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下)》 第1章 亥正(1)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亥正。 长安,不明。 吱呀—— 许久未开的木笼门被硬生生拽开,枢轴发出生涩干瘪的声音。李泌被人一把推进去,几乎栽倒在地。他的脚踝上戴着一串铁镣铐,双手被牢牢捆缚在身后,口中还被勒了一根布带,以防其咬舌自尽。 欣赏完那一场猛火雷的“盛景”后,他就被蚍蜉带到庭院附近的一处地窖里来。这里搁着一只巨大的木笼,大概是主人曾经用来装什么海外珍禽异兽的,木缝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笔直,距离任何一边的栅栏都很远。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笼中禽兽的行为,他严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整个地窖里只有一个透气的小窗口,所以气息很浑浊。两名守卫有意无意地,都靠地窖门口而站,那里有一条倾斜向上的石阶,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守卫神态很轻松,他们并不担心李泌会逃跑。这是个文弱书生,不通斗技,就算挣脱了捆缚,仍旧身困木笼;就算脱出了木笼,也身困地窖——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从地窖离开,外头还有庭院里的大量守卫,绝对不可能脱逃。他们留在地下唯一的职责,其实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他现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去,至少得让张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么。 李泌不怕死,他担心的是东宫和阖城百姓。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努力想找出一丝丝破绽。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这里戒备太过森严,且深入地穴,别说传消息出去,就连外面什么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张小敬在,他会怎么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自幼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实在没法揣度一个在西域死里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起,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就在这时,地窖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泌抬起头,发现龙波居然又回转过来,这个人还咀嚼着薄荷叶,腮帮子蠕动得格外用力,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笼前:“李司丞,我是特意来贺喜的。” 李泌没作声,他知道必定又有什么坏消息——可局势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刚才我的手下回报,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这一副重担,可以卸掉了。”龙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头慢慢又拧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条,不然听听他的话,想必会更过瘾。 “听说接手之人,是个叫吉温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缉张小敬,指说他是内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传遍整个长安。” 不用太多说明,龙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这条消息背后的意义。李相强势介入,靖安司的职权彻底失守,而解决蚍蜉的最后一线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斩断。 他特意跑下地窖来说这个,就为了给囚犯最后一击。龙波相信,这个意外的好消息会让李泌彻底放弃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过去,果然,李泌皱起的眉毛,再也没舒展开来。 龙波一抬手指,让守卫把李泌口中的布条卸掉。李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没有咬断自己舌头。事到如今,自尽已经毫无意义。 “你们这些蚍蜉背后,原来是李相?”李泌脱口问道。 龙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抬举我们了,我们可高攀不起那么大的人物——不过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长官,不是卧底,却胜似卧底。在他的主持下,现在没人追查我们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张小敬身上。我们应该送块匾给他才对。” 李泌没理会这个戏谑:“张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张小敬若是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设法逃出城去了。”龙波喜气洋洋地说。 李泌动了动嘴唇,没有反驳。张小敬已经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证,又被剥夺了查案的权力,再没有任何理由坚守下去,换了他在张小敬的位置,也会这么选。 那张清俊面孔浮现出浓浓的颓丧神色,双眼光芒尽敛。这次是彻底输了。龙波知道,这个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因为他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说不定等会儿真能羽化登仙,还得感谢我成就您的仙缘呢。” 丢下这一句话,龙波不再理会这位前靖安司丞,转身从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环顾四周,把视线投向灯笼光芒所不能笼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里隐伏着一个身影,刚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传过来。 龙波还未开口,鱼肠特有的沙哑声已传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线索,应该已经彻底断了吧?你还要去哪里?”龙波一愣。 “我要去杀掉张小敬。”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可里面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龙波知道,鱼肠一向自负,这次差点中了张小敬的陷阱,还丢了条胳膊,这个奇耻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皱眉道:“张小敬应该已经出城了吧?他没那么蠢。” “他就是那么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来这里回报,我已经缀上去了。”鱼肠固执地回答。 “靖安司?”这个消息让龙波惊讶不已,“他是要自投罗网吗?” 黑暗中没动静,鱼肠也不知道张小敬为何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龙波看了眼庭院里的水漏,现在是亥正过一点,他对鱼肠道:“不要为这个人分心了,最后一步任务马上开始,你我先去把事情办妥。张小敬那边,随他去吧,对我们应该没有威胁。” “随便你,但我要亲自动手。” 鱼肠的声音消失了,他已经离开了庭院。龙波在原地驻足一阵,伸手往腰带里摸了摸,发现薄荷叶已经嚼光了。他懊恼地咂了咂嘴,吩咐旁边的人去准备一匹精壮骡子。 龙波站在灯烛下,用没人听见的声音喃喃了几句。 太子李亨听到外面有喧哗声,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从四望车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话。 黑暗中,看不清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声音却让他心惊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李亨略带惊慌地看向左右,这种话在大街上喊出来,连仪仗队带周围百姓都听得见,这会惹起多大乱子? 卫兵们反应迅速,已经扑了过去。两三个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从车子旁拖开,旁边还有人举起了刀,与此同时车夫也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这是仪仗遭到意外时的正常反应,李亨急忙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停下!停下!” 车夫本来已加起速度来,骤然听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缰绳。可惜这是一辆驷车,四匹辕马反应不一,这么急促的加速与减速,让车辕登时乱了套。后马住了脚,前马还在奔驰,四力不匀,马车歪歪地斜向右侧偏去,连续撞倒了好几个步行的百姓,还把后头车厢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厢侧在坊墙上蹭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同车的太子妃韦氏有些狼狈地扶住前栏,不满地问丈夫怎么了。李亨顾不得搭理她,冲后头喊道:“别动手,把她带过来!” 本来士兵已经要把檀棋带离人群,可太子发话,他们只好掉转方向,抓着她的两条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车前。为防身怀利刃,他们还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开了好几条丝绦。 借助四望车旁的灯笼,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脸,认出她是李泌身边的家养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过不同于往日的雍容优雅,她团髻被扯散,黑长的秀发披下来,衣着不整,极之狼狈。 在韦氏狐疑的注视下,李亨下了四望车。他没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环顾左右,然后抬起手对士兵说:“把她带去那里,清空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处茶棚。这是依着坊墙搭起来的一个临时竹棚,外头用几个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观灯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 太子有令,卫兵立刻过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后竖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净空间。待到屏障内没有其他人了,李亨这才问檀棋怎么回事。 檀棋见太子的脸上只有惊奇,却无焦虑,便明白他压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袭的事。不知道这是李亨对李泌太过放心的缘故,还是有人故意不让消息传去东宫…… 她收敛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李亨一听,登时倒退几步靠在车炉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问道:“那……那长源呢?” 檀棋摇摇头,她也没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这个确凿无疑。李亨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唤进一个亲随,让他立刻赶到光德坊,尽快搞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应了一声,立刻离去。这时太子妃韦氏一脸担心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李亨却失态地咆哮起来,让她出去。他亲自把帷障重新扯下来,然后用手转着腰间的蹀躞,把上头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来拽去——这是李亨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这两样李亨都绝不容失去。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得靠一个婢女冒死通报才知道。这让李亨除了愤怒之外,还有隐隐的惊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这位东宫,可以依靠的心腹实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无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长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对吧?”与其说他在劝慰檀棋,倒不如说在为自己鼓劲。檀棋趋前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张小敬。” “张小敬?”李亨要回忆一下才记起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囚犯,李泌与贺知章几乎闹翻,至今贺知章还昏迷不醒。 “现在张都尉是调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为什么,靖安司却发布命令,全城通缉他。太子殿下,您务必得设法解决此事!否则整个长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却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决了吗?” 檀棋急了,一时竟然连尊卑都不顾,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狼卫背后,另有主谋。长安的危机,还未曾解除,非张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皱眉道:“这人真有这么神?呃,当务之急,应该是搞清楚长源……呃,还有靖安司出了什么事。等我的亲随先回报吧。” 檀棋觉得太子太优柔寡断了,现在不能浪费时间,更不能搞错轻重缓急。她正要开口催促,这时韦氏第二次掀开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后对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开始了。” 李亨这才想起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春宴,可不是寻常春宴,而是天子在兴庆宫中举办的上元春宴。子时开始,京中宗室与满朝重臣都会参加;宴会持续到丑正,吃饱喝足的君臣会齐聚勤政务本楼上,观看各地选送来的拔灯庆典。历年上元,都是如此。 这种重大场合,身为太子绝对不能缺席或迟到。 李亨对檀棋道:“你随我上车,先去兴庆宫。等那边回报之后,再做定夺。” 话已至此,檀棋也只能无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韦氏身旁。韦氏刚才挨了丈夫一顿骂,心情不佳,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女人跟丈夫没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兴趣。 四望车与仪仗再次启动,切开四周热气腾腾的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兴庆宫而去。越接近宫门,灯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有一栋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灯楼,状如葫芦,披缯彩,缀金银,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 檀棋参加过许多次上元观灯,可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一个灯楼如此巨大,简直要盖过勤政务本楼风头,就连大雁塔也没这等威势。 此时还未到丑正,它还没点起周身烛光,可那通天的气势,已彰显无余。檀棋简直不能想象,等到它点亮之时,该是何等煊赫。 张小敬和伊斯离开平康坊之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从哪个铺子里找到一顶波斯风的宽檐尖帽,给张小敬扣上,还用油墨在他双眼周围涂了两圈。这样一来,张小敬变成了一个弄婆罗门的戏子,那滑稽的墨妆恰好遮住独眼的特征。 这样一来,除非被人拦住仔细检查,否则不用担心被看破伪装。 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狂欢,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转角都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观灯,现在开始把兴趣转去看各处杂耍歌舞。这让人流变得极为汹涌,如同几十条河水在交错奔流。 这种情况下,健骡比高头大马更适合骑乘。他们两个人偷了两匹骡子,一路穿城而过,见缝就钻,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时候还不走大道,而是从坊门穿过整个坊区。 亏得伊斯妆化得好,他们俩连过七八个有岗哨的路口,都得以顺利过关。在这种极度拥挤状况下,靖安司的通缉令,不可能被彻底执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检查了事。只有一处坊兵见张小敬是个俳优打扮,让他演个婆罗门戏的笑话。张小敬哪里会这个,幸亏伊斯打了个圆场,蒙混过去了。 张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妆下的眼神闪着焦灼。 在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靖安司的变化实在太奇怪,望楼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他觉得必须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实情况。 尤其是姚汝能发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个天真古板到有点蠢的年轻人,得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发出这样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第2章 亥正(2)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还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还有李泌,还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个个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个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这里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说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这个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说,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个胡人小吏从坊里走出来,一脸沮丧,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没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个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还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个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个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这个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个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个敌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个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说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个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过了今晚,长安城是否还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 伊斯站在旁边,有点迷惑。他能感觉到,张小敬身上的气势一直在变化,忽强忽弱,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伊斯不敢去打扰,只得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默默为他祷告。 过不多时,张小敬缓缓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掸了掸眼窝,居然笑了: “伊斯执事,之前听你和檀棋聊天,曾讲过景尊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万众赎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一茬了。 “我记得檀棋也说,释教中有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罢,释也罢,这些大德,都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身临浊世地狱,更何况人?” 说到这里,张小敬的独眼再度亮了起来,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个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无须任何顾忌才对。” 说罢他哈哈大笑,笑声上犯夜空,豪气干云。伊斯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觉对方耀眼非常。 “走吧。”张小敬一挥手。 光德坊的两处坊门,断然是进不去了。他们两个人牵着骡子绕到光德坊的侧面。张小敬记得这里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园。可走过去一看,发现水渠也被封锁了,十几个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从这个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左、右两处偏殿也浓烟滚滚,让张小敬很担心昌明坊的证物会不会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楼还在,上头挂着几盏醒目的紫灯,可是排列散乱,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来姚汝能已经不在那里了。 “咱们逾墙而走吧!” 伊斯文绉绉地说了一句,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他对翻墙越舍这种事的兴趣,仅次于对景尊的热爱。张小敬却摇摇头,靖安司连水渠都看管住,说明其他地方也同样戒备森严,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他心目中,这个新的靖安司也是敌人,必须时时提防。 张小敬忽然想起来了,慈悲寺的草庐和靖安司之间,应该还有一架梯子。于是他们默默地从水渠边退开,绕到了慈悲寺紧贴着坊墙的一处坊角。 这里青砖叠排,形成一个内倾的夹角,为了凸显出释教特色,上缘还加了一圈菩提纹的凸边,既显得佛法广大,又适宜攀爬。更关键的是,墙外无人把守,可见靖安司的警卫并未扩展到慈悲寺一带。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没必要蹚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不上牵连伊斯这个没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没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说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过禅林,绕过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里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个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没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个。这里被抄检,说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说出了这个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有几十个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这里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还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还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个时辰过去,这里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没有时间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里,里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这里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过去,顺着一条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这里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这里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还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个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里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靖安司看来也放弃了扑灭的努力,一个人也没留,任由它们燃烧着。张小敬却不死心,他环顾左右,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 说来也惨,这尸体身披火浣布,手里还握着一根麻搭,应该是第一批冲进来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脚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拥而出的逃难人群踩死的。 他从尸体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捡起双手紧握。这麻搭其实是一根长木杆子,顶端捆缚着一大团粗麻散布条,可以蘸水带泥,扑打火苗。 张小敬对伊斯叮嘱了一句:“若我没回来,你就按原路撤走,尽快离京。”伊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表示会为他祈祷。在祈祷声中,张小敬松开裤带,在麻搭头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头一低冲着火场里冲去。 这一带连地面都烧得滚烫,张小敬的脚底隔着一层皮靴,都感觉踏在针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冲证物间去。 证物间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与里面并不连通,张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风险冲进去,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挥动麻搭,赶开灼热的空气与烟雾,碰到实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满尿液的麻布条遮掩口鼻,臊味总比呛死强。 好不容易冲到门口,张小敬看到里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个木质结构还在,可已摇摇欲坠。光凭手里这点装备,没可能压出一条通道来。他靠近了几次,都被热浪逼了回来。 竹物易燃,恐怕它们是第一批化为灰烬的,即使冲进去,也意义不大。张小敬只得悻悻朝原处退去,走到半路,忽然这座左偏殿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 “不好!”张小敬意识到,这是大梁断裂的声音,意味着整个建筑即将坍塌,届时木火乱飞,砸去哪里都有可能,对救火人员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看了眼远处,到安全距离还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间赶过去。张小敬当机立断,直接趴在与左偏殿相对的一处花坛旁边,然后把麻搭高高竖起,万一有大片物件飞过来,至少能被顶歪一点,不至于被砸个正着。 他刚做完这个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条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没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没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个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还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说,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在兴庆宫前搭起了一个一百五十尺的大灯楼。华丽是华丽,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别的麻烦不说,单到了四更“拔灯”之时,得派多少人在灯楼之上,才能保证让这么大个灯楼瞬间同时点亮! 大灯楼的燃烛事务,从物资调配到操作人员遴选,是张洛全权负责。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员外郎只会诿过于人,下面有点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伦——早早推脱掉了,最后只能着落在没什么后台的倒霉鬼张洛头上。 他此时正站在安兴崇仁的路口,这里有一座拱月桥,龙首渠的河水便从桥下潺潺流过。站在桥顶,手扶栏杆,附近花灯可以一览无余。这拱月桥是个观灯的好地方,除了张洛之外,还有无数百姓试图挤上来,抢个好位置。 为了不影响工作,张洛专门派了三个壮汉围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强行格出一圈地方来。可现在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互相簇拥挤压,桥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三个护卫也不济什么事,退得与张洛几乎贴身而立。 张洛看看时间,按照计划,再过一刻,所有他亲自遴选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会集结在兴庆宫附近,然后一起进驻大灯楼,为最后的燃烛做准备。他看桥上人越来越多,决定早点离开,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烛的细节。 虽然他们事先都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张洛觉得小心点总没错。 他吩咐护卫排出一条通道,正要迈步下桥,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人头开始骚动,似乎有人在散花钱。张洛双眼一瞪,在这么挤的地方撒花钱?撒钱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杖毙! 第3章 亥正(3) 很快骚乱从桥底蔓延到桥上。上头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抢钱,有的想尽快离开,还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桥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滚落桥下,压在别人身上,发出巨大的叫喊声。那三名守卫也被挤散开来,张洛被人群生生压在了石雕桥栏,上半身弯出去,狼狈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混乱中伸过来,张洛只觉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过桥栏,朝着桥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可百姓们谁也没留意这个意外,还在声嘶力竭地挤着。三个护卫注意到长官掉下去了,他们很惊慌,但还没到绝望惊骇的程度。龙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们尽快赶到河堤旁,把长官救起,最多是挨几句骂罢了。 只有张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来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身体只能无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会随渠流漂向何处。他的尸首迟早会被人打捞上来,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届时别人就会发现,这并非一起落桥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伤者!”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靖安司里传来,在附近执勤的士兵纷纷看去,只见一个波斯人搀扶着一位浑身焦黑的伤者,往外拖动。那人满脸烟灰,身披一块熏得不成样子的火浣布。 士兵们很惊讶,能逃出来的人,应该早就逃出来了,怎么里面现在又有人?况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个波斯人? “我,监牢,出来,这人还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语边比画边说。士兵们大概听懂了,这家伙原本是在监牢里,门是锁的,所以费了些时间才逃出来,半路正好看到这个人还活着,就顺手拖出来了。 这些执勤士兵都是临时抽调过来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监牢里原本都关了谁,再说了,谁会专门跑进火场撒这样的谎?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谈诚恳,他们立刻就相信了。 这个伤者裹着火浣布,可见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士兵们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这个波斯囚徒出逃还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风。 有两个士兵主动站出来,帮着伊斯抬起这个伤者,朝京兆府的设厅而去。所有的伤者都在那儿进行治疗。 伊斯一边走一边默默祈求上帝宽恕他说谎话。刚才张小敬在花坛那里,确实挨了一下砸,幸亏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则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过椽头的火焰,还是把他的背部烧了一片。这也是士兵们并没怀疑作伪的原因。 此时靖安司外的混乱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员基本就位,各司其职,隔火带、急行道与通道也被划分出来。伤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里,有医馆的学徒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设厅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今夜的伤者太多,学徒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端详病人的脸,更不会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缉令。所以他看到张小敬,只是面无表情地前后检查了一遍,然后给他脚上系了一条褐色布条——意思是轻伤。至于伊斯,根本没系布条。 张小敬被搀扶进设厅,里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十几个披着青袍的医师与同样数量学徒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有一个医师走过来,觉得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烧伤,身上还有许多新鲜刀伤。他正待详细询问,却突然厌恶地耸耸鼻子,闻到这人脸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让张小敬趴在一处毡毯上,剪开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浇到烫伤部位,又抹了点苍术粉末,然后叮嘱了一句“老实晾着!”,匆匆离去。 伊斯因为没受伤,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润润喉咙。 菜油充分浸润肌肤还要一段时间,张小敬只得趴在毡毯上不动。伊斯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设厅一角,有两扇镶螺钿的屏风,恰好挡出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屏风外,还有两个卫兵站着,似乎那里躺着一个大人物,便走了过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赖的能力,几句话下来,那些卫兵便放松了警惕。他们说这里是一个靖安司的内奸,要严加看管。伊斯借着攀谈的机会,从屏风缝隙看过去,里面确实躺着一个人。他没有进一步动作,默默退回去,跟张小敬小声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张小敬一听是徐宾,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死。至于内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牵连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却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现在过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灵台倒生出一计……” 伊斯和张小敬耳语几句,悄悄走到设厅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群杂役,正忙着在一个长条木槽里现捣菜籽油,木槽下面用丝绸包裹,用以滤净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边还有三四个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今晚受伤的人太多,即使是这种最简陋的药物和热水,都供应不及。 每个人都埋头忙碌,没人留意伊斯。他轻手轻脚走到厅外拐角的廊边,轻舒手臂,借助廊柱与雕栏翻到偏梁上。伊斯从怀里拿出一大包碎布条,这是刚才他偷偷搜集的废弃包扎条。他把布条卷成一个圆球,在里面塞了一块刚在小灶里掏出的火炭,这才跳下地来。 过不多时,一股浓重的黑烟从走廊飘进来。设厅里的人刚经历过大火,个个是惊弓之鸟,一见烟起,又不见明火来源,第一个反应是隔壁的火蔓延过来了。 伊斯趁乱用纯正的唐语大喊一声:“走水了!”整个厅里登时大乱,卫兵们纷纷朝走廊赶去,试图寻找烟火的源头。看守徐宾的两个卫兵也待不住了,反正徐宾还昏迷着,不可能逃跑,便离开岗位去帮忙。 伊斯在一旁偷偷窥视,一见机会来了,立刻闪身钻进屏风。 徐宾仍旧躺在榻上,闭目不语。伊斯过去,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福缘老友托我给您带句话。”徐宾的眼珠陡然转动,立刻产生了反应。 福缘是徐宾和张小敬经常去的酒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伊斯一说,徐宾立刻知道这是张小敬派来的人。伊斯道:“情况危急,都尉不便过来。他托我来问一下,昌明坊的遗落物件,哪里还有存放?” 徐宾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伊斯又重复了一遍:“长安累卵之危,只在须臾之间。昌明坊的遗落物件,还在哪里有?” 徐宾沉默片刻,他虽不知伊斯是谁,可他信任张小敬: “左偏殿,证物间。” “除了那里还有哪儿?”伊斯看看外头,心中起急,卫兵们似乎已找到了浓烟的源头,恐怕很快就要回转。 徐宾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京兆府……” 伊斯眼睛一亮,这么说昌明坊证物确实有另外存放的地点。他又追问:“京兆府哪里?”徐宾道:“右厢推事厅。” 京兆府统掌万年、长安两县,一般并不直接审案。但两县不决的案子,往往会上报京兆府裁断。所以在京兆府公廨里,专门设有推事用的房厅。 靖安司从昌明坊搜回来的证物太多,除了大部分放在证物间,还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一则反正他们正在放假,空有大量房间;二来也可以算是两家联合办案,不至于让京兆府觉得被架空。 这些琐碎的官僚制事,都是经过徐宾来处理的,连李泌都未必清楚。 伊斯得了这消息,赶紧退出屏风,一转身恰好撞见卫兵们回来。卫兵们一看刚才那波斯人居然又凑过来,都面露疑色。伊斯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火,他不动,抬走避烧。” 刚才那一声“走水了”是正宗纯熟的唐音,这个波斯和尚却是单字蹦,是以卫兵们压根没怀疑那场混乱是他造成的,只当他是好心要来救人,便挥手赶开。 伊斯跟张小敬说了情况,张小敬强忍背部痛苦,翻身起来。虽然他很担心徐宾的境况,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没死就好。 伊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沾满污液的医师青衫,给自己套上,然后搀扶着张小敬朝设厅外走去。沿途的人看到,都以为是转移病患,连问都没问。 如今京兆府的公廨,除了正堂与公库封闭不允许进入之外,其他设施都已开放,提供给新靖安司作为办公地点。各种书吏忙前忙后,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更别说辨认外人了。两人在里面畅通无阻,很快便问到了推事厅的位置。 可当他们朝那边走去时,却有两名面色冷煞的亲兵挡住去路。亲兵喝问他们去哪里,伊斯连忙解释说带病人去施救。亲兵面无表情一指,说设厅在那边,这里不允许靠近。伊斯故作不解,说刚才门口的官员明明让我来这里啊,还要往里蹭。亲兵见他死缠,便喝道:“这里是靖安司治所,擅入者格杀勿论!” 原来吉温把靖安司设在京兆府之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一个舒适的单间办公。他在御史台只是个殿中侍御史,跟七八个同僚同在一室,早不耐烦了。可京兆府公廨里,正堂封闭,退室太小,挑来选去,只有推事厅既宽阔,又体面,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却给张小敬和伊斯带来莫大的麻烦。 两人暂时先退开到一处转角。伊斯对张小敬道:“在下适才仔细观觇,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许,从那里翻上屋檐,再从推事厅倒吊下来,或可潜入。” 张小敬却摇摇头。这里是京兆府,不比别处,屋檐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伊斯想在这里跑窟,只怕会被射成刺猬。 这时一个人走过他们旁边,偶尔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张小敬的脸上,久久不移开。伊斯见状不妙,赶紧挡在前头。可这时那人已失声叫出来:“张、张小敬?” 张小敬如饿虎一样猛扑过去,按住他的嘴,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里去。那人惊恐地拼命挣扎,张小敬恶狠狠地低声道:“再动就杀了你!” “唔唔……是我……” 张小敬眉头一皱,很快认出这张脸来,竟然是右骁卫的赵参军。两个时辰之前,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赵参军,把张小敬劫出了右骁卫。临走之前,赵参军主动要求把自己打晕,以逃避罪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 赵参军叹道:“蚍蜉袭击靖安司后,人手五不存一。吉司丞正在从各处行署调人,下官是来补缺的。” 张小敬之失,实是因赵参军所起。纵然甘守诚不言,赵参军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悦,故主动申请来靖安司帮忙,一来将功补过,二来也算避祸——没想到又撞见这个煞星。 “现在你可是全城通缉,怎么还敢回来?”赵参军盯着张小敬,后脑勺不由得隐隐作痛。张小敬不想跟他解释,便反问道:“我现在需要设法进入推事厅,你有什么办法?” “这可难了!吉司丞正在推事厅办公,戒备森严,你要刺杀他,可不太容易。” “谁说我要刺杀他了?!”张小敬低吼。 赵参军惊奇地瞪着眼睛:“不是吗?他都通缉你了,你还不起杀心?这可不像你啊!”张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听着,我去推事厅一不为人命,二不为财货,只为拿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既然现在靖安司有身份,不妨帮我一下。” 赵参军一哆嗦,吓得脸都白了:“不成,不成,下官的脑袋可只有一个。”张小敬冷冷道:“没错,你的脑袋只有一个,要么我现在取走,要么一会儿被吉温取走。”赵参军惊恐万状,摆着肥胖的双手,反复强调才疏学浅,演技不佳。 他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一个绝妙的借口:“我也没什么把柄在您手里,一离开,肯定第一时间上报长官,您也麻烦。要不咱们还是依循旧例,在我脑袋这儿来一下,我晕我的,您忙您去,都不耽误工夫。” 饶是心事重重,张小敬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这位说话倒真是坦诚。这时伊斯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张小敬点点头,对赵参军道:“这样,你不必替我们去偷,只要随便找件什么事,把吉温的注意力吸过去,一炷香长短就够。” “我一进推事厅,肯定大呼示警,于您不利呀。”赵参军赔着笑,宁可再晕一次,也不愿过去。张小敬一指伊斯:“你可知他是谁?” 第4章 亥正(4) 赵参军早注意到张小敬身边有一个波斯人,面相俊秀,双眸若玉石之华。张小敬道:“这是我从波斯请来的咒士,最擅长以目光摄人魂魄。你若胆敢示警,不出三日,便会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并非凭空捏造。长安坊间一直传言西方多异士,常来中土作乱云云。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散布此类妖言而被抓。张小敬办得案子太多,随手便可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自己这么好的面相,居然被说成毒蛊术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辩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双眼睛看向赵参军,果然有种动摇心神的错觉。 赵参军果然被吓到了,只得答应。他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道:“您一会儿若要动手,务必得杀死杀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连累。” “我他妈没说要杀他!”张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脚。 过不多时,赵参军战战兢兢地进了推事厅,吉温正在写一封给李相表功的书简。他写了抹,抹了写,好不容易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忽然被脚步声打断,一抬头,发现赵参军恭敬地站在前头。 他有些不悦,不过赵参军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阶,又是右骁卫借调,总得给点面子:“参军何事?” 赵参军道:“有件关于张小敬的事,下官特来禀报。”吉温一听这名字,眼睛一亮,搁下毛笔:“讲来。”赵参军看看左右,为难道:“此事涉及甘将军,不便明说,只能密报给司丞大人。” 一听说牵涉到甘守诚,吉温登时来了兴致。他示意赵参军上前,然后把头凑了过去。赵参军抖擞精神,给他讲起靖安司劫狱右骁卫的事。 此事赵参军乃是亲历,加上刻意渲染,吉温听得颇为入神,一时间全神贯注。 与此同时,一条绳子从房梁上缓缓吊下来,慢慢临近地面。赵参军一边讲着,一边用余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影子顺绳子吊下,心跳陡然变快。 这影子正是伊斯。他刚才勘察过,这个推事厅乃是个半厅,与邻近的架阁库共享同一个房梁。架阁库是储存文牍之用,没人会来。这样伊斯只要潜入库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推事厅。 这样一来,只要赵参军把吉温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为所欲为了。 这是最惊险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轻轻落地,距离吉温不过七步,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要吉温稍一偏头,就会发现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环顾四周,除了书案、跪毯、阁架之外,屋角还堆着一堆锦纹木箱,用屏风隔开。想来是新官嫌乱,一时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脑藏到了屏风后头。伊斯蹑手蹑脚过去,转过屏风,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果然有一堆杂物,应该是昌明坊遗留的。不过箱中没有竹头,他便又去开了第二个。 外头赵参军见伊斯还在寻找,只得拼命拖延时间。吉温几次想回头,赵参军一见有苗头,立刻会提高嗓门,强行插入一段并没发生的悬疑情节,好把吉温注意力拉回去。他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平时爱看传奇故事,没想到有一天得亲自编。 那边伊斯手脚迅速,已经开到了第三个箱子,扒拉开一堆散碎木块和断木之后,在箱底发现一个扎紧的粗布口袋。他解开绳子,里面是一把散碎竹头。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捞起,却忘了撑住箱子盖。盖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垫,总算及时托住,可也轻轻发出一声“砰”。 声音不大,但在屋子里听着却颇为明显。吉温猛然回过头,疑惑地朝这边看来。伊斯赶紧把身子靠在屏风后头,屏住呼吸。吉温抬手示意赵参军稍等,朝屏风方向走了几步。这屋子里很空阔,唯一不在视线内的,只有这屏风的后面,声音八成是从这里传来。 伊斯与吉温只有一屏之隔,汗水从鼻尖轻轻沁出来。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温,挟持着硬往外闯。赵参军见势不妙,突然一捂脑袋,痛苦地蹲下来,口中惨号:“可恨那张小敬,将下官打晕,至今伤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温回转过去,温言相劝。伊斯趁着这个当,把平日里的本事发挥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绳子一口气便翻上大梁,收回绳索。恰好一只老鼠跑过,伊斯随手逮住,丢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晕了一霎,立刻跳起来朝外头跑去。 吉温这时刚好回过头来,看到一只老鼠飞窜而过,神情一松,以为声音是从它而来。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阁库,再与外头张小敬会合。这时赵参军也满头大汗地出来了,吉温听完那故事,发现他纯在诉苦,没提供任何于今有用的消息,训斥了一顿,把他撵了出来。 伊斯拽着张小敬要走,张小敬却看向赵参军:“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处?就是那个劫我出去的年轻人。” 赵参军在新靖安司负责内务,对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现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监牢里,罪名是……和您勾结。” 又一个不幸的消息被证实,张小敬顾不得伤感,又问道:“有一个叫闻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赵参军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道,没听过。” 伊斯在旁边,听到张小敬一声很明显的叹息。他小声问道:“要不要顺便去监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张小敬坚决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他们只能等。” 面对长安的大危机,张小敬只能有所取舍。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紧了那个装满碎竹头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选择,至于对与错,已无暇去考虑。 “下官可以代为照顾,虽然没法开释,至少不必吃什么苦头。”赵参军乖巧地主动表态,然后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双眼,又赶紧挪开。 张小敬没有多做停留,放了赵参军,然后和伊斯朝京兆府外头走去。 他们真的没什么时间,因为眼下必须去找一个关键人物。 兴庆宫位于长安东北角的春名门内,本名为兴庆坊,乃是天子潜邸。天子登基之后,便把永嘉、胜业、道业三坊各划了一半给兴庆坊,大修宫阙,号曰“南内”,与太极宫、大明宫遥遥相对。一年下来,天子倒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待着,这里俨然是长安城的核心所在。 兴庆宫与寻常宫城迥异,北为殿群,南为御苑。其中最华丽的地方,是位于西南的两座楼。一栋叫花萼相辉楼,一栋叫勤政务本楼。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务本楼举行。 此时楼中灯火通明,又有铜镜辉映。宾客觥筹交错,气氛热闹非凡。彩娥仆役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鼓乐声中,几十个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见到。有兴致高的官员和国外使节,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个犀角侈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让杯中满满的清酒不停地洒出来,在地毯上洇出一个个水点。他的脸色,和周围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 亲随已经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报太子。李亨没料到情况比檀棋说的更加恶劣,李泌为蚍蜉所掳,靖安司被李相趁势夺走,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张小敬勾结外贼。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来,当初他坚持任用这个死囚犯,结果却捅出这么个娄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事传到父皇耳朵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檀棋拿起执壶过来装作斟酒,低声对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设法把通缉令收回。”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几排席位的最前头,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他无奈地摇摇头:“张小敬是否勾结外贼,目下还不确知。贸然撤销,只怕会给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贺知章、李泌为谋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两人都不在了,面对李相的攻势,太子只能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檀棋急道:“张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结外贼!”李亨误会了她话里意思,以为两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这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涨红,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为他,亦不是为公子,而是为太子与长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这样的凶徒,唯有张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张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这种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销不撤销通缉令,又有何意义?” “不,张都尉不会放弃!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贼。”檀棋抬起头,坚定地说。 李亨把手一摆:“一个死囚犯,被朝廷通缉,仍不改初心,尽力查案?这种事连我都不信,你让我怎么去说服别人?”他说到这里,口气一缓:“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尽快找到长源,其他的也顾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这太子。” 他自觉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团火腾腾燃烧起来,真想把酒泼过去。外面那些人为了长安,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复复纠结的,却只是这些事。 “那些蚍蜉,还在逍遥法外。阙勒霍多,随时可能会把整个长安城毁掉啊!”檀棋的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的宾客纷纷看过来。李亨眉头一皱:“噤声!让别人听到怎么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说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被一个家养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觉得实在颜面无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没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后蹭了几步,肩膀颤抖起来。太子似乎已决意袖手旁观,这让她彷徨至极。她的身份太过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左右局势了。 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 “直接面求圣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得有多疯狂?可她抬起脖颈,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远处的燕台之上,距离不过数十步。如果她真打算冲到天子面前,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檀棋知道,冲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护卫当场格杀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让天子知道,此时长安城的危机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楼的灯光信号,在她的脑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本是孤儿,若非李家收养早就成了饿殍。这个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无可留恋,也就无可畏惧。檀棋相信,公子碰到这种事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那个登徒子……一定也在某处黑暗里奋战吧?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不把檀棋当成一个有着美丽躯壳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 现在正是证明这一点的时候。 檀棋向李亨叩头请退,然后背靠身后云壁。 这里的所有墙壁,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吹过阁窗,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都会披一条相同材质的霞帔,无事时背靠云壁而立,飘飘若天女。 檀棋贴着云壁,不动声色地向前靠去。她轻提绦带,好让裙摆提得更高一点,免得一会儿奔跑时被绊倒。 勤政务本楼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整个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个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在这道坡的两侧,则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宾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节庆,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与臣同乐,是以四周也没有帷障,只用悬水珠帘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这条道缓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辉的珠帘上缘,能看到那顶天下独一无二的通天冠,连上头的十二根梁都数得清楚。 从这个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间只隔了一个老宦官和两名御前护卫。她只消突然发力,便可在他们反应之前冲到面前,不过只有喊出一句话的机会。 这一句话至关重要,檀棋在心中酝酿一番,强抑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准备向前迈去。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黄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弯披帛,手执拂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女道士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可谓是艳色生辉。檀棋脱口而出: “太真姐姐?” 话音刚落,恰好外头更鼓咚咚,子时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调适时响起,把宴会气氛推向另外一个高潮。 第5章 子初(1)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元载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门口,略带沮丧。 他好不容易逮住闻染,没想到却被王韫秀撞见,更没想到两人是旧识,亲热得很。 想劫持王韫秀的狼卫,错劫了闻染;想劫持闻染的熊火帮,错劫了王韫秀。阴错阳差两个误会,让这两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惊吓。 元载对这个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闻染带走,势必要跟王韫秀解释清楚。可这么一解释,所谓“张小敬绑架王韫秀”的说辞就会漏洞百出。 要知道,闻染虽然是个普通女子,她的事却能从熊火帮一路牵扯到永王。 闻染不过是个添头,王韫秀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元载只能暂且放过闻染,让王韫秀把她一起带回王府。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元载也登上了王韫秀的马车。闻染很害怕,王韫秀却挺高兴,她一句话,元载立刻就答应了,这说明她的意见在对方心中很重要。 元载把她们一直送到王府门口,这才返回。他内心不无遗憾,这完美的一夜,终于还是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来,只剩下张小敬了。” 他沉思着下了车,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抓住这个长安建城以后最凶残的狂徒。迎面有两个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门,其中一人样子有些奇怪。元载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个波斯人,居然还穿了件青色的医师袍。 长安医馆,历来都是唐人供职。胡人很少有从医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开诊,断不会穿着医馆青衫。再者说,吉司丞已经下了排胡令,他怎么还能在这里? “难道……他是混进京兆府的袭击者?” 元载想到这里,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怎么没有挂着诊袋?为何穿的是一双蒲靴而不是医师惯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医师做这类外伤救治,往往要弯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满秽物,而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个身高更矮的人。 元载再看向那个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样,衣着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元载很惊骇,几乎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整个人很稳。 只有一种人会这么走路,军人。 元载联想起来,不止一个人说过,袭击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军旅出身——难道就是他们? 他没有声张,这里只有区区两个人,抓住也没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元载心里一喜,今晚的运气实在是好得过分,难不成连蚍蜉的老巢也能顺便端了? 元载悄悄叫来一个不良人,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张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无人拦阻,心中颇为庆幸。 走到外面,伊斯问接下来如何。张小敬晃了晃那个装满碎竹片的口袋,说去找高手鉴看。听到张小敬这么一说,伊斯不服气地一抬下巴:“谁还能比我眼力高明?” 张小敬仰起头,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烟,感慨道:“靖安司大殿里,曾有一座长安的缩微沙盘,那可真是精致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制作这座沙盘的工匠。” 张小敬曾听檀棋约略讲过。李泌在组建靖安司时,要求建起一个符合长安风貌的殿中大沙盘。这是个难度极高的任务,不少名匠都为之却步,最后一个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这件杰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并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云人,跟随遣唐使来长安学习大唐技艺。这人极有天分,在长安待了十几年,技艺已磨炼得炉火纯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卫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业坊内,距离这里并不算远。这长安城里若有人能看出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两人离开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涛汹涌的人海之中,不一会儿便赶到殖业坊中。这里紧靠朱雀大道西侧,也是甲第并列的上等地段,门口灯架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不知为何,这里的花灯造型,比别处要多出一番灵动。比如金龙灯的片片鳞甲,风吹过来时,会微微掀开,看上去那龙如同活了一般;寿星手托寿桃,那桃叶还会上下摆动,栩栩如生。比起寻常花灯,这些改动其实都不大,但极见巧思,有画龙点睛之妙。 所以殖业坊附近的观灯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忧心忡忡:“看这些花灯,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这时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处去欣赏了。” 张小敬已经放弃指摘他乱用成语的努力,皱着眉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分开人群,进入坊中。坊内也摆了许多小花灯,一串串挂满街道两旁,分外可爱。晁分在这坊里算是名人,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处位于十字街东北角的寻常门户,门口朴实无华。若不是挂着一个写着“晁府”的灯笼,根本没人敢相信这是那位捏出了长安城沙盘的巧匠的住所。 张小敬上前敲了敲门环,很快一个学徒模样的人开了门,说老师在屋里。他们进去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 整个院子里,扔满了各种竹、木、石、泥料,几乎没地方下脚。各种半成品的铜盏木俑、铁壶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黄砖炉窑,正熊熊燃烧,一个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那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炉火照映下熠熠生辉。 伊斯大为惊讶,今天可是上元节啊,这家伙不出去玩玩,居然还猫在自家宅院干活,这也太异类了吧? 张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声。那矮子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旁边学徒低声解释道:“老师一盯炉子,会一连几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张小敬哪里有这个闲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今夜前来,是有一样东西请先生鉴定一二。” 听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终于转过头来,漠然道:“鉴定什么?” “碎竹头。”张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没兴趣,请回吧。”晁分拒绝得很干脆。学徒又悄声解释道:“老师就是这样,他最近迷上烧瓷,对瓷器以外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 张小敬道:“这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请务必过目。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没想到把长安城搬出来,晁分还是漠然处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炉口,似乎天地万物都没有这炉中烧的东西重要。 若在平时,少不得会称赞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时间宝贵,不容这家伙如此任性。张小敬伸手过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开。张小敬自负手劲了得,在晁分面前却走不过一回合。 在长安这么多年,他专注于工匠手艺,早锻炼出了两条铁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大殿被焚,这是唯一的线索……”听到这里,晁分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你再说一遍!” “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双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晁分沉声道:“大殿被焚,那么我的沙盘呢?” “自然也被焚烧成灰。” 张小敬说。他已经号住了这个人的脉。晁分是个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无兴趣,想触动他,必须得戳到让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听沙盘被毁,两团虬眉拧在一起,竟比听见真长安城遭遇危险还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声,两条铁臂松开伊斯,在旁边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声,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断成两截。 “那是我借给靖安司的!以后要带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个长安出来!就这么毁了?谁,是谁下的手?” 张小敬不失时机道:“这些竹头,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线索。”晁分把覆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来,眼睛血红:“拿来!” 伊斯把口袋交过去,晁分把碎竹头尽数倒出,逐一辨认,学徒连忙把烛光剪得再亮一点。晁分的手指虽然短粗,却灵巧得紧,那些细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间流转,却一片都没掉下去。晁分又拿来一块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观察。 “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们的手劲各不相同,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浅不一。” 伊斯听得咂舌,他自负双眼犀利,可也没晁分这么厉害。晁分又道:“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长安的流派,应该更北一点。北竹细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边缘有两层断痕,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补一刀的缘故,大概是朔方一带的匠人所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读透了这些碎片。可是张小敬略感失望,这些消息对阙勒霍多没什么帮助。 “那么这个呢?”他把鱼肠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递过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谈:“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狭,还有火灼痕迹,这是岭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细处理……”整个大唐的工匠地域特点,晁分都精心揣摩过,这些东西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这个和那些碎竹头,有什么联系吗?” “我只能说,跟那些散碎竹片结合来看,它们都是做某种大器切削下来的遗料。” “能看出是谁切削的吗?”张小敬觉得这事有戏。 晁分看了他一眼:“长安工匠数万,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看出来?”张小敬一噎,知道自己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笔,干脆当神仙算了。 晁分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倒能告诉你,这是干吗用的。” 他吩咐学徒取来两截原竹,随手拿起一柄造型怪异的长刀,咔嚓咔嚓运刀如风。张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带来的碎竹形状差不多。过不多时,晁分手里,多了一个造型怪异的竹筒,两头皆切削成了锯齿状,可以与另外一个竹筒彼此嵌合,甚至还能转动。 仅仅只是看了几片竹片边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为天人。 “这能干什么用?” “这是麒麟臂,可以衔梁接柱,驱轮挈架,功用无穷。据我所知,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的设计,需要这么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抚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还未超越的人。” “谁?”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 毛婆罗乃是武周之时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担任尚方丞一职。梁王武三思为巴结武后,和四夷酋长一起上书,请铸铜铁天枢,立于端门之前。而这天枢,便是毛婆罗所铸。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比乃父技艺更加精妙,在长安匠界地位极高。只看晁分的赞叹,便知这人水准如何。 张小敬也听过这名字,心中飞速思索起来。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踪的石脂做什么用。现在听晁分这么一说,恐怕这个用处,与毛顺的某个设计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顺,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连忙问道:“大师觉得,这是用在毛顺的什么设计上?” 晁分道:“毛顺得天眷顾,兼有资材,深得圣人赞赏。今年上元,他进献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灯楼,用作拔灯之礼。这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广二十四间,外敷彩缦,内置灯俑,构造极复杂,一俟点燃,能轮转不休,光耀数里,是旷古未有之奇景。圣人十分赞赏,敕许他主持营造——如今只待举烛了。” 言语之间,晁分十分羡慕,谁不想自己的心血化为实物呢?他没注意到,张小敬面色已变了数变。 “麒麟臂,正是用在这个灯楼中的吗?”张小敬颤声道。 “不错。那个太上玄元大灯楼上有二十四个灯房,每间皆有不同的灯俑布景。倘若要这些灯俑自行活动,非得用麒麟臂衔接不可。” 张小敬接过晁分手里的麒麟臂,仔细端详,发现内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释道:“太上玄元大灯楼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适合搭建。” “可是这样一来,麒麟臂不是容易损坏吗?” “竹质很轻,可以随时更换。况且灯楼只用三日,问题不大。” 张小敬脑中豁亮,他纵然不懂技术,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么打算。他们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样,再灌满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号的猛火雷。届时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样混入灯楼,借口检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换成“麒麟臂”。 这样一来,整个太上玄元灯楼便成了一枚极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圆数里只怕都会一片糜烂。 “灯楼建在何处?” “兴庆宫南,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 今夜丑正,天子将在勤政务本楼行拔灯之礼,身边文武百官都在楼中,还有万国前来朝觐的使臣。而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网打尽,让拔灯之礼变成一场国丧浩劫。 张小敬震惊之余,忽又转念一想。猛火雷有一个特性,用时须先加热,不可能预装上灯楼。蚍蜉若想达到目的,必须在拔灯前一个时辰去现场更换麒麟臂。丑正拔灯,现在是子初,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 那些蚍蜉,恐怕现在正在灯楼里安装! 张小敬猛然跳起来,顾不得跟晁分再多说什么,他甚至顾不上对伊斯解释,发足朝门口奔去。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赶过去,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可他即将奔到门口时,大门却“砰”地被推开了。大批旅贲军士兵高呼“伏低不杀”,拥入院中,登时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元载远远站在士兵身后,满脸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将归案。 第6章 子初(2) 今夜负责兴庆宫外围警戒的,是龙武军。他们作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军,早早地已经把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张开刺墙,力求万全。 这是一年之中,龙武军最痛苦的时刻。 再过一个时辰,各地府县选拔的拔灯车与它们的拥趸便会开进广场,做最后的斗技。届时这里将会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街边坊角甚至墙上都站着人。更麻烦的是,天子还要站在勤政务本楼上,接受广场上的百姓山呼万岁。在圣人眼里,这是与民同乐,共沐盛世,可在龙武军眼里,这是数不清的安全隐患。 今天太特殊了,龙武军不能像平时一样,以重兵把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务本楼底下的金明、初阳、通阳诸门之外,今年还多了一个太上玄元大灯楼。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时给老子上的尊号。当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个灯楼,也要挂上这个名字。 这个灯楼巍巍壮观,倒不担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过来,手欠攀折个什么飘珠鸾角什么的。因此龙武军设置了三层警卫,没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几辆柴车缓缓从东侧进入兴庆宫南广场,这是因为整个城区的交通几乎已瘫痪,它们只能取道东侧城墙和列坊之间的通道,绕进来。广场边缘的龙武军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车队停了下来,为首之人主动迎上去,自称是匠行的行头,递过去一串用细绳捆好的竹籍。 “灯楼举烛。”他说道。 警卫早知道会有工匠进驻灯楼,操作举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们接过竹籍,逐一审看。 这些竹籍上会写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贯、师承、所属坊铺以及权限等,背面还有官府长官的签押,并没什么问题。警卫伍长放下竹籍,朝车队张望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张主事呢?” 按照规定,灯楼维修这种大事,必须有虞部的官员跟随才成。行头凑过去低声道:“咳,别提了,张主事刚才在桥上观灯,让人给挤下水啦,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呢。我们怕耽误工夫,就自作主张,先来了。” 警卫伍长一听,居然还有这事。他为难道:“工匠入驻,须有虞部主事陪同。”行头急道:“张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规矩就是规矩,要不让虞部再派个人过来。”警卫建议。他身为龙武军的一员,身负天子安危,一切以规矩为重。 “外头都在观灯,让我怎么找啊……”行头越发焦虑,手搓得直响,“距离丑正还有一个时辰。稍有迁延,我们就没法按时修完。圣人一心盼着今晚灯楼大亮,昭告四方盛世。万一灯楼没亮……就因为龙武军不让咱们工匠靠近灯楼?” 一听这话,警卫伍长开始犹豫了。规矩再大,恐怕也没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车队:“好吧,工匠可以进去,但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都是更换的备件,用于维修更换的。”行头掀开苫布,大大方方请警卫检查。警卫伍长一摆手,手下每人一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车上确实全是竹筒,竹筒的两头被切削得很奇特,与灯楼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不过这些竹筒很烫手,似乎才加热过不久。伍长不懂匠道,猜测这大概是某种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个疑问:“还有一个时辰就举烛了,还有这么多备件需要维修?” 行头这次毫不客气地一指马车:“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去问毛监。”伍长抬眼一看,坐在马车前首的是一个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灯楼——正是尚灯监毛顺。 伍长一下子就不作声了。毛顺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得到他一个龙武军士兵质疑?他再无疑心,吩咐抬开刺墙,让车队缓缓开进去。 连续两道警卫,都顺利放行了。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张洛作保,不合规矩,但毛顺大师亲临,足以震慑一切刁难。于是车队顺顺当当开到了太上玄元灯楼下面。 这座灯楼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砖石砌成一座玄观,四周黄土夯实,然后才支撑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葫芦状大竹架。进入灯楼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观之中。 工匠们纷纷跳下马车,每人抱起数根麒麟臂,顺着那条通道进入灯楼。这里也有龙武军把守,不过得了前方通报,他们没做任何刁难,还过来帮忙搬运。 最后下车的是毛顺,他的动作很迟缓,似乎心不在焉。行头过去亲切搀住他的手臂,毛顺看了一眼行头,低声道:“老夫已如约把你们送过来了,你可以放过我的家人了吧?” “毛监说哪里话。”龙波笑道,“灯楼改造,还得仰仗您的才学哪。” 檀棋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勤政务本楼上碰到太真。 说起这个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个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没想到,没过几年,天子居然把杨玉环召入宫中,说要为窦太后祈福,让她出家为道,号为太真……宫闱粉帐内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整个长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说起来,她已经数年没见过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虽然侍在君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装扮,不便公然出现在宴会上——寿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没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决心,一下子被打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当她过于激动,把她往旁边拽了拽,亲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随口应着,眼神却一直看向珠帘另外一侧,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颇有些好奇。