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星空,那片海(中)》 第1章 你还会做什么(1) 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表白后到底有几种结果。 我愿意,我也喜欢你…… 是接受。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是我…… 是拒绝。 太突然,我要考虑一下…… 是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应该只有这三种结果了。 那么,吴居蓝的“我知道了”算什么呢? 那天,我当面表白完,他波澜不兴、面无表情地凝视了我一会儿后,给我的答复就是:“我知道了。” 和他的沉默对视,已经把我所有的勇气都消耗得一干二净,我再没有胆量多问一句。当他拉开门,示意我应该离开时,我立即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后果就是—— 我这几天一直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了”算表白后的哪一种结果? 接受吗?当然不可能! 拒绝吗?当时他表情冷峻、目光幽深,似乎的确…… 几经思考后,我一厢情愿地把“我知道了”归到了表白后的第三种结果——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事到如今,我回过头想,才发现我之前的纠结很可笑,我一直纠结于该不该喜欢吴居蓝,完全忘记了考虑人家会不会喜欢我。 吴居蓝这种人,落魄到衣衫褴褛时,还挑剔我做的饭难吃呢!对于自己的感情肯定只会更挑剔,我当初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周不闻告诉我,他工作上有点急事,需要提前回去。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他能离开总是好的。毕竟在表白与被表白之后,不管两个人多想装得若无其事,总是会有一些隐隐的尴尬,这不是理智能克服的,只能让时间去自然淡化。 周不闻按照客栈规定的大套房价格结清了房费,我本来想给他打折,被他拒绝了。 我说:“只要连续住三天以上,都会有折扣的。” 周不闻说:“一般的客人能随意吃海鲜,随意吃水果吗?我不和你算那些费用,你也别和我啰唆,要不然我下次回来,就去住别的客栈了!” 我不敢再啰唆,和江易盛一起送周不闻乘船离开了。 周不闻离开后,没有客人再入住。 准确地说,自从客栈开张以来,除了周不闻,就没有其他客人。从周不闻那里赚的钱刚够支付吴居蓝的手机费和话费,也就是说,从客栈开张以来,我只有出账,没有进账。 看着银行存款一点点减少,我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感觉,压力很大。 不过,也不是坏事,至少分散了我面对吴居蓝的压力。 我在他面前赤裸裸地表白了,他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言谈举止间没有一丝尴尬,只有我一个人忐忑不安。但不管多么忐忑不安,都必须先考虑自己的生存大计,解决了经济基础,才能营造上层情感。 我每天坐在电脑前,在各个旅游论坛和贴吧给自己的小客栈做宣传。还是有点效果的,时不时就会接到电话来咨询,但是对方一旦问清楚“交通不方便”,远离码头和最有名的灯笼街,就会很礼貌地说“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电话”。 我找过工作,自然知道,这代表了婉言拒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每日清晨和傍晚,江易盛的爸爸都会在保姆或江妈妈的陪伴下,外出散步。附近的人都知道江爸爸有点疯疯癫癫,遇到时,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后就尽量回避。可那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竟然刺激得江爸爸突然发病,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陌生男人看到闯了祸,立即跑了。保姆忙着打电话求助,也顾不上去抓人,只能自认倒霉。 江易盛的爸爸进了医院,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虽然江易盛没有让我还钱,但我觉得必须要还钱了。 我拉着吴居蓝去银行把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掏空所有的口袋,总共一万八千零四十六块。 我郁闷地盯着茶几上的钱,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周不闻借了。 我拿出手机,刚要拨打电话,吴居蓝从书房里走出来,把薄薄一沓钱放到了茶几上。 我疑惑地看着他。 吴居蓝说:“两千块钱,先把江易盛的钱还了。” 我问:“是……我发给你的工资?” 吴居蓝没有说话,显然觉得我问了个白痴问题。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说:“就算拿了你的钱还了钱,我们只剩下四十六块钱,怎么生活?还是要借钱!无论如何都是借,算了,你把你的钱拿回去吧!” 我按了拨号键,音乐铃声响起。 这个手机本就是便宜货,被摔过一次后,性能变得很奇怪,通话时还好,音乐铃声却严重失真,特别刺耳。我为了不让耳朵被荼毒,把手机拿得远离耳朵,只是盯着屏幕,准备看到电话接通时,再放到耳边。 吴居蓝伸手握住了手机,“我还有五百块钱。” “那也不够啊!” “我会想办法。” 电话已经接通,周不闻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小螺,喂,小螺……” 吴居蓝握着手机没有放。 我轻声问:“你不希望我向周不闻借钱?” 吴居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这样啊……”我皱着眉头,从他手里抽出了手机。 吴居蓝并没有真的用力阻拦,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紧紧地抿着唇,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吴居蓝,“喂,大头,刚才手机信号有点不好。我没什么事,就是打个电话问候你一下……” 吴居蓝猛地抬头看向了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深邃的眼睛像夏日阳光下的大海般澄净美丽、光芒闪耀。 和周不闻聊了几句后,我挂了电话。把桌上的两万块钱收起来,笑眯眯地说:“我去还钱了。” 吴居蓝一言不发,跟着我走出了院子。 我说:“你不用去了,就几步路,不可能那么倒霉,再碰到抢劫的。” 吴居蓝不客气地嘲讽:“你是招霉运体质。”步子不紧不慢,依旧跟在我身旁。 我不高兴地努了努嘴,又抿着唇悄悄笑起来。 两人去江易盛家,不顾江易盛的反对,坚持把钱还了。 回到家,我掏出仅剩的四十六块钱,对吴居蓝伸出手,“你的钱呢?” 吴居蓝把五百块钱给我,我自己留了三百,给了吴居蓝二百四十六,两人算是把所有财产平均分割了。 我说:“一起想办法吧!”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仅剩的三百块钱,忧郁地叹了口气,可是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咧着嘴傻笑起来。 第二天。 我从相熟的渔民那里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海螺,开始做手链、项链、挂饰、缀饰……这个手艺是跟爷爷学的。 爷爷年少时为了谋生,随船出海,常常在海上一待就是半年。他没有钱,买不起首饰,只好琢磨着用各种色彩、各种形状的海螺做出美丽精巧的东西。下船后,把它们送给奶奶。 奶奶去世后,爷爷依旧常常用海螺做东西。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到码头去摆摊卖掉。 小时候,我以为爷爷是为了赚钱,后来才明白,赚钱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思念。爷爷思念他在海上漂泊时寂寞却璀璨的时光,思念他每次漂泊后,都有个温柔女子站在码头等他。 海螺在爷爷的记忆中,是无数的快乐和美好,所以当爸爸为我的名字征询爷爷意见时,爷爷毫不犹豫地让我以“螺”为名。 大概因为这点缘分,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形状各异的美丽海螺。在爷爷的悉心教导下,我会用海螺做项链、手链、钥匙链、风铃、笔洗、烛台、首饰盒、香皂盒、花盆……当然,我的手艺和爷爷完全没有办法比,但是每一个作品都是我精心设计、细心做的,和那些流水线上生产的海螺饰物一比,高下立分。基本上,每次我和爷爷摆摊,都会很快就卖完。 只不过,做这些东西很花时间,价格又不可能定到在高档商铺里出售的工艺品那么高,所以从时间成本上来说,也赚不了多少钱。 但现在客栈没有客人,我决定就先用这个手艺赚点买菜钱吧!至少保证我和吴居蓝不会被饿死。 我一边守着电话等生意,一边做着海螺和贝壳饰品。 吴居蓝也在做东西,他从海边捡回来一块木头,拿着爷爷的旧工具,又削又砍又磨又烘……反正我看着很复杂、很高深的样子。 几天后,我隐隐约约地看出来吴居蓝想做什么了。不过,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这是在做古筝?” “古琴。”吴居蓝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两者差别很大。” 我呆滞了三秒,呵呵干笑,“差不多了,都是乐器。” 琴身做好后,吴居蓝开始上琴弦。我知道他的木头是从海边捡回来的,没花一分钱。 但古琴琴弦……我真不记得岛上有这么风雅高端的店。 “你从哪里买的琴弦?” “淘宝。” “……”我决定默默地走开。 我很为吴居蓝的“高端乐器”发愁市场。 这个海岛上弹钢琴、拉二胡的我都见过,但古琴……我估计当我们拿出去卖时,每个路过的人都会来围观,然后默默地给我们点一根蜡烛离开。 我只能自己更加努力了。 傍晚时分,我揉着发酸的脖子走出客厅,看到夕阳斜映的庭院中,草木葱茏、落英缤纷,吴居蓝白衣黑裤,坐在屋檐下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把乌色的古琴,神情怅惘地看着遥远的天际。 漫天晚霞,绯艳如胭,他身周也似乎氤氲着若有若无的烟霞,恍若古装电影中遗世独立的绝代佳公子。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脑子里想着,以后再不嘲笑那些明星的脑残花痴粉了。在绝对的美丽面前,会绝对没有理智。 吴居蓝察觉了我的注视,神情一肃,恢复了淡漠的样子,看向我。 我忙跑到他身旁,掩饰地去看琴,“做好了?” “嗯,不过,做得不好。” 乌色的琴身、白色的琴弦,古朴静谧、秀美端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觉得哪里都好,暗暗决定就算有人来买,我也绝不会卖! 第2章 你还会做什么(2) 我摸了摸琴身,惊叹地说:“吴居蓝,你竟然会做古琴!以后就算你说你会钻木取火、结网而渔,我也不会惊讶了。” “我是会。” 我半张着嘴,呆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以为我不相信他的话,把琴塞到我怀里,施施然地走到他做琴时剩下的碎木头堆里,真的开始钻木取火。拇指粗细的木头在他手里几转,青色的烟冒了出来。吴居蓝抓了点碎木屑放上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小小的火苗。 我喃喃说:“我看电视上钻木取火都很慢的。” 吴居蓝说:“他们的力量和速度不够。” 我看看怀里的琴,再看看燃烧着的火焰,觉得自己脑袋好晕,很想问一句“吴居蓝,你还会做什么”,但心脏负荷刺激的程度实在有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吴居蓝说:“你还有多少钱?先给我行吗?我明天赚到了钱后还你。” 我很清楚吴居蓝做的这把古琴只怕明天卖不掉,但是……我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全给了吴居蓝,笑眯眯地说:“好。” 我躲在卧室里,悄悄给江易盛打电话。 江爸爸的病情已经稳定,江易盛不用再晚上陪床,轻松了许多。我问清楚江易盛明天有时间后,请江易盛找个看上去博学多才的朋友,把吴居蓝做的古琴买走。价格不用太贵,当然也不能太便宜,一千多吧! 我让江易盛先帮我把钱垫上,等我卖了海螺饰品后,再补给他。 江易盛被震住了,“你确定吴居蓝做的是古琴,那种古装电视剧里的装逼神器?你不会把弹棉花的错看成了乐器吧?” “白痴才会分不清吧?!”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分不清古筝和古琴的事实。 江易盛激动地大呼小叫,恨不得立即跑过来膜拜吴居蓝。 我让他明天再来,切记多找几个朋友来捧场,要高端大气有文化的!否则演戏也不像啊!毕竟那是古琴! 清晨,起床后。 我本来想装作突然接了江易盛的一个电话,告诉吴居蓝有人对他做的古琴很有兴趣,想要下午来看看。没有想到,吴居蓝一大早就离开了,给我留了一张字条,说是要办点事情,晚一点回来。 我盯着字条看了半天,不是内容有什么特别,而是他的字,一横一竖、金戈铁马,比字帖上的字还要好看。不过,他连古琴都会做,字写得格外好看点,也实在没什么可惊奇的了。 我看古琴还在书房里放着,知道他不是去摆摊卖琴就放心了。 我一边做饰品,一边等吴居蓝。一直等到下午,吴居蓝都没有回来,反倒江易盛带着几个朋友来“买”古琴了。 我把古琴放到客厅的茶几上,江易盛的几个朋友围着古琴一边看,一边议论。还别说,个个看上去都有点奇怪,或者说不同凡俗,很像会玩古琴的人。 戴着黑色复古圆框眼镜、穿着黑色布鞋,打扮得很仙风道骨的戴先生问:“这把琴,沈小姐卖多少钱?” 我说:“一千多。我看淘宝上的古琴价格从四五百到两三千,我取了个中间值,再多就太假了。” 戴先生说:“我是问真买的价格,我想买下来。” 吴居蓝做的东西竟然真的有人欣赏?! 我比自己的东西卖掉了都开心,却毫不犹豫地说:“不卖,我要自己留着。” 一群人正在说话,虚掩的院门被推开,吴居蓝回来了。 他扫了眼客厅里的人,只对江易盛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扛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鱼,径直走到厨房墙角的水龙头旁,把鱼放下。 海岛上的人对各种各样的大鱼都见惯了,也没在意,笑着问我:“琴就是这位吴先生做的吗?” “是啊!” 我让江易盛招呼大家,自己拿了条毛巾跑出去。 等吴居蓝洗完手,我把毛巾递给他,“江易盛听说你做了把古琴,就找了些喜欢音乐的朋友来,有人想买你做的琴。”因为戴先生真想买,我说起话来格外有底气。 江易盛领着他的朋友们走过来,笑着说:“大家都很喜欢这把古琴,就等着你开价了。” 吴居蓝扫了一眼围站在他身边的人,对我说:“我做的琴不是用来卖的。” “啊?”我傻眼了,“不……不卖的话,你做来干什么?” “我弹。”吴居蓝把毛巾还给我,去厨房了。 我和江易盛面面相觑、无语呆滞。 既然不需要演戏了,自然要把江易盛请来的“群众演员”都送走。 我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江易盛瞪了我好几眼,陪着他的朋友往外走。 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走出院门,最后一个人,一脚已经跨出门槛,视线无意中从厨房墙角的青石地上扫过,看清楚了地上放的鱼。他立即收回脚,几步冲过去,蹲下细看,然后大叫一声:“蓝鳍金枪鱼!” 已经走到院墙外的人刹那间纷纷回来了,全都围着鱼,激动地边看边说。 “真是蓝鳍金枪鱼!” “我听说在日本,现在蓝鳍金枪每磅能卖到3500英镑。” “差不多!2013年,一条200多公斤的蓝鳍金枪卖了1.5亿日元的天价,人民币大概是1100万元。” “那是拍卖场的价格,被炒得过高了,市场上不至于那么贵。不过,也绝对不便宜。前几年,西湖国宾馆进口了一条70公斤左右的蓝鳍,说是不算运费,光进口价就要4万多人民币,现在至少要翻一番吧!” “啧啧!好多年没看到有人钓到蓝鳍了。” 我虽然不像这些饕餮老客,一眼就能辨认出鱼的品种和品质,但身为海边长大的孩子,蓝鳍金枪鱼的大名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从来没有吃过。 爷爷说他年轻时,蓝鳍并不像后来这样珍稀,船员们时不时就会钓到,他吃过很多次。蓝鳍生吃最美味,入口即化,像吃冰激凌的感觉,我一直无法想象。 江易盛反应最快,隔着厨房窗户,对吴居蓝说:“吴大哥,你如果想卖,要赶紧想办法冰冻起来。这东西就是讲个新鲜,口感一变,就不值钱了。” 吴居蓝一边磨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没事,晚上就吃。” 我差点脚下一软,趴到地上去。 其他人也被震住了,全都惊讶、崇拜、激动、渴望地盯着吴居蓝。 江易盛满眼问号地看我,我心内血流成河——那是钱、钱、钱啊!!!却咬咬牙说:“他想吃就吃呗!” 江易盛无语地摇摇头,一转头,就笑得和朵花一样,对吴居蓝温温柔柔地说:“吴大哥,我今天晚上在这里吃饭。” “好,不过要你帮一下忙。”吴居蓝依旧头都没抬,专心地检查刀是否磨锋利了。 “没问题!”江易盛愉快地答应了。 江易盛被吴居蓝打发出去干活了,江易盛请来的五个朋友却没有随他离开。 这五个人都算是文化人,做事比较含蓄,不好意思直白地表示想留下吃饭,却就是不说走。我理解他们的想法,反正这鱼看着有四五十公斤,我们三个肯定吃不完! 他们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吴居蓝收拾鱼,一边开起了茶话会。从吃鱼聊到捕鱼,从海岛渔业聊到环境保护,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我小声问吴居蓝:“他们……怎么办?” 吴居蓝扫了他们一眼,扬声问:“你们想吃鱼吗?” “想!”异口同声,铿锵有力。 吴居蓝微微一笑,说:“欢迎你们来海螺小栈享用晚餐,一个人六百块钱,除了鱼,还有蔬菜、水果、饮料。” 五个人想都没想,纷纷应好,立即自动排队来给我交钱,一副“唯恐晚了就没有了”的样子。 戴先生看我表情赧然,笑说:“现在大城市里随便一个好一点的餐馆,吃顿饭花几百块钱很正常,但它们能有这么新鲜的蓝鳍吗?” 我晕晕乎乎地开始收钱,还没收完这几个人的钱,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院子,看到有人在排队交钱,立马自觉主动地排到了后面。 听到他们的解释,我才明白,原来吴居蓝大清早租了渔船出海去钓鱼,回来时自然要在码头下船。那里鱼龙混杂,他扛着鱼一下船,就有人认出了蓝鳍金枪,消息迅速传开。 在他回来的路上,无数人来搭话,吴居蓝清楚地表明“这是海螺小栈今晚的自助晚餐”。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接受了四十个人的预订,宣布晚餐名额满额。可以说,如果院子里的这五个人不是江易盛的朋友,肯定想都不要想。 等所有人交完钱,我总共收了两万六千四百块。本来是两万七千块,吴居蓝抽走了六百块钱,还给了江易盛,是他买蔬菜、水果、饮料的钱。 晚上六点半,自助晚餐正式开始。 院子里,几张桌子摆放整齐,盖上洁白的塑料桌布,倒也像模像样。桌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白灼青菜、凉拌海苔、蔬菜沙拉和各种切好的水果。但此时,大家完全没有心情关注这些,而是一心等着吃蓝鳍。可以说,他们的六百块钱全是为蓝鳍金枪花的,别的不管吃什么,他们都不在意。 吴居蓝做好蔬菜、切好水果后,趁着我和江易盛摆放食物时,去冲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裤。 厨房墙外的水龙头前放了一张不锈钢长桌,长桌上放着已经收拾干净的蓝鳍金枪鱼。吴居蓝就站在不锈钢长桌后,算是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 为了洗刷东西方便,爷爷在厨房的屋檐下安了一盏灯。此时,灯光明亮,映照得吴居蓝的白色t恤像雪一样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干净清冷。 吴居蓝面色如水,低着头,把磨好的刀放在了长桌两侧。 所有人都凝神看着他,好奇他打算怎么做才能让大家觉得他没有辜负这世间最美味的食材。 吴居蓝抬起了头,介绍说:“今晚我要做鱼脍。” 什么?鱼什么? 少数几个听懂的人立即给没有听懂的人解释:“鱼脍,就是日式刺身!生鱼片!” 吴居蓝拿起了一把薄薄的长刀,“我做鱼脍的刀法沿用的是唐朝鱼脍的刀法。当年被叫作‘斫脍’。日本学习了唐朝鱼脍,发展出自己的刺身。可以说,刺身是鱼脍的一种,但鱼脍绝对不是刺身。” 第3章 你还会做什么(3) 吴居蓝右手握刀,刀尖朝地,对大家抱拳作揖,“按礼,本该有乐相伴,但分身乏术,只能用诗歌勉强凑合了。” 他身姿挺拔、风仪优雅,让众人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古代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翩翩行礼。被他气度所慑,大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姿,垂头回礼。 所有人的头将抬未抬时,朗朗吟诵声中,只感觉一道寒光划过,一片鱼肉已经飞到了桌前的碟子里。 吴居蓝一边切鱼片,一边吟诵着古诗:“……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葱。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抑扬顿挫的声音中,他俯仰随意,犹如舞蹈,手起刀落,运转如风,一片片鱼片像一片片飞雪,落入白瓷盘。不一会儿,白盘子里已经堆了一摞鱼片,底宽上窄,犹如一座亭亭玉立的宝塔。 吴居蓝手里的刀锋微微一变,落下的鱼片已经飞落在了另一个白瓷盘里。江易盛总算还没忘记吴居蓝之前的吩咐,急忙把装满鱼片的盘子端走,又补放了一个白盘。 吴居蓝确定了江易盛能应付后,加快了速度,一片片鱼片像风吹柳絮,连绵不断。 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他左手又抽了一把刀,所有人都猜不透他想干什么。我心里一动,却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他。 “啊——” 众人的失声惊叫中,吴居蓝左右手同时开弓,切割着鱼片。 一刀扬起、一刀落下,左右手交替互舞,犹如一幕最华丽的舞蹈。看上去他毫不费力,动作优雅从容,可每一片鱼片都薄如蝉翼,一片未落,一片又来,犹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想起了读过的那些唐诗——“刀鸣鲙缕飞”“鲙盘如雪怕风吹”“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 曾经,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想象的画面,现在正展现在眼前。 “……君不见朝来割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随着最后一句诗吟诵完,声落刀停,长桌上只剩白色的鱼骨,餐桌上却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模一样的四十八盘鱼脍,看上去蔚为壮观。 吴居蓝放下了刀,说:“请享用。” 满院沉寂。 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鼓掌,霎时间,掌声如雷。他们过于震撼,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赞美,只能用力鼓掌,来表达他们的激动惊叹。 吴居蓝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波澜不兴的样子,用一块白布盖上了白色的鱼骨,对众人风度翩翩地弯身,行了一个西式礼,惹得掌声更响。他穿过人群,走到了客厅的屋檐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才发现那里放着一个藤编的长几,几上放着一张古琴。 吴居蓝跪坐在长几前,轻轻抬手,拂过琴,叮叮咚咚的琴音流泻而出。 竟然是《夏夜星空海》,我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他听到这首曲子时,绝对是第一次听。只是听了几遍,他就完全会弹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虽然觉得有点意思,但川剧的变脸、阿拉伯的肚皮舞都在餐馆里见识过,对吴居蓝的古琴演奏并没有多吃惊,完全比不上刚才看鱼脍时的目眩神迷。不过,刚才是“动”,这会儿是“静”,动静结合,让人心神彻底松弛下来。味蕾变得敏感,正适合品尝美食。 众人迫不及待地纷纷去拿鱼脍。鱼肉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入口即化,鲜美不可言。他们都露出了满足的表情,觉得今天晚上绝对是物超所值了。 等客人离开,打扫完卫生,已经十点多。 我冲完澡,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两万多块钱发呆。 我不用交房租、不用付房贷,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足够一年的生活费了。 几天前,虽然我答应了吴居蓝不问周不闻借钱,也告诉自己要相信吴居蓝,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解决了我们的“经济危机”。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我急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才说:“进来。” 吴居蓝端着托盘进来,把两碗酒酿圆子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一直忙着照顾客人,自己都没怎么吃,我做了一点夜宵。”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真觉得好饿,“你不是一样吗?一起吃?” “好。”吴居蓝坐到了桌旁。 我趿着拖鞋走到吴居蓝对面坐下,愉快地端起了碗,“今天辛苦你了,那些钱……”我指指沙发上的钱,“你打算怎么办?存银行……”我想起他没有身份证,好像不能开银行账户。 “是你的,你看着办。”吴居蓝随意地说。 我差点被一个小圆子给呛死,什么时候打工仔不仅要帮老板干活,还要倒贴钱给老板了? 我放下碗,咳嗽了几声,说:“你把钱全给我?那是你赚的钱,我什么都没做。” 吴居蓝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一个理由。他说:“你不擅长做生意,给你了,你就不用向别人借钱了。” “呵!我哪里不擅长做生意了?难道你也觉得我的客栈赚不到钱吗?” “今天之前赚不到,今天之后应该能赚到。”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吴居蓝无奈地说:“做客栈生意,第一是地点,你客栈的地点不对。如果地点不好,就要有特色,或者说名气。只要足够有名气,就会让人觉得交通不便都是一种格调。你来来去去弄的那些图片……” “照片!ps过的照片!很漂亮的!” “你的那些照片和别的客栈没有区别度。” 我有点难受,可不得不承认吴居蓝说得很对,“那今天之后会有什么改变呢?” “人类喜欢新鲜刺激,还喜欢炫耀自己占的便宜。当然,不是贪婪得来的便宜,而是那些能证明他们眼光、品位、智慧的便宜,他们会很愿意津津乐道。今晚的客人,以后不管他们吃了多么奢华特别的菜肴,都不会忘记他们六百块钱就买到的这份晚餐。” 我呆看着吴居蓝。 其实,我心里一直认为吴居蓝定价太低。今天晚上来的要么是消息灵通的饕餮老客,要么是岛上颇有些影响力的人物,都清楚蓝鳍金枪的市场价格。就算定到两千,他们肯定也会吃。更别说后来还有吴居蓝的斫脍技艺,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钱亏了。 本来,我以为是因为吴居蓝并不真正清楚蓝鳍的市场价,既然他已经开口宣布了价格,我就没打算再多说。可是没想到,他很清楚,他是故意定了个低价,故意让那些客人觉得自己眼光独到、出手精准,在别人还没发现一件东西的价值时就抢先下了手,所以只有他们能占到便宜。 第4章 你还会做什么(4) 但吴居蓝真吃亏了吗?他用六百块钱买了他们一生的记忆——永远的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我觉得吴居蓝越来越像一个谜,每当我觉得更加了解了他一点时,他又会给我更多的惊讶。 迄今为止,我知道的就有:厨艺、医术、建筑、制琴、弹琴,甚至钻木取火、结网而渔……一个人懂得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不奇怪,可吴居蓝是样样都懂,我甚至怀疑他是样样皆精。 他究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这么变态逆天?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是江易盛,立即接了,“怎么这么晚给我电话?”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关于吴居蓝的。” 我听他语气很严肃,不禁看了一眼吴居蓝,坐直了身子,“你说。” “之前,你对我说觉得不应该喜欢吴居蓝,我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因为我觉得不考虑他的经济条件和身份来历,吴居蓝人还是很不错的,对你也挺好,但现在我真的希望你放弃。” 我看着不紧不慢地吃着酒酿圆子的吴居蓝,问:“为什么?” “那天你浑身血淋淋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就是医学院的学生只怕都会慌了神。吴居蓝却很镇定,不但准确判断出了你的伤势,还简单有效地急救了。并不是说他做的事有多难,而是那份从容自信一定要有临床经验,直面过鲜血和死亡才能做到,绝不是上两三个月的培训课就可以的。” 江易盛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吴居蓝今天晚上斫鱼脍的技巧,你也亲眼看见了,没个一二十年的工夫根本练不出!你要不信,我可以找个专业的大厨来问。” “我信!” “还有,他会弹古琴。弹古琴当然不算稀罕,我也会拉二胡呢!可我会做二胡吗?他能把一块随便捡来的木头做成一把古琴。我今天晚上听了他的弹奏,那把古琴做得非常不错,音色堪称完美,他弹得也很完美。可以说,不管做琴还是弹琴,吴居蓝都是大师级别的。小螺,你问问你自己,这些正常吗?” 我不是懵懂无知的傻子,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当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正常。 我看着吴居蓝,恍惚地想,还有不少事江易盛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肯定更要说不正常。 吴居蓝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个圆子,他放下碗,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清楚江易盛在说什么。 “小螺、小螺……”江易盛叫。 我回过神来,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到的这些,我也早思考过了。他用比医学院学生还好的从容反应,帮了我。他用非凡的斫脍技艺赚了钱,让我不必焦虑该向谁借钱,又该什么时候还钱。江易盛,告诉你个秘密。小时候,就因为你会拉二胡,每次都是你在台上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招摇得意,我只能傻坐在台下给你鼓掌。其实,我一直很不爽的。我自己这辈子是灭不掉你了,但我可以找个男朋友啊,如果他不但会弹古琴,还会做古琴……”我想到得意处,笑了起来,“不是完胜你吗?以后但凡他在的场合,我看你还敢把你的破二胡拿出来炫耀?” 江易盛沉默了良久,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沈螺,你其实才是个精神病潜伏患者吧!但你知道我爱你吗?” “嗯……那种总是喜欢让我出丑的森森爱意!”江易盛年少时,仗着智商高,又琴棋书画样样皆会,没少把我当垫脚石,去招摇自己。有一次把我的生日会硬生生地变成了他的个人才艺演示会。 江易盛叹了口气,“你真的想清楚了?” 我说:“能找一个无所不能、完胜所有人的男朋友,是所有女孩的梦想,我也没有办法免俗。” “吴居蓝是不是就在你旁边?我怎么听着,你很像是怕某人再次离家出走,狗腿谄媚地不停表着忠心?” “江易盛,你不用时刻提醒我们你智商高。”我说。 江易盛笑:“我挂了!让吴居蓝别生我的气,人类的心天生就是长偏的,我也把他当朋友,但在你和他之间,我永远都只会选择你。” 我放下手机,问吴居蓝:“你猜到江易盛说了什么吗?” 吴居蓝淡淡地说:“就算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你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的脸渐渐烧得通红,刚才对江易盛吹牛时,只是希望争取到江易盛的理解和支持,可这会儿才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够大、脸皮够厚! “我知道你还不是我男朋友,我刚才只是……只是……” 吴居蓝似乎很好奇一个人怎么能刹那间脸变得那么红,他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很烫!” 我只觉得所有血往头顶冲,不但脸火辣辣地烫着,连耳朵都火辣辣地烫起来,凸显得吴居蓝的手越发冰凉。我忍不住握住了吴居蓝的手,想把自己的温暖匀一些给他。 吴居蓝凝视着我,深邃幽黑的眼睛里满是犹豫和挣扎。 我害怕他下一瞬就会把我的手甩开,下意识地用了全部力气去抓紧他的手。 吴居蓝问:“沈螺,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我知道!” 吴居蓝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我红着脸,鼓足勇气说:“可我知道你的感情。你不要告诉我,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你很善良,喜欢帮助人!” 