性命之虞,性命之虞啊!”一说完,大夫便冷汗涟涟地拎着药箱开水烫脚般走了。阿一惊讶,景渊平静,只有环儿脸色发白,衬得脸上那胭脂越发的红了。 阿一把药方递给她,“煮药去。” “郡主……”环儿面有豫色,阿一以为她不想拔麻雀的毛犯下那等恶行,谁知道她眨眨眼睛,往窗子望进去,只可惜见不到“病入膏肓”的那人,她鼓起了鼓勇气,说:“我可不可以……扶景侍卫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于是她终得偿所愿,好说歹说极尽要挟之能事才把冰山大人拖到了金粟园湖边的凉亭里坐着,日影偏斜,既晒到了太阳又不会晒伤。环儿并没有忘记她的煎药的任务,让人卖了麻雀回来硬着头皮绑住麻雀脚就去拔毛,景勉“气息奄奄”地抛下句酷似遗言的话,说是不知道明日睁开眼睛还能不能见到小贵子……环儿马上双眼噙泪地屁颠屁颠跑去拎来鸟笼放在凉亭的石桌子上。 小贵子从此开始它惊惶的人生,它看着环儿一边给药炉扇扇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景勉递帕子擦汗,就是不理它,而大冰山景勉依旧冷冰冰的不发一言,它郁闷了,正想放声歌一曲时,有人、不,是有鸟抢先一步了。 环儿咬着牙拔麻雀毛,不管是笼里的还是笼外正遭受酷刑的麻雀都惊声尖叫,那叫声中充满了对生的苦痛和对死的向往,小贵子镇惊鸟,它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同类遭受如此酷刑,它想起了司马弘,想起了阿一,想起了一切有可能的救主,正想颤悠悠地开口大叫救命时,景勉就那么冷冷地一瞥,对环儿说道: “若是把小贵子的毛拔了,不晓得他还会不会这般聒噪!” “全拔了会很痛的。”环儿认真地说,“要拔就把尾巴上那几根吧,又大又漂亮,还可以做个毽子呢!” 小贵子血往脑上直冲,终于不怕死地大叫几声以示反抗,不过麻雀的叫声很快把它的抗议湮没了,景勉又说道: “取了药引子后,你打算把这几个麻雀怎么办?” 环儿很乖巧地对景勉一笑,“景侍卫身子大好就行,别的环儿没想那么多。” 小贵子冷得抖了一抖,好像已经能遇见自己被环儿这个粉丝果断抛弃的下场了。 “我们家乡有道菜,叫做百鸟齐鸣,把麻雀剥光了毛,摘去内脏,涂上酱料,放火上烤,滋味无穷,只可惜许久没尝到了。” 景勉还是第一次跟环儿说了这么长这么长的句子,环儿听得炉子都忘了扇了,麻雀毛也忘了拔了,怔怔间冲动的说了一句:“我做给你吃,可好?” 四目相投,景勉眼中泛起淡淡笑意,愉悦无边,粗犷的五官线条似乎柔和起来,像春水融化般温暖了环儿的眼,温暖了她的心。 环儿只觉得,眼前这人是越发的好看了,英气、粗犷、硬朗……男人应该有的气概都有了,她的心因着这个笑容而满满的,仿佛有什么要流溢出来一般。 “麻雀——”景勉提醒她。 “哦……”她红了红脸,回过神来,又重新惨无人道地拔着麻雀毛。 小贵子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人间地狱,周遭充斥着的都是同类的惨叫,它不忍闻,不忍看,神经绷到了极限……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景勉喝了药,好了;小贵子离开了凉亭,然后忧郁了。 景时彦和郁离回来后,小贵子三餐正常,但却总不爱说话了,见到阿一也只是无声的哀怨,景渊很善解人意地说,小贵子恐怕已到了适婚年龄。 于是小贵子悲惨地迎来生涯中第一次的相亲,莺围蝶绕鸟语漫天,羽毛都不知道被啄掉了几根…… 它悲摧地寻着阿一的身影,不期然看到那一身白衣丰神俊秀的男子嘴角噙着写意风流的笑容,一手拥着那没心没肺的女子,一手拿着狼毫小楷在白纸上夋染着墨,简单几笔勾勒出一株孤傲兰草,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后回头眸光淡淡地掠过它的身上,它终于醒悟到,有些人是不能开罪的,它能冒犯皇帝,能欺负阿一,可是不能成为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可是睚眦必报的主儿! 后来的后来,小贵子江山易改品性难移,多嘴的习性还是扭不过来,不过他已经学乖了,一见景渊和阿一,就会喊道: “郡主早,先生好!郡主人见人爱,先生花见花开!” 景渊笑了,把伸手去逗鸟的阿一拉入怀中,俯首咬去唇上胭脂。小贵子连忙用翅膀把眼睛遮住,不是害羞,不是避嫌,而是怕这喜怒不定的先生什么时候记起它这双眼珠子见过的不宜场面,怀恨在心就不好了。 现在真心疼它的人只有郁离,然而郁离也跟他一样,华丽丽地忧郁了。 无他,景勉竟然吃掉了环儿做的那盘焦黑的烤麻雀,病好了。 环儿再也没有缠着郁离去逗弄小贵子,因为她忙着去抓麻雀,忙着去打听某人的喜好,忙着学做女红,忙着瞅准时机与某人来个偶遇……而某人呢,还是冰山一座,可是看着环儿时偶尔放温柔的神情让郁离的心沉了又沉! 不过就是走开了一天,怎么世界就变了呢?郁离实在想不清。 他到了药庐絮絮叨叨地跟景时彦说这件事,景时彦跟他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瞬息变化,就算你不走开,也不一定能捉得住;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了也白想,人的因缘,岂是你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 郁离长叹一声,也明白了。偶尔还是会偷偷地多看环儿一眼,不过见她笑得舒心愉悦,心底也就释然了。 有些人的存在,是为了成全别人的完满,有些人的存在,却是为了成全别人的错过。 幸好,他郁离还是前一种。 第一百三十七章 番外 阿云1 得知阿一把金粟园卖给老头子后,景渊脸色黑得跟暴雨来临前的天色没什么两样,他景渊是什么人啊,居然当了一回老实人,被阿一轻而易举地骗了!本想大发雷霆摆出夫道尊严掉头就走,当时是老头子一手提着小贵子的笼子,一手搭上了阿一的左手脉门,沉吟道:“侄孙媳妇,你身子虚寒,这阵子思虑过甚忧闭淤塞经络,是否月事不顺夜里难以成寐?本想让你住到金粟园问诊开方调理调理身子,好让我的曾侄孙快些出现,不过既然你们不想……” “谁说不想的?”景渊打断他的话,明知道老头挖了个坑让他跳他也只能认了,当下一拂衣袖,一手携了阿一迈进了金粟园的大门。“小尼姑,学会骗人了?长进了啊!看我今晚怎么惩治你!”他侧身俯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阿一无端打了个寒颤,脸上勉强笑了笑,心里暗叹,要是景渊知道这金粟园里除了有小贵子还有阿逵,不知要如何风云色变呢!不管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人生中处处有意外,处处事与愿违。阿一这侥幸的念头持续不过三个时辰,到了黄昏日落,阿一正和景渊正在清漪园种上树树山梅时,司马盛便来报:阿逵醒了。 “阿逵?”景渊挑眉,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阿一:“夫人,你说说,是哪个阿逵?” 阿一讪讪地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说:“夫君,你以为是哪个阿逵就是哪个好了……” 接着很狗腿地拿出一方帕子殷勤地拭去景渊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水,景渊一手按住她,笑得欢快恣意,眼神犀利,齿缝间吐出几个字来:“夫人恐怕忘了,有我,就没有他!“说罢用力一扔手中的锄头,薄唇深抿,负手大步朝阿逵所在客房走去。阿一连忙赶上跟在身后,一边感谢菩萨幸好景渊把花锄丢了,不然闹出血案来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景渊走进客房,掀开帷帐,一手揪住阿逵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提起,冷冷道:“好你个阴魂不散的混蛋!既然连命都不想要也来苦苦纠缠,那我便成全你!景勉——”他怒道,把惊惶地睁开眼睛的阿逵拉下床再一脚踩着他的胸口:“替我把他好好处理掉,是卖了还是打死了扔到乱葬岗去,随你!” “你这是在干什么?”阿一脸色一白,慌忙上前用力扯开景渊,急道:“你弄伤他了,他高烧了三日才刚好……” 景渊神色一凛,黑眸盯着阿一,锐利的眼神冷如霜刀:“三日?敢情你瞒了我三日?”反了反了,这小尼姑翅膀硬了会飞了他竟然都不晓得……他一脚踢开痛苦地呻 吟着的阿逵,一手拖过阿一就往门外去,阿一挣扎着边走边说:“你听我说,并非有意瞒你,三日跟三个时辰有何区别?如今你不是知道了吗?” 