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宫·湘夫人(中国好小说)》 第1章 晴雪……你的愿望,我已经替你实现,林宸的英灵,今日终于可得解脱。 ——连城 永嘉十二年正月十五 元夕夜 江南 苏城 夜幕低垂,满城里却是灯火明灿,百彩千华。 北风吹得枝头婆娑,满树里沉甸甸的花灯宛如天上星雨,低至眉梢,却未曾落入人的心间。 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分外热闹,姑娘们结伴而行,她们盛装而出,身佩蛾儿雪柳,额前更有花钿点点,如梅如月,艳丽中更透出少女的青春娇矜。 她们或羞涩,或洒脱地嬉耍,眼睛却是有意无意地瞥向对面的小郎君们,手里的花灯滴溜溜转,却怎么也映不出主人含羞的玲珑女儿心。 街角却有一人与这热闹旖旎的气氛很不搭调,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在人群之中疾步而行,一看便是风尘仆仆的远来客。 一旁的少女们偷偷望着他,为那遍染风霜、特立独行的江湖气质而暗暗心折,他却浑然不觉,毫不迟疑地大步走向江边堤道。 他是六扇门的神捕连城,匆匆赶到这个江南古城,却是为了一桩连环杀人案。 近三个月来,江南有多名文臣武将被杀,现场别无痕迹,只留下被烧成灰烬的竹绳。这样的奇案震惊了京城,年轻有为的天子大为震怒,命令刑部和大理寺彻查到底。 七天前,连城接到苏城这边的探子传讯:又出现了类似的死者,而且他在现场发现了新的线索。 江边船舫划曳,远远传来女伶飘渺的歌声,微风徐徐,竟隐隐有胭脂香氛。 连城微一皱眉,用眼巡视着,不费力的,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作为约定信物的红巾系在船顶,极为醒目。 他喊过一位船夫撑篙,三两下靠近那船。 舱中毫无动静。 再靠近,却是冲鼻而来的血腥味! 他毫不迟疑地冲了进去。 幽暗的船舱里,尸体横卧在地,鲜血依然温热,蜿蜒流满脚边。 长得极为平凡的中年人,伤口:咽喉一寸。 这个人,就是传信给他的探子! 舱外正是灯火飘摇,吴侬软语的歌声,映着这死寂血腥的一角,恍若两界,船舱里洒落满地的是青色的竹枝灰烬。 “你就是来接头的六扇门之人?只可惜来晚一步。” 舱外,有人轻轻笑语,声如幽冥,不辨男女。 连城挑眉,冷然从舱中掠出。 夜幕中,他长剑挽出,直刺那人的咽喉。 那人一身白色深衣,高髻广袖,却并不闪避,侧身一纵,竟飘然上了舱顶,只剩下清脆的笑声—— “六扇门的神捕连城,也不过如此。” 十五的月光极为明净,照着她的脸—— 浓艳的油彩,勾勒出妖异瑰丽的戏妆脸谱,根本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只有那靛蓝的眼黛映得眸子宝光熠熠。 宛如画卷中走出的神仙人物,又似山野戏台上摇曳的狐鬼妖魅。 看不清她使什么兵器,只见她掌中玉光一闪,整艘船顷刻断为两截。 水面震颤着,任由船体下沉,两道人影激射而出,连城手中长剑如电,直袭而去。 巨大轰鸣声中,水流被剑气卷起,撕裂,卷成一道旋涡,那一洗玉色已然袭来,无形之力浩然而生,竟逼得连城脚下水波颤抖。 他闷哼一声,突然发觉有异,飞跃而起,下一瞬,原先那船突然爆炸起火! 他停落在一旁画舫上,旁边的大船却遭了池鱼之殃,前舱被气浪震动得翻翘而起,再加上乘客惊慌跑动,顿时失去平衡,翻入水中,四周惊呼惨叫声划破了天际! 连城剑眉一皱,不及多想,只得赶紧救人,而岸边渐渐有人声喧哗,显然是官兵那边也出动了。 今夜,注定不能平静。 岸边茶馆的雅间里,连城略整衣冠,接过丫鬟递上的一盏香茗,浅尝之下,不禁暗赞一声好茶。 “多谢您救了我家小女,救命之恩真是涌泉难报!” 坐在主位的女子眉目如画,虽是衣着简单,仔细端详,却仍可看出华贵质地。 她作妇人装束,却仍有着少女难及的绝美和韵味,周身气质高贵温婉,眼波流盼之间,那晶莹瞳仁中泪光一闪,嗓音哽咽道:“我只生了她这一个孽障,从小娇养长大,若是有个闪失,只怕我也活不了了!” 屏风后正在更衣的少女想起方才连船带人翻入江中的惊险,也在小声啜泣着,另一个陪坐在客座上的少年虽然浑身湿透,却毫不犹豫地到了她跟前,诚挚地跪了下来:“伯母,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带着她不告而别,离家出走,还遭遇这么大的危险……” 他身上的衣料很是平常,但整个人很是清俊,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与犀利,眼神聪慧而不失坚韧,整个人宛如浑金璞玉一般。 “宁书,你这又是何必……” 坐在主位上,自称“顾夫人”的女子长叹一声,俯身把他扶了起来,对这唤作“宁书”的少年虽然带着薄责,却是慈爱中带着凄然之色,她回过身来,再次向连城敛衽道谢:“两个孩子任性倔强,这次真是多亏先生了……” 连城略一颔首,简洁道:“连某本就追踪那凶嫌而来,救人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起身正要告辞,却听茶馆外一片喧哗,马嘶人喊、甲胄碰撞之声不绝,好似有一大批人将此地团团围住! 有脚步声直走上楼来,步履间虽然稳健,却是怒意勃发! 来人四十上下,是位中年儒雅的美男子,一身官服穿得整洁倜傥,连发丝也一根根梳入紫金高冠之中。他身后跟随的两名亲随都着甲负剑,戎装森严。 他好似有很重的心事,沉着脸负手而上,来到众人跟前,一声冷哼之下,两名随从竟是不由分说,上前就将那宁书擒拿后五花大绑。 “小子大胆,竟敢诱拐我的女儿。” 他的嗓音带着暴风雨前的危险。 屏风后的少女冲了出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父亲,求你成全我们吧!” 一语未尽,她就被那中年人踢翻在地,狠狠地撞在木墙之上,一张俏脸痛得煞白。 “玉儿!” 那位顾夫人惨呼一声扑上前去,想要以瘦弱的身躯护住自己的女儿。 连城微微皱眉,那中年人的目光却已经凝聚在他身上。“先生何人,在此地有何贵干?” 虽然问得客气,却带着高位者的威权。 连城叹一口气——此行真是不顺,没捉到凶嫌,却被卷进这种家庭纠纷里,实在是让人无奈。他取出证明自己身份的腰牌,苦笑道:“在下连城,如果没料错的话,您定是此间的布政使顾逊,顾大人。” 马蹄滴答,车轮辘辘,清幽月光下,夜寒沁入骨髓。 连城坐着郡守府的车马前行,穿过街市,绕过城墙,沿着大道渐行渐远。 他本想自己前往省城,布政使顾逊却极力邀请他一同前往,盛情难却,再加上他也想拜会本省的按察使,于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逊安然坐在主位,抚着精心修剪的美髯道:“连神捕远道而来辛苦了,没想到这暗杀朝廷命官的连环凶手居然到了我们这!江南只怕今后多事矣。依您看,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连城略一思索,道:“不是江湖中人。” “愿闻其详。” “一则,她杀的官员虽然遍布文臣武将,却并非是民愤极大的那种贪官污吏,更不曾惹下什么大的仇家,这就排除了江湖侠士‘替天行道’的可能;二则,连某不才,在江湖道上也有几个朋友,从没听说过有这位人物;第三,就是最关键的,就是她脸上的油彩妆容。” “嗯?” 连城闭上了眼,好似在回味感受近距离接触时,那一瞬间的油彩气息,“那种油彩,并非市井里戏班子用的那种粗劣的大路货,而是画家和雕师用于作品的那种,甚至可说是极为珍贵。” “那,会不会是官场中有人……”顾逊有些担心地问道,几乎毫无皱纹的眉心也露出担忧的刻痕来。 “这也说不过去,如果是官场上的倾轧,又怎会牵连这么多人——难道,这么多人都是她的仇人?” 连城还是觉得蹊跷,但也只得放下,准备见到按察使时再跟他细谈。 顾逊却自告奋勇地帮忙,“本官不才,分管的也是民政,大人不妨把那贼人的特征说个清楚,我也会层层吩咐下去,让那些地保、里正都注意陌生可疑之人。” 连城连忙称谢,详细描述了那种瑰丽奇异的油彩妆容,但也知道凶手平时肯定不会让人看见这种面貌,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她用的兵器——是一把奇怪的玉尺。” “玉尺……油彩?!” 顾逊皱起眉,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但连城是何等眼尖?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顾逊拢在袖中的双手,因为紧张和焦虑而握得死紧,连衣料都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在担心害怕什么? 连城的心中浮现了一道疑问。 一行人回到省城,天已经大亮,却没见到按察使的面——不仅他不在,连巡抚在内,省城所有的高官都去了另一个地方。 连城翻看着仆役递上的请柬,烫金的绢面精致华贵,却透出一种浮夸的纨绔意气:“也就是说,各位大人都去了江心岛参加林国舅的宴席?” 仆役一身绸衫,虽然貌似有礼,却带着权贵家中常有的自傲:“我家小国舅最是好客,这次岛上梅花开得漂亮,就开了这‘品梅会’,请各位大人赴宴,临时听说连神捕也来了,立刻让我快马加鞭送来这请柬。”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对着顾逊,却是换了一副谄媚而亲热的笑脸,“顾大人又去苏城忙公务了吗,您可千万不要太操劳,累坏了身子骨,这满城百姓可到哪去找您这么一位青天大人!” 顾逊点了点头,浮了一道欣慰笑容,随即想起了这只是自己找的借口,实则是为了追回逃婚私奔的女儿,脸上神色便有些尴尬,道:“请替我回禀侯爷,本官晚些就到。” 他好似跟这位被封为“博乐侯”的小国舅颇为熟悉,直接称他为侯爷,口气颇见几分亲密。 连城本想不去,但那名仆役再三邀请,又解释说按察使大人大概会在岛上盘桓十来天,连城若是要商量事务,只有找到他才好商量。 按察使执掌一省的法制刑狱,居然玩忽职守到这种地步,连城心中暗怒,却听那仆役斜眯着眼,洋洋得意道:“按察使周大人可说了,我家国舅只要一个招呼,他就会赶紧跑来,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次国舅看上这江心岛的梅花,他在这逗留多久,周大人就会陪伴多久。” 按察使也算是一省大员,却对着一个毛头的纨绔小子如此阿谀奉承,也实在是太过不要脸了。但林家乃是太后的母家,更是当世第一的名门大阀,他家一个青年子弟到了地方上,确实也值得这些官员花心思厚脸皮去讨好。 虽然已经离开京城,但林家煊赫的气焰却只比京中更盛,几乎是一手遮天了。 休息了一整天,到了傍晚,连城随着顾逊一家的马车朝着江心岛而去。 一艘三层楼船从岸上扬帆,直入江心,开了两个多时辰,才看到江心有一离岛,影影绰绰的,有楼阁若干。 岛上的泥地很是湿软,鼻间但觉水气清新,隐约看到顶盔着甲的精锐兵士来回巡查,这些人并非是官兵,而是从属于林家的私人家丁。 马车下桥的时候颠簸了一下,陷入烂泥里,连城及时跃下车,双手运起内力,连车带人拔了出来,赢得了顾逊的感谢:“连大人真是好功夫!” 仆从以“顾”字灯笼朝着栈道守卫示意,一行人马不停蹄朝着岛上的别院而去。 下车时出了一点小意外,顾夫人被裙角绊了一下,顾大人却是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任由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连城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小心!” 他低喝道,映入眼底的却是她一双盈盈大眼,温柔而凄婉,幽黑深不见底。 “多谢连大人了……” 她的嗓音有些低哑,好似受了凉,连城想起她担忧女儿又被丈夫迁怒,不由心下恻然。 据他一路看来,顾大人跟他这位夫人之间似乎感情颇为淡漠,他这次来赴宴加小住,除了妻女以外,还带了一名宠妾随侍。 顾夫人气质温婉高雅,容貌秀美,那名小妾与她相比,简直是乌雀与彩凤之别,只因为年轻娇媚,顾逊就把她当成心头宝,一路同车共卧,倒是把正妻抛在脑后,因为女儿的事还颇有嫌弃迁怒之意。 此时小姐顾玉也从另一辆车中下来,担心母亲伤着了,连忙快步而来,连城一愣回神,这才放开搀扶的手,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触手之间肌肤柔腻,却是瘦得皮包骨头,相当憔悴。 那小妾穿得光鲜奢侈,看着这一幕撇嘴笑道:“小姐真是孝顺,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等你被小国舅纳进门,你们母女连相见都难了。听说呀,这位小国舅后宅里美人有好几十个,小姐今后可真要辛苦了。” 顾夫人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顾玉虽然惊怒,却仍斥骂她道:“你一个侧室,竟敢对我的婚事评头论足出言不逊,不怕家法教训吗?!” 那小妾竟然不怕,冷笑一声道:“哪来的什么婚事,小姐只怕是记错了吧——小国舅是纳你做妾,不是娶你当正妻,你将来跟我一样,是当侧室的命!” 连城听到这里心中一沉——博乐侯乃是林太后最小的堂弟,为人贪花好色荒淫无度,上至四十美妇,下至十二幼女,他都要染指一二,太后也怕他留在京城惹事,于是让他回乡去守着祖产,他干脆四处游荡,各地官员纷纷奉承,越发让他肆无忌惮。 顾逊居然要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做妾?! 连城眉心的皱纹更深,看着身旁顾夫人泪落如雨,顾玉更是惊得脸色惨白,咬唇决然道:“我死也不嫁!” 此时仆役们前来替主人搬行李,这三个女人也不再多说,周遭空气陷入了沉默,周围的美景也好似蒙上了一层阴霾。 傍晚的夕照落在岛上的山间林梢,江浪拍打着岸边的矮石。 为准备宴席,整个离岛府邸中的仆从都忙碌起来,但主人和十来位官员都没出现,据说是去岛的另一端看悬崖上的老人松了。 别院很是雅致,黑瓦白墙,江南水榭,前后以镶福镂空圆窗隔开,影影绰绰,别有意境。 ——只那两扇门上的灿烂金环,煞透了风景! 连城暗暗腹诽着博乐侯的意趣品位,四处闲逛着。 眼前梅树成林,林后乃是家眷屋舍,寂静之间突然传来斥骂声。 第2章 连城三五步赶到了声音所在,却见地下凌乱扔了盏琉璃灯,灯光所及,乱梅飞舞,如血殷红,有三人情绪紧绷正在对峙。 “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得给我乖乖嫁过去!” 顾逊面孔冰冷,心如铁石地说道。 顾玉面容憔悴,眼角带着瘀痕,双眼却仍带着不屈服的光,“我死也不会嫁给这个小国舅做小妾的——你不如杀了我好了!” 顾逊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博乐侯出身名门,又是太后疼爱的族弟,这等名门贵胄纳你为侧,是你的福气!我意已决,没你说话的份——就算你一根白绫上吊自尽了,也是人家坟边上的鬼!” “夫君,请你好歹怜惜一下玉儿吧,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呀!” 一旁那素妆女子身着银锦丝织斗篷,不顾一切地上前拦住他劝说,正月十六的月光更映得她眉目如画——却正是前夜,和自己萍水相逢于江边的顾夫人。 “是我的亲生骨肉,更该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顾逊怒意上涌,一个耳光扇在顾夫人脸上,“这都要怪你!你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月光如霜雪般皎洁,她的脸被打得偏到一旁,寂静之中,钗环落地的声音细小而清脆。 她的发髻被打乱,乌黑长发披散垂落,默然无语之下,整个人都透着悲怆凄然之意。 顾逊好像也受不住她这份死寂,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玉儿,你先离开!” 她含糊地说道,嘴里好像受了什么伤。 一滴滴的血从顾夫人嘴角落下来,嫣红刺目,一旁的顾玉手足无措,只听顾夫人低喝道:“回去!” 顾玉终于哽咽着离开,只剩下顾夫人一个,孑然站在梅林的阴影下。 她缓缓地张开嘴,一道鲜血从嘴边蜿蜒流下。 却听一声清然男音传来,“用这个药口服止血。” 连城终于看不下去,从树后现身,掌心是一只金创药的瓶子。 月光下,她侧过头,雪白的面庞上五道鲜红的指印清晰宛然,嘴角的血痕半凝,好似一道极为浓艳的花钿,别有一种凄绝哀艳之美。 她凝视着他,并不接那瓶药,闪动的眸子却看入他的,“我没事……” 一说话,血又涌了出来。 连城俯身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搀起,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张嘴。” 这种要求突兀提出未免有轻薄之嫌,极为奇异的,顾夫人却依他的话做了。 “是牙齿撞到了舌头,伤痕虽长却没有伤到根本。” 他冷静地判断道。 “呵……神捕大人经常替人看舌头?” 顾夫人笑了,那笑容宛如新荔般晶莹动人,连城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心口连跳了两下,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不,我经常替人验尸。” 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顾夫人微微一愕,随即轻笑出声。 乐极生悲,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小心!” 梅林下,他及时伸手将她搀稳,犹豫着是否要替她敷上药。 “夫人……夫人,您在哪?” 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他只得匆匆将瓷瓶塞到她手里,转身离开了。 那一瞬,天上明月比十五的更加圆润皎洁,她手心的肌肤微凉,唯一的一点暖意却沁入他心中,如同中了蛊一般久久不去。 已到了掌灯时分,夜色逐渐笼罩,别院也挂起了一盏盏宫灯。 主院厅堂上,高朋满座,佳肴美酒琳琅而设。 按察使周大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留着整齐的一字胡,而都指挥使钱大人却是个瘦皮猴一般的人物,他最喜欢绘声绘色讲“本人在北疆平叛的日子”。 本朝规制,一省之中,布政使掌民政,按察使掌刑断之权,都指挥使则掌握军权。 这三名大员,如今却都齐齐恭候着“小国舅”——博乐侯林南。 滚烫的酒逐渐冷却,佳肴也逐渐失去香味,林南却始终不曾现身。 周大人开口,“顾大人,不如你去催一下——听说你即将成为小国舅的岳丈了,自己人比较好说话。” 一旁的钱大人嘿嘿笑了,“可惜这不算正经的岳丈,听说小国舅想要娶宗室贵女,顾大人可别鸡飞蛋打了。” 顾逊冷哼一声,“两位酒后胡言,可敢在侯爷面前再说一遍吗?” 他看也不看那两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拂袖正要去后堂催请,突然,后堂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杀、杀人啦!” 书房内装饰得华贵,鲜血却在地上蜿蜒一片,看得人心头一紧。 博乐侯林南是个面目俊秀的男子,可眼下却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尸体胸口被锐物贯穿,露出一个狭扁的血洞,最奇妙的是,他整个人只着亵衣悬吊在梁上,五花大绑成脸朝下的姿势,头上还坠着一颗沉甸甸的金印。 连城疾步上前,正要解开绳子,突然尸体上窜出一簇火焰,沿着绳子向上蔓延,他运气于掌,及时扑灭后,却发觉绳子变成了灰烬。 原本这绳子就是用竹枝搓软编织成的,凶手好似在上面涂抹了黄磷一类的燃烧物,当房里的炭热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自燃。 连城的眼睛眯起,发出聚精会神的光——竹绳的灰烬……又是那个嗜杀的凶手! 钱指挥使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出声:“这是巫术诅咒啊!” 面对大家诧异的目光,他说得口沫横飞,“尸身离地倒悬、脚绑秤砣,暗喻不得升天,要坠入十八层地狱,这是北疆蛮民流传的恶毒做法,一般是对生死大仇之人才会这样。” 众人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按察使周大人却是看向连城,显然也是想起了本地那多起相似的案件。 连城却不管他们喧闹议论,继续在现场搜索,他突然发现窗棂处飘着一张残破的黄纸,拿起来念出了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这是……《楚辞》里的诗句? 他念出了声,众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惟独那位周大人脸色大变,原本拿着金印在看的手也一松,咕咚一声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连城看在眼里,决定慢慢追问,他先从最基本的问起。 “最后见到侯爷的人是——” 连城话没问完,却听外间一阵喧哗,哭喊声震天,众人跑到窗前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连接江心岛的唯一一艘楼船,已然在熊熊火焰中烧成了灰烬。 船被人预先放了黄磷等物,顿时燃烧起来,几位官员大怒之下派人去查,却是毫无头绪。 一时半会竟然无法离开这江心岛了,再加上小国舅这一出命案,众人围坐在大厅里,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按察使先前推诿,不愿听连城提起那连环杀人案,此时却问得分外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线索,一旁的大家越听脸色越是铁青——这么凶残的杀手已经杀了这么多人,难道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岛上众人? 周大人吓得瑟瑟发抖,钱大人咒骂着:“这叫什么事啊,我们好好做着地方官,却遭遇这种飞来横祸——这个该死的杀手哪里不好去,非要来这儿?!” 倒是顾逊临危不乱,虽然面色有些阴沉不定,但仍能保持镇定,四个人商量一下,连城提出,天亮后组织所有私兵,将全岛封锁搜查。 天亮了,大家组织好兵丁,对全岛进行了仔细的搜查。 江上风大浪大,天空的阴霾积蓄在苍穹之间,黑压压的让人感觉窒息——这是飓风即将降临的兆头。 全岛并不算大,连城带着人对每一处房屋院落、树林缝隙、岩石周围都不放过,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那个凶手不在岛上? 回到大厅的时候,周、钱两位已经等候多时,顾逊却并未出现。 “他还在老婆还是小妾房里?小白脸书生就是儿女情长的黏糊。” 钱大人嘀咕道。 连城想起顾夫人与她嘴角的伤痕,心中却升起一道微妙的怅然。 顾逊迟迟不来,大家都很不耐烦,连城却有些担心——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这,他起身去找。 顾逊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 他那小妾孙氏靠在他身上,好似弱不禁风,哭着正在告状,说她有了身孕,顾玉却故意冲撞她,这是要害她流产。 “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 顾逊的脸色却有些晦暗,眼圈发青,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顾玉身上,“你大半夜的鬼鬼祟祟溜出去做什么?!” “散步。” 顾玉根本不怕他,倔强地别过头去。 顾逊猛地冲了过去掐住她的脖子,“你给我说实话!” 顾玉被掐得直翻白眼,几乎要窒息。 顾夫人连忙去掰他的手,却被顾逊狠狠地推倒在地,指着她大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简直是和你一样,天生一副贱骨头!” 顾夫人低下头只是搂过女儿,咬着唇不说话。 顾逊余怒未消,继续骂道:“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在京城肯定也能登阁为相,哪里用得着屈身在这江南一隅?!都是为了你我才放弃了那么多,你却唆使女儿跟我作对!我告诉你们,就算小国舅死了,我也不会让她跟洛宁书那个小子在一起!” 他眼神扫着地上彼此依偎的母女,撂下最后一句狠话:“不嫁小国舅也好,太后的嫡亲弟弟靖安公正缺第十房小妾,这也是个好机会!” 言罢回身,正好撞见来寻人的连城,他略一点头,就带着得意娇媚的小妾孙氏转身离去。 风吹得窗格作响,房内却有些昏暗。一道晕墨渲染的牡丹画屏将内外隔开。连城坐在客座之上,开口道:“把手伸出来。” “咦?” 顾夫人虽然惊讶,却仍乖乖地伸出了手。 手上有擦伤的青紫痕迹,大概是方才倒地的时候碰着了。 “每次见到你,你都是大伤小伤不断。” 连城的话中含着叹息的涩意。 顾夫人的目光闪动着,幽深缥缈,她轻轻一笑,那笑意宛如绝艳名花最盛之时,却含着惊心动魄的凋亡。“习惯了,就好。” “他经常这样对你?” 连城的口气变得冷峻严肃。 “刚成婚那阵子,他性子没这么急躁。” 顾夫人将一声轻叹漾于唇角,她有些羞惭地低声道:“三番两次让你看到这种场面,真是……” “这不是你的错,而是顾大人本身的人品……” 连城说起顾逊,心中闪过无名的厌恶——此人儒雅名声在外,也算是江南一位能臣,没想到在私德上竟然如此不修! 为何不离开这个男人? 他想问,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男女有别,这个世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地风流快活,而女人若是遇人不淑,却只能一味隐忍,一生不得解脱。 他不再多问,而是默默地替她擦着药。 她的房间只有一盏孤灯,书籍却有厚厚一摞——即使是临时来这岛上暂住,仍然随身带着,显然是位爱书之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不自觉的,他念出了声方才那句。“夫人博学,可知这句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她看着他,水眸盈盈,好似在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却仍然应答道:“这是楚辞中的诗句,湘夫人想念湘君,而那人却远行迟迟不回,她在水边等啊等,却终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焦急地担心着……” 连城点了点头,突然有些窘意——在已婚妇人的闺房里,跟她谈论起这种缠绵悱恻的情诗,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妥,他咳了一声,喃喃问道:“他们是夫妻吗?” 顾夫人嫣然一笑,虽不是青春韶龄,却别有一种通透豁然之美,她坐在暗处,玉白的颈部温润白皙,宛如名瓷一般,让他的眼神都恍惚了一刻。“世间文人都这么认为,但在楚地的传说里,这两位却是亲如姐妹的女神,湘君主掌水之阳面,而湘夫人则是管理水之阴,她们是彼此最重视之人,其中一人失踪,另一人就如此焦急惊慌,担心对方出了什么意外。” 不疾不慢的嗓音在房里回响,半旧的书卷气息萦绕在两人周围,那般平淡漫然,悠远温雅——这样的书斋,这样的佳人,连城觉得在这逗留多久都不会觉得厌倦。 窗外风声呼啸,而此时此地,却是一室书香,安谧和静。 舒畅的时光总是很短,连城从顾夫人那里告辞以后,还得继续调查这件连环杀手引起的大案。 岛上毫无线索,人人自危,他的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虽然一头雾水,但连城直觉:按察使周大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因为方才看到那句楚辞的时候,只有他面色大变,吓得整个人都好似要昏死过去——看到尸体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平静,一张纸就把他吓成那样? 其中必有蹊跷。 “笑话,本官怎么会知道什么线索!连大人你号称京城神捕,凶手却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了小国舅,这显然是你渎职,办事不力!” 周大人对他的询问嗤之以鼻,态度还很强硬。 但连城经验丰富,隐约从周大人的瞳孔深出看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的色厉内荏只是表象而已。 他在害怕什么? 夜色越发浓重。窗外传来轰然的飓风呼啸之声,那巨大而单调的声响宛如九天雷音,又似地府中无数鬼魂英灵的哭泣呼啸,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周大人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从他骨子里泛上来,他端起茶杯正要送客,却听连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说周大人的三公子在外求学,他身边的侍童有几个?” 这一句乍听没什么,却把他吓得僵立当场,脸上肌肉抽搐成一团。 他家三公子前不久失手把侍童打死,周大人老谋深算,立刻让家里的管家顶了罪,又买通官府判了流刑,暗中给管家送了重金贿赂,让他三两年就能遇赦回家——这个京城来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 砰的一声,窗页受不住狂风呼啸猛然打开,大风混合着雨滴直吹而入,周大人再也受不住这股无形的逼压,小声哀告道:“犬子也是无心啊!” “关于这件案子,请大人把你知道的事如实说出来。” 连城避而不谈是否饶恕他家公子,只是冷声催促。 周大人神色变幻,终于开口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位京城来客稳住,事实上这件连环杀人案跟他真是八竿子打不着,说出来又何妨? “这竹枝烧成的青灰,这楚辞中湘夫人哀怨悱恻的诗,倒是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二十多年前,我朝刚刚立国,天下不稳,鞑靼人的残部虽然被赶出中原,但仍在燕云之地出没,频繁扰边。