她刚才扫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却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养婢送给太子了?可她这一身脏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会的样子。 “妹妹怎么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檀棋听到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纯粹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恩宠无加。她可是听说,宫中皆呼太真为娘子,早把她当成嫔妃一般。若能请她去跟天子说项,岂不比硬闯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电转,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连忙搀扶起她,缓声道:“何事心慌,不妨说给我听听。”她虽只是个隐居的女道,语气里却隐隐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羞赧道:“我与一人私订终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赃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缉。我奔走一夜,却无一人肯帮忙。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死来找太子,可太子也……”说到后来,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讲长安毁灭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欢听各种传奇故事,什么凤求凰、洛神赋、梁祝、红拂夜奔,都是男女情爱之事。若要让太真动心帮忙,只能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听完以后眼泪汪汪,觉得这故事实在凄美: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个点都触动她的心绪。她早年为寿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对这样的故事总怀有些许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软软的身子,发现她连脖颈处都沾着一抹脏灰,可见这一夜真是没闲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说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张小敬。”檀棋说完,连忙又摇摇头,“千钧之弩岂为鼷鼠发机。圣人举动皆有风雷,哪能去管这种小事,反而看轻了姐姐。”太真觉得她到了这地步还在为自己考虑,颇为感动,宽慰道:“放心好了,我常为家人求些封赏,圣人无有不准的,求个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声道:“乞求陛下赦免,会牵涉朝中太多,我不能连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让陛下过问一句阙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没听懂。 檀棋苦笑道:“这是我爱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圣听。所以只要陛下略做关注,他便可以脱难了。” 太真想了想,这比讨封赏更简单,还不露痕迹,遂点头应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谢,却被太真搀扶起来:“我在宫外除了几个姐妹,只有你是故识,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莹莹泪光,太真心里忽然有种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缘,也算替自己完成一个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几句,掀开珠帘去了天子身边。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经盘算过,无论是为张小敬洗冤,还是要把靖安司还给东宫,都没法拿到御前来说。这些事对天子来说,都是小事。要惊动天子,必须是一枚锋利的毒针,一刺即痛的那种。 这枚毒针,就是阙勒霍多,毁灭长安的阙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争,两边都有意无意把阙勒霍多的威胁给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彻底掀翻整个案几,把事情闹大。只要天子一垂问,所有的事情都会摆到台面。 檀棋不知道这样搅乱局势,能否救得了张小敬,但总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不过她也知道,这一闹,自己会同时得罪太子与李相,接下来的命运恐怕会十分凄惨。 可她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些事,只是全神贯注盯着悬水珠帘的另外一侧。只见太真的黄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头偏过去讲话。过不多时,檀棋看到两名小宦官匆匆跑进帘子,又跑出来去了席间。太子和李相一起离席,趋进御案。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低下,似在行礼,可却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时晃动,大概是在训话。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檀棋听不清御案前的谈话内容,只能靠在云壁,就像一个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等着开盅的一刻。 终于,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抬起,其中一顶晃动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冲击。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来,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后面。 李亨一脸铁青地走回来,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说的?” “是。”檀棋挺直着身躯。 “你……”李亨指着她,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吃里爬外的贱婢!为了一个死囚犯,什么都给卖了!” 适才父皇垂问阙勒霍多,两人都没法隐瞒。李相趁机发难,指责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个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惨败。李亨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与之辩解。李相说靖安司无能被袭,他就指责御史台抢班夺权;李相说张小敬勾结蚍蜉,他就拿出张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为,反驳污蔑。 两人被一个小小婢女拖到一个全无准备的战争,争吵起来也只是空对空。最后天子听得不耐烦了,说“大敌未退,何故呶呶!”。他对张小敬如何毫无兴趣,可阙勒霍多可是要毁灭整个长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头谢罪,表示捐弃前嫌,力保长安平安。 檀棋虽不明内情,可听到“为了一个死囚犯”这句,便知道靖安司暂时应该不会死咬张小敬了。她已经懒得去跟李亨解释误会,把身子往后头墙壁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们拥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伊斯。他二话不说,直接跃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纷纷扬扬的茅草便落了下来,遮住旅贲军的视线。 “张都尉,快走!” 张小敬知道局势已经不容任何拖延,眉头一皱,转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对面屋檐上,十几名弓手已经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这时候再想越墙而走,立刻就会成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头喊伊斯下来,伊斯正忙着站在棚顶掀草篷,没听见。忽然黑夜中“唰唰”几声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伊斯?!” 张小敬大惊,疾步想要过去接应,可一队旅贲军士兵已经扑了过来,阻断了两者之间的路。随后元载也在护卫的簇拥下,进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扬扬地冲这边喊道:“靖安司办事!你们已经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擒?” 为了增加效果,元载亲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伤的伊斯大腿上,让他发出大声的惨叫。 奇怪的是,这次张小敬居然没动声色。 元载对他的冷静有点意外,可环顾四周,放下心来。这里只有院门一个入口,众多士兵持刀谨慎地朝这边压过来。外围还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点。这是一个天罗地网,这些蚍蜉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不过他想起刚才自己险些被闻染挟持,又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大队之中,真正万无一失。 “上灯!”元载觉得这个美好的时刻,得更亮堂一点。 立刻有士兵把灯笼挂在廊柱上,整个小院变得更加明亮。元载忽然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他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是个独眼,左眼只剩一个眼窝。 “张小敬?”元载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是蚍蜉的两个奸细,没想到是这么一条大鱼。看来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独占了。 元载向前靠了一点,厉声喝道:“张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今日本官到此,你还不自杀谢罪?”他见张小敬依然没动静,又喊道:“你的党羽姚汝能、徐宾、闻染等,已被全数拿下,开刀问斩,只等你的人头来压阵!” 第7章 子初(3) 元载压根不希望张小敬投降。无论是绑架王韫秀还是袭击靖安司,这两口大锅都要背在一个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张小敬,只要对方反击,就立刻直接当场格杀。 听到元载的话,张小敬的肩膀开始颤抖。学徒以为他害怕了,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开,笑容残忍而苦涩,两条蚕眉向两侧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么兴奋至极的事。 张小敬随手捡起旁边晁分劈竹用的长刀,掂了掂分量,从袖子扯下一条布,把刀柄缠在手上,然后转过身子,正面对准了那些追捕者。 元载看到他拿起刀来,心中一喜,口中却怒道:“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来人,给我抓起来!” 听到命令,士兵们一拥而上,要擒拿这“蚍蜉之魁首”。不料张小敬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冲天的血腥喷涌而出。后面的人吓得顿了一下脚,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点,齐冲过去。又是两道刀光闪过,登时又是两人扑倒。 后面的士兵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张小敬已经反冲入他们的队伍中去。他一言不发,刀光连闪,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无常的拘锁,每挥动一下都要带走一条人命。一时间鲜血飞溅,惨呼四起。 学徒早吓得瑟瑟发抖,抱头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稳稳坐在炉灶前,继续看着火焰跳动,对这残酷血腥的一幕熟视无睹。 元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直觉告诉他什么事不太对劲,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继续向前。 张小敬的攻势还在继续,他简直是七杀附体。旅贲军士兵可从来没跟这么疯狂的敌人对战过,那滔天的杀意,那血红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凶兽一般,触者皆亡。这院子颇为狭窄,地面上杂物又实在太多。旅贲军士兵攒集在一起,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进行围攻,只能惊恐地承受着一个人对一支军队的攻击。 倘若封大伦在侧,便会发出警告。去年张小敬闯进熊火帮寻仇,杀伤帮员三十多人,连副帮主和几个护法都惨死刀下,正是这样一个疯魔状态。 张小敬现在确实疯了。 在这之前,他无论遭遇多么危险的境地,始终手中留情,不愿多伤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载的连番刺激,让张小敬这一路上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同伴们一个个被击倒,敌人还在步步前进,官僚们愚蠢而贪婪的面孔,老战友临终的嘱托,长安城百万生灵,一个又一个压力汇合在一起,终于把一股隐伏许久的狂暴力量给挤出来,让他整个人化身为一尊可怕杀魔。眼前再无取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更别说那些脆弱的旅贲军士兵。 更可怕的是,张小敬的狂暴表现不是疯狂乱砍,而是极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块岩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顾忌和怜悯,甚至没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闪不避,浑然一个没了血肉与思维的傀儡,唯一残留的意念就是杀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击。 在张小敬的独眼之中,眼前的惨状、熊火帮的惨状,以及当年在西域守城时那一幅修罗图景,这三重意象重叠在一起。随着杀戮在继续,张小敬已经身陷幻觉,以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与突厥大军浴血搏杀。 这样一头沉默的怪物冲入队伍里,让沉默变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惨呼声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被一击毙命。有个别胆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却发现根本拦不住。张小敬手里那把怪异的刀,削铁如泥,又极其坚韧,砍入了这么多人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卷刃。 仅一个人、一把刀,竟杀得旅贲军尸横遍野,很快硬生生给顶出了院子去。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享誉一百零八坊。可今夜的长安城见证了第六尊阎罗——疯。 十来盏灯笼依然挂在廊柱上,烛光闪动,让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个凶残而孤独的执刀黑影。 元载反应很快,第一时间逃出了院子。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裤子热乎乎、湿漉漉的——居然尿裤了。那一尊杀神的疯狂表演,彻底扯碎了元载的胆量。 元载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永王和封大伦对这个人如此忌惮。这不是疥癣之忧,这是心腹大患!! 跟随元载及时退出院子的不过七八个人,幸亏外围还有十来个后援,此时纷纷赶过来。可他们看到那凄惨的场面,也无不两股战战。 “你们快上啊!”元载催促着身边的士兵,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干瘪,全无气场可言。旅贲军士兵们捏紧了武器,却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们和元载一样,已经被那一战摧毁了胆量和士气。 张小敬一步一步朝着院外走来,周身散发着一股绝望而凛然的死气。 这强烈而恐怖的气息,压迫着士兵们纷纷后退。元载在后面惊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经不想别的,只想尽快摆脱这个噩梦,可肌肉紧绷如铁,根本动弹不得。 听到提醒的旅贲军士兵如梦初醒,后排的人纷纷取出手弩。那个人再厉害,也是个血肉之躯,绝不可能和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张小敬即将迈出院子、士兵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那两扇院门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声骤然关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钉到了门板上。然后啪嗒一声,似乎是一条横闩架起。 元载脸色扭曲起来,如果不亲眼见到张小敬死去的话,在未来的人生里,他恐怕夜夜都会被这个噩梦所惊扰。 “快!快去撞门!”元载尖叫着,不顾胯下的尿臊味道。可是并没人听他的,仿佛那是黄泉之国的大门。 在门内侧的张小敬也停住了脚步,他也不知道那两扇门怎么就突然关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发现两扇门的背后,有一系列提绳和竹竿的机关,一直连接到院子里。 张小敬现在对这些没兴趣,只想杀戮。他缓缓抬起胳膊,准备砍向两门之间的横闩。这时,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劲奇大,直接把刀从张小敬手里夺下来。 刀一离手,张小敬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了眼死伤枕藉的院子,蚕眉紧皱,丝毫不见得意。 “你知道这世界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吗?”晁分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冷漠疏离,“是极致,是纯粹,是最彻底的执。我从日本来到大唐学习技艺,正是希望能够见到这样的美。” 他把刀横过来,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迹抹掉,让它重新变得寒光闪闪。 “我走遍了许多地方,尝试了许多东西,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可刚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一直苦苦寻找的那种境界——那是多么美的杀戮啊,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到了极点。”晁分说得双眼放光。 学徒在旁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家里都闹成这样了,老师居然还觉得美?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开。晁分根本不去阻拦,不屑道:“这些人只知器用机巧,终究不能悟道。”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还未完全从那疯魔的情绪中退出来。 晁分把刀重新递给他:“我已经放弃铸剑很久,这是最后一把亲手打造的刀器。我本来觉得它不能达到我对美的要求,现在看来,只是它所托非人——我现在能听见它在震颤,在欢鸣,因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张小敬却把刀推回去了,语气苦涩:“我一生杀业无算,可从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开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动手,都让我备感疲惫和悲伤。对你来说,也许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对我来说,杀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杀戮也罢,痛苦也罢,只要极致就是美。”晁分兴奋地解释着,“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狱,那里才是我所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再一次把刀递过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张小敬不去接刀,转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两箭,幸运的是,总算都不是要害,不过双腿肌腱已断,今后别说跑窟,恐怕连走路都难。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挣扎着说,嘴角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这个波斯王族的后裔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光芒不改。 “我会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张小敬只能这样安慰他。 “……是景寺。”伊斯低声纠正道,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小敬。这一次张小敬看懂了,从他脖颈里掏出那个十字架,放在他的唇边。伊斯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口中喃喃,为张小敬做祷告。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张小敬没有多余的话,他站起身来,对晁分道:“麻烦你叫个医馆,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里?” “太上玄元大灯楼。”张小敬的声音,听起来比晁分的刀还要锋利。 “可是门外还有那么多兵等着你。” “要么我顺利离开,要么当场战死。如果是后者,对我来说还轻松点。”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吧。” 后续的旅贲军士兵陆陆续续赶到殖业坊,数量增至三十多人。可元载还是觉得不够安全,他觉得起码得有两百人,才能踏踏实实地杀死张小敬。 长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愿意出力气。他们把晁分的住所团团包围,连一只飞鸟都出不去,可就是没人敢进去。那门后的一把刀和一尊杀神,可是饮了不少人的血,谁知道今晚他还要饮多少。 这个住所的主人已经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则是那个日本人、卫尉少卿晁衡——那可是从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改变了策略,不再积极进攻,而是化攻为堵。 这个院子没有密道。张小敬如果要从院子里出来,势必要走正门。一出门便是活靶子,这里有几十把弩和长弓等着他呢。 元载的额头不停地渗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还在微微颤抖,不明白为何对方一个人,却带来这么大的压迫感。一想到胯下还热乎乎的,元载的耻辱和愤恨便交替涌现。 一定得杀死他!一定得杀死他! 可就在这时,一个信使匆匆送来一封信,说是来自中书省的三羽文书。元载一听居然是凤阁发的,颇为奇怪。他接过文书一看,不由得愕然。 这份文书并没指定收件人,是在一应诸坊街铺等处流转广发。信使恰好见到这里聚集了大量旅贲军,也符合递送要求,便先送了过来。文书的内容很简单:针对张小敬的全城通缉令暂且押后,诸坊全力缉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鉴,除了李林甫外,还有李亨。 这两股势力什么时候联手了? 张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结蚍蜉,元载并不关心。但他的一切筹划,都是建筑在“张小敬是蚍蜉内奸”这个基础上。一旦动摇,就有全面崩盘的危险。 目前情况还好,通缉令只是押后,而不是取消。可冥冥中那运气的轮盘,似乎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转动。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这时院门又“砰”的一声开启了,张小敬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士兵们和元载同时咽了口唾沫,身子又紧绷了几分。 张小敬这次手里没有拿刀,他面对那么多人,全无躲闪与畏惧,就那么坦然地朝前走来。元载知道,如果现在下令放箭,眼前这个噩梦就会彻底消失。 可是他始终很在意文书上那两个签押。 李林甫和太子为何会联手?通缉令的押后,是否代表了东宫决定力保张小敬?凤阁的态度呢?似乎不太情愿但也妥协了。他天生多疑,对于政治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很敏感。元载思前想后,忽然意识到,张小敬不能杀! 这是个坑!文书里明确说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这里杀了张小敬,就等于违背了上令。万一蚍蜉做出什么大事,这就是一个背黑锅的绝好借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错,谁让你不尊上令?” 这不是什么虚妄的猜测,元载自忖自己如果换个位置,一定会这么干。一想到此节,元载那宽阔的额头上,又是一层冷汗。自己今晚太得意了,差点大意。 那么生擒呢? 元载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看张小敬的决绝气势,就知道绝不可能,要么走,要么死,不存在第三种可能。元载经过反复盘算,发现只有把张小敬放走,风险才最小。 毕竟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遵照执行。 张小敬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士兵们举起弓弩,手腕颤抖,等待着长官的命令。可命令却迟迟不至,这让他们的心理压力变得更大。 张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狰狞的独眼和沟壑纵横的脸颊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载还是毫无动静。旅贲军的士兵们又不能动,一动阵形就全乱了。张小敬又走近五步,这时元载终于咬着牙发话:“撤箭,让路!” 士兵们正要扣动扳机,手指却一哆嗦。什么?撤箭?不是听错了吧?元载又一次喝道:“让路!让路!快让开!”旅贲军士兵到底训练有素,虽有不解,但还是严格执行命令。 他们齐刷刷地放下弩机,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张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厮杀的准备,可对方居然主动让开,这是怎么了? 张小敬迷惑不解,可脚步却不停,一直走到元载身旁,方才站住。元载紧张到了极点,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住。他往后躲了躲,万一对方暴起杀人,好歹还能有卫兵挡上一挡。 “我朋友们的账以后再算,现在,给我一匹快马。”张小敬冷冷道。 元载有点气恼,你杀了我这么多人,能活着离开就不错了,居然还想讨东西?可他接触到张小敬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完全丧失了辩解的勇气。 一匹快马很快被牵来,张小敬跨上去,垂头对元载道:“若你们还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在那儿呢。” 说完他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第8章 子初(4) 从殖业坊到兴庆宫之间,是此时长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务本、平康、崇仁、东市都是灯火极盛之地。今年兴庆宫前的太上玄元大灯楼高高矗立,比大雁塔还醒目,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如果俯瞰长安的话,能看到兴庆宫前的广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个城市的人流都吸引过来,有如万川归海。 为了缓解人流压力,诸坊纷纷打开坊门和主要街道,允许游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状况也不容乐观。 尤其一过子时,大街上的热度丝毫不退,反而越发高涨起来。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香烛脂粉味弥漫四周,满街罗绮,珠翠耀光。这无所不在的刺激汇成一只看不见的上元大手,吞噬着观灯者们,把他们变成气氛的一部分。这些人既兴奋又迷乱,如同着了魔似的随着人流盲目前行,跟着歌舞跃动,就连半空飞过一道缯彩,都会引起一阵惊呼。 张小敬的骑术高明,马也是好马,可在这种场合下毫无用处。即使从南边绕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这边流动,根本没有畅通路段可行。张小敬向前冲了几步,很快发现照这种堵法,恐怕一个时辰也挪不过去。 这一个时辰对张小敬——不,对于长安城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张小敬索性跳下马去,用独眼去搜寻,看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达。可惜他失望了,从这里到去兴庆宫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别说骡子,就连老鼠都未必能钻过去。他又把视线看向附近的坊墙。坊墙厚约二尺,上头勉强可以走人。可惜如今连那上头,都爬满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兽。 张小敬扫了几圈,实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办法。徒步前行的话,至少也得半个时辰。这时一声高亢清脆的女声从远处传来,有如响鞭凌空,霎时竟盖过了一切声响。女声刚落,千百人的喝彩鼓掌化为层层声浪,汹涌而来,连街边的灯轮烛光都抖了几抖。 张小敬抬头看去,发现两个拔灯的车队又在当街斗技。一辆车上被改装成了虎形,连辕马都披着虎纹锦被,车中间凸起一圈,状如猛虎拱背。三个大汉站在虎背上,各执一套军中铙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阵舞》。不过他们三个此时垂头丧气,显然是败了。 而他们对面的胜利者,是一辆凤尾高车。车尾把千余根五色禽鸟羽毛粘成扇形,摆成凤凰尾翼之势,望之如百鸟朝凤。中间竖起一根高杆,杆缠彩绸,上有窄台。一位女歌者身着霓裳,立在上头,绝世独立。刚才那直震云霄的曼妙歌声,即出自她之口。 周围无数民众齐声高喊:“许合子!许合子!”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灯斗技,讲究的是围观者呼声最高者胜。这位许合子能凭歌喉引得万众齐呼,可见对方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许合子胜了这一阵,手执金雀团扇对着兴庆宫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头烛。这提前的胜利宣言,让民众更加兴奋不已。许合子一脸得色,从高台下来,钻进车厢里歇息。要等到与下一个拔灯者相遇,她才会登台迎战。 马车缓缓开动,许多拥趸簇拥在凤尾车四周,喊着名字,随车一起朝前开去。他们的信念非常坚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夺得上元第一的称号。 其中最疯狂的一个追随者,看装扮还是个贵家公子,此时幞头歪戴,胸襟扯开,一脸迷醉地手扶车辇,正准备把随身香囊扔过去。他忽然见一个独眼汉子也挤过来,正要呵斥,却不防那汉子狠狠给了他小腹一肘,贵公子痛得当时就趴在地上。 那汉子从他腰间随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脚踏上他的背,轻轻一跃,跳进了凤尾车里。 凤尾车的车厢是特制的,四周封闭不露缝隙,不必担心有疯狂拥趸冲进来。可这汉子对车厢看都不看,噔噔噔几步来到车前,用小刀顶在了车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张小敬压着嗓子说。车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这是许娘子的拔灯车,中途要有挑战怎么办?斗技的规矩,只要两车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战。胜者直行,败者绕路。 张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复了一遍:“一直往前开,中间不要停。” 车夫不知这是为什么,可刀刃贴身的威胁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动缰绳,让辕马提速。周围的拥趸纷纷加快脚步,呼喊着“许合子”之名,周围民众闻听,纷纷主动让路。 张小敬这个举动看似疯狂,也实在是没办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顺畅通行的,只有拔灯车。大家都要看其斗技,没人会挡在它前面,甚至狂热的拥趸还会在前方清路。 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许合子的车。 随着前方民众纷纷散开,这辆凤尾车的速度逐渐提了上去,那些拥趸有点追赶不及。它飞快地通过务本开化、平康崇仁两个路口,对着东市而去。 这时在它的右侧突然传来一阵鼓声,一辆西域风情浓郁的春壶车从东市和宣阳坊之间杀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大拔拥趸。春壶车顶鼓声咚咚,一个蛇腰胡姬爬上车头,摆了个妖娆姿势——这是向凤尾车发出斗技挑战。 就在所有民众都满怀期待一场惊世对决时,凤尾车却车头一掉,冲着东市北侧开去,对春壶车的挑战视若无睹。 这可是个极大的侮辱。春壶车的拥趸们发出大声的怒骂。这时凤尾拥趸们才匆匆赶过来,见到自己的女神挨骂,立刻回骂起来,骂着骂着双方动起手来,路口立成了战场。 凤尾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只要绕过东市,就是兴庆宫了。这时车厢从里面打开,一个婆子探出头来。 原来车厢里也听到挑战的鼓声,可马车却一直没停,照顾许合子的婆子便出来询问怎么回事。她看到车夫旁边,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独眼龙,立刻吓得大叫起来:“祸事了!祸事了!痴缠货来了!” 每年上元灯会,都会有那么几个痴迷过甚的拥趸,做出出格的事:自戕发愿的,持刀求欢的,日夜跟定的,窃取亵衣的,什么都有,都唤作“痴缠货”。这婆子一看张小敬强行上车,也把他当成一个痴缠货。 张小敬回过头,对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办事,临时征调这辆车。”婆子一听是官府的人,却不肯甘休了:“许娘子可是投下千贯,你张嘴就征调,耽误了拔灯大事,谁赔?” 张小敬懒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婆子头旁的车框上,连发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边。婆子吓得倒退一步,咕咚一声摔回车厢里。借着敞开的小门,张小敬看到一个圆脸女子端坐在里面,手捧一碗润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边小架上。 “妈妈,若是军爷征调,听他的便是。”许合子平静地说,丝毫没有惊怒。张小敬拱手道:“耽误了姑娘拔灯,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为之,恕罪则个。” “比拔灯还大的事吗?”许合子好奇道。她的声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护嗓子。 “霄壤之别!” 许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个懒。”说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时的举止恬淡安然,全然没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 第9章 子初(5) “姑娘不害怕吗?”他眯起独眼。 “反正害怕也没用不是?” 张小敬哈哈一笑,觉得胸中烦闷减轻了少许。他冲许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车夫旁边。 此时车子已经驶近兴庆宫的广场。现在距离拔灯尚有一段时间,各处入口仍在龙武军的封闭中。不少民众早早聚在这里排队,等候进场。那太上玄元大灯楼,就在不远处高高矗立,里面隐隐透着烛光,还有不少人影晃动。 张小敬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好了,停在这里。” 马车在距离入口几十步的一个拐角处住了脚,还未停稳,张小敬便跳下车去。他正要走,许合子的声音从身后软软传来:“靖安司的军爷,好好加油吧。” 张小敬停下脚步,叮嘱了一句:“你们最好现在离开,离兴庆宫越远越好。”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去。 待他走远了,车夫才敢摸着脖子恨恨骂了一句:“这个痴缠货!”许合子放下梨羹,两道黛眉轻轻皱起:“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他的。”婆子从地上爬起来道:“姑娘你糊涂啦,这个挨刀鬼的胡话也信?” 许合子望着远处那背影,轻声叹道:“我相信。我从未见一个人的眼神,有那么绝望。” 张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后的这些插曲,也没兴趣。他已经混在排队的民众中,慢慢接近广场。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勤政务本楼上传来音乐声,上元春宴仍在继续。很多老百姓跑来广场,就是想听听这声音,闻闻珍馐的味道,那会让他们感觉自己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 只有张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龙武军身上。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广场的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明暗哨密布,等闲人不得入内。蚍蜉们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进去的。 直接闯关是绝不可能的,会被当场格杀。张小敬考虑过去找龙武军高层示警,可他的手里并没有证据。大唐官员对一个被全城通缉——张小敬此时还不知道情况有变——的死囚犯是什么态度,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声叹息从张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楼体系已告崩溃。现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人支持,没人相信,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到这一步的,只有腰间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铜牌。 张小敬伸出手来,掸了掸眼窝。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务本楼,悄无声息地从队伍中离开,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闪身钻进道政坊的坊门之内。 道政坊位于兴庆宫南广场的南侧。当初兴庆坊扩为宫殿时,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区,所以两者距离很近。正因为这个,龙武军在这里也驻扎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据高点。不过他们对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不那么上心,也没有封闭整个区域。 张小敬入坊之后,避开所有的龙武军巡逻,径直向东,穿过富户所住府邸,来到一处槐树成林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个砌了散水的鱼池。坊中街道两侧的雨水沟,都是流至这里,然后再通过一条羊沟排入龙首渠。 此时刚是初春,鱼池干涸见底。张小敬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沟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将抵达龙首渠主流时,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边缘摸到一条长长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长,与龙首渠平行而走,最后把张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龙鳞分水柱竖在其间。 这是他临走前,晁分告诉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灯楼虽是毛顺设计,但万变不离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楼内灯俑自动,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龙首渠就在兴庆宫以南几十步外,毛顺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从龙首渠下挖一条垂直于渠道的暗沟,把水引到灯楼之下,推动枢轮,提供动力。 晁分计算过,以太上玄元灯楼的体积,引水量势必巨大,再加上还得方便工匠检修淤塞,这条暗沟会挖得很宽阔,足以勉强容一人通行。 这样一来,张小敬便不必穿过广场,可以从地道直通灯楼腹心。 这龙鳞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层层鳞片状的凸起。如果有人试图从两柱之间的空隙挤过去,就会被鳞片卡住,动弹不得,连退都没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没用。 不过晁分早做了准备,他送了一根直柄马牙锉给张小敬。张小敬很快便锉断一根龙鳞分水柱,然后挤了进去。果然,里面是一个足容一人弯腰行进的砖制管道,从龙首渠分过来的渠水流入洞中,发出哗哗的响动。 张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里,仰起头,把腰间的一柄弩机紧贴着管道上缘,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机也是晁分给的,他见张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这么一把特制连弩,可以连射四次。晁分满心希望,张小敬能再创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几十步,管道突然开阔起来,前方变成了一个状如地宫的地下空间。水渠在地宫正中流过,两侧渠旁各有三个硕大的木轮,被水推动着不停转动,在黑暗中嘎吱作响。这应该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最底层,也是为数以百计的灯俑提供动力的地方。在穹顶之上,还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为了一个只在上元节点亮三日的灯楼,可真是花费了不少血本。 张小敬从水里爬上来,简单地拧了拧衣角的水,循着微光仔细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宫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木门,里面似乎连接着一段楼梯——这应该是出入地宫的通道了。门顶悬着一支火炬,给整个地宫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边缘处,似乎还站着几个人影。张小敬端平弩机,轻手轻脚摸了过去。快接近时,他的鼻子里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张小敬把呼吸压抑住,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几个人影不是站着,而是斜靠在几个木箱子旁,个个面色铁青,已经气绝身亡。这些人穿着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应该是负责看护水车的工匠。 在他们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紧衣的精悍男子,手里正在玩着一把刀。 张小敬心中一惊,蚍蜉果然已经侵入了灯楼。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水车的另外一侧响起,一个高瘦汉子从阴影走出来,步调轻松,嘴里还哼着小调。不过光线昏暗,看不清脸。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龙波先生,这边已都肃清了。” 高瘦汉子若无其事地走过那一排尸体,啧啧了几声,说不上是遗憾还是赞赏。 一听这个名字,张小敬心中一动。龙波?这个靖安司苦苦搜寻的家伙,终于现身了。最初他们还以为龙波只是突厥狼卫的一个内线,现在看来,他分明才是幕后的黑手、蚍蜉的首领。 张小敬眯起眼睛,弓起腰蓄势待发。等着龙波接近门口,走到火炬光芒边缘的一瞬间。张小敬先是扬手一箭,把门上火炬射了下来,然后利用明暗变化的一瞬间,突然右足一蹬,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手中弩机一个两连发。 那精悍汉子的额头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头栽倒在地。张小敬直扑龙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火炬在地上滚了几滚,并没熄灭。张小敬闪开身子,借助火炬的余光,看到一张枯瘦的面孔,以及一只鹰钩鼻。与此同时,对方也看清了他的脸。 “呦,张大头,别来无恙。”龙波咧开嘴,居然笑了。 第10章 子正(1)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安西都护府,拨换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整个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可无论如何也蒸不掉空气中飘浮的浓郁血腥与尸臭味。 龙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烟熏得看不出颜色。残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满尸体,有突厥突骑施部的骑兵,也有唐军。没人替他们收尸,因为几乎已经没人了。 真正还喘着气的,只有十来个士兵。他们个个袍甲污浊,连发髻也半散地披下来,看起来如同蛮人一般。这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半毁的碉楼阴影里,尽量避开直晒,只有一个人还在外头的尸体堆里翻找着什么。 张小敬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发现刀口已崩了,摇摇头扔开,又找到一杆长矛,可是矛柄却被一个唐军死者死死握着,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张小敬只得将矛尖卸下,揣到怀里,双目四下扫视,搜寻有没有合用的木杆。 “我说,你不赶紧歇歇,还在外头浪什么?”闻无忌躲在一堵破墙的阴影里,嘶哑着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点补充,等下打起来,总不能用牙吧?”张小敬却不肯回来,继续在尸堆里翻找着。闻无忌和其他几个躺在阴影里的老兵都笑起来:“得了吧。有没有武器,能有多大区别?”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天,一个三百人满编的第八都护团,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个,连校尉都战死了。突厥人下次发动攻击,恐怕没人能撑下来。在这种时候,人反而会变得豁达。 “张大头,你要是还有力气,不如替我找找薄荷叶,手有点不稳当了。” 在碉楼的最高处,一个鹰钩鼻的干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为一张弓绑弓弦,因为拉动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开裂。张小敬抬起头:“萧规,你杀了几个了?” “二十三个。” “杀够二十五个,我给你亲自卷一条。” “你他妈的就不能先给我?我怕你没命活到那会儿。”萧规骂道。 “等我从死人嘴里给你抠吧。” 张小敬抬起头来看看太阳高度。正午时分突厥人一般不会发动攻势,怎么也得过了未时。这几个人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好活。于是他擦了擦汗,又低头去翻找。 过不多时,他抱着两把长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阴影里,哗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闻无忌扔给他一个水囊,张小敬往嘴里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来,沾在舌尖上,有如琼浆。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这狼烟都燃了一天一夜,都护府的援军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个士兵说。闻无忌眯着眼睛道:“不好说,突厥这次动静可是不小,也许拨换城那边也在打着。” 阴影里一阵安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拨换城陷入僵局,这边决计撑不到救援。闻无忌环顾四周,忽然叹道:“咱们大老远的跑到西域来,估计是回不去了。哥几个说好了啊,活下来的人可得负责收尸,送归乡梓。” 张小敬斜靠在断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东,老樊得送回剑南,还有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要送回家的多了,几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盐腌尸身,慢慢等吧。” 闻无忌走近那堆破烂兵器,一件件拿起来检查:“其实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就当为国尽忠了。你们谁活下来,记得把我女儿娶了,省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这模样,生的女儿能是什么样?我宁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个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气无力的笑声。死亡这个词,似乎也被烈日晒得麻木了,每一个人都轻松地谈论着,仿佛一群踏春的年轻士子。 闻无忌啧啧两声:“哎,你们不知道,我们闻家一手祖传的调香手艺,都在她手里。听说在长安,一封芸香能卖到五十贯,你们俩开个铺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过长安城啊?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听说宫殿里头,比这片沙漠还大。” “瞎扯!上哪儿找那么大屋顶去。不过我听说,城里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闻无忌得意地说。 众人惊呼,龟兹不过十几坊,想不到长安居然那么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来,真应该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赶上你女儿开了香铺,咱们都去贺喜,顺便拿走几封好香,看你个王八蛋敢不敢收钱。” 闻无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们都来,还送杯新丰酒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尝尝。咱们第八团的兄弟,在长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楼,我还没碰过女人呢!” “我要买盒花钿给我娘,她一辈子连水粉都没买过!” “每坊吃一天,我能连吃一百零八天!” “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一群人说得高兴,用刀鞘敲着石块,纷纷起哄。 张小敬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开口:“老闻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顾你女儿,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人。”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让他回去。说到后来,忽然有人顺口道:“趁突厥人还没来,咱们干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这个想法萦绕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却一直没人敢说出来。就着这个话题,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眼下援军迟迟不来,敌人却越聚越多,残存的这几个人,守与不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不料闻无忌脸色一沉,厉声道:“谁说的?站出来!”没人接这茬。闻无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们接的军令,是死守烽燧城。没便宜行事,也没相机行事,就是死守。人没死完,城丢了,这算死守吗?” “没人贪生怕死。可都打到这份儿上了……”张小敬鼓起勇气试图辩解。 闻无忌抬起手臂,向身后一摆:“咱们退了,后头就是拨换城,还有沙雁、龟兹,还有整个安西都护府。每个人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不打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突厥人有多彪悍!”张小敬还要说点什么,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这儿,这是大唐的国土!我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思是“九死无悔”。众人神情一凛,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让张小敬颇为尴尬。 萧规在楼顶懒洋洋地喊道:“我说,你们怎么吵随你们,能不能劳驾派个人送捆箭矢上来?”他及时送来一个台阶,张小敬赶紧把闻无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来,往碉楼上送。 萧规接过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这根不太直,你给捋一下箭翎。”他见张小敬不说话,又骂道:“张大头你真是猪脑子,知道老闻那个臭脾气,还去故意挑拨干吗?”张小敬接过箭去,不服气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劝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孩子才多大?”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当兵的本分。能让这旗子在我们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负君恩,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 他说得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和闻无忌一样,这是大唐国土,绝不撤走。张小敬盯着他:“看你平时懒懒散散的,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怕死?” 萧规仰起头,背靠旗杆一脸无谓:“我更害怕没有薄荷叶嚼。” “行了行了,我已经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萧规放弃了索要,盘腿继续绷他的弓弦。张小敬捋着箭翎叹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死了也不打紧。可老闻明明有个女儿,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在广武吧?你们干吗都不走?” “在这里坚守战死,总好过在家乡城头坚守战死。”萧规缓缓道,“咱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他的头突然向左偏了一点,“……责”。 下一个瞬间,一支长箭擦着萧规的耳朵,牢牢地钉在石壁缝中。 “来了!”萧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长弓站到女墙旁边。张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闻无忌等人纷纷起身,拿起武器朝这边聚拢过来。 没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烽燧城下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萧规视力奇好,手搭凉棚,看到已有三十余突骑施的骑兵朝这边疾驰,身后黄沙扬起,少说还有一两百骑。 “大头,过来帮我!”萧规从女墙前起身,笔直地站成一个标准射姿。 张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萧规手振弓弦,箭无虚发,立刻有三个骑兵从马上跌下来。其他飞骑迅速散开,搭弓反击。不过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萧规面前,力道已缓,被张小敬一一挡掉。 萧规练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处,比精熟弓马的突厥人射程还要远。但他必须要保持直立姿态,没有遮蔽,身边只能交给其他人来保护。闻无忌也飞步上来,与张小敬一起挡在萧规身旁,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攻击。其他人则死死守在碉楼的下方。 唐军现在只有十几个人,指望他们守住整个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把防线收缩到了东南侧的这一处角堡来。这个角堡是全城的制高点,萧规居高临下,对全城都保持威慑力,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和堡下,防止敌人靠近。 只要萧规的弓弦还在响,突厥人就没法安心地进城。 这是最无可奈何的战术选择,也是残军唯一有效的办法。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那木桶里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个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这危险的玩意。 “三十个弹指!” 萧规冷静地说,这是引爆一个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时间。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没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还有两个人影。 张小敬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没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这必杀的一箭。就在同时,一个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摔下楼去。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个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脑浆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里,瞳孔里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刚爬上楼的三个士兵,被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个砍中脖颈。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还有十五个弹指。”萧规在洞里喊道,手里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里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几个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个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过,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个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个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还有七个弹指。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第11章 子正(2)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还在石头缝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里去,奇迹般地躲过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个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没了一条腿,没办法留在军中,便把赏赐折成了一卷长安户籍,算是圆了一份心愿;张小敬担心闻无忌没人照顾,利用自己授勋飞骑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铨选的差事,也去了长安。至于萧规,他并没接受张小敬和闻无忌的邀请,而是解甲前往广武。从此以后,张小敬和闻无忌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龙首渠推动着六个巨大的水车轮持续地转动,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落在地上的火炬终于熄灭,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萧规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当年咱们在龟兹分别以后,我去了广武投奔姐姐。我带了许多赏赐,还带了一份捕吏告身,满心希望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可当我到家一看,却发现屋子已成一片废墟。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广武当地的一个县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县丞怕家属把事情闹大,竟买通无赖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两个侄儿全都烧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诬陷,说我是马匪,带回的赏赐都是当盗匪抢的,还毁去了我的告身。”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别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却早已深沁其中。张小敬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我原本指望兰州都督府能帮我证明清白,可他们沆瀣一气,非但不去查证,反而通风报信,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在牢里待了一年多,狱里拿我去给一个死囚犯做替身,夜半处刑,结果被我觑到破绽,杀死了刽子手,连夜逃亡。我从武库里盗出一把强弓,射杀了包括县丞在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几个,广武县衙为之一空。我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携弓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说起来轻松,里面却蕴含着无限苦涩。大唐州县之间设防甚严,普通民众无有公验,不得穿越关津,也没资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昼伏夜出,永远担惊受怕,不见天日。 萧规能感觉得到,弩机尽管还顶在太阳穴,但上面的杀意却几近于无。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缓缓坐起身子来。 “为什么不到长安找我们?”张小敬问。 “找你们又能做什么?跟着我一起流亡?”萧规笑了笑,“后来我在中原无法立足,便去了灵武附近的一个守捉城,藏身在那儿,苟活至今。” 听到“守捉”二字,张小敬有所明悟。那里是混乱无法之地,像萧规这样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头。 难怪袭击长安的事情,还牵扯到守捉郎,原来两者早有渊源。 想到这里,张小敬眉毛一跳,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带偏了,重新把弩机举起来:“那你解释一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这句话,正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萧规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我的下场如何?闻无忌的下场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谁所赐?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甘为朝廷鹰犬?” 张小敬弩口一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的秉性,从来都没变过。”萧规冷笑,“远的事情不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突厥狼卫,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我们为朝廷浴血奋战,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们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得到的是什么?”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没什么能反驳的,这是一个清楚的事实。萧规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要极力维护这么一个让你遍体鳞伤的王八蛋?” 张小敬开口道:“朝廷是有错,但这是我和朝廷之间的事。你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结昔日的仇敌,这让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团兄弟们怎么想?” 萧规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们才不配勾结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罢了。我把他们推到前台,只是顺便给可汗挖一个大坑,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说到这里,萧规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广武的时候,确实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统统死了才好。不过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超脱了那些狭隘的仇恨。” “嗯?”张小敬眉头一皱。 “我在中原流亡那么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许多年,终于发现,咱们第八团誓言守护的那个大唐,已经病了。守捉城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压弯了脊梁的农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还有没钱返回家乡的胡人……你可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跟随着我?他们都是精锐老兵,有的来自折冲府,有的是来自都护府,有的甚至还是武举出身。他们几乎都有和我同样的故事,为朝廷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发现被自己守护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 萧规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可以说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个、五百个人都有类似的遭遇,这说明这个朝廷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实它的根子已经烂了。需要用火和血来洗刷,让所有人警醒。” 张小敬盯着这位昔日同袍,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萧规说得越发亢奋起来:“这个使命,守捉郎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于各地,把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个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却有着撼动整个局面的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规仰起头来,对着地宫的顶部大声喊道:“我要让那些大人物领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可以任意欺压。我没有违背咱们第八团的誓言,我还是忠于这个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药。” 听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做给地面上的人看。张小敬低吼道:“焚尽长安城,伤及无辜民众,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萧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不,焚尽长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这么大的题目。我的目标,只有这么一座楼罢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只有这座太上玄元灯楼。” “你知道这楼的造价是多少?整整四百万贯!就为了三日灯火和天子的盛世脸面而已。你不知道为这个楼,各地要额外征收多少税和徭役,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变成长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让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烧钱的。”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看两人的气势,还以为手握武器的是萧规。 萧规的鼻子尖,几乎顶到张小敬的脸上:“你可知道我蛰伏九年,为何到今日才动手?还不是因为你和闻无忌……” 张小敬眼角一颤,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我在长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闻记香铺的惨事。从那时候起,我加快了计划的准备,好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报复大唐,联络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为敌,拒绝了。于是我便主动与突厥可汗联系,借他们的手定下这个计谋。”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人会懂得使用猛火雷。萧规当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专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机,追根溯源居然还是因自己而起,张小敬在一瞬间,仿佛听到命运在自己耳边讪笑。 萧规后退了半步,让凌人的气势略微减弱,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仔细想想,距离灯楼最近的是什么?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上头是欢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灯楼炸起来,倒霉的也只是这些害你的蠹虫——怎么样?大头,过来帮我?” 听到这一句话,张小敬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句话,他在烽燧堡里曾听过无数次,多年不听,现在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更让张小敬恐惧的,不是萧规的阴谋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小敬本来就对朝廷怀有恨意,那些害死闻无忌的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他之所以答应李泌追查这件事,完全是以阖城百姓为念。可现在老战友说了,阙勒霍多只针对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报仇雪恨,不必伤及无辜,然后让突厥人承受后果,多么完美。 更何况,现在连靖安司也没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宾、伊斯这些人或不知所终,或身陷牢狱,一切和他有关的人,都被排除、被怀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张小敬闭上眼睛,弩机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后悔自己答应李泌的请求,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死牢里来得清省。萧规盯着自己这位老战友,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后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有些干涩:“我加入。” 萧规眼睛一亮:“好!就等你这一句!咱们第八团的袍泽,这回可又凑到一起啦。”他激动地抱住张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时爽朗地笑了起来:“张大头,咱们再联手创造一次奇迹。” 张小敬僵硬地任凭他拍打肩膀,脸却一直紧绷着,褶皱里一点笑意也无。 萧规俯身把弩机捡起来,毫不顾忌地扔还给张小敬,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离开水力宫,沿着一条狭窄的台阶走上去,约莫二十步,掀开一个木盖,便来到了太上玄元灯楼底层。 第12章 子正(3) 高者必有厚基。整个太上玄元灯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体重量仍旧十分可观,必须得有一方厚实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顺索性把这个灯楼的底层修成了一座宽大的飞檐玄观,纵横二十余楹,屋檐皆呈云状,远远望去,有如祥云托起灯楼,更见仙气。 他们从水力宫爬上来,正好进入这祥云玄观的后殿。此时殿中堆满了马车上卸载下来的麒麟臂,十几个人在低头忙碌着。他们一看萧规进来,并不停手,继续井然有序地埋头做事。至于张小敬,他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龙武军恐怕还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个大灯楼。这不再是一个能给长安带来荣耀的奇观,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杀人利器。 有观必有鼎。在玄观后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摆着八个小鼎。它们本来是用来装饰的,结果现在被用来当作加热器具。每一个鼎中,都搁着几十根麒麟臂。鼎底烧着炭火,不断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进竹筒。 不用介绍,张小敬也立刻猜出来,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阙勒霍多,这里正在做最后的加热工序。那冰瓶其实是一个细颈琉璃瓶,状如锥子,里面插着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里头,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达到要求的温度。 张小敬没想到,他们连这种器物都准备出来了。萧规注意到他的眼神:“这是道士们炼丹用的,被我偷学来了。猛火雷物性难驯,不把温度控制好一点,一不留神就炸了。”他兴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这炭是从何而来?” 张小敬看了一眼,那条炭呈雪白颜色,只见火光,却没有烟气。萧规道:“这是南山上一个卖炭翁烧的。那老头烧的炭雪白如银,火力十足,且杂烟极少。他原本每年都会拉几车来城里卖,结果宫里的采买经常拿半匹红纱和一丈绫,强行换走一车——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头听说我们要做件大事,主动来帮我们烧制,钱都没要。可见咱们要做的这件大事,实在是民心所向呀。” 张小敬默然不语,只是盯着那炭火入神。萧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心思还转不过来。咱们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着张小敬来到玄观二楼,这里分出了数间灵官殿阁,都是祈福应景之用,是以里面布设极简陋。不断有人把加热达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来,经由这里的通道攀入灯楼,进行最后的安装。 萧规把其中一阁的门推开,张小敬一看,里面站着一人,直身剑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运进了灯楼,看起来神情委顿不堪,但仍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李司丞,看看这是谁来探望你了?”萧规亲切地喊道,搂住了张小敬的肩膀。 李泌闻言,朝这边一看,先是愕然,两道眉毛登时一挑,连声冷笑道:“好!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既不躲闪也不辩解,就这么盯着他,一动不动。萧规笑眯眯地说道:“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当年的老战友。在烽燧堡的时候,是我们俩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嗯?”李泌一怔。 “不错。第八团一共活下来三个人,那时候我还叫萧规。哦,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幸存者叫闻无忌。他到底在哪儿,我想司丞也知道。” 凭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后因果。他看向张小敬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一个出生入死的袍泽,和一个屡屡打压怀疑的组织,张小敬会选哪边,不言而喻。 张小敬避开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窝里轻轻一掸。这不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而是为了不那么尴尬。萧规看看李泌,又看看张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识珠,一眼就挑中了我这兄弟。若不是我有几分侥幸,说不定真被他给搅黄!只可惜你们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发。萧规把自己的弩机塞到张小敬的手里,轻松道:“大头,为了庆祝咱们重逢,插个茱萸呗?” “插茱萸?”张小敬听到这个词,脸色一变。这可不是民间重阳节佩茱萸的习俗,而是西域军中习语。茱萸果成熟后呈紫红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见血。 萧规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摆了摆。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个时辰之前,张小敬还是敌对的靖安都尉,现在转变阵营,为了让人信服,必须得纳一个投名状——靖安司丞李泌的人头,再合适不过。 杀死自己的上司,将彻底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此才会真正取得蚍蜉们的信任。 萧规盯着张小敬,脸上带着笑容,眼神里却闪动着几丝不善的光芒。这个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继续信任,就看这道题怎么解了。他身旁的几名护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灵官阁里一时安静下来。李泌仰起头,就这么盯着张小敬,既没哀求,也没训斥。张小敬也没动,他沉默地肃立于李泌对面,那一只独眼微微眯着,旁人难以窥破他此时的内心活动。 见他迟迟不动手,护卫们慢慢把手向腰间摸去。只听咔嚓一声,张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机顶在了李泌的太阳穴上,手指紧紧钩住悬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张小敬道,语调沉稳,不见任何波动。 “大局为重,何罪之有。”李泌闭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没想到两人在慈悲寺关于“杀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对话,竟然几个时辰后就成真了。更没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来献祭河神的无辜者。 张小敬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一扣悬刀。 噗的一声,李泌的脑袋仿佛被巨锤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摆,整个身躯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仆倒在地,一动不动。 靖安司的司丞,就这样被靖安司都尉亲手射杀在太上玄元灯楼里。 张小敬垂下弩机,闭上眼睛,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为了拯救长安,他不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可这毕竟是错的。每一次应该做的错事,都会让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无比,张小敬突然睁开眼睛,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这并不是弩箭贯脑该有的反应。他看了看手里的弩机,把视线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发现他的太阳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张小敬的视线朝地面扫去,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没有箭头。 手弩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顶端要削圆,前宽后窄。因为手弩一般应用于狭窄、曲折的近战场合,强调在颠簸环境下的威力。眼前这支弩箭,没有尖铁头,只剩一个椭圆的木杆头。这玩意打在人身上会剧痛无比,但只会造成钝伤,不会致命。 张小敬疑惑地看向萧规。萧规拍了拍巴掌,满脸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大头,恭喜你,你通过了考验。” “怎么回事?” “我对大头你并不怀疑,不过总得给手下人一个交代。”萧规俯身把箭杆捡起来,“我本以为,你会犹豫,没想到你杀上司真是毫不手软,佩服,佩服。” 他对张小敬的最后一点疑惑,终于消失了。一个人是否真的起了杀心,可瞒不过他的眼睛。刚才张小敬扣动悬刀时的眼神,绝对是杀意盎然。 张小敬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右手在颤抖着:“你给我弩机之前,就把箭头给去掉了?”萧规笑道:“你能扣动悬刀,就足以说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还有用,暂时不能死在这里。” 这时李泌咳咳地试图把身体直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太疼了,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神情痛苦万分,有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萧规拎起他的头发:“李司丞,谢谢你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张小敬!” 一声大喝响彻整个灵官阁。李泌拖着鼻血,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我还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还是不是都尉?” “是。”张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阴谋!从来没说过要保全长官性命!对不对?” “是。” “你杀本官没关系,但你要拯救这长安城!元凶就在旁边,为何不动手?” 萧规从鼻孔里发出嗤笑,李泌这脑袋是被打糊涂了?这时候还打什么官腔!张小敬缓步走过去,掏出腰间那枚铜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间: “李司丞,我现在向你请辞都尉之职。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张都尉,而是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是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是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是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是要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他每报出一个身份,声音就会大上一分,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泌的脸色铁青,张小敬入狱的原因,以及在这几个时辰里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现在张小敬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那滔天的凶蛮气势汹涌扑来,让李泌几乎睁不开眼。 偏偏他没办法反驳。 吐出这些话后,张小敬双肩一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萧规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来,张小敬之前的行为,纯属自找别扭,明明对朝廷满腹怨恨,偏偏要为了一个虚名大义而奔走,太纠结。 现在张大头把之前的顾虑一吐为快,又真真切切对上司动过了杀心,萧规终于放下心来。他握紧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张小敬也同样动作,两人异口同声:“九死无悔。” 那一瞬间,第八团的盛况似乎回到两人眼前。萧规的眼眶里,泛起一点湿润。 这时李泌勉强开口道:“张小敬,你承诺过我擒贼,莫非要食言吗?” “不,我当时的回答是,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李泌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说得不错,我看走了眼,应该为自己的愚蠢承担后果。” 张小敬道:“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萧规大笑:“说得好,我们这样的人,死后一定得下地狱才合适。大头你五尊阎罗的名头,不知到时候管用与否。” “言尽于此,请李郎君仔细斟酌。”张小敬拱手。 称之为“郎君”,意味着张小敬彻底放弃了靖安司的身份,长安之事,与他再无关系。听到这一声称呼,李泌终于放弃了说服的努力,垂头不语。 萧规吩咐把李泌从柱子上解下来,让两个护卫在后头押送,然后招呼张小敬朝灯楼上头去。 “怎么他也去?”张小敬颇有些不自在。 萧规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他另外有用处。”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之前就有一个疑点。蚍蜉们袭击靖安司大殿,为何不辞辛苦地劫持李泌?让他活着,一定有用处,但这个用处到底是什么? 