吴居蓝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语。 我的心慢慢下坠。虽然我从没有谈过恋爱,可是那些关心和照顾,我都感受到了。我想当然地以为那是爱,但万一……是我误会了呢? 我太紧张、太患得患失,以至于念头一转间,就从天堂到了地狱。也许真的只是我一人动了情,丢了心! 我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心直冒冷意,变得几乎和吴居蓝一个温度了。 吴居蓝凝视着我,轻声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他的声音很艰涩,说到一半,就再没有了下文。 我却一下子就从地狱飞到了天堂,手心不再冒冷意,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吴居蓝看着自己的手——被我一直紧紧地握在手里,他问:“你打算握到什么时候?” “哦……我……”我立即手忙脚乱地放开了他的手,脸颊又变得滚烫。 吴居蓝突然展颜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在我震惊呆滞的眼神中,他说:“礼尚往来。” 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站了起来,把两个空碗放到托盘里,端着托盘离开了,“晚安。” 我发了半晌呆,才想起我在刚认识他时,曾经捏过他的脸颊,他竟然“记仇”到现在。 我捂着脸颊,忍不住地傻笑!好吧!这种仇欢迎多多记忆,也欢迎多多报复!真后悔当时没有再干点别的事! 第5章 月圆之夜的约定(1) 最柔软的牡蛎都包裹着最坚硬的壳,最美丽的珍珠都藏在最深处。 我预料到了客栈会在海岛上薄有名气,却没有预料到不仅仅是薄有名气,也不仅仅是在海岛。 那天晚上,一位来吃晚餐的客人竟然用手机拍摄了两段视频:一段是吴居蓝双手执刀、在斫脍;一段是吴居蓝跪坐于老宅斑驳的石墙前、弹奏古琴。他把视频上传到了微博,起名“一顿不可思议的晚餐”,视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转发,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各类网友来围观。 有只关心外貌的颜控女,有喜欢古风音乐的音乐发烧友,有仔细研究切鱼刀法的考据派,还有喜好美食的吃货……无数人留言议论着视频里的“饔子”——网友们不知道吴居蓝的名字,就根据他吟诵的诗,称呼他为饔子,古代对厨师的雅称。 真是醉了!画面太美,我只能循环播放。 到底是会做饭的音乐家,还是会弹古琴的厨师?有才艺就罢了,还长那么帅,长那么帅就罢了,还那么有气场,马勒戈壁,还让不让别的男人活了? 这才是传统的中国好男人!有史为证,天宝六载,李白带幼子路过中都,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吏慕名前来拜访。李白深为感动,亲自操刀斫脍,并在离别时,赠诗一首。李白的诗就不用多说了,自己去“百度”,请注意重点,“李白亲自操刀斫脍”,李白!李白!李白!写得了千古流传的诗,挥得动舌尖上的厨刀!这才是中国好男人!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斫脍就已经不只为吃,也供人观赏,“饔人缕切,鸾刀若飞,应刃落俎,靃靃霏霏”。到盛唐时,文人士子更是把斫脍视为风流雅事,王维、李白、杜甫、王昌龄、白居易……都在诗里描写过鱼脍。像李白这种身怀武艺、剑术高超的人还时不时亲自斫脍,“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 疯了!博主回复说他听说那把古琴是饔子自己做的!自!己!做!的! 明末李日华在《六研斋笔记·紫桃轩杂缀》里写道,他读过一本可能是唐人编撰的《斫脍书》,书中列举的斫脍刀法有“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对翻蚨蝶、千丈线……”可惜那个时候,斫脍技艺已经失传,李日华没有办法验证这些记载的虚实。视频里的饔子很有可能用的就是已经失传的斫脍刀法。 幸好江易盛及时联系了上传视频的客人,他在网友的疯狂询问下,只回答了“晚餐的地点是海螺小栈,视频中的男子应该是客栈的经营者”,别的私人信息一句都没说。 网友们根据“海螺小栈”四处搜索,不少人搜到了我为客栈开的微博。他们像侦探一样,对比了我之前上传的客栈照片,立即根据背景,断定了我的海螺小栈就是视频中的海螺小栈。 网友们纷纷留言,有打听海岛风景的,有建议多贴吴居蓝照片的,还有纯围观八卦的,甚至有人询问吴居蓝他爸妈怎么养的吴居蓝,求传授经验…… 我的微博粉丝从一百多人暴涨到一百多万,从几天没有一条留言到每天上千条留言。我被网友的热情吓到了,甚至很担忧,生怕这意外的“走红”给吴居蓝带来麻烦。 虽然因为没有考虑到网络,吴居蓝很意外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但他并不像我想的那么介意。有时候,他甚至会和我一起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议论他的留言。 江易盛笑着安慰我:“至少证明他不是通缉犯,否则他不可能那么淡定地看着自己的视频在网上疯传。” 我捶了江易盛一拳,完全不能笑纳江易盛的安慰。 江易盛浏览网友的留言,指着其中一条让我看:“这货一定是火星上来的吧!一定是!” 江易盛大笑,“我发现网上的精神病不少,看他们的留言真是太治愈了,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正常了!” 我看看视频里的吴居蓝,再看看身边的江易盛,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正常了! 自从海螺小栈在网络上走红,每天都有很多人打电话来咨询客房住宿,但我一个都没有接受。 我小心眼地觉得现在来的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己仍在艰难的追求道路上跋涉呢,岂能容许他人来添乱? 何况,我现在已经顺利渡过经济危机,并且发现了一个更喜欢的谋生方法,干脆就放弃了原本开客栈的计划。 出于各种原因,那天晚上吃过鱼脍的客人依旧时不时来海螺小栈吃饭。 只不过,因为大厨加小工只有吴居蓝和我两个人,菜单并不丰盛,完全取决于当天吴居蓝在菜市场买到了什么。准确地说,就是他买到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客人也可以提前打电话来说明想吃什么,只要吴居蓝能买到,他也可以做。 刚开始,我还担心这样做会影响生意,没想到客人们不但没有觉得吴居蓝这样做不对,反而更加喜欢来海螺小栈吃饭。后来,我才知道,大城市里很多口碑非常好的私房菜都是这样运营的。因为只有当天采购的食材,才能确保菜肴足够新鲜、足够美味。 吴居蓝的厨艺无可挑剔,就餐的环境也可以说很完美。老宅里的一树一藤都有些年纪了,被时光沉淀出了很特别的味道,是任何装修都不可能有的意境,来过的客人都会渐渐喜欢上海螺小栈。朋友带朋友,在口口相传的口碑中,海螺小栈很快就成了海岛上最受欢迎的私房菜馆。 给我意外之喜的是,客人们看到我做的海螺工艺品很喜欢,询问我卖不卖。我当然是有钱好商量,价格比我摆摊卖时高不少,无意中竟然也成了我的一条财路。 我不想吴居蓝太辛苦,每天只接待十个客人,大概能赚两三百块钱,时不时我还能卖出几件海螺饰品,有时几十,有时几百。我算了下账,除去日常开支和吴居蓝的工资后,我每月能存三四千,已经足够,不用再去做客栈的生意了。 我坐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正在洗菜,手机突然响了。 我擦干手,拿过手机一看,是周不闻的电话。 “大头?” “是我!听江易盛说你现在不做客栈生意,开始做私房菜生意了?” “是的!私房菜的生意很不错,我觉得赚的钱已经足够,不想太累,就不做客栈生意了。” “那还欢迎我来住吗?” “当然,随时,你什么时候来?” “等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了,就过去。” “好,等你来。” “你自己做生意,没有周末,该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不要太累了!有时间的时候出去走走,看个电影、打个球什么的,对自己好一点。” “嗯,好的!” 我挂了电话,想了想,发现自从吴居蓝沦落到我家,我就总是压榨着他为我赚钱,都没有给他放过假,也没有带他出去玩过。我立即决定,知错就改,尽快给吴居蓝和自己放一天假。 我给江易盛打电话,告诉他,好长时间没有休息过了,我想带吴居蓝出海去玩,问江易盛要不要一起去。江易盛毫不迟疑地说一起去,还承诺他会安排好一切,让我准备好吃的就行。 周六下午,四点半,太阳已经西斜,不再那么灼热晒人时,江易盛开着租来的小船,带我和吴居蓝出海去看落日、吃晚餐。 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开到了预定的地点。江易盛把船停住,拿出了给吴居蓝准备的浮潜用具,问:“玩过这个吗?” “没有。”吴居蓝感兴趣地翻看着脚蹼、浮潜镜和换气管。 “你水性如何?”江易盛问。 吴居蓝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说:“很好。” “两米多深的游泳池里能潜到池底吗?” “能。” “那没问题了。”江易盛坐到吴居蓝对面,拿起自己的浮潜镜和换气管,演示如何穿戴浮潜的装备,“浮潜很简单,对水性好的人,一学就会。” 吴居蓝看我坐着没动,“你不下去玩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游泳。” 江易盛嗤笑,“她小时候掉到过海里一次,差点被淹死。自那之后,她就被吓破了胆,怎么学都学不会游泳。我和大头费了死劲,也就是能让她穿上救生衣,在水里漂一会儿。如果没有救生衣,想让她下水,她会觉得你想谋杀她,拼死反抗!” 我有点尴尬,辩解说:“不会游泳的人多了,又不是只我一个!” “不会游泳的人是很多,但他们不是渔民的后代,也没有一个牛x的高祖爷爷。”江易盛对吴居蓝说:“直到现在,上了年纪的老渔民说起哪个人的水性好,还会讲起她高祖爷爷的传说。那个年代,什么工具都没有,据说能下潜二十多米,可看看这个不肖子孙,连游泳都学不会!” 我瞪了江易盛一眼,叮嘱他说:“别光顾着捉龙虾,看着点吴居蓝,他第一次浮潜。”又对吴居蓝叮嘱:“你跟紧江易盛,千万不要为了追龙虾潜得太深,安全第一。” 江易盛检查了一下吴居蓝的穿戴,确定没有问题后,他率先翻下了船,吴居蓝紧跟着他也翻下了船。 两人就在船周围游着,江易盛教吴居蓝如何浮潜,我看了一会儿,发现吴居蓝水性非常好,很快就学会了,放下心来。 江易盛又翻上了船,把一双黑色手套和一个可以挂在身上的绿色网兜递给吴居蓝。江易盛戴着手套、拿着网兜示范,“抓龙虾时,从它的背后过去,这样它就夹不到你。抓到后,先浮上水面,然后把龙虾放进网兜,挂回腰上,这样就可以继续去抓第二只。” 吴居蓝表示明白后,江易盛说:“晚上有没有龙虾吃,就看咱俩的人品了。”说完,他带着吴居蓝跳下船,往远处游去。 我拿出照相机,一边照相,一边看着吴居蓝随着江易盛在海里上上下下。 第6章 月圆之夜的约定(2) 为了防止被晒伤或被海蜇蜇伤,浮潜衣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脖子和一截小腿。江易盛经常在海上玩,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吴居蓝却是白皙的,幸亏他身形修长、动作矫健,才没有丝毫文弱感。 吴居蓝的运气非常好,很快就捉到了三只龙虾,江易盛却一无所获,他调侃地对吴居蓝说:“你还真是盲拳打死老师傅!” 吴居蓝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他翻上船,把挥舞着大钳子的龙虾丢到了铁皮桶里,还从绿色网兜里倒了不少牡蛎出来。 我拿起准备好的浴巾,递给他,“擦一下,小心着凉。” 吴居蓝接过浴巾,擦着头发和身子。 我对还泡在海里的江易盛说:“三只龙虾已经够吃了,你还要继续捉吗?” 江易盛说:“当然!吃别人捉的有什么意思?等我捉到更大的,把吴大哥捉的放掉就好了!”他说完,朝我们挥挥手,向着远处游去。 吴居蓝坐到我身旁,靠着船舱,惬意地舒展着长腿。 他一声不吭地把一个不大不小的牡蛎递给我。 我拿在手里,迟疑了一下说:“虽然都说新鲜的牡蛎生吃味道很鲜美,但我一直吃不太惯。” 吴居蓝一声不吭地把牡蛎又从我手里拿了回去。 他干脆利落地掰开牡蛎壳,把牡蛎肉吃到了嘴里。然后,他拽过我的手,从嘴里吐出了一颗黑色的珍珠,轻轻掉落在我的掌心。 我看傻眼了,呆呆地问:“给我的?” 吴居蓝扭过了头,面无表情地眺望着海天尽头,“我记得你们女孩子很喜欢这种无聊的东西。” 我凝视着掌心的小东西——一颗不大的黑色珍珠,形状如水滴。在这个人工珍珠已经泛滥的时代,并不值钱,但是,它是吴居蓝亲手从海里采来的,送给我的。 想到他刚才一气呵成的动作,我问:“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个牡蛎里面有珍珠?” 吴居蓝淡淡瞥了我一眼,“要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单挑出这个牡蛎?” 我十分懊恼,如果刚才我愿意生吃牡蛎,就可以惊讶地亲口吃到珍珠,然后惊喜地吐出来。不过,想到刚才吴居蓝亲口吐出珍珠的性感样子,我又觉得这样更好。 我把珍珠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里,“谢谢!” 吴居蓝淡淡说:“随手捡来的东西而已!” 我有点无奈,别的男人都是一副“我为你付出了很多,快来感激我”的样子,他倒好,时时刻刻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做,你千万别感动”的样子。 但是,他忘记了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姑娘,深深地知道:最柔软的牡蛎都包裹着最坚硬的壳,最美丽的珍珠都藏在最深处。 我正拿着黑珍珠把玩,吴居蓝突然问:“你小时候掉下海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爽快地说:“我七岁那年的事。爸妈在闹离婚,爷爷想挽回他们的感情,叫他们回海岛住几天。我妈和继母不一样,她很尊敬我爷爷,只是不尊敬我爸而已。我们一家三口回了海岛,爷爷特意开着船,带爸爸、妈妈和我出海去玩。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风,海面平如镜。爷爷躲在船舱里休息,我在海里扑腾,爸妈坐在船舷旁看着我,那时候我是会游泳的。” 我苦笑,“结果他们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我腿抽筋了,突然呛了水,可他们吵得太厉害,谁都没有注意到我,我就溺水了。后来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差点淹死,是爷爷救了我。爸妈在我醒来的当天,决定了离婚,谢天谢地,我终于不用再听他们吵架了。” 吴居蓝沉默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笑着说:“要说完全不难受那肯定是假的,但要说我一直到现在还难受,那可太矫情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爸爸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过去的事都只是过去!” 江易盛的大叫声突然传来,“我捉到了一只好大的龙虾!” 我和吴居蓝都循声望去,江易盛一手划着水,一手高举着一只很大的龙虾。 我朝他挥手,示意我们已经都看到了。 吴居蓝没头没脑地说:“待会儿我给你烤牡蛎吃。” 我握着掌心里的黑珍珠,微笑着点了点头。 就着落日的浮光流辉,我们吃了一顿很丰盛的海鲜大餐。 酒足饭饱,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天色全黑。 带去的一瓶红酒,江易盛顾及要开船,浅尝辄止,吴居蓝也只是喝了几口,大半被我喝了。醉意上头,老街的道路又凹凸不平,我走得摇摇晃晃,看上去很是危险,吴居蓝不得不搀着我的胳膊。 江易盛家先到,他笑眯眯地和我们挥手道别后,关上了院门。 吴居蓝扶着我继续往前走。 两人还没走到院门口,吴居蓝突然停住了脚步。我不解地问:“没带钥匙吗?我包里有。” 吴居蓝把我推到院墙拐角处,压着声音说:“躲在这里不要动。”说完,他跑了几步,在墙上微微凸起的石头上借了下力,就直接从墙头翻进了院子。 我残存的酒意立即全消,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家的院墙,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一样。两米半高的院墙是这么容易能翻过去的吗? 一个人突然拉开院门,冲出了院子,黑暗中只见什么东西飞了出来,砸到屋檐下悬挂的“海螺小栈”的匾额上。匾额坠落,正正砸到那人头上,他晃了一晃,软软地摔到地上,昏了过去。 我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想到吴居蓝一个人在里面……我立即冲了过去,踩到碎裂的匾额,被绊得跌跌撞撞,一头跌进了院子。 “小螺?”吴居蓝担心的声音。 “我没事!” 我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院子内,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和吴居蓝搏斗。吴居蓝赤手空拳,那人手里却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恶狠狠地刺来挥去,几乎每次都擦着吴居蓝的身体划过,看得我心惊肉跳。 吴居蓝却一点都不紧张,还有空闲回头盯着我,不悦地质问:“为什么不在外面等?” 我哆嗦着说:“小心!我、我来……报警!” 我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机,突然眼睛瞪大,吓得一动不敢动。 大概因为听到我说要报警,拿着匕首的男子几次想要夺路而逃,都被吴居蓝拦下,他一下子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开始砍刺吴居蓝。 森寒的刀光中,吴居蓝犹如探囊取物,直接伸手,轻轻巧巧地把匕首夺了过来,另一只手卡住了对方的脖子,像一个铁箍一样,牢牢地把那人固定在墙上。对方还企图反抗,吴居蓝手往上一提,他双腿悬空,全身的重量都吊在了脖子上,气都喘不过来,很快就全身力气尽失。 吴居蓝看他老实了,手往下放了一点,让他双脚能着地,“你们是什么人?想要什么?” 那个人声音嘶哑地说:“我们是小偷,今天晚上溜达到这里,看屋里没人就进来试试运气,没想到运气这么背……” “是吗?”吴居蓝冷哼,拿起匕首,作势欲刺。 “不要!”我尖叫着喊。 吴居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盯着男子,凑近他,对他喃喃说了几句话后,一松手,男子跌到地上,昏了过去。 吴居蓝回过身,看着我。 我表情惊惧、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吴居蓝眼神一黯,随手把匕首丢到地上,转身向屋里走去。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的声音,让我从极度的紧张和惊吓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吴居蓝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去查看他的身体,“你有没有受伤?这屋子里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命值钱!你干吗要和他们打?你疯了吗?还空手夺白刃,你以为你是谁啊……” 吴居蓝似乎完全没想到我的反应,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我摆弄,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吴居蓝毫发未伤,才长吐了口气说:“吓死我了!幸好你没受伤!” 吴居蓝盯着我,几乎一字一顿地问:“你刚才的害怕……是怕我受伤?” “废话!难道我还怕小偷受伤吗?”我说着话,看看四周,确认没有人能看到,狠狠地踢了一脚昏迷在地上的小偷,然后对吴居蓝说:“不能用匕首刺他们,法律不允许,会被法律惩罚的,但……我们可以偷偷打。”我一溜小跑,跑到书房里,拿了本书出来,递给吴居蓝,“垫在他们身上打,不会留下痕迹。” 吴居蓝拿着书,呆看着我。 我说:“你打吧!等你打完,我再报警。” 吴居蓝的眼神越来越明亮,突然间,他笑了起来,就像暗夜沉沉的海面上,明月破云而出,让整个大海刹那间有了光辉。他笑着用书拍了我的脑袋一下,“你从哪里学来的?” “电视上,警察打那些坏人都是这么打的。”美剧、韩剧、港剧都是这么演,我很确信这个方法绝对可行。 “你打个电话给江易盛,让他立即过来,我们去屋里等。” “好。”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形,江易盛却自小到大都是个人精,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事情交给他处理的确比较好。 江易盛来后,看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景象,倒是没大惊小怪,只是很无语呆滞的样子。 我把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江易盛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一会儿看看吴居蓝,一会儿看看地上昏迷的小偷。 吴居蓝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平静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查看着有没有丢东西。 江易盛打电话报了警,二十几分钟后,两个民警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江易盛告诉民警,我们出海去玩,回家时碰到了这两个人入室行窃。小偷仓皇地想逃跑,一个小偷不小心被突然掉下的招牌砸晕了,一个小偷被我们制伏了。 民警把两个小偷弄醒,问他们话。 我本来还有点紧张,但不管警察问什么,小偷都点头承认,看上去有些稀里糊涂,大概是觉得反正被抓住了,究竟是怎么被抓住的并不重要。 第7章 月圆之夜的约定(3) 因为事情经过很简单,小偷被当场抓住,没有任何人受伤,家里也没有丢任何东西。民警做完调查,就带着两个小偷离开了。 出院门时,民警格外小心,看看院门上方的屋檐,再看看掉在地上的牌匾,感叹地说:“原来真的有被招牌砸晕的事!” 等民警走了,我赶在江易盛开口前说:“很晚了,大家都休息吧!不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江易盛明白了我的态度,他立即吞下了满肚子疑问,打了个哈欠说:“晚安!”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我锁好院门和屋门,转身上楼。走着走着,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我回头对吴居蓝说:“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我隔壁的房间?” “好。”吴居蓝陪着我一起上了楼,把我送到房间里,“放心,没有人藏在衣柜里,也没有人躲在床底下,我全查看过了,保证一只老鼠都没有。”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绷紧的神经突然就松弛了,“你怎么猜到我会担心这些?” “难道你看的电视剧不是这么演的吗?”吴居蓝一副“这会很难猜吗”的表情。 我汗颜,“呃……是这么演的,屋子太大了也有坏处,哪个角落里藏个人都完全不知道。” 吴居蓝说:“我就在隔壁,我的听觉很灵敏,有什么事肯定会立即知道,你可以安心睡觉。” “我知道!”见识过他今天晚上的身手,我完全相信他,不要说只是两个小偷,只怕两个训练有素的特警,他都能轻松放倒。 我冲了个澡后,上床休息。因为知道吴居蓝就在不远处,虽然经历了一场惊吓,却一点不害怕,躺到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过去。 清晨,我起床后,发现江易盛已经在院子里了。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看着吴居蓝干活。 我踢踢踏踏地下了楼,盛了一碗粥,坐到江易盛身旁,加入了观赏行列。 吴居蓝正在做一块匾额,边角雕了水纹,比上一块匾额漂亮了很多。我和江易盛都很淡定,对于连古琴都能做的人而言,这个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活。 江易盛看他做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跑进书房,自觉主动地展开宣纸,取出笔墨,准备写字。上一次,“海螺小栈”四个大字就是他写的。上中学时,江易盛的书法作品在省里拿过一等奖,虽然很多年没好好练过了,但总比每次都“重在参与”的我强。 江易盛提笔写完,自觉发挥良好,兴致勃勃地叫我进去看。 我和吴居蓝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我看了眼,漫不经心地夸奖说:“不错,比上一次写得好。” 江易盛嘚瑟地问吴居蓝,“你觉得呢?” 吴居蓝一言未发,走到书桌前,提起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我水平有限,不会欣赏。江易盛却看得目眩神迷,喃喃低语:“清风出袖,明月入怀。” 吴居蓝搁下笔,对我认真地说:“用我的字,比江易盛的好。” 我看看挚友江易盛,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吴居蓝拿着自己写的字,去匾额上拓字。江易盛把自己的字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我拍了下他,“干吗?生气了?” 江易盛叹了口气,“你啊!无知者无畏!你知道‘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八个字是古人评价谁的字的吗?” “不知道。” “王羲之。” 我笑着拱拱手,“谢谢!” “不用谢,吴居蓝的字担得起这个夸奖!小螺,昨天晚上的事,今天的字,你就真的不紧张吗?” “紧张啊!我已经胡思乱想过各种可能了。” “都有什么可能?” “他是特工,受过特殊训练,所以会常人不会的各种技能。” “嗯——”江易盛正在喝水,不能张嘴,鼻音拖得老长,咽下去后才说:“马特·达蒙的《谍影重重》,还有呢?” “他是穿越来的。” “噗——”江易盛把刚喝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步步惊心》看多了吧?那些胡编乱造的电视剧还是少看点!” 我嫌弃地抽了两张纸巾给他,“那你的高论呢?”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才担心你。你说你如果喜欢的是大头……” 我做了个“停”的手势,没好气地说:“吴居蓝会把一切都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快了。”明晚就是十五月圆之夜。我有预感,吴居蓝会在月圆之夜告诉我他是谁,他来自哪里。 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正好是阴历的八月十五,不仅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还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因为我的阴历生日太过特殊,从小到大我都是只过阴历生日。 今年,爷爷不会再送我生日礼物了,我决定把吴居蓝和我约定的月圆之夜当作自己的生日礼物。 想到明天晚上,我十分紧张,吴居蓝却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许诺,若无其事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一点打不起精神做生意,索性告诉客人因为要过中秋节,再放假两天。 我没什么事干,一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拿着手机刷微博和朋友圈。不管电视上,还是网络上,大家都在议论今年的中秋圆月。 新闻报道:“今年中秋节的满月时刻会是五十二年来地球距离月亮最近的时刻。因为地球的自转和月球的公转,今晚欧洲、非洲、南极洲、南美洲和北美洲东面将提前看到圆月,明晚亚洲东面和大洋洲将看到五十二年来最大的圆月。” 中秋佳节加天文异象,让媒体凑趣地把一切越演越烈:“明晚你会和谁共赏五十二年来最大的圆月?有没有考虑过在五十二年来最大的圆月下告白、求婚?”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一个人的小小感情竟然和宇宙间的天文大事联系在了一起,本来只是我的特殊日,却好像变成了很多人的特殊日。 吃过晚饭后,我不想再看电视,问吴居蓝要不要出去走走,他说“好”。 我们沿着老街尽头的小路,向着山顶走去。 据说很早以前山顶有一座妈祖庙,所以这座山被叫作妈祖山,这条街被叫作妈祖街。可不知什么时候,妈祖庙坍塌了,渔民另选地方盖了新庙,这里只剩下了地名。 妈祖山不算高,但山上草木茂盛,山下礁石林立,站在没有林木遮挡的鹰嘴崖上,就能眺望到整片大海。 今天晚上,风很轻柔,云很少,海上的月亮看得格外清楚。 虽然明晚才是十五,但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已经很圆。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自己接受了心理暗示,觉得月亮好大好大,大得好像天都要托不住,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纠结了一整天,终于再忍耐不住,鼓足勇气问:“明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 吴居蓝沉默地望着月亮,一瞬后,说:“明天晚上,我们在上一次你看到我的海滩见。” “就是妈祖山下,那片我常常去的礁石海滩吗?” “嗯。” 本来,我觉得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可此时此刻,静谧的夜色中,站在吴居蓝身旁,看着皎洁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听着澎湃的海浪声,突然觉得我应该先享受当下这一刻,别的一切都等到明天吧! 突然,吴居蓝身子晃了一晃,就要摔倒,我急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吴居蓝说:“没事,腿突然有点抽筋……”他闭上了嘴巴,凝神听着什么,目光渐渐变得十分犀利。 我不安地问:“怎么了?” “有人藏在树林里,正在慢慢靠近我们,四个人。” 我很想乐观地说“大概是晚上来散步的邻居”,但自己都觉得完全不可能。 第8章 月圆之夜的约定(4) 我说:“是坏人?我们现在就往山下跑,等跑过这段小路,大声呼叫,肯定会有邻居听到。” 吴居蓝说:“我现在跑不了。” “我扶着你跑。” 吴居蓝没有接受我的提议,“这四个人来意不善。待会儿,我说跑,你就跑。我挡住他们,你去找人帮忙。”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 吴居蓝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不会有事,但如果你坚持留下,我为了保护你,很可能就会有事。不要让你成为我的弱点,就是最大的帮忙。” 我只能听话,“好。” 吴居蓝让我扶着他走到附近的一棵椰子树旁。 我这才明白,我的确不可能搀扶着吴居蓝跑。吴居蓝的两条腿僵硬得如同石柱,短短几步路,我和他就累得满头大汗。 吴居蓝让我帮他捡了几块小石头。他拿在手里,对我说:“用尽力气往山下跑,不要试图回来救我,相信我,我不会有事。” 我紧紧地咬着唇,点了下头。 吴居蓝说:“跑!” 我撒腿就冲向山径,树丛中有人扑了出来,想抓住我,但还没靠近我,一块石头就呼啸着砸向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闪身避开,我从他身前飞速地跑过。 他还想继续追我,又有一块石头飞向他,他只能先闪避。 吴居蓝靠在椰子树上,一手抛玩着石子,一手弯着食指,对他勾了勾,满是挑衅和轻蔑。 男子勃然大怒,招呼同伙,“先收拾男的。” 我跑着跑着,终究是不放心,忍不住回头去看——椰子树下,四个男人都拿着匕首,一起围攻着吴居蓝。吴居蓝因为腿不能动,只能紧贴着椰子树,被动地保护着自己。那四个男人发现了他的异样,两个人从两侧攻向他,另外两个人借着吴居蓝的防卫空当,把手里的匕首狠狠刺向吴居蓝的两条腿。 我心中一恸,转身就要往回跑,吴居蓝的声音传来,“小螺,听话!” 他的声音一如平常,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可那声“听话”却格外温软,让我立即停住了脚步。 我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含着泪拼命往山下冲。 跌跌撞撞地冲到小路尽头,已经能看到妈祖街上的隐隐灯光,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救命!救命!有人吗?有人吗……” 江易盛第一个冲出屋子,高声问:“小螺,怎么了?” 我喘着气说:“吴居蓝在鹰嘴崖,椰子树下,有坏人……拿着刀……” 江易盛迈开大步,往山上疾跑。几个邻居也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往山上赶去。 我速度没他们快,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顶,看见一堆人神情古怪地站在椰子树下。 我焦急地冲了过去,“吴居蓝……” 椰子树下空无一人,既没有吴居蓝,也没有攻击我们的坏人。 我傻了。 一个邻居四处看了一圈说:“沈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没有人啊!” 我又急又怕地说:“肯定是那些人把吴居蓝抓走了。” 曾大叔说:“你别着急,江易盛已经带着人去别的地方找了。” 王洋哥哥说:“我们再四处找找,小吴那么大个头,想把他带走可不容易。” 几个邻居分散开,沿着下山的方向去找。 我突然想起我给吴居蓝买了手机,而且要他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出门都必须带着手机。