朝廷不得不派出二十万破虏军常驻此地,两军攻守进退很是激烈。” 第3章 周大人干咳了一声道:“我的祖籍就在燕地,那时候正好守孝在家——鞑靼蛮子们的嗜杀劲头,真是让人看了腿都发软,幸亏有破虏军守关,否则真是满城军民无一幸免。” 他感叹了两句这才惊觉离题,见连城没有不耐之意,这才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道:“当时破虏军中有一位神秘人物,号称‘湘夫人’,经常在暗夜里去敌营暗杀对方将领,连续有十数位鞑靼将领死在她的手中。” “据说这位湘夫人武功不算绝顶,但专修那种一击必杀的险招,轻身功夫又无人能及,鞑靼人虽然出了天价悬赏,却无人能取下她的首级。” 周大人眯起眼,好似想起了什么血腥的场面,微微打了个寒战。“那时候我家中连接有长辈亲友病故,半夜去奔丧时,意外在郊外里看到,这位‘湘夫人’在追杀城中的一名高官,后来我才得知,此人居然私通鞑靼,想要开城投降。” “那一夜月暗无星,官道上那高官家中私兵众多,几百枝箭齐射而去,只见那个高髻古服的人直立道旁,一手持了竹扇格挡乱箭,另一手不知使了什么武器,瞬间来去快如闪电……我们不敢多看,再睁眼时,那高官的首级已经被她提在手中。” “无数的长箭被撞飞散落在地,她用青色竹绳提着首级慢慢走出来,长笑着念了两句楚辞,‘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就扬长而去了。” 周大人舔了舔嘴唇,补充道:“那个人头后来被挂在本城的城墙上,从此那些门阀世家再无人敢跟鞑靼私通款曲。我们本地人也都对她又敬又怕。” “此人是男是女?” 连城敏锐地发现了他话语中的问题。 周大人迟疑一下,不确定地说,“这……谁也不清楚,那人出现时总是涂了很浓的戏妆,古服深衣,好像戏台上的神仙娘娘,倒是真看不出男女。” 连城想起那夜的惊鸿一瞥,也深以为然——那么浓艳的妆容,若是男人以神话中的“湘夫人”姿态出现,也没人看得出来,毕竟京城的男旦上起妆来一个比一个娇艳。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居然跟二十多年前的军中传奇有关! 他突然觉得,也许该去问问军伍出身的钱大人。 钱大人的表现更是极端,听到问起杀手还晃着二郎腿哼着小调,再听连城问起:对二十年前的破虏军有什么了解,整个人都像见了鬼一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猛烈摇着手,整个人好似中了邪一样口沫横飞,“我很早就跟随太祖皇帝,一直忠心耿耿指哪打哪,太后娘娘的旨意我也一点不敢违抗,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表现比方才那个更夸张。 连城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益——这里面肯定也有蹊跷,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这次博乐侯之死,你有什么线索?” “小国舅他年纪虽然小,跟大家玩乐说笑倒是不摆架子,上次迎春院那个玉玲珑还是他帮我梳拢的。” 钱大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说起博乐侯林南和自己的青楼艳史就要眉飞色舞,突然想起故人已死,这才讪讪地闭嘴了。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惹上什么仇家?” 连城的问题一出,钱大人皱了皱眉,居然答得爽快:“小国舅这个人吧,虽然是太后外戚,但为人还算低调,只是喜欢那些年轻人的玩意,跑马啊赌狗啊,包几个美娇娘什么的,要说惹下什么仇家根本不太可能——就算有,也是一些微贱小民,哪里能成什么气候!” 他好似喝多了有两分醉意,居然替林南抱起不平来:“朝政大事什么的他从不涉足,杀手要是跟这些有关,为什么不去京城找太后或是她亲兄长襄王,这些人才是林家的顶梁柱呢!” 这话虽然有些大胆,但确实是实情,连城也微微点头,钱大人大为兴奋,顿起知己之感,神秘地靠近说道:“其实啊,要说得罪了什么人,还真是有可能有……” “你知道吗,其实小国舅在江南闲逛得无聊,不知受什么人怂恿,想要在本地建一个‘织造卫’的衙门,替朝廷、也替他堂姐暗中监督江南的江湖民情,按察使周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可气坏了啊——这法政刑名的大权,可都掌握按察使手里,这不是活生生的挖他一块肉嘛?我看啊,老周执掌江南多年,肯定认识很多豪杰异士,这人啊,弄不好是他杀的!” “你放屁!” 突然门外传来暴烈一声喝骂,却是周大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原来他在外面偷听了很久,“本官素来秉公执法,刚直不阿,小国舅要建‘织造卫’,帮我分担辛苦,我举双手赞成,怎么可能会唆使江湖人士去暗杀他?” 他越说越是气愤,揪了钱大人的衣襟道:“要说可疑,你才是最有嫌疑的——你成天跟小国舅混迹于青楼,把银钱像水一样花着,不知道欠了他多少笔银两,我看啊,弄不好是他逼你还钱,你派手下会武功的兵痞出来装神弄鬼地杀了人,烧了桥,想把这事推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真觉得姓钱的大有可疑了,对着连城道:“钱大人他以前戍守过燕晋边疆,对付过鞑靼人,他肯定是听过这个湘夫人的传说,干脆着人扮着这模样来嫁祸。” “你才真是放屁,老子对太后娘娘和襄王都是忠心耿耿的……” 钱大人真急了,两人撕扯过程中,他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连城打开一看,竟然是林南写给他的,要求他限期偿还两万两银子。 周大人凑过来一看,更加起劲,正要着人逮捕钱某,钱大人见势不好,举高双手道:“我对天起誓,是他勾引我去妓院又借我钱的,我借了他两万两,他突然要我还,我哪还得出啊!他就要求我借一千训练好的精兵给他,作为他新建‘织造卫’的班底,否则就还钱没商量,这简直是逼人太甚了!” “于是你就杀了他?” 周大冷笑着逼问道。 “我虽然恨他设下圈套,但真的没杀他!你们相信我!” 钱大人紧张地喊冤,突然他眼前一亮道:“实际上,昨天傍晚,我见着顾逊顾大人走进小国舅的院子,按时间来算,他才是最后一个见着林南的人。” 周大人冷哼一声,不信道:“他都快要成为小国舅的岳父了,两人打得火热,怎么会要杀他?” 钱大人嘿嘿一笑,神色有些诡异和猥琐:“这可不是正经的岳父,顾大人是把女儿嫁给林南做妾,他一心巴上林南,是想调回京城再升个一两级,甚至入阁为相。可京官一向比地方官金贵得多,他还想升上去,这谈何容易?林南只是口头答应了他,其实,他喝醉了私下跟我说,他也没把握能说服太后,先把他女儿弄过来玩腻了再说。弄不好啊,顾逊这是发现事情没成还倒赔了女儿,恼羞成怒就杀人了——对了,三个月前他回京城省亲了一阵,京城不是那阶段开始出现连环杀手吗,这就对上了!” 连城听着这两人的话,只觉得这线索虽多,却成了一团乱麻——听起来,似乎每个人跟博乐侯林南都有仇怨,也有杀人的动机,林南这个人虽然是纨绔一个,却也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好些人。 他沉吟片刻,准备去找顾逊问个清楚,不管怎么说,他是黄昏前最后一个见到林南的人,就算不是凶手也该知道些线索。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 “不、不好了……我家大人他、他……” 连城一愣,这个仆人有些脸熟,是顾家的下人。 一群人连忙跑向顾家的院落。 天色越发暗了,海面上的狂风在天地之间肆虐着,豪雨混合着狂风落下,发出轰隆的水声,冲刷着岛上的土地。 所有人刚出门就被这狂风暴雨打了个踉跄,随即不顾一切地冲向对面的屋檐,手里的雨伞和蓑衣都完全没有用处。 数个院落之中,就数顾逊那间最大最敞亮,不用绕远路,与博乐侯林南的院子直接相邻——显然,这些人中,就这一家与他关系最为亲近。 连城跑进正院书房的时候,发现门口围满了人,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赶紧都给我滚出去,让连神捕来查案!” 那个小妾孙氏疯狂地哭着呵斥,一群人连忙作鸟兽散。 房间内高雅洁净,书本虽然带得不多,但都放得整齐划一,里面还有翻动和摘注的痕迹,显然是主人喜欢读的几本——全部是儒学经典和朝廷谕令,连一本话本图绘也没有,严肃得有些呆板了。 顾逊就这么平静地趴在书桌上,整个人已经僵硬了,他周身的状况却让人毛骨悚然—— 便服好似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得一道一道的,身上有无数道伤痕,每一道伤口都凸出发紫,流着血水和脓汁,简直是看一眼就要呕吐。 地上散落着竹绳篾片的灰烬,以及一页边角烧毁的楚辞诗句。 这次是:“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我等待的人啊,空有媒人却两心不同,相爱不深容易断绝。 这是什么意思?连城皱起了眉头。 连城仔细察看了死者的尸体,发现他身上那些发紫流脓的伤口,是出自一种毒,而最致命的一记,却是咽喉处那扁平利器的一抹。 明明轻然一划,便破开咽喉和气管,再无生机,但偏偏要他死前受尽无数伤口的毒脓之苦,这和前几个死者都不一样,显然手法更为歹毒。 凶手和他到底有什么仇? 连城心中若有所思,突然低下头,靠近那流着脓血的伤口,细细嗅闻着。 有一股清香,类似蜂蜜甜甜的味道。 周大人见他如此动作,也凑近闻了闻,有些迟疑道:“好像是鞑靼人那产的一种野胡蜂,能产蜜,但味道有些涩,只有穷人才会在互市的时候向他们买着吃,价钱也不高。但被它蛰到会痛得死去活来,蛰多了甚至会昏死过去,肿出一个大包,一两个月才好。” 他仔细看了伤痕,吓得双腿一软,“这分明是一大窝野胡蜂蛰的,这么多一起蛰下去,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天上轰然一声响雷,巨大的气流从头顶掠过,只听格楞一声,房梁塌了一半,狂风把瓦片揭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天空来,众人连忙跑了出去,随后连片的残垣塌了下来。 “这么大的飓风,只怕几天内都不会有人来岛上救援!” 钱大人大声喊着,很是焦躁的样子。 雨水落在众人身上,整个人都被打得火辣辣发痛,不及多说,连忙到背风的院子去躲避。 临走之前,连城细心地让仆人把顾夫人一家都搬了出来。 到了半夜,这飓风才略微减弱了些,但海上仍然波涛汹涌,连船都不过来。 “这样的天气真是十年难得一遇!” 周大人在这做官时间最久,他这么抱怨着,连城却心中一凛:“凶手挑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杀人,只怕是预谋了很久的。” “但他是怎么知道哪几天会风雨交加,十分难走?难道能掐会算?” 周大人不服气道。 钱大人这次倒再也不敢抖二郎腿了,他黑着脸道:“军中是有这种能人的,打惯了仗,留心天气变化的特征,甚至有兵书里都会教人怎么看天。以前的破虏军主帅就有这种能耐——” 他的话戛然而止,再也没说下去。 周大人冷笑一声,讥讽道:“继续说下去啊,你不是胆子挺大,什么都敢说的?” 钱大人瞪了他一眼,闷声吼道:“老子对太后和林家是忠心耿耿的,你不用挑拨离间!” 连城年纪比他们小好些,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以前的破虏军主帅是哪位?” 他这一句,气氛立刻陷入了死寂。 周大人面色铁青,只顾冷笑,钱大人支吾着,好似见着活鬼。 半晌,周大人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老弟,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有些事情,轻易是问不得的,否则……”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迈步要走,却又怕连城一意孤行要去查,回过头以很低的嗓门叮嘱道:“那人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也没什么后人,跟眼前这案子根本没什么关系,你就别去追根问底了。” 连城带着一肚子疑问去帮顾夫人她们一家搬迁。 风雨袭来,把那间院刮得满目疮痍,不过只有那间书房被彻底吹散了屋顶。 接到丈夫的噩耗,顾夫人的神色不见太多哀伤,却是一身重白,凝肃冷然,宛如风雨中的一朵清幽兰花。 她女儿顾玉双眼呆滞茫然,显然还没惊醒过来——不过也好,这两个人一死,她就再也不用嫁给一个有十几房小妾的纨绔子弟做侧室了,这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那个小妾孙氏哭得满地打滚,满口都是“老爷你这一去,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下人上来阻拦,她还抱着肚子做示威状,笃定他们不敢来动手。 这一场混乱映入连城眼中,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那女人拎了起来,漠然道:“岛上还有未知的杀手,你是想大吵大闹把人招来吗?至于孩子,”他冷笑一声道,“这里没有大夫,有没有孩子也是你信口而说——就算有,那也该养在嫡母膝下,你只是个妾室而已,再这么闹腾,连一个休字都不用,让你家主母直接提了去发卖便是!” 这一句足够严重,立刻就让她消音了,接下来都不敢嚎一声。 顾家的行李挺多的,繁杂丢了一地,连城在旁看着,不由得挽起袖子帮忙。 顾夫人迁院子带的行李很少,她倒是很豁然:“就放在原先的院子里吧,反正没几天就要回去了。” 只有那扇精心描绘出大簇牡丹的画屏她随身带着,显然极为珍爱。连城帮她搬抬的时候不由得多盯了两眼。 “这是……吴道子的真迹吧?” “真是好眼光。” 顾夫人微微抿唇,波光粼粼的眸子看向他:“虽然不是真迹,却是他亲传弟子临摹的精作,真本已毁,这也算是孤品了。” 连城端详着画面,赞道:“这般华美清贵的国色天姿,倒不像是在单纯画花,而像是透过花来喻人。” 顾夫人目光闪动,深邃而复杂,默然无语,半晌才轻轻道:“也许吧,但这世上之人成千上万,却再也没人配得起这牡丹的风华了。” 院外人声喧哗,惊醒了房内的两人,连城出去看时,只见仆人手一松,那辆马车又陷进了泥里。 第4章 连城义不容辞地上前运起内力把车拔出,赢得众人感谢,他却皱起了眉,若有所思。 这车子的分量不对,轻了很多! 当初他也帮忙抬过陷入泥坑的车子——这辆车子当时是载人的,现在是空的,除去当初车上的数人,这重量却还少了百多斤。 他心中飞快地计算衡量,已经发现蹊跷,用力一拍! 砰的一声脆响,只见车子底座散开,露出一个可以藏人的空间! “大人,我有下情要告发!” 孙氏突然挣脱了仆人的钳制,扑上前来尖叫道。 “大人,其实,妾身在这个岛上,看见过一个陌生人!” 