萧规看出张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说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就明白了。 一队人鱼贯走出灵官阁。张小敬刚迈出门槛,萧规突然脸色一变,飞起一脚踢向张小敬腰眼。张小敬没想到他会猝然对自己出手,登时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间,一道寒光擦着他头皮堪堪扫过。 元载现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树旁,盯着那扇鲜血淋漓的大门,久久没能作声。 那个杀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还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可是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却让元载很在意。 “若你们还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聚在那儿呢。” 这是个圈套,还是一句实话?元载不知道。若说是假的,可张小敬撒这个谎毫无必要;可若说是实话,张小敬会这么好心?主动给追捕他的人提供线索?元载可不相信。 一贯以目光敏锐而自豪的他,面对张小敬这个谜,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干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来,让老天爷来决定。 这时他身边的旅贲军伍长凑过来,悄声道:“我们要不要冲进去抓人?” 他们刚才抓住一个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学徒,已经问清楚了这家主人的底细,叫作晁分,背后是日本人晁衡。院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波斯人。张小敬特意跑来这里,肯定跟他们有勾结,抓起来总没错。 旅贲军在这院子里起码躺倒了十几个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亏,他们急于报仇。 对这个建议,元载摇摇头。他不关心旅贲军的脸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部下不知道,元载心里可最清楚不过:张小敬并不是内奸,这个罪名只是为了方便有人背黑锅而捏造出来的。用它来整人没问题,但如果真相信这个结论去推断查案,可就南辕北辙了。 南辕北辙? 元载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树树干,双眼一亮,霎时做出了决断。 “整队,去兴庆宫!” 旅贲军的伍长一愣,以为听错了命令。 “去兴庆宫!”元载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张小敬的话是否真实,不过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元载,兴庆宫那边的变数更大。 变数大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机遇。 元载相信,今晚的幸运还未彻底离开他,值得赌一赌。 张小敬倒地的一瞬间,萧规发出了一声怒吼:“鱼肠!你在干吗?!” 第13章 子正(4) 在灵官阁外,一个黑影缓缓站定,右手拿着一把窄刃的鱼肠短剑,左手垂下。张小敬这才知道,萧规踹开自己,是为了避开那必杀的一剑。他现在心神恍惚,敏锐感下降,若不是萧规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鱼肠剑下了。 “我说过了,我要亲自取走张小敬的命。”鱼肠哑着声音,阴森森地说。 萧规挡到张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现在张小敬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与他为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这件事我会判断!”萧规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现在周围全是我们的人,又怕什么?” 这个解释,并未让鱼肠有所收敛:“他羞辱了我,折断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萧规只得再次强调,语言严厉:“我再说一次,他现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鱼肠摇摇头:“这和他在哪边没关系,我只要他死。” 灵官阁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张小敬刚刚转换阵营,就要面临一次内讧。 “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许碰他!”萧规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红绳,那红绳上有两枚铜钱。他取下一枚,丢了过去。鱼肠在半空中把钱接到,声音颇为吃惊:“你为了一个敌人,居然动用这个?” “你听清了没?不许碰他。”萧规道。 “好,不过记住,这个约束,在你用完最后一枚铜钱后就无效了。”鱼肠强调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张小敬上前一步:“鱼肠,我给你一个承诺,等到此间事了,你我公平决斗一次,生死勿论。”鱼肠盯着张小敬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会信守承诺?” “你只能选择相信。” 鱼肠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觉得在这里动手的机会不大,终于一点头:“好。” 鱼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留下了一句从不知何处飘过来的话:“若你食言,我便去杀闻染。” 萧规眉头一皱,转头对张小敬满是歉疚:“大头,鱼肠这个浑蛋和别人不一样,听调不听宣。等大事做完,我会处理这件事,绝不让你为难。” 张小敬不动声色道:“我可以照顾自己,闻无忌的女儿可不会。”萧规恨恨道:“他敢动闻染,我就亲自料理了他!” 他们从灵官阁拾级而上,一路上萧规简短地介绍了鱼肠的来历。 鱼肠自幼在灵武附近的守捉城长大,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历什么出身,只知道谁得罪了鱼肠,次日就会曝尸荒野,咽喉一条极窄的伤口。当地守捉郎本来想将鱼肠收为己用,很快发现这家伙太难控制,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鱼肠先行反击,连续刺杀数名守捉郎高官,连首领都险遭不测。守捉郎高层震怒,撒开大网围捕。鱼肠被围攻至濒死,幸亏被萧规所救,这才捡了一条命。 张小敬心想,难怪鱼肠冒充起守捉郎的火师那么熟练,原来两者早有渊源。如果守捉郎知道,他们险些捉到的刺客,竟然是鱼肠,只怕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规继续讲。鱼肠得救以后,并没有对他感激涕零,而是送了十枚铜钱,用绳子串起来给他,说他会为蚍蜉做十件事,然后便两不相欠。所以萧规说他听调不听宣,不易掌控。 现在萧规已经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后一枚铜钱。 “真是抱歉,害你白白浪费了一枚。” 萧规道:“没关系,这怎么能算浪费。再说,我也只剩一件事,需要拜托鱼肠去做。结束之后,也就用不着他了……”他磨了磨牙齿,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旋即又换上一副关切表情: “大头,接下来的路,可得小心点。” 张小敬一看,原来灵官阁之上,是玄观顶阁。顶阁之上,他们便正式进入灯楼主体的底部。眼前的场景,让张小敬和李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头顶,是一个如蜘蛛巢穴般复杂的恢宏穹顶。整个太上玄元灯楼,是以纵横交错的粗竹木梁为骨架,外蒙锦缎彩绸与竹纸。它的内部空间大得惊人,有厚松木板搭在梁架之间,彼此相搭,鳞次栉比,形成一条条不甚牢靠的悬桥,螺旋向上伸展。附近还垂落着许多绳索、枢机和轮盘,用处不明,大概只有毛顺或晁分这样的大师,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他们踏着一节一节的悬桥,一路盘旋向上,一直攀到七十多尺的高度。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灯楼骨架,张小敬能感觉到整个灯楼都在微微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夜风吹起外面的一片蒙皮,张小敬从空隙向北方看过去,发现勤政务本楼近在咫尺。他知道两者之间距离不远,但没想到居然近到了这地步。只消抛一根十几尺的井绳,便足以把两栋楼连接起来。 张小敬的独眼,从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中宴会的种种细节。那些宾客头上的方冠,案几上金黄色的酥香烤羊,席间的觥筹交错,还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袍裙闪现其间。还有人酒酣耳热之际,离席凭栏而立,朝着灯楼这边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上玄元灯楼亮起,那将是千古未有的盛大奇景。我赌十贯钱,他们肯定肚子里憋了不少诗句,就等着燃烛的时候吟出来呢。” 萧规调侃了一句,迈步继续向前。张小敬收回视线,忽然发现李泌的脸色不太好。他的双臂被牢牢缚住,左右各有一个壮汉钳制,以这种状态去走摇摇欲坠的悬桥,很难控制平衡,随时可能会掉下去。 他要伸手去扶,萧规宽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这么辛辛苦苦把李司丞弄得这么高,可不是就为推下去听个响动。”说到这里,萧规伸出右手高举,然后突然落下,嘴里还模拟着声音:“咻——啪!” 一行人又向上走了数十尺,终于抵达了整个灯楼的中枢地带——天枢层。 这一层是个宽阔的环形空间,地板其实就是一个硕大的平放木轮,轮面差不多有一座校场那么大。在竹轮正中,高高竖起了一根大竹天枢,与其他部件相连,由木料和竹料混合拼接而成,大的缝隙处还用铁角和铜环镶嵌。 很多蚍蜉工匠正攀在架子上,围着这个大轮四周刀砍斧凿,更换着麒麟臂。他们身边都亮着一盏小油灯,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好似这大轮上镶嵌了许多宝石。 张小敬没看出个所以然。但李泌抬头望去,看到四周有四五间凸出轮廓的灯屋,立刻恍然大悟。 这个太上玄元灯楼,就基本结构而言,和萧规给他展示的那个试验品是一样的。中央一个大枢轮,四周一圈独立小单元,随着枢轮转动,这些单元会在半空循环转动。不同的是,试验品用的是纸糊的十二个格子,而这个太上玄元灯楼的四周,则是二十四间四面敞开的大灯屋,每一间屋子内都有独立的布景主题,有支枢接入,可以驱使灯俑自行动作。 可以想象,当整个灯楼举火之时,高至天际的大轮缓缓转动,这二十四间灯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该是何等震惊的华丽景象。喜好热闹的长安人看到这一切,只怕会激动地发疯。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枢之前,一动不动,不时伸手过去摸一下,好似在抚摸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 萧规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毛大师,准备得如何了?”毛顺头也不抬:“只要下面的转机与水轮扣上,这总枢便会转动,带动二十四间灯房循循相转。”他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个得知自己的杰作要被炸掉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小敬一惊:“这就是毛顺?他也是你们蚍蜉之人?”萧规道:“我们自然是求贤若渴,不过大师显然更重视自己的家人。”张小敬沉默了,多半是蚍蜉绑架了毛顺的家眷,强迫他和自己合作。 难怪蚍蜉混进来得如此顺利,有毛顺作保,必然是一路畅通。 “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张小敬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规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一个人苦心孤诣筹划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枢,兴致勃勃地开始解说起来。 原来那根至关重要的天枢大柱里,已被灌满了石脂。在它周围的二十四间灯房里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一旦灯楼开始运作,灯房会陆陆续续燃烧起来。观灯之人,肯定误以为是灯火效果,不会起疑。当这二十四间灯房全部烧起时,热量会传递到正中天枢大柱。真正调配好的猛火雷,即藏身柱中。届时一炸,可谓天崩地裂。近在咫尺的勤政务本楼一定灰飞烟灭。 张小敬听完这个解说,久久不能言语。原来这才是阙勒霍多的真正面目,它从来没有蛰伏隐藏,就是这么大剌剌地矗立在长安城内。 这要何等的想象力和偏执才能做到? 萧规对张小敬的反应很满意,他仰起头来,语气感慨:“费这么大周折,就是要让一位天子在最开心、最得意的一瞬间,被他最喜爱的东西毁灭。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复仇嘛。” 张小敬看着这位老战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哦,对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李司丞——你在这儿等一会儿。”萧规让张小敬留在天枢,跟毛大师多聊聊天,然后扯走了李泌。 离开天枢这一层,萧规把李泌带到了灯楼外围的一间灯屋里。这些灯屋都是独立的格局,四面敞开,便于从不同方向观赏。它和灯楼主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相连。 萧规和李泌来到的这间灯屋,主题叫作“棠棣”,讲的是兄友弟恭,里面有赵孝、赵礼等几个灯俑。萧规推着李泌进去,一直把他推到灯屋边缘,李泌双脚几乎要踩空,才停下来。 李泌低头一望,脚下根本看不清地面,少说也是几十尺的高度。他的双手被缚,在这晃晃悠悠的灯楼上,只靠腿掌控平衡,很是辛苦。 “李司丞,辛苦你了。”萧规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李泌闭上眼睛,以为对方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再度睁开,发现棠棣灯屋相邻的两个灯屋,纷纷亮起灯来。 一屋是孔圣问老子,以彰文治之道;一屋是李卫公扫讨阴山,以显武威之功。两边的灯烛一举,恰好把棠棣灯屋映在正中。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看到有灯屋先亮了,误以为已经开始,纷纷呼朋唤友,过来凭栏一同欣赏。 就这么持续了二十个弹指,萧规又打了一个响指,两屋烛光一起灭掉。远处的宾客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这才知道那是在测试。 “好了,李司丞你的任务完成了。”萧规把他从灯屋边缘拽了回来。李泌不知就里,只好保持着沉默。 当他们再度回到天枢后,萧规叫来一名护卫,吩咐把李泌押下灯楼,送到水力宫的地宫去,然后亲热地搂住张小敬的肩膀,带着他去了天枢的另外一侧。从头到尾,李泌和张小敬两个人连对视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李泌被倒绑着双手,被那护卫从天枢旁边押走。他们沿着悬桥一圈圈从灯楼转下去,下到玄观,再下到玄观下的地宫。那六个巨大的水轮,依然在黑暗中哗哗地转动着。再过不久,它们将会接续上毛大师的机关,让整个灯楼彻底活过来。 “真是巧夺天工啊。”李泌观察着巨轮,不由得发出感慨。比起地表灯楼的繁华奢靡,他觉得这深深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 护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当官的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居然还有闲心赏景?他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李司丞,龙波大人要我捎句话,恭送司丞尸解升仙。” 李泌没有动,他也动不了,双臂还被牢牢地捆缚在背后。但李泌的神情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感。 护卫狞笑着说道:“我的媳妇,就是被你这样的小白脸给拐走的。今天你就代那个兔崽子受过吧,我会杀得尽量慢一些。”他的刀缓缓伸向李泌的胸口,想要先挑下一条心口肉来。 突然,李泌动了。他双臂猛然一振,绳子应声散落。这位年轻文弱的官员,右手握紧一把小铁锉,狠狠地扎入护卫的太阳穴。护卫猝然受袭,下意识飞起一脚,把李泌踢倒在墙角。 这一濒死反击,力道十足,李泌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散,一缕鲜血流出嘴角。他喘息了半天,方才挣扎着起身。那个护卫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左边太阳穴上,只能看到铁锉的一小截把手——刚才那一扎,可真是够深的。 当啷一声,一枚铜牌从李泌身上跌落在地。这是张小敬刚才在灵官阁还给李泌的腰牌,那枚小铁锉即扣在内里,一同被掖进了腰带。除了他们两个,没人觉察到。 李泌背靠着土壁,揉着酸痛的手腕,内心百感交集。他的脑海里,不期然又浮现出张小敬一段突兀的话: “您不适合靖安司丞这个职位,还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过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张小敬并非修道之人,他一说出口,李泌便敏锐地觉察到,这里面暗藏玄机。以他的睿智,只消细细一推想,便知道其中的关键,乃在数字。 三、十一、八、四、五、十八 这是《唐韵》里的次序,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三为去声,十一队,第八个字是“退”;四为入声,第五物,第十八字是“不”。 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字。 这是姚汝能的心志、檀棋的心志,也是张小敬从未更改的心志: 不退。 第14章 丑初(1)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初。 长安,兴庆宫。 四更丑正的拔灯庆典,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广场周边的几百具缠着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纷纷点燃,把四下照得犹如白昼。龙武军开始有次序地打开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陆陆续续放入广场。 兴庆宫前的南广场很宽阔,事先用石灰粉区划出了一块块区域。老百姓从哪个入口进去的,就只能在哪个区域待着。一旦逾线,轻则受呵斥,重则被杖击。为了安全,龙武军可绝不介意打死几个人。 除了围观区之外,在广场正中还有二十几个大块区域。华美威风的拔灯车队结束了一夜鏖战,在拥趸们的簇拥下开进广场,停放在这里。它们都是拔灯外围战的胜利者,每一辆都至少击败了十几个对手,个个意气风发。 这些拔灯绣车将在这里等待丑正时刻最后的决战,一举获得拔灯殊荣。 不过艺人们并没闲着,他们知道在不远处的勤政务本楼上,大部分官员贵胄已经酒足饭饱,离开春宴席站在楼边,正在俯瞰整个广场。如果能趁现在引起其中一两个人的青睐,接下来几年都不用愁了。所以这些艺人继续施展浑身解数,拼命表现,把气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们的引动之下,兴庆宫广场和勤政务本楼都陷入热闹的狂欢之中。老百姓们高举着双手,人头攒动,喝彩声与乐班的锣鼓声交杂一处,火树银花,歌舞喧天,视野之中尽是花团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这大唐国运一般华盛到了极致。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唯独那座太上玄元灯楼还保持着黑暗和安静。不过人们并不担心,每个人都期待着,丑正一到,它将一鸣惊人。 此时在太上玄元灯楼里的人们,心思却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后,张小敬明显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开始主动问起一些细节。萧规对老战友疑心尽去,自然是知无不言。 不过眼看时辰将近,而蚍蜉们安装麒麟臂的进度,却比想象中要慢,萧规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任何计划,都不可能顺畅如想象的那样,萧规对此早有准备。不过麒麟臂和别的不同,它里面灌注的是加热石脂,一旦过了时辰,温度降下来,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萧规不得不亲自去盯着那些进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领站在身后,脸色沉得如锅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忽然一个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悬桥之下。那竹筒朝脚下的黑暗摔下去,过了好一阵,从地面传来“啪”的一声。 萧规毫不客气,狠狠地在他脸上剜了一刀,血花四溅。蚍蜉发出一声惨叫,却不敢躲闪。萧规阴森森地说道:“留着你的双手,是为了不耽误安装。再犯一次错误,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诺诺,捡起一条麒麟臂继续开始安装。 张小敬把萧规拽到一旁:“没有更快的替换方式了吗?” 萧规摇摇头:“这是毛顺大师设计的,谁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顺大师藏了私,恐怕也没人看得出来……”张小敬眯起独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愿。” 经他这么一说,萧规若有所思。毛顺并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选择合作,完全是因为家里人的咽喉前横着钢刀。那么在合作期间他玩一些小动作,也不是没可能。 “技术上的事,只有毛顺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换方式,我们是很难发现的。这样一来,他既表现出了合作态度,不必祸及家人,也不动声色地阻挠了我们的事。”张小敬已经开始使用“我们”来称呼蚍蜉。 萧规点点头,扭头朝天枢方向看去。毛顺依然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老人佝偻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过去,张小敬按住他肩膀:“让我来吧。” 萧规略觉意外,张小敬冲他一笑:“九年长安的不良帅,可比十年西域兵学到太多东西。”萧规也笑起来,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给大头你吧。” 张小敬走到毛顺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后襟给拎起来。毛顺全无准备,被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张小敬也不说话,拖着毛顺一路走到灯楼的边缘,一掀外面蒙着的锦皮,把毛顺往外一推。 旁观的卫兵发出惊讶的叫喊,下意识要阻拦。萧规却拦住他们,示意少安勿躁。只见张小敬伸腿往外迈去,一脚踏在斜支的一根竹架上,手中一揪衣摆,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顺拽住。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的身子都斜向灯楼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张小敬的一条腿作为支点。只要他手一松,或者腿一缩,毛顺就会摔下灯楼,摔成一摊烂泥。 毛顺惊慌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他的脑袋比张小敬聪明得多,力量却差得很远。 “你……你要干什么?”毛顺喊道,白头发在夜风中乱舞。 张小敬盯着他大声道:“怎样才能把麒麟臂装得更快?” 毛顺气愤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办法。” “没有了,这是最快的!” “哦,就是说,你已经没用了?”张小敬手一松,让毛顺的身子更往下斜,老人吓得大叫起来,响彻整个天枢层。有人担心地问万一毛顺死了怎么办,萧规摆摆手,让他们等着看。 张小敬把手臂一收,把毛顺又拽上来一点:“现在想起来没有?”毛顺喘着粗气,绝望地摇摇头,张小敬的脚微微用力,竹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似乎要被踩裂。毛顺瞳孔霎时急缩,高喊道:“别踩那个!会塌的。”他可一点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物下面。 “那我们不妨换个更好玩的地方,也许你就想起来了。”张小敬的语气里充满恶意,他把毛顺拽上来,沿着悬桥走到旁边的一座外置灯屋里去。 这个灯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里头的主题是李靖破阴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一座阴山形状的小丘,上头有李靖、颉利可汗两个骑马灯俑,一个前行举槊,一个败逃回头。一经启动,李靖会自动上下挥槊,颉利可汗则会频频回头,以示仓皇之顾。牛皮里面还放了一排排小旗,灯烛一举,远远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军旗号。 张小敬把毛顺拽进灯屋,回头看了一眼,灯屋与灯楼之间还有一道草帘作为区格,正好可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将毛顺揪到灯屋边缘,按住脑袋往外一推,让毛顺上半身折出去,做出一个胁迫的姿态,然后贴着他耳边道:“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毛顺哪里肯信,以为又是什么圈套,愤怒地摇着头。张小敬用蛮力狠狠捏住他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听着,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混入蚍蜉,是为了阻止他们的阴谋。” 毛顺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挣扎的力度却小了许多,毕竟张小敬没必要说谎。张小敬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家人被蚍蜉绑架,身不由己。我会尽量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但你必须要配合我。” 毛顺呜呜了几声,张小敬道:“我现在会慢慢松开你的嘴,你先发出一声惨叫,让他们听见,我会继续保持这个姿势,避免起疑。”然后他的手缓缓挪开下颌,毛顺身子一挣,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尖厉的悲鸣。张小敬同时用手臂往下猛压,把毛顺推得再靠外一点。 “很好,很好。”张小敬小声宽慰道,“接下来,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毛顺警惕地反问,始终不敢完全放心。 “怎样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灯楼运转?要最快的方式。”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上玄元灯楼不运转,蚍蜉的阴谋也就无法实现了。张小敬强调最快的方式,因为距离发动的时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一个人。 毛顺犹豫了片刻,这等于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张小敬冷冷道:“时辰已经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东西把整个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顺打了个寒战,这绝对是噩梦。他终于开口道:“太上玄元灯楼的动力,皆来自地宫水轮。到了丑初三刻,会有人把水轮与转机相连,带动总枢。若是转机出了问题,灯楼便如无源之水,再不能动弹半分。” “转机在哪里?怎么捣毁?”张小敬只关心这个。 “转机在玄观天顶,因为要承接转力之用,是用精钢锻成。急切之间,可没法毁掉。”毛顺扭头看了张小敬一眼,“但我得说,这只能让灯楼停转,却不能阻止天枢内的猛火雷爆裂。” 张小敬有些烦躁,这些匠人说话永远不直奔主题,要前因后果啰唆半天。他的语气变得粗暴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毛顺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转机与上下机关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计算过的。如果能让转机倾斜一定角度,传力就会扭曲,时间一长便可把天枢绞断。里面的石脂泄出来,最多也只能造成燃烧,自无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具,榫卯位置一偏,结构不仅吃不住劲,反而会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让它倾斜?” 毛顺道:“我在设计灯楼时,最怕的就是传力不匀,绞碎天枢。所以为了避免这种事,我让转机本身与整个玄观顶檐固定在一起,整个天顶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顶不动,转机就不动。唉,这个很难,很难……”他声音低下去,陷入沉思。 张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顶一并毁掉便是。”毛顺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转机本身,可没想到这粗豪汉子提出这么一个蛮横的法子。 “天顶是砖石结构,怎么毁?” 张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视线投向灯屋上方。那里有一节节的传力杆,从灯楼连到屋内,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节,正是刚刚装好的麒麟臂。 毛顺先是一怔,觉得这太荒唐。可仔细一想,这还真是个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里装的也是加热过的密封石脂,一旦引爆,不一定能毁掉天顶,但足够让转机发生倾斜。他脑子内快速计算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可行。 “很好。”张小敬把毛顺从外头拉回来,“那我再问一个问题。真的没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装方式吗?我得问出点什么,好去取得他们的信任。” 毛顺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有……可如果他们按时装上,阙勒霍多就会成真,万劫不复啊。” “如果我失败了,那才是万劫不复。” 萧规看到张小敬拎着毛顺从“武威”灯屋里出来,后者瑟瑟发抖,一脸死灰。 “问得了,这家伙果然藏私。”张小敬道,然后把毛顺往前一推。毛顺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把安装方式说出来。旁边有懂行的蚍蜉,对萧规嘀咕了几句,确认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这诀窍说穿了很简单,就是省略了几个步骤而已。可若非毛顺这种资深大匠,谁敢擅自修改规程! “大头,原来人说你是张阎王,我还不信呢。”萧规跷起大拇指,然后恨恨地踢了毛顺一脚,“这个老东西,若早说出来,何至于让我们如此仓促!” 毛顺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无一个大师的尊严。 “既然我们都知道了,你也没什么用了。”萧规的杀气又冒了出来。张小敬连忙拦住他:“我答应饶他一命。”萧规看着张小敬:“大头,你这会儿怎么又心软了?这样可不成。” “别让我违背承诺。” 萧规看了张小敬一眼,见他脸色很认真,只好悻悻把脚挪开:“先做事,其他的到时候再说。”他看看时辰,吩咐把新的安装方法传给各处灯屋的蚍蜉,尽快去办。 灯楼里立刻又是一阵忙乱。张小敬环顾四周,心里盘算着。麒麟臂那么多,蚍蜉们肯定存有余量,应该就放在玄观的小鼎里吧?他应该尽快找一个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并安装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转机一炸,最大的危机就算解除。至于灯楼能不能保全,天子会不会丢面子,这就不是张小敬关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沉思,萧规又走过来:“大头,等会儿会有一个惊喜给你。” “嗯?” “灯楼里的麒麟臂安装完以后,你跟我撤出灯楼,下到水力宫。现在那儿有三十个精锐老兵等着,正准备做件大事,你我带队,做件痛快事。” “三十个精锐老兵?在水力宫?”张小敬吓了一跳。 “当然,今晚的惊喜,又岂止是太上玄元灯楼呢。”萧规笑道,没注意张小敬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宫里,有些茫然。 虽然他顺利地干掉了守卫,可是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封闭的土壁,顶上有纵横的十字形撑柱,就像是矿坑里用的那种。整个空间里,只有一处台阶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敌人,是绝对不能去的。 张小敬或许有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他们两个却一直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能传送那两个字过来,已经是不引起别人怀疑的极限。 李泌身边没有蜡烛,他只能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转了两圈之后,李泌终于确认,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别的出口。李泌感觉自己身陷一个谜题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寻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是丑初,距离拔灯只剩半个时辰了。 一个疲惫的念头袭上心头。 “要不,干脆就躲在这里,等到事情结束?” 这个想法似乎合情合理。现在的自己,并没什么能做的事,只要尽量保全性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够了。这个水力宫造得很牢固,就算上头炸翻天,也不会波及这里。 可李泌只迟疑了一个弹指,便用一声冷哼把这个心魔驱散。 堂堂靖安司丞,岂能像走犬一样只求苟活?被人绑架已是奇耻大辱,若再灰心丧气等别人来救,那我李泌李长源还有何颜面去见太子?再者说,张小敬还在上头拼命,难道他还不如一个死囚犯来得可靠? 一想到这个人,极复杂的情绪便涌上李泌心头。在灵官阁里,张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话,似乎并非完全作伪。李泌能分辨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惊。 第15章 丑初(2) 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每一个身份都是真的,可张小敬仍旧没有叛变,这才让李泌觉得心惊。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看透张小敬这个人,没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复杂,而是太单纯。在那张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样一颗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适才张小敬举弩对准自己,是真的起了杀心。只有如此,才能获得萧规的信任。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牺牲无辜之人,张小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李泌也是。 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一条渡船遭遇风暴,须杀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杀还是不杀?张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样:杀。可张小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说这是必然的选择,并不代表它是对的。 张小敬身份与行事之间的种种矛盾之处,在这个答案之中,可以一窥渊薮。有时候张小敬比谁都单纯,李泌心想。 抛开这些纷杂的念头,李泌紧皱着眉头,再一次审视这片狭窄的黑暗。 外围都是龙武军,龙波能靠工匠身份混进来,但张小敬肯定不成。他应该有另外进来的途径——这水力宫,应该就隐藏着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个巨轮。水推轮动,那么水从哪里来?他眼神一亮,扑通一下跳进水渠,逆着水势走到墙壁旁边,果然发现一个渠洞。 这渠洞边缘很新,还细致地包了一圈砖,尺寸有一人大小,里面的水位几乎漫到洞顶。李泌相信,沿着这条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条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会游泳,但他测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强还有一丝空间可以呼吸。 喜悦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绽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龙武军包围灯楼,这样便可把蚍蜉一网打尽。 他深吸一口气,刚刚猫下腰,正要钻进去,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李泌生怕敌人会注意到这里,循声追来,连忙停止了动作,就这么泡在水里。 很快他先看到几把火炬,然后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进入水力宫。他们全副武装,其中有几个人很眼熟,正是突袭靖安司那批人。 他们进来以后,把火炬围成一圈,分散在各处,开始检查身上的装备。幸亏李泌把那个守卫的尸体扔到了维护工匠的尸体旁边。这些人略扫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状。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 这些蚍蜉大概也是来这里避开爆炸的吧?不对……李泌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带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击的派头,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么简单。可如果他们想打仗,为何还要跑到水力宫里来呢?难道也要从水渠入口的通道离开? 这时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开箱子,拿出一堆浅灰色的鲨鱼皮水靠,分给每一个人。这个举动,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无声息地把身子潜得再深一点,朝着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须立刻离开。不然一会儿这些人下水,他会被抓个正着。 李泌小心地移动着身体,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长安城布局。李泌蓦然想到,萧规刚才让他站在灯屋上的诡异举动,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内,惊骇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还要冰凉。 水力宫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么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宫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灯楼,灯楼北方只有一个地方。 兴庆宫苑。 元载带着旅贲军士兵一路朝着兴庆宫疾行,沿路观灯人数众多,十分拥堵。他也不客气,叫着“靖安司办事”,喝令大棒和刀鞘开路。前头百姓没头没脑被狠抽一顿,他们趁机在斥骂风浪中豕突猛进,很快便赶到了兴庆宫前。 一路上,带队的那个旅贲军伍长一直在询问,到底去哪里,去做什么。他是个标准的军人,对于含糊的命令有着天然的抵触。可惜元载自己也答不出来,被问急了就用官威强压下去。 当他们抵挡兴庆宫广场附近时,元载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栋高耸入云的太上玄元灯楼,而是它旁边的勤政务本楼。那屋脊两端的琉璃吞脊鸱尾、飞檐垂挂的鎏金銮铃、云壁那飘扬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绘,每一个奢靡的细节,都让元载心旌动摇,对那里举办的酒席不胜向往。 此时楼上灯火通明,隐隐有音乐和香气飘过来,钻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载耸耸鼻子,闻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龙脑香的味道,这都是平时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楼上,却只是给宴会助兴的作料。 “不知何时,我也有资格在那里欢饮。”元载羡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阵,拼命让自己神游的思绪归位,这才把视线移向太上玄元灯楼。 一看到这栋黑压压的怪物,元载突然迸发出一种强烈预感,张小敬说的地方,就是那里。 按那个死囚犯的说法,蚍蜉们很可能就藏身在这个楼里。若真是如此,果然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俗话,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过张小敬的话,不能全信,得先调查清楚才成。元载扫视了一圈,发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靠近灯楼。 在这里负责警戒的是龙武禁军。他们和一般的警戒部队不一样,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所在之处即是禁地。元载身后是一群携有兵刃的旅贲士兵,这么贸然跑过去,别说打,就是碰他们一根指头,都会被视为叛乱。 再者说,就算龙武军放行,广场里头也已聚满了百姓,根本寸步难行。在这个地界,元载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乱踩踏之势,只怕自己都没命逃出去。 几匹高头战马在广场前缓缓掠过,借着火光,元载认出他是龙武军的大将军陈玄礼。以元载现在的身份,见到陈玄礼应该不难,只消把前因后果说明白,未必不能获得对方合作。 但是!这岂不是把功劳白白分给别人吗? 在元载的想法里,功劳这种东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轻易假人。直觉告诉他,恐怕这是一个比谋夺靖安司还大的好处,自然更不可能与人分润。 能单干还是单干的好。 他凭高仔细地观察了一阵,指示手下那些旅贲军的士兵,从外围绕到广场的东南角。这里是广场、道政坊和春名门之间的夹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时距离大灯楼也最近。 在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许多车辙印,有新有旧,而且很深,应该是有大量货车经过。元载研究了一番,认定这里一定是建设大灯楼的原料出入通道。长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营造现场都把出入料口设在东南,和厕所方位一样,视为秽口,不得混走其他队伍。 秽口附近的百姓比较少,道路通畅,而且与玄观之间只隔了五十余步。不过在这段距离上,龙武军一共设下了三道警戒线,在路中横拦刺墙,戒备森严。旅贲军走到拐角处,就不再前进了,避免过于刺激禁军。 “要突进去吗?”伍长冒冒失失地问道。 “等。”元载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头,注视着眼前的这座巨大建筑。如果大灯楼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灯楼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将是能最快做出反应的位置。 元载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以及运气。 萧规的话,让张小敬震惊不已。 一是他没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灯楼,蚍蜉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二是那一批精锐老兵的集结地,居然是在水力宫——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里。如果他动手干掉了守卫,立刻就会被老兵发现,等于自己也将暴露。 更麻烦的是,听萧规的意思,张小敬要随他一起走。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玄观窃取麒麟臂,炸坏转机也就无从谈起。 他必须要制造一次独自行动的机会才成。 “大头,你傻呆呆的想什么呢?”萧规拍拍他。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还有点乱,没厘清怎么回事。不过相信我,烽燧堡都坚持下来了,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萧规勾了勾手指,“别忘了,你还欠我几片薄荷叶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从死人嘴里抠了。”张小敬回答。 萧规哈哈大笑,那是只属于昔日烽燧堡的对话。笑罢之后,萧规把手放在张小敬肩膀上,忽然严肃道:“大头啊,你我在突厥人围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这次也不会。你可莫要辜负我,辜负整个第八团。” 张小敬不太敢直视那双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我希望你能参加水力宫的行动,这样我便能对手下有个交代。”萧规眨眨眼睛,“放心好了,这次行动不会让你为难,很过瘾,保证对你胃口。”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到时候,免得惊动了外头的龙武禁军。”萧规卖了一个关子。听到这句话,张小敬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借口:“外面是龙武禁军吗?” “当然,天子在勤政务本楼,卫戍自然得用他们。”萧规很奇怪,张小敬怎么会问这么低级的问题。 “我是说,大灯楼的外围保卫工作,也是龙武军负责?不是左骁卫?不是千牛卫或万骑?” 萧规说肯定是龙武军,他们的车队进入广场时,接受过好几道岗的检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贲标记就知道。他不明白张小敬纠结这个做什么。 张小敬脸色凝重:“如果是龙武军的话,那我们可能会陷入麻烦。” “嗯?” “龙武禁军的大将军叫陈玄礼。我当万年县不良帅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做事十分细致,凡事都会亲自过问。大灯楼这么重要的设施,他在举烛之前,绝对会前来视察一下,你做了应对准备没有?” 萧规立刻听明白了张小敬的顾虑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很可能会有人进入灯楼窥破内情,所以在玄观里留了几个机灵的,化装成虞部的小吏和守卫。这些人已被面授机宜,无论谁要闯入检查,一概挡住,理由就一个——“耽搁灯楼举烛,只怕天子震怒”,一听这个,对方多半就会放弃。 可如果真像张小敬说的,前来视察的是陈玄礼,那几个人恐怕挡不住——其实张小敬并不清楚陈玄礼是否会亲自来,但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可用的借口,他必须把五成可能说成十成。 萧规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人能挡住陈玄礼。” “谁?” 张小敬把目光往那边瞥去,毛顺从地上刚刚爬起来,正痛苦地揉着腰。 萧规眼神立刻了然。毛顺这个人性格虽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却有着无上权威。若他以危害机关为由,拒绝外人进入,就算是陈玄礼,只怕也无可奈何。 张小敬见萧规已经被带入节奏,立刻开口道:“反正我在此间也无事做,不妨让我带毛大师下去,在玄观以备万一。你们安装完之后,下去与我等会合,再去水力宫。” 萧规沉思片刻,觉得这提议不错,便点了点头。他又叫了两个护卫,护送张小敬及毛顺两人下去。这个安排,说明萧规的疑心仍未彻底消除。张小敬心想,萧规果然不会放心让一个刚投降的人,带着一个深谙内情的工匠离开——即使这个人是他的老战友。 他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主动走到毛顺那边去,让萧规给两个护卫叮嘱的机会。毛顺这时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来,然后凑在他耳边道:“一切听我的。” 毛顺连忙点点头,舒展身体,任由张小敬牵动。那边萧规也交代完了,两名护卫过来,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两个朝楼下走去。萧规则转身过去,继续督促工匠完成最后的安装工作。 从灯楼上下到玄观,也并非易事。那些悬桥彼此之间空隙很大,有限的烛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圈。他们必须谨慎地沿着楼边一圈圈地转,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一脚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楼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间里,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悬桥与竹架不时发出吱呀的声音,随时可能断裂似的,远看有如鬼魅浮空。外头的喧天歌舞,透过灯楼蒙皮阵阵传来,在这个阴森空旷的灯楼里形成了奇妙的音响效果。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阴阳两界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从人间透了一点阳气过来。 “你是哪里人?”张小敬忽然开口问道。带路的护卫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 “在下是越州的团结兵,柱国子。” “哦?”张小敬略觉意外,团结兵都是土镇,只守本乡,但若是父祖辈加过“柱国”的荣衔,身价可就不同了,少说也能授个旅帅。 这种级别的军官,也跟着萧规搞这种掉脑袋的营生?张小敬暗想着,头向后一摆:“那你呢?”后面的护卫连忙道:“在下来自营州的丁防。” 缘边诸州,皆有戍边人丁,地方军府多从中招募蕃汉健儿。张小敬道:“哦?河北那边啊,我记得你们那出了个平卢节度使?” “对,安禄山安节度,就是营州的。”护卫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骑。” 听到这名字,张小敬就着烛光又看得仔细一点,果然这个护卫有点胡人血统:“那你怎么会从平卢军跑到这里来?” 护卫苦笑道:“长官擅动军粮,中饱私囊。转运使派账房来查,反被他一把火连粮仓一起给烧死了。我因为之前得罪过长官,被他说成纵火之人。无从辩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儿不是这样?天下乌鸦,总是一般黑。”前面的护卫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过什么怨恨之事。后面的护卫辩解了一句:“安节度倒是个好人,讲义气,可惜这样的官太少了。” 张小敬只是起了一个头,这两个护卫自己便大倒起苦水来。看来萧规找的这些人,经历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军中精英。 第16章 丑初(3) “您又是怎么认识龙波长官的?”其中一个护卫忽然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可说来话长了。”张小敬把自己和萧规在烽燧堡的经历讲了出来,听得两个护卫一阵惊叹,眼里闪着钦佩与同情。 他们可没想到,眼前这独眼汉子,居然和萧规是同一场死战中幸存下来的,难怪两人关系如此融洽。他们对曾经一起上阵杀敌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张小敬继续讲了他回长安当不良帅的经历、闻记香铺的遭遇,还有在靖安司受的种种委屈,很坦诚,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地方。两个护卫几乎都听傻了,这个人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最危险的敌人,可现在却成了首领的好友,可仔细一想,他转变立场的原因,实在是太让人理解了,把人逼到这份儿上,怎么可能不叛变? 这一段路走下来,两名护卫已经被张小敬完全折服,无话不说。没费多大事,张小敬便套出了萧规对他们的叮嘱:“只要张小敬和毛顺不主动离开玄观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风报信。换句话说,在灯楼和玄观内随意行动都没问题。 张小敬摸到了萧规的底线,心里就有底了,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你们恨朝廷吗?” 两名护卫异口同声:“恨。” “如果你有一个机会,让大唐朝廷毁灭,但是会导致很多无辜百姓丧生,你会做吗?”张小敬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当然做。”又是异口同声。很快一个声音又弱弱地问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你们报复朝廷的行动,会让五百个无辜平民死去呢?” “会……吧?”这次的回答,明显虚弱了不少。 “那么五千人呢?五万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让你们中止这次行动?” “我们这次只是针对朝廷,才不会对百姓动手。”一个护卫终于反应过来。 张小敬停下脚步,掀开蒙皮朝外看看:“你来看看这里,现在聚集在广场上的,差不多就有五万长安居民。如果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固然无幸,但这五万人也会化为冤魂。” 两名护卫轮流看了一眼,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外头人头攒动,几乎看不见广场地面,五万条性命只怕说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凶残之徒,一次要杀死这么多人,也难免会觉得心中震颤。 营州籍的那个护卫疑惑道:“您难道不赞同这次行动吗?”张小敬瞥了他的刀一眼,不动声色:“不是不赞同,而是得要未雨绸缪。我听一位青云观的道长说过,人若因己而死,便会化为冤魂厉鬼,纠缠不休,就算轮回也无法消除业孽。有一人冤死,便算一劫,五万人的死,你算算得在地狱煎熬多长时间?” 唐人祭神之风甚浓,笃信因果。两名护卫听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说怎么办?” “我刚才上来时,见到玄观顶檐旁上有一个顶阁,里面供奉着真君。我想在这里祈禳一番的话,多少能消除点罪愆。”张小敬说是商量,可口气却不容反对。 “可咱们不是去玄观……” 张小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个不会花太多时间,就这么定了。” 刚才一番聊天,张小敬在两位护卫心目中的形象已颇为高大。他发出话来,无形中有强大的迫力。这一举动并不突兀。两名护卫小声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要求没违背萧规的叮嘱,应无不可。 “你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过来,我略懂道术,祈禳的时候,可以额外帮你们消除些许业障。” 两名护卫自然是千恩万谢。 玄观顶阁是一个正方形的高阁,它的头顶即是灯楼最底部,下方则是整个玄观和地下的水力宫。这高阁可谓是连接上下两个部分的重要枢纽。 张小敬推门进去,看到阁中什么都没有,柱漆潦草,窗棂粗糙,一看就是没打算给人住。在屋子正中有一个精铜所铸的大磨盘,质地透亮,表面还能隐隐看到一层层曲纹,不过没做什么纹饰。这磨盘一共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顶上最窄处有一处机关,正顶在天枢的尾部——这个物件,应该就是毛顺说的转机了。 张小敬仔细观察了一下,这转机的边缘,是用内嵌之法固定在玄观地板之间,两者浑然一体,极为牢固。看来不用猛火雷,恐怕还真撼它不动。 张小敬走出来,卫兵觉得很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张小敬道:“这里连火烛都没有,没法拜神,我们先下去吧。” 四人离开顶阁,沿楼梯一路下到玄观大殿。那六个小鼎,还在殿后熊熊烧着,不过大部分麒麟臂已经被送上去了,鼎里的竹筒所剩无几。放眼望去,不超过十支。 张小敬冲毛顺使了一个眼色。毛顺赶紧过去,从鼎里捞起一根,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对看守道:“上头还需要一根。”看守连忙伸手要去送,毛顺一拦:“时辰不早,那个位置比较特殊,还是我自己去吧。”说完把麒麟臂一抱,转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虽觉奇怪,可毛大师在技术上的发言,谁敢质疑? 与此同时,张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绒以及几束青香,在护卫眼前一晃:“我上去补个香,很快下来。”两名护卫连忙也动身要跟去,张小敬道:“外头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你们守在这里便是。我去去就回。” 张小敬只是为祭神而已,并未离开玄观。于是两人乐得少爬几层楼阁,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来。 摆脱了两位守卫,张小敬只身返回顶阁,毛顺已经在勘察转机位置了。他不时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着算诀。张小敬问他计算得如何了,毛顺回了句:“催不来。”张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一旁耐心等候。 毛顺在工作之时,气质和平时截然不同。平时不过是一个羸弱怯懦的老头,可一涉及专业领域,立刻变成一派宗师气概,舍我其谁。难怪晁分对他赞叹不已。 为了阻止爆炸,必须要让转机伤而不毁。转机角度偏斜,转起来才能把天枢像绞甘蔗一样缓缓绞碎。只要破开一处,让石脂流泻出来,失了内劲,便没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这一点,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须非常精细。这份工作,除了毛顺没人能做到。 顶阁里安静无比,只有外界的喧嚣声隐隐传来。经过一番计算后,毛顺解开前襟的扣襻,从怀内掏出一片滑石,弓着腰,在转机下方的石台上画了几道线,然后略为犹豫,把麒麟臂轻轻摆过去,比量一番。 张小敬长舒一口气,觉得这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顺弄着弄着,忽然双膝一软,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当一扔,带着哭声道:“不成啊……不成,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毁掉啊!” 张小敬低声喝道:“你现在不毁,马上就会被奸人所毁!不是一样吗?” “可它多么美啊多么精致啊。这一次若是毁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机会……”毛顺崩溃似的瘫坐在地上。无论他之前受了多少胁迫和委屈,临到下手的一刻,匠人之心终于占据了上风。在这一点上,晁分会非常理解他。 “难道你家人的性命,也不顾了吗?”张小敬没心思去赞叹这种美学。 毛顺被这几个字打动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抱住张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别炸这个了,我设法带你出去,去报官如何?” “来不及了!”张小敬一脚把他踹到顶阁角落,然后如同一只猛狮卡住他的脖子,“快点装好!否则你会比灯楼先死,我保证你的家人,也会死得很惨!” “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吗?” “我刚才跟那俩护卫讲的故事,你也听到了,句句属实。” 那一只独眼的锐利光芒,几乎要把毛顺凌迟。毛顺毕竟不是晁分,还无法做到眼中无我、六亲不认的境界。重压之下,毛顺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重新捡起麒麟臂,朝着画好线的地方塞去。 就在这时,顶阁里传来轻微的一声笑。 张小敬眉头猝皱,连忙掏出腰间弩机,毛顺惊问怎么了。张小敬让他专心做事,然后半直起身子,左顾右盼。顶阁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隐蔽之处。 他忽然想到,这个顶阁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主体结构,所以屋顶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听,完全有可能听到之前的对话。张小敬悄悄抬起弩机,一点点凑过去。他忽然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二话不说,立刻对着天花板连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补了一箭。 这天花板果然只是个虚应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听声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张小敬本想顺着箭眼往上看,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传了下来: “张小敬,你果然有异心。” 是鱼肠!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远去,一直跟在后头。张小敬的腹部一阵绞痛,眼下这局面可以说是糟到了极点,被最棘手的敌人发现了真相,只怕没机会挽回了。 第17章 丑初(4) 他再竖起耳朵去听,天花板上的动静消失了,鱼肠已经远去。以这家伙的身手和灯楼的复杂环境,张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灭口。 一旦消息传入萧规的耳朵,他也罢,李泌和毛顺也罢,恐怕都会立刻完蛋。 张小敬有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四个眼,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还有机会! 一股倔强的意念从他胸口升起。张小敬一咬牙,回头对毛顺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绒!立刻点捻!”只要转机一炸偏,萧规就算觉察,也来不及修理。 毛顺手一抖,现在就要炸?那他们两个可来不及撤退。 “现在不炸就没机会了!”张小敬也知道后果,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机会。毛顺为之一怔,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对逃命全不在乎。 上头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还有那木桥竹梁咯吱咯吱的响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过身去,把火石和艾绒塞到毛顺手里,让他点火。毛顺蜷缩在转机石台旁边,一下一下敲打着火石,可是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有火星。 “拒敌殉国,通敌自毙,你给你家人选一个吧!”张小敬冷冷丢下一句话。 炸毁转机,死了算壮烈殉国,至少家人会得褒奖旌扬;没炸毁转机,等到灯楼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顺的手笔,他一死了之,家人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毛顺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这时脚步声已经接近顶阁,张小敬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他顾不得让毛顺表态,挺身站在了顶阁门口,从腰间摸出四支弩箭,给弩机装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这个门口,至少还能拖延上十来个弹指,勉强够让毛顺引爆麒麟臂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数可不少。张小敬手持弩箭,背贴阁门,独眼死死盯着外面,额头有汗水流出。顶阁里现在没什么光线,外头的人都打着灯笼,敌明我暗,蚍蜉会如何强攻顶阁,他必须提前做好预判。 突然,顶阁的门唰地被大剌剌推开了,萧规的脑袋探了进来。 这可完全出乎张小敬的意料。他想象过敌人会破门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干脆站在门口放箭射弩,可没想过萧规居然只身推门而入,全无防备。张小敬的动作,因此有一瞬间的僵直。 “大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萧规问。 他的视线受光线限制,只看得到张小敬的一张脸。张小敬正要扣动悬刀,猛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机藏起来,表情僵硬,不知该说什么。萧规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应该在楼下等着吗?” 鱼肠没告诉他我们的事? 这是张小敬的第一个判断,但是,这怎么可能? “哦,我上来拜拜神。”张小敬含糊地回答,心里提防着对方会不会是故意麻痹,借机偷袭。 萧规神情不似作伪,啧啧笑道:“你还信这个?这里头就是个空架子,根本没神可拜呀。” 张小敬忽然发现,萧规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这间顶阁外亮内暗,而毛顺安装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转机的另外一侧,高大的转机石台,挡住了毛顺的身影,萧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还以为毛顺在玄观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计较,把身子转过去,把门口挡住,悄悄别回弩机,勉强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正准备下去?” 萧规觉得哪里有古怪,盯着张小敬看了一会儿,又越过肩膀去看那台转机。他忽然一挥手,张小敬心跳差点漏跳了一拍。 “别在这儿瞎耽搁了,下去吧。”萧规说,“上头已全部弄好,机关马上发动,咱们尽快下去水力宫集合。”他顿了顿,得意地强调道:“然后就踏踏实实,等着听长安城里最大的爆竹喽。” 张小敬终于确认,鱼肠应该还没告诉萧规,不然萧规不可能跟他废这么多话。这个意外的幸运,让他暗暗长出一口气。 张小敬瞥了一眼转机的阴暗角落,故意往顶阁外走去,边走边大声道:“这次可得好好把握机会,不然遗憾终生。”萧规“嗯嗯”几声,显得踌躇满志。 转台那一侧一直保持着安静,说明窝在那里的毛顺也听到了。 在顶阁外头,张小敬看到长长的通道里站着许多人,都是刚才在上头忙碌的工匠。他们按时完成了替换的任务,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这意味着,现在太上玄元灯楼已彻底化为阙勒霍多。 决定性的丑正时分,即将到来。而它的命运,将由创造者来决定。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张小敬和萧规离开顶阁,朝下方走去,工匠们沉默地跟在后头。张小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鱼肠呢?” “嘿嘿,你是担心他向你报复?”萧规促狭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萧规把手伸向腰间的带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红绳,上头空荡荡的,一枚铜钱都没有。 这是鱼肠交给萧规的,十枚铜钱,换十件事情。 “阙勒霍多的启动,得有人在近距离点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灯楼里,待启动后立刻点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来的人——只要他能及时撤出。” 张小敬看着萧规,恍然大悟:“你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这种危险而不可控的家伙,怎么能留他性命?”萧规仰着头,用指头绕着红线头。 看来萧规和鱼肠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也幸亏如此,张小敬才赚来一条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在广场上的拔灯艺人,彼此的对决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终的“灯顶红筹”即将产生,他或她将有幸登上勤政务本楼,在天子、群臣和诸国使节面前,为太上玄元灯楼燃烛。 “啊,真是羡慕楼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过这么开心的一段时光,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萧规掀开一块蒙皮,冷酷地评论道。 张小敬望着他:“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朝廷也是。”萧规阴沉地回答。 很快他们抵达了玄观。两名护卫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张小敬和萧规一起下来,松了一口气。萧规环顾一圈:“毛大师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师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里了?”萧规皱着眉头问。看守表示不知道。萧规看向张小敬:“大头,他不是跟着你吗?怎么又自己跑了?” “毛大师说想起一处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着他去了。”张小敬又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识地瞟了上面一眼,顶阁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毛顺到底还在干些什么。 萧规站在原地,有些恼火。别人也就算了,毛大师可是这灯楼的设计者,他带着麒麟臂要搞出点什么事,很容易危及整个计划。 可现在丑正即将到来,灯楼马上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水力宫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等着被引领。萧规一时之间,有些两难。张小敬主动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们先下去,别等我。”萧规一听,立刻否决:“不成,灯楼一转,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二十四个灯屋顺序燃烧,最后才到天枢,距离爆炸尚有点时间。我想我能撤得出来。”张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们第八团还怕这个小场面吗?” 萧规转过头去,对那两名护卫喝道:“让你们看人都看不住!你们也去,让小敬有个照应!”两个护卫虽不太情愿,可只能诺诺应承。 “你杀了毛顺,尽快撤下来。到了水力宫,你会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我们。”萧规叮嘱了一句,语气满是担心。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张小敬心存怀疑的话,现在已彻底放心。没有卧底会主动请缨去送死,只有生死与共过的战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小敬和萧规按当年礼仪,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掉头向上而去。旁边的人请萧规赶紧下水力宫,萧规却没有动,一直望着张小敬消失的楼梯口,眼神闪动。 他们离开不久,灯楼外头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惊涛拍岸,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灯楼,久久不息。看来今年上元节的拔灯红筹,已经决出来了。 密集的更鼓声,从四面八方咚咚传过来。丑正已到。 萧规长长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手指,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开楼!”然后转头下到水力宫去。 在旁边的机关室内,十几个壮汉一起压动数条铁杆,这股力道通过一连串复杂的机关,让水力宫顶缓缓下沉。随着数声“咔嗒”声传来,宫顶马口与六个水巨轮彼此衔接,完美啮合。六轮汇聚的恢宏力量,顺着宫顶马口一路攀升,穿龙骨,转拨舵,最终传递到那一枚精钢铸就的转机,驱动着天枢缓缓地转动起来。 天枢一动,整个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楼身略抖,终于苏醒过来。 第18章 丑正(1) 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拔灯车上的艺人还是站在露台边缘的官员、宗室以及诸国使节,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等待着一个盛世奇景的诞生。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正。 长安,兴庆宫广场东南角。 元载是一个理性的人,他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为两类: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把后者转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终不能理解,长安城的那些老百姓,为了一个自己永远没资格享受的拔灯红筹,怎么会激动成这副模样。元载冷静地看着远处广场上鼎沸到极点的人群,那些愚妇氓夫癫狂的面孔,让他觉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声忽然从头顶传来,元载抬起头,看到那太上玄元灯楼终于苏醒了。它的身躯先是震了几震,发出生涩的摩擦和挤压声,然后几根外装旋杆开始动起来。二十四个灯屋,开始围绕着灯楼的核心部位,徐徐转动。 现在拔灯红筹正赶往兴庆宫内,那一道道烦琐的安检措施没法省略,估计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因此灯楼虽然开动,却还未燃烛,黑栋栋的巨影在兴庆宫广场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狰狞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众生。 “这种规模的灯楼,一定得花不少钱吧?”元载盯着灯楼,心里感叹着。 突然,他眼神一凛。只见一个人影和一样东西从灯楼里冲出来,撞破蒙皮,在半空画过一道弧线,四肢无力地摆动几下,然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离元载不远。 意外果然出现了!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可元载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后脑勺潺潺流着鲜血。他飞速扑过去,把对方扶起来,先观察了一下面貌,发现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 老人意识已经不清了,举起颤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转机……天枢。”然后脑袋一晃,没了声息。元载听得一头雾水,他伸手过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结果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道狭长的血痕。 这人跌出来之前,就被割开了咽喉。 这时旅贲军士兵把掉出来的东西也捡过来了,元载一看,是一个造型特别的长竹筒,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水声。他把竹筒的一头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流出来。 “这是猛火雷!”有士兵惊叫道,他参与了之前对突厥狼卫的围堵,对这玩意心有余悸。 元载吓得一下子给扔开了,他读过报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个坊。这玩意若是在手里炸了,可怎么得了? 这时龙武军也被惊动了,检查哨的伍长带着几个人过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元载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说我们在查一个案子,正好看到这人和这件东西掉出灯楼,凶手还在里面。 伍长凑近老人尸体一看,大惊:“这不是毛顺毛大师吗?” “那是谁?” “灯楼的大都料。” 元载一听这个职务,脑子里飞速转动,很快便想了个通透。他拽住龙武军伍长,语气严重:“只怕有奸人潜入玄元灯楼,意图破坏。你看,这麒麟臂里装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灯楼尽毁。毛大师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丢出楼来。” 这段话信息量略大,听得伍长有点不知所措,急忙说我去汇报上峰。 “来不及了!”元载断喝,“毛大师已惨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经在楼内准备动手了。” 伍长习惯于服从命令,对于这种突发事件却缺乏应变。元载道:“我们靖安司追查的,正是这件案子,也带了足够人手。现在叫上你的人,咱们立刻进楼!” “可是,这不合规矩……” “等到玄元大灯楼毁了,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元载威胁道。伍长脸都吓白了,奸人入楼,他这守卫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责任。在元载的劝说下,伍长只得呼唤同僚搬开刺墙。 元载此时的脑袋分成了两部分,一块在拼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试图还原袭击计划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却在飞速计算,这次能得到多大好处。 阻止蚍蜉毁掉灯楼的阴谋,这事若是办成了,直接可以上达天听,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这一个小小的龙武军伍长,非但不会分薄功劳,反而在必要时刻,可以当盾牌和替罪羊。 元载计议已定,抖擞起精神。龙武军和旅贲军各自有十来个士兵,汇成一队朝着灯楼下的玄观冲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载建功成名之夜! 张小敬和两名护卫再度回到大殿。此时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张小敬道:“我猜毛顺已经爬到上面去了。现在上去太危险,你们留下来接应。”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奉命保护您,岂能中途而废?” “好吧,那你们跟上。” 张小敬没有废话,沿着楼梯朝上飞速爬去,两名护卫紧随其后。在陡峭狭窄的楼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这一层是关押李泌的灵官阁,张小敬最先登上楼梯,后头两人还在低头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两发射中最后一人,然后又是一次二连发,再射中身后的护卫。 这个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后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后一人的肉盾。 两轮四发几乎在瞬间射完,两个猝不及防的护卫惨叫着跌落到楼梯底部。张小敬瞄准的是他们的头颅顶部,这么近的距离,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们侥幸暂时没死,也绝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对不起……”张小敬的独眼里浓浓的都是悲哀神色,随手把最后四支弩箭装填好,转身飞速从灵官阁朝顶阁爬去。他的脚下能感觉到地板在颤,整个玄元灯楼已经正式运转,动起来的力量实在是太壮观。 顶阁的爆炸声迟迟不来,张小敬很担心毛顺是不是又临时反悔了。这个该死的匠人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不盯着还真是不放心。 现在他总算争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萧规已经下到水力宫,去执行其他任务,两个护卫也被干掉,无人掣肘。他只要赶到顶阁,逼着毛顺引爆麒麟臂,应该还有时间撤出来。 很快他到了顶阁,一脚踹开门,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只有转机在咔嗒咔嗒地转动着。毛顺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张小敬一下子浑身冰凉,这能跑哪里去?他转了一圈,飞快走出顶阁,朝上头的玄元灯楼望去。还未燃烛的灯楼内部,如同一张巨兽的大嘴,满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脚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一低头,发现是火石和艾绒,还有一抹血迹。看来毛顺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拖出顶阁的。 “鱼肠!”张小敬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只有鱼肠!他这是在向张小敬挑衅,逼着张小敬去找他决斗。 张小敬回过头去,看到转机旁边有一段毛顺用滑石画出的线,这是标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就算毛顺不在,张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鱼肠一并带走了。 望着徐徐带动天枢旋转的转机,张小敬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玄观大殿旁的那一排小鼎中,应该还剩下几根,之前毛顺就是从那里拿的。萧规撤离时,并没全带走,现在返回,应该还在! 张小敬离开顶阁,顺着刚才那段楼梯,又返回到大殿中来。那两名护卫瘫倒在楼梯底部,张小敬顾不上检查他们生死,大步流星冲到殿后。那六个小鼎的火已经被压灭了,但其中几个鼎里,还斜放着几根麒麟臂。 张小敬随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从殿后跑回大殿。他正准备攀爬楼梯,就听玄观门口“轰”的一声,大门被人强行冲开,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混杂着冲了进来。 元载自从吃了张小敬的亏,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马当先的,是龙武军的那个伍长。他一见张小敬扛着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冲来。 张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举动,没法不引起误会。可时间紧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释。他掏出弩机,朝前一射,正中伍长大腿。张小敬又连射三箭,分别击倒三人,迫使先锋停下脚步来。他趁机朝楼梯口冲去。 “快!射箭啊!”元载在门外愤怒地大吼。 如梦初醒的士兵们纷纷抬腕,无数飞弩如飞蝗般钉到这一侧的墙壁上。幸亏张小敬早一步爬上楼梯,避开箭雨,穿过灵官阁,再次回到顶阁。 他飞快地把麒麟臂搁到画线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后猛烈击打火石。外头的官军已经快速赶来,蹬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比外面的欢呼声还响亮。张小敬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太奇妙了,没想到把他围堵在这里的,居然是同一阵营的官军。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谁看到一个通缉犯抱着猛火雷要炸灯楼转机,都会认定是在搞破坏吧?要给他们解释清楚炸转机其实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静气对谈。张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无论如何,得坚持到麒麟臂爆炸! 张小敬皱着眉头,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腕突然一振,火镰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溅在火捻上,火捻开始咝咝地燃烧起来。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出口。这里竖着四根龙鳞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层层的鳞片覆盖,不过其中一根柱子已经断开,显然是被人锉开的。 说不定张小敬就是从这里潜入的,李泌心想。他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侧身穿过分水柱,揪着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时的他,发髻已经完全被泡散开来,脸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里泡得一丝血色也无。 他顾不得喘息,抬头观望了一下方位,猜测自己应该是在道政坊中的某处。 这个很好判断,因为从北方传来了汹涌的欢呼声和鼓声,那栋巨大无比的玄元灯楼也开始运转起来。李泌用手简单地绾了一下头发,拂去脸上的水珠,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人多处跑去,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错,蚍蜉是打算入侵兴庆宫,直抵大内! 毛顺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条地下水道,从南至北流入灯楼,势必要有一个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兴庆宫内的龙池。 龙池位于兴庆宫南边的宫苑之内,水深而阔,其上可走小舟画舫。池中有荷叶芦荡,池边周植牡丹、柳树,宫苑内的诸多建筑如龙亭、沉香亭、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皆依池而起,号称四时四景。 道政坊龙首渠的水流入灯楼水渠,再排入龙池,无形中构成了一条避开禁军守备、潜入兴庆宫的隧道。灯楼一炸,四周便糜烂数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机大摇大摆进入龙池,突入兴庆宫,对幸免于难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发起第二轮攻击——所以他们要准备水靠。 如果让蚍蜉这个计谋得逞的话,这次上元节将会是大唐有史以来最耻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着渠道跑了一段,终于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几个坊兵正站在那里聊天。他们是负责守卫龙首渠的,可是马上就拔灯了,他们都忙着抻长脖子朝那边看去。 李泌冲过去,大声喊道。坊兵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忽然从水渠里跳出来,都吓了一跳,纷纷端起长矛和棍棒。 李泌把张小敬留的铜牌亮出来,说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带我去找龙武军。坊兵们对这个变故有点意外,终于有一个老兵接过铜牌看了看,又见李泌细皮嫩手,双手无茧,那一身袍子虽然湿透了,可还能看出官服痕迹,这才确认无误。 很快李泌联系到了在道政坊门布防的龙武军,他们一听是失踪的靖安司丞,都大为惊讶。李泌说你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去疏散兴庆宫和广场观灯人群。 龙武军的军官为难地表示,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广场上五万人挤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龙武军分驻各处,也根本没法集结。如果这时候强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伤惨重。 李泌也知道,他们这些低级军官,根本没办法定夺,便说立刻带我去见陈玄礼陈将军。军官见李泌气势汹汹,不敢怠慢,连忙备了一匹马。龙武军有自己的临行通道,李泌沿着这条通道飞驰,绕过水泄不通的广场,一口气跑到了兴庆宫的西南角。 此时陈玄礼作为禁军主帅,正在金明门前坐镇。 兴庆宫南边一共有三座城门,西南金明门,正南通阳门,东南初阳门,合称“三阳”。勤政务本楼正对广场的位置,是通阳门。拔灯红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这个门登上楼台,向天子谢恩,向广场诸多拥趸致谢。它主要承担的,是礼仪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门,则是一条功能通道。上元宴会的诸多物资与人员、醉酒过度的官员贵胄、各地通传和飞骑、梨园的歌者舞者乐班等,都经由此门,出入兴庆宫。 所以对安保来说,最关键的节点是在金明门,而不是通阳门。陈玄礼亲自坐镇,也就不足为怪。 李泌飞驰到金明门前,远远已经看到陈玄礼一身明光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门顶敌楼。他转头看了眼那更加威风凛凛的玄元灯楼,虽然开转,但楼上还是一片黑,还未燃烛,还残存着少许时间。 “陈将军,靖安司急报!” 李泌骑在马上,纵声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哑掉了。胯下坐骑感受到主人在猛勒缰绳,不甘心地发出嘶鸣。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门的重门半开,一辆华贵的四望车从里面匆忙驶出。本来四望车该是驷马牵引,可此时车辕上只挽了两匹马,车尾连旗幡也没插,若是被御史们见到,少不得会批评一句“有失典仪”。 李泌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太子的座驾,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车中。