我立即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温柔的女声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我不死心地拨了一遍又一遍,手机里一直是这个回复。 一个多小时后,大家找遍了整座妈祖山,既没有找到吴居蓝,也没有找到我说的四个坏人。 按照我的说法,加上吴居蓝,一共有五个男人,妈祖山就那么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不到。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大家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想说“吴居蓝的确不见了”,至少,这是可以证明的事实。 江易盛拉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吴居蓝是成年人,要失联四十八小时后,警察才会受理。你就算现在报警,警察也只会先等等看。” 我只能把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人群渐渐地散去,邻居们还好心地悄悄叮嘱江易盛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站在山顶,既痛苦、又无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五个大男人怎么会不留一点痕迹就消失不见了? 我问江易盛:“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没等我表示感谢,江易盛又慢吞吞地说:“你告诉我你看见了外星人,我也会相信。” 我含着泪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江易盛忙正色说:“你把事情经过再给我讲述一遍,我们分析一下可能性。” “吃过晚饭,八点多时,我和吴居蓝出门散步,沿着上山的小径,一直走到了最高的鹰嘴崖……后来,来了四个坏人……” 我走到椰子树下,站在吴居蓝站过的位置上,“他就站在这里。” 江易盛紧挨着我的肩膀,靠着椰子树站好,一边查看四周,一边说:“他的腿突然严重抽筋,不能动的话,这里的确是最好的地方。椰子树可以保护他的背部,他可以保护你顺利逃离。” 椰子树后面是茂密的羊角木林,左边是下山的小径,前方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右边就是形似鹰嘴的山崖,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低矮的抗风桐和不知名的藤蔓。 我和江易盛查看了一圈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鹰嘴崖。崖下怪石嶙峋,翻涌的大海不停地拍打着山壁,激溅起高高的浪花。 如果陆地上没能找到人,那么人会不会去了海上? 我说:“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山另一边的海滩,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常去玩的海滩。”那边的海滩是礁石海滩,行走不便,人迹罕至,我、江易盛和大头三个人小时候经常在海滩上玩耍。 “我比你更熟悉这里!如果他们带着吴居蓝,速度快不了,到山下的海滩至少要二十几分钟。那片礁石海滩不好走,从山脚到海边至少又要十几分钟。我上山后没看到吴居蓝,立即跑到了那边的山坡上,从高处眺望过,绝对没有人。” “也许你没有看清。” “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亮。” 我抬头看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不吭声了。 江易盛说:“我不放心,还让黎大哥沿着那条路下去找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黎大哥是渔民,对海滩上哪里能停船了如指掌,只要有人乘船从那里离开,他肯定能发现。 我盯着陡峭的鹰嘴崖说:“难道他们从那里跳下去了?” 江易盛说:“不可能!从那里跳下去,九死一生。他们犯得着冒这个险吗?” 我气急败坏地说:“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难道人能飞上天吗?” “更不可能!所以肯定有一个合理的可能。”江易盛犹豫了一下说:“那四个男人不一定非要带着吴居蓝走。这是海边,藏匿一个活人不容易,让一个死人消失却不难……” 我厉声说:“不可能!吴居蓝绝对不会有事!” 江易盛不吭声了,可我一清二楚他想要说什么。如果那四个人穷凶极恶到先杀了吴居蓝,再处理掉吴居蓝的尸体,然后伪装成普通人,分散开走,就很有可能躲过搜索的队伍,顺利逃走。 我下意识地看向鹰嘴崖,突出的山崖伫立在虚空,面朝着辽阔的大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可以不留痕迹地吞噬掉一切。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立即闭上眼睛,扭过了头,不敢再看。 江易盛劝说:“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你待在这里也没用,不如回家去等。只要吴居蓝没事,他肯定会想办法回家。” 一时间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跟着江易盛回家去看看,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许吴居蓝已经先回去了。 第9章 我不怕你,我想要你(1) 至少这一刻,请让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没有感觉错,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整整一晚上,吴居蓝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吴居蓝。过一会儿就拨打一次吴居蓝的手机,电脑合成的女声总是温柔又残酷地告诉我:“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院子外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就会满怀期盼地看出去,却始终没有看到吴居蓝推门而入。 江易盛不放心我,给医院打电话请了假,一直陪着我。 早上,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就都没有吃。 中午,江易盛给我做了碗长寿面,“我辛苦煮的面,你多少吃一点。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吴居蓝的面子,你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啊!” “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现在我真的吃不下。”理智上,我完全清楚我不吃饭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但是,我的胃里就好像塞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我一点容纳食物的空间都没有。 我说:“我想再上山一趟。” “我陪你一起去,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我和江易盛沿着昨天晚上我和吴居蓝上山的路,慢慢地走着。 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路到山顶,都没有碰到一个人。 江易盛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也算是个聪明人,可从昨天晚上想到现在,怎么想都想不通几个大活人怎么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地就消失不见了呢?以吴居蓝的身手应该能坚持到我们赶到,除非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沉默地走到鹰嘴崖上,眺望着广阔无垠的蔚蓝大海。 昨天晚上,站在这里时,我还忐忑于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告诉自己享受当下,可是这个当下竟然那么短暂。 江易盛担心地叫:“小螺,回来!不要站得离悬崖那么近!” 我退了回来,回忆着昨天晚上的情形,慢慢地走到椰子树下。 明亮的阳光下,一切看得更加分明。椰子树就在小径的前方,守在这里,就像守在关隘口,可以把所有的危险都挡住。漫漫一生中,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碰到一个男人愿意站在她身后,为她阻挡住所有危险。 我鼻子发酸,眼泪涌进了眼眶。吴居蓝,你答应了我不会有事!你必须说话算话! 在山顶转来转去的江易盛突然兴奋地说:“小螺,我们上来这么久了,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转过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江易盛挥舞着手,激动地说:“这里不是景点,大白天都没有人来玩,晚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有四个人在山上?不管是想抢劫,还是想偷盗,都应该去繁华热闹的灯笼街,根本不应该来这里!我觉得这四个人绝不是偶然碰到你们、随机性作案!” 我如同醍醐灌顶,霎时间从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他们……是特意冲着我和吴居蓝来的!” “对!如果不能找到吴居蓝,就想办法找到那四个人!他们一定知道吴居蓝的下落!但是……”江易盛叹了口气,“吴居蓝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可以说,我们完全不了解吴居蓝,想要找到线索有点困难!” 我说:“你怎么能肯定那些人是冲着吴居蓝来的?” “不是冲着他,难道是冲着你?从小到大,你的经历乏善可陈,绝对不会有人想要大动干戈,找四个拿着刀的歹徒来对付你。” 我一边仔细思索,一边慢慢地说:“我的经历是乏善可陈,但这两个月却发生了不少事。我去银行取钱,回来的路上被抢劫;我们出海去玩,回到家发现有两个小偷在家里;我和吴居蓝上山散步,碰到四个歹徒。我们这条街一直治安良好,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却接连碰到三件,不仅仅是一句倒霉就能解释的。” 江易盛赞同地说:“的确!这三件事应该是有关联的!” 我说:“这三件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 江易盛说:“也都和吴居蓝有关,是他住到你家后,才发生了这些事。” 我没有办法反驳江易盛,如他所说,我的经历一清二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会导致别人处心积虑地来对付我。 我说:“不管是冲着我,还是冲着吴居蓝,暂时都不重要。关键是,如果这三件事不是孤立的,被抓住的那两个小偷就是……” “线索!”江易盛说完,立即拿出手机,拨打了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的电话。 “什么?已经被送走了?为什么……” 两个小偷既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也没有造成财物损失,算是入室盗窃未遂。因为他们的认错态度良好,量刑会很轻,大概在六个月左右,可以取保候审;又因为案件最终会在海岛的管辖市审理,所以他们已经被看守所释放,离开了海岛。 江易盛安慰我说:“人只是暂时离开了,并不是没有办法追查。我已经让朋友帮我去查他们的保证人是谁,什么时候审理案件,顺着线索总能追查到。” 我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层层追查下去,不知道还需要多久,吴居蓝……我立即告诉自己,他答应了我,不会有事!他那么骄傲,肯定不会食言!肯定不会! 从山上回到家里,我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手里拿着手机,过一会儿就给吴居蓝打一个电话。 江易盛为了分散我的心神,把电视打开,又拿了一堆零食放在茶几上。可是,往日我最喜欢的放松方式不再有半点效果,我满心满脑都还是吴居蓝。 晚上八点多时,我对江易盛恳求地说:“我已经失去吴居蓝的联系二十四个小时了,你可不可以找朋友想点办法,通融一下,让警察帮忙找找?” 江易盛说:“好!吴居蓝的情况有点复杂,我得去找朋友,当面聊一下,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过一会儿,我就去睡觉了。我手机一直开机,你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这样也好,你好好睡一觉,有事我会给你电话。”江易盛拿起外套,匆忙离开了。 我又拨打了一次吴居蓝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我对着手机低声问:“到底要稍后多久?” 电视机里传来主持人兴奋的声音:“今年中秋节的圆月会是五十二年来最圆的月亮,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可见月圆是很短暂的一刻,你们想知道哪一刻的月亮才是真正最圆的吗?根据天文学家的预测,今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九分会出现最圆的月亮。中秋团圆月,你们选好地点去赏月了吗……” 我站了起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穿上保暖外套和防滑鞋,带上便携式手电筒。 “……不过很可惜,今晚我国南部地区普遍有雨,并不适合赏月……” 我拿起遥控器,“啪”一下关了电视。 我放下遥控器时,看到茶几上的零食,顺手把一包巧克力装到了口袋里。走出门时,又顺手拿了一把折叠伞。 我沿着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的小径,下到了我和吴居蓝约定月圆之夜见面的礁石海滩上。 这片海滩的形状像一个歪歪扭扭的“凹”字,两侧是高高耸立出海面的山崖,十分陡峭,中间是一片连绵几百米长的礁石海滩。因为水急浪大、怪石嶙峋,既不适合游泳,也不适合停船,很少有人来。只有附近的孩子偶尔会躲在这里抽烟喝酒,做一些需要躲避家长和老师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这片海滩都是我、大头、神医三人的秘密花园。每一次,我心情不好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时,就会来这里。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可因为天上有云,月亮一会儿在云层外,一会儿钻到了云层内,海滩上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黑暗。 我挑了块最显眼的礁石,爬到上面,笔直地站好,把手电筒打开,握着它高高地举起来,让自己像一个灯塔一样明亮耀眼。只要吴居蓝赶来,不管他身在何处,都能一眼就看到我。 当我无法找到他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他能找到我,这也算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 我一只手举累了,就换另一只手,两只手轮流交替,始终让手电筒的光高高地亮在我的头顶。 沉默地伫立、沉默地祈祷、沉默地等待…… 我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更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似乎我已经化成了一块石头,不知疲倦,不知饥渴,只要吴居蓝还没有平安回来,我就会一直举着手电筒,等在这里。 从海上吹来的风突然变大了,厚厚的云层涌向月亮,把它包裹住。天地间变得漆黑一片,海水也失去了光彩,如墨汁一般漆黑。海潮越来越急,海浪越来越高。大海像一只被叫醒的发怒猛兽,咆哮着想要吞噬一切。 根据爷爷的说法:“一风起,二云涌,三浪翻,四就是要下暴雨了。”有经验的渔民,闻到风的味道就知道海龙王要发怒了,得赶紧找地方躲避。 今夜的海龙王显然很不高兴,警告着所有人尽快远离他。 可是,因为月圆之夜的约定,我举着手电筒,站在礁石上,迟迟不愿离去。万一我刚走,吴居蓝就来了呢? 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我就走……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就走,马上就走…… 一个又一个“一会儿”,没有一丝预兆,瓢泼大雨突然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得我全身都痛。 我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取出折叠伞,刚刚打开,“呼”一下,整个伞被风吹得向上翻起,不但不能帮我挡雨,反而带得我站都站不稳,差点跌下礁石。 我急忙松开了手,“哗啦”一声,伞就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第10章 我不怕你,我想要你(2) 我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拿起手电筒,朝着脚边照了下,才发现,海浪已经随着迅速涨潮的海面,悄无声息地翻卷到了我站立的礁石上,几乎就要淹没我的脚面。 我对水是本能的恐惧,立即仓皇地想后退。 一波未平,一波更大的海浪向我站立的礁石翻卷着扑来。 “啊——”我从礁石上滑下,被卷到了海浪中。 我下意识地拼命挣扎,想抓住附近的礁石,却惊恐地发现什么都抓不住。 我身不由己,在礁石间冲来撞去,随着海水向着大海滑去。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一只强壮有力的手突然伸过来,把我拉进了怀里,搂着我浮出了水面。 我大张着嘴,一边用力地喘气,一边不停地咳嗽,整个身体都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抽搐,心里却洋溢着喜悦,急切地想要看清楚救了我的人。 是吴居蓝,真的是吴居蓝! 虽然夜色漆黑,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但我无比肯定就是吴居蓝。 狂风怒号、大雨如注、海潮翻涌,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倾覆。 吴居蓝一手牢牢地抓着一块凸起的礁石,一手紧紧地搂着我。在他的胸膛和礁石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让我可以不被风浪冲袭。 我也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雨水、海水,还是泪水,反正视线模糊,让我总是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抚摸过吴居蓝的脸庞,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后,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头紧紧地贴在了他的颈窝。 天地间漆黑一片,狂风犹如饥饿的狼群,不停地哭嚎着;大雨如上帝之鞭,恶狠狠地鞭笞着世间万物;大海像一只发怒的洪荒猛兽,想要吞噬掉整个天地。 似乎,世界就在毁灭的边缘,我却觉得此时此刻,安宁无比,在他怀里,头挨着他的颈窝,一切都是坚实可靠的。 暴风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半个多小时后,突然间,风小了,雨停了,大海平静了,云也渐渐地散去。一轮金黄色的美丽圆月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我抬起头,凝视着吴居蓝,用手轻轻地帮他把脸上的水珠抹去,“谢、谢……阿嚏!” 我一开口,立即打了个寒战,才觉得好冷。 吴居蓝轻轻地推开我,想要帮我翻坐到礁石上。 我像只八爪章鱼一样,立即缠到了吴居蓝身上,这才发现他没有穿上衣。赤裸的肌肤和冰凉的海水几乎一个温度,我下意识地揉搓了一下,想帮他增加一点温度。等做完后,才意识到这好像……更像是在占便宜。 我不好意思了,忙放开了他一些,掩饰地说:“我们一起上去。” 吴居蓝摇摇头,指指家的方向,把我的手拉开,又想把我推上礁石。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我紧紧地抓着吴居蓝的胳膊,“我不会先回家!你、你……和我说句话,叫我一声‘小螺’就可以。” 吴居蓝沉默地看着我,嘴巴紧紧地闭着。 “你不能说话了?是他们做的吗?” 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去摸他的嘴唇,“你让我看一下,到底伤在哪里了?” 吴居蓝十分避讳,猛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睛里隐隐流动着哀伤。 我不想再勉强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去抓礁石,想要爬上岸,连对水的恐惧都忘了,“我们现在就去找江易盛,立即去看医生。” 吴居蓝在下面轻轻托了一下我,我轻松地爬到了礁石上。 我回转身,用力拉他,想要把他拉上岸,吴居蓝却一动没有动。 我正想更加用力,却不知道吴居蓝的手怎么一翻,竟然轻轻松松就从我手里挣脱了。他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惊恐地大叫:“吴居蓝!”立即就想跳进水里,去追他。 吴居蓝停住,对我安抚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是想离开,让我好好地待着。我没有再动,跪在礁石上,紧张困惑地盯着吴居蓝。 吴居蓝确定我不会跳下海后,慢慢地向着远离礁石的方向退去。 我眼睛一眨不敢眨,紧紧地盯着他。 他停在了几米外,一个能让我看清楚他,却又保证我们接触不到的距离。 他沉默地看着我,迟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挤了个干巴巴的笑出来,轻声叫:“吴居蓝!” 他终于开始动了起来。 就像海下有一个平台托着吴居蓝一样,他慢慢地从海面上升了起来,一直升到了腰部,整个上半身都露在海面上。 他稳稳地停在了海中央,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提醒我,让我看清楚一切;又似乎在暗示我,如果想要逃避,一切都还来得及。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上半身犹如希腊神殿前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肌肉结实有力,肌肤白皙紧致,一颗颗水珠似乎闪着银光,从起伏的曲线上滑落。 如果说我没有察觉到异样,那肯定是撒谎,但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害怕,我紧张地笑了笑,调侃说:“身材很好!” 吴居蓝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最终下定了决心。“哗啦”一声水浪翻卷中,我好像看到一条巨大的鱼跃出了水面。 等浪花平息,我看到吴居蓝平静地坐在海面上,整个身体没有任何遮挡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眼睛发直,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刚刚经历过暴风雨的天空,格外干净澄澈,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蓝宝石。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悬挂在天空,又大又亮,皎洁的光辉倾泻而下,映照得整片大海波光粼粼。 吴居蓝就优雅地侧身坐在那轮圆月下的海面上,他的上半身是人身,腰部以下却是鱼,又大又长的银蓝色鱼尾漂浮在水面上,让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坐在了水面上一般。微风吹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温柔地一起一伏,吴居蓝的身子也微微地一摇一晃。 我觉得我要疯了!我究竟看见了什么? 真的?假的?死亡前的幻觉? 其实我已经快要死了吧!不管是被吴居蓝救了,还是现在看到的画面,都是死亡前的幻觉…… 可是,不管我多么一厢情愿地催眠着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理智都在一个小角落里,顽固地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能地想尖叫,那是人类自然而然的自我保护和防御机制,但是,让我神经错乱的画面中还有我熟悉的面容。虽然我现在心神震骇、头昏脑涨,却清楚地知道那样做一定会伤害到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我像块化石一样,一直保持着跪趴的姿势,表情呆滞地看着吴居蓝。 他也一直没有动,不动声色地安静等待着,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下把命运完全交给老天去决定的人,除了漫长的等待和更漫长的等待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在吴居蓝足够耐心、足够漫长的等待后,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你、你在cosy吗?” 这是我在一一否定了做梦、发疯、幻觉等等选项后,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我怕他没听懂,比画着说:“就是通过服装和道具,把自己装扮成电影、小说、游戏里的某个人物,高明的coser能把自己装扮得和想象中一模一样。” 吴居蓝摇了摇头,将近两米长的尾巴高高扬起,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又落回水里。月光下,银蓝色鱼尾的一举一动,都美得惊心动魄,绝不是人力所能为,只能是造物主的恩赐。 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不得不接受了事实后,惊骇反倒慢慢地消散了。 为什么我非要希望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呢?为什么一直想从吴居蓝那里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呢?为什么不能接受吴居蓝有一条鱼尾巴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又能如何呢?他依旧是他! 我忍不住仔细地看着吴居蓝,他好像知道我其实现在才有勇气真正地看他,微微地侧过了身子,让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月光下,他好像又有了变化。 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梁更挺、鼻翼更窄、下颌更突出,整张脸更加棱角分明。漆黑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他肩头,令他看上去十分妖异英俊,也十分冷酷无情。 除了前半身,他全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细密的蓝色鳞片,这和狮子、老虎那些猛兽很像,只有前腹是没有防护的,所以猛兽从来都是深藏腹部。鳞片的颜色从下往上渐渐变浅,尾鳍是克什米尔蓝宝石般的深蓝色,到肩膀时几乎变成了水晶般透明的浅蓝色,如果不是在月光下,鳞片泛着淡淡的银光,几乎注意不到他肩膀上有鳞片。整条手臂也覆盖着鳞片,颜色从肩头往下逐渐加深,接近腕骨时已经变成了克什米尔蓝宝石般的深蓝色。 我好奇地问:“刚才在水里时,我没有感觉到你肩上和胳膊上有鳞片,是因为刚才还没有吗?” 吴居蓝点了点头。 我问:“是因为担心我害怕……你才没有显露?” 吴居蓝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吭声。 我突然想到——不是只有我紧张害怕吧?吴居蓝不紧张、不害怕吗? 他怕我害怕,特意隔着一段让我觉得安全的距离,坐在那里,一直展示着他的身体,还要配合我的每一个询问,没有人会喜欢这样吧?更何况是向来高傲冷淡的吴居蓝? 我的心胀得鼓鼓的,心酸和感动交杂在一起,想哭又想笑的感觉。 我说:“吴居蓝,你能游过来吗?” 吴居蓝看着我,没有动。 我恳求:“我怕水不会游泳,你过来,好吗?” 吴居蓝的鱼尾优雅地一摆,沉到了水下,他的人也向下沉了沉,只胸膛以上露在了海面上。 他向着我游过来,其实,并不像游,因为他双手根本没有动,身体也是直直的,更像是从水中漂了过来。 第11章 我不怕你,我想要你(3) 还有一米多远的距离时,他停住了,盯着我,似乎在确认我真的不会害怕。 我心里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满涨到就要溢出来,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绝不是难过,而是窝心的柔软感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每一次以为自己已经够喜欢一个人时,下一刻又会因为他的一个小小动作,更加喜欢他。 吴居蓝误会了我的叹气,他眼中满是无奈悲伤,想要退后。 我立即说:“不要动!” 既然他不能说话,那就我来说好了! 我说:“你不会真以为我害怕你吧?拜托!我虽然不是《暮光之城》和《来自星星的你》的脑残粉,但我也是从头到尾,一集没落地全看完了。” 吴居蓝的表情很茫然,显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来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暮光之城》是讲吸血鬼的电影,《来自星星的你》是讲外星人的电视剧,你肯定想象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它们的脑残粉。现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传》那个年代的人了,一见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杀,大家现在都巴不得遇见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对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绝对比‘男朋友是高富帅’更有诱惑力……” 呃……我刚才说了什么,好像说了“不是人”,这算骂人的话吗?我立即闭上了嘴巴。 我看着吴居蓝,吴居蓝也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我干脆不说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撑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吴居蓝,用行动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吴居蓝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的手在吴居蓝面前固执、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后,吴居蓝迎着我的视线,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面下的手,却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让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长什么模样。 我的呼吸一滞,连瞳孔都猛地收缩了一下。 银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从他的指间坠落,本该是一幅很温柔唯美的画面,但现在只会让人感觉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个手掌都被蓝黑色的细密鳞片覆盖,看上去像金属一般冰冷坚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络,凸显着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五指细长,指甲尖锐锋利,犹如五根钢针,很容易就能刺穿猎物的要害。指间有相连的蹼,手掌完全张开时,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大。 客观地评价,与其说这是一只手,不如说这是一只猛兽的利爪。 我非常震惊,甚至本能地畏惧,但是,当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时,吴居蓝平静深邃的双眸,也正在细细观察我的反应。我意识到我的任何一丝反应都有可能伤害到他,立即平静了下来。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再一次,我肯定这是一只可以撕碎一切的猛兽利爪,但是他那么小心翼翼,连靠近我都会怕吓到我,就算它是猛兽的利爪又如何?这只利爪根本不会伤害我! 我凝视着他,固执、安静地伸着手。 我看清楚了我将要相握的手长什么样,我依旧确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对峙。 终于,吴居蓝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没有机会反悔和逃走。当两人的指尖即将相触时,他停住了,还在给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后机会。 