景渊一下子刹住脚步,回身凝立,放开她的手,眸光骤风暴雨般笼罩着阿一,一字一句地说:“那么三年跟三日也该没有区别了?我的好夫人,你何不将他另置宅院藏够三年才让我知晓?” 阿一语塞,景渊沉下声音道:“夫妻之道,贵在以诚相待,你可知你一而再地让人失望?” 说罢怒而拂袖,不顾而去。 阿一怔怔的站在原地,被景渊那句话锤得心里又酸又痛,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回客房去看阿逵,司马盛已经让人重新安置好阿逵躺回床上,一见阿一进来,阿逵的眼神缩了缩,一副受惊的样子,看着阿一走到他床前俯身对他笑笑,叫了他一声“阿逵哥”,他有如惊弓之鸟,仅剩的左手把手中的被子攥得紧紧的,狐疑地望着阿一,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谁?你认识我么?” 阿一僵住,抬眸看了看司马盛,司马盛点点头,做口形道:“失魂症。” 夜凉如水,阿一坐在清漪园庭院里的石桌前,身旁梅树上挂着一盏灯笼,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她的心情。景渊今日自客房离开后也没有回来用晚膳,景老头子去看过阿逵,确诊了阿逵的失魂症,给他溃烂发脓的右边断臂敷好了药,摇着头叹息一声便离开了。 阿一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月亮上了梢头,直到颜色渐白,又从梢头危危欲坠,她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堪堪掠过她身侧时,她开口说道:“我们……谈一谈,不,你听我解释,一会儿就好,行吗?” 景渊顿了顿脚步,夜风中传来微微酒香,阿一皱皱眉,看了他淡漠的脸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他冷冷道,话音里辨不出喜怒。 阿一挠挠头,“我想问你今夜去哪里了为什么喝得一身酒气,又想问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还在小气还想撒气,你挑吧,先回答哪个问题都可以。” 景渊再次被激得怒从心上起,深深地剜她一眼转身迈步走回清漪园的卧房之中,阿一起身追上去,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也的确做了很多不对的事情,可是你也看见了,他得了失魂症,又断了右臂,我真的于心不忍……” 景渊吩咐一旁等着看热闹的环儿备水洗浴,环儿应下,幸灾乐祸地扯扯阿一的衣袖,小声说:“郡主,我都说你多少次了,夜路走多了会见鬼,爬墙爬多了会被捉……” “敢再说半句明天我就让景勉相亲去!”阿一恨恨不已地对她耳语,环儿变了脸色,讪讪然地撇嘴走了出去。 景渊一言不发,走到床帷前自顾自地解开腰间锦带,阿一站在他身后垂下头闷闷地说:“他是曾经为恶,可他也曾经在我最彷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关心过我……他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他的老母亲还在飞来峰脚的村子里等着他……景渊,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好不好?” 景渊冷笑,一手扯下锦带,“要是跟他计较我就成了小器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一叹了口气,“年少时的朋友,本就少;他什么都忘了,不值得你去恨,去记着过往种种。” 屏风后已经备好的浴桶热气蒸腾,景渊解下外袍和中衣走到屏风后,阿一不依不饶地跟过去,看着他的身子没入浴桶,水汽蒸腾中白皙紧绷的肌理让她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她又走近了两步,先他一步拿过桶边的巾布湿了水给他擦着背,景渊伸出手示意她把巾布给他,她扁了扁嘴,很委屈地喊了一声:“夫君——”说着俯下身子把脸靠在他肩上,磨蹭着他的鬓发,双臂不管不顾地从他腋下穿过紧紧地抱着他,埋怨道:“我一生下来就无父无母,除了师傅和阿云外,下山化缘时能少看别人一个白眼都已经很难,你知道吗?常常在下大雪天寒地冻的时候被人拒之门外,更不要说给予热腾腾的包子了……书上不是说什么‘一饭之恩’吗?有好几回在我饿得厉害时都是阿逵哥偷偷拿家中的饭食与我,为此没少遭打的。要是那时候我饿死了,还怎能等到在兰陵与你遇见?” “当初他在兰陵陪我回飞来峰寻师傅和阿云,若是我心里有他,断不会回兰陵见你。那时已经背弃他一回,再后来……虽说他手段不对,可若非因我也不会丢了一条手臂……于义,我不欠他;可于情,我无法还他。” “其实还是怪你,你为什么不是第一眼就爱上我呢?这样多好,就不会再有后来的起伏曲折了……” “那你的第一眼呢?可曾爱上我了?” 阿一愣了愣,想起几年前见到他的那一夜,那一眼,心跳得像打落了一斛珍珠,铮铮琮琮地落了一地,不知何从捡起。 后脑忽然被湿漉漉的手按住、扳过,景渊转头,阿一被猝不及防地吻住,温柔而细腻地辗转,唇齿间带着淡淡的酒气,阿一还没回过神来,景渊便已经拉开她的衣带,外衫松脱在地,她浅呼一声,他把她整个人拽进了宽大的浴桶之中。水声响起,她扑腾了一下,惊魂未定地抱着景渊的脖子喘着气嗔道:“你这是怎么了?” 景渊抱紧她把她压到桶壁上,迷离的桃花目在她脸上流连,掠开她额边一绺发丝,哑着声音道:“真后悔让你认字,教你开窍,如今懂得违逆和饶舌……先是一个阿逵,又来一个司马弘,反反复复地纠缠,你告诉我,你要让我惴惴到何时,嗯?” 额头抵住她的,鼻尖擦过她的鼻翼,惩罚地在她嘴角一咬,鼻息热热地萦绕着她,阿一脸色绯红,听得他刚才那话,不由得轻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问,该死的小尼姑,这样旖旎的环境下都能走神,真是道行高深。 她没有听出他已经有点呼吸不稳,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又圈紧了一些,低声笑道:“原来,你也会这样患得患失啊……”心里甜得浓腻,有如花开烂漫。 “是谁说,爱着别人的人,一颗心卑微有如泥尘?”本来幽远清凉的目光此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潮红,他的手指在她后颈摩挲着,不经意把她兜衣的绳结弄散了,热水漫到阿一胸口,兜衣紧贴着身子玲珑浮凸惹人遐思连篇而她尚不自知,景渊的头再俯下一点,在她耳边说道:“最后一次,我答应你饶过他,可是,你也答应我,把人送走,各归各位,嗯?” 最后那个温软的尾音热得阿一仿佛要融掉一般,下巴被景渊捏起,她一下子被景渊灼热的视线锁住了双眸,终于身体里血液中那股逐渐升腾的热腾到了脸上去,景渊光裸而白皙的肌理在昏黄的灯影下说不出的魅惑,他的手滑落至她腰间,把湿漉漉的兜衣轻而易举地抽走。 勒紧了她柔弱无骨的腰肢,他霸道地低下头,开始了他的饕餮盛宴。 把阿逵送回广陵飞来峰下那天,阿一在渡口一直看着船开得很远很远,直到见不到为止。阿逵不记得她了,怯怯地看着她对她一口一句“夫人”,左手挽着包袱,右臂空荡荡的,上了船站在船头就连挥手告别也不能,只是带着一点点疑惑,感激地注视着她。 她给他置了良田,另买了宅子和两名家仆,让景勉送他回去见他娘亲福婶。 他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她的存在,包括回忆。 这是她能为阿逵做的。 正如司马弘能为她做的,解开她的心结,了无牵挂地离开。 “女人,该走了!”身旁的景渊轻声提醒她道。 不用看也知道景渊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开始乌云密布,她笑了笑应了一声,挽过他的手臂,走入融融落日余晖中。 三日之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云一手挽着个小小的包袱,一手拖着司马念,站在金粟园的门口,正午时分,日头正毒辣,她穿着一身粗布衣,白皙细腻的脸被晒得发红,额上是密密的汗珠。她还没出声,司马念便已经大声开口喊道:“阿一姨娘,你快出来——” 阿一匆忙来迎,阿云一见到她便微微红了眼眶,反而是司马念飞扑到阿一怀里,直嚷嚷道:“阿一姨娘,我们来投奔你了!父王他欺负阿云,阿云要走,我也跟着她来了……” 阿一听了有些愕然,走到阿云面前拿过她的包袱,一手牵着她,微笑道:“我正想你,你就来了;这回不许轻易说走,在我家好好住一阵子。” “你家?”阿云鼻子发酸,忍住心头的感慨,笑道:“可也是景渊的家?” 