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龙》 第1章 谁家少年夜磨刀 月上中天,一片光辉明彻。 齐敬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将一柄牛耳尖刀横举在眉间,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这刀不过尺许长,身窄而刃薄,刀头更是尖利,显然被精心打磨过。 锋锐、雪亮,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刀柄上缠绕的麻绳则是旧物,早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黑红色。 齐敬之缓缓转动着刀身,眸光专注,神情严肃而沉静,绝无半点儿十五六岁少年人常有的浮躁跳脱。 他的眉眼生得周正,一双眸子更是极具神采,哪怕身上穿的只是针脚粗陋、磨损严重的粗麻衣裳,依旧难掩蓬勃之气。 也许是常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少年的皮肤稍显粗糙,肤色也有些深,此刻被皎洁的月光一照,倒透着几分黄玉般的温润光泽。 片刻之后,齐敬之弯腰低头,在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些清水,反手淋在刀身上,随即将刀刃按在了两脚之间的磨刀石上。 “霍……霍……” 磨刀声开始有规律地响起,短促、沉闷,循环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的额头上已然见汗,动作却始终坚定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之意。 “半夜磨刀做甚?” 少年背后的堂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随之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老汉披着褂子走了出来,在齐敬之的身后站定。 这老汉的鬓角已白了大半,但身形魁梧、腰背挺直,不见丝毫佝偻老态,只是脸上似有病容,略显晦暗。 等他看清少年手里的刀,脸上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竟然是这把?从小你就宝贝得紧,细细包好了封在匣子里,没事儿就喜欢对着它说话,睡觉都要抱在怀里,连阿爷我轻易都碰不得,怎么今天肯拿出来狠狠打磨了?” 少年动作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状似不在意地道:“谁让我爹只留下了这么个念想呢?他将这把刀给我,不就是让我拿来用的?我记得阿爷说过,这刀是真正见过血的,剥皮剜心无不爽利,更能辟邪禳凶?” 闻言,齐老汉的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闷声说道:“哪里有邪?哪个是凶?你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心眼儿更是针尖一般!自古民不与官斗,任你把这刀磨得再锋利,又能济什么事?” “横竖也是睡不着,就想着找点儿活计来做,也省得胡思乱想,这法子还是阿爷教我的。” 齐敬之依旧没有回头,边磨刀边笑着说道:“阿爷也莫要说我,你还不是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你若是睡得安稳,我才不磨刀吵你嘞。今儿郎中可说了,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多歇多睡……” 话还没说完,就被齐老汉的冷哼声打断:“区区二十脊杖,你阿爷我还没放在眼里,在家休养了这么多天,早就不妨事了。倒是你……心里头存了不该有的念头,真要发作起来,可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没接齐老汉这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阿爷,白日里我进城给县里大户送野味,听人说南岗的猛虎又害了十几条性命,连县衙派去捕虎的猎户都死了几个,县里往南去的商道这回算是彻底断了。” 齐老汉听了,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怒容,嗓门也随之大了起来:“我月前就跟县里禀告过,南岗那头虎能识机关、避陷坑,怕是已经成了精,绝不是区区几个猎户能招惹的,赶紧去郡城求援才是正理。” “县尊老爷本待点头,偏那典史是个才上任的愣头青,一心要显手段,说老汉我是临阵退缩、妖言惑众……嘿,二十脊杖也就罢了,他是朝廷命官,要打便打,只白白害了这许多条性命,真是作孽!” 齐敬之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齐老汉提起这事儿,愤懑之余,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阿爷总说那头虎不寻常,可若是这世上当真有妖魔精怪,我好歹也跟着你在山里横行了几年,怎么从没见过?” “你才多大,也敢说什么横行?阿爷我当年在战场上挣命的时候,什么邪门的事情没见过?豺狼虎豹在尸堆里吃得肚圆,就连眼神儿都与寻常野兽不同,小队人马遇上它们,那就是个死字!” 齐老汉看着跃跃欲试的孙儿,正色道:“南岗上那头猛虎是个狠茬子,不拘它是妖是怪,咱爷孙只管远远躲开就是了。” “纵然躲得过初一,怕也躲不过十五!” 齐敬之倏地停下磨刀的动作,回头看着齐老汉,认真说道:“阿爷已经恶了典史,那厮又不像是个有肚量的,虽说借着伤重难起的由头避开了一回,可如今虎患愈烈,咱家本就是猎户,打虎的差事早晚还要落到头上……” 少年说到后来,眸子里、语气中皆是多了几分冷冽之意:“都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若不早做些准备,到时岂不是任他拿捏、白白送死?” 齐老汉人老成精、世事洞明,自然听懂了孙儿话里的意思。 他默然片刻,叹息道:“不论哪只虎,都不是咱爷孙惹得起的。也是怪我,原不该教你弓刀拳脚,将你的性子养得这样野,自小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是咱家的独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做那些个负气轻生的勾当!” 说完这话,齐老汉也不等孙儿答应,气呼呼地转身进屋,把房门砰地关上,末了还撂下一句:“要做也是你阿爷我先来!” 时间不长,屋内竟是鼾声大作。 齐敬之会心一笑,终于停止磨刀,在石凳上坐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看向前方。 他们爷孙俩所在的村子叫山前村,位于县城西面小松山的外围。 居住的这处院子建在一座无名小丘上,占据了阳坡半山腰处的一块平地,视野极为开阔。 少年的视线越过篱笆墙,看向沐浴在明月光辉之下的万顷松林,耳中夜风呼啸、松涛阵阵,隐隐还夹杂着狼啸猿啼之声。 他就这样看着、听着,心中的戾气忽然就消解了大半,又有豪气生发、充盈肺腑。 山民猎户以手中弓刀取食挣命,虎豹豺狼不过腹中食、身上衣而已,绝非外头那些土里刨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本分人家能比。真要翻了脸,血溅五步之后往茫茫大山里一钻,别说一县典史,便是当朝国主又能如何? 齐敬之一坐就是大半夜,直到星月渐渐隐去,东方天际一轮红日跃出。 赤红霞光洒在脸上,满目光辉灿烂。 少年的耳朵动了动,确定阿爷还在安睡,当即站起身来,将牛耳尖刀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石凳上,对着这柄凶刃躬身拜了三拜。 “先贤有言,祭神如神在!” 他嘴唇翕动着,轻声说道:“我祖孙二人性命,今日皆托付于君!如蒙不弃,必以血食相酬!” 极为严肃地祝祷完毕,齐敬之低头将左边袖子挽起,露出了绑在小臂内侧的刀鞘。 他小心翼翼地将牛耳尖刀塞进鞘里,又将衣袖放下,兜住了靠近手腕的刀柄,还试着挥动了几下手臂。 一切准备停当,少年默默转身,大步向着院门走去。 第2章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院门边的地上趴伏着一只大黄狗,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过来,口中低低地叫了一声。 它看上去极为老迈,皮毛凌乱、没有光泽,有些地方已经秃了。此刻虽然醒了,却没有半点儿要起身的意思,眼皮更是止不住地向下耷拉。 齐敬之抬脚从老黄狗身上迈过,一边开门一边说道:“今天不进山,你好好看家,别让不相干的人和野兽搅了阿爷休养。” 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少年自顾自出了门,反手把院门带上,脚下生风一般下了小丘,快步朝着村子东面的山口走去。 中途遇上了几个早起劳作的村民,他一概笑脸相迎,随口寒暄几句,脚下却丝毫不停。 村东的山口夹在两道山壁之间,仿佛一道门户,是山前村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只是村里人口太少、山路又难行,平日里很少有人从此处进出。 山口处有一株不知生了多少年的老树,巨大的树冠沐浴在霞光中,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齐敬之走到树荫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眯起眼睛看向县城方向。 头顶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线上那片连绵的黑色轮廓。 耐心等待了一个多时辰,他的视野里才终于出现了一个骑着驴的身影。 少年的呼吸陡然粗重,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右手下意识摸向了左边儿的衣袖。 随着那道身影渐渐走近,齐敬之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此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生了一对浓眉,眉骨凸出、眼窝深陷,眼神中透着一股阴鸷凶狠之色。 “是他!县里的衙役,陈二!” 齐敬之对齐老汉提起南岗虎患时,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进城时听人说的,其实就是听这个陈二说的。 昨天,对方将他当街拦下,言语之中颇多威胁之语,大有不得好处就要将打虎差事摊派给齐家爷孙的意思。 在县衙里,陈二这样的衙役上头是巡捕都头,再往上就是典史。 对于陈二的威胁,齐敬之虽然并未全信,却也绝不敢等闲视之。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少年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四下里瞧了瞧,见左近再无第三个人影,这才扬起笑脸主动迎了上去,远远招呼道:“陈爷,您老可是来了!” 驴背上的陈二自然也瞧见了齐敬之,一双浓眉立时皱起,满脸不耐烦地问道:“到底什么好东西,非得大清早地让陈爷我亲自跑一趟?” 齐敬之笑容灿烂,小步跑到陈二跟前,扶着瘦驴的脖子低声道:“山里人能到手的,自然是埋在土里的那些东西了,都是下暴雨发山洪时冲出来的,值钱得狠嘞!” 陈二闻言来了些精神,抬腿朝着齐敬之的胸口就是一脚,把少年踹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眼中露出贪婪而凶狠的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崽子恁多废话,还不前头带路!” 齐敬之麻溜儿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伸手扯住瘦驴的嚼子就往路旁的山坡上走。 陈二见状不免一愣,当即又是一脚踢在少年的腰眼上,狠声道:“你这小崽子莫不是在消遣我?怎么不进村,反倒往山上跑?” 齐敬之踉跄着前冲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脸上笑容反而更盛,回过头来解释道:“陈爷,都说财不可露白,有些个好东西别说送到县城,就是拿回村里都嫌扎眼。我在山里搭了个木屋,除了我阿爷,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的。” 陈二这才满意,悠然道:“你家里那老东西三言两语就挤兑住了典史老爷,生生讨了二十脊杖的赏,偏还能装出个半死不活的模样,让人抬出县衙,就此逃开了打虎的差事。想不到你这小崽子奸猾起来也是一般无二,还真是有其爷必有其孙呐!” 他说罢又自得地一笑,晃着脑袋说道:“可惜啊,任你们爷孙奸猾似鬼,也要喝咱陈爷的洗脚水!丑话说在前头,今天要是不能让我满意,哼哼,可就不止是脱层皮那么简单了!” 听见这话,在前带路的少年脚步一顿,笑容里便掺了几分苦味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小心:“陈爷目光如炬,我们这点儿道行怎么够看?只是我家小门小户的,好东西就那么些,孝敬您老自是够的,可都头、典史各位老爷那里……” “嘁!你也是想瞎了心!” 陈二闻言,忍不住嗤笑道:“安排猎户支应差事这种屁大点的事儿,哪里还要老爷们操心?只要陈爷我不吭声,谁还记得你家那老东西?典史老爷要是总惦记着跟一个山中猎户较劲,那未免也太跌份儿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爷孙可就要多多仰仗陈爷了!” 说话间,两人一驴已是远离了山口前的土路,攀上继而越过了一道矮坡,此时即便有人从路上经过,也瞧不见矮坡这边的景象。 齐敬之忽然停步,先是四下瞅了瞅,随即回身面向陈二,笑容灿烂、语气恭敬地开口问道:“陈爷,您看此处风景如何?” 陈二闻言,下意识环顾周遭,见矮坡上下除了野草再无它物,心中立时就有怒火升腾。 他才要开口质问,忽然觉得小腹剧痛,低头一看,就见一柄利刃自下而上斜刺而入,直透肺腑! 陈二不可置信地盯着刀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只可惜鲜血已经从喉咙涌了出来,将他的言语尽数堵了回去,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听陈爷的意思,向我们爷孙索要好处这事儿,并不是县衙里老爷们的授意,而是您自作主张?” 齐敬之的语气依旧恭敬,只是再没有半分情绪上的波澜。 他的右手始终牢牢握紧刀柄,不见一丝颤抖,左手则仍旧死死攥住了瘦驴的嚼子,不让这头被主人的血腥味儿刺激到的畜生乱动。 听见少年的问题,陈二的视线艰难抬起,恰好对上了一双平静幽深的眸子。 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里涌了上来,再无半点儿活命的侥幸。 这个衙役眼中的贪婪阴鸷早已不见,只余下万分的悔恨,嘴唇嗫嚅着,似乎仍想说些什么。 无声的对视中,少年猛地拔刀,带起一抹鲜红的血色。 再捅!再刺! 喷涌的鲜血淌过刀身、浸润刀柄,涂满了少年的手掌,随即沿着腕口向小臂蔓延。 陈二双眼之中的光芒登时消散,头颅颓然垂落,整个人从驴背上翻了下来,脸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殷红的鲜血迅速洇湿了大片青草。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齐敬之看着脚下一动不动的陈二,轻声说道:“陈爷,你送我两脚,我还你两刀,咱们……两清了!” 第3章 一念之仁 磨刀过半夜,杀人顷刻间。 少年看似平静,心头却是激荡翻涌,只是没等他细细体会快意恩仇的滋味,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嘶鸣。 一旁那头瘦驴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一甩脖颈,以绝大的力道挣脱出少年的束缚,撒开四蹄向着坡下狂奔而去。 “不好!” 齐敬之一时不察,险些被这疯驴带了一个跟头,不得已只能松手:“事前谋划不周,没有考虑到陈二这厮会骑着驴来,竟留下了这么大的破绽,恐怕真要和阿爷一起逃亡深山了。” 没等他细想,矮坡下忽然异变陡生。 不知怎么回事,狂奔中的疯驴忽然失了前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翻滚进一片厚实的草甸里,甚至之后几次挣扎都没能再次站起,只得一个劲儿地发出满是惊惶悲哀的嘶鸣。 齐敬之惊喜交加,又有些疑惑不解。 脚下这座矮坡距离山前土路并不远,山民们绝不会在这里布置机关和陷坑,也不知那头疯驴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 他稳住心神,用脚尖给趴在地上的陈二翻了个身,见这厮脸色发青、眼珠上翻,已经没了气息。 少年俯下身,冷不丁又向尸体上狠狠插了两刀,确定此人是真的死透了,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提着刀,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走下矮坡,沿途并没有见到什么陷坑和机关。 来到疯驴失蹄的那处地方,齐敬之半蹲着,用牛耳尖刀缓缓拨开草丛,一双眼睛随之猛地睁大。 草丛里,赫然是一具枯骨……一具属于人的枯骨。 对于人骨,齐敬之并不陌生。正如他引诱陈二时所说,这小松山里多的是不知何年葬下的无名坟冢,每次暴雨倾盆乃至山洪爆发,总会有些尸骨和陪葬品被冲下山来。 只是这类冢中枯骨都脆的很,一碰即碎。那头慌不择路的疯驴即便踩上了,也该是一踏而过,怎么也不至于失了前蹄、翻倒在地才对。 更奇的是,这具人骨极为完整,哪怕早已没有皮肉筋膜连接,各处骨骼的位置排列依旧丝毫不乱,彷佛仍是一个整体,更没有半点被践踏过的痕迹。 齐敬之略作犹豫,没去贸然触碰这具奇特的枯骨。 他抓起一把草叶,将手中尖刀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收回鞘中,随即面向枯骨,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祝祷道:“多谢相助!此地土肥草青,齐敬之便斗胆为君再立阴宅,绝不使君曝于荒野、为野兽所辱。” 说罢,他站起身来,又去疯驴那边儿瞧了一眼,见这可怜的家伙竟是摔断了脖子,徒劳挣扎了半晌,此刻已经咽气了。 齐敬之不再多瞧,径直走回矮坡上,从一处草丛里抽出了一把短柄铁锹。 他提着短锹,走回到驴尸旁,一锹一锹地挖起坑来。 忙活了小半天,少年终于挖好了一个极深的大坑。 他先把陈二的尸体拖了过来,毫不犹豫扔了进去,又不厌其烦地将附近所有染血的青草和泥土铲掉,尽数填入了坑中。 接着,少年用尽平生的力气,将一旁的驴尸推入坑中,压在了陈二身上,最后在一人一驴的尸体上盖了一层浮土。 至此,这个深坑已经变浅了大半。 齐敬之朝坑里瞧了一眼,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扔下铁锹,再次来到那具奇异枯骨跟前,用双手郑重捧起了最为显眼的头骨。 入手沉重、一片冰凉。 又费了一番功夫,少年依次将整具尸骨齐齐整整地摆放进坑中,填土、踩实,铺上连根带土铲来的新鲜草皮,最后将多余的泥土扬散开来。 做这些时,齐敬之自始至终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他今天杀人、埋尸其实都相当仓促,选取的地点也不够隐蔽,自然也不奢求永远不被人发现端倪,毕竟也许只需要一场暴雨,死了的陈二就会暴露于人前。 但是,即便这其中有着极大的风险,齐敬之自始至终不曾有半分后悔。 齐家爷孙不是受不得欺辱,山里人家没那么娇气,只是有一条,谁想断了爷孙俩的生路,齐敬之不介意先送他一程。 仅此而已。 少年踩着脚下松软的草地,口中念念有词:“今日事发突然,以至于墓室简陋、祭品粗疏,请君莫要见怪。” 祝祷完毕,齐敬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他沿着与早上相反的路径,走下草木茂盛的矮坡,越过山口的老树,穿过村中蜿蜒的道路,回到了半山腰上的小院。 一进院门,就见齐老汉端着一大碗雪白的面条,坐在石凳上呼噜呼噜吃得正香。 对于山前村的穷苦山民来说,面粉可是极难得的奢侈玩意儿,即便是打猎技艺高超的齐家爷孙,平日里也是舍不得吃的。 齐敬之昨天进城,把近几日猎到的野味尽数卖了,才咬牙买了些许,拿回来给正在养伤的齐老汉打打牙祭。 少年瞥了一眼,见阿爷的碗里除了面条,还搁着几片腊肉,撒上了翠绿的葱段,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齐老汉抬头看向孙儿,目光掠过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在少年沾满了泥巴的右手上逡巡良久。 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闷声说了一句:“灶台上给你留了一碗……回来得这样迟,白白糟蹋了好东西,真是作孽!” 齐敬之嘴角的笑意不可抑制地扩散开来,轻快地应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厨房。 他胡乱洗了洗手,端起面碗就吃,等一筷子面条下了肚,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很了,胃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少年当即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唏哩呼噜便将一大碗面连同埋在面条底下的几大片腊肉统统吞下了肚,最后一仰头,将碗底一饮而尽。 他咂么咂么嘴,心满意足地将面碗往灶台上一搁,快步走回院子里,朝齐老汉说道:“阿爷,我先睡一觉,醒了再来刷锅洗碗。” 说罢,少年也不等齐老汉回应,以最快的速度蹿进了属于自己的西屋。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屋里就响起了打雷一般的鼾声。 看到昨夜还是满腹心事、一腔戾气的孙儿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家吃饭,齐老汉一颗悬着的心就已经放下了一半。 他将面碗撂在身前石桌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另外半颗心也一并落回了肚子里。 齐敬之这一觉直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又是明月朗照、繁星漫天。 月华如水,从撑开的窗子里流淌进来,映得屋内一片霜白。 少年还没彻底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屋顶,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疲惫的梦,可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恩公醒了?”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屋子里响起,音量不算大,却足够清晰。 齐敬之悚然而惊,猛地向右侧身,左手探到枕头旁,一把攥住了牛耳尖刀的刀鞘! 第4章 知恩图报 “谁?” 少年厉声喝问,目光循着方才声音的来处看去。 视线所及,墙角阴暗处赫然站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不等对方回答,齐敬之的手、肘、肩、腰各处同时发力,整个人猛地从床榻上弹起,双腿顺势朝外一甩,两只脚准确地踩在了床边的草鞋上。 少年穿鞋、起身,动作迅捷无比、一气呵成。 他抬眼看向墙角,也许是睡醒后两眼依旧有些迷蒙,落在眸子里的那道白色人影面目模糊,身形也有些明灭不定,只能依稀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上穿着瞧不出具体式样的白衣,腰间挎着一柄同样看不清细节的长刀。 齐敬之狠狠眨了眨眼睛,发现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心底立刻就有寒气冒了上来。 他紧了紧手里的刀柄,再次喝问出声:“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 “恩公莫要惊慌,在下路云子,蒙您收敛大恩,特来报答。” 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一边回答,一边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将自己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这回齐敬之彻底看清了,眼前这个自称路云子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它有着一张淡青色的脸,脸上一片空白,没有眼睛口鼻,没有眉毛胡须,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一副还未完成的画像,画师才刚画好了人物的面庞,还没来得及在上面描绘眉眼。 但是,这张脸皮又不像画纸那样光滑平整,而是有起伏的。 向上隆起的是眉骨、是颧骨、是挺括的鼻梁,凹陷下去的则是犹如两个浅坑的眼窝,是瘦肖的脸颊、是说话时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嘴巴。 比起这张瞧着就十分诡异的脸庞,它的身形则更为飘忽,似实质又似虚幻,泛着淡淡的白色荧光。 齐敬之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怪物,呼吸陡然粗重,头皮更是止不住地发麻。 他刚才故意两次高声喝问,以齐老汉在山里养出来的警醒,早该醒了,更别提家里还有一条极通人性的老黄狗。可是直到现在,无论是东屋还是院中,竟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传来。 “恩公?收敛大恩?” 齐敬之暗暗咀嚼着这几个字,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从心里冒了出来。 他略作斟酌,试探着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白天坡下那具尸骨?” “正是!” 路云子点点头,欣喜中带着恭敬:“近日山中暴雨冲刷,竟使路某的骸骨暴露于荒野,正犯愁的时候,天可怜见遇到了恩公!” 没想到对方竟承认的如此干脆,齐敬之心头便是一震。 他活了十几年,从不曾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想不到短短时日里竟全都冒了出来,还都让他们爷孙俩碰上了。 少年心头愈发警惕,脱口问道:“这么说你是鬼了?” 路云子却立刻摇头,语气傲然地说道:“在下生前是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因为错信了友人,被杀死掩埋于山中。谁知我生为凶人,死亦为灵魄,黄泉不纳、阴司不收,终日徘徊于荒野,至今已有近两甲子了。” “灵魄?”齐敬之轻声念了一遍。 “不错!神者,气之精也;灵者,魄之精也。灵魄是雄魄强魂中孕育的精灵,绝非区区鬼物异类可比!” 闻言,齐敬之心思电转,暗忖道:“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这厮无声无息摸进屋里来,说是报恩,却也不可不防。好在它虽然容貌诡异,言谈举止倒是与活人无异,能用言语稳住便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心里泛着种种念头,脸上却是一派少年天真,好奇问道:“我听过猛虎成精的,却没听过人死后魂魄也能成精。人死了,不都是变成鬼么?” 路云子再次摇头,解释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人死之后就是鬼,其实不然。寻常人魂魄微弱,死后没了肉身遮护,立刻就要消散大半,只剩下核心处一点灵性,很难被凡人察觉。这种存在只可唤作死灵,却还称不得鬼。” “据说死灵于浑浑噩噩间落入黄泉,洗去一身红尘业力。业力轻微者前尘尽消,灵性挣脱束缚、飞入轮回。业力深重难以洗净的,自然是飞不起来,就会被那冥土阴司收去,无论刀砍斧剁、煎炒烹炸,为了拔除业力、返本还源,总有一番苦头要吃。” 闻言,饶是齐敬之心里并未放松警惕,依旧听得有些入神,只觉得路云子所言无不玄妙新奇,有些与人间传说大相径庭,有些更是闻所未闻。 他轻轻点头道:“我以前听说,人死之后都要到阴司鬼神面前过堂,行善的受赏,作恶的受罚,所以人生在世才要积德行善,时刻记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听你这么一说,不论是黄泉还是阴司,竟是不论善恶,只为除去那所谓的业力?” “业力本是和尚们的说法,认为一个人的言行甚至念头都会积累业力、招来善恶报应。” 路云子解释道:“因为这种说法可以引导世人行善去恶,又颇能彰显阴司权威,很合大齐朝廷乃至鬼神们的胃口,也就渐渐流传开来了。至于黄泉和轮回是不是当真如此运转,那就不得而知了。” 见对方竟是极有耐心、有问必答,齐敬之也乐得继续发问:“那怎样才算是鬼?” “有些生灵死后,魂魄灵性被天地间的浊煞沉郁之气侵染和补全,黄泉无法洗清、阴司也难拔除。此辈看似容颜未改、执念尚在,其实已经改换了根基,成了秉浊气而生的全新生灵了,这才是鬼。” “鬼物初生时,灵性被浊气遮蔽,蒙昧如同野兽,全凭着本能和生前执念行事,大多极为仇视生者,在俗世中留下了许多可怖传说,故而也会被阴司管辖收容,放牧于冥土,不许滞留人间。”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阴司诸神才被称为鬼神。恩公明鉴,此等异类蠢物,岂能与灵魄相提并论?” 齐敬之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原来如此。那……今天埋陈二的地方应该没有浊气吧?” 路云子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没有的。正要禀告恩公,陈二生前奸猾凶恶,身上业力不浅,肯定是要入阴司待审的。他被恩公所杀,多半会怀恨在心,在鬼神面前告上一个刁状。” 不等齐敬之有所反应,路云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在下得蒙大恩,自当为恩公分忧。此前已将那陈二死后之灵截下,狠狠炮制了一番,如今别说告状,便是入轮回再世为人都是妄想!” 听见这话,齐敬之眉头微皱,眸光里多了几分冷冽之意。 今日之前,少年只是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并不知道死后究竟如何,在他看来,陈二该死,并且已经死了,那一切恩怨便算了结。 可如今陈二半是因他之故,竟然祸及来世!此世作孽,来世何辜?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齐敬之便不愿再与这个路云子多作纠缠。 他当即肃容说道:“今天阁下拦住那头疯驴,又出手料理陈二死灵,为我清除了阳间阴世种种后患,我为阁下收敛了尸骨,并以血食祭祀,两相抵消、互不相欠。这恩公二字,我实在当不起,报恩云云更是不必再提。” “恩公说哪里话,那驴自从我头上过,与恩公何干?惩治陈二这等腌臜货色更是分所应当、不值一提。” “反倒是恩公,于山野中遇一无名枯骨,犹能为之收敛,这才是慈悲为怀、大仁大义,对路云子更是恩同再造!在下生前便是负气任侠之辈,受恩岂能不报?” 说到激昂处,路云子周身光芒愈发明亮,更添几分堂皇正气。 只听它继续说道:“恩公万勿推辞,只管发下话来,不论是随身护卫、门下奔走,还是报仇杀人、拘灵夺魄,亦或是出入富户巨室、搬运财货女子,路云子皆有玄妙手段,定为恩公料理妥当!” 第5章 昼杀奸徒、夜斩邪祟 齐敬之听了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对这个路云子的路数多少明白了几分。 这等人,说他是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也可,说他是强盗凶人也算不得冤枉,历来都是城门口官府通缉榜文上的常客。 只是想不到,此人死后有了诸般诡异手段,竟是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少年立刻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你今儿也瞧见了,我家不过是爷孙两个,并不需人护卫奔走,报仇杀人我自己就能办,至于什么财货女子,我家虽不富裕,却也绝不贪图这些。” 他不愿再谈论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转换话题道:“你有这样的神通,为什么不自己收敛尸骨,反要我一个凡人帮忙,这可有些说不通。” 路云子见少年拒绝之意甚坚,也不再坚持,当即答道:“恩公面前不敢欺瞒,那具尸骨是在下寄托之所,内里有些牵扯,就像人不能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我对那具尸骨亦是无可奈何,除非……” 齐敬之心中登时一沉,灵魄与尸骨的牵扯,怎么想都是命门隐秘,对方竟都能直言不讳,此刻却故作姿态、欲言又止,怕是要图穷匕见了! 他暗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顺着话头问道:“除非什么?” 路云子的头颅上下点了点,像是将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回答说:“除非换一个居所,譬如寄居于恩公魂魄之内,得少年人的灵性血气滋养,既可不受枯骨所限,又能精进修行。” “如此一来,路云子便是恩公门下食客,甘效犬马、长受驱策。今后恩公有事,只需唤路云子一声,必定诸事顺遂、心想事成,岂不两全其美?” “至于所需灵性血气,恩公无须担忧。路云子生前自有强体健魄之法,可传授于恩公,修习之后当可尽数补回。些许损耗,实在不值一提……” 路云子言辞恳切、不似作伪。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头却是一片冰寒。 寄居魂魄,以灵性血气滋养……这哪儿是什么灵魄,分明就是个噬人精血的邪魔恶鬼! 即便路云子当真是这世上罕有的灵魄,可它连人都不是了,还要以人为食,这就万万不能相信。 拿所谓的血气灵性换取诸般好处,怎么想都只是一时痛快,早晚要把整条小命都赔进去。更别提一旦让它寄居自家魂魄之中,多半就是个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尴尬局面。 少年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果然是两全其美!只是事关重大,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 这个问题一出,屋内忽然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敬之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却死死压抑住了向阿爷呼救的冲动。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屋外依旧毫无动静,思来想去,只能是路云子施展了什么手段,此时呼救非但无用,更会彻底撕破脸,后果着实难料。 一片寂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路云子忽然轻笑了一声:“恩公杀陈二时,笑得也是这般好看。” 它一边说,一边向着立在床边的少年缓步逼近:“在下本是满腔赤诚、一片真心,恩公不肯便说不肯,为何要敷衍路某,还暗中起了杀心?” 听见这话,齐敬之便知自己白天所为,全被对方看在眼里,虚与委蛇那一套并无用处。 他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闷声问道:“当真没得商量?” 路云子摇头不语,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见状,齐敬之的脸色更加难看,不甘里还有几分颓然,死死盯着对方看不清面目的诡异脸庞,咬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罢了!只要你言而有信,给你灵性血气又何妨!” 此时一人一灵魄已是近在咫尺,路云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它俯视着少年,赞许道:“这就是了,恩公杀陈二时那样果决,此刻天大机缘就在眼前,又何必扭捏作态?遇事当断则断,才是我辈男儿的本色!” 齐敬之抬起眼眸,脸上的颓丧之色忽然不见了,语气森然道:“说起陈二,我杀他时离的也是这般近!” 闻言,路云子哑然失笑:“在下并无肉身,恩公手里这柄凡铁怕是奈何不了我。” “那可未必!” 话音未落,一柄锋锐雪亮的尖刀陡然出鞘,刀锋斜撩而上,直奔路云子的下颌而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路云子似是来不及躲避,又像是根本不屑躲避,竟然无视了刀锋,反而探手抓向少年持刀的右臂肩头。 齐敬之同样没有躲,因为躲不开,更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他早就看得分明,眼前这厮的身躯明灭不定,也只有那张怪脸最像实体。 电光火石间,牛耳尖刀竟是轻而易举就割破了路云子下颌的肌肤,里头果然空空荡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下颌骨。 锐利刀锋没有受到丝毫阻滞,去势未衰地砍在了路云子的脸颊上,登时如中败革。 伴着一声闷响,那张淡青色的怪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条细小的黑色焦痕,淡淡的焦臭味亦随之弥散开来,仿佛落在脸上的不是刀而是烧红的烙铁。 路云子动作一滞,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竟能伤到我?” 怒喝声中,它的左手已经按上了齐敬之的右肩,另一只手则迅猛上探,意欲夺下少年手里的尖刀。 齐敬之被对方按住肩头,右半边身子登时一麻,整条胳膊都好似没了力气,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尖刀。 “死!”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来,左手猛地握住右手和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刺! 这一刀如滚汤泼雪,干脆利落地刺穿了路云子的下巴,旋即斜斜向上,依次穿过了嘴巴、鼻梁和一只眼眶,几乎将整张怪脸一切两断! 那骇人的切口处同样是一片焦黑,无数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从中散逸而出,弥漫在屋里的焦臭味也变得愈发浓烈。 路云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再也顾不上齐敬之,收回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它一边踉跄着向后倒退,一边还在大声怒吼:“这把刀竟然刚被血祭过!你一个寻常猎户,从哪里得来的祭祀法门?你小小年纪,纵有法门又怎么可能练得成?” “爹留下的这个念想,果然可以辟邪禳凶!” 齐敬之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剧烈翻涌:“今日我持此刀,昼杀奸徒、夜斩邪祟,倘若刀中有灵,想来不曾辱没了锋芒!” 第6章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齐敬之心里念头一生,牛耳尖刀竟然轻轻震颤起来,似乎极为欢悦。 山中少年自然不会什么祭刀法门,手里这把刀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因是父亲生前所赐,被他从小视为珍宝,甚至当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玩伴。 自打路云子现身,牛耳尖刀就一直在微微发热,这是今日之前从未有过的异象,也是齐敬之敢于放手一搏的最大底气。 此刻少年的右臂刚刚脱离对方掌控,只恢复了部分知觉,仍有些酥麻无力。 他却不肯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干脆刀交左手,脚下奋力一蹬,合身朝路云子扑了上去,兜头就是一阵乱砍乱劈。 路云子已经知道厉害,哪儿敢撄其锋芒,无奈骤遭重创,行动起来竟是颇为迟缓,根本就避让不开。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它护住脸皮的一双胳膊就被少年砍了个七零八落,同样化为一团团泛着荧光的灰色气流。 齐敬之看得真切,这厮浑身上下皆是气流填充,最核心要紧之处只有那张淡青色的怪异脸皮。 眼见少年不依不饶,饶是路云子这个以人为食的凶神恶煞,此刻也已胆寒。 它一边尽力避让刀锋,一边惨叫求饶:“恩公饶命!看在我替你料理陈二的份上,还请刀下容情!”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眸子里寒意更浓:“你绝了陈二的来世,小爷这便替他讨个公道!” 闻言,路云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若是它脸上生有五官,只怕已是目瞪口呆了。 少年哪肯放过如此良机,当即狠狠一刀刺出,正中这厮的眉心! 路云子浑身一颤,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 齐敬之再次双手持刀,刀锋向下狠狠一划! 刺啦!声如裂帛! 路云子淡青色的诡异面皮上又多了一条前后通透的漆黑刀口。 下一刻,它整个身躯轰然崩散,化作漫天泛着荧光的灰气,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释、淡化,眼看就要消散于无形。 灰气之中,一张伤痕累累、几乎四分五裂的淡青色面皮缓缓飘落在了地上。 见状,齐敬之立刻改为反手握刀,旋即沉腰坐马,毫不犹豫就是一刀扎下。 “好狠辣的心肠!” 那张诡异脸皮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在地上一滚、一蹿,迎头扑向少年的面庞。 齐敬之早有预料,当即将手臂一横,改下扎为横扫。 刀锋过处,带起一股劲风。 诡异脸皮顺势借力,如风筝般一个鼓荡,不但生生避开了刀锋,更凭空向上蹿起了一大截,紧接着当空一折,再次朝着少年兜头罩下。 齐敬之面色不变,才要随之动作,忽然异变陡生! 他的额头猛地绽放出明彻璀璨的光辉,瞬间就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面巴掌大的青铜小镜自齐敬之的眉心飞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镜身上布满了流光溢彩的古朴花纹,唯独镜面漆黑无比,犹如一个昏暗幽深的洞口。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诡异脸皮发出一声凄厉怒吼,竟是闪避不及,自投罗网般撞上了青铜小镜,旋即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儿拉扯着,被一寸寸地拽入了镜面之内。 屋内残留的迷蒙烟气更是如飞鸟投林,转眼就被镜子吞了个干净,再无半点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齐敬之斗智斗力半晌,眼看就要将路云子这个邪门玩意儿彻底杀死,却被一面不知来历的镜子截了胡。 他默默端详着悬在面前的青铜小镜,心里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甚至比牛耳尖刀带给他的还要浓烈。 仿佛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青铜小镜如同折了翅膀的飞鸟,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齐敬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只是惊鸿一瞥,心头就猛地一紧,差一点儿又将这镜子丢出去。 只因那清澈如水的镜面里映照出的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张没有五官的怪脸……路云子的脸! 两道巨大伤口已经弥合在一处,化为狰狞可怖的黑色伤疤。 淡青色的面皮紧绷着,凸显出深陷的眼窝,嘴巴处的凹陷也扩展到了极致,彷佛正在哀嚎。 栩栩如生,却又凝滞不动,宛如一张诡异可怖的面具。 伴随着齐敬之的注视,诡异脸皮上方空白处缓缓浮现出一串如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 “灵魄尸,魂属灵材,品相残破,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可炼化、入药、制器。” 齐敬之的双眼渐渐睁大,只觉眼前所见实在太过玄奇。 灵魄已是他平生仅见,这面神异非常的铜镜就更加闻所未闻,如此神物竟然不声不响地寄居在自己的眉心之中! 没等少年细想,青铜小镜忽然一震,随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射他的额头。 齐敬之一惊,下意识举刀格挡,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他翻转手腕,在额头上蹭了蹭,入手处一片光滑温热。 不知何时,他的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状。 “镜子镜子,你若有灵,还请出来一见!” 齐敬之在心里呼唤了两声,毫不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有些惊疑不定的时候,他忽有所觉,低头一看,就见手里还剩下一样东西,正是方才镜子里的那具灵魄之尸。 这东西成了尸体,摸上去滑腻冰凉,虽还是薄薄一层,比之先前却坚硬了许多,与其说是脸皮,倒更像是一张面具。 齐敬之眸光一闪,忽然将牛耳尖刀抵在了面具上。 静静等了数个呼吸,二者皆无异状。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环顾屋中,但见月光皎洁、万籁俱寂。 若非有这张面具在手,先前发生的一切真就如一场真假难辨的幻梦。 下一刻,齐敬之听到了阿爷响亮的鼾声。 少年的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将牛耳尖刀收好,又把刀鞘绑回左臂,用袖子遮掩住,轻手轻脚出了自己的屋子。 他先去厨房舀了一瓢凉水,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下了肚,然后走回院中,在石凳上坐下,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老黄狗照例趴在院门处,此时睡得正香。 似乎一切都与昨夜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改变了。 这一整天的遭遇在少年的脑海里不住地打转,驴背上凶狠贪婪的陈二,临死前面容狰狞可怖、目光中却透着恐惧悲哀的陈二,摔在地上化为一具尸体的陈二…… 不同面容的陈二渐次隐去,一张淡青色的诡异脸庞又冒了出来,远比陈二更加鲜明。 齐敬之心里十分清楚,自今夜开始,不论自己愿不愿意,一个更加神奇也更加凶险的世界已经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第7章 人性如此 夜色清凉如水,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少年全无睡意,心里更是念头纷呈。 “路云子找人做买卖,是要攫取灵性血气为食。如今它已死透,却还有一面更厉害的青铜小镜……那镜子不肯搭理我,我却不能当它不存在。虽说它带给我的感觉很是亲切,可既然也是要以我为宿主,总不会毫无所图吧?” 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就不免记起了镜面上的那行小字:“灵魄尸……内蕴灵魄残念,佩之可阅……佩之可阅!” 这一刻,饶是齐敬之向来性情沉稳、遇事谨慎,亦禁不住怦然心动。 “虽然听路云子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它并不认得青铜小镜,但难保不会在心里有所猜测。还有它用来诱惑我的功法,说是能强体健魄。这些东西……路云子的残念里有没有?” 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好似面具一般的诡异物件儿,暗忖道:“青铜小镜既然以我为宿主,应当不会在灵魄尸的事情上捣鬼,反正事到如今,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念及于此,少年当即抬起右手,缓慢却又坚定地将灵魄面具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才一沾到他的肌肤,立刻就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如活物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了他的眉心。 齐敬之登时浑身一僵,只觉这张面具瞬间化为了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在自己的眉心咬开了一个洞,迫不及待地钻进皮肤、经络、骨骼,然后分散开来,迅速布满了自己的一整张脸。 紧接着,他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感应,眼前光影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就见天光黯淡,四周古木参天,自己端坐在一块青石上,脚下跪着一个浑身是血、脸色灰败的青年,正向着自己顶礼膜拜。 齐敬之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嘴巴正在自动地开合着,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口音说道:“你这个落魄少门主能在这里遇上我,也是造化使然。这样吧,我帮你报宗门被灭之仇,你把性命抵给我!” 几句话说完,齐敬之已经反应了过来,自己说话的语调虽然古怪,嗓音却很是熟悉,不是路云子又是谁?眼前所见应该就是这厮的残念所化,如此视角倒也正常。 正在叩首的青年大喜,猛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晚辈内伤难愈,本就命不久矣,只要能报此血海深仇,我又何惜此身!” 他顿了一顿,忽然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只不过晚辈门中有祖训,若是遇到仙家,万般皆可舍弃,唯独灵性不行,还请前辈见谅。” 接下来便是片刻的沉默,齐敬之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阵惋惜不舍,开口道:“你家祖师倒是有些见识,可惜后人不争气,竟然沦落至此。那好吧,事成之后我只取你一身血气,自放你的灵性去轮回便是。” 青年闻言,脸上只剩下感激之色,当即又是磕头不止。 见状,齐敬之不免有些讶异,想不到路云子还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才要接着往下看,眼前忽然再度物换星移。 这一次,齐敬之站在一条大道旁,脚下趴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乞丐勉力伸出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掌,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哀求道:“你要什么我都给!我只要活!”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与我立下契约,你今生这条命还有你的来世,通通将归我所有!”路云子语气悠然之中还有一丝竭力掩饰的渴求。 乞丐只是略作犹豫,便红着眼睛嘶吼道:“给!都给你!你不救我,我活不过今夜,哪还有什么今生和来世!我只要享受五年,不,十年富贵!” “好!我先带你饱餐一顿,再为你搬来金银巨万,十年之期一到,自会登门寻你履约!” 下一刻,齐敬之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再回神时,乞丐已经形象大变,胖了何止二百斤,不但生得脑满肠肥,还遍身绫罗绸缎,坐拥大屋华宅,更有娇妻美妾环绕,端的是富贵逼人。 乞丐看见路云子,立刻脸色大变。 他不敢反抗,依旧如当年那样趴在路云子脚下,声泪俱下地哀告求饶,祈求再给他十年光阴,哪怕变回一文不名的乞丐也在所不惜。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暗叹一声,已经想到了此人接下来的命运。 他附身路云子的残念,虽不至于全然感同身受,却也能隐隐体会到几分它的心境。面对十年后的乞丐,路云子心里只觉饥饿,绝无半点怜悯。 “想必能留在这残念里的,都是路云子一生中最为难忘之事,接下来没准儿就有吞噬这乞丐时的记忆,我若是跟着体会一遍,岂不也当了一回妖魔?不知能不能像看书一样,把这几页直接翻过去?”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眼前景物就是一变。 一间书房内,一个年轻书生正抓着路云子的手,满脸兴奋地说道:“小生从不与人结仇,也不缺钱财田产,唯独喜爱良家美妇。那李家二房的儿媳最是好颜色,小生在佛前遇见,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眼看就要性命不保,还请上仙慈悲搭救!” “这有何难?甭管是哪家的妇人,只需你每次以一滴心头精血供奉我,我便在夜里将你看中的女子搬来,天明前再送回去。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每隔两年必须搬一次家,咱们这买卖才好细水长流地做下去……” 齐敬之听得一阵恶心,那少主和乞丐虽称不上良善,多少有些可怜之处,这个书生就着实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路云子这厮竟是别出心裁,把一锤子买卖改成了细水长流。心头精血里怕是多多少少蕴含一些灵性,也不知这书生祸害了多少女子才油尽灯枯了账。 如此败类,实在该杀! 只不过,书生该死是一回事,自有人间律法、仗义豪侠管着,被路云子吃干抹净、彻底绝了来世,又是另一回事。 齐敬之心里清楚,青铜小镜且不论,若非有牛耳尖刀在手,自己怕是已经步了这几人的后尘了。 他已经污了耳朵,实在不想再看见什么龌龊画面,更不想体会路云子每次吞噬书生精血的感受,当即在心里默念道:“把书生的篇目也翻过去……” 这面具里的残念果然奇妙,齐敬之才一起心动念,眼前场景登时变幻。 这一回,他再度身临其境,亲眼看着路云子找到一位官员家里,承诺助其谋取高官厚禄。 这位官员原本的官职不大不小、仕途不上不下,正是苦闷的时候,当即大喜过望。其后一二十年间,路云子不断为他窃听机密,还陆续铲除了几个官场上的难缠对手,这官员的官儿也就越做越大。 几段并不连贯的记忆里既有官场浮沉、朝堂争斗,也有阴谋诡计、灵魄杀人,远比前面三个要详细和精彩,想必这官员留给路云子的印象极为深刻。 果然,官员人至中年、大权在握,就不免起了毁约的心思。 约定的期限一到,路云子兴冲冲地登门讨债,竟然遇到了伏击。 埋伏之人生得怪形怪状,有碧眼紫须、驭使飞叉的,有面黑如炭、口喷毒烟的,有身披重甲、奔走如飞的,个个都有非凡之能。 路云子的本事明显要比今夜高出许多,性情更是凶戾,虽难敌这些怪人的围攻,却依旧拼着受创,将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官员杀死,这才极为侥幸地带伤突围、避祸深山。 这之后的几十年,它始终藏匿于山中,只偶尔出去探探风色,等那官员的儿子、孙子尽数老死,终于家道中落,再无复仇的能力,这才敢真正冒头。 再之后,路云子像是要寻找什么,开始四处迁徙,期间虽然也吞噬人畜,却再没做过一次买卖,记忆乏善可陈,多是一闪而过。 直到……它遇见了齐敬之。 第8章 梦醒时分 白日矮坡下,路云子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惊醒。 当这厮透过骸骨的眼眶看见暴起杀人的少年时,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狂喜:“天可怜见,终于又让我遇上一个!这一个……这一个的气息比那四个都要纯净,竟是未曾沾染多少红尘俗气!这样的人吃进嘴里,如饮甘泉、如食花蜜,自有香甜滋味!” 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这是齐敬之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也许是这段记忆太过新鲜的缘故,他竟第一次听见了路云子的心声。 “哈哈哈!我原本寿元无多,眼瞅着突破无望,就要散归天地之间,又多年不曾遇到第五个,这肚中饥渴之状,当真是百倍于壮年时……我吃了他,不但能恢复旧观,更能增长修为、益寿延年!” “不行!不能直接吃了,那是暴殄天物!再忍忍,我要诱他堕落,让他骄奢淫逸、沉沦欲海,到那时他的灵性变化一定较常人更加激烈,便如将甘泉和花蜜酿成美酒,这其中的妙处……哈!我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嗯?他竟然为我收敛骸骨?恩公在上,你既然这般慈悲,不如把自己的灵性血气也一并布施了吧!以身饲虎、割肉喂鹰,这都是可以成佛的善行啊!哈哈哈……” 在这段并不算长的记忆里,路云子那源自魂魄深处的喜悦、渴望、贪婪、狂妄、嗜血等诸多情绪念头纷至沓来,如同狂风骤雨,带给齐敬之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少年心头烦恶难当,虚弱疲惫之感油然而生,当即在心里默念道:“不看了,我要退出去!” 下一刻,萦绕耳际心头的聒噪瞬间消失,沐浴在月光下的小院重现于齐敬之的眼前。 老黄狗依旧在院门边酣睡,月亮在天上的位置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残念里却已是数十上百年的人世浮沉、光影变幻,当真是如梦似幻。 灵魄面具从齐敬之的脸上脱落,被他一把接在手里。 他看得分明,这张面具的模样已与先前不同,其五官轮廓竟与自己有了几分相似。 眼见自己淡青色的脸被两道刀痕交叉贯穿,变得极为狰狞凶恶,这观感实在是一言难尽。 “呼……” 齐敬之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没想到翻阅面具中的残念,竟比跟正主生死相搏还要累。 “路云子前几次作案,都是事先讲好了价钱,那四个人虽然下场凄凉,倒也不值得同情,终究是人心如此,怨不得旁人。” 少年回想方才所见,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厮以诸般好处引诱世人,向来无往不利,然而多行不义,终是撞在了小爷手上!它重伤未愈,买卖不成竟要明抢,如此丧心病狂,即便不被镜子收去,也早做了我刀下之鬼!” 一想到青铜小镜,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把正事忘了!路云子对镜子的猜测极为重要,下次一定要优先查找。” “它当年遇上诸多怪人埋伏,犹能杀进杀出,除去灵魄本身的神异,一身本领也着实不凡,我多看几次,定有所得。至于详细功法,多半也是有的,记忆也必定极为鲜明,只是恐怕要往前翻上一翻。” “哼!这厮做过太多见不得人的阴损勾当,心里的念头更是污浊糟烂!下次翻看,我得慎之又慎,一有不对就立刻揭过!嗯,先缓一缓,等心情平复了再看,免得不知不觉被这厮带偏了,沦为欲壑难填、肆意胡为的奸恶凶徒,成了被妖魔精怪垂涎觊觎的所谓美酒……” 换做旁人,能得到青铜小镜和灵魄面具这样的奇物,只怕要欣喜若狂、忘乎所以,齐敬之却始终保持着心中清明,很快就想清楚了背后潜藏的凶险。 “我长了这么大,又时常入山打猎,也只见过路云子这么一个妖魔,可见大齐人道昌盛,人王国主的法度最大。哪怕我侥幸从面具里学到些本事,也绝不能妄自尊大、胡作非为,否则早晚被朝廷高人锁拿,难逃项上一刀。” 许是残念中所见太过惊人,齐敬之的思绪不免就有些发散。 “说到高人……伏击路云子的那些应该算,也不知那官员从何处请来,是来自落魄少主那类江湖宗门,亦或干脆就是朝廷豢养?还是阿爷说得对,要除南岗那头可能成了精的猛虎,就该请郡城派几个高手下来,实在不该拿猎户们的性命冒险。” 在方才翻阅到的诸多记忆片段之中,最让少年感兴趣的便是那场伏击,使他禁不住心生向往:“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奇绝风景!