我等得不耐烦起来,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劲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惊,尖锐的指甲猛地缩回了手指里。我抓了个空,身子摇晃,眼看着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轻轻一撑,让我稳稳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没有温暖柔软的感觉,而是冰冷的、坚硬的,一如我的想象。 我凝视着他,握着他的手,一点点用力,把他往我身边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强,更不会后悔! 他随着我的牵引,慢慢地游到了我身边。 我对他展颜而笑,他静静凝视着我的笑颜。 这一刻,我们眼里的光辉,令五十二年来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几分。 我趴在礁石上,吴居蓝浮在礁石旁的海水里,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着吴居蓝,直到看到吴居蓝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帘。 我担心地问:“你不能说话是被那四个人伤到了吗?” 吴居蓝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半是因为伤,一半是因为别的?” 吴居蓝点头。 我想了想说:“因为你变回了……鱼身?” 吴居蓝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扬我聪明。 这又不难猜,他能下半身和人类不一样,舌头或气管那些发声器官和人类不一样不是很正常吗? 我问:“上个月的月圆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见,是不是因为……和现在一样了?” 吴居蓝点头。 “哦——那你是不是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会变回鱼身?” 吴居蓝点头。 “好神奇!”我难以想象两条腿变成一条尾巴,一条尾巴又变成两条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说腿突然抽筋不能动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吴居蓝点头,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来最异常的月亮引发了他身体的异常。 “你什么时候变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时吗?”我记得他上次应该是在日出后才出现的。 吴居蓝点头。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对他说:“我陪你一起等。” 吴居蓝指指我的湿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摇头,“不要!我还没听到你亲口对我说……反正我不回去,这会儿没有风,天气并不冷。我身体很好,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你不用担心。” 我说着不冷,实际不仅冷,还很饿。突然,我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只手握着吴居蓝,舍不得放开,想只用另一只手撕开塑料纸袋,却显然有点困难。 吴居蓝的指尖从袋子上轻轻划过,塑料袋就裂开了。 我拿起一块,递到吴居蓝嘴边。他愣了一下,微微张开嘴,用舌头把巧克力卷进了嘴里。 第12章 我不怕你,我想要你(4)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来,却装作若无其事,拿起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感觉到指尖的濡湿,一块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月亮渐渐西沉,吴居蓝指指不远处的峭壁,示意他要离开一会儿。 “是要……变回双腿了吗?”我问。 吴居蓝点头。 虽然我很想陪着他,但这应该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换内衣时,肯定不会喜欢有人旁观。 我轻声说:“我等你,你有事就……随便发出点声音,或者拿石头丢我。” 我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吴居蓝对我安抚地笑笑,倏的一下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却什么都看不到。吴居蓝在我面前一直速度非常缓慢,但显然他真实的速度是快若闪电。 海潮还没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里面,四周的水很深。我克制着恐惧,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向吴居蓝刚才指的山崖眺望着。 月亮落下、太阳还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间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正觉得紧张害怕,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 发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可就是说不出的美妙动听。天籁般的歌声,都不像是用耳朵去听见的,而是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能听见,直接钻进身体,和灵魂共鸣。 是吴居蓝在唱歌! 他猜到我会害怕,用歌声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 被爱护珍惜的感觉让我几乎落泪,心情变得安宁平静。 天空渐渐透出朦朦胧胧的光芒,将海面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点泛红,想着今天的日出应该是红霞满天,十分好看。可惜这边的海滩是朝西的,看得见日落,却看不到日出,我只能根据天亮的程度判断太阳是否升起了。 连绵不断的海浪声中,我突然发现,那美妙动听的歌声消失了,因为它太过温柔,离去时犹如朝云散、晨露逝,竟让人一时间没有察觉到。 我有点慌了,探着身子,手拢在嘴边,朝着山崖的方向,大声叫:“吴居蓝!” “我在。” 声音就在我脚下,我惊喜地低头看去。 吴居蓝从海水里冉冉浮起,手一撑,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确定是两条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视线迅速上移。他穿着湿漉漉的黑色短裤、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踪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吴居蓝说:“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里,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办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来,“原来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难怪那么混搭呢!” “不过这次是匆忙间跳下海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手机也坏了。”吴居蓝晃了晃两只还泡在海水里的脚,左脚光着,右脚趿着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难行的礁石滩,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他,“用这个包着脚,等回家后再去买双新鞋。” 吴居蓝用我的外套包了个很利落的“贴脚鞋”,我怀疑他以前做过这事。 我担心地问:“你刚刚才……走路不会有事吧?” “没事。如果很长时间没来陆地上,需要适应一下,这次没事。”吴居蓝站了起来,看上去一如常人,没有丝毫异样。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不大的礁石,显得有点局促。 突然间,我们好像得了失语症,谁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我声音不大,却一字字很清晰地说:“我的心意没有变。” 吴居蓝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要我放弃,我会现在就后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做判断。” 吴居蓝沉默,不言也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脚尖动了动,往前蹭了一点,又往前蹭了一点,直到几乎贴站在了吴居蓝身前。 吴居蓝仍然不言也不动。 我湿淋淋地站在清凉的晨风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心冷,还是身冷,我开始打哆嗦,越打越厉害,整个人抖得几乎像筛糠。 我声音颤抖地说:“吴居蓝,你答应了我、我的!” 吴居蓝不说话。 “吴居蓝,你、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快淹死了,才会来抱我?” “你太冷了,我们回去!”吴居蓝转身想走。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大海跳了下去,人都已经到了半空,吴居蓝跃起,快若闪电地抱住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地落回到了礁石上。 他刚想放手,我说:“我还会跳的!但你可以选择不救,让我淹死好了!” 吴居蓝被我气笑了,“沈螺,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脸皮厚的女人!” “现在见到了,也不晚!” 吴居蓝冷冰冰地说:“可惜,从来只有我威胁别人,没有别人威胁我!你想跳就跳吧,反正淹死的是你,不是我!”吴居蓝放开了我,转身就走。 我盯着他背影看了一瞬,转身就跳进了海里。 虽然往下跳时,我已经给自己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对水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身体刚入水,就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像块石头般沉向海底。幸亏吴居蓝在我落水的一瞬就跳了下来,动作迅疾地抓住了我,带着我浮出水面,跃到了礁石上。 我趴在他的胳膊上,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以前……不接受威胁,是因为你没有把那个人放到心里。可惜,你现在把我放进了心里,就只能接受我的威胁了!” 吴居蓝沉默不语,没有否认,也没有再试图放开我。 我喃喃说:“我知道前面的路很艰难,也许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但是,至少这一刻,请让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没有感觉错,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碧海蓝天间,初升的朝阳下,吴居蓝第一次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双臂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肋骨都觉得痛,却让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只有一点点喜欢我,而是很多很多,就像白雪皑皑的山峰,虽然表面全是坚冰,可在地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滚烫的岩浆。 第13章 如何打败时间(1)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我在楼上,临窗望月。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我和吴居蓝从山上下来时,远远地就看到院墙外竟然架着一个梯子,院门虚虚地掩着。 我怒了,这些贼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随手从路旁捡了根结实的树棍,冲进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哟——”江易盛边躲边回头。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为又是小偷。你怎么翻到我家里来了?” 江易盛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翻进了你家里?你告诉我,你怎么不在家?我打你手机关机,敲门没有人开门,我当然要翻进来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说你会在家睡觉吗?出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我抱歉地说:“我的手机掉进海里了,接不到你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电话通知你。” “那你出门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出门时手机总没有掉进海里吧?” 我心虚地说:“对不起,我去找吴居蓝了,怕你会阻止我,就没告诉你。” “我能不阻止你吗?黑灯瞎火的,你能到哪里去找人?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去找吴居蓝,但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告诉你,就算吴居蓝在这里,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头去看吴居蓝,吴居蓝却倚着院门,凉凉地说:“骂得好!” 江易盛这才看到吴居蓝,愣了一愣,惊喜地说:“吴大哥,你回来了?” 吴居蓝微笑着,温和地说:“回来了。” 江易盛看到他脚上包着我的外套,关心地问:“你脚受伤了?” “没有,丢了一只鞋子。”吴居蓝说着话,坐到厨房外的石阶上,解开了脚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来,对我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吴大哥找回来了。” 没等我得意,吴居蓝说:“没有她,我也会回来的。” 我瘪着嘴,从客厅的屋檐下拿了一双拖鞋,放到吴居蓝脚前,转身进了厨房。 江易盛对吴居蓝说:“你平安回来就好。那四个歹徒……” “我跳下海后,他们应该逃走了。” 江易盛满面震惊地问:“你从鹰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从鹰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无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耸耸肩,表示我们要习惯吴居蓝的奇特。 江易盛问:“要报警吗?” 吴居蓝说:“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觉得只能算了。吴居蓝的身份有点麻烦,而且那些人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算报了警,估计也没多大用处。 吴居蓝看到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他说:“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我拿着饼干说:“我饿了,吃点东西就去换衣服。” 吴居蓝对江易盛说:“我去做早饭,你要早上没吃,一起吃吧!” 我忙说:“不用麻烦,我随便找点吃的就行。” 吴居蓝淡淡说:“你能随便,我不能。” 我被吴居蓝赶出厨房,去洗热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吴居蓝已经做好三碗阳春面,还熬了一碗姜汤。 我把一碗面吃得一点不剩。 吴居蓝问:“昨天你没好好吃饭吗?” 江易盛冷哼,张嘴就要说话。 桌子下,我一脚踩到江易盛的脚上,江易盛不吭声了。 我端起姜汤,笑眯眯地说:“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吴居蓝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不要用脚踩着江易盛,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脚缩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时候,我们三个,人人都认为大头和我最坏,可我们是明着嚣张坏,小螺是蔫坏蔫坏的,我们干的很多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词地说:“那些可不叫坏事,那叫合理的报复和反抗。”谁叫我斗争经验丰富呢?从继父斗到继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曲线斗争、背后捅刀。 江易盛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对吴居蓝说:“我十一岁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发作,变成了疯子。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我是多才多艺、聪明优秀的乖乖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之后大家提起我时都变得很古怪,老师的喜欢变成了怜悯,同学们也不再羡慕我,常常会叫我‘疯子’,似乎我越聪明就代表我神经越不正常,越有可能变成疯子……” 我打断了江易盛的话,温和地说:“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继续对吴居蓝说:“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赞美、被人羡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么急剧的人生意外,变得寡言少语、自暴自弃。被人骂时,只会默默忍受,想着我反正迟早真的会变成个疯子,什么都无所谓。那时候,我妈妈很痛苦,还要带着爸爸四处求医,根本没有精力留意我;老师和同学都认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变化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学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她骂跑了所有叫我‘疯子’的同学,自说自话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却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我,直到把我缠得没有办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带着我这个乖乖好学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还煽动我连跳了三级,我觉得我已经疯了,对于会不会变成疯子彻底放弃了纠结。” 江易盛笑嘻嘻地问吴居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那个现在正在死皮赖脸地纠缠你的女人!” 我说:“喂!别自言自语当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敛了笑意,对吴居蓝严肃地说:“对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亲人;是依靠,也是牵挂。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飞车抢劫、入室盗窃、深夜遇袭,已经发生了三次,如果这些事和你有关,请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脚,示意他赶紧闭嘴。江易盛却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严肃地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说:“我现在不能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发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在场,小螺会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吴居蓝一瞬,笑起来,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一边起身,一边说:“两位,我去上班了!听说医院会从国外来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做交流,你们有空时,帮我准备几份能令人惊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约她吃饭。” 我忙说:“神医,记得让你朋友帮忙继续追查那两个小偷。” “知道。” 目送着江易盛离开后,我对吴居蓝说:“江易盛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现在也只是猜测这三件倒霉的事应该有关联,不是偶然事件。” 吴居蓝说:“你们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上次说,抢你钱的人手上长了个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画了一下那个痦子的位置。 吴居蓝说:“在鹰嘴崖袭击我们的那四个人,有一个人的手上,在同样的位置,也长了一个痦子。” 没想到这个小细节帮助我们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肯定别有所图。 我小心翼翼地问:“吴居蓝,你以前……有没有很讨厌你、很恨你的人?” “有!”吴居蓝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里一揪,正想细问,吴居蓝又说:“不过,他们应该都死了。” 我失声惊问:“死了?” “这次我上岸,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有限,认识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闻,应该再没有人讨厌我了。”吴居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和他讨论这事,赶紧继续问:“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应该是……公历纪元1838年,本来想多住几年,但1865年发生了点意外,我就回到了海里。”吴居蓝轻描淡写地说:“那次我是在欧洲登陆的,在欧洲住了十几年后,随船去了新大陆,在纽约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执着的后代,也应该远在地球的另一边,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风中凌乱了,整个人呈石化状态,呆看着吴居蓝。他说一八、一八几几年?欧洲大陆?新大陆?他是认真的吗? 吴居蓝无声叹息,“小螺,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就是我。我不是合适的人,你应该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侣……” 我脑子混乱,脾气也变得暴躁了,“闭嘴!我应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吴居蓝真的闭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碗。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说:“吴居蓝,你刚才是故意的!同样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我,却故意吓唬我!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伎俩都不会有用的,我绝不会被你吓跑!” 我说完,立即转身,走向客厅。 连着两夜没有睡觉,我头痛欲裂,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战我的承受极限,脑子里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纷纷扰扰地闹着,让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拿出给客人准备的高度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团火焰般从喉咙滚落到胃里,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热感,我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我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无力地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将睡未睡时,我感觉到吴居蓝抱起我的头,让我躺到枕头上,又帮我盖好了被子。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处,或者说可恨之处就在于: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偏偏神经元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就是掌控不了身体。 吴居蓝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和脸颊,我努力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冰凉的掌心,表达着不舍和依恋。 吴居蓝没有抽走手,让我就这样一直贴着,直到我微笑着,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上七点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难道我要过美国时间吗? 美国,1865年,十九世纪的纽约……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第14章 如何打败时间(2) 我盯着屋顶,发了半晌呆,决定……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我洗漱完,扎了个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吴居蓝!” “吴、居、蓝!” 客厅里传来江易盛的声音,他学着我阴阳怪气地叫。 我郁闷地说:“你怎么又来蹭饭了?” “我乐意!”江易盛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腿架在茶几上,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 我对吴居蓝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不用特意给我做,你们剩下什么,我就吃什么。” 吴居蓝转身去了厨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机递给我,“我中午去买的,还是你以前的号码,吴大哥的也是。你给我一部手机的钱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礼物。” 我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吴居蓝的手机呢?给他看过了吗?” “看过了。”江易盛指了指沙发转角处的圆几,上面放着一部手机,“你们俩丢手机的速度,真的很霸气侧漏!”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嘲,拿起吴居蓝的手机和我的对比了一下,机型一样,只是颜色不一样。我满意地说:“情侣机,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么点小心思,很难猜吗?” 我不吭声,忙着把我的手机号码存到吴居蓝的手机里,又把他的手机铃声调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我的选择无关审美和喜好,只有一个标准,铃声够响、够长,保证我给吴居蓝打电话时,他肯定能听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我刚让吴大哥看过了,他完全不认识他们,也想不出来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翻看着,是那两个小偷的个人信息,以及帮他们做取保候审的律师和保证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细看过去,我也没看出任何疑点。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证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师是她聘请的。 我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夹,“这两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们不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着急,这才刚开始追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江易盛说。 “我不着急,着急的应该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他们一定有所图,一定会发生第四件倒霉的事。”我拍拍文件夹,“既然暂时查不出什么,就守株待兔吧!” 虽然我说了别麻烦,吴居蓝还是开了火,给我做了一碗水晶虾仁炒饭。 他端着饭走进客厅时,我正好对江易盛说:“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为什么这么推测?”江易盛问。 我瞟了吴居蓝一眼,说:“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说出来听听。” “我不想告诉你。” 江易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沈大小姐,你应该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吴居蓝来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理方式。这么重要的判断,你不告诉我?也许你的判断里就有线索!” 我蛮横地说:“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吴居蓝,“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起码的分析和逻辑。你和吴居蓝比起来,当然是吴居蓝更像是会惹麻烦的人。” 我苦笑着说:“可是这次惹麻烦的人真的是我,虽然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断理由等我想说时我会告诉你。” 江易盛说:“好,我不追问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一仰头,喝干净了红酒,放下杯子对吴居蓝说:“在查清楚一切前,别让小螺单独待着。”他站起身,对我们挥挥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饭默默地吃着,吴居蓝坐在沙发另一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发现是纪伯伦的《先知》,心里不禁窃喜,因为纪伯伦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吴居蓝喜欢看我喜欢的书,就好像在这无从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发现了一点我和他的牵绊,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让人欣喜。 