她的嗓门尖利而得意,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是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以前来找过大小姐几次,好像是叫什么洛宁书的!”她指着这个隐藏的空间,冷笑道,“怪不得我看见大小姐三番两次朝外院跑,原来是跟藏在这里面的人幽会!”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一直没敢说,没想到啊……大小姐你把人藏在车子底下,带到岛上来是何居心?弄不好,就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杀了老爷!” 她的嗓门越来越高,众人都将怀疑的目光放在顾玉身上。 面对这样的指控,顾玉的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默许她把人藏在底座里的。” 顾夫人终于站了出来,嗓音温柔而坚定,瘦弱的身躯却似一道天生的屏障,把女儿护在身后。 “之前她想跟洛宁书这孩子一起走,说实话,我并不赞同,但也理解他们的苦衷……夫君一直想把玉儿嫁给博乐侯做妾,我知道她是个刚烈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孩子从小就脾气倔强,像我。” 顾夫人柔声细语地说道,新的房间里陈设较为简陋,只有那扇雕刻精致、丹青妙黛的牡丹画屏尽显清贵,但只要有她在,就自有一种书馨自香的温润氛围,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上次夫君抓到了洛宁书,把他下到大牢里,玉儿不忍心,就拿了她爹的手令偷偷把人放了出来。宁书这孩子大概不放心她来博乐侯的离岛,就藏到了车子底座陪她一起。” 顾夫人深叹了口气,雪白的面庞上有些憔悴,却更添了几分哀伤。“可我没想到,博乐侯居然被杀了,更没想到的是,即使是这样,夫君他,仍然要把玉儿嫁给权贵……” 顾夫人眼波流转,盈盈妙目有说不出的哀痛。“后来,我就没再见着宁书这孩子的行踪——但我对他的人品有了解,他绝对不是那种随意残杀人命的冷血杀手!” 她突然有些激动,反手抓住他的手掌,紧紧握住不放,好似抓住生命之中最后一只浮舟:“连大人,我早就听过你京城神捕的名声,据说你目光如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求你查清真相,找出真凶,还这孩子一个清白!” 连城望着她,连语气也不自觉地放缓和了:“你放心,我会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的!” 顾夫人嫣然一笑,这才发现自己抓着一个成年男子的手不放,顿时雪白的脸上蒙了一层绯霞,更显得艳丽动人。 她的笑容比青春少女都要纯净清隽……这一瞬,他整个人都好似浸润在温暖的春水之中,那一眼的凝望,几乎便包容了整个世界! 连城深吸一口气,无比留恋地望了一眼这舒适的环境,以及月华般皎洁的佳人,起身离开:“我该去查案了!” 再不走,他怀疑自己就要把持不住,彻底沉溺进这份别致的温柔之中。 洛宁书究竟在哪里?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 岛上已经被彻底搜了好几回了,一个大活人却半点踪影也不见,这让连城也颇感棘手。 连城细细盘问了顾玉,这倔强的姑娘本来一言不发,不过在连城的耐心劝导、顾夫人的劝说下,她终于说了一些情况。 洛宁书原本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破虏军中的一位参将,母亲是当地县令之女,这样的家世就算不是显贵,也是不差了。 但从他记事起,父亲就不在,母亲带着他辗转远迁千里,依托在一个金陵城外一个远亲庄子里生活。 他的父亲生死不明,找不回尸体,也没有任何罪名,更没有什么奖励抚恤——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托了朝中官员去问,那些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洛宁书从小被母亲抚养长大,这位平凡的女性为了生计,做过绣娘、送水工等等,后来洛宁书找到了一份镖局的护卫工作,母子俩境况才好些。 顾玉说起心上人的武艺和坚韧品行,又是骄傲又是伤感:“若是宁书的父亲还在,他也算是将门之后,哪里需要这么辛苦。” 连城在向顾玉的身边丫鬟打听后,发觉这位洛宁书真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少年郎,据说他曾在长江上连败七路黑道贼寇,硬是护住了主家的镖银,镖局里都准备提他做副总镖头了。 上次他和顾玉一起私奔被抓,完全是半路遭遇意外,那个面绘油彩的神秘杀手最后一击点燃了炸药,让他们整个船都沉水里去了,这种情况下他能护住顾玉周全已经很不容易了。 岛上有这样一个危险的高手在,周大人和钱大人如临大敌,不仅叫嚷着要加强戒备,还纷纷催促连城快些把人抓到,而顾玉则咬着唇威胁他:如果洛宁书死了,她就立刻自尽! 真是一团乱啊……洛宁书是不是凶手还不一定呢,眼前当务之急是找到他本人! 连城草草吃完饭,就开始在岛上闲逛。 雨还在下着,只是小了很多,风依然很大,他穿了厚厚的蓑衣和雨靴,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最后他来到了顾家住过的塌顶院落——人去楼空,只剩下断瓦残垣。 细细看过屋顶和横梁,他眼前一亮——整个院落都建在风口上,为什么只有这间书房整个屋顶掀飞? 仔细观察断下来的半片屋脊和零碎瓦片,他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这屋顶的泥封木梁被人揭开过! 他站在原地,测量计算着大梁、瓦棱等破损的位置,在脑海里逐渐还原起当时的情形—— 有一个神秘人悄悄地到了屋顶,揭开了瓦梁之间的缝隙,把野胡蜂放进了书房,接下来,他进入内中,将被蛰后动弹不得的顾逊用竹篾捆绑起来,随后看着他中毒、痛苦呻吟,最后才一击刺穿咽喉! 因为这个缝隙存在,让飓风灌入,这才吹垮了房子。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凶手为什么不直接将顾逊制服,五花大绑后再让野胡蜂蛰他,这样更加保险,顾逊也更加无法挣扎,而非要大费周章地让胡蜂从屋顶飞入?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或是她,无法保证自己能制服顾逊! 顾逊虽然是文臣,却是世家出身,弓马刀剑娴熟——但比起武艺高强制服过多路的贼寇的洛宁书,却是显然不如的。 所以,凶手也许不是洛宁书,而是一个身手一般,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连城皱起眉头,吩咐派给他的随侍士兵道:“把博乐侯的管家找来。” 博乐侯的下人们都带三分傲气不好相与,但这次小主子都死在这了,回到本家还不知会面临什么惩罚——像这类失职没伺候好主子的下人往往会遭到迁怒,打死发卖的都有,所以现在对连城的询问都争着回答,态度极好。 连城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所有院落的结构图——因为是刚在离岛上建成的新宅,所以博乐侯经常拿出来给那些狐朋狗友炫耀吹嘘。 从图上可以看出,主院与顾家住的这个院子在一条直线上,只要略走两步就可以彼此拜访。大门前虽有下人看守,但两家来往频繁,马上又要成姻亲,也不会详细检查。 “博乐侯出事的那一个时辰,都有谁来往过你们这个院子?” “各位大人都派人来问候过——顾大人一家和您到得稍微迟了些,其余几位午饭后就来了,但我家侯爷在午睡,到了申时正估摸着他起来了,他们就又遣人来问候,送上了节礼。” “也就是各家都有管家和丫鬟小厮出入是吗?” 线索如此繁杂,连城眉头不曾稍动——凶手既然决定连连杀人,肯定在第一起案件时就精心谋划,不会遗留任何一点线索。 连城又问:“你家侯爷午睡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侯爷一向如此。” 连城到了博乐侯的卧房,见被褥整齐平整,于是问道:“这里有人来收拾过吗?” “回禀连神捕,您吩咐一切都照当时的布置,没有人动过分毫。” 连城在脑子里模拟昨日下午林南的行踪:睡到申时才起床,听仆人禀报各位大人家中的问候和节礼后,直接去了书房——然后,一个神秘的凶手潜进书房,将他残忍杀害后,还将现场布置成那般离奇的模样。 他突然灵光一现,一言不发地转回头,回到了床前,把被褥摊开,仔细凑到眼前看、嗅。 “果然如此!” 他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自语道。 “大人?” 连城没有回答,而是径直吩咐道:“拿锤子来!” “啊?!” 没人明白他的意思,但在他坚持的目光下,管家带着仆人送来了六十斤的大锤。 连城运起真力,抡起大锤朝墙壁猛敲,巨响吓得众人倒退几步。 “连神捕不行啊!” “住手啊!” 对他们的呼喊,连城充耳不闻,只是抡起锤子猛力去砸。 对准几个关键点,用尽全身力气,砸下! 墙面受不了这种打击,在迅速露出蛛网般的裂痕后,终于轰然一声倒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间隐藏在内的密室。 密室很小,内部精致而诡异,墙壁上挂了许多鞭子、项圈、玉势等淫邪物件,让所有人呆若木鸡。 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一位清俊少年靠墙而坐,整个人微有疲惫之色,听到巨响,他站起身来,虽然诧异却不见畏惧之色——正是当初从船上救下的洛宁书! “你们终于发现了这里……” 在他身边,唯一的床上,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女,她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袍,露在外面的手腕和面部伤痕累累,有些甚至深可见骨,肉翻在外面,显得狰狞可怖。 “既然来了,就快找个懂医术的来救人吧!” 洛宁书神色虽然焦急,眼神却是坦荡清澈。 “这位姑娘是……?” “她被是博乐侯抓来的江边村女。” 洛宁书说起这事,神色简直是义愤填膺。 密室中出现的少女是博乐侯从江边村庄抓来的,他有些不为人知的变态嗜好,经常将府中丫鬟凌虐至死,但老是玩弄家婢也不畅快,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山野村姑的身上。 “连大人为什么能发现这个密室?” 急急赶来的周、钱两位还没来得及看清洛宁书,就被眼前这诡异的密室吓了一大跳。 “因为建筑结构图和床铺的被褥。” 连城答得干脆利落,“从结构图上看,这些院落虽然宽阔又复杂曲折,但这相邻两间的距离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这里,”他指向结构图的某一点,“明显缺少了一块空间。” “而我后来察看被褥也证实了这一点:博乐侯他明明睡到申时才起,可被褥里却丝毫不见人睡过的痕迹——人睡过的被褥里一般有极为细微的皮肤碎屑、发丝和体味,这被子里却干净得异常,一点痕迹也找不到。所以,我断定,他下午没有睡觉,而是去了某个密室里。” 他看向那身材笔挺的少年:“洛公子,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周围人这才发现洛宁书的存在:毕竟这个少年只是安静地站着,跟他们心目中那狰狞邪恶的杀人凶手实在差距太远。 周大人想要示意抓人,却被连城坚决的眼神制止了,远处顾夫人母女急急跑来,顾玉不顾一切地要上前来,却被顾夫人阻止了。 “相信连大人,他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温柔的嗓音隐约传来,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传入他耳中却是分外悦耳亲切,连城回过头去,眼神交会间,递给她一个含着放心意味的笑靥,她冲他点了点头,那般笃定和安静,让他精神一振。 她对他全然是放心和信任,这样的感觉,好似初春午后那一杯澄澈的佳酿,让他整个人都浸润在难以言说的甜美之中。 虽然没有把人捆绑上镣,但周、钱两位不放心,还是把问讯的房间团团围住了,还再三叮嘱连城要小心。 洛宁书面对形同软禁的处境倒是比较平静,没有咆哮也没有惊恐,有问必答。 “我真的没有杀人,虽然我极为厌恶这两个人。” “哦?为什么这么说?” 连城居然丝毫不问案情,而对这类细枝末节感兴趣。 洛宁书说得很直率真诚:“我知道我跟小玉门不当户不对,顾大人反对也是正常,但他却转而要把小玉嫁给博乐侯做小妾,在林南死后仍不罢手,还是想卖女求荣,攀附权贵——他这种人,可以说全无心肝!” “至于博乐侯林南,”他的脸上露出义愤和不屑的怒意,“他依仗着太后堂弟的身份,在江南鱼肉百姓,接受百官谄媚,这样还不过瘾,居然私自掳掠村女,肆意凌虐奸淫,这种人渣若是让他继续活在世上,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 面对连城波澜不惊的目光,洛宁书微微苦笑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大家定然把我当成凶手了。” 连城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能说说上岛以后你的行踪吗?” 洛宁书仍是挺爽快的,据他所说,他藏在车子底座上了岛,原本是想就近保护小玉,找机会把她带走,免得让林南轻薄非礼了去,却没想到林南当夜就离奇被杀。趁着大家搜索全岛,他潜进林南的书房和卧房,想要找出线索,却发觉墙壁内有微弱的呼救声,于是他找到机关,看到那个浑身赤裸、还剩下一口气的村女。 给她包扎上药后,洛宁书潜入顾玉房里,两人正在商量如何救人,外面却人声喧哗:顾大人也被杀了,随后屋顶都被飓风摧毁,满院人都要搬迁,他不能出现在人前,无奈只得回到了这密室。 “男子汉大丈夫俯仰无愧于天地,我没杀人本是不怕辩白,但只怕贸然出现,若有个闪失,这位姑娘性命难保,所以暂时躲避在此。” 他如此说道。 连城点了点头,却好似不再关心案情,突兀地问起了他另一个问题:“你失踪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了?” 洛宁书的眼神对上他的,眼中满是痛苦与悲愤,宛如血与火正在燃烧——他的手甚至在发抖。 第5章 半晌,才听到他低低道:“他已经死了。” 风雨混合着泥沙呼啸着叩击窗纸,风声宛如九泉下的呜咽鬼哭,让人心生悚然—— “十万破虏军中,有百多位将领,他们都死得干干净净了。我的父亲,也不会例外。” 淡然一句,包含着何等震撼人心的惊人真相!字字泣血,英雄无泪,到此却是悲痛至极! 连城霍然动容,站起身来,郑重问道:“能给我讲讲破虏军的事吗?” “破虏军来自先帝率领的义军中精锐一部,自他夺得天下后,便单独成军,号为破虏。” “先帝打下江山,靠的是一班志同道合的兄弟袍泽,对他助力最大的,却是他结发恩爱的妻子,名号为‘宸’的一位奇女子。” 连城敏锐地听出了不对,“不是当今太后娘娘?” 