与之相比,一头食人猛虎竟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先是哑然失笑,继而猛然警醒:“才告诫自己不要受路云子的残念影响,就生出如此狂妄的念头!那头猛虎食人极多,不仅害阿爷挨了杖责,更逼得我一怒杀人,如何是我能小觑的?” “陈二整夜未归,不知县衙会有何动作,不如等天亮了去县里探探风色。嗯,正好也去拜见一下孟夫子,我认识的人当中,以他的学识最为渊博,年轻时还曾外出游学过,没准儿知道些俗世之外的事情,可以为我解惑。” 齐敬之筹谋已定,并没有像昨夜那样枯坐到天亮,而是在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起身。 他将灵魄面具小心收在怀里,又进屋从墙上取下了猎刀和弓箭。 “阿爷,我去后山那几处机关和陷坑看看,然后进城一趟。” 少年一边把木弓往身上背,一边朝东屋里喊道。 齐老汉隔着门应了一声,半梦半醒地咕哝道:“记得买些盐巴回来,白面不抗饿,莫再白白糟蹋银钱,真是作孽……” “晓得了!” 齐敬之笑着答应,耳听得齐老汉鼾声又起,当即大踏步向着院门走去。 出门的时候,老黄狗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叼起墙边的一个竹笼,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少年身后。 一人一狗摸着黑绕去后山,循着惯常的路线查看了一番,大的收获没有,却也得了两只野兔并一只山鸡。 齐敬之把野兔和山鸡塞进竹笼,又花了一番功夫将机关还原,一边把弓箭往老黄狗脖子上挂,一边吩咐道:“你先回家去。” 他说着,又将猎刀的刀柄递到了老黄狗的嘴边。 老黄狗低低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张嘴咬住刀柄,转身朝着齐家小院的方向跑去。 瞅了一眼老黄狗背弓衔刀的背影,少年拎起竹笼,踏上了一条出山的近路。 第9章 头角峥嵘(上) 山前村与县城相距不远,齐敬之脚程又快,不多时就赶到了县城西门。 他见城门依旧紧闭,知道自己来早了,就走到城墙根下,仰起头去读墙上贴着的印信榜文。 其中最新的一张,前天他进城的时候还没有,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近来南岗上新有一头猛虎出没,伤害人命甚多,本县已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至今打捕未获。过往客商暂缓南去,免为虎害,各自知悉为要。” 齐敬之看了榜文,不由得暗暗摇头,都闹到商路断绝了,官府还只是一味地逼迫乡里,非但不肯求援,竟连个悬赏也不肯出么? 等了片刻,城门口忽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两扇巨大的门板随之缓缓开启。 城门洞里,一个头发稀疏、号衣歪斜的老卒揉着惺忪睡眼走了出来。 他看见少年,有些惊奇地问道:“你小子不是才进过城么,怎么又来了?” 说话间,老卒已经瞧见了少年手里的竹笼,当即了然:“是了,四里八乡有本事的猎户都上了南岗,县里山货行情看涨,几家酒楼的山珍席面都快凑不齐了,合该你们爷孙俩发笔小财。” “今儿又是您老当值?上回给您带的野蘑可还能入口?” 齐敬之扭过头来,朝老卒笑了笑,抬手指着那榜文问道:“这上头说是杖限,等期限一到,怕不是又有人要挨板子了?” 老卒也跟着少年笑了起来:“劳你们爷孙俩惦记,这山里的新鲜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瞟了一眼榜文,浑不在意地道:“打板子都是轻的!商路断绝,误了不知多少人的生计,昨儿县里的大户都闹到县衙去了,好几个猎户挨了打不说,打完竟又给撵回南岗上去了。想学你阿爷回家养伤?门儿都没有啊!” “都是各位老爷们体恤。我家老的老、小的小,哪里中用?去了反倒添乱……” 齐敬之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想来县衙短期内是没空理会陈二失踪的事情了。 他朝老卒晃了晃手里的竹笼,说道:“今日入城倒不为别的,只因我阿爷说,许久不曾去看孟夫子了,这才赶了个大早送些野味儿来,免得误了夫子私塾授课的时辰,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老卒闻言连连点头,说道:“你小子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了孟夫子费心给你取的好名字。那就别磨蹭了,快些进去吧!” 齐敬之连忙道了声谢,拎着竹笼就往城里跑。 孟夫子的宅院兼私塾就在西城,距离城门不远,齐敬之熟门熟路,自是抬脚可到。 只是他才走到半路,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看见前方人头攒动,竟有许多人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让原本宽阔的街道显得拥挤起来。 “这大清早的,怎的这许多人堵在这里?” 齐敬之心中奇怪,被人群裹挟着,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无需开口询问,自然就有议论之声传进少年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卢家布行的少东家竟是个妖物幻化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哩!” “可不是,都说卢家二郎躲在家里,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出门。这原本瞒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消息!” “走快些,郡城特地派了高人下来捉拿,去晚了就瞧不见了!” 听了这话,齐敬之心中顿生荒谬之感。 这些人口中的卢家二郎名叫卢敖,和他一样,也是在孟夫子的私塾开的蒙。 齐敬之与卢敖虽不相熟,终归是同窗,可从没见过对方头上有什么牛角。 至于那所谓的郡城高人,不去南岗上平息虎患,倒来县城里捉妖拿怪,更让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 只不过路云子的殷鉴不远,倒也不好就此妄下断语,只希望卢敖不像自己这样倒霉,遇上什么夺人躯壳的妖魔。 当下,齐敬之好奇心大起,拿出在大山里追逐猎物时练出的脚力,迈开大步狂奔,没几下就冲到了前头,赶在布行门前的人群合拢之前,抢占了一个最里面的绝佳位置。 齐敬之对卢家布行并不陌生,以往每次进城,都要从他家门前经过,知道这间铺子瞧着不大,实则是个前店后院的格局,卢敖一家人连带着几个伙计就住在后院。 以往这个时辰,布行早就开门迎客了,有时还能看见卢敖坐在柜台里查看账目的身影。 今天虽然也开了门,其中却见不到半个客人,只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个昂藏大汉,正面朝店内、负手而立。 这名大汉身量极高,直如铁塔一般,哪怕是站在阶下,仍是比店门还高出半个头去,体魄更是雄壮,两肩一横,竟不比门板窄上多少。 最特别的是,他全身都笼罩在一件漆黑缎面的连帽斗篷之下,脸上似乎还戴着面罩,将自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围观的人群被其气势所慑,竟是无人敢高声议论喧哗。 除此之外,大汉身旁还有一匹通体雪白、唯独鬃毛赤红如火焰的高大骏马,同样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一名布行伙计畏畏缩缩地站在店前台阶上,整个人都被大汉的阴影笼罩,正低头哈腰地做出向里面延请的姿态。 大汉却无声地摇了摇头,半点儿进店的意思也没有。 那名伙计面色发苦,却也不敢再劝。 齐敬之站在大汉斜后方两丈开外,心中暗忖,眼前这位想必就是郡城派下来的所谓高人了。 他还注意到,对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配饰,只在领口和袖口外侧各绣了一朵赤红色的小巧祥云,着实醒目得很。 大汉和围观众人并没有等待太久,不多时,店后便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这少年正是卢敖,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与齐敬之年纪相仿,只是瘦弱了许多。 他头上戴着顶读书人常用的黑色方巾软帽,倒是看不出是否长了牛角。 围绕着卢敖的一群人当中,除了他的父母兄长,竟还有许多本县地面上的知名人物,齐敬之和卢敖的蒙师孟夫子赫然在列。 这倒还罢了,这一群人之中竟还有个穿绿色七品官服的,就站在卢敖身侧,分明是本县的县令。 如此众星拱月,连县尊老爷都做了陪衬,可绝非什么捉妖拿怪的架势, 围观众人登时躁动起来,推推搡搡地便朝着店门处涌了上来。 立在门前的大汉猛地回头,瞪起眼睛左右环顾。 兜帽之下,那大汉的双眼瞳孔竟是一片赤红,其中似有火焰光华透射而出,这等异相比起卢敖更像妖魔。 人群中站得靠前的纷纷骇得惊叫出声,如潮水般后退,却又被后面涌来的人挡住,一时间进退两难。 齐敬之脚下生根、一步未退,同时奋力抵抗着身后传来的推力,眼睛则死死盯着大汉的一双赤眸。 虽说比起路云子残念里那几个,这大汉的模样算不得出奇,可残念毕竟隔了一层,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人心。 此时此刻,少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来回盘旋:“这人生得如此奇特,又养出这般煊赫的气焰,定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就是不知比起曾经的路云子如何?” 赤眸大汉仅凭一个眼神就吓阻了围观众人,倒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回过头看向卢敖,低喝一声:“你上前来!” 第10章 头角峥嵘(下) 赤眸大汉的嗓音浑厚雄阔,立时就压过了街上的种种嘈杂之音。 闻言,卢敖轻轻用力挣脱了扯住他衣袖的母亲,从人群中走出,迎着赤眸大汉的目光行了一礼。 他看上去还算镇定,除了嘴唇没有多少血色,脸上并无畏惧之意,反而隐隐有着几分期待。 赤眸大汉抬起蒲扇一般宽大的手掌,朝卢敖的头上指了指,再次开口道:“验明正身!” 这话一出,齐敬之身后传来的力道立刻又大了几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卢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将头上的软帽摘下。 四下里立时又是一片惊呼。 齐敬之看得清楚,在这位同窗额头靠上的位置,赫然长着两支玉色的弯曲小角。 或许是那对玉角生得太过精致小巧的缘故,眼前这位卢家二郎半点儿没有传说中妖魔的狰狞凶恶,反倒显得越发的俊秀了。 赤眸大汉盯着卢敖头上的玉角看了半晌,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竭力压低嗓音,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果是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还是极为罕见的神农氏玉角一脉,不出意外,可直入镇魔院蚩尤司。” 不等卢家二郎回应,赤眸大汉又看向他身后店内众人,扬声道:“本官乃大齐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缙云使者董茂,今次公干途径本郡,不日就要返程。今后卢家有事,可来都城寻我。” 说罢,董茂也不去看那一众人等的反应,牵过身旁骏马翻身而上,朝着卢敖一伸手,说道:“上来!” “是!还请大人稍待片刻。” 卢敖应了一声,复又将软帽戴上,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过身面朝店中跪下,向着父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抬起脑袋时,少年已然双眼发红,哽咽着说道:“儿子不孝,不能再侍奉堂前,今后天涯路远、归期难定,万望二老善加保养、勿多牵念。” 卢老掌柜含泪点头,勉励儿子道:“休做小儿女姿态,家中自有你大哥照应。我儿此去,当尽忠国事、效命君王,他日功业有成、衣锦还乡,再来你母亲膝前尽孝不迟!” 听到父子这一番对答,一旁包括县令在内的诸多陪客不由得连连点头。 唯独卢敖的母亲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想要冲出来,却被卢老掌柜和卢家大郎死死拉住。 到了此时,那些有身份的陪客自不必提,街上围观的众人也大抵都明白了,这卢家二郎不仅不是妖孽,反而是得了天大的奇遇。 眼前这个气焰煊赫的董茂,也不是所谓郡里派来捉妖的高人,而是都城出来公干的大人物。 虽不知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是个什么样的衙门,缙云使者又是个什么品级的官儿,可只看县尊老爷等人的态度,卢家二郎这一去,必定是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整个卢家跟着水涨船高,一跃而成本县的新贵,同样也是确定无疑的了。 在无数艳羡乃至嫉妒的目光注视之下,卢敖站起身走下台阶,才一伸手,就被董茂一把给拎上了马背。 洪亮如龙吟的嘶鸣声响彻长街,顿时惹来一片兵荒马乱。 围观众人你推我搡,赶紧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董茂却没急着走,反而猛地一勒缰绳,任由那匹异常高大的红鬃白马原地转了两个圈子。 紧接着,这位骑在马背上的缙云使者猛地转头,骇人的赤红眸子径直看向了就站在不远处的齐敬之。 有如实质的灼热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最后死死盯住了他的左臂袖口。 齐敬之抿起嘴唇,心里既庆幸又紧张。 庆幸的是,对方看的是袖口,显然并未发现灵魄面具。毕竟路云子可是有案底在身的,虽说面具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里头的残念却瞒不了人,同时这东西还是什么灵材,想必价值不菲,难保董茂不会见财起意。 紧张的是,牛耳尖刀先杀人再斩邪,已经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如今似乎被董茂发现了端倪,同样是祸福难料。 偏偏这两样东西他都不敢留在家里,万一伤到了阿爷,那才是万死莫赎、悔之晚矣。 “有点儿意思!” 董茂的声音响了起来,相比之前多了几分残忍和戏谑:“才听说南岗上出了头虎精,转头就看见了你。这松龄县不过是屁大点儿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不少。” 他胯下的红鬃白马忽地打了一个响鼻,迈开步子缓缓朝着齐敬之踱了过来。 高坐在马背上的董茂紧紧盯着少年,眸子里的赤色焰光仿佛又盛了几分。 他将斗篷下摆向后一撩,露出了挂在腰间的一柄铜柄短刀。 挡在白马身前的众人瞬间作鸟兽散。 齐敬之独自站在原地,首当其冲、避无可避! 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董茂,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 “董大人何出此言?五云巡检司是大齐官衙,缙云使者是朝廷命官,一定最重法度规矩,绝不会不教而诛。小子无知,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竟惹得大人动怒,几欲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拔刀相向?” “嗯?本事不知如何,口齿倒是伶俐得很。” 董茂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少年,面罩下传出一声冷笑:“你袖藏利刃、内蕴血煞,不是刚杀了人,就是练了以血祭刀的邪门功法,竟有脸在此跟本官妄谈什么朝廷法度?” 闻言,齐敬之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暗忖道:“我终究见识有限,竟是高估了此人。这董茂与路云子半斤八两,都以为是什么劳什子的血祭法门,可惜我是真不会。” 齐敬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从容不迫地向对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竹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大人,我是猎户,随身带着把剥皮刀,不小心沾染些许血腥气,实在不足为奇。” 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董茂当即就是一愣,气势也随之弱了几分。 见到这一幕,街上原本噤若寒蝉的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宛如千百只扇动着翅膀的蜜蜂一般嗡嗡作响。 坐在董茂身后的卢敖忽然开口了:“大人,他叫齐敬之,曾是我的同窗,家里确实是猎户。” 还没等董茂反应,又有一人越众而出,走到这位缙云使者的马前,拱手道:“董大人,这孩子是孟某的学生,绝非奸恶之徒,还望大人明察。” 董茂看到来人,竟是罕见地抱拳回礼,瓮声瓮气地说道:“若是往日,本官遇上这等人,定要拿回衙门细审严查。今日既是孟夫子作保,本官就给个面子,绕他一回!时辰已是不早,告辞!” 他说罢一提衣摆,盖住了腰间短刀,随即掉转马头,向着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见状,齐敬之放下竹笼,朝着卢敖拱手行了一礼。 卢敖在马背上扭过身子,遥遥地回了一礼。 匆匆一顾间,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第11章 孟夫子语出如雷 长街之上,两人一马渐行渐远,围观的众人也随之散去。 齐敬之收回目光,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孟夫子郑重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多谢夫子解围!” 孟夫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脸颊略显清瘦,双目灿灿有神,颌下生了三缕长髯,头戴方巾软帽,一袭磊落青衫。 他本有秀才功名在身,却无心仕途,只以教书育人为乐。许多年下来,为县中许多大户家的子弟开过蒙,学生中还出过几个秀才、举人,说话的分量也就越来越重,在这座小县城里俨然算得上一号人物。 最为难得的是,这位孟夫子推崇有教无类,对求学的贫家子弟非但不歧视,反而颇多照拂,在百姓当中的名声亦是极佳。 齐老汉就曾厚着脸皮,提了两只野兔找上门去,给自家孙儿求了一个大名。 齐敬之年纪稍长,跟着阿爷进城时,便常常跑到私塾窗外胡乱听上几耳朵,竟也学会了不少字。 孟夫子怜他自幼没了父母,又见他如此聪慧上进,便任由旁听,偶尔还隔着窗户考校指点一二。 齐老汉听说之后,干脆找乡邻帮手,抬了一头野猪送上门去,权做拜师之礼。 虽说依照古礼,拜师的束脩不过是几条肉干而已,可时移世易,如今给先生的酬劳早变成了银钱,直接送一头野猪的当真闻所未闻,立时成了县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偏偏孟夫子不以为忤,坚持只收了一条猪腿,还极郑重地以文房四宝回赠,算是认下了这个出身山中猎户的学生。 只可惜齐敬之读书习字皆有天赋,开蒙之后却不愿意继续做文章走仕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圣贤的道理都是极好的,可惜在如今的世道大多行不通。写文章也不算难,我却不想整日作那些个违心之语,还是在山里打猎快活些!” 这下可把孟夫子气得不轻,多次规劝教训亦是无果,不得已把齐老汉找来,谁知爷孙俩竟都是不求富贵荣华的豁达性子。 孟夫子没法子,只得任由这个顽劣学生回去做那横行山中的猎户去了。 齐敬之今天进城,本就是要向孟夫子请教疑难,此时见了面,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脸上就显出孺慕之情来。 孟夫子眼明心亮,自然瞧出来了,神情愈发柔和。 他见少年行礼道谢,当即点了点头,温和笑道:“热闹已经看完,赶紧去送货才是正经,莫让你阿爷在家中久等。” 齐敬之连忙解释道:“学生专为拜见夫子而来。” 听他这么一说,孟夫子看了一眼少年脚下的竹笼,登时没好气地道:“不年不节的,你不在山中快活,跑来见我做什么?” 齐敬之在老师面前绝少嬉皮笑脸,闻言又行了一礼,肃容道:“学生不敢相瞒,这几日遇到了疑难,不得已来找夫子求教。” “哦?咱们边走边说。” 孟夫子安步当车,抬脚朝着自家私塾走去。 齐敬之连忙拎起竹笼跟上,兀自有些犹豫地说道:“学生的疑难怕是不为夫子所喜……” 孟夫子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言语中就带了三分火气:“话才说了一半,怎么就扭捏起来了!你祖父挨了二十脊杖的事我听说了,前些日子登门拜会了新任典史,已将此事揭过,你家打虎的差役也一并免了。” 这可大出齐敬之的意料,他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就听孟夫子继续道:“我素来不喜你们借着我的名义互攀关系、捞取好处,可一来打虎这事儿与你家性命攸关,二来你祖父是为了救下众猎户的性命,才因直言劝谏而遭责打,我又岂会坐视不理、任由义士受害?” “夫子大恩,我祖孙两个绝不敢忘!” 齐敬之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孟夫子一揖到底。 他费尽筹谋、不惜一怒杀人想要躲过的危机,竟被孟夫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依仗的正是被他嗤之以鼻的文章仕途。 一念及此,齐敬之虽然并无悔意,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怅然。 与此同时,藏在他心底里的那个念头像是野草一样疯狂生长起来。 无论是路云子、青铜小镜还是董茂、卢敖,都让这个山中少年明白了一件事。 那即是文章仕途之外,这世上还另有一扇玄妙门户,门后同样有着一条通天的大道,甚至道旁的风景更加的雄奇瑰丽,令人心生向往! 就在昨夜,他的面前同样出现了有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还不止一把! 只不过比起注定前途无量的卢敖,齐敬之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钥匙,打开门后是同样的通天大道,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压下心中泛起的种种念头,直起身快步追上始终未曾停步的孟夫子,再次开口道:“学生此来,并不是为了打虎的事,而是确有疑难想求夫子解惑……刚才在卢家门前瞧了半天,这心里的疑问就越发多了。” 见少年竟真是来登门求教的,向来好为人师的孟夫子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欣慰。 他的步伐随之放缓,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那就一一问来!” 闻言,齐敬之立刻顺势开口:“学生跟随夫子进学一场,多少认得几个字,也曾听过头角峥嵘,本以为只是形容,不想这世上竟真有头上长角的。那卢敖……还能称之为人么?镇魔院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又都是个什么所在?” 一听这话,孟夫子忽地扭过头来,横眉立目,语气里隐含怒气:“我还以为经你祖父一事,你总该有些悔悟长进,把心思用回读书正途上来,不想竟关心起这些个怪力乱神来了!岂不闻圣贤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齐敬之见夫子发怒,索性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套问些内情出来:“圣贤教诲,弟子自然知晓。可若是鬼神妖魔当面、避无可避,我等凡人又该如何自处?” 孟夫子闻言一怔,只因少年问的并非世上有无鬼神妖魔,而是遇到了该如何自处。 他倏然停步,目光在少年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就见这位私塾夫子先是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直视着齐敬之的眸子,低声喝问道:“你当真杀人了?” 不知为何,这一声低喝明明声量极小,落在齐敬之耳中,竟宛如一道惊雷炸裂,远比路云子的恶念、董茂的质问更加撼动心神。 少年猝不及防,只觉耳中轰鸣、心神恍惚,额头上更是有细密的汗珠沁了出来。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敬爱的夫子,恐怕不是凡人! 第12章 师徒问答(求追读!)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迎着孟夫子那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少年一脸肃然地回答,眸子里仿佛有一团火在跳动。 他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师,只觉自己心中的一切念头在对方的目光下皆是一览无余,再也无法遮掩。 齐敬之也不想遮掩。 他咬着牙说道:“衙役陈二以打虎差役胁迫索贿,我和阿爷家无余财,哪里喂得饱他?眼瞅着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局面!我试探一番,见他是自作主张、并无同谋,索性捅杀了账,埋在了山中!” 孟夫子闻言神情不变,目光依旧锋锐冷峻、直指人心:“你所言可属实?” “字字属实,绝无虚言!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齐敬之斩钉截铁地答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阿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倒还有几分担当!” 孟夫子冷笑一声,一把按住少年肩膀:“你随我来!” 下一刻,齐敬之只觉肩头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带得几乎离地而起。 这等力气,比起那个缙云使者董茂怕也差不了多少。 孟夫子抬脚就走,明明仍是踱步,却如常人奔跑一般迅捷。 齐敬之心中吃惊,却丝毫不敢挣扎,脚下连忙跟着迈步,最后索性撒腿飞奔起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孟家私塾外。 孟夫子拽着齐敬之走进院门,朝着屋里坐得规规矩矩的十来个蒙童说道:“今日有事,放假半日,尔等速去吧!” 一群小孩子面面相觑一阵,脸上纷纷露出惊喜之色,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七零八落地朝孟夫子行了个礼,你追我赶地跑出门去了。 若是平日,这些孩子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甚至还要被打手板,可今天孟夫子虽是全程冷着脸,却什么话也没说。 等孩子们都走了,私塾院门忽然无风自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孟夫子朝少年手中的竹笼指了指,随即自顾自进屋去了。 齐敬之看着对方走入屋中的背影,心里忽然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他心中无愧,可杀人就是杀人、犯法就是犯法! 面对喊打喊杀的董茂,齐敬之尚能心如铁石、面不改色,可当他走进这间私塾,面对自小敬爱的师长,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一笔一划练习写字的孩童。 “还愣着干什么?”孟夫子在屋中催促道。 齐敬之定了定神,将竹笼靠着院墙放下,快步走了进去。 孟夫子已经端坐在了书案后,没有理会少年,而是抬头看向房梁,以一种少年从未听过的威严语调问道:“日游何在?” 几乎是他的话音才落下,半空中就有一个声音应道:“在!卑职见过司公!” 齐敬之吃了一惊,抬头循声望去,却见房梁上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孟夫子又问道:“小松山近日可有横死之灵归位?” 他问了这一句,忽然将脸转向齐敬之,神情端肃、眸光如电。 少年一怔,旋即福至心灵地回答道:“是昨天上午的事,就在山前村东面山口外的矮坡。” 半空中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再次响起:“回禀司公,速报、纠察二司主事并阴阳司众吏员皆问过一遍,昨日山前村并无死灵归位。” 听到回话,孟夫子略作沉吟,又开口道:“眼下小松山并无山神,神府冥土废弃已久,只剩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治下新死之灵皆由城隍大人收管。你去看看,那老魈是否还在?小松山到本县阴司的黄泉有无异常?沿途可有鬼物滋生徘徊、未曾拘拿逮回?” “司公稍待,卑职立刻去看。” 说罢,那声音再次沉寂了下去。 “这就怪了……那个陈二劣迹斑斑,连我亦有耳闻,想必身上业力不浅。他又是横死,死灵必定入阴司待审,如今竟然不知所踪?” 说着,孟夫子再次看向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你虽然身具血煞之气,却无死灵恶鬼缠身之兆,想来那陈二并不曾化为鬼物来纠缠你。” 齐敬之迎着对方的目光,只觉面对的是两盏点亮暗室的明灯,将自己里里外外都照得光明透亮,彷佛一切念头都无所遁形。 下一刻,他听到座上那位阳间夫子、阴世冥神威严深重地问道:“陈二既不曾作祟,你先前却又说鬼神当面、避无可避,可见还有鬼祟阴私之事瞒我……说!” “不是学生有意欺瞒,实在是仓促间未及禀告。” 齐敬之解释了一句,接着说道:“我杀了陈二之后,遇见一具骸骨曝尸荒野,心中不忍,顺手一并埋了。” “不成想,当天晚上就有个自称灵魄的无面人前来,口口声声要报收敛大恩,只需我以灵性血气供养,就助我完成诸般心愿,还说已将陈二的死灵料理妥当,彻底绝了后患……” 少年没有提及青铜小镜,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真正弄清楚镜子的价值和自己当下的处境之前,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自己十分信任的老师也是一样。 闻言,孟夫子登时一滞,旋即略带几分恼怒地说道:“这么要紧的事,刚才我命日游前去探查时怎么不说?平白浪费我许多功夫!” 他虽是这样说,神色却明显轻松了许多,再不复先前的庄严端肃。 屋内原本阴森威严、如同公堂审案一般的压抑气氛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齐敬之顿觉身上一片轻松,彷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 他陪着笑脸,讪讪地道:“夫子驱使鬼神、令行禁止,那是何等的威严,学生怎么敢胡乱插嘴……” 孟夫子瞪了少年一眼,没好气地道:“少来这套!好歹是师徒一场,我知你素来心生傲骨、腹藏豪气,最厌恶逢迎他人,如今摆出这么个嘴脸来给谁看?” 齐敬之一怔,赶紧收起笑脸,躬身一礼道:“请夫子教训!” “倒也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孟夫子从座上站起,在屋里踱了两步,侧头看着少年道:“你也瞧见了,我虽是阳身,却做了阴官,乃是本县城隍座下、阴阳司的主事之神。人间律法和阴司法度看似相通,其实泾渭分明,所以你杀人的事儿……不归我管!” 齐敬之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仍是一片肃容,没显出丝毫异样来。 见状,孟夫子哼了一声,似欣赏又似讽刺地说道:“你这心性倒是个能成事的,只不过是忠是奸可就不好说了。” 他不等少年回应,话锋一转道:“今日你先问卢敖后问鬼神,想来根子便是这个灵魄了。说说看,它向你许诺下诸般好处,你可动心了么?” 第13章 善恶之辨 孟夫子问出这个问题,倒有些老师考校学生的意思了。 齐敬之摇摇头,坦然答道:“许是那灵魄见我家贫,又受衙役欺压,就一味地拿报仇杀人、财货女子之类的好处来引诱,却不知我有夫子悉心教导,若肯继续用功进学,区区人间富贵不过是手到擒来,哪用得着它的歪门邪道?” “本事没有几分,口气倒是不小!” 孟夫子呵斥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你既不肯入套,如今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想必那个灵魄已经步了陈二的后尘了?” 齐敬之见好就收,点头道:“我见它嘴上说着报恩,眼睛却盯着我的灵性血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路数,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又刚杀了人,胸中恶气正盛,当即骗它近身,同样捅杀了账。” 孟夫子点点头,目光若不经意地扫过少年的左臂,赞叹道:“你阿爷年轻时勇名冠绝乡里,几度应征戍边,次次都能安然返乡,果然不是侥幸。” 齐敬之一愣,知道夫子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杀死路云子靠的是阿爷所传的手段,却仍是难掩心中讶异:“我阿爷确实去打过仗,却从不肯跟我细说,更没听说他有什么勇名。” 孟夫子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就说说你自己吧,寻常人有此奇遇,就是拿命来换,也绝少有不肯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人生匆匆几十年,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些东西罢了。” “至于精血寿命、灵性来世,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拿来换取今生的肆意痛快,岂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齐敬之听出了孟夫子话语里的讥讽之意,当即坦然一笑:“学生见识有限,哪能分辨那灵魄说的是真是假,只好一概不信。我也是刚刚见了夫子手段,这才相信死后有灵。幸好不曾受了它的蛊惑,做出追悔莫及的糊涂事。” “你能保持这份清醒殊为难得。人之所以为人、你之所是你,这灵性最是要紧不过,绝不能轻易放弃。” 孟夫子称赞了一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道:“那灵魄虽与死灵、鬼物不同,不在阴司管辖之列,但它与陈二素无瓜葛,却假托报恩,残害了对方死后之灵,这就触犯了阴司规条。若是手尾干净也就罢了,偏还有你这个人证。” “只可惜今日之前你不知我的身份,不然也不必冒险搏杀,只需先稳住它,再随我到本县城隍面前作证,替那陈二喊几声冤,请下一道传唤令旨来。有道是神威如狱、律法无情,等那厮到了堂上,还不是翻掌可除?” “我去城隍面前替陈二喊冤?” 齐敬之险些以为自己听差了,讶异说道:“陈二被祸及来世,自然有冤,我昨夜也曾对那灵魄说,要为陈二讨个公道。可此人毕竟是我杀的,我去替他喊冤,当真不会被城隍老爷当场拿下,押去地狱受刑么?” 孟夫子摇摇头,朝少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方才我说了,人间是人间,阴司是阴司,不可一概而论。” “我瞧着倒是一般无二,无非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罢了。” 齐敬之腹诽了一句,虽然没敢说出口,脸上依旧显出几分不以为然。 孟夫子见状,不由好笑道:“由我引路,不过就是省些流程罢了。寻常人有冤屈,去城隍庙敬上三炷香,把事情祷告一番,城隍大人自然知晓。若是案情复杂,说不得还要在睡梦中入阴司分说明白,否则这世上有关阴司的传说又是从何而来?” “你问我鬼神妖魔当面如何自处,修行中人且不论,凡人遇上了这等事,自然还是要求助于鬼神。那小松山如今没有山神,虽有城隍大人代管,却还未曾真正厘清,总有些鞭长莫及之处,否则怎能容区区一个灵魄放肆?” “原来如此。” 齐敬之点点头表示受教,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复又开口问道:“夫子刚才说人间与阴司的法度不同,又说灵魄戕害素无瓜葛的陈二,是触犯了阴司规条……那么在鬼神看来,若是有了瓜葛,譬如灵魄完成宿主了心愿再吞其灵性血气是否有罪?灵魄替宿主杀人、偷盗,罪在宿主还是灵魄?” “哦?你这两问倒是直击要害。” 听到少年的问题,孟夫子竟显得极有兴趣,笑着反问道:“你素来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想必此刻不吐不快,不妨先说说看?” 齐敬之略作沉吟,回答道:“学生是这么想的,那灵魄虽是以宿主的灵性血气为食,但事先明码标价、并无欺瞒。正如夫子所言,每个人所求不同,与它交易究竟值不值,旁人说了怕是不算。” “若有一个人身负血海深仇却无力去报,纵然把命都舍给它,换得报仇雪恨,想必也是愿意的。若是一个人马上就要饿死,把对他来说分文不值的寿元乃至来世卖了,换取钱财巨万、富贵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终究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在我看来,灵魄依照约定吞噬宿主,不该论罪。” 听到此处,孟夫子忽然轻笑了一声,点头说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善恶相报、如影随形。这些与灵魄做交易的人,执着于爱恨嗔痴,个个既蠢且贪!灵魄吃了他们,所得业力确实微乎其微。这样的事,阴司也的确不会管。” 他点评了几句,又饶有兴致地反问道:“说回你第二个问题,那灵魄虽是受宿主所托,可它杀人行凶、窃取财货也是事实,难道不是作恶?不也该有所报应吗?” “自然是作恶!” 齐敬之回答得毫不犹豫:“可若要论杀人、偷盗之罪,是宿主先有此心,而后灵魄方有此举。灵魄固然有教唆之嫌,但说到底,真正作恶的是宿主,不是灵魄。如果有业力降下,想来也应落在宿主主的头上?” 孟夫子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开口点评道:“论心不论迹……你这番议论很有些阴司法度的意思了。灵魄代宿主杀人、偷盗的恶业,确实要算到宿主头上。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教唆之恶并不下于亲手为恶,甚至有时候还会超出,这同样是论心不论迹。” “原来如此……” 齐敬之立刻虚心受教,心中略一回想,似乎路云子先前几次做买卖,确实大都是宿主主动求恳,它反倒矜持得紧,由此可见其奸猾,也就是后来饿得狠了,遇到自己后才显得过分热切。 孟夫子摆摆手道:“还是依你方才所说,若是灵魄并未主动教唆呢,那它为宿主杀人、偷盗岂不是没有什么过错了?” 齐敬之再次摇头:“家犬胡乱咬人、野兽肆意食人,尚要立即捕杀,遑论灵魄?学生刚才所言,只论及善恶。然而善恶之外,还应区分敌我。” “我辈既然生而为人,无论是妖鬼,无论有什么缘由,胆敢伤害无辜之人,就该果断铲除!” 闻言,孟夫子禁不住抚掌赞叹道:“你这话虽与阴司法度不甚相符,有些地方更超出了大齐鬼神的职权,却是身为人族的正论!” “可叹这世上专有一种人,一不辨善恶,二不分敌我,张口仁义、闭口宽恕,迂腐酸臭到了骨子里,简直不可救药!这等人死后,说不得都要去拔舌地狱里走一遭!” 第14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上) 齐敬之闻言笑了笑,捡起先前的话头问道:“夫子,关于卢敖和蚩尤、五云二司,您还没给学生解惑呢。” 孟夫子见他依旧没忘记这茬,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朝旁边的一个空座位指了指,说道:“坐!” 齐敬之连忙过去坐下,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上,一如当年开蒙时那般端正恭敬。 孟夫子已在少年面前露了身份,倒也不提什么“敬鬼神而远之”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卢敖头上生角,乃是祖上血脉复苏之故。如今大齐百姓往往将姓和氏混为一谈,其实上古之时,姓与氏是分开的。卢氏源出姜姓,可称姜姓卢氏。” “这姜姓起源自上古人皇中的炎皇,传说炎皇法相就是牛首人身。哦,大齐各处天帝庙前殿之中供奉的三皇神像,因是给凡人看的,才弄成了凡间君王的模样。” “炎皇的后裔之中,血脉最尊者曰姜姓神农氏,神农氏中有一脉,擅长辨识草药,头上的角正是玉色的。卢敖复苏了这种血脉,头上长出两只玉角来也就不足为奇。”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里暗道:“董茂提到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原来是这个意思。嘿……头上生角这种事,竟是要看祖宗的么?” 少年是猎户出身,耳力要比常人强上几分,董茂刻意压低声音的几句话,竟给他听去了一鳞半爪。 他想了想,禁不住开口问道:“夫子,大齐以八主之神为朝廷正祭,那兵主庙里供奉的蚩尤大神倒是个牛首人身的模样,难道祂也姓姜?” 齐敬之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兵主蚩尤,蚩尤司?” 孟夫子略作沉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大齐王室尊太岳、武成、九合三位上古圣王为本脉始祖,传说那八主之神正是由武成圣王亲自敕封,这才会被大齐朝廷奉为正祭。” “然而千百年来,八主从未展露过神迹,兵主尚有蚩尤之名传世,其余七主却只有朝廷公布的神位尊号,本身姓名却仿佛禁忌,绝少在世间流传,这就有些……” 孟夫子顿了一顿,似乎是有所顾忌,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反倒是江湖上乃至修行界中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教门冒头,自称某主的血脉后裔或是道统传承。这些教门供奉的祖宗反而都有姓名,而且往往不是同一个,彼此视为异端,经常争斗厮杀。” “说的远了,你只需知道,所谓的八主之神,乃是圣王以神道设教,意在教化天下人心,其余大可不必深究。” “大齐王室掌握着传承自武成圣王的封神法,人王国主可敕封城隍、山主、水君这三系神灵,这些也是如今大齐境内真正显圣的神灵,与八主之神并不是一回事。兵主庙和蚩尤司虽有渊源,也同样不是一回事。” 孟夫子不肯再多做解释,话锋一转道:“说回卢敖,他这样的人被称为天生异人,连同后天修行之人,若想为朝廷效力,去处多半是镇魔院下辖的三司一殿,也就是浑天监察司、蚩尤司、五云巡检司和伏魔殿。” “三司一殿的职责各不相同,对道统、血脉也是各有偏重。董茂赤眸如火,显然是接近五行之火的血脉,甚至干脆就是所谓的夏神后裔,因此才能做五云司的缙云使者。缙云,就是赤红之云,正是司夏之神的象征。” 齐敬之眼神明亮,插嘴问道:“就是八主里,四时主座下的那位夏神?” 孟夫子含笑点头:“不错,正是那位司夏之神,也称火神、南海之神,执掌天下之火,沐浴日月以开炎天。”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先前就注意到了董茂斗篷上的赤色祥云图案,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寓意,由此举一反三,就不难想象出五云巡检司里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看来武成圣王所封的八主虽然来历存疑,多数连姓名都不曾流传,更从未显圣,对大齐的影响却很深远。”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开口问道:“夫子刚才提到的上古圣王,就是供奉在天帝庙后殿里的那三位吧,我记得祂们也是姓姜?如果大齐王室没有乱认祖宗,就该是姜姓齐氏,想必也是董茂口中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 说到这里,少年的双眼中满是振奋和期待:“我也是齐氏,即便头上长不出角来,总也能修行吧?” 说起来,齐敬之的这个齐,既是国号,也是国姓,没准儿千年之前,齐家爷孙与大齐国主还是亲戚,这血脉绝不能说差。 可大齐境内,齐姓之人何其多,除了血脉传承,还有王室赐姓的、避祸改姓的、孤儿以国为姓的,除非王室宗谱上录名,否则纵然是姓齐,也不会被人当回事,那典史和陈二就是明证。 孟夫子哑然失笑,摇头道:“炎皇是上古人皇,后裔遍布天下,姜姓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齐氏确实是其中之一。可要说到血裔、嫡宗,卢敖那样的才有资格。” “你看那卢家两兄弟分明都是一个爹娘生的,甚至整个卢家往上追溯,也只卢敖的头上能长出一对角来,其罕见程度也就可见一斑。至于修行么……” “异人靠的是血脉,这个不可强求,修士凭的是心骨,大多是后天养成,与姓氏的关系反倒不大。此外,以你的心性天资,若是愿意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他日位极人臣,死后得国主敕封,轻轻松松就能得个神位,同样也是一条正途。” 见孟夫子又要老生常谈,虽然这回首次加上了封神之说,齐敬之撇撇嘴,依旧不以为然。 “夫子是知道的,我当初不愿意走读书当官儿这条路,一来是阿爷年纪大了,入山打猎渐渐力不从心,我不忍心看他辛苦操劳。二来也是我不想违逆本心,与那些蝇营狗苟、欺压百姓之辈为伍。” “这国主封神的路子,且不说生前如何,死后得了神位,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当官儿罢了!只看那日游神被夫子呼来喝去的模样,便知这大齐的神灵一样要逢迎上官、劳碌奔走,一样要循规蹈矩、不得自由。” “如此神灵,不做也罢!” 孟夫子闻言一怔,旋即笑骂道:“你这山里野惯了的小猴儿,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神灵牧守一方,执掌生杀大权,得世间香火供奉,享几十数百年冥寿阴福,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是一文不值了?” 这位驻世鬼神训斥了学生几句,忽然就有些感慨:“你说鬼神不得自由,可哪个人不是生来就身披枷锁、困守牢笼,又有几人能挣脱出去,得大自在、真自由?” 这个问题,齐敬之自然答不出来,于是他再次开口问道:“夫子,什么是心骨?” 孟夫子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对修行一无所知却满眼都是求知欲望的学生,展颜笑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第15章 圣王以神道设教(下)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齐敬之默默将这十个字咀嚼了几遍,疑惑问道:“这就行了?可是,应当如何着手呢?” “我走的是阴司鬼神之道,论职位不过是县城隍座下一介佐官,还是以阳身暂代的,拢共也没当上几年,交游不广、底蕴尚浅,对人间修行的了解怕是还比不上你,怎么知道该如何着手?” 孟夫子看了少年一眼,斟酌着词句说道:“你能杀死灵魄,许是早有什么不凡际遇,若是祖上传承或是军中之法,或许不叫心骨,而是另外的说法,但终究殊途同归。” 孟夫子顿了顿,又补充道:“哦,无论猎户还是军中皆重杀伐,些许血煞缠身实也算不得什么,你是个有分寸的,今后境界深了,懂得收敛即可。除此之外,灵魄是魂魄成精,灵性之强远超常人,身上没准儿也有修行之法……不管是哪种情形,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齐敬之哑然,知道对方先入为主,只当自己是从阿爷那里得到了什么传承,这才不肯老老实实继续读书。 这也难怪,谁让他面对董茂时太过镇定,显得好似成竹在胸、颇有倚仗,丝毫不像个骤遭大变的寻常少年。 至于灵魄身上的功法么…… 齐敬之眸光闪动,先行按下这个念头,就要开口解释一二。 孟夫子却朝他摆了摆手,肃容说道:“我知你面上看似圆滑老成,实则性情刚烈、脾气执拗,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两句有关心骨的话是城隍大人偶然间提起,据说是大齐之外某个修行圣地中流传出来的。你不妨揣摩一二,虽是它山之石,未必不能有所裨益。” “以你的家世,纵有法门,恐怕也不会太高深。想必你也知道,那些真正超凡脱俗的修行门路,各有各的门槛,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都不是眼下的你可以轻易踏足。嗯……我身为鬼神,终究有些便利。等你有了自保之力,又见识了江湖凶险,若是依旧不改初心,再来寻我谋划不迟。” 闻言,齐敬之感动之余,心中也颇感惊异,没想到竟连孟夫子这样的鬼神都没有修行之法,这才真正意识到法门之珍贵、修行之艰难。 “是了,既然头上能否生角都要看祖宗,夫子口中的那些门路只怕也有诸多苛刻要求。我的血脉普通、出身也属寒微,即便夫子现在告诉了我,多半也是徒增烦恼。” 正如孟夫子所说,齐敬之是个有分寸的人,深知夫子能对自己讲这么多,已经是仁至义尽,不该再有什么奢求。 “如此一来,路云子身上可能会有的功法反倒称得上一条明路了,无论如何也要先入了门,探查出青铜小镜的底细再说。嗯,灵魄面具被镜子过了一手,同样不好与夫子细说,倒不如多问些鬼神妖魔之事。” 想到此处,齐敬之抬起头,向老师感激一笑:“多谢夫子体谅!学生还想问,那南岗上的猛虎是不是成了精?就算鬼神不管人间事,可镇魔院里有那么多的衙门,总不是朝廷养来吃闲饭的吧?” “你阿爷说的不错,那孽畜确实不凡。说起来,约束山精水怪,其实是山主和水君的职责,奈何如今本县境内一个山神也没有,只能由城隍大人勉力维持。至于镇魔院……你以为这天底下的异人和修士很多么?” 孟夫子用手指捻动颌下三缕长髯,笑道:“我大齐地域广大、城池众多,按照镇魔院体制,应于每座州城设一镇魔将军、每座郡城设一镇魔都尉,这就已经捉襟见肘了。位于都城的三司一殿就更是人少而任重,绝非你看不见他们做事,他们就真的尸位素餐了。” “再者说了,寻常的精怪本事有限,凡人集众亦可除去。三班衙役、山中猎户不行就悬赏江湖,武道高手、江湖术士还不行,就调动朝廷大军围剿,怎么就非得指望区区几个异人修士了?” 说到这里,孟夫子忽然顿住,似乎是琢磨了一下措辞,才继续说道:“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国主一道王命下来,城隍一系的阴司鬼神也不是不能越界行事。只是放权容易收权难,这种事情终究不合规矩,不但使阴阳没了界限,还会招致镇魔院的不满。” “南岗上那只虎精能肆虐这么久,根子上还是县令与典史互相掣肘,未能真正调动力量的缘故。否则哪怕县衙无力铲除,只需早早求援,坐镇本郡的镇魔都尉也早该到了。” 齐敬之听得连连点头:“夫子的意思是,南岗虎精食人,看似妖魔作祟,说到底还是人祸?” 闻言,孟夫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又不好当做没听见,只好干巴巴地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还是有的,不然你以为是谁把卢敖的事情报上去,引来了正好巡查到此的董茂?” “五云司的本职,正是纠察国中一切妖邪不法,董茂既然来了,就不会坐视不管。哪怕县里的老爷们不愿意自曝家丑,卢敖为了父母家人,也一定会开这个口。” 齐敬之见孟夫子说这话时脸上隐有得意之色,心中已是了然,知道所谓心怀百姓的有识之士,多半就是这位脚踏阴阳、兼通人鬼的孟司公了。 也只有他,既有阴司渠道知晓虎精的虚实和卢敖的异变,又能使用阳间手段把卢敖的消息通报给郡城。如此一来,不但解除了虎患,还不会背上阴司越界干涉人间的罪名,平白得罪了镇魔院。 “不对,如果这回被引来的是本郡的镇魔都尉,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今天来的偏偏是都城五云司的董茂,这样一来,被自曝家丑的可就不止是县里的各位老爷,还有本郡的镇魔都尉啊。他的辖地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被出来巡查的缙云使者撞个正着,岂不是丢了好大的脸?” 念及于此,齐敬之看了孟夫子一眼,终究没有点破,反正以老师的睿智,早晚也能想到。 孟夫子见少年如有明悟,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不同,也知道少年知道了,不由得心怀大畅。 他忍不住指点江山道:“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敕封山神,一步步调理阴阳、收拢灵气,从根子上掐住山中精怪的命脉,或以雷霆手段铲除,或是春风化雨、徐徐管束教化,最后纳入体制,自然一山平靖、与人无害!” “然而封神绝非易事……一来人选难寻,德不配位则必损耗国运。” “二来手续繁琐,不可能三天两头敕封,须得经年累月攒上一批,一些不太重要的神位空悬百年却无人接替的事情屡见不鲜。” “三来君心难测,有时候一些个太过重要的神位同样会长时间空悬,譬如都城隍……咳咳……” 孟夫子自知失言,连忙轻咳两声掩饰过去,话锋一转道:“除了敕封新的山神,由城隍大人将权柄一步步延伸过去,效果也是一样,只是同样需要耗费时日,不可能一蹴而就。” 恰在此时,私塾的院门忽地自行打开又关上,紧接着就有一阵阴风吹了进来。 孟夫子收敛表情,抬头看向半空,沉声道:“如何?” 日游神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禀司公,小松山老魈尚在、黄泉畅通,沿途未见异常。另外城隍爷有令,今夜三更鼓响,准时升堂问案,请司公预做准备。” 孟夫子当即轻轻颔首,口中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遵命!” 先前那阵风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又从窗口出去了。 齐敬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 这位日游神上次离去时明明是悄无声息,此番进出却如此作态,这是在表明自己也是刚回来,并不曾听见孟司公有些出格的议论? “如此谨小慎微,生怕上官不喜。这样的阴司鬼神,当真是不做也罢。” 他这样想着,却见孟夫子的脸色不知何故,忽然就有些黑。 下一刻,少年听见这位驻世鬼神颇有些不忿地说道:“方才说到神位空悬,我这样的杂佐官也就罢了,听说就连郡城隍都有以阳身暂代的……” “嘿,这人还没死呢,白天忙着生计,夜里还要干着阴司的差事,其中苦楚,可找谁说理去?” 第16章 炼骨壮命(上) 齐敬之告别了孟夫子,到街上买了些盐巴就一路小跑着出城而去。 他今日增长了不少见闻,对修行的渴望愈发炽烈,一心想着早点赶回去,再入路云子的残念中找寻功法。 经过村外山口时,他心头一动,登上那座埋葬了陈二的矮坡向下望去,见埋尸的地方一如昨日,若不仔细探查,几乎瞧不出异样。 齐敬之又四下看了看,见左近僻静无人,便到坡下寻了一处厚实草甸躺了进去,这才从怀里摸出了灵魄面具。 他盯着这张五官轮廓与自己有些相似的淡青色面具看了一会儿,尤其那两道交叉贯穿的漆黑刀痕,仿佛在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 “这两道刀痕丑是丑了点儿,但有它们在,倒是不怕轻易被人认出来了。” 齐敬之心里泛起这个念头,缓缓将面具戴上,只觉脸皮一紧,二者无一处不贴合。若不是那略显冰凉的触感,他几乎察觉不到面具的存在,昨夜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更是再未出现。 “生前……修行……功法……” 趁着眼前光影还在变幻,齐敬之抢先默念起早就想好的几个词语。 也不知其中哪个词儿起了作用,远比昨夜漫长的等待之后,齐敬之眼前终于一亮,一个极为模糊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许是时间相隔太过久远的缘故,路云子似乎已经记不得对方的模样,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这道身影明显是在说话,却没有声音传出,反倒是路云子的心声随之响起:“哈哈!师父终于肯将《仙羽经》传给我了!哪怕只是残篇,也足以让我横行江湖!这种法门从来是口传心授、不立文字,我一定要死死记住,半个字也错漏不得……” 路云子这样想着,身躯已经朝着对面的人影恭敬拜倒:“师父大恩,弟子虽死不忘!” 它直起身来,又仔细听那道模糊人影说了片刻,心中的喜悦之意愈发浓烈:“原来真正的修行经文与武道不同,把第一个大境界叫做炼骨壮命!师父所得,正是《仙羽经》的壮命卷,可以助我接续武道、奠定道基!” “壮命境又细分为外炼和内炼两步?外炼就是外熬筋骨,首先就是吃肉?嗯,这一步倒是与武道类似,正所谓穷文富武,想要习武,一副好身板是根本,这就必须吃饱吃好,肉食自然必不可少……” 在听师父传授经文的过程中,路云子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无论哪一个对齐敬之而言都有极大价值。 “内炼是内养心骨?心骨又是什么?” “物不平则鸣?这心骨,原来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也可以是豪气、志气、骨气、恶气?哈!管它是什么气,年轻人哪有不气盛的?是了,师父得到这部经书时年纪已经不小,怪不得没练出什么大名堂!” …… 良久之后,齐敬之抬手摘下灵魄面具,欣喜之余,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路云子死时该有二十来岁,算是英年早逝,反倒是作为灵魄又活了一二百年。如此漫长岁月过去,它连授业恩师的容貌都淡忘了,却还记得那部残卷,实在是……” 想到这里,齐敬之隐隐有些感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这样的事情属实难以理解,哪怕附身路云子的残念,仍旧做不到感同身受。 细细想来,路云子淡忘的又何止是授业恩师?它甚至将自己的容貌乃至曾经拥有的人性都一并抛弃了,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以人为食的无面妖邪。 想到这里,少年的心里就有些烦躁,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回了自家小院。 他推开院门,抬眼就见齐老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前石桌上摆了两碗白米饭和四个菜,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油炸小杂鱼、一盆野蘑炖山鸡。 这些饭菜看上去才出锅不久,兀自冒着热气,香味四溢、惹人垂涎。 齐敬之一怔,旋即脸上绽放出笑容,语气轻快地问道:“阿爷,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样丰盛?还好我回来得不晚,若是放凉了,那可就是作孽了。” 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蹿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探手抓向碗筷,嘴里还不忘说起今天进城时的见闻。 “阿爷,我今天可是开了眼了!卢家布行的二少东家卢敖你肯定见过,他头上竟长了一对牛角出来,被都城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的缙云使者给接走了,日后多半也是个能捉妖拿怪的高人了。” “那个缙云使者长得跟一座铁塔似的,两眼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吓得一街的人都不敢出声哩。” 齐老汉并没有如少年所想的那样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反而哼了一声,闷声问道:“镇魔院五云巡检司?既然那个什么使者如此了得,想来能把南岗的虎精给除了?” 齐敬之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道:“孟夫子说,五云巡检司就是专门对付妖邪的,缙云使者既然来了咱们县,就不会坐视虎精害人。对了,孟夫子听说了阿爷的事,前几天就已经拜会过典史,把咱家打虎的差役给免了。” “这回恩情可欠得大了!” 齐老汉听了这话,语气里满是感慨:“孟夫子本事大,这事儿对他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咱们爷孙却不能不知道轻重。哪怕他用不着咱们,也时刻不能忘恩。以后你进城,记得多送些野味过去,也算是山里人家的一片心意。” “阿爷放心,孙儿记住了!” 