等吃饱后,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对吴居蓝说:“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吴居蓝没有一点愧疚感,他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建议:“你可以给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他。吴居蓝不为所动,淡定地翻着书,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细细地打量,从头仔细看到脚,完完全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如果不是吴居蓝时时刻刻逼着我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恐怕会很快忘记昨晚的所见吧!因为我在心理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暗暗庆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会变成……一条鱼。 我知道,吴居蓝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除了喜欢,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任何一个我猜到或者压根儿没猜到的现实,都有可能让他止步。 吴居蓝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当时,他话没有说完,我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现在,我才明白,他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继续说,不是话未尽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觉得不应该有下文了。 这个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强要来的!但是,既然没脸没皮地要到了,我就没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关系的开始都会有怀疑和不确定,因为我们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龄了。有怀疑和不确定是正常的,那是对自己更负责的态度,所以才要谈恋爱和交往,谈来谈去,交来往去,一点点了解,一点点判断,一点点信任,甚至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包容,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悲观和不相信了。吴居蓝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复杂,我允许他有更多一点的怀疑和不确定。只要他还喜欢我,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坐到了吴居蓝身旁,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居蓝”,表明我有话想说。 吴居蓝合上了书,把书放到茶几上,平静地看向我。 我试探地握住了吴居蓝的手,他没有排斥,可也没有回应,目光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对他而言,我的触碰,别说心动涟漪,就连烦恼困扰都不配给他造成。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就一直挠下去,挠啊挠啊,挠啊挠啊……吴居蓝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没完没了的撩拨。 我心里暗乐,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第15章 如何打败时间(3)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会变老、变丑。” “我不可能在一地长居,你必须跟着我颠沛流离,没有朋友,没有家,到那时,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梦。又老又丑的你会恨我、畏惧我,想尽办法逃离我。”吴居蓝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微笑着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离开,但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凉。 “沈螺,不要把你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男人!”吴居蓝冷漠绝情地用力拽开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谁针对你,确认和我没有关系后,我就会离开,你就当遇见我的事是一场梦吧!” 我晕晕沉沉,像梦游一样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闷,“唰唰”几下,拉开了所有窗帘,打开了所有窗户。清凉的晚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飞了起来,窗帘也哗哗地飘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千年前的那轮月亮应该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却不行,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女子的芳华更是有限,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如果保养得好,还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二十年后呢?四十六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五十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和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吴居蓝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中国最美的爱情誓言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连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还是恋人的手吗? 我悲伤无奈地苦笑起来。 自以为鼓足了所有勇气,信心满满地面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我们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 我该用什么来打败时间? 这个问题,连拥有千年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吴居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才会故意尖刻地说出“又老又丑的你”这样的话来伤害我,逼着我放弃。 理智上,我认同吴居蓝的决定。既然未来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确应该选择放弃。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愿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风越凉,我却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凉风。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不得不站起来去抽面巾纸。 擦完鼻子,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几分钟就凌晨四点了。 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在窗口坐了六七个小时,难怪冻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失灵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龙吐珠花皎皎洁洁,随风而动;九里香堆云积雪,暗香袭人。 我想起了吴居蓝慵懒地坐在花丛间,静看落花蹁跹的样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吴居蓝,没有他的理智,更没有他对人对己的冷酷。也许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没有办法想清楚,究竟是应该理智地放弃,还是应该顺心地坚持。 但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我怎么想,吴居蓝似乎都已经做了决定…… 突然,我心中一动。 吴居蓝逼我放弃,他放弃了吗? 在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明知道会伤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个吗? 刹那间,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把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如果我此时出声叫吴居蓝,他回应了,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许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把头凑到窗户前,手拢在嘴边,想要叫他。可是,我紧张得手脚发软,心咚咚乱跳,嗓子干涩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压在一声轻唤上吗? 万一、万一……他早已熟睡,根本听不到,或者他听到了,却不愿意回应我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恐惧纠结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对着窗外的迷蒙夜色,轻轻地叫:“吴、吴……吴居蓝。”因为太过忐忑紧张,我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还带着些颤抖。 本来,我以为我要经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个答案,结果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声音刚落,就听到了吴居蓝的声音从楼下的窗口传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满面惊愕地愣住了。 一瞬后,我一边捂着嘴,激动喜悦地笑着,一边瘫软无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流下。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 我在楼上,临窗望月。 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你让我放弃? 不!我不放弃!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吴居蓝竟然从窗户外无声无息地飞掠了进来。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冲过来,搂住我,“你哪里不舒服?” 我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开心、太喜悦,为他的心有挂碍,为他的牵肠挂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发烧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吹冷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声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边帮我把脉,一边柔声问:“哪里难受?” 我摇头,哽咽着说:“没有,哪里都不难受。” 他不解,“不难受你哭什么?” 我又哭又笑地说:“因为你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你也睡不着……” 吴居蓝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神色一敛,眉目间又挂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脉的手,冷冷地说:“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无奈地说:“我去拿退烧药。” 我放开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楼去拿药。 一会儿后,他拿着退烧药上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先把药吃了。 他把电子温度计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含一下。 几秒后,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刚吃的药会让你嗜睡,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全身开始虚软无力,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渐渐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直很痛苦。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热得全身冒烟;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全身直打哆嗦。 晕晕沉沉中,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细心地照顾我。我大脑迷迷糊糊,完全没有思考的力气,想不清楚他是谁,却无端地欢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算我一直这么痛苦地时而被火烤,时而被冰冻,我都心甘情愿。 我睁开眼睛时,屋内光线晦暗,让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吴居蓝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闭目假寐。我刚挣扎着动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又干又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吴居蓝却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温水端到了我嘴边。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干渴的感觉才缓和了,却依旧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结合头重脚轻、全身酸软无力的症状,看来我这次的感冒真的不轻。 我声音嘶哑地说:“怎么会……这么严重?” 吴居蓝讥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没烧成肺炎已经算你运气好了。” 他拉开窗帘,我才发现外面艳阳高照,应该已经是中午。 吴居蓝问:“饿了吗?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晕晕沉沉,十分难受,没有一点胃口。 第16章 如何打败时间(4) 吴居蓝走到桌边,打开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点。” 我不愿拂逆他,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我一边慢慢地喝着粥,一边偷偷地看吴居蓝。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疲惫。 我喝完粥,对吴居蓝说:“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到大身体特别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会很快就好。” 吴居蓝静静地盯了我一瞬,没有搭理我,转身端起一个碗,递给我,“吃药。”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我闻着味道就觉得苦,刚想说“感冒而已,吃点西药就行了”,突然反应过来,我又没有去看中医,哪里来的中药方子? 我试探地问:“你开的药?” 吴居蓝淡淡应了声“嗯”。 我再不喜欢吃中药,也不敢嫌弃这碗药了。我捧过碗,尝了一口,立即眉头皱成了一团,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但看看吴居蓝,我一声不敢吭,憋着口气,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时,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立即着急地找水喝。 吴居蓝站在床边,拿着水杯,冷眼看着我,就是不把水递给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水!” 他冷冷地说:“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后就长个记性,下次还开着窗户吹冷风吗?” 我怀疑那碗中药那么苦,是他在故意惩罚我,但什么都不敢说,乖巧地摇头,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他终于把水杯递给了我,我赶紧喝了几口水,把嘴里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吴居蓝说:“药有催眠作用,你觉得困了,就继续睡。”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得十分踏实。 睡醒了就吃饭吃药,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来时,除了身子还有点酸软、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经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身体比大头和神医还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吴居蓝。他坐在床旁的藤椅上,大概觉得有些无聊,捧着一本笔记本,拿着几支铅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我双手一撑,坐了起来,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吴居蓝。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顾自己,低下了头,继续涂涂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问:“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 吴居蓝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我笑着接过,一页页翻过去,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 吴居蓝画了三张素描图,全是我和他,只不过是不同年龄的我和他。 第一张是现在的我和吴居蓝。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就是一个男子在照顾年轻的恋人,透着温馨甜蜜。 第二张是十几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儿子在照顾母亲。 第三张是几十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鸡皮鹤发、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孙子在照顾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图,但吴居蓝的绘画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图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让人如同在看真实的照片。 我看完最后一张图后,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盯着吴居蓝。 他的理智,总是让他在温柔之后变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对我的好是不小心给了我理由去坚持对他的感情,他一定会立即再做一些事情来伤害我,给我更多的理由去放弃这份感情。 虽然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我无情,但是,我的心依旧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鲜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笔记本递还给吴居蓝。 他淡淡瞥了一眼,没有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这三幅图画的都是你,送给你了。” 我紧紧地咬着唇,拿着笔记本的手在轻轻地颤着。 他视而不见,站起身,冷淡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你换件衣服就能下来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战。三张栩栩如生的图画比任何语言都更有杀伤力,他逼着我去看见未来的残酷,提醒我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可能因为爱情,更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和感动而改变。 我盯着地上的笔记本,很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现实就是不论如何逃避都迟早会发生的事实。 我咬了咬牙,猛地弯下身子,把笔记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吴居蓝,如果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来,我会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我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和抗拒,翻开了笔记本,慢慢地把三张图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没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视图画里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三张图。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就像真的被这三张图带进了时光的长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时不我待、流光无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旧。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想着每一幅图。 很久后,我突然下了床,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每张图的空白处写下了一段话。 放下笔,我脚步轻快地走进卫生间,决定冲个热水澡。 把一身的汗渍都洗干净后,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冲掉了,感觉全身上下一轻,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吹干头发,把长发编成辫子,仔细盘好,换上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戴了一条自己做的项链,项坠就是吴居蓝送我的那颗黑珍珠。 因为面容仍有病色,我涂了bb霜,拍了散粉,还扫了点腮红,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觉还不错,我拿起笔记本,下了楼。 窗外夜色深沉,窗内灯火通明。 吴居蓝坐在饭桌前,安静地等着我。 他下楼时,天色仍亮,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得天色尽黑、饭菜凉透,他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第17章 如何打败时间(5)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院子里,隔窗看着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设想过我的各种反应,却怎么想都没有想到,我的满血复活能力这么强,才被狠狠打击过,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鲜亮地出现了。 他表情明显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进厨房,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把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静地说:“你送我的三张图我已经都认真看完了,作为回赠,我送你三句话。” 我把笔记本推到了他面前,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笔记本。 三幅图、三句话。 每句话都端端正正地写在每幅图的空白处。 第一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吴居蓝一一翻看完,眉头紧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话和他的图有什么关系。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低下头,一边毫不回避地翻看着三张图,一边说:“三张图,都是我身体不好,虚弱无力,最需要人照顾时。第一张,我正青春明媚时,你在。” 我翻到第二张图,“我人到中年,容颜枯萎时,你在。” 我翻到第三张图,“我人到老年,鸡皮鹤发时,你仍在。” 我抬头看着吴居蓝,轻声说:“你知道吗?有四个字恰好可以形容这三张图表达的意思——不离不弃!” 吴居蓝被我的神发挥给彻底震住了,呆滞地看了我一瞬,刚想要开口反驳,我立即说:“我知道,你本来的意思不是这个!但写下了‘小圣经’的纪伯伦说过,‘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是要去听他没有说出的话。’你潜意识画下的东西才是你最真实的内心,不管我什么样,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想过对我弃之不顾。” 向来反应敏锐、言辞犀利的吴居蓝第一次被我说得张口结舌。 我轻轻拍了下笔记本说:“不离不弃,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爱情誓言,谢谢你!我对你的爱情誓言是三句话,借用了古人的诗歌!” 我笑了笑说:“古人的东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水流去找他,道路险阻又漫长,顺着水流去找他,他仿佛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还是顺流,他总是遥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对吴居蓝做了个鬼脸,“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许诺了对我不离不弃,他会等着我,直到我克服他给我设下的所有艰险,走到他身边。” 吴居蓝表情惊愕、目光锋利,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 我寸步不让,一直和他对视。 我并不是那种“为了爱情就可以抛弃自尊、不顾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种“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会默默爱你一辈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爱错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无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离不弃,我只能生死相随! 很久后,吴居蓝扶着额头,无力地叹了口气,喃喃说:“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还是我是怪物。” 我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大概都是!你没有听过网络上的一句话吗?极品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的!” 吴居蓝被我气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有本事厚着脸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着脸皮说:“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看透了你不愿意说出,或者不敢说出的话!” 我指着第三张图中鸡皮鹤发、苍老虚弱的我,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画这些图时,可有过一丝抛弃我的念头?一丝都没有!在你想象的未来中,就算我变得又老又丑,行动迟缓、反应笨拙,你依旧在照顾我、陪伴我!” 吴居蓝垂眸盯着图,一声不吭,眼眸中渐渐涌起很深切的悲伤。 我也盯着图看起来,不再是从我的眼中,看到总是不老的他,而是从他的眼中,看到日渐衰老、卧于病榻的我。 我心中弥漫起悲伤,低声问:“画这些画时,很难受吧?” 吴居蓝抬眸看着我,眼神很意外。 我说:“你逼着我面对未来时,自己也要面对。看着我渐渐老去,甚至要亲眼看着我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肯定很难受吧?” 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偕老时,我固然要面对时间的残酷,承受时间带来的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俩的痛苦,没有孰轻孰重,一定都痛彻心扉。但是,时间上,他却要更加漫长。死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 吴居蓝的神情骤变,明显我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吴居蓝不言不动,看着窗外,却目无焦距,视线飘落在黑漆漆的虚空之中。 很久后,他收回了目光,凝视着我,开口说道:“爱一个人应该是希望他过得快乐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时间有限,短暂的陪伴后,就会离开我,给我留下长久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坚持开始?你的爱就是明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痛苦,还要自私地开始吗?” 他的声音平静清澈,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就像数九寒天的雪花,无声无息、漫漫落下,却将整个天地冰封住。 我着急地想要说点什么,否定他的诘问,可是心里却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来能说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着吴居蓝的非人身份,他不同于人类的漫长寿命和不老容颜,问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他的感受。 