洛宁书冷笑一声:“那时先帝的正妻,乃是当今太后的庶姐,她善于军略,这大片江山也有她很大的功绩……唉,总之,就是她在边疆对抗鞑靼人的时候,先帝就迷上了她妹妹,也就是当今太后林媛。” “太后工于心计,善于柔媚小意,实则心狠手辣,她拉拢了一班人假造谣言和证据,说是自己的庶姐林宸跟鞑靼王子暗通款曲,要夺取先帝的江山。先帝原本就心虚,怕妻子回来不依不饶,看到证人们都如此说,于是猜忌之心大盛,一不做二不休,毒杀了发妻,严禁众人再提及她,甚至抹去了她存在的所有痕迹。” 冷雨阵阵,洛宁书的声音中满是苍凉悲愤:“而忠于她的破虏军,也成为这些人的眼中钉。中层将领以上,全部被围剿灭杀,剩下的弟兄,被打散了编入边军当前锋炮灰,十有八九死在了战场上,即使偶尔有幸存的,也早成了惊弓之鸟,隐姓埋名远走天涯,再也不敢多提往事一句。” “我的父亲,就死在这一场阴谋里,尸体被随便埋在野地里,至今难以寻回。” 说到这,他的嗓音哽咽,已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连城深深被这样的真相震撼了:按照年份算,破虏军被剿灭时他还只有七八岁大,根本不知世事,成年学艺后长驻京城,根本不曾听到半点闲言碎语——没想到,二十六年的真相,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那些鲜血,那些冤死的亡魂,似乎要从历史丹青中渗出血来,伸出报仇雪恨的手掌,来讨回这一场公道…… 他闭上了眼,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说来,你全家的血海深仇,都跟太后和林家有关。”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洛宁书清俊的脸上刻满恨意,眼神好似天上雷火一般,虽然炽烈闪耀,却仍不失清澈:“我很遗憾,没能手刃林南这种败类,既是替玉儿解困,也算是替父亲报了一点仇。” “真的不是你杀的?” 连城这一问,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不是。” 稳稳的一句,道尽少年的磊落胸怀。 目送着洛宁书回到了软禁的房间,连城心潮澎湃,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从动机、手段甚至时间上说,洛宁书都是最有可能的凶嫌。 他武功不错,可以杀人于无形,虽然有胡蜂这个疑点,但也可以说是故布疑阵来迷惑他人——他在镖局混迹,懂得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手法,设下这个障眼法来洗清自己,实在太容易不过。 他自小丧父,对太后一族的林氏定然满是怨恨,对于要将心上人嫁给林南蹂躏的顾逊更是恨屋及乌,这就是最大的动机。 而且他的相貌……连城的眼前浮现了杀人者那浓艳诡丽的容颜——虽然身着古服裙裳,却也不能确定就是女人,而洛宁书容貌也很俊秀,若是照样涂上油彩,也是天衣无缝的。 虽然他矢口否认,但他的嫌疑仍然很大。 连城沉吟着,缓缓皱起了眉头——凭他这十来年的经验和直觉,他觉得洛宁书不像是凶手。 但这世上的凶嫌都是善于伪装的,所谓的直觉,有时反而成为欺骗自己的障碍。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夜色深暝,海上的风雨仍未停歇,窗纸被渲染得有些模糊,原本精心绘制的纱纹也看不清楚了。 突然一阵喧闹打破了宁静,一声女人的尖叫—— “这个洛宁书便是杀害老爷的凶手!” 连城来到院中,见那孙氏正在廊下撒泼哭闹:“神捕大人请为我们孤儿寡母主持公道!” 她嘤嘤哭着,略有夸张地抱住肚子,作出一个卫护的姿势。 论起本心,连城很厌恶这种拿身孕来要挟人的做法,对她那层过浓的胭脂也很不适应,他耐着性子道:“出什么事了?” “听说那个杀人凶手被抓住了,大人为什么不把他公之于众?”她嗓音虽然柔弱,但态度却很强硬,“莫非有什么隐情,要把他藏起来不能见人?” “你放肆!” 顾玉赶了过来,正要怒斥她,却反而被她喷了一脸唾沫:“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亲爹死了还要袒护凶手,以为老爷死了你就可以跟他双宿双飞?别做梦了!” 她抓着顾玉不放,后者伸手要推开她,现场一片混乱。 连城沉声道:“都给我住手!” 话音未落,却见那小妾尖叫一声跌倒在地,很快,她的裙幅渗出了鲜血。 “不、不好了,我的孩子!” 她高声哭叫道,嗓音又尖又锐,好似在琉璃瓶上划过的利刃,让人生出鸡皮疙瘩来。 “快把她扶起来,有懂医术的吗?” 那小妾坐在地上,任由丫鬟婆子把她扶起躺平,却仍不住口,嗓音尖利宛如鬼魅,透着藏不住的怨恨和惊惶:“小姐,我肚子里的可是你亲生弟弟啊……你把我推在地上,这是要杀了我们母子啊……夫人,小姐,你们这是要老爷绝后啊!” 这阵骚动终于把所有人惊动了,顾夫人面色憔悴却仍不失幽兰风华,看到这一幕顿时惊呆了! 旁观的钱大人低声说了一句:“好歹是顾老弟的血脉骨肉,他尸骨未寒就这么被作践了……” 这话明里暗里是指责顾夫人母女,这一瞬,连城清晰地看到,顾夫人脸色变得纸一般惨白,她身子晃了一下又站住了。 这一瞬,连城突然很想站在她身后,替她遮风挡雨,护她周全,再不让任何流言蜚语伤害到她。 下人们要将那小妾送回房里,她裙角的鲜血仍在流淌,脸色越发苍白。 “必须找个会医术的!有谁懂医吗?” 连城这么问,自己也不抱希望,谁知下一瞬,却有低而清晰的女音答道:“我略知一二。” 嗓音沉静而温柔,让人意外的熟悉,他抬眼,吃惊地看着顾夫人。 她走上前去,指挥丫鬟道:“把她放在软榻上,多烧热水,再去小侯爷房里把他随身带的药材都拿过来!” 孙氏小妾的流产事件,终于在顾夫人的照料下有惊无险告一段落——博乐侯很得家族宠爱,每次出游那些金创药什么的带得很齐全,他人死了用不上,倒是便宜了顾家小妾。 “总算救过来了……要真有个万一,只怕她又要赖在你们母女身上。” 连城嗤笑一声,对顾逊的眼光颇为怀疑——那种女人空有美色,简直是庸脂俗粉,一举一动恶毒又小家子气。 不,就连容貌上头,她也远远不如顾夫人。 连城凝视着顾夫人晶莹雪白的脸庞出神……她的眉梢微扬,在闺中时想必也是飞扬自在的,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温顺柔韧的模样? 还有那对酒窝,只有她真正放松下来,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那般梨涡浅雪,让人沉醉……一笑之下,就连眼睛也如同一对弯月,晶莹闪亮得好似天上星辰。 “连神捕……连城?” 她连唤了几声,才把连城从出现状态中唤回——他的脸有些发热,这才发现自己的孟浪。 “顾夫人,你刚才说的是……?” “我说那孙氏,她的流产症状有些蹊跷。” “孙氏?” 连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就是那个小妾。 “有什么奇怪之处?” 顾夫人犹豫了一下,好似有些难以启齿:“她的血水颜色好似不太对……舌苔略见白润肿大,脉象又见实不凝……” 连城只觉得老脸更加发热,“我对医术一窍不通,还请夫人您详细解释。” “准确地说,她的脉象很有力,跟健康之人一样,从舌苔可见她血气还挺旺,裙上沾染的血水看似吓人,用小瓷瓶装了几滴再做沉淀就发现不对了。”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那血虽然温热,却不似人血,大概是故意偷取的鸡鸭之类。” 顾夫人的话说得委婉,连城却一下明白了,他悚然惊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我对医术只略懂一二,关键的判断还得由您来下……还有,别再叫我顾夫人了,我娘家时的名字,叫作晴雪。” 这一刻,连城只觉得脑子轰然一声,隐约的幸福、窃喜和青涩席卷而来——女子的闺名,只会告诉她亲近之人,如今她却让自己这么唤她,这般的亲昵…… 烛光之下,他看到顾夫人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嫣红,好似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她略微不自在地扭转头去。 连城壮起自己有生以来所有的胆子,伸出手,在桌面下将她的柔荑握住,轻轻唤了一声:“晴雪。” 顾夫人的身子一颤,却没有挣脱,她仍是别过头去,让连城看不到她的表情。 成熟风韵仍在,此时却增添了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楚楚羞意。 “晴雪,这一阵,真是累坏你了。” 连城由衷地低声道。 这一路同行,她的苦、她的累、她的苦涩和担忧,他都看在眼里……看着她挨打,看着她为女儿担心的憔悴脸色,听着她丈夫的暴虐辱骂,连城的心一阵阵的钝痛——现在,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用他的厚实温暖她的。 她的手很小,有薄薄的茧子,但想起她居然会医术、刺绣,就没什么值得奇怪了……微凉而精致的柔滑触觉,他几乎不愿放手了。 “我何尝不想歇息,但这几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夫人闭上眼,轻声叹息道。 “你放心,今后的一切都有我。很快,我就会把真凶缉拿归案。” 连城的话不多,但满含自信和笃定,成竹在胸,好似一把犀利的剑正在缓缓出鞘。 风雨如晦,苍穹之间那深沉的浓黑几乎要将一切吞噬。海面上仍是风雨交加,只是那摧残的后劲已经过去,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了。 岛上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安谧——危险的洛宁书终于被找着了,大家都觉得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东北侧钱大人的院落里,灯已经全熄灭了。 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在回廊上,逐渐接近上房的主卧。 她提着裙角却身手矫健,三两下就把门栓和暗扣打开,随即打开了手里的荷包。 胡蜂飞了出来,嗡嗡叫着进入蛰人,好似听到有人闷哼一声又归于平静。 她终于定下心来,走到床铺前,摸了摸仍是温热的身躯,随即拿出竹编的篾索,将人捆了个结实。 虽然并无灯烛,她的眼中却闪过强烈憎恨的光芒,凝视着心口的位置,手持利器就狠狠地戳了下去。 下一瞬,利器被刀剑及时格挡住,一股庞大浑厚的内力朝她袭去,她一时虎口发麻,退了两步,手中兵器狼狈地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随即眼前大亮,有人点起了牛油大烛。 “果然是你!” 回响在耳边的是连城沉稳的嗓音。 他不疾不徐地上前,以手中之灯照亮了夜行偷袭之人的脸庞,却毫无惊奇之色,只是露出沉着笃定的笑容:“就算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 跟随在他身后的众人却没这么淡定,看到那张娇媚的脸,不敢置信地惊叫:“怎么是你!” “你不是流产卧床吗?” “原来是孙姨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跟着看热闹的钱大人已经呆若木鸡——他原先还觉得这顾家的小妾可怜,替她说了几句话抱不平,没想到她居然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他又气又急,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哼,你们这群狗官都该死!今天让你逃过,来日你也会有报应的!” 孙氏冷哼一声,原本艳丽庸俗的脸上满是冷厉杀意,随即她朝着连城看了一眼,不甘地冷哼道:“我自认毫无破绽,还有洛宁书这个背黑锅的,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一开始,我就发现你的口音跟周大人略微有些相似——他的官话只能算练得七分,你却有九成九的京城口音,只是在个别尾音上露了馅。但我一时也没怀疑到你。” 连城继续道:“直到发现野胡蜂蛰人的痕迹,而这种胡蜂经常出现在云燕与漠北边境地带,但那时,我注意的还不是你,而是出生在那里的周大人和在边疆作战的钱大人。” “周大人是个文臣,手无缚鸡之力,而钱大人是武将,身手未必在顾大人之下,若要凭着胡蜂就说谁是凶手,实在是武断了。” “直到你自作聪明,揭发了顾家马车下的暗藏空间,我才发现洛宁书也混上了岛——你原本是想让大家都去抓他这个‘凶手’,却没料到,我在马车上反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证物。” 连城拿出一块粘了泥水的手帕,让周大人凑近了闻,后者皱眉道:“这是野蜂蜜的清香。” “这是我替你们把车抬起后用来擦手的。” 连城想起那一日的混乱情形,继续道:“我只摸了车轮和车下木板,却沾染了这种香味,等你们离去后,我仔细查了这两处,发现车下暗格内的香味最浓,也就是说,上岛的时候里面除了藏了洛宁书,还被人暗藏了装有野胡蜂的香囊或是瓷罐。” “那也有可能是洛宁书随身带的,他故布疑阵也是可能的。” 周大人插话道。 “是有这个可能,但我在密室抓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上这种香味却很微弱——就连他披在那村女身上的衣袍也是这样。这只可能是在车中暗格里沾染上的。” “就这样仍然不能完全洗去他的嫌疑,所以我将他软禁了,没想到,你自作聪明地导演了流产这出戏,反而让我发现了蹊跷。”连城想起顾夫人,连笑容也变得温和了几分,“你闹出流产这事,既是想栽赃顾夫人母女,又是想替自己做不能起床的证明,可你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是闺阁贵妇的顾夫人,居然懂得医术,发现了你假装流产的蛛丝马迹。” 第6章 顾夫人站在一旁,只是轻声道:“你裙子上的血是事先灌在瓶里然后流出的,所以与真正热血有细微的颜色差异,更重要的是,脉象显示你根本不曾怀孕。” 这一切解释下来,在场众人终于恍然,钱大人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气急败坏地吼道:“老子究竟跟你有什么冤仇,你要这么黑心地杀我?!” 回答他的是一记耳光,出手如电,脆而有力,只见那孙氏咬牙切齿的唾了他一口,大声骂道:“狗官该死,你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刽子手更该千刀万剐……你可记得幽云镇的九百条人命!” 这话一出,钱大人顿时愣住了,整个人好似出了窍的泥塑木雕,傀儡一般吓得张大了嘴,好似见了鬼魅一般。“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年躺在尸堆里,眼睁睁看着你带着将士们砍杀镇上的老弱妇孺,砍下他们的脑袋把头发打散,充做鞑靼人的首级去献功请赏!”孙氏的嗓音高昂而尖利,声嘶力竭震得人耳膜生疼,“你没想到吧,苍天有眼,我还活在世上!” “不仅是你,还有我的夫君顾逊,他虽是地方官,却在事后跟你沆瀣一气,以大胜做了文书捷报,用我们所有人的鲜血染红了你们的顶戴!”