齐敬之郑重答应,然后话锋一转道:“阿爷,孟夫子知道我不愿意读书做官,就为我寻了一门武功,说是可以强身健体,在山里遇到了猛兽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这是少年在回家路上就想好的说辞,灵魄面具和青铜小镜太过惊世骇俗,实在没必要说出来让阿爷揪心。 “孟夫子真是心善!你这娃子也当真好命!武道功法可是稀罕玩意儿,比阿爷教你的庄稼把式强了不知多少。当年戍边时,军中也有功法传承,那是要豁出性命、立下大功才可能学到的。” 齐老汉立刻有些激动,与免去差役相比,孙儿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更能让他感到喜悦。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腊肉放到了孙儿碗里,嘱咐道:“练武的人都是大肚汉,你可得多吃些。” 齐敬之笑着应了,等齐老汉开始吃饭,自己也端着碗,闷头大口扒饭。 他边吃边嘟囔道:“孟夫子也说练武得多吃肉,咱家倒是时常能吃上,可也不多。以后我进山时走远一些,多挖几个陷坑出来,要是回来晚了,阿爷就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闻言,齐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孙儿,目光里有些忧虑。 只是他见少年正吃得香甜,也就没说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只鸡腿放进了孙儿的碗里。 齐敬之抬起头,嘴里兀自塞满了饭,朝齐老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同样夹了一只鸡腿,放到了对方的碗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阿爷,你也吃!” 齐老汉含笑点头。 对于相依为命、山里挣食的爷孙俩来说,能吃便是福,实在不必奢求更多。 第17章 炼骨壮命(下) 黄昏时分,天色渐晚。 齐敬之藏身一处灌木丛内,顺着枝叶缝隙小心地向外张望。 他前方不远处有一株老松树,树下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松针。 松针上放着一个大竹笼,笼口敞开,里头有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山鸡。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赤红如血的夕阳渐渐隐没于树梢,密林中越发地晦暗阴沉。 忽然,老松树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齐敬之立时精神一震,瞪大眼睛看去,就见昏沉的天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竹笼旁。 那是个一尺多长的小家伙,皮毛赤红,鼻子细长,一对眼珠子泛着幽幽的绿光。 “是只狐狸?” 齐敬之暗自寻思,却依旧没有动作。 就见那只赤狐绕着竹笼走了一圈儿,嘴里忽然发出嘤嘤之声,就好像婴孩在笑一样。 它没有从竹笼口钻进去,而是绕到了靠近山鸡的一侧,张开嘴咬在了笼子上。 它的牙齿极是锋利,没几下就咬开了一根坚韧的竹条。 笼里的山鸡感知到危险,明显焦躁了起来,瞪着眼睛,脖子不安地转动着,奈何翅膀和爪子都给捆了个结实,根本就无法起身。 只一会儿的功夫,赤狐就已经将竹笼咬开了一个大洞。 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前爪,慢慢伸进竹笼里,勾住了捆绑住山鸡双脚的细绳。 山鸡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更是发出了高亢尖利的鸣叫。 赤狐立刻呲着牙,嘴里呜呜叫了几声,像是在威胁呵斥。 山鸡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叫声也变作了哀鸣,任由赤狐将它拖出了笼子。 见状,齐敬之禁不住皱起眉头,用手指轻轻扣住左袖里牛耳尖刀的刀柄。 刀柄处只是略有些温热,比起当初路云子现身时要差得远了。 少年略微放下心来,继续看向竹笼的方向。 只见赤狐已经将山鸡按在地上,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它的脖子。 血腥气迅速在山林间弥散开来。 不一会儿,那只可怜的山鸡就断了气。 赤狐松开了嘴,人立而起,口中又是嘤嘤叫了两声,似乎极为得意。 就在这时,老松树下的厚实松针忽然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从下方腾起,瞬间就将偷鸡的赤狐连同山鸡、竹笼尽数兜了进去,晃悠悠吊在了半空。 齐敬之扒开灌木丛,灵活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几个健步就跃到了老松树下。 他抬头看去,见这赤狐一身皮毛红艳似火、色泽极是艳丽。 赤狐见到少年,眼睛里立刻冒出了凶光,呲牙咧嘴,再次发出了方才那种呜呜的低吼。 齐敬之的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开口呵斥道:“死到临头还敢呲牙!这几天来,你这厮不知偷吃了小爷多少诱饵,本不想与你为难,你反倒变本加厉起来,当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说罢,他探出手去,隔着网兜一把抓住了赤狐的脖颈。 赤狐立时凶性大发,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圈儿白森森的尖牙,扭头奋力咬向少年的手掌,四只爪子也跟着胡乱抓挠。 齐敬之冷哼一声,手上猛地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赤狐惨叫一声,身躯登时就是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毫不迟疑地从腰后取出猎刀,以刀柄作锤,朝着赤狐的眉心和后脑狠狠砸了几下,将它砸得眼珠暴凸、口鼻溢血,眼见得是不活了。 见状,齐敬之松了口气,边打量赤狐的尸体边笑道:“这厮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正好用来偿还偷吃诱饵的欠债,狐肉更是上好的滋补肉食!”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已经有月光从树木间的缝隙照下来,嘴里嘟囔道:“今天出来得有些远,怕是回不去了。况且这剥皮取肉还是得趁热,晚了皮肉难以分离,白白糟蹋了好东西,那就是作孽喽。” 说着,齐敬之收回猎刀,放下兜网,将狐尸取了出来,又四下望了望,见不远处有条小溪,在月光下显得很是明亮,当即收拾好一应工具走了过去。 他在溪水旁找了一方大石头,把杂物都放在石面上,自己则背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 随即,他一手抽出牛耳尖刀,一手拎起狐尸的右后腿,从肘关节处开始下刀,沿着大腿内侧一路上挑,先给这狐尸开了个档。 “说起吃肉,我才只学了外练第一层抻筋拔骨的功夫,这饭量就足足大了一倍,还非得大量吃肉不可,否则也用不着进山这么远。” 齐敬之一边动手剥皮,一边在心里思量:“好在我还不到十六岁,关节筋膜尚未长死,经过这些天的打熬,抻筋拔骨已经有了成效,可以尝试涉足第二层,开始洗髓伐毛了。” “我记得《仙羽经》残卷中专门提到过,狐肉能去五脏邪气,洗髓伐毛时食用最佳。这畜生不知死活地撞在我手上,倒是正当其时。” 思量间,齐敬之已经干脆利落地剥掉了狐尸右后腿的皮,割除了尾骨和腿骨,只留下了右后爪的足垫。 “嗯,这些骨头对修行没什么特殊功效,选几块带回去给阿爷泡酒。” 明月下、深林中,小溪畔、大石旁,少年脸上带笑,安静地给赤狐尸体剥着皮。寻常人见了,只怕要吓破胆。 齐敬之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又将狐尸的左后腿给一把拽了过去。 同样剥皮剔骨之后,他将狐尸两条后腿的皮全都翻了过来,一边向上拉一边用刀割断肉筋,将皮与肉彻底分离。 接着,他又去如法炮制两个前肢,还不忘在狐尸的腋下各自挑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方便待会儿把腿骨从皮里翻出来。 最后一步是剥头皮,这一步要求最是精细,赤狐的耳、鼻、眼、口都要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 这种活计,以往都是齐老汉亲自下场,齐敬之当真没干过几回,想要不出错,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他就这样埋头苦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放下了刀。 少年将整张狐皮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半晌,满意点头道:“接下来就是刮油、洗皮、定型、晾晒这些耗费时日的活计了,倒也不急于一时。” 说着,他将狐皮铺在青石上,又胡乱拾了些柴火,生火烤了一只狐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 嘴里打着饱嗝,少年心满意足地寻思道:“还是先练一趟飞鹤拳吧。” 在《仙羽经》残卷中,壮命境外熬筋骨这一步共分为三层,分别是抻筋拔骨、洗髓伐毛和专气致柔,都是奠定根基的水磨功夫。 飞鹤拳作为入门拳法,是最能抻筋拔骨的大架子,需要齐敬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勤修不辍。 他慢悠悠站起身来,没急着练拳,而是先将拳经默诵了一遍。 “仙羽者,鹤也。” “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 “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其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栖于陆,故其足高。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也……” 第18章 鹤鸣九天 “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 从小到大,齐敬之没少见到白鹤从天际和山间飞过,对这种体态修长、姿态娴雅的飞鸟并不陌生,却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头。 至于练拳之前先默诵这篇拳经,倒不是《仙羽经》的要求,而是源自孟夫子的教导,正所谓温故而知新。 片刻之后,齐敬之缓缓撑开了拳架子。 有意无意间,拳经中关于鹤形的描述浮现于他的心头。 “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龟背鳖腹,则能产;轻前重后,则善舞;洪髀纤趾,则能行……” 少年追寻着心中那只白鹤,以双臂为羽翼,时而滑翔、时而跳跃,时而抖动翅膀、拍击水浪,动作轻灵而舒展,彷佛自己也化成了一只体态轻盈的白鹤,飘飘然欲上九霄。 与此同时,灵魄面具中残留的路云子练拳心得,同样化为齐敬之的修行资粮,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 “修炼时要时刻存着‘八面支撑’这四个字,头要顶、项要稳,要含胸拔背,要沉肩坠肘,要尾闾下垂,周身时刻要有对挣之意。久而久之,便能将全身的关节筋膜尽数揉开,骨骼皮肉也自然会随之增强!” 少年沉醉于拳法之中,一招一式愈发活泼生动、神韵天成。 某一个时刻,他忽然福至心灵,猛地舒展双臂,犹如一只白鹤振翅欲飞,周身骨骼发出一阵连绵脆响,整个人竟凭空长高了一截,两条胳膊也伸长了几分。 齐敬之愈发忘我,只需一缕意念维系,便可自如行拳走架。 就在这时,他才记下不久、用于第二层洗髓伐毛的《鸣鹤法》口诀忽然跃上心头,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心神。 “鸣鹤法,乃洗髓伐毛之秘法,其要旨全在沉、浮、吞、吐这四个字!” “沉、浮二字,既是身形,亦是神意。” “沉者,气沉丹田,两足落地而生根,有不动之意。浮者,周身上提,劲力由足下起,经腰间发于全身各部,有腾飞之意。” “沉即蓄力,浮即发力,沉、浮循环,生生不息!” 半梦半醒间,鸣鹤法的诸般要诀如黄钟大吕,在少年的心头轰鸣。 他似乎是不堪其扰,先是皱起眉头,随后干脆彻底闭上了眼睛。 “吞、吐二字乃呼吸之要,所谓大喉以吐,修颈以纳新,故寿不可量!” “吞气时,以沉字诀辅之,须深长而有力,使胸腹充实圆满,终至于不吐不快!” “吐气时,以浮字诀佐之,须将胸中一腔恶气与口中鸣啸之声同时吐出,谓之吐气开声!以声催力,勇猛激烈,而后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难以言喻的顿悟妙境之中,齐敬之的飞鹤拳架忽然又是一变,越发圆融精纯,其中更有淡淡的神意散发而出。 只见他落地时越发沉重安稳,跃起时更加飘逸轻盈,口中呼吸之声也越来越响亮,最终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震四野、直入云霄。 这声长啸持续了很久,无数飞鸟惊飞,在密林上空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株参天古木的树冠上。 他脚下所踩、手中所扶,恰好是一处巨大的树杈,背后更有无数枝叶托举,站得很是稳当牢靠。 放眼看去,远方明月高悬,头顶有无数飞鸟盘旋鸣叫。 低头再看,树影婆娑,林中幽深晦暗,一时竟看不出自己所站立的这株古树有多高。 眼见于此,齐敬之心里的惊讶当真难以言表。 他练拳入神,对外界的感知时断时续,只隐约记得自己修习了鸣鹤法,非但身轻如鹤,更是声传九霄,周身内外简直无一处不畅快,可究竟是如何上的树,就当真想不起来了。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自然也无人为他解惑。 许是刚才修炼太过专注、不加节制的缘故,齐敬之疑惑之余,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紧接着就有一股困倦之意猛烈袭来,竟是沛然难御, 下一刻,少年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鼾声随即响起,他竟然靠在树杈上就睡着了。 …… 亦不知睡了多久,齐敬之忽然被左臂上刀鞘的震动惊醒了。 被搅了清梦的少年睁开双眼,眼见夜色依旧深沉,一腔火气当时就要发作,却忽听下方林子里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恶贼,竟将你害死在这里!” 树上的少年一愣,这荒山野岭、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嚎哭? 他凝神细听,听出那嚎哭的似乎是个老妇人,此外还夹杂有男男女女好几个人的声音,或是在温言劝慰,或是在哭泣咒骂,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害死你就罢了,竟还将你扒皮食肉!我可怜的儿,真真痛杀老身!” “母亲节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那凶徒找到,为小弟报仇雪恨!” “二姑娘说的在理,定要让那恶贼也尝尝扒皮抽筋的滋味儿!” 树下一群人边走边骂,声音却是由远及近,竟是径直向着少年立身的这株古树而来。 齐敬之心思如电转,知道树下这群家伙恐怕与那只赤狐是一窝的,眼下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冷笑一声,心里暗道:“赤狐连说话都不会,他的母亲和二姐又能强到哪里去?若是当真有本事,哪里还会说这么多废话?分明就是在虚言恫吓!” 眼见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在树下徘徊不去,还扬言要用种种残忍的法子炮制凶手,齐敬之忽然开口,向树下喊道:“小爷狐肉吃的太多,实在懒得动。想报仇的,自个儿上树来!” 树下群狐猛地就是一静,过了片刻,那只老狐狸才再次开口,语气怨毒无比:“你这后生的心肠实在是歹毒,被我等苦主围住,还敢张口叫嚣、闭口行凶。谁知你在上头布下了多少机关,专等我们上去送死!” “正是呢!有本事的,你下来!”刚才那位二姑娘厉声叫道。 见狐狸们不敢上树,齐敬之不由心中大定,当即高声笑道:“我吃的太饱,眼皮子正打架,你们要是不敢上来,小爷可要先睡下了!” 树下群狐闻言大怒,纷纷口吐污言秽语,骂声沸反盈天。 齐敬之略一分辨,总有七八只之多,名副其实的七嘴八舌,好不吵闹。 狐狸们骂了一阵,见树上的少年不为所动,其中一只忽地大声嚷嚷道:“我回家拿锯子来,咱们把树锯倒,看他还敢猖狂!” 听闻此言,树下群狐轰然叫好,二姑娘更是尖声笑道:“妙极妙极!把家里的大锅也一并搬来,等那厮掉下来摔个半死,丢进锅里烹杀了,大伙儿嚼吃干净,也好消此大恨!” 第19章 有情生灵 听见树下的群狐又是要锯树、又是要架锅,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我脚下这颗树被锯倒,狐狸们固然本领低微,却仍要防着它们一拥而上,这嘴咬爪挠的,稍有疏忽就要吃亏!” 念及于此,少年抿起嘴唇,摸了摸腰后的猎刀,又紧了紧左臂刀鞘的绑带,随时准备下树厮杀。 时间不长,狐狸们忽然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就有锯树的声响传来。 紧接着,下方密林中又有火光腾起,想来那口能烹人的大锅也已经架好了。 “这厮们偏要寻死,是怕小爷的狐狸肉不够吃么?” 见树下群狐铁了心要跟自己为难,齐敬之目光渐渐转冷,心中却无半点畏惧。 他向着树下放声大笑:“你们这力气也真是小,锯了半天也没见这树晃一晃!若是没吃晚饭,溪水边还有大半只狐狸,不妨扔进锅里煮一煮,吃饱喝足了再来!” 狐狸们闻言又是一阵大骂,种种污言秽语绝不重样,锯树的响动也越发大了。 粗大的树干随之摇晃了起来,无数叶片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齐敬之连忙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抱住树杈,目光四下打量,心里默默估算着自己与周围其他树木的距离。 一旦脚下这棵古树断折,他就要迅速判断出树干倒向的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决断,选择是先跳到别的树上,还是径直滑下树去决一死战。 然而少年等了半晌,脚下古树只是来来回回地不断摇晃,却不见半点要断折倾倒的意思。 时间一长,齐敬之渐渐起了疑心:“难道锯树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在吓唬人?这些狐狸是盼着我一时情急跳下树去摔死?” 他当即装作慌乱模样,惶急地朝树下喊道:“你这厮们好没道理!那只赤狐屡次偷我捕兽的诱饵在先,我是个猎户,若总是没有收获,岂不是全家都要饿死?如今你们又锯树来害我,实在欺人太甚!再不停下……我就跟你们拼了!” 似乎是听出了树上少年的色厉内荏,那位二姑娘的嗓门越发大了,不依不饶地叫道:“你这泼材,驴一样蠢笨的货色!不老老实实去学老农种庄稼,专以杀生为业!咱家多少亲朋好友,都是被你这样的恶贼害去了性命!” 树下群狐立刻群声附和,这个说七舅姥爷被捕兽夹子夹断腿生生疼死了,那个说四姑奶奶吃了有毒的鸡肉,教天杀的猎户把皮子扒了,如今天数好轮回,正要报仇雪恨! 二姑娘顿了一顿,等群狐的骂声稍歇,才又尖声叫道:“你若是乖乖跳下树来领死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闭上你的鸟嘴别说话!等咱们把树锯倒了,再找你这恶贼算总账!” 听了对方的叫骂,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也不再答话,反而往身后的树冠枝杈上一靠,就此闭目养神起来。 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只白鹤,有着修长的脖颈、鼓胀的喉咙,同时大口吞气、充实肺腑。 渐渐的,少年的呼吸越发绵长而深远,树下群狐的锯树和吵闹之声随之远去,仿佛天地间唯有一鹤,振翅蓄势,只待时机一到,就要排云而上、直冲九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东方天际终于显出了一抹鱼肚白。 齐敬之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先前透支的体力已经尽数恢复,堪称神完气足,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侧耳倾听,狐狸们锯树的声音还在,只是明显有气无力,也再没有大声鼓噪叫骂的了。 少年咧嘴一笑,低头朝树下喊道:“山里的规矩本就是弱肉强食!被人打杀吃了,那是本事不济、命数使然。小爷我不是滥杀之人,你们现在散去,咱们还可以各走各路。若是不然,就休怪我心狠了!” 这几句话喊出,树下终于寂寂无声。 过了良久,那只老狐狸才恨恨一叹,带着哭腔说道:“可恨我等道行太浅,奈何不了你这恶徒。我那儿子固然有些顽劣,可也已经生出灵智,成了有情生灵,早与山中野兽不同。” “它不过偷了你几次诱饵来吃,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吧?即便你们人族的律法里,这小偷小摸也不是死罪呀!” 闻言,齐敬之哑然失笑:“我跟你讲山里的规矩,你倒跟我扯起人间律法来。你那儿子偷盗时也没顾忌什么律法,被我拿住了,竟然张嘴就要行凶,这才被我这苦主反手杀了。你就是把这官司打到衙门里,它也是死有余辜!” 少年话音才落下,二姑娘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那我弟弟岂不是白死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面对杀死至亲的仇人,它的语气里既有刻骨的仇恨,也有无力报仇的悲哀和怨愤,听上去竟是字字泣血,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有情生灵么?” 齐敬之暗叹一声,一双眸子宛如深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略作沉吟,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它惹到我头上,偏偏本事又不济,自然就是白死了!” “你们既然自称有情生灵,就该知晓性命之可贵、修行之不易。” “若是就此罢手,我也不想多做杀戮。若是还想报仇,须怪不得我斩草除根!言尽于此,莫道小爷言之不预!” 正如少年对孟夫子所说,人生在世,心中既要有善恶之别,也需有敌我之分。 这些狐狸尚且顾念亲情,他齐敬之可也不是孑然一身,如今双方梁子已然结下,此时再掰扯什么是非对错,实在毫无意义。 他这话一出口,树下立时起了骚动。 只听那老狐狸慢吞吞地说道:“你们都回家去,老身独自在此便是!” 接着又是一番争论吵闹,尤以二姑娘的声音最是尖利高亢。 齐敬之在树上默默听着,最终树下群狐终究是惜命的居多,半推半就地散去了。 少年也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毕竟这些狐狸生性狡诈,又擅长幻化声音,未必就肯乖乖离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天际,见那抹鱼肚白已经变作了鲜红,知道天光即将大亮,心里更添几分胆气。 树下的老狐狸却已经等得不耐烦,高声催促道:“恶贼!如今我家亲眷皆已离去,只剩下老身一个,你总该有胆量下树来了吧?” 闻听此言,齐敬之也不废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毫不犹豫地一步迈出,整个人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飘落而下! 他身在半空,已是反手抱住树干,先前下落的势头立时一缓,随即安然无恙地滑到了树下。 才一落地,背靠大树的少年立刻抽刀在手,视线一扫,已将眼前的情况看了个大概。 第20章 深山野庙 齐敬之看得分明,脚边不远处的地上,胡乱扔着一根牛马之类大牲口的肋骨,想来就是先前狐狸们用来“锯树”的玩意了。 他身前大约三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矮小的赤红色身影,估摸着还没一尺高,竟比昨晚那只还要瘦小。 然而齐敬之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已经断定这就是那只老狐狸,只因对方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衰老腐朽的气息。 它通体赤红,唯有额头正中长着一簇很是显眼的白色绒毛,比周围的红毛都要长出一截,被林间的威风吹得轻轻摇动。 见到少年,老狐狸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饱含仇恨的褐色狐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 一人一狐的目光才一对上,齐敬之登时眼前一花,只觉漫天五光十色、一片迷蒙混沌。 几乎同时,一道劲风向着他的脖颈右侧猛烈袭来,令人作呕的骚臭之气也随之冲入了他的鼻腔。 此时,齐敬之的双眼已经无法视物,当即低眉垂目,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屈膝蹲身,两脚立地如生根。 紧接着,他脚下借力,四肢又猛地舒展开来,以右脚为轴,整个身躯向右后方侧转,带动着右臂狠狠向后挥刀,嘴里更是将一腔恶气狠狠吐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激烈的呼啸。 “小心!” 直到这时,赤色老狐的尖叫声才传入少年的耳中。 它提醒的自然不是齐敬之,只可惜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间,方才那道劲风一击落空,在古木树干上一折,已经再次朝着齐敬之的后背扑来,竟像是自投罗网一般,恰好迎头撞上了少年来势猛恶的刀锋。 凄厉的惨叫声中,鲜血当空飞溅,一只雪白的狐狸爪子掉在了地上。 齐敬之吐气开声之后,蒙住双眼的杂乱色彩忽然就消散了。 他倏然抬眼,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了一抹雪白色的身影。 “听声音是那个二姑娘,没想到竟是只白狐……也不知它是瞒着老狐狸去而复返,还是原本就是这陷阱中的一环。”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看都不看赤色老狐一眼,当即迈开大步,径直追向那只断了一爪的白狐。 奔跑纵跃之间,少年的呼吸自然而然按照鸣鹤法运转,落地为沉、沉则吞气,抬脚为浮、浮则吐气,如同一只贴地滑翔的大鸟,看似足尖只是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向前猛地蹿出一大截,几个起落就追到了近前。 感觉到身后恶风袭来,正用三只爪子艰难逃窜的白狐瞬间意识到了危险。 匆忙间它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妩媚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满是痛楚和哀求。 山野少年不为所动,一脚踏住狐身,当即手起刀落! 牛耳尖刀自上而下瞬间扎穿白狐脖颈,干脆利落地将其钉在了地上。 “二姐儿!” 赤色老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嘴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 齐敬之在白狐尸体上一蹬,顺势拔出刀来,转身朝向赤色老狐的方向。 他的眼帘低垂着,打定主意不再去看对方的眼睛。 赤色老狐再无半点儿犹豫,立即转身逃窜。 齐敬之也是二话不说,一矮身从地上拎起狐尸,提着刀就追。 这老狐狸岁数不小,速度竟是极快,犹如一道赤红色的电光,往往在草丛里、树身上一个借力,就能倏然转向、忽东忽西,换作寻常猎户,只怕眨眼间就会追丢。 好在齐敬之同样速度惊人、五感亦是敏锐,这才能始终缀在后头,不至于被对方甩脱。 这一追一逃,就足足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齐敬之蹿高伏低、披荆斩棘,在一处密林里奔跑良久,忽觉眼前天光一亮,视野陡然开阔。 只见前方那荒山野草之间,赫然立着一堵塌了一半儿的黑瓦白墙,一条赤红色的尾巴在墙的缺口处一闪而逝。 齐敬之神色一变,当即放缓了脚步。 他抬眼看去,就见前方的断壁残垣之内古树参天,树叶缝隙里隐约可见一截铺着青黑色瓦片的房檐,高耸的房檐上还有几只残缺不全的屋脊兽。 这种样式的房檐,齐敬之只在县衙和城隍庙里见过,只是那两处的屋檐都没有眼前这么高,屋脊兽的数量也更少。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就住在小松山外围,竟从没听说过此山深处还有这么一处所在。 “小松山可不是什么名山,这座殿宇如此宏大,规格又是极高……若此处是一座神庙宫观,恐怕绝非孟夫子提到过的山神能够享有……而且无论其中供奉哪位神灵,把神庙建在这里,劳民伤财不说,当真会有人来祭拜?” “此地看上去已经废弃多年,怕是早成了那窝狐狸的老巢,又或者……正因为有这座香火断绝的庙宇存在,才滋生了那么多狐狸精?” 齐敬之心中愈发警惕,却没有因此止步不前。既然寻到了对方老巢,就绝没有过门而不入的道理。 他提着刀,小心翼翼地从院墙缺口处走了进去。 庭院幽深、荒草遍地,一株巨大的月季花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占据了小半个院子,粉红色的花朵成百上千,开得正艳。 这庭院似乎曾经是个小花园,只是除了月季,已经完全看不出还种过哪些花草。 月季花树后方不远处,一条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自院中穿过,廊上的红漆碧瓦都已褪去了颜色。 从走向来看,这条游廊似乎正是通往那座高大的青瓦殿宇。 齐敬之默默环视一圈,见这座小花园里并无赤色老狐的身影,当即用刀拨开草丛,绕过月季花树,跳进了抄手游廊。 这条游廊的内顶和梁柱上还残存着一些模糊的彩色绘画,少年抬头仔细端详,发现其中绝大多数所描绘的都是同一位女神。 这位女神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曼妙身姿若隐若现。 她有时被许多个悬浮着的发光圆球笼罩,有时又把这些圆球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有时又站在水中、似乎是在给圆球们洗澡。 齐敬之细心数了数,各幅绘画中的圆球不多不少,都是十二个。 “这是代表了一年中的十二个月?” 眼见画中的圆球们光芒柔和、色泽浅淡,很像是天上的满月,数量又恰好是十二个,齐敬之心里不免就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女神难道是八主里的月主?” 想到这里,少年又暗暗摇头:“大齐百姓皆知,月主又称月御之神、广寒清虚天尊,每逢入夜便会御月巡天,所驾驭的月车上也从来只悬挂着一个月亮,何曾有十二个之多?”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忽然想起孟夫子提到过的圣王封神传说,心里便有了个猜测:“画中这位的打扮如此简易高古,难不成是上古之时的月神?武成圣王敕封八主之神后,这位古神被月主取而代之,绝了香火供奉,所以才渐渐湮没无闻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若此地真如他猜测的那样,那这位古神毫无疑问便是邪神,祂的神庙当然就是淫祀,一旦被官府发现,必定要捣毁神像、夷平庙宇、诛尽巫祝,也难怪这神庙要藏在深山老林之中了。 至于那些在深山中兴建庙宇、供养邪神的秘教信徒,虽未必都是坏人,却也绝称不上良善。 毕竟大齐官府早有明令,各地州郡县官衙每年都要张贴告示重申:“凡奉邪神、造厌魅、妖言妖书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想到这里,齐敬之不由愈发警惕:“此地恐怕不是什么善地,看似废弃已久,说不定暗中还有余孽潜藏,又或者留下了一些防备外敌的机关,我须得慎之又慎!” 第21章 冤家路窄 齐敬之毕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怕意识到了危险,心里却没有半点儿就此退走的念头:“区区几只骚狐狸都进得,小爷凭什么进不得?” 想到骚狐狸,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白狐尸体,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这具散发着骚臭味道的狐尸残破不堪,还染上了血迹,皮毛已经不值钱,要不是洗髓伐毛还需要狐肉辅助,早就被少年弃如敝履了。 齐敬之收回目光,握紧了牛耳尖刀,小心翼翼地沿着抄手游廊前行。 走不多时,少年先后转过了几道弯,又穿过了游廊尽头的一道月亮门,先前远远看到的那座殿宇就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齐敬之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路上竟是极为顺利,没遇上半点儿波折。 他抬眼看去,就见殿宇所在的院落极为广阔,地面皆以大块青石板铺就。 然而年深日久,不少青石板已经变形甚至碎裂,更有野草从各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地面变得高低起伏,几乎无一处平整。 殿前石阶下,一个一人高的四足青铜鼎少了一条腿,颓然倾倒在地。 鼎身朝上的一面有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正好将鼎身中央的圆月图案一分为二。 这道裂缝笔直如线,边缘更是极为齐整,竟像是被硬生生劈开的。 透过裂缝,可以看到鼎内堆积着厚厚的黑色泥土,土里已有青草冒出。 齐敬之没有多做停留,迈步越过青铜鼎,沿着殿前石阶缓步而上。 夹在两侧台阶中间的浮雕早已化作了一堆碎石,根本瞧不出原本是个什么图案。 齐敬之还未登顶,已经远远瞧见石阶顶端的平台上,赤色老狐正安静地蹲坐在殿门前。 它背对着少年,头颅低垂、双爪合什,正默默地朝着殿中参拜。 大殿的门虚掩着,只露出中间一条细细的门缝,看不见殿内是何种景象。 深山野庙,老狐殿前参拜。 整个场面寂寂无声,却从里到外都透着股邪性与诡异。 听到少年的脚步声,老狐狸的耳朵猛地竖起,身躯微微颤抖着,嘴里则发出了低沉的哀鸣。 这老东西明明心里已经怕得紧了,却死死克制住了起身逃跑的冲动,甚至还有意压低声量,似乎是怕惊扰到大殿里的东西。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在赤色老狐身后停住了脚步。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的头颅,而是抬头端详起眼前这间大殿。 来时这一路上,齐敬之并未看见更大的殿宇,可见眼前这座便是神庙的主殿了。 殿门上方,原本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大殿的名字也就无从得知。 与小花园内的抄手游廊相似,殿前门窗上的红漆同样色彩黯淡、剥蚀殆尽,露出了原本的木头纹理,显得陈旧而破败。 两扇门板更是饱受风雨和岁月的侵蚀,皆已变形、皲裂,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彷佛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下。 见少年没有鲁莽上前,赤色老狐的哀鸣声也渐渐地小了。 它偷偷扭头,斜起眼睛瞥向身后,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白狐尸体,目光里的悲愤与怨毒简直要满溢而出。 齐敬之用眼睛余光扫见了它的动作,嘴角微微上翘,轻声说道:“该上路了。” “呸!你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老身今日定叫你这凶徒给我两个孩儿赔命!” 老狐狸语气愤恨,眼睛里更透着残忍的光。 它回头看向大殿,颤声说道:“就是这个恶贼,请老爷给奴婢做主!” 说罢,它全身猛地匍匐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见此情景,齐敬之手指骤然用力,牢牢握紧了刀柄,呼吸越发绵长而有力。 “少年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片静谧之中,大殿之内忽然有人开口了。 此人嗓音清朗温润,语气舒缓柔和,听上去像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与齐敬之设想中的凶神恶煞丝毫不沾边儿。 少年有些惊讶,略作沉吟,开口回应道:“在下是山里的猎户,追逐猎物到此,见荒烟蔓草、墙倒屋塌,以为此地已经无人主持,这才不告而入。可这里既然是庙宇,就该许人进香参拜才是,阁下怎么开口就要逐客呢?” “哦?寻常人见到这野狐出没的荒山古庙,躲着走还来不及,你这少年倒是有些胆色。”殿中那人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欣赏。 “阁下独居于此,以狐精为奴婢,这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齐敬之并不想与大殿里这位多做纠缠,随口敷衍了两句,随即问道:“我与这老狐狸有仇,今日必杀它,阁下可有话说?” 赤色老狐仍旧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听到少年的问话,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这一次,殿中沉寂了许久,那个声音才又不急不缓地说道:“刚才你有句话说错了,不是本君以狐精为奴婢,而是它主动求上门来,要本君庇护于它。此事我尚未应允,你想杀便杀,只是有一条,这庙里绝不可见血。” 话音落下,赤色老狐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高声尖叫道:“老爷来了这些天,奴婢向来恭顺,从不敢贸然进来打搅清修,也不曾一日短少了殿前的供奉啊!” 它哭诉了几句,接着就不住地磕起头来:“如今奴婢家里出了事,老爷既然不愿出头,奴婢也绝不敢再提报仇二字,只求活命……只求活命啊!” 这老狐狸念头转得极快,原本还想借刀杀人,只可惜大殿里这位竟然不肯替它报仇,立刻就改了口风。 齐敬之则是眸光闪动,心里暗道:“竟然自称本君?听这厮的口风,想必也不是个人!” 他才要开口,就听殿里那个声音继续道:“只不过,本君门下也着实缺少一个洒扫奔走的伥鬼,我看你颇为讨喜,可愿意补上这个缺?” 听到“伥鬼”两个字,齐敬之立刻明白过来:“殿里这厮自称本君,原来是山君的君!幸好它才来不久,老狐狸奉承得不到家,无法请动它出手,不然昨夜可就危险了。” “哼,这只老狐狸诡诈奸猾,敢独自留在树下,定是存了把我引来这里送死的歹毒心思。白狐二姑娘性情刚烈、脑子不会打弯,怕是也被这老货蒙在鼓里,白白送了性命。” 大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齐敬之心里又有更多疑问生出,皱眉暗忖道:“正如董茂所说,县城不大,乱七八糟的玩意倒不少。可小小一个松龄县,总不会一口气出了两头虎精吧?殿里这厮说自己才来此地不久……难不成其实是同一头?” “若真是如此,它就是连累阿爷挨了二十脊杖,又害得小爷犯法杀人的罪魁祸首,那可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开门见山道:“原来是山君当面!阁下是新搬来小松山的,莫非就是南岗上那位?” “哦?你听说过我?是了,方才你说自己是山里的猎户。说起来,本君在南岗上着实吃了几个精壮的猎户,虽不鲜美,却很有些嚼头……” 殿内的虎精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味,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他们化作伥鬼之后也算得力,只可惜都被一场大火烧没了,否则你这少年身量未足,怎可能碰上这等补缺的好机会?” “果然!孟夫子说董茂是五行之火的血脉,放火之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齐敬之忍不住腹诽道:“这厮办的什么混账事,竟是有头没尾!这下子放虎归山,可真要坑死你家小爷了!” 第22章 大殿之内 殿内虎精自然猜不到少年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说道:“你既然听说过本君,就该明白今日是自己命数该绝。你在殿前磕三个头,放下手里兵器、除去身上衣衫,自己进大殿里来吧!” 闻言,赤色老狐倏地直起上身,扭头看向齐敬之,脸上那畅快得意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也有今天!” 只是它唯恐触怒了山君,让对方又改了主意,只好强自忍耐,半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齐敬之沉默半晌,忽然咧嘴一笑,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讥讽之意:“还要除去衣衫?都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阁下吃起人来倒是挺讲究。既然如此,还请容我先去沐浴一番,去去身上的污浊,再进殿领死如何?” “哦?你这少年倒是个妙人!” 闻言,殿内虎精的脾气竟是出奇的好,没有丝毫要发怒的迹象,反而语气悠然地说道:“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巧言弄舌之辈,口条最是爽脆多汁,须得趁热咬破喉咙,一把扯出来嚼着吃了,才不算辜负美食。”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你的胆气也很足,这又是一桩好处,不必担心你被吓破了胆,教胆汁坏了脏器的口感。” “呦,你这厮吃人倒吃出心得来了!” 齐敬之怒极反笑,目光一下子变得冷冽如刀:“你扯了半天的废话,看似胜券在握,只是想在开餐前猫戏老鼠一番,其实根本就是色厉内荏,一心只想把我吓走吧?” “你又怕我吓得腿软,连逃跑都不敢尝试,就不惜自曝其短,刻意提起那场烧尽伥鬼的大火,好让我生出侥幸之心,嘿,当真是用心良苦!” 齐敬之说着,忽地上前两步,闪电般探出左手,一把就攫住了赤色老狐的脖颈。 这老货未及反应,已被少年一刀捅进了喉咙里。 刀尖瞬间贯脑而出,赤色老狐两腿一蹬,登时了账。 齐敬之拔出刀来,顺手将狐尸掷在地上,看着寂静无声的大殿冷笑道:“我还不信了,你从五云司缙云使者手里逃出一条性命,当真能毫发无伤不成?你既让我进殿领死,我自当进去开开眼界,看看咱俩到底谁吃谁!” 不等殿里的虎精回应,少年飞起一脚,猛地踹向了殿门。 哐当一声,这扇看似一推就倒的木门竟是出奇的坚固,挨了齐敬之重重一脚,也只是晃晃悠悠地让开了道路,没有半点儿要散架的意思。 随着殿门开启,清晨的阳光立刻驱散了殿里的黑暗,给里头的事物镀上了一层金黄。 大殿之内,一尊巨大的白衣神像立在中央神台之上。 这尊神像颜色鲜亮、光洁如新,与神庙中随处可见的破败景象迥然不同,只可惜项上头颅已经不翼而飞,看上去并无神圣之感,反而显出几分凄凉与诡异。 神像前方的地上摆放着一排蒲团,居中的那个蒲团上,正有一人面朝殿门、盘膝而坐。 “不对,不是人!” 待齐敬之看清对方的模样,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脸上仍旧不可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盘坐在蒲团上的赫然是个半人半虎的怪物! 以胸口为分界线,这怪物的上半身是个容貌俊秀、闭目合什的青年男子,头顶光秃秃的,两眉之间生着一点殷红如血的眉心痣,身上不着寸缕,肌肤白皙如玉、肌肉线条分明。 它的下半身则是猛虎的身躯,两条毛茸茸的后腿勉强像人一样盘坐着,露出雪白的肚皮,一条粗长的虎尾自身后探出,盘在了地面上。 这头半人半虎的怪物极为高大,虽是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却比齐敬之还要高出一头。 它被殿外的阳光照在脸上,眼皮动了动,睁眼看见少年,竟是咧嘴便笑。 它的目光一如嗓音般柔和温润,笑容也如这清晨的日光一般和煦而灿烂。 齐敬之紧紧盯着这个怪物,缓缓抬腿迈过门槛,站在了大殿之内。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怪物胸口处的虎皮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截,露出了细腻白皙的人类肌肤。 这景象就像是在……褪皮! 先听群狐锯树,又见猛虎褪皮,山野少年深吸一口气,直觉此行不虚。 “如施主所见,我本非异类,只是个被虎皮裹挟的可怜僧人罢了。小僧遭逢强敌、诈死脱身,侥幸找到了这间大殿躲藏,得以借助殿内残留的神力对抗虎皮之中的兽性。” 半人半虎的怪物凄楚一笑,竟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此刻恰是小僧褪皮脱困的紧要关头,因不明施主底细,才不得已出言诓骗,还请恕罪!” 闻言,齐敬之眸光闪动、不置可否,却缓慢而坚决地又向前迈出了两步。 自称僧人的怪物脸色微变:“施主!小僧在南岗时被兽性所控、心智俱失,竟造下无边恶业,虽不是出自本心,也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施主若要为民除害,小僧甘愿引颈就戮!” “只是有一条,那些被小僧所杀的来往客商留下了许多财物,皆是其家中老幼衣食所望,若不及时归还,不知多少人将死于饥寒!” 它说着,双眼之中透出坚定而圣洁的光彩来:“哪怕不曾遇到施主,小僧待褪下虎皮,下山将财物交还苦主之后,也自会去怀德郡镇魔都尉处领死!” “施主冒险入山狩猎,家资定然不丰,大可以从剩下的那些无主财物里拣选一二,也不枉了经历的这一番波折凶险。” 听见这话,齐敬之忽然笑了起来,心中却是暗道:“这厮骗人时倒是情真意切得紧,小爷若是信了他,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陈二?” 当即,少年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猛地踏前一步,厉声喝问道:“既然被兽性所控失了心智,吃人时定然是囫囵吞下,又怎会那般精细,还挑拣什么口条、嫌弃什么胆汁?” 齐敬之的突然发作,显然大出这怪物的意料。 它面色陡变,俊秀的脸上隐现狰狞:“施主如此咄咄逼人,莫非真要与小僧拼个你死我活?不瞒施主说,小僧自幼习武,就算没了这张虎皮带来的山君之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说话间,它身上的虎皮已经快要褪到肚脐处,显露出数块棱角鲜明的腹肌。 齐敬之闻言就是冷笑:“不管你是猛虎要化成人,还是人要褪下虎皮,既然怀了一颗妖魔心,吃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就是该死!”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悍然提刀前冲。 不过是眨眼间,他就一连迈出七八步,径直抢到那怪物的身前,左弓步稳住下盘,右手刀狠狠戳向对方的咽喉! 第23章 君非虎,安知虎之乐 眼见少年的刀锋袭来,半人半虎的怪物张嘴就是一声怒吼,听着不似人声,倒更像是虎啸。 随着这声怒吼,一道妖风从它的口中喷出,伴着浓烈的腥臭味儿直扑少年的面门。 恶臭贯脑,齐敬之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动作也随之慢了半分。 那怪物趁机将脑袋向右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锋锐的刀锋。 它原本合什的双手倏然分开,左臂向上一架,正好撞在齐敬之的右手腕上,立时将牛耳尖刀狠狠地荡了开去。 几乎同时,它的右手变掌为爪,直取少年的咽喉! 这一下变生肘腋,齐敬之不但刀锋受阻,身前更是空门大开。 双方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危急关头,少年左脚骤然发力,狠狠在地上一蹬,上半身紧随着被荡开的右臂向后一仰,勉强拉开了一点儿与那怪物之间的距离。 几乎是同时,他以右脚为支撑,左膝迅速上提拦在身前,膝盖在那怪物的右臂上一顶,撞开了对方凶恶的一爪。 不等对方有所反应,齐敬之的左小腿倏地向上一弹,脚尖犹如钢锥,自下而上狠狠戳中了它的下颌。 挨了这一记狠的,那怪物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嘴里登时喷出血来。 齐敬之一击得手,更是丝毫不肯容情。 他的左脚也不收回,就势在那怪物的胸膛上一蹬,整个人借力腾起,右脚顺势照着那张白净俊俏的脸庞狠狠踩下。 半人半虎的怪物连惨叫都发不出,当即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两脚建功的少年却如飞鹤踩水、旋即高飞,从怪物的头顶一跃而过,径直飞向了立在神台上的无头神像。 他的人还在半空,右手却已经再次出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无头神像挥砍了过去。 方才一进大殿,齐敬之就看出了这神像的不凡之处,尤其那怪物盘坐在神像前不肯动弹,还亲口承认是在借助殿内神力对抗虎皮中的兽性,那么何处才是关键,自然是一目了然。 眼看就要刀锋加身,无头神像当即起了变化,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这银光有如实质,被齐敬之的刀锋砍中,立刻如投石入水,荡漾起层层波纹,除此之外却是丝毫未损。 齐敬之一怔,牛耳尖刀对上路云子时如砍瓜切菜一般,没想到这一回竟是无功而返。 “啊!” 几乎同时,躺在地上的怪物却忽然身躯一抖,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伴着这一声哀嚎,它身上的虎皮非但没有继续消褪,反而肉眼可见的开始往回蔓延。 雪白厚实的老虎肚皮重新浮现,将刚刚显露出来的腹肌尽数裹住,才渐渐放缓了势头。 半人半虎的怪物猛地跳起,落下时更如野兽一般将四肢伏在地上,拧着脖子抬头看向神台上的少年,嘴里怒吼道:“当真要鱼死网破?我褪不下这皮,就要变回嗜血食人的山君,到时候你必死无疑!” 齐敬之已经落在了神台边缘,与那尊无头神像近在咫尺,眉发衣衫也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芒。 他转过身来,低头看向那个越发不像人的怪物,发现它本应白皙细腻的脊背上竟有着大片大片的焦黑,皮肉更是乱七八糟,黑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皆有,就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惨不忍睹。 “这伤势应当就是董茂的手笔了。寻常猛虎哪怕是虎精挨了这么一下,又身处大火之中,怕也是必死无疑,也难怪董茂会一时大意、纵虎归山了。” 齐敬之心中又添几分底气,神情冷峻地说道:“你刚才吐气如风,武道修为确实强过我,只可惜除了那用处不大的恶臭,依旧只是凡俗手段,想来同我一样,还没跨过壮命境这道门槛。” “你这样的人,无论是借助神力还是使用虎皮,绝不可能全无代价。小爷倒要跟你赌一赌,看咱俩谁第一个撑不住!” 半人半虎的怪物刚才脸上挨了一脚,本就鼻头发酸、眼中含泪,闻言更是双目赤红,被彻底激发了狂性。 它再也按捺不住,嘶吼一声,就要合身扑上。 见状,齐敬之反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的神像,再次令那层银光波澜乍起。 那怪物才刚起跳,两条虎腿尚未完全离开地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脊梁一般,浑身剧烈抽搐了一下,旋即脚底板明显一软,才跃起的上半身便摔回了地上。 就这么一耽误,它身上的虎皮已经悄然蔓延到了胸口。 那怪物自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双眼瞳孔一缩,脸上闪过恐惧之色,急声道:“竖子坏我大事!” 它自知已被神台上的少年拿住软肋,虽然狂怒愤恨,却不再徒劳地发起攻击,而是惶急地直起上身,双手在胸膛上的虎皮边缘狠狠一抓! 一块尚属于人类的皮肉登时被这怪物扯了下来,鲜血随之喷溅而出。 这怪物眉头都不皱一下,立刻按住翘了边儿的虎皮狠狠向下一撕! 刺啦! 奇异的裂帛声中,不知究竟由什么东西做成的虎皮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伤口处鲜血淋漓,内里无一块好肉。 半人半虎的怪物疼得大叫,越发凶狂起来,双手死死抓着虎皮,继续不管不顾地胡乱撕扯,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 齐敬之才入殿时,这怪物已将身上虎皮褪下了一半,除了不能随意起身行动,看上去面色如常、全无痛楚,此时被逼无奈,竟是生生将褪皮变成了自己给自己剥皮。 少年看在眼里,饶是心坚如铁,一时间也觉侧目,同时心里也有疑惑生出:“这张诡异虎皮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下头这厮明明对吃人情有独钟,为何还硬要将虎皮褪下,甚至褪皮不成竟不惜剥皮自残?” “难道说,它这回再被虎皮包住,不只是变回虎精那么简单,而是会有什么让它恐惧的事情发生?”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没有出手阻止,只是冷眼旁观。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大殿之中血水横流,慢慢汇聚成了一处血泊,痛苦的嘶吼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消弭无声。 一个浑身不着寸缕的光头男子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血泊里,胸口微微起伏,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还死不了。 至于被它撕下来的虎皮,早已诡异地消失无踪,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齐敬之抿了抿嘴唇,嗓音随即在空寂的大殿里响起:“我相信你曾经是个人了。” 听到这句话,光头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白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却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嘶哑着开口道:“施主这下可满意了?” 齐敬之摇摇头,居高临下地问道:“刚才那张虎皮是怎么回事?” 光头男子凄惨一笑,唇齿间满是血渍:“小僧是禅宗门人,这一脉本就有禅虎的说法,小僧更是自幼就听师父讲过许多高僧伏虎、猛虎参禅的故事。尤其我资质鲁钝、修无所成,更做梦都想如那些禅虎一般,诚心正意、勇猛精进,最终得成正果。” “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自称虎君的道士,听他名号顿觉有缘,就一起坐而论道。他对小僧的志向极为赞赏,更拿出一件斑斓花衣相赠,说只要披上,便可立成猛虎之身,领略到勇猛精进的玄妙心境,无论佛法还是修行,皆能一日千里!” 说到这里,始终以僧人自居的男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里难掩苦涩:“后来的事情,即便小僧不说,想来施主也能猜到了。” “虎君?道士?” 齐敬之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无非就是那件所谓的花衣上身之后,你变作了虎形,兽性大发难以遏制,真把自己当成了食人的虎精,吃着吃着还吃出心得来了!” 光头青年僧人因为失血甚多,脸色早就惨白一片,听到这话便越发地灰败起来了。 他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施主未曾化虎食人,自然不知晓猛虎吃人时的快乐。现在想来,那些禅虎听经的故事,恐怕都是前辈们编出来骗香油钱的。小僧若当真是猛虎,吃人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悟道修禅?” 第24章 恶客堵门(上) “哼,你倒是实诚!” 齐敬之见这厮的性命只在顷刻,却无丝毫悔改之意,便也掐灭了心里才升起的那一丝怜悯,开口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殿里这个神像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人之将死、再无半点顾忌,青年僧人再次睁开眼睛,倒是知无不言。 “那道士倒也不全是骗人,小僧化虎之后,五感和心境随之大变,也确实有了些不凡的手段,能看见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能把死灵化为伥鬼来任意驱使。前些天,小僧遭遇强敌、侥幸逃生,因虎皮有了些破损,这才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智。” “靠着这一丝神智,小僧逃离了南岗,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处神庙。当时,我越是靠近大殿就越是心生厌恶和恐惧,仿佛里面有我的天敌克星一般。我那时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人,人性占了上风,便生出了摆脱虎皮的念头。” 躺在血泊中的青年僧人轻声讲述着,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于是,小僧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间大殿。不出所料,这大殿神像中残留的神力果然可以压制虎皮!” “之后,我在这殿中苦挨了数日,这皮子才终于开始缓缓消褪。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施主被那只老狐引来了此地。唉,终究是小僧作孽太多、恶业缠身,一旦劫数到了,便是躲无可躲!” 齐敬之点了点头,才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 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无数“咔嚓”声响连绵成片,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跃下神台,这才回身看去。 只见那尊无头神像身上赫然出现了无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这些密密麻麻犹如蛛网,原本覆盖神像的银光更是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青年僧人也注意到了神像的变化,脸色一连数变,显得颇为复杂,惋惜、歉疚、惶恐兼而有之,还有一丝被他竭力掩饰的愤恨。 “小僧找到这间大殿时,两扇殿门尚且光洁如新,短短数日之后就变得破烂不堪,如今竟连这神像也保不住了!唉,今日之后,这座堂皇庙宇便要彻底湮没于大山深处。小僧所犯下的罪孽,实在万死难赎!” “你知道这殿里供奉的是哪位尊神?”齐敬之立刻开口问道。 闻言,青年僧人缓缓摇头:“小僧不知。” “嘁!神台上这位明显不是什么佛陀菩萨,没准儿还是位邪神,毁了就毁了,你一个和尚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 齐敬之懒得再搭理这厮,仰着头静观其变。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无头神像迅速褪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长出了密密麻麻的丑陋霉斑,旋即在一瞬间四分五裂,轰然散作了无数细碎朽烂的木头块,在神台上铺了厚厚一层。 “咦?那是什么?” 漫天烟尘中,齐敬之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长条形物件儿。 他将牛耳尖刀收回刀鞘,再次跃上神台,双手在烂木头堆里一通翻找,不多时竟摸出了一柄乌鞘乌柄的长刀。 齐敬之眼前一亮,右手握住刀柄,用力缓缓拔出。 “铮……” 刀与鞘寸寸分离,发出一声悠长悦耳的颤鸣。 刀长三尺有余,通体玄青、形如雁翎,刀脊处遍布着鳞片状的暗金色纹理,锋刃森寒雪亮、光可鉴人。 少年将这刀举到眼前,凑近了细瞧,就见刀身上靠近刀柄的地方,赫然有着六字铭文。 “青天高,黄地厚……” 他念出声来,又将刀身翻转,见另一面果然也有铭文,却是八个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齐敬之细细品味这十四个字,明白这是在感慨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只是他正当青春年少,着实感悟不深,念过一遍也就罢了,并没放在心上。 他持刀在手,信手挥舞了两下,但见金鳞腾空、寒光耀目,竟是极为顺手。 意外得此利器,齐敬之心头亦有几分欣喜,兴之所至,随手朝着身前的木头堆就是一刀劈下。 也不知是刀锋太过锐利还是木头实在朽烂不堪,长刀竟是毫无滞涩之感地一挥而下,险些将措手不及的少年带了个跟头。 “果然好刀!你被藏在神像中不知多少年,我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出世,可见咱们的缘分实在不浅!” 齐敬之又将刀身上的铭文看了一遍,仔细想了想,笑道:“从今天起,你就叫……煎人寿!” 说罢,少年心满意足地跃下神台,就见青年僧人已经挣扎着撑起了半个身子,正扭头看向殿门方向。 他脸上表情狰狞,惊恐之外更有切齿的痛恨,嘴里呢喃道:“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皱起眉头,出声问道:“谁来了?” 青年僧人依旧死死盯着殿门方向,笑容惨淡地吐出两个字:“伥鬼!” “嗯?你不是说都给一把火烧死了吗?” “不是小僧转化驱使的那些寻常死灵,是……是真正的伥鬼!这大殿里的神力才一散去,它们就发现我了!” “才夸你这厮实诚,没想到竟还隐瞒下许多关窍没说,当真该死!” 齐敬之骂了一句,将刀鞘靠立在神台上,右手提着煎人寿,噔噔噔几步便到了大殿门口。 殿前石阶下,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站满了人。 这其中,有穿官服、捧官印的,有着道袍、拿拂尘的,有披铁甲、持钢刀的,有穿戏服、抱琵琶的…… 影影绰绰十几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面色青黑、神情冰冷,望之不似生人。 尤为惊悚的是,这些青年僧人口中的伥鬼竟是大喇喇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丝毫不避讳齐敬之这个活人。 提着刀的少年才一出现在殿门口,它们就霍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被这几十道冰冷的目光一刺,齐敬之头皮一紧,后背上更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而很快,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鬼东西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煎人寿。 “敌众我寡,绝不能被这些鬼东西堵在大殿里!” 齐敬之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走到了殿前平台上。 他这一动,殿外十几个伥鬼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只见它们各自闪到两边,露出了站在最后头的两个矮小身影。 那是两个穿青衣的童子,身长还不到三尺,五官、身形虽然像人,却是通体碧绿、邪气森森。 两个童子合力捧着一张狰狞虎皮,虎皮脊背处的大片焦黑极是醒目。 其中捧着虎头的那个童子脆生生开口道:“禅师让咱们找得好苦!” 另一个童子接口说道:“禅师快来穿衣,有了这件花衣在身便不用死了,吃几个人就能把亏空补回来。” 捧虎头的童子连忙摇头,认真说道:“死还是要死的,死了便能与咱们同列,岂不是好?” 另一个当即附和:“说的也是,咱们之中正好还缺个和尚!” “可他吃人还不足数,要是提前死了,咱们都要受罚!”捧虎头的童子忽然露出忧色。 这话一出,一众伥鬼都是一个哆嗦,显然对所谓的受罚怕到了骨子里。 另一个童子就有些发急:“这可怎么办?禅师这么多天没有吃过人,怕是快要饿死了,一时间到哪儿去找活人给他充饥?” 它这话一出,场中蓦地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伥鬼们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齐敬之,不约而同地向上扯动嘴角,露出了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第25章 恶客堵门(下) 齐敬之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居高立下地与群鬼对视,更将才到手的煎人寿横在了身前。 伴随着他的动作,石阶下的伥鬼们隐隐骚动起来,投过来的目光中除了残忍和冰冷,明显还有几分忌惮。 少年立时精神一振,心中暗忖道:“果然!这柄刀在神像中放置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沾染上神力气息,对这些鬼东西有着克制之效!牛耳尖刀应当也行,只是先前两次跟神像硬碰,似乎受了些损伤,短时间内不宜再用。” 念头闪动间,他的目光在蠢蠢欲动的伥鬼们身上一一扫过,又开始隐蔽地打量周遭。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虽说这些伥鬼惺惺作态,一味地拿言语吓唬人,好像底气并不太足。然而双方人数太过悬殊,又不知它们都有些什么诡异手段,贸然以寡击众,哪怕有利器在手,依旧是取死之道!” 少年不断地在心中谋划权衡,同时以眼角余光确定了进来时的那道月亮门并无伥鬼把守,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当即踏前两步,语气森然地开口道:“你们要找的和尚确实在里面,可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愿褪去虎皮,从此痛改前非。” “识相的就放下那张作孽的妖皮,尔等也就此散去,日后积德行善,消去身上业力,或许还有机会再入轮回。若是冥顽不灵,休怪小爷刀下无情!” 听到这番话,一众伥鬼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忽然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阴冷乖戾,极为聒噪刺耳。 笑声未歇,就听捧虎头的童子尖声呵斥:“哪里来的傻鸟,敢来捋老爷们的虎须!” 另一个更是朝齐敬之一指,直接下令道:“快拿下他,好填一填禅师的辘辘饥肠!” 一众伥鬼轰然领命,乱糟糟地就往大殿前的石阶上涌来。 与此同时,齐敬之身后的殿门忽地发出一声哐当巨响,竟是被死死地关上了! 青年僧人的嘶哑嗓音从门后传来:“诸位,小僧实在是个无能之辈,平白耽误了主上的大计。你们眼前这个少年悍勇狡诈,颇有几分山君风采,那件花衣……不如就给他穿了吧!主上见了也必然欢喜,赏赐还来不及,断不会惩罚诸位。” 听了这话,伥鬼们竟真的放缓了脚步,纷纷回头看向为首的两个青衣童子。 “秃驴该死!枉我还为你说了两句好话,我若穿上了花衣,头一个就拿你打牙祭!” 齐敬之怒从心头起,向后一脚狠狠蹬出。 他身后的殿门发出一声闷响,竟是纹丝不动,显见得被那青年僧人从里面死死抵住了。 就听那厮细声细气地应道:“好教施主知晓,第一次化虎时极为痛苦,也极为艰难,这段时间足够小僧咽气往生了。区区死后皮囊,施主想吃便吃。” 说话间,伥鬼们已经慢吞吞地踏上了殿前平台,眼看就要合围上来。 齐敬之本就没有逃回大殿、坐以待毙的心思,瞅准了一个空档,正要挥刀冲出重围,忽觉脚下一麻,双脚像是生了根,竟然抬不起来。 他低头一看,就见不知何时竟有一个青衣童子出现在了身后,一双碧绿色的小手分别抓住了自己的两只脚踝。 青衣童子的小手冰寒刺骨,齐敬之只觉双脚像是化成了两个冰坨,一丝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见少年发现了自己,青衣童子扬起碧绿色的小脸儿,斜着眼睛无声冷笑。 “哼!” 齐敬之不假思索,挥刀就朝它狠狠砍去。 青衣童子神情一变,瞬间消失不见。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齐敬之就觉自己背上一沉,右边肩膀已经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煎人寿登时脱手下落,少年连忙探出左手,反手抓住了刀柄。 旋即,他不假思索地以刀柄为锤,朝着自己的右肩上方狠狠撞去。 趴在少年背上的青衣童子怪叫一声,再次不见了踪影。 没去管对方的去向,齐敬之趁机将煎人寿换回右手,长刀四下乱舞,尽可能地护住周身,同时拔腿向外猛冲。 遭逢如此险境,向来心有静气的少年并没有失去方寸,反而极为清醒。 “两个青衣童子里只有一个对我出手,另一个的去向不问可知。以对方表现出来的手段,殿里那厮没了神力庇护,决计无法抵挡。再拖延上片刻,恐怕我就要面对一头受伤颇重、腹中饥饿的食人虎精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脚步丝毫不停,一路猛冲猛打,凡是挡在身前的伥鬼,照头就是一刀狠狠劈下。 奈何这些伥鬼个个奸猾,见刀锋袭来便后退,躲开之后又紧紧地贴上来,扯胳膊的扯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一时之间竟是无法真正甩脱。 那个青衣童子更是神出鬼没,几次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出手角度极是刁钻,齐敬之十分心神里倒有七八分都用来防备它了。 双方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少年虽然始终没有甩脱伥鬼们的围困,却也渐渐远离了大殿,靠近了来时的那道月亮门。 就在这时,身后大殿内忽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震得房顶上的瓦片噼啪乱跳。 一众伥鬼登时大喜,越发卖力起来。 齐敬之身后一个做卖货郎打扮的家伙兀地怪叫一声,竟然舍了肩上的扁担,弯腰低头抢上前来,两条胳膊拦腰抱向少年的后腰。 “找死!” 齐敬之低喝一声,猛地停步转身,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紧刀柄,奋力将煎人寿的锋锐刀尖向这厮怀里一送。 卖货郎猛地站定,嘴里又发出一声此刺耳怪叫,同时两只青黑色的大手径直攥住刀身,作势就要把煎人寿拽向自己的腋下,竟是要空手夺白刃。 齐敬之处变不惊,立刻狠狠一拧刀柄,改前刺为横割,将卖货郎的一双手掌搅得稀烂。 刚才争斗半晌,少年已经发现,这些伥鬼看似也有实体,但依旧远远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 除了青衣童子,其他伥鬼也并无什么特殊本领,甚至大多数连武艺也不懂,就只会生拉硬拽、扑腰抱腿。想必它们平素作恶时,就是这样把人困住,再等自家山君前来扑杀。 卖货郎双手被废,兀自不肯罢休,不依不饶地用两只小臂夹住刀身,嘴里更兴奋大叫:“抓住他了!” 就在这时,煎人寿刀身上的暗金色鳞片状纹路忽然亮起了毫光,竟如烙铁一般,将卖货郎的手臂烫得黑烟直冒。 这厮登时疼得面目扭曲,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刀身。 齐敬之眼疾手快,左脚顺势一个进步,双臂同时发力,将再无阻碍的刀尖向前凶狠一戳,当场将这厮捅了个对穿! 蓬地一声,卖货郎犹如被刺破的水囊,腹中伤口里流散出一大股黑色烟气,身形肉眼可见地虚幻了几分。 第26章 纷至沓来 齐敬之眼睛一亮,才要乘胜追击,彻底结果了这厮,眼角就瞥见一抹碧色飞快地浮现于自己的右肩。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撤步抽刀,右肘横抬,反手挥刀,向着右上方斜撩! 煎人寿的刀锋带着破风之声,当空划出一条冷冽的弧线,径直将那抹碧色切成了两段! 少年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放松,只因刚才这一刀依旧丝毫不曾受力,不出所料地再次落空了。 他环顾四周,见伥鬼们虽然个个带伤,却只有卖货郎遭了重创,脚步虚浮地退到了外圈儿,余者皆无大碍。 他被这厮拖延了片刻,已经再次陷入了重围。 就在这时,大殿方向再次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碎裂。 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紧跟着扑了出来,声势猛恶地落在了殿前平台上,裹挟的狂风带起一大片烟尘。 它的身躯极为庞大雄壮,越发衬得腹部干瘪,显然是饿得狠了,急需食物填补肠胃。 消失许久的另一个青衣童子就骑在这头凶兽的脖子上,先用碧绿色的小手拍了拍虎头,然后朝着齐敬之遥遥一指。 吊睛白额猛虎晃了晃脑袋,旋即扭头,顺着青衣童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来,一对虎眼凶光四射。 齐敬之被它一瞪,禁不住汗毛倒竖,手掌心立刻沁出汗来。 那畜生早已饿得发狂,昂首狂吼一声,助跑两步后猛地一蹿,庞大虎躯高高跃起在半空,就要朝着石阶下方飞扑而下。 几乎同时,大殿屋顶上的瓦片哗啦作响,忽有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殿屋脊之上。 那身影的屋脊上重重一蹬,借力之后毫不停留地起跳扑出,一只大脚板狠狠踩向半空中的猛虎。 坐在虎颈上的青衣童子抬头看见,立刻惊叫一声,于瞬息间消失不见。 无处借力的猛虎却避无可避,被这一脚给结结实实地踩在后腰上,身躯猛地向上翻折,脊椎骨咔咔作响。 满是痛楚的虎吼声中,壮硕的虎躯狠狠砸落在平台边缘,还余势未歇地打了两个滚,登时将石头栏杆撞塌一片。 这畜生的筋骨异常强健,绝非先前那个垂死的青年僧人可比,只是略一挣扎就爬起身来。 它才要发怒吼叫,铜铃般的虎眼中已经再次映出一只硕大的脚板,脸上紧跟着就挨了一脚,身不由己地翻滚出殿前平台,摔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直到这时,远处的齐敬之才看清了那个巨大身影的模样。 这位自然也不是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两人多高的巨大猿猴,浑身长满了白色的长毛,却掩盖不住虬结隆起的肌肉。 它的两臂极长,腰部以下只有一条腿,关节处向后弯曲,瞧着很是怪异。 唯有它的一张脸还有几分像人,瞳孔暗黄、眼神冷漠,长鼻扁平、色赤如火,两枚锋利獠牙从嘴里冒出来,看上去颇为凶恶。 独脚怪猿打了猛虎一个措手不及,兴奋地低吼一声,才要乘胜追击,两个青衣童子就忽然出现在了它的肩头,周身还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 体魄理应强悍无匹的独脚怪猿被它俩一左一右踩住肩膀,竟有些吃不住力,双肩猛地一沉,腰也佝偻了下去,脚下跟着就是一个踉跄。 没等它稳住身形,摔落台下的猛虎已经高高跃起,一巴掌扇在了独脚怪猿的脸上,登时划开了五道深深的血口。 它的另一只爪子也没闲着,顺着前扑的势头狠狠掏向了独脚怪猿的胸口,血盆一般的虎口更是径直咬向了怪猿的咽喉。 见状,独脚怪猿嘴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大叫,极为难听刺耳。 它骤然遭创,同样凶性大发,浑身肌肉剧烈鼓胀,如岩石般隆起,终于在最后关头挣脱了青衣童子的束缚。 只见它一只手托住猛虎的脖子向上一举,让虎嘴远离了自己的咽喉要害,另一只手则狠狠攥住了掏心而来的虎爪。 下一刻,独脚怪猿两臂疯狂用力,将猛虎的庞大身躯整个举了起来,顺势抡向了自己身后,也将两个青衣童子彻底甩脱。 四脚朝天的猛虎被甩飞在半空,却只是一个灵巧的扭腰就将身躯翻了过来。 几乎是才落地,它就丝毫不曾停顿地在地上一刨,身躯猛地跃起,看准独脚怪猿的后背扑了上去。 然而独脚怪猿似乎早有预料,在抡飞猛虎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跃下了平台,教这一扑落了空。 这头怪猿目标明确,独脚也是出奇的矫健,两个起落就蹦到了石阶前的青铜鼎旁。 它毫不犹豫地举起青铜鼎,双手各自抓着一条鼎腿,向两边狠狠一扯,立时将这尊本就有一道裂口的大鼎撕成了两半。 鼎里的黑泥落得满地都是,其中竟还游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黑蛇。 黑蛇才要逃走,头顶就有半截青铜鼎轰然落下,连同身下的青石板一起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独脚怪猿跳转回身,两手各提着一半铜鼎,就像拎着两把大锤。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朝着猛虎狠狠呲牙,赫赫凶威更上一层楼。 见状,吊睛白额猛虎倏然止步于平台边缘,两个童子分列在它的左右,一齐与独脚怪猿隔空对峙。 远处,齐敬之屏气凝神,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这一番搏杀的过程极为短暂,却因为双方庞大的体型和雄浑的力量, 远比少年经历过的所有厮杀加起来还要凶险,还要撼人心魄! 一众伥鬼也看得呆了,浑然忘记了围困少年的任务。 两个青衣童子再次站在了一处,对比之下便有了区分。 曾经捧虎头、坐虎颈的那个开口道:“你这老怪好生无礼!这庙里没有你的印记,可见并不是你的地盘。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偏要跳出来跟咱们作对?” 闻言,齐敬之猛然醒悟:“是了,孟夫子曾经提起过,小松山的山神虽然不在了,却留下了一只老魈看守门户,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大家伙了。大殿里的神像崩毁、神力消散,想必暗中引发的动静不小,这才引得伥鬼和老魈纷至沓来。” 少年正暗自思量,就见那老魈额头正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山峰形状的青色纹路,光辉灿灿、极为醒目。 “你竟是山神仆役!” 刚才开口的青衣童子尖声叫道:“这座山哪里还有什么山神?” 话音未落,老魈额头的青山纹路就忽地熄灭了。 “果然,不过是个得了些许遗泽的死剩种!” 见状,青衣童子登时又得意了了起来:“我劝你招子放亮些,莫要蹚这趟浑水!否则老爷们发起狠来,一齐打进老巢,拆了神府冥土的根基,教你这老怪立成枯骨!” 谁知这青衣童子不威胁还好,一撂狠话反而激得老魈大怒。 它狂叫一声,举起两只鼎锤,转身就朝齐敬之的方向纵跃而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原本严阵以待的猛虎和两个青衣童子尽数扑了个空,扭头看时,老魈已经悍然撞进了伥鬼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它瞅准本就重伤的卖货郎,不由分说就是一锤轰下,将这厮连鬼体带扁担给一并砸了个粉碎! 第27章 放手一搏 粉身碎骨的卖货郎当场化为一大蓬浓郁黑气,还没来得及飘散开来,就被老魈张口一吸,眨眼间尽数吞进了肚里。 老魈砸吧砸吧嘴,明显意犹未尽。 它一扭头,盯住那个穿官服、捧官印的伥鬼猛看,一双怪眼之中精光乱冒,口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官员模样的伥鬼面色大变,既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跑,竟像是傻了一般立在原地,浑身抖如筛糠。 一时间,满场皆寂、落针可闻。 “多谢前辈相救!” 齐敬之最先反应过来,向老魈抱拳一礼,恭声道:“我是这小松山里的猎户,自幼多蒙庇佑。今日愿效死力,助前辈剪除了这些鬼东西,还我小松山一个朗朗乾坤!” 话音落下,少年也不管老魈如何反应,挥刀就朝着一个抱琵琶的女伥鬼狠狠砍去。 见状,老魈明显有些懵,只是没等它想好如何回应,远处那两个青衣童子已经一脸怒色地挪移了过来。 虎啸声中,猛虎驾起一阵凶恶腥臭的妖风,亦是紧随其后。 老魈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当即怪叫一声,举起鼎锤就合身扑了上去。 有这两柄凶器在手,又刚刚吞吃了一只伥鬼,老魈变得越发凶狂,迎着猛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狂轰猛砸。 每次出手,必定先是狂风呼啸,继而惊雷炸裂、大地震颤,无数碎石和泥土四处乱飞。 猛虎首当其冲,被砸得连连后退躲避,两个青衣童子也被老魈的威势震慑,一时之间竟是不敢近身。 外围一众伥鬼同样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抱头鼠窜,齐敬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也不知是不是少年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老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所在的方位,将战场一步步推向了院落的中央区域。 “机会难得,先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除了!” 齐敬之念头急转,绝无趁机脱身求存之念,反而杀气更炽。 他当即大喝一声,主动冲向了实力低微的一众寻常伥鬼。 没有神出鬼没的青衣童子从旁牵制,这些家伙除了数量多,再没有一个能抵挡少年的锋芒。 齐敬之原本只会阿爷传授的几招简易刀法,加之煎人寿颇为沉重,出手时就多是大开大合的劈砍和横扫,威力倒也颇为可观。 打着打着,少年渐渐生出一些只可意会的心得,忽然就灵机一动,整个人再次进入了昨天练拳时的那种奇妙状态。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他就无师自通地以刀锋为拳锋,将本就舒展大方的飞鹤拳法融入到了刀招之中,迈步出刀时凭空多了几分生动气韵。 辗转腾挪之间,少年的身形忽东忽西,或上下回旋,或左右扑击,直好似飞鹤翔空、无不如意。 原本沉重滞涩的煎人寿则化为了灵动的翅膀,刀身上偶尔还会附着震荡之力,犹如白鹤振翅抖翼,或挑、或拨、或搅、或崩,配合以鸣鹤法加持的雄浑力道,优美中蕴藏着森然杀机。 只见少年起伏纵跃之间,忽然一刀斜刺而出,在持刀甲士的钢刀上一啄,那甲士当即闷哼一声,虎口崩裂、钢刀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齐敬之也不追击,收刀回身一抽,煎人寿的刀身就发出低沉的嗡鸣,狠狠横拍在了女伥鬼奋力砸来的琵琶上。 四根琵琶弦瞬间绷断,继而整件乐器都崩裂开来,化作大大小小的木屑向四方激射。 一击得手,齐敬之倏然腾跃而起,踩住戳向自己小腿的鱼叉,手腕一抖,刀尖自上而下在那渔夫的额头轻轻一点,瞬间炸开一个喷涌着黑气的大洞。 他还未落地,又将长刀在身前一拦,跟着又是一绞,将道士迎面扫来的拂尘剃成了秃瓢。 这一番兔起鹘落,当真是妙到颠毫,即便让齐敬之原样再来一遍,怕也很难做得这么恰到好处。 说到底,也是少年资质极高,又与仙羽壮命术极为契合的缘故,这才能入顿悟妙境如吃饭喝水。 路云子若是还活着,见此只怕也要心生嫉妒,它生前若能有这样的天资悟性,想来也不会败亡横死、埋骨荒山了。 少年突然暴涨的战力让伥鬼们措手不及,不一会儿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竟有大半都化作了漫空的黑气,侥幸残存的几个再不敢仗着鬼体胡搅蛮缠,慌乱间彼此眼神交汇,立时就达成一致,当场逃散一空。 齐敬之顺势追出几步,忽觉眼前一空,这才发现目之所及已经再无一只伥鬼,自己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院侧的月亮门前。 这下,少年更不急着走了,毫无犹豫地驻足回身,望向了老魈那处战场。 就这么片刻功夫,院落中央已经多出了十几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都是碎裂的石块。 老魈手里的鼎锤已经少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严重变形,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它拄着仅剩的鼎锤,胸膛剧烈起伏,正大口喘着粗气。 齐敬之目光敏锐,就见老魈的头颈、肩膀和脊背上,赫然有着十七八个碧绿色的小巧巴掌印,掌印边缘处还兀自散发着不详的青黑之气。 最严重的伤势在老魈的独腿关节处,那里被扯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汩汩而流,极是触目惊心。 伥鬼一方,两个童子倒是全须全尾,个头却都缩水了小半,身高已经不足两尺,身上的衣服也不见了踪影,除了通体碧色,就像是两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儿。 猛虎被两个童子护在身后,仰面朝天地躺在碎石堆里。 它的右前爪血肉模糊,已经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兀自微微起伏的胸口塌下去一大块,一根断骨斜刺而出,瞧着就十分凄惨。 从表象上来看,猛虎的伤势最重,若非那张虎皮太过邪性,只怕早就死了。 至于两个童子,固然是实力大损,但应当还有再战之力。 老魈的伤势看似不如猛虎严重,却伤了最为重要的独腿,行动定然受到影响,恐怕自保有余,主动出击就有些勉强。 这一番激斗,双方竟都没有占到便宜! 凝神观望片刻,齐敬之已经看清了眼前形势,禁不住心头一动。 在他看来,自己的实力固然最弱,却几乎没有受伤,损耗也少,一旦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左右最终的胜负。 可话又说回来,困兽之斗最为凶险,贸然上前插手,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场中默默对峙的双方显然也注意到了独自站在远处观望的少年。 一个光溜溜的碧色童子朝齐敬之冷笑道:“可曾听说过伥鬼指人?你刚才被我亲手指定,已经上了禅师的食谱,即便逃得了一时,也会被咱们夜夜入梦追索!” “若是不想死,就一起围杀了这头老魈,咱们心情好了,或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哦?我这是被你们赖上了?” 听到伥鬼童子的威胁,齐敬之怒极反笑,心中更是思绪纷呈:“若是这厮所言非虚,日后伥鬼们打上门来,难免会惊扰阿爷!与其千日防贼、时时忧心,倒不如趁着有老魈做帮手,现在就放手一搏、做个了断!” 念及于此,少年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刀尖向那童子一指,寒声道:“本就要将尔等一一诛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可见你我心有灵犀,竟是想到了一处!” 第28章 专气致柔 齐敬之从来都是个干脆果决的人,一言既出,看向伥鬼一方的眸光愈发冷冽。 “我的《仙羽经》已经入门,假以时日未必就怕了它们,奈何修行时日尚浅,只学了飞鹤拳和鸣鹤法,除了两柄各自有些神异的刀,就再无专门针对鬼怪的凌厉手段。” “嗯?凌厉手段?” 少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以拳法为刀法时,出刀时偶尔能将一种奇特的震颤之力加于刀身,犹如白鹤振翅抖翼、威力大增。 “那种震颤之力看似只是从手臂达于刀身,其实几乎整合了全身劲力,达到了积柔成刚的地步,隐隐间似乎连气血也被调动,随之鼓荡冲刷。此刻回想起来,这种感觉竟很像是仙羽壮命术对外炼第三层的描述。” “这外炼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唤作专气致柔!只可惜我只是误打误撞用出,并没有真正修成,甚至连功法口诀都没来得及背诵。” 想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探手入怀,将灵魄面具取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戴在了脸上。 刚才出言威胁的伥鬼童子皱起眉头,才要开口,就见齐敬之的身躯忽然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戴着古怪面具的少年贴着院墙缓缓横向挪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却又带着某种不太协调的迟滞和僵硬。 今日之前,齐敬之从未进行过这等类似一心二用的尝试。 路云子关于仙羽壮命术第三层的记忆心声开始在他的心头回荡。 与此同时,少年对外界依旧保有一定的感知,依旧能似模糊又似清晰地听到、看到、触摸到,依旧能驱使自己的身躯,却又隔了一层,就好似半梦半醒间的梦境。 透过灵魄面具,齐敬之带着这种奇特且别扭的疏离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躯移动,同时默默体悟专气致柔的修行。 “抻筋拔骨、洗髓伐毛,这两层都是水磨工夫。境界越深,体魄越是强健野蛮,血气越是旺盛纯净。” “然而修炼时总会有些地方照顾不到,难得圆满。到了这个地步,就需整合周身内外诸般劲力,练得如臂使指、细致入微,以更好地搬运血气,进一步洗练五脏六腑、滋润骨髓筋膜。” 在场中双方的眼皮子底下,齐敬之继续旁若无人地缓缓挪步,心头对第三层的修行道理渐渐清晰。 “等这壮命境的最后一层成就了,显于外,就是长筋腾膜、经脉贯通、周身柔若无骨,却有一身拔山扛鼎的神力。用于内,就是灵性活泼、魂魄稳固、精气凝聚不漏,可与婴儿相比。” “是故道经有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这层功夫练到最后,已经开始涉及魂魄灵性、接触先天精气,比前两层艰深了十倍不止。” 齐敬之在心中默默点头:“飞鹤拳抻筋拔骨,鸣鹤法洗髓伐毛,可惜《仙羽经》太过残缺,在专气致柔这一层只有一门完整功法,便是这门偏重外功的洗翅劲,至于后续修炼便只剩下只言片语。” 齐敬之早就知道《仙羽经》壮命卷有残缺,心里倒没有太大的波澜,争分夺秒体悟洗翅劲的奥妙。 “所谓洗翅,乃是取白鹤戏水、振翅抖翼,滴水不能加身之意。我先前已经悟出了一点儿门道,正好借此机会亲身体悟一二,否则一味地自行摸索,难免有歧路之忧。” 《仙羽经》这本经书确实神异,否则路云子死后不可能化生灵魄。也正因它如此神异,若不残缺,即便路云子资质平平,生前也未必会止步于壮命境,进而早早横死。 它若不横死,自己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中猎户又何来修行的机缘? 这许多念头在少年的心头翻来滚去,放在外界其实并没用去多少工夫。 片刻之间,齐敬之已经贴着院墙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绕到了两个童子和虎精的身后,相距不过五六丈。 就这样,少年与老魈一道,隐隐将伥鬼一方夹在了中间。 在此之前,老魈与伥鬼一方对齐敬之的行动只是冷眼关注一二,主要精力仍旧用在隔空对峙和各自舔舐伤口上。 直到包夹之势已成,躺在地上的虎精才默默挣扎着翻身站起,将头颅朝向了少年的方向。 老魈站得最远,又是与少年面对面,一双怪眼远远地瞪了过来。 它的神情似疑惑又似担忧,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继而伸手指向了少年。 见状,齐敬之把煎人寿横在眉间,缓缓转动刀柄,将雪亮的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双眼。 在那光可鉴人的雪亮刀锋上,少年分明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伤疤纵横的淡青色脸庞!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但亲眼看见本属于路云子的怪脸长在自己的脑袋上,齐敬之依旧悚然一惊,难以遏制的寒意袭上心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立刻就被齐敬之毫不犹豫地抹去了。 下一刻,路云子的声音响彻了他的心田:“洗翅劲的要旨只有七个字,刚柔相济定心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七个字如洪钟大吕,竟是瞬间驱散了齐敬之心中的种种杂念。 “是了,诚心正意,我便是我!” “我离刚柔相济的境界还差得远,要使出真正的洗翅劲,只能凭借路云子的记忆,以魂魄精血为薪柴来强行催动,这便是勇猛精进、不成功便成仁!” 齐敬之瞬间回过神来,脚下凛然生风,迎着虎精飞掠而去。 奔跑时,得自路云子的搏命秘法决然运转,齐敬之只觉肚脐下方猛地冲出一股热流,先是一路下行直抵足心,继而折返向上,飞快流过脊背、脖颈,直达头顶,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浑身暖洋洋的极是舒畅。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呼吸始终都遵循着吞、吐、浮、沉四字要诀,而且比他自己练习鸣鹤法时更加绵、细、深、匀,小腹随之一收一放,越发柔韧而有弹性,连带四肢百骸都彷佛蓄满了力气。 少年丝毫体会不到点燃魂魄精血的不适,反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齐敬之已经迫近虎精身前。 这畜生废了一爪,胸前的白色绒毛更是血污一片,精气神却是出奇的旺盛,眼中凶光闪烁,顾盼之间凛凛生威。 眼见少年就要冲到身前,它登时发出一声怒吼,再次鼓荡起妖风,以剩下的三只爪子悍然跳起,当空扑了上来。 “这畜生同样催发了血气!” 齐敬之心中暗凛,一身气血劲力却毫无迟滞地自行运转起来,双腿上的肌肉猛地绷缩成一团,双脚如鹤爪般狠狠抓在地上,紧接着就有强大的劲力自脚下生出,瞬间传至腰际。 几乎不分先后,他猛地张开了嘴巴,狠狠地将胸中一口恶气尽数吐出,发出一声鹤唳般的响亮长鸣。 这声长鸣在少年自己的耳际轰然炸开,直让他头皮发麻、寒毛倒竖! 刹那间,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自他的腰间而起,摧枯拉朽地贯通了脊椎和双臂! 齐敬之双臂上的肌肉猛地收缩,旋即剧烈震颤了起来,肘、腕各处关节亦随之咯咯作响。 这种变化,就好像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白鹤忽地一抖翅膀,沾在羽毛上的水珠儿就立刻被甩了个干净。 只不过,少年甩出的不是水珠儿,而是一柄同样震颤不休的锋利长刀!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第29章 爪牙欺白刃,白刃不相饶 强横无匹的力道浸透刀锋,化为一式势大力沉的横扫,径直切向虎精已经废掉的右前爪。 无论是山中打猎时得到的粗浅经验,还是路云子残念中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伏杀,都告诉齐敬之这样一个道理:“破敌之要,便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电光火石间,虎精的废爪无声而断,鲜血当空喷涌,画出一道凄艳的血线。 煎人寿一击得手,兀自余势未歇,狠狠拍在虎精那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砰! 庞大沉重的虎躯竟然斜飞了出去,随即重重滚落在了碎石堆里。 虎精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想要挣扎着爬起,腿脚却已酥了,勉力尝试了两次都未成功,口鼻中忽就喷出一大蓬鲜艳的血雾。 它本就受伤颇重,齐敬之方才那一刀更是极为刁钻地拍在了它胸前的断骨上。 断骨反向刺入脏腑,立刻成了这畜生的催命符。 下一刻,虎精眼中的光芒骤然消散,身躯晃了晃,好似突然没了骨头,颓然瘫倒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不过是刹那光景,一人一虎已是生死立判! 无论是两个童子还是老魈,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刀摧伏大敌之后,齐敬之拄刀而立,两耳兀自轰鸣,眼中一片血色,全身筋骨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方才周身劲力圆融凝聚、如臂使指无不如意的强大感觉已然消退无踪。 所谓搏命法门,自然有其代价。 全场寂静,唯有路云子的记忆回声依旧在少年的心头喋喋不休。 “动手之前,气自丹田生,周天循环不停,时刻不忘以气催力、劲达两足,使之落地如生根。” “等积蓄足够、真正出手之时,则是力由足起、劲自腰发,配合吐气开声,使全身劲力凝成一股、贯通双臂,自然而然便可激发出洗翅劲。” “所谓白鹤洗翅,一言以蔽之,就是以意贯注、以气运行、以声助力,肌肉高度收缩,从而发出的一种颤劲! 听到此处,齐敬之忽然抬手,扒下脸上的灵魄面具,随手揣进了怀里。 因着方才的一心二用,他已经耗去无数心神,如今气血亏虚,再听路云子的聒噪,就觉得烦恶难当,一刻也无法忍受。 齐敬之的心头瞬间清静,只是身体上的不适却无法遏制。 他只觉周身血气盈沸如滚水,更被洗翅劲的余波、交手的反震之力激荡全身,皮肉筋骨酥麻一片,说不出是疼痛还是麻痒,就连五脏六腑、骨髓深处亦是如此,偏偏挠又挠不到,当真恨不得捅自己两刀。 他方才使出的洗翅劲,到底只是走了点燃魂魄、沸腾精血的捷径。 “果然如经文所说,魂魄精血这两样东西实乃身体根基,损耗之后轻则头昏脑胀、眼起红丝,重则气色黯败、筋骨不舒,甚至身病体赢、短命早夭。以我如今的体魄,短时间内只能使出一刀,务必慎之重之,绝不可轻易动用!” “魂魄血气遭创,必须尽快进补,无论虎精狐精,都是多多益善!” 齐敬之强忍着不适,复又举起兀自颤抖着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发现眉眼口鼻俱在,这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灵魄面具和燃血搏命都是邪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修行。这洗翅劲能够深入骨髓脏腑,长久修习之下,全身骨骼势必更加细密强韧,五脏六腑也将越发强健旺盛,难怪路云子这厮的骸骨那般坚硬沉重。” 少年这样想着,使劲儿揉了揉充血的双眼,视野渐渐恢复正常。 他抬眼看去,就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惊怒,也有畏惧。 齐敬之本想咧嘴一笑,嘴角却只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唇齿间更是飘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嗫嚅着,牙齿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话:“来!再指小爷一个看看啊!” 闻言,两个童子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满溢而出,各自尖叫一声,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老魈站在远处看了半天戏,见状登时发出一声怒吼,抬起胳膊就将手里仅剩的一个鼎锤掷向了齐敬之。 少年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只来得及歪了歪脑袋,就瞥见一个巨大黑影几乎是擦着自己的右边耳朵飞了过去,顺带撞飞了一个矮小的碧色身影。 “啊!” 直到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才传进了齐敬之的耳朵。 老魈在掷鼎之后,毫不犹豫地双掌拄地、两臂轮动,代替重伤的独脚快速前行,几个起落就跃到了近前,伸出粗壮无比的胳膊一揽,将齐敬之牢牢护住。 它警惕地扫视周遭,眼见附近已经没了那两个童子的身影,这才缩回手臂,抬手指了指少年苍白的脸庞,又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嘎嘎怪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锋利的尖牙。 齐敬之立刻明白了老魈的意思,尽己所能回了一个绝对算不得好看的笑脸,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嗯,咱们这样五官分明的脸才好看!” 老魈听了连连点头,忽然面色微变,转而看向虎精尸体的方向。 见状,齐敬之艰难挪动脚步,微微转过身去,就见不知何时,那两个童子各自出现在了虎精尸体的头尾两侧。 其中一个也许是刚挨了一记飞鼎的缘故,明显矮了半头,神色也更加萎靡,皱巴着小脸向另一个童子问道:“禅师真死了?” 个头高一些的那个也是满面愁容,颇为沮丧地答道:“真死了……这件花衣也给打坏了好几处,老爷见了,一定饶不了咱们。” 它边说边伸出碧绿小手,揪住虎精的一只耳朵就往下一扯。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这童子一愣,随即两手齐出,各自揪住一只虎耳用力扯动,边扯边惶急地叫道:“花衣怎么脱不下来了!” 见状,矮个儿童子也急了,伸手抄起虎精的尾巴就往身后拽。 一时间,两个童子竟将老魈和齐敬之全然抛在了脑后,当场就着虎精的尸身拔起河来。 只可惜,任凭它们把虎尸颠来倒去折腾了半晌,却始终没能将所谓的花衣扒下来。 良久之后,高个儿童子忽地将两只虎耳一丢,一脸晦气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老爷曾经说过,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披上花衣就会真的变成食人猛虎,再也脱不下来。” 矮个儿童子兀自不肯放弃,一边儿拖拽虎尾一边儿厉声反驳:“放屁!禅师已经把花衣脱下来一回了,根本就不是老爷提过的那种人!” “也许第一回他还不是,第二回就是了。” “放屁!放屁!老爷说的是天生,哪有这样变来变去的?” “那……那就是花衣给打坏了!反正禅师死了,花衣也脱不下来,咱俩……完了!” 闻听此言,矮个儿童子终于也泄了气,满脸沮丧地丢开了手。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半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天,伤心欲绝。 第30章 不该为人 见两个光屁股的碧色童子哭得如此旁若无人,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的齐敬之默默抬头,恰好老魈也低头看了过来, 一人一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瞬间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当即各自看准一个童子,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只可惜,无论是老魈的拳头,还是少年的刀锋,尽数都落了空。 两个伥鬼童子竟是一边儿哭,一边儿突兀地消失了。 它们俩这一消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齐敬之和老魈在院子里巡查了半天,期间还故意落单,引诱两个童子出手,却依旧没见着半点儿动静。 许久之后,一人一魈回到虎精尸体旁,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无奈摇头。 老魈不知从哪儿扯了面旗子,把腿上的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旗面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齐敬之仔细看了那处伤口,眉头禁不住皱起,开口道:“前辈若是伤到了关节筋膜,今后行动恐怕会多有不便。不如在此地等上一两天,我去山外找个郎中来。” 闻言,老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同时攥起拳头,将结实的胸膛捶得咚咚作响。 见它态度坚决,齐敬之想了想,笑道:“前辈曾在山神座下当差,必然见多识广,想来自有疗伤的手段。” 他抬手指向东方,继续道:“小松山东边儿有个紧挨着山口的小村子,我家就在村西最高的那座小丘上。家里除了我,还有我阿爷和一条老黄狗。前辈要是有什么事,可来我家寻我。” 听少年说了一大串,老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又回过头,向着少年咧嘴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点头。 齐敬之也跟着笑,口里不忘嘱咐道:“前辈来时,应当是从我家后山经过,那里有一些陷坑和机关,虽说伤不到前辈,也请多多留心,最好是沿着山上的小路走……” 叮嘱一番之后,少年略作犹豫,又指着虎精的尸体问道:“前辈,这尸体你有用处么?” 老魈看了虎尸一眼,脸上露出了厌弃的神色,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见状,齐敬之既喜且忧:“我倒是用得上,可惜力气太小,实在搬不动。” 这时少年就不免想起路云子来,那厮自称擅长搬运,正合适干这个,可惜心术不正,已经死透了。 老魈听了也是挠头,它倒有的是力气,可惜独腿受伤,双臂还要用来走路,实在无能为力。 正在苦恼时,齐敬之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此时竟然已近正午。 他遇上狐锯树,本就没顾上吃早饭,又经历了连番厮杀,无论如何也该饿了。 谁料少年的肚子才叫了两声,一旁老魈的肚子竟也跟着打起了鼓。 齐敬之是个豁达的性子,本就不怎么把得失放在心上,见状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前辈,既然这虎尸你不要,我又带不走,索性就架起来烤了,咱们能吃多少是多少!你我边吃边等,若是那群伥鬼嘴里的老爷找来寻仇,正好一并宰了,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 老魈听了,立刻面露欣喜之色,独腿一曲,似乎想要蹦跳一番,结果扯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说干就干,齐敬之当即分工一番,各自行事。 老魈自去四处搜罗些碎门板、旧条案当柴火,又捡了些破桌布、枯树枝作为引火之物,齐敬之则重操旧业,以牛耳尖刀将虎精和两只狐狸精挨个剥皮。 剥虎皮时,齐敬之再次确认,这就是一只真正的猛虎,没有半点儿人身的痕迹。 那张被剥下来的血淋淋的虎皮也当真只是一张虎皮,除了大的出奇,同样没有半点儿奇特之处。 接着,齐敬之特意将虎精的胃袋切开,见里头净是些兔骨、鸡毛,这才满意点头。 这畜生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人,这些野兔山鸡之类想来都是老狐狸孝敬的,倒也免去了齐敬之心中顾虑。 “有些人天生一颗虎心!” 切割虎肉时,少年心里总是回荡着伥鬼童子这句话,不免有些感慨。 “这个曾经的禅宗僧人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师承和法号,明明已经吃人吃上了瘾,为了褪皮竟甘愿困守于神殿之中,更是宁肯自伤也要撕下虎皮,可见他最终化虎之前,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些善恶之念、悔改之心。” “只可惜那些伥鬼不肯放过他,他自己也终究是入魔已深、无药可救。还记得他提起那些禅宗故事里的禅虎时,满脸都是艳羡之色。或许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托生为人吧。” 时间不长,少年和老魈就极是利索地燃起了一堆篝火,将半条硕大的虎腿架在了上头。 深山古庙、大殿之前,天光明媚、静谧悠闲。 齐敬之站在篝火旁,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虎腿,心神沉浸、眸光专注。 许是点燃魂魄精血的后劲儿尚未完全过去,少年身心俱疲之余,心里仍有些不正常的亢奋,五感也比平时敏锐许多,能够轻易体察眼前的细微变化。 火焰升腾间,木柴被烧得劈啪乱响,虎腿则一点儿一点儿变作焦黄,不断向外冒着油脂,渐渐香气四溢。 老魈则坐在一旁的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动作,神态安详而沉静,再无一丝先前厮杀时的凶戾之气。 这个过程里,少年和老魈都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忽然开口,同时双臂用力将虎腿举起,递向了老魈:“我为了追那只老狐狸,把瓶瓶罐罐都弄丢了,只随身带了些盐巴,前辈莫要嫌弃。” 老魈眼前一亮,却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齐敬之的嘴巴。 少年见状,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爷,心中忽有触动:“怪不得孟夫子说,山神可管束教化山中精怪,如今一看,果然不虚。眼前这位前辈,倒比许多人还更像个人了。” 他当即笑了起来,也不再客气,径直把虎腿斜举到唇边、张嘴咬住,然会狠狠一甩头,立时连皮带肉撕下一大长条来。 他一边咀嚼,一边再次将虎腿递向了老魈。 这回,老魈没再拒绝,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接过,然后学着少年的样子,也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虎肉,把一张血盆大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它这一口下去,虎腿上肉眼可见地多出了一个大豁口,甚至能看见深处的骨头。 齐敬之见了,二话不说又抬出半条虎腿架在了火上,这才一屁股坐下,大嚼特嚼起来。 虎肉的外皮已经烤得酥脆,里头的肉质却依旧劲道紧实、极富嚼头。 一口肉下肚,他非但不觉得满足,反倒边吃边饿、越吃越饿,仿佛肠胃都在催促他大吃特吃。 三五口之后,一大长条虎肉就消失在了齐敬之的嘴里。 他吮吸着手指上的油脂,眼巴巴地看向架子上的虎腿,肠鸣声再次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条香喷喷的虎肉。 齐敬之眼前一亮,毫不客气地抓了过来,才要开口道谢,忽然脸色一变。 下一刻,少年和老魈霍然转头,齐齐看向不远处的殿前石阶。 第31章 飞天鼠 不久之前,齐敬之以牛耳尖刀剥下虎皮,晾在了殿前石阶上,并以煎人寿将其压住。 这柄刀沾染了一些神力,万一伥鬼童子去而复返或是虎皮突然作怪,也能起到镇压之效。 然而眼下,那柄刀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就好似有人将刀柄轻轻提起,正一点儿一点儿挪动着刀身。 随着少年的目光投注过去,煎人寿的刀身忽然一顿,随即凌空飘了起来,朝着台阶上方的平台飞去。 齐敬之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就蹿上了石阶,一边朝上纵跃,一边将牛耳尖刀抽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头顶忽然破风声大作。 齐敬之略一抬眼,就见半条被啃得坑坑洼洼的虎腿后发先至,呼啸着飞了过去,径直撞向了煎人寿所在的方向。 这半条虎腿的声势实在太过猛恶,悬于半空的煎人寿猛地顿住,随即刀身一横,似是要拦截。 下一个瞬间,只听砰的一声,虎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刀身上。 煎人寿的刀身先是一弯,随即就打着旋儿斜飞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在了殿门上方的横梁上。 齐敬之离得最近,耳中分明还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痛哼。 他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将牛耳尖刀掷了过去。 “大爷饶命!” 一个身影忽然凭空冒了出来,狼狈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躲开了牛耳尖刀。 没等站起身,这身影就被齐敬之一脚踏住胸口,才仰起来的脑袋咚的一声又磕回了地上。 齐敬之低头一看,发现脚下踩着的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长得粉雕玉琢,脸上的惊容兀自未散。 这小娃子才挡下一记势大力沉的虎腿,又险些被一刀戳中,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中气十足地哇哇乱叫:“大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虽然大声求饶,却很是识趣儿地没有做丝毫的挣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小心观察着齐敬之的脸色和周遭环境。 见状,齐敬之冷笑一声,脚上力道半点儿不肯放松,呵斥道:“你这厮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小爷眼皮子底下行窃!老实交代,可还有同党?” “没了没了,小人孤苦伶仃,进山摘几个野果充饥,不知怎的迷了路,竟一头撞进大爷的家里来。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只是小人浑身都没几两肉,嚼起来硌牙得很,大爷可千万别吃我!”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齐敬之忍不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不会吃人,这里也不是我家。” 地上的小娃子一愣,下意识向不远处高大凶恶的老魈瞟了一眼,又转回少年的脸上,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真不吃人?” 齐敬之顿觉啼笑皆非,心中才升腾起的惊怒之意倒是散去了大半。 他将踏住小娃子的脚收回,警告道:“我不说你也该知道,有那位前辈在这里,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绝对跑不了!” “不敢跑!不敢跑!” 小娃子应了一声,麻溜儿地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很有几分自来熟地说道:“小弟名叫焦玉浪,江湖朋友抬爱,得了个飞天鼠的名号。哥哥叫什么?” “哪个是你哥哥?你这厮倒是会顺杆爬!” 齐敬之纵身一跃,将煎人寿从横梁上拔下来,又将牛耳尖刀捡回收好,最后朝石阶下的篝火指了指:“咱们去那里说话。” 焦玉浪望了望坐在篝火边的老魈,仍有些不托底地问道:“真不吃我?” 齐敬之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中午的肉够了,晚上再看!” 听他这么一说,焦玉浪反而不怕了,当即昂首挺胸,雄赳赳地就往石阶下走。 这小娃子走出两步,见齐敬之没有跟上,登时又泄了气。 他停步回头,讪讪一笑,恭恭敬敬地说道:“哥哥先请!” 齐敬之却不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见状,焦玉浪小脸儿一垮,再不敢讨价还价,一步三停地朝着篝火挪了过去。 老魈看都没看这小娃子一眼,而是正学着先前齐敬之烤肉的动作,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动着虎腿,神情同样极为专注。 齐敬之带着焦玉浪在篝火边坐下,盯着他说道:“我也不瞒你,这位前辈就在此地山神座下当差。你既然懂些修行门道,就该知道鬼神难欺的道理。说说吧,怎么进的山?如何能找到这里?又为什么行窃?” 闻言,焦玉浪立刻面露疑惑之色,不答反问道:“山神?整座麟山都没有山神了啊?小松山亦是麟山一脉,怎么还会有山神?” 老魈登时扭过头来,把一双怪眼瞪向了这小娃子。 焦玉浪一个激灵,福至心灵道:“我晓得了!老前辈毛发尽白,想必寿元极为长久,定是曾经那位山神老爷的属神无疑了!” 老魈咧咧嘴,复又转过头去,继续聚精会神地烤起肉来。 焦玉浪缩了缩脖子,当即一五一十地交代道:“不瞒哥哥说,小弟能得到飞天鼠的名号,一来是懂得隐藏身形,劫富济贫时从来不留痕迹,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会飞。” “二来小弟最善于寻宝,甭管是藏在夹壁里的,还是埋在地底下的,小弟一到,定能挖出来,这个鼠字就是由此而来。” 讲起偷盗打洞之事,这小娃子竟是越说越得意,满脸的自豪之情。 齐敬之听在耳中,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 焦玉浪瞧出他脸色不对,连忙把小脸一板,郑重说道:“小弟一向只偷为富不仁之人,要么就是寻那些无主之财来花销,这次进山,也是听说小松山风水不错,山里古墓众多,这才进来碰碰运气。” 齐敬之指了指自己,嗤笑道:“只偷为富不仁之人?” 焦玉浪尴尬一笑,弱声弱气地道:“这深山野庙、满地血腥的,小弟只当哥哥不是人……” 齐敬之闻言一滞,仔细想了想眼前这个场面,一时间竟也不好反驳。 他索性略过这一节,沉声道:“这个先不提,接着交代你自己的事情!” “是!小弟也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间古庙,立刻就有心血来潮,心知庙里定有宝贝。我一个人寻摸了半晌,不巧就看见了哥哥和这位老前辈,还有……哥哥的那柄宝刀。” 说这些话时,焦玉浪倒是难得的眸光清正、一脸赤诚:“小弟瞎了眼睛,以为哥哥不是人,当时就在心里说,如此宝物怎能落在异类的手里?这才豁出性命,来盗哥哥的宝刀。” 齐敬之冷眼观瞧,觉得这小娃子不像是巧言诓骗,当即点了点头,奇道:“这柄刀看上去无非就是纹饰好看些、刀刃锋锐些,你怎么就能断定是宝物,甘愿冒着绝大的风险来偷?” 这下反倒是焦玉浪有些奇怪了:“哥哥竟不知么,这柄刀明显就是一件极珍贵的灵纹古器啊?” 齐敬之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才踏上修行路没多久,确实不知道。” 焦玉浪更加惊讶了:“哥哥追赶我时,身法何等迅捷,直如飞鸟掠食一般,拳脚也是力道雄浑,哪怕不动用奇术秘法,单凭武道修为,也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来。才修行不久……那是三年还是五年?” 说到奇术秘法四字时,小娃子忍不住瞥向了齐敬之的左手袖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我修行尚不足一月。” 听到这话,眼神乱瞟的焦玉浪猛地抬头,已是目瞪口呆。 第32章 野狗争食 “什么是灵纹古器?”齐敬之语气温和地问道。 焦玉浪立刻回神,恭敬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以罕见的灵材炼制,得灵纹加身,有种种妙用的器物。这类东西极为难得,放眼大齐也没有多少件,绝大多数都是年代久远、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因此才叫做古器。” “兵器类的灵纹古器,或是锋锐无匹、或是坚不可摧、或能增幅内气、或能斩妖除鬼,总之都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历来被豪门望族、名门大派视为传承宝物,轻易不肯示人的。不知哥哥这件是从何处得来?” 齐敬之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说的这个世间罕有,不包括修行人吧?” “当然不包括了。灵纹古器虽然厉害,也只能在俗世里显威风。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一提这些东西的来历了。” 见齐敬之不肯透露宝刀的来历,焦玉浪也就不再多问,侃侃而谈道:“有人说,灵纹古器是俗世大匠师机缘巧合之下铸造出来的,灵纹乃是天授。这说法一听就不靠谱,反正我是不信的。” “还有人说,这些东西其实是大神通者炼器的废品。虽是废品,上头的灵纹却是大能赋予,绝非凡俗兵刃可以相提并论。又因为只是废品,却是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灵器了。这么说吧,这东西凡人当宝贝,才入门的修士或许也稀罕,但在真正的圣贤高姓、修士大能眼里就是鸡肋。” “大神通者?灵器?”齐敬之又听到了两个闻所未闻的新词儿。 “传说中,灵器如生灵一般,也是有灵性的,能追随修士一同修行。灵纹古器之所以比不上真正的灵器,就是因为其中没有灵性,所以也有人说,某些顶顶厉害的灵纹古器,其实就是灵器的尸体,有身而无灵,虽不能再有寸进,却灵纹完整,远胜寻常古器。” 焦玉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向往:“能把死物练出灵性来的,恐怕也只有那些传说中如仙似魔的人物了,所以才叫大神通者。哦,这些都是小弟道听途说来的,并没真正见过,也就不知道真假。” 说着,小娃子忽又瞥了齐敬之左臂一眼,补充道:“当然了,炼器生灵固然是神通正道,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取巧的法子。名门望族得到灵纹古器,大多都会放在祠堂里,与先祖灵位一并祭祀。” 