阿一笑着点头,把她和司马念迎进园子里安置在落英阁,待她和司马念沐浴过后备好点心和茶水,看着司马念风卷残云地往嘴里塞东西,阿一不由问阿云:“你们这是怎么了?听说你偷偷地跑到漠北马口重镇去了,我一直都担心着呢。” 阿云咬咬唇,低下头,不吭声。 反而是司马念喝了一大口茶水后,定了定心神,对阿云说:“阿云不要难过,是父王不对,不要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绝不会让你孤单的。” 阿云被司马念这番人小鬼大的话逗得忍不住笑了,带着些微鼻音说:“念哥儿,你这样跟着我跑了出来,不是很好的。迟些我便让人送你回建业,可好?” “不好。”司马念嘟起嘴,转头对阿一说:“听说姨娘嫁人了?可曾遇得良人?不过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建业女子闻风丧胆的兰陵侯那样的人即可。” 话音刚落,只觉后背凉飕飕的,阿云想捂住他的嘴都来不及了,景渊轻笑声起:“云侧妃与七王世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不知这粗鄙的茶点,世子用得可习惯?” “别这么多酸词,”阿一起身对景渊说,“阿云又不是旁人,念哥儿称我一声姨娘,你又何必如此拘谨。” “妹夫,”阿云大大方方站起来,笑道:“我和念哥儿叨扰了,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景渊看了一眼司马念,眸光一转,道:“你们先叙旧,景勉把我在兰陵时养的宠物带过来了,正打算让小贵子和它见见面,就先失陪了。” “小贵子是谁?”司马念眨巴着眼睛问阿一。当知道小贵子是只鹦哥儿时,他朝着已经走出落英阁大门的景渊急得猛跺脚,使劲儿追上去拉住景渊衣袖央求他带他去看,景渊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叫景渊,风景的景,如履深渊的渊。” 司马念僵了僵,像是想起了什么,景渊转身就走,他马上又追过去,喊道:“我管你是不是那人见人怕的兰陵侯景渊,反正你是我姨夫,姨夫大人你等等我,我想去看看小贵子……” 阿一看着景渊的背影嘀咕道:“又小气又霸道,跟个小孩计较什么……” 阿云轻声道:“那是因为,在你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当自己是个孩子。” 阿一拉起她走到落英阁外的水榭前坐下,曲折的回廊架在湖面,两边都是盛开的睡莲,风一吹过,伴着荷香而来,格外的舒心。 “阿云,你到马口重镇后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云轻叹一声,原来那时她知道司马烨失踪了,混入司马靖的大军中还没进入马口重镇时就被发现,本来司马靖命人送她回建业,结果她自己偷偷跑掉了,身无分文被骗上了一辆马车,眼看着要被带到马口重镇的黑市人口买卖交易场所,忽然沙盗杀至,把那一带的车马抢掠一空,包括车上的人都被抓到沙盗盘踞的鸣沙山上。鸣沙山上的沙盗有一百多人,个个都孔武有力蛮横粗野,杀人不眨眼,他们把劫掠来的老人孩子绑起来做肉参来要镇子里的人花银子赎回,年轻的姑娘直接就抓去卖掉。她急中生智抓了黄泥黑土抹在自己脸上身上,刚好这时沙盗大当家塔什的妹妹颜珠缺了个粗使丫头,正要把她抓走时颜珠的奶娘把人拖走了。 漠北人天性粗豪爽朗,女子均有马上功夫,以肤色黧黑眼窝大而深,眼神妩媚为美。阿云长得白腻,眉眼细致一派江南婉约风情反倒不招人待见。每天就是给颜珠洗衣,做做提水烧火劈柴之类的活儿,沙盗虽嗜血残忍成性,然而纪律极为严明,她曾见过塔什把调戏山上婢女的沙盗吊在树上暴晒三日,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没有一日不想着要逃。 在王府多年,她何曾做过提水劈柴这类事情?常常是提着水走了一般路程水就洒了,劈柴一下午也没劈几根,常常招来颜珠奶娘的责骂。沙盗住在鸣沙山都是搭建了低矮帐篷的,以防什么时候被官服派兵追剿,真有事时一把火把帐篷烧掉不留后路,所以沙盗之彪悍勇猛非一般官兵能敌。 隆范真是塔什的亲侄儿,营帐离颜珠的不远,有回实在看不过眼了,默默地抢过她手里的水桶,把颜珠营帐前的大水缸注满,然后再给她劈好了所有的柴。 阿云想跟他道谢时,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真笨!” 他们漠北的女子没有这般娇气软弱,拿着刀冲杀时比男人们更狠。这个虏掠而来的中原女子,弱不禁风有如山间夕颜,早晨日出过后就要枯萎一样。皮肤那么白那么细,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似的,眼线细长,眸光有如酒酿,那么幽幽地看人一眼便让人哀怜之情顿生。若是家里有妻如此,男人又怎会放得下心去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有一天,沙盗集体出动后回来时同样满载而归,阿云胆战心惊地听着他们谈论起杀了多少朝廷的士兵和将领,一颗心揪着悬着,偷偷地跑到关押俘虏的木栅去看,被隆范真发现了,绷着脸把她揪到自己的营帐里。 “你受伤了?”阿云见他的右臂血迹斑斑。 隆范真自顾自地撕下衣袖,拿了药出来,自嘲道:“你们大概巴不得我们这群沙盗一个个都没命了吧!” “你不能就这样上药,”阿云不知哪来的胆子,抢过他手上的白药,“伤口要清洗后才能上药,不然会红肿溃烂。我是恨你,所以你要好好疗伤,否则不就如了我的愿了?” 隆范真看着她倔强地抿着唇用湿布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缠绷带,不自然地把头扭开,道:“今晚的庆功宴,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呆在这里就好。” “为什么?” “大当家给二当家开的庆功宴,男人拼酒吃肉说混话的场合,你去来作甚?我会跟塔什大当家请赏,把你要了过来。” 还没等阿云反应过来,隆范真已经起身出了营帐。阿云这才醒悟过来,这“要了过来”意味着什么,当下也顾不上太多,掀起帐子就要追出去,她刚才的本意只是想借此跟隆范真套近乎以打听过去两个月是否有见过司马烨,没想到隆范真竟然动了真格的。营帐前的小喽罗拦住阿云,二话不说便拔出明晃晃的刀子来,阿云眼尖,见到不远处颜珠的奶娘朝这边看了一眼不由得大声喊叫,引来了颜珠的奶娘热那大娘。 热娜大娘眯起眼睛揪着阿云的耳朵把她带回颜珠的营帐,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剜了那小喽罗一眼。 “臭丫头!”热那把阿云推倒在地,指着她骂道:“竟然敢去勾引隆范真,真是不要脸!” 阿云以为会遭到一顿责打,谁知不但没有,反而拿了一套新净的衣裙让她换上,把她的头发梳好,胡乱往她身上抹了气味很重的香膏,黄昏时分把她带到最大的营帐前,那里一溜烟站着十来个脸色苍白但是衣饰跟她差不多的女子,手中捧着放着酒壶的托盘,目光惊惧游移不定地看着阿云。 阿云手上也被塞了个托盘,茫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只听得营帐内乐声人声喧天,帐子被掀开,那些姑娘便鱼贯而入,阿云被热那用力推了一下,险些跌倒,也踉跄着跟了进去。 里面灯火通明,只穿着裹胸和半透明纱裙的赤脚舞妓脚上铜铃震响,舞姿妖娆扭动如蛇,大而浓黑的眼睛媚惑地扫过拿着酒杯的沙盗,谄媚挑逗之意正浓。营帐正前方坐着沙盗头子塔什,左右两排横列桌子,各坐了七八个沙盗,色迷迷地看着那些舞妓。那些女子一个一个分坐在沙盗身边跪着给他们斟酒,阿云仓皇,只觉得七八道目光刺向自己,一抬头,便见隆范真浓眉倒竖地盯着自己,脚步不听使唤地挪了两步,隆范真无声地对她说:“过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走到他身边跪下给他斟酒,隆范真咬牙低语道:“不知死活的女人,到这里作甚?” 阿云脸色白得很,因为她已经看见有的沙盗大笑着搂过斟酒的女子,上下其手。她恳求地看着隆范真,心底在不断地求佛祖保佑,谁知道自己的腰带一紧,居然整个人就被坐在隆范真上位的那人蛮横地夺了过去。 她的惊呼尚未出口,那人大笑两声,对脸色大变的隆范真说:“隆范真兄弟,把这女人让与我如何?大当家说那些舞妓随我挑,我却嫌那些娘们太够味怕明天自己累到腰都断了……” 在场沙盗哄堂大笑,有的站起来大声说:“二当家,你夜御数女雄风不灭的名声我们谁不知道啊!区区几个舞妓能耐你何?” “是啊二当家,你今日将官兵一刀一个斩于马下,犹有余力回护隆范真,否则他的手臂都保不住了,这般的勇武试问当世谁是敌手?” 