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习得武功,还学了讨好男人的魅术,委身做他的妾室,就是想查清这件冤情,你们一个个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冤枉!” 她越说越是气愤:“原先破虏军驻扎的时候,对我们百姓秋毫无犯,可你们却把那位娘娘给害了。这些事我们百姓也不懂,可换你们这些兵将来了,却抢我们的粮食和猪羊,砍我们的人头——你们简直不是人,是土匪恶鬼!” 孙氏好似还不罢休,目光朝周大人身上巡去:“你也不是好东西!你明明也是本乡本土的读书人,却昧着良心帮这几个狗官说话,说他们如何爱护我们百姓,还带头给他们献‘爱民如子’的万民伞,你不就了为了那个贡士的推举名额吗?” 周大人顿时狼狈不堪,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辩驳,只是喃喃道:“胡言乱语…” “快把这个造谣作乱的疯女人抓起来!” 钱大人怒吼道。 “造谣?你们这群杀良为寇的恶人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既然你们都忘记了当年挂在城墙上那个狗官的头颅,我干脆就模仿那位湘夫人的杀人手法,让你们好好记住胆寒的滋味!” 钱大人怒吼一声,拔出佩刀就要向她砍去,连城制止了他:“且慢,我还有话要问——这一连串刺杀朝廷命官的案子都是你做的?” 区区一个妾室,是怎样登堂入室,暗杀朝廷命官十余人的?简直是骇人听闻! 孙氏的脸上闪过一道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转为得意高涨的气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们也都是些衣冠禽兽,死了活该!” 她冷笑着,突然暴起发难,身影快如鬼魅,径直冲向顾夫人—— “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电光火石间不及反应,只见她掌间那柄牛角尖刀直刺而出,顾夫人好似吓呆了,站着丝毫不见动弹。 “小心!” 连城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到头上,不顾一切地飞身而去,却已慢了一步,那弯刀直直刺入顾夫人肩头! 好似心里一根弦几乎崩断,剧烈的担心和恐慌几乎让连城眼前都变为血光一片,狂怒上涌,他拔出长剑,将功力催至顶峰,狂风暴雨一般攻了过去! 室内众人只见两道人影挪移闪飞,长剑与尖刀交汇纷飞,越战越疾,跃出窗外后,几乎成为屋脊上两道银光! 突然只听一声尖叫,一道窈窕身影宛如失了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地上,随即连城也从飞檐之上跃下。 “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躺在台阶前的地上,孙氏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冰冷怨毒的目光扫视在场众人—— “你们全部该死!可惜我只杀了一个,没能都送你们下黄泉。” “不过你们别得意太早,你们一个一个……”她作彻底的癫狂大笑状,伸出指头点着众人,“都会跟那几个死鬼一样,死在这个孤岛上,再也回不了岸上!” 那般恐怖变调的嗓音,在暗夜里听来格外瘆人,众人都吓得寒毛直竖,心惊不已。 “哈哈哈哈哈……” 彻底的狂笑,显示她真正陷入了神志昏乱,随即她被点了穴道,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疯子的话没什么好计较的。” 周大人佯装大度地说道,总算缓和了现场的气氛。 连城却顾不得跟他说话,他的心慌乱地跳着,整个人好似浸在了冰水里——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他急切地察看顾夫人的伤,只见鲜血染红了衣衫,伤口长而深,但总算不在要害。 “晴雪,你怎样了?” 他没发觉自己的嗓音都急得变调了。 她神色还算平静,虽然面色略显苍白,双眼却是幽黑宁静,宛如暗夜的星辉——一笑之下,整个人有一种苍白的艳色。“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鲜血染上了他的衣襟,连城手忙脚乱地替她止血,上药,不停地喃喃道:“对不住,是我低估了她……” 若她有个万一……只要想起这个念头,他就觉得浑身冰冷彻骨,幸好,她没有伤到要害。 “没关系,她也是个可怜人,一切都结束了。” 顾夫人温柔地低声劝慰。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连城叹息着重复她的话,只觉得一阵倦意袭上心头——这一出出丑陋真相和血腥残杀,真是让人心生悲凉却又无奈。 好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破虏军里那位湘夫人又是谁?” 天边露出黎明之白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地睡下了,连城却在与钱大人进行一场绝不愉快的沉重对谈。 钱大人脸色灰白,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也知道,北疆的破虏军是先帝的那位宸娘娘统带的,在与鞑靼的激战中,军中出现了一位很厉害的暗杀者,大人都称她为湘夫人。” “据说湘夫人是那位宸娘娘的侍从女官之一,又有传言说她是从小精心培养的隐门杀手,却从来没人看过她的长相。只知道她杀人时盛妆华服,梳着古时高髻,脸上绘了浓艳油彩,矫若惊鸿,一击必杀!” “谁也不知道这位湘夫人是什么人,后来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大概也死在那场变故中了吧!” 钱大人说起那场对破虏军的屠戮,仍是语带含糊,有所顾忌。 “是你们对破虏军下的手?!” 连城继续逼问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人都死绝了,凶手也已经抓住,还有什么再提的必要!” 钱大人突然暴怒,站起身来指着连城的鼻子怒骂道:“老子满手血腥是不错,但都是得到上峰命令的,从来没有自作主张!你们文人骂什么‘为人鹰犬’,那老子们也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狗!再说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倒霉死了活该,你唠唠叨叨是想替谁讨公道!” 连城悚然一惊,无边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强自克制,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残杀破虏军,还是屠杀百姓假报战功,都是朝廷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破虏军上下都是那位娘娘的心腹,要是让他们完好无损,先帝和太后娘娘怎么睡得着?但杀了他们,朝廷要再获战绩就很不容易,偏偏要取几个大捷来安定民心……这都是朝政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连城看着那张得意而暴戾的脸,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压制住心中怒意,站起身来就朝外走。 “凶手抓住了,风雨也停了,那些官兵大概明天就能上岛找我们了。” 去了心腹大患,钱大人似乎很轻松,跷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随即伸了个懒腰,大声叫道:“来啊,把那几个舞姬给我叫来,唱个小曲乐一乐!” 白天一片平静,大家都有劫后余生的轻松,到了黄昏,风虽然肆意,但雨势却渐渐小了,岛上的兵士发出欢呼声,原来对岸有人以旗语对答联系,随即又飞来信鸽,告知明天一早就可以派船登岛,解救岛上诸位,这一消息顿时让所有人吃了定心丸。 兴致高昂的钱大人更是笙歌高扬,喝了个痛快,拉着连城说了半天醉话这才回房。 南侧的飞轩露台建在高崖绝壁之上,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之声,好似天地万物都已经归为混沌。渐小的风声之中,有鸥鸟低鸣,远处一片波光粼粼,身边却只有孤灯如豆,四目相对。 “明日就可以安全回到岸上了……” 连城目光凝聚在佳人身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沉声说了这一句。 “只要人心安稳,在哪里都是一样。” 顾夫人轻叹一声,对上他灼热而不避讳的目光,却没有羞涩移开,良久,她绽开一道浅笑,叹道:“只是我的身份,从顾夫人变成了未亡的孤孀。” “顾夫人的身份,对你来说也只是一道樊笼而已——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是吗?” 顾夫人的笑容憔悴而娟秀,含着苦涩与疲倦。 “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久,太过漫长,太过绝望,终于可以停下歇脚,你却告诉我,有更长的路要走?”她凝望着他,声音有些飘忽,笑意之间有苦涩,却也有少女般的俏皮,“我已经走不动了,你会背我吗?” 连城的声音里带着沉稳与希冀:“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你希望,我愿意伴随在你身边。”望着她含笑的眸子,他听到自己的嗓音清晰而紧张,怕她拒绝而小心翼翼,“这一生一世,我都愿意照顾你,爱护你!” 灯光朦胧之下,她突然笑了,笑得温柔妩媚,开怀畅意:“有你这一句,就足够了!” 连城见过的美人很多,但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脸,却在她这一瞬的笑容前黯然失色,他的心砰砰直跳,好似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仍是那般微凉,宛如象牙般洁白柔和。 执子之手,就订下这一生之盟。 何其有幸? 夜入三更,万籁俱静,只显得窗外风雨潺潺。 深闺之中,两道银红软烛静静点燃着,画屏初展,有人沐浴过后,换了一身白色深衣,广袖曲裾,顿时古意盎然,宛如神女。 她对镜而坐,静静地研磨着胭脂画彩。 嫣红朱砂在盘中浓稠翻滚,宛如沙场上流不尽的敌寇之血……冰霜清冷的粉白,好似断气倒地的众兄弟面庞,历历书写着死亡的不甘与冤屈。 十指越磨越快,仿佛这二十多年的岁月一般,恍惚而过…… 用白绫束住额发,两鬓以玉篦插梳,露出略见细纹却仍旧美貌的面容,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由茫然逐渐转为冰冷犀利。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当年的她,宛如《楚辞》中的神女湘夫人,纵横千里,视敌军于无物,取人首级于无声无息。 即使在这深闺樊笼里过了二十多年,依稀之间仍可见当年的风采。 玉腕轻悬,毫笔蘸了画彩,在脸上涂了重重的一笔,浓艳入骨,迅速地洇染开来。 窗外风雨交加,宛如鬼哭,枝叶敲打着窗纸蓬蓬,雨夜的冷意从缝隙中脉脉袭来,轻轻拂动她的衣衫。 她的心底却有一道无形的火在燃烧。 朱砂染上脸颊,配以冰冷的粉白,精心描绘着每一点的花纹图案,再以小刷子点了靛蓝的黛彩,在上下眼睑间加重渲染。 耳边依稀有楚辞的诡音古唱,这是她幼时在南方的街巷民众间学来的,初时只是好玩而已,却在主上林宸和众兄弟的戏谑下,干脆以此面目震慑敌人。 残灯明灭,满室昏暗,她对镜细细抿了口脂,放下头巾,重新梳起高髻。 “小雪,你梳起高髻来还像神女娘娘……” “娘娘你又调笑我来着……” “哎呀,我怎么敢捉弄小雪来着,一纸楚辞,一柄玉尺就要让我人头落地了,还是等你未来的夫婿给你闺房画眉,好好服侍你这坏脾气吧……哈哈哈哈……” “哈哈,我是湘夫人,娘娘你就是那湘君,若是你一去京城不回来,我就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 旧日的谈笑嬉戏言犹在耳,她闭上眼,任由两滴清泪滑下,染糊了浓艳的妆容。 用力替自己补着妆,她心头的那一簇火,却是越燃越盛——二十多年来,它都秘密地压在心中,不曾有丝毫吐露,却也不曾有半点熄灭! 良久,妆容画成,她对镜端详片刻,随即拂袖而起,轰然推倒屏风,从边缘木框之中抽出锋利玉尺,转身决然而去。 钱大人的院中一片寂静,大家在前半夜的笙歌欢娱之后都睡得很熟。 她的脚步轻而稳健,一步一步向前。 门被无声息地推开了,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借着天光看向床上两人。 钱大人裹在被中,正露出一双粗黑膀子呼呼大睡。 玉尺一出,把他敲醒,随即锋芒一闪,直指钱大人咽喉! 出现在他眼前是白衣高髻的女子,妖异瑰丽的浓艳画彩,看似戏台上的人物,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湘……湘夫人!”他颤声低喊道,两条腿都在打着哆嗦,“你,你居然还活着!” “很意外是不是,当年屠杀我破虏军众将领的就有你,看着脚下那么多尸体,你以为所有人都成了尸体一具?!” 冰冷的笑声从朱唇中逸出,绝艳的妆容下却是死神般的意志:“我们的将士血染沙场,却遭遇君王的猜忌和灭口,而你们这群刽子手却因此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以为自己能逃过?” 钱大人把心一横,正要尖叫,却被对方扼住脖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听她冷然一笑:“你是第三个,林南和顾逊都已经去见阎王了,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罪过比你更深。” 原来那两个人不是被那个小妾孙氏杀的,而是被真正的湘夫人所害……钱大人只觉一颗心都掉到了冰窟了,他呜呜连声,似求饶哀告,却换不来对方任何一丝怜悯。 “已经迟了!你们当初可曾对我们破虏军有任何手软?!死者的冤魂已经在阴曹地府里等了你二十五年,你怎么逃得了?!” 她冷然一笑,玉尺抵着咽喉,迫使他张开嘴,拿出一颗药丸,猫戏鼠一般凑在他嘴边。钱大人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你,你要给我吃什么?” “快速让人睡死的毒药……” 第7章 看着钱大人瞬间苍白的脸色,她含笑解释道:“作为指使孙氏杀人的幕后凶手,你已经把所有仇人都除掉,自己也再无求生之念,于是写下遗书坦白罪行,自己服毒自尽了。” 她悠悠说道,却让他肝胆俱丧,吓得浑身酥麻,拼命摇头否认—— “你,你这是要栽赃陷害!” 他豁尽全力要呼喊,却被瞬间点住哑穴,动弹不得。 “湘夫人”另一手取出一封准备好的遗书,放在他内袍口袋里,绝丽笑容宛如盛开的魔魅罂粟。