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车出行,知道李亨怕车厢憋闷,每次乘车,都会把旁窗拉开三分之一,习惯性地把手搭在窗棂上。 此时在马车的右侧窗棂上,正搭着那一只雍容富贵的手。手指轻轻敲击,显得主人有些心绪不宁。 第19章 丑正(2) 上元春宴刚刚结束,拔灯之后,尚有群臣赏灯之聚、御前献诗、赏饮洞天圣酒等环节,怎么太子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刻匆匆离去?李泌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马车,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马匹,呆呆地望着四望车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 与此同时,远处通阳门前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喝彩声。拔灯红筹已经登上勤政务本楼,步上七层摘星殿,站在外展露台之上,亲手向太上玄元灯楼抛去了一根燃烛。 张小敬眼见火捻已被点燃,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捻子是麻藤芯子浸油制成,一经点燃,便不会轻易熄灭,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烧进竹筒里怎么也得七八个弹指,引爆少说也在十个弹指之后。 张小敬扔下火镰,起身冲到了顶阁门前,指望能暂时挡住后头的追兵,只消挡住一下,便可争取到足够引爆的时间。 讽刺的是,这是张小敬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第二次在同一地点面临几乎相同的境况。更讽刺的是,两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敌对的立场。 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已经扑到了门前,张小敬的弩机已经空了,手里没有别的武器,只能靠一双肉掌抵挡。他大吼一声,拆下顶阁的门板当作盾牌,直接倾斜着压出去,登时压倒一片追兵。 可无论是旅贲军还是龙武禁军,都是京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之师。楼梯下不断有人冲上来,压力持续增大,士兵们虽然单挑不及张小敬,却可以群起而攻之。张小敬只能凭空手抓住门板,利用狭窄的走廊通道,拼命把他们往外推。无数刀光剁在门板上,木屑飞溅,眼看门板就要被劈成篱笆。 一个龙武军士兵见刀砍暂时不能奏效,索性双臂伸开,整个人压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纷纷如法炮制。张小敬既无法伤敌,也没办法对抗这么多人的体重,一下子竟被反压在门板下面,动弹不得。 一直到这会儿,元载才登上楼梯。张小敬一看是那个在晁分门前被自己杀破胆的新靖安司官员,开口大叫道:“是我提示你来兴庆宫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载盯着张小敬,心中越发复杂。这个人当面杀死了自己十几个部属,还吓得自己尿裤子——但确实是他提示,自己才来到兴庆宫,难道说张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载很快又否定了。他明明抱着猛火雷来炸灯楼,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行为,难道不是个叛贼吗? 这个独眼死囚犯的种种矛盾行为,聪明如元载,完全摸不透怎么回事。元载决定不去想了,总之先把他抓住就对了! “不要相信他的话!”元载正要清清嗓子,发布下一条命令,却被张小敬的声音占了先。 “这灯楼里已经灌满了猛火雷,马上就要炸了!必须马上派人去阻止!”张小敬声嘶力竭地在门板下叫着。这个说法,让元载一哆嗦,连忙抬头向太上玄元灯楼的里面望去。可惜里面太空旷了,什么都看不清。 我的天,这灯楼里如果全是猛火雷,那岂不是连整个兴庆宫都要上天?元载的脑子一蒙。 “长……长官!小心!”一名龙武军士兵突然指着顶阁尖叫道。门板已经被卸掉,所以走廊里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的情景。 一根麒麟臂正紧靠在转机的背面,那捻子已经烧入了竹筒内部。那种冰冷的死亡预感,一下子又袭上元载心头。他二话不说,抱头就朝楼梯下面滚去。而压在张小敬门板上的士兵们,一见长官如此,也纷纷跳开。 只见那麒麟臂的捻子燃到尽头,闪了几朵火花,然后消失了。不过张小敬知道,这不是消失,而是钻入竹筒内处,很快将唤醒一个极可怕的火焰怪兽。 他攥紧拳头,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被火焰席卷而得解脱的那一刻。 一个弹指、两个弹指、三个弹指……到了五个弹指,顶阁里还是一片安静。张小敬没听到意料中的爆炸声,反而觉得脸庞有些灼热,他睁开独眼,看到一团热烈的大火在转机旁飞舞。 这一枚猛火雷,是臭弹。 张小敬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这根麒麟臂的尾部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撞开了一条缝,有黑色黏稠的猛火油流泻而出,洒在地板上。 猛火雷的制造要诀,就是内部须压紧压实,把油劲牢牢地蓄在一处,才能使其成功起爆。若是密封有破损,泄了劲力,便只会变成普通燃烧,徒有猛火之威而失雷霆之瞬击。早些时候,突厥狼卫们携带的桶装猛火雷里,正是因为密封欠佳,导致数枚猛火雷变成臭弹。 显然,张小敬运气不够好,这一根麒麟臂尾部破损,劲力外泄,让它变成了一枚普通燃烧的猛火雷。燃烧起来固然凶猛,可对于金属质地的转机毫无影响。 它在熊熊烈火中依然冷漠地转动着,驱使着天枢旋转。张小敬无奈地闭上眼睛,他已经尽力了,这莫非就是天意吗? 躲到楼下的那群士兵,看到没有爆炸,又准备再次冲上来。这时外面的巨大声浪扑面而来,广场上举起了无数双手,无数个人声汇成了一句话:“拔灯!拔灯!拔灯!” 作为拔灯之礼最高潮的一个环节,拔灯红筹站在勤政务本楼上,天子会向他或她赐予一根今年宫苑内最早发芽的柳木枝,有乐班奏起《清平乐》。拔灯红筹手持柳枝,将其点燃,再抛向灯楼,以引燃烛火——不是真的引燃,只是作为一个仪式存在,这边抛出,那边灯楼的人会同时举烛,取意春发在即。 “拔灯”的呼喊传来之时,张小敬明白,这座太上玄元灯楼,即将进入它最后的使命。鱼肠将点燃灯楼火头,让阙勒霍多吞噬掉所有人。 但不是现在! 为了确保最大效果,鱼肠的操作会分为两步。第一步,他会启动正常的机关,让二十四个灯屋依次亮起,把天子、群臣和诸国使节都吸引到勤政务本楼的边缘;当全部灯屋都点燃之后,鱼肠会点燃预先埋设的二十四枚猛火雷,让它们一起爆发,然后催炸天枢中暗藏的阙勒霍多。 也就是说,只要二十四个灯屋还未完全亮起,尚还有一线生机。 张小敬的眼神射出危险的光芒,他从门板下挣扎着爬起来。士兵们已经战战兢兢地第二次冲上来,张小敬二话不说,双手护住面孔,冒着大火再次冲进顶阁。 追兵们很惊讶,那里明明是死路一条,又燃烧着大火,这人难道是自寻死路?元载却不敢小觑这死囚犯,他催促着手下尽快冲过去,看个究竟。 几名士兵冲到顶阁前,看到大火依旧燃烧,转机依旧旋转无碍,可人却没了。元载一听,亲自跑过来,抬头一看,却看到天花板上破了一个大大的洞。 刚才张小敬袭击鱼肠时已发现,这个天花板非常薄,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的弩箭,随便就射穿了四个洞。他再一次进入顶阁后,用捡来的一把旅贲军制式障刀,猛劈四个射洞之间的脆弱区域,很快劈出一个大洞,然后踩着滚烫的转机爬上去,进入太上玄元灯楼的内部。 一个声音从洞内传来:“灯楼即将为猛火雷所炸,速发警报!”然后传来一连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士兵们抬腿要去追,却被元载给拦住了。 “如果那家伙说得不错,现在灯楼里头全是猛火雷,太危险了。”元载眯起眼睛,看着上方黑漆漆的灯楼内部。他的预感越发强烈,断然不能继续前进了。“咱们得尽快对外头发出警报。” “您刚才不是说,不要相信他的话吗?”一个傻乎乎的大头兵提出质疑。 元载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过多解释。事实上,连元载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对待张小敬。如果灯楼里都是猛火雷,他不应该立刻逃走吗?现在他连追兵都不顾,强行往里钻,难不成还想阻止?他到底是哪边的? “我们追捕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傻乎乎的大头兵也仰望着脸,一脸糊涂。 这次元载没有呵斥他:“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疯子。” 拔灯红筹抛出燃烛的一瞬间,兴庆宫前的广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有一位无形的武士奋起陌刀,一刀将所有的喧嚣斩断。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拔灯车上的艺人还是站在露台边缘的官员、宗室以及诸国使节,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等待着一个盛世奇景的诞生。 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很近,那燃烛在半空画过一个优雅的弧线,轻轻落在了灯楼预先准备好的烛龙仰首托槽里。 太上玄元灯楼岿然不动,依然冷漠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对这燃烛的叩门熟视无睹。人群里掀起了小小的涟漪,楼上的官员们,也纷纷交头接耳。他们纷纷担心,会不会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没过多久,一声宛若巨兽低吼的吱呀声从灯楼内部响起,打消了每一个人的疑惑。他们齐齐仰起脖颈,注意到那夸父般的巨大旋臂开始运作,推动着灯楼外围的二十四个灯屋缓缓旋转,此升彼降,轮转不休。 最先转到太上玄元灯楼上端的,是“仁德”灯屋。它起初只是亮起了一点点光亮,幽幽如豆,勉强看到屋内似有人影在动。它晃晃悠悠地越过灯楼天顶,从一处狻猊样式的拨片下方掠过。随着灯屋向前移动,固定架上的拨片拨开了位于屋顶的一管斜油斛口。 斛口一开,里面的灯油便流泻而出,沿沟槽流遍整个灯屋周身,最后流到了那如豆烛光处。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沟槽的灯油化为一条火线,点燃了沟槽旁边的几十根白身大龙烛。 整座灯屋霎时变得极为明亮,如同一颗璀璨星辰在夜幕绽放,居高临下睥睨着尘世。它的光芒与夜幕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围观者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有一男子负手而立,不住点头;诸多燕雀鸿鹄在四周飞翔,一张大网立起三面,只有一面垂地。 这是商汤“网开一面”的典故,以示仁德。那尊男子灯俑,即是汤;他身边的那些鸟雀做得十分精致,是用真鸟羽粘贴而成,而且每一只鸟的双翅,都在上下翻飞,就像真的从罗网冲出来似的。 围观者们张口结舌,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灯俑能够自行动作,栩栩如生。伴随着外围灯屋的逐渐下降,四角彩缯飘飘,流光溢彩。老百姓们如痴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还有二十三个同样的奇景会依次点燃。每一个人都压抑住了心头的兴奋,屏息凝气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此时在灯楼内部的张小敬,可没有外面的人那么兴奋。他凭着刚才的记忆,朝着天枢层摸去,鱼肠应该就是在那里控制机关。方向倒不会担心找错,因为那一根贯穿整个灯楼的天枢柱子绝对不会偏移,非常醒目。 但是灯楼开始运转之后,让内部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那些旋柱、悬桥和无处不在的木柱吊臂,构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而且这迷宫还在时时运转、变化。张小敬努力睁圆独眼,在各处平台之间跳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随着一个又一个灯屋的亮起,灯楼内部的光线更加明亮,不必在黑暗中摸黑前进了。 张小敬一路向上攀爬,可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跑上几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一阵。今天从上午离开死牢开始,他就没停歇过,先后数次受伤,也只是在慈悲寺里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张小敬很担心这样没办法与鱼肠对抗。那家伙是最危险的杀手,在这种复杂环境下更是如鱼得水,自己的胜算其实很小——必须要调整策略才行。 他仰起头来,向上看去。此时已经有四间灯屋被点亮,而天枢层还在几十尺高的上空。张小敬思忖片刻,仰头大吼道:“鱼肠,我们来做个了断!” 声音在灯楼里回荡,久久不散,可是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张小敬本来想用自己为诱饵,把鱼肠诱下来,可显然对方没理睬他。 张小敬只得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朝上方跃去。不料这时灯楼发生了变动,悬板一错,让他突然脚下一空,差点跌下去。亏得张小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一条垂吊下来的粗麻绳子,整个人几乎吊在半空。 他把障刀咬在嘴里,腾出另外一条手来,左右交替攀爬,勉强爬升一点之后,身子再一点点摆动,在半空荡到最近的一处凹处。张小敬刚一踏上去,那绳子便不堪重负,拽着上面的几片搭板,噼里啪啦地跌落到灯楼底部去。 这一下子,向上去的通路,便被扯断了,生生把张小敬困在了这一块狭窄的凹处,进退两难。 张小敬落脚的这个地方,是灯楼向外凸出的一处鹘喙,这是工匠用来校正旋臂用的观察孔。从这里向外一探头,恰好可以看到旋臂在眼前掠过,臂心是否偏斜,一望可知。起名“鹘喙”,一是这里落脚处极窄,有如鹘嘴;二是鹘鹰眼睛最为锐利,可以看到最小的错误。 在旋臂运转的线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一定会有一个鹘喙孔,而且所有鹘喙孔的位置都严格一致。张小敬想要继续攀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内部攀到灯楼外侧的鹘喙孔,抓住缓缓抬升的旋臂,吊到更高处的观察孔,再次跳入灯楼内部。 这是一条极有风险的路线。灯楼的旋臂都是用粗大的圆竹所制,周身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太容易抓住。只要稍有不慎,整个人就会跌到楼下,摔成一摊肉泥。就算侥幸抓住,能否在不断运动中保持平衡,能否选择在合适的时机跳出,也都是未知数。 这时候第五间灯屋也已点亮,时间更加紧迫。张小敬别无选择,只得把身子勉强向外探去。这里距离地面已有四十多尺高,地面上的人和物品看上去变成了一个个小蚂蚁。夜风呼呼地吹着,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一根旋臂在远处缓缓地转过来,张小敬死死盯着它,默默地计算着速度和距离。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可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第20章 丑正(3) 这个灯楼外侧有八根旋臂,每一臂都驱动着三个灯屋。它们的杆子表面被涂成了黑色。这样一来,观灯者远远看去,黑臂会被夜幕隐去,恍惚间好似灯屋悬在半空一般。这个细节对张小敬来说,无形中增加了对准的难度。 “闻无忌啊,你若觉得我做得对,就请保佑我吧。” 张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后把刀别在身后,纵身跳出灯楼外面。他没有等待,也没有犹豫,这两样东西都是现在最奢侈的东西。张小敬飞到半空,伸出双臂迎向旋臂。他很快发现自己选对了方向,但估错了速度。在手臂环抱住旋臂之前,整个身子已经“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这一撞让张小敬眼冒金星,几乎失去神智。幸亏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弯曲,像猴子一样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边缘,总算没有掉下去。旋臂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颤了几颤,继续向上面抬升。 此时太上玄元楼将近三分之一的灯轮已次第亮起,个个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欢看这些神仙之景,一点不吝惜自己的欢呼与喝彩。每一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些荣耀精致的人间奇观上,根本不会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个试图拯救他们的人正在向天际攀升。 过了一小会儿,张小敬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点。他口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肌肉疼得厉害,却不敢稍有松懈。整个人悬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样。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来,把他已经松掉的发髻吹散。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眼前的灯楼外壁在缓慢下降,再往上大约十尺的距离,有一个凸出如鹘鹰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标。 只要再等十五个弹指左右的时间,旋臂就能够转到鹘喙孔旁边,就是跃回灯楼的最佳时机。可这时张小敬却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现在这个姿态,只能确保不会被甩下旋臂,却很难让他取得足够的借力在半空跃起。 张小敬紧贴着竹竿挪动身子,逐渐放松两脚,把压力都集中在紧抱的双手去,中间有数次差点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调整成双手垂吊的姿态,开始像摆动的秤砣一样大幅摆动。 当鹘喙和他之间的距离终于达到最短,张小敬猛然松开双手,整个人脱离旋臂,飞向灯楼。只听“噗”的一声,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个洞,直直跌进灯楼内。张小敬当机立断,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鹘喙,把整个身子死死吊住,才没跌下去。 这个鹘喙的联络通道并未损毁,张小敬双脚踢蹬了几次,够到边缘,然后把整个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张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时间紧迫,可是整个人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这一串动作下来,耗时不长,可几乎耗尽了张小敬的体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为刚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痉挛的征兆。 他抬起头,数了数,灯屋已经亮到了第十间。兴庆宫广场上的百姓已经掌握了大灯楼燃烛的节奏,他们会在每一个灯屋亮相时大声欢呼,然后音调逐渐低沉,直到另外一个灯屋亮起。勤政务本楼里恐怕已经空了,所有的宴会人员都拥到了外侧高栏,近距离观赏着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个灯屋亮起之前爬起来,就还来得及,来得及……”张小敬对自己解释道。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必须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来,身子便一动都不想动。 张小敬抽出刀来,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剧烈的疼痛像烧红的铁锥,把他身体里最后的凶性给逼了出来。他一咬牙,强行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上头走去。 这里距离天枢层已经很近了。张小敬一抬头,已能看到头顶那一片正在缓慢转动的木板。 天枢层是太上玄元灯楼的核心,它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在天枢周围嵌套着一轮宽阔无比的环形黄褐色木板,它太宽阔了,隔断了整个灯楼内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转动。 张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着通向上层的楼梯走去。他把脚步放轻,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响动。可当他一踏上台阶,一道寒光突如其来。幸亏张小敬早有准备,把一块丢弃在附近的木牌当盾牌,伸在前头。 寒光一扫,那木牌登时被劈成了两半,而张小敬则趁机跃入天枢层,横刀一斩。守在楼梯口的鱼肠因为只有单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个后翻滚,避开了张小敬的锋芒。 不过诡异的是,鱼肠并没有发起反击,反而后退数步,露出欣慰而残忍的神情:“你没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天枢间隆隆的噪声。 张小敬也没有急忙上前,他想多争取点时间恢复些体力。于是两人三目相对,彼此相距数十步,陷入沉默的对峙。两个人脚下踩着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转动,让他们的背景似走马灯般变化,光线时明时暗,两张面孔的神情变得颇为微妙。 张小敬忽然注意到,鱼肠身后有一处方形木台,外表涂着黑漆,上头有两根醒目的长柄,一根靛蓝,一根赤红。那应该就是控制天枢起爆的机枢所在。萧规计划的最后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鱼肠才留到最后。只要把它毁了,这一场阴谋就算是失败了。 “为什么你没去向萧规告发?”张小敬问。 “没有用,那个家伙一定不会杀你。还是我亲自动手更放心。”鱼肠舔了舔嘴唇,目光里杀意盎然。 “所以你没有告发我,却杀了毛顺?” “没错。毛顺一死、麒麟臂一丢,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别无选择,只能上楼来找我。这样一来,我可以安心地在灯楼里操作机关,顺便等你上来送死,两件事我都不必耽误。” 张小敬皱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萧规原本也打算让你死?” 他本以为这句话会让鱼肠震惊愤怒,进而放弃炸灯楼,可鱼肠却认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应过为他做十件事,这是最后一件,不会因为他要杀我就半途而废。” 张小敬没想到鱼肠是个这么尊重承诺的人。鱼肠伸出手来,像野兽一般盯着他,准备要动手。张小敬试图劝诱道:“你先把机关停下来,我答应出去跟你决斗。” “不,这里就很完美!” 话音刚落,鱼肠就如鬼魅般冲了过来。他的速度极快,张小敬无法躲闪,只能挥动障刀,与他正面相抗。天枢间叮叮当当,传来十数声金属相格的脆声。 鱼肠的攻击方式以快为主,讲究出其不意。所以当张小敬沉下心来,全力御守,鱼肠一时间也难以找到什么破绽。鱼肠攻了数次,一见没什么效果,忽然退开,利用身法上的优势飘到天枢层附近的灯架上去。 这一带的竹支架交错纵横,比莽莽山林还要密集。鱼肠在其中穿来跃去,张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踪迹,左右看顾,不知这个危险的杀手将会从哪个角度发起攻击。 张小敬的临阵经验很丰富,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绝不能被对手掌握节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后疾退数步,背靠在灯楼的内壁上,双足蹬住两个竹节凸起。 整个天枢层除了天枢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着缓慢旋转。张小敬背靠灯楼内壁,双足悬空,一可以保证不会后背遇敌;二来让身子不随地板转动,这样只消等上片刻,那个操控机枢的木台便会自行转到面前。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杀死鱼肠,而是毁掉机枢木台。采取如此站位,张小敬便可以占据主动,以不变应万变。鱼肠要么跟他正面对决,要么眼睁睁看着机枢木台转到他面前,然后被毁掉。 果然,张小敬这么一站,鱼肠便看明白了形势,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现身。他几下跳纵,突然从竹架上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恶狠狠地扑下来。张小敬背靠楼壁,很容易便判明袭来的方位,挥起障刀,当的一声脆响,又一次挡住了偷袭。 第21章 丑正(4) 鱼肠惯于奇袭,一击不得手,便会习惯性地立刻退去。张小敬却把长刀一绞,缠住了对手,生生将其拖入了缠战的节奏。两人情况各有优劣,张小敬吃亏在体力耗尽,力道不够;而鱼肠一条胳膊负伤,一时间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你还能撑多久?”鱼肠边打边说。 “彼此彼此。”张小敬咧开嘴。 此时头顶的灯屋,已经有十五间亮起,只剩九间还未转到天顶燃烛。如果鱼肠被一直拖在这里,就没人能扳动机关,让这二十四间灯屋的麒麟臂爆发。 所以这两个人,谁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将转过来,鱼肠手里的攻击加快了速度,试图压制住张小敬。张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样予以反击。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间隙,鱼肠另外一侧残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数滴绿色的绿矾油飞出袖口,朝着张小敬洒去。 谁知张小敬早就防着这一招,长刀一横,手腕顺势半转。障刀的宽阔刀背狠狠抽中飞过来的绿液,把它们反抽了回去。其中有一滴绿液正好点中了鱼肠的左肩,在布面上发出轻轻的咝声。 鱼肠肩头一阵剧痛,不由得眉头一动。他作为一名暗影里的杀手,这种与人正面缠战的情况少之又少,很不习惯。对面的这个家伙,就好似一块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浆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缠不退,韧劲十足。 鱼肠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偏过头去,看到木台已经快接近这里,索性摆出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势,朝张小敬冲过去。 张小敬一见他这般做派,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眼便看穿,鱼肠这是在诈唬人。一个杀手,岂有与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这种情形,无惧生死者才能获胜。 张小敬双足稳稳踏中,又是一刀挥出。鱼肠一看对方不为所动,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飘远。那一个木台,已然距离张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两根木制长柄清晰可见,一侧靛青,一侧赤红。 “你知道毁哪一边吗?”鱼肠的声音恶意地从上空传来。 张小敬原本已经抬起的长刀,停滞在半空。 他并不懂得机关营造之术,这一刀劈下去,谁知道是福是祸?究竟是靛青还是赤红?万一劈错了,反倒提前引发了爆炸,又该如何?张小敬原本是没想过这些的,只求一刀劈个痛快,被鱼肠这么一点,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张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机枢木台已掠过他的身前,逐渐远去。张小敬急忙身子前倾,伸手去抓,背部终于离开了灯楼内壁。 这一个小小的破绽,立刻被蓄势待发的鱼肠抓住。他一下子从脚手架上跃下来,飞刺过去。张小敬要么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么回刀自保,坐视木台远去。 现在灯屋已经亮起了二十一间,张小敬没有时间再等它转一圈回来了。 张小敬对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对靛蓝和赤红双色,无从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挡住鱼肠的突袭,可也因此错过了与机枢木台接触的机会。 旋转的地板,稳稳地载着机枢木台,逐渐远去。 鱼肠没有作声,双眼却闪动着兴奋神色。这一番争斗的结果,终于要水落石出。他忽然发现,不杀掉这个家伙,任由他朝着绝望的深渊滑落,会比杀掉他更解恨。 可经过这一番缠斗,鱼肠也知道,这家伙绝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然,张小敬一见固守的策略失败,也感受到了时辰的压力,索性扑了过来。这一次他什么都不顾了,直冲木台。 第二十二间灯屋,在高高的天顶亮起。 张小敬的冲势如同一头野猪,对周围不管不顾。鱼肠趁机出手,寒光一闪,割开了他的右边肋下,飞起一片鲜血。可这个伤势,丝毫没有减缓张小敬的速度。 鱼肠再一次出手,这次割伤的是他的左肩。张小敬虎吼一声,浑身鲜血淋漓地继续冲着,对身上的伤口置若罔闻。 鱼肠的表情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鱼肠有预感,即使现在割开他的咽喉,对手也会先把自己撕成数块,然后再死去。 来自童年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那还是在他七岁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头受伤的孤狼缀上。一人一狼对峙了半个夜晚,幸亏后来有牧民赶到,打跑了那头狼。不过它那绿油油的眼神,给鱼肠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这噩梦,今天又化身成了张小敬,出现在鱼肠面前。鱼肠第一次失态,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张小敬已经接近了。 鱼肠已经不想与张小敬正面对决,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飞起一刀,砍断旁边的一根黄竹架。沉重的木轮缺少了一个支撑,登时往下沉了几分,连累正在冲锋的张小敬身子一歪。鱼肠连忙又砍断了另外一处竹架,木轮又歪倒了几分。 张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变成了一个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钢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鱼肠发狂般举起刀来,砍断了第三根支撑。 哗啦一下,天枢层的木轮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飞溅。张小敬的体力已濒临谷底,加上受伤过重,一时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轮边缘。他想要抓住周围的东西,可胳膊已是酸疼无力,整个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只手死死抠住边缘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几个圈子,掉到了灯楼底部的深渊中去。 与此同时,第二十三间灯屋,点亮。 鱼肠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态,可今天是个例外。这一场决斗,终究还是他赢了。张小敬这头野兽,最终还是被他打败了。 他走到木轮边缘,用皮靴踩住张小敬的五个指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张小敬的身体无助地在半空晃动,面色狰狞,始终不肯松开指头。 “到头来,你谁也保不住。” 鱼肠俯视着这个手下败将,他现在可以轻易杀死张小敬,可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刚才张小敬的疯狂,让他感受到了恐惧。单纯杀死这个浑蛋,已不足以洗刷这种屈辱。只有让这个仇敌在绝望和痛苦的情绪中煎熬良久,然后死去,才会让心中的愤怒平息。 他不再继续蹍压张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个机枢木台,走过去。张小敬吼道:“你来杀我好了!不要去扳动机关!” 鱼肠侧耳倾听,脚步放慢,这哀鸣比教坊的曲子还好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一过程。张小敬单手抠住凹槽,双目充血,声音嘶哑如破锣:“不要扳动,你会后悔的!” 在这声声的吼叫中,鱼肠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两条长柄,仰起头来,向天顶望去。 最后一间“明理”灯屋,点亮。 太上玄元灯楼上的二十四间灯屋,至此终于全数点燃。二十四团璀璨的巨大灯火,在夜幕映衬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们以沛然莫御的恢宏气势次第旋转着,在半空构成了一个明亮而浑圆的轮回轨迹,居高临下睥睨着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灯俑个个宝相庄严,仿佛众妙之门皆从此开。 在这座灯楼的顶端,有十几根极长的麻绳向不同方向斜扯,悬吊半空,绳上挂满了各色薄纱和彩旗。灯没亮时,这些装饰毫不起眼。此时灯屋齐亮,这些薄纱扑簌簌地一起抖动,把灯光滤成绯红、葡萄紫、翠芽绿、石赭黄等多彩光色,把灯楼内外都笼罩在一片迷离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潢贵胄,有几人曾目睹神仙临凡?而今天,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这是值得谈论许多年的经历。惊涛骇浪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拍击而来。兴庆宫内外早已准备好的乐班,开始齐奏《上仙游》。长安城的上元节的欢庆,达到了最高潮。 鱼肠看了张小敬一眼,有意侧过身子去,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动作。手腕一用力,将那赤红色的长柄推至尽头。 第22章 寅初(1) 马车旁的马匹,也都同时转动了一下耳朵,喷出不安的鼻息。护卫们顾不得安抚坐骑,他们也齐齐把脖颈转向北方。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初。 长安,万年县,安邑常乐路口。 从刚才拔灯红筹抛出燃烛开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辆东宫所属的四望车后面。不过他没有急于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开一段距离,悄悄跟随着。 李泌手握缰绳,身体前倾,双腿虚夹马肚,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加速的姿势。但他不敢太过靠前,因为一个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现。这念头是道家所谓“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强大,一有空隙便乘虚而入,藤蔓般缠住内心,使他艰于呼吸,心下冰凉。 这一辆四望马车离开兴庆宫后,通过安邑常乐路口,一路朝南走去。这个动向颇为奇怪,因为太子居所是在长乐坊,位于安国寺东附苑城的十王宅内,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驰。 既不参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里? 这一带的街道聚满了观灯的百姓,他们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远处灯楼的盛况,可不会因为四望车上竖着绛引幡,就恭敬地低头让路。马车行进得很急躁,在拥挤的人群中粗暴地冲撞,掀起一片片怒骂与叫喊——与其说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择路的逃难。 四望车两侧只配了几个护卫兵随行,仪仗一概欠奉。那只搁在窗棂上的手,始终在烦躁地敲击着,不曾有一刻停顿。 李泌伏在马背上,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太上玄元灯楼的灯屋次第亮起。身旁百姓们连连发出惊喜呼喊,可他心中却越听越焦虑。等到二十四个灯屋都亮起来,阙勒霍多便会复活,到那时候,恐怕长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难了。 他在追踪马车之前,已经跟陈玄礼将军打过招呼,警告说灯楼里暗藏猛火雷,让他立刻对勤政务本楼进行疏散。至于陈玄礼听不听,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话说回来,就算现在开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有数百人,兴庆宫广场上还有数万民众,仓促之间根本没办法离开爆炸范围。 只能指望张小敬能及时阻止灯楼启动,那是长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这里,李泌眉头微皱,努力压抑住那股心魔。可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胀,几乎要侵染李泌的整个灵台,强迫他按照一个极不情愿的思路去思考。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任何离开勤政务本楼的人,都值得怀疑。 那么,太子为何在这时候离开兴庆宫?是不是因为他早知道灯楼里有猛火雷,所以才会提前离开?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开闸洪水,再也收拢不住:只要猛火雷一炸,整个勤政务本楼顿时会化为齑粉,从天子到李相,绝无幸免,整个朝廷高层将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抽紧,指甲死死抠进牛皮缰绳里去,留下极深的印痕。他没法再继续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觉心惊。李泌与太子相识许多年,他不相信那个忠厚而怯懦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李亨毕竟是李氏之后。这一族人的血液里,始终埋藏着一缕噬亲的凶性。玄武门前的斑斑血迹,可是擦不干净的。想到这里,李泌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信心动摇。 前方马车已经逐渐驶离了人群拥挤的区域,速度提升上来。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一抖缰绳,也让坐骑加快速度,别被甩掉。 四望车走过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诸坊,车头始终冲南。李泌发现,车辕所向非常坚定,车夫过路口时没有半分犹豫——这说明这辆车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街上灯火依然很旺盛,可毕竟已至南城,热闹程度不可与北边同日而语。这一带的东侧是长安城的东城墙,西侧是乐游原的高坡,形成一条两翼高耸、中部低陷的城中谷道。长安居民都称这一段路为“遮沟”,白天是游赏的好去处,可到了晚上,街道两侧皆是黑的高壁阴影,气势森然。 四望车走到遮沟里,车速缓缓降了下来。当它抵达修行升平道路口时,忽然朝右侧转去,恰好擦着乐游原南麓边缘而过。 李泌潜藏在后,脑子飞快地在转动,心想这附近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还未等他想到,那四望车已经远远地停了下来。 这附近居民不多,没有大体量的灯架,只在紧要处挂起几盏防风的厚皮灯笼,光线不是很好。马车停下的位置,南边可见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边,则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墙,坊墙上开了一道倒碑小门。这种门在启用时,不是左右推开,而是整个门板向前倒去,平铺于地,两侧用铁链牵引,可以收回。因为它状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长安,坊墙当街开门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嘉许大臣功绩,敕许开门;要么是有迫不得已的实际用途,比如突厥狼卫们藏身的昌明坊砖窑,因为进出货物量太大,必须要另开一门。 那么在这里坊墙开了一扇倒碑门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李泌的眼神扫过去,注意到那门上方是一条拱形的镂空花纹,纹路颇为繁复,有忍冬、菖蒲、青木、师草子等花草叶纹,皆是入药之物。 李泌立刻想起来了,这里是升平坊,里面有一个药圃,专为东宫培植各类草药。药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当街开门很正常了。李泌记得,李亨曾经赏赐过自己一些草药膏子,还不无得意地夸耀是自种自焙自调,原来就是从这里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远跑来药圃干吗? 李泌内心疑窦丛生,光顾得思考,忘记扯住缰绳。那坐骑看到前方有光,主人又没拦阻,便自作主张朝那边靠去。 附近行人很少,马车四周的护卫听到马蹄声,立刻发现了李泌的行藏。他们十分紧张,发出警告的呵声,亮出武器。四望车的窗棂上搁着的那只手,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一下子缩回去了。 李泌听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踪已暴露,索性翻身下马,大声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护卫跟李泌都很熟悉,一听是他,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护卫们没注意到,四望车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要见太子。”李泌一边朝前走,一边大声喊道。护卫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太子就在四望车内,外面的对话一定听得很清楚,可是车里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命令下来。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见太子!”李泌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脚下不停,距离四望车又近了几分。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四望车内还没有反应,李泌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皱着眉头朝北方望去。马车旁的马匹,也都同时转动了一下耳朵,喷出不安的鼻息。护卫们顾不得安抚坐骑,他们也齐齐把脖颈转向北方。 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感应到了,有微微的轰轰声从远处传来,随之而至的还有脚下不安的震颤。尽管在这个位置,北方的视野全被乐游原挡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灯楼出事了。 太上玄元灯楼的二十四个灯屋,主要分成三块:灯烛部、灯俑部以及机关部。机关部深藏在灯屋底层,外用木皮、绸缎遮挡,里面是牵动灯俑的勾杆所在,百齿咬合,是毛顺大师的不传之秘。 当鱼肠推动木台上的赤红长柄后,层层传力,刹那便传到二十四间灯屋的机关部内。一个铜棘轮突然咔嗒一声,与邻近的麒麟臂错扣一齿。这个小小的错位,让一枚燃烛滑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炽热的火苗,恰好撩到裸露在外的油捻子。 油捻子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它的长度只有数寸,火星很快便钻入麒麟臂内部,一路朝着内囊烧去。 灯楼上的巨轮依然在隆隆地转动着,光芒庄严,熠熠生辉,此时的长安城中没有比它更为夺目的建筑。围观者们如痴如醉,沉浸在这玄妙的氛围中不能自拔。 数十个弹指之后,“武威”灯屋的下部爆出一点极其耀眼的火花。在惊雷声中,火花先化为一团赤色花心,又迅速聚集成一簇花蕊。然后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张,伸展成一片片跃动的流火花瓣。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几十倍,瞬间就把整个灯俑布景吞噬。 没有一个观众意识到这是个意外,他们都认为这是演出的一部分,拼命喝彩,兴奋得几乎发了狂。 太上玄元灯楼没有让他们失望。没过多久,其他灯屋的火色牡丹也次第绽放,一个接连一个,花团锦簇,绚烂至极,整个夜空为之一亮。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调。 这一连串强烈爆炸在周围掀起了一场飓风。乐班的演奏戛然而止,勤政务本楼上响起一连串惊呼,许多站得离栏杆太近的官员、仆役被掀翻在地,现场一片狼狈。兴庆宫广场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少,引起了小面积的混乱。不过这仍旧没引起大众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期待着接下来的噱头。 最初的爆发结束后,灯屋群变成了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烧起来,让兴庆宫前亮若白昼。几十个灯俑置身于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剥落,四肢焦枯,有火舌从身体缝隙中喷涌而出,可它们仍旧一板一眼地动作着,画面妖冶而诡异。如果晁分在场,大概会喜欢这地狱般的景象吧。 在灯楼内部,鱼肠得意地注视向张小敬,欣赏着那个几乎跌落深渊的可怜虫。他已经启动了机关,仪式已经完成,距离阙勒霍多彻底复活只剩下几十个弹指的时间。 灯屋里隐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经过精心调整,爆发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助燃。现在二十四道腾腾的热力从四面八方笼罩在天枢周围,天枢还在转动,就如同一只在烤架上缓缓翻转的羊羔。当温度上升到足够高后,天枢体内隐藏的大猛火雷就会剧烈爆发。到那时候,方圆数里都会化为焦土。 而那个可怜虫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力阻止。 鱼肠很高兴,他极少这么赤裸裸地流露出情绪,他甚至舍不得杀掉张小敬了。那家伙的脸上浮现出的那种绝望,实在太美了,如同一瓮醇厚的新丰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赏一会儿。 可惜这个心愿,注定不能实现。启动完机关,他和萧规之间便两不相欠。接下来,他得赶在爆发之前,迅速离开灯楼,还有一笔账要跟萧规那浑蛋算。 至于张小敬,就让他和灯楼一起被阙勒霍多吞掉吧。 鱼肠一边这么盘算,一边迈步准备踏下木台。他的脚底板还没离开地面,忽然感觉到脚心一阵灼热。鱼肠低下头想看个究竟,先是一道艳丽的光芒映入他的双眼,然后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间把他全身笼罩。 张小敬攀在木轮边缘,眼看着鱼肠化为一根人形火炬,被强烈的冲击抛至半空,然后画过一道明亮的轨迹,朝着灯楼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萧规说过,不会容这个杀手活下去。张小敬以为他会在撤退路线上动手脚,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粗暴。木台之下,应该也埋着一枚猛火雷。鱼肠启动的机关,不止让二十四个灯屋惊醒,也引爆了自己脚下的这枚猛火雷。他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整个身子悬吊在木轮下方的张小敬,幸运地躲开了大部分冲击波。他顾不得感慨,咬紧牙关,在手臂肌肉痉挛之前勉强翻回木轮。 此时二十四个熊熊燃烧的火团环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个太阳同时升起,让灯楼里亮得吓人。张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楼内的每一处细节。青色与赤色的火焰顺着旋臂扩散到灯楼内部,像是一群高举号旗的传令兵,所到之处,无论蒙皮、支架、悬桥、联绳还是木轮,都纷纷响应号召,扬起朱雀旌旗。 没过多久,整个灯楼内外都开满了朱红色的牡丹,它们簇拥在天枢四周,火苗跃动,跳着浑脱舞步,配合着毕毕剥剥的声音,等待着最终的绽放。 张小敬颓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视着四周越发兴盛的火狱,内心陷入无比的绝望与痛苦。 他披荆斩棘、历经无数波折,终于冲到了阙勒霍多的身旁。可是,这已经到了极限,再无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终究无法阻止这一个灾难的发生,他倒在了距离成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点,但这一点,却是天堑般的区隔。 天枢庄严地转动着,在大火中岿然不动,柱顶指向天空的北极方向,正所谓“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可张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烧灼之下,枢中内藏的猛火雷已经苏醒,它随时可能爆发,给长安城带来无可挽回的重创。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让一个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迈向无尽深渊。张小敬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可到了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消弭这个灾难。 这一次,他真的已是穷途末路。 二十四个灯屋相继爆燃时,元载恰好率众离开太上玄元灯楼的警戒范围,朝外头匆匆而去。 爆炸所释放出来的冲击波,就像是一把无形的镰刀横扫过草地。元载只觉得后背被巨力一推,咣当一声被掀翻在地,摔了个眼冒金星。周围的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也纷纷倒地,有离灯楼近的倒霉鬼发出惨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耳朵被爆炸声震得嗡嗡直响。他连滚带爬地又向前跑出几十步,直到冲到一堵矮墙后头,背靠墙壁,才觉得足够安全。元载喘着粗气,宽阔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阵后怕,刚才若不是当机立断,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现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烧死在灯楼里了。 那些愚蠢的观灯百姓不知厉害,还在远处欢呼。元载再次仰起头,看到整个灯楼都在火焰中变得耀眼起来,二十四团腾腾怒焰,把天空燎烧成一片赤红。这绝对不是设计好的噱头,再精巧的工匠,也不会把主体结构一把火烧掉。那火焰都已经蔓延到旋臂了,绝对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这就是张小敬说的猛火雷吧? 第23章 寅初(2) 一想到这个名字,元载的脑袋又疼了起来。他明明看见,张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转机里塞,这不明摆着是要干坏事吗?现在阴谋终于得逞,灯楼终于被炸,无论怎么看,整件事都是张小敬干的。可元载始终想不明白,张小敬的太多行为充满矛盾,他最后从顶阁冲入灯楼时,还特意叮嘱要元载他们去发出警告,又有哪个反派会这么好心? 元载摇摇头,试图把这些疑问甩出脑子去。刚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声给震傻了?张小敬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证据确凿,所有的罪责有人担着,干吗还要多费力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载有一种强烈预感,这件事还没完,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而今之计,是尽快发出警报才是。这个警报不能让别人发,必须得元载亲自去,这样才能显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载伸出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 此时灯楼附近的龙武军警戒圈已经乱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刚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几个士兵不知所措,挥舞着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许任何人来救治伤者。 元载没去理睬这个乱摊子,他掀起襕衫塞进腰带,飞速地沿着龙武军开辟出的紧急联络通道,朝着金明门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载看到勤政务本楼上也是一片狼藉,烛影散乱,脚步纷沓,就连绵绵不绝的音乐声都中断了。 元载熟知宫内规矩。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场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会被视为大不吉,乐班里的乐师们哪怕手断了,都得坚持演奏完。现在连音乐声都没了,可见是遭了大灾。 他一口气跑到金明门下,看到陈玄礼站在城头,已没了平时那威风凛凛的稳重劲,正不断跟周围的几个副手交头接耳,不停有士兵跑来通报。 刚才灯楼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陈玄礼已经看到了。春宴现场的狼藉,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金明门。可陈玄礼是个谨慎的人,并没有立刻出动龙武军。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后,他也没动。 龙武军是禁军,地位敏感,非令莫动。大唐前几代宫内争斗,无不有禁军身影。远的不说,当今圣上亲自策动的唐隆、先天两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军之利,方能诛杀韦后与太平公主。两件事陈玄礼都亲身经历过,深知天子最忌惮什么。 试想一下,在没得天子调令之时,他陈玄礼带兵闯入春宴,会是什么结果?就算是为了护驾,天子不免会想,这次你无令阑入,下次也能无令阑入,然后……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陈玄礼必须得先搞清楚,刚才灯楼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设计好的噱头,还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说,里面故意被人装满了猛火雷?视情况而定,龙武军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陈玄礼正在焦头烂额,忽然发现城下有一个人正跑向金明门,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么紧急事态要通报。看这人的青色袍色,还是个低阶官员,不过他一身脏兮兮的灰土,连头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载求见。”很快有士兵来通报。 陈玄礼微微觉得讶异,靖安司?李泌刚走,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元载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一见到陈玄礼,不顾行礼,大声喊道:“陈将军,请尽快疏散上元春宴!” 陈玄礼一怔,刚才李泌也这么说,怎么这位也是一样的口气?他反问道:“莫非阁下是说,那太上玄元灯楼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据我司的情报,灯楼已被蚍蜉渗透,一定有不利于君上的手段!”元载并不像李泌那么清楚内情,只得把话尽量说得圆滑点。 陈玄礼追问道:“是已经发生了,还是还未发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着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乱了一阵,还不至于出现伤亡;若是后者,可就麻烦大了。 元载回答:“在下刚自灯楼返回,亲眼所见毛顺被抛下高楼,贼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灯屋燃烧这么简单。”陈玄礼轻捋髯须,游疑未定,元载上前一步,悄声道:“不须重兵护驾,只需将圣人潜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离开。” 他很了解陈玄礼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议不必大张旗鼓,只派两三个人悄悄把天子转移到安全地方。这样既护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陈玄礼盯着元载,这家伙真是好大的胆子,话里话外,岂不是在暗示说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里还有宗室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万国来拜的使者,这些人在元载嘴里,死就死了?可陈玄礼再仔细一想,却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陈玄礼终于下了决心。先后两位靖安司的人都发出了同样的警告,无论灯楼里有没有猛火雷的威胁,天子都不适合待在勤政务本楼了。 他立刻召集属下吩咐封闭兴庆宫诸门,防备可能的袭击,然后把头盔一摘:“我亲自去见天子。”执勤期间,不宜卸甲,不过若他戴着将军盔闯进春宴,实在太醒目了。 元载拱手道:“那么下官告辞……” “你跟我一起去。”陈玄礼冷冷道。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讲话很有道理的家伙。元载脸色变了几变:“不,不,下官品级太过低微,贸然登楼,有违朝仪。” “你不必上楼,但必须得留在我身边。”陈玄礼坚持道。他没时间去验证元载的身份和情报,索性带在身边,万一有什么差池,当场就能解决。 元载表面上满是无奈,其实内心却乐开了花。他算准陈玄礼的谨慎个性,来了一招“以退为进”。只要跟定陈玄礼,一定能有机会见到圣人,给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个印象——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天赐良机。 当然,这一去,风险也是极大,那栋灯楼不知何时就会炸开。可元载决定冒一次险,富贵岂不是都在险中求来的? 陈玄礼对元载的心思没兴趣,他站在城头朝广场方向看去。那灯楼已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炬,散发着热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门这里,都能感觉到它的威势。那熏天的火势,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个极限。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上元灯楼就算再华贵,也不至于烧到这个程度。 陈玄礼紧锁眉头,大喝一声:“走!”带着元载和几名护卫匆匆下了城楼。 张小敬半靠在木台前,呆呆地望着四周的火墙逐渐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经为火舌吞噬,想下楼也没有可能了。用尽了所有选择的他,唯有坐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据说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顾。可在张小敬眼前闪现的,却是一张张人脸。萧规的、闻无忌的、第八团兄弟们的、李泌的、徐宾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闻染的……每一张脸,都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可它们无法维持太久时间,很快便在火光中破灭。 张小敬集中精力注视许久,才勉强辨认出它们想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你后悔吗?你后悔吗?你后悔吗?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张小敬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昨天上午巳正时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狱的场景。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会不会还做出同样的选择? 张小敬笑了,他嚅动干裂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悔。” 他并不后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选择,这不是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个朝廷,而是为了这座长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许许多多普通人。 张小敬只是觉得,还有太多遗憾之处:没能阻止这个阴谋,辜负了李司丞的信任;没看到闻染安然无恙;没有机会让那些欺辱第八团老兵的家伙得到应有的报应;还连累了徐宾、姚汝能和伊斯……对了,也很对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惭承诺要解决这件事,结果却落到这般田地,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一个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现在瞳孔里,张小敬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顾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张小敬觉得其实自己犯了很多低级错误。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也许情况会完全不同。如果能早点抵达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没机会运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鱼肠的话,就能让蚍蜉的计划更早暴露;如果安装在转机上的猛火雷没有受损泄劲,顺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后面的那些麻烦了…… 张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觉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是被高温烤糊涂了?于是把思绪重新倒回去,又过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睁开眼睛,整个人扶着木台站了起来。原本逐渐散去的生机,霎时又聚拢回来。 对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损,泄了劲!就不会爆炸了!无论大小,这个道理都讲得通! 毛顺要把转机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绞碎天枢的底部,把石脂泄出来。现在虽然没有转机可以利用,可天枢就在旁边转动不休——它是竹质,靠人类的力量,就算没办法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几道刀口,让石脂外泄。 张小敬没计算过,到底要劈开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让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彻底失去内劲。他只是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不想带着遗憾死去,于是来做最后一搏。 一想到希望,张小敬浑身重新迸发出活力。他扫视左右,看到在木台附近的条筐里面,扔着一件件工具。这是蚍蜉工匠们安装完麒麟臂之后,随手弃在这里的。张小敬从筐里拿起几把斧子,斧柄已经被烤得发烫,几乎握不住。 张小敬抓着这些斧子,回身冲到天枢跟前。天枢仍旧在嘎嘎地转动着,仿佛这世间没什么值得它停下脚步。周围炽热的火光,把那坑坑洼洼的泛青枢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枢与灯楼等高,世间不可能有这么高的竹子。毛顺在设计时,是将一节节硬竹贯穿接起,衔接之处用铸铁套子固定。若说它有什么薄弱之处,那应该就在铁套附近。 张小敬毫不客气,挥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枢表面做过硬化处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张小敬又劈了一下,这才勉强开了一条小缝,有黑色的石脂渗出来,如同人受伤流出血液。张小敬第三次挥动斧子,竭尽全力劈在同一个地方,这才狠狠砍开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从窄缝里喷了出来,好似喷泉浇在木轮之上。此时外面的温度已经非常高了,石脂一喷到木轮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烧成一片。一会儿工夫,木轮地板已彻底燃烧起来,成了一个火轮。 张小敬知道,这还不够。对于和灯楼几乎等高的天枢来说,这点伤口九牛一毛,还不足以把药劲泄干净。他还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时木轮已被石脂喷燃,没法落足。张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着残存的脚手架子继续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挥动斧子,疯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喷泻的大口子,才继续上行。 这些喷泻而出的石脂,会让灯楼内部燃烧得更加疯狂,反过来会促使天枢更快爆发。张小敬不光在与时间竞赛,还在奔跑途中帮助对手加速。于是,在这熊熊燃烧的灯楼火狱之中,一个坚毅的身影正穿行于烈火与浓烟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冲近行将爆发的天枢大柱,竭尽全力去争取那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 大火越发旺盛,赤红色的火苗如春后野草,四处丛生,楼内的温度烫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饼的烤炉。张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头皮也被烧得几乎起火,上下衣物无力抵御,纷纷化为一个个炭边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后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内刚被烧了一回,此时再临高温,更让人痛苦万分。 可张小敬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停滞。他灵巧地在竹架与木架之间跃动,不时扑到天枢旁边,挥斧猛砍。他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片黑色喷泉,让下方的火焰更加喧腾。 砰砰!咔!哗—— 天枢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喷洒。 张小敬不知道这是破开的第几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喷出,他只是凭着最后的一口气,希望在自己彻底死去之前,尽可能地减少灯楼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经卷刃的斧子扔掉,从腰间拔出了最后一把。 他抬起头,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径。这一带的高度,已经接近灯楼顶端,火焰暂时还未蔓延,不过烟雾却已浓郁至极。整个灯楼的浓烟,全都汇聚在这里,朝天空飘去。张小敬的独眼被熏得血红,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大声咳嗽着,向上爬去。 他脚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层。这一层比下面的空间更加狭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内里除了天枢之外,只有寥寥几根木架交错搭配,没有垂绳和悬桥。张小敬勉强朝四周看去,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 再往上走,似乎已经没有出路了。张小敬能感觉到,身子在微微晃动。不,不是身体,是整个空间都在晃动,而且幅度颇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枢,发现居然摸到顶了。 原来,张小敬已经爬到了灯楼的最顶端,天枢到这里便不再向上延伸,顶端镶嵌着一圈铜制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个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个舌状拨片。当天枢启动时,运动的灯屋会穿过狻猊跨架之下,让那个拨片拨开屋顶油斛,自动点燃火烛。 张小敬挥动斧子,在天枢顶端劈了几下,先把那个铜制的丹篆硬生生砸下来,然后又凿出一个口子。在这个高度,天枢里就算还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来了。张小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心中踏实,就像是完成一个必要仪式。 做完这一切,张小敬把斧子远远丢下楼去,感觉全身都快烫到发熟。他用最后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拨片,瘫倒在地。 这次真的是彻底结束了。他已经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第24章 寅初(3) 太上玄元灯楼高愈一百五十尺,待在它的顶端,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可惜此时是夜里,四周烟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张小敬觉得挺遗憾,难得爬得这么高,还是没能最后看一眼这座自己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城市。 四周烟火缭绕,浓烟密布,下方灯楼主体已经彻底沦为火海,灼热的气息翻腾不休。此时的灯楼顶端,算是仅有的还未被火焰彻底占领的净土。张小敬把身子软软地靠着跨架下的拨片,歪着头,内心却一阵平静。 十九年前,他也是这么靠在烽燧城的旗杆上,安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结局。十九年后,命运再度轮回。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什么援军了。 张小敬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突然感觉到身下的灯楼,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 兴庆宫的龙池,在长安城中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景致。 早在武后临朝之年,这里只是万年县中的普通一坊,叫作隆庆坊。隆庆坊里有一口水井,突然无故喷涌,清水疯漫不止,一夜之间淹没了方圆数亩的土地,此处沦为一大片水泽。日出之时,往往有雾气升腾,景色极美。长安城的望气之士认为这是一个风水佳地,坊间更有私传,说水泊升龙气。于是李氏皇族的成员纷纷搬到这片水泽旁边居住,其中就包括了当今圣上李隆基。 后来天子践祚,把隆庆池改名为龙池,以示龙兴之兆。这一下子,龙池旁边的宗亲们都不敢久居,纷纷献出宅邸。天子便以龙池为核心,兼并数坊,修起了兴庆宫。而龙池因为沾了帝泽,多次扩建,形成了一片极宽阔的湖泊,烟波浩渺,可行长舟画舫,沿岸亭阁无数,遍植牡丹、荷花、垂柳,还豢养了不少禽鸟。 龙池湖畔,即是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彼此相距不过百十余步。此时勤政务本楼上灯火辉煌,热闹无比,宴会正酣。反观龙池,沿岸只在沉香亭、龙亭等处悬起几个灯笼,聊做点缀,大部分湖面是一片黑暗的静谧。 一只丹顶仙鹤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头藏在翅膀里,沉沉睡去。突然,它猛地抬起长长的脖颈,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黑暗,并没有任何异状。可鹤不安地抖了抖翎毛,还是一拍翅膀飞过水面,远远离开。 咔嗒。 就在仙鹤刚才落脚之处,假山上的一块石头松动了一下。这些石头都是终南山深处寻获的奇石,造型各异,被工匠们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块,彼此之间连接并不牢固。过不多时,石头又动了动,居然被硬生生推开。 假山上露出一个黑洞,浑身湿漉漉的萧规从洞里猫着腰钻出来,鹰钩鼻两侧的眼神透着兴奋。这里可是兴庆宫啊,是大唐的核心、长安的枢纽,能有幸进入这里的人极为稀少,现在他却置身其中。 假山距离岸边很近,萧规谨慎地伏在山边,环顾四周。这一带没有禁军,龙武军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务本楼、南广场与兴庆宫殿的外围警戒上,谁也不会特别留意龙池这种既宽阔又不重要的地方。 萧规确认安全后,对着黑洞学了一声低沉的蟋蟀叫声。很快从黑洞里鱼贯而出二十几个精悍的军汉。他们个个穿着紧身鱼皮水靠,头顶着一个油布包,浑身洋溢着凛凛的杀气。 毛顺为了方便太上玄元灯楼的动力运转,把水源从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灯楼之下,但是这么大的水量,必须要找一个排泄的地方。单独再修一条排水渠太过麻烦,直接排入龙池是最好的选择。龙池既深且宽,容纳这点水量不在话下。 对天子来说,对于龙池水势增厚,乐见其成,于是这件工程就这么通过了。龙武军虽然是资深宿卫,可他们形成了思维定式,眼睛只盯着门廊旱处,却完全想不到这深入大内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萧规带着这二十几个人进入湖中,高举着油布包游了十几步,便踏上了鹅卵石砌成的岸边。那些鹅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拣起来可是要费一番工夫。萧规啧啧了两声,在几株柳树和灌木丛之间找了处隐秘的空地。 二十几人纷纷脱下水靠,打开油布包,取出里面的弩机零件与利刃。静谧的柳林中,响起嘁里咔嚓的组装之声,却始终未有一人说话。 萧规最先组装完,他抬起弩机,对准前方柳树试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钉入树干,只剩下翼尾在外。萧规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机簧并未浸水失效。马上他们将见到天子,若是弩机出了差错,可就太失礼了。 他准备停当,走到灌木丛边缘,掀开柳枝朝南边看去。视线越过城墙,可以看到那栋高耸的灯楼已经变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从它每一处肌体蹿升。那二十四团火球,仍在兀自转动。毛顺大师的手笔,就是经久耐用,不同凡响。 计划进展得很顺利,相信鱼肠也已经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张小敬如今在何处,是不是已经安全撤到了水力宫。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萧规脑海里停留了一刹那。现在他已身在兴庆宫内,马上要去做一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大事,必须要专注,要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在脑后。 “大头啊,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为闻无忌报仇的。”萧规暗自呢喃了一句。 这时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爆裂。“开始了!”萧规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望去。身边的部下们,也簇拥在空地旁边,屏住呼吸朝远处望去。 几个弹指之后,只见一团比周围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从灯楼中段爆裂开来。暴怒的阙勒霍多从内部伸展肢体,伸出巨手,整个灯楼瞬间被拦腰撕扯成了两截,巨大的身躯在半空扭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形状,隐约可见骨架崩裂。兴庆宫的上空,登时风起云涌。霹雳之声,横扫四周,龙池湖面霎时响起无数惊禽的鸣叫,无数眠鸟腾空而起。 可在这时候,没人会把眼神投到它们身上。在灯楼的断裂之处,翻滚的赤焰与烟云向四周疯狂地放射,艳若牡丹初绽,耀如朱雀临世。只一瞬间,便把毗邻的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和南广场吞没。 长安城在这一刻,从喧嚣一下子变为死寂。无论是延寿坊的观灯百姓、乐游原上聚餐的贵族、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东市欢饮歌舞的胡商,还是在光德坊里忙碌的靖安司官吏们,都在一瞬间抬起头来。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中。然后整个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处灯火都同时为之一黯。 萧规紧紧抓住柳梢,激动得浑身发抖。苦心孤诣这么久,蚍蜉们终于撼动了参天大树。当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该轮到那些家伙品尝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似乎不太对劲!太上玄元灯楼的天枢真真切切地炸开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却远比萧规预期的要小。 要知道,阙勒霍多最重要的杀伤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间爆裂开来的冲击力,它无形无质,却足以摧毁最坚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计算,那些石脂的装量,会让灯楼上下齐裂,产生的冲击足以把邻近的勤政务本楼夷为平地。可现在,太上玄元灯楼仅仅只是被拦腰炸断。看似烟火滚滚,声势煊赫,杀伤力却大打折扣。 这种炸法,说明天枢爆炸并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间一段。萧规睁大了眼睛,看到在烟雾缭绕中,勤政务本楼的挺拔身影还在。它被炸得不轻,但主体结构却岿然不动。 “该死,难道算错了?”萧规咬着牙,把手里的柳枝狠狠折断。 过不多时,灯楼的上半截结构,发出一声被压迫到极限的悲鸣,从变形的底座完全脱离,斜斜地朝兴庆宫内倒来。这半截熊熊燃烧的高楼有七十多尺高,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就这样从高处呼啸着倾倒下来,与泰山压顶相比不遑多让。 第25章 寅初(4) 它正对着的位置,正是勤政务本楼。那宽大的翘檐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着它建成以来最大的挑战。这是两个巨人之间的对决,凡人只能观望,却绝不可能挽大厦于将倾。 灯楼上半截毫不迟疑地砸在了勤政务本楼的直脊之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一时间木屑飞溅,乌瓦崩塌。灯楼毕竟是竹木制成,又被大火烧得酥软,与砖石构造的建筑相撞的一瞬间,登时溃散。而勤政务本楼的主体,依然挺立——不过灯楼并没有彻底失败,它的碎片残骸伴随着无数火苗,四散而飞,落上梁柱,散入屋椽,溅进每一处瓦当的间隙中。 如果不加以扑救的话,恐怕勤政务本楼很快也将沦为祝融的地狱。 “动手!” 萧规把柳枝一抛,迈出空地,眼中凶光毕露。虽然未能达到预期效果,但这么一炸一砸,勤政务本楼里恐怕也已乱成一团。龙武军恐怕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兴庆宫防御最虚弱的时候。 他举起手,伸出食指朝那边一点,再攥紧拳头。身后的士兵们齐刷刷地站起来,端平弩机,紧紧跟随其后。 蚍蜉最后也是最凶悍的攻击,开始。 即便隔着高高的乐游原,东宫药圃里也能听到兴庆宫那边传来的巨响。李泌面色苍白,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这个声音,意味着张小敬终于还是失败了,也就是说,勤政务本楼恐怕已经被阙勒霍多所吞噬,楼中之人的下场不问可知。如果陈玄礼没有及时把天子撤走的话,接下来会引发的一系列可怕后果,让李泌的脑子几乎迸出血来。 四望车的帷幕缓缓掀开,露出一张略带惊慌的面孔。他朝着爆炸声的那边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极其无礼地喊道。 “长源?”李亨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他从车上噌地跳下来,一下子抱住李泌,兴奋地喊道:“你果然还活着!!!” 李泌对太子的这个反应,十分意外。他原来预期李亨见到自己的反应,要么是愧疚,要么是冷漠,要么是计谋得逞的得意,可实在没料到居然会是这么种反应。凭着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觉得到,太子的喜悦是发自真心,没有半点矫饰。 这可不像一个刚刚纵容贼人炸死自己父亲的储君,所应该有的情绪。要知道,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是天子了。 李泌推开李亨,后退一步,单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满脸笑容地伸出双手要去搀他,李泌却倔强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太子何以匆匆离宴?”李泌仰起头,质问道。 李亨听到这个问题,一脸迷惑:“当然是来找长源你啊!” “嗯?”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头紧皱,死死瞪着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么意见,就会是这样的表情。他变得局促不安,只好开口解释。 此前檀棋告诉李亨,说靖安司被袭、李泌被掳走,这让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后来檀棋还把这事闹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训斥了一通。没过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这信不是人送来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后,不知被谁压在琉璃盏下。 信里说,他们是蚍蜉,现在掌握着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话,可以凭栏一望。 听到这里,李泌恍然大悟,当初萧规为何把他押到灯屋里站了一阵,居然是给太子看的。他记得当时两侧的灯屋都点亮,原来不是为了测试,而是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么然后呢?” “我确认你落到他们手里以后,就再没心思还待在宴会现场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让你遭到毒手。这时候,第二封信又凭空出现了。”李亨讲道,“信里说,让我必须前往东宫药圃,不得耽搁。在那里会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换回你的性命。还警告我,如果告诉别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说,殿下是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离开春宴吗?” “当然了!”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长源你可是要丢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责怪,都无所谓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而且从语气里能听出,他甚至还不知道刚才那声响动意味着什么。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这个童年玩伴,毕竟不是那种狠辣无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问相继涌现,若李亨所言不虚,那么萧规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费尽周折绑架李泌,就为了把李亨从勤政务本楼调开?而且从李亨的描述来看,至少有一个蚍蜉的内奸混入了勤政务本楼,他或她又是谁? 蚍蜉们是不是还有后续的阴谋? 李泌刚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再一次绞紧。李亨盯着李泌,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追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李泌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该怎么说?灯楼爆炸,勤政务本楼被毁,你的父皇已经被炸死了,你现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经演变到了最坏的局势,现在全城都成了乱摊子,凶险无比。在搞清楚情况前,李泌可不敢贸然下结论。这位太子性子太软,又容易情绪化,听到这个惊天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当此非常之时,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灾难,有人也许会号啕大哭,或六神无主,但李泌不会。既然阙勒霍多已然发生,无论如何后悔震惊,也无法逆转时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泌努力把惊慌与愤怒从脑海中驱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信还在吗?” “在。”李亨把两封信交过去,李泌拿过来简单地看了一下,是蝇头小楷,任何一个小吏都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李泌把信揣到怀里,对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东宫药圃做什么事?” 李亨摇摇头:“还不知道,我刚到这里,你就来了——哎,不过既然长源你已经脱离危险,我岂不是就不用受胁迫,为他们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们从来就没指望让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调出勤政务本楼,就是他们的最大目的。”李泌说到这里,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随后急促问道,“除了殿下之外,还有谁离开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春宴现场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离去,根本无暇去清点到底谁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皱了皱眉头,冷冽的目光朝乐游原望去,试图穿过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侧的兴庆宫。 这时四望车的马车夫怯怯地探出头来:“卑……卑职大概知道。”李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没资格参加,你凭什么知道?”李泌却把李亨拦住:“说来听听?”马车夫抄着手,畏畏缩缩:“卑职也只是猜测,猜测。” “但说无妨,太子不会怪罪。”李泌道。马车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声,算是认可李泌的说法。马车夫这才结结巴巴说起来。 兴庆宫内不得骑乘或车乘,所以参加宴会的人到了金明门,都步行进入。他们所乘的牛马舆乘,都停放在离兴庆宫不远的一处空地驻场。整个宴会期间,车夫都会在此待命。 四望车地位殊高,有专门的区域停放,附近都是诸王、勋阶三品以上的车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后,马车夫接到了太子即将离开的命令,赶紧套车要走。他记得在通道前挡着一辆华贵的七香车,必须得让它挪开,才能出去。他一抬头,不知何时那辆车已经不见了,他还挺高兴,因为省下了一番折腾。 “那辆七香车是谁家的?”李泌追问。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欢这种奢靡玩意。”马车夫们有自己的圈子,谁家有什么样的车,套的什么马,喜好什么样的装饰风格,对于这些,他们全都耳熟能详。 没等马车夫说完,李泌已经重新跳上马,一字一顿对李亨道:“请太子在此少歇,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话,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听他的语气极其严重,不由得一惊,忙问他去哪里。李泌骑在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 第26章 寅正(1)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想必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过它们,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寅正。 长安,万年县,兴庆宫。 萧规带领着精锐蚍蜉们,飞快地沿龙池边缘前进。不过二十几个弹指的工夫,他们便已接近勤政务本楼的入口。 严格来说,勤政务本楼并不在兴庆宫内,而是兴庆宫南段城墙的一部分。它的南侧面向广场,左右连接着高耸的宫城石墙,这三面都没有通路。唯一的登楼口,是在北侧,位于兴庆宫内苑,在禁军重重包围之中。当初这么设计,是为了降低被袭击的风险,不过现在反倒成了一个麻烦……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已彻底被浓密的烟雾所笼罩。眼前的视野极差,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雾中不时有火星飞过,暗红色与昏黄交错闪动。萧规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绕过各种残破的灯楼残骸与散碎瓦砾,免得伤中脚底。 萧规走在队伍最前头,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虑。环境越恶劣,对他们越有利。这二十几只蚍蜉,若是跟龙武军正面对上,一定全军覆没。只有在混乱复杂的环境,他们才能争取到一丝胜机。 他忽然停下脚步,脑袋稍稍歪了一下,耳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喧嚣。