隆范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死死地盯着自己杯中的酒。他身旁的空位很快被稍后进来的侍酒女子补上,这时塔什开口道:“隆范真,你是不是该敬耶律思兄弟一杯,好谢他的救命之恩?” 隆范真举起杯来,望着耶律思道:“谢过耶律大哥,我先饮为敬,救命之恩来日必定相报!”目光掠过阿云惊惶的脸,随即狠狠抹杀掉眼内那抹不忍,仰起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云想挣开那人的钳制,谁料他的右臂如铁箍一样紧,让她半点动弹不得,她抬头一看,耶律思是个一脸胡须的虬髯汉子,右眼是瞎了的,用一小块黑色的椭圆皮子挡着,用绳子绑定在头上,身上衣衫有好几处被划破,也沾着血迹,透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倒酒!”他低声喝道,话语带着西夏口音,阿云的腰几乎被他勒断了,正想偷偷看隆范真一眼求救,他却在她耳边冷笑道:“再看他一眼,我便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送酒!” 阿云当即一个激灵,再不敢有妄想,愤恨不已地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此时舞妓已经散去,有几个被沙盗看中的都留了下来伺候左右,隆范真定下神来,笑着对耶律思说:“耶律大哥是西夏人,我漠北女子的风情怕是未尝一二,不如……” “两袋金叶子,”耶律思打断他的话,捏起阿云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唇:“这种女人没尝过,不愿意送我?四袋金叶子,不能再多了,这个价钱可以买到马口重镇最有名的花魁三天三夜,要不是图个新鲜,我还不愿意出这个银子……” “颜珠她可是盼着耶律大哥回来盼到望眼欲穿,耶律大哥不用先去会会佳人?再说了,她是颜珠的侍女……” 耶律思大笑起来,凑过去在阿云脸上亲了一记,道:“我和颜珠三日后成亲,她的人不也等于是我的人?你也说了,是颜珠盼着我,又不是我盼着她,这男人要是没个爷们样,想消火时都要憋着,就甭当男人了,大当家,您说是不是?” 阿云又羞又恼,下意识抬手便往耶律思脸上扬去,耶律思眼帘都没稍稍动一下便把她的手捉住,半是恐吓半是玩笑地说:“怎么,看爷威武不凡按捺不住想来剥爷的衣衫?女人,若是轻举妄动不怕爷就此将你就地正法?” 隆范真又急又怒却不能发作,咬着牙隐忍着。 塔什搂进了身旁的舞妓,笑道:“隆范真,你是我侄子,断不能小气失了我的脸面,今夜送两名舞妓到你帐中,你就别与二当家计较了!” 沙盗们继续吃肉喝酒,有的已经按捺不住对身边女人动手动脚上下其手,阿云看着一个女人被人撕开了胸口的衣服还要笑着按住那沙盗的手赔罪,也有的主动地靠到那些男人身上献媚,那情景越来越糜烂越来越不堪入目…… “我醉了,”耶律思打了个酒嗝,满脸通红醉醺醺地站起来,“大当家,先失陪了,春宵苦短,这妞儿想必也等不及了。” 众人哄笑,耶律思煞有气势地扫了一眼隆范真,稍一弯腰把阿云整个抱起扛在肩上,就像扛着条麻袋似的,脚步不稳地走出了大帐。隆范真霍地站起来想跟上去,却被塔什喊住:“抢女人,要么银子,要么决斗,你别忘了他是如何击杀西晋朝七王的!” 隆范真脸色一暗,随即丧气地坐下,闷不作声地喝酒,掩去眼内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走进自己的帐篷时他对在门口站岗的小喽罗吩咐了两句,小喽罗很快就往帐篷里的浴桶一桶一桶热水地倒,他把阿云扔在帐里惟一的一张床上,阿云有如受惊的小兔一样迅速躲到床角,大声说:“你不要过来!我……嫁过人的了!” 他嗤笑,径自解开腰带,“那又如何?” “我、我被抓到妓院去……被迫迎客……那个……人尽可夫,脏得很……”她结结巴巴道。 他又笑,“不是被迫的么?本大爷生平嫖人无数,也不大干净,不与自己计较更不与旁人计较。”说着把身上又脏又烂的衣服脱下来,露出赤 裸的上身,阿云连忙捂住眼睛,又道:“我……我得了一身脏、脏病,身体长疮溃烂,大夫说是梅柳之症……”身体蓦地一轻,竟然被他扯着衣襟把她整个人从角落里提了出来拦腰抱着,她惊声尖叫,然而下一秒便被他扔进浴桶里猛地呛了好几口水…… “得了病,本大爷给你好好检查一番,如何?” 阿云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慌乱中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喘着气抵住自己的喉咙,大声道:“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我……” 耶律思脸色一变,果然站在浴桶前一步凝立不动。“放下簪子。”他道,“我不碰你。” “拿干净衣服来,然后你出去!”阿云颤着声音道。 他把一套干净衣服拿过来放着桶旁的凳子上,“出去?这是本大爷的地方。让着你只是怕女人的血污秽,弄脏了我这营帐。” 他坐在一旁的貉子皮长椅上背对着她,阿云战战兢兢地把湿衣服脱了拿一旁挂着的干布迅速擦了身子,咬着牙把耶律思的衣服套到了身上。幸好,没有想象中那种恶心的味道。这时他开口问:“你不是北漠人,为何来此?” “来寻我的丈夫。他是建业人,从军到了北漠,半年没有消息,故来寻他。” “半年前?可是随司马烨到了马口重镇的七王嫡系军队?”他笑出声来,“难道你不知道,司马烨带着他的亲卫巡视时遇上风沙迷路,被我们的人中途杀出杀了个措手不及,马口重镇迅速调配五百精锐前来追剿,可惜太迟,司马烨已经坠崖,不知所踪;而那五百精锐被我们引至迷踪沙漠,分而歼之,已成刀下之鬼了。你的丈夫,怕是早已埋骨黄沙……”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她喃喃道,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倒下。 “你不若随了我?”他道,“我保你性命无虞,富贵舒心。你那丈夫能给你的,本大爷可以成倍给你……” “不,他不会死的……”她咬着唇道,泪水已跌落衣襟。 “司马烨死了,那几百亲兵还有生还之理?当初我们在山崖下追杀司马烨,他最后力竭,被我一刀正中前胸……” 阿云的脑子轰的炸响,根本听不清楚耶律思后面说的是什么了,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她摇头,道:“我不信,你骗我,骗我的……” 耶律思随手掷过一块玉佩到她脚下,“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他们二当家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难道需要骗你?” 阿云颤颤地捡起那块玉佩,熟悉的黄绿翡翠盘龙玉佩,是他常系在腰间之物。 她闭了闭眼睛,任泪水横流,左手攥紧了那块玉佩。 “你丈夫死了,可你遇到了我,有什么可哭的?”他冷笑,“世间女子不过想寻依靠所以才委身贩夫走卒,你莫要告诉我,你对你那丈夫情深意长生死相许……” 阿云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也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司马烨死了,她会如此的悲怆如此的伤心欲绝。当初知道他遇险,她告诉自己不要成了一方贞节牌坊所以毅然混入军中赶赴马口重镇,被沙盗带上鸣沙山,她都不曾绝望过,她始终相信司马烨不会如此轻易地消失不见,也许一觉醒来,他便带着亲卫剿除沙盗,掀开她的帐子恨恨不已地把她抱入怀中,一边心疼着一边责备她无端涉险…… 他把她拽入万丈红尘,焉能如此剩她一人,伶仃度日? 他让她的心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焉能说放就放,让她余生孤独彷徨?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拿块玉佩耍弄人就说自己杀了七王爷司马烨,司马烨手握重兵,平生杀敌无数英武无匹,岂是你这等人的刀可以亵渎的?”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泪,大声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番外 阿云2 耶律思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站起来逼近她把她拦腰抱起,阿云愤恨不已地大骂,他置若罔闻,把她放在贵妃榻一般的长椅上身子随即压上,一手夺去她紧握在手中的银簪,一手把她的双手锁定在头上方容不得她半点反抗的余地,她边哭边大骂诅咒着,耶律思只是狞笑两声,低下头仿似要行不轨之事。 