“遗书里写得很清楚,你是破虏军暗中的同情者和支持人,为了报复多年前的屠杀血仇,你怂恿林南把大家召集到这个岛上,对他们展开了一连串的暗杀。” “先前江南那些官员的死,也是你一手操纵……哦,险些忘了,顾逊的那个小妾孙氏,一开始不就是你介绍给他的吗,这可是顾家管家和下人都能证实的。” 钱大人简直悔青了肠子,他本人是青楼楚馆的资深嫖客,经常喜欢介绍同僚好友去梳拢一些青倌人或是从良的名妓,孙氏当年还没开苞,正是水灵灵一个清秀小美人,他一时多灌了些黄汤,就拍胸脯替她介绍了顾逊,很快她就成了顾家的小妾。 这事如果跟那封伪造的遗书一对照,简直就是铁证如山,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他是幕后黑手、阴谋元凶! 钱大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又急又绝望,偏偏那声音还在不疾不徐地传来:“从一开始,我就准备好让你来背负这个‘幕后黑手’的名头了,我刻意把连城引来岛上,就是要让他见证这一连串的凶案,亲眼见证你的阴谋败露。” 钱大人看着自己胸口半露的信封,那“绝笔”两字十成十就是自己的字迹,仿造得如此逼真——临死之前,他凭着一股蛮劲拼命反抗,却被捏开喉部关节,塞进药丸。 就在这一刻,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急喝:“住手!” 房门瞬间被巨大的力量撞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提着风灯匆匆而来的连城。 “是你呀……来得真快,这么快就发觉了。” “湘夫人”一愣,面色也变得更白,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轻笑着说出这一句。 但她的眼,却是凝视着那人,一丝一毫都不肯移开。 “我也没想到,‘湘夫人’竟然会是你!” 连城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他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浑身的血脉都在奔腾激涌,连嗓音都变得沙哑沉痛,“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顾夫人晴雪大笑出声,眼中闪过耀眼的光芒,“从头至尾就是他们这三个人自作孽,我不过是顺手给了他们最完美的结局。” 她冰冷而沉静的嗓音回响在暗夜里。“林南色欲熏心,倚仗太后那个贱人的权势,要逼我女儿做妾,而顾逊身为我的丈夫,玉儿的父亲,却助纣为虐,卖女求荣……他们这群人非要上岛来花天酒地,天时地利人和之下,正是给我提供了绝佳的动手机会!” 话音未落,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轰然爆响,顿时窗外浓烟滚滚,巨响四起! “你……” 连城终于发现不对,却见她轻声一笑,意态慵懒随意。“爆炸的是周大人的院子,他现在应该已经粉身碎骨了。” “你哪来的火药?” “胡蜂的蜂蜜中可以提炼出一种膏浆,混合黄磷就成为绝佳的爆炸药引——我带那么危险的一罐野胡蜂来,可不仅仅为了让它蛰人。” 连城悚然一惊,瞬间想通了一个盲点:那罐野胡蜂被放在马车暗格里,和洛宁书贴近,他原以为是孙氏不顾洛宁书死活,但如果她是连环凶案的主谋,真要是放任胡蜂蛰死了人,等顾玉把人从暗格放出来的时候就要闹开,这对杀人者来说是毁灭性的暴露! 真正的原因是:野胡蜂真正的主人对它们训练有素,根本不担心它们逃出罐子蛰中洛宁书。 “那孙氏为什么承认呢?” 他问出了声,随即意识到周大人那边情况紧急,却见她逼住了钱大人的咽喉:“你敢动一步,我立刻切断他的呼吸!” 连城的脚步僵住,只听她幽幽道:“孙氏也是苦命人,一开始我就知道她身世有疑点,但还是暗中设计,让钱某怂恿我那位夫君纳了她,没想到她一直不敢下手。这次我干脆利落杀了人,她反而跳出来替我背负罪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连城倒是猜出了孙氏的心思:她最想杀的是屠杀她家人亲属的钱某和伪造捷报的顾逊,但既然失手,干脆承认前两起命案是她做的,这样真正的凶手得以逍遥法外,迟早会替她把钱某杀掉,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此时窗外已是人声鼎沸,火光渲天,连城微一走神,却见她眼中闪过一道狡黠和决然,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却听一声惨叫,钱大人已经被她的玉尺斩断了头颅,圆溜溜一颗滚在地上。 “你竟然……” 连城一时震惊,连愤怒都感受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前一跃而起,从窗子逃离而去。 他追出去,窗外已成一片火海,众多兵士宛如无头苍蝇一般向他请示,连城无比疲倦地闭上眼,沉声道:“对全岛进行仔细搜索,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 队长应声正要离开,连城突然心念一闪:“且慢。” 他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放开,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不用去搜了,我大概知道她去哪了。” 黎明前的飞轩露台,隐约可见后方海岸与浪涛,苍穹与水天之间都是一片漆黑混沌,风雨交加之间,只有那栏边的牡丹绘灯笼轻轻晃着,带来一丝细微而凄艳的光。 一如他们前夜在这里畅谈之时那样。 “这一生一世,我都愿意照顾你,爱护你。” 那一刻,他曾经这样对她说。 连城站在石崖前的台阶下,目光痴痴地停留在露台飞檐下那清丽单薄的身形上。 她果然没有逃,而是静静等待着他的到来。 似有天生的默契,他知道她会来这,而她,也知道他会猜到自己的心意。 逐渐走近,那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风吹得她鬓发有些散乱,雨水滴落在她雪白光洁的额头上,她的神情平静温和,孑然一身临轩望江,宛如上古楚歌中那眺望等待的湘夫人。 “你终于来了。”她开口道,微微一笑,双眸闪着温柔而快活的笑意,“不愧是我的知音,没有让我多等。” 凝望着他,她唇边笑意加深,却另有一种沉静苍凉之意。“只是我没想到,最后一局,居然被你揭破——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连城走到她身旁,与她一起凭栏望江,波浪粼粼,在黑暗里闪着光,雨丝飘落如雾,彼此的心在这一刻再无间隔,却又似乎离得很远。 “因为衣服的丝线。” “丝线?” 连城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打开后,小心捋出一截焦黑断裂的丝线:“这是在林南被杀的现场找到的,是那些未燃尽的竹绳中混杂的,凶手虽然胆大心细,但在把尸体捆绑悬吊时,却不慎被尖锐的竹篾毛边勾去了衣料上的一根丝线。” “一根被烧焦的丝线,几乎已经看不出色泽和质地……”她叹息一声,看向他的眼中毫无怒色,只有佩服,“有人称你为京城第一神捕,未来必定会远远超出同门兄弟,果然能力不凡。” “对女人的衣饰我也并不精通,只是勤于动手而已。看这丝线大概是上好的缎料,颜色约是淡雅的。岛上的仆妇丫鬟虽多,但正经的官家女眷只有你们四五位,我干脆冒险潜入,把所有的衣物都抽出一根丝线来,一一用黄磷火烧后对比。” 她居然笑出了声,开起了他的玩笑:“幸亏大家是到岛上来小住几日,带的衣物少而简单,否则你就是烧上十天十夜也没结果——在本宅那边,我丈夫替孙氏买过的衣物就有十来箱,她穿不完都赏下人了,你难道还要去一一调查?” 面对她的调侃,连城也报以无奈苦笑:“就这些少而简单的衣服,也花了我三日工夫……但即使发现与你长袍上的丝线相符,也不排除有人穿了你的衣服去杀人行凶。” “在这一团迷雾似的推测中,我曾经把目光放在顾玉小姐身上,甚至已经确定孙氏才是凶手,但真正让我怀疑到你的,却是这个。” 他从身后取出一截木条,仔细看雕刻十分精巧,带着榫头,好似从大型木料上截下来的。 “这是你屏风边缘上的木框。” “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画屏显然是有些年头的古物,但条框上的光泽却显得略新而且光亮。” 连城解释道:“你做得很小心,一般人大概根本不会发现这里面的差别,可我出生在一个木工漆匠家里,这些手艺活都做得滚瓜烂熟。” “你迁院子都随身带着它,显然是极为珍爱,那天帮你搬抬时仔细端详,却发现那油彩与元宵夜小船上看见的凶手面容上的油彩如出一辙。” “当然,这仍旧不能说明什么,对于此案我苦无头绪,决定从凶器入手推理——那样一柄玉尺,虽然不大,可也不算小,混在大家随身带的行李中难免被发觉,那么,凶手是用什么办法把它藏起来的呢?” “我想起那相同的油彩,再想起玉尺,突然发现:画屏本身的木框,就是暗藏玉尺的最好地方,而那些较新的油彩,正是掩饰木框反复打开后的颜色破损。” 夜风之下,连城的嗓音近乎涩哑:“但我仍然不愿相信,于是半夜潜入你闺房……看到的,正是缺了一条边框,倒在地上的画屏。而你本人和玉尺,已经不知去向。” “我想,你最后要杀的,无非是钱和周两人,但周大人只是趋炎附势送了万民伞,而钱大人虐杀军民,对于出身破虏军的你来说,简直是生死大仇!” “于是你凭直觉赶到钱某的院子里,及时阻止了我的毒药灭口。” 她淡淡地接上,双眸之中幽黑深不见底,好似蕴藏着无穷的激越痛意,连城被她这般神情震住了,却听她又问:“杀人现场的楚辞诗句,你大概也明白意思了吧?” 连城叹道:“是你指点了我——第一句‘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看似在催促林南快些下黄泉,实则在说湘夫人不知湘君去了哪,着急得在天地间到处寻找。你又告诉我,湘君与湘夫人是亲如姐妹的女神,这诗句是说一位失去行踪,另一人着急痛苦——这说的是你跟宸娘娘吧?” 他这一句一出,却见她面色变得惨白,眼中却露出摄人怒光,僵硬的身姿透露出凄厉痛绝之意! 连城凝视着她:“而顾逊死去的书房里,那另一句‘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则意味着你对他的怀恨和决裂。这样的丈夫,你早就想杀之而后快了。” 听着他的叙述,她幽黑的眸子越来越亮,那般耀眼的光芒,好似要燃尽世间一切……随即她闭上了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暗夜的风雨润物无声,江潮的声音有节奏地拍打着,朦胧的灯笼照亮着两人,天地之间好似只回荡着她温和的嗓音—— “我出身在南方一个前朝文官之家,因为鞑靼人入侵,祖父无奈之下,只得半推半就投入先帝太祖皇帝的义军。” “先帝那时候还未称帝,他少年有为,对人亲和有礼,却洁身不好女色,有一次突然召选各家少女,却是为了他心爱的妻子挑选陪伴的女官。” “我幸运入选了,初见宸娘娘的那一日,她大胜凯旋,飞马而来,一身戎装掩不住那绝色风华,此时看来更是耀眼夺目,简直连天地日月都为之失色。” “而先帝,也笑得那般开怀,迎上前去,将她抱下马来,两人之间的亲昵厮磨,真是羡煞众人。” “娘娘虽然刚毅严格,对人却很和蔼,在所有女官和侍从中间,她和我最为投缘,待我好似亲生姐妹一般,我听说她幼年在家中受尽白眼和欺凌,一直盼望着有一个亲妹妹可以来疼宠。她还亲自教我剑术,她说我天赋绝顶,但因没有从小练习,内力根骨都不如他人,要想有所成就,只能练习那种剑走偏锋的诡奇之招,快速制胜。” “后来有一次,我见到她亲妹妹林媛入宫觐见,那般弱柳扶风之姿,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跟娘娘简直是天差地别——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她也挺可怜的,林家上下对娘娘不慈,还逼死了她的生母,为了怕她报复,就把尊贵的嫡女丢进宫来伺候她。” “那时候的林媛简直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战战兢兢地抢着做事,连小宫女的事都愿意帮忙,平时低着头也不打扮,对我们简直是谦恭万分——我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羞涩的小姑娘,竟然有这么深的心机,早就想要勾引姐夫,夺得母仪天下之位!” “鞑靼那边的忽律王子率大军压境,我便跟随娘娘去了北疆,边关寒苦荒凉,娘娘最大的欢喜便是接到宫里来的信。但是先帝的信却没有先前那样来得勤快了——娘娘总说如今天下初定,他日理万机,定是繁忙得夜不能寐。” 说到这里,她的嗓音变得尖利颤抖,满是愤怒:“我们在前线为保护江山社稷、百姓安危而战,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背后捅刀子,一个阴谋正在京城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那时鞑靼将士颇为凶残,迅速掠城进县后,往往将地方屠戮一空,凶名远播之下,百姓胆战心惊。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给这群蛮族一个震慑,我自告奋勇,前去刺杀施暴的敌方军官和汉奸,没想到一举成功,‘湘夫人’之名流传北疆。” 她唇角微弯,好似沉浸在那铁与血的少女时代:“因为幼时在南方长大,民众有楚之巫觋遗风,我又年少轻狂,每次都以戏台上浓妆油彩的扮相潜行刺杀,即使是被人看见,也无法知晓我真实的容貌。” 她的声音由激越转为空惘:“眼看大捷在即,娘娘却不急于进攻,因为她看出对方诱敌深入的势头,但京城那边却传来朝臣非议,甚至有人谣传她别有野心,再然后,她接到了先帝的亲笔信。” “信中请她紧急回京,有事相商,虽然措辞仍是那样温柔体贴,但不知怎的,我总有些心惊肉跳的不安感,等娘娘回京后,这种不安就越发浓重了。” 第8章 “接来的十多日里,鞑靼人都没有任何动静,到第二十七天的时候,军中突然来了一位钦差替朝廷劳军,满营里都是丰盛的酒食,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大吃大喝。” “这位钦差的副手,正是我家的世交之子,我青梅竹马的玩伴:顾逊,他一直对我有追求之意。在席间,他数次阻止我饮酒,却非要尝一杯他带来的龙井茶,还拉着我说个不停……” 她的嗓音陷入了回忆的惊恐和愤怒之中:“没多久,在场的几十个中层军官都头昏脑胀,摇摇欲坠,随即,开始口吐鲜血!” “我惊怒交加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发软,昏迷过去了。” “等我醒来时,一切已经天翻地覆——那些军官都以谋逆之罪被处决了:听说他们先是喝了毒酒,随后又被精锐甲士冲进来砍成了肉泥,现场全是残肢断臂,满目血腥;其余将士有不从的,也都被残杀殆尽……死于这场军变的共有三千多人,另有好些人失踪不见,生死不知——那一个月,营地外的河流都泛着红,那都是我军兄弟的鲜血!” 连城虽然已经从洛宁书那里听过这段血腥秘史,如今听她亲口叙说,仍感觉不寒而栗:“临阵无故诛杀将士,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暗夜中,她的冷笑凄然嘶哑:“对于某些人来说,只要满足他们的私欲,只要能把荣华富贵攥在手里,黎民苍生的死活根本不在话下,就连异族也沆瀣一气!” “后来,顾逊告诉我:我心心念念的娘娘,早在月前就已经死在皇帝的一杯‘牵机’毒酒下了。