我对他而言,也是非我族类,是个异类,和他强横的生命相比,我还有可怕的弱点——寿命短暂、肉体脆弱。当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时,他也必须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总是想当然地觉得接纳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气,甚至自我牺牲,可实际上,他接纳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气,更需要自我牺牲。 吴居蓝的神情恢复了平静淡然、波澜不兴的样子,温和地说:“吃饭吧,把你的身体先养好!” 第18章 我在这里(1) 不要认为你能指引爱的方向,因为当爱发现你够资格时,自会为你指引方向。 毕竟是年轻,我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天后,所有不适症状全部消失,我的身体彻底康复了。 可是,两天间,我思来想去,依旧没有办法回答吴居蓝的质问。 晚上,我洗完澡,刚吹干头发,就听到吴居蓝叫我:“小螺,江易盛今天晚上值夜班,我们去医院看看他。” 去看江易盛?去医院?我的心突地一跳,想了想,大声说:“好!马上就下来!” 我迅速地把睡衣脱下,换上外出的衣服,扎好头发,就往楼下跑。 走到妈祖街的街口,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多分钟后,就到了医院。 这是我第一次在江易盛值夜班时来找他,问了好几个护士,才在住院部的病房外找到了江易盛。 他惊讶地问:“你们怎么来了?谁身体不舒服?” 我说:“身体很健康,就是来看看你,陪你聊聊天。” 江易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思地扫了我和吴居蓝一眼,问:“你感冒好了?” “好了!” 江易盛说:“好得倒真快!走吧,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我们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两侧都是病房。 因为时间还早,病人都还没有休息,大部分病房的门都大开着。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时,总能看到缩微的红尘百态:老公帮偏瘫在床、不能翻身的老婆翻转身体;老婆从床下拿出便壶,准备服侍不能行走的老公小解;有的病人瘦骨嶙峋、眼神死寂,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有的病人头上缠满纱布,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和家人有说有笑;有的兄妹为了医药费在吵架怄气;有的夫妻在分吃一个苹果、情意绵绵…… 小小一方天地,却把人生八苦都折射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让看到的人都觉得莫名的压力大。我有意识地约束着自己的目光,尽量只盯着前方看,不去看病房内。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没有了病房,我才松了口气。 江易盛说:“我的办公室在楼上,就两层楼,咱们走路上去吧,等电梯更慢。” 我和吴居蓝都没有异议,跟在江易盛身后,进了楼梯间。 我们走到一半时,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衬衣、黑色西裤的男人站在楼梯拐角处,额头抵着墙壁,正无声地流泪。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压抑哭泣,整个身体紧绷,下垂的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可痛苦和绝望过于强大,让他时不时地泄露出一两声破碎的呜咽。 这是医院,而且是重症病房区,谁都能想象到是为什么,我们尽力放轻了步子,希望能丝毫不打扰他地走过去。但楼梯就那么大,他显然察觉到了有人来,立即用手擦去了泪。 我和他擦肩而过时,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是一张认识的面孔。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失声叫道:“林瀚!” 他抬起了头,看到我,努力地挤了个笑,“沈螺,你好!” 我隐隐猜到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哭泣,心情刹那间变得很沉重,我对江易盛和吴居蓝说:“你们先上去,我和朋友聊几句。” 等江易盛和吴居蓝离开后,我试探地问林瀚:“你要有时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 林瀚似乎早已疲惫不堪,一声不吭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挨着他,坐到了他身旁。 林瀚三十岁出头,在税务局工作,据说是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很年轻有为。我和他是在医院认识的,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癌症病人的家属。只不过,我是爷爷得了胃癌,他是妻子得了胃癌。 他的妻子发现得比我爷爷早,又正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及时做了手术,有很大的康复机会。我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进行术后的康复治疗,我曾经向他求教过如何照顾和护理胃癌病人,他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两人迅速从陌生变得熟悉起来。 上一次我见他,是六个月前,也是在医院。我帮爷爷来拿药,碰到了他。他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他陪妻子复查后,确认手术很成功,应该会完全康复。 没有想到,只是六个月,他又从希望的云端跌到了绝望的深渊。 我踌躇着想问一下具体的情况,可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瀚主动问:“你怎么在医院?” 我说:“刚才那个医生是我的朋友,我来看他。” 林瀚说:“不是来看病就好!我听说你爷爷去世了,本来打算去看看你,但小芸被查出癌细胞扩散了,我就没时间联系你。” 我看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应该是太过压抑悲痛,愿意和我这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聊一下。我问:“小芸姐现在怎么样?” 林瀚艰难地说:“医生说……就这两三天了。” 我反应了一瞬,才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老婆这两三天里就有可能死亡!? 我不敢相信地喃喃说:“怎么会这样?” 林瀚低垂着头,哽咽地说:“我也一直在想怎么会这样。医生说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爸妈……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还那么年轻……婚礼上,她说最渴望的幸福就是和我一起慢慢变老,还说一定要生两个孩子,可她连孩子都没来得及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林瀚,在死亡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林瀚绝不是一个软弱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他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男人都坚强,否则不可能陪着妻子和病魔抗争了两年多。但此时此刻,所有的坚强都荡然无存,他像个孩子般悲伤绝望地失声痛哭。 我和林瀚说完话,目送着他离开后,没有上楼去找江易盛和吴居蓝,而是沿着楼梯慢慢地一层层往下走。 这一刻,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吴居蓝,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今天晚上,从他叫我出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吴居蓝另有目的,绝不是仅仅来看看江易盛这么简单。虽然我并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我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走过病房时,我隐约明白了吴居蓝的用意,但是,连吴居蓝都肯定没有想到他的医院之行效果会这么好,我竟然碰到了林瀚。 难道连老天都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出了医院,我没有坐车,沿着人行道,心神恍惚地慢慢走着。 林瀚一个人躲在楼梯间里默默哭泣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某个角度而言,我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对吴居蓝而言,不就是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吗?我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像林瀚的妻子和林瀚一样吗?短暂的欢乐之后,是琐碎的折磨之苦,漫长的别离之痛。 对林瀚的妻子而言,不幸已经发生了,当然希望有人能不离不弃地陪伴照顾自己,可对林瀚呢?如果没有昨日的开始,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苦痛呢? 那天晚上,听到吴居蓝质问我“你的爱就是明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痛苦,还要自私地开始吗”?我只是觉得我忽略了站在他的立场去考虑问题。 现在,我才真正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立场的问题,而是,在时间面前,我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 我要他爱我,就是要他承受爱我之后的痛苦,我要的爱越多,有朝一日,他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爱情吗? 不是!这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 我徒步走了一个小时,走回了妈祖街,却依旧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我在街口的小卖铺,买了一打啤酒,提着啤酒去了礁石海滩。 我坐在礁石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黑漆漆的大海。 电视剧中,有一个很俗滥的桥段:男主角和女主角历经磨难终于在一起了,可突然间男主角或女主角发现自己得了绝症。这个时候,不管是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会默默地把病情隐瞒下来,企图把另一方赶走,希望对方不要再爱自己。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节,我总会打着哈欠说:“能不能有点新意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桥段那么俗滥了,因为这是情到深处的一个必然选择,编剧再想推陈出新,也不能违背人性。 我一边大口地喝着酒,一边用手指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泪,难道我也必须要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忍痛割爱吗? 可是,吴居蓝不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他可不会我怎么赶都赶不走。 从一开始,他就态度很明确,压根儿不想接受我! 如果不是我死缠烂打,他才不会搭理我呢! 他绝不会给我往死里作的机会,我必须要想清楚。 在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中,我打开了第六罐啤酒。 理智上,我很清楚再这么喝下去不对,这里绝不是一个适合独自喝醉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就是想喝。算了,大不了待会儿给江易盛打个电话,让他来把我扛回家。 我正一边喝酒,一边胡思乱想,手机突然响了。 我掏出手机,看是吴居蓝的电话,本来不想接,都已经塞回口袋里了,可念头一转,终究舍不得让他担心,还是接了电话。 “喂?” 吴居蓝问:“你在哪里?” 我装出兴高采烈的声音,“我和朋友在外面喝酒聊天。不好意思,忘记给你和江易盛说一声了。” “什么朋友?” “在医院里偶然碰到的一个老同学,本来只打算随便聊一小会儿,可同学叫同学,竟然来了好几个同学。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点回去。” “多晚?” 我抓着头发说:“大家聊得挺嗨的,一时半会儿肯定散不了,我带了钥匙,你不用管我,自己先睡吧!” 吴居蓝沉默。 我觉得我已经再装不下去,濒临崩溃的边缘,忙说:“他们叫我呢,你要没事,我挂电话了。”说完,不等他回应,立即挂了电话。 我仰起头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全部喝完,又打开了一罐啤酒。 第19章 我在这里(2) 连着喝空了两罐啤酒后,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吴居蓝,我爱你!” “沈螺很爱吴居蓝!” “吴居蓝,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很爱你!你要是不珍惜,迟早会后悔的……” 我对着漆黑的大海,发泄一般乱嚷乱叫。 吴居蓝,如果你和我一样,或者我和你一样,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 从小到大,我很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去好好地爱爸爸和妈妈,但是我的爸妈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积攒了很多很多的爱,多得我都舍不得给任何人,也不敢给任何人,因为那是平凡的我全部所有的,但是,我想给你。 我想用我的一生来好好地爱你,竭尽所能地对你好,用我所有的一切去宠你,让你成为最幸福的男人! 可是,你不给我机会,我满腔炽热的爱,只能化作漆黑大海前、一声声无望的呼喊。天能听见、地能听见、大海能听见,唯独不能让你听见! 我一口气又喝空了一罐啤酒,恶狠狠地把易拉罐捏扁。 我含着眼泪对自己发誓说:“最后一次!如果他回应了我,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要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我,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放下啤酒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大海,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吴——居——蓝!吴——居——蓝……” 漫天星光下,海风温柔地吹拂着,海浪轻柔地拍打着礁石。我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像个疯子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地叫着,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全部的生命都消耗在叫声中。 我知道不会有人回应! 我许下这个明明知道结果的誓言,只是逼自己放弃! 对着大海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呼唤得声嘶力竭,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我已经尽力。 从今往后,我会深埋这份感情,让他觉得我也认为我们不适合。 我会告诉他,我能放下,也能忘记他,反正这个宇宙间唯一永恒的就是一切都会消亡。连一颗恒星都能消失,何况一份感情呢?请他放心离开,我对他的感情一定会随着时间消失!这是客观规律,万事万物都不会违背! 我相信我说的时候一定很真诚,即使他盯着我的眼睛,他也会相信,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绝对没有欺骗他。 只是,我不会告诉他,我对他的感情消失所需要的时间! 我对他的感情肯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因为,我也肯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吴居蓝!吴居蓝!吴居蓝……” 叫了几百声、几千声后,我的嗓子终于哑了,再也叫不出声音来。 海天间,万物静默,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的呼唤。 这就是命运告诉我的最后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我心若死灰,泪流满面地仰起头,看向头顶的苍穹。 繁星密布、星光璀璨。 迷蒙的泪光中,数以万计的星辰光芒闪耀,显得离我好近,似乎伸出手就可以拥有它们。 多么像吴居蓝啊!那么耀眼地出现,成了你的整片星空,让世间所有的宝石都黯然失色。但是,你只能看着,永远都不能拥有! 我被蛊惑般朝着星空伸出双手,想要拥抱整个苍穹。 突然,一道流星出现,快若闪电地滑过半个天际,消失在海天尽头。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流星许愿,可当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追随着它的光芒时,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就是:我要吴居蓝! 当流星消失后,我忍不住嘶哑着声音又叫了一次:“吴居蓝!” 没有回应。 我含着泪骂自己:“真是个白痴!” 明知道是骗人的,竟然还做!如果对着流星许个愿就能实现所求,全世界的人都不用辛苦工作了,每天晚上对着天空等流星出现许愿就好了! 我正看着星星流眼泪,一个念头像流星一般闪过脑海,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是要去听他没有说出的话。”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如梦初醒般,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 通话记录里,最近的记录是“吴居蓝”,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 我颤抖着手点了一下他的名字,拨通了电话。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虽然很微弱,但是在这寂静的夜晚,除了轻柔的海浪声,只有它了,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他没有回应,而是,我叫他的方式不对。 他在这里,他竟然一直都在这里! 刹那间,震惊、狂喜、庆幸、悲伤、苦涩……各种激烈的情绪汹涌激荡在心间,搅得我大脑如同沸腾的开水,一片雾气迷蒙,让我悲喜难辨,既想大笑,又想大哭。 叮叮咚咚的铃声结束时,吴居蓝出现了。漫天星光下,他站在高处的山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刚才不知道他在时,我对着海天不停地大喊大叫,好像恨不得整个世界都听到我在叫他。此刻,他近在我眼前,我却一声都叫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盯着他。 他从山崖上飘然而下,黑暗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嶙峋的礁石也对他没有丝毫阻碍,他如履平地一般,转眼就到了我的面前。 他风华卓然,款款站定在我面前。眉眼深沉平静,神色从容不迫,就好像他压根儿不是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出来见我,而是花前月下,前来赴约。 其实,我们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但我的心已经在死生之间来回几次。看着他,就像是历经磨难后的久别重逢。 第20章 我在这里(3) 失而复得的喜悦,劫后余生的心酸,委屈自怜的怨恨,还有面对心爱之人的紧张羞涩……我百感交集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最终却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诘问:“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处?” “我答应过江易盛,在没有查清楚那些人的来历前,不会让你单独待着。” 我明白了,他不是后来才找来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和林瀚在楼梯间说话时,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就守在一旁。后来我没有打招呼地离开了医院,他也一直跟在后面。 那么,他应该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明白了。 想到他看到了我落寞地喝酒买醉,撒谎说自己和朋友在喝酒聊天,还有那些声嘶力竭的挣扎和痛苦……我叫了几千遍他的名字,他明明就在一旁,却能够一声不吭,冷眼看着我把自己逼到绝境…… 我又悲又怒,忍不住举起手狠狠地打着他。 这一刻,我是真的恨极了他,下手毫不留情,咬牙切齿、使尽全身力气地打,简直像是在打生死仇敌。 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由我打。 我打着打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心酸,泪水潸然而下,抱着他号啕大哭了起来。 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嘶哑着声音,呜呜咽咽地叫:“吴……居蓝……” 这一次,他没有假装没听到,而是一字字清晰地说:“我在这里。” 我不敢相信,愣了一愣,哽咽着又叫了一遍:“吴居蓝!” 他非常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我在这里。” 我擦了擦眼泪,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盯着他。 吴居蓝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瞪着他,恶狠狠地说:“我不放弃!不管你怎么想,说我自私也好,脸皮厚也好,反正我不放弃!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给你留下很多痛苦,我也不放弃!和你相比,我的生命是很短暂,但我会把我全部的生命都给你!” 吴居蓝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我。他的目光和以前不太一样,漆黑的深邃中闪耀着靛蓝的熠熠光彩,就好像万千星辰都融化在了他的眼眸中,比浩瀚的星空更加璀璨美丽。 我紧张地问:“你、你……在想什么?”我已经太害怕他翻脸无情的冷酷了,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他平静地问:“这就是你的选择?” 我坚定地说:“这就是我的选择!” 他平静地问:“就算会给你带来痛苦?” 我坚定地说:“就算会给我带来痛苦!” 他平静地问:“就算会给我带来痛苦?” 我坚定地说:“就算会给你带来痛苦!” 吴居蓝微微而笑,斩钉截铁地说:“好!” 我不知道他的“好”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微笑让我忘记了一切,只觉得沉沉黑夜霎时间变成了朗朗白昼,似乎有温暖的阳光漫漫而下,将我包围,给我带来了融融暖意。 吴居蓝说:“我们回去,再待下去,你又要感冒了。” 他的语气太温柔,让我完全丧失了思考功能,只知道顺服地点头。 一路上,他一直牵着我的手,没有放开过,我也一直处于大脑当机的状态。 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家里,当他放开我的手,让我上楼去休息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好像还没有问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站在楼梯口,迟迟不愿上楼。 吴居蓝问:“怎么了?” 我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问:“刚才在海滩上,你、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进了书房,拿着一个笔记本走了出来,把它递给我。 是他画了三幅素描图的那个笔记本,真的是记忆很深刻的东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吴居蓝轻轻抚了下我的头,温和地说:“别紧张,这次不是……”不是什么,他却没有再说。 “嗯!”我嘴里答应着,心情可一点没有办法放松。 我怀着壮士赴死的心情,拿着笔记本,匆匆上了楼。 刚关上卧室的门,我就打开了笔记本。翻过三张素描图后,紧接着的一页纸上写满了飘逸隽秀的字。 读了两句后,我一下子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冷酷伤人的话,而是纪伯伦的一首散文诗《论爱》: 当爱召唤你时,跟随他,尽管他的道路艰难险阻。 当爱的羽翼拥抱你时,依从他,尽管羽翼中藏着的利刃可能会伤害你。 当爱同你讲话时,信任他,尽管他的言语会粉碎你的美梦,就像北风吹荒了花园。 爱为你戴上冠冕的同时,也会把你钉在十字架上。 爱虽然能让你生长,却也能将你修剪。 爱虽然能攀扶而上,轻抚你摇曳在阳光中的枝叶;却也能俯拾而下,撼动你泥土深处的根须。 所有这些都是爱对你的磨炼,让你能知晓内心深处的秘密,你的认知会化作你生命的一部分,完整你的生命。 但是,如果你因为恐惧,只想寻求爱的平静和愉悦。那么,你最好掩盖住真实的自我,避开爱的试炼所。进入不分季节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欢笑,但是无法开怀大笑;你可以哭泣,但无法哭尽心中所有的泪水。 不要认为你能指引爱的方向,因为当爱发现你够资格时,自会为你指引方向。 我连着读了好几遍后,紧紧地抱着笔记本,靠在卧室的门上,含着眼泪,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刚才,吴居蓝一进书房,立即就拿着笔记本走了出来,显然不可能是今天晚上现写的。我猜不到他是什么时候写的,也许是那晚他质问我之后写的,也许是他这两天思考时写的。 无论怎么样,在这段感情里,痛苦地思考和选择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他拷问我的问题,他也在拷问自己。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我们不约而同做了同样的选择,让爱就是爱吧!至于痛苦,我们甘愿承受!因为这就是爱的一部分! 第21章 我的男朋友(1) 只要你在我心里一天,我就会紧张一天,紧张你被别人伤害到,紧张我不小心委屈到你,紧张你不开心,这些和你坚强或脆弱没有任何关系。 我接到周不闻说要来小住几天的电话时,他已经在来海岛的船上了。幸好房间一直没有人住,都打扫得很干净,我只需准备好干净的浴巾和洗漱用品就可以了。 三个多小时后,敲门声响起,我去开门,看到周不闻身后还跟着周不言。我很是意外,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以为以周不言千金大小姐的性子,绝不会再踏进我这里一步,没想到她竟然又随着周不闻来了。 周不言甜甜一笑,主动和我打招呼:“沈姐姐,牌匾上的四个字写得可真好,是哪位大书法家的笔墨?”她说着话,拿出手机,对着匾额照了两张照片。 既然她能丝毫不记仇,主动示好,我也不是耿耿于怀的人,笑说:“谢谢夸奖,是吴居蓝写的。” 周不闻和周不言都诧异地看向吴居蓝,他们的目光就好像看到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的穷孩子竟然会说流利的英文一样。 我一下子不舒服了,走了两步,用身体挡住他们的目光,说:“吴居蓝不仅字写得好,古琴也弹得特别好。” 周不言不相信地说:“网上流传的那两段视频我也看过了。爷爷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最感兴趣,我本来还想让爷爷看一下的,可是那些视频全被删了。有人发帖爆料说都是假的,只是做生意的炒作手段而已。” 周不闻大概觉得周不言的话说得太直白犀利了,忙补救地说:“不言的意思是指宣传营销手段,商业上有些夸张十分正常。” 我纳闷地问:“视频全被删了?还有人说我们是虚假炒作?”难怪最近再没有接到订房的电话,我还以为是网友们的热情已经如风一般过去了。 周不闻诧异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以为是你们要求网站删的!” 我正要开口辩解,一直沉默的吴居蓝突然插嘴说:“是我做的,小螺不知道。” 既然是吴居蓝做的,我就懒得再追究,而且他身份特殊,的确能少出风头就少出风头,只是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态度忽变,还有耐心和网站交涉。 转念间,我心平气和了,何必在乎周不言怎么看吴居蓝呢?不管我的吴居蓝再好,都无须向她证明! 我微笑着,对周不闻和周不言说:“将来有的是时间聊天,先上楼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吧!” 我带着周不闻和周不言上了楼,本以为周不闻会住在以前住过的大套房,周不言住他相邻的客房。没想到,两人几乎没怎么交流,周不言就住了套房,周不闻住在了相邻的客房。显然,周不闻照顾周不言已经成了习惯,周不言也早已习惯被照顾,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和眼神非常默契,显得十分温馨。 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等他们选定了住处,确定没有缺什么东西后,我让他们先休息,自己下楼离开了。 我走进厨房,吴居蓝正站在洗碗池前洗菜,我从背后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背上,闷闷地不说话。 吴居蓝打趣说:“电话里热情洋溢地说着欢迎,怎么人真的来了,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觉得周不言碍眼了?” 我说:“才不是呢!我只是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吴居蓝安慰:“本来属于自己的大头哥哥被人抢走了,嫉妒难过都很正常!” 我怒了,张嘴咬在吴居蓝的肩头。 吴居蓝说:“你小心牙疼。” 他肩头的肌肉硬邦邦的,的确好难咬啊!我哼哼着说:“才不会疼呢!” “牙不疼,就该心疼了。” “为什么心要疼?” “如果你牙不疼,就是我疼了。我疼了,你难道不该心疼吗?”吴居蓝一边说话,一边把菜捞到盆子里放好,一本正经得不能再一本正经了。 我却傻了,我这是被调戏了吗?啊!啊!啊!我家的冰山吴居蓝竟然会调戏我了哎! 吴居蓝转身,把两个空菜盆放到我手里,“厨房屋檐下放了茼蒿、豆苗、菠菜和生菜,都帮我洗了,我们晚上吃火锅。” “哦——”我仍处在主板过热的当机状态,拿着菜盆,机械地走出了厨房。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傻笑着回想刚才吴居蓝的话语,一边拿着几根茼蒿,对着水龙头冲洗。冲一会儿,就放到干净的盆子里,再从青石地上拿起几根茼蒿,接着冲洗。 周不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干什么?” “洗菜啊!” “洗菜?菜也能干洗吗?”周不闻走过来,打开了水龙头。 水哗哗地落到我手上,我终于清醒了,水龙头竟然没有开。 我看看盆子里脏乎乎的菜,若无其事地把菜倒回青石地上,淡定地说:“我们晚上吃火锅,周不言喜欢吃什么?如果家里没有,给江易盛打个电话,让他来时,顺便带一点。” 可惜周不闻和我朝夕共处了三年多,对我这种空城计、围魏救赵的花招太熟悉了,“不言喜欢吃鱼和蔬菜,你们应该都准备了。” 周不闻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到我身侧,一边帮我洗菜,一边问:“刚才在想什么?” 我淡定地说:“我在思考那些人究竟想要什么。” 周不闻含着笑问:“那些人?哪些人?”一副等着看我编的样子。 “抢我钱的人,到我家偷东西的人,晚上攻击我的人。” 周不闻不笑了,惊讶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在心里对自己比了个剪刀手,得意地想,他了解我,我又何尝不了解他?诚心想骗总是骗得过的! 我笑眯眯地把最近发生的事和我的推测说了出来,还把江易盛追查那两个小偷的事也告诉了周不闻,让他从律师那边再打听一下。当然,一些和吴居蓝有关的事,我没有告诉他,倒不是我觉得周不闻不可靠,只是有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周不闻沉重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啊!” 