片刻后,他的耳朵动了动,营帐外匍匐着的身影随着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离开了。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欺凌弱女算什么英雄?你这样貌丑心黑手段毒辣的人死后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的——” “杀你,我怎么舍得?”他在她耳边温声细语道,本来带着西夏口音的中原话忽然变得熟悉而悦耳,“阿云,我的阿云,你这个小傻瓜,怎么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了?” 阿云僵住,惊诧、讶异,更多的是来不及领受的喜悦,然后是委屈、酸楚,她抵住他肩头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她看不到他的脸,只喃喃道:“你是他吗?不会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听错了……” “是我,”他低声道,“刚才有人在帐外监视偷听,所以不得不如此……阿云,这里是沙盗的窝,你——” 阿云猛然抱住他,脸上泪痕犹自未干,哽咽着说:“谁叫你不告而别?谁叫你无故失踪?我到底算是你的谁,你什么都不用交待一句?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留一个贞节牌坊给我让我就那样守着它过一辈子……” “傻瓜,我怎么会丢下你?”他心疼地拭去她的眼泪,心底柔肠百结,说不出的酸软,夹着丝丝的喜悦,一时间说不出是甜是痛,她怎么知道刚才她一走进塔什的大帐那一瞬,他的大脑轰鸣一片,手中的酒杯几乎坠地…… 他把阿云小心翼翼地抱起放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给她掖好被角,然后转过身去很快地洗浴,然后清理掉脸上的伪装,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他掀开被子躺在阿云身边,床很窄,他霸道地紧紧抱住她,笑道:“面具戴久了,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阿云,你来寻我,我满心担忧,却又实在,欢喜得紧……” 是啊,欢喜得紧,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上有这么的重要,也从来不知道,两情相悦的感觉有这么的好…… 这一夜,平静得很,小而窄的床榻上,两人相拥而眠,没有绮丽遐思,心头只有温暖和安宁,他在她耳边喊着她的名字,轻声絮絮地说着话,她嘴角微微上扬,不时应上一声。府中的琐事,念哥儿闯的祸事,哪怕是浣云轩那池荷花开了,她也没有遗漏地提到……夜渐深沉,也不知道谁先合了眼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他的手,始终握紧了她的五指,她的眉,始终舒展。 西夏人耶律思把颜珠的侍女留在自己帐中三天三夜不下床,传遍了鸣沙山的整个山寨。眼看着两天后便是耶律思和颜珠的婚期,热那大娘来多番催请,他才不情不愿地胡乱套了身衣服,去塔什的大帐商议婚事。 颜珠一见他,眼神幽怨,正要上前质问,热那拉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才按捺住不发火,坐下别过头去不看他。重新化装成耶律思的司马烨对塔什行了一礼,无所谓地大刀阔斧地坐下,听着塔什和热那说着两日后的婚仪,一边不住地打着呵欠,一脸的不耐烦,等到事宜说得差不多,他便以如厕更衣为由先行离开了。 颜珠跺着脚对塔什说道:“哥哥,你看他如此的嚣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塔什眯起眼睛,嘴角轻蔑地扬起,“颜珠,耶律思不能杀,也不能放,能留为己用最好。你喜好他要嫁,不喜欢也得嫁,我们北漠的女子性格豪爽,从不拘泥于什么夫纲什么妇德,你嫁他,无伤你的自由,然而我们鸣沙山,却要找个理由留住他,你可懂了?” 颜珠点点头,想起那皮肤面容都比自己白皙细腻,宛如易碎的白瓷一般的女人,眼中的愤恨不甘更是明显。 两日后的黄昏,鸣沙山一片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喜气洋溢。 热那进了颜珠的婚房,在她耳边耳语道:“人被带到在后山山溪处,困了手脚塞了嘴巴扔进了湍急的水里,估计已经没了……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光,你放心,我已派人看过,早沉得无影无踪了。” 颜珠满意地笑了,耶律思虽然长得丑,但胜在有一身好武功,再说了,哪怕是她颜珠鄙弃的,不要的,也轮不到一个中原女子来夺。 当夜酒香肉香弥漫飘散,明灯红纱喜庆灼目,鸣沙山几年来第一次办喜事,自然排场不小。可是那肉吃得越多,酒喝得越多,人就越飘飘欲仙…… 当黑风骑如乌云压顶般无声无息袭来时,鸣沙山上的沙盗们犹自在美酒佳肴中醉生梦死,鸣沙山关卡众多,防守向来严密,只要山下有何风吹草动,他们有十数种方式可以传递信息,塔什因此有恃无恐,他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哨岗由于泄露了准确的方位,一早便被人迅速麻利地解决了。因此颜珠所等待并向往的新婚之夜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激情浪漫,她就连新郎的脸都没有见到,便陷入了震天的喊杀声中。 然而在北漠横行多年的沙盗岂是容易对付的?塔什仓惶之中迅速组织起一部分沙盗,不顾一切的冲出重围向山下逃遁,然而到了山下才知道,西晋朝七王司马烨名下的黑风骑竟然倾巢而出,三千人马,一千骑上山突袭,两千骑在山下以逸待劳,各个关卡都被黑风骑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了,看着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黑色飓风,塔什长叹一声,对身边已经挂了彩的隆范真说:“我们还有后路可退吗?“ 颜珠瞪着杀得血红的双眼,握紧了手中的弯刀道:“大哥,一定是我们中间出了内鬼,否则怎会如此被动?鸣沙山地形错综复杂,易守难攻,多少年来从未被如此轻易地袭击!兄弟们都死伤大片,还有耶律思与我们失散了,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 塔什看着身边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十来个兄弟,仰天长叹道:“我一时大意,竟被人有机可乘,今日一役怕是无法善终,只是哪怕是死,也要死个轰烈!“他策马迎向压迫过来的黑风骑大军,大吼一声道:“杀!” 话说阿云被人绑着手脚推进了湍急的溪流中,差点无法呼吸感觉到自己要魂飞天外的时候,被人救了起来,送到一个隐蔽的山洞。那黑衣人割开她手脚的绳子,在她身旁放上干净的衣服和一点干粮,行礼道:“王妃,王爷嘱咐在下护好王妃安危,请王妃换好衣服,等过了这一夜事情便结束了……” 洞口忽然有风掠过,黑衣人回头一看身形便掠了出去,几声短兵相接后是一声闷哼,阿云浑身又湿又冷,听到这样的声音更是心内冰寒如雪,她身子微缩,看着黑色的身影慢慢从洞口步入笼罩过来。 “王妃?”隆范真声音中带着几分冰寒,“你说,你究竟是什么人?王爷又是谁?” “你听错了。”阿云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过是颠沛流离要寻夫的一痴女子,何来王妃身份?” 隆范真一手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整个儿提起,咬牙切齿道:“痴女子?你还要在我面前装什么?你不是黏着耶律思那厮日夜颠倒的吗!我倒想看看耶律思知道你是什么王妃的身份时会是何种表情!你不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说出自己的身份!” 当隆范真带着阿云眼看着回到他的营帐时,他震惊地看着四周一具具的尸体,那些都是熟悉的面孔,塔什的大帐正熊熊烈火,身上穿着黑披风的杀气正浓的骑兵来回搜寻,隆范真马上捂住阿云的嘴巴藏到一棵大树后。 “七王爷说了,沙盗一个不留!”为首的黑骑卫冷酷地命令道。 七王爷?