这声音不是来自勤政务本楼,而是来自更南的地方,那是无数人的呼喊。 兴庆宫的广场上此时聚集着几万人,挤得严严实实,散个花钱,就足以造成惨重的事故,更别说发生了这么恐怖的爆炸。 尽管真正的爆发威力,并没那么大,但长安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光听声音,萧规就能想象得到,那几万骇破了胆的百姓同时惊慌地朝广场外跑去,互相拥挤,彼此踩踏,化为无比混乱的人流旋涡——这是个好消息,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军队,会被这巨大的乱流裹挟,无暇旁顾。 萧规只停留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现两尊高大狰狞的兽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务本楼周边的情况,知道在入口处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灵兽石像——东方青龙,北方白虎,象征着兴庆宫在长安的东北方向。 只要看到这两尊石像,就说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萧规抖擞精神,向身后的部下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把挂在腰间的弩机举起来,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除了灵兽还有不少龙武军的守卫。陈玄礼练兵是一把好手,这些守卫虽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萧规看到,入口处的活动门槛已被抬高了几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墙,防止外人闯入。 对这种情况,蚍蜉早有预案。浓烟是最好的掩体,他们纷纷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十几把弩机同时抬起。 “动手!”萧规低声下令。 砰!砰!砰! 弹筋松弛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些蚍蜉都曾是军中精锐,百步穿杨是基本素质。龙武军士兵虽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几支刁钻的弩箭恰好钻进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守卫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卫反应极快,纷纷翻身跳过门槛,矮下身子去。可惜蚍蜉这边早已点燃了几管猛火油,丢出一条抛物线越过木槛。很快另外一侧有跃动的火焰升起,伴随着声声惨呼。 负责近战的蚍蜉趁机跃入,一刀一个,把那些守卫杀光。就在这时,一伙胡人乐师惊慌地从旁边跑来。他们是宴会的御用乐班,正在楼底的休息室内待着,听到爆炸声便怀抱着乐器,想要逃出来。 蚍蜉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无论箜篌还是琵琶,面对刀锋的犀利,都显得孱弱无比。不过数个弹指的光景,这些可怜的乐师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断管折。干掉他们之后,萧规意识到,勤政务本楼上的幸存者们,会源源不断地从楼上跑下来。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跃过门槛,来到一层的勤政厅之中。 这一个大厅极为空旷,有十六根红漆大柱矗立其间,上蟠虬龙。柱子之间摆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或浓艳,或幽香,郁郁葱葱,造型各异,把这大厅装点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厅正中,斜垂下来一道宽阔的通天梯,通向二层——其实就是一道宽约五尺的木制楼梯,梯面乌黑发亮,状如云边,楼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弯曲龙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云,如骖龙翔,反复折返,可通至顶层的宴会大厅。天子和诸多宾客登楼,即是沿这里上去。 不过这通天梯如今却变了个模样。它原本结构是主体悬空,只在每一层转折处靠楼柱吊起,不占据楼内空间,但代价是根基不牢。刚才的剧烈震动,让楼梯一层层坍塌下来,梯木半毁。萧规沿天井向上望去,看到甚至有数截楼梯互相叠倾,搅成一团乱麻。 这里每一层的层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强行跳下,只怕死得更快。也就是说,勤政务本楼的上层,已暂时与外界隔绝开来。 萧规略微回想了一下这栋楼的构造,一指右边:“这边走!” 这边有一条杂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楼内诸层,为传菜走酒之用。正路不通,只能尝试着走这边。 杂役楼梯设在楼角,以两道转弯遮掩其出入口,以避免干扰贵人们的视线。蚍蜉们迅速穿过去,来到楼梯口。这里的楼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么华贵,几无装饰,但为了搬运重物,梯底造得很扎实,所以完好无损。 萧规二话不说,登楼疾上。中途不断有仆役和宫女惊慌地往下逃,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偶尔有幸运的家伙躲过攻击,尖叫着掉头逃离,蚍蜉们也没兴趣追击。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天子。 灯楼爆炸的瞬间,陈玄礼和元载刚刚走过兴庆宫进门处的驰道,勤政务本楼已遥遥在目。 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以及随即而至的烈焰与浓烟,让两个人停下脚步,脸色煞白。他们的视线同时投向楼顶的宴会厅,可惜在灯楼爆裂的惊天威势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灯楼轰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务本楼的正面,两人才如梦初醒——可他们宁愿这是一场幻觉。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袭击,宫城被毁,这简直就是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救驾!”陈玄礼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往前跑去。 元载跟在他身后,动作却有些犹豫。看刚才那威势,天子搞不好已经驾崩了,这时候再冒险闯入,表现出一番忠勤护驾的举动,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边想着,一边脚步缓了下来。不料陈玄礼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狠戾:“兴庆宫已全面封闭,擅离者格杀勿论!”元载面色一僵,昂起头道:“元载身负靖安之责,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此非常之时,救驾为重!靖安司愿为将军前驱!” 他话里话外,暗示靖安司已通报过敌情,龙武军得负起更多责任。陈玄礼冷哼一声,眼下不是扯皮的时候,得先把天子从楼上撤下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们身边本来就带着三四个护卫,在途中又收拢了十几名内巡的卫兵,形成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小队伍。陈玄礼心急如焚,不断催促着队伍,很快赶到了勤政务本楼的入口处。 在楼门口,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横七竖八的龙武军士兵尸体,以及升高的门槛。陈玄礼的脸色铁青到了极点,眼前这番惨状,说明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蚍蜉不光引爆了灯楼,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兴庆宫,人数不明。 作为禁军将领,这已经不能被称为耻辱,而是严重渎职,百死莫赎。 元载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很显然,蚍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御座。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勤政务本楼内的警卫力量,在刚才的袭击中估计死伤惨重;而现在广场上一定也乱成一团,把龙武军的主力死死拖住;至于把守兴庆宫诸门的监门卫,第一反应是严守城门,越是大乱,他们越不敢擅离岗位。 陈玄礼直属的龙武亲卫倒是可以动用,可是他们驻扎在金明门外,而金明门刚刚应陈玄礼的要求,落钥封闭。重新开启,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也就是说,在阴错阳差之下,短时间内能赶到勤政务本楼救驾的,只有目前这十来个人。至于敌人来了多少,手里有什么武器,他们对此完全茫然无知。 元载忧心忡忡地对陈玄礼建议道:“敌我不明,轻赴险地,必蹶上将军。不如等羽林、千牛卫诸军赶至,再做打算吧。” 羽林军属北衙,千牛卫属南衙,皆是同样栩扈天子的宿卫禁军。灯楼一倒,他们必然会立刻出动,从四面八方赶来勤王。 但这个建议被陈玄礼断然否决,开玩笑,现在遭遇危险的可是皇帝!坐等别军赶到救驾,等于给自己判处死刑。眼下这个局面,勤王军队的人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时辰!时辰!多一弹指,少一弹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别。 “必须现在就进去!就现在!” 陈玄礼抽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谨慎。这时候没法再谨慎了,必须强行登楼,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让天子有任何闪失。 主帅既然下了命令,龙武军士兵们自无二话,毫不犹豫地冲进一楼大厅。他们很快发现,通天梯已被半毁,此路不通。 “走旁边的杂役楼梯!”陈玄礼对楼层分布很熟悉,立刻吼道。士兵们又冲到楼角,仰头一看,发现杂役楼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没法走了。陈玄礼眯起眼睛检查了一番,发现梯子上端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那些该死的蚍蜉,果然从这里登楼,而且还把后路都给断了!陈玄礼一拳重重砸在楼梯扶手上,竟把硬木打断了一截。断裂处的白碴,沾着这位禁军大将军的鲜血。 两个楼梯都断了,龙武军士兵站在大厅里,一筹莫展。元载转动脖颈,忽然指着旁边道:“我有办法!” “嗯?” “踩着那些花草!就能摸到二楼木梯的边缘。” 陈玄礼一听,双目凶光毕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的敢说这种胡话?他伸手要去揪元载的衣襟。元载一猫腰躲过陈玄礼的手掌,自顾朝着朱漆柱子之间的花丛跑去。 陈玄礼正要追过去,却看到元载蹲下身子,然后将他身前的一块——不是一丛,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花畦,从那一片花丛里单独移了出来。花畦上面是紫碧的郁金香和黄白色的那伽花,下面却发出隆隆的声音。 陈玄礼这才明白,这家伙是什么意思。 这些在勤政务本楼底层的花草,并非真的生长在地里,而是栽在一种叫作移春槛的木围车上。这种车平日里停放在御苑之内,厢内培土,土中埋种,有花匠负责浇灌。一俟车顶叶茂花开,这些移春槛可以被推到任何场所,成为可移动的御苑风光。 元载一向最好奢侈之物,这等高妙风雅的手段,他比谁都敏感。也只有他,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陈玄礼连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帮忙,七手八脚把那几辆移春槛推出来,倾翻车身,把里面的花草连带泥土全数倒掉。可怜这些来自异国的奇花异草,在靴子的践踏下化为春泥,无人心疼。 士兵们把空车一辆辆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后他们依次攀到车顶,手臂恰好能够到二楼的断梯边缘,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过不多时,所有人包括元载都顺利爬上了二楼。这一层聚集了不少仆役和婢女,也有个别穿着雅服的贵人。这些人个个灰头土脸,瘫软在地,见到有救兵到来,纷纷发出呼救。 陈玄礼根本顾不上他们,大踏步朝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冲去。所幸这一段楼梯完好无损,并无阻滞,这一队人噔噔噔一口气踏上三楼,却不得不停住脚步。 勤政务本楼的三楼是个四面敞开的通间,没有墙壁,只有几排柱子支撑。这一层的高度,恰好高于两侧城墙,远近没有建筑物阻挡。到了夏季,四面皆有穿堂的凉风吹过,是绝佳的纳凉之所,美其名曰:“邀风堂。” 这全无遮护的布局,正面遭遇到灯楼那等规模的爆炸,简直就是羊羔遇虎,惨遭蹂躏。整整一层,无论铜镜、瓷瓶、螺屏、丝席还是身在其中的活人,先被冲击波震得东倒西歪,然后又被火云洗过一遍。紧接着,灯楼上层轰然塌砸下来,燃烧的楼尖撞在外壁被折断,旋转着切入这一层,带来了无数横飞的碎片与火星,场面凄惨之至。 等到陈玄礼他们冲到第三层,只见满眼皆是烟尘与废墟,地板一片狼藉,几乎寸步难行,也听不见任何呼救和呻吟,只怕没什么幸存者。几处火头呼呼地跃动着,若不管的话,过不多时就会酿成二次火灾。 陈玄礼压住惊骇的心情,挥手赶开刺鼻的烟气,朝着通向第四层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举办,是在第七层,天子也在那里,这是陈玄礼唯一的目标。 元载紧随着陈玄礼,眼前这一幕肆虐惨状,让他咋舌不已。到底该不该继续上行?这个险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没在爆炸中身亡,现在也可能被蚍蜉控制了。风险越来越大,好处却越来越小。元载的内心不由得动摇起来。 可是,他暂时找不到任何离开的借口。陈玄礼现在这种精神状态,只要元载稍微流露出离开的意思,就会被当作逃兵当场斩杀。 这一层的地面上散落着尖利的残骸,还有大量的碎瓷,很难让人跑起来。陈玄礼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着前进。元载趁机不停地向四周搜寻,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楼层边缘,有一根擎檐方柱,撑起高翘的楼外檐角。此时在这根方柱的下缘,正靠着一个人,衣服残破,似乎昏迷不醒。这人浑身都被燎伤,几乎看不清面目,可那只独眼,他再熟悉不过,还曾经为此吓尿了裤子。 “张小敬?!” 元载先惊后喜,他没想到会在勤政务本楼里又一次与这家伙相见。他顾不得多想,大喊着把陈玄礼叫住。陈玄礼回过头,急吼吼地问他怎么回事。 第27章 寅正(2) 元载一指张小敬:“炸楼的元凶,就是他。我们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陈玄礼朝那边扫了一眼,他之前听过这个名字,似乎原来是靖安都尉,然后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缉过,很快通缉令又被取消了。 不过这名字也只是让陈玄礼停了一霎,他对破案没兴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继续前进,元载又叫道:“这是重要的钦犯,将军你可先去!这里我来处置!” 陈玄礼听出来了,这家伙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过这个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没法反驳。炸楼的凶手,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没时间多做口舌之辩,只好冷哼一声,带着其他人,匆匆冲向四楼。 元载目送着陈玄礼他们离开,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张小敬面前。他低头玩味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 这刀属于一位在入口殉职的龙武卫兵,是陈玄礼亲手捡起来交给元载。他不太习惯这种军中利器的重量,反复掂量了几下才拿稳。 “你在晁分家嚣张的时候,可没想过报应来得这么快吧?”元载晃着刀尖,对张小敬满是怨毒地说。那一次尿裤子的经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简直恨透了这头狂暴的五尊阎罗。 张小敬紧闭着眼睛,对元载的声音毫无反应,生死不知。 元载把刀尖对准张小敬,开始缓缓用力。他已经盘算妥当了,张小敬死在这勤政务本楼里,是最好的结果。不光是出于仇怨,也是出于利益考虑。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张小敬一死,才算是彻底稳妥。 元载现在深深体会到了封大伦的心情:这家伙太危险了,只要活着,就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不死掉,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 “你做的恶事,足可以让朝廷把古法里的凌迟之刑重新找回来。现在我杀你,也是为你好。” 元载念叨着无关痛痒的废话,把直刀慢慢伸过去。他从来没杀过人,略有紧张,所以运力不是很精准。那刀尖先挑开外袍,对准心口,然后刺破了沾满污烟的粗糙皮肤,立刻有鲜血涌出。这让元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点,然后再一次进刀。 这一次刀尖很稳,只消最后用一次力,便可以彻底扎入心脏。这时元载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登时晕倒过去。 “登徒子!” 檀棋抛开手里的铜燮牛烛台,踩过元载的身体,朝张小敬扑了过去。 对于自己攀上灯楼顶端之后发生的事,张小敬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隐约记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眼前五光十色,绚丽无比。 开始张小敬以为这是人死前产生的幻觉,可耳边却总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他的理智虽然已经放弃逃生,可内心那一股桀骜坚忍的冲动,却从未真正服输,一直在努力寻找着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想必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过它们,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此时灯楼熊熊燃烧着,火焰燎天,这些薄纱悬浮在半空,随着上升气流舞动不休。 它们是怎么固定在灯楼上的呢? 张小敬抬起头,忽然发现在他的头顶,十几条麻绳皆固定于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别牵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纱,即悬挂在麻绳之上,密密麻麻地悬吊在灯楼四周,宛若春钿——这个叫作牵春绳,不过张小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绳子本身。经过短暂观察,他发现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绳,绳子头拴在狻猊的脖颈处,而麻绳的另外一端,则被斜扯到兴庆宫的南城墙边缘,与堞口固定在一起。远远看去,在城墙与楼顶之间,斜斜牵起了一根粗线。 一个求生的念头,就这样莫名浮现上来。 鱼肠是个很精细的人,肯定早早预留好撤退的路线,以便在启动最后的机关后,可以迅速离开。这条路线不会是往楼下走,时间必然来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么手段就只剩一个: 牵春绳。 沿着这根牵春绳滑离灯楼,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来的事情,张小敬委实记不清楚了。他恍惚记得自己挣扎着起身,攀上跨架,全凭直觉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绳子,然后用一根凌空飞舞的绢带吊住双手,身子一摆,一下子滑离了灯楼顶端。 他的身子飞快滑过长安的夜空,离开灯楼,朝着兴庆宫飞去。 就在他即将抵达兴庆宫南城墙时,灯楼骤然炸裂开来,强烈的冲击波让整条绳子剧烈摆动。紧接着,灯楼的上半截翻倒,砸向兴庆宫,这个动作彻底改变了绳子的走向。张小敬本来双脚已几乎踏上城墙,结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随着大量碎片滚进了第三层…… ……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乌黑长发东一缕西一条地散披在额前,脸颊上沾满脏灰,那条水色短裙残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点点的白皙肌肤。 可她此时没有半点羞怯,身躯向前,抱住张小敬的脑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张小敬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檀棋看看左右,从瓦砾中翻出一个执壶,把里面的几滴残酒滴进他的咽喉。张小敬拼命张开嘴,用舌头承接,之前在灯楼里,他整个人几乎快被烤干了,这时有水滴入口,如饮甘露。 张小敬慢慢地恢复了清醒,问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檀棋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张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恼了太子,被护卫从上元春宴拖离,暂时关在了第三层邀风堂的一处库房。 这一层没有墙壁,所以库房的设计是半沉到二层。当灯楼爆炸时,灼热的烈风席卷了整个邀风堂,整个这一层都被蹂躏得极惨,唯独这个库房勉强逃过一劫。檀棋听到库房外那一片混乱,意识到这是阙勒霍多爆发,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待得外面声音小了些,她推开已经扭曲变形的房门,在烟尘弥漫中跌跌撞撞,却不知该去何处。 恰好就在这时,檀棋看到元载正准备举刀杀人。她不认识元载,但立刻认出了张小敬的脸。情急之下,她举起一根沉重的铜燮牛高脚烛台,狠狠地对元载砸去,这才救下张小敬的性命。 听完檀棋的讲述,张小敬转动脖颈,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吗?为何会出现在勤政务本楼?” 他不问还好,一问,檀棋一直强行靠意志绷紧的情绪坚壁,终于四散崩塌。她扑在他的胸膛之上,放声大哭,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真是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做好,终究还是让阙勒霍多爆发了,枉费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语调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惊动天子的事讲了一遍。张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这么一闹,让他们撤掉全城通缉,只怕我在晁分门前,已经被这个家伙射杀——所以你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他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发髻,不过一动胳膊,牵动肌肉一阵生疼。 “可是,阙勒霍多还是炸了……”檀棋的眼泪把脏脸冲出两道沟壑。刚才那一场混乱,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这么久,却终究未能阻止这次袭击。强烈的挫败感,让檀棋陷入自我怀疑的流沙之中,难以拔出。 张小敬虚弱地解释道:“刚才那场爆炸,本来会死更多的人,多亏有你在啊——我早说过,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义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强一笑,只当是张小敬在哄骗自己。他的身躯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烂不堪,她简直难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务本楼的这段时间,他独自一人要面对何等艰难的局面。 就算阙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这个男人前后奔走的功劳吧?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来,檀棋连忙搀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这时元载也悠悠醒转过来,他揉着剧痛的后脑勺,抬起头来,发现砸自己的是个婢女,不由得恼怒:“大胆贱婢,竟敢袭击靖安司丞?” 其实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温,元载这么说,是想习惯性地扯张虎皮。谁知这触动了檀棋的逆鳞,她杏眼一瞪:“你这夯货,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铜烛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次力度比刚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载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张小敬叫住她,无奈道,“他确实是靖安司的人。” 一听这话,檀棋扔开烛台,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种人都进了靖安司,岂不是说公子已然无幸?元载一见求生有戏,急忙高声道:“在下与张都尉之间,或有误会!” 张小敬盯着这个宽阔额头的官僚,自己的窘迫处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他沉着脸道:“我之前提醒你兴庆宫有事,如今可应验了?”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刚刚被这疯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杀我?” 元载心思转得极快,知道叩头求饶没用,索性一抬脖子:“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都尉你准备炸掉灯楼,纵然我一人相信,也没法服众。” 这句话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又暗示动手是形势所迫,还隐隐反过来质疑张小敬的作为。张小敬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这个解释起来太费唇舌。如今局势紧迫,他没时间辩白,直接问道:“外面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元载只得一边揉着大腿,一边简单扼要地讲了讲勤政务本楼遭人入侵,陈玄礼带队赴援。张小敬紧皱着眉头,久久未能作声。他知道除了阙勒霍多之外,萧规还有另外一手计划。没想到的是,这个计划比他想象得还要大胆凶狠,居然一口气杀到了御前。 这家伙的实力,虽然在大唐的对手里根本排不上号,可无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敌人。 “我得上去!”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点没站住。刚才那一连串剧斗和逃离,让他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尽,浑身伤痛,状态极差。 檀棋睁大了眼睛,连忙扶住张小敬的胳膊,颤声道:“登徒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张小敬摇摇头,叹了口气:“援军赶到,至少还得一百弹指之后,可萧规杀人,只要动一动指头。” “不是还有陈玄礼将军在吗?他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吧?”檀棋道。不知为何,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点也不想。哪怕楼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躺在这里。 “陈玄礼是个好军人,可他不是萧规的对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张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关,勉力支撑,先是半跪,然后用力一踏,终于重新站立起来。脸上的神情疲惫至极,只有独眼依旧透着凶悍的光芒。 元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这家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要上楼去阻止那伙穷凶极恶的蚍蜉?他怎么计算,也算不出这个举动的价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选的,我会走到底。”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邀风堂里响起。 在废墟和跃动的火中,张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楼上走去。他的身影异常虚弱,却也异常坚毅。直到这一刻,檀棋才彻底明白为何公子当初会选他来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啜泣。这个细微的声音,立刻被张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道:“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公子,还活着——嗯,应该说至少我见到时,还活着。” 檀棋双目一闪,心中涌出一线惊喜。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觉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之时,便犹豫地伸出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张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钻入张小敬的鼻孔,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里的那片刻暧昧。 “谢谢你。”檀棋低声道,把脸贴在那满是灼伤的脊背,感到那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李泌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从升平坊赶到光德坊,横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刻的时间。以上元节的交通状况,这简直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有十几个人被飞驰的骏马撞飞,他甚至没时间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灯楼的意外爆炸,在西边的万年县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可在更远处,不知就里的老百姓只当它是个漂亮的噱头。尤其是到了东边长安县,大家该逛花灯还逛,该去找吃食还吃,完全没意识到一场大灾正在悄然发生。 按道理,这时京兆府应该发布紧急命令,敲响街鼓中止观灯,让百姓各自归坊,诸城门落钥。可整个朝廷中枢也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时间连居中指挥的人都没有。承平日久,整个长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蚀一空。 只有兴庆宫附近的诸多望楼,依然坚守岗位。武侯们疯狂地发着救援信号,可是缺少了大望楼的支撑,根本没人留意这些消息。那些紫色灯笼,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闪动着。 李泌一口气冲到光德坊门口,远远便看到坊中有余烟袅袅,那是来自靖安司大殿的残骸,至今未熄。他顾不得感慨,纵马就要冲入坊内。 坊门口的卫兵一看惊马突至,正要举起叉杆阻拦,可听到骑士一声断喝,动作戛然停止。这不是……这不是李司丞吗?被贼人掳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来了? 卫兵这一愣神,李泌一跃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内外,仍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靖安司被焚的善后事情,还没人意识到遥远的那一声惊雷意味着什么——靖安司居然迟钝到了这地步。 李泌冲到府前,跳下马来一甩缰绳,径直闯入大门。一个捧着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门,抬头一看,霎时惊呆,“啪”的一声,十几枚书卷滚落在地。他旁边有一个烧伤的轻伤员,正拄着拐往门口挪。那伤员瞥到李泌,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李司丞!”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第28章 寅正(3) 对于旁人的反应,李泌置若罔闻。他摆动手臂,气势汹汹地往里闯去。沿途从卫兵到官吏无不震惊,他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对锋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厅,方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然后揪住一个小文吏的前襟:“现在主事的是谁?” “是吉御史……啊,不对,是吉司丞。”小文吏战战兢兢地回答,然后指了指推事厅。 “吉温?”李泌眉头一扬。这人说起来和东宫还颇有渊源,他乃是宰相吉顼的从子,曾被太子文学薛嶷引荐到御前,结果天子说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从此仕途不畅。想不到这家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为马前卒跑来夺权。 想到这里,李泌冷笑一声,松开小文吏,走到推事厅门前。门前站着几个吉温带来的护卫,他们并不认识李泌,可慑于他的强大气场,都惶惶然不敢动。李泌飞起一脚,直接踹开内门。 此时吉温正在屋里自斟自饮,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务是夺权,至于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载在外头跑,不用他来操心。所以吉温唤人弄来一斛葡萄酒,关起门来,一个人美美地品了起来。 李泌这么猛然一闯进来,吉温吓得手腕一颤,杯中美酒哗啦全洒在了地毯上。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从西域运来,所费不菲。吉温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抬眼正要发作,却骤然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咽喉,发不出声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兴。”李泌的声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温一时颇有点惶惑。这家伙不是被掳走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如果是被救回来的,为何元载不先行通报?他回来找我是打算干什么? 一连串疑问在吉温脑中迅速浮现,最终沉淀成了三个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称,他叫我副端,摆明了不承认我是靖安司丞,这是来夺权的呀!吉温迅速判断出最关键的矛盾,脸上肌肉迅速调整,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长源,你这是怎么回来的?” 李泌直截了当道:“兴庆宫前出了大事,阁下竟还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温没想到他一开口,问了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兴庆宫前?不是正在拔灯和春宴吗?” 李泌心中暗暗叹息。这么大的事,身为靖安司丞居然浑然不觉,这得无能到什么地步?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灯楼,如今兴庆宫一片狼藉,前后糜烂,长安局势危殆至极!” 吉温的胡须猛地一抖,难怪刚才听见西边一声巨响,本以为是春雷萌动,原来竟是这样的惨事!勤政务本楼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岂不是……岂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尽快调集人手,去勤王……”吉温声音干涩。李泌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步步紧逼:“来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 “李相,如今身在何处?” 吉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参加春宴吗?”李泌沉着脸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离开勤政务本楼了,他去了哪里?” 吉温的胡须又是一颤。他并不蠢,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离开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残局,哪里有暇旁顾?” “你是他的人,岂会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虚文试探,单刀直入。 吉温听到这话,正色道:“长源你这么说就差了。在下忝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为朝廷纠劾严正,裨补阙漏,岂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问凤阁还差不多。” “你确实不知?” “正是!”吉温回答得很坚决,心里却略为怅然。他终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不可能透露给他。 李泌道:“很好!那么就请吉副端暂留此处。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来相询!”吉温心想,果然戏肉来了,翻了翻眼皮:“阁下为贼人所执,靖安司群龙无首。在下以长安城治为虑,这才暂时接手,并无恋栈之心——不过在下接的乃是凤阁任命,不敢无端擅离。” 说白了,我的任命是中书省发的,你要夺回去,得先有调令才成。吉温意识到,兴庆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当此非常之时,必须要把住一处要害衙署,才能在乱局中占据主动。这靖安司的权柄,绝不能放开。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坚持呢?” 吉温冷笑着一拍手,门外那些护卫都迅速进来。这些护卫都是他带来的,不是靖安司旧部,使用起来更为放心。 “来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职是待诏翰林,吉温这么称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认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护卫们听到命令,一起冲过来,正要动手。李泌却微微一笑,也同样一拍手,一批旅贲军士兵突然从外面出现。那几个护卫反被包围,个个面露惊慌。 吉温举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们要造反吗?”李泌缓缓从腰间也解下一枚印来,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厅内,两人同时亮出了两枚大印,彼此对峙。吉温拿起的官印,獬纽银绶,乃是御使台专用。今夜夺权事起仓促,中书省还不及铸新印,就行了一份文书,借此印以专事机宜之权。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龟纽铜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来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贼人掳走,中书省行下的文书里已特别指出,为防贼人利用,特注销该印——换句话说,吉温接手靖安司那一刻,这就变成一枚毫无用处的废印了。 吉温哈哈大笑:“李翰林,这等废印,还是莫拿出来丢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情依然未变。吉温的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龟纽铜印,而是龟纽金边铜印,那一道暗金勒线看起来格外刺眼。 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贺知章虽重病在床,可从法理上来说,他的靖安令之职却从未交卸。 李泌申时去宣平坊“探望”过贺知章,这一枚正印顺便被他拿走了。此时亮出来,意味着他有权力“暂行靖安令事”。吉温惊骇地发现,绕来绕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属。 “这,这是矫令!贺监已经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给你!”吉温气急败坏。李泌道:“正因为贺监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给我,若有疑问,可自去询问他老人家——来人哪,给我把吉司丞的印给下了!” 到了这会儿,他才称其为“吉司丞”,真是再嘲讽没有。靖安司诸人,早看这位长官不顺眼,下手毫不客气,劈手夺过官印。那几个护卫丝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边。吉温面如死灰,没了中书省文书的法理庇护,他在靖安司根本毫无根基。 “我要见李相!我要见李相!”吉温突然疯狂地高呼起来。 “你若能见到他最好,我们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温和他那几个护卫都留在推事厅里,派人守住门口,形同软禁。然后他迅速把几个幸存的主事召集起来,询问了一下情况,才发现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袭击加上大火,让靖安司伤亡惨重。吉温接手以后,什么正事没干,反而还驱逐了一批胡裔属员。从戌时到现在,将近五个时辰,整个靖安司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望楼体系都不曾修复。更让李泌气愤的是,吉温唯一做的决定,是抓捕张小敬,把大量资源都浪费在这个错误的方向。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这个废物内心充满鄙夷。几个主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司丞,咱们现在怎么办?” “尽快派人前往兴庆宫,搞清楚情况。”李泌下了第一个命令。兴庆宫的安危——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天子的生死,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决策。 “还有,尽快修复大望楼,通知各处衙署与城门卫,灯会提前结束。恢复宵禁,所有民众迅速归坊。所有城门落钥封闭,无令昼夜不开。” 主事们听到这个命令,个个敛气收声。连灯会都要取消,可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还有,得尽快找到李相。他记录在案的每一处宅邸,都要去调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为,他一定还隐藏着极危险的后手。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占据主动。要知道,到了这个层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须得估计到最坏的情况,提前做出准备。 一听还要查李相,主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敢深问。李泌仰起头,微微叹道:“大厦已倾,尽人事而已。”几名主事看到长官神情如此严肃,心中凛然,纷纷叉手表示遵命。 说来也怪,他一回来,整个靖安司的魂魄也随之归来,京兆府的气氛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吉温调来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厉风行的风格所感染,迅速融入节奏中去。比如来自右骁卫的赵参军,就觉得管理风格大变,比原来的懒散拖沓强太多了。 残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强力驱动下,又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 这时一个主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还有什么提示?” 长安城里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会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没个方向,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泌略做思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你们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谁家里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绑架之后,被带去了一处豪奢宅院,亲眼见到他们做了一个灯楼的爆炸测试。这处宅院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这种亭子源自波斯,兴建所费不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建起来的。 当初蚍蜉抓住李泌,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并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还,便不能放过这个显眼的线索。查到这个宅邸,到底是谁在幕后资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们还是忧心忡忡:“司里的文卷,已经被烧没了。所涉营造之事,还得去虞部调阅,时间恐怕来不及。” 李泌环顾左右:“徐宾何在?他活下来了吗?”徐宾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若他还在,靖安司查阅起来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说徐主事受了伤,正在设厅修养,因为吉司丞认为他可能是蚍蜉内奸,还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气得反笑:“徐宾是我派去查内鬼的,这吉温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带路,前往设厅亲自去查看。 设厅里的秩序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医师们已经完成了救治,不过伤员们的呻吟声仍不绝于耳。人力已经用尽,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耸了耸鼻子,这股混杂着人体烧焦和油药的味道,让他很不舒服。可这个场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责任,李泌也只好带着赎罪的心情,强忍腹中的翻腾。 第29章 寅正(4) 徐宾的休养处是在设厅一角,被两扇屏风隔出一个空间,两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过去,挥手赶开卫兵,踏了进去。徐宾正侧躺在床榻上,脸部向外,闭目不语,头上还缠着一圈圈白布条。 李泌放轻脚步走近,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徐宾的身子,是向着床榻内侧反躺蜷曲。 也就是说,他的整个头颈,被人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 作为天子燕居欢宴之地,勤政务本楼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楼阙山出,雕梁画栋,上有飞檐悬铛,中有彩绫飘绢。这样式看起来极之华丽,可一旦经火,处处皆是助燃之地。无论厅间廊下,如今都被滚滚黑烟所笼罩,充塞每一个空隙,像是一个疯子在到处泼洒浓墨一般。 从第三层到第七层的距离不算很远,可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让这段路途变成荆棘密布。他咬着牙,尽量避开地面上的碎瓷残板,朝着楼梯口摸去。 这一路上,他看到许多仆役和大小官员,他们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几四脚朝天,玉盘珍馐洒落于地,说不出的凄惨。这些人前一刻还在欢宴畅饮,下一瞬便突遭冲击。张小敬还发现一些穿着与宾客不同的尸体,有蚍蜉的,也有龙武军的。 看来陈玄礼登楼之后,遭遇了蚍蜉的强力阻击,不过一直保持着前进的姿态。 张小敬一口气冲到六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没怎么进食,只在几个时辰前吃了点素油饼子,此时腹中空空,眼前隐有金星。他略一低头,看到在一扇倒下来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软,腿骨处还被一只手捏着。 看来在爆炸发生时,这位不幸的宾客正拿起羊腿,准备大快朵颐。结果震动一起,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便被压在石屏之下。张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来,那手一动不动,看来已然不幸——讽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势大起,让这个羊腿保持着温度,不至于腥膻凝滞。 张小敬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厨手艺,这羊肉烤得酥香松软,还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贵香料调味,还浇了杏浆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为一股热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补回一点元气。 他也是饿急了,边走边吃,一条肥嫩羊腿一会儿工夫便啃得只剩骨头。张小敬总算感觉好了些,攥着这根大腿骨,来到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入口。往上一扫,眼神变得狞厉起来。 在楼梯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身,以龙武军的居多,可见陈玄礼在这里遭遇了一次伏击。元载说他们赶来的不过十几个人,这么算下来,陈玄礼手里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就算他侥幸突破,也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也能反证,萧规的人也绝不会太多,否则这些尸体里应该有陈玄礼在。 张小敬把骨头插在腰间,正要登上楼梯,忽然心中一动,把脚又缩了回来。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只有客用与货用两条通道,一定被严兵把守。贸然上去,恐怕会被直接射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楼边,这里的压檐角都很低,边缘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张小敬抠住木唇,脚踩阑干,用力一翻,整个人爬到一条铺满了乌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数步,跃过一道雕栏,便抵达了第七层。 勤政务本楼的第七层,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层。它是一间轩敞无柱的长方大殿,地板有一点刻意倾斜,北边最高处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卫在御席下首——此所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天汉桥,从大殿主体连接到外面一处宽阔的平木露台,两侧俱是云阙。站在露台之上,可以凭栏远眺,下视万民,视野极佳。露台与灯楼距离极近,刚才灯楼初启,拔灯红筹就是在这里抛出烛火,启动灯楼。 可惜正因如此,在刚才的爆炸时,那平木露台第一时间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赏灯的倒霉蛋们一起摔下城墙。天汉桥也被损毁了一半,剩下半截凄惨的木架半翘在空中,好似残龙哀鸣。 张小敬翻上第七层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汉桥残留的桥头。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兽旁边,朝里面仔细观察。楼下的烟雾飘然而上,形成了绝佳的保护。 这一层大殿是半封闭式的,外面还有一圈兴庆宫的南城墙阻挡,加上张小敬拼命泄去了阙勒霍多的不少气劲。所以刚才的爆炸和撞击并未伤及筋骨,没有出现死伤枕藉的情况,只是场面略混乱了些。 此时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个泾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华服宾客攒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十来个蚍蜉,手持短弩长刀,随时可以发起屠戮。在更远靠南的地方,陈玄礼和十个人不到的龙武军士兵,平举手弩,却没有向前,形成对峙。其他无关人等,诸如杂役舞姬乐班婢女之类,都被赶到楼下去了。 看来龙武军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惊人的,连续突破防卫,一口气冲到七楼。从双方的站位来看,蚍蜉恐怕是刚刚控制局势,还没来得及做成其他事,龙武军就冲上来了。 可惜陈玄礼不能再进一步了——张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处,萧规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一个身穿赤黄色的袍衫的男子,他头戴通天冠,身有九环带,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难怪陈玄礼不敢轻举妄动,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个昔日的老兵手里! 大唐律令有规定,持质者,与人质同击。不过这条规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义了。 而且在诸多宾客身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渍,像是刚刚喷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规格的唧筒。不须多看,这一定是触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说,蚍蜉们随时可以用一点小火种,把大唐精英们全部付之一炬。 张小敬有点头疼,眼前这个局面太微妙了,几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稍有变化,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质又太过贵重,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 时间上更没法拖,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无数援军蜂拥而至,所以萧规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太差,实在是打不动,没法强行破局。唯一的办法只有……张小敬的大手把住断桥的桥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矮下身子,从断桥处悄悄潜入殿中。这个摘星殿太宽阔了,人又特别多,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张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几和托架,迅速接近对峙的核心地带。 萧规挟持着天子,而陈玄礼的弩箭对准了萧规。张小敬算准时机,故意先踢碎一个瓷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过于紧张而发弩。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声道:“靖安司张小敬办事!” 这个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显得颇为突兀。陈玄礼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想起这个张小敬之前曾经被全城通缉,然后通缉令又被撤销了,这让他心中略有疑惑。张小敬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亮给龙武军的人看,确实是靖安都尉不错。这让对峙中的士兵们多少松了一口气——靖安司的人已赶到了,说明援军不远了。 萧规的弩箭仍旧顶在天子脑袋上,脸上神情不改。 陈玄礼仍旧全神贯注盯着萧规,手中弩箭纹丝不动。张小敬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陈将军,诸军将至,请务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为要。” 这是一句废话,还用你来叮嘱?陈玄礼冷哼一声。张小敬又道:“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让将军知道。” “讲!”陈玄礼双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说完这一句,张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陈玄礼手中短弩。这边弩口一低,那边萧规立刻掉转方向,对着陈玄礼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头。张小敬下脚一钩,顺势将其绊倒,抬手接住萧规刚抛过来的匕首,对准陈玄礼的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亲密无间,就像已演练过千百次似的。张小敬骑在陈玄礼身上,匕首虚虚一划,对周围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则陈将军就会死!” 对此惊变,那些龙武军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才好。陈玄礼抬头猛喝:“击质勿疑!”张小敬挥掌切中他的脖颈,直接将其切昏过去。 士兵们群龙无首,只得纷纷扔下弩机。有几个蚍蜉迅速冲了过去,把这些士兵也捆缚起来,扔到一边。 宾客那边一阵骚动,陈玄礼刚才冲上七层,他们本来觉得有点指望。可是被这个意外的家伙搅乱,瞬间就逆转了局势。有人听见他自称靖安都尉,原来还是个内鬼,甚至忍不住骂出声来。蚍蜉们立刻动手,把这个骚动弹压下去。 张小敬对那些骚动置若罔闻,他直起身来,把视线投向御席。萧规抓着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这边喊道:“大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来晚了。”他简短地说道。 “来,来,你还没觐见过天子吧?”萧规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条狗,这引起后者一阵不满的低哼。萧规冷笑一声:“陛下,微臣与您身份之别不啻霄壤,不过你我尚有一点相同——我们都只有一条命。” 天子没奈何,只得勉强向前挪了一步。 张小敬仰起头来,缓缓地朝着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离开萧规,是借口去抓毛顺。现在毛顺、鱼肠和两名护卫都死了,萧规并不知道他在灯楼里几乎坏了蚍蜉的大事,仍旧以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开这一局,张小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伪装成蚍蜉,为此他不惜袭击陈玄礼。 只要不让萧规起疑心,伺机接近,将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胁了。 这个举动最大的风险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天大误会,再也无法翻身,可他没别的办法。 张小敬一级一级朝上走去,距离御席越来越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子,那是一个六十岁的微胖老者,剑眉宽鼻,尖颌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轻时一定英气逼人。御宇天下三十多年,让他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度,即使此时被萧规挟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双略有浑浊的眼里,并没有一丝慌乱。 是这个人,让整个大唐国力大盛,悉心营造出开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这个人,让大唐的疆域扩张到了极限,威加四海。但也是这个人,间接创造出了蚍蜉这么一头怪物。 张小敬距离萧规和天子还有十步,再近一点,他就可以发起突袭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绷紧,努力地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要突然发难。这时萧规忽然开口:“对了,大头,你等一下。” 张小敬只得停下脚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拿去吧!”萧规做了个手势,一个蚍蜉冲进宾客,从里面揪住一个人,摔在张小敬的眼前。 张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是一个头戴折罗巾的锦袍贵公子,凸额团鼻,脖子始终歪斜着——正是永王李璘。 两人三目相对,一瞬间把张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第30章 卯初(1)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个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个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天宝二载十月七日,午正。 长安,万年县,靖恭坊。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马球场上,那些矫健的西域良马都焦虑不安,不停踢着蹄子,踏起一片片黄色尘土。 张小敬站在球场中央,喘着粗气,那一只独眼赤红如疯兽。在不远处,地上丢着一把长柄陌刀,旁边一匹身材巨硕的良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系着彩带,尾束羽绳,彰显出与众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鲜血从躯体里潺潺流出,渗入黄土,很快把球场沁染成一种妖异的朱磦之色。 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揪着永王李璘的发髻,让这位贵胄动弹不得。永王惊恐地踢动着双腿,大声喊着救命。 球场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来打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从护卫,有球场附近的民众,还有刚刚赶到的大批万年县不良人。可是他们投鼠忌器,谁都不敢靠近,谁敢保证这个疯子不会对永王动手? 张小敬低下头,睥睨着这位贵公子:“闻无忌死时,可也是这般狼狈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现在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他本来正高高兴兴打着马球,突然,一个黑影冲入球场,带着滔天的杀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斩杀了自己心爱的坐骑,然后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们试图过来救援,结果被干净利落地杀掉了两个人,其他人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永王没见过这个独眼龙,心里莫名其妙。直到独眼龙口吐“闻无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来。 张小敬的刀晃了晃,声音比毒蛇还冷彻:“在下是万年不良帅,推案刑讯最在行不过。既然已查到了这里,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说谎。”永王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能感觉得到,这尊杀神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管,强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觉得一股极苦的汁液顺着咽喉流入胃中,然后张小敬用一块方巾紧紧罩在他嘴上。 他呜呜直叫,试图挣扎。张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担心,这是鱼腥草和白薇根熬制的催吐汤,随便哪个药铺都常备,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过若是嘴上有东西挡着,就不一样了。” 仿佛为了证明张小敬所言不虚,永王忽然弓起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中的粥状消化物顺着食管反涌到嘴边,正要喷泻而出,却被嘴前的方巾挡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进入呼吸道,呛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边是胃部痉挛,不断反涌,一边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两下交叠,让永王涕泪交加,无比狼狈,甚至还有零星呕吐物从鼻孔喷出来。如果再这么持续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活活呛死。 张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阵,这才消停。张小敬冷冷道:“这叫万流归宗,乃是来俊臣当年发明的刑求之术,来氏八法之中最轻的一种。若殿下有闲情,咱们可以一桩一桩试来。” 这家伙居然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终于确定,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对疯子,权势和道理都没用处,只能乖乖服软。 “我,我说……”永王的咽喉里火辣辣的,只能哑着嗓子说。 “从头讲。” 原来在天宝二载七月七日,永王偶尔路过敦义坊,恰好看到闻染在院子里摆设香案,向天乞巧。他见到闻染容貌出众,就动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几句,就把这事抛在脑后。后来过了几日,心腹兴冲冲地来报,说不日便可将闻染买入王府为奴,永王才知道这些人把事给搞大了。 “本王垂涎闻染美色不假,但绝无强夺之心。实在是熊火帮、万年县尉那些人有心讨好,肆意发挥,这才酿成惨祸,绝非我的本意啊!” 张小敬一听便明白了。这种事实在太多,上头也许只是无意一句,下面的人却会拿出十倍的力气去推动。恐怕熊火帮是早看中了闻记的地段,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桩小事硬生生做到让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责骂过他们,这些人真是无端生事!” “无端生事?”张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后还罚酒三杯是不是?你们眼中,只怕这些草民都如蝼蚁蚍蜉一样对吗?”永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半是讨好道:“壮士你有心报仇,应该去找他们才对,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劳殿下费心,熊火帮已经被我洗了一遍,县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张小敬淡淡道。永王额头一跳,感觉胃里又隐隐作痛,知道今日绝不能善了。 张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长安就听到这个惊变。他不动声色,暗中着手调查。以他不良帅的手段,轻而易举就查明涉事的几方势力。于是张小敬先找了个理由,带领不良人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可惜封大伦跑得快,逃得一条性命。 万年县尉闻讯赶来,连忙喝止了张小敬。他与张小敬合作过数年,关系尚可,所以张小敬本想讲讲道理。不料县尉明里假意安抚,却在酒水里下了毒,周围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张小敬格杀当场。幸亏有相熟的手下通风报信,张小敬率先反击,当席把县尉给一刀捅死了。 张小敬知道,灭掉熊火帮尚有理由,杀了上司,一定会被追究为死罪。他索性直冲到马球场来,先把最后一个罪魁祸首拿住再说。 永王抬起头来,试图劝诱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里还能说得上话,说不定能宽宥几分。”不料张小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发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离球场。 永王吓坏了,以为他准备下毒手。可惜张小敬那手,如同铁钳一般,根本挣脱不开。 “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王河东、樊老四……”张小敬一边拖着,一边念叨着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让突厥人给杀了。我和闻无忌把他们的骨灰都带来了,就放在闻记香铺里,第八团的兄弟,除了萧规那小子之外,好歹都来过长安了……”张小敬的声音原本平稳,可陡然变得杀气十足,“可你们却生生拆了闻记的铺子,那些个骨灰坛,也都被打碎了,洒到泥土和瓦砾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是我,是他们!他们!”永王声嘶力竭地喊着,他觉得自己太冤枉了。 张小敬用力踏了踏马场的土地:“从此以后,第八团的兄弟们,就像是这脚下的黄沙一样,每日被人和马蹄践踏。” 永王听到这种话,脊梁一股凉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条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凭张小敬拖动。 周围的不良人和王府长随们紧跟着他们,可谁都不敢靠近。五尊阎罗的名字,在他们心里的威势实在太重,他们只是在外围结阵,远远观望。 永王的呼声,丝毫没有打动张小敬。他面无表情地拖着这位十六皇子一路离开马球场,来到只有一街之隔的观音寺。 这座位于靖恭坊内的观音寺,规模并不大,庙里最有名的是供奉着一尊观音玉像。这座寺庙,和永王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出生之时,遭遇过一场大病,母亲郭氏亲自来到此寺祈祷三天三夜。结果没过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说来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宫里都说,郭氏感动了菩萨,以一命换了一命。她的牌位,也被摆在了庙里。 有了这层缘分,永王对这座观音寺关切备至,时常打赏,逢年过节还会过来上香,一拜观音二拜母亲。他对马球的兴趣,正是因为观音寺临街有个马球场,他每次来上香都顺便去打两手,慢慢成了个中高手。 此时他发现张小敬把他往观音寺拖,心中直发毛,不知这疯子到底打算做什么。张小敬踹开庙门,用眼神狠狠地赶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观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观音正矗立在堂中,温润剔透,品相不凡。旁边还立着一尊莲花七宝侧龛,里面竖着一块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亲郭氏了。 张小敬松开手,一脚把永王踢翻在地,让他跪在观音像前。永王抬头看到自己母亲的牌位,不由得失声哭了出来。 “你在菩萨和你娘亲面前,给我起个誓,我便饶你一条命。”张小敬淡淡道。永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么誓?” “从今之后,你不得报复或追究闻染与闻记香铺,如有违,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这也太容易了,不会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招数吧?他张了张嘴,不敢轻易答应。 张小敬面无表情,内心却在微微苦笑。 将涉事之人统统杀个精光,固然痛快,可闻染一定会被打击报复。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 他孑然一身,死也就死了。可闻染还年轻,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闻无忌在天有灵,绝不会允许张小敬为了给自己报仇,去牺牲女儿的幸福。 因此张小敬疯归疯,却不能不顾及闻染的命运——她可算是整个第八团留在人间唯一的骨血。 张小敬擒拿永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而是逼着他做出保证,不许对闻染再次下手。张小敬做过调查,永王对这观音庙诚意笃信,在这里起誓,他应该会认真对待。只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会有所收敛,闻染便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张小敬想到这里,又一脚踢过去,催促快点。永王只好不情愿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污渍。给观音上香,叩拜,再给自己娘亲上香,叩拜,然后手捏一根线香,扭扭捏捏说道:“从今之后,本王与闻家恩怨一笔勾销,绝无报复追究之状,如有违,天雷磔之!” 说完之后,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无论他如何顽劣,在观音和娘亲面前,始终持礼甚恭。做完这些,他把线香一折为二,递给张小敬:“这样就行了?” 张小敬接过线香,用指头碾成细细的粉末:“若你破誓,就算观音菩萨不追究,我也会来寻你。”永王把头低了下去,不敢与那只恐怖的独眼对视。 张小敬长舒一口气,不再理他,转身走出佛堂,双臂一振,推开寺门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云集,一见他出来,纷纷拔刀张弩。见张小敬负手出来,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应,居然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万年不良帅张小敬,出降自首!” 张小敬收敛起杀气,昂起头,面对人群大声喝道,惊起门前大树上一窝漆黑的老鸹扑啦啦飞起…… 事隔数月,张小敬没想到能够再次见到永王,而且是在这么一个场合。 永王也没想到,能再见张小敬。自从那一次马球场袭击之后,他落下了一个病根,一提张小敬,胃部就会一阵痉挛想吐。此时见到本尊,他更是脸色一阵青红,嘴唇一张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馐美酒。酸狞之气,扑鼻而来。 萧规大笑:“大头,先前你留他一条性命,是为了保全闻染。如今不必再有顾虑,这个杀死闻无忌的凶手,就交给你处理了!” 张小敬沉默着朝前走了一步,永王惊慌地摆动右手:“你答应过的,我不动闻染,你不杀我!” “今天熊火帮绑架了闻染,你可知道?”张小敬问。 “呃……呃……我事先并不知情!”永王面色阴晴不定。他并没说谎,封大伦是事后才跟他通报的,并得到了默许。在永王心里,这不算违誓——可问题是,这事并不由他说了算。 “大头,别跟他啰唆,一刀挑出心肝来,祭祭闻无忌。”萧规在上头喝道。 大殿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这个十六皇子颇为宠爱,现在这些贼子要当着他的面,把永王活活开膛剖心,这该如何是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给了他几个耳光。永王被打得晕头转向,脸颊高高肿起。萧规以为他要先出出气,并未催促,饶有兴趣地等着看他动手的一刻。 张小敬开口道:“这等昏王,挑心实在太便宜他了。来氏八法,得一个一个上给他。”他咧开嘴,透出一股阴森怨毒之气。永王一听,浑身如筛糠般抖动。去年“万流归宗”已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还是来氏八法里最轻的…… 萧规看看外头的火光:“不是扫你的兴啊大头,咱们的时间可不多了。”张小敬把永王一脚踢倒,踏在胸膛上,狞笑道:“没关系,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就像是数月之前那样,拖着永王的发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层的断桥旁边,往外一推。永王登时有半个身子都悬在勤政务本楼外头。萧规饶有兴趣地看着,期待着会有什么精彩的戏码。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动不动,可眼神里却透着愤怒。 永王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呕吐着,仿佛噩梦重现。张小敬揪住他衣襟,压低声音道:“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话。” 永王还在兀自尖叫着,张小敬重重给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但现在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这个凶神到底什么意思。张小敬道:“接下来我会把你推下楼去,你要仔细听好……” 他在永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永王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拼命摇头。可惜张小敬没有给他机会,用力一推,永王惨叫着从七层断桥上直直跌落下去。这里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离地面非常高,这么摔下去,肯定变成一摊肉泥。 摔杀完皇子,张小敬气定神闲地折返大殿。萧规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不过瘾:“大头,你就这么便宜他了?”张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说,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直奔主题更好。”说完把眼神飘向天子。 “够了!你们有话直接跟朕说。” 第31章 卯初(2) 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他紧皱着眉头,腰杆却挺得笔直。旁边一个胖胖的老宦官见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蚍蜉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如同信号,所有宾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这贼人竟把天子逼到了这地步,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羞愧不已。 蚍蜉们警惕地端平劲弩,谁敢出头,就会受当头一箭。 “陛下你终于开口了。”萧规似笑非笑。 刚才他们突入第七层时,宴会厅里一片混乱,四处鬼哭狼嚎,唯有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驾。即使被蚍蜉挟持,他也未置一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努力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 永王的死,让这一层矜持终于遮掩不住。 “你们到底是谁?”天子把两条赤黄色的宽袖垂在两侧,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在火光环伺之下,萧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是西域都护府第八团的老兵。若陛下记性无差,九年前,你还曾下旨褒奖过我们。”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显然根本不记得了。萧规道:“九年前,苏禄可汗犯境,围攻拨换城。第八团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终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场的就有两人。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动声色:“你们是怪罪朕穷兵黩武?还是叙功不公?” “不,不。”萧规晃了晃手指,“我们十分荣幸能够参与到其中,为陛下尽忠。保境卫国,是我们的本分。朝廷颁下的封赏,我们也心满意足。今日到此,不为那些陈年旧事,而是为了兵谏。” “兵谏?”天子的眉头抖动了一下,几乎想笑。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兵谏”。 “陛下是真龙,我们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时候,蚍蜉要比真龙更能看清楚这宫阙的虚实。” 他随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这个人叫伍归一,河间人,家中连年大旱而租庸不减,妻儿离散。他离营归乡,反被诬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叫莫洼儿,金城杂胡,举贷养驯骆驼良种,结果被宫使驱走大半,贷不得偿,只能以身相质,几乎瘐死。 “对了,还有这位索法惠,河南县人。他和上元灯会还有点联系哩。陛下你爱看灯会热闹,所以各地府县竞相重金豢养艺人,来争拔灯红筹之名。每一队进京的拔灯车背后,都有几十辆备选,花费皆落于当地县民身上。索法惠本是个高明的车匠,为官府抽调徭役,疲于劳作,几乎破产。”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个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个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好在萧规并没在这话题上太过纠缠。 “在这楼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军中老兵,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故事虽小,不入诸位长官法眼,却都是真真切切的。这样的遭遇,放之民间,只怕更多。这一个个蚍蜉蛀出来的小眼,在大唐的栋梁之上历历在目。” “所以你们打算复仇?” “曹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陛下,咱们大唐已经病了,看起来枝繁叶茂、鲜花团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经烂啦,烂透了,被蛀蚀空了,眼看就要像这勤政务本楼一般,轰然坍塌下来。需要一剂烈火和鲜血的猛药,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许多年未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了,他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萧规一字一顿道:“非巨城焚火,无以惊万众;非真龙坠堕,无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这长安城百万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条命。” 虽然众人对蚍蜉的做法早有预感,可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子不动声色,伸开双臂:“朕的命,就在这里。你若想要,自己来拿。若天命如此,朕绝不退缩。” 不料萧规忽又笑道:“陛下不必这么着急。我们蚍蜉的计划,是分作两层。若是那灯楼能把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过。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会亲自登楼觐见,到了这时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恶意却越发浓郁起来。 “希望陛下暂移龙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长安之外的世界,去亲眼看看蚍蜉们和蝼蚁们的世界。” 惊讶和愤怒声从人群里泛起来。这个贼子好大的胆子,竟要绑架天子出京,还要巡游各地,公开羞辱。就算是隋炀帝,也没受到过这种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简直比天子当场被杀还要可怕。 听到这个要求,天子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以杀了朕,却别想朕跟你走。” 萧规一抬手,蚍蜉们唰地抬起短弩,对准了那群宾客:“陛下就不怜惜这些臣子宾客?” 天子沉着脸道:“群臣死节,可陪祭于陵寝。”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这楼里的人都死完了,也绝不会跟着这些蚍蜉离开。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宾客群里响起,这是《越语》里的句子。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宾客们被绝望压抑住的愤怒。他们纷纷高喊起来,人群涌动。 二十几个蚍蜉,连忙举弩弹压,可乱子却越演越烈,宾客们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天子在这里被掳走或死亡,恐怕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呼唤着,此簇拥着,无数双脚踩在瓷盘与锦缎上,朝着御席的方向冲来。 张小敬悄悄弯下膝盖,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乱一点,好对萧规发起突袭。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弩弦击发的声音,然后那率先喊出口号的官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门多了一支弩箭。 萧规放下弩机,一脸的不耐烦。大殿内的叫喊声霎时安静下来,飞溅的血花,让他们重新认识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员,是跺跺脚能震动京城的人物,可他就这么死了,死得如同一条狗。 刚才永王坠楼,大家只是听见惨叫,现在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边,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一个人影猛然冲到萧规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际,发起了攻击。萧规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应声而碎,可萧规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机缠了上来,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几个弹指之后,大殿内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围的蚍蜉都惊呆了,都不敢发箭,以防误伤了首领,只能看着这两个人扭成一团。 天子的搏击之道颇为高明,萧规一时之间居然被压制到了下风。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经忘记,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轻时也曾经是一位弓骑高手,惯于驱马逐鹰,飞箭射兔。在唐隆、先天两场宫廷政变之中,他曾亲率精锐,上阵厮杀,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虽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轻时的底子还在。包括萧规在内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烈性,不会轻易被美酒所浇熄。 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萧规到底是老兵,慢慢调整好节奏,开始逐渐扳回局面。天子气喘吁吁,很快已是强弩之末。萧规正要发起致命一击,忽然身子一个趔趄。 适才的爆炸声冲击了整个宴会大殿,满地皆是狼藉。萧规的右脚恰好踩进一个半开的黑漆食盒,整个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觑中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机会,拎起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进萧规的右眼。 萧规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急速后退。天子捅得太急了,连系绳都来不及从蹀躞带上解下来,被萧规反拽着朝前冲去。两个人一起撞翻御席,沿着斜坡滚落下来,通天冠和弩机全摔在了地上。 张小敬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飞身而上,想去抓住萧规。可天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个唾壶冲他丢去。张小敬闪过,急忙低声说了一句:“陛下,我是来帮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则是再丢过来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乱七八糟,什么都能捡得着。 这不能怪天子,张小敬先打昏陈玄礼,又杀死永王,恐怕谁都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他是来帮萧规的。 