知道小娃子意有所指,齐敬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动:“我还以为只有生灵才有灵性,没想到器物也有……牛耳尖刀身上绝无什么灵纹,也肯定不是古器,难道真是误打误撞,被我以陈二之血祭出灵性来了?至于镜子,倒是极为符合焦玉浪对灵器的描述,只是还有待验证……” 齐敬之按下心中猜测,笑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咱们先前竟是误会一场了。还没吃午饭吧?待会儿请你吃虎精肉。” 焦玉浪登时两眼放光,视线飘向火上烤着的那半条虎腿,一脸惊喜地叫道:“这头猛虎已经成精了?能遇上哥哥和这位前辈,当真是小弟的造化!”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疑惑问道:“这虎精是本县南岗上的那头吗?不应该啊,不是说已经被五云司董茂除了吗?” “嗯?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可我听你的口音,可不像是本地人。” 焦玉浪笑道:“小弟最喜欢四处游历探宝,前些天才来这怀德郡中玩耍,在郡城镇魔都尉那里打听到不少事儿。正巧那都尉要派人来此巡视一番,毕竟虽然董茂传信说已经打杀了虎精,却谁也没见着尸体。” “小弟一寻思,既然松龄县能养出一头虎精来,没准儿就有什么天材地宝,于是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悬赏。只可惜我在南岗上转悠了好几天,愣是虎毛都没找到一根,更别提宝贝了。” “悬赏?” 齐敬之被这个词儿勾起了兴趣,县衙贴在城门口的悬赏榜文他见得多了,镇魔院同为大齐官衙,在这一点上倒是一脉相承。 按照这个思路,焦玉浪这小娃子是接悬赏而不是服差役,可见与镇魔院之间并非上下级的从属关系。 齐敬之心思转动,当即开口问道:“听你这意思,世上有许多身怀异术的奇人,虽不入镇魔院,却可以接悬赏?” 焦玉浪闻言有些惊讶,旋即想到眼前这位齐家哥哥修行不足一月,怕是很多东西都还不晓得。 他当即抖擞精神,细细解释道:“悬赏这种事儿所在多有,没什么稀奇,至于接悬赏的,大多都是些没跟脚的野狐禅,为了镇魔院施舍的仨瓜俩枣辛苦奔忙,哪怕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只敢以江湖术士自称,可算不得什么奇人。” “这些个江湖术士若是敢装神弄鬼,早晚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运气差些的,哪怕不作恶,不小心撞上了蚩尤司、五云巡检司这类衙门中人,或是哪个高姓名门的子弟,没准儿就因为长相怪异、行事乖张,便被当做妖邪打杀了账。” 闻言,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已是想起了董茂喊打喊杀的的跋扈做派,当日若不是众目睽睽,又有孟夫子和卢敖作保,怕是绝难善了。 他心绪起伏,忍不住轻声问道:“没跟脚,就可以被人不问青红皂白地随意打杀?” 焦玉浪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先是一愣,仰着头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说起来,别说镇魔院和高姓名门瞧不起江湖术士,不承认他们是修行同道,就是术士们自己,也有许多自轻自贱的。” “大多数江湖术士原本只是寻常人,机缘巧合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付出代价换得些微末本领。这等人没有道统传承,不通修行功法,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若是被那些中正平和的灵物选中还好,一旦碰上个竭泽而渔的凶戾之物,早晚被其反噬,下场极是凄凉。” 齐敬之默然,灵魄面具、青铜小镜和煎人寿,甚至是生了些许灵异的牛耳尖刀,恐怕都能算作稀奇古怪的东西。更别提当日若是从了路云子,他齐敬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湖术士,还是不长命的那种。 暗自将这个念头压下,齐敬之摇了摇头:“若真如你所说,寻常人被灵物选中怕也算不得好事,碰上镇魔院和高姓名门,只怕死得更快。” 听见这话,焦玉浪不由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言。 半晌之后,这小娃子才收拾好心情,点头说道:“还是哥哥看得透彻!可话又说回来了,江湖术士备受歧视打压,固然是吃了没跟脚的亏,可自身也不见得没有错处。” “哦?怎么说?”齐敬之不由好奇问道。 “江湖术士得了一两手奇术秘法,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偏又都是些有术无道之辈,就没几个愿意安分度日的,稍不留神就可能害人害己,甚至祸及国家社稷。镇魔院虽不至于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提防打压却是一定的。” “也就是镇魔院里真正的异人、修士太少,许多脏活累活又需要有人来干,才会时不时丢几根骨头出来。江湖术士们接取悬赏,不过就是野狗争食罢了!” 第33章 视若草芥 焦玉浪的言辞虽然激烈,语气却很平淡,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齐敬之方才听说悬赏之事时就有些意动,哪怕“野狗争食”这四个字着实刺耳,也没放在心上。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实在没资格挑挑拣拣,奈何听到镇魔院对江湖术士这类野狐禅的态度是提防打压,就不免有些失望:“若真如你所言,镇魔院丢出来的骨头里怕是没什么好东西,譬如最要紧的修行法门?” “那倒也不是,镇魔院想让人卖命,总得把本钱下足,时不时也会放一些极粗浅的修行法门出来,毕竟江湖术士对这东西渴求得很。” 两人说话间,烤肉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焦玉浪用鼻子嗅了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虎腿,再也不肯挪动分毫。 他咂了咂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说起来,寻常人骤得奇遇,要么是力量暴涨、难以自控,要么是容貌大变、异于常人,要么是心性扭曲、肆意妄为,总之很容易就会露了行迹,或早或晚都会被镇魔院找上门去……” “有些渣滓作孽太多,直接就被宰了。良善些的只要肯低头服软,多半能苟全性命,再偶尔接一接悬赏,权当是投名状了,彼此算是不太平等的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多少还是有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 齐敬之轻轻点头,心里则暗暗称奇,这小娃子年纪不大,却极有见识,点评起江湖术士和镇魔院来,竟是头头是道。 就听焦玉浪继续说道:“这合作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有人看出好处,索性卖身投靠,成了镇魔将和镇魔都尉麾下的鹰犬。这些人或为避祸,或为富贵,或者就是奔着更高深的功法去的,只可惜能真正踏入修行路的依旧凤毛麟角。” “怎么说?换取高深功法的条件太过苛刻?”齐敬之立刻追问,并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焦玉浪同样不以为意,摇头解释道:“要想修行有成,一看血脉,二重心骨。江湖术士所谓的奇遇,既是机缘,也是桎梏,往往会把自身血脉弄得乱七八糟,连同心性也有着缺陷,这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功法,找到了也很难成就心骨。” 说着,焦玉浪将两手一摊,语气莫名地道:“可要是没有奇遇,天生命贱之人,连镇魔院的大门儿都进不去,那可就连功法的影子都摸不着喽。当真是成也奇遇、败也奇遇!” 齐敬之哑然,心中暗自感叹:“难怪孟夫子说修行门路各有各的艰难凶险,镇魔院作为朝廷官衙,恐怕已经是离着平民百姓最近的了,却依旧如此高不可攀。我能得到《仙羽经》,眼看已经渐渐入门,虽是残卷,也是极难得的机缘了。” 他正想着心事,一旁的老魈忽然低吼了一声,紧跟着就将虎腿递了过来。 齐敬之打量了两眼,见虽然有些地方烤得焦黑,有些地方又才刚刚断生,却肯定是能吃了。 他也不推让,伸手撕下两大块,顺手递给焦玉浪一块,朝老魈笑道:“前辈胃口大,就多吃些。我俩吃得慢,可以边吃边烤。” 老魈点了点头,收回虎腿自顾自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汁水四溅。 齐敬之咀嚼着烤肉,扭头看向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焦玉浪。 这小娃子正吃得眉飞色舞,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发现齐敬之又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脸色就是一变,眼珠儿转了两转,面露恍然之色。 他把手里的虎肉塞进嘴里,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生肉堆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一只剥了皮的狐狸,登时眉开眼笑。 小娃子四下看了看,弯腰捡起一根削尖了备用的长木棍,给狐尸来了个前后通透,手脚麻利地放上烤架,最后还不忘给篝火续了些柴。 见状,齐敬之又是暗暗点头,这焦玉浪小小年纪就能四处闯荡,果然与寻常的小娃子不是一回事,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远远不及。 “瞧你这喜气洋洋的模样,想来是知道狐狸肉的功效?” “去五脏邪气嘛!咱们身处这么个鬼地方,吃这个才叫应景!” 自从吃了齐敬之一块虎肉,焦玉浪就浑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闭口就是“咱们”了。 他紧挨着齐敬之坐下,从里到外都透着股亲近和随意。 齐敬之倒是很喜欢焦玉浪的性子,抬手指着石阶上的虎皮问道:“你既是来寻虎精尸身的,镇魔都尉给你开出了什么赏格?” 焦玉浪将双手拄在身后,半仰着头望向天空,嘬着牙花子道:“毕竟只是搜寻尸体,没太大凶险,只给些银两,权作路费罢了。若是寻到了,带回去报备一声,虎尸就归我了,虎皮、虎肉、虎骨、虎丸,任何一样都能卖出好价钱,这个才是大头。” 说着说着,焦玉浪干脆就翘起了二郎腿,上边儿那条小腿还一晃一晃的,语气也很是悠然:“其实,说没太大凶险也不尽然。这深山老林的,谁知道会撞见什么?若是碰上不开眼的同行,难免还要斗上一场。” 齐敬之洒然一笑,也学着焦玉浪的惫懒模样,拄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 俩人一起望着天,一块儿晃着腿,只觉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轻松了几分。 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默默感受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江湖术士各有奇异本领,若是动辄争斗,恐怕动静不小,镇魔院竟不管么?” “嗨,镇魔院的老爷们向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谁办好了差事,骨头就给谁,给谁不是给呢?只要不波及无辜,狗咬狗而已,为何要管?” 齐敬之见焦玉浪越说越是偏激,暗自警醒之余,心里也并没有全然相信。 松龄县只是个位于大山边儿上的穷乡僻壤,外头到底什么模样,还是要眼见为实。 他想了想,轻笑道:“在我看来,术士们当鹰犬也好,领悬赏也罢,不管初衷如何,终归是冒着风险在斩妖除魔,使百姓有了庇护,社稷因此安定。这样的人物,难道算不得英雄豪杰?镇魔院高高在上,轻视、利用在所难免,可但凡有几分公心,也不该视这些有功之人如草芥、如野狗吧?” “哥哥善心,只可惜这世道还真就是如此!江湖术士血脉混乱、心性残缺,前路基本断绝,时刻有反噬之忧。他们哪怕心存善念,愿意庇护一方,可整日混迹妖魔丛中,刀头亡命、戾气缠身,也只会越来越不像人。” 说到此处,焦玉浪禁不住面露冷笑:“天长日久、内外交攻,这等人能有几个不偏激、不疯魔的?只要他们不去作恶,镇魔院就得烧高香喽。在某些老爷眼里,江湖术士根本就与妖魔无异!厌弃至此,又怎么可能以功臣、豪杰相待?” 他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主动上前翻烤起狐肉,一双大眼睛里倒映出跳动的火焰。 “草莽之中从来不缺英雄豪杰,可这英雄豪杰他不合时宜啊,起码对江湖术士而言是如此,不合时宜他就死得快!大多不过风光个三五年,转眼就成了一抔黄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虽然焦玉浪的语气很有些漫不经心,齐敬之却从中听出了悲悯之意。 江湖术士看似风光,背后却不知藏着多少血泪。 再次触碰到这世界的一部分真实,齐敬之深切意识到,眼前这条修行之路,可能远比自己先前想象的更加崎岖难行。 仅仅是入门这道关,机缘、天资便是缺一不可,稍微差上一点儿,或是如江湖术士一般颠倒了道与术的次序,就很可能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甚至行差踏错、堕为妖魔。 齐敬之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卢敖是多么的得天独厚,也意识到了能得到与自身很是契合的《仙羽经》又有多么侥幸。 “从江湖术士身上举一反三,便知迈过修行入门的关口只是起步,后续还有无数艰险,若是心思不正、意志不坚,只怕是寸步难行。这么看来,心骨的重要性恐怕超乎想象。” “那么……我此生要养出什么样的心骨,走一条什么样的道途?” 第34章 余波未平 日影西斜,山前村已是遥遥在望。 齐敬之止步于林边,扭头看着老魈笑道:“前辈,前面就是我家了。这一路承蒙相送,若是依着我,索性就随我回家去,明日寻个郎中看过腿伤,再回山也不迟。” 老魈望了望远处腾起的点点炊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它抬手从脑后揪下了一撮白如霜雪的毫毛,递向眼前笑容温暖的少年。 齐敬之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 老魈咧着嘴仿佛在笑,伸手指了指少年手里的火把,又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齐敬之略一思索,恍然道:“将这毫毛投入火中,前辈就能知晓,赶来与我相见?” 老魈立刻点头,嘴巴咧得更大了。 “多谢前辈厚赐!” 齐敬之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珍而重之地将毫毛收好。 他略作犹豫,开口恳求道:“晚辈能否分一些给阿爷?他年纪大了,进山若遇凶险,还请前辈看顾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老魈又点了点头,然后两手并用,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山林深处而去。 齐敬之将火把递给一旁的焦玉浪,朝着老魈的背影一揖到底。 焦玉浪的脸上满是艳羡之色,由衷地道:“哥哥真是好际遇!有了这位前辈照拂,偌大的小松山岂不是任凭来去,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齐敬之直起身来,看着这个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的小娃子,没好气地道:“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还是少干,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焦玉浪仰起头朝天上看了看,惫懒一笑:“大齐的神灵才不管这等闲事,只要咱们挖的不是本朝权贵大墓或是鬼神们的祖坟就行。再说了,修行人自有特权,除非死后化成恶鬼,否则哪怕是最不受待见的术士,只要厉害到一定程度,同样轮不着祂们置喙。” 齐敬之讶然,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道:“挖坟掘墓可是轻则发配、重则绞死的不赦之罪,虽说阴阳殊途,两界法度并不相通,可坟墓是阴宅,难道阴司鬼神不管么?” “坟墓在活人眼里才是阴宅,可在鬼神看来,除非其中有沉郁浊煞之气淤塞,化生了恶鬼,否则依旧是人间之物。” 焦玉浪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摇头道:“哥哥试想一下,这大齐的鬼神都是国主所封,难不成国主死后,尸体所居的王陵反要受鬼神的辖制?” 闻言,齐敬之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早就从路云子和孟夫子那里得知,阴司鬼神的职责,就是要消解死灵身上的红尘业力以及鬼物身上的浊煞沉郁之气,以涤荡乾坤,不使阴阳失序。反之,只要不涉及业力和浊气,便不在阴司管辖之列。 “倒是我想差了。可修行人死了,怎么也不受阴司的管辖?” “嘿,哥哥才智过人、万般皆好,只是才修行不久,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总有些憨气在。” 焦玉浪笑着解释道:“修行人魂魄坚固、灵性活泼,除了转世还有其他去处,没准儿转头就得封个什么神位,与鬼神们做了同僚,到时候谁管谁还不一定呢。” “就算不做鬼神,但凡上头有人的、或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又有哪个肯受阴差的摆布?阴司若敢朝修行人伸爪子,说不得回回都要先做过一场,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齐敬之一滞,旋即摇头自嘲道:“是了,都说侠以武犯禁,修行人远比凡俗武者为强,只会更加蔑视规条、桀骜不法。枉我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却不知读的只是死书,不懂得活学活用。” 焦玉浪却是浑不在意:“其实也没什么,等时日一长,哥哥把原本的凡人念头去个干净,自然就想明白了。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活不下去,还有杀官造反的呢,更遑论异人修士?阴司面对那些传承有序、后台硬实的修行人,还不如镇魔院强势呢。” 正所谓达者为师,被焦玉浪这小娃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教了两句,齐敬之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犬吠之声。 齐敬之循声看去,就见自家的老黄狗正朝着这边儿飞奔而来。 老黄狗身后,黯淡的天光里,还有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大步前行。 少年的心立刻飞扬起来,当即脚下生风,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阿爷,我回来了!” 人小鬼大的焦玉浪何曾见过齐家哥哥这般模样,怔怔地看着少年跑出老远,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拔腿跟上。 不一会儿,齐敬之已经跑到齐老汉近前,未及说话,就见阿爷身后竟还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人。 齐敬之打眼看去,心里就是一突。 这几个人竟都是衙役打扮,打头的更是位穿公服、佩腰刀的巡铺都头。 山前村只是个小地方,人口只有百来户,进出道路更是不便,哪怕是每年缴粮纳税的时节,也只是乡里派人下来,何曾见过这么多官差,更别说是巡捕都头亲自到场了。 齐敬之立刻心生警惕,低声问道:“阿爷,他们是?” 齐老汉背对着几名官差,收起脸上的喜色,若有深意地瞪了自家孙儿一眼。 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嗓音很是洪亮:“县衙里有位姓陈的差爷,已经失踪了多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出事之前,曾在县里和你说过话?如今是万都头亲查此案,昨儿就已经带着差爷们来了一回,今天更是等到现在还不肯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没找到喽?” 齐敬之的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故作疑惑地问道:“哪个陈差爷?” “就是陈二!” 爷孙俩说话的工夫,那位巡捕都头已经带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沉声说道:“你就是齐敬之?经由多人指认,陈二失踪前一天,曾在县城西大街徐家酒坊门前拦下你,你二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的话。” 这位万都头四十来岁年纪,生得面方口阔,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对招子炯炯有神。 他边说话边上下审视齐敬之,只是说到后来,语气就渐渐弱了下去。 只因眼前这个沐浴在夕阳光辉里的少年分明满身血腥,腰间挂着的一红一白两张狐狸皮也还罢了,背上更披着一张斑斓虎皮,比常人脑袋大出好几圈儿的猛虎头颅耷拉在少年背上,虎眼望天、利齿狰狞。 所谓虎死不倒威,虎头上扑面而来的凶悍气息差点将万都头冲个跟头。 他的身躯明显向后一仰,好在似乎有些功夫在身,及时反应稳住了下盘,双脚稳稳站在了原地,总算没有当场出丑。 饶是如此,这位都头的一对招子也是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把眼角挤破, 他后头跟随的几个衙役更加不堪,纷纷面色大变地仓皇后退,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呼。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齐敬之。” 夕阳下,少年微微仰起头,脸上笑容亦如晚霞般灿烂:“陈二爷啊,我记得!” 第35章 存身之道 齐敬之的语气很是轻快:“那天陈二爷拦住我,说是南岗虎患猖獗,县里的老爷们日夜忧心,让我转告阿爷,若是不想再吃板子,就立刻滚去南岗上听差。” 万都头本已勉力将脸上的惊骇之色压下三分,见少年如此坦诚,反而脸刷一下就白了,更毫不避讳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齐敬之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我当时就跟陈二爷说,家师孟夫子已经拜会了典史老爷,免去了我家打虎的差役。要想使唤我阿爷,先问过典史老爷再说!陈二爷当场变了脸,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听到这里,万都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当真?” “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根本做不得假,大人找典史老爷和孟夫子一问便知,我又何必撒谎?” 齐敬之边说边将虎皮解下,露出了背后一柄不甚起眼的乌鞘长刀。 “诸位请看,我为表谢意,特地去山里奔走了好几天,这才猎到了一头猛虎,扒下皮子来,正要给典史老爷送去呢。” 齐敬之将虎皮捧在手里给众人看,几个衙役原本站得远远的,此时又乱纷纷地凑上前来,一时间都看直了眼,万都头更是一脸凝重,死死盯着虎皮脊背上的那片焦黑。 齐老汉方才满腹心事,并没顾上细看,此时脸上也是一片惊容。 他一把扯过自家孙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嘴里仍是止不住地埋怨:“你要练武我不拦你,可你才练了几天,就敢寻这样的猛兽搏命?” 齐老汉说着,又看向一旁的焦玉浪:“怎么还捡了个小娃子回来?” “阿爷,我叫焦玉浪,是齐家哥哥的生死弟兄!他打虎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儿!” 焦玉浪向齐老汉行了一礼,笑嘻嘻地对在场众人说道:“你们是没瞧见,那畜生死到临头还张嘴求饶来着,不住地大喊什么爷爷饶命。我哥哥嫌它聒噪,一刀就给捅死了!” “啧啧,那虎肉烤得喷香,咱们狠狠吃了半日,把肚皮撑得滚圆,也没吃下多少,只可惜离着山外太远,就全扔下了。” 焦玉浪年纪小,生得粉雕玉琢,描述起杀虎吃肉的情景来又是活灵活现的,众人立时信了大半,不由得啧啧称奇。 唯独万都头脸色白得吓人,目光在齐敬之和虎皮之间游移不定。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说道:“弟兄们今天过来,不过是例行公事,齐小哥儿不但是孟夫子的学生,更得了典史老爷的青眼,就是咱们自己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踏前两步,避开猛虎头颅,在少年耳边低声问道:“这是……南岗那头?”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知道有关虎精的事情,县衙里也有明白人,眼前这个万都头就是一个。 他瞥了对方一眼,眼皮微垂,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万都头的呼吸立时粗重了几分。 下一刻,他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脸欣喜地笑道:“想不到咱们松龄县里竟出了齐老弟这等少年英雄,单枪匹马就为百姓除此大害!” 说着,万都头极为亲热地揽住齐敬之的胳膊,回过身朝一众衙役大声吩咐:“尔等速去把本处村民、乡中里正和大户们都叫来,各家打上火把,带齐大红绸缎、鞭炮锣鼓,一块儿将齐老弟和这张虎皮送去县衙!老爷们见了必定欢喜,少不了大伙儿的好处!” 他这话一出,一众衙役也是回过神来,纷纷大声叫好,扭头就往山前村去了。 齐敬之没料到对方突然整了这么一出,眉头皱起,就要开口拒绝。 万都头察言观色,连忙压低声音道:“老弟,陈二前一天才跟你嘀嘀咕咕,转天人就不见了,五云司董大人更是当着全县父老的面,说你才杀过人,当场就要与你为难……这些事情人尽皆知,无论如何都是遮掩不过去的。” 听了这话,齐敬之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万都头,俗话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些没影的事儿,还是不要胡乱攀扯在一起的好!” “可不是凑巧么!” 万都头像是没听出少年话语里的凛冽之意,忙不迭地点头:“董大人上了一趟南岗,许多猎户亲眼看见那吃人的畜生葬身大火,可等火熄了之后,愣是没找着尸体,至今大伙儿过岗时还是战战兢兢的。” “谁能想到它竟是逃出生天,藏到小松山里来了,偏又不长眼睛,一头撞上了齐老弟这块铁板!实不相瞒,万某家里也有些生意,被这畜生一闹,着实损失不小……” 说到这里,万都头竟是面露感激之色:“眼看家里几十口人的衣食就要没了着落,万幸有老弟出手,彻底除了这祸害!万某平生就最敬重英雄好汉,今日与老弟更是一见如故,必要为你扬名不可!”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有这打虎除害的功劳傍身,再由县里诸位老爷背书,齐老弟不但是万某的恩人,更是全县百姓的恩人,谁再敢乱嚼舌头,万某第一个不放过他!” 齐老汉在一旁从头听到尾,渐渐品出了些味道,开口道:“敬之,我看万都头是个重情义的,他身上毕竟担着几十口人的干系,说话做事都是老成持重,你不妨就听他一回。” 听了阿爷这话,齐敬之深深地看了万都头一眼,随即轻轻颔首。 万都头大喜,一张苍白脸孔登时红润了几分,语气振奋地说道:“我那几个手下办事还是毛躁了些,几位在此稍待,万某先走一步,去给老弟打个前站!” 说罢,他似是生怕少年误会,又补充道:“万某可不是要耍什么手段,南岗虎精那般凶戾,都被老弟剥了皮,我又岂敢造次?” 见少年再次点头,他这才一抱拳,一溜烟儿地去了。 焦玉浪瞧着万都头的背影,拍手笑道:“兄长,小弟今天大开眼界,以前当真是小觑了这些俗世中人。” 齐敬之朝他笑笑,同样有些感慨:“世间百样人,各有各的存身之道。” 齐老汉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近来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倒该跟这个万都头好好学学,一双招子放得雪亮,该缩头时便缩头,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哈哈,既是如此,阿爷怎么还为猎户们强出头,硬是受了二十脊杖?” 齐老汉登时怒道:“放屁!二十脊杖和冒死打虎,傻子都知道选哪样!偏你要逞强,若是被这虎精吃了,我老头子岂不是要绝后?” 齐敬之见阿爷发怒,也不敢再耍嘴,赶紧取出了老魈相赠的白毫。 “阿爷,那虎精其实是山神老爷座下的山魈前辈打死的,孙儿不过是从旁帮了一把手。临别前,前辈拔下脑后毫毛给我,说是日后遇上凶险,只需点燃毫毛,它就会赶来相救。” 齐老汉瞪眼瞧着孙儿手中白若霜雪、光华隐现的毫毛,一时就有些发怔:“山神老爷?山魈前辈?这山魈……不是传说里的山中恶鬼吗?” 听见这话,焦玉浪立刻跳了出来,咋咋呼呼地道:“阿爷你是没看见,那位前辈浑身白毛,个头足有四个我摞起来那般高,胳膊比我腰还粗,一口就能啃掉小半条虎腿!有它庇佑,小松山任凭兄长来去,再没什么可怕的!” 第36章 万人空巷 听焦玉浪言语惊悚,齐敬之连忙向阿爷解释:“那位前辈只是样子凶恶,它在山神座下听差,看护着这片山林,算是半个阴神,可不是什么恶鬼。” 他一边说,一边将大半毫毛都塞进齐老汉的手里:“前辈已经点头,阿爷你点燃毫毛,一样能受它庇护。它已知道咱家的方位,若是来做客,阿爷就当亲戚招待着便是。” 齐老汉熟知自家孙儿的脾性,顿时就信了,忙道:“太多了,你总是进山,才应该多带些,给阿爷留两三根就够了。” 齐敬之当即摇头:“一次也不用了这么多,阿爷先替我收着便是。” 齐老汉听了也觉有理,这才作罢。 三人说话的功夫,整个山前村渐渐人喊狗吠地喧闹起来,山路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们赶到近前,见着了虎皮,不免又是一番惊呼吵嚷,簇拥着齐家爷孙就往县城走。 一路上,又不断有人闻讯赶来,乡里几家大户更是赶猪牵羊地来酬谢。 众人给齐敬之披上段匹花红,又将他扶上一匹高大健壮的骡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闹哄哄地耽搁了不少功夫,这才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涌去。 县城里早已得了消息,西城门内人山人海,比卢敖被带走那日更加沸反盈天。 守门的士卒们难得出来这么齐整,个个打起火把,在城门口分成两列,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大街上,县中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伸长了脖子,都想瞧瞧打虎好汉的英姿。 谁知当先从城门洞进来的,并非什么打虎好汉,而是先有两人鸣锣开道,跟着则是四人抬着的一张大门板。 门板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巨大虎皮,狰狞虎头居前,虎目微合,仿佛只是在打盹儿小憩。 这张巨大虎皮如一条斑斓锦被,将虎床盖了个严实,四条虎腿、一条虎尾竟是搁不下,沿着虎床边沿耷拉了下来,几乎垂到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大街上原本嘈杂的人声顿时一静,除了锣响,就只剩下连绵成片的吸气声,彷佛平地上刮起了一阵风。 虎床后面,才是被众人簇拥着的一匹健骡,骡背上坐着一个眉眼周正、目蕴神采的少年郎。 安静的人群登时躁动起来,议论之声四起,倒是不信的居多。 “乖乖,年纪这么小,竟能杀了如此雄壮的山君?” “不是说南岗上的孽障已经烧成灰了么,这怎么又冒出来了?” “这你也信?你们看这张虎皮背上,那么显眼的一大块烧伤!分明就是当初没被烧死,带着伤跑了!” “那就错不了!这小哥儿倒是命好,白捡这么个大功劳,之前县里大户们的悬赏出到一百两了吧?” 万都头先一步奔回县里报信,又巴巴地赶到城门迎接,此时正跟在齐敬之身边。 他听见周遭的议论,连忙抬眼看去,见骡背上的少年神情自若,暗自舒了一口气。这件事毕竟是他一力促成,若是办砸了,惹恼了这个煞星,可不是好玩的。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万都头立刻赶到队伍最前头,抬手让队伍停下,扬声道:“各位父老,想必大伙儿都认识我,不认识的也该认识我这身皮。万某在这里以性命担保,此虎确实是这位齐老弟所杀!” 他说着,向骡背上的少年一抱拳:“今日万某到山前村公干,恰遇上齐老弟一身血污,披着虎皮从山里出来,我手下几个弟兄俱是亲眼所见,山前村的老少爷们儿也都能作证!” 他话音落下,队伍里众人便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万都头抬手朝下压了压,接着道:“这畜生从镇魔院五云司董大人手里侥幸逃生,偷偷藏在小松山里养伤。若不是被齐老弟冒死除了,他日跳将出来,又不知会害了多少性命!大伙儿说说,齐老弟是不是英雄,是不是好汉?”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众人的疑心立时去了大半,再看齐敬之时,观感又自不同。 就听有人大声叫道:“既然是万都头作保,我等还有什么不信的?齐小英雄年纪虽轻,却当真是个好样的!” “好一个少年打虎将,当真了得!咱们松龄县出了这么个好汉,以后出门,再不用怕什么豺狼虎豹了!” “可不是,这几天从南岗过路的,哪个不是提心吊胆?如今算是彻底放心了!” 一时间,满街喝彩、万众欢呼。 见状,万都头满意地一挥手,长蛇一般的队伍再次前行,只是比先前慢了许多,只因围观众人纷纷朝街心涌上来,都想就近好好瞧瞧骡背上的少年。 那些个前排靠得最近的,也终于看清了少年身上的血污痕迹,脸上不免又添了几分敬畏。 万都头回过头去,就见火光照耀之下,那个少年依旧眸光清澈、神情淡然,彷佛先前的群起质疑、此刻的交口称赞都与他毫不相干。 焦玉浪仰起头,笑嘻嘻地道:“少年打虎将!兄长这绰号可比小弟的飞天鼠威风多了!” 齐敬之懒得理他,心思更是早就不在眼前:“原本是为了彻底了结陈二的事情,不给阿爷招灾,这才顺水推舟答应了万都头,没想到竟闹得这样大。两个伥鬼童子逃得干脆,背后那个虎君死了许多手下,更损毁了一件所谓的花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原本虎精已死,伥鬼指人多半已经失效,虎君不知我姓甚名谁,只会先去小松山寻前辈的晦气。可如今我这名声传扬出去,早晚会落到他的耳中,反倒要给阿爷引祸。唉,一念不察,便生祸患!” “可要是不答应万都头所请,彼此都无法真正安心,陈二的事情时刻悬在头顶,同样是后患无穷,总不能把在场的几个官差全宰了吧?” “如今懊恼后悔已是无用,倒不如去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走上一遭,将虎君的事情捅出去。这本就是镇魔院的事情,怎能让我这副小身板独扛?” 少年念头纷呈间,队伍已近县衙。 一名小吏守在衙门口,满脸堆笑地高声道:“万都头,本县义民扑灭虎患一事,县尊老爷已经知晓,特地在花厅设宴,款待齐家爷孙。你和诸位弟兄皆有赏赐,只是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让众人散了,以免横生事端。” 万都头当即应了,吩咐手下人一声,自己则引着齐家爷孙并焦玉浪向县衙后堂走。 那小吏见了,笑容收了收,却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到了后堂花厅,就见厅内已摆上了一桌丰盛席面,松龄县令一身便服,早早就站在厅前迎候。 县令身旁还有两位陪客,一个竟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孟夫子,另一位则是个高高瘦瘦、肤色微黑的中年人,齐敬之并不认得。 一旁的齐老汉忽然抓住孙儿的胳膊,低声道:“待会儿不许犯浑!” 与此同时,万都头已经抢上前去见礼:“卑职见过县尊大人、典史大人!孟夫子当面,万某有礼了!” 为首的松龄县令四十许人,白白胖胖,很是面善,又没穿官服,看着倒更像个富商。 他朝万都头点点头,和蔼笑道:“既然来了,就也在一旁作陪吧。” 万都头闻言大喜,连忙为众人引见。 县令姓熊,名太丰。 典史姓侯,名长歧。 因为阿爷的嘱咐,又有孟夫子在场,齐敬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位侯典史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并未当场发作。 侯典史的脸皮似乎不薄,同样对少年的冷淡视而不见。 原本齐家爷孙都是草民、见官应跪,熊县令是个知晓虎精内情的,丝毫不敢托大,脸上笑容一如春风般和煦,先一步拱手道:“几位不必多礼,快请入席!” 说罢,这位县令极为殷切地走上前来,扶住齐老汉的胳膊让进厅里,嘴里更是一口一个老丈,不由分说请齐老汉坐了主位。 接着,熊县令又安排孟夫子、齐敬之与焦玉浪在齐老汉右手边依次围坐,他自己则与侯典史、万都头坐在了齐老汉左手边。 一桌人才坐定,几个衙役已将虎床抬了进来,一颗虎头正对着众人。 万都头才要开口请两位老爷验看,就见熊县令略显肥硕的身躯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惊骇之色:“快抬出去!它趴在这里,本官怎么吃得下饭?” 第37章 以观后效 闻言,万都头忙不迭地挥手呵斥,将抬着虎床的几个衙役又赶了出去。 熊县令这才长出一口气,复又一屁股坐下,朝众人笑道:“太丰自幼随家母念佛,荤腥都吃得少,更不忍见此血腥之物,倒是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端起酒杯,向齐老汉笑道:“老人家教养出的孙儿如此了得,熊某佩服之至!诸位随我敬老丈一杯!” 齐老汉在堂上面对满县官吏时,尚且能据理力争,此时更加不会怯场,当即爽朗一笑,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熊太丰也跟着一饮而尽,随即大声叫好:“老丈如此豪气,果然是有其祖必有其孙!” 众人都跟着饮了一杯,期间焦玉浪原本已经举杯,被齐敬之瞪了一眼,当即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将酒杯放了回去。 万都头早早起身,从一旁伺候的婢女手里抢过酒壶,依次给众人满上。 熊太丰又举杯看向孟夫子:“我听说齐贤侄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这第二杯,我等当为孟夫子贺!” 孟夫子不卑不亢地举杯笑道:“多谢县尊美意,孟某愧领了!” 当下众人再饮一杯,熊太丰举杯看向齐敬之,脸上笑容愈发亲切。 “贤侄,五云司董大人曾有言,那南岗上的猛虎气候已成,绝非凡夫可敌,你竟单枪匹马除此巨害,来来来,本官代全县父老敬你一杯!” 齐敬之见熊太丰身为县令,全身上下绝无半点儿官威,先敬阿爷,再敬夫子,如今又来敬自己,实在很难不对此人生出一丝好感。 他一个山中少年,虽然天生豪气,又已踏上修行路,却如焦玉浪所言,不曾将凡人念头去净,面对此情此景,仍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未曾修行时,区区一个衙役也敢勒索于我,如今手刃虎精,县令亲自设宴敬酒,连那个跋扈典史也成了陪客,这世道人心可真是善变!” 念头闪动间,少年已是第三杯酒下肚。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饮酒,只觉这酒液入口之后,甘冽与辛辣兼而有之,更有一条火线穿肠而过,引得胸中豪气激荡翻涌,竟与鸣鹤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间,齐敬之只恨杯小、不能尽兴。 “哈哈哈,贤侄饮酒与老丈一般豪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熊太丰赞了一句,状似随意地回头摆摆手,让身后无所事事的婢女退下,又朝身旁的侯典史使了个眼色。 侯长岐面色微变,立刻站起身来,向齐老汉说道:“侯某性子急躁,先前在堂上误会了老丈,这些日子时常追悔,直恨不得以身相替!” 说着,他挪步离席,向着齐老汉一揖到地:“得罪之处,还望老丈宽恕!” 他这么一致歉,花厅里才有些热络的场面登时就冷了下来。 松龄县只是个小县,县丞、主簿两个职位或裁并或空缺,典史便是县令之下第二人。 齐敬之在山里野惯了,本就没有多少尊卑之念,但他跟着孟夫子读书明理,心里自然清楚,如果说熊太丰方才只是纡尊降贵、礼贤下士,那此刻侯长岐如此做派,就是连半点儿朝廷命官的体面都不要了。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顿生疑惑。 在山里时,焦玉浪已经给他灌输了一大通江湖术士命贱如野狗草芥的论调,有镇魔院在,江湖术士乃至寻常的修行人轻易不敢招惹朝廷官员,路云子那厮猖狂一时,还不是中了埋伏,险些身死道消? 哪怕他齐敬之是个不知晓镇魔院厉害的愣头青,侯长岐也大可以请孟夫子代为转圜,总能保住几分体面不是? 眼见侯典史这般低声下气,齐老汉一生豁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肚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他人老成精,知道典史老爷冲的可不是自己,也就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扭头看向了自家孙儿。 齐敬之则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身旁未曾开过口的孟夫子,毕竟这位老师似乎与侯长岐有些交情,总不好让他面上太难看。 孟夫子感受到学生的目光,当即微微一笑,淡然说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自家的事,自己做主便可。” 齐敬之点点头,看着依旧长揖不起的侯长岐道:“些许恩怨,我阿爷从没放在心上。可既然侯大人说恨不得以身相代,便也受二十脊杖好了,免得悔恨难消、日日牵肠挂肚,那反倒是我们爷孙的罪过了!” 他这话一出,熊太丰和万都头的脸色不免都有些难看,孟夫子和焦玉浪却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齐老汉则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侯长岐猛地直起身来,语气略显僵硬地朝熊太丰道:“还请县尊允准,侯某这就去唤两个衙役到后堂来。” 他的肤色本就有些黑,此时脸色明显又差了几分。 见侯典史当真要自领脊杖,在座之人都有些吃惊,目光齐齐汇聚向齐敬之。 齐敬之神情自若,轻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前些日子侯大人已经答应免去我家的差役,阿爷和我自当承情,这脊杖……” 少年话未说完,熊太丰已是抚掌大笑:“这脊杖不如就免了!贤侄以德报怨,当真是豁达!老侯快快入席,咱们一起再敬贤侄一杯!” 万都头也连忙上前,伸手就要将侯长岐往座位上引。 侯长岐却是一摆手,摇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二十脊杖,本就是侯某应得。” 这人也是有趣,让他领脊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一口答应,不让他领反倒不乐意起来。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点了点头,欣然道:“侯大人如此肯担当,我们爷孙理应成全,那就请吧。” 这话一出,满座皆寂。 饶是熊太丰这个人情练达的老油条,此刻也是一脸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侯长岐更是僵在原地,难掩脸上的尴尬之色。 “啪!” 孟夫子忽然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发出了一声脆响。 待众人看过来,他才开口笑道:“侯大人,我这学生恩怨分明,又最是孝顺,今天给你这个难看,也是你理亏在先,可不要往心里去。方才县尊已然发下话来,还是快些落座吧。” 说罢,他朝万都头使了个眼色。 万都头登时会意,见齐敬之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不由分说便将有些失魂落魄的侯典史按回了座位。 齐敬之冷眼看着他,主动开口道:“侯大人,今日是熊县尊好意设宴、我师孟夫子作陪,我阿爷又最是心善不过,我看在他们面上,才想饶你一遭,谁知你得了便宜偏要卖乖!既然如此,那二十脊杖权且记下,日后若还敢欺压到良善百姓头上,再与你一并清算!” 第38章 姑息养奸 “侯某枉做小人,实在惭愧无地!” 侯长岐摇头苦笑,朝少年一拱手,说道:“早听说江湖上的奇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与我等俗人迥异,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齐敬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直截了当问道:“说罢,你有什么事求我?” 闻言,侯长岐不由面露愕然之色,却听一旁的孟夫子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侯大人这样眼高于顶、性烈如火的人?敬之不是个小气之人,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向他明言。” 侯长岐向孟夫子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看向齐敬之,郑重说道:“实不相瞒,侯某一番惺惺作态,是想得个谅解,再向尊驾求取一样东西。” 听了这话,众人都不免好奇起来。侯长岐好歹是一县典史,不知为了什么稀罕东西,竟甘愿在一个山野少年面前伏低做小。 齐敬之不置可否,却也不免生出了兴趣:“说来听听。” 侯长岐当即说道:“侯某是都城人士,月前家中有信寄来,说是我那幼子突发心疾,险些就死了。又说有高人指点,犬子的心疾不是寻常病症,乃是胎中先天带来的一丝煞气纠缠所致,须烧虎丸喝下才能驱除。” 听到这里,熊太丰不由讶然问道:“月前?那你为何拦着本官,不许将虎精的事情上报郡城?若能请来镇魔都尉除去此害,你再张口讨要,顶多花费些银两,这虎丸岂不是早就到手了?” 以虎丸驱煞气、治心疾,在座诸人大多是头回听说,俱是一脸新奇。 尤其是坐在熊、侯二人下手的万都头,听见两位上官当众谈论什么虎丸,那表情要多古怪便有多古怪。 齐敬之却是更加在意煞气二字,不由看向孟夫子,想从这位驻世鬼神那里求证真假。 孟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声音却在少年的耳中响起:“不必惊讶,这是传音入密的小法术,旁人听不到的。侯典史说的这个法子确实有些功效,并非他胡诌出来诓骗你的。” 齐敬之一愣,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又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侯长岐等众人的新奇劲儿消退,这才一脸歉意地朝着熊太丰拱手,解释道:“家中老母最是疼爱小孙儿,整日茶饭不思。我为了宽她的心,就在回信里提及虎精之事,说一定尽快取到虎丸。谁知给小儿瞧病的那位高人听说此事,竟要亲自来取。侯某不敢违逆他,只得拦下县尊,不让镇魔都尉知晓。” 熊太丰登时有些恼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侯大人是故意跟本官别苗头……那位高人怎的如此霸道,为了等他,竟教南岗上平白多了许多条亡魂!” 这位熊县令如此义愤填膺,明显有在众人面前做戏的意思,若真是爱民如子,也不至于侯长岐一拦,就真个毫无作为,放任虎精为祸了。 齐敬之的眉宇间倒是当真多了几分冷意,若非孟夫子将董茂引来,只因这侯长岐的一己之私、熊太丰的糊涂拖延,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命! 他当即冷笑道:“狗屁的高人!他要来便让他来,你还求我做什么?” 侯长岐见少年发怒,不由苦笑道:“尊驾说笑了,虎精已死在你的手里,我不求你还能求谁?唉,这事儿说到底,全是我一念之差。” 当下就见这位侯典史咬牙切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侯某也就不瞒诸位了。那位高人……其实不是人,它说要来,我哪里敢说个不字?” 熊太丰一愣,张嘴又要发问。 侯长岐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先一步开口解释道:“家父宦海沉浮多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收藏古籍善本,撒手西去前留下了满满当当一大屋子。后辈子孙不肖,没一个爱读的,将那些书籍尽数封箱,再把屋子上锁了事。” “后来有一天,我夜里偶然在书屋门前经过,里头竟有个老者高声唤我小名,说什么不见天日久矣,身上潮湿,还生了蛆虫,让我来日务必开门,把屋中书籍取出来晾晒。” 在座众人越听越奇,焦玉浪更是脱口而出道:“这想必是书灵,也有称作书鬼的。” 众人的目光登时朝他看去,就连孟夫子也是目露奇光,将这个进门之后始终闷不吭声的小娃子好好打量了一番。 “这没啥稀奇的,但凡年深日久的藏书楼或是放置着先贤手稿的地方,总是难免滋生这种东西。” 焦玉浪有些得意,笑嘻嘻地道:“它们因为出身的书籍不同,行事理念和所会本领也各不相同,大致上良善的称作书灵,凶恶的自然就是书鬼。虽然叫鬼,其实是一种诞生于古书中的精怪。”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就都懂了。 齐敬之也是暗暗点头,猛虎和魂魄皆能成精,书籍手稿沾染了书写之人的灵性精神,未必就不行。 孟夫子从焦玉浪身上收回目光,也笑着点头道:“不错,前朝有个投笔从戎的书生,姓名已不可考,倒有两句诗传世。诗云,愿携铁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书鬼这种精怪,只需以沾染文气的大铁戟镇压,便不会作祟。” 侯长岐双眼猛地睁大,脸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来如此!我那亡父的书库之中,原本确实立着一杆大铁戟,临终前专门叮嘱后辈不可移动。后来还是我母亲觉着凶器不详,才打发仆人变卖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自那夜之后,那书鬼与我家渐渐相熟,竟是登堂入室,以侯某的叔伯辈自居。因它确实帮家里做了不少事,众人也就待它如同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它在家中遍寻那杆铁戟不着,就常向我母亲索要,我母亲说卖了,它却不信,只道是我们藏起来不给。这时日一长,它就狰狞凶戾起来,稍有不顺心便要打骂,阖家上下畏惧淫威,敢怒而不敢言。” “这回小儿忽然发病,便是它说烧虎丸吞服方可治愈,后来听说了虎精之事,更要亲自前来杀虎取丸,还说须得先将铁戟给它方可成事。” 听到这里,齐敬之亦是心有戚戚,暗忖道:“这侯典史家里遇到的事,与我遇到路云子竟是差相仿佛。不同的是,我有一柄才杀过人的牛耳尖刀可以伤它,还有面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铜小镜遮护,侯家本也有杆铁戟,却是自己卖了,实在是教人无话可说。” 当下,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道:“我瞧那书鬼杀虎取丸是假,借机骗取你家的铁戟才是真,却不知道铁戟是当真没了。可越是如此,才越应该及早除了虎精,让那书鬼没了发作的由头才是,侯典史怎么反倒阻拦县尊求援?” “它既说了要亲自来,若是事有不谐,无论是什么缘故,都会迁怒我家!” 侯长岐又是苦笑:“我原本的心思,便是寻一杆样式相近的旧铁戟敷衍它,如此既能除了虎精,也能治好小儿的病,岂不两便?刚才听孟夫子说须得沾染文气,才知我太过想当然,寻常铁戟怕是无用。” 熊太丰很有些愤愤不平,埋怨道:“老弟何其迂腐,早该一封手札递到镇魔院,将这鸠占鹊巢的异类剪除!缘何姑息养奸、使得家宅不宁?” 熊太丰话音未落,焦玉浪竟是噗嗤一下乐出声来。 就听这小娃子语带讥讽地道:“典史老爷方才说了,那厮给家里办了不少事,想来不是不能除,而是舍不得!与这些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好处相比,受些打骂又算得了什么?别说家里的铁戟没了,就是还在,嘿嘿……” 第39章 交浅不必言深 剩下的话,焦玉浪没有说出口,在座却都是人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侯长岐面容一肃,语气很有些沉痛:“让诸位见笑了,今天侯某把这秘密当众说出来,就是要逼自己做个决断!” 齐敬之见焦玉浪揭人揭短、丝毫不肯饶人,极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问道:“侯典史还是想要虎丸?” 侯长岐立刻恳切点头,满脸希冀之色:“小儿的病不能耽搁太久,先前我以为这虎精已然葬身火海、尸首成灰,就熄了这个心思,直到方才听说消息,才又有了念想。它既已成精,虎丸的功效必定远超寻常,还请尊驾成全!”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登时撂下脸来,寒声道:“侯典史倒是个好父亲!可你做着父母官,却害了治下许多无辜百姓!虎精的尸首被我扔在深山里了,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找吧!” 说罢,少年腾地站起身来,朝熊太丰抱拳道:“县尊设宴的盛情,齐敬之记在心里了,只是有此人在场,实在是没有胃口,这就告辞了!” 他又朝孟夫子行了一礼:“夫子,学生先回家了,改日再登门聆听教诲。” 齐敬之这一动,齐老汉和焦玉浪自然也跟着起身向外走。 “贤侄息怒!侯典史也是一时糊涂,又爱子心切,这才铸下大错!” 熊太丰连忙追上少年,急切道:“依我看,虎丸什么的早晚还有机会寻得,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他家里那个书鬼是个祸患,这回没了虎精,又得不着铁戟,没准儿就要来县里寻他闹事,你看这……” “有镇魔院在呢,只看侯典史狠不狠的下心了!” 齐敬之冷笑一声,抬脚就出了花厅。 熊太丰大急,两臂一伸,竟是将少年拦腰抱住,苦苦哀求道:“他狠不下心不要紧,县衙上下几十口子可就要遭那池鱼之殃了,万一闹大了,说不得还要祸及县中百姓!” 焦玉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声,揶揄道:“兄长,咱们这位熊县令连虎精的皮子都不敢看,那个搅得侯典史阖家不宁的书鬼就更别提了。” 熊太丰看了小娃子一眼,竟是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很是感激:“你叫齐贤侄兄长,自然也是本官的贤侄!小贤侄方才所言极是啊,快来帮本官劝劝齐贤侄,让他救我一救!” 熊县令满嘴的贤侄直听得人头脑发昏,又是个没有修为在身的凡胎,齐敬之自然不好使用蛮力,只得无奈说道:“县尊放心,我祖孙两个就在本县居住,护卫桑梓责无旁贷,若有妖邪作乱,绝不会坐视不管!” 见少年松口,熊太丰这才松开了手,喜滋滋地道:“那好那好,贤侄才从山里出来,想必是乏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本官明日就召集全县的缙绅大户,把你应得的悬赏凑齐,差人送到家里去。” 齐敬之却是摇头:“多谢县尊美意!那畜生害死了不少无辜百姓,尤其是那些冒死打虎的猎户,即便侥幸没死,也多半吃过县衙的板子。这些赏金,便分给他们和死者的家人吧,也算是县尊爱民如子的一桩德政。” 熊太丰脸色尴尬,嘴里答应地倒是很干脆:“贤侄放心,本官一定办妥,若有人敢贪墨,熊某绝不饶他!” 他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剜了旁边的万都头一眼。 万都头吓得一缩脖子,连道不敢。 熊太丰又转过脸来,笑容亲热得不得了:“贤侄也看见了,如今本官手里竟没几个人可用,幸而有你仗义出头,方解我燃眉之急!还望贤侄在县里挂个都头的名儿,平日里无需点卯办差,只为日后行事方便,你看可好?” 齐敬之听了就有些意动,有了这个身份,陈二的事情就算是彻底揭过了,爷孙俩也再不会轻易受人欺压。 只不过他并没急着答应,而是扭头看向了焦玉浪。 小娃子会意,点头说道:“镇魔院只设到了郡一级,各县若能招揽到高手,多是如此办理。只不过除了回乡养老的,愿意蜗居一隅的高手极少。这种专司降妖除魔的都头除了听从县令指派,必要时也要接受镇魔都尉的征调。” 这时候,孟夫子也跟着走出花厅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几日不见就气息大变、行事越发张扬随性的学生,语气中既有欣慰,也有担忧:“兹事体大,你回家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复县尊不迟。” 少年才要答应,耳中忽然响起孟夫子的传音:“回家之前,先去趟城隍庙。只你一个人去……有人要见你。” 齐敬之一愣,随即默默点头。 三人当即从县衙出来,街上已是行人寥落。 齐敬之走在中间,一边走一边看向焦玉浪,开口问道:“你可有去处?” 小娃子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虽没见过别的江湖术士,但依着你先前的说法,寻常术士的处境可并不怎么好,想来见识也高不到哪里去……” 齐敬之拧着眉毛,肃容说道:“你小小年纪,气度见识俱是不凡。要说你只是个孤身流落江湖的小术士,我是不信的。说说看,为什么要跟着我?” 被齐家哥哥当面质问,焦玉浪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道:“兄长的记性应当不差,小弟分明只说自己孤身进山,却从没以江湖术士自居啊。” 齐敬之一怔,迅速将焦玉浪的言行在心里过了遍筛子,这才猛地惊觉,当时这小娃子故意将话题往江湖术士身上引,却当真没说过自己就是。 焦玉浪也不去看他的反应,悠然说道:“我与兄长萍水相逢,当时又是个抓贼抓脏的尴尬局面,兄长左袖中那把刀的气息可是不善,小弟怎么敢什么都往外抖搂?” 齐敬之停下脚步,心里便有一个念头冒出:“看来这误打误撞得来的血祭凶刃,不但极容易被修行中人发觉,给人的观感也着实不佳。” 他深深地看了焦玉浪一眼,点头道:“好,交浅本就不该言深。不过看你刚才对侯典史的态度,我就知你也是个明是非、懂善恶的。只凭这一条,咱们大可以交个朋友。” 说罢,齐敬之扭头看向齐老汉,笑道:“阿爷,孙儿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带我这朋友先回去,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 齐老汉一手将齐敬之带大,对自家孙儿的变化感受尤深,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干脆点头道:“我记得了,只管办你的事去,我自带着这小娃子回家去。” 他说罢,毫不见外地朝焦玉浪一挥手:“咱爷孙俩先走着!” “好嘞!” 焦玉浪神情雀跃,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嘴里不忘念叨着:“刚才都没顾上吃菜,回去我给阿爷烤虎肉吃!兄长先前是骗那典史的,虎精一身是宝,哪能说扔就扔了……” 齐老汉连连点头:“我说呢,好东西可不能糟践,不然就是作孽了。” 齐敬之站在原地,等一老一少走远了,才收起笑容,转身朝着城隍庙走去。 第40章 县城隍 从小到大,齐敬之跟着阿爷赶过很多回县里城隍庙的庙会,自然每次来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此时入夜之后的城隍庙却冷清得紧,少年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觉里头一片昏暗,凄凄惨惨看不真切,竟像是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他忍下心中疑惑,才要伸手敲门,庙门却先一步自行打开了。 庙门一开,明亮的光线忽然就从门后涌了出来,铺满了齐敬之的双眼。 他视线所及,院中、殿内俱是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与先前从门缝里看到的景象迥然不同。 一个白衣白帽、惨白面皮的高瘦汉子站在门内,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语气倒是透着股子亲热:“齐小哥儿来得倒快,快快请进!” 