隆范真不敢置信地看着阿云,眼中翻涌起愤怒和狠戾之色,一咬牙悄无声息地拖着阿云隐没在树丛间。 当隆范真挟持着阿云从偏僻的猛兽极多出没的小路下得山时,远远地看见了黑魆魆的大军团团围住的几株高大的龙血树,树上吊着几个人的尸首,中间一个便是沙盗头子塔什。 隆范真顿时双眼发红,捂着阿云嘴巴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把她的脸捏碎。 阿云失踪了。 当黑风骑第一分队长前来禀告时,已恢复了本来面目穿着一身白亮雪寒的银甲黑袍的司马烨脸色当即黑沉下去,纵马上得鸣沙山寨,命人重新搜查无果,逐一点过鸣沙山沙盗的尸体,发现只少了一人。 隆范真。 司马烨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他来回踱了几步,对跪在身前的一众下属喝令:“放猎隼,派出三百精卫和五十暗人,一寸一寸地给我搜!三日内找不到人,就不用给本王回来了!” “我要让你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光,你说司马烨见到你的死状时会有多么心痛!”隆范真咬牙切齿地用匕首在阿云左腕一划,血珠立刻冒了出来,阿云疼得脸色一白,隆范真粗鲁地拿布塞住她的嘴巴,把她扔进垫着厚重干布的木箱里,用力盖上箱盖,锁好,再贴上封条,然后赶着马车向马口重镇最大的戏班驶去。 当他把箱子交给那猥琐的中年男人时,顺手递给他一张三百两银票,问:“你确定你们戏班马上就要出发?” “大爷,谁骗你这等事情?你放心,你的箱子一定能安然无恙地送到建业七王府。” 隆范真点头,握紧的拳头再度用力把心底那仅余的一点不忍摒除干净:“小心护送,到了七王府,自然还会重重有赏!” 中年男人连忙点头哈腰,隆范真拍拍那箱子,冷笑一声,随后上马朝相反方向离去。 黑风骑精卫很快便发现了隆范真的踪迹,司马烨带着人赶到马口重镇西北方向的断崖之上,隆范真抽出单刀要求和司马烨单打独斗,司马烨下马缓步走近他,冷冽幽深的眸光定格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问:“她在哪里?” 隆范真狂笑两声,“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怎么?担心了难过了?” “她与我和你们的恩怨无关,你要杀要砍冲我来!拿女人来要挟,算什么英雄?”司马烨沉声道,袖子里的手已经微微发颤。 “司马烨,你这卑鄙小人有什么脸面说光明正大!我的叔父和姑姑被你蒙骗了这么久,你胜之不武!今日就让我来痛快了结了你,给鸣沙山的兄弟报仇!”刀光一闪,隆范真欺身过来,单刀挟着风声凌厉,司马烨侧身避开一掌推开他的肩卸去力度,道:“我不杀你,你说,她在何处?” “你让我杀了你,我便告诉你就是!”又是凶狠之至的一刀斜劈。 司马烨身形一动,快如闪电,只听得噼啪两声,隆范真右手骨节发出脆响,手中单刀被司马烨夺过,并折了他的右腕,隆范真脸色惨白,身后的几名精卫鬼魅般上前攻击,司马烨轻喝一声:“按住他,留活口!搜身!” 搜出一柄带血的锋利匕首,精卫呈上时司马烨瞳仁蓦地一缩,拿出帕子拭去血迹,身边一精卫递过手中猎隼,猎隼抓过帕子低头嗅去,随即振翅冲天飞起。 黑风骑用了半个时辰追上了那个滑稽戏戏班,戏班主害怕得身如筛糠地看着酷如冰霜浑身凝聚着杀气的司马烨脸色铁青地一刀劈落猎隼停驻着的木箱的铜锁,掀开箱子盖从里面抱出一个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裙的奄奄一息的女子。 “阿云,”他唤着她的名字,极力隐藏声音中的颤抖,有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一旁的披风铺好的地上,撕下布条包扎她的左腕,道:“大夫马上赶来,你不要惊慌,一切都会好的……”她身上的白裙,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的心,可他还是扯扯嘴角,努力对她笑着,说着安慰的话。 “王爷……”阿云气息孱弱,眼中蓄满泪水,伸手想抚上他满是胡茬子的脸,可最终无力垂下,“我……还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别说话,你别说了……你要说的我都懂,阿云,我知道的,你喜欢我跟我喜欢你一样多对吗?你担心我才寻来的的对吗?我不会离开你,以后都不会……”司马烨眼眶发红,顾不上下属就在身旁,阿云苍白地笑了笑,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不后悔……骗了你冒名进了王府……也不后悔……还了俗,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念哥儿……” “阿云,不许乱想,”他打断她的话,忘情地紧紧抱着她虚软无力的身子,嘶哑着声音道:“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有事,我爱你多年,你怎么舍得抛下我……” 耳畔忽然传来两声不大和谐的咳嗽声,司马烨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一花白胡子拎着药箱的老头脸色不怎么自然地看着他道:“王爷,切勿把未死之人弄死了……” 此时司马烨再也不管什么窘迫不窘迫了,连忙让开身子让白胡子大夫去把脉诊治。 白胡子大夫沉吟片刻,说是失血过多所以晕厥过去,多作调理休养很快便无大碍云云。 司马烨把阿云带回建业七王府后,每天除了让她喝药,便是各种补身子的吃食,猪肝猪血阿云不吃,那便什么都用红枣当佐料,害得阿云后来一吃这些东西就恶心呕吐不止;这也便罢了,偏生司马烨霸道得很,吹风怕冷到了,喝水怕凉到了,走路怕气血不足,一天到晚让人把她看着管着,就连她想去看看静林师父也被他很不客气地一拖再拖,说是不要让静林见了她这般模样担心。 而司马念,一向只缠着阿云睡觉的小魔星,都被拒之门外。 两个月后,七王府的女眷都去参加皇家避暑行宫一年一度的马术节,司马念有一匹小白驹,他撺掇着阿云陪她去练骑,阿云实在太苦闷,见其他女眷都忙着学骑术很是有趣,于是心动了,偷偷的跟司马念去骑马。 东窗事发,司马念被着着实实地打了顿板子,而阿云前所未有地跟司马烨吵闹了一番,最后司马烨实在不耐烦了便把女人压在床 上好好地“教训”了一宿。 第二天司马念见到阿云脖子上手臂上难以遮掩的点点青紫,认为自己的父亲惨无人道地折磨了阿云,于是愤而带着阿云以上香名义偷偷离府,他在宫里向何英打探到阿一的所在,而阿云思念阿一,于是收拾了小包袱与司马念一同到了凤城…… “就是这样?”阿一眨眨眼睛,问。 阿云点头,“嗯,就是这样而已。” “他会把我的金粟园夷为平地的。”阿一苦着脸说。 “他敢?”阿云撇撇嘴说,“阿一,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阿一连忙让人上点心,阿云胃口很好,可是往嘴里才塞了几块,忽然皱眉抚着胸口,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阿一大惊,连忙给她拍着背顺气,一边马上让人去请景时彦来给阿云看看。 景时彦把完脉后,瞅瞅阿一,又看看阿云的肚子,再忿忿地盯了阿一一眼,道:“侄孙媳妇,你那肚子怎地半点消息都无?司马烨那个兔崽子,怎么比得上我的侄孙好?可是人家又要当爹了……” “你说谁要当爹了?”一个深沉的男声响起。 “司马烨啊,人品不怎么样运气偏生好,真是的,真是的……”景时彦没好气地说,大脑凝滞了几秒后回头一看,一身兰色锦袍气宇轩昂的司马烨正站在他身后,嘴角微扬,眼睛却幽幽地瞅着贵妃榻上斜卧着脸色青白的阿云。 景时彦拉着阿一就往外走,气呼呼地说:“我跟你去说说那臭小子,怎地在床底之事上就这么弱?比不上谁也不能比不上司马烨那混小子啊!” 阿一一脸黑线,远远地见景渊在后院的菜畦上捋起衣袖和裤腿正在除草,司马念正拿着勺子给菜浇水,景渊弯着腰见身前景时彦站着,正想抬头便吃了一个栗凿,景时彦道:“就会种菜钓鱼逗鸟,也不晓得好好为了老头的曾侄孙努力!念哥儿,”他俯身对司马念小声笑道:“你爹爹府中可有藏了鹿鞭马鞭虎鞭之类的?下回来这里,可要记得带上些大补丸或是十全酒之类的,尤其是你那坏水老爹常吃的……” 阿一窘,景渊拍去手上泥尘,无声地拉过阿一,从正在对司马念碎碎念的景时彦老头身后无声无息地遁走。 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阿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郡主,司马烨摆了一个月的满月流水席。