如果张小敬是全盛时期,对付十个天子都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太衰弱了,反应速度明显下降,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张小敬心中一横,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边那老宦官突然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张小敬的腿脚。张小敬要抽开,却根本挣扎不开。天子趁机冲过来,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张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经刺破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击毙这个袭击宫城的巨魁。 可天子还未及用力,便听大殿中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天子脸色陡变,手腕一颤,这一刀竟没有刺下去。 萧规站在十几步开外,右眼鲜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个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纤细脖颈。 “太真!!!”天子惊叫道。 李泌站在徐宾的尸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语。 徐宾是他在户部捡到的一个宝。他筹建靖安司之时,从各处抽调人手。诸多衙署阳奉阴违,送来的都是平时里不受待见的文吏,无论脾性还是办事能力,都惨不忍睹。李泌大怒,请了贺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气,全部退回。 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正是户部选送的徐宾。 这个人年纪不小,可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户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会被送过来。李泌发现他有一个优点,记忆力惊人,只要读过的东西尤其是数字,过目不忘。这样一个人才,恰好能成为大案牍之术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养之下,徐宾很快成为靖安司里举足轻重的一员。这人不善言辞,态度却十分勤恳,整个长安的资料,都装在他的脑袋里,随时调阅,比去阁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与徐宾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宾家里还有老母幼儿,曾向他亲口允诺,此事过后,给他释褐转官。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浮云。 此时徐宾躺在榻上,头折成奇怪的角度,双目微闭。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别人,而是选择了垂头闭目。 李泌闭上眼睛,鼻翼抽动了一下,把本来涌向眼眶的液体吸入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一种轻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宾只是上下级,连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却感到格外悲伤。这不只是为了徐宾,而是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牺牲的人。 李泌强忍着内心的翻腾,伸出手去,把徐宾的头扳正,然后将他的双手交叉搁于小腹,让他看起来好似熟睡一样。“对不起……”李泌在心里默念着。 他轻轻将被子拽起来,想要盖住徐宾的面孔,可盖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睁大了眼睛,发现徐宾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凑近了仔细看,发现徐宾指甲里全是淡灰色的墙泥。 京兆府掌京城机要,所以墙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头一长,便会转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绕到床榻的另外一侧,借着烛光,看到在贴墙的一侧,有些许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问过,徐宾神志未完全清醒,身体动不了,但可以做简单对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进入屏风,与徐宾交谈。徐宾在谈话期间觉察到了不妥,可无法示警或逃离,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痕迹,然后被灭口。 无论是突厥狼卫还是蚍蜉,都没有杀徐宾的理由。看来凶手是徐宾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个一直没捉到的内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烛台贴近墙壁。设厅的墙壁很厚实,抓痕太浅,而且笔画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两个字,第一个是“四”字,第二个似乎没写完,只勉强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还是去年某一个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能联想到凶手?可为何他不直接写凶手名字,岂非更方便?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李泌霍地站起身来,把烛台轻轻搁在旁边。 他退出屏风,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发出了两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时封闭所有大小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发觉第二个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属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个内奸,一定原来就是靖安司的人,那么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这两个命令得到了迅速执行。看守屏风的两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静的房间等待审讯。同时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来的守卫。 这是绝对必要的措施,那个内奸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时候还被人拿刀子顶在背心。现在的京兆府已经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大瓮,至于如何从水里捞起鳖来,就看他的手段了。 审讯看守士兵的进展很快。两个倒霉的大兵一听说徐宾被杀,脸都吓绿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搂出来。据他们交代,这段时间,进入屏风的人有很多,有医师,有小厮,也有各种各样的官吏,并没有留下记录。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个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元载?一个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个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还没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第32章 卯初(3) 士兵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情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网,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奸,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奸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奸出手灭口,说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这是一个最合理的推测。 这个内奸真是狠毒大胆。一想到自己身边盘踞着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发凉。他站起身来,留下一个主事继续审讯,让卫兵把所有接近过徐宾的人都写下来,再和靖安司的成员进行比对。 接下来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 他走出审讯室,双手负后,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时候,终于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这是一个新设立的衙署,缺少底蕴,只是强行凌驾于京兆府两县、金吾卫、巡使与城门卫之上。当有强力人物在上头镇着时,整个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乱起来,人才便捉襟见肘。 “除了徐宾,元载还把什么人打成了内奸?”李泌忽然问道。 “还有一个姚汝能,他在大望楼上给敌人传递信号,结果被制伏,现在正关在京兆府的监狱里。”站在一旁的赵参军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骁卫失宠,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条大腿。 “他?给敌人传递消息?” “具体情形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给一个叫张小敬的人传消息。”赵参军提起这个名字,面孔微微发窘。 李泌面色一凛,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大声催促左右随从:“快带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谁……” 在萧规挟持住那个女坤道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张小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脱离了蚍蜉的威胁,最大的危机就消失了。这个女道人虽得帝王恩宠有加,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性命显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来已经反制住了张小敬,一击便可杀死他。可一见太真被萧规挟持,天子的动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极度的惊惧。 “你不许伤她!”天子愤怒地大喝。刚才永王被推下楼去,他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先把我兄弟放了!”萧规吼道。他的眼睛受了伤,整个人的手劲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颈被他越扼越紧,呼吸越发困难,白皙的面颊一片涨红,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话不说,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来。这位老人刚才打斗了一场,也是气喘吁吁,只是双目精光不散。 张小敬没料到天子居然会为一个坤道服软,可他已经没力气去表示惊讶。张小敬只觉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开始剧烈痉挛。刚才那一番剧斗,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过来!”萧规依旧钳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请恕微臣不能遵旨。”萧规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太真的娇躯此时变得更软。 天子没有半分犹豫,一振袍袖,迈步走了过来。另外两个蚍蜉扑过去,踢开试图阻拦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则扶起张小敬,也朝这边走来。 萧规狞笑道:“早知道陛下是个多情种子,刚才何须费那许多唇舌!”天子却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视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萧规略松了松手,太真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声,泪流满面。 那些宾客呆立在原地,感觉刚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热血呼号,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天子因为一个女人,仅仅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了大好翻盘的机会,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这里,不少人在心里腹诽,这女人是天子从儿子手里抢走的,这么荒唐的关系,再引出点别的什么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务本楼四周的黑烟弥漫得越发强烈,灯楼倒塌后的火势已逐渐过渡到楼中主体。外面隐隐可以听见兵甲铿锵声和呼喊声,禁军的援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萧规知道时辰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呼哨,蚍蜉们得到指令,立刻开始忙碌。他们先把天子和太真,还有没什么力气的张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铜鹤之下,然后像赶着一群绵羊似的把宾客们向大殿中央赶去。 这时陈玄礼在地板上悠悠醒来,他的双手被反绑起来,可嘴却没被堵上。他昂起头高喊道:“现在宿卫禁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你们就算挟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里?” 萧规瞥了陈玄礼一眼,随手从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纱,把眼眶里洋溢出的鲜血一抹,脸上的笑意却依然不变:“这个不劳将军费心!蚍蜉上天下地,无孔不入。” 蚍蜉们对自己的首领很是信服,他们丝毫不见担忧,有条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宾客,让他们向中央集结。宾客们意识到,这恐怕是为了方便一次把他们烧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谁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个不知哪国的使节不堪忍受这种恐怖,发出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发足向外狂奔。那个叫索法惠的蚍蜉,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具燃烧烛台,丢了过去。一团烛火在半空画过一道精准的曲线,正好砸中那个使节,瞬间把他变成一个火人。火人凄厉高呼,脚步不停,一直冲到楼层边缘,撞破扶阑,跌下楼去…… 这个惨烈的小插曲,给其他宾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只得继续顺从地朝殿中移去。他们唯一能做出的反抗举动,就是把脚步挪动得更慢一些。 萧规没再理睬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铜鹤之下,天子、太真和张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着。 萧规把那片沾满血的薄纱在手里一缠,然后套在头上,挡住了眼前的血腥。包扎妥当后,他对张小敬笑了笑:“大头,这回咱俩一样了。”张小敬背靠铜鹤,浑身无力,只得勉强点了一下头。 在他旁边,天子环抱着太真,一脸绝望和肃然——张小敬甚至有种错觉,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完全沉醉在了这一折决绝凄美的悲剧里。传闻他痴迷于在梨园赏戏,这种虚实不分的情绪,大概就源出于此。 张小敬可没有天子那么神经。他的身体虽然虚弱无比,可脑子里却在不断盘算,接下来怎么办。 坏消息是,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制住萧规或救出天子,接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萧规还当他是自己人,立场还未暴露。 而今之计,只能利用萧规的这种信任,继续跟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萧规打算怎么撤退?这里是第七层摘星殿,距离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楼内两条楼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须面对无数禁军,根本死路一条。 萧规似乎读出了张小敬的担忧,伸出指头晃了晃:“还记得甘校尉在西域怎么教咱们的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预甲之外,永远还得有个预乙。他的教诲,可是须臾不能忘。” 说到这里,萧规转过头去,对大殿中喊道:“再快点,敌人马上就到了!” 蚍蜉们听到催促,都纷纷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宾客连踢带打,朝着殿中赶去。身上沾满了油渍的诸人跌跌撞撞,哭声和骂声连成了一片。他们在殿中的聚集地点,正是从底层一路通上来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军的必经之路。 此时旁边已经有人把火把准备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点火。这一百多具身份高贵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军的步伐拖缓,蚍蜉便可从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条撤退通道的话。 宾客们终于被全数赶到了通天梯附近,围成一个绝望的圆圈。每一个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现出兴奋的笑意。他们都受过折辱和欺压,今天终得偿还,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们不约而同地站开一段很远的距离,举起火把或蜡烛,打算同时扔过去,共襄盛举。要知道,不是每一个平民都能有机会,一下烧死这么多高官名王。 就在这时,整个楼层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细切而低沉,不知从何处发出来,却又似乎无处不在。手持火种的蚍蜉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铜鹤旁边的萧规和天子、太真,也露出惊奇的神情,四下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有张小敬闭着眼睛,一缕气息缓缓从松懈的肺部吐出来,身子朝着萧规的方向悄悄挪了几步。 声音持续了片刻,开始从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细微的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落在人们的鼻尖上。每个人都感觉到,似乎脚下华贵的柏木贴皮地板在微微颤动,好似地震一般。 过不多时,七层的四边地板墙角,同时发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声音,就像是在箜篌奏乐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声。随后各种噪声相继加入,变成一场杂乱不堪的大合奏。 还没等众人做出反应,剧变发生了。 七层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与四面墙体猛然分离,先是一边,然后又扯开了两边,让整个地板一头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气砸沉入第六层。这个大动作扯碎了主体结构,顷刻之间,墙倾柱摧,烟尘四起,站在殿中的无论宾客、蚍蜉还是宴会器物尽皆乱成一团,纷纷倾落到第六层去。整个摘星殿为之一空,连带着屋顶都摇摇欲坠。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们承接四角主柱,与地板不属于同一部分。那只铜鹤,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铜鹤的角度看去,第七层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个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声震动,铜鹤附近的人也都东倒西歪。张小敬在摇摆中突然调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动所牵引,不经意地撞到了萧规的后背。萧规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边缘跌下去。 第33章 卯初(4) 可萧规反应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间,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带。太真一声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亏得天子反应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这一个缓劲,萧规调整姿态,一手把住断裂的地板边缘,几名蚍蜉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拉上来。 张小敬暗自叹息,这个天子真重情义,若不是他拦了一下,萧规和太真就会双双摔下去,整个局面便扳回来了。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最后机遇,恐怕再没什么机会。他摇摇头,等待着萧规来兴师问罪。 萧规倒没怀疑张小敬的用心,毕竟刚才震动太意外,谁往哪个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气冲冲地瞪向天子:“这是怎么回事?” 这意外的变故,几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宾客。虽然第七层地板和第六层之间有六丈的距离,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摔死。可大批援军现在已经登楼,不可能留给蚍蜉们点火的余裕。 他烧杀百官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怎么回事?”萧规又一次吼道,眼伤处有血渗出纱布。 天子紧紧搂住太真,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居然比萧规还要更愤慨一点。这可是勤政务本楼,自开元二十年以来,他在这里欢宴无数,可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建筑隐患。这……这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只有张小敬一个。 勤政务本楼的结构,和其他宫阙迥异。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为了能遍览四周景观,不能如寻常楼阁一样,靠大柱横椽支撑。尤其第三层邀风阁和第七层摘星殿,无遮无挡,四面来风,若有环竖廊柱,实在是大煞风景。 为了能够同时保证景观与安全,工部广邀高手,请来毛顺和晁分两位大师来解决这个难题,最终毛顺的想法胜出。 他指出,关键在于如何减少上四层与庑顶的重压之力。按照毛顺的计划,从第五层以上,每一层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一体,不压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压力通过敛式斗拱和附转梁,往下传递。换句话说,等于是在勤政务本楼内,建起一套独立的地板承压结构。 这样一来,主柱不承受太多压力,可以减少根数;同时每一层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独立支撑,没有坍塌之虞。毛顺把这套独立支撑体系,巧妙地隐藏在了楼层装饰中,毫无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毛顺还给其起了个名字,叫作“楼内楼”。 晁分对此大为赞叹。不过他凭借专业眼光,指出这个设计有一个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坏的话,不必对主体出手,只消把关键几处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破坏掉,便会导致地板自身无法支撑重量,层层坍塌下去。 不过工部对此不以为然,谁会胆大到来天子脚下拆楼呢?遂任命毛顺为大都料,总监营造。勤政务本楼落成之后,以开阔视野与通透的内堂,大得天子欢心。毛顺身价因此水涨船高,为日后赢得太上玄元灯楼的营造权奠定了基础…… 张小敬离开之前,晁分也把这个隐患告诉他。刚才张小敬在楼下,注意到第三层殿角外那几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坏。他便吩咐檀棋,去动员一批幸存下来的杂役,准备把三到六楼之间的“楼内楼”节点都破坏掉。 他力气衰微,经验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对峙,靠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打破的。这个破坏“楼内楼”的计划,就是在发现事不可为时,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乱,才好乱中取利。 至于会不会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伤亡,张小敬没办法护得那么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从断桥那里摔下去,正是这个计划的关键一步。在断桥下方,也就是六层展檐的位置,有一根斜伸上来的长颈兽头,凸眼宽嘴,鳞身飞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张小敬推下断桥的位置,是精心计算过的,恰好落在摩羯兽头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楼。 张小敬让永王下楼报信,转告檀棋上面的局势已无可挽回,让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动手。 从效果来看,永王确实老老实实去报信了,檀棋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张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如果能够提早哪怕二十个弹指,就能把连同萧规在内的蚍蜉一网打尽。 萧规探出头去,整个摘星殿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昔日欢宴恣肆的轩敞席间,如今变成了一个豁口凹凸的残破大洞。下面六层隐有火光,依稀可见人体、瓦砾、碎木料和杂物堆叠在一起,呻吟声四起。 除去萧规之外,幸存下来的蚍蜉不过五人而已,每个人都面带庆幸。刚才只要他们稍微站得靠殿中一点,就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对意外事故全无畏惧。 萧规忽然看到,一块半残的柏木板被猛然掀开,露出通天梯的曲状扶手。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持劲弩的士兵,从楼梯间跃了出来。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矫健的动作,一定是禁军无疑。他们一冲上六楼,立刻发现了在七层俯瞰的萧规,七八个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射击。 萧规急忙缩回来脖子,勉强避过。有数支弩箭射中铜鹤,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不过他们暂时还没办法爬上来。 “快走!”萧规下令道。现在去追究楼板为何会塌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尽快把这两个贵重人质转移出去。 那五个最后幸存下来的蚍蜉,两人押住天子,两人制住太真,还有一个人把张小敬背在背上。他们踩着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边缘,迅速来到勤政务本楼第七层的西南楼角。在这里,他们翻过扶栏,踏到了飞翘的乌瓦屋檐之上。这里坡度不小,众人得把脚仔细地卡在每一处瓦起,才能保证不滑下去。 这里已在勤政务本楼的外侧,位置颇高。此时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高空的夜风凛凛吹过,似乎比前半夜的风大了些。张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头朝四外望去。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周围的景色还是可以一览无余。 此时长安城中依然是灯火璀璨,远近明亮。不过比起之前的热闹,这些灯光显出几许慌乱。张小敬注意到,沉寂许久的望楼似乎又恢复了运作,密集的如豆紫灯闪烁不已。他读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诸坊灯会结束,宵禁开始。 “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张小敬心想,又朝近处俯瞰。 太上玄元灯楼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务本楼里,通体燃烧的火色,把这段残骸勾勒成了一个诡异形体。在附近的兴庆宫内苑里,还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好似一条垂死的火龙一头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溅。 而在兴庆宫之外,残破不堪的灯楼半截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兴庆宫前的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盖满了整个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几乎都是观灯的白衣百姓,中间夹杂着少数龙武军的黑色甲胄和拔灯的艺人。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 看到这里,张小敬心中一沉。阙勒霍多的爆炸虽然削弱了很多,可还是让观灯百姓伤亡惨重。仅仅目测,可能死伤就得数千。很多人扶老携幼,前来赏灯,恐怕阖家都死在这里,惨被灭门。 张小敬只觉一股郁愤之情在胸口积蓄,他顾不得时机合适与否,开口道:“萧规,你看到了吗?那么多人命,因为我们,全都没了。” 萧规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个方向观瞧,听到张小敬忽然发问,浑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总会有些许牺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过介怀。” 张小敬怒道:“那可是数千条人命啊,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就这么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点歉疚吗?” “可他们成功地拖住了龙武军,不然哪儿能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萧规强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价格是三百人,压服一个草原部落的价格是一千人;让整个大唐警醒的价格只有一万人不到,这不是很划算吗?” 张小敬一时语塞,这个算法太过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根本不是为了警醒大唐,这只是个借口。你只是想发泄你的仇恨而已。”他说道。 萧规冷冷道:“大头,守烽燧堡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大家都铁了心要死守,你偏劝闻无忌和我先撤。别看你狠劲十足,其实骨子里是我们之中心肠最软的一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软弱到这地步。” “一手造出这么多无辜的冤魂,你难道不怕死后落入地狱?” 萧规转过头来,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狠戾:“地狱?大头,你以为这九年来,我是生活在哪里?我早有准备,你呢?”张小敬一噎,正要说什么。萧规抬手强行阻止:“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还是挟持天子逃亡的小队伍。他有心继续与之争论,可一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闭嘴转过头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惨状。 天子站在另外一侧,也在俯瞰着兴庆宫的惨状。他面沉如水,却不动声色,谁也不知道这位帝王是什么心思。太真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旁边,现在她只希望噩梦能尽快结束,好去华清池里美美地泡上一汤。 萧规打了个手势,沿着飞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时还会踩翻几片乌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张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体验极糟糕。太真的表现比他还差,这地方这么高,又这么陡,她两脚酸软,很多时候要靠两个蚍蜉架住胳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不禁抽抽噎噎起来。 天子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们已经抓住了朕,她对你们没有用了。” 萧规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有她在我们手里,陛下你才会言听计从。” “这里是勤政务本楼的庑顶,四面高空,你们已经穷途末路。”天子继续镇定地说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证你们活着离开京城。” 萧规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渐转到一条飞檐的侧角屋脊处。这里安放着一尊陶制鸱吻,立在正脊末端,兽头鱼尾,以魇火取吉之用。 而在鸱吻旁边,还搁着一件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天子一看这物件,脸色登时变了。 “这就是我们的路。”萧规对天子得意扬扬地说道。 第34章 卯正(1) 这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滑在半空之中,朝着城墙而去。看那亲密的模样,倒真好似比翼鸟翱翔天际一般。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卯正。 长安,兴庆宫。 鸱吻旁边的那一件东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这位状如金刚的力士,胡髯虬结,身体半裸,只在肩上披着半张狮皮,头戴一圈褶边束冠,两侧饰以双翼。它的右手高举,五指戟张,左手握着一根巨棒,看起来正陶醉在杀戮之中,战意凛然。 天子虽不知其来历,但至少能看出这东西绝非中土风貌,应该来源于波斯萨珊一带,还带了点粟特风格痕迹。 雕像不算高,比鸱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选得极巧妙,前后皆被鸱吻和飞檐所挡,不凑近庑顶平视,根本发现不了——而整个长安城,又有几个地方能平视勤政务本楼的庑顶? 天子的脸色愈加难看。他日日都要在这栋楼里盘桓,却从不知头顶还有这么一个古怪玩意。万一有人打算行巫蛊诅咒之事,该如何是好? 萧规笑道:“陛下勿忧。此神叫轧荦山,乃是波斯一带的斗战神。当初修建这楼时,想来是有波斯工匠参与,偷偷给他们祭拜的神祇修了个容身之所。”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强,不过也不排斥吸纳域外诸国的技术与风格。像勤政务本楼这种皇家大型建筑,大处以中土风尚为主,细节却掺杂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丽、骠国、林邑等地的特点。因此在建造时,有异国工匠参与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尔会在不起眼的地方藏点私货,留个名字或一段话,实属平常。 不过像这种在皇家殿檐上偷偷摆一尊外神的行为,十分罕见,不知道当初是怎么通过监管和验收的。这工程的监管之人,必须是杀头之罪。 可是天子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蚍蜉打算怎么逃? 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飞檐之上,四周还是无路可逃——难道这斗战神还会突然显灵,把他们背下去不成? 萧规让其他人走到轧荦山旁边,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轻轻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个石雕哗啦一声,歪倒在一旁。众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方形大孔,恰好与石雕底座形状吻合,看上去就好像这一片飞檐被戳破了一个洞似的。 这个孔洞,是工匠们修建飞檐时用来运送泥瓦物料的通道。工人们会先在地上搅拌好材料,搁在桶里,绳子穿过空洞,可以在飞檐上下垂吊,非常便当。看来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没有按规定把它封闭住,而是用轧荦山的雕像给盖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子瞪着萧规,他的自尊心实在不能接受,这座勤政务本楼居然漏洞百出。 萧规略带感慨地说道:“怎么说呢……这尊轧荦山的雕像,才是我想来觐见陛下的最早缘由。许多年前,当时我是个通缉犯,满腹仇恨,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得四处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经退休养老。他在一次醉酒时,夸耀自己曾为天子修楼,还偷偷把斗战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宫殿顶上。当然,老工匠并没有任何坏心,他只是希望轧荦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罢了。可这个消息,听在我耳朵里,这意味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天子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灌了他几杯,他就把所有的细节都抖搂出来了:神像位置在哪儿,形象为何,如何开启,等等,说了个一清二楚。我再三询问,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便顺手把他宰了——这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诉别人,可就不好了。”萧规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谈一件寻常小事,“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样利用这个秘密,来对付陛下。开始是一个粗糙的想法,然后不断修改、不断完善,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计划。若非这尊轧荦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萧规拍拍雕像,语气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语,十多年前的一个老工匠的无心之举,居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运数演化之奇妙,言辞简直难以形容其万一。 萧规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盘绳子,其他蚍蜉也纷纷解开,很快把绳子串成一个长条。不过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来了,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这个长度只能垂到第三层,难道你们想从那个高度跳下去?”天子讥讽地说道,“就算侥幸不死,地面上已经聚满了禁军,你们还是无路可逃。” “这个不劳陛下费心。”萧规淡淡道。 他们把绳子一头系在鸱吻的尾部,一头慢慢垂下去。正如天子估计的那样,这根绳子只垂到第三层,就到头了。而且第三层是邀风阁,四面开敞,所以不像其他层一样有飞檐伸出,没有安全落脚的地方。 天子不再嘲讽,他很想看看,到了这一步,这些该死的蚍蜉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萧规用手拽了拽绳子,确认系得足够结实,然后叮嘱其他五个蚍蜉看好人质,自己抓着绳子一点点溜下去。 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片混乱。诸部禁军已经赶到,一层一层地救人、搜捕、扑火,呼喊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此时天色黑暗依旧,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也没有一个人看到,狡黠的蚍蜉正悬吊在楼外东侧数丈之遥的一根细绳上,慢慢地向下滑下。 眼看即将抵达第三层的高度,萧规开始晃动身体,让绳子大幅度地摆起来。来回摆动了几次,当他再一次达到东侧最高点时,他猛然一动,拽着绳子,跳到了与第三层遥遥相对的青灰色城墙之上。 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南侧城墙的中部,所以它的东西两端,各接着一段城墙。城墙的高度,与第三层邀风阁平齐,距离极近。不过出于安全考虑,楼层与城墙之间并不连通,刻意留出了宽约三丈的空隙。 刚才张小敬从太上玄元灯楼顶滑下来,本来是要落在城墙上的,结果因为坍塌之故,才冲进了第三层邀风阁。现在萧规算是故技重演。 这段城墙的装饰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一切以美观壮丽为要。城堞高大笔直,城头驰道足可奔马。萧规迅速把绳子固定在一面军旗旗杆的套口处,然后有规律地扯了三下。 天色太黑,萧规又不能举火,上面的人只能从绳子的抖动,判断出他已安全落地。于是蚍蜉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手里有两个人质和一个动弹不得的同伴,必须分别绑在一个人身上,两人一组,慢慢溜下去。 蚍蜉倒不必担心人质反抗的问题,在天地之间命悬一线,谁也不会趁那时候造次。可是有一个麻烦必须得立刻解决:太真看到自己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直接瘫软在地,放声大哭,任凭蚍蜉如何威胁都不管用。 最终,一个蚍蜉实在忍不了,想过去把她直接打昏。天子怒道:“你们不许动她!”蚍蜉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她如果不赶紧闭嘴,把禁军招来的话,我们就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来跟她说。”天子直起身躯。蚍蜉们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的胳膊。天子踩在乌瓦之间,来到太真身旁,蹲下去爱怜地撩起她散乱的额发:“太真,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嗯?”太真继续啜泣着。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子抓住她的手,柔声念诵着这两句诗,仿佛回到龙池旁边的沉香亭。太真犹豫地抬起头,白皙的面颊上多了两道泪沟。 她记起来了,这两句诗来自天子一个奇妙的梦。天子说,他在梦里见到一个白姓之人,跪在丹墀之下,要为天子和贵妃进献一首诗作,以铭其情。那家伙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天子醒来时只记得两句。后来他把这件事讲给太真听,太真还故作嗔怒,说我只是个坤道,又不是什么贵妃。天子把她搂在怀里,许诺一年之内,必然会她一个名分。太真这才转嗔为喜,又交鱼水之欢。 “你看,我们现在就能像比翼鸟一样,在天空飞起来,岂不美哉?朕答应过你,绝不会离开,也绝不会让你受伤。”天子宽慰道,把她揽在怀里。太真把头埋进去,没有作声。这两句诗是她和天子之间的小秘密,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天子站起身来,盯着蚍蜉道:“让朕绑着太真滑下去。” 蚍蜉们愣了一下,萧规不在,他们对这个意外的请求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时张小敬道:“就这么办吧,反正上下两头都有人看着,他们能跑哪儿去?” 蚍蜉们站在原地没动。张小敬脸色一沉:“我张小敬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问萧规,到底该不该听?”他做惯了不良帅,气势很足,蚍蜉们也知道他跟头儿的关系,轻易就被压服。 没人注意到,一听到张小敬这个名字,太真的眼睛倏然一亮。 蚍蜉们七手八脚,把天子和太真绑到一起,还在绳子上串起腰带,以防天子年老体衰一时抓不住绳子。 张小敬这时稍微恢复了一点点气力,说我来检查一下绳子。天子身份贵重,多加小心也属正常。张小敬强忍着肌肉剧痛,走到跟前,一手拽住绳子,一边低声道:“陛下,我是来救你的。” 天子鼻孔里发出嗤笑,都这时候了,还玩这种伎俩。可太真却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你是檀棋的情郎。” 张小敬一怔,这又是哪儿传出来的? 檀棋当初为了能说服太真,冒称与张小敬两情相悦。这种羞人的细节,她在向张小敬转述时,自然不好意思提及。眼下情况紧急,张小敬也不好多问。他把绳子头又紧了紧,低声道:“是真是假,陛下一会儿便知。还请见机行事。”然后站开。 太真闭紧了眼睛,双臂死死搂住天子。天子抓住绳子,往下看了一眼,连忙又收回视线,脸色苍白。大唐的皇帝,一生要经历各种危险,可像今天这种,却还是第一次遭遇。 他到底经历过大风浪,一咬牙,抓紧绳子,把两个人的重量压上去,然后顺着洞口缓缓溜下去。 这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滑在半空之中,朝着城墙而去。看那亲密的模样,倒真好似比翼鸟翱翔天际一般。他们的速度很慢,中途有数次出现过险情。好在天子平日多习马球,又得精心护理,体格和反应比寻常老人要好得多,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城墙之上。 萧规一见天子落地,立刻上前,将其制住。太真倒不用特别去理睬,她已经吓得快昏过去了。 紧接着,一个蚍蜉也顺利地溜下来,张小敬就紧紧绑在他的身上。张小敬的力气稍微恢复了点,双手也能紧紧握住绳子,分担压力,所以这两个人下来反而比天子、太真组合更顺利。 可是,当下一个蚍蜉往下滑时,意外却发生了。 他刚滑到一半,那根绳子似乎不堪重负,竟然“啪”的一声断裂散开。一个黑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从半空重重跌落到城墙上面,脊梁正好磕在凸起的城堞上,整个身躯霎时折成了两半。上半截身子又往下猛甩了一下,头颅破碎,混浊的脑浆涂满了墙身。 幸亏太真昏昏沉沉,没注意到这个惨状,不然一定会失声尖叫,给所有人都惹来杀身之祸。扶着太真的天子看到这一惨剧,眉头一挑,不由得多看了张小敬一眼。 萧规呆立在原地,露出错愕的神情。那只伤眼流出来的血糊满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 这可不仅是损失一个人的麻烦。绳子只有一副,现在一断开,上头的三个人的退路彻底断绝。现在萧规的人手,除了半残的张小敬,只剩一个人而已。 那根绳子是麻羊藤的篾丝与马尾鬃搓成,经冷水收缩,又用油浸过,坚韧无比,按道理不可能这么快就断掉。萧规下来之前,一寸寸检查过,也并没摸到什么隐患。怎么它会莫名断裂呢? 在萧规陷入疑惑时,张小敬悄无声息地把手一拢,将一柄不属于他的象牙柄折刀收入袖中。这是刚才张小敬与天子纠缠时,顺手偷来的。 在张小敬握住绳子时,这柄折刀已暗藏掌中,刀尖夹在两指之间。往下一溜,刀尖会悄悄切割起绳子。当然,这个力度和角度必须掌握得非常好,要保留一部分承载力,否则人没落地绳子先断,那就无异于自杀了。 张小敬之前用过这种绳子,深谙其秉性,切割时微抬刀刃,只挑开外面一圈藤篾丝。藤篾丝主拉伸,马尾鬃主弯折。篾丝一断,马尾鬃仍可保持绳子的刚强,但却再也无法支撑重量。 “走吧。” 萧规仅眺望了一眼,很快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三个被困楼顶的蚍蜉,注定没救了,当断则断。 “你想往哪里走?”天子仍是一副讽刺口气。 即使这些蚍蜉智计百出,终于让他们落在了南城墙之上,可又能如何呢?天子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设有一个哨位,明暗内外各一人,每三个哨位,还有专管的城上郎。他们仍在天罗地网之中,无处逃遁。 萧规冷冷道:“适才逃遁,靠的是波斯老工匠的私心;接下来的路,就要感谢陛下的恩赐了。” “嗯?”天子顿觉不妙。 “走夹城。”萧规吐出三个字。 姚汝能蜷缩在牢房里,身心俱冷。 他还记得自己在大望楼被拘捕的一幕:手持紫色灯笼,拼了命发出信号给张小敬:“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靖安司已和从前不一样了。然后有穷凶极恶的卫兵扑上来,把他拽下大望楼,丢进冰冷的监牢里。 姚汝能不知道,闻染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捕;他更不知道,这条传递出去的消息对局势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 对于接下来自己的遭遇,姚汝能心知肚明。明天吉温和元载一定会给自己栽赃一个罪名,家族的声誉会为之蒙羞。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无论外界如何抹黑,自己内心会做出公正的评断——比起这个,他更担心阙勒霍多到底被阻止了没有。 “如果有张都尉在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姚汝能迷迷糊糊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监牢的门锁传来哗啦一声,似乎被人打开。姚汝能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李司丞?!” 第35章 卯正(2) 姚汝能惊喜莫名,连忙从稻草上爬起来。他想迎上去,可看到李泌的脸色十分严峻,于是勉强抑制住激动,简单地行了个叉手礼。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和委屈,不过现在还不是哭诉之时。”李泌一点废话没有,直奔主题,“你立刻回去大望楼,尽快让望楼重新运转。我要所有城门即刻封锁,灯会中止,重新宵禁。” 姚汝能大吃一惊,事态已经演变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他本想问阙勒霍多到底怎么样了,现在也只好将话头默默咽回去。 “能多快修复?”李泌问。 姚汝能略做思忖,说一刻足矣。李泌很意外,居然这么快? 望楼体系中的大部分节点,其实都运转正常,只有大望楼中枢需要重整。工作量不大,难的是要找到懂望楼技术的人。之所以在之前迟迟没能修复,是因为吉温完全不懂,加上他赶走了一批胡人官吏,在人力上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最紧要的是发出消息,所以大望楼不必恢复到完满状态,只要有简单的收发功能就够了,所以他敢拍胸脯说一刻足矣。 听完姚汝能的解说,李泌很满意:“很快,即刻去办,需要什么物资尽管开口。” “是。” 李泌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姚汝能搀扶起来,递过去一碗热羊汤,热度晾得恰到好处,里头还泡着几片面饼。姚汝能又冷又饿,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大口喝起来。这时李泌忽然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司出了一个内奸,你可知道?” “啊?不知道。”姚汝能很惊讶,差点把碗给摔地上,“如果我知道,肯定一早就上报了。” 李泌道:“经过分析,我们判断这个内奸应该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过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然后转身离开。 姚汝能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忽又好奇道:“是徐主事分析的吗?” 李泌脚步停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去。姚汝能有点莫名其妙,可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把羊汤一饮而尽,用力拍了拍两侧的脸颊,大声喊了声呼号,然后朝着大望楼的方向走去。 李泌听见身后活力十足的呼号,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羡慕姚汝能的无知。 如果他知道现在长安城的境况,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可话说回来,又有谁能通盘掌握呢?李泌不期然又想到了张小敬,不知灯楼爆炸时,他身在何处。 李泌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有万一之可能,这个家伙也不会放弃。 哦,对了,还有檀棋。李泌挺奇怪,自己居然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她的下落。她自从跟张小敬出去以后,就没了音讯。不过这姑娘很聪明,应该会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这些无关的事,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李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当前局势上,这时通传匆匆跑到面前,大着嗓门说有发现,然后递来一卷纸,说是主事们刚刚翻找出来的。 李泌展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卷手实。纸质发黄,已颇有些年头。这是位于安业坊一处宅邸的契约书,买卖双方的名字都很陌生。手实里写清了宅邸的结构,足有六进之深,还包括一个宽阔花园,写明了树种、建筑、尺寸等细节,其中赫然就有一座波斯凉亭、一个囚兽用的地下室,以及大批名贵树植。 这个布局,李泌一眼就看出来,是蚍蜉把自己带去的那个宅邸。没想到这么快就挖出来了。 安业坊啊……李泌咀嚼着这个名字,神情复杂。 安业坊位于朱雀大街西侧第四坊,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不过安业坊里最著名的建筑,是贞顺武皇后庙。 贞顺武皇后生前是圣上最宠爱的武惠妃,逝于开元二十五年,死后追封皇后头衔,谥贞顺。她的存在,在长安城中十分微妙。因为她有一个儿子叫作李瑁,娶妻杨玉环,后来竟被自己父亲夺走了。 而她和太子李亨之间,也有因果联系。武惠妃为了让李瑁有机会,将太子李瑛构陷致死。没想到天子并未属意李瑁,反而把太子头衔封给李亨。 所以这安业坊,无论对李瑁还是李亨,都是一个百感交集的场所。若这女人多活几年,恐怕许多人的命运都会随之改变。 抛开这些陈年旧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实上,忽然发现在买主的名字旁,籍贯是陇西。他眼神一动,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几年前朝廷曾经颁布过一则《授宅推恩令》,规定朱雀街两侧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勋贵不得买卖。 而手实上这个买家的名字,旁边没写官职和勋位,亦没注明族属,根本是个白身平民。他能买到安业坊的宅邸,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身份,其实是某个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来买。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很多人身份敏感,既想买个别宅,又想藏匿身份,便让手下家奴出面。这种情况,叫作“隐寄”。这份手实,应该就是隐寄的买卖。 买主既然籍贯是陇西,背后的主人,自然是出身陇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声,把手实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孙,也是陇西李氏宗亲的一支。 这个推断看似粗疏无理,可现在不是在审案,不必证据确凿。只要李泌发觉一点点联系,就足够了。 “立刻集合旅贲军,我亲自带队,前去安业坊。”李泌简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亲眼来确认那座花园,是不是自己去过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执行。旅贲军士兵迅速集结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带领下朝安业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这些士兵不止带着刀弩,还有强弓和铁盾。 这如临大敌的阵势,到底是去查案还是打仗啊?他们心想。 从光德坊到安业坊距离不算太远,不到一刻就赶到了。根据那份手实,宅邸位于坊内西北,恰好挨着贞顺武皇后庙。 坊内此时还是灯火通明,不过观灯者已经少了许多。毕竟已是卯正时分,已经玩了大半个通宵的人纷纷回去补觉。李泌一行径直来到宅邸门前,这里的大门前既无列戟,也没乌头,看起来十分朴素低调。不过此时有一辆华贵的七香车正停在门前,那奢华的装潢,显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狸!”李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两名膀大腰圆的士兵“轰”地撞开大门,后续的人一拥而入。李泌特别吩咐,一定不可马虎大意,所以他们保持着标准的进袭姿势,三人一组,分进合击,随时有十几把弩箭对准各个方向。 他们冲过前院和中庭,四周静悄悄地,一路没有任何阻碍。李泌心中起疑,可还是继续前行。当他踏入后花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座造型特异的自雨亭。 没错,就是这里! 李泌捏紧了拳头,我又回来了! 此时在那座自雨亭下,站着几个人。其他人都是僮仆装束,唯有正中一人身着圆领锦袍,头戴乌纱幞头,正负手而立——正是李相。 两人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忽然有街鼓的声音从远处飞过墙垣,传入耳中。并非只有一面鼓响,而是许多面鼓,从四面八方远近各处同时响起。 长安居民对这鼓声再熟悉不过了。寻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会响起,连击三百下,表示宵禁即将开始。如果鼓绝之前没能赶回家,宁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则会被杖责乃至定死罪。 此时街鼓竟在卯时响起,不仅意味着灯会中止,而且意味着长安城将进入全面封锁,日出之后亦不会解除。 萧规一说夹城,天子和张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长安的布局,以北为尊。朱雀门以北过承天门,即是太极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议事,此处乃是天下运转之枢。后来太宗在太极殿东边修起永安宫,称“东内”,以和太极殿“西内”区别,后改名为大明宫。到了高宗临朝,他不喜欢太极殿的风水,遂移入大明宫议事。 此后历任皇帝,皆在大明宫治事,屡次扩建,规模宏大。到了开元年间,天子别出机杼,把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坊扩建改造,成了兴庆宫,长居于此,称“南内”。 兴庆宫与大明宫之间距离颇远,天子往返两地,多有不便。于是天子在开元十六年,又一次别出机杼,从大明宫的南城墙起,修起一条夹城的复道。复道从望仙门开始,沿南城墙一路向东,与长安的外郭东侧城墙相接,再折向南,越过通化门,与兴庆宫的南城墙连通。 这样一来,天子再想往返两宫,便可以走这一条夹城复道,不必扰民。后来天子觉得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又把复道向南延伸至曲江,全长将近十六里。从此北至大明宫,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宫城,即能畅游整个长安。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务本楼,没人会想到蚍蜉会把主意打到夹城复道。萧规只要挟持着天子,沿南城墙附近的楼梯下到夹城里头,便可以顺着空空荡荡的夹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难怪他说这条逃遁路线是“拜天子所赐”,这句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天子脸色铁青,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混账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惮。 从太上玄元灯楼的猛火雷到通向龙池的水力宫,从勤政务本楼上的轧荦山神像到夹城复道,这家伙动手之前,真是把准备功夫做到了极致,把长安城都给研究透了。这得要多么缜密的心思和多么大的胆量,才能构建起这么一个复杂的计划。 而且这个计划,竟然成功了。 不,严谨来说,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萧规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没有过于得意忘形。他让唯一剩下的那个蚍蜉扶起张小敬,然后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身后,喝令他们快走。 “你已经赢了,放她走吧。反正你也没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开口。 萧规对这个建议,倒是有些动心。可张小敬却开口道:“不行,放了她,很快禁军就会发现。一通鼓传过去,复道立刻关闭,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萧规一听,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来。 “你……” 天子对张小敬怒目相向。自从那一个蚍蜉摔死后,他本来对张小敬有了点期待,现在又消失了。不过张小敬装作没看见,他对太真的安危没兴趣,只要能给萧规造成更多负担就行,这样才能有机会救人。 萧规简单地把押送人质的任务分配一下,带领这大大缩水的队伍再度上路。他们沿着城墙向东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墙之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规整笔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凿一点点攻开似的,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条向下的石阶平路,伸向裂隙底部。他们沿着石阶慢慢往下走去,感觉一头跌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谓的夹城复道,就是在城墙中间挖出一条可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窄路,两侧补起青砖壁,地面用河沙铺平,上垫石板。城墙厚度有限,复道也只能修得这么窄。 在这个深度,外面的一切光线和喧嚣都被遮挡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两侧砖墙高耸而逼仄,坡度略微内倾,好似两座大山向中间挤压而来。行人走在底部,感觉如同一只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头,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线夜幕。 复道里没有巡逻的卫兵,极为安静。他们走在里面,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种环境下,每一个人都有点恍惚,仿佛刚才那光影交错的混乱,只是一场绮丽的梦。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墙之间破出一条幽静封闭的道路来。在这里行走,不必担心有百姓窥伺,完全可以轻车简从。若在白天,该是何等惬意。 步行了约莫一刻,他们看到前方的路到了尽头。这里应该就是兴庆宫南城墙的尽头,前方就是长安城外郭东城墙了。在这里有一条岔路,伸向南北两个方向。 “萧规,你打算怎么走?”张小敬问。 向北那条路,可以直入大明宫,等于自投罗网;向南那条路通向曲江池,倒是个好去处,只是路途遥远,少说也有十里。以这一行人的状况,若没有马匹,走到曲江也已经累瘫了。 萧规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张小敬没问为什么,萧规肯定早有安排。这家伙准备太充分了,现在就算他从口袋里变出一匹马来,张小敬也不会感到意外。 一行人转向南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着说实在走不动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车,何曾步行过这么远?天子俯身下去,关切地询问,她委屈地脱下云头锦履,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即使在黑夜里,那欺霜赛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萧规沉着脸,喝令她继续前进。天子直起身子挡在太真面前,坚持要求休息一下。萧规冷笑道:“多留一弹指,就多一分被禁军堵截的危险。若我被逼到走投无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终。” 天子听到这赤裸裸的胁迫,无可奈何,只得去帮太真把云头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轻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抚着她的粉背,低声安慰,好不容易让她哭声渐消。 这时张小敬开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强自己走。不如就让我押送太真吧。” 萧规想想,这样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风,以张小敬现在的状况,能够看得住,腾出一个蚍蜉的人手,可以专心押送天子。 于是队伍简单地做了一下调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双手捆缚住,又继续前进。这次张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后,他们一个娇贵,一个虚弱,正好都走不快,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声抱怨,张小敬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第36章 卯正(3) 这条复道,并非一成不变的直线。每隔二百步,道路会忽然变宽一截,向两侧扩开一圈空地,唤作跸口。这样当天子的车驾开过时,沿途的巡兵和杂役能有一个地方闪避、行礼,也方便其他车辆相错。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笔直的整条复道,会发现它身上缀有一连串跸口,像一条绳子上系了许多绳结。 这支小队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现一个跸口。萧规一摆手,示意停下脚步,说休息一下。说完以后,他独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太真顾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娇喘不已。天子想要过来抚慰,却被蚍蜉拦住。萧规临走前有过叮嘱,不许这两个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没有徒劳地大声呵斥,悻悻瞪了张小敬一眼,走到跸口的另外一端,负手仰望着那一线漆黑的天空。 张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着石壁,轻轻闭着眼睛。整整一天,他的体力消耗太大,现在只是勉强能走路而已。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尽快恢复元气,以备接下来可能的剧战。 忽然,一个女子的低声钻入耳朵:“张小敬,你其实是好人,你会救我们,对吗?”张小敬的心里一紧,睁开独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圆脸,眼下泪痕犹在。她的右手继续揉着脚踝。蚍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并未生疑。 “为什么这么说?”张小敬压低声音反问道。 “我相信檀棋。” 张小敬一怔,随即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可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不过你相信她,与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欢的男人,不会是坏人。” “呃……”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和檀棋之间其实没什么。恋爱中的女人,和恋爱中的男人,我都见过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张小敬有些无奈,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女人还饶有兴趣地谈论起这个话题。太真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居然露出尴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么做一定别有用意。” “所以你刚才那番表现,只是让蚍蜉放松警惕的演戏?”张小敬反问。 “不,从殿顶滑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真的快崩溃了。但比起即将要失去的富贵生活,我宁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背弃了丈夫的坤道,若再离开了天子的宠爱,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个可能,让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缓慢转动脖颈,双目看着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过我帮忙,救了你一命,现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这个人情还掉。”说这话时,太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和刚才那个娇气软弱的女子判若两人。张小敬的独眼注视着她,目光变得认真起来。 “好吧,你猜得没错,我是来救人的。”张小敬终于承认。 太真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把泪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这样一位忠臣,圣人会很欣慰的。” “忠臣?”张小敬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为天子尽忠才来。我对那些没兴趣。” 这个回答让太真很惊讶,不是为皇帝尽忠?那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可这时蚍蜉恰好溜达过来,两个人都闭上了嘴,把脸转开。 蚍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回转过去。天子反剪着双手,焦虑地踱着步子,萧规还没回来。可惜的是,即使只有这一个蚍蜉,张小敬还是打不过,他现在的体力只能勉强维持讲话和走路而已。 面对太真意外的发言,张小敬发现自己必须修正一下计划。原本他只把太真当成一个可以给萧规增加麻烦的花瓶,但她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说不定可以帮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头,再度把头转向太真,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没有力气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太真说。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欢的事。” 没过多久,萧规从黑暗中回转过来,面带喜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上路,于是这一行人又继续沿着夹城复道向南而行。 这次没走多久,萧规就让队伍停下来。前方是另外一个跸口,不过这里的左侧还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砖砌台阶。不用说,台阶一定通往外郭东侧城墙。 复道不可能从头到尾全部封闭,它会留出一些上下城墙的阶梯,以便输送物资或应对紧急情况。萧规刚才先行离开,就是去查探这一处阶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这些台阶入口平时都有卫兵,防止有闲杂人员进入复道。可今天他们都被兴庆宫的变故吸引过去了,这里居然空无一人。 萧规一挥手,所有人离开复道,沿着这条阶梯缓缓爬上了城墙上头。一登上城头,环境立刻又变得喧嚣热闹,把他们一下子拽回尘世长安。 张小敬环顾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长安城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城墙内侧依然灯火通明,外侧却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眯起眼睛,看到在南边远处有一栋高大的城门楼,那里应该是延兴门。据此估算一下距离,他们此时是在与靖恭坊平行的城墙上头。 靖恭坊啊……张小敬浮现出微微的苦笑。从这个高度,他能看到坊内有一片宽阔的黑暗,那是马球场。几个月前,他站在场地中央胁迫永王,然后丢下武器成为一个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终点,或是另一个起点。 想不到今日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张小敬仿佛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轮,正在像太上玄元灯楼一样嘎嘎地转动着。 “我们从这里下去。” 萧规的声音打断了张小敬的感慨。他走到了城墙外侧,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好似井台辘轳的木架子。这个木架构件比寻常辘轳要厚实很多,上头缠着十几圈粗大麻绳,叉架向城墙外伸出一截,吊着一个悬空的藤筐。在它附近,紧贴城墙边缘的位置,还插着一杆号旗。不过因为没什么风,旗子耷拉在旗杆上。 长安法令严峻,入夜闭门,无敕不开。如果夜里碰到紧急事情必须进城或出城,守军有一个变通的法子:在城墙上装一具缒架,系上一个大藤筐,人或马站在里头,用辘轳把他们吊上吊下。 这是萧规计划的最后一步,利用缒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加上城中大乱,没人会注意到这段不起眼的城头。蚍蜉可以从容脱离长安城的束缚,然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眼看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连萧规都有些沉不住气。他对天子笑道:“陛下,趁现在再看一眼您的长安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见到了。”天子冷哼一声,背剪着双手一言不发。他知道对这个穷凶极恶的浑蛋,说什么都只会迎来更多羞辱。 两个人质,被萧规和张小敬分别看守着。仅存的那个蚍蜉,开始去解缒架上的绳索。他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绕下来,然后钩在大藤筐的顶端。 缒架要求必须能吊起一人一马,所以这个藤筐编得无比结实。为了保持平衡不会翻倒,筐体四面各自吊起一根绳子,在顶端收束成一股,再接起辘轳上的牵引绳。如何把这几根绳子理顺接好,是个技术活,否则藤筐很可能在吊下去的半途翻斜,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蚍蜉忙活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藤筐调好平衡。只要辘轳一松,即可往下吊人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人手。 藤筐要缓缓下降,要求摇动辘轳的人至少是两个人,还得是两个有力气的人。若是萧规和蚍蜉去握辘轳,那么就只剩一个虚弱的张小敬去看守两名人质。 萧规没有多做犹豫,走近天子,忽然挥出一记手刀,切中他脖颈。这位九五之尊双眼一翻,登时躺倒,昏迷不醒。之前没打昏天子,是因为要从勤政务本楼的复杂环境脱离,让他自己走路会更方便。现在眼看就能出城,便没必要顾虑了。 太真还以为天子被杀死,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蹲下身子,瑟瑟发抖。萧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对蚍蜉吩咐道:“把她也打昏。” 他知道张小敬现在身体极疲,很难把握力度,所以让蚍蜉去做。蚍蜉“嗯”了一声,走过去要对太真动手。这时张小敬道:“先把她扔藤筐里,再打昏。”蚍蜉先一怔,随即会意。 这是个好建议,可以省下几分搬运的力气。于是蚍蜉拽着太真的胳膊,粗暴地将其一路拖行至城墙边缘,然后丢进藤筐。太真蜷缩在筐底,喘息不已,头上玉簪瑟瑟发抖。 蚍蜉也跨进藤筐,伸出手去捏她的脖颈,心里想着,这粉嫩纤细的脖颈,会不会被一掌切断。不料太真一见他伸手过来,吓得急忙朝旁边躲去。藤筐是悬吊在半空的,被她这么一动,整个筐体摇摆不定。 蚍蜉有点站立不住,连忙扶住筐边吼道:“你想死吗?” 这声呵斥起到了反作用,太真躲闪得更厉害了,而且一边晃一边泪流满面。蚍蜉发现,她似乎有点故意而为,不由得勃然大怒,起身凑过去,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娘们。 他这么朝前一凑,藤筐晃得更厉害。太真为了闪避蚍蜉的侵袭,极力朝着身后靠去。突然,一声尖叫从太真的口中发出。她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扬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来。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间,却发现不对劲。 太真虽然是坤道身份,但终究是在宫里修道,穿着与寻常道人不太一样。今日上元节,在道袍之外,她还披着一条素色的纱罗披帛。这条披帛绕过脖颈,展于双肩与臂弯,末端夹在指间,显得低调而贵气。 刚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缠了一下,不绕脖颈,一整条长巾虚缠在右臂之上,两端松弛不系,看起来很容易与衣袖混淆。这种缠法叫作“假披”,一般用于私下场合会见闺中密友。 蚍蜉哪里知道这些贵族女性的门道,他以为抓的是衣袖,其实抓的是虚缠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气,立刻从手臂上脱落。蚍蜉原本运足了力量,打算靠体重的优势把她往回扯,结果一下子落了空,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朝着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军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虽然掉了出去,但两只手却把住了筐沿。他惊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来,却突然感觉到手指一阵剧痛。 原来太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闭上眼睛狠狠地戳刺过来。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后来被张小敬夺走,现在又到了她手里。 蚍蜉不敢松手,又无法反击,只得扒住藤筐外沿拼命躲闪。一个解甲的老兵和一个宫中的尤物,就这样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筐内外,展开了一场奇特的对决。 太真毕竟没有斗战经验,她不知什么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结果蚍蜉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还有反击的希望,便强忍剧痛,伸手乱抓。无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长发,顾不上怜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觉得头皮一阵生痛,整个身体都被扯了过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阳穴。 太真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头,啊呀一声,软软地摔倒在筐底,晕厥了过去。 蚍蜉狞怒着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给这个娘们一记重重的教训。可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微断裂声,他一抬头,看到吊住藤筐的一边绳子,居然断了——这大概是刚才太真胡乱挥舞,误砍到了吊绳。 蚍蜉面色一变,手脚加快了速度往里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牵引的藤筐,陡然朝着另外一侧倒去。蚍蜉发出一声悲鸣,双手再也无法支撑,整个身体就这样跌了出去。 悲鸣声未远,在半空之中,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原来刚才一番缠斗,让藤筐附近的吊绳乱成一团麻线。蚍蜉摔下去时,脖颈恰好伸进了其中一个绳套里去。那声脆响,是身子猛然下坠导致颈椎骨被勒断的声音。 藤筐还在兀自摆动,太真瘫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后一个蚍蜉耷拉着脑袋,双眼凸起,任凭身躯被绳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墙上吱呀吱呀地摆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萧规站在辘轳边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蚍蜉发出最后的悲鸣,他才意识到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城墙边缘,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后一个手下也被吊死了,萧规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小象牙柄折刀。 萧规的瞳孔陡然收缩,他想起来了,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间所佩,在摘星殿内被张小敬夺去,现在却落在太真手里。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阵不正常的空气流动,从萧规耳后掠过。他急忙回头,却看到一团黑影竭尽全力冲了过来,将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萧规情急之下,只能勉强挪动身子,让后背靠在缒架附近那根号旗的旗杆上,勉强作为倚仗。 借着这勉强争取来的一瞬间,萧规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当年的老战友张大头。 “大头,你……”萧规叫道。可对方却黑着一张脸,并不言语。他已没有搏斗的力气,只好抱定了同归于尽之心,以身躯为武器撞过来——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旗杆只抵御了不到一弹指的工夫,便咔嚓一声被折断。这两个人与那一面号旗,从长安东城墙的城头跃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阵风,倏然展开,裹着二人朝着城外远方落去,一如当年。 就在同时,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长安城投射而来,恰好映亮夜幕中那两个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长安城内的街鼓咚咚响起,响彻全城。 第37章 辰初(1)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初。 长安,长安县,安业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点声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数步,径直来到自雨亭下。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方也同时在凝视着他,只是自矜身份,没有开口。 李泌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旅贲军的士兵们也一起拥过来。他们迅速站成一个弧形,把整个自雨亭严密地包围起来。李林甫身边的护卫眉头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却被主人轻轻拦下。 李泌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说道:“拜见李相。” “李司丞有礼。”李林甫淡淡回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顶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李泌注意到,对方用的称呼是他的使职“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诏翰林”,可见李林甫已然判断出吉温夺权失败,并且接受了这个结果。 今天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对,现在终于示弱认输了。想到这里,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示弱的时候可不常见——他如此退让,果然是因为被自己击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这个幕后黑手在最接近胜利之时,在自己最隐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个正着,心旌动摇也是应该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气,若非李相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为之。” 李林甫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眼神一抬:“亭子样式确实不错,老夫致仕之后,也该学学才是。” 从回应里,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李相说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这里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吗?” 蚍蜉曾在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干系。此时兴庆宫情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请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春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吗?”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过李相?再者说,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狼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里亮出一卷字条,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过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条背面,上头留有一个圆形的洇迹,“这字条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春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这顿时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春宴,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个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还没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说,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开口道:“怎么回事,李相应该比我清楚。您一直觊觎靖安司,还埋下眼线,引狼入室,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李泌这时豁出去了,说得直白而尖锐。他一挥手,周围旅贲军士兵立刻举起弩来,防止这位权相发难。 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李泌为何气势汹汹来围堵自己。几个护卫大惊,下意识把主人挡在身后。他处变不惊,推开护卫,挺直胸膛走到亭边,淡淡道:“长源,这是一个阴谋。”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说这是个阴谋,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李相难道对靖安司没有觊觎之心?难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你说得不错。