周不闻问:“你想到会是什么原因了吗?” “没!所以还在苦苦地思索!” 周不闻沉默地洗着菜,我若有所觉,迅速回头,看到周不言站在客厅门前,盯着我和周不闻。 虽然她立即甜甜地笑着说:“沈姐姐,要我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的。”但我从小寄人篱下,极度的不安全感让我对他人的喜恶很敏感,我明显地感觉到了周不言对我的敌意。 周不闻笑,“周小姐,你还是好好坐着吧!你一进厨房帮的都是倒忙。”周不闻对我半解释、半夸奖地说:“不言三岁就开始练钢琴、学绘画,非常有天赋,婶婶十分在意她的手,从不让她做家务,她对厨房的活一窍不通。” 周不言不依了,娇嗔地说:“什么呀?有一次你生病了,我还给你做了西红柿鸡蛋面。” 周不闻忍着笑说:“少了几个字,西红柿鸡蛋壳、半生面。” 周不言带着点撒娇,蛮横地说:“反正你全吃了,证明我做的还是好吃的。” “好,很好吃!”周不闻缴械投降。 我突然想到,虽然一个叫周不闻,一个叫周不言,对外说是堂兄妹,可实际上他们俩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如果周不言喜欢周不闻,对我心生误会,有敌意很正常。 我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周不言:“你要没别的事忙,就帮我洗菜吧!” 周不闻做出忧郁状,“待会儿我们吃到沙子,算谁的错?” “你的!”我和周不言异口同声,只不过语调不同,一个硬邦邦的,一个软糯糯的。 周不闻好笑地看着我们,“凭什么算我的错?” 我说:“你在不言旁边,如果菜没有洗干净,肯定是你这个做大哥的错了。” 周不言用力地点头。 我不再管他们的官司,晃悠着去了厨房。 吴居蓝正在熬火锅的汤底,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端地生出几分羞涩,心里哀叹,被调戏的后遗症现在才出现?我的反射弧不会这么长吧? 吴居蓝说:“厨房里热,别在这里待着。” 两个炉子都开着大火,一个吴居蓝在炒调料,一个在炖鱼头,厨房里的确热气腾腾的。刚才就是这个原因,他才把我轰出去的吧!我心里又甜又酸,问:“你不热吗?” 吴居蓝自嘲地说:“我体质特异、天赋异禀。” “哼!碳基生物能有多大区别?” 我转身出了厨房,不一会儿,拿着个小电风扇进来。炉子开着火,不能对着炉子吹,就摆到了地上,让空气对流加快,比刚才凉快了一点。 吴居蓝说:“你去客厅的橱柜里看看还剩什么酒,江易盛说要带一个女朋友来,让我们把场面给他做足。” “他约会,我们出力?等他炫耀琴棋书画、博学多才时,我们不给他拆台就是捧场了。” 我嘀咕了两句,还是乖乖地离开了厨房,去为江易盛准备约会道具。不是不清楚吴居蓝的用意,但只能甜蜜地中计了。 常年接受好莱坞爱情电影和各国偶像剧的熏陶,我在渲染情调方面,还是有几招的。 庭院正中,两张方桌拼到一起,组成了一个长桌,铺上洁白的桌布,摆上六把藤椅,第一步算是做完了。 我拿了把剪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边剪几枝三角梅、龙船花,那边剪几枝文殊兰、五色梅,还有红雀珊瑚、九里香……反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够多,可以让我随意折腾。 周不言好奇地问:“沈姐姐,你是要插花布置餐桌吗?” 我一拍脑门,笑说:“我竟然忘记了有高手在!你会画画,懂设计,帮我插一下花吧!” 周不言谦虚地说:“不一样的了。” “艺术是共通的,一通百通!不言,帮帮忙!” 周不闻笑说:“插花总比洗菜好玩,反正都是熟人,你随便插插就好了。” 我说:“是啊!你随便插插肯定也比我弄的好看。” 周不言不再推辞,走过来,翻着花问:“沈姐姐家里都有什么样子的花瓶?插花不但要根据花的颜色、形状,还要根据器皿的形状、材质。” 我神秘地笑笑,“你等等。” 我去书房,抱了一只半米多长的褐色海螺走出来,“用它。” “好大的海螺!” 第22章 我的男朋友(2) “这叫天王赤旋螺,曾经是玛雅人的爱物,他们用它做号角和水壶。今天,我们就用它做花瓶。” 周不言觉得很有挑战性,一下子兴奋了,“挺有意思的!” 天王赤旋螺是海里的捕食者,算是海螺里的霸王龙。这只天王赤旋螺横放在桌上时,呈梭形,长度有六十多厘米,高度有三十多厘米,开口呈不规则的扇形。 周不言盯着海螺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插花。 我知道这是个慢功夫,站在一旁看了一小会儿,确定周不言用不着我帮忙时,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 既然是晚餐,当然不能少了烛光。 我拿出之前一直舍不得卖掉的一套海螺蜡烛。海螺蜡烛并不难做,却十分好看。挑选姿态各异、色彩美丽的海螺做壳,插好烛芯后,灌入与之相配的颜色的热烛油,等烛油冷却凝固后,就变成了蜡烛。使用时,既可以欣赏烛光跳跃的美丽,也可以欣赏海螺的美丽。 我在每个座位前摆放了一个小海螺蜡烛,在长桌中间摆放了两个大蜡烛,正好把一套八个蜡烛用完。 ok!烛光有了!还有…… 我从家里收藏的砗磲贝壳里,挑了三对差不多一样大的,放在海螺蜡烛旁。倒进清水,把青橘切成薄片,放进去两三片,再在砗磲的一端放一簇龙船花,绯红的花朵点缀在白色的砗磲贝上,十分娇艳美丽。 我忙完时,周不言也差不多完工了。 她不愧是学绘画、做设计的,完全抓住了天王赤旋螺的野性和力量,还充分考虑了周围的色彩。天王赤旋螺摆放在长桌的正中间,长长的洁白桌布像是无边的浪花,褐色的天王螺像是冷峻的山崖,海螺上凹凸不平的螺纹成了完美的天然装饰。一条条绿色的藤蔓生长在崖壁上,或攀缘,或飘摇,展现着生命的勃勃生机;各种娇艳的花从山崖里伸出,轰轰烈烈,迎风怒放,彰显着生命的肆意和烂漫。 我赞叹说:“真好看!” “谢谢!”周不言对自己的作品显然也很满意。 天色渐黑,吴居蓝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始上菜。 六个酒精小火锅,一个座位前放一个,调味碟一人有四个,放着各种调料,可以随意配用。 食材放在桌子中间,大大的白瓷盘里放着冰块,冰块上放着龙虾脍和各种鱼脍,可以生吃、也可以涮火锅。还有鲜虾、墨鱼丸和各种绿油油的蔬菜,整整齐齐地码在白盘里,十分诱人。 我忍不住鼓掌喝彩,“我们的晚餐绝对比高级餐馆的高级!应该向江易盛那小子收钱!” 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易盛推开院门,带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两边一照面,都愣了一愣。 江易盛那边愣,是因为院子正中间的那张长长的餐桌实在是太美丽诱人了。我这边愣,是因为江易盛身侧的那个女子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一袭修身v领玫瑰红裙,腰肢盈盈一握,胸部却波涛汹涌。身高应该和我差不多,一米七多一点,可她穿了一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显得腿十分修长。利落的短发,耳朵和脖子上戴着整套的钻石首饰,闪耀夺目的光芒和她明艳立体的五官相得益彰,非常美丽、非常女王。 江易盛对我们介绍身边的女子,“从国外来我们医院交流的医生,巫靓靓。” 巫靓靓笑着说:“你们叫我靓靓好了,不用不好意思,我喜欢人家一开口就夸我美丽。” 在江易盛的介绍下,大家寒暄了几句后,很快就都认识了。 我招呼大家入席,女生坐了一边,男生坐了一边。吴居蓝和我相对,坐在起首;周不闻和周不言相对,坐在中间;江易盛和巫靓靓相对,坐在末尾。因为一人一个火锅,吴居蓝每份食材都准备了双份,不管坐在哪里,都很方便。 已经七点,天色将黑,我拿着打火枪,先把桌上的两个大蜡烛点燃,再把每人面前的一个小蜡烛点燃。 烛光花影中,沸腾的小火锅里飘出浓郁的鱼头香,美景和美食双全。 六个人一起碰了一下杯后,开始边吃边聊。 巫靓靓笑问:“小螺,这个砗磲壳里装的是什么?” 我说:“清水。洗手用的,吃海鲜免不了要动手,光用纸巾擦,还是会觉得黏糊糊的。我往水里放了几片青橘,既可以润肤,又可以去腥气。” 巫靓靓说:“很周到贴心,今天晚上的晚餐太出乎意料了,非常感谢。” “你是江易盛请来的贵客,应该的。”我笑着看了江易盛一眼,江易盛悄悄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巫靓靓看着桌上的海螺插花说:“这插花非常有设计感,肯定不是花店插的吧?” 我说:“是不言插的。” “不言是做什么职业的……”巫靓靓感兴趣地问。 我看巫靓靓和周不言聊得很投机,不用我再招呼,赶紧照顾自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吴居蓝把一小碟热腾腾的虾放到我面前,是我最喜欢吃的带壳虾。把去掉头、抽了虾线、仍带着壳的虾,丢进沸腾的汤里,煮到虾身弯曲,虾壳变得亮红,立即捞起,又鲜又嫩。只是火候不好把握,时间短了,会夹生,时间长了,又老了。有客人时,时不时要陪客人说话,很容易就变老了。 我笑看了吴居蓝一眼,放下筷子,直接用手剥虾吃,果然火候刚刚好。 正吃得开心,听到巫靓靓说:“小螺……” 我急忙把吃了一半的虾放下,抬头看向巫靓靓,微笑着等她说话。 巫靓靓却看着吴居蓝,突然走了神,忘记了要说什么。 我困惑地看了一眼吴居蓝,他也没有做什么怪异的动作,只是冷淡地盯着巫靓靓。我说:“靓靓?” 巫靓靓回过神来,笑说:“你继续吃虾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巫女王已经端起红酒,对江易盛举杯,决定从善如流,继续吃虾。 吃完虾,我的目光在食材上搜寻,还想吃什么呢? 鱼片吧,一下锅就捞起的鱼片,拌一点点辣椒油,又鲜又辣,十分刺激爽口。 刚要去夹鱼片,一碟煮好的白嫩嫩的鱼片放在了我面前,上面还滴了几滴辣椒油,不多也不少,正是我想要的辣度。 我尴尬地看着给我鱼片的周不闻,他这算什么呢?吴居蓝和我面对面坐着,递东西很方便,并不惹人注意。周不闻和我坐的是斜对面,他要给我递东西,必须站起来,全桌子的人都看到了。 周不闻瞟了吴居蓝一眼,微笑着说:“你从小就爱吃的鱼片。” 周不闻是故意的,他肯定觉得我不会拒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扫老朋友的面子,绝不是我的做事风格。但如果接受了……我下意识地去看吴居蓝,吴居蓝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夹了一片龙虾放进锅里。 这个时候,如果吴居蓝像江易盛、巫靓靓、周不言他们一样,盯着我看,我会很郁闷,但吴居蓝完全不看我,我好像更郁闷。 我笑了笑说:“谢谢大头!不过,我最近有点上火,不能吃辣,我男朋友正好很喜欢吃辣的,让他帮我吃了吧!” 我把鱼片碟放到了吴居蓝面前,然后笑眯眯地拿起汤匙,体贴地给鱼片加了满满三勺辣椒油。让你袖手旁观!让你置身事外!让你漠不关心! 红灿灿的辣椒油过于夺目,满桌的人都盯着那一碟完全浸泡在辣椒油里的鱼片。吴居蓝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夹起鱼片,一片又一片,很淡定地全吃了下去。只是,吃完后,他立即端起冰柠檬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我立即觉得心情好了,又觉得心疼,把自己的冰柠檬水放到了吴居蓝面前。 江易盛和巫靓靓都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我。 周不闻突然问:“小螺,吴居蓝什么时候是你男朋友了?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江易盛也回过神来,“对啊!小螺,你什么时候是吴大哥的女朋友了?” 巫靓靓和周不言都竖着耳朵,感兴趣地听着。 我说:“中秋节那天晚上。没打算瞒你们,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说而已。” 江易盛话里有话地说:“吴大哥,小螺没逗我们玩吧?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的,我们都会当真!” 我的心悬了起来,紧张地盯着吴居蓝。虽然那天晚上他说了“好”,这几天也的确对我很好,没有再说过任何伤人的话,但是,我突然自作主张地宣布他是我男朋友,他能接受吗?会不会不高兴,甚至否认? 吴居蓝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视线从桌上的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他那种食物链高端物种俯瞰食物链低端物种的冷漠,让所有人都有点禁受不住,下意识地低下头回避了。 最后,他看着江易盛,面无表情地说:“我正式宣布,沈螺是我的女人,从现在开始,如果任何人再对她有任何不良企图,我都会严惩。请在采取行动前,仔细考虑一下能否承受我的怒火。” 我用手半遮住脸,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滑。几分钟前,我还怨怪吴居蓝漠不关心,一点不会“吃醋”,几分钟后,我已经囧得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别的人大概也都被囧住了,僵硬地坐着,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吴居蓝却没有任何不良感觉,从容地收回目光,又端起冰水,一口接一口地优雅喝着。 江易盛最先回过神来,“呵呵”干笑了几声,没有找到能缓和气氛的话,又“呵呵”干笑了几声,还是没有找到。正打算继续干笑,巫靓靓帮他解了围,端起酒杯,笑着对我说:“恭喜!” 江易盛急忙也举起了杯子,“我们干一杯吧!祝福小螺和吴大哥。” 碰杯和祝福声中,气氛总算从诡异渐渐恢复到了正常。 随着桌上食物的减少,大家吃的时间渐少,聊天的时间渐多。 巫靓靓说:“如果我没认错,这个用来插花的海螺应该是天王赤旋螺吧?” “是的。” 第23章 我的男朋友(3) 巫靓靓又指着插花两侧的大蜡烛说:“这两个海螺色彩瑰丽,形状犹如美人轻舒广袖、翩翩起舞,应该是女王凤凰螺。有意思!天王旁立着女王,像是娥皇女英、双姝伴君,但你可知道,天王赤旋螺是专吃女王凤凰螺的?” 周不言吃惊地“啊”了一声,盯着桌上的三个海螺,似乎很难想象这么美丽的海螺竟然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关系。 “我知道。”我感兴趣地问:“你能认出别的海螺吗?” 巫靓靓看着每个人面前的海螺蜡烛说:“我和江医生面前的海螺特征太明显了,颜色洁白如雪、骨刺细长绵密,很好认,是维纳斯骨螺;不言和不闻面前的海螺色泽绯艳,螺层重叠,犹如鲜花怒放,是玫瑰千手螺;你和吴大哥面前的海螺有十二条肋纹,如同竖琴的琴弦,是西非竖琴螺。” 巫靓靓用丹寇红指敲了敲洗手的白贝壳,“这个说过了,砗磲。” 我笑着赞叹:“全对!这些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海螺,但能一一叫出名字也绝不容易。我是从小听爷爷说多了,不知不觉记下的,你呢?” “和你一样,家传渊源,我奶奶算是海洋生物学家,从小看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巫靓靓夹起盘子里剩下的鱼尾,晃了晃问:“有谁想吃鱼尾?” 江易盛、周不言、周不闻都表示不要,我看着鱼尾,心神恍惚,一时没有回答。 “给你!”巫靓靓站起身,笑着把鱼尾放进了我的火锅里。 锅不算大,鱼尾不算小,半截浸在沸腾的汤里,半截还露在外面。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噩梦魇住,全身僵硬,竟然连用筷子把鱼尾塞进锅里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呆看着那条露出水面的鱼尾因为沸腾的热气在我面前不停地颤动。 幸好,有人及时救了我,把鱼尾夹走了。 我刚松了口气,却发现夹走鱼尾的人是吴居蓝,我又立即紧张起来,恨不得从他锅里抢过来。 吴居蓝神情自若地把鱼尾烫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大概因为他没有一丝异常,我渐渐松弛了,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反应羞赧。 本来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闹了这么一出,我再没有胃口,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大家也纷纷表示吃饱了,江易盛建议女士们去客厅休息,男士们留下收拾碗筷,得到了女士们的热烈支持。 我招呼巫靓靓和周不言去客厅坐。 巫靓靓看到客厅和书房都摆着姿态各异的海螺做装饰,礼貌地问:“介意我四处参观一下吗?” “请随意!有喜欢的告诉我,我送给你。不过,有些是爷爷喜欢的,我要留着做纪念。”我笑着说。 巫靓靓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仔细地看着。我知道她是内行,不需要别人介绍,由着她去看。 我陪着周不言在沙发上坐了,一边吃水果,一边说话。 没多久,周不闻和江易盛都进来了。江易盛对我说:“别的都收拾好了,只剩下洗碗,吴大哥说他一个人就行了。” “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有扑克牌和麻将牌,你们想打牌的话,自己拿。”我端起一盘水果,去了厨房。 洗碗池前,吴居蓝穿着爷爷的旧围裙,静静地洗着碗。我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此景此人,就是情之所系、心之所安,若能朝朝暮暮,就是岁月静好、安乐一生了。 吴居蓝抬头看向我,我粲然一笑,快步走进厨房。 我用水果叉叉了一块西瓜,想要喂给他。 吴居蓝说:“你自己吃吧!” 我把西瓜连着碟子放到了身侧的桌台上,鼓足勇气问:“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 我试探地问:“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当众宣布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不生气吗?” “不。” “我、我对……那条鱼尾的反应……你失望了吗?”说到后来,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没。” 我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吴居蓝停下了洗碗的动作,看着我说:“你对那条鱼尾的反应,只是因为爱屋及乌,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像是一个受了委屈、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的人,却被最在乎的人一语道破天机,既开心,又心酸,一瞬间鼻子发涩、眼眶发红。我知道我当时的反应不妥当,但我真的无法控制。 吴居蓝轻叹了口气,伸出满是泡沫的手,把我轻轻地拥进了怀里,温柔地说:“你对鱼尾的反应没有伤害到我。不用这么紧张我,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敏感脆弱这一类的东西早就被时间从我身上剥离了,能伤害到我的事少之又少。” 我没觉得他的话是安慰,反而觉得更难受了,刚才只是为自己,现在还为吴居蓝。如果坚强是千锤百炼后的结果,难道只因为有了结果,就可以忽略千锤百炼的痛苦过程了吗? 我头埋在他的肩头,闷闷地说:“只要你在我心里一天,我就会紧张一天,紧张你被别人伤害到,紧张我不小心委屈到你,紧张你不开心,这些和你坚强或脆弱没有任何关系。” 吴居蓝抱着我一言不发,半晌后,他笑着说:“你男朋友在海里处于食物链的最顶端,所有的鱼都是他的食物,你以后在他面前吃鱼,尽可以随意。” 我愣了一愣,在心里连着过了好几遍“你男朋友”四个字,猛然抬头,惊喜地看着他。虽然刚才吃饭时他算是公开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但那是被我胁迫的,这是第一次,他清楚、主动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男朋友?”我忍不住紧紧地钩住吴居蓝的脖子,咧开嘴傻笑了起来。 “哎哟!我什么都没看见……”江易盛刚冲进厨房,又遮着眼睛往外跑。 我忙放开了吴居蓝,吴居蓝说:“你去招呼一下他们,我很快就好了。” “嗯。”我红着脸,走出了厨房。 江易盛和周不闻站在厨房拐角的公孙橘树下,一个面色尴尬,一个面色愠怒。 我猜到他们有话说,慢慢地走到他们面前时,心情已经完全平复。 周不闻说:“小螺,你真打算找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吗?” 江易盛忙说:“大头,你别这样!吴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叫‘吴大哥’叫上瘾了?之前叫他一声‘吴大哥’是因为他欺骗我们他是小螺的表哥。话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给小螺打工的打工仔,不肯安分守己做事,却居心叵测打小螺的主意……” 我截断了周不闻的话,“大头,你凭什么肯定是他居心叵测打我主意?事实是,我居心叵测打他主意!” 周不闻讥讽地说:“就凭吴居蓝,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吴居蓝哪点比你……和江易盛差?”最后一瞬,我还是看在过往的交情上,不想周不闻太难堪,把“江易盛”加了进来。 江易盛知道周不闻触到我的逆鳞了,忙安抚地说:“吴大哥哪里都比我们好!小螺,大头只是关心你,说话有点口不择言。” 周不闻冷冷地嘲讽:“是啊!吴居蓝是比我们长得好看,他不长得好一点,怎么靠卖脸吃饭?” 我也冷冷地说:“反正我乐意买!你管得着吗?” 江易盛听我们越说越不堪,站到我和周不闻中间,脸拉了下来,“你们都给我闭嘴!” 周不闻深深地盯了我一眼,阴沉着脸,转身就走进了客厅。 江易盛对我说:“虽然大头的话说得难听,可你应该知道他也是关心你。” “关心我就可以肆意辱骂我喜欢的人了吗?” 江易盛不吭声了。 我问:“周不闻是不是问你吴居蓝的事了?” 江易盛说:“是问过我,但说与不说是你的事,我不会帮你做决定。我只告诉他吴大哥是你雇用的帮手,很会做饭。” “你们躲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巫靓靓端着杯红酒,站在客厅门口笑问。 我对江易盛说:“进去吧!别因为我把你的约会搞砸了。”我笑着走过去,对巫靓靓说:“我们在说你的悄悄话。” “说什么?”巫靓靓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我的目光掠过她脖子上亮闪闪的首饰,随口说:“你的首饰很好看,我问江易盛你戴的究竟是钻石还是水晶。” 巫靓靓笑问:“你觉得呢?” 我诚实地说:“很像钻石,但你戴得太多了,让人觉得应该是假的。” “全是真的,我从来不戴假的。” 我暗自惊讶巫靓靓的富有,同情地看了江易盛一眼,江易盛无所谓地笑笑。 巫靓靓优雅地坐到沙发上,手抚着钻石项链,摆了个时尚杂志上模特的姿势,笑问:“好看吗?” 我坐到了她对面,真心赞美地说:“好看!” 巫靓靓看着我的身后说:“吴大哥听到了吗?要赶紧准备珠宝送女朋友了,把她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回过头,看到吴居蓝走过来,站在了我身后。我忙说:“人都到齐了,我们打牌吧!”不想再继续这个和金钱有关的话题。 巫靓靓却依旧说:“小螺脸型好,不管吴大哥送耳坠,还是项链,戴上都会很好看的。” 我没有办法装听不见,又舍不得让吴居蓝去面对这样的事情,只能自己挡下来,微笑着说:“我不喜欢钻石,颜色太干净了,我妈妈送了我一条钻石项链,我从来没有戴过。” 江易盛拿着两副扑克牌,大声说:“打牌了!打牌了!”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珠宝话题上转移开。 周不言却让他失败了。 “可以选彩钻。”周不言提起自己戴的项链,向大家展示梨形的吊坠,“我这个是黄钻。沈姐姐如果不喜欢黄色,蓝钻和祖母绿都是不错的选择,还有粉钻,很多女孩子喜欢的,最适合求婚用了。” 第24章 我的男朋友(4) 周不言盯着吴居蓝,带着甜美的笑容,糯糯地说:“吴居蓝,你打算送沈姐姐什么样的求婚戒指?我认识很多珠宝商,不管是品牌货,还是私人渠道,都能帮你拿到最低的折扣哦!我的这条项链就打了六五折,原价要五十多万,我三十多万就买到了。” 我一瞬间怒了,周不言明明知道我和吴居蓝的经济状况,却说这种话,摆明了要恶心我和吴居蓝。我自问,从认识她开始,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她却总是对我有莫名的敌意。 我正要说话,吴居蓝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我少安毋躁。 吴居蓝对周不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从不买打折商品。” 从小到大,我一直信奉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立即补刀,“真正的好东西应该从来不会打折。” 周不言脸色难看,甜美的笑容再挂不住,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吹牛谁不会呢?说得好像打折了,你们就买得起一样……” “不言!”周不闻喝叫,阻止了周不言说出更难听的话,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却无法收回。 我平静地说:“我们是买不起……” “小螺,你就别再装穷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巫靓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江易盛冷着脸,对巫靓靓说:“小螺应该和你还不熟,你要是喝多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江易盛毫不犹豫地维护我,摆明了重友不重色,我反倒对巫靓靓生不出一丝气。 江易盛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大家都等着巫靓靓翻脸,没有想到巫靓靓嘻嘻一笑,全不在意,“我和小螺是不熟,可是我熟这些啊!”她指着客厅里一个用来摆放盆景的灰色石头,说:“这么大块的螺化玉拿到市场上去卖,至少一百万。” 她爱怜地拍拍灰扑扑的石头,“如果我没判断错,这块珊瑚礁里包的螺化玉应该是三叠纪时代的,不仅有赏玩价值,还有研究价值,拿到拍卖行,拍个天价也很有可能。” 我失笑地看着那块丝毫不起眼的石头,江易盛也笑起来,挤对地说:“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卖给你了。” 巫靓靓瞋了江易盛一眼,“你可以质疑我的美貌,但绝不要质疑我的头脑!” 巫靓靓一边摇曳生姿地走着,一边指着摆放在房间四处的装饰说:“森翼螺、金星眼球贝、天王宝贝、林氏纺锤螺、红肋菖蒲螺、流苏卷涡螺、龙宫翁戎螺、高腰翁戎螺、倍利翁戎螺……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啊!” 巫靓靓停在了书房的博古架前,弯下腰盯着一个钙化的海螺说:“在奥陶纪、志留纪,鹦鹉螺就生活在海洋里了,到现在已经有四亿多年,和我们人类七百多万年的进化史相比,它们才是地球的原住民。1954年,美国根据鹦鹉螺的构造,研制出了世界上第一艘核潜艇,命名为‘鹦鹉螺’号。因为非常珍稀,九十年代时,一只活体鹦鹉螺售价到十万美金,还是有价无市。这几年,虽然因为生物科技的进步,可以人工培育鹦鹉螺,但存活率很低。现在的鹦鹉螺的螺壳上,生长线是30条;新生代渐新世的鹦鹉螺壳上,生长线是26条;中生代白垩纪是22条;侏罗纪是18条;古生代石炭纪是15条;奥陶纪是9条。这个鹦鹉螺壳上的生长线是18条,我可以非常自信地判断,这是一只侏罗纪的鹦鹉螺,售价……”巫靓靓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办法评估它的价值。在有的人眼里,它不是宝石、不是古董,一文不值!但在有的人眼里,它是记录着这个星球发展的天书,有无穷的秘密等待着被发现,价值连城!” 本来,满屋子的人都把巫靓靓的话当成笑语,可随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专业名词从巫靓靓嘴里流畅地蹦出来,大家都觉得巫靓靓说的是真的了。 不仅我蒙了,连江易盛和周不闻他们也蒙了。 巫靓靓走到江易盛面前,睨着他问:“我说小螺装穷,说错了吗?” 江易盛回过神来,立即有错就认:“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小螺她不是装穷,而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 巫靓靓挑了挑眉,视线从吴居蓝脸上一掠而过,落到我脸上,诧异地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的那些海螺,我听爷爷提过很少见了,但你说的三叠纪的螺化玉、侏罗纪的鹦鹉螺化石,我完全不知道。” 巫靓靓笑眯眯地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财大气粗,完全没有把这些东西当回事,搞得我心里直犯嘀咕,你究竟有多少宝贝。” 周不言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就往楼上跑,踩得楼梯咚咚响,周不闻对我们抱歉地说:“失陪!”立即追了上去。 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巫靓靓笑着说:“今天晚上的晚餐非常棒!谢谢你和吴大哥的款待,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值早班,就先告辞了。” 我送她到了门口,“谢谢你,如果不是遇见你,我都不知道家里竟然有这些东西。” 巫靓靓笑着说:“不客气!” 我狠狠地推了江易盛一下,江易盛忙说:“我送你。” 巫靓靓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目送着江易盛和巫靓靓走远了,我正要锁院门,一回头看到周不言提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周不闻也拿着行李,焦急地跟在她身后。 我一言不发,让到一旁。周不言看都不看我,高昂着头,脚步迅疾地走出了院子。 周不闻抱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你赶紧去陪着周不言吧,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去找客栈住总是不方便的。” “小螺,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再来和你赔礼道歉。”周不闻说完,匆匆忙忙地去追周不言了。 我听着他渐去渐远的脚步声,惆怅地发了会儿呆,关上了院门。 客厅里,吴居蓝在打扫卫生,把没吃完的水果包好放进冰箱,没喝完的酒重新封好,擦桌子、扫地…… 我蹲在地上,看了半晌那块螺化玉的石头,又跑去书房,看了半晌那块鹦鹉螺的化石。 我喜滋滋地说:“吴居蓝,我好像突然变成有钱人了,你有什么想法?” 吴居蓝问:“你有什么想法?” 可以包养你! 我心里过了无数遍,却没有胆子说出来,“开心得不得了!天上突然掉馅饼的事真是太爽了!” 吴居蓝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说:“原来让你开心这么简单。” 简单?天上掉钱的事哪里简单了?多少人梦寐以求却难以实现好不好? 我说:“像你这么高贵的人是不会懂我这么肤浅的人的宏伟志愿的!我每次被周不言鄙视没钱时,装得特别高冷,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拿钱把她砸回去。敌人最骄傲什么,就用什么报复她,才是最爽的胜利!” 吴居蓝无语地看了我一瞬,问:“你觉得那三件事和屋子里的这些东西有关吗?” 我说:“肯定有关了!就像江易盛说的,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大动干戈?今天总算真相大白了。” “如果有关,会是谁做的?” 我说:“肯定是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的人。你说会不会是我发在网上的那些照片,有人看出了门道?” 吴居蓝说:“照片是在客栈装修完后才贴到网上的,飞车抢劫的事发生在装修前。” 我迟疑地说:“也许我被抢劫的事是独立事件,只有后面两件有关联。手上长了黑色痦子的人很多,也许恰好我们碰到了两个都长了黑色痦子的坏人。” 吴居蓝盯了我一眼,没有反驳我,只是淡淡地说:“我认为,不是三件事,是四件事。” “四件?” “江易盛的爸爸去山上散步时,遇到陌生男人,突然受惊发病,滚下山坡摔断了腿。这也是一件和你有关联的倒霉事。” 和我有关联?对啊!我借了江易盛的钱!我满面震惊,喃喃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晚上,我躺在床上,失眠了。 我对吴居蓝说“不可能”,吴居蓝没有再多言,似乎我相不相信都完全无所谓,我却无法释然。 两件倒霉事和四件倒霉事,会是截然不同的解释。 如果第一件抢劫的事是偶然事件,只是两件倒霉事,事情发生在客栈开张之后,那时,我已经在网上贴了很多照片,有人认出,见财起意,很合理。 但如果是三件、甚至四件倒霉事,见财起意的人不但必须是在房子装修前就来过,还要清楚我和江易盛的情况。策划这些行动的人明显是要逼迫我放弃房子,可惜因为吴居蓝的帮助,逼我放弃房子的计划失败,所以有了入室盗窃。入室盗窃失败后,对方又另外采取了行动。 这一环又一环的计划,如果不是有吴居蓝帮忙,我应该只能屈服于现实,把房子租赁出去。 我越想越心惊,周不言第一次见我,就问我要房子,之后,她还开出了很夸张的价格。周不闻又恰好清楚我的一切,也清楚江易盛的一切。 仔细想想,连他对我唯一一次的表白都那么恰到好处,而且那真的是表白吗?周不闻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喜欢我。也许那也是一次行动,如果我接受了他的表白,自然而然,我会随着他离开海岛,暂时放弃房子。 我难受得整个胸腔都好像缺氧,张着嘴,用力地吸气。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我习惯于迎接生活给我的任何惊吓,所以,不管是被抢劫、还是被入室盗窃,甚至当我发现所有祸事都是冲着我来时,我都该笑就笑,该吃就吃。反正生活本来就是麻烦不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办法习惯来自亲友的伤害。大头,这一切真的都是你做的吗? 