齐敬之的目光瞬间被这汉子头上的白色高帽吸引,就见那帽身上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你可来了!” 他略一寻思,已想起一位传说中的鬼神来,当即抱拳笑道:“见过七爷!” 白衣汉子连忙摆手:“可不敢乱称,谢七爷是都城隍座下大神,咱干的虽是差不多的活计,身份地位却是天壤之别,小哥儿唤我一声白都头就行。” 他一面说,一面在前引路:“其实不止是我,这大齐国里不拘是哪座城隍庙,但凡见到白某这样打扮的,小哥儿大可一律如此称呼,绝不会有错。哦,谢七爷自然是例外。” 齐敬之点点头,只觉自己短短一日间,已接连见到阴阳两位都头,这经历也属难得。 他心思灵动,立刻举一反三,笑问道:“那若是遇上穿一身黑的,便称他作黑都头,只有范八爷是例外?” 白都头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感慨:“正是如此,老黑正好出去办差,小哥儿今夜怕是见不到了。嗨,我俩干的这个差使,全靠这身皮唬人,生前名姓当真是没什么用处了。” 齐敬之自然是从善如流,边走边问道:“白都头,我师孟夫子说,有人在城隍庙等着见我,不知人在何处?” 白都头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离升堂还早,城隍老爷尚在后堂小憩呢。” 齐敬之讶然道:“竟是本县城隍要见我?” “那倒不是,只不过若想见面,还需等城隍老爷升堂。今日午间,小松山来了一个残破不堪的死灵,神智竟然还算清楚,吵着非要再见你一面不可。孟司公便对它说,小哥儿你算是个人证,晚间自会到堂,那厮才安分许多。” 听白都头这么一说,齐敬之心里就有谱了。 出山路上,他因为好奇虎精和伥鬼们被斩杀后灵性的去向,曾专门询问过焦玉浪,并将人化虎、虎褪皮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颇有见识的小娃子听说虎精的来历,脸色很是难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虎伥乃是死灵与山君虎煞结合而成的特殊鬼物,根子上已经是山君的一部分,鬼体被斩之后,灵性便会回归山君怀抱,永不能解脱。 至于虎精,据焦玉浪推测,它的灵性多半是被拘在那件诡异的虎皮花衣上,早早晚晚会被吃干抹净,沦为极特殊的伥鬼。只是虎皮意外受损,又有殿内神力镇压,它才趁着褪皮的机会,意图反客为主将自身灵性夺回,只可惜时运不济、功败垂成。 后来那厮真正化虎,虎皮花衣也彻底失效,其灵性反倒是复归自由,死后才得以经黄泉而入阴司。 说到虎皮花衣时,小娃子还特意提了一嘴,言道伥鬼是一类鬼物的统称,并非山君独有。虎伥之外,这世上另有一些异兽和奇物,同样能制造和役使伥鬼,各有各的特殊之处,只是更加罕见罢了。 齐敬之结合方才白都头的话音,知道对方口中的残破死灵,定是那虎精无疑了。 他心中一定,便有闲心打量起眼前这座与印象中迥异的城隍庙。 此时此刻,相比起往日的香火缭绕、游人如织,此时庙中绝无一丝吵嚷嬉闹之声,气氛极为肃穆森严。 正前方的大殿要远比齐敬之记忆中更加高大宏阔,殿门敞开着,里头的空间也宽敞幽深了许多。 烛火照耀下,殿内原本供奉着的神像俱都无踪,代之以几张高大书案,一应布置与县衙大堂差相仿佛。 似乎看出少年的好奇与疑惑,白都头笑着解释道:“小哥儿眼前所见,乃是城隍老爷的神府冥土映照现世,介于虚实有无之间。” 齐敬之点点头,顺着对方话头恭维了一句:“堂皇正大,果然是正神气象!” “哈哈,小哥儿师从孟司公,果然是个会说话的。这世上之人对阴司景象多是以讹传讹,却不想想,咱们阴司亦是官府,鬼神们也曾是活人,怎会将这里弄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殿门,就见门前柱子上悬挂有一副楹联,字字隐隐绽放金光。 “进来摸摸心头,不妨悔过迁善。” 齐敬之念出上联,转头又朝左手边看去,就见下联写着:“出去行行好事,何用点烛烧香?” 站在殿门前,白都头便不再随意谈笑,声量也小了不少,肃容介绍道:“这是咱们城隍老爷亲笔所书,祂老人家生前做到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最是铁面无私,死后封了本县城隍,行事举止一如生前,不爱以鬼神自居,也不怎么看重信徒香火。” “只看这幅楹联,便知城隍生前定是位好官。” 齐敬之再次惠而不费地恭维了一句,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我记得,左副都御史似乎是三品大员吧?怎么就只封了县城隍?” 白都头当即摇头:“可不是这么论的,虽说县城隍治下只有一县之地,身上却有显佑伯的爵位,位列超品,更能荫蔽子孙,成就一个神荫门庭,绝非人间县令可以相提并论……” “你这厮又在卖弄唇舌!”一个苍老声音忽然自大殿里传出。 随即,一个身着绯红色官袍的老者缓缓从殿门内踱步而出。 祂神情严肃,脸上的法令纹又深又长,显得极有威严。 白都头连忙躬身行礼:“老爷万安!” 老者停住脚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做这阴差头目多年,连姓名都已舍去,早该将人世浮华看透,不想还是这般的不长进!若是把小哥儿教坏了,看孟秀才如何治你!” 祂转而看向齐敬之,极认真地道:“大齐封神,县城隍一律授予显佑伯的爵位。这不过是个荣衔而已,与人间爵位可不是一回事……硬要比照,大致与朝中的四品官员相当。我若是真以伯爵自居,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老城隍话音才落,就听庙门处忽有人高声笑道:“哈哈,副宪何必如此较真,单是这城隍之位带来的冥寿阴福,就不知羡煞多少人间公侯矣!” 齐敬之心中一动,孟夫子还当真教过他,这所谓的“副宪”,正是左副都御史的别称。 他回头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孟夫子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老城隍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浮现,语气也温和了不少:“我好心替你教学生,你这秀才却不领情。” 孟夫子大步赶到近前,躬身施了一礼,笑道:“老大人今夜怎么起得这般早?” 老城隍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还不是因为老夫听说,有人在私底下口出怨言,说本官不知道体恤下属,连觉都不让睡!老夫也只好自己少歇息一会儿,早些起来把公事料理了,也免得落个待下严苛的恶名!” 第41章 老城隍传道解惑 孟夫子笑容一滞,扭头看向一旁的白都头,怒声道:“是哪个在背后乱嚼舌根?” 白都头脖子一缩,嘴巴微张,愣是没敢吭声。 只看他这怂样,哪里能与传说中勾魂索魄、教人闻风丧胆的阴间鬼差联系到一块儿? 看见这一幕,齐敬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不免腹诽道:“若是这天底下做都头的个个如此苦命,那熊县令所请,还真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老城隍指着孟夫子,佯怒道:“分明是你自己故意散播的牢骚话,莫要在这里攀扯他人!若是不想再干阴阳司的差事,趁早回去读书科考,想必还来得及!” “老大人说哪里话!下官当年夜宿荒园,被那妖婆子摘走了心肝,沦为供它驱使的活尸,若不是您仗义讨回,下官怕是至今还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孟夫子再次朝着老城隍躬身一礼,语气恭敬中透着轻快:“如今在您座前办差,誓死报效还来不及,区区辛苦又何足道哉!” 齐敬之不免有些惊讶,他与孟夫子相识多年,知他向来行事方正,一言一行最重规矩体统,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言笑无忌的一面,至于心肝被摘、沦为活尸这等骇人听闻的旧年往事,更是从没听他提起过。 孟夫子表完忠心,抬手就向少年一指,恳切说道:“老大人,我这学生您也见过了,今日唤他到此,一来是案情特殊,需他做个旁证;二来他是个才开始修行的野狐禅,请您提点一二,也免得将来行差踏错。” 闻言,齐敬之先是错愕,接着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日在私塾里,孟夫子已经猜出他手里可能有修行功法,却没有点破,还摆出一副不愿过问、放任自流的架势,没想到心里时刻挂念着这件事,一有机会就为他向城隍求恳。 面对老师争取来的难得机会,齐敬之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松龄县猎户齐敬之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 老城隍朝少年摆摆手,又向孟夫子说道:“你这学生可不是什么野狐禅!他一进来我就瞧见了,气血虽有些虚浮,胸中却已经一气贯通,只是修行时日还短,眸子里的精光无法收敛,晃得老夫有些眼晕。” 齐敬之连忙低眉垂目,不再去看眼前这位四品正神。 “哈!老夫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孩子竟是个实心眼的,跟你老师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老城隍打趣了少年两句,随即收起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正色道:“你刚才看向老夫时,目直不避、眸光清正,可见心底无私,没有畏惧和攀附之念,这样的心性堪称不俗,是个修行的好材料。” “然而修行艰难,心性资质不过是最基本,你吃亏就吃亏在门第不高、福缘不厚,身后没有家族助力,也没有早早被那些名门收入门墙,只能自己趟条路出来。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个姓氏,但凡家中有点儿根基,也早入了镇魔院的眼。” 老城隍说着,扭头又看向孟夫子道:“老夫修的是神道,提点二字实在谈不上。有关心骨的那两句话你可跟他提过了?” 孟夫子点点头:“提过了,只是下官见识浅薄,正要请老大人给他解一解这心骨二字。” “什么解不解的,又不是寻章摘句、说文解字。这心骨么……” 老城隍沉吟着,缓步走到院中,又慢慢踱了回来,这才开口:“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在老夫看来,心骨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性智慧、学识见识等诸般内在合在一处,成就的这么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并无实体,却又真实存在。” 他看着齐敬之,神色很是郑重:“老夫是个当官的,就以此来打个比方吧。朝堂官辅弼国主,当以忠心用事、兼济天下为心骨;父母官主政地方,当以施政仁爱、为民做主为心骨;武臣镇守一方,当以扶危定难、沙场建功为心骨。若无这等志向、操守,绝然无法成就名臣大将,修士在道途上跋涉,亦是此理。” “所谓心骨,内化于心、外显于行,谓之知行合一。”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由得微微皱眉。 路云子记忆片段中提到,心骨就是武夫的胸中意气。这与老城隍的说法有些出入,却又隐隐相通,也不知哪个解释更准确一些。 就听老城隍继续说道:“那些高姓名门弟子,都是自幼时起就经年累月研习门内典籍,务求领悟前代祖师的微言大义,等心骨有了雏形,方才着手修行。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各派得了真传的弟子,只从谈吐气质上就能一眼辨别出来。” “总而言之,心骨便是一个修士乃至一个门派立身的根基,具体的修行功法反倒在其次。也正因为有这么个看不见的门槛在,和尚得了道士的功法,不敢说一定就练不成,起码也是事倍功半,形似而神不至。” 听到和尚二字,齐敬之的眼眸猛地睁大,忽然就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虎精还是个僧人时,从小就听自家师父讲了许多禅虎故事,心中颇有艳羡之意,潜移默化之下,心骨一定也会向着这个方向偏移,或许这就是他能真正化虎的原因?再往深处想,那个虎君找上他,还以虎皮相赠,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人择功法,功法亦择人?若是一门功法刚猛霸道,修习之人最好也是性如烈火,若是一个人恬淡寡欲、如闲云野鹤,就该寻一门自然无为、潇洒飘逸的功法?” “就是这个意思!道统传承,首在得人!门人弟子与自家理念、功法越是契合,往往日后成就也会越高。” 老城隍抚掌赞叹道:“从你的修行进境来看,修习的功法与自身很是相得,这已经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大造化了。接下来便要继续从心骨上着手,换句话说,你的功法需要什么样的心骨,你就应该努力变成什么样的人。” 齐敬之悚然而惊:“如此一来,岂不是渐渐失了自我,成了创立功法之人的影子?” 老城隍哑然失笑:“怎么会?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心骨。即便是那些高姓名门从小调教出来的弟子,也只是理念气质相似而已,多多少少都有差别。还是拿读书来举例吧……” 祂顿了一顿,微微摇晃着脑袋说道:“你读前人著作时,难道没有自己的理解和好恶?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才是正道。若是不加取舍,甚至杀头便冠、削足适履,岂非本末倒置、愚蠢透顶?说起这个,你齐氏先祖里曾出了个绘画大家,留下来一句名言……” 齐敬之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说出这一句时,少年犹如醍醐灌顶,心中便有明悟生出:“是了,我要养育心骨,自然是以《仙羽经》为根基,却也不能陈陈相因、一味迎合,毕竟我终究是个人,不是真的仙鹤。我驾驭功法,而不是功法驾驭我!” 第42章 诛心之问 “孺子可教!这读书、绘画乃至修行,虽不是一回事,有些道理却是相通。” 老城隍颇觉欣慰,转过头对孟夫子道:“老夫搜肠刮肚,可是将存货全倒给他了!难得今夜起了个大早,这就升堂吧。” “副宪稍待,下官这就去准备。”孟夫子恭敬一礼,带着白都头匆匆而去。 齐敬之则是深深一揖,郑重致谢道:“多谢大人点拨!” 老城隍摆摆手,不在意地道:“老夫不过是个门外汉,只求不误人子弟便好。” 齐敬之摇了摇头,庄严而恭敬:“常言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大人教导皆是真知灼见,为晚辈点透修行关窍,今后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少年虽然修行日短,却也有了不少心得,与老城隍所言两相印证,很有些相合之处。 这些天,他修习《仙羽经》颇觉顺利,屡屡顿悟如同吃饭喝水。此时回想起来,除了不愿受拘束的性子与此经暗合,恐怕还有常常默诵经文、观想白鹤,使身心状态愈发与功法契合的缘故。 这是他从小读书养成的习惯,残卷中没有涉及、路云子记忆片段里也不曾有,却分明就是老城隍口中那些高姓名门弟子养心骨的法子。 除此之外,焦玉浪提及的江湖术士心性有缺,以至于功法难寻、有功法也难练成的说法,也与老城隍的心骨之论严丝合缝。可见对方所言,都是实打实的修行奥妙,最是要紧不过。 念及于此,少年再次诚心致谢:“大人恩德,齐敬之铭感五内!晚辈斗胆,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老夫于终南。”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微笑道:“我这个于,源出姜姓淳于氏,追溯上古,说不得与你这个齐还是亲戚。” 齐敬之会心一笑,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晚辈活了十六年,从没因为自己的姓氏得到过什么好处,还是最近听说了一些血脉隐秘,方知这姓氏也是一种力量。” “好处?力量?” 于老城隍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说的是卢敖吧?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这世界太过混账,非但人间俗世被代代传承的豪门世家把持,便连修行人,也是以血脉联结,只看祖宗是谁!” 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思,齐敬之点点头,坦然道:“大人真是一语中的!” 这些天来,他先是亲眼见证了卢敖因血脉而改命,又从焦玉浪口中得知,那些没有根基的江湖术士是如何凄惨可悲,甚至就在片刻之前,于老城隍还说他吃亏在门第不高。 耳闻目见之下,齐敬之生出这种心思,实在不足为奇。 谁知于老城隍的面色陡然一沉,脸上的法令纹越发深刻,显露出生前死后长久岁月里蕴养出来的深重威严。 “你是不是还认为,于某就是沾了与国主同为姜姓血脉的光,这才以区区三品官身,一举越过前头那些一二品的同僚,得以在死后封为一县城隍?” 祂瞪着少年,双眼里彷佛有电光闪动,冷声道:“你又是不是在想,老夫之所以愿意提点你,除了孟秀才的面子,还因为你姓齐?” 突如其来的连声质问犹如道道惊雷,轰然砸落在齐敬之的心头。 这种在言语和眸光中暗藏神威的玄妙手段,少年曾在孟夫子那里领教过,此刻由于老城隍使出,威力又何止大了数倍? 当真是神威如狱、神目如电! 一时间,齐敬之只觉心头轰鸣,胸中积蓄的意气一片散乱,双眼更是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大人说的不错,我正是作如此想!” 齐敬之竭力睁大双眸,毫不避讳地大声说道:“镇魔院以血脉划分各司,其中蚩尤司更是专门收纳卢敖那样的炎皇血裔、圣姜嫡宗,足见大齐对血脉的看重。对异人是如此,难道敕封神灵时反倒不问出身了吗?” “至于晚辈,虽是国姓,与大齐王室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想来还入不了大人的眼。您以青眼相加,愿意传道解惑,于我便是大恩,遑论其他!” 面对鬼神之威,少年竟是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字字句句条理分明、掷地有声。 见状,于老城隍忽然怒容尽去,抚掌赞叹道:“好!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也就罢了,面对老夫的诛心之问,依旧有胆气直抒胸臆,这份心性才显难得,也难怪孟秀才那般看重你。” “你刚才说的不错,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人把姓氏血脉看得比什么都重,俗世红尘如此,修行中人亦是如此。若是哪家的后辈争气,大伙儿都不免要赞上一句,不愧是某某的子孙,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至于老夫……” 祂顿了一顿,正色道:“于某从一介寒门到位列三品,死后又能顺利封神,自身的天资和辛苦先搁在一边,理所当然有这姓氏的一份功劳!” 少年闻言不由愕然,没想到于老城隍非但没有竭力遮掩,竟还承认地如此干脆、如此理直气壮。 “齐敬之,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这很好。然而聪明人也最容易钻牛角尖,一旦走不出来,难免坐困而死。可你既然要走修行这条路,有些事情就避不开。” 于老城隍虽然收回了神威,双目却依旧雪亮。 祂神情凝重,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我来问你,身处如此世界,遇上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东西,你会怎么做?” 闻言,齐敬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认真想了想,才郑重开口:“他狗眼看人低是他的事,只要不与我为敌,晚辈才懒得理会。若是为敌,自然是一刀斩之!” “哦?老夫为人为神,加起来已有百余年,也曾听过见过几个从草莽中崛起的英杰,因为自小就吃够了苦头,大多满腹戾气,尤其看不惯高姓名门、世家大族的做派,总想着打翻一切、再造乾坤,至不济也要取而代之方肯罢休……” 于老城隍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问道:“以你的才智气魄,难道胸中就没有这样的格局和野心?” “晚辈从来都看不惯这个世道,才宁肯横行山中,也不愿读书仕进。” 齐敬之摇头道:“然而理念之争最是无趣,今天我看不惯就要改变,明日他看不惯又要改变,争来争去无甚意思。再者,看重姓氏血脉本就是人之常情,我还能强逼着世人都数典忘祖不成?” “我曾听孟夫子说,姜姓绵延至今,各氏支脉少说也有数百。炎皇自不必说,下头各个支脉的初祖,必定也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推而广之,但凡是流传至今的姓氏,谁家没个奢遮显赫的祖宗,谁家的血脉不高贵?” 于老城隍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向少年问道:“所以呢?” “所以,那些死抱着姓氏血脉不放、只以门第论高低的庸碌之辈,从来都不在晚辈的眼里。一心想着去打翻、再造、取而代之,岂不是抬举了他们,看轻了我自己?” “一时落魄了,敬天法祖、开拓图强才是正理,犯不着跟旁人置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闻言,于老城隍面露赞叹之色:“好超人的见识!好豁达的胸襟!” 祂略作停顿,又吐出一句:“好跋扈的气焰!” 第43章 夜审(上) 烛火摇曳,城隍殿前,于终南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忍不住再次发问:“连取而代之也不屑为之,难不成你还想着自开一脉,做那一氏之祖?” 闻言,齐敬之洒然一笑:“晚辈平生之志,能得一个逍遥自在,就心满意足了。” “逍遥自在?你这志向看似简单,其实难于登天。老夫遍阅史书、久历红尘,也从未见过有什么真正的逍遥自在!” 说到后来,于老城隍摇头失笑之余,又不免有些唏嘘。 齐敬之却是浑不在意:“这有何难?无非是……有枷锁处挣枷锁、见牢笼时破牢笼!尸山高卧、血海舒拳,才见我辈的真颜色!” 说这话时,少年颇有些理所当然,丝毫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近日的非凡遭遇特别是几次搏命厮杀,也确实让他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于老城隍身躯一震,眸光越发深邃,其中似乎多了某种莫名的意味:“无为而无不为?老夫先前竟是小看了你。嘿,幸好你姓齐……” 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于终南的未尽之意,只不过他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并不在意对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轻笑道:“晚辈见识浅薄,心里就只有这么点念想。日后若是有所成就,还要感谢大人今日点拨之恩。”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本就是件快事。只不过这世上多的是大言不惭、欺世盗名之辈,既然你说自己一心想要逍遥自在……” 于老城隍面露笑意,隐隐比先前多了几分真诚:“今夜你就站在老夫身边,助我审一审那些个身披枷锁、不得自由的死灵。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看见了这世间的鬼祟真实,还能不能做到知行合一!” “我来助审?”齐敬之吃了一惊。 “有何不可?有老夫和孟秀才在,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若连这都不敢,还谈什么无为无不为?” 齐敬之原本还想说,自己不过是个凡人,怎么能参与阴司审案?可转念一想,孟夫子的阴阳司主事就是以阳身暂代的,既然老师做得,他这个学生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凡事总有个第一回不是? 他当即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点头应允道:“那晚辈就试一试。” 于老城隍再不废话,背着手走向了殿门。 齐敬之洒然一笑,昂首紧随其后。 他从小心思深,喜欢谋定而后动,但事到临头时,反而会思虑尽去、秉心而行,左右不过是“男儿遇事须放胆”这七个字而已。 进了大殿,就见城隍座下三司主事已经立于各自书案之后,除去孟夫子,另外两位一青面一红面,皆有非人异相。 一众阴差以白都头为首,亦分成两班站定。 满殿鬼神肃静无声,大部分视线却都有意无意地投向了城隍身后的少年。 孟夫子作为三司之首,神情肃然地带头拱手行礼:“请大人升座!” 这是齐敬之第二次见到自家老师如此端肃模样,心知此刻殿内并无什么师生,只有阴司法度、上下之别。 于老城隍绕过正中那张最大的书案,缓步登临神座,坐在了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匾额之下。 祂看着少年,朝自己身旁的位置指了指。 齐敬之从匾额上收回视线,先是向着于老城隍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迎着满殿鬼神森然冰冷的目光走上前去,立在了神座之侧。 待他站定,三司主事这才落座,就听孟夫子朗声说道:“禀大人,今夜共有待审死灵二人。” “第一个,姓沈名如海,生前乃刑名师爷,久历幕府,四十三年间辗转数郡县,去年冬归乡养老。昨日沈某病笃,死灵业力缠身、不得解脱,还请大人发落。” 于老城隍点点头,探手拿起身前书案上的一纸卷宗,递给了立于身旁的少年。 齐敬之双手接过,低头翻看起来。 白都头见城隍老爷点头,当即扬声道:“带死灵沈如海!”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一名阴差走上堂来,手里还牵着一条粗大锁链。 锁链的另一头悬浮在空中,一圈圈缠绕着,似乎绑了什么东西,却是无形无质。 齐敬之见了,蓦然想起路云子对于死灵的描述,心知满殿之中怕是只有自己看不见这沈如海的死灵。 好在孟夫子已经想到此节,先一步开口道:“沈如海,阴司明镜之下,还不速速显形!” 话音未落,城隍神座正上方,“明镜高悬”的匾额上忽然投下一道清光,照在那条锁链之上。 随即,一个人形快速勾勒了出来,很快就凝实如同活人,是个一身白衣、面容枯槁的老者。 老者身上除了锁链,还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齐敬之眼明心亮,很快就发现那血光另有玄机,其中隐隐有几道模糊而扭曲的血色人影,正一刻不停地对着老者又抓又咬。 好在那条锁链明显不是凡物,生生将血影们阻隔了开来,否则真不知这老者会是个什么下场。 老者才出现时,兀自浑浑噩噩,但很快就浑身一个激灵,双目之中有了神采。 他抬眼四下打量,看见满殿都是恶形恶状却又身着官服的人物,脸上就有了几分明悟,目光扫过孟夫子时则明显一愣,等看见了侍立在神座旁的少年,终于难掩惊愕之色。 只是不等他反应,一旁的阴差猛地一抖锁链,老者便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便连身形都有些不稳,如水波般模糊了一瞬。 于老城隍看向身旁的少年,开口问道:“如何?” 齐敬之打量着那些与老者死死纠缠的血色人影,神情就有些冷冽,回答道:“晚辈此刻方知,何为善恶相报、如影随形!” 于老城隍了然点头,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沈如海,既入城隍阴司,你可知罪?” 伴随着这句问话,沈如海身上的血光骤然大盛。 那几道血影忽然放弃了对他的撕咬,或是按胳膊、或是踩脊背,生生将这个老者压得趴在地上,半点儿动弹不得。 “放肆!” 于老城隍怒喝一声,立刻有两名持水火棍的阴差上前,乱棍向着那几道血影打去。 两根长棍透着淡淡的乌光,将血影从沈如海的身上狠狠扫落。 奇特的是,棍尖打在血影身上,反倒是沈如海连声惨叫,仿佛挨打的不是血影而是他。 被扫落到一旁的血影们兀自不肯罢休,就地打个滚,再次凶狠扑向老者,却被两根水火棍交叉拦住,只能张牙舞爪、无声嘶吼。 沈如海终于能直起上身,强忍着疼痛,颤巍巍转过头去一看,登时面色大变。 默默瞧了那些血影半晌,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回过头来,向着神座郑重三叩首。 再抬头时,沈如海的神色竟已经镇定了下来:“上神容禀,沈某身为谋主,先后辅佐数位东翁司掌刑名,见多了酷吏害人、白骨沉冤的惨事,深知生者可悯、刑罚不可轻动的道理。” 他稍作停顿,见城隍大人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这才继续道:“故而沈某审讯案犯,常怀慈悲仁恕之心,从不敢妄杀一人而使阴德有损,亦无贪赃枉法之事,实不知罪从何来,更不知为何会惹上这些凶神恶煞!” 闻言,于老城隍面沉如水:“齐敬之,你来告诉他罪从何来!” 第44章 夜审(中) 这话一出,满殿鬼神的目光再次汇聚而来。 齐敬之没想到考验来得如此之快,心思电转间,已将方才匆忙翻阅过的卷宗在心里过了一遍,看向沈如海说道:“这些血影并非你经手过的被告罪囚,而是原告苦主对你的怨恨显化。” 闻言,沈如海当即怔住,语气里满是不解:“原告苦主的怨恨?” 齐敬之点点头:“你只知道酷烈妄杀会造成冤案,难道不知宽纵凶犯同样也是罪过?你一生功过,阴司皆记录在册,总计有二十八人在死后状告你,其中原告倒占了大半。” 少年手握卷宗,一字一句念道:“元化六十四年,行商贺某途径瑞州宝符郡兰季县,遇上乡间宗族械斗,身遭数创而死,所携财物亦被洗劫一空。” “你以械斗死伤甚重、不忍再造杀戮为由,授意仵作假造记录,将贺某身上多处伤口写为仅有一处,定了个混乱中误伤而死。贺某含冤,告于兰季县城隍。” “至正三年,麟州玉斧郡斗柄县张某于自家门前闲坐,遭人纵马践踏而过,最终伤重不治。你以张某本就患有重病为由,改重伤为轻伤,力劝两家私了。张某不忿,告于斗柄县城隍。 “至正一十三年,曜州赤乌郡城医师江某带赘婿上山采药,被其婿推下山崖,你不加细查便定了个失足滑落,为其婿脱罪,致使凶徒漏网。江某怨气难平,告于赤乌郡城隍。” 齐敬之一连念了三条方才停下,再看沈如海时,却见此人脸上虽有惊讶之色,却无半分惶恐慌张。 “上神容禀,所谓法不责众,我将那行商贺某之死定为误伤、财物定为遗失,这才得以安抚乡里,将那些财物顺利讨回,使贺家的孤儿寡母不至于挨饿受冻。” “玉斧郡斗柄县的张某罹患恶疾,弄得家徒四壁,早已为家人所恶。我力劝两家私了,张家好歹得到一笔烧埋银子,总强过人财两空。” “至于赤乌郡的江大夫,他坠崖时只有女婿一人在场,除此再无旁证。验尸时江家赘婿固然言辞闪烁,但邻里皆知江大夫之女与其夫君琴瑟和谐、情深义重。她既没了父亲,我何忍再穷究其夫,使她一家离散、没个下场?” 沈如海不愧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哪怕城隍当面,依旧敢于为自己申辩,甚至大谈情理,三言两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干系推了个干净:“上神,法理无外乎人情,沈某断案虽于律条有碍,却合乎情理,于生者亦最为有利,拳拳之心,实不知何罪之有!” 于老城隍默默听完,嘴角泛起冷笑:“刀笔舞文,曲相开脱!死者已不可言,生者皆得了好处,自然皆大欢喜、太平无事!怪不得你能被多位郡守、县令争相延揽,安安稳稳地做了几十年刑名师爷!” “上神所言极是!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一味穷究法理,反倒对生者无益。” 沈如海仿佛没有听出城隍话语里的讥讽之意,神情反而愈发恳切:“沈某一生行事,不敢说无私,却也不该有罪。那些死者泉下有灵,知晓了家中光景,想来也会谅解,还请上神明察!” 于老城隍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齐敬之:“你怎么看?” 少年注视着那些无声嘶吼的血影,沉声说道:“这些死者或身遭数创、横死异乡,或重疾缠身、又遭践踏,或坠落山崖、粉身碎骨,无论哪一种都是痛苦万状。他们死后有知,必定盼望着强暴就诛、一申积愤!” 他顿了顿,略作斟酌才继续道:“晚辈不知阴司律条是怎么定的,但将心比心,若是我无罪无辜,却受人屠割,偏偏求凶徒伏法而不可得,孤魂泣血、衔冤九幽……此等大恨,怕是倾尽黄泉之水也不能洗刷!” 齐敬之这话一出,包括于老城隍在内,满殿鬼神皆是目露奇光。 沈如海更是脸色陡变,扬声争辩道:“沈某辅佐东翁断案,依的是阳间律法,一来朝廷有司查核无误,二来死者家人皆无异议,如今却一事两审,要被阴司律条裁断,岂非荒唐之极!” 齐敬之既已开了口,便将诸般顾忌放下,盯着沈如海道:“你只知生者之可悯,却不念死者之可悲,卖弄聪明、矫饰文字,致使凶人免死,继续横行于世!如此视朝廷法度如儿戏,有何脸面谈及阳间律法?” “最可恨者,你非但不以为耻,反倒洋洋得意,口口声声是为生者着想,说到底,不过是慷死人之慨罢了!那些枉死者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却因你之故再无伸冤之日,不去恨你,又该恨谁?” 齐敬之这番话直击要害,堪称掷地有声,只不过沈如海毕竟是积年的老吏,一生之中不知断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生死悲欢,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推翻自己奉行了几十年的信条? 更何况在他看来,站在神座旁的少年固然极受重视,但真正做主的必定还是城隍。毕竟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在人间是至理,在眼前这个与阳世官衙差相仿佛的阴司,自然也不会免俗。 于是,沈如海朝着神座郑重拜了一拜,恭敬说道:“沈某生前先后辅佐过数位东翁,所辖郡县无不诉讼平息、地方安靖,纵然没有什么大功劳,总还有几分苦劳。如今入了阴司,便是城隍老爷治下之灵,不敢讨要什么阴德阴功,只求大老爷做主,还老朽一个公道!”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齐鬼神多是官员死后由国主所封,阴司行事就难免带了许多阳世衙门的影子,然而阴司审案定罪只是表象,根子上还是为了消解死灵身上的业力、不使阴阳失序,绝非真要理出个是非曲直。 如今沈如海拿出阳世法理人情那一套,妄图蒙混过去,怕是行不通。说到底还是因为见识不足,从根子上就想差了,任他再如何巧言如簧也是无用。 果然,就见于老城隍一拍惊堂木,怒喝道:“恶业缠身的孽障,竟还妄谈什么阴德阴功?孟主事,你来告诉他,他一生中究竟积攒下阴德几许、阴功几何!” “是!” 孟夫子答应一声,当即翻开一本簿册,朗声道:“沈某细听,你掌瑞州宝符郡兰季县刑名期间,辅助县令断案一百三十二起,其中秉公而断者一百一十二起,无心作恶者十一起,有意偏颇者九起,宽纵大小人犯一十七人,苦主中有一人死后怨气难消,于兰季县城隍处鸣冤。”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按照上述各项计算,你的功过大致相抵,仍余阴德二两,若是能始终秉持公心,倒也不失为一员能吏。” 闻言,沈如海不由得轻舒了一口气,虽说二两阴德一听就不多,总归是有所盈余,比入不敷出要强得多了。 “本官还没说完……” 孟夫子还有下文,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因你宽纵之故,贺某死后两年间,兰季县每年死于械斗者比往年多出两成,其中更有一个死灵化成鬼物,致其仇人一家七口死绝。” “凡此种种,大损阴德,需倒扣五十七两八钱!” 第45章 夜审(下) 闻听此言,沈如海身躯一晃,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 仅兰季一县就损了这么多阴德,余者不问可知。由县至郡,权柄愈重,造孽只会更多。 “主事大人不必往下念了!” 沈如海自嘲地笑了笑,叹息道:“以往审案,沈某都是立在堂上,任凭下头辩得声哑力竭、丑态毕露,心中只是冷笑而已。如今易地而处,轮到我跪在下头,心里竟还存了几分侥幸,也着实是可笑!” 说着,他似乎是想保住最后的一点儿体面,努力绷直了腰背,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颓唐之色:“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要低头。沈某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有什么罪名,我一概都认,大老爷按律发落便是!” 随着沈如海话音落下,他身后几道血影的光芒骤然明亮了几分,眼见得比之先前更加凶戾了。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知此人并非真心认罪,身上的业力反而愈发深入灵性,拔除起来怕是更加艰难。 “难怪孟夫子说,阴司法度论心不论迹,原来缘由在此。今夜这头一个案子,竟是办砸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不安,当即向于老城隍躬身一礼:“晚辈孟浪开口、弄巧成拙,给大人添麻烦了!” 于老城隍缓缓摇头:“你不过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说了两句公道话而已。如此心肠世上少见,又何错之有?似沈某这等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见惯风浪、奸猾老辣,对天道人心早无半点敬畏,肯真心认罪才是奇闻。” 祂说着,探手取了一枚令签掷在地上,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速速与我拖下堂去,杖八十,打入冥狱之中,任凭怨鬼啃噬!身上恶业一日不尽,一日不得解脱!” 判罚一出,满殿肃然。 沈如海更是呆若木鸡,万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服软,竟还要受此重刑。 直到身上的锁链无声褪下,又被水火棍架住两肋,他才终于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大老爷开恩啊,小人知错了!知错了!”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沈如海已经双脚离地,整个儿悬在了空中,眼瞅着就要被架出门去,几道血影更如跗骨之蛆,死死攀住了他的小腿。 沈如海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忽然转头看向孟夫子,语气急促地叫道:“孟主事,小人去岁回乡时,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我因为孙儿开蒙的事,还敬了你一杯酒!求你在大老爷面前转圜一二,沈某绝不敢忘恩,绝不敢忘恩啊!” 见状,孟夫子不由得嗤笑一声:“沈如海,你也是办老了案的,可曾见过被告公然在大堂上跟审案官攀关系的?你当众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别说本官从不徇私,就是真有心帮你,怕也是爱莫能助了!” 听到这话,沈如海如遭雷击,竟比刚才骤然听到判罚时还要失魂落魄。 “原来眼睁睁任人宰割却求告无门,是这样的愤懑滋味!怪不得那些人死了都咽不下这口气,要到城隍面前告我。沈某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确实不冤枉!” 这话一出口,几道血影齐齐一抖,刺目的血光竟然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不少鬼神当即面露欣喜之色,彼此交换着眼神,尽皆默契地没有出声。 大殿之中,唯独沈如海本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犹如死物一般挂在水火棍上,满脸绝望地看着屋顶,惨笑道:“生前我审人,最看不起那些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的可怜虫,死后人审我,才知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货色,还真是可笑!” 说罢,他竟真地放声大笑起来,哪怕被阴差架出了大殿,哪怕殿外传来棍棒击打人体的声音,那状若疯癫的笑声依旧高亢不绝。 孟夫子看向顶头上司,苦笑道:“属下还是阳身,大人却不准我在审案时戴上鬼面,像刚才这样公然找我攀交情的事情怕是无法避免。” “哼!阳身戴鬼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更何况,鬼面可以欺人,却不能欺心!” 于老城隍两眼一瞪,正色道:“孟回,你若连这一关都过不去,还做什么鬼神?齐敬之和卢敖若是修行有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你的弟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数十年后都要排着队进黄泉!” “其中难免有几个不成器的,要来这殿里走上一遭。弟子是如此,血脉骨肉、挚爱亲朋亦然,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真以为戴上那劳什子就能一劳永逸?” 这些话说的极重,孟夫子连忙站起身来,恭敬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受教了!” 于老城隍虽是训斥了下属几句,心情却并不坏。 他见孟夫子态度诚恳,当即微微颔首,语气悠然:“有些人呐,譬如这个沈某,不过侥幸得了些许权柄,能够摆布他人,就自命不凡起来,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一朝失了势,被人狠狠踩在地上,才知自己不过就是个笑话!” 说着,祂又转头看向身侧少年,笑吟吟地道:“话又说回来了,事不临头不自知、不撞南墙不回头,皆是人性使然,连同老夫在内,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免俗。我辈立于世间,务必时时自省,否则焉知自己不是又一个沈如海?” 闻言,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 他只是个才得了奇遇的少年,见识依旧有限,刚才亲眼旁观城隍审案,只觉其举证之详尽、刑罚之严酷,比之人间要超出百倍,终于知道何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何谓“举头三尺有神明”。 得此见闻,齐敬之自然是大受震动,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强自忍耐,尽量不把情绪表露在脸上罢了,其实心里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神灵威势若此,亏我当日还曾对孟夫子说什么阴司鬼神、不做也罢,如今想来,实在是大言不惭。” “在殿外时,我同样放了许多豪言,眼前这位三品朝官、伯爵鬼神面上极为欣赏,难保不会在心里笑我年幼无知、净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话。” “祂刚才发了这通议论,明显是要借机敲打一下孟夫子等座下鬼神,却偏偏要看着我说话,可见也有规劝我的意思在其中。我也的确应当更加警醒,绝不能有了点微末本领就得意忘形,活成他人眼里的笑话!” 齐敬之正当少年,心思灵动剔透,知道于老城隍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全然是一番好意。 他感激之余,胸中却又不可遏制地升腾起一股不平之气。 “老大人所说固然是金玉良言,却也锐气全无,更小看了我的决心。所谓诚心正意、勇猛精进,只要是秉正道而行,纵然遇上了南墙,一头撞破便是,又何须回头?” “祂说要得真正的逍遥自在难于登天,我齐敬之偏要登一登这天!我虽不作恶,却也容不得自己的生死祸福操于他人之手,哪怕鬼神也不行!” 第46章 执念 齐敬之心里念头纷呈、脸上却无甚异样,落在一众鬼神眼里,便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已。 他看向于老城隍,笑容坦荡真诚:“刚才晚辈还在想,若是他日自己站在下头,看见审案的竟是自家老师,只怕也盼着能得些照顾呢!” “只可惜夫子向来持身以正、用心以纯,若不是我前阵子遇上件神异之事,怕是到死也不会知晓老师在阴司的身份,更不敢奢望他会徇私枉法,对我网开一面。” 听见这话,孟夫子自然是笑容欣慰,于老城隍却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不用替他找补,心性修为不到家就是不到家,再如何掩饰也是无用,白瞎了那颗妖魔也要垂涎的玲珑心。” 说罢,祂摆了摆手:“带第二个吧。” 白都头立即高声吩咐下去,孟夫子则向殿中鬼神们介绍道:“这第二个有些特殊,原本是福崖寺的僧人,却化身为虎、食人甚多,先是被五云司董茂重伤,今日又于小松山中被我这个学生手刃,只剩下一点残灵。” “福崖寺?” 殿中当即有鬼神讶异出声:“号称大齐第一禅林的福崖寺?” 齐敬之循声看去,见说话的乃是坐在孟夫子下首的纠察司主事,生得高大魁梧,靛青色的方脸上鼻孔外翻,两颗大眼珠子凸出眼眶,看上去极是狰狞丑恶。 “阴司鬼神都是活人死后所封,这位主事如此形貌,是神通变化,还是戴了那所谓的鬼面?”齐敬之暗中转着念头。 孟夫子看了这位同僚一眼,点头肯定道:“正是都城郊外东绣岭上、石瓮谷中,那座执大齐禅宗牛耳的福崖寺。” 纠察司主事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福崖寺乃是有真传的修行门户,寺里的弟子死了,灵性自有归处,怎么跑到咱们这里来了?” 正说话间,又有一名手持锁链的阴差走进了殿门。 “明镜高悬”牌匾上的清光照了半天,锁链另一头才终于勾勒出一道魁伟身影。 殿里立时起了轻微的骚动,只因那道身影并非人形,而是一头凶恶猛虎。 这头猛虎不像沈如海那样凝实如生前,而是虚幻残破、几近透明,显见得灵性衰弱已极,犹如风中残烛。 尤为惊悚的是,猛虎干瘪的肚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血红色的人影。 血影们扭曲交缠在一起,已经难分彼此,十几张栩栩如生的人脸在其中浮沉翻滚、忽隐忽现。 这些人脸或哭或笑、神情各异,远比沈如海身上那几道模糊影子鲜明生动。 只是与沈如海的待遇不同,猛虎腹中的血影们十分安分,没有半点要反噬的迹象。 “这……” 纠察司主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要夺眶而出:“不是说死的是个福崖寺的僧人吗?” 孟夫子点点头,回答道:“原本确实是个僧人,只是死前已经从里到外、彻彻底底成了一头虎精。它连人都不是了,那福崖寺一脉所属的佛国净土,自然也回不去了。” 纠察司主事恍然:“那就是无主的妖灵了?如此倒也合乎规矩。” 另一侧,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盯着虎精妖灵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邪术?禅宗门徒虽然喜欢玩几手驯化猛虎的把戏来吸引信众,可从没听说有哪个僧人舍了好好的人身不要,反而去做畜生的。” 齐敬之在一旁听得分明,这速报、纠察两位主事虽然同是县城隍座下鬼神,言语中对佛门禅宗的态度却明显有着差别。 下一刻,虎精妖灵主动开口了:“诸位尊神容禀,小僧此刻仍能感应到寺中寄灵碑的接引之力,可见并未被逐出师门。小僧不回去,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只因小僧心中还有执念未了,这才厚颜上门叨扰,欺瞒得罪之处,还望诸位尊神海涵!” 说罢,它主动伏下身躯,额头触地以示恭敬。 见状,殿中的鬼神们齐刷刷看向孟夫子,神情各异、眼神玩味。 孟夫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先前他先入为主,认定这虎精犯下如此大罪,更是彻底化为妖灵,定然不为师门所容,又一心要为死于虎口的县中百姓伸冤雪恨,不假思索就将飘来阴司的残灵拿下。 他万没想到,这厮作孽至此,连灵性也化为妖形,竟依旧被福崖寺的寄灵碑视为门人。自己一时不察,竟是上赶着给自家大人接了个烫手山芋回来,日后传扬出去,整个松龄县阴司都要成为笑柄! 念及于此,孟夫子胸中的怒气不住上涌,正欲当场发作,却忽然想起方才老大人的那番敲打之言,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他怔了半晌,眼神终于复归清明,摇头苦笑道:“原来老大人早就知道了!我胸膛里这颗玲珑心,还真是白长了!” “现在醒悟也不晚!真以为脚踏阴阳、兼通人鬼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于老城隍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就不再搭理他,转而看向依旧趴伏在地的虎精妖灵,语气里带了几分森然:“你这小辈的境界如此低微,一只脚尚且留在修行门外,就敢这样愚弄阴司,当真以为本官不会处置你?” “你在本县造下偌大杀业,真灵又是个妖魔虎形,纵有师门寄灵碑庇护,阴司冥狱不好收押,本官也大可以将你交给镇魔院,填了那口传说中的无底枯井,想来福崖寺的诸位高僧大德也无话可说!” “小僧万不敢如此狂妄!我自知造孽太多,无颜再见恩师,更不敢妄求脱罪。” 虎精妖灵缓缓抬头,慢条斯理地说道:“小僧心中仅存的一点执念,正是身入那口伏魔井中赎罪,以此虎形了却残生。奈何小僧之灵无法脱离黄泉,只能厚颜登门、叨扰阴司,还望尊神成全!” 它这话一出口,大殿中又是一静,上到城隍、下至阴差,无不面露惊疑之色。 于老城隍双目微合,默然半晌才再次开口:“你既然出身福崖寺,还能一口叫出那口井的名字,应该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吧?” 虎精妖灵立刻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知怕是比这殿里的人都要多些。然而只要能留住虎形,无论身在哪里都是一样!” 于老城隍受了对方轻视,脸上并无愠色,反而有些不可思议:“伏魔井从来是有进无出,就连黄泉都无法连通。一旦进去了,无论是佛国净土,还是来世转生,便都成了泡影,就只是为了保住这么个畜生形体?” 第47章 报应 饶是于终南这位四品阴神见多识广,也觉眼前的虎精妖灵实在是不可理喻。 一旁青面凸眼的纠察司主事忍不住扭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大人,禅宗门人常有惊世骇俗之举,这一个纵是乖张了些,倒也不足为奇。福崖寺近年来声势不小,咱们不妨慎重一些,先知会它门中师长一声,再做处置不迟。” “此言大谬!” 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立刻出言反对,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等上奉国主、下依律条,何必要看和尚们的脸色?” 祂说着,又转头看向于老城隍,高声提醒道:“大人,这厮身死已有半日,还请从速发落,若是再拖延下去,一旦福崖寺上门来闹,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纠察司主事的青面显得愈发黑了,正待出言反驳,就见城隍大人已经在轻轻摇头,只得闭口不言。 于老城隍看向沉默了许久的齐敬之,笑问道:“这虎精是你所杀,你怎么看?” 方才审问沈如海时,齐敬之已经得了教训,打定主意不再贸然开口,没想到于老城隍竟然又来问他。 少年这回就慎重了许多,沉吟片刻才答道:“无论是福崖寺还是镇魔院伏魔井,晚辈都是头一回听说,尤其此事涉及本县阴司与那两家的关系,就更不敢妄加议论。” “晚辈只知道,这头虎精凶残成性,生前不但吃人成瘾,还吃出了心得!我将它斩杀之后,曾尽剥其皮、饱食其肉,深知此獠已是货真价实的虎形妖魔无疑,便如孟主事所说,根本算不得人了!” 少年的语气很是平淡,彷佛将虎精扒皮吃肉只是寻常事。 一时间,殿中鬼神无不侧目,速报、纠察两位主事最是不加掩饰,重又将齐敬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虎精生前凶不凶残且不论,眼前这个少年却一定是凶残得紧了。 齐敬之对周围的异样目光恍若未觉,反而主动看向了速报司主事,拱手问道:“大人执掌速报司,晚辈斗胆请教,这‘速报’二字该作何解?报应若是迟来,还算是报应吗?” “嗯?” 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眼前这个少年才口口声声说不敢妄加议论,转头就问起了报应之事,可见非但明辨是非、心怀仁义,还颇有些狡黠奸猾。 祂被这两个问题骚到了痒处,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善意和欣赏,当即昂然答道:“自然不算!报应若是迟来,又如何震慑宵小,彰显我阴司威严?” 说罢,祂还似得意似挑衅地看了对面的纠察司主事一眼。 纠察司主事那张靛青色的脸更显阴沉,冷哼了一声道:“知会福崖寺一声,也不过是多等几天罢了,何必匆匆结案,平白与佛门交恶?你方才还说要上奉国主,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使得国主劳神垂顾,又岂是我等为臣之道?” “国主授予权柄,便是要我辈秉公而行!” 速报司主事连连摇头,很是不以为然:“下头这厮已在人间肆虐多日,阴司管它不着也就罢了,如今终于落在咱们手里,别说几天,便是耽误了一时三刻,也是迟了,也算不得真正的报应!那才是辜负了国主隆恩!” “哼!按你的意思,我竟成了辜负上恩的不忠之臣了?好好好,即便不知会福崖寺,事关镇魔井,也该私下里先跟镇魔院通个气吧?” 纠察司主事气极而笑:“若就这样公事公办地移交过去,且不说镇魔院肯不肯收,即便碰上个糊涂官儿,不加细查就收下了,日后人家回过味儿来,或是被福崖寺闹上门去,还不得恨死了咱们?” 眼看两位主事越说越僵、言语之中已经有了不小的火气,于老城隍抬手向下一压,不容置疑道:“尔等莫要争执,此案本官自有决断!” 祂看向下头的虎精妖灵,冷笑道:“本官这里可从没见过什么福崖寺的僧人!这头妖灵既然敢来自首领罚,本官又岂会吝惜一个报应!” “阴阳司即刻行文镇魔院,务必使文书、签押齐备!即便日后福崖寺和镇魔院要跟咱们打官司,也让他们无话可说!速报司负责选派能员押送,绝不能出半点差池!” “遵命!” 被点到的两位主事立刻躬身应命,速报司那位更是一脸欣喜之色,红色的大脸上几乎要透出紫意来。 于老城隍又补了一句:“虎精生前害人甚多,纠察司要对县中各处严加巡查,谨防鬼物滋生。这是当前急务,千万马虎不得!” 纠察司主事虽有不甘,终究不敢违逆上官,同样起身领命。 见状,堂中的虎精妖灵深深伏下身去,诚恳致谢道:“多谢尊神成全!” “本官不过是依律而行!” 于老城隍笑容森然,盯着虎精妖灵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你执意入伏魔井是想图谋些什么,老夫一个字儿也不想知道,那里头也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只是有一条,你腹中那些虎伥残灵,原本皆是我松龄县子民,须得给本官尽数吐出来!” 闻言,虎精妖灵晃了晃脑袋,开口道:“它们既入小僧腹中,看似还有独立形体,其实早与我化为一体,以小僧眼下这情形,纵想割舍也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小僧这一身恶业,倒有大半都落在了它们身上,理应随我堕入伏魔井中,万死以赎其罪!” 它顿了顿,咧着血盆大口,像是在笑:“小僧之所以能够抗拒寄灵碑的接引,全靠它们身上的业力,还请尊神明鉴垂怜!”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于老城隍闭目沉吟半晌,复又睁开眼睛,冷笑道:“依你便是。” 一县阴司、满殿鬼神,竟被一个案犯安排得明明白白,半点儿好处没捞到,全便宜了镇魔院,多半还要惹上一身骚。 速报司主事面庞发紫,孟夫子脸色铁青,两位鬼神几次犹豫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齐敬之则是想起了小松山古庙中的经历,两个青衣童子带领一众虎伥公然堵门,为僧人穿上花衣,又为虎精指人,若是归属虎精的这些伥鬼也是如此行事,其罪孽确实不小。 它们本是虎口下的受害者,一旦被虎煞侵染化为鬼物,反倒成了山君食人的得力帮凶,当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虎精妖灵心愿得成,忽地看向神座旁的少年,狰狞笑容再也不加掩饰。 “昔有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终得无上善果。如今施主斩我残躯、食我血肉,使小僧得以效法先贤,脱去此世恶皮囊,更以报应之说助我入伏魔井了却执念……施主功德之广大,可比吞佛肉之鹰、啖佛血之虎!” “大恩不言谢,今后小僧残灵一日不灭,便于伏魔井中为施主诵经祈福一日,以还此报!” 说着,虎精妖灵低下头颅,语气虔诚而恭敬:“伏愿施主道途顺遂、早证菩提!” 第48章 仙人掷履 清晨,一夜未眠的齐敬之轻轻推开自家院门,鞋上还沾着草叶,裤脚早被露水打湿。 老黄狗照例卧在门边假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反倒是把身前一根啃得精光的大骨头捂得更紧了。 院中的一处篝火已经熄灭,空气里不但有烤肉的香气残留,还弥漫着极为浓郁的山果清香。 少年再四下一看,就见墙角处归拢了一大堆果核,许多果肉都未吃净,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咬痕,显得一片狼藉。 听到开门的动静,焦玉浪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兴奋叫道:“兄长可算回来了!山魈前辈派了许多猴子猴孙,趁着夜半无人把剩下的虎肉虎骨都给送来了,还捎带了许多果子,吃一半留一半,叽叽喳喳闹腾到天快亮才走。” 齐敬之想象了一下焦玉浪带着一群猴子吃果子的情景,顿时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吃起来没够,厚着脸皮央求前辈想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见齐老汉正拿着刀分割虎肉,不由得有些担忧:“阿爷这是一夜没睡?” 齐老汉忙活得头也不抬,乐呵呵地说道:“焦娃子说了,吃虎肉能大补血气,饮虎骨酒更能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对练武大有裨益。这还是一般的虎,咱们这头是成了精的,那就更金贵了,正好用来给你打根基。” “你还别说,阿爷我刚才吃了块烤肉,这肚子里跟点了个火炉子似的,暖洋洋的浑身都是力气!” 齐敬之仔细瞧了,见阿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原本因脊杖带来的病容疲态也已经尽去,这才放下心来。 焦玉浪跟了进来,见齐家哥哥眉眼间有了笑意,便有些得意地低声道:“阿爷只说你在练武,我也就顺着说,绝没漏了嘴!” 齐敬之默默点头,带着焦玉浪从厨房退出来,回了自己屋子。 他关上房门,神情肃穆地看向焦玉浪,忽然躬身一礼。 小娃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兄长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便是!” 齐敬之的语气极是郑重:“我也不瞒你,前些天我偶然得了一本残经,虽说连壮命境的功法也不齐全,却是真正的修行经文。你年纪虽小,见识却广博,我想跟你打听一下,这本残经出自何处,有没有办法补全,我擅自学了可有什么后患?” 这些问题齐敬之在心里存了很久,孟夫子不通修行,而且摆明了不想打听干涉,于老城隍或许知晓,但容易把路云子的事情牵扯进来,后果着实难料,反倒是可以跟焦玉浪这个半熟不熟的人请教一二。 闻言,焦玉浪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双眼一瞬不瞬地道:“修士的本经是成道之基,你我才刚认识,兄长可要想清楚了,当真要告诉我?” 齐敬之洒然一笑:“山魈前辈和我阿爷都喜欢你,我也自当信你。更何况不过是本残经而已,我拿来做攀登的拐杖,合用则用,不趁手就修剪修剪,或者干脆换一根就是了。至于成道之基,不该是我自己么?” 焦玉浪听了就有些愣神,没想到仅仅一夜未见,这位齐家哥哥的谈吐气质竟有了明显改变,更加坚毅昂扬,仿佛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睥睨一切的豪迈之气。 小娃子憋了半晌,才点头道:“请兄长将残经的名字告知,小弟若是知晓,自当知无不言。” 齐敬之也不迟疑,当即将《仙羽经》的名字连同一部分总纲说出。 “《仙羽经》?” 焦玉浪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起来:“这世上竟然真有这部经?我小时候听家中长辈提起过,权当故事来听的。” 他眉头微蹙,仔细回想了片刻才道:“大致意思是,数百年前曾有位姓凤的仙人化身农夫,隐居在大齐山野之中。有一日大雨瓢泼、道路泥泞,邻居家的少年来向他借草鞋,仙人不肯借,说旁人的草鞋能借,唯独他的不行。” “这草鞋是极便宜常见的东西,邻家少年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当即恶语相向。