可在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计,这时该死的便是长源你才对啊。” “因为在你们的算计里,我早就该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礼节,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现,真让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随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当他是穷途末路,胡言乱语。这件事的脉络,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卫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内应。两者里应外合使得靖安司瘫痪,绑走李泌。然后李相一边趁机指使吉温夺权,一边让蚍蜉发动袭击。他自己为避免被波及,提前离开勤政务本楼,躲在这处宅子;同时又让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调开。这样一来,便可让世人误以为这次袭击,是太子为弑杀父皇夺权所为,将其彻底扳倒。 谁有能力策动突厥狼卫和蚍蜉?谁对长安城内外细节如此熟稔?谁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调动在最合适的位置?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缜密细致,绝非寻常人能驾驭。无论从动机、权柄、风格还是诸多已显露出的迹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来。 这计划中的两个变数,一是张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钓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灭口,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张小敬的协助下逃了出来。于是整个阴谋,就这样被李泌拎住安业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来。 什么靖安司的字条,什么不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虚诳之言。李泌懒得一一批驳,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来,在如此清晰的证据链条面前,再负隅顽抗已毫无意义。他手执李林甫的手臂,从自雨亭出来,口中大喊:“靖安司办事!” 护卫们试图挡住,可旅贲军士兵立刻把他们两个人围在队形之中。 这时李林甫的声音,再次响起:“长源哪,你这么聪明,何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这件事,于我有何益处?”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李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向这位罪魁祸首。对方神情从容,甚至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怜悯。 李泌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个他一直在内心极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导致的巨大错误。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将紫灯笼搁在一个倒马鞍式的固架上,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楼顶的挡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却不见轻松之色。 李泌许诺给他配备资源,可是懂得望楼通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他只能亲力亲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经响起,四方的城门也已经关闭。李泌交给他的任务,暂时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彻底恢复原来的通信能力,还得花上几天时间,但目前至少不会耽误大事。 自从在监牢被放出来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个长安的局势。事态发展之奇诡,令他瞠目结舌。姚家几个长辈都是公门出身,从小就给姚汝能讲各种奇案怪案。可他们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没眼下这桩案子这么诡异。 姚汝能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眼前的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掣肘,恐怕早就解决了。这么单纯的一件事,为何会搞得这么复杂?眼下张小敬不知所终,檀棋下落不明,徐宾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杀害,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难道这就是张小敬所谓“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紧了拳头,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坚守还有什么意义!他几个时辰前在大望楼上愤然发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变成一头沉沦于现实的怪物,哪怕代价沉重。他相信,张都尉一定也在某一个地方,努力抗拒着长安的侵蚀。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楼发过信号,询问张小敬的位置,可惜没有一栋望楼给出满意答复。张小敬最后一次出现在望楼记录中,是子初时分在殖业坊,然后他便彻底消失,再无目击。 姚汝能正在想着张小敬会在哪里,这时旁边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楼,有消息传入!” 以大望楼为核心,周围划成了八个区域,以八卦分别命名。所有远近望楼,都竖立在这八个区域的轴线之上。巽位东南,二楼则指大望楼东南方向轴线上的第二楼。 这些临时找来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但不懂信号收发解读,这些事必须得是姚汝能亲力亲为。姚汝能连忙冲到大望楼东南角,一边盯着远处的紫灯起落,一边大声报出数字,好让助手记录。等到信号传送完毕,姚汝能低头画了几笔,迅速破译。 “汝能:张都尉急召,单独前来,切。” 姚汝能的眉头紧皱起来,张都尉?为什么他不回来,反而要躲在远远的望楼上发消息?究竟是受了伤还是有难言之隐?更奇怪的是,这个消息是单发给自己,而不是给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们,他们对这些数字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转译出来是什么内容。 姚汝能迅速把纸卷一折,握在手心。张小敬的这个举动,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屡屡遭人怀疑,甚至还被全城通缉,对靖安司充满戒心是理所当然的。 张都尉现在一定处在一个困境内,因为某种原因没办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过外面的望楼发回信号。他一定知道,现在能解读信号的只有姚汝能一个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这一点,姚汝能心头一阵火热。他吩咐旁边的几个助手继续盯着周围的灯光消息,然后从大望楼的梯子匆匆攀下来。 因为内鬼还未捉到。此时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还处于严密封锁状态。但姚汝能已经洗清嫌疑,卫兵只是简单地盘问几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楼位于光德坊东南方向的兴化坊。这一坊一共有两栋望楼,西北角的一楼,以及东南角的二楼,呈对角线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来到兴化坊,看到许多百姓纷纷打着哈欠往回走去,坊兵们已经守在门口,催促居民们尽快回家,马上就要闭门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径直入坊,直奔二楼而去。那栋望楼位于一个大畜栏旁边,栏中关满了猪羊鸡鹅,粪味浓郁。他捂住鼻孔,低头穿过畜栏,很快便看到望楼下立着的那条长长木梯。 他只顾赶路,没留意身旁的畜栏里响起一阵阴沉的铿锵声。姚汝能仰起头,伸手先抓住一阶木梯,向上爬了两级,双脚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攀在半空,处于全无防备的状态。 畜栏里的一头猪忽然发起不安的哼叫,鸡鹅也纷纷拍动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机从它们身后伸出来,对准了姚汝能毫无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连续传来五下弩箭射出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姚汝能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动也动不了。 他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几名旅贲军士兵从外面的巷子冲过来,个个手持短弩,身后还有一个文官跟随。他们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围,而在畜栏里,一个人影躺倒在地,手里还握着一具还未发射的弩机。 “这,这是怎么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该上还是该下。 那文官仰起头来,扬声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来吧。”姚汝能觉得耳熟,定睛一看,原来还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骁卫里打过交道的赵参军,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帮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说不定张小敬还在。赵参军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个圈套,你还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继续爬到顶上一看,里面果然没有张小敬的踪迹,只有两个武侯倒在里头,已然气绝身亡。他攀下楼梯,脸色变得极差,问赵参军到底怎么回事。 “你记不记得,李司丞跟你说过,那个靖安司的内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点点头,他清晰地记得李泌的原话是:“我们判断这个内奸应该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过破绽。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当时他还挺奇怪,为什么李司丞会一口咬定,认定自己一定知道内鬼的事。 赵参军略带得意地拍了拍脑袋:“这可不是对你说的,是说给内鬼听的。”姚汝能为人耿直,但并不蠢,听到这里,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实不知道内鬼和谁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个烟幕弹。内鬼听见,一定会很紧张,设法把姚汝能灭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内外已全面戒严,姚汝能又孤悬在大望楼上,他在内部没办法下手。于是这位内鬼便利用望楼传信不见人的特点,把姚汝能给钓到光德坊外,伺机下手。 而赵参军早得了李泌面授机宜,对姚汝能的动向严密监控。一发现他外出,立刻就缀了上去,果然奏功。 第38章 辰初(2) 姚汝能表情有点僵硬,李司丞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如果赵参军晚上半步,内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赵参军拍了拍他肩膀,说先看看猎物吧。 姚汝能勉强打起精神,朝畜栏那边望去。牲畜们都被赶开,可以看到一个黑影正俯卧在肮脏的污泥之中,手弩丢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两箭,不过从微微抽搐的脊背线条可以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这家伙打开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宾在内的半个靖安司班底,间接促成了阙勒霍多的爆发,真要计较起来,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进畜栏,脚下溅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这个内鬼翻过身来。这时天色已蒙蒙发亮,在微茫的光线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脸上五官,不禁大惊。 “怎么……是你?!” 这内鬼趁着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间,一下子从泥中跃起,双手一甩,把脏污飞溅进姚汝能的眼睛里,然后带着箭伤,转头朝反方向跑去。 赵参军倒不是很着急,这一带他都安排好了人手。这家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排成一条绵密的防线,逐渐向畜栏收拢。 可收拢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后,他们发现,人不见了! 赵参军气急败坏,下令彻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这个畜栏下方有一个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栏,牲畜粪便污物就从这里排掉,顺水冲走。 管道的盖子被掀开丢在一旁,里面内径颇宽,很显然,内鬼就是顺着这里逃了出去。 赵参军喝令快追,可士兵们看到管道内外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还散发着沤烂的腥臭味道,无不犹豫,动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冲了过去,义无反顾地钻入管道。 长安外郭的城墙高约四丈,用上好的黄土两次夯成,坚固程度堪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其四角与十二座城门附近,还特意用包砖加强过。在外郭城墙的根部,还围有一圈宽三丈、深二丈的护城河。 护城河的河水来自广通、永安、龙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终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长安人闲来无事,会跑来河边钓个鱼什么的。守军对此并不禁止,只是不许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碍观瞻。 此时远远望去,整条护城河好似一条玄色衣带,上头缀着无数金黄色的闪动星点,那是摆在冰面上的几百盏水灯。 这些水灯构造非常简单,用木板或油纸为船,上支一根蜡烛——这本是中元节渡鬼的习俗,可老百姓觉得上元节也不能忘了过世的亲人,多少都得放点。不过这毕竟是祭鬼的阴仪,搁到城内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来城外的护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门通宵不关。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结冰,灯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闪耀。 此时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方,一团黑影正在急速下坠。那些随时会熄灭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两个绝望的轮廓。 张小敬抱住萧规,连同那一面号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纠缠成一团,当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这次两人的关系截然不同。萧规恶狠狠地瞪着张小敬,而张小敬则把独眼紧紧闭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们没有开口的余裕。随着风从耳边嗖嗖吹过,身体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声,薄冰裂开,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灯;然后是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四周渡鬼的烛光顿灭,两个人直通通地砸入护城河内,激起一阵高高的浪头。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彻底抵消下降带来的压力。两人直接沉入最深处,重重撞在河底,泥尘乱飞,登时一片浑浊。 张小敬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整个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凝结成团,又霎时向四方分散。这一拉一扯带来的强烈震撼,几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躯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张小敬确实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还看到它在逐渐远离。与此同时,有大量冰凉的水涌入肺中,让他痛苦地呛咳起来。 若换作全盛时期,张小敬可以迅速收敛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虚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杀,榨光了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张小敬缓缓摊开四肢,放松肌肉,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剧烈的翻腾声,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张小敬歪过脸去,看到萧规正用双臂努力挣扎着,朝着河面上扑腾。讽刺的是,那面号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条,一端缠在萧规的脚脖子上,一端绕在张小敬的腰间。号旗湿紧,没法轻易解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萧规拽着绳子,把张小敬拼命往上拉。 张小敬不知道萧规是真想救人,还是单纯来不及解旗,不过他已没力气深思,任凭对方折腾。萧规的力量,可比张小敬要强多了,挣扎了十几下,两个人的脑袋同时露出水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在护城河的岸边,传来几声惊慌的叫喊:“哎!这边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脚步声传来。 这些人应该是在附近放水灯的老百姓,个个穿着白衫,手提灯笼。他们看到护城河的冰面裂开了一大片窟窿,里面浮着两个人头,都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个还在扑腾。几个灯笼高举,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几个胆大的后生踏上薄冰,战战兢兢地朝他们靠近。 有人带了几根放灯用的长竹竿,一边一根架在萧规腋窝。几个人使劲一抬,一气把他们俩都给架出水面,七手八脚拖到了岸边。 张小敬视线模糊,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双颊被狠狠拍打,然后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个声音高声道:“这个也还有气!” “也还有气?这么说萧规也还活着?”张小敬的意识现在根本不连贯,只能断断续续地思考。他感觉脖颈之下几乎没有知觉,连痛、冷、酸等感觉都消失了,木木钝钝的,就像把脑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会儿,又一个憨厚的声音传入耳朵:“这,这不是张帅吗?” 这声音听起来略耳熟,张小敬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狮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点想起来了,这是阿罗约,是个在东市养骆驼的林邑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培养出最优良的“风脚野驼”。阿罗约曾经被一个小吏欺负,硬被说辛苦养的骆驼是偷的,最后还是张小敬主持公道,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罗约发现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张帅!”他俯身把手按在张小敬的胸膛,发力按摩。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张小敬张开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堆水,身子总算有了点知觉。 周围几个脑袋凑过来,也纷纷辨出他的身份,响起一片“张帅”“张阎罗”“张小敬”的呼声。这些人张小敬也记得,都是万年县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与他打过交道。 他想提醒这些人,抬头朝城墙上看看。那里悬着一个藤筐,里面装着昏倒的太真,附近还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当今天子。可是张小敬张了张嘴,发现声带完全发不出声音。 大概是落水时受到了刺激,一时麻痹,可能得缓上一阵才能恢复。 阿罗约见张小敬有了反应,大为高兴。他想到旁边还躺着一位,应该是张小敬的朋友吧,便走过去也按摩了一阵。这时他的同伴忽然说:“你听见鼓声了没?” 阿罗约一愣,停步静听,果然有最熟悉不过的街鼓在城内响起,不禁有些奇怪:“这都快日出了,敲哪门子街鼓?” “哎呀,你再听!”同伴急了。 阿罗约再听,发现还有另外一种鼓声从南北两个方向传过来。这鼓声尖亢急促,与街鼓的悠长风格迥异。他脸色变了,这是城楼闭门鼓,意味着北边春名门和南边延兴门的城门即将关闭。 按例,上元节时,坊门与城门都通宵不闭。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先在城里逛一晚上灯会,快近辰时才出城在护城河放水灯。现在这是怎么了?怎么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闭城门?难道跟之前兴庆宫前那场爆炸有关? 阿罗约他们没去兴庆宫前看热闹,不清楚那边出的事有多大。不过他们知道,城楼守军的闭门鼓有多么严厉。如果鼓绝之前没进城的话,就别想再进去了。他们什么吃的和铜钱都没带,关在城外可会很麻烦。 “赶紧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张帅他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罗约语气犹豫。他看了眼远方的鱼肚白,又看了眼延兴门城楼上的灯笼,一咬牙,“你们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门又不会一直不开,大不了我在外头待一天。张帅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阿罗约下了决心,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记得帮我喂骆驼啊。”同伴们答应了一声,纷纷朝着城门跑去。 阿罗约体格健壮,轻而易举就把张小敬扛起来,朝外走去。在距城墙两百步开外的官道旁边,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庙,长安人践行送别时,总会来此拜上一拜。阿罗约把张小敬搁在庙里,身下垫个蒲席,然后出去把萧规也扛过来,两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之前为了放水灯,这伙人在岸边留存了火种。阿罗约把火种取来,用庙里的破瓮烧了点热水,给两人灌下。过不多时,这两个人都悠悠恢复神志。阿罗约颇为高兴,说我出去弄点吃的,然后拿着竹竿出去了,庙里只剩下张小敬和萧规两人。 张小敬缓缓侧过头去,发现萧规受的伤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块,嘴角泛着血沫。显然在落水时,他先俯面着地,替张小敬挡掉了大部分冲击。 看到这种状况,张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没救了。一股强烈的悲痛如闪电一样,劈入张小敬石头般僵硬的身体。上一次他有类似体验,还是听到闻无忌去世。 这时萧规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这三个字里蕴含着无数疑问和愤怒。 张小敬张了张嘴,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萧规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丝毫不顾及胸口伤势,边说边咳,“不对!咳咳……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帮我,对不对?” 张小敬无言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你为了骗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对李泌下了杀手。张大头啊张大头,该说你够狠辣还是够阴险?咳咳!” 萧规此时终于觉察,这个完美的计划之所以功亏一篑,正是因为这位老战友的缘故。自己对张小敬的无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满疑惑。 他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没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个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个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过一番关于“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说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这么多牺牲者?” 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还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这次张小敬没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过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里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过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们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过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里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过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没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听到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这个计划太过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在支持。 第39章 辰初(3) 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里,比刚才被袭击时还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里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这些人个个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欢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个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个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个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里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没人会去特别关注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里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走开,反而回转过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没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 “跟我往外走,不许和任何人交谈。”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没有必要……”元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于是檀棋就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里。之前的爆炸,让这里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里,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惊慌地回过头。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 元载之前陷害张小敬的事,她已经问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担心,如果把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会加倍报复张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负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还在奋战,她必须做些事情来帮到他,哪怕会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元载从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断出,这姑娘是认真的。她也许没见过血,但动起手来一定心志坚定。抛开个人安危不谈,他对这种杀伐果断还挺欣赏的,不愧是李泌调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银牙,手中正要发力,元载突然厉声道:“你杀不杀我,张小敬一样要死!” 闻得此言,锐物一颤,竟没有继续刺下去。元载趁机道:“你下楼时,也听那些人谈到张都尉的表现了吧?” “那又如何?” 他们下楼时,恰好碰到一个侥幸未受伤的官员跑下来,激动地对禁军士兵连说带比画,把在七楼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这才知道,张小敬上楼之后居然与蚍蜉联手,打昏陈玄礼不说,还公然挟持天子与太真离开。 檀棋和元载当然明白,这是张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张小敬已成为恶事做尽的坏人。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万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净。” “我可以去作证!”檀棋道。 元载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话根本没人会相信。”元载是大理司的评事,太清楚上头的办案逻辑了。 “可我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挟持天子,这个罪过怎么洗也洗不白。说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张小敬为何要选这么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嘛。” “你……”檀棋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元载说的是实情,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恼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锐物扎进去。元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别动手,听我说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说,他是死路一条吗?” “如果你杀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条。”元载躺在地上,高喊道,“现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评事,又在靖安司任职,我的话他们会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轻。现在放了你,谁能保证你转头不出卖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诚意,只要相信这事对我有好处就成。”元载虽然狼狈地躺在泥土里,可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没听懂。 “此前诬陷张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许以重利。不过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势,若能帮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处——你要知道,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越说越流畅,俨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节奏。 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听公子说过,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争。可元载竟这么赤裸裸地说出,让她真有点不适应,她不由得啐了一口:“无耻!”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檀棋除了斥骂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知道这姑娘已经动摇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来。”檀棋依旧板着脸。 “万一张小敬真把圣人救出来,他就是大英雄。届时天子一查,呦,有个忠直官员先知先觉,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小敬是叛贼时,他却努力在为英雄洗刷冤屈,这其中好处,可是车载斗量。” “你这是在赌,万一他救不出来呢?” “那长安和整个朝廷将会大乱,谁还顾得上管他啊?”元载抬起右手,手指来回拨动,好似手里拿着一枚骰子,“所以无论圣人安与危,帮张小敬洗白,对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着这家伙轻描淡写地说着大不敬之事,好似一个谈生意的买卖人,檀棋觉得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这番话又无懈可击,几乎已把她给说服了,握住锐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檀棋不知道,元载还有个小心思没说出来。之前在晁分家门前,他被张小敬吓破了胆,放任那杀神离开。如果上头追起责来,他也要担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会以“纵容凶徒”的罪名处斩。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为张小敬正名。某种意义上,他们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元载擦了擦宽脑门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运气还没有完全离开,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我们得先找到一个人。” “谁?” “一个恨张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话,让李泌如坠冰窟。 “于我有何益处?” 无论是寻常推鞫还是宫廷阴谋,都遵循着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李林甫并没有在细枝末节跟李泌纠缠,而是直奔根子,请这位靖安司丞复习一下这条基本常识。 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年任中书令后,独得天子信重将近十年,圣眷未衰,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换句话说,这起针对天子的阴谋,对他来说有害无益,几乎没有好处。 李泌从种种迹象推算李林甫的阴谋布置,看似完美解释,可唯独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诣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只会动摇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第40章 辰初(4) 可是,依循这个原则,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继位东宫以来,屡受李相压迫,又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顺理成章继位,上可继大宝之统,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谓风光独揽。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调出去,是为了让他背负弑君弑亲的嫌疑,无法登基。”李泌试图辩解。 “弑君弑亲?我大唐诸帝,何曾少过这样的事了?”李林甫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讽刺味道,“我来问你,其他诸王,可还有谁中途离席?” 李泌闭口不语。 “若我安排此事,此时就该保住一位亲王,调控南衙与北衙禁军,精骑四出,把你和东宫一系一个一个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这么一个大院子里,与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还带着几丝自嘲和无奈。 “我们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叹。 听到这句话,李泌的身躯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是啊,谋篡讲究的是雷霆一击,不容片刻犹豫。李林甫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后续手段源源不断,哪会这么迟钝。 难道……真的是待在东宫药圃的太子所谋划?他竟然连我都骗过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阵凄苦,然后是愤怒,继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责已经毫无意义。李泌知道,政治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之争。他身为东宫谋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里,哪怕没什么道理可言,也必须设法去为太子争取更多利益。 此时在这一处僻静宅院之内,太子最大的敌人李林甫身边只有寥寥几个护卫,而他带的旅贲军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着想着,眼神逐渐变了,手臂缓缓抬起。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他已经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这年轻人眼神里冒出的杀意,却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个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炼。 “你就不想想,万一天子无事呢?”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李林甫的话,像一阵阴风,不动声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对啊,倘若天子平安无事呢?那他在这时候出手,非但毫无意义,而且后患无穷。 李泌不知道兴庆宫到底惨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张小敬在那边,说不定会创造出奇迹,真的将圣上救出。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竟希望张小敬失败。 这实在是今天最讽刺的事情。 真相和对太子的承诺之间,李泌现在必须得做一个抉择。 姚汝能一钻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长矛一般猛刺过来,连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个人就这么哧溜一声,往下滑去。 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过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没想到,内鬼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这个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个圆形的出口,还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个老捕吏,说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里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没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过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没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这条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条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里,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两个人扑通落入渠中,这里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过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过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里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没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这么肮脏的粪水里泡过,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个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还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这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没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没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个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个个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过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个一起抬出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这两个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过去,那个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靖安司的那个通传吗?”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个头不大,但多少是个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里,发现另外一个人趴在张小敬的怀里,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过,走过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还是别吭声了,在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条,在地上尘土里勾画起来。阿罗约说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个箭头,伸向城门里,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回去?他苦笑道:“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还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成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不良帅急成这样。 “可在下也没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说。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把您送进去。” 第41章 辰正(1) 这时候远方东边的日头正喷薄而出,天色大亮,整个移香阁开始弥漫起醉人的香味。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正。 长安,长安县,兴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传是一个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无处不在,无人不知。每一个人都见过这个人奔跑的身影,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门。频频出入大殿,频频通报往来大事。长安城内多少情报都是经他之手,传达给各个主事之人。又有多少决策,是经他之手分散到望楼各处。 可奇怪的是,却偏偏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好似终南山中一只趴在树上的夏日鸣蝉,蝉愈鸣,林愈静。没有人会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通传的身上。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进来的内鬼。 乍一听似乎骇人听闻,可仔细一想,再合理不过。能频繁出入靖安司各处,能第一时间掌握最新的局势动态与决策,而且还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是一个巧妙的错觉,几乎瞒过了所有人。他们都在远处拼命低头寻找,可这内鬼却站在灯下的黑暗中,面带着讥笑。 赵参军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传,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这个人身上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闪失。抓住内鬼,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脚,设法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须尽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旧死死抱紧通传的身体,有如铁箍一般。赵参军下令把两个人分开,几个强壮的士兵轮流使劲,这才勉强把十指掰开,可见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强硬。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通传绑好,嘴里勒上布带,弄了一副担架朝京兆府抬去。赵参军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负重伤的姚汝能,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姚汝能背部那个伤看起来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个瘫痪的命。这么有干劲的年轻人,本来前途无量,可惜却折在这里了。他曾经在右骁卫里被这小子胁迫过,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赞一句好样的。若不是姚汝能奋不顾身,搞不好这个内鬼就顺利逃掉了。 赵参军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如此拼命?这靖安司的俸禄有这么高吗?说起来,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个,李泌是一个,张小敬更是一个,就连那个女的,都有点不正常。 赵参军摇摇头,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担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后想了想,又派了一个人,把内鬼被擒的消息尽快送去安业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里办事,这个消息必须得第一时间告知他。 吩咐完这些事之后,赵参军这才顾上抬头看看天色。这时晨曦的光芒越发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嚣了一夜的长安城即将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可不知为何,赵参军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全无畅快通透之感。 闻染拍了拍双手,把最后一点香灰从掌心拍掉,然后将新压出来的香柱小心地搁在中空竹筒里,挎在腰囊里。岑参站在她身后,脸色凝重: “闻染姑娘,你确定要这么做?” 闻染对着张小敬的牌位恭敬地点了一炷降神香,看着那袅袅的烟气确实升起,这才答道:“是的,我考虑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参劝道。 这姑娘从昨天早上,苦难就没停歇过。先被熊火帮绑架,然后又被靖安司关押,亥初还在慈悲寺闹出好大事端,可谓是颠沛流离,惊吓连连。寻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溃了。 闻染脸色憔悴,倔强地摇摇头。岑参叹了口气,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 早在亥时,岑参按照闻染的叮嘱,径直赶去了闻记香铺,收了招牌,拿了张小敬的牌位。他正准备把这两样东西烧掉,没想到闻染居然也回来了。 一问才知道,她无意中得了王韫秀的庇护,元载这才放弃追捕。不过她却没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赶回香铺。岑参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闻染却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里听了一堆只言片语,发现恩公正陷入大麻烦。 岑参本以为这姑娘会放声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封大伦是一切麻烦的根源,只要能挟持住他,就能为恩公洗清冤屈。 这个想法吓了岑参一跳,当他听完了闻染的计划后,更是愕然。没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躯里,居然藏着这么坚忍的性子。不过仔细想想,若无这等决不放弃的坚忍,只怕闻染早已落入熊火帮或元载之手等死了。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强硬得很,这大概是源自其父亲的作风吧。 “恩公为闻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当四时拜祭,永世不忘;若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而我却因畏怯而袖手旁观,死后怎么去见我父亲?”闻染坚定地说道。 “可是挟持了封大伦,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闻染回答,举起右拳捶击左肩。岑参问她这是什么意思,闻染说这是父亲闻无忌教给她的手势,意思是九死无悔。 岑参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决定自告奋勇,去助她完成这桩义举。一个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绑架朝廷官员,这可是大罪。可岑参不在乎,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写成一首流传千古的名作。 他几乎连诗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兴门的城门郎现在有点惶惑,也有点紧张。 他最先听到和看到的,是来自兴庆宫的巨响和烟火弥漫。可他身负守门之责,不敢擅离,只能忐忑不安地静待上峰指示。等来等去,却等到了城门监发来的一封急函,要求严查出城人员。他还没着手布置,忽然又听到街鼓咚咚响起。按照规定,鼓声六百,方才关闭城门。可很快望楼又有京兆府的命令传入,要求立即落钥闭门,严禁一切人等出入。 这些命令大同小异,一封比一封紧急。可城门郎知道,命令来自不同衙署,这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已经乱了,没有一个抓总之人,各个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 这上元节还没过一天呢,就闹出这么大乱子,城内那些衙署干什么吃的?城门郎暗自腹诽了几句,把架子上一领山文甲拎起来,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哗啦直响。非常时期,武官必须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门郎穿戴好之后,略显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没好脾气地喝令守兵们赶紧去关门。他的亲随小声道:“监门那边没人,那些门仆八成看灯还没回来……”城门郎眼睛一瞪:“胡闹!就没留个值班的?他们是想杀头吗?” 关闭城门很简单,几个士卒推下绞盘就是,可落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大唐对门户之防十分看紧,城门郎可以驱动卫兵,但城门管钥却是由监门负责。这样一来,门卫与锁钥掌在不同人手里,降低被买通的风险。城门郎如果要关门落锁,得派人去找监门,让那边派门仆送钥匙过来。 昨夜灯会,没有宵禁,城门也彻夜敞开。监门那些门仆居然擅离职守跑去看灯,一个都不留。城门郎恨得咬牙切齿,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把城门关上再说。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守兵跑过来:“城外有人请求入城。”城门郎心想,这肯定是出去放河灯的闲汉,想都不想就回绝:“不行!让他们滚。” “呃……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守兵面露为难之色。 城门郎眉头一皱,一振甲衣,迈步沿台阶走到城头,他探头朝下望去,愣住了。借着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骑。那骑士头戴斗笠,身着浅褐色急使号服,倒没什么特别的。可那坐骑却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张,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刚经长途跋涉的驿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两侧横担着两个硕大的黄绿竹条大筐,盖上缚着锦带,黄纸封贴,马后还插着一杆锯齿边的赤色应龙旗。 一看到那面不过一尺长的小旗,城门郎神情剧变。他急忙把头缩回去,带着亲随噔噔噔下了城头,走到城门洞子里,打开一个小缝,让这一骑进来。 城门郎亲自查验了骑士的一应鱼符凭信,没有问题,又走到那大筐旁边,却没敢动那封纸。他低下头,看到有细木枝子从筐里伸出来,嗅了嗅,可以闻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来,对使者笑道:“尊使来得真及时,若是等一下落了钥,就连我也没法给你开门了。”使者不置一词,收回符信,一夹马肚子,穿过延兴门的城门洞子,径直冲入城内。 有守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城门郎擦了擦汗,压低声音道:“这是涪州来的急使。你看到那应龙旗的锯齿边了吗?一共七个,一齿一日,七日之内必须把货物送到长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惊呼:“从涪州到这里怕有两千里路,七天时间,那岂不是中间不能有一刻停歇?什么货物这么值钱?”这些士兵每日看着商队进出,对于行脚使费很清楚,这么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马匹,哪怕那两个大筐里装满黄金,也得赔本吧? 面对属下的好奇,城门郎只说了两个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惊道:“这才一月份,哪里来的荔枝?”城门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温棚蒸郁,大把钱粮撒下去,什么养不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刚才那筐里伸出来的树枝看到了么?为了让荔枝运抵长安还是新鲜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连枝剪下来。运一筐荔枝,就得废去一棵荔枝树。” 士兵们怔怔道:“这,这荔枝得贵成什么样?谁会去买?” 城门郎转过头去,望向北方宫城方向喃喃道:“自有爱吃之人,自有愿买之人……”却没细说,而是转过头严肃地教育道:“挂着应龙旗的急使,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平时都是走启夏门,所以你们不认得。今天大概启夏门关得早,他绕路跑来咱们延兴门了。下次记住,再严厉的命令,在这个旗面前都不是事,千万不能阻拦,不然大祸临头。” 众人纷纷点头,城门郎一挥手:“别闲聊了,赶紧把门关上,再去找监门那群笨蛋,落不了钥我要他脑袋!” 那骑士进了延兴门,径直走了大约两坊距离。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声中往家里赶去,已经有士卒巡街吆喝,不过没人敢阻拦那一面应龙旗。骑士观察片刻,跃马进入附近永崇坊。这里的东南角有一个废弃的放生池,传说曾经闹过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边,骑士摘下斗笠,露出阿罗约的那张憨厚面孔。他翻身下马,把坐骑右侧的大筐卸下来,蜷缩在里面的张小敬一下子滚落出来,随之滚出来的还有几十枚新鲜荔枝和几根树枝。 阿罗约每天都牵着骆驼出城喂养,知道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一骑运送荔枝的飞使抵达长安,也知道那应龙旗比军使还威风,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今天恰好就是飞使送货的日子,他为了恩公,大着胆子把那飞使给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骑士,带好全套符信,然后把张小敬藏进了筐里。那筐顶黄条是御封,谁也不敢擅自开启,于是就这么混进城里来了。 全天下也只有这一骑,能在长安城封闭之际,还进得来。 张小敬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果叶,环顾四周,眼神里透着些郁郁之色。他适才吃了点野味,状态略微恢复,只有嗓子仍旧说不出话来。阿罗约看向恩公,觉得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双鬓好像又斑白了一点,那一只犀利的独眼,现在却锋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浑浊。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让他很伤心吧?阿罗约猜测,可是没敢问。 张小敬比了个手势,让阿罗约在附近找来一根烧过火的炭棍和一张废纸。他虽不能像文人一样骈四丽六地写锦绣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纸上画过,很快写成一封短信。 张小敬把信折好递给阿罗约,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城楼。阿罗约看懂了意思,是让他把信交给延兴门的守军。不过他很奇怪,若这封信如此重要,为何恩公不自己送过去呢?张小敬摇摇头,指向另外一个方向,表示还有别的事。 张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贸然出现在官军面前,会横生无数枝节。天子的危机现在已经解除,让阿罗约去报个信就足够了。至于他,必须立刻赶去靖安司,如果李泌还活着,他一定会留在那边。 萧规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话太过骇人,他没法跟任何人讲,无论如何得先让李泌知道,而且要尽快。 阿罗约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张小敬牵过那匹骏马,把两个荔枝筐卸掉丢进放生池,翻身上去,强打起精神朝坊外冲去。 借着应龙旗的威势,守军不敢阻拦。张小敬离开永崇坊,沿着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骑忽然发出一声哀鸣,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这匹快马从户县子午谷出来,一路狂奔,到长安已是强弩之末。现在非但没得到休息,反又被张小敬鞭挞着跑了一段,终于坚持不住,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张小敬骑术高明,可衰弱的身体反应不过来,一下子被摔下马去,头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滚出去很远。 他从地上咬着牙爬起来,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别的代步工具。这时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督促居民回坊的万年县衙巡哨。 这些巡哨看到一匹驿马躺倒在路中间,还有个使者模样的人站在旁边,十分蹊跷,纷纷举起了武器,朝这边呼喊。张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应龙旗拿起来挥动。巡哨里有懂行的,一看这旗,知道厉害,动作迟疑起来。 可哨头却眼神一眯,手握铁尺走过去,狠狠抽在张小敬的脖颈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张阎王?你冒充皇使飞骑,真以为咱认不出来?” 第42章 辰正(2) 那一只独眼在万年县太有名气,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张小敬看这哨头的脸,并不认识,大概是自己入狱后新提上来的。哨头狞笑道:“张大帅收拾过的小角色太多,怎么会认识我呢?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您一定认识,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见你。” 张小敬一愣,难道他们要把自己抓回万年衙门?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岂能在这里耽搁! 哨头也不答,招呼两个人把张小敬架起来,朝着旁边一条路走去。张小敬试图挣扎,可那两个巡哨各执一条胳膊,让他无力反抗。 若换了平时,这两个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张小敬先战突厥狼卫,又阻止了蚍蜉,却被这两个小杂鱼按得死死的,可谓是虎落平阳。 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宅邸。宅邸只有一进,正中是个小庭院,修得非常精致,石灯楠阁、苍松鱼池一样不缺,北边坐落着一座浅黄色的阁楼,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哨头站在庭院门口等了一阵,很快出来一个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狭鼻钩,看到张小敬被押在门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头道:“知道您一直在找这人,我们一逮到,衙门都没过,就先给您送来了。”那人递给他几吊实钱,哨头欢天喜地走了。 “张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这中年男子阴恻恻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快。张小敬抬头一看,果然是熟人,原来是虞部主事、熊火帮的老大封大伦。 封大伦对张小敬怕极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阁里,不等到这个凶徒彻底死亡的确切消息,他就不踏实。熊火帮自有他们的情报渠道,张小敬被全城通缉,很快通缉令又被撤销,然后兴庆宫发生爆炸,全城宵禁闭门,这一系列事件之间,隐约都和这位前不良帅有关联。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听到,张小敬似乎已经叛变投靠蚍蜉。元载栽赃的那个罪名,居然成真了。 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太过离奇。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这哨头是熊火帮在衙门里的内线之一,巴巴地将张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家伙,如今乖乖跪在阶下,听任宰割,封大伦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大为畅怀。 “当日你闯进我熊火帮,杀我帮众,有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天?”封大伦伸出一只脚,把张小敬的下巴抬起来。不料张小敬的独眼一瞪,吓得他习惯性地一哆嗦,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廊柱。 封大伦恼羞成怒,一脚直踹到张小敬的心窝,让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伦犹嫌不够,走过去又狠狠踢了几脚,边踢边吼,像是疯了似的。 “你不是义薄云天要为战友报仇吗?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帮连根拔起吗?你不是要护着闻染那个小娼妇吗?” 那一次屠杀,给封大伦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对张小敬这个名字无比畏惧。这压抑太久的恐惧,现在化为凌虐的快感,全数倾泻在张小敬身上。 封大伦打得满头是汗,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来,揪起张小敬的头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里,可见是天意昭然。别指望我会送你见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够,只有我亲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梦驱除,为我死去的帮内弟兄们报仇!” 他的表情激动到有些扭曲,现在终于可以亲手将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伦的手在微微颤抖。 张小敬面无表情,可手指却紧紧地攥起来,心急如焚。封大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你怕了?你也会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阎罗居然怕了!” 这时候远方东边的日头正喷薄而出,天色大亮,整个移香阁开始弥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伦把张小敬的头发再一次揪得高高,强迫他仰起头来面对日出,咽喉挺起。那只独眼骤视强光,只得勉强眯起来。封大伦却伸出另外一只手,强行把他的眼皮撑开,让那金黄色的光芒刺入瞳孔,应激的泪水从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这恶鬼,最惧怕的就是人世的阳光吧?”封大伦发癫般叫道,浑然不觉一股奇怪的香味钻入鼻孔。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把张小敬的头皮揪开——不,已经揪开了,封大伦分明看到,随着他把头皮一寸寸撕开,里面露出一个赤黑色的狰狞鬼头,尖头重瞳,利牙高鼻,头上还有两只牛角。 “阎罗恶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朝着张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顿时鲜血飞溅。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开口问道:“内鬼关在哪里?”赵参军躬身道:“已经妥善地关起来了,没和任何人接触,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询问了一下拘捕细节,连礼都不回,铁青着脸匆匆朝着关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赵参军的口信,便立刻离开了那个宅邸。李林甫还留在那里,但是外面布满了旅贲军的士兵。反正李泌现在已经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这位朝廷重臣。 来到牢房门口,李泌隔着栏杆朝里面看了一眼,确实是靖安司大殿的通传。他顿时觉得面皮发烫,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来回奔走了整整一天,这对任何一位长官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他有点想不通。靖安司里每一个人的注色经历,都要经过详细审查,大殿通传自然不会例外。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躲过这么严格的检查,混入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卫或者蚍蜉能做到这一点,这不同于杀人放火,操作者对官僚体系必须十分了解,且有着深厚根底,才能摆平方方面面,把一个人送入靖安司内。 可惜所有的卷宗档案,都随着大殿付之一炬,现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把安业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这位通传。当时他说消息来自一位主事,李泌根本没顾上去查证。很明显,这是幕后黑手的拨弄之计,先把李林甫诱骗过去,再把李泌引去,这样一来,兴庆宫的灾难便有了一个指使者,和一个证人。 这个幕后黑手,手段果然精妙。只是轻轻传上几句话,便把局面推到这地步。 太子确实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这种手段吗?李泌一直拒绝相信,他太了解李亨了,那样一个忠厚又带点怯懦的人,实在不符合这个阴暗风格。 本来李泌想立刻赶去东宫药圃,与太子再次对质。可是他考虑再三,还是先处理内鬼的事。要知道,如今兴庆宫乱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龙驭宾天,也还罢了;若是侥幸没死,他老人家事后追查,发现太子居然提前离席,那才是大难临头。 李泌就算自己敢赌,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赌。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审问内鬼,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话。 这些思忖,只是一闪而过。李泌推开牢房,迈步进去。内鬼已经恢复了清醒,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绑,嘴里也收着布条。 “把他的布条摘了。”李泌吩咐道。 赵参军有些担心地说他如果要咬舌自尽可怎么办?李泌冷笑道:“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份,他先后要杀徐宾和姚汝能,这么怕死,怎么会自尽?” 于是有士兵过去,把布条取走。内鬼奄奄一息地抬起头,看向李泌,一言不发。 “今天一天,你带给我无数的消息,有好的,有坏的。现在我希望你能再通报一则消息给我——是谁把你派来靖安司?” 内鬼吐出两个字:“蚍蜉。” “可笑!”李泌提高了声音,“光靠蚍蜉,可做不到这一点。”他走近两步,语带威胁,“别以为来氏八法已经失传!说!是谁把你派来靖安司的?” 来俊臣传下来氏八法,是拷问刑求的八种苛烈手段,不过这些手段只在刑吏狱卒之间流传,读书人向来不屑提及的。李泌连这个威胁都说出口,可见是真急了。 通传不为所动:“李司丞,你刚才说,我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杀害两人灭口,是怕死之人。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李泌眼神一闪。 “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通传咧开大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李泌立刻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去拦。可通传双颌一合,一下子就把自己舌头咬断,然后拼命吞了下去。那半截舌头滑入咽喉,却因为太过肥厚而塞在喉管里。监狱里的人急忙过去拍打其背部,可通传紧闭着嘴,任凭鲜血从齿缝流泻而出。没过多久,他痛苦万分地挣扎了几下,活活被噎死了。 是的,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包括他自己在内。 监牢内外的人都一阵哑然,可摘下布条是李泌亲自下的命令,他们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李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查一下,平日里谁和这个通传私下有来往,只要还活着,全给我带来!” 靖安司档案已毁,如今通传又自尽而死,想挖他的底,就只能寄希望于他平时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了。 既不幸也幸运的是,那一场大火之后,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且多集中在京兆府养伤。所以赵参军没费多大力气,就召集到了平时跟通传有来往的十来个人。李泌扫视了一眼:“怎么都是唐人?他就没和胡人来往过?” 赵参军说,吉温之前把胡人官吏都驱走了,说是为了防止有突厥内应。李泌眼睛一瞪:“瞎胡闹,赶紧把他们找回来!”赵参军赶紧出去布置,李泌则留在监牢里,先问这十几个人。 这些人战战兢兢,以为要被严刑拷问。不料李泌态度还算好,只是让他们说说平日里对通传的了解,越详细越好。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知道的都和盘托出。 原来这个通传姓陆,行三,是越州人,别看在大殿内是个大嗓门,平日却是个寡言性子。众人只知道他是单身,一直未有娶妻,在京城这边也没什么亲戚。至于陆三怎么从越州来到京城,又是如何被选入靖安司,却几乎没人知道。只有一个人提及,陆三之前似乎在军中待过。 李泌反复问了好几遍,并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答案。他有些气恼地背着手,让他们继续想。正在逼问时,门被推开,又有几个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带进来。他们就住在光德坊附近,所以第一时间被找回来了。 李泌让他们也回忆,可惜这些小吏回忆的内容,跟前面差别不大。陆三对唐、胡之人的态度,没有明显的倾向。大家的评价都很一致,这人沉稳知礼,性格和善,与同僚寻常来往也都挺多,但全是泛泛之交,没一个交往特别亲密的。同僚有个大病小灾婚丧嫁娶,从来不会缺了他的随份,偶尔谁有个拆借应急,他也肯出力帮忙,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陆三自己倒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偶尔喝点酒,打打双陆,也就这样了。 李泌站在一旁,忽然喊:“停!”众人正说得热闹,被强行中止,都是一阵愕然。李泌扫视一圈,问刚才一句话谁说的?一个唐人小吏战战兢兢举起手来。 李泌摇摇头:“再上一句,恩必报、债必偿那句。”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五十多岁的粟特老胡站起身来,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偶尔谁有个拆借应急,他也肯出力帮忙,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这是你说的吧?” “是,是在下说的……在下曾经找陆三借过钱。”他的唐语说得生硬,应该是成年后学的。 “借了多少?” “三千钱,两匹绢,借了两个月,已经还清了。” 李泌道:“刚才你说他是个恩必报、债必偿的人,这是你的评价,还是他自己说的?”粟特老胡对这个问题有点迷糊,抬起头来,李泌道:“咱们一般人都说有恩必报,有债必偿,你为何说恩必报、债必偿?” 老胡不太明白长官为何纠结在这些细微用字上,还不就是随口一说嘛,哪有什么为何不为何?他讪讪不知该怎么答。李泌道:“你下意识这么说,是不是受到了陆三的影响?” 成年后学异国语言,很容易被旁人影响,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经过李泌这么一启发,老胡一下子想起来了:“对,对,陆三老爱说这话,我这不知不觉就顺嘴学了。” 李泌若有所思,转过脸去对赵参军道:“把他们解散吧。” “啊?问出什么了?”赵参军一头雾水。李泌答非所问,随口诵出一段歌谣来:“守捉郎,守捉郎,恩必报、债必偿。”一边说着,表情越发阴沉。 “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本是市井俗语,流传甚广。守捉郎为了和自己名号的三个字凑齐,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报、债必偿”。全天下只有他们会这么说。 李泌一甩袖子,声音转而严厉:“调一个百人骑队,随我去平康里!” 封大伦的移香阁,位于东城靖安坊——很讽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这里算是万年县的一个分界线,靖安坊以北,尽是富庶繁华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游园别墅,居民很少,多是帮会浮浪子在其间活动。他把移香阁修在这里,既体面,也可以遥控指挥熊火帮。 第43章 辰正(3) 这宅子是他几年前从一个商人手里买的。说是买,其实是巧取豪夺。虞部主事位卑利厚,在营造上稍微玩点花样,再加上黑道的力量,压榨一个没背景的小商人轻而易举。 移香阁是封大伦花了大力气去修缮的,最是风雅不过。因此他不乐意让熊火帮那些粗鄙之人靠近,只允许几个守卫在门口待着。 说是守卫,其实就是几个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没什么正经仪姿。他们在门外听见院里主人一阵接一阵地狂吼和狂笑,不禁面面相觑。其中有个老成的说:“也不怪主人这样。你们不知道,之前那个独眼阎罗曾经杀进咱们熊火帮总堂,杀了几百个好手,是咱们的大仇人。” “几百人?”周围几个少年倒吸一口冷气,“咱们熊火帮上下都没有几百人吧?” “嗐!我就那么一说!反正那疯子把咱们折腾得不轻,这回落到主人手里,不知得多凄惨呢。”老成的那人感叹了一句,旁人忽然耸了耸鼻子:“好香啊。” “废话,你第一天当值吗?这叫移香阁,墙里都掺着芸辉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只要日头一照过来,就有异香升起。” “不是……”少年又闻了闻,“味道是从对面传来的。” 其他守卫也闻到了,这是不同于移香阁的香味,味道更加浓郁,一吸入鼻子就自动朝着脑部而去。众人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香味的来源,脑袋已感觉有点涨晕,眼前略显模糊,似乎出现了美酒、美姬以及高头骏马等好物。他们靠在一起,呵呵地傻笑起来。 这时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过来,手持一柄木工锤,朝着他们头上敲去。守卫意识迟钝,根本反应不过来,几下闷闷的重击,便全躺倒在地昏迷不醒。随即一个女子也出现在门口,她以布覆口,手里捧着一副正在燃烧的粗大燃香。 她把燃香掐灭,点了点头。拿锤子的男子这才把覆住口鼻的薄布扯掉,露出岑参的面孔,至于那女子,自然就是闻染。 岑参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那香:“这就是传说中的迷魂香?”闻染摇摇头道:“哪有一闻就倒的迷魂香,最多是迷幻罢了。这副迷幻香是用曼陀罗花、火麻仁和肉豆蔻果配成,只能让人变得有点迟钝,眼前产生幻觉,最多就这样了。” “这足够了。”岑参抬头看了眼门楣,晃晃手里的锤子,自嘲道,“我岑参本来想做个仗剑游侠,想不到居然做起这种迷香宵小的勾当。” 闻染眼皮垂下:“公子送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事就让妾身自己完成吧。”岑参哈哈一笑,走在她面前:“孤女报恩,以弱击强,这等好题材,我岂能袖手旁观。我不为大义,只为取材!” 他们的计划很粗糙,也很简单。闻染负责放烟,让敌人变迟钝,岑参负责动手。移香阁的格局很小,今天又逢灯会,守卫不会太多。只要那迷幻香真的管用,岑参有信心单枪匹马把封大伦给绑出来。 解决了门口的守卫之后,闻染蹲下来,把迷幻香插在门槛里,再次点燃。待得香气扩散了几分后,她再用一柄小团扇往里扇动。这种香颗粒很粗,行烟比较重,它会先在低处弥漫,再慢慢飘高。所以即使是在敞开的院子,也不必担心会被风吹散。 闻染让香飘了片刻,估算差不多已经扩散到整个移香阁了,然后冲岑参点了一下头。岑参一撩袍角,拿起锤子冲进门去,闻染紧紧跟在后面。 他先绕过照壁拐角,看到一个仆役正咧着嘴对着一棵树傻笑,起手一锤将其砸翻,然后冲到一处青砖地面的院落里,猛然站住了脚。随后而至的闻染,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这院落不大,可装饰得很精细,有木有水,一座精致香阁坐落在北边。可在这风雅至极的院落正中,却是一副血淋淋的残暴场面。 封大伦揪着张小敬的头发,一边叫着“阎罗恶鬼!去死吧!”,一边拿着匕首疯狂地朝他身上戳去。张小敬双手被缚,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尽量挪动肌肉,避开要害。也许是心神激荡的缘故,那迷幻香对封大伦的效力格外明显。在他眼中,张小敬此时的形象大概是一只真正的地狱恶鬼。 也幸亏封大伦被迷幻香所迷,下手失去准头。张小敬虽然被戳得鲜血淋漓,但要害位置一直没事。 岑参和闻染本来只想来此绑架封大伦,没想到居然能碰到张小敬。岑参最先反应过来,一马当先,冲过去一锤砸飞了封大伦的匕首,然后一脚把他踹飞。闻染则飞扑在张小敬身上,放声大哭。 说起来,虽然两人一直在寻找对方,但这却是他们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一次真正相见。 张小敬睁开独眼,看到在冥冥中出现了闻无忌的面容,面带欣慰。随后是第八团的那些兄弟,一个个亲热地聚在云端,面目模糊。可很快他又看到,在闻无忌身边,突兀地出现了萧规的脸,他嚼着薄荷叶,一脸狰狞地望着他,有赤色的火焰自他体内钻出来。 张小敬骤然受惊,身体剧颤。那一瞬间,原本麻痹的嗓子陡然通畅了,一阵嘶哑的吼声从喉咙里冲出来,说不上是悲痛还是愤怒。 闻染见状,知道他也被迷幻香所影响,看到了心底的隐痛。她赶紧从鱼池里取来一些冰水,泼在他脸上,然后把绳索解开。张小敬这才注意到闻染的存在,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摸摸她的秀发,久久不能作声。 封大伦斜靠在移香阁前,眼神略有涣散。岑参一直警惕地盯着他,防止这个家伙逃走。 迷幻香的效力很短暂,很快封大伦便恢复了神志。这位虞部主事狞笑道:“现在全城不知为何已开始戒严,你们就算把我绑住,也休想顺利离开。” 岑参脸色变了变,此前兴庆宫的骚乱他略有耳闻,街鼓声也听到了。封大伦说得一点不错,现在全城戒严,他们带着一位朝廷官员,只怕连坊门都出不了。 而今之计,只能把封大伦就地杀死,然后躲到戒严解除,再想办法将张小敬和闻染送出城。岑参暗暗盘算着,心神出现了一丝松懈。封大伦窥准这个时机,身体突然跃起,返身钻进移香阁,手一抬,将大门给死死闩住。 封大伦经营黑道多年,处处谨慎。这移香阁除了奢华之外,也安装了一些保命的手段。比如移香阁的入口木门,两侧门轴用四件铜页固定。只要人在里面把铁闩放下,外面的人除非拆下整扇大门,否则绝不可能踹开或砸开。 岑参冲到门前,踹了几下,大门却纹丝不动。封大伦隔着窗格哈哈大笑一番,掉头离开。岑参知道移香阁里一定藏着密道,可以通向别的地方。可他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这个罪魁祸首悄然消失。 岑参狠狠踢了大门一脚,回身对闻染急切道:“快走,封大伦逃了,一定会叫人回来。”闻染点点头,和岑参一左一右,把张小敬搀扶起来,往外走去。 “我们先回闻记香铺,脚程快的话,还能在鼓绝前赶回去。”岑参大声道。这时张小敬却开口:“不,我们去光德坊…” “光德坊?不可能,那太远了!”岑参瞪着眼睛。 “我有紧要之事……要去告诉李司丞,快走。”张小敬的语气虚弱,但却非常坚定。闻染有些犹豫,可岑参却毫不留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先出去再说!” 他们两个搀着张小敬,迅速走到院落门口。刚迈出门槛,却猛然听到一声呼号,随即被一片金黄色的光芒晃花了眼。待得视力恢复,他们才看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大批龙武军士兵,光芒即来自朝阳在那一件件盔甲上的耀眼反射。 这些士兵在门前站成一个半圆形,弩机端平,弓弦绞紧,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如果发起攻击的话,只消半个弹指,他们便会被射成刺猬。 在队伍的最前方,站着三个人。左边是陈玄礼,右边是永王,刚刚逃出去的封大伦满脸狞笑地站在最前面,朝这边指过来。 守捉郎在京城的落脚点在平康里的刘家书肆,旁边就是十位节度使的留后院。今日守捉郎先后损失了两个刺客、一个火师,还被人把据点搅得乱七八糟,可谓是颜面丢尽。 丢脸归丢脸,事情还要继续做。长安城昨夜动荡非常,他们得设法搜集情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守捉郎在京城的队正,一直在埋头收拾残局。 可就在这时,巷子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连整个地面都在微微颤动。队正是上过沙场的人,知道有骑兵逼近,连忙吩咐手下人去查探。 可还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整条巷子已被彻底封锁。 现在天色已亮,花灯已熄,百姓又都被赶回了坊内,城内六街如入夜后一样通畅宽敞。这一支马队发足疾驰,很快便赶到了平康里,在本坊铺兵的配合下,将这里团团包围。 守捉郎们十分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队正眉头一皱,起身走出巷子,迎面看到一位官员正往里闯,所有试图阻拦的守捉郎都被他身边的士兵推开。 队正刚要拱手说些场面话,却不防那官员扔过来一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几圈,到了队正脚面,这竟是一个人头,而且是新鲜割下来的。 那官员大声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这人名叫陆三,是你们守捉郎的人?” 队正看出来了,这官员表面上很冷静,可内里只怕快要炸了。他直觉这事一定和之前的动荡有大关系,这种情况之下,守捉郎不能再严守那一套准则,否则会被狂暴的朝廷连根拔起。 队正迅速做了决断,老老实实道:“在京城的守捉郎是有数的,在下不记得有这个名字,也不认得这张脸。” 不待李泌催促,队正主动取来名簿。李泌见这名簿笔墨陈旧,不可能是仓促间准备出来的,应当不假,里面确实没有这个名字。 李泌想了想,又问道:“守捉郎会自己接生意吗?” 队正道:“不可能,一切委托,都必须经过火师。” “如果外来的,是不是京城地面就管不着了?” 队正一愣,李泌一下子就问到点上了。的确有这种可能,外地的守捉郎接了外地客人关于京城的委托,来到长安,这种情况,则不必经过京城火师。但是长安分部会提供一定基本协助,比如落脚点,比如向导和情报支持,但具体事项他们不过问,也不参与。 如果陆三是在外地接的委托,前来长安潜伏在靖安司里,那在京城火师里确实查不到什么根底。 “那些外地客人,以什么人居多?” 队正也不欺瞒:“大豪商、边将、世家、地方衙署等。”李泌追问道:“那么哪种外地客人,他们委托的京城事比较多?”队正终于犹豫起来,欲言又止。李泌进逼一步,语气凶狠:“之前你们派人刺杀突厥右杀,已经触犯了朝廷忌讳,再不老实,这黑锅就是你们守捉郎来背!” 队正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官员根本糊弄不过去,朝东边看了一眼,低声道:“留后院。” 在刘记书肆的对街,是十座留后院。这些留后院背后分别站着一位节度使,代表了他们在京城的耳目。留后院相对独立于朝廷体制,他们既传送外地消息给中枢,也把中枢动态及时汇报给节度使。 若说哪个外地客户对京城的委托需求最大,则非这十座留后院莫属。 李泌微微动容,一牵扯到留后院,便与边事挂钩,这件事就变得更复杂了。他问道:“那么你们与留后院之间的账款如何结算?” 这是一个极其精准的问题。若他一味追问委托内容,队正可以搪塞说不知情;但从财账这个环节切入,却有流水为证,很难临时隐瞒。 队正知道这问题问得刁钻,只得吩咐旁人取来火师那边的账簿,解释道:“我们与留后院的账,每月一结。总部送单据过来,留后院按单据付账。