阿一到了建业去看阿云,无意间在席间听说虞皇后本家那才子虞铭自从未婚妻去世后性情大变,不但酗酒不思进取,竟然还在月前强娶一抛头露面开酒肆的女子过门,而且这女子还是成过亲的寡妇,不过是模样长得跟死去的苏宛有点相像罢了。气得虞家跟他断绝了关系,虞铭倒也无所谓,听说十日前便带着新妇和便宜小舅子离开了建业,到安阳孟家溪去了。 喝过满月酒后阿一觉得自己一定是吃撑了,一看见肥腻的东西就捂着嘴走开。这天早晨景时彦给她把完脉后就坐着发呆,阿一问什么似乎都听不见,于是她干脆就到院子里散步去了。见到丫头们的风筝断了线挂在树梢,她当下脱了鞋子爬到树上去把风筝取下来扔回给丫头们,树很高,可以看见整个金粟园的景色,她坐在梢头忽然就不想动了,抬头看着天上的丝丝流云,只觉惬意之极,胸口的烦闷感也消褪了不少。 忽而见景渊大步走来,脸色铁青,开口唤她偏又小心翼翼不带一丝责备,若是平日早就发飙了。她看着自家夫君那双湛黑湛黑的桃花眼,想着这人怎地生得这般好看,早上给她梳发时就是映在铜镜里也显得绰约多姿…… “阿一,下来,”景渊深深吸了口气,“乖,我不生气,你好好下来好不好?” “你上来。”阿一笑了,拍拍身旁的树干,“陪我坐。” “我不会爬树,”景渊投降了,“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点心好不好?你下来,我陪你去吃。” “你上来,”阿一道,笑得更灿烂,“上来陪我吃,你总有办法的。” 景渊脸色铁青了两分,却又忍住气不发作,让人扛了一梯子来,他顺着梯子有惊无险地爬到了树上坐到了阿一身旁。 “看我呆会儿怎么收拾你!”他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看风景啊,”阿一笑着抱过他的手臂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风景有什么好看?”他余怒未消。 “这风景中有你。”她说,“你到我身边来,便是最美的风景。” 堵住胸口的那道闷气无端消释一空,景渊揽紧了她,在她耳边说:“笨女人,让你天天看,看到我白发苍苍又如何?你现在先随我下去,伤了我无所谓,伤了我的闺女,我跟你急。” 阿一愕然,景渊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怎么?傻瓜了?” “我要当娘了吗?”她呆呆的问景渊。 “嗯。” “像阿云那样?” “嗯。” 日子过得很快,木秀繁阴,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初冬第一场小雪下起来时,阿一腆着个大肚子,推开窗,伸手去接那轻的像飞絮的雪花。烛火昏黄,景渊给她披上厚厚的狐毛披风,往她手上塞了个手炉,搂着她的肩柔声道:“阿一,下雪了。明早我给你堆个雪人好不好?” “我不要,你上次堆的那个太丑,怎么看都不像我。” “杏眼桃腮柳叶眉,冰肌玉骨笑靥生,这回堆的一定像……” “如果不像呢?”她问。 “如果不像,以后闺房之事便由你作主,如何?” “作主?我愿意哪天就哪天?”她笑。 “非也非也,”他也笑道,“上还是下,随你挑;轻还是重,随你要,如何?” “色胚!骗子!”她骂道,眼中含羞带笑。 景渊大笑,搂过她坐在罗汉榻上,在她耳边轻轻柔柔地唤她道:“阿一——” “嗯?” “我真是喜欢透你了。” “我知道。”她一点也不谦虚地答道。 “你知道?” “你说要我给你生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好看,像我一样的迷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女儿像你一样迷糊了?” “你常说我可爱,我想了想,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哪里可爱了,顶多是迷糊而已。于是便明了,你使喜欢我的迷糊。” “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迷糊了……”他气忿。 “你就是喜欢……”她坚持道。 “是啊,我就是喜欢,”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又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就当我喜欢好了,迷糊的小尼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 苏宛 太学学监苏庭的府邸在春柳街的深处,本就比较僻静,苏庭过去一年屡屡上书德宗皇帝,说是年纪老迈又有丧女之痛,希望能告老还乡,辞官归故里。德宗皇帝一直把奏折留中不发,只下旨安抚,允许他病休在家。朝中本就有跟红顶白之风,这样一来,苏家的门庭更为冷落。 苏庭只有一女,一年前从皇宫悬心塔坠下,只留下一封退婚书,无数个日夜苏庭无不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想起苏宛从小精灵古怪得跟一般孩子不同,家教严格难免有竹板或是挨饿等惩罚。后来渐渐的就好了,跟许多闺秀无异,循规蹈矩,再也没有爬墙偷溜出门或是恶作剧戏弄府中下人。苏家与虞家本是世交,早定好娃娃亲。虞家长子虞铭早慧,才名日盛,兼得虞皇后在宫里庇护,自然也让苏家在朝中能有一席之地,因此苏庭乐见苏宛不时跟着虞铭参加当时一些名门贵族的聚会或是风雅人士的诗画闲谈。 他素以为自己的这个女儿对虞铭情有所钟,直到有一日,苏宛很平静地走进书房,跪在地上求他主动解除苏虞两家的亲事。 震惊之余,他还是以为女儿定是在虞铭那里受了气,回家耍小性子。于是半点不客气地呵斥了她一番,说是如今的苏家已是高攀虞家,虞家没有忘记前盟,已是莫大的关照和恩惠,苏家又怎可作背信弃义之举? 自此苏宛再也没有提这件事,只是脸上的神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有时候见她在廊前坐着发怔,像个没有生气的玉人一样,不会笑,也不会哭,没有半分难过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落寞。 苏庭与妻子商量了一番,决定亲自到虞家一趟促成婚事;而苏宛母亲也以为,女儿只要嫁到虞家去,心就会踏实了。可是没料到就在几日后的皇子百日宴当夜,自己惟一的女儿会如此决绝地从悬心塔上跳下,只为了摆脱与虞铭的亲事。 “阿薇,宛儿她,一定是恨我这父亲的吧……”秋日晴光,苏府皓日轩院子里的桐花树下,苏庭坐在藤编的椅子上,闭了闭眼睛说,“还记得,小时候她偷偷地爬上我身后的这棵树,鞋子不见了一只,衣裙也划破了,没有丝毫的女子应谨守的礼节。为此,我打了她一顿板子。后来才知道,那天虞世堂带着虞铭过府拜候,她爬上这树,原来是为了看着虞铭出府上马车离开……” “老爷,别说了……今日你生辰……”苏夫人哽咽着说。 “我不该打她的……后来慢慢地,她就少对人说心底话了……阿薇,宛儿她性子那么倔,到底像谁呢?”苏庭叹息一声,接过苏夫人递来的茶杯。 ——像谁?还不是像你这倔强的老头儿? 躲在回廊暗影处的粗布衣裙女子摇头,眼睛却盯着桐花树下熟悉而老态的身影不放。暮色降临,更给他们染上一层苍老的颜色,苏宛心一恸,鼻头发酸的厉害,无奈脚下有千斤坠,半分动弹不得。忽然身后孟三儿的声音响起: “嫂子,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我把酒送到这家的厨房了,他们也付了银子,我们走吧,我饿了!” “知道了。”苏宛压低声音回头对大大咧咧的孟三儿说道,用眼神警告他闭嘴,连忙拉着他的袖子就要走。 “谁在那儿说话?”苏庭人虽老,但耳力极好,没有错过那熟悉的声音。 孟三儿顿住脚步,“嫂子,那人是不是在问我们?” “宛儿?宛儿——是你吗?”苏庭站起来,向着回廊望去。 “老爷,你怕是听错了吧?宛儿她,早不在了……”孟夫人说道。 苏宛这时恨不得一掌劈死这个少根筋的孟三儿,对他眨眼眨到皱纹都要凭空多生几根了,可他就是一边回头看一边嘀咕道: “嫂子,那老人家怎会喊你的名字?你刚才该不是无端地招惹了人吧?” 苏宛气道:“我没有!” 忽然听得苏夫人远远的一声惊呼,苏宛的心一沉,孟三儿却反应奇快,甩开苏宛的手往回奔,跑了两步回头对她道: “发什么愣呢?应该是出事了,快来帮忙啊!” 苏庭晕倒了,苏夫人六神无主只会流泪,孟三儿把苏庭背回卧室,管家苏成很快请来了大夫,大夫把了脉开了方子然后对苏夫人叮嘱了几句,说是不宜让病人思虑太深忧伤成疾……苏成送走大夫后,苏夫人对孟三儿千恩万谢一番,孟三儿离开皓日轩走到回廊前那片花圃,见苏宛仍是半个时辰前那种姿势,背对着他,定定地站在夜色里,形如雕塑,却是说有多寥落便有多寥落。 