那仙人也恼了,言道本想度你为弟子,不想竟如此顽劣,还是去仙羽山做个推云车、衔桃花的鹤侍吧。” “仙人说罢,便将自己的草鞋掷在邻家少年身上,那少年竟当场变成了一只仙鹤!随后仙人踩在鹤背上,一人一鹤就此翩然而去。” 听到这里,齐敬之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山前村的孩子若是不听话,长辈就会拿山里叼娃娃的狼婆子来吓唬,与焦玉浪这个故事可谓异曲同工,顶多后者更文雅一些罢了,多半是焦玉浪的长辈哄睡时讲给他听的。 焦玉浪似乎也觉得尴尬,挠了挠头道:“这故事是有些不靠谱,可在我大齐,草鞋确实有‘不借’‘鹤履’这两个别名。” “据说这故事还有后续,有人从凤姓仙人隐居的草庐中找到了一本无名功法,因仙人曾提到仙羽山,那功法也因此得名。据说有很多江湖人赶去争夺,甚至有修行人牵扯其中,着实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如今几百年过去,除了这个故事本身,就再没剩下什么痕迹了,起码我没听说过以《仙羽经》为本经的宗派和大能。那座所谓的仙羽山更是全无踪迹,哪怕真的存在,只怕也不在大齐境内。” “兄长得到的功法,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后人穿凿附会取的名字,好处是应当没有太大的后患,坏处是很可能无法补全,也没有师门可以倚仗。” 齐敬之点点头,笑道:“那就是好坏参半喽?总算不是最差的情形,起码不会有哪个高姓名门恼怒我偷学功法,要将我铲除了去。” 焦玉浪见齐家哥哥脸上并无沮丧颓唐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正如哥哥所说,修士自己才是根基,散修里同样有不世出的大能。” 他这明显是安慰之语,齐敬之却像是当了真,点头道:“没地方补全,我就自己来补。只是我初涉修行、见识浅薄,还没这个本事,过几日便去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走一趟,淘换几门功法开开眼界。” 焦玉浪闻言愕然,实想不到齐家哥哥有如此雄心,或者应该说,狂妄得过了头? “仙羽山……鹤履……推云山、衔桃花?还真是有趣!” 齐敬之没理会小娃子的复杂神色,嘴里喃喃自语,明显是走了神。 《仙羽经》的经文在他的心头流淌而过,这功法只是残篇,壮命境第三步专气致柔除了偏向外炼的洗翅劲,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句话。 “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第49章 山道惊变 松龄县多山,要想前往怀德郡城,向南翻过曾经有食人恶虎盘踞的南岗之后,仍有不短的山路要走。 齐敬之背着长刀和行囊,步履轻快地走在山道上,对这一趟郡城之行特别是传说中的镇魔都尉官署很是期待。 说起来,这还是少年首次离家远行,好在有焦玉浪做向导,一路上说说笑笑,丝毫不觉烦闷。 二人不急着赶路,出门时就晚了些,眼瞅着日头已经西斜,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索性寻了个山道旁的破败院落栖身。 院子不大,三间瓦房塌了一间半,只有东屋瞧着还算完好。 堂屋西、南两面漏风,北墙根地上横着两扇门板,门板上铺着一层干草,像是不久前才有人睡过。 通往东屋的门虚掩着,里头除了盖着破草席的土炕再无它物,隐隐有股霉味儿飘出来。 焦玉浪来时路上曾在这里住过,知道齐家哥哥没离过本县,开口介绍道:“听人说,屋后山坡上的那片林子里有大户人家的祖坟,专门起了这房子,派家仆在此看护,本家人回来祭祖时也住在这里,后来不知怎么就荒废了。过路之人赶不上宿头,就在这里对付一宿。” 齐敬之点点头,见门板上的干草还算干净,也就懒得睡东屋的凉炕。 他随意选了一扇门板坐下,从行囊里掏出馒头和肉干,就着囊里的水吃喝起来。 焦玉浪也跟着有样学样,两人都有些修为在身,牙口和胃口颇佳,倒也吃得香甜。 正吃喝着,外头脚步声响,又有人进了院。 齐敬之抬头看去,见来人是一男一女,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皆作村夫村妇打扮。 女子素面朝天、布衣荆裙,捯饬得很是干净,走路时落后男人半步,还用一只手拉着男人的衣角,显得极是亲昵。 两人显然没想到这处不见炊烟的破败院子里竟然有人,当即便住了脚。 年轻男人看面相就是个憨厚老实的,看见齐敬之背上的长刀,又连忙横移一步,将女子护在了身后。 反倒是那女子胆子更大些,从男人背后露出头来,脸庞还算白皙,眉眼瞧着也有几分清秀。 她轻轻推了男人一把,笑道:“都怪我脚程慢,连累我男人一起撂在这山道上,天黑难行,也只能先歇歇脚。好在离家已经不远,公婆等得急了,多半就要打发小叔子们来迎。两位小哥儿年纪这样小,没大人带着就敢出远门、走山路么?” “我们兄弟两个命苦,爹娘走得早,可不得自己管自己么!” 齐敬之咽下嘴里的肉干,回了对方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先前县里南岗闹老虎断了商路,我们困在家里,攒下的一点儿本钱都给吃没了。如今听说虎患平息,这才壮着胆子出来,去郡城舅舅家讨口饭吃。” 说这话时,少年特意没用从孟夫子那里学来的官话,而代之以松龄县本地口音。 一旁的焦玉浪勉强听了个大概,扭头看了齐家哥哥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双方一问一答,算是初步盘了底,不管心里信不信,院中的气氛终究松快了不少。 女子拉着自家男人,大大方方地进了堂屋,脸上还带了几分同情:“倒是难为你们哥俩了。你们是松龄县的吧,听说那头老虎邪乎得很,还是郡里派人来才除了的?” “可不是,光是吃人就吃了十几个呢!猎户们宁肯挨板子,也不敢上南岗去打。大户们都急坏了,找熊县尊开出了一百两的悬赏呢!最后也不是郡里派的人,是都城过来公干的大人,姓董,是个什么五云司缙云使者。” 女子见齐敬之说得清楚,口音也确实是松龄县那边儿的,神情越发缓和。 她踮着脚在自己男人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又大声说道:“你在这儿跟两个小哥儿说说话,我去去就回来。” 齐敬之和焦玉浪都是耳聪目明之辈,知道女子是要如厕,便只当自己耳聋。 年轻男人明显有些犹豫,却也知道自家媳妇儿是要他看住堂屋里的两个小子,只好点了点头。 女子便将挎着的小包袱交给男人,四下看了看,绕过北墙往屋后去了。 她这一走,堂屋里就陷入了沉默。 男人将行李放到东屋炕上,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房门,然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见齐敬之和焦玉浪看过来,就朝他们憨笑。 见状,焦玉浪撇撇嘴,移开了目光,低头继续跟手里的肉干较劲。 齐敬之却很有谈兴:“大哥这是带着嫂子从娘家回来?” 男人一愣,旋即点了点头,脸上笑意又盛了几分,只是依旧没有开口。 也就这片刻的工夫,女子便回来了,手里不知从哪儿抱了一捆干草,还顺带着拎了一根木棍。 她朝齐敬之和焦玉浪微微颔首,转身就朝东屋里走。 见年轻男人挡住了房门,女子也不说话,只抬起头,无声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 男人明显有点愣神,忙不迭地让开了路。 女子便自顾自地进了屋,抱着干草上了土炕。 年轻男人扭头看着自己媳妇儿在炕上忙活,双脚却钉在原地,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 齐敬之全程看在眼里,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方才他在年轻男人的脸上,分明瞧见了一闪而过的慌乱畏惧之意。 念头闪动间,少年忽然展颜一笑,乡音里满是真诚:“大哥,我这儿有自家做的肉干,你要不要尝尝?” 焦玉浪猛地抬头,有些惊讶地看了齐敬之一眼,又转向年轻男人,目光里就带了疑惑与审视。 出门在外、萍水相逢,从来是各吃各的,无论是请人吃还是吃别人的,都是大忌。 没想到,年轻男人只是略作犹豫,就迈步走到了齐敬之身前,背对着东屋房门蹲下,双手接过了一块肉干。 他没有吃,只是将肉干放在手里摩挲,半晌之后才小声说道:“不知道为啥,心里忽然有些怕。” 齐敬之才要说话,蓦地抬起头笑道:“嫂子要不要也吃点儿?” 不知何时,那个女子已经倚在了门边,闻言摇了摇头,只是默默地盯着自家男人的后背。 这下连焦玉浪也瞧出不对了,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齐家哥哥。 齐敬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朝男人笑道:“大哥,嫂子叫你呢!” 年轻男人脸上露出心悸之色,却也只得站起身来,几乎是贴着女人另一侧的门框进了屋。 女人再次朝齐敬之无声颔首,然后伸手将房门一关,听动静还用木棍顶了门。 下一刻,齐敬之霍然起身,抬手握住了背后煎人寿的刀柄。 只是没等他进一步动作,就见听轰的一声,东屋房门应声炸裂! 一道黑影四足着地,旋风般从屋内冲出,毫不停留地从焦玉浪头顶一跃而过,生生将北墙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紧接着,一个身量极高、须发皆白的褐衣老者从东屋内追出,脚步轻轻一点,也跟着从墙上的窟窿跃了出去。 灰头土脸的焦玉浪从门板上爬起来,探头朝东屋一看,里面竟已空无一人。 正愣神的当口,小娃子只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耳边传来齐敬之沉静的声音:“咱们出去瞧瞧!” 第50章 金刀魏 齐敬之和焦玉浪追出来的时候,先前的黑影和老者正在屋后山坡上激斗。 这回两人看得分明,那个褐衣老者面色焦黄,以红绸束白发,身量极高、肩宽臂长,只是有些精瘦,衬得骨节愈发粗大。 老者手握一把赤金色短刀,出手时大开大合,周身有迷蒙云气相随,或如长蛇、或化猛虎,虽失了地利,只能自下而上抢攻,却隐隐占据了上风。 先前那道破门而出的黑影赫然是一头黑驴,生得长面尖耳、膘肥身健,更有四蹄如铁,每每居高临下踢在老者手里的赤金刀上,登时火星四溅。 双方差距不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须臾之间怕是分不出胜负。 焦玉浪在一旁啧啧称奇:“乖乖,这里头哪个是夫?哪个是妻?” 这小娃子满脸兴奋之色,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倒有大半时间将目光盯在褐衣老者手里的赤金色短刀上。 齐敬之懒得搭理他,一边观战一边凝眉思索,只是仓促之间还有些地方没有想明白。 那女子如厕回来,再不复之前的爽朗健谈,神情举止也是大变,以至于让枕边人心生畏惧,可见已经被掉了包,可那个年轻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山坡上,褐衣老者挥舞短刀、云气纵横,看上去犹有余力。 腾挪之间,他瞥见坡下观战的两人,寻个空隙朗声笑道:“两位皆非凡俗,可听过辽州九真郡的金刀魏么?” “当真是他!”焦玉浪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小娃子也不等齐家哥哥询问,主动解释道:“小弟之前说过,草莽之中也有雄杰。此人便是大齐术士之中有数的高手,佩赤金刀横行东海六州,素有豪侠之名,被江湖人尊称一声金刀魏公。” “据说那柄赤金刀是他少年时得仙人所赐,能制蛇御虎,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 齐敬之闻言讶然:“这吹得有点儿过头了吧?” 在他看来,无论是黑驴还是这所谓的金刀魏公,顶多与虎精全盛时相当,绝对比不上山魈前辈,凭什么能跨州连郡、横行东海? 焦玉浪显然也有同感,小声道:“听说金刀魏年老体衰,已经无力催动赤金刀的全部威能。要不是他依旧能胜过绝大多数江湖术士,又有个仙人赐刀的名头在,只怕早就……” “江湖人私底下议论,金刀魏身死之日,若无仙人显圣,便是九真魏氏族灭之时!”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麟州可不属于东海六州,此人既然是老迈力衰,宝刀更被诸多虎狼觊觎,怎么还要离家远行?” 那头山坡上,金刀魏主动表明身份后却许久不见回应,只好再次开口:“两位,这头黑驴精在东海犯下累累血案,哪怕逃亡路上依旧肆意吞吃百姓,单是在这麟州已有多人为其所害!我一路追杀至此,才终于将它截住。” 金刀魏猛地顿住话头,挥刀将想要趁机逃跑的黑驴精拦下,这才继续道:“此獠身上赏格甚厚,咱们合力拿下它,事后好处均分!天下同道皆知,我老魏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只不知两位麟州儿郎,有没有护卫桑梓的胆气血性?” 说这话时,褐衣老者看似豪迈壮烈,其实话音里颇能听出几分沧桑寂寥。 若是盛年横行之时,堂堂金刀魏哪里需要浪费口舌,求小辈援手? 壮士暮年,落魄至此。 闻言,齐敬之神情不变、也不作答,只是缓缓抽出煎人寿,旋即如一只飞鸟般贴地起落,径直掠上山坡。 少年从黑驴精侧后方包抄而至,屈膝躬身,雪亮刀锋横扫,毫不留情地切向黑驴精的后蹄! 金刀魏见他身法如此迅捷、出刀更是果决,当真是既惊又喜,口中呼啸一声,手里赤金刀更隐隐绽放毫光。 霎时间,他身侧云雾所化蛇虎愈发灵动,向着黑驴精凶狠扑击,或缠脖颈、或抓眼鼻。 “呃啊!” 骤遭围攻的黑驴精蓦地发出一声短促嘶鸣,嘴里一口黑气猛烈喷出,将云蛇雾虎挡下,同时屁股一扭,两只后蹄闪电般扬起,凶狠踹向身后少年的面门。 齐敬之眸光大盛,毫不犹豫地撒手弃刀,同时侧身转头,间不容发地避开驴蹄。 他不等驴蹄落地,就地一个翻滚,整个人已经钻到了黑驴精身下。 几乎同时,牛耳尖刀寒芒乍现,刀尖向上,顺势一划! 鲜血瞬间倾泻而下,少年一刀建功,却毫不留恋地继续翻滚,从黑驴精身下钻出。 他没有选择起身,而是弯腰弓背,双脚在地上狠狠蹬踏,犹如一只将要腾飞的仙鹤,低头展翅、发足前奔。 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少年已经奔出数丈。 直到此时,黑驴精才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发了疯一般乱踢乱咬。 与此同时,抵挡住云蛇雾虎的黑气立刻掉头,疯狂涌向黑驴精腹部的狰狞刀口。 金刀魏人老成精,方才一见那个持刀少年兵行险着就警觉止步,随后更是面露惊容,忙不迭地收刀后撤。 奈何岁月不饶人,这位褐衣老者的身形终究慢了半分,被发疯暴起的黑驴精一蹄子蹬在前胸,当场口吐鲜血,仰面向后就倒。 幸而他提前做了避让,没被这一蹄子踩实,落了个只伤不死,倒地后顺势就往坡下滚去。 焦玉浪见黑驴精只是在原地发疯,没有死追着金刀魏不放,这才跑上前去,将衣襟染血、满身尘土的褐衣老者扶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好言相劝:“老爷子年纪大了,这种玩命儿的事情还是少干,不然容易折寿。” 金刀魏本想道声谢,听了这话,登时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满脸通红。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黑驴精的伤口已经被黑气勉强挡住,再无鲜血渗出,方才险些滑出来的肠子更是被堵了回去。 齐敬之毕竟只是仓促出刀,刀口不深,只划破了黑驴精的肌肤,却没能伤及它的脏腑。 黑驴精发泄一通,疯意渐消,转头望向已经跑出老远的狠辣少年,一对眼珠子又是瞬间赤意上涌。 任谁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这头凶残嗜血的妖魔! 下一刻,黑驴精猛地撒开四蹄,向着坡下负伤的金刀魏狂奔而去! 坚如铁石的驴蹄子重重踏在地上,掀起大片烟尘。 眼见这头凶恶妖魔几乎瞬息即至,焦玉浪两眼瞪得溜圆,嘴里发一声喊,当场舍了金刀魏就跑。 小娃子跑出两步,身形闪了闪,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褐衣白发的老头子也不含糊,匆忙闪躲避让,瞅准机会在地上一蹬,已是高高跃起。 云蛇雾虎在空中忽隐忽现,极是精准地给金刀魏垫了几次脚,将他稳稳送上了身后几丈外的院落屋顶。 黑驴精仰头瞧见这一幕,愈加怒意勃发,再度撒蹄前冲,不由分说就朝着屋舍后墙狠狠撞去。 “轰!” 皮糙肉厚、骨骼坚实的驴头对上早就破败不堪、勉强维持的屋墙,堪称摧枯拉朽。 先是唯一还算完整的东屋被开出了南、北两道门,旋即屋斜西北、墙倒东南,顷刻间化作了遍地的断壁残垣。 原本就两面漏风的堂屋只剩下一道北墙屹立不倒,上头最先被黑驴精撞出来的大洞尤为醒目。 漫天烟尘缓缓飘散,黑驴精晃着脑袋踱步而出,才要回身找寻金刀魏的踪影,冷不防头顶突兀传来一声悠长激越的鹤唳。 半空中,齐敬之忽地自烟尘中现出身形,脚踏云蛇雾虎,双手高举煎人寿,朝着黑驴精的脖颈决然劈下! 第51章 寿礼 说时迟那时快,森然刀锋瞬间切开黑驴精脖颈处的肌肤,直到入肉寸许,才被脖子骨生生卡住。 与此同时,齐敬之双脚重重踩在驴背上,生生将黑驴精砸得四蹄酥软,跪伏在瓦砾堆中。 金刀魏苍老却浑厚的喊声姗姗来迟:“刀下留情!” 闻言,齐敬之动作稍缓,只是双手依旧紧握刀柄,两臂肌肉紧绷,只要稍有不对就会继续发力下压,彻底将脚下妖魔的脖颈割断。 黑驴精自然能感受到入骨刀锋上的可怖力道,尤其那刀上竟带着某种极可怖的神力气息。 这气息在伤口处缓缓扩散,所到之处先是疼痛减弱,旋即又麻又痒,紧接着就觉冰冷麻木,彷佛那些皮肉正在飞快死去。 黑驴精大骇,动都不敢动一下,脸上的汗珠儿、眼里的泪珠儿连同嘴里的血沫子混在一处,哗啦啦地向下淌。 金刀魏冲到近前,见此妖竟能忍痛安分至此,不免有些惊疑,随即便露出喜色。 齐敬之眼角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要我留手?” 金刀魏犹记得方才那声仿佛响彻九霄的鹤唳,不由得深深看了驴背上的少年一眼,答非所问道:“不知另一位小兄弟在何处,还请现身,魏某必定坦诚以告!” 他的语气极郑重,也极坚定。 齐敬之神色不变,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行!” 相距不远处,焦玉浪悄无声息地显出身形,缓步走过来,立在齐敬之的左手边。 见状,金刀魏脸色稍缓,当即开口说道:“魏某一路追杀这妖魔到此,除去要为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还要追回它身上一样东西。在此之前,它不能死!” “什么东西?” 齐敬之皱起眉头,没想到这口口声声为百姓除魔的老家伙竟然别有目的。 金刀魏却有些犹豫:“此物干系重大,魏某本想悄悄夺回,可惜力不能及,只得请两位施以援手。”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下顿时了然。 若非干系重大,这老家伙又怎么会离开东海老巢,独自一人千里追杀?也就是自己的修为远超对方预料,否则此刻情形绝不会这样一团和气。 少年的眉宇间立时多了几分冷冽:“我们兄弟不是见财起意的人,却也不喜欢被人欺瞒愚弄!” 金刀魏脸色一变,咬了咬牙道:“不敢相瞒,是彭泽水神青洪公送给巢州焦氏姑奶奶的寿礼!” “什么?” 话音落下,反倒是焦玉浪先叫了起来:“这厮抢了给我姑奶奶的寿礼?” 听见这话,非但齐敬之、金刀魏齐齐扭头,便是不敢稍动的黑驴精也瞪大了眼,左边儿眼珠子死命地向后瞥。 小娃子立刻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朝齐家哥哥讪讪一笑:“我这回从家里偷跑出来,也是想着寻些宝物,亲手给姑奶奶备一份寿礼。” “原来是焦家的爷们儿在此!” 金刀魏的神情愈发和缓:“魏某也是私底下受了彭泽水府的委托才知晓此事。二位试想,这个消息一旦传开,非但会伤了青洪公的颜面,更会搅了焦氏姑奶奶的寿诞,我哪里敢随意声张?” 说着,褐衣老者竟抱拳朝焦玉浪和齐敬之行了一礼:“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焦玉浪本就是个嘴上不肯饶人的主儿,心情平复之后就故态复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依我看,生怕被人抢了这天大的功劳才是真!” 金刀魏闻言也不恼,咧嘴笑道:“我老魏连同九真魏氏是个什么处境,想必瞒不过小兄弟去,可不得多结善缘、多找靠山?” 焦玉浪见老家伙如此光棍,反倒没了出言讥讽的兴致,抬腿朝黑驴精肚子上的伤口狠踢了一脚,质疑道:“就这种货色,也能劫了彭泽水府的东西?” “不是劫,是偷!失窃的是个玉枕,原本供奉在彭泽东岸的青洪公神祠里吸纳香火,已经上了贺寿的礼单,只待日子一到就起运。” “听水府的人说,事发当晚,神祠前院的一株老樟树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大坑,后院马厩里原本养着一头黑驴,是庙祝日常代步之用,也一并没了踪影。” 这件事着实离奇,哪怕早就知情的金刀魏说起时,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 听他说罢,在场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黑驴精,皆是目露奇光。 齐敬之听完前因,心中不免有些疑惑,皱眉说道:“这厮凶狠倒是凶狠,却不像是个有脑子的,说它出手硬抢我信,这偷盗么……” “呃啊!瞧不起谁呢?” 这次没等金刀魏说话,黑驴精先不干了,忽然就口吐人言:“驴爷向来机变百出,这回偷玉枕,便是驴爷我散了身上大半功力,将原本那头笨驴顶替了,苦等了月余才得手!” “那棵老樟树非但老眼昏花,更加胆小如鼠,原本不干它的事,被我唬了两句,生怕受了连累,竟是吓得连夜拔根而起、逃之夭夭了!” 说起这事儿,黑驴精就有些眉飞色舞,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若不是有那棵被认为是监守自盗的蠢树分担追兵,哪里轮得上这老货找到我?” 听见黑驴精开口时,焦玉浪便被唬了一跳,此时更忍不住说道:“我听说兽类修行艰难,能口吐人言的无一不是成了气候的大妖,你这厮本事稀松,怎么也能说话?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有些讶异,心里默默将见过的妖魔回想了一遍。 路云子是人的魂魄成精,能说话不足为奇,一众伥鬼亦然,虎精原本是人,穿上花衣之后成了真正的虎形妖魔,确实没再开过口,甚至连山魈前辈也做不到。 “不对,小松山群狐本事更差,非但会说话,还会‘锯树’呢,是受了那座神庙中的神力滋养,还是狐狸精尽皆天赋异禀、尤擅口技?” 念头起伏间,就听黑驴精不以为然地叫道:“这有什么稀奇?驴爷我打记事儿起就会说话!” 见这厮信口吹嘘,在场三人自然不信,但此时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齐敬之便顺着对方的话头赞道:“哦?那还真是失敬了,没想到你这厮竟是天生灵慧。” 黑驴精听了越发得意:“那可不!驴爷从不好勇斗狠,即便是吃人,也是先施展幻术,等人全无防备时才下嘴。若是把人吓得肝胆俱裂、屎尿齐流,那得多倒胃口,驴爷得多蠢才会这么干?” 听到最后,齐敬之嘴角已是噙着冷笑:“没想到又是个吃人吃出心得的!这我可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说自己喜欢智取,怎么方才那样的疯魔,明知打不过仍要不管不顾地硬拼?” “我什么时候疯魔……” 黑驴精随口反驳的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就愣在当场。 紧接着,这厮便如梦初醒一般,眼中的赤意骤然消褪,又多了几分清明。 在三人注视之下,它沉默半晌,再不复先前的得意狂妄,口中迟疑道:“前些日子,我藏匿在怀德郡城之中,曾遇见一个寒气森森的白衣女子,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变得浑噩起来,却不觉自己有什么不妥。若不是被阁下一语点醒,怕是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第52章 黑煞尸 齐敬之听它说完,手上骤然加了一分力道,说出的话语更是森寒如刀:“你这厮生性残忍,哪怕浑噩了,依旧在变着花样地吃人!作孽至此,断没有容你活命的道理!说出玉枕的下落,我给你一个痛快!” 黑驴精明显已经从先前的疯狂中恢复了神智,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遗症,竟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此时它的神情极是淡漠,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味道:“那个白衣女子当着我的面把玉枕拿走了。我明明不认识她,可她一张嘴讨要,我就毫不迟疑地给她了。” “至于盗玉枕这件案子,查到我这里就算到头了。我身上有禁制,背后的人和事,我不能说,也说不出来。我劝你们也不要深究,否则无论是青洪公还是巢州焦氏,都未必护得住你们!” 黑驴精说着,竟缓缓以头触地,语气更是萧索:“其余再没什么可说的,动手吧。” 焦玉浪原本面露不信之色,才要张嘴,听见黑驴精说身上有禁制云云又有些惊疑不定。 齐敬之没听过什么禁制,却也向小娃子摇了摇头:“这厮不知又着了什么魔,此刻哀莫大于心死,愿说的应是都说了,不愿说的……怕是问不出来了。” 焦玉浪默默点头,当即闭口不言,金刀魏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只见煎人寿的刀锋狠狠向下一压,硕大的驴头就离了脖颈,直直跌落于尘埃,淋漓鲜血登时流了一地。 “这是因我而死的第二头驴了吧?” 齐敬之轻快地跳下驴背,收刀入鞘时,心里莫名升起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原本聚集在驴尸腹部刀口的黑气如飞鸟投林,争先恐后地涌回黑驴精头颅的口鼻之中,却又很快从脖颈腔子里溢出,然后周而复始。 齐敬之离得最近,才看了两眼,忽觉眉心一热,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钻。 他心头震动,毫不犹豫地伸手在额头上狠狠一拍,另一只手拎住驴头上一只长耳:“两位稍待,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少年整个人已经飞身而起,掠向不远处山坡上那片深林。 焦玉浪和金刀魏看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没入林中,才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面面相觑。 来历大得惊人的小娃子虽然同样不明就里,心里更是好奇得要命,却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当即笑嘻嘻地道:“魏公,我这哥哥向来智谋深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可不是个没条理的人,眼下确实有些急事要处置。你我不便过去打扰,不妨先在这里等一等。” 金刀魏呵呵一笑,颇为善解人意地应道:“我老魏不是个没眼色的人,绝不会做窥人隐秘这等犯忌之事。” …… 一番惊变厮杀过后,天光愈暗,林子里更显昏沉。 齐敬之捂着额头,瞅准一个方向往林子深处行了许久,寻到了一片被林木围在当中的墓碑坟茔。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早已望不到林外坡下的情景,这才绕到最大的墓碑后头,松手放开了额头。 下一刻,明彻璀璨的光辉自他的眉心涌出,照亮了一大片墓林。 青铜小镜旋即飞出,悬于他的身前。 齐敬之毫不含糊,抬手便将黑驴精的头颅扔向了那黑洞洞的镜面。 青铜小镜也不客气,将大小悬殊、黑气缭绕的驴头一口吞噬。 见状,齐敬之眸光闪动,抬脚转到小镜背后,仔细查看镜身上的古朴花纹。 这些流光溢彩的花纹繁复无比,仿佛蕴含玄奥至理,却又无法真正看清,更别提记忆和临摹。 片刻之后,齐敬之见青铜小镜的镜身忽然开始摇晃,不等它如上次那般掉落,先一步伸手将镜子摘了下来。 少年翻掌看向镜面,见其中果然映照着一颗栩栩如生的驴头。 “黑煞尸,鬼龙死而失其精,散则为气、聚则成针,性寒、味辛、有毒,蚀肌骨。” 齐敬之愕然,黑煞尸这名字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头黑驴,生前竟然被称为鬼龙,或许这便是那厮能口吐人言的缘由? 所谓的“散则成气”刚才已经见识过了,那些黑气先是被用来抵挡金刀魏的云蛇雾虎,后来则都被用来堵住黑驴精腹部刀口,“聚则成针”却没见黑驴精使用过,“蚀骨肉”云云就更是无从谈起。 “黑煞尸……莫非这所谓的黑煞指的不是那头名为鬼龙的黑驴精,而是那些黑气?如此一来,黑驴精就只是个皮囊般的容器?” “这厮名字唬人,更夸口说自己天生灵慧,谁知就只是个容器,还真没白长这个驴样!” 正思索间,青铜小镜忽地化作流光,飞射回少年的眉心。 墓林中的光线骤然昏暗,齐敬之抬起手,掌中赫然是一张泛着乌光的黑驴头皮。 头皮完整、尖耳长鼻俱在,颈部开口、内部中空,能把人整个脑袋都装进去,与其说是黑煞尸,倒不如说是……形如黑驴首的头套? 齐敬之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尝试佩戴,这玩意儿的模样着实太丑,里头也没有记忆残留,黑煞针听上去更不像什么正经东西,只好敬谢不敏。 可若是不佩戴,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用处,也只好暂且收入怀中,等回去了找个机会塞进行囊里了事。 齐敬之缓步走出林子的时候,坡下房屋废墟里已经生起了火,一老一小正站在火堆边守望。 两人身旁地上铺着一扇门板,上头躺着一人,赫然是先前小夫妻里的那个女子。 齐敬之走到近前看了看,见她虽闭着眼睛,但脸色红润、呼吸平稳,应该没有大碍。 “睡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腰悬赤金刀的褐衣老者解释了一句,随即叹息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女子回娘家住了几天,约好了日子等她丈夫来接,可她哪里知道,来接人的已经不是那个老实寡言的憨厚男人了。” “我从东海一路寻踪而来,查到她夫家时,她的公婆已经遇害。她丈夫早早出门接人,快到地方时却被黑驴精追上,吃得只剩下个脑袋。那畜生更幻化成男人的模样,大摇大摆接了女子返家。” 焦玉浪听得毛骨悚然:“这厮果然该死!若是如野兽一般吃人也就罢了,它如此大费周章,是非要灭人满门不可?要不是被咱们碰上了,只怕这处破院子就是小嫂子的埋骨之地!” 金刀魏的脸色也不好看:“妖魔吃人不只是为了饱腹,多有以此为乐的,更有些丧心病狂的,做出的事情根本就不可理喻。嘿,这妖魔要是讲理,也就不叫妖魔了!” “我紧赶慢赶追到这里,想出手却不知二位是敌是友,不出手又怕这女子遇害。正犯嘀咕的时候,恰好她独自出来,就出手迷昏了她,以幻术顶替,再以摄心术镇住那妖魔,带进了屋里,想着先料理一个是一个。” 说到这里,这个白发老人的脸上便多了几分无奈:“唉!不服老不行啊,我还没来得及动手,摄心术就被那妖魔挣脱了。后来见两位明显与它不是一路,这才厚着脸皮相求,否则只怕今天还拿不下它。” 第53章 青洪公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暗暗点头。 “这个金刀魏虽然私心颇重、世故油滑,胸中却存了几分豪侠肝胆,明知自己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仍敢深入虎穴、以一敌三。” “幻术……摄心术……黑驴精和金刀魏就在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我和焦玉浪竟然一无所觉。与这些老江湖相比,终归是稚嫩了一些。嗯,当时牛耳尖刀也无反应,今后绝不可太过倚仗、失了警惕。” 少年摇头收敛起思绪,凝眉看着熟睡中的年轻女子,心里只剩下悲悯:“遇上这等惨事,也不知这位爽朗爱笑的小嫂子能不能抗住……” 沉默半晌,齐敬之抬头看向金刀魏,轻声说道:“魏公既然认识她家,等领了赏金,还请将我那份送去。嗯……就是不知少了黑驴精的头颅,还能不能领得到?” 金刀魏一怔,心里虽然有感于齐敬之对自己的信任,却也觉得大可不必。 肯挺身而出、庇护一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英雄豪杰,拿用命换来的赏金抚恤素昧平生之人,一次两次还好,做得多了只会被人当做是别有用心。 不过金刀魏倒也没说什么劝阻的话,少年侠气、古道热肠,最看不得他人受苦受难,他老魏当年不也是如此? 至于那么大的一颗驴头去哪儿了,金刀魏同样没有开口询问,伸手指着无头驴尸的蹄子说道:“斩下这四只坚逾精钢的驴蹄,即便得不了全赏,一多半总是有的。只不过……” 齐敬之听出了弦外之音,皱眉道:“只不过,这黑驴精毕竟干系重大,若是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不要去领赏?” 金刀魏讪讪一笑:“倒也不是怕惹麻烦,只是失窃的玉枕尚未找回,现在去领容易打草惊蛇……” 说到底,这老头子依旧惦记着要破案建功,根本没将斩杀黑驴精的那点儿赏金放在眼里。 齐敬之点点头,扭头看向一旁的焦玉浪,见这小娃子欲言又止,不由微笑道:“既然是送给你姑奶奶的寿礼丢了,要不咱们跟魏公搭个伙儿,也追查一下那玉枕的下落?” 焦玉浪的眼睛霍然睁大,脸上已经显出雀跃,嘴里却还言不由衷:“可是,敢同时得罪彭泽水府和我家,背后之人绝不是好惹的。” 齐敬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席地盘膝坐下:“那就先给我讲讲,彭泽水府和巢州焦氏有多么了不得。” 焦玉浪跟着坐下,还不忘用眼神朝老头子示意,金刀魏便也顺势坐下旁听。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道在自己缺席的片刻功夫里,二人已经有所默契。 就听焦玉浪说道:“彭泽广阔何止千里,是我大齐数得着的大泽。泽中万千水族皆奉彭泽水府之命,青洪公便是执掌这处水府的大神,在大齐诸多水神之中,其地位仅次于四渎之君。”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青洪公……公是魏公这样的尊称,还是指爵位?” 金刀魏连连摆手,脸上说不出的尴尬:“我这个魏公,说白了就是姓魏的老头子罢了,哪里敢跟青洪公相提并论!” 齐敬之了然:“那就是指爵位了。大齐国主称王,下面有君、公、侯、伯四级,皆为超品。” “国主所封之神亦有爵位,县城隍的爵位是显佑伯,但只相当于朝堂四品官,青洪公以此类推,对应州城隍,相当于二品官,果然是很尊贵了。” 焦玉浪立刻摇头:“不能如此类比,国主所封三系神灵之中,也只有城隍神的爵位不值钱,山神爵位就要金贵许多,水神爵位最贵,而且越是大神就越是如此。青洪公这个公爵绝非二品,而是超品。” “哦?这是为何?”齐敬之有些意外,于老城隍和孟夫子可没提过这个。 “自然是因为,国主对这三系神灵的掌控力度不同。城隍神历来是朝廷一言而决且不论,山、水之神里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山灵、水精之类自行修成,给国主面子才领个敕封,向来是听调不听宣。” “这类神灵哪怕寿元尽了,也只会自行传位子孙,连带着祂们掌握的神府冥土也自有规制,不受王命所限,朝廷亦向来不会轻易干涉。这等好事儿,城隍阴司诸神可无福消受。” “时至今日,人道昌盛、气运大张,许多靠近人烟稠密之地的山神地盘多被城隍神侵蚀,渐呈式微之势,水府诸神却依旧强势,青洪公便属此类。” 听到这里,齐敬之神情就是一动:“难怪小松山迟迟没有新山神接位,原来朝廷暗地里已将地盘划给于老城隍了!虎精肆虐之前,松龄县阴司对县内山林近乎放任自流,恐怕是在坐等前代山神的神府冥土彻底崩塌,而后才会以一个极好的吃相取而代之……” “再往深处想,孟夫子急于诛杀虎精,除了心系百姓,恐怕也是担心山君成了气候,先一步掌控县内山林?若不是阴阳有别、不可越界,只怕于老城隍早就亲自出手了。” “这一次虎精肆虐、荼毒山民,那前代山神的香火怕是要彻底绝了。山魈前辈额头上的青色纹路已经是风中残烛,明显坚持不了多久。” 想到此处,齐敬之忽地悚然而惊:“五云司董茂放走虎精,真的只是一时大意?” “典史侯长岐那个书鬼索戟的故事又有几分是真?” “虎精藏匿小松山深处,松龄县阴司究竟知不知情?” 一想到自己拼死击杀虎精时,阴司诸神有可能便站在不远处围观,齐敬之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于老城隍对我传道解惑,其实是某种试探和安抚?祂极不合规矩地让我参与审案,是要彰显国主王命之威严、阴司律条之严酷,让我不至于行差踏错,稀里糊涂站到山神残部那一方去?” “那……孟夫子知不知情?” 这个念头才一生出就被齐敬之掐灭:“应该是不知道的,他毕竟是阳身,一只脚还站在人间,与那些真正的阴神始终隔着一层,也难怪于老城隍要借着鬼面的事情训斥他了。” 焦玉浪哪里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话,竟让齐家哥哥生出这许多的思虑,兀自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 “青洪公作为最接近四渎之君的大神,能牢牢掌握彭泽水府、压服万千水精,极可能拥有直指第四境巅峰的修为,哪怕没有这个锦上添花的爵位,我等也要尊称一声青洪妙道真君!” 这番话无疑对了齐敬之的胃口,将他的注意力瞬间拉回:“第四境巅峰?青洪妙道真君?” 少年如今连第一境炼骨壮命都远未修成,仍在内养心骨这个门槛前苦苦摸索,实在无法想象第四境是什么样的风景,甚至连拢共有几个境界、都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焦玉浪听出齐敬之语气里的探求与渴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些都是我听姑奶奶讲的,不过是皮毛而已,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更详细的我也不知。” 金刀魏嘿嘿一笑:“焦小哥儿何必太谦?比起咱这样的野路子,你已经高到天上去了!枉我自诩横行一世,年轻时对上第二境的修士也能不落下风,到如今却连第一境的门儿都摸不着,眼见大限将至,当真是一场大梦!” 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虽然在笑,可任谁听了,都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不甘。 齐敬之收拾好心情,看向焦玉浪的目光又是不同:“青洪公如此煊赫,依旧要给你家姑奶奶送寿礼,难不成巢州焦氏比之彭泽水府还要更胜一筹?” “那倒不是。” 焦玉浪却摇了摇头:“巢州焦氏这一支,源出姜姓神农氏,传到如今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门世家,可与真正的高姓门庭相比仍是差了不少,家里最大的不过是个掌军的侯爵……” 第54章 焦婆龙母 听见这话,齐敬之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小娃子是真的做如此想,还是在借机炫耀,没见一旁的金刀魏已是满脸艳羡的模样? “等等……巢州焦氏也是神农氏后裔?” 齐敬之立刻极隐蔽地瞥了小娃子的额头一眼,可惜并没发现有要长角的迹象。 焦玉浪自然是全无所觉,此时依旧不肯停嘴,说出的话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巢州焦氏能得青洪公如此尊崇,只在我姑奶奶一人身上。只因她老人家是江水之君唯一嫡子的养母,若是不出意外,这位江君嫡子,也就是我的便宜叔父,会是大江水宫的下任主人!” “彭泽是大江水系一部,青洪公是江君麾下头号藩臣,向来与我那便宜叔父极为亲厚。下个月正逢我姑奶奶双甲子寿诞,彭泽水府自然要有所表示。” 听到这里,金刀魏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家所在的辽州远在东海六州最北端,被大河水系分割,从来都是河水之君的地盘,对江水一系的神灵并不熟悉,更别提巢州焦氏了。 老头子只是隐约听说巢州焦氏有个定海神针一般的老祖,附近数州的江湖大豪都心甘情愿随着焦氏小字辈叫一声姑奶奶,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姑奶奶! 齐敬之亦觉大开眼界,只是心里却很有些疑惑,索性就问出了口:“青洪公是割据一方的显赫大神,却连江君嫡子的养母都要巴结,可见江君必定也是自我修成的水精、蛟龙之属,这才能得青洪公如此效忠。” “巢州焦氏既然是姜姓神农氏之后,你家姑奶奶定是人族,怎么竟成了江君嫡子的养母?你方才还说水府诸神强势,江君更是位列四渎之一,怎么会答应这种事?” 焦玉浪顿时面露赞叹之色,拍手道:“兄长真是敏锐!江君正是龙君、水宫亦是龙宫,祂家天生贵种,自然骄傲得紧,然而江君嫡子却当真认了我家姑奶奶为母,大江水族也都跟着尊称一声焦婆龙母。这里头其实有个缘故……” 小娃子停下话头,见齐敬之和金刀魏都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志得意满地接着继续往下讲。 “我那便宜叔父有个胞妹,八十余年前嫁给了吴山之君的第三子。吴山乃是四镇雄山之中的西镇,两家门当户对,是人人艳羡称道的好亲事。不成想那吴山第三子暴戾成性、虐待龙种,成婚三年都不许妻子归宁,连音信都断绝了。” “后来,我那可怜的姑姑不知怎么托付了一个凡人,送信至大江水府。叔父大怒,当场就点兵五万、西伐吴山。据说那一战颇为激烈,漫天黑气如盖,雷震电掣、声闻百里,吴山有一峰化作了漆黑焦土。” “吴君自知理亏,从始至终不曾露面。叔父将祂那暴虐的妹夫打个半死,却犹不解气,竟将山中水气尽数掠走,使得当年吴山周遭大旱,继而引发了饥荒,殃及数郡百姓,饿死了不少人。” 听到此处,齐敬之禁不住叹息一声,语气莫名地道:“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原本以为只是个形容,没想到仅是神仙之间闹些家务事,就能要了我等凡人的性命!” 焦玉浪闻言便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兄长说的是,可不就是家务事么,竟能闹成这样!” “事后,吴君和江君皆上表请罪,国主也动了雷霆之怒,请出了多少年都不曾现世的封神圣宝,削去了我那叔父的一身修为,生生将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打成了戴角小蛇。” “叔父自觉无面目见人,便离了水府四处游荡,有次重伤之际遇上了我家姑奶奶,多蒙她老人家救护养育。数十年之后,叔父修为尽复,回宫复为储君,却没有忘记昔日恩情,郑重登门认了母亲。” 一桩陈年旧事讲完,火堆前寂静无声。 金刀魏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卷入了何等危局,疑虑惊惧之色尽显,却又隐隐带着激动和热切。 齐敬之却只觉愤懑,江君嫡子如此肆意妄为,四镇之一的吴君纵然理亏,也不该放任其掠夺水气、荼毒百姓。 更别提那厮身为大江储君,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利害,却仍不管不顾、知法犯法!这厮犯下如此大罪,国主竟也只是削其修为便作罢,这处罚也着实太轻! “国主尚且如此忍让,所谓水神强势,果然不是一句虚言。焦氏姑奶奶有这样一个义子,未必是什么福气。”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齐敬之却没有宣之于口,当着焦玉浪的面,总不好对巢州焦氏指手画脚。 他沉吟片刻,看向金刀魏问道:“魏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听少年有此一问,金刀魏狠狠抹了一把脸,已是惊容尽去:“当然要查!我老魏一生行事,还从没畏缩不前、半途而废过!” 他发下了豪言,又转而看向焦玉浪,嘿嘿笑道:“这回可又是神仙打架,魏某这老胳膊老腿难堪大用,跟在焦小哥儿身后敲敲边鼓还是能胜任的。” 小娃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可别会错了意,我是偷跑出来的,除了齐家哥哥仗义援手,再没别的倚仗。” 金刀魏笑容不变,摆摆手大喇喇地道:“我老魏心里有数!明面儿上盗玉枕的黑驴精不过是个小角色,彭泽水府要追回玉枕,同样选了我金刀魏这么个小角色。”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这事儿本就上不得台面,闹大了传扬出去谁都没脸?既然上头的神仙们不会亲自下场,咱们可不就是有机会了?” 他又看向齐敬之:“我老魏算看出来了,您二位金兰同心,齐兄弟是真正拿主意的。成与不成,你说句话!” 闻言,齐敬之倒是真对这老家伙刮目相看了,拎得清形势,也放得下身段,胆子极大,行事亦是果决,能闯下金刀魏的偌大名声,靠的绝不只是一把赤金刀。 迎着两人的目光,少年略作沉吟,开口道:“如今咱们手里只有一条线索,便是黑驴精提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能轻易迷了黑驴精的心智,可见也不是凡人,没准儿从郡城镇魔都尉那里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齐敬之顿了顿,摆手止住似要开口请缨的金刀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一个名气大,一个是焦氏族人,在这个节骨眼都是树大招风,一旦现身打探消息,定会落入有心人的眼中,难免平添许多波折。这件事只能我去干,咱们不如兵分两路……” 说着,少年扭头看向一旁依旧酣睡的女子:“黑驴精赏金的事情先不着急,魏公索性救人救到底,先暗中将她送回娘家去,多少也能攒下几两阴德。” 金刀魏似是被眼前这少年引动了侠义心肠,当即慨然应道:“什么阴德不阴德的!齐兄弟只管放心,待我和焦小哥儿把人安顿好了,自去郡城外与你会合!” 焦玉浪被齐敬之的目光扫过,虽不情愿,却也点头应了。 他抿了抿嘴唇,又开口道:“其实线索不止一条,除了白衣女子,那个玉枕本身也是。我这里还有个法子,可以双管齐下!” 第55章 藏锋法 松龄县是怀德郡治下,怀德郡是麟州四郡之一。 这是齐敬之幼时开蒙时就知道的事,然而直到他此生第一次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郡城北面的雄壮城门,踏入比松龄县城繁华了十倍不止的麟德后街,才真切感受到前半句里郡与县的差别。 在这座郡城面前,衣着朴素的少年毫不起眼,哪怕他还背着一柄长刀,城门守卒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放行,这让出门前特意找熊县令开具了公干文书的“齐都头”颇觉讶异。 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大齐郡城皆有郡军都统坐镇,麾下甲士从数千到万人不等,除去分驻于郡内各处要津的,倒有大半都布置在郡城内外,任谁想闹事,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家的脖颈子能不能抗住郡军甲士的刀锋。 当山中少年走在麟德后街上,仰头看着街尾正中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时,心中的惊叹几乎难以抑制。 按照焦玉浪的说法,这座比郡城城墙还要高些的楼阁名为麟德阁,不但将麟德街截为前后两段,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郡城最中心的位置,连郡守府和都统府都要屈居在两边。 小娃子还说,大齐各地有许多类似的楼阁高台,形制和选址各有讲究,名称也五花八门,却统一归属于镇魔院浑天监察司。 至于怀德郡镇魔都尉的官署,就在麟德阁的前院,前院后阁互不统属,算是合署办公,却又隐隐分了主次高下。 越是靠近,麟德阁给人的压抑之感就越强烈,郡城本地人更是言之凿凿,都说麟德阁修得这样高,是为了镇住下头地宫里的妖魔,因此街上行人车马往往隔了老远就向着左右分流,不肯去招惹晦气,也就衬得麟德阁附近愈发冷清。 齐敬之绕到镇魔都尉官署正门,不出所料,同样是门庭冷落。 大门敞开着,连把门的兵卒都见不着半个,只有一位驼背老仆正在门前台阶上洒扫。 齐敬之走到近前,抱拳行了一礼:“老人家,我是松龄县巡捕都头,前来了结县中南岗虎患一事。” 驼背老仆抬头看了少年一眼,说话倒是极客气:“这位都头瞧着面生,想必是头回来。都尉大人这几日不在衙中,都是刘功曹坐衙值守。你进门右转,看见写着东值房的所在便是。” 老仆说罢便低了头,过程中看似不经意地瞥了少年的左手一眼。 见状,齐敬之不动声色,再次行礼谢过,便昂首进了大门,继而沿路右转,将身后老仆的视线彻底隔绝。 他来时已经跟焦玉浪和金刀魏打听清楚,镇魔院在郡城设镇魔都尉一人,小郡为五品、大郡为四品,都尉以下有功曹从事二人、缉事郎中四人,皆为七品或六品,另有缉事番役若干,无品级的居多,最高能做到八品。 齐敬之很快找到东值房,见房内书案后坐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官员,生得面庞白净、朗目疏眉。 他当即进去向对方道明来意,并呈递上松龄县衙的文书。 这年轻官员正是驼背老仆口中的刘功曹,在这个年纪就与县令平级,还是镇魔院的差事,日后前途绝非熊、侯那两個可比。 刘功曹仔细看过了文书,抬头轻笑道:“数日前就听说了,松龄县出了个少年打虎将,都尉大人当时就对我等说,卢敖咱们惦记不上,这一个可不能放过了,不想这熊县令下手倒快!” 齐敬之早已知晓镇魔院对野狐禅的态度,心里自然不信,脸上却也带了笑:“齐某本领低微,怕是入不得都尉大人的眼,便是熊县令那里,也只是挂个名,出门在外免些麻烦罢了。” 刘功曹点点头,转而问起诛杀虎精的经过,边听边运笔如飞,将小松山群狐、邪神古庙、虎僧褪皮、虎君花衣、伥鬼童子并山神仆役等要点一一记录在案,又交给齐敬之审看签名。 至于县城隍夜审虎精妖灵一事,因为阴阳有别,不是镇魔都尉管辖,又涉及松龄县阴司与福崖寺、镇魔院的关系,齐敬之便没有提。 他将刘功曹的记录仔细看过一遍,郑重说道:“大人所记无差,那两个伥鬼童子逃遁无踪,背后那个虎君更是神秘莫测、始终不曾冒头,还请大人多加关注,严防这些妖魔匪类再来郡中生事!” 刘功曹点点头,肃然道:“齐都头放心,这个虎君放纵伥鬼为祸,更化人为虎、害人无数,其中还涉及一名福崖寺的僧人,已经算得上大案。本官定会禀明都尉大人,并专文上报州署,必定严查此案,给那些死难的百姓一个交待!” 见这位功曹从事如此重视,齐敬之心中一松,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随即在卷宗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番手续走完,刘功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齐都头谈吐不俗,字也写得好,竟是读过书的?” 话一出口,年轻功曹似是觉得不妥,又微笑解释:“没别的意思,我在这都尉衙中也待了几年,像齐都头这样的少年俊才,竟再没见过第二个,这才有此一问。” 镇魔都尉麾下属官面对山野少年,有些倨傲实属寻常,齐敬之懒得计较,点头答道:“我在本县孟夫子处读过几年书。” “原来如此!” 刘功曹露出恍然之色,口气也热络了几分:“接下来便是结算悬赏,原本还要验看虎精尸首,可既然齐都头有熊县令文书,又是孟主事高足,这一步便免了罢。” 齐敬之知道这是对方看自己两手空空,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当即拱拱手算是承情。 年轻功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着说道:“铲除食人虎精、使商路重开,这功劳不算小,先前不知此妖从董大人手里逃了性命,我这里其实并不曾颁布悬赏……” “只不过镇魔院对这种情况早有规条,悬赏完全可以后补,断不至于让齐都头吃亏,而且正因为是后补,反而有操作的余地……不知齐都头想要什么?” 这就是实打实的给好处了,齐敬之心头一动,当即凝神问道:“刘大人这里可有功法?” 闻言,刘功曹眉毛一挑:“齐都头是想要寻一门修行本经,还是……” 他嘴角显现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的左手:“除魔卫道的术法杂学?” 饶是齐敬之性子沉静,几次三番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审视,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恼火,偏又无从发泄。 他深吸一口气,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有壮命境养心骨的功法最好,若没有合适的,杂学亦可。” 见少年所求正如自己所料,刘功曹年轻的脸上便显出几分得意来:“养心骨的功法,我这里有两门,一曰心作良田、百事可耕,中正平和有如老农;二曰心若平湖、愿者上钩,超然物外譬如钓叟。以齐都头的功劳,二者可以任选其一。” 齐敬之闻言默然,江湖术士大多偏激乖戾,镇魔院拿出这样的功法来,称得上用心良苦。 只可惜这两门功法与《仙羽经》的“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大相径庭,自己换到手里,怕是作用有限。 少年也不纠结,直接了当说道:“这两门与我不合,我听说以血祭刀是邪功,却不知刘功曹这里能不能换?” 闻言,刘功曹并不显得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说是邪功也不尽然,只要不滥杀无辜,以血祭刀并不是错,错在没有藏锋之法,无法驾驭约束,甚至被饮了血的凶刃反客为主。朝廷和镇魔院将以血祭刀这类法门打入另册,其实与禁绝邪神淫祀是同样的道理。”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就有了期待:“刘功曹的意思是……能换?” “自然不能!” 没成想年轻功曹立刻摇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之法非同小可,非寻常人可以触及!” “祭刀如祭神,祭神如神在,稍有不慎就可能化育邪神!尤其是那些被血祭出来的,即便不是邪神,也九成九都是魔物。不然齐都头以为,江湖术士的那些个邪门手段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抬眼看着少年,似笑非笑道:“对了,我所说的不能,意思是这样的法门我这里没有,即便有,你也换不起,倒不如另辟蹊径。”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齐敬之本就心思剔透,自然是听明白了,无奈道:“也罢,没有祭刀法,藏锋法总有吧?” 刘功曹登时会心一笑:“你还别说,这个真的有!” 第56章 齐虎禅 说罢,刘功曹在身前书案上的一堆文书里翻了翻,很快从中抽出了薄薄的一页纸。 见状,齐敬之哑然失笑:“这就是刘大人口中与食人虎精等价的藏锋法?” “可不就是这个!至于是不是等价,其实因人而异,齐都头大可以自己掂量一下。” 年轻功曹将手中那页纸递向少年,还不忘笑吟吟地补充道:“对了,这法门极为粗浅,只适合整治自己祭炼的小玩意儿,若是对上那些已经成了气候的,可就不大灵光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时心生明悟,当日董茂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的评语,只怕早就传到了镇魔都尉的耳中。 然而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这正是他目前急需之物。 不懂藏锋的后果,方才刘功曹已经讲明,便是反客为主、化育邪神。 牛耳尖刀在尝过黑驴精鲜血之后,其实已经有些不大安分了。 至于煎人寿,眼下虽灵性不显,倒也可以未雨绸缪。 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齐敬之神情平静地将这一页纸收好,心里则是记挂着此次更重要的目的,当即开口问道:“刘大人,不知近日里郡城内外可还平静?有没有我能接的悬赏?我一路进城入衙,沿途并没看见相关的榜文。” 稳妥起见,少年并没有直接询问白衣女子之事。 年轻功曹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榜文都在这里装着呢!镇魔都尉所辖的案子,绝不能广而告之。一旦传扬出去,极容易引发流言和恐慌,徒自惊扰百姓,更会让那些空有热血、却无手段的侠义之士受害,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罢,他仰着头思索片刻,复又轻笑道:“眼下衙里事情多,确实有件案子还没顾得上派人。” 刘功曹当即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卷宗,三两下翻开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念道:“城西富商李璜遣家人报官,称其近日买下西郊一处空园,园中地面忽然塌陷,显露一窟,窟内有奇臭,人莫能近,疑是妖鬼作祟。” 念罢,刘功曹合上卷宗,微笑补充道:“官差到场查看,眼见得果然如此,遂层层上报,将这案子转了过来,已在我的案头搁了两天。” “此案事发至今还不曾出现死伤,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凶险。不知齐都头可愿走上一趟?” 见对方这個做派,齐敬之便知道自己并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要么答应,要么一拍两散,而在这件事办妥之前,也不可能从对方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看着对面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几岁、始终笑容浅淡的年轻功曹,少年心中翻涌不平,面上却丝毫不显,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刘功曹的笑容盛了些,又取出一块腰牌递给齐敬之:“这是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无品级缉事番役的腰牌。你是松龄县的镇魔都头,拿这个倒也说得过去,没别的意思,就是方便你取信于人。” 齐敬之双手接过,心知这是初步得到了认可,自己这个突然冒头的山野小子已经被镇魔都尉官署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孟夫子弟子、打杀南岗虎精、接下松龄县捕头之职、主动到镇魔都尉官署结案、选择换取藏锋法,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必不可少的铺垫。 然而认可并不等同于放心,接下缉事番役的腰牌,前去处置这件看上去并无危险的小案子,才是自己真正的投名状。 至于此行真正想要打探的消息,还得徐徐图之。 齐敬之当即拱手道别,刘功曹却执意要将少年送出门去。 两人走在官署院中时,齐敬之瞧见脚下阴影,下意识抬头,就见麟德阁近在眼前,愈发高标宏伟、蔚为壮观。 见状,刘功曹微笑问道:“齐都头是头一回见到浑天司的高阁楼台吧?” 齐敬之点点头:“正要请教!我曾见过镇魔院五云巡检司的缙云使者,大致知晓其职司,对这浑天监察司却是只闻其名、不知究竟了。郡城百姓都说麟德阁地底下镇着妖魔,可有此事?” 闻言,年轻功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儿,颇有些忍俊不禁:“绝无此事!镇魔院里的三司一殿,唯独浑天司不掺和斩妖除魔这等俗务。” “浑天司里的灵台郎们整日在高阁楼台上餐霞饮露,个个都是有洁癖的讲究人,哪里肯让妖魔的膻腥气污了台上的明月清风?” 至于浑天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刘功曹却讳莫如深,只说非我辈可以妄加议论。 齐敬之也就不好多问,在官署门口相拜而别。 他没有急着去城西李家,仍是自来时的北门出去,寻了一里外官道附近的僻静处坐等。 少年四下看了看,见左近无人,便将记载有藏锋法的那页纸取了出来。 哪怕只有一页纸,因为字体细小,竟依旧没有写满,甚至连个题目也没有,上来就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藏锋之要,一曰定名分!” “名分既定,则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人与物各安其位。” “先王有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以神灵尊之,则邪魔滋生,以尊长奉之,则宗族不宁。此二者,名分之大忌,不可不察也!” 读到此处,齐敬之若有所悟,心中不由暗笑:“祭刀与藏锋,本就是相辅相成,哪里能够完全割裂?不论是祭祀无灵之刀,还是驯服刀中灵性,这第一条都用得上。” “这一条其实依旧是祭刀如祭神、祭神如神在的延伸,祭刀不能说错,只是后果难以控制。” “要想驯服刀灵,将化育邪神、被其反噬的可能降到最低,最好不要赋予刀灵神名或尊名。如果认刀作父,那就当真会多出一个爹,就像侯长岐家的书鬼那样,登堂入室、阖家不宁。” 想明白此节,齐敬之便是暗暗点头,庆幸自己先前误打误撞,以陈二之血祭刀时,只是泛泛而称,并没有真正定下名分,也就还有补救的余地。 当下,少年继续往下阅看。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藏锋之要,二曰立规矩!” “规矩既立,则动静有节、进退有法,令行禁止、无不如意。” “先王有言,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 齐敬之再次点头,这第二条可谓又进了一步,有大义名分在手还不够,仍需厘定规矩、明晰法度,这才是人御刀,而非刀驭人。 