到底是什么细项,除非是京城经手的委托,否则我们不知道。” 守捉郎在京城的据点,需要承担汇兑折买的事,把各地酬劳集中起来,换取粮草铁器等物运回边境守捉城,所以大账都从这里结。 “取来我看。” 李泌没有轻信队正的话。他带了几个老书吏,把近一年来的守捉郎账簿都拿过来,亲自查证。对一个秘密组织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侮辱,可队正咬咬牙,没敢造次。 李泌下的指示很简单:找出一年来十座留后院与守捉郎的所有交易,减掉京城分部经手的委托,看看交易数字最高的那个是哪家留后院。 要知道,在靖安司安插一个眼线是件极困难的事,价格一定非常昂贵;如果要搞出蚍蜉这么大规模的计划,花费更是惊人。这个数字,会体现在交易额上。只要查一查,哪一座留后院花在外地委托守捉郎到京城做事的费用最高,结论便昭然若揭。 很快书吏们便得出了结论——平卢留后院。仅仅只是天宝二载,它付给守捉郎的费用就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委托所占只有不到两千贯。 “平卢……”李泌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相比起其他九位节度使来说,平卢节度使比较新,刚刚设立两年不到。它其实是从范阳节度使析出来的一个次级,只管辖十一个守捉城和一个军,治所在营州。 正因为它太新了,所以李泌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平卢节度使是谁,只好把探询的眼光投向队正。队正对这个自然很熟悉,连忙回答道: “回禀司丞,平卢节度使的名字叫——安禄山。” 第44章 巳初(1)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个长安城的话,他会看到,在空荡荡的街道之上,有两个小黑点在拼命奔驰,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两者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会到了一起。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巳初。 长安,万年县,延兴门。 橐橐的脚步声响起,一大队卫兵匆匆登上城头,朝北方跑去。这一长串队伍的右侧恰好暴露在东边的朝阳之下,甲胄泛起刺眼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城墙上缘镶嵌了一条亮边。 为首的是延兴门的城门郎,他跑得很狼狈,连系铠甲的丝绦都来不及扎好,护心镜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吊在前胸,看起来颇为滑稽。可是他连停下来整理仪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情既困惑又紧张。 就在刚才,他们接到了一封诡异的来信。这封信是由一个叫阿罗约的胡人送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天子在延兴北缒架。”还有一个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门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务本楼上吗?怎么会跑到那里去?这个靖安都尉又是谁? 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闻。消息里有“天子”二字,城门郎无论如何都得去检查一下。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他连忙调集了十几个卫兵,披挂整齐,自己亲自带队前往查看。队伍沿着城头跑了一阵,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巨大的缒架。城门郎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光线,隐约看到缒架旁边似乎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那人穿着赤黄色的袍衫,头发散乱,附近地上还滚落着一顶通天冠……看到这里,城门郎心里咯噔一声,看来那封信所言非虚。他步伐交错更快,很快便冲到了缒架旁边,距离那人还有数步之远时,突然又停住脚步,谨慎地观瞧。 虽然城门郎从未见过天子的容貌,可这袍衫上绣的走龙,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无一不证明眼前这人的至尊身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犹豫,赶紧俯身恭敬地把那位翻过身来。 天子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呼吸仍在。城门郎简单地做了一下检查,发现他除了额头有瘀痕之外,并没什么大伤,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旁边士兵传来一阵呼喊。城门郎转过头去,发现在缒架外侧,还吊着一个歪歪斜斜的大藤筐,里面躺着一位同样不省人事的美艳女坤道。更奇怪的是,在藤筐旁边的绞绳下端,吊着一具男子的尸体,在城墙上来回摆动。 城门郎把头探出城墙去,看到护城河的冰面上多了一个大窟窿,说明有人曾在这个位置跳下去过。 这么一个诡异的格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把天子赶紧送回宫去,想必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城门郎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朝北方望去。天亮之后,城内的视野变得非常清晰。那太上玄元灯楼已消失不见,浓重的黑烟在兴庆宫的方向呼呼地飘着,蔚蓝的天色被弄污了一角。 城门郎直起身子,从手下手里接过旗子和金锣,先是敲响大锣,然后对着距离最近的一座望楼迅速打出信号。这个信号很快被望楼接收到,然后迅速朝着四面八方传去。一时之间,满城望楼的旗帜都在翻飞,锣声四起。若有人听明白,会发现它们传递的都是同一则消息: “天子无恙!” 陈玄礼怨毒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人搀扶的独眼男子,恨不得上去一刀劈死。就是这个人,在百官之前把自己打昏;就是这个人,公然挟持了天子而走;就是这个人,让整个长安陷入极大的动荡。 对于一位龙武军的禁军将领,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 现在只消将指头微微屈下半分,这个犯下滔天罪行的家伙就会变成一只铁刺猬。可是陈玄礼偏偏不敢动,天子至今下落不明,一切还得着落在张小敬身上。这个浑蛋还不能死。 想到这一点,陈玄礼微微斜过眼去,永王就站在他的身旁,袍子上一身脏兮兮的烟污。这位贵胄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方,也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陈玄礼想起来了,据说去年曾经有过一次大案,好像就和张小敬和永王有关,永王还吃了一个大亏,张小敬也被打入死牢。难怪之前在摘星殿内,张小敬会把永王单独挑出来杀掉。 不过永王的运气可真不错,居然从张小敬的毒手里活了下来。虽然陈玄礼对他如何逃生这件事,心中不无疑惑,可既然他还活着,就不必节外生枝——眼下天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张小敬,你已经被包围了,还不快快说出,你的同党把天子挟持到了何处?!”陈玄礼中气十足地喝道。 闻染和岑参一听,脸色同时一变。他们可没想到,张小敬居然挟持了天子?这可真是泼天一般的大案了。可惊归惊,闻染抓着张小敬的手,反而更紧了一些。她悄声对岑参道:“岑小哥,你快过去吧,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了。”岑参这次没再说什么豪言,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 挟持天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止会延祸到他一人。岑参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为家族考虑。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封大伦已经一马当先,怨毒地一指他们两个,大声喝道:“他们两个是张小敬的帮凶!所有的事,都是他们搞出来的!” 封大伦并不清楚兴庆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事涉天子,一定是惊天大案,必须得趁这个机会把这些家伙死死咬死!有多少脏水都尽量泼过去。 封大伦这一指控,让队伍里一阵骚动。陈玄礼抬起手厉声呵斥了一下,转头再次喝道:“张小敬,快快说出天子下落,你还可留一个全尸!”永王站在一旁,双手垂在袖子里,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闻染咬着嘴唇,决定陪恩公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她忽然发觉臂弯一动,张小敬已经抬起了脖子,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先放他们两个人走,我再说。” 陈玄礼大怒:“你这狗奴,还想讨价还价?!” “是。” 张小敬知道这一回决计逃不脱了,即使他现在表明身份解释,也无济于事。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自己——但闻染和岑参是无辜的。 陈玄礼捏紧剑柄,怒气勃发。封大伦生怕他妥协,连忙提醒道:“陈将军,这个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血案,异常狡黠凶残,给他一丝机会,都可能酿成大祸。”他又转头对永王恭敬道:“这一点,殿下可以佐证。” 永王冷哼了一声,既没反对,也未附和。封大伦觉得挺奇怪,永王对张小敬恨之入骨,为何不趁这个绝佳的机会落井下石?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这局面张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身份,不必再出手。不过永王不愿出手,不代表他不愿意见别人出手,这时可是送人情的最好时机。 封大伦计议已定,一步踏前:“张小敬,你如今犯了不赦大罪,身陷大军重围,还敢抱持这等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天子下落,今天会死得很惨!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会更惨!那个叫闻染的小娼妇,咱熊火帮每人轮她一遍,起码三天三夜,她身上每一个洞都别想闲着!” 说到后来,封大伦越说越得意,越说越难听。他对天子下落并不关心,只想彻底激怒张小敬,好让龙武军有动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阎罗的尸体,封大伦的内心便始终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陈玄礼听封大伦越说越粗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不过也没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这种话到底能不能逼出张小敬的底线。 封大伦唾沫横飞,说得正高兴。张小敬突然挣脱了闻染和岑参的搀扶,整个人向前三步挺立起了身体,独眼重新亮起了锋锐的杀意。封大伦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重新弥散在四肢百骸。 张小敬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下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闻染冲上来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向对面开口道: “陈将军,昨天的这个时辰,李司丞把我从死囚牢里捞出来,要求我解决突厥狼卫。你猜他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我?”张小敬的声带刚刚恢复,嘶哑无比,就像是西域的热风吹过沙子滚动。 陈玄礼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么一个无关话题。张小敬没指望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 “他先抛出君臣大义,说要赦免我的死罪,给我授予上府别将的实职,又问我恨不恨突厥人,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但这些东西,都没有打动我。真正让我下决定帮他的,是他说的一句话——今日这事,无关天子颜面,也不是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这是几十万条人命。” 移香阁前一片安静,无论是将领还是龙武军士兵,似乎都被张小敬的话吸引住了。他们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与这个话题密切相关。 “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帅,所为不过两个字:平安。我孤身一人,只希望这座朝夕与共的城市能够平安,希望在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继续过着他们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应了李司丞,尽我全力阻止这一次袭击,哪怕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说到这时,张小敬伸出右拳,在左肩轻轻一击。这个手势别人不知就里,陈玄礼却看得懂。他出身军中,知道这是西域军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玄礼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炸毁太上玄元灯楼,火烧勤政务本楼,戕杀亲王,挟持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平安?” “陈将军,如果我告诉你,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职责,在极力阻止这些事,你会相信吗?” 陈玄礼怒极反笑:“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蚍蜉称兄道弟,如今说出这种鬼话,欺我等都是三岁小儿吗?”封大伦也喝道:“你当初杀死万年县尉,我就知道是个嗜杀无行的卑劣之徒。如今侥幸蒙蔽上司,混了个靖安都尉的身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死到临头才想起来编造谎言乞活,真当我等都是瞎子吗?” 他句句都扣着罪责,当真是刀笔吏一样的犀利功夫。就连陈玄礼听了,都微微颔首。 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情,实在太难。周围这些人,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 能够证明张小敬在灯楼里努力的人,鱼肠、萧规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间接证明其清白,可是她们会吗?即使她们愿意证明,天子会信吗?即使天子相信,朝廷会公布出来吗? 张小敬太熟悉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这么一场轰动的大灾劫,朝廷必须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才能给各方一个交代,维护住体面。萧规已死,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张小敬抛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们对他的贡献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动这件事。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解脱之道。 长安大城就好似一头狂暴的巨兽,注定要吞噬掉离它最近的守护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城市的误解和牺牲。 张小敬仰起头来,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时的天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掸了掸眼窝里的灰尘,低下头,看着陈玄礼缓缓道:“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告诉你吧,蚍蜉已经死绝,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无事。” “在哪儿?” “先让这两个人离开,我才会说。” 张小敬一指闻染和岑参,摆出一个坦荡的姿态。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他放弃了为自己辩说,只求他们能够平安离开。 不料封大伦又跳了出来:“陈将军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如今突然说这种话,一定还有什么阴谋!” 陈玄礼盯着一脸坦然的张小敬,有些犹豫不决。这时永王却忽然开口道:“以父皇安危为重。” 陈玄礼和封大伦同时愕然,永王这么一说,无异于同意放走闻染和岑参。不过他的这个理由出于纯孝,没人敢去反对。 于是陈玄礼做了几个手势,让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来。闻染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恩公,你不能抛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张小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咱们第八团就这点骨血,替我们好好活下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闻染脖子。闻染嘤咛一声,昏倒过去。 张小敬对岑参道:“麻烦你把她带走吧,今天多有连累。”岑参这时不敢再逞什么英雄,知道再不走,会惹出天大的麻烦,便沉默着搀起闻染,往外走去。 封大伦有些不情愿,不过他转念一想:先把张小敬弄死,至于闻染嘛,只要她还留在长安城,日后还怕没熊火帮折磨的机会吗? 岑参托着闻染,慢慢走在龙武军士兵让出的通道间。两侧的士兵露出凶狠的神情,岑参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张小敬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伸开,那一只独眼一直注视着这边。 出于诗人的敏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闻染一离开视线,他与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线便会断开,从此再无留恋。岑参虽然对这个人不甚了解,可从与闻染、姚汝能等寥寥几人的接触,知道他绝非封大伦口中的一个卑劣凶徒那么简单。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积。 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英雄末路,悲怆绝情,这是绝好的诗材。可惜诗家之幸,却非英雄之幸,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膛里快要爆炸开来。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金锣响动,锣声急促。一下子,移香阁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看到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整个长安上空都几乎被这消息填满了。 第45章 巳初(2) 有懂得旗语的人立刻破译出来,禀报给陈玄礼:“天子无恙。”陈玄礼又惊又喜,忙问详情,可惜望楼还没来得及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是延兴门那边传来的消息。 封大伦飞速看向张小敬,脸上满是喜悦。天子无恙,这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要挟的筹码,可以任人宰割了! 张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给延兴门传消息的是他,结果没想到这个善意的举动,却成了自己和另外两个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无策。 “李司丞,那件事没办法告诉你了,但我总算履行了承诺。”张小敬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迎着锋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伦压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见张小敬身形动了,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喊道:“不好!钦犯要逃!” 龙武军士兵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对着张小敬就要扣动悬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飞过来: “住手!” “安禄山?” 李泌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队正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他是营山杂胡,张守珪将军的义子。” 一听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凛。胡人做节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绝不多见。安禄山能做到这个位子,说明很有钻营的手段。可是,这家伙不过一介新任平卢节度使,怎么敢在长安搞出这等大事?实在是胆大到有点荒唐。李泌总觉得道理上说不通,其中必然还有曲折。 “平卢留后院在哪里?你随我去。”李泌举步朝外走去,队正虽然不情愿,但看他杀气腾腾,也只能悻悻跟从。 守捉人的据点对面,就是十座留后院。这里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长安官府管不到这里。可今天街巷里忽然多了一批旅贲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里面开去,惊动了不少暗处的眼睛。 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灵通,看到这支队伍,不免联想到兴庆宫那场大乱。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却都不敢发出声音。 在队正的引领下,李泌率众径直来到西侧第三所。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飘动着一面玄边青龙旗,青色属东,玄边属北,恰好代表了平卢节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贲军士兵走到门前,砰砰地拍打门板,不一时,出来一位褐袍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眉粗目短,颇有武人气度,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位圆滑的商人。他一开门,没等李泌开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称万死。 李泌之前预想了平卢留后院的种种反应,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他眉头一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经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自报了家门。 原来他叫刘骆谷,是这平卢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禄山的心腹。李泌一听,立刻收起了轻视之心。这主事人上至百官动态,下至钱粮市易,无所不打听,手眼通天,虽无官身,势力却不容小觑。 李泌冷冷道:“你口称万死,这么说你们早知道我的来意喽?”刘骆谷还是满脸堆笑,只说了两个字:“寄粜。” 一听这两个字,李泌的脸色便沉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官员,经常会涉及一些不宜公开的大宗交易。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往会委托一些豪商代为操作,收支皆走商铺账簿——谓之“寄粜”。后来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开始承接这类业务,他们是官署,没有破产之虞,而且节度使自掌兵权、财权,外人难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一层。 刘骆谷这么一说,李泌立刻听懂了。守捉郎在平卢留后院过的账,其实是朝中某一位大员寄粜。这一位大员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费用是走平卢留后院的账。这样一来,用人走京外,划账走京内,人、钱是两条独立的线。无论怎么折腾,这位大员都可以隐身事外,稳如泰山。 他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刘骆谷这么干脆地把自己给出卖了…… 李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们为何这么干脆就把寄粜之人给卖了?” 刘骆谷正色道:“寄粜之道,讲究诚信。本院虽从来不过问客户钱财用途,但若觉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责。昨夜遭逢剧变,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节度深负皇恩,时常对麾下告诫要公忠体国,为天子劳心,若他在京,也会赞同在下这么做。”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李泌听出来了,这是把留后院的责任往外摘,还暗示安禄山并不知情,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过深。这位刘骆谷倒真是个老手,消息灵通不说,一听到风声,立刻做好了准备,痛痛快快地表现出完全配合的姿态。 李泌确实不认为安禄山会参与其中,一个远在偏僻之地的杂胡,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现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这位寄粜大员是谁。不料刘骆谷摇摇头:“寄粜是隐秘之事,大员身份对我们也是保密。不过账上倒是能看出来一二。” 说完他亮出一本账簿。这账簿不是寻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黄麻纸裁成一肘见长的一片,片片层叠,再以细绳串起,长度适合系在肘后,适合旅途中随时查阅。一看这规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伪造。 这是本总账,里面只记录了总额进出,没有细项。刘骆谷说他们只按照客户指示定向结款,至于这钱如何花,他们不关心——不过对李泌来说,已经足够了。 要知道,从突厥狼卫到蚍蜉,从猛火油到阙勒霍多,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计划。近百人的吃喝住行、万全屋、工坊、物料、装备、车马的采买调度、打通各处官府关节的贿赂、打探消息、遮掩破绽的酬劳,可以说,每一个环节的耗费,都是惊人的数字。 这么昂贵的一个计划,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穷酸的退役老兵能负担得起的。这也是李泌一直认为他们幕后必还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卢留后院在天宝二年的交割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用度只有两千贯。换句话说,这本总账上如果有八千贯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粜人的手笔。 刘骆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这一笔账:八千六百贯整,一次付讫,时间是在天宝二载的八月。 天宝二载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传来消息,突厥狼卫有异动。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调拨人员。时间上与这一次支付恰好对得上。 李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大殿通传,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种线索完全都对得上。 一口镔铁横刀两贯,一件私造弩机八贯,一匹突厥敦马三十九贯。这是当前市面上的行情。这八千六百贯勉勉强强能支应这个计划的日常开销了。那位寄粜人也许还有其他支出,但应该不会走这里。 账自后面还附了一些注释文字。刘骆谷说,寄粜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约好交割地点和联络暗号,附在账后。李泌没有说话,低头扫过去,忽然视线在四个字上停住了。 这是留后院和这位寄粜人每次约定的见面地点: “升平药圃。” 升平坊只有一个药圃,就是东宫药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账本,递还给刘骆谷。刘骆谷惯于察言观色,发现旁边这位气势汹汹的靖安司丞,忽然敛去了一身的锋锐,变得死气沉沉。他关切地追问了一句:“司丞可还要小院做什么?”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一直以来他所极力回避的猜想,却变成了一个严酷如铁的事实。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眼神一阵茫然。纵然他深有谋略,可面对这一变局,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这时,一阵清脆的锣声传来,这是望楼即将有重要的消息传来。李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语时,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 “天子无恙!” 刘骆谷也注意到了这个消息,正要向李泌询问,却愕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留后院响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附近的旅贲军士兵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没有指示,没有叮嘱,这位靖安司的主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在马背上的李泌抓着缰绳,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有一个目标——东宫药圃,太子所在的东宫药圃。 那一声“住手”传来,及时止住了龙武军士兵的射势。如果再晚上半个弹指,恐怕张小敬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额头宽大的官员穿过人群,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还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着都沾满烟灰,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勤政务本楼幸存下来的。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美貌女子。 陈、封和永王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载?” 不过三个人的语气,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当他是一个普通臣子;陈玄礼是不屑里带着几丝赞赏,毕竟元载及时通报军情,才能让龙武军第一时间进入勤政务本楼;至于封大伦,语气里带着一半亲热、一半喜悦。 之前幸亏有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伦才能成功脱开误绑王韫秀的罪过,并把张小敬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元载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能让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颗稳稳的钉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叫停射向张小敬的弩箭,但以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阴毒法子吧?封大伦想到这里,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亲热地迎过去。不料元载却抬手让他稍等,封大伦恍然大悟,赶紧退后,不忘朝张小敬那看一眼——那独眼阎罗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元载先朝永王、陈玄礼各施一礼,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来拘拿灯轮之案的罪魁祸首。” 这个举动并不出众人意料。张小敬本来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变是个极大的污点,靖安司若不亲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时,元载手里多了一副铁铸的镣铐,哗哗地晃动着。他上前几步,把镣铐往对方头上一套,铁链恰好从两边肩膀滑开,缠住手腕。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元载大义凛然地喝道。 在场众人包括张小敬都是一惊,因为元载的镣铐,居然挂在了封大伦的头上。 “公辅,你这是干什么?”封大伦惊道,想要从镣铐链子里挣脱开来。元载冷冷道:“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你疯了!罪魁祸首是那个张小敬啊!”封大伦惊怒交加。 这时陈玄礼忍不住皱眉道:“元载,你这是何意?莫非这个封大伦,是张小敬的同伙?”元载摇摇头:“不,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张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从未叛变,只是卧底于蚍蜉之中罢了。” “荒唐!”陈玄礼勃然大怒,“他袭击禁军,挟持天子,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当我是瞎子吗?!”他猛地按住剑柄,随时可以掣剑而出,斩杀这个奸人。 元载的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这是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为之。” “何以为据?!” 元载笑道:“在下有一位证人,可解陈将军之惑。” “谁?他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这人的话,您必然是信得过的。”元载转过头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 永王一直歪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载发问之后,他犹豫再三,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口对陈玄礼道:“适才在摘星殿里,张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实是为了通知元载,砸掉楼内楼。” 陈玄礼恍然,难怪摘星殿会突然坍塌,难怪永王能在张小敬手里活下来,居然是这么一个原因。 永王对张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这么说,看来此事是真的。想到这里,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脸色,心中如明镜一般。若是元载不来,这位亲王恐怕不会主动站出来佐证,只会坐视张小敬身死。 越是这样,越证明元载所言不虚。 “那他挟持天子的举动……”陈玄礼又问道。 元载从容解释:“蚍蜉其时势大,张小敬不得其间,只得从贼跟随,伺机下手。如今天子无恙,岂不正好说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觐见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话,和张小敬刚才的自辩严丝合缝,不由得别人不信。陈玄礼只得挥一挥手,让士兵们先把弩机放下,避免误伤。 这时挂着镣铐的封大伦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就算张小敬没叛变,和我有什么关系!”元载缓缓转过脸去,面上挂着冷笑,全不似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切。 “虞部主事张洛,你可认识?”元载忽然问。 封大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是他的同事,两个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过张洛没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这次灯会值守,才会推到了他头上。 元载道:“就在灯楼举灯之前数个时辰,他被莫名其妙挤下拱桥,生死不知。我问过值守的龙武军,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签发的。” 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书繁重,所以平级主事有时候互相帮忙签发,再平常不过。封大伦敢打赌,如果仔细检查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竹籍,几个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还有虞部员外郎的签注,又不只是他一个。 可是元载现在说话的方式,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是封大伦杀了张洛,然后给蚍蜉签发竹籍以便其混入灯楼。没等封大伦开口辩解,元载又劈口道:“若无虞部中人配合,贼人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一句反问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可众人听来,封大伦俨然成了隐藏官府中的贼人内奸。 “你这是污蔑我!” “你刚才那么卖力指认张小敬是贼人,难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载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封大伦脱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为……”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了。 “那是因为什么?”元载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追问了一句,封大伦却不敢说了。 第46章 巳初(3) 再往下说,势必要牵扯出去年闻记香铺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载过来陷害张小敬的小动作。封大伦看了一眼永王,发现对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这事挑出来,只怕结局更惨。 封大伦简直要疯了,怎么永王和元载一下子就成了敌人?把张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吗?三个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条船上,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陈玄礼面前,咕咚跪下,号啕大哭:“陈将军,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张小敬那恶贼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轻信于人啊!” 陈玄礼将信将疑。从感情上来说,他恨不得张小敬立刻死去;可从理性上说,元载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开口对元载道:“你可有其他证据?” 元载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他身后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到了众人面前。她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俏丽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韫秀。陈玄礼对她的遭遇略有耳闻,知道她刚被突厥狼卫绑架过,是被元载所救,才侥幸逃回。 元载恭敬地对她说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为贼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扰。但此事关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强您重临旧地,指认贼凶。如有思虑不周之处,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韫秀的脸颊微微浮起红晕,轻声道:“韫秀虽是女子,也知要以国事为重。一切听凭安排便是。” 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韫秀这么突兀地冒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封大伦的脸色越来越凄惨,嘴唇抖动,身子动弹不得。 元载带着王韫秀来到移香阁旁边的柴房,推开门,请她进去看了一圈。王韫秀进去不久,便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低声道:“没错,就是这里,我被绑架后就是被扔在这里……” 陈玄礼一听这话,眼神立刻变了,再看向封大伦时,已是一脸嫌恶。 王韫秀是被突厥狼卫绑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阁旁边的柴房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突厥狼卫和蚍蜉之间,本来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联想起虞部主事张洛的遭遇和竹籍签发,真相呼之欲出,证据确凿。 封大伦瞪圆了眼睛,简直要被气炸了。绑架王韫秀,根本是个误会,你元载还帮我遮掩过,没想到这家伙反手一转,就把它说成了与突厥勾结的铁证。 封大伦还要争辩,可竟不知如何开口。 元载列举的那几件事,其实不是误会就是模棱两可,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可他偏偏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一条严谨的链条,完美地证明了封大伦是个奸细,先帮突厥人绑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潜入灯楼,所有的坏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他还记得,当初元载构陷张小敬时,几条证据摆出来,板上钉钉,让他佩服不已。没想到数个时辰之后,他又摆出几条证据,却得出一个完全相反,但同样令人信服的结论。 封大伦开始是满心怒意,越想越觉得心惊,最终被无边的寒意所笼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证据在元载手里,简直就是一坨黄泥,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莫非来俊臣的《罗织经》,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不成? “身为朝廷官员,还在长安城内结社成党,暗聚青壮,只怕也是为了今日吧?”元载最后给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钉子。这一句话,基本上注定了熊火帮的结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蔑!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伦豁出去了,嘶声冲永王喊道,现在只有永王能救他。 永王无动于衷。当初闻记香铺的事,说到底,是封大伦给他惹出的乱子,现在能把这只讨厌的苍蝇处理掉,也挺好。 陈玄礼一看永王的态度,立刻了然。他手指一弹,立刻有数名士兵上前,把封大伦踢翻在地狠狠抽打,还在柴房里找来一根柴条塞进他嘴里,不让他发出声音。 痛苦的呻吟声很快低沉下去,封大伦满脸血污地匍匐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向谁呼救,可很快又软软垂下。 陈玄礼对此毫不同情。昨晚那一场大灾劫,朝廷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处刑的对象,张小敬不行,那么就这个封大伦好了。眼下证据已经足够,虽然其中还有一些疑点,但没有深究的必要。 元载带着微笑,看着封大伦挣扎,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运气仍旧站在他这一边啊。从此整个长安都会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胆英雄被陷害时,有一位正直的小官仗义执言,并最终帮英雄洗清冤屈,伸张了正义。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群里,檀棋头戴斗笠,表情如释重负,眼神里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惧意。 其实他们早就赶到移香阁附近了,檀棋一看张小敬、闻染、岑参三人被围,急忙叫元载过去解释。可元载却阻住了她,说时机未到,让她稍等。一直到张小敬即将被射杀,望楼传来急报,元载这才走过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个局面。 檀棋原来不明白,为何元载说时机未到,这时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无恙的消息。 元载那么痛恨张小敬,却能欣然转变立场前来帮助,纯粹是因为此举能赢得天子信赖,获得天大好处——若天子出了什么事,这么做便毫无意义,反而有害。 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时机,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载便是张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载就是张小敬的刽子手。 这个元载,居然能轻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两个立场之间来回变化,毫无滞涩。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传来一个弹指,这个最大的友军便会在瞬间变成最危险的敌人,就浑身发凉——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头逐利猛兽啊。 “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在龙池旁说的话,再次回荡在檀棋脑海里。 这时龙武军的队伍发生了一些骚动,檀棋急忙收起思绪,抬起头来,看到张小敬居然动了。 刚才元载词锋滔滔时,张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着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伦被擒,他才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先是环顾四周,然后迈开脚步,蹒跚着朝外面走去。 龙武军士兵没有阻拦,他们沉默地分开一条通道,肃立在两旁。 张小敬的嫌疑已经洗清,此前的事迹自然也得到了证实。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险和牺牲。朝廷什么态度不知道,但在这些士兵的眼中,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浑身沾满了被封大伦戳出的鲜血,那些瑰色斑斓,勾勒出了身体上的其他伤痕:有些来自西市的爆炸,有些来自灯楼的烧灼,有些是突厥狼卫的拷打,有些是与蚍蜉格斗的痕迹。它们层层叠叠,交错在这一具身躯之上,记录着过去十二个时辰之内的惊心动魄。 他虚弱不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唯有那一只独眼,依然灼灼。 “呼号!”不知是谁在队伍里高喊了一句。唰的一声,两侧士兵同时举起右拳,齐齐叩击在左肩上。陈玄礼和永王表情有些复杂,但对这个近乎僭越的行为都保持着沉默。 檀棋注视着这番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可她很快发现不太对劲,张小敬不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着自己径直走来。这个登徒子居然认出来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呆立原地手足无措。 他要干什么?我要怎么办?他会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无数思绪瞬间充满了檀棋的脑子,聪慧如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这时张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双肩,让她几乎动弹不得。檀棋在这一瞬间,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轻轻叫了一声,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断。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里?”张小敬嘶声干哑。 檀棋一愣,她没料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张小敬又问了一句,她连忙回答道:“我此前已从望楼得知,公子幸运生还,重掌靖安司。不过现在哪里,可就不……” 张小敬吼道:“快去问清楚!再给我弄一匹马!” 他的独眼里闪动着极度的焦虑,檀棋不敢耽搁,急忙转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楼。 死里逃生的岑参抱着闻染走过来,他目睹了一个人从穷凶极恶的钦犯变成英雄的全过程,心潮澎湃,觉得这时候如果谁送来一套笔墨,就再完美不过了。可惜张小敬对他不理不睬,而是烦躁地转动脖颈,朝四周看去。 萧规临终的话语,始终在张小敬的心中熊熊烧灼,让他心神不宁,根本无心关注其他任何事情。 这时元载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满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凶已除,张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 “真凶另有其人!”张小敬毫不客气地说道。 元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个死囚犯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帮你洗白,还找了一个完美的幕后黑手,你现在说另有其人? 元载看看那边,陈玄礼在指挥士兵搜查移香阁,永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揪住张小敬的衣襟低声吼道:“你这个笨蛋!不要节外生枝了!”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声啪的脆响。 元载捂住肿痛的脸颊,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动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可是刚刚把他给救出来啊! “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张小敬冷冷道。 元载正要发怒,却看到张小敬的独眼里陡然射出锋芒。元载顿觉胯下一热,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惧意,到现在也没办法消除。元载悻悻后退了几步,离那个煞星远一点,揉着脸心想别让这副窘态被王韫秀看到。 这时檀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平康坊传来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升平坊东宫药圃!”她的手里,还牵着一匹黄褐色的高头骏马。 没人知道李泌要去哪里,只有刘骆谷猜测大概和最后提及的地名有关。这个猜想,很快便反馈给所有的望楼。现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内,路街之上空无一人。望楼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张小敬强拖起疲惫的身体,咬牙翻身上马。檀棋也想跟去,可还未开口,张小敬已经一夹马肚子,飞驰而去,连一句话也未留下。 檀棋忧心忡忡地朝远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来。 从平康坊到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从靖安坊到升平坊,只需东向两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张小敬距离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个长安城的话,他会看到,在空荡荡的街道之上,有两个小黑点在拼命奔驰,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两者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会到了一起。 两声骏马的长声嘶鸣响起,两位骑士同时拉住了缰绳,平视对方。 “张小敬?” “李司丞。” 两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眼神里却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 老天爷好似一个诙谐的俳优。现在的天气,就像十二个时辰之前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样晴朗清澈。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发生了改变。 自从张小敬在酉时离开靖安司后,两个人只见过一次,且根本没有机会详细相谈。虽然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具体经历了什么事,但他们相信,如果没有对方的努力,长安城将会是另外一副样子。 两人从来不是朋友,但却是最有默契的伙伴。他们再度相见,没有嘘寒问暖——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我要去东宫药圃,太子是背后一切的主使。”李泌简明扼要地说道。他的语气很平静,可张小敬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就像太上玄元灯楼一样,就快要从内里燃烧起来。 一听到这个地名,张小敬独眼倏然睁大,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李泌抖动缰绳,正要驱马前行,却被张小敬拦住了。 “不要去,并不是他。”张小敬的声音干瘪无力。 李泌眉头轻挑,他知道张小敬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 “萧规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一句会让长安城变乱的话。” “是什么?” 张小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头来,向着东方望去。此时艳阳高悬青空,煊赫而耀眼,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阳光下。跟它相比,昨晚无论多么华丽的灯轮都变得如同萤火一样卑微可笑。 李泌顺着张小敬的视线去看,在他们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东侧,是那一座拱隆于长安正东的乐游原。它宽广高博,覆盖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东宫药圃,正位于乐游原南麓的升平坊内。春日已至,原上郁郁葱葱,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树,在阳光照拂之下显露出勃勃绿色。 “只消再来一阵春风,最迟到二月,乐游原便可绿柳成荫了。”张小敬感叹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泌不耐烦地追问。 张小敬叹了口气,缓缓吟出了两句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一听到这个,李泌整个人霎时僵立在马上。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长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谁不知道,这是贺知章的《柳枝词》。身为长安的不良帅,在这一个诗人云集的文学之都办案,不懂点诗,很难开展工作。所以萧规一吟出那两句诗时,张小敬立刻判断出了他说的是谁。 可这个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惊人了。 负责长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这怎么可能? 张小敬一直对此将信将疑,以为这只是萧规临死前希望长安大乱的毒计。可当他一听到李泌说要赶去东宫药圃时,便立刻知道,这件事极可能是真的。萧规在临死之前,并没有欺骗他的兄弟。 “东宫药圃……东宫药圃……我怎么没想到,这和东宫根本没什么关系,明明就是为了方便贺监啊。”李泌揪住缰绳,在马上喃喃自语。 东宫药圃位于升平坊,里面种植的药草优先供给东宫一系的耆宿老臣。贺知章的宅院设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药圃取药——自然也方便跟留后院接头。他被东宫这两个字误导,却没想到与这里关系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第47章 巳初(4) “没想到……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贺监。他图什么?他凭什么?”张小敬实在想不通。 现在回想起来,贺知章在靖安司中,确实对李泌的行事有诸多阻挠。虽然每一次阻挠,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从效果来看,确实极大地推迟了对突厥狼卫的追查。 可是这里,有一个说不过去的疑点。 “我记得贺监明明已经……呃,重病昏迷了啊。” 张小敬别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为了获得靖安司的控制权,用焦遂之死把贺知章气病回宅去休养。然后在申正时分——即张小敬被右骁卫抓走之后——李泌前往乐游原拜访贺知章,希望请他出面去和右骁卫交涉,但遭到拒绝。 接下来在那间寝室发生的事,就显得扑朔迷离了。 对外的说法是,贺知章听说靖安司办事遭到右骁卫阻挠,气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借此要挟甘守诚,救下张小敬。可张小敬知道,在李泌的叙述里存在着许多疑点,贺知章绝不会为自己的安危这么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个原因——李泌。 华山只有一条路,巨石当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碍。 “你确定他真的昏迷了?”张小敬问。 李泌注意到张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药王的茵芋酒虽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饮用过多,否则反会诱发大风疾。” 这算是间接肯定了张小敬的疑问。 张小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惊人的画面。贺知章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药盏,面无表情地把黄褐色的药汤一点点灌进去,然后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等着病情发作。贺知章的手开始还在拼命舞动,可后来慢慢没了力气…… “你确定他不是伪装骗你?”张小敬问。 李泌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像是一尊脸色灰败的翁仲石像,浑身一点活力也没有。半晌,李泌方才缓缓开口道:“我记得你问过姚汝能一个问题: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风暴,须杀一无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当如何抉择?你的回答是杀——我的回答也一样。” 李泌这一番话,张小敬几乎在一瞬间就听明白了。 为了拯救长安,张小敬出卖了小乙,在灯楼几乎杀了李泌,而李泌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对贺知章下手。为了达成一个更重要的目标,这两个人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悖德之路。可此时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张小敬才知道,他心中背负的内疚,不比自己轻多少。 两个人都清楚得很,这是一件应该做的错事,可错终究是错。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择,都会让他们的魂魄黯上一分。 “可是……”张小敬皱起了眉头,“如果贺监确实重病,这此后的一切事情,又该如何解释? 一抹浓浓的自嘲浮现在李泌脸上:“也许是贺监的计划太妥帖了,妥协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计划一样会发动。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却唯独没预料到,我会突然下这么狠的手。”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苦笑起来。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气跑了贺知章,其实是贺知章借机行事,找个理由退回乐游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镇指挥接下来的计划,可没想到李泌会突然来访,更没想到他会胆大包天,对自己下手。 两个人连番的误会,演变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局面。幕后主使者在计划发动前就被干掉,而计划却依然按部就班地执行起来。 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 李泌和张小敬立在马上,简短地交流了一下。先前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一角。如今两人再次相见,碎瓦终于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样。 贺知章应该在长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卫,一枚是蚍蜉。前者用来转移视线,后者用来执行真正的计划。还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内鬼通传,必要时刻来配合蚍蜉走出关键一步。 以贺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无声息地做出这一系列安排并不难。 “贺监前一阵把京城的房产全都卖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致仕归乡,富贵养老,谁想到他是把钱通过守捉郎,投到蚍蜉这里来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蚍蜉的能量会大到了这般地步。 “可是……”张小敬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贺知章得享文名二十余年,无论圣眷、声望、职位都臻于完满,又以极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为何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问他就是!” 李泌陡然扬鞭,狠狠地抽打了马屁股。坐骑惊得一跃而起,朝着乐游原疾驰而去。张小敬早预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抖动缰绳跟了上去。 贺知章一直留在乐游原的宅邸里,不曾离开。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无论他是否真的昏迷,这两个人都需要当面去跟他了结。 昨晚有许多达官贵人登上乐游原赏灯,原上道路两侧全是被随手丢弃的食物残骸和散碎彩绸。八个马蹄交错踢踏在这些垃圾上,掀起一团团尘土。两骑毫无停滞,直奔东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张小敬顺便把移香阁的事情说了一下,李泌却未发表任何评论。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着柳树最密之处去便是。那里是全城柳树最多的地方,有一个别号叫作柳京。两人奔跑了一段,远远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绿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墙的精致宅邸。 这附近的地势不太平坦,按说马匹走到这里,应该要减速才对。可李泌像是疯了一样,不停抽打马匹,让速度提升,直扑那座宅院。 就在这时,那座宅院的大门徐徐开启,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似乎早预料这两骑会到来,恭敬地立在门楣之下,叉手迎候。 两骑越来越接近宅邸,这时张小敬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起头来,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味。 “李司丞,慢下来!” 张小敬高声喊道,可李泌却充耳不闻,扬鞭疯驰,转瞬间便已穿过柳树林,直奔宅邸而去。张小敬一看追赶不及,手掌焦虑地往下一摆,无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挂在马肚子侧面的短弩。 檀棋是从龙武军随行的马队里给张小敬弄到的坐骑,马身上的辔头武装都还未卸掉。张小敬毫不犹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对着前方扣动悬刀。 咻的一声,弩箭飞了出去,在一个弹指内跨越了十几步,钉在了李泌坐骑的右侧。坐骑发出一声哀鸣,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 李泌还未明白发生什么,张小敬已飞驰而至,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抱住李泌朝着旁边的一处土坑滚去。而他的坐骑因为强烈的惯性继续向前,轰地撞在一棵柳树上,筋裂骨断。 在下一个瞬间,柳林中的那座恬静宅邸一下子爆裂开来,赤红色的猛火从内里绽放,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亮火与瓦砾,一时间飞沙走石,墙倾柳摧,在乐游原顶掀起一阵剧烈的火焰暴风。 没想到,这宅邸里,居然还藏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张小敬拼命把李泌的头压下去,尽量紧贴坑地,避开横扫而来的冲击波。头顶扑簌簌地沙土飞扬,很快两个人都被盖在厚厚的一层土里。 等到一切都恢复平静,张小敬这才抬起头,把脑袋顶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静的原上宅邸变成了一片断垣残壁,袅袅的黑烟直升天际。至于门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兽彻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张小敬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这笑声是从身下传来,开始很小声,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近疯狂。李泌躺在坑底,脸上盖满了泥土,在大笑声中肌肉不住地颤抖着,让灰土变化成各种形状,神情诡异。 “闭嘴!” 张小敬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伏低身子,谨慎地朝四周望去。他万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连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敌人安排了什么后手,现在就该出来了。李泌却摇摇头:“不会有埋伏了,不会有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为什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李泌的笑声渐低,可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小敬,你可知道,我一个修道之人,为什么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为了太子?” 李泌轻轻点了一下头:“不错,为了太子,我可以牺牲一切。”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奇妙:“贺监也是。” “啊?”张小敬闻言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贺知章还是个忠臣不成? 第48章 巳初(5) “我之前见到李林甫,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说,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遵循这个原则,我才会怀疑这一切是太子策动。但现在看来,我想差了……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可以是忠诚。” 张小敬眉头紧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里,双眼看着天空,喃喃说道: “幕后的主使者在发动阙勒霍多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灯楼现身,把太子诱骗到了东宫药圃,这个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调去安业坊宅邸。两人同时离开春宴,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张小敬皱眉细想,不由得身躯一震。 贺知章做出这样的安排,用意再明显不过。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离开的李林甫,自然会被打成灾难的始作俑者,承担一切罪名。 贺知章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没想到贺监这位太子宾客,比你这供奉东宫的翰林还要狂热……”张小敬说到这时,语气里不是愤懑,而是满满的挫败感。可下一个瞬间,李泌的话却让他怔住了。 “不,不是贺监。”李泌缓缓摇了一下头。 “什么?不是?可一切细节都对得上……” “利高者疑,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未必是忠诚,也可能是孝顺。”李泌苦笑着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贺监的儿子,贺东。” “那个养子?” “贺监愿意为太子尽忠,而他的儿子,则为了实现父亲尽忠的心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尽孝。”李泌的语气里充满感慨,却没继续说透。 张小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猜测简直匪夷所思,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疯狂的疯子才会这么想。 “能搞出阙勒霍多这么一个计划的人,难道还不够疯吗?”李泌反问。 “你这个说法,有什么证据?” 李泌躺在土坑里,慢慢竖起一根手指:“你刚才讲:元载诬陷封大伦时,提出过一个证据,说灯楼的竹籍,都是由他这个虞部主事签注,因此才让蚍蜉蒙混过关。这个指控,并不算错,只不过真正有能力这么做的,不是封大伦这个主事,而是贺东——他的身份,正是封大伦的上司,虞部的员外郎啊!” 这一个细节,猛然在张小敬脑中炸裂,他的呼吸随之粗重起来。这么一说,确实能解释,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灯楼大摇大摆地出没,有贺东这个虞部员外郎做内应,实在太容易了。 “还有安业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隐寄的买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贺东作为贺监养子,不入族籍,但贵势仍在,由他去办理隐寄手续,再合适不过。 “贺监病重,长子贺曾远在军中,幼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贺东。如果现在去查勤政务本楼的宾客名单,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动声色地在宴会上放下两封信,将太子李亨与右相李林甫钓出去。 “可能贺东明知我对他的父亲下手,居然隐忍不发,还陪着我去甘守诚那里演了一出逼宫的戏。那时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会对靖安司动手,暗地里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还像个傻瓜似的,以为骗过了所有人——蚍蜉杀我的指令,恐怕就是从贺东那里直接发出的。” 一条条线索,全都被李泌接续起来了。那一场爆炸,仿佛拨开了一切迷雾,一位苦心经营的孝顺阴谋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张小敬实在无法想象,这一场几乎把长安城翻过来的大乱,居然是一个木讷的大孝子一手策划出来的。 “我不相信,没有贺监的默许和配合,贺东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控制力。” 张小敬还想争辩,李泌盯着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为什么?贺监虽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贺东……呃!”张小敬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答案,因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刚刚形成的断垣残壁,烟雾袅袅。 “刚才站在门口那位,就是贺东本人。他到死,都是个孝顺的人啊。” 刚才那一场爆炸实在太过剧烈,贺东站在核心地带,必然已是尸骨无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阴谋败露后,绝不能拖累整个家族,死是唯一的选择。 两人慢慢从坑里爬起来,互相搀扶着,朝已成废墟的贺宅走去。这一路上满地狼藉,碎砾断木,刚才的美景,一下子就变成了地狱模样。贺东的尸骨,已随着那离奇的野心和孝心化为齑粉。那一场震惊全城的大乱,居然就是从这里策源而起。 十二个时辰之前,他们可没想到过,竟是这样一个结局,竟会在这里结局。 两个人站在废墟里,却不知寻找什么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贺东在自尽前,肯定把贺知章给撤走了,他一个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不过现在就算找到贺知章,也毫无意义。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对养子的计划是毫不知情,还是暗中默许,只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门,忽然转头向着半空的轻烟冷笑,像是对着一个新死的魂灵说话:“贺东啊贺东,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阴谋不会公之于众,无辜的贺家不会被你拖累,会继续安享贺监的荣耀和余荫,一切都不会变。” 张小敬的独目猛然射出精光:“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如此处理?” “正因为是这么大的事,才会如此处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轻烟,“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亲眷卷入长安之乱?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难道天子没有识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经郑重其事地把贺监送出长安城,他已经在归乡的路上,不在长安。这个事实,谁也不敢去否认。所以最终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无关痛痒的封大伦。至于贺东,会被当成这一次变乱的牺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张小敬为之哑然。 李泌朝废墟里又走了几步,俯身捡起半扇烧黑的窗格,摆弄几下,又随手抛开:“可惜此事过后,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赶出长安去。不过你放心,我答应给你赦免死罪,就一定会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随她,我将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后的处境,只怕会越发艰难啊……” 张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边。他的肩膀在颤抖,嘴唇在抖,眼神里那压抑不住的怒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李泌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坦然挺直了胸膛。不料张小敬一咬牙,一脚踢飞了那半扇窗格,几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诚……你们整天考虑的,就只是这样的事吗?” “不然呢?”李泌歪歪头。 “这长安城居民有百万之众。就为了向太子献出忠诚,为了给父亲尽孝,难道就可以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吗?你知道昨晚到现在,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波及吗?到底人命被当成什么?为什么你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这些人?为什么你对这样的事,能处之泰然?”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李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边缘。这里几乎是乐游原的最高点,可以远眺整个城区,视野极佳。 李泌站定,向远处广阔的城区一指,表情意味深长:“你做了九年不良帅,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就是长安城的秉性啊。” 张小敬突然攥紧五指,重重一拳将李泌砸倒在地。后者倒在贺宅的废墟之间,嘴角流出鲜血,表情带着淡淡的苦涩和自嘲。 张小敬从来没这么愤怒,也从来没这么无力。他早知道长安城这头怪兽的秉性,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挣扎,想着不被吞噬,却总是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忽然,从头顶传来几声吱呀声。张小敬抬起头来看,原来李泌倒地时引发了小小的震动,贺府门框上那四个代表了门第的门簪摇摇欲坠,然后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个深深的坑。 李泌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刚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轻。不过李泌倒没生气,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这一次我身临红尘,汲汲于俗务,却落得道心破损。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张小敬摇摇头,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贺府废墟,站在高高的乐游原边缘,俯瞰着整个长安城。 在他的独眼之中,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纵观整个世界,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更壮观的城市。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张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来长安九年以来的第一次。 (全文终) 第49章 后记一 天宝三载,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在史书上,这一年几乎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尽管在民间盛传长安有神火降临,带走了许多人,可官方却讳莫如深。 同时,天宝三载同样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许多人——包括大唐自己——都在这一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在这一载的四月,贺知章的马车返回山阴老家,不过贺府以老人舟车劳顿为由,闭府不接见任何客人。没过多久,竟传出贺知章溘然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有四。家乡的父老乡绅只有机会读到老人回乡后留下的两首遗诗,谁都没能见到其本人。消息传到长安,天子辍朝致哀,满朝文武皆献诗致敬,这成为天宝三载的一桩文化盛事。 与此同时,远在朔方的王忠嗣突然对突厥发起了比之前猛烈数倍的攻势,大有踏平草原之势。鏖战数月,突厥乌苏米施可汗战败被杀,传首京师,其继位者白眉可汗也在次年被杀,余部为回纥所吞并。自此草原之上,不复闻突厥之名。 朔方激战连连之际,东北方向却是一片祥和。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在这一载的九月升任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仍兼任平卢节度使,成为天宝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他的忠诚无可挑剔,赢得了从天子到右相的一致认同,认为可以放心将河北一带交给他。 但这些都不是天子最关心的事。他在天宝三载的年底,正式纳太真于宫中,并迫不及待地于次年封其为贵妃。从此君妃相得,在兴庆宫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靖安司作为一个临时官署,很快被解散。靖安司丞李泌上书请辞,离开长安开始了仙山求道之旅。这则逸事,一时在长安居民中传为美谈。中途他虽曾回返长安,但在杨国忠等人的逼迫下,又再度离开。 失去了最有力臂助的太子李亨,仅仅只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从天宝五载开始,右相李林甫接连掀动数起大案,如韦坚案、杜有邻案等,每一次都震惊朝野,牵连无数。太子先后失去多名亲信,甚至还被迫有两次婚变,窘迫非常。他忧虑过甚,双鬓都为之变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载的安史之乱。李亨并未随天子去蜀中,而是逃至灵武登基,遥尊天子为太上皇。于是大唐形成了蜀中太上皇、灵武天子以及远在江陵的永王三股势力。 就在这时,久未现身的李泌再度出山,前来辅佐李亨,但坚决不受官职,只肯以客卿身份留任。在他的筹谋调度之下,李亨得以反败为胜,外败叛军,内压太上皇与永王,终于克成光复大业,人称李泌为“白衣宰相”。功成之后,李泌再度请辞,隐遁山林。在肃宗死后,代宗、德宗两代帝王都召他回朝为相,李泌数次出仕为相,又数次归隐。他一生历事玄、肃、代、德四位皇帝,四落四起,积功累封邺县侯。 除了李泌之外,在安史之乱中还涌现出另外一位传奇人物。此人并非中土人士,而是一位景僧,名叫伊斯。伊斯眼光卓绝不凡。他活跃于郭子仪帐下,在军中充当谋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赐紫袈裟。波斯寺于天宝四年改称大秦寺,景教在大唐境内的发展达到巅峰。建中二年,伊斯在大秦寺的院中立下一块石碑,起名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用以纪念景教传入中土的艰难历程。此碑流传千年,一直到了今日。 但无论李泌还是伊斯,若论起命运之跌宕起伏,皆不如元载来得传奇。天宝三载之后,此人仕途一路平顺,且以寒微之身,迎娶了王忠嗣之女王韫秀,一时哄传为奇谈。安史之乱开始后,元载趁时而动,抓紧每一个机会,获得了肃宗李亨的格外器重,跻身朝廷高层。在肃宗去世后,他又勾结权宦李辅国,终于登上相位,成为代宗一朝举足轻重的大臣,独揽大权。就连李泌,也没办法与之抗衡。 不过元载专权之后,纳受赃私,贪腐奢靡,行事无所顾忌。他的妻子、儿子也横行肆虐,骄纵非常。代宗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其收捕赐死。元载死后,按大唐律令他的妻子可免死,可王韫秀却表示:“王家十三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得长信、昭阳之事?死亦幸矣!”遂与之同死。 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却没能像他们一样,在史书中留下些许痕迹。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在民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本书,书名叫《安禄山事迹》,署名为华阴县尉姚汝能。不过这位作者的生平除了这本书之外,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写下这么一本书。 这本书记录的是安禄山的生平,分为上、中、下三卷,其中在下卷里,姚汝能提及了这样一件事: 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五日,叛军接近京城,玄宗率众仓皇逃离长安。行至马嵬坡时,太子李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等人密谋发动兵变,铲除奸相杨国忠。在这一天,杨国忠在马嵬坡驿站外面碰到了几个吐蕃使者,他正在跟他们说话,忽然周围拥出大批士兵,纷纷高呼杨国忠与吐蕃勾结。 杨国忠大惊,正要开口痛斥。在队伍中冲出一位叫张小敬的骑士,先一箭把杨国忠射下马,然后割下他的脑袋,把尸体割得残缺不全。 有了张小敬带头,士兵们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包围驿站,要求天子处死杨贵妃。玄宗迫于无奈,只得忍痛缢死杨贵妃,诸军这才退开。这,即是著名的马嵬坡兵变。 这次兵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那位首开先声的骑士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来历,后来命运如何,在书中却没有任何提及,仅留下一个名字,宛如横空出世一般。 也许,姚汝能在写到这一段时,忽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遂信手写下这一名字。至于他为何如此,却不是后人所能知晓了。 第50章 后记二 这部小说的最早想法,来源于有人在知乎提的一个问题:如果你给《刺客信条》写剧情,会把背景放在哪里? 《刺客信条》是一个沙盘类的电子游戏,主角穿梭于一个古代或者近代的城市里,执行各种刺杀任务,我很喜欢玩。 当我看到这个问题时,脑子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唐代长安城。 唐代的长安城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幻之地。这是一个秩序井然、气势恢宏的伟大城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诸色人物云集其中,风流文采与赫赫武威纵横交错,生活繁华多彩,风气开放多元。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实在是一个创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舞台。 想象一个刺客的身影,在月圆下的大雁塔上跃下,追捕他的火红灯笼从朱雀大街延伸到曲江池,惊起乐游原上无数的宿鸟……这是一个充满了画面感的片段,神秘与堂皇同时纠葛,如果能写出来,这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于是我信手写了几千字,最初只是简单地想开个脑洞,没想到越写越兴奋,一个长篇故事就这么悄然成形。随着故事进行下去,我的野心在膨胀。我试图让它节奏变得更快,让故事结构更加精密复杂,让每一个角色的特质更接近现代人的认知。说白了,我希望呈现出来的,不再是一个古装刺客冒险故事,而是一个发生在国际大都市的现代故事,只不过它凑巧发生在古代罢了。 幸运的是,长安正是这样一座具有超越了时空的气质的城市,它可以同时容纳古典与现代元素,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所以这个故事,逐渐从一个慢吞吞的古装传奇武侠剧,变成了一个古代反恐题材的快节奏孤胆英雄戏。为了让这一特质更加明显,我还重新把剧情做了切割,就像美剧《24小时》的分集方式那样,每半个时辰为一章,一共二十四章,正好是一天时间。 写这么一部作品,最大的挑战并不是故事的编织、人物的塑造,而是对那个时代生活细节的精准描摹。要让读者身临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长安城,作者必须要对那一段历史了如指掌:怎么喝茶、怎么吃饭、哪里如厕、怎么乘车,女子出门头戴何物,男子外出怎么花钱,上至朝廷典章制度,下到食货物价,甚至长安城的下水道什么走向、隔水的栏杆是什么形制,等等——要描摹的,其实是一整个世界,无论写得多细致,都不嫌多。 为此我战战兢兢地查阅了大量资料,光是专题论文和考古报告就读了一大堆,还先后去了西安数次实地考察,希望能距离那个真正的长安城更近一些。 在这里,要特别感谢于赓哲老师、惊鸿、扫书喵、森林鹿、黑肚皮小蹄等几位朋友的大力支持,他们提供给了我许多珍贵资料,还拨冗认真地阅读拙作,给出各种文字和剧情上的意见。这份用心,我一直铭感五内。对于一个业余的文史爱好者来说,能认识这样学识渊博又不吝赐教的朋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