她为人张扬高傲,独揽兵权,万岁早就对她颇有怨言,再加上林媛柔媚小意,趁着皇帝酒醉伺候了他,如今正是专宠椒房,只要枕边风一吹,再加上几位旧时兄弟的证言……以帝王之尊,一旦动了猜忌和杀意,这样的死局乃是必然!”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简直感觉天崩地裂,一口血喷出又昏了过去。” “我昏昏沉沉睡了好些日子,有时醒来总看见顾逊在照料我。娘娘所有亲信死的死,下狱的下狱,只有我能安生养病,这都是他出面把我保下的结果。他很是温柔体贴,经常劝慰我要为父母想想,不要随便轻生。” “然而厄运还是降临了,病好之后,我被下了昭狱,每日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与虱子蟑螂和老鼠为伴。顾逊经常前来探视,替我买通狱卒免去拷打折磨。他带来了更坏的消息:父母受我连累,也被关在另一处的牢房里。” “当时我彻底崩溃了,整个人瘫软在地,顾逊替我端茶倒水热切殷勤,并给我出了个主意:向朝廷写悔过书服软认错,争取宽恕,他再替我去陈情,说我年少无知乃是被人利用,并非主犯。” “我死也不愿背叛娘娘、出卖众兄弟,但我父母年已老迈,经不住折磨。顾逊又开导我:其实写不写悔过书,那些军中兄弟都要死,皇帝和新后林媛不会再让宸娘娘的亲信活在世上。与其为死者陪葬,不如为父母忍辱屈从一回。” “我茶饭不思,内心非常矛盾,他忽然亲了我,说从小时候就心仪于我,此生除了我不愿娶任何人,希望我为了他好好地活下去。” “人这种生物,真是非常奇妙,被众人唤做‘湘夫人’的我,刚强勇悍,千里取人首级仍是不惊不惧,但陷身牢狱之中,面对着酷刑、黑暗和狱卒淫亵凌辱的目光,我终于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耳闻父母年老受累,全家株连,我第一次忧心似焚却无能为力,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凡人,一个渺小而软弱的凡人而已。” 冷雨飘落在她的鬓发间,她继续说出自己软弱而不堪的回忆:“那时的我,心中的软弱和自私终于压倒了一切,于是我照他说的做了,写了悔过书,又向朝廷详细交代了娘娘一些密笺、文书以及信物的去向。他又花了好些银两去上下打点。终于,先帝开了金口,说我只是无知女流,并无大恶,由家人带回严加管教。” “再后来,父母回乡隐居,我嫁给了顾逊,过起了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一转眼,二十六年过去了。” “顾逊先前还对我不错,但渐渐的,他开始对我颐指气使,夫妻之间一起争执,他就大骂是我连累了他,他为了帮我求情,舍弃了内阁中枢的好位置,出京城来做这地方官。我们之间越来越生疏冷淡,到后来,他嫌弃我生不出儿子,开始不停地纳妾。” “长夜寂寥,我经常想起宸娘娘,想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们……我对不起他们,活在这世上也只是个行尸走肉而已。” “原以为,我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只希望玉儿能找到一个好归宿,那就再没什么遗憾了,没想到……顾逊他居然利欲熏心,要把女儿嫁给林媛的侄子做妾!” “我再也忍受不了,跟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没想到他得意忘形,酒后说出真相:原来,当年设计屠杀破虏军的毒计正是他提出的,也是他窥准我年少单纯,用软硬兼施的手段逼得我心志动摇,把娘娘的一些秘密信笺和文书都交了出来,替皇帝永绝了后患。” 连城听到这里,剑眉已是皱得死紧:“我听你说到牢狱那一段,便听出有蹊跷,这都是刑狱老手的惯用伎俩,先把你吓得六神无主,再逼你签字画押,最后你还得感激他救你一命!顾逊当时才二十出头,就有如此厚黑的心计,真是可怕!” 她苦涩一笑,咬牙道:“我当时一听,整个人都呆住了,只听他还在那喃喃:他当时对我也是有几分真情的,所以才没杀我灭口,而是替我求情保下了命,他为我牺牲了入阁为相的前途,我就得拿女儿来赔他。听到这种厚颜无耻的话,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但我还得忍耐,仅仅向他复仇是远远不够的,我要向林家、向那些杀害我破虏军将士的禽兽们讨还公道!” 暗夜里,她咬牙泣血的低喃回荡在连城耳边,久久不散,连城沉声道:“于是你找准目标,将他们一个个杀了,剩下几名主犯包括顾逊在内,你便诱使他们在暴风雨前夕上岛玩乐,然后一一将他们杀除。”连城深深地凝视着她,一触及那双幽冷的眼,就从灵魂深处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你杀这些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二十六年前破虏军的惨案……这件案子是林太后主使的,所以你恨透了她林家满门,再加上林南荒淫无度,居然对顾玉有非分之想,于是你痛下杀手取了他性命——至于钱大人,他应该是当年奉命杀害破虏军的那一批军官之首,于是你也恨他入骨,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周大人,则是用读书人的身份替朝廷洗白,朝破虏军身上泼了污水。这是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复仇,是吗?” 她点了点头,黑暗中,连城看到她的眸子无比清澈,冰晶般的泪珠落下,却透着狠厉与悲怆。“我并非不知道,先帝和当今太后林媛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我只能拿这几个畜生的人头,向宸娘娘和众兄弟谢罪。” “这就是你在林南尸体边那句楚辞的真正意味:被你视为姐姐的宸娘娘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找不回她了——这样的仇恨,才是林南第一个被杀的真正原因。” “她死得太冤、太寂寞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个冰冷污浊的宫里,死在她所爱之人的手上,苍天对她、对我们都太不公平了!” “而我,怯弱自私的我,甚至不敢公开为她祭拜,只是照着她当年遗留的丹青遗迹,在灯笼上复绘了这些五色牡丹……” 她的嗓音几乎哽咽,嗓子却嘶哑着,好似藏着一团火,“宸娘娘平时着装素净,但着起戎装来却是极尽耀目,身先士卒以壮气魄。先帝曾以绝艳牡丹来笑赞,她在军中就画了一卷洛阳牡丹图——这是我唯一留下的,关于她的遗物。” 第9章 “她就如同这牡丹一般繁华美盛,永远活在我的心间。无数次,当我彷徨、不安、甚至想退却放弃的时候,这华艳凄丽的牡丹,这火焰燃烧中的冤孽之血,都照亮着我前进的脚步,无声地催促着我,将这些卑劣无耻的小人一个个送入地府,以慰众人在天之灵!” 她叹了一声,冷然道:“只可惜不能杀尽这骄奢淫逸、卑劣无耻的林氏一族,替娘娘讨还公道和名声……而我丈夫顾逊,只怪我眼盲心拙,没看出他是只中山狼——这一切的杀孽,都该由我承担。” 她一双盈盈美目望向他的,波光一瞬,却让他心里空落落一阵钝痛,好似有什么极为重要的正在破碎:“杀人偿命,天理循环,如此而已。” 连城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的嗓音极为苦涩空洞:“为何要落在我手里?!” “这都是天意。但我也不会束手待擒。” 她微微一笑,闪动的眸光有孤注一掷的狂意:“上次不过略试身手,这次才是真正的一较高下!” 手中玉尺清冷一泓,晶莹剔透,直指他的要害,出手再无半点犹豫。 这一刻,连城终于意识到:那个让自己唤她“晴雪”的温柔女子,再也不存在半分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湘夫人,勇冠三军,于千万人前杀人夺命的绝顶高手! 长夜即将过去,风势已经逐渐减小,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停止。 黎明前的暗黑,是吞噬一切的宁静深邃,苍穹之间好似再无半点活物,只剩下江潮连天起伏不定,而这高崖之上的飞轩露台,咫尺之间,兵刃相对。 玉尺寒光凛冽,而连城手中长剑却是隐而不发,内势浑厚。 终于,她轻身一跃,灵动挪移宛如鬼魅,直刺他咽喉要害。 快……快得不及眨眼,甚至连头脑也不及反应。 连城手中剑身一动,在面门前终于挡住,顿时火星四射,虎口震裂。 他脚下生风,瞬息之间已踢出连环十三腿,将那白衣身影逼退。然而白衣一展,又回身飘至眼前,玉尺平削而去,下一刻即将人头落地! 连城脚下扎稳腰身盘定,上身倒仰而去,极为惊险地又躲过这一着! 清脆的笑声响起:“很少有人能在我手中撑过这几招,因为我的剑招狠厉诡奇,却不能长久。而你内力浑厚,若是继续下去,只怕我会输。” 虽然说出了这个输字,她的脸上却是战意盎然,那绝艳浓妆的面容上眸光熠熠,充满着棋逢对手的快意。 这般神采飞扬、自信不羁,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吧……连城心中一痛,被劲风一扫,半边肩膀火辣辣地痛。他一凛之下,身法越发端严利落。 两道身影在这不大的离台上飞跃挪移,脚下就是险峻高崖,一者身法奇诡,攻势凌厉剑走偏锋,另一人却是沉稳内敛以慢打快。渐渐地,东方露出鱼肚白,熹微的晨光落在两道身影之上,宛如黑白混沌间的剪影! 静止一瞬! 内力蒸腾之下,两人的头顶都冒出丝丝白气,第一缕日光在青锋玉尺之间来回映射,刺得两人眼睛生痛,却是浑然不觉,只凭着一口真气疾冲而去,瞬间使出手中极招! 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滴滴鲜血从剑锋间滑落,在这极端静默之时显得格外清晰。 连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之剑……以及被它穿胸而过的那人! 最后的极招相对,他明明无法割舍,已经留了五分力道,已是苦笑着等待她玉尺的雷霆一击,没想到……她手中之招居然瞬间停止,整个人直挺挺地撞上了他的剑尖! “晴雪?晴雪——!” 他不确定地唤着她的名字,由惊恐变为愤怒:“这是为什么?!” “这样,你就不必为难纠结了。”她微笑着双眼弯弯,又恢复了以前的温柔恬静,只是那眼中不再是死气沉沉,而是清澈而轻松,“我知道,你其实舍不得将我逮捕归案。” 鲜血肆意地喷溅而出,引发他心中更深的恐惧和痛意:“你别说话了,我给你止血!” 这样的言辞,连他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却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真实的执念。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突然将他拉近自己,贴着他的耳边悄声道:“其实,真正的我,早就该死在二十六年前了。” 鲜血不断涌出,她继续呢喃着:“帮我看顾好玉儿,还有……” 她的声音微弱而坚定,一字一字飒然如石:“我死后,希望你替我去一趟那废弃已久的宸宫,我听说……太后那妖妇做了亏心事,怕地下的怨魂来纠缠,请了法师在那里贴了重重符咒,要让宸姐姐永沦地狱火海之中。” “宸姐姐一生绝代风华,却是这样的结局,我就算死……也不甘愿呐!” 拉着他的手逐渐无力,开始松涣:“就算死,我也不想让林媛如愿,拜托你、拜托你替我把那些符咒都毁掉,至少……让宸姐姐的灵魂自由!” 话音刚落,她的柔荑一翻,一掌击在他胸膛上,连城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却惊见眼前之人撕落他一片衣袂,借这反弹之力向后一跃,瞬息之间落入高崖之下。 “晴雪!” 撕心裂肺的一声,连城冲上崖边,却扑了个空。 崖下潮水起伏,几瞬之后,才听到一声沉然轰响,随即有一片血花泛起,将偌大的水面都染成红潮。白衣的身躯渐渐浮入眼帘,却已是再无半点生气。 鲜血在日光下反射出五色华光,宛如那人生前浓艳诡丽的彩妆,一生一世的命运跌宕……她似徘徊不安的湘夫人,终于在楚歌声声中回到水中,获得了永远的沉睡。 两个月后 京城的大道上仍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连城仍是穿着那件黑袍,神情落寞地走在路上,他的背上除了长剑,又多了一只包裹严实的木匣。 有相熟的六扇门跟他打玩笑:“哟,去江南出差一回带礼物回来了?这么大一只匣子里是什么呀?” “骨灰。” 简洁利落的一句,让那人白了脸色。 连城眼中的寒霜更浓,一身凛冽气息让周围人都退避三舍,就这么背着这只匣子,孤独地继续走着。 匣子里装的是晴雪的骨灰,因为死了这么多名高官,连太后侄子都丢了性命,官府闹着要将凶手悬尸示众,而由于她还杀了自己的丈夫,顾家甚至要把尸体碎成十截来泄愤。 “把母亲火化后由你带走。” 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居然出自顾玉之口,面对连城的目光,她平静地说道:“我想,母亲应该也愿意跟你走。” 说完这话以后,她跟洛宁书也踏上了流亡之旅——虽然洛宁书被证实不是凶手,可他知晓破虏军的惨案,又在众人面前揭露林南的变态虐杀行经,官府现在也在通缉他。 小两口决定去吕宋,等局势变化后再回来。 眼睁睁地看着佳人被火焰一寸寸吞噬,看着她成为这木匣中的细微粉末,连城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抬起冷漠的面庞,遥望着重重宫阙,喃喃道:“废弃的宸宫吗?” 既然是你的心愿,我必定替你完成! 偏僻的角落,满地尘埃与落叶的宫道一直延续向前。 身着夜行衣的连城走过死寂阴森的大道,走入一间巍峨典雅的废宫。 匾额摇摇欲坠,字迹被划得稀烂。 “真实的历史,不是用刀剑划去就代表不存在。” 他冷然一笑,推门而入。 满室贴满朱红褪色的符咒,在夜风呼啸下竟是纹丝不动,显得格外诡异。 长剑一扫,光芒凛冽。 束缚符咒的无声之力,在这一瞬好似被扫破,它们垂落松懈下来,在夜风中飘扬着,发出哗哗轻响。 “听那些术士说,只要贴不牢咒怨就不再,全部撕掉反而会打草惊蛇,引得那人再贴一次。” 他心中默默想着,随即却肃容,合十祷告: “晴雪……你的愿望,我已经替你实现,林宸的英灵,今日终于可得解脱。” 言毕,他收剑入鞘,大步离开这废弃的宫阙,一个人,一条孤单的身影。 他的背上,负着一柄剑,一只骨灰匣。 离宫之后,他也准备辞去官职,浪荡江湖。 这个世上再无湘夫人,也不会再有连神捕。 他走得太快,所以没有看到,在身后那无尽死寂的宸宫里,隐约有幻白光点冉冉而起,如渺如雾,如露如电。 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 这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夜凉如水,苍穹已是星辰满天,耀目洁净,一去人心中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