孟三儿本来还想着要出言挖苦她几句,可是一见她的身影,心里却窒了一下,闷闷地像有什么东西堵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嫂子”,苏宛蓦地一震,转过身来看着孟三儿,目光中隐约有泪影,孟三儿还没有开口,苏宛已经迈开脚步掠过他身边没有半点犹豫地往皓日轩内院而去。 孟三儿追上去,还没进内院便听得里面的惊呼声痛哭声混成一片,他看到他的嫂子跪在地上,苏老夫人俯身抱着她痛哭不已……. 第二天清晨,苏宛从自己的卧房走出来时,便看见孟三儿坐在院子里的大条麻石上,背对着她,仰着头,背影倔强。听到脚步声,孟三儿没有回头,只说道: “嫂子,我们回家吧,回孟家溪,好不好?” 苏宛没有说话,孟三儿沉默了片刻,又说: “你不喜欢我胡乱收留别人住柴房,不喜欢我浪费银子,不喜欢我没大没小说话不尊重人,这些我都改;只要你说的,我都改了好不好?你姓苏,或是姓别的什么,我都不管,我只知道你和我哥的牌位拜了天地,你就是我孟三儿的嫂子……” 苏宛按住他的肩,低声说: “我不会剩你一个人的,三儿,再等等,我们,一起回孟家溪。” 苏宛和孟三儿再也没回去过郊外的“有间客栈”,有间客栈门口贴着大张出让铺子的红纸,虞铭头上的伤还霍霍生疼,却到了客栈门口默默地等了三天,清晨时来,黄昏离去,三天后居然也不来了,反而回到了最繁华的皇都,径直走到了春柳街的苏府南墙。 抬头看去,桐花树长得极为茁壮茂盛,枝叶繁密几要出墙,犹记得那时青葱豆蔻的绿衣女子躲在树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漾着淡淡的笑意和好奇,以为他转头时看不到她,还古灵精怪地对他做了个鬼脸,树枝簌簌地动,他凝立了短短一瞬,嘴角微扬…… “阿宛,”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抚上南墙的青砖,表情不知是悲是喜,“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走了的……” 半年后 安阳孟家溪 有间客栈 “嫂子,真不过去看看?”孟三儿郁闷地一摔桌布,看着寥寥可数的几位客人,不满的嘀咕道。 苏宛低着头打算盘,一边说:“看了又如何?难道我们能比得过人家财大气粗,净是做些以本伤人的事情?” “那总得想想法子,不然我们孟家这祖传的客栈留不下去了。” “那就先把孟良炒掉,然后是你!”吝啬成性的女人眼都不眨一下。 不远处正在拍苍蝇的孟良打了个寒战,毛孔直竖之余拍苍蝇拍得更勤快了。 “人家的客栈又大有新,请的堂倌男的俊女的俏,卖的酒香醇带劲,就连那掌柜的,都温柔可亲一点……..”孟三儿无精打采地嘀咕道。 苏宛柳眉一竖,正想发作时,孟良的堂弟孟固跑进来大声道: “明悦客栈那边出事了!” 苏宛眼睛骨碌转了转,利索的放下算盘账簿,带着孟三儿就去瞧热闹去了。 围观的人一重又一重,苏宛挤不进去扯住外面一个人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是饭菜里发现了蟑螂老鼠屎还是那酒有毒喝死客人了?” 孟三儿翻翻白眼,就知道他这嫂子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 那人甩开苏宛的手没好气地说:“你不是都猜到这么多了吗?还问!” 孟三扶住苏宛骂那人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动什么手?!” 正在此时,捕快付军带着两名衙差走了过来,衙差大喝一声,人群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一个缺口来,付军皱眉骂道: “别打了,人都要给打死了!陆掌柜的,是你让人来告官说有登徒子滋扰的?” “这人就是个疯子,喝醉了不付银子不说,还三番四次出言轻薄,更有甚,”女子清脆的声音带着无限哀怨委屈,“还轻薄了人家,抱住……不放……所以就让张成去报了官……” 付军让衙差去看看那倒在地上的登徒子,又对明月客栈的女掌柜陆喧喧说:“可知道这人什么来历?” 原来是桩桃色纠纷,苏宛深觉无趣,拉着孟三儿正要走时,忽然听到一个带着醉意和痛苦的声音低声喊了一声: “阿宛——” 这一瞬不啻雷击,苏宛身形硬是被钉住在原地动弹不得,孟三儿拉她走,又听得围观的人哄的一声议论道: “吐血了,吐血了!好可怜,喝得醉醺醺被打成这样,刚以为只是断手断脚,谁知道都内伤了!“ “就是,能救回来也恐怕要残废了。。。。。。“ “走吧,嫂子。“孟三儿也听到那声““阿宛“了,心里不知怎的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执起苏宛的手就要走,而此时衙差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对付军说道: “付捕头,这人是个流浪汉,就住在西边破烂的城隍庙里头,没人没物的,不知是何来历,现在这样带回衙门反而麻烦,不如让陆掌柜的销了案,我们兄弟俩把人扔到乱葬岗去算了,能活是他福气,不能活是他的命数。“ 孟三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扯着木然的苏宛就走,回到客栈,苏宛仍然是呆呆的,她不敢想那个人就是虞铭,可那声“阿宛“着着实实击中了她的心脏。过了片刻,她又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孟三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到地窖去搬几坛子酒,苏宛忽然啪的一声扔下算盘,大步往外走去,孟三儿急了,连忙去追。 他们把一身血污神志不清的虞铭从乱葬岗“捡“回来时,天已经入黑了。 苏宛让孟三儿去请大夫,自己打了水给虞铭清理擦身,他双目紧闭,脸上伤痕累累,形容憔悴,苍白的脸色和失去血色的双唇哪里还能看得出往日翩翩佳公子的半点痕迹?苏宛的手颤抖着拉开他破旧的不成样子的长衫,胸口大片青瘀新伤旧痕交迭,她的心一痛眼泪便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虞铭,虞铭——“她唤着他的名字,他依旧眉头紧皱,昏迷不醒。 大夫来了,看过手脚的伤把过脉后也只是摇头,说是外伤花个一年半载还会好,可是吐血伤了心肺那就难说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云云。 虞铭昏迷卧床两月,苏宛让人到建业打探消息,回来的人说一年前虞家已经和大公子虞铭脱离关系,把终日酩酊大醉颓废度日的虞铭赶出家门,此事建业人尽皆知,说是为了那自绝于悬心塔的未婚妻,疯疯颠颠的迷了心窍。一年来四处流浪,落魄不堪云云。 孟三儿冷眼旁观着苏宛日以继夜衣不解带地照顾了虞铭多月,终于有一回爆发了,要把虞铭悄悄送走。不料苏宛发现了,追了五六里的山路追上去拦住他们去建业的一行人,并红着双眼对孟三儿说: “如果他真要死了,我就嫁他给他冲喜!他本就是我夫君,他在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黑夜沉沉,孟三儿的脸色晦明不清,他咬咬牙侧过脸去,不让苏宛看见他眼中的痛色。 又过了大半年,虞铭醒来那天,恰好是重阳节。 孟三儿说,他铁定是闻到了菊花酒的香气醒过来的。 苏宛不在,她到了建业把告老还乡的老父母悄悄的接过来,安置好父母在景渊住过的宅子后已是三天之后。回到客栈时正是黄昏日落,掀开后院帘子见一人身着青衫背影萧疏,正微微仰头看着墙角的孤梅。 她怔忡了一瞬,下一瞬心底的惊喜如潮水般涌入,她几乎不懂如何开口去跟他说第一句话,反而是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他熟悉的五官,双眼因变得清癯瘦削的脸而显得深邃。 他静静地看着她,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好像隔了遥远的时空,他的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悲欣交集。 她想笑,扬起嘴角眼中却有滚烫掉落下来,于是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手忽然被人握住,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近她,轻声道: “我来——” 他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凝视她片刻,终是不能自已地拥她入怀,低声道: “阿宛,但愿,一切都不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