第25章 初雪般的第一个吻(1)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不管是一起爬山,还是一起下海,对我而言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早上,我起床时,一脸憔悴,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显然没有睡好。吴居蓝肯定猜到了我失眠的原因,什么都没有问。 我对吴居蓝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螺化玉的珊瑚石和鹦鹉螺的化石都不是爷爷的心头好,我留在手里也没有用处,我想把它们卖掉。” “卖给谁?” 我眨巴着眼睛,回答不出来。这种东西总不能拿到集市上,吆喝着卖吧? “你联系巫靓靓,让她帮你处理这事。” 对啊!巫靓靓说起品质和市价头头是道,肯定有认识的人。 我问江易盛要了巫靓靓的电话号码,给巫靓靓打电话。 听完我的意思,巫靓靓一口答应了,“我今天会帮你联系朋友处理这事。下班后,我来找你,让吴大哥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顺便蹭顿饭。” 巫靓靓说到“晚餐”时,声音格外愉悦,我有点莫名其妙,她这么喜欢吃吴居蓝做的饭? 傍晚,江易盛和巫靓靓一起来了。 巫靓靓看到桌上的菜肴,笑得连眼睛都几乎找不到。她对我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说完,不等别人拿筷子,她就开始不顾形象地埋头大吃。 我看江易盛,为了追到巫女王,他是不是该好好学一下厨艺? 江易盛问:“大头和周不言呢?” “今天早上就离开海岛了。”周不闻发了条微信告诉我的,连电话都没有打。 江易盛沉默了一瞬,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江易盛是我们三个人中智商最高的,我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只怕他爸爸受伤的事,他也有了怀疑。只不过,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们两人都有点鸵鸟心理,不想谈、也不想面对。 吃完饭后,四人围桌而坐,巫靓靓说:“我已经联系了认识的拍卖行,他们会帮我们举行个小型拍卖会,以公允的价格把这两样东西转让给喜欢它们的人。拍卖会在纽约举行,小螺,你需要去一趟纽约。” “啊?必须吗?我看电视上的拍卖会都不需要拍卖品的所有人出现啊!” 巫靓靓说:“不需要你站在那里推销自己的物品,但有很多文件必须你本人亲自签署。纽约是个很值得一去的地方,你就权当是去旅游吧!我在纽约长大,对那里很熟,会一直陪着你,要不然让江易盛也一起去。” 我犹豫地看着吴居蓝,并不是我怕出远门,而是,吴居蓝是“黑户”,根本做不了国际旅行,我不想和他分开。 吴居蓝说:“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再见面。” 我想了想,也行!去一天、回一天,再花一两天办事,应该四五天就能回家,的确很快就会再见面。 巫靓靓看我没有问题了,笑眯眯地问江易盛:“你要陪我们一起去纽约吗?” 江易盛无所谓地说:“好啊!至少可以帮你们提行李。” 巫靓靓说:“你们俩把证件资料给我,所有事情我都会安排妥当。放心,你们会有一个精彩的旅程!” 我总觉得巫女王的笑容好像成功诱惑到小红帽的狼外婆的笑容,让人有点想打哆嗦,但我们只是去卖东西,应该没有问题吧?如果巫女王想劫财,根本不需要让我们去纽约;如果她想劫色,反正倒霉的是江易盛! 在巫靓靓紧锣密鼓的安排下,两周多后,我和江易盛顺利地拿到了签证和其他相关文件。 巫靓靓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说越快越好,还有一周就是月圆之夜,我必须赶在那之前回来。 我和江易盛、巫靓靓乘船离开海岛,吴居蓝去码头送我们。 我满腹离愁,满肚子担心,一遍遍叮咛着吴居蓝,电话号码写了一长串,都是我和江易盛的铁关系:医生、警察、超市老板、服装店店主……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个电话就能找到朋友帮忙。 鉴于上一次我们俩的手机都一落进海里就坏了,我还专门从淘宝订了两个防水手机袋,和吴居蓝一人一个。让吴居蓝不管什么时候都把手机带上,有事没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不用理会时差。 我站在吴居蓝身前,啰里啰唆、没完没了,吃饭、穿衣、岛上的安全、台风季、银行卡、身上该带的现金……平时也没觉得有那么多事要注意,可到走时,才发现各种不放心。 出发的汽笛响了,催促还没上船的客人抓紧时间上船。我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 船开后,我一直站在甲板上,直到看不到吴居蓝的身影了,才收回目光。我的心情有点闷闷的,不仅仅是离愁别绪,还因为我觉得我很舍不得吴居蓝,吴居蓝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在意我的离开。 巫靓靓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开心,用很夸张的语气对江易盛说:“刚才,我看到了我活到这么大,最好笑的笑话。” 江易盛配合地问:“什么笑话?” 巫靓靓说:“一条生长在鱼缸里的金鱼对一条生活在海洋里的鲨鱼嘘寒问暖,担心他会在鱼缸里遇到危险。你说好笑不好笑?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心里一惊,盯着巫靓靓问:“你为什么说吴居蓝是生活在海洋里的鲨鱼?” 巫靓靓笑嘻嘻地说:“感觉而已,吴大哥看上去就像很厉害的人物,应该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你嘛,一看就是生活在鱼缸里的小金鱼了。” 我松了口气,告诉自己只是个比喻而已,不要太紧张,胡乱联想。 下了船,我们乘车去机场。 上了飞机后,我和江易盛才发现竟然是头等舱。 这么奢侈?我和江易盛都看着巫靓靓。 巫靓靓说:“别担心,钱是老板出的,他要求务必让两位远道而去的客人舒适愉快。” “老板?” “就是帮小螺卖东西的公司的老板,他对两件物品也很感兴趣,应该会出价竞买。” 江易盛问:“你为什么叫他老板?” 巫靓靓耸了耸肩,说:“我们家族一直为他们家族打工,我也要继续为他打工,不叫老板该叫什么呢?” 我诧异地问:“你不是医生吗?” 巫靓靓不在意地说:“那算是兼职吧!” 我和江易盛面面相觑,巫靓靓笑着说:“到了纽约,你们就会明白了。” 我和江易盛相视一眼,没有再多问。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江易盛有美人在侧,一路说说笑笑,很是愉快。我却因为耿耿于怀吴居蓝的“轻别离”,一直心情低落。 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看到异国他乡的景物,我都没有丝毫兴奋的感觉。 来机场接我们的司机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开着一辆加长的宾利,江易盛见到,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我问:“钱谁出?” 巫靓靓说:“和我们头等舱的机票一样,老板出。” 我嘟囔:“羊毛出自羊身上,他花的钱肯定都要从我身上赚回去,可想着不是自己付,总是舒坦一点。” 巫靓靓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香槟酒,“庆祝我们平安到达纽约。” 我喝了口香槟酒,看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影、车水马龙,突然开始有了真实的感觉,我到纽约了!吴居蓝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明明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连对一座城的感觉都彻底变了。 可惜,现代社会不像一百多年前,买一张船票就可以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否则我真想和吴居蓝一起游览一下这座城市。 我突然问:“一八八几年的纽约应该和现在很不一样吧?” 巫靓靓说:“很不一样。不过,这是个几乎没有历史的国家,所以格外注重保存历史。很多那个年代的建筑都留存至今,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江易盛奇怪地问:“小螺,你怎么会对那个年代的纽约感兴趣?” 我掩饰地喝了口香槟酒,“随口问问。” 司机开着车经过一个浓荫蔽日、芳草萋萋的地方,不少树都应该有几百年了,树干粗大、树冠华美。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突然出现这么一块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的地方,我和江易盛都不禁好奇地看着。 巫靓靓介绍说:“大名鼎鼎的中央公园。1857年建立,美国第一个景观公园,当年这附近的地皮并不值钱,现在……”巫靓靓皱着眉头,从鼻子里出了口气,“除了政府和机构的楼,只有世界顶级富豪才能拥有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房。”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座公寓楼前,巫靓靓说:“我们到了。” 我看看就一街之隔的中央公园,和江易盛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刚下车,就有人来帮我们拿行李。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应该认识巫靓靓,对她礼貌地问候了一声,拉开了门。 巫靓靓带着我们走进电梯,开电梯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黑人老头,看到巫靓靓,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按了代表顶层的“penthouse”电梯按钮,这也是这部电梯里仅有的两个按钮之一,另一个是代表大堂的“lobby”。 巫靓靓说:“这栋公寓楼是老板的资产,一直是我奶奶在打理。别的楼层都租出去了,顶层是预留给老板偶尔来住的。” 江易盛感叹说:“你老板可真是生财有道!” 巫靓靓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生财有道?他才不操心这个呢!老板不过是稀里糊涂买得早而已,中央公园1857年建的,老板……的家族在1852年就买了这边的地。那时候,这一带不过是一片荒地而已。”她皱着眉头,悻悻地说:“你们将来去欧洲时,看看老板在巴黎、伦敦、哥本哈根、罗马、梵蒂冈……都随手买了些什么地方会更震惊!我告诉别人买的时候都是没人要的破烂货,压根儿没有人相信!” 电梯到达时,巫靓靓走出电梯,站在一个布置奢华的走廊里,地上铺着羊毛地毯,墙上挂着油画,天顶上吊着水晶灯。她走到大门前,在电子锁上输入了一串密码,门打开了。 第26章 初雪般的第一个吻(2) 巫靓靓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为了方便你们出入,密码我已经叫人设置成了小螺的生日,阴历生日。” 我忙说:“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只是借住两天,很快就离开了。” 巫靓靓说:“都已经改好了,难道再改回去?” 我只能说:“谢谢你和你老板了。” 巫靓靓不在意地说:“走吧,我带你们参观一下房子。” 我们沿着门廊,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落地大窗。窗外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郁郁葱葱的树林、清澄美丽的湖泊,甚至有好几只黑色的雄鹰在天空中盘旋飞翔。 我惊叹,竟然能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看到犹如野外森林一般的景致,难怪中央公园四周的房子都是天价。 巫靓靓说:“江易盛和我住楼下的客房,小螺住楼上的主人房。” 房子很高,完全可以做成上下两层,但主人丝毫没有珍惜这个地段的寸土寸金,楼上只做了一半,别的地方都留空,以至于客厅和饭厅的天顶有五六米高,显得房子大而深,简直像一个小城堡。 我怀着对富豪生活的猎奇心理,和江易盛先参观了一下一楼,然后去了二楼。我们发现这个房子看着像“城堡”,实际能住人的屋子很少。一楼除了客厅、饭厅和厨房,就两间卧房,整个二楼只一个大卧房,别的区域是:像个小图书馆的读书区,放着椅子和天文望远镜的活动区,摆着沙发和茶几的会客区。这些区域没有正儿八经的墙或者门,只是通过一些巧妙的摆设做了间隔,可以直接俯瞰楼下的客厅和饭厅。会客区的沙发,隔着客厅的上空,正对着那扇巨大的落地大窗,可以一边聊天,一边欣赏外面的景色。 我对巫靓靓说:“你的老板显然把这个房子看作自己的私人领地,除了卧房,别的地方连门和墙都没有,明显是没打算邀请陌生人来住。怎么会把房子给我们住呢?” 巫靓靓笑嘻嘻地说:“空着也是空着,给我们住,还可以省酒店费。” 我说:“我的两样东西虽然值点钱,但肯定不是稀世奇珍,最多卖个几百万人民币,我总觉得这接待的规格过高了!” 巫靓靓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用多想,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我只能既来之且安之,静待事情的发展。我说:“别的都随便吧!但我最多待两天,也就是大后天我一定要回中国,吴居蓝还在家里等我呢!” 巫靓靓说:“今天晚上老板要请你吃饭,你可以直接和老板说。” 我打了个哈欠说:“好困啊,不想吃饭,只想睡觉。”算算时间,这个点是国内的凌晨四五点,好梦正酣时。 巫靓靓说:“洗个澡,千万别睡,坚持到晚上,否则时差倒不过来。” 我走进浴室,准备泡澡,惊喜地发现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是我惯用的牌子。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让我觉得很贴心周到,心情都好了几分。 洗完热水澡,困意和疲惫都洗去了几分,我坐在床边,一边吹头发,一边随意打量着卧室的布置。 床头和架子上竟然放了几只色彩美丽的海螺做装饰,让我无端地生出几分亲切感。我心想,这个富豪应该很喜欢大海,难怪他会想买我的两块石头。 吹完头发,我站在主卧的落地大窗前,俯瞰着中央公园,发了一条微信给吴居蓝:“已平安到纽约。如果你有惦记的地方,我可以去,拍了照片给你看。” 微信没有回复,应该是还没有起床,我把手机收了起来。 巫靓靓敲门说:“要出去吃晚饭了。” “马上就好。” 反正对方看重的是我的东西,又不是我的形象,我穿得很随便,下身烟灰色小口牛仔裤,上身直筒长袖碎花衬衣,手里拿了一件驼色的棒针毛衣开衫外套,到室外的时候可以披上。 巫靓靓和江易盛却明显精心挑选过衣服,一个穿着紫罗兰色的小礼裙,外披羊绒大衣;一个穿着长袖衬衣、笔挺的西裤。我下去时,他们站在一起,正窃窃私语,十分登对养眼。 我说:“我觉得我像你们的电灯泡。” 巫靓靓只是笑了笑,江易盛也没理会我的打趣,拿起风衣外套说:“走吧!” 巫靓靓说吃饭的地方不远,就在附近,三个人走路过去。 我刻意地走在后面,让江易盛和巫靓靓走在前面。 异国的街头、络绎不绝的行人、各种口音的英语,还有一对金童玉女般正发展的“恋人”,我变得格外思念某个人,忍不住又拿出了手机。 恰好一个红灯,巫靓靓和江易盛过了街道,继续往前走,我却被留在了街道这边。我也没在意,一边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等红灯,一边想着待会儿吃饭时偷偷溜出来,给吴居蓝打个电话。 等红灯变绿,我抬起头时,却发现看不到巫靓靓和江易盛了。我再不敢玩手机,把手机装了起来,急急忙忙往前走,一直走了三个路口,都没有看到他们。我又往回走,在附近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仍旧没找到江易盛和巫靓靓。 幸好时间还早,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让我没有那么紧张,可这毕竟是异国他乡,我的英语又很一般,还是心很慌。我拿出手机,给江易盛和巫靓靓打电话。两人的手机都打不通,也不知道是信号有问题,还是我的国际漫游压根儿没开通成功。 我想了想,决定原路返回,只要找到住的公寓,就不会丢了自己。 只是刚才心有所思,稀里糊涂地跟在巫靓靓身后走,压根儿没有记路。我只能一边努力地回忆,一边尝试地走着,那个公寓楼没有多远,多绕几圈,总能找到的吧! 可是我找来找去,越找越心慌,根据路程,我应该早到了公寓楼附近,却压根儿没有看到公寓楼。我尝试着用英语问路,但是我根本说不出公寓楼在哪条街道上、门牌号是多少,被问到的行人不耐烦地摇摇头,说着“sorry”,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夜色越来越深,我站在陌生的大街上,看着陌生的人潮,很焦急无奈。 突然,我听到有人叫:“小螺!” 熟悉的中文让我如闻天籁,立即扭头看过去,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吴居蓝竟然站在阑珊灯火下,朝我挥手。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太焦急,出现幻觉了,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吴居蓝已经飞快地横穿过马路,到了我面前。 “小螺!”吴居蓝看着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我去摸他的手,感觉到他低于常人的体温,才确定一切是真实的。 我惊讶困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巫靓靓说把你丢了,我就来找你了。”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怎么在纽约?你怎么过来的?你都没有证件,怎么过的海关?” 吴居蓝俯过身,在我耳畔说:“我是一条鱼,你几时见过鱼群迁徙还要带证件?” 感觉到他的气息,我脸红了,“你早就计划好的?” “嗯。” 难怪告别时,他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难怪每次我流露出不想去纽约的想法时,他总会说很快就会见面。他不是轻别离,而是会来纽约陪我,一直纠结在我心里的别扭刹那间烟消云散,喜悦溢满了心头。 我问:“你怎么找到靓靓和江易盛的?” 吴居蓝拿出他的手机晃了晃,上面还套着淘宝买来的防水塑料袋,“你的电话打不通。” “我刚才也打不出去,大概是国际漫游有问题吧!” 吴居蓝问:“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我拉着吴居蓝的手,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约好了和靓靓的老板吃饭,但已经迟到了这么久,我现在也不想去了。你给靓靓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不去了。” 吴居蓝给巫靓靓拨了个电话,用流利的英文告诉她,他找到了我,我们要一起吃晚饭,让她的老板自便。 等他挂了电话,我笑问:“你是不是但凡在哪个国家住过,就会说那个国家的话?” 吴居蓝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虽然通过人类的语言也难以了解他们的心灵,但不懂他们的语言,更可怕,就像瞎子走在高速公路上。” 他的话中隐隐流露着杀机,我当然明白,他过去的生活不会只是吟诗抚琴、喝酒舞剑,但亲耳听到,还是有点难受。 吴居蓝揉了揉我的头,似乎在安抚我不要胡思乱想,他微笑着问:“旅途愉快吗?” 我立即有了精神,叽叽喳喳地从坐飞机说起,一直说到我们住的公寓,对那位老板的慷慨表达了各种不理解,“……也许是我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有点受宠若惊,总担心这位老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另有所图……” 一辆警车停在路边,两个警察从车里走了出来,我猛地一拐弯,硬生生地拉着吴居蓝拐进了旁边的小巷。两个警察经过时,视线扫向我们,我的心咚咚狂跳,急忙搂住吴居蓝的脖子,唇贴着他的脸颊,做出亲热的样子。 等警察走远了,我松了口气,放开了吴居蓝。 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骂自己:“我好蠢!简直要蠢死了!”我老惦记着吴居蓝没有身份,是非法入境,看到警察就心虚,却不想想,你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哪个警察闲着没事会拦住你查护照?反倒是我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才容易引起注意。 真的要被自己的智商蠢哭了!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吴居蓝,“对不起!我差点闯大祸,你要想骂……” 眼前忽然一暗,吴居蓝俯身,轻轻地吻了我的唇一下,我的啰唆声戛然而止。 他的亲吻犹如初冬的第一片雪花,冰凉柔软,刚刚碰到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点湿意,证明着它存在过。 我屏息静气,呆呆地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凝视了我一瞬,突然展颜而笑。我已经习惯了他眉眼冷峻、表情淡漠,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温柔恣意,只觉得这一刻他容颜魅惑,让我心如鹿撞,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第27章 初雪般的第一个吻(3) 吴居蓝的笑意越发深,伸手在我脸颊上轻拂了一下,一边笑着,一边牵起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我彻底变成了哑巴,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吴居蓝带着我走进一家西餐厅,我懵懵懂懂地坐下后,才发现巫靓靓和江易盛都在。 巫靓靓低着头,一副“我做错事、我很不安”的样子,江易盛不悦地看着吴居蓝。 我说:“你们也来了啊?靓靓,放你老板的鸽子没有问题吗?” 江易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鄙夷地说:“你的智商真是……无下限!” 巫靓靓忙说:“没有问题!老板不会介意,你怎么会走丢呢?” “我看了下手机,就找不到你们了,是我自己走路太不专心了。”我对巫靓靓挺客气,转脸对江易盛就是另一副嘴脸,“你智商倒是有上限,我个大活人就跟在你后面,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竟然会一直没有发现我不见了?见色忘友!” 巫靓靓刚正常了一点,又开始低头认罪状。江易盛一把抓起巫靓靓,对吴居蓝说:“我不喜欢吃西餐,我想去吃中餐!” 吴居蓝说:“好。” 江易盛带着巫靓靓离开了,我不解地问:“江易盛怎么好像对你有点生气?” “巫靓靓说你丢了,我一时着急,就斥责了巫靓靓两句。” 我又不是小孩子,丢了还要别人负责?好像是有点过分……我试探地问:“要不你回头去给靓靓道个歉?” 吴居蓝瞥了我一眼,自顾自地拿起餐单看起来。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绝不委屈自己的性子,我也不想委屈他,决定还是自己去给巫靓靓说几句好话赔罪吧! 我翻了翻餐单,发现是法国菜。倒不是我不喜欢法国菜,鹅肝蜗牛、鱼子酱牛排这些,偶尔吃几顿,我也是喜欢的。但今天晚上,刚刚坐过长途飞机,又在倒时差,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并不想吃这些东西。 吴居蓝问:“你想吃什么?” 我抱歉地说:“刚坐完长途飞机,其实,我现在最想吃一碗酸汤面。” “是我没考虑周到。”吴居蓝放下了菜单,带着我离开了餐厅。 我不知道哪里有中餐馆,吴居蓝肯定对现在的纽约也不熟,于是,我提议回公寓自己做吧! 我下午参观厨房时,发现那位老板或者那位老板的下属非常周到细致,不仅在冰箱里放了中国人常吃的食物,还在桌台上摆放了各种中式调料,连酱油和醋都准备好了。 我含含糊糊地给吴居蓝描述了一下公寓的位置,本来没指望他能找对路,没想到竟然一路顺利地回到了公寓。 我用自己的生日,打开了公寓的门,笑对吴居蓝说:“体会一下有钱人的奢华生活吧!” 可是,吴居蓝对公寓的奢华装修和美丽景致没有丝毫兴趣,淡淡扫了一眼,就看向了厨房。 我献宝地问:“是不是很好?酱油、醋,什么调料都有,连腐乳和豆瓣酱都有。” 吴居蓝说:“凑合而已。” 我说:“这是美国,还是个外国人的房子,不要那么挑剔了!” 吴居蓝脱下外套,挽起衬衣袖子,走进了厨房。 一会儿工夫,他就给我做了一碗杂菜酸汤面,给自己煎了一块牛排。 我们坐在吧台前,一中一西地吃起来。 明亮的灯光下,吴居蓝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西裤,却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高贵优雅。我偷偷瞟了一眼又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穿的衬衣我从来没有见过,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 我怕他尴尬,没有问这套衣服究竟是偷的还是买的。等吃完饭,我跳下高脚椅,跑去沙发上拿了自己的钱包,把一张卡递给吴居蓝,“这几天你要买东西,就用这张卡,还有……”我拿出钱包里的所有美元现金,开始数钱,“靓靓说美国用现金的机会不多,就是有时候给小费的时候需要现金,我只兑换了六百美金,咱俩一人一半,你别帮我节省,不够了我再去兑换。穷家富路,我们难得出来一次,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正絮絮叨叨地叮嘱吴居蓝,江易盛和巫靓靓回来了。他俩都清楚我和吴居蓝的经济状况,我看了他们一眼,没在意,把数出来的三百块递给了吴居蓝。 吴居蓝一言不发地接过现金和卡,仔细地收了起来。 江易盛和巫靓靓都目光诡异地盯着我和吴居蓝。 “吴居蓝,你竟然拿沈螺的钱花?”江易盛的声音比他的目光更诡异。 我不高兴了,很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回避他们,正要解释,吴居蓝笑看着江易盛说:“男人为女人花钱很容易,但男人想花女人的钱却是要有几分魅力的!江医生,你这是羡慕嫉妒、自卑抑郁了吗?” 我很开心吴居蓝没有纠结于男人的面子和自尊问题,但还是解释说:“吴居蓝刚到美国,没时间去兑换钱。何况什么叫他拿我的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所有的钱都是他帮我赚的,我的就是他的,他拿的是自己的钱!” 江易盛冷嘲:“我还帮我们医院赚钱呢!也没见院长说他的钱就是我的钱!” 巫靓靓拽了一下江易盛,岔开了话题,“你们怎么没在餐馆吃饭?不喜欢我选的餐馆吗?” 我说:“不是,是我没有胃口,只想吃一碗热汤面。” 巫靓靓抱歉地说:“我太粗心了,没有考虑到你们刚坐完长途飞机,肯定只想吃中餐。” “没关系,你已经很照顾我了。靓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让吴居蓝住在这里,可以吗?” 第28章 初雪般的第一个吻(4) 巫靓靓飞快地看了一眼吴居蓝,“只要吴大哥愿意,我绝对没意见。不过,吴大哥只能住二楼,一楼是我和江易盛的地盘。” “没问题!谢谢你!”我开心地说。 巫靓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我们说:“我回屋洗澡休息了,各位晚安!”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江易盛道了声“晚安”,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收拾了碗筷,带着吴居蓝去参观二楼。 吴居蓝对别的地方都是一扫而过,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只在阅览区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沉默不语、目光悠长地看着书架上的书,我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他伸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以前我读过的书。” 我凑过去看,十分古老的样子,不是英语,也不是日语、韩语,对我而言,完全就是天书。 “什么书?这是什么语言?” “hans andersen的《埃格内特和人鱼》。丹麦语。” andersen?丹麦?人鱼?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徒生嘛!我说:“中文翻译应该是《美人鱼》或者《海的女儿》。” “你说的是《the little mermaid》,那是一个讲女人鱼的故事,这个是《ae and the merman》,是一个讲男人鱼的故事。” 安徒生居然还写了一个男人鱼的故事?我好奇地问:“故事讲的什么?” 吴居蓝把书放回了书架上,淡淡说:“这个故事是andersen根据欧洲民间传说写的诗剧,被他视作自己最好的作品之一。故事有很多版本,但大致情节相同,都是讲一个男人鱼,有着纯金般色泽的头发和令人愉悦的双眸。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叫ae的人类少女,他们爱上了彼此,决定在一起生活。ae和金发男人鱼生活了八年,为他生了孩子,但最终,ae还是无法放弃人类的生活,选择永远地离开了男人鱼。” 我后悔好奇地询问这个故事了,尴尬地看着吴居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吴居蓝微笑着摇摇头,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弹了下我的脑门,“我没那么敏感,别胡思乱想!” 我立即安心了,笑嘻嘻地握紧了他的手,他不是那个金发人鱼,我也不是ae,我们绝不会放开彼此的手。 我拉着他走出阅览区,笑着说:“只有一个卧室。我睡卧室,你睡会客区的沙发?” “好。” 安顿好吴居蓝后,我倒在床上,立即进入了酣睡状态。 但是,半夜里,突然就醒了。去了趟卫生间后,翻来翻去再睡不着。我看了下手机,才凌晨三点四十几分,应该是传说中的时差了。 我打开微信的朋友圈,刷了一遍朋友圈后,自己发了一条:“睡不着的夜,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希望不会昏头昏脑,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除了几个点赞的家伙,竟然还有一条江易盛的回复:“不用担心,因为……你已经没大脑了。” 我心理平衡了,看来不只我一个人有时差。 我犹豫了下,给吴居蓝发微信:“还在睡吗?” 等了一瞬,吴居蓝回复:“你睡不着?” 我一下子兴奋了,“嗯,你呢?” 吴居蓝:“也睡不着。” “聊一会儿天?” 吴居蓝:“不要起来,就算睡不着,也好好躺着,否则明天还要失眠。” 我乖乖地躺在被窝里发微信:“等两块石头卖掉,我就算小小的财务自由了,你不用再帮我辛苦地赚钱。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情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做。” 我早就发现吴居蓝是一个对物质完全没有感觉的人。因为不一样的生命形态,对他而言,世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衣食住行里,除了对食物有要求外,别的他都无所谓,而他对食物的要求,也不是人类的金钱能满足的,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在海洋里。可是,因为我还需要物质,所以他在海岛上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捕鱼、还是做厨师,都是为了帮我。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卖掉两块石头的原因,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被金钱羁绊。 吴居蓝:“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 “是我在问你。”我拒绝回答。 我怕我一回答,他就会优先考虑我。大概因为吴居蓝的生命太漫长了,于他而言,一切都是过客,他不但对不关己身的事情漠不关心,对关系己身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不做,以后再做也来得及。但是,我的时间很有限。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我的几十年短暂到几乎不值一提。可是,我希望将来,他想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时,是精彩有趣、开心愉悦的,而不是枯燥无聊、干巴乏味的,最终连回忆的价值都没有,被淹没在他漫长的生命中。 吴居蓝说:“我说一件,你说一件。” 我想了想,妥协了,“好。” “我想你陪我去海上。” 他的意思肯定不是乘船出海去钓鱼看日落什么的,我把他的话反复读了三遍后,回复:“我和你一起去。” “该你了。” “我已经说了。” “?” “我想和你一起去海上。不是骗你,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不管是一起爬山,还是一起下海,对我而言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吴居蓝一直没有回复,我问:“是太感动了,还是睡着了?建议选择第一个答案,否则不利于生命安全。” 吴居蓝哪个都没选,“天快亮了,再休息一会儿。” “最后一个问题,你对纽约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 “剧院。” 我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回床头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