所谓藏锋,名分为刀柄,规矩是刀鞘。 少年自觉已经了悟其中真意,便接着往下读。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藏锋之要,三曰行师范!” “行为师范,则身教者从……” 未及看完,齐敬之已是错愕不已:“这是祭刀藏锋还是养儿子、教徒弟?这不比多个祖宗还苦?” 他认真想了想,抬起左手,对着小臂处轻声说道:“你是我父所留,与我相伴多年,师徒父子皆不妥当。从今日起,我为大兄,你为幼弟!” “我麟州齐氏自有规矩,第一便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今后为兄若不点头,你纵然染血,亦不可饮!若有违抗,必击灭灵性、毁弃刀身!” “既为吾弟,自然姓齐,亦当有名……” 这一次,齐敬之沉吟良久,连日来的遭遇一一在心头滚过。 “你受血祭自陈二始,又屠割灵魄路云子并狐、虎、驴诸妖,所饮皆邪佞膻腥之血,其中唯虎僧尚有可观之处,望伱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自此而后,你便以虎禅为名!” “禅者,诚心正意!虎者,勇猛精进!” “齐虎禅!” 第57章 散财童子 快到正午的时候,齐敬之在官道旁寻了个茶肆,就着茶水吃了些干粮和肉干。 又等了小半日,茶水续了好几回,才终于看见风尘仆仆的焦玉浪和金刀魏。 焦玉浪在少年左手边坐下,眼中满含期待地问道:“怎么样?” 齐敬之笑着摇头:“头回拜码头,都尉官署的刘功曹说话虽然客气,口风却很严,什么额外的消息都没吐露,也没给我挑拣的机会,直接塞了一个案子过来。” “这也是寻常事。镇魔院毕竟是衙门,说话办事最看重稳妥二字。” 金刀魏在少年对面坐下,笑着说道:“等日子长了,彼此有了信任就好了。不知那功曹分派下来的是个什么案子?我从焦小哥这里听了些齐兄弟做过的事情,想来都尉衙门对你应该很是认可,不会刻意刁难。” 齐敬之笑着点头,给两人各倒了一碗茶,补充道:“除了案子,还给了一枚缉事番役的腰牌。” 金刀魏闻言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道:“那就差不离了!办好这件案子就有了投名状,再去打听消息就方便了。” 焦玉浪却有些失望:“咱们如今哪儿有闲工夫查案,这不是耽误事儿么!”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如此,最直截了当、理所当然的办法往往行不通!” 金刀魏啜了口热茶,呵呵一笑:“我老魏在辽州乃至东海其余五州都有些薄面,做起事来还算顺当,可越是远离家乡,就越没有人情可讲,偏偏还越需要讲人情。” “要不是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耽误了太多功夫,我也不至于一直追到麟州才将黑驴精那厮截住。” 老头子看向齐敬之,面露赞叹之色:“这是我老魏栽了好几次跟头才看透的世情规矩,又用了好些年才真正服气,不再跟这世道对着干,没想到齐兄弟小小年纪就这么通透。” 闻听此言,齐敬之却是摇头:“许是我从小遇事都喜欢往深里想的缘故,显得比同龄人老成些。其实我最看不惯这些世情规矩,原本只想着此生就在山里打猎终老,如今动了出来看看的念头,也就只好先将就着和光同尘。” 金刀魏听了就是一愣,心说什么叫先将就着,难不成这個齐姓少年还想把这混账世道掀翻不成? 老头子愣神的功夫,齐敬之却已经转过话锋,讲起了李家园子里突现地窟、内有奇臭的事情。 原本有些泄气的焦玉浪忽然来了精神,脸上透出惊喜来:“兄长还记得我请你另外打探的那个消息么?” 齐敬之不明所以,却仍是点头道:“自然知道,你要我打探郡城附近有没有什么宝物出世,亦或是谁家的金银珠玉莫名其妙地大量失窃。” 焦玉浪一拍手掌,笑得很是开怀:“兄长真是我的福星!若是运气好,没准儿能在李家园子里堵住那个小家伙!” 他忽然警惕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这次偷偷跑来麟州,就是因为有传言说在这附近发现了白金鼠的踪迹。这小家伙最善寻宝,若有它帮忙,不但我给姑奶奶的寿礼有了着落,还能用来搜寻玉枕的下落,岂不美哉!” 这番话小娃子已在废墟火堆旁说过一遍,此时再一次提起,依旧眉飞色舞。 见他这幅模样,齐敬之忍不住揶揄道:“白金鼠寻宝的本事再大,还能强过你飞天鼠去?这也就罢了,你凭什么就断定能在李家园子堵住它?” 闻言,焦玉浪竟有些扭捏起来:“飞天鼠的诨号不过是我当日随口编的,只有白金鼠在手,我这名号才算名副其实。至于它为什么能跟李家的园子扯上关系……” 小娃子忽然卖起了关子,只是笑嘻嘻地道:“先去看看再说,若是我猜错了,那得多没面子?未防走漏消息,咱们最好悄悄地去。” 齐敬之和金刀魏本就懒得跟李家照面,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时近黄昏,三人略作商议,又寻人打听了方位,便趁着天光尚好,直奔李家位于西郊的园子而去。 一行人很快就寻到了地头,远远就见那座园子占地颇广,大门上落了锁,左近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这也难怪,园子里出了如此怪事,自然无人敢靠近,想来李家也不会派人看守。 焦玉浪最是迫不及待,三两下就跃上墙头,朝着墙内打望。 齐敬之和金刀魏对视一眼,自然是紧随其后。 三人大喇喇地站在墙头,放眼望去,但见院中杂草遍地、瓦砾四散,一个原本规模不小的池塘干涸了大半,底部的泥土因干燥而皲裂,仅剩的小半池死水被绿藻覆盖,黑压压的蚊虫在半空乱飞。 池边不远处栽着七八株皂荚树,虽然久已无人打理,长势却出奇的好,枝杈连接、树冠浓密,树下更连根杂草也没有,看上去整洁而有生气。 其中最为高大的那株皂荚树下,地面突兀塌了一片,显露出一个幽深地窟,黑黢黢的看不清内里究竟,远远瞧着便觉渗人。 墙头上,齐敬之伸手按住焦玉浪的肩膀,瞪了这个跃跃欲试的小娃子一眼:“你跟在我后边。” 说罢,少年第一个跳下墙头,随手抽出煎人寿,以刀身拨开荒草,不紧不慢地朝着地窟的方向行去。 焦玉浪紧随其后,轻声道:“咱们靠近了瞧瞧,先别用手段,免得打草惊蛇。” 金刀魏则落在最后,持赤金刀在手,将焦玉浪护在了中间。 随着三人越走越近,鼻尖渐渐有一股异味萦绕,直往鼻子里钻。 这股异味初时寡淡,只是略显腥臭,却与三人平素闻过的臭味皆不相同。 三人脚步不停,很快出了草丛,靠近了皂荚树所在的那片区域。 不知不觉间,先前闻到的奇臭已经充盈三人的鼻腔,开始向着眼眶蔓延。 又走了十几步,三人已是双眼发红,只觉那股奇臭上冲额头,直欲贯脑而入。 最为靠前的齐敬之当即止步,离那地窟不过五六丈。 他凝神望去,见那窟内依旧漆黑一片,只洞口裸露着几块断裂的青砖。 忽然,齐敬之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向后扯了扯,当即回过头去。 焦玉浪早已眼泪汪汪的,不敢张嘴,嘴角却噙着笑,抬手朝身后指了指。 见状,金刀魏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毫不迟疑地回身,沿着来时路缓缓退走。 齐敬之则先是缓缓倒退着走了十几步,见那地窟毫无异状,这才转身疾行。 待三人回到那股奇臭的边缘,焦玉浪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哈哈!原先说的双管齐下,说不得要由我这一路首先建功了!” 无需齐敬之和金刀魏开口询问,小娃子已经自顾自滔滔不绝:“我曾跟兄长说过,这世上除了虎伥,还有其它种类的伥鬼,只是更加罕见而已。没想到这里就有一个,还是号称散财童子的银伥!” 第58章 人心之臭 “银伥?” 齐敬之与金刀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茫然来。 “正是银伥!这是一种寻常人也能制造的伥鬼。” 焦玉浪脸上隐有得色,低声解释道:“具体的法子是,在银窖中对人施以酷刑,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这人心智崩溃、但求速死之时,便逼他答应为施刑之人看守银窖。” “这可怜人一旦应允,便会被施刑之人活埋于银窖之中,其枉死之灵困在尸身之内,逐渐吸纳周围银子中的臭气,便会化为依附于银窖的伥鬼,永世无法离开!” 听清了这制造银伥的法子,齐敬之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焦玉浪自然瞧见了,赶紧收敛表情,郑重说道:“兄长不必恼怒,这银伥确实可怜,既然被咱们遇上了,自然要予它解脱,这反而是它的造化了。” 金刀魏见多了世间惨事,脸上表情倒很是淡然,反而颇有兴趣地插言道:“这股臭气着实厉害,纵是咱们不用些手段怕也进不去,听你的意思,竟然是从银子里散发出来的?” 焦玉浪点点头,语气极为笃定:“有些人粗俗浅薄,穷得只剩下几个臭钱,偏又唯利是图,便会被人骂作是满身铜臭。其臭不在铜钱,只在人心之中。铜钱之于人心尚且如此,银子就只会更臭,只是咱们等闲闻不到罢了!” “地洞里散发出来的这股银臭,能让凡人也闻到,里头必定有银伥作祟。除了银窖的原主,外人只要还有贪婪逐利之心,便会觉得臭不可当,永远无法靠近。” 这句话出口,竟是把在场三人都骂了进去。 焦玉浪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就有些讪讪的。 齐敬之见状却是洒然一笑:“人生在世,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需要花钱?反正我肯定是个爱钱的俗人。” 金刀魏更是半点儿不曾挂心,依旧兴趣不减地赞叹道:“按你的说法,能闻到银臭则必有银伥,有银伥则必有银窖,这银伥可不正是个散财童子么!” “我老魏行走江湖数十年,这银臭和银伥竟都是头一回听说,难为焦小哥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焦玉浪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解释道:“银伥这种东西,向来是那些爱钱如命却又谁都信不过的贪官污吏、江湖匪类最喜欢用的。巢州焦氏是累世的军侯将门,祖上干过不少抄家拔寨的活计,我从小耳濡目染,这才知道一些。” “嘿!这就是家学渊源呐,不服气不行!”金刀魏不依不饶地打趣道。 齐敬之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一老一小的对话,开口问道:“怎么予它解脱?” 小娃子神色一正,干脆利落地答道:“遇见银伥不必硬拼,只须以功德法事超度,其灵自会往生!” 闻言,齐敬之的神情立时舒缓不少,想起焦玉浪先前的打算,当即问道:“哪怕你猜对了,李家园子里确实有個银伥,可你就确定白金鼠一定会来?” 焦玉浪立刻点头,脸上浮现兴奋之色:“白金鼠虽然叫鼠,其实是金玉成精,喜欢以金银珠玉为食。只要它还在郡城附近,就一定会被银臭吸引过来,咱们只管守株待兔便是!” “那就是不确定了?” 齐敬之见小娃子这副模样,倒也不忍拂了他的意,只是有些无奈:“即便白金鼠的传闻是真的,你绕的这个弯子也实在有些大,先要海里捞针一般地找到并驯服白金鼠,再让白金鼠海里捞针一般地去找玉枕,这也太过想当然了,而且很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我这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再说了,咱们眼下不也没有那个白衣女子的消息么?无论是追查白衣女子,还是超度银伥,都难免耗费时日,也不差这守株待兔的一两天……” 焦玉浪嘟囔了两句,脸上写满了讨好,拍着胸脯保证道:“两个晚上……给我两个晚上就好!兄长和老魏只管养精蓄锐,守夜的事情我全包了!” ----------------- 四个时辰之后,小娃子嘴角流涎,靠着墙角睡得正香,肩头忽然一沉,却是挨了一石子。 他睁开惺忪睡眼,兀自迷糊着,就听头顶上方传来齐家哥哥的声音:“真让你猜中了!” 焦玉浪瞬间清醒,抬头就见齐敬之和金刀魏正蹲在墙头上,目光炯炯地看向银窖方向。 小娃子脸上又惊又喜,飞快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跃上了墙头。 皎洁的月光下,除了那处地窟依旧透不进半点亮光,李家园子里的事物一览无余。 一道如月光般皎白的细小身影出现在皂荚树下的空地上。 因为隔着太远,那身影的速度又是极快,三人看不清其具体模样,只能看到一道皎白流光正以银窖的洞口为中心,忽远忽近地兜着圈子。 “白金鼠是金玉之精,生性谨慎、天生爱藏,唯独遇上被藏匿起来的宝贝金银才会忘乎所以,待会儿肯定会忍不住冲进去!” 焦玉浪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里头的银伥为了自保,也一定会收缩银臭,全力对付白金鼠。到时候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齐敬之扭头看了小娃子一眼,直接做主道:“无论是降服白金鼠还是超度银伥,法子只有伱会,待会儿我护着你进去,魏公负责守住洞口。” 金刀魏点点头,伸手往腰间赤金刀上一拍,淡淡的云气随之弥散开来,将三人笼罩其中:“这是幻术,咱们在里头看是云气,外头就什么也瞧不着。比不得焦小哥儿高明,但胜在范围更广,倒也勉强够用。” 他顿了顿,又是呵呵一笑:“公这个字儿我实在当不起,也显得太生分,两位还是叫我老魏吧。” 齐敬之眸光一闪,朝金刀魏淡淡一笑。 焦玉浪却有些不耐烦,迈步就往前走:“咱们动作快些!白金鼠心思单纯,还是天下所有金银珠玉的半个主人,银臭对它作用有限。老魏你待会儿一定要把洞口把住,千万别把它放跑了!” 听小娃子毫不见外地叫他老魏,金刀魏立刻咧开嘴,露出少有的灿烂笑容:“瞧好吧!” 说话间,那边儿的白金鼠终于一头扎进了银窖的洞口之中。 三人便都住了话头,屏气凝神,快步疾行。 这一回,他们在离着银窖不足三丈的时候才闻见淡淡的臭味,不由对小娃子方才的预测多了几分信心。 接触到银臭,赤金刀散发出的云气立生感应,以更快的速度围绕三人流动起来,其中更隐隐有着蛇与虎在游走。 三人则脚步不停,很快就站在了银窖洞口的边缘。 此处的银臭就要浓郁许多,但明显正在飞快减弱。 与此同时,月光亦向着地窟内寸寸延伸,里头的景象随之渐渐清晰起来。 只见洞窟内是一条青砖搭建的甬道,低矮而狭长,深处依旧是一片黑暗。 显而易见,银伥身上散发出来的人心之臭,不但臭不可当,更会蒙蔽人的眼睛。 第59章 一扇门 感知到银窖内外的变化,金刀魏伸手在洞口上方探了探,极是肯定地说道:“臭气在朝这甬道里灌,已经带起了一股微风,看来里头的银伥快顶不住了。” 他说着又动手点燃了一个火把,伸进洞口晃了晃。 跳动的火光也如月光一般,根本无法及远,轻易便被甬道深处的浓重黑暗吞没。 见状,焦玉浪立时有些急切:“可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啊!这洞口下面只是个过道,明显还有别的出口,咱们就三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金刀魏摇摇头,知道以眼下这個情形,小娃子先前设想的黄雀在后、瓮中捉鳖怕是行不通了。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要说打打杀杀、幻术欺人,我老魏都还算在行,可这股银臭直指人心,比赤金刀的摄心术还要邪门,这我可就有点儿抓瞎了……” 听到“直指人心”四字,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 “咱们不妨先来捋一捋……” 少年略一沉吟,斟酌着词句说道:“银子虽臭,寻常人等闲却是闻不到的,但因为这银伥极为特殊,身上散发出的银臭会勾连世人心中的贪念,不但让人觉得臭不可当,更能使人如同目盲,也就是所谓的……财迷人眼、利欲熏心!”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焦玉浪:“这些我没说错吧?” 小娃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点头道:“据我所知是这样。” 齐敬之了然点头:“如此一来,咱们之所以进不去,是有几个缘故在同时起效,一来银伥释放了银臭,二来咱们踏进了银臭笼罩的区域,三来咱们心中皆有贪念,四来咱们的贪念被银臭勾连。” 焦玉浪再次点头,脸上的表情愈发迷惑。 齐敬之的思路却愈发顺畅:“咱们要进银窖,前两条无法规避,但说到底,银伥和银臭只是诱因,这第三条亦即人心中的贪念才是最大根由!” “就如同白金鼠一般,只要心思单纯,受到的影响就微乎其微,哪怕遇到银伥的全力抵抗,依旧能够牢牢占据上风。” 听到这里,金刀魏忍不住插言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咱们毕竟是人,心里念头多得很,实在学不来只求饱腹的白金鼠!” 齐敬之点点头,赞同道:“哪怕是圣贤,也未必能将心中贪念尽数去除,又何况咱们?我的意思,便是从这第四条上着手。” “要做到心思纯净、贪念不生,实在太过强人所难,但若只是将自身念头与外界的银臭隔开,使得心外无物、不惹尘埃,总还是有办法可想。” 齐敬之嘴角忽地泛起微笑,看着焦玉浪说道:“我先下去伺机而动,一定帮你把白金鼠拦下来,你在后头慢慢跟上来便是。” 说罢,少年伸手从怀里取出灵魄面具,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脸上。 下一刻,一个淡青色脸庞的无面人就出现在了另外两人的眼前。 焦玉浪万没想到,一向行事严谨端方、颇有些威严气度的齐家哥哥竟还有这样诡异绝伦的一面。 他被眼前无面人的一对眼眶对上,尤其对方脸上那两条伤疤太过狰狞可怖,一时间只觉头皮发麻,嗫嚅着说道:“兄长,你这是……” 无面人却朝小娃子摆了摆手,伸手拽过金刀魏手里的火把,随即纵身跳进了地窟之中,徒留下一老一小在原地面面相觑。 落地之后,齐敬之并没急着行动,而是举着火把站在原地,极为谨慎地四下打量。 火光映照之下,狭长低矮的青砖甬道深处虽然依旧昏暗不明,却再不是先前那样的伸手不见五指。 齐敬之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法子确实有效,附近绝大多数银臭已被灵魄面具隔绝在外。 这张面具本质上是魄精之尸,少年戴上之后,看似成了他人眼中的无面之人,甚至连双眼也被蒙住,其实真正被包裹住的是他的魂魄灵性,就彷佛整个人都与外界隔了一层。 魂魄灵性尚且如此,心里的情绪念头就更加不值一提,被一并遮护得严严实实,再难被银臭触及,更别提勾动了。 非但如此,这次佩戴灵魄面具后,齐敬之还有了意外收获。 因为有外界的银臭作为参照,他头一回清晰感应到了路云子残念的轮廓。 这些纷乱残缺的记忆片段如同一片高低错落、五颜六色的峰峦,横亘在少年的心念之前。 此时这些峰峦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气息,显然是代为承受了银臭绝大部分的影响。 来不及思索这种情形是好是坏,齐敬之仰起头,朝洞窟上方的两人轻轻颔首。 哪怕是眼见为实,金刀魏依旧瞪大了眼睛,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对这个年纪已经一大把的老头子来说,这天底下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让他如此震惊,眼前这个少年偏偏做到了,一时间只觉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焦玉浪的脸上犹有余悸,却也知道齐家哥哥确实有了应对银臭的办法。 他的念头转得飞快,立刻趴在地上,围着洞口边缘爬了一圈,最后伸手指着底下甬道延伸向池塘的一端:“我瞧着那头的黑色更深一些,臭味儿也更浓!” 齐敬之再次颔首,示意已经听到。 他将手里的火把拿得近了些,见火焰偏斜的方向与焦玉浪所指的一致,这才微低着头,迈开步子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看见他的举动,还趴在地上的小娃子一愣,两耳立刻就有些发红。 一开始就注意到气流变化的金刀魏哈哈一笑:“还不赶紧跟上!我老魏一定给你俩看好这条后路。 不提一老一小在后头磨蹭,银臭的阻碍一经去除,齐敬之便再无顾忌,举着火把在狭长低矮的甬道中快步疾行。 不过片刻功夫,这条原本看上去深邃不知几许的甬道竟就到了尽头。 显而易见,当初的建造者将这条密道的一个终点放在了这处园子之中,而且很可能就在那座池塘底下。 火把带来的光亮驱散了甬道尽头的黑暗,照见了一扇带窗的铁门,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门里的东西。 一个稚嫩的女娃声音蓦地响起,明显透着警惕和不安:“谁在外面?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我阿爹不在家,不管谁来我都不会开门的!” 那声音停了一瞬,忽又半是恼怒半是担忧地说道:“你这小耗子快出去!要是让阿爹看见了,一定会打死伱的!” 齐敬之闻言愕然。 李家新买的这处园子早就废弃多年,位于地底的甬道忽然坍塌,显然年头也已不短,独自一人住在黑暗地底不知多久的女娃……无论怎么想,对方都不大可能是个活人。 与此同时,焦玉浪设想中银伥与白金鼠激烈争斗的场面似乎并没有出现,而且这个银伥也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银伥的制作之法在心头闪过,齐敬之忽然有了个并不太美妙的猜测,心底里的怒火随之升腾而起。 他缓步走向那扇明显已经锈蚀严重的铁门,嗓音从灵魄面具后传出,显得幽远而缥缈:“你是谁?” 第60章 银伥 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铁门后紧跟着传来一声调皮的嬉笑:“我是婉儿啊!你不知道我是谁,那就更不能给你开门了。爹爹说了,除了他之外,凡是叫婉儿开门的都是来偷银子的坏人!” 对方说出这几句话的功夫,齐敬之已经走到了铁门边。 几乎同时,铁门上用铁棍分割开的窗口处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瞧着还真是个小女娃,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头上用红绳扎着小辫儿,小脸儿白生生、水嫩嫩的,双颊上涂着鲜艳的红脸蛋。 唯独眼睛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窟窿。 齐敬之的脸被灵魄面具遮住,看不出任何表情,口中轻声道:“哥哥不是坏人,不偷银子,更不会让你开门。” 自称婉儿的小女娃甜甜一笑,脸上两個黑窟窿转向少年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哥哥是来找我爹爹的吗?他出远门去了,已经走了好久好久!” 齐敬之盯着小女娃被火光照亮的脸,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却依旧点了点头:“婉儿,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看家,不怕黑吗?” 听见这个问题,小女娃立即狠狠点头:“婉儿从前最怕黑了,怕得不敢睡觉,所以每天不等太阳下山,爹爹就会在家里点上许许多多的蜡烛,还将最大最高的那根放在我的床边,能烧一整夜!” 说到这里,小女娃的语气里便有些苦恼:“可是有一天夜里,婉儿忽然觉得眼睛很疼,都把我疼醒了!可婉儿睁眼一看,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爹爹见婉儿害怕,就抱着婉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都被天狗吃掉了,家里的蜡烛也都烧完了,以后只能摸着黑过日子了!” 齐敬之幽远缥缈的嗓音中忽又多了几分沙哑:“后来呢?” “后来?” 小女娃脸上露出了疑惑与恐惧兼而有之的复杂神情,与幽深眼洞合在一起,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后来,婉儿不止是眼睛疼,连身上也疼,疼得睡过去,又疼得醒过来!我哭着问阿爹,婉儿为什么这么疼,婉儿是不是要死了?” “阿爹说,只要婉儿答应以后永远留在家里看着银子,就再也不会觉得疼了!” 小女娃说着,脸上表情也随之柔和了下来:“婉儿答应了,然后真的不疼了!就是……就是有点儿喘不过气,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就没事了。” 齐敬之静静看着这个兀自懵懂的小女娃,听着对方用饱含天真的话语讲述了一件鲜血淋漓、令人遍体生寒的往事。 少年走近两步,默默凑近了窗子,见小女孩此刻正踩在一个矮凳上,身上的小衣裳、小裤子都是红色的。 血一样的红。 小女孩身后的空间很是狭小,绝大多数地方已被几排铁架子挤满,架子上摆满了款式一致的铁箱子。 无论是铁架还是铁箱,皆已锈迹斑斑。 除此之外,便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桌子,桌面正中放着一盏青铜烛台,外形是一只青铜猴子将托盘高高举在头顶,看上去极为精巧。 托盘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红色凝蜡。 青铜烛台下方则静静趴着一只毛发如月光般皎白的小耗子。 齐敬之顺势打量几眼,见这只小白耗子的耳朵和四只爪子皆是红色的,一对小眼睛更是赤红如火。 赤者,乃金玉之精。 见窗外的无面人看向自己,白金鼠猛地抬起头来,眼中赤芒闪动,嘴里更发出急促的吱吱声,显得极为警惕。 小女娃听到白金鼠的叫声,连忙回过头去,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小声道:“你再不乖,我真要赶你走啦!” 她一边吓唬白金鼠,一边扬了扬小手。 紧接着,那只小白耗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朝着房门的方向滚了两滚,差点就从小桌子的边缘掉下去。 等它很是狼狈地止住身形,瞧上去明显萎靡了几分,不仅收了叫声,更将脑袋伏回了桌面,赤红色的眼睛也随之从无面人身上移开,重新看向了架子上的铁箱。 经此变化,齐敬之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原本不断冲击着路云子残念峰峦的银臭随之浅淡了不少。 他从白金鼠身上收回视线,向小女娃问道:“婉儿,伱姓什么?你爹叫什么名字?离家多久了?” “我不知道。” 小女孩摇了摇头,一句话就将三个问题回答清楚。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补充道:“爹爹教过婉儿的,太阳每升起再落下一次就是一天,可太阳被天狗吃掉了,婉儿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过了几天。” “这中间除了白姐姐和哥哥你,再没别人来看过婉儿,连偷银子的坏人也没有。哎?好像白姐姐也问过婉儿一个人在家里待了多久……” “白姐姐?”齐敬之心头一动。 他正要发问,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响,却是银臭进一步变淡之后,在甬道里逡巡了好一会儿的焦玉浪终于赶到了。 小娃子同样举着火把,模模糊糊瞧见小女娃时脸色就是一变。 他努力瞪大眼睛,确信自己所见无误,立刻含怒开口:“什么人如此丧尽天良,竟把这么小的女娃娃制成了银伥?” 齐敬之霍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阻止。戴上灵魄面具之后,他的反应多少有些迟缓。 “什么是银伥?” 婉儿将黑洞洞的眼窟窿转向齐敬之身后的小娃子,嗓音陡然尖利:“小哥哥是在说婉儿吗?” 焦玉浪当即怔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赶紧给了齐敬之一个询问的眼神。 齐敬之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铁窗里的婉儿时,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小女娃脸蛋上的红胭脂竟然融化了。 七横八竖,宛如血痕! “终究是五六岁的孩子啊,已经有了记忆,也多多少少能懂些事了。” 齐敬之暗叹一声,语气里却丝毫不显异样:“婉儿,你刚才说的白姐姐又是谁?” 闻听此言,小女娃似乎被转移了注意力,再次“看”向齐敬之时,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 “是个说话冷冰冰的大姐姐!她很喜欢婉儿,陪我说了好多话,还想让婉儿跟她出去玩!可婉儿还要替爹爹看着银子,就没答应……” 小女娃的语气里夹杂着憧憬、遗憾和感激:“然后白姐姐说,不出去也好,外面有很多坏家伙!” “婉儿就问白姐姐,天狗那个大坏蛋也在外面吗?” “白姐姐说在的,还说天狗会把人变成一种叫做天狗伥的怪物!这些怪物会挖出活人的肝和肺,混着血喂给天狗吃!” 说到这里,小女娃忽然再次“看”向焦玉浪,尖声问道:“可是,银伥又是什么?” 第61章 一灯如豆 在齐敬之的感知里,当小女孩再次问出那个问题时,她所身处的暗室之内忽有一道阴风腾起,自铁门上的窗口呼啸而出。 这一刻,哪怕有灵魄面具的遮挡,齐敬之依旧闻到了一股浓郁至极的恶臭! 他只觉眼前蓦地一黑,手中火把的光焰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光晕,心头更是烦恶难当,连带着胃里也一阵剧烈翻涌。 齐敬之并没有退,而是毫不犹豫地横移两步,挡在了焦玉浪的身前。 在这个方位上,阴风果然更加猛恶。 灵魄面具陡然泛起淡青色的荧光,内里路云子的残念峰峦首当其冲,登时被阴风吹断了一大片,大块大块的山体碎片纷纷轰鸣着坠落。 惊鸿一瞥间,齐敬之发现这些坠落的碎片之中,大多蕴藏着与期待、喜悦、满足、感激等情绪有关的记忆,有路云子自恩师处得传《仙羽经》的,有与宿主谈好价钱的,有第一次见他到齐敬之的…… 更多的则是那些少年特意略过不看,却完全可以想见的妖魔行径。 伴随着折断和坠落,这些原本五彩斑斓的碎片迅速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在阴风中飞快变成了黑灰之色,旋即各自飞向那些颜色相近的峰峦。 面对突如其来的阴风,路云子残念中那些或墨黑或灰暗的峰峦不但岿然不动,反而不断吸纳着阴风中裹挟的碎片,变得愈发高峻恢弘。 齐敬之心头微微一沉,并不觉得这种变化是什么好事。 好在这股阴风只持续了短短数个呼吸便戛然而止,少年的眼前骤然回复光明,火把上的光焰依旧温暖而热烈。 齐敬之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见焦玉浪不知何时已经盘膝坐在了地上,眼睛紧闭、神情痛苦,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乎正在念诵着什么。 “小哥哥,婉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小女娃的声音再次响起,嗓音依旧稚嫩,语气却极为淡漠,没有半点儿温度。 齐敬之回过头去,沉声道:“婉儿,你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吗?” 此时此刻,婉儿的小脸已经再不像先前那样白皙水嫩,七横八竖的胭脂血痕已经变成深黑,赫然是一道道如蜈蚣般狰狞丑陋的伤疤。 听见少年的问话,小女娃忽地一愣,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不妥。 她飞快地转过身去,同时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小脸。 下一刻,夹杂着后悔和恐惧的哭声从这個小女娃的指缝里传出:“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了?爹爹,婉儿知道错了!我不该乱发脾气,不该与外人说话,不该偷偷放小耗子进家里来!” 在齐敬之的注视下,小女娃一边捂着脸哭泣忏悔,一边跳下凳子,跑向了屋中的那张小桌。 桌面上,白金鼠抓住先前的机会,已经成功越过了放置于中央的青铜烛台,离着那些摆放铁箱的架子近了不少。 小女娃让过烛台,一把将白金鼠按住,狠狠攥在了手里。 白金鼠当即发出一声惨叫,小小身躯如虾一般蜷曲起来,眼眶里更猛地喷出半寸长的赤芒,狠狠打在婉儿的小臂上。 小女娃的衣袖登时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鲜红、粘稠,宛如翻涌的血浪。 “原来你也是个坏家伙!”小女娃很是气愤,脸上表情和手里力道一起发狠。 这一回,白金鼠连惨叫也发不出,四只红爪子剧烈抽搐起来。 “尔时寻声救苦天尊,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 焦玉浪的声音忽然响彻在这方不大的密道暗室之内。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起身来,将火把高高举在头顶,一步一停地向着铁门缓缓踱步。 齐敬之从未见过焦玉浪如此模样,惊讶之余默默让开道路,亦步亦趋地护在了小娃子的身侧。 焦玉浪的双眼依旧紧闭,神情肃穆、语调庄重,心无旁骛的念诵不停。 “尔时,妙行真人、十方仙众告天尊曰:善哉!善哉!皆缘前生今世,故作误为,悖逆败常,负命欠财,堕胎损子,血污产亡,夭横殒灭,冤仇不解,罪积丘山,沉于地狱之中,血湖血井,血池血山,受诸苦痛,万劫难逃!” 随着一大段经文缓缓念出,铁门内小女娃的身躯便开始不住地颤抖,身上的红衣裳更是剧烈涌动起来,发出了哗啦啦的水声。 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压过了原本的银臭。 生逢万苦、死为伥鬼,小女娃立身之处,便是长夜苦狱、酆都血湖! “别念了!” 铁门内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婉儿的身量陡然拔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大姑娘,然后又很快佝偻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头上以红绳扎着的小辫儿猛地崩开,头发如枝杈般迅速变密、变长,待落下时,已成了一头白惨惨的散乱长发。 短暂的沉默之后,属于老妪的苍老声音颤抖着响起,似哭又似笑:“你这小哥哥实在太狠心,我本来已经全忘了,你却偏要提醒!” 在铁窗前停步站立的焦玉浪恍若未闻,口中一刻不停地继续诵经:“济苦拔亡,燃灯为上。五方八极、地狱幽牢,存阴极之乡、长夜之境,死魂囚闭,不见三光。” 随着这几句念出,白发红衣的老妪脸上浮现一抹狰狞冷笑:“是啊是啊,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经待了太久太久……” “小哥哥,伱这是要超度婉儿么?可我连眼睛都没有,任凭你点起的灯再亮,我也是瞧不见的!” 焦玉浪依旧置若罔闻。 他忽地睁眼,双手犹自高举火把,向着东方恭敬跪倒,额头触地、深深叩首:“稽首青玄主,太乙救苦尊,九头狮上坐,设法度孤魂!” 话音落下,他手里的火把忽然光焰大盛,更隐隐透出九彩。 焦玉浪猛地站起身来,将火把往铁窗里一塞,口中亦随之喝道:“灯光相续,下照九幽,睹此光明,即当解脱!” 九彩火光形成一道光柱,尽数倾泻在面目狰狞的老妪身上。 老妪身上的血衣立刻冒出大蓬大蓬的黑烟,血腥气之外,另有一股刺鼻的焦臭弥散开来。 “不够!不够!” 老妪的冷笑声越发大了起来:“小哥哥,你的灯可实在是不够亮啊!不妨……瞧瞧婉儿这一盏吧!” 话音落下,老妪随手将已经半死的白金鼠丢到一边,而后一把攥住了桌上的青铜烛台。 与此同时,老妪身上的血衣骤然褪色,彷佛无穷无尽的粘稠血色涌上烛台,化作了一支只有半指长的血红色蜡烛。 血烛无火自燃,一点莹莹如豆,发出微弱的红光。 可就是这么一点不起眼的烛光,竟然逼开了焦玉浪火把上发出的光柱,将白衣白发的老妪牢牢笼罩在当中。 老妪咧开嘴,朝焦玉浪露出一个戏谑狰狞的笑容:“小哥哥若要超度,便超度我这盏倾尽全身之血、凝结毕生之怨的孤灯吧!” 第62章 吾弟何在 老妪的话才一出口,铁窗上的火把便骤然熄灭了。 焦玉浪脸上登时一阵红潮上涌,眨眼又化作青白,一口鲜血当即从嘴里喷了出来。 这个小娃子虽然家学渊源,但才刚刚踏足修行,要超度婉儿这样的执着怨鬼,实在是力有未逮。 齐敬之连忙伸手过去,将已经全身酥软的小娃子扶住,搀扶到墙边坐下。 期间,白发老妪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铁门的那一侧,双手捧着那盏晦暗不明的血焰孤灯。 齐敬之直起身,扭头看向门内的老妪,空寂飘渺的嗓音中多了肃杀之意:“既然心里这么苦,又何必恋恋不去?” 老妪呵呵一笑:“婉儿还要等爹爹回来呐……他保证过,不会丢下宝贝闺女不管。” “哼!你是伥鬼之体,却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你那爹爹怕不是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 白发老妪语气转冷,饱含着刻入骨髓的怨毒:“死了不要紧,肉身会腐朽,魂魄会消散,灵性却是不会变的。他总有转世之日,又那么爱银子,早晚都会回到这里来!”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惊疑,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个小女娃能知道的。 可转念一想,婉儿的爹既然懂得银伥的制法,恐怕也算不得普通人,婉儿死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开始记事,未必没有一些耳濡目染的家学。 齐敬之想了想,问道:“哪怕真有转世这回事,亦不知何年何月了,即便你爹爹的转世身站在你面前,你确信自己就一定认得出来?” 白发老妪一滞,旋即恼羞成怒:“那我也要等!” 齐敬之缓缓摇头:“此时距离你身死之日,已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园子早就几易其主,又空置了多年,才刚刚被一户人家买下。先前没人发现也就罢了,如今这银窖重见天日,伱以为还能保得住?” “怎么保不住?有婉儿在,有这盏灯在,谁也别想进来!” 老妪猛地将脸挤在铁窗上,两眼如窟、伤疤纵横,说不出的丑陋可怖:“白姐姐已经答应我,会让上头的园子永远荒下去,再没人敢买,买了也不敢住!” “哼,看来你口中这個白姐姐也不是什么善类!” 齐敬之不再废话,一个迈步贴近铁门,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狠狠捅进了老妪的左眼窟窿! 白发老妪登时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双手下意识就弃了青铜烛台,一边伸手拔刀,一边抽身急退。 青铜烛台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依旧保持正直,上头的血焰晃了晃就稳住,默默地继续燃烧。 白发老妪作为银伥,核心根本便是银臭,其威力却因灵魄面具的存在而大打折扣,最为难缠的血煞怨气又都已经拿来点灯,恰是其本体最为虚弱的时候,竟没能及时地躲开刀锋。 齐敬之一击得手,哪里肯饶? 他将整条胳膊都追着老妪伸进铁窗,同时点燃气血,将洗翅劲汹涌灌注在牛耳尖刀上,锋锐刀尖在白发老妪的眼窟中狠狠一绞,口中更是沉声喝道:“吾弟何在?” 话音未落,甬道密室之中忽地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欢悦刀鸣! 白发老妪的头颅轰地炸开,干枯的皮肉、发黑的碎骨以及乱糟糟的白发四下里飞溅,涂满了银窖暗室的各个角落。 没了头颅的身体兀自不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室内地上的青铜烛台忽然血光大盛,强劲的阴风自平地而起,盘旋呼啸,如同鬼哭。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半死不活、靠墙调息的焦玉浪挣扎着站起,嘴里应了一声:“弟弟在此!” 他踉跄着奔到齐敬之身旁,一把夺过齐家哥哥手里的火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灯光相续,下照九幽,睹此光明,即当解脱!” 耀眼的九彩光辉将密室和甬道照得如同白昼,瞬间将青铜烛台发出的血光压下。 只可惜这光辉只坚持了几个呼吸,焦玉浪便颓然坐倒,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坠。 恍惚间,小娃子看到齐家哥哥三拳两脚就将锈蚀不堪的铁门拆了下来。 紧接着,齐家哥哥那淡青色的额头上骤然绽放光芒,似乎有一团璀璨清光从眉心处飞了出来,只是那团清光着实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有什么东西。 “兄长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焦玉浪心里浮现这个念头,眼睛彻底闭上,很是放心地昏死了过去。 此时此刻,齐敬之却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焦玉浪。 现身前从不打招呼的青铜小镜才一飞出,就被他极为粗暴地从半空中摘了下来。 手握铜镜的少年闯进门去,毫不犹豫地向着地上的烛台血焰一掌按下。 无声无息之间,血焰消失、烛台无踪,尽数被青铜小镜吞下。 齐敬之顾不得细看,照着立在原地的无头尸身连捅数刀,紧接着便是鸣鹤法加持下的一脚飞踹! 白发老妪的无头尸身登时向后飞了出去,先是撞翻了暗室内仅有那张小桌,又在后头的铁架子上碰了个骨断筋折,最终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已是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 “被打成这幅模样,总能安静一会儿了吧?虽说都叫伥鬼,这银伥却是被活埋而死的尸体结合银臭所化,比那些个虎煞凝结的虎伥可结实多了。” 齐敬之咕哝一声,这才有空闲看向手里的青铜小镜。 镜面上赫然是一盏正燃烧着血色光焰的烛台,奇怪的是,举着烛台托盘的不再是先前那只青铜猴子,而是一个通体银色的小女娃。 小女娃闭着眼睛,嘴角却带着笑。 青铜小镜上照例浮现一串烟气凝结的小字:“银煞尸,银伥遗臭、外合血冤,聚而成煞、煞死焰生,大寒、味苦、微毒,通幽冥。” 齐敬之霍然转头,仔细打量了不远处的那具形如烂肉的无头尸体几眼,见其毫无复苏迹象,心中不由恍然:“原来不是银伥而是银煞!原来这个烛台才是婉儿的本体!” 少年忽地想起了什么,目光盯住镜子里小女娃的笑靥,心里五味杂陈。 “婉儿说过,每到入夜,她爹都会在床边点上最大最高的蜡烛,想必当时用的就是那个青铜猴子的烛台吧……对小女娃而言,那种安心和幸福的记忆堪称刻骨铭心,哪怕化为银伥、再成银煞,无数岁月更迭,依旧埋藏在婉儿心底,永世未能忘却!”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盏烛台,婉儿才没有被银臭和仇恨完全吞噬,依旧保留下一分善良天性。” “只可惜,真正的婉儿早就死了,方才那个小女娃再怎么像她,也只是她死后被银臭侵染,从尸体上诞生的银煞罢了……” 默默无言间,青铜小镜再次回归了齐敬之的眉心,在他手里留下了一个银质的小巧烛台。 齐敬之盯着举托盘的银色小女娃看了片刻,口中轻声道:“燃!” 随着话音落下,一根略显虚幻的血烛出现在了烛台托盘之上,散发出殷红如血的光焰。 血焰暗弱、莹莹如豆,只能勉强将齐敬之笼罩在内。 少年被这血光照在身上,不曾感受到半点温暖之意,只觉冰凉透骨、五内俱寒。 第63章 深夜登门 无言的寂静之中,齐敬之四面环顾,只觉暗室之内狭窄逼仄,并无多少余地。 若是换成他自己,不必经年累月,只需待上一会儿就要憋闷难耐。 就在此时,甬道中传来脚步声响。 金刀魏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赤金刀赶了过来。 齐敬之向金刀魏轻轻点头,对方却像是没看见,只是一脸戒备地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异常动静,这才直奔躺倒在地的焦玉浪。 金刀魏是个老江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蹲在焦玉浪身旁,先仔细察看了小娃子的脸色,又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只是昏了过去,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也不起身,当即警惕看向甬道尽头那间被拆去铁门的暗室,高声问道:“齐兄弟,你在里头吗?” 齐敬之一怔,不明白老魏是什么意思,毕竟暗室内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自己明晃晃地戳在这里,还能看不见? “看不见……是因为这具看上去像是个烛台的银煞尸?先前青铜猴子托举的那盏血焰孤灯可没有这种能耐。” “银伥遗臭、外合血冤,聚而成煞、煞死焰生……” 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那个闭目含笑的银色小女娃,暗忖道:“这盏银烛台是银煞死后经青铜小镜炼制而成,而银煞乃是婉儿身上的银臭与血煞怨气聚合而成的异类。” “因为这個缘故,银烛台上这种奇特的银煞血焰其实已与先前那盏血焰孤灯不同,其中融入了银臭,发出的焰光可令人目盲!” “我被这种焰光笼罩,眼前除了光线略显阴沉暗淡,倒是并不曾目盲,灵魄面具也全无反应,竟是只防人不防己!” “呵,拿着这个银烛台,我倒成了半个银伥了,亦或者说……银煞。只是不知我在老魏眼中,是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还是如焦玉浪一般无影无踪?” 想到焦玉浪,齐敬之轻叹一声,对着银烛台轻声说道:“灭!” 静静燃烧着的银煞血焰应声而灭,托盘上那根并不见缩短半分的血烛同时没了踪影。 眼见齐敬之忽然现出身形,金刀魏明显被唬了一跳。 也实在是他眼前这个少年太过邪性,脸上戴了一张没有五官的淡青色面具,一手持利刃,一手拿烛台,静静站在遍地碎骨烂肉的暗室之中,任谁见了也要犯怵。 齐敬之没有说话,自顾自收刀入鞘,旋即将灵魄面具摘了下来。 刚才他无暇顾及这张面具,此时拿在手里,便觉面具的分量似乎重了一些,就连颜色也深了几分。 只是眼下并不是深究的时候,齐敬之将灵魄面具收好,还不忘从地上拎起一只皎白皮毛、红耳红爪的小耗子。 他走到焦玉浪身旁,将同样昏死过去的白金鼠塞进了对方怀里,随即把小娃子抱了起来,这才朝老魏勉强一笑:“出去再说!” 金刀魏见齐敬之脸色不佳,也不急着刨根问底,默默转身,举着火把走在前头。 于是,这两人就像是不曾看见那满屋满架的铁箱子似的,带着一娃一鼠径直出了地洞。 洞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明彻,绝无一丝一毫甬道暗室之中的阴诡沉郁气息。 齐敬之与金刀魏对视一眼,心中都觉侥幸,幸好这一趟只是虚惊一场,没真把焦玉浪这小娃子折进去,否则真要悔之无及。 金刀魏便开口问道:“这银伥也除了,白金鼠也得了,接下来怎么个章程?” 齐敬之轻轻摇头:“这案子还有些手尾,恐怕咱们真得去见一见这园子的新主人了。” 于是,在更深露重的后半夜里,怀德郡城西大户李家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得山响。 李宅的家丁护院们手持棍棒,满脸怒气地冲出门来,却被一枚小小的腰牌打灭了气焰。 天可怜见,遍数怀德郡城之中各色人等,谁不是在麟德阁的阴凉下过日子? 凭着这面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的腰牌,别说区区李家的大门了,就是郡城城门也叫得开。 当下立刻就有李宅管家出面,将来自镇魔都尉官署的几位上差恭敬延请入府,引至正堂奉茶,同时便有人将消息一层层地通报进后宅。 那管家殷勤服侍之余,几次偷眼观瞧,越看越觉得这几位上差竟是个顶个的古怪。 带着腰牌的这位,不仅年轻得有些过分,身上更无凶煞恶气,即便砸门的时候,说起话来也很是斯文随和,与传说中镇魔都尉麾下的那些蛮横强人完全搭不上边儿。 那个老头子须发皆白,一看就很有些岁数了,身上的褐衣倒是很简朴,偏又配了一柄颇有哗众取宠之嫌的金刀,头上还用红绸束发,着实不伦不类。 最后竟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小娃子,看岁数不过十二三,默默跟在那两人身后,既不看路、也不看人,只低头瞧着怀里一只同样病恹恹的白耗子。 管家眼神瞟向白耗子,恰好与那对红眼珠子对了个正着,就觉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当场就流下泪来,连忙以袖掩面,再不敢随意乱瞅。 三人并一鼠在正堂上坐等了片刻,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凑到管家身旁耳语了几句。 眼睛兀自有些红肿的管家听了,脸色骤然大变,忙不迭地朝着齐敬之深深作揖:“上差,我家老爷身上突然有些不好,怕是……有劳您几位挪步过去,若是能救,李家上下绝不敢忘恩!” 老爷身上不好,不赶紧去请大夫,却找镇魔都尉麾下的缉事番役救命,齐敬之立刻明白了这管家的意思。 他腾地站起身,开口问道:“你嘴里这位老爷,可是刚刚买下西郊那座空园的李璜?” 管家已经急得冒汗,此时听到对方提到西郊空园,脸上登时露出恍然之色,算是明白了这几位上差到底为何而来。 他身为管家,自然知晓内情、明白利害,此刻哪里敢造次,立刻点头答道:“李家只有这一位老爷。西郊的园子是老爷三日前买的,因为里头有些……不妥之处,还特地报到了县里。今日早起,老爷忽说要再过去看看,也没带下人,只一个人骑马去的。” 管家一边说,一边在前头引路,语速明显快了不少:“老爷晌午回来时,脸上很有些倦怠,听说一回内院,就由女婢服侍着睡下了,午饭和晚饭皆不曾用。我只道老爷是累着了,这大半日都没敢去打扰。” 见这管家确实急了,齐敬之三人也就很给面子地跟着往内院走。 听到这里,金刀魏便皱眉问道:“那李璜身上到底怎么不好了?” 管家略微放慢了步子,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刚才几位登门,内院女婢去老爷屋里叫起,闻见屋里有股难闻的腥臊气。我家老爷听见了女婢的议论,开口说明明是奇香,哪有什么腥臊气……” 说着,管家的声音忽然压得更低了:“可女婢们闻得真切,分明就是腥臊气!有个年纪小的当场就吐了……” “腥臊气?” 金刀魏眉毛一拧:“他上午才去过西郊空园,身上即便有什么怪味儿,不也该是臭味儿么?” 管家脸上也满是疑惑:“这是才从后宅递出来的话,明明白白说的就是腥臊气!” “三日前老爷去看园子,小人是跟着去的。今日老爷归家,小人也在一旁伺候,确实没闻见园子里那股味儿。” 第64章 色令智昏 “嗯?难不成还有别的妖魔作祟?” 听了管家的讲述,金刀魏小声嘀咕一句,扭头与齐敬之互相递了个颜色,都觉这事情不但蹊跷,而且太过巧合,彷佛这郡城内外的怪诞之事都叫他们给赶上了。 褐衣白发的老头子咂咂嘴:“这事儿可透着邪乎啊!” 焦玉浪终于把注意力从白金鼠身上挪开,这小东西自打醒来,一直死死扒着他的衣襟不松爪,跟个挂件儿似的,再乖巧也没有了。 没法子,谁让小东西差点被白发老妪捏死的时候,恰恰是焦玉浪挺身而出、诵经超度银伥呢? 得偿所愿的小娃子抬起头,若有所思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妖魔鬼怪自然也是要扎堆的。” “小小松龄县都有虎精作乱,偌大一个郡城住上三五個妖魔,彼此结交来往,倒也不足为奇。可这些鬼祟东西突然一齐冒头作妖,可就着实有些古怪了。” 齐敬之点点头:“黑驴精曾提到一个白衣女子,银伥也有个所谓的白姐姐,咱们这次没准儿真是歪打正着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李宅内院,穿过一段儿过道,远远就见前头有个独立的小院儿。 院子里灯火通明,院门口更乌泱泱地围满了女婢和婆子,都在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瞧。 “那是我家老爷的内书房,今天回来就是在里头安置的。” 管家解释了一句,连忙快步上去赶人:“没见有外头的贵客到了?一个个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不相干的人都散了!” 一群看热闹的仆役登时作鸟兽散,只留了两个常在内书房伺候的女婢,一脸惊色地向管家禀报。 “方才夫人过来,进去只瞧了一眼、说了两句话,就吓得退出来,脸色煞白煞白的,两只脚也是软的,竟是险些晕死过去,被王大娘几个半搀半架地送回去了。” 听见这话,管家立刻板起脸怒道:“还懂不懂规矩?贵客面前,家里主母的事情也敢乱嚼舌头?” 两个女婢早已六神无主,此时又挨了训斥,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张口便要求饶。 管家哪有闲工夫跟她们掰扯,挥手将两个女婢赶到一边,回身朝齐敬之几人道:“几位上差快请进!小的听着,我家老爷身上着实有些妨碍。” 说罢,他竟是再也顾不得礼数,小跑着进了院子。 齐敬之几人站在院门口,已经隐隐闻到了一股腥臊怪味儿,果真与西郊空园内的银臭不同。 金刀魏就摇了摇头:“这个李璜怕是凶多吉少了……嘿,李家的内院也确实不大严谨,遇到点儿事情就现了原形。” 齐敬之家里只爷孙两个,对大户内宅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关心,抬脚就跟着进了院子。 焦玉浪依旧落在最后,他出身大族,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自然听出了金刀魏的言外之意。 “夫妻本是同林鸟,李璜这一房瞧着就人丁单薄,当家的出了事,旁支的叔伯侄子难免上门搅闹,下人们说不得也要趁乱裹挟。” 小娃子这番话说得浑不在意:“那李夫人但凡有几分心计,赶紧把家里的财产攥在手里才是正经,真要死守在这里不闻不问,便是那李璜到了下头,怕也不能瞑目。” “嘿!你年纪不大,懂的倒挺多,不愧是侯府出来的!” 金刀魏朝焦玉浪竖了个大拇指,换回一个大大的白眼。 低声闲扯几句的功夫,几人便进了书房内间。 房内门窗大开,那股腥臊气却依旧极为浓郁,好在只是刺鼻难闻,并没有银臭那种让人心念动摇、目不见物的奇诡功效。 管家早已拿袖子掩了口鼻,齐敬之却硬顶着这股腥臊气走到床边,脸上连个表情都欠奉。 他低头凝神看去,见李璜整个人都被紧紧包裹在一床锦被里,只露了个脑袋在外头。 此人瞧着四十来岁的年纪,两眼微微睁着,脸色发青、双颊无肉,消瘦得厉害。 齐敬之扭头看向管家,开口问道:“你家老爷还能说话么?” 管家两眼含泪,却也知道轻重,连忙点头:“小的已经禀告过了,上差只管问便是。” 齐敬之轻轻点头,问床上的李璜道:“你白天独自去西郊园子一趟,可是遇见了什么?” 李璜听见问话,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已是气若游丝:“我迷了路……没到新买的园子去。” 齐敬之登时皱起眉头:“那园子就在近郊,你三天前还去过一次,怎么会迷路?” “真……真是迷路了。我骑着马走了许久,却怎么也……也找不到地方,就连回城的路也找不到。正焦急的时候,我忽然……” 说到此处,李璜的双眼猛地睁大了些,眸光也盛了几分:“忽然就遇着了一个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大宅子,门前写的是……袁府。” “袁府?”齐敬之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李璜点点头:“就是袁府。当时我心里也觉奇怪,却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下马敲门,想问一问路。” “就在这时候,袁家恰有一辆马车回府。虽是马车,却是用一头白牛拉的。两个素衣白马的女婢跟在车旁,竟都是难得的美人。” 眼见李璜越说越奇,气色却随之好了不少,房内几人默默听着,都没有插言打断。 “接着,从那白牛车里下来一位银装白裙的小姐,容貌端丽出尘,超出那两个女婢何止十倍,真个似神仙中人!尤其那小姐身上有一股馥郁奇香,我才一闻见,心里便醉了大半,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那小姐见状,当即冲我嫣然一笑,当真是百花盛开一般,还让两个女婢将我扶进了袁府之内。” 这下连管家都听出不妥来了,跺脚道:“老爷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等荒郊野外不知根底的人家,怎能轻易进去?” 李璜却没理他,只是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继续讲述。 后来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出奇,李璜被那小姐留在袁府客房睡了一觉,醒来后自觉神完气足,又问明了回城的路径,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而出。 出门之前,李璜曾厚着脸皮询问那位小姐可曾定了亲事,得知尚且待字闺中,不由心中窃喜。 那袁小姐的一名素衣女婢看出了李璜心思,便偷偷告诉他,自家小姐亦心慕李老爷,无奈家道中落,至今尚有三万两的债务难还,以至于嫁妆未备、蹉跎无日。若是李老爷肯代为偿还,也不求正妻之位,她们主仆甘愿侍奉左右。 李璜闻言,只觉喜从天降,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却又不免疑心是个骗局,便说要立刻回家筹措银两,一定早日再来云云。 他本是想着先托人打听清楚那袁府的根底,谁知才一归家,整个人便有些昏沉恍惚,自以为是骑马时受了风,不成想就成了这幅模样。 方才几个人进里屋时,金刀魏就自觉守在了门口,此时听罢便是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又是个色令智昏的棒槌!弄成这个样子,还偏偏半点儿便宜都没捞着!” 焦玉浪站的离他不远,却有些不认同,搭茬儿道:“这明显是妖魔惑人的伎俩,寻常人可抵挡不住,更别提捞到什么便宜了。咱们遇上了银伥,不也成了睁眼瞎么?” 老头子撇撇嘴,不想跟小娃子说话。 第65章 死不瞑目 李璜将一番话勉力讲完,仅剩的的那股心气登时就泄了大半,只是仰面直勾勾地瞪着眼睛,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齐敬之忽然开口问道:“你进了那座袁府,有没有听过婉儿这个名字?有没有见过一个玉枕?” 闻言,李璜呆滞的眼珠左右动了动,很是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道:“婉儿?没听过这个名字。玉枕……玉枕……” 李璜低声念叨了两遍,忽然眼睛暴突,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不等众人反应,他猛地转头,拿眼去看立在床边的管家,几乎是嘶吼着说道:“从你叔爷算起,你家在我这一支做管事已经有三代了,家里的事情我都没瞒着你,以后夫人那里……你要多帮衬着!” 管家明显被这番托孤的话惊得呆了,直到被李璜死死盯了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指天画地发下了毒誓。 李璜这才把脑袋转回去,又开始呆愣愣地望天,似乎已经把玉枕这茬给忘了。 管家站起身来,看了看依旧赖在屋里不肯挪窝的几位上差,咬了咬牙,低头去李璜耳边小声问了句什么。 李璜再次回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本想再吩咐两句,却只是空张嘴,喉咙里一個劲儿地发出“嗬嗬”的声响。 不过是片刻功夫,这位李老爷竟已经说不出话来,脸色也飞快地灰败下来,再无半点儿水气光泽。 下一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璜身上裹着的被子忽然就塌了下去。 齐敬之眸光一闪,两步抢到床边,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开。 被子底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大滩腥臊发黄的汁水! 李璜的全身上下竟然只剩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惊悚,离床最近的管家猝不及防,当场两眼一翻,浑身便如面条一般,软趴趴地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屋里的腥臊气骤然浓郁了数倍,熏得人根本站不住脚。 老魏和焦玉浪离着门口最近,等看清楚了李璜的死状,生怕那摊汁水有毒,便一刻也不肯多待地夺门而出。 齐敬之也没落后多少,将被子往李璜肢体所化的汁水上一盖,随即拎起管家的后衣领,干脆利落地将人拖了出去。 李家众人本就有些六神无主,眼见发生了这么一出骇人变故,整个李宅像是开了锅,愈发沸反盈天。 无暇理会李宅乱象,齐敬之三人径直出了李宅,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腥臊气才放缓了脚步。 此刻时辰还早,晨光未显、寒气正盛,三人又是脚不沾地奔波了一宿,此刻在行人寥落的大街上一站,肚子便接二连三地叫了起来。 好在都是脸皮厚的,三人谁也不觉尴尬,倒是有志一同,齐刷刷望向了街角那个热气蒸腾的早点摊子。 才支上锅不久就来了生意,摊主脸上也生了欢喜,虽说这三位客人瞧着有些古怪,饭量也是极大,竟足足点了八九人的分量,却是先给了钱的,自然就没那个闲心理会。 选了个离锅最远的角落,齐敬之拿热水烫了三副筷子和蘸碟,在各人面前摆好,这才安稳坐下,看着摊主忙活。 金刀魏道了声谢,忽然抬起袖子使劲儿嗅了嗅,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刚才李宅里的那股味道太过浓烈,一时间竟没闻出来,现在想想,那分明就是蛇臊味儿!”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又指着焦玉浪怀里的白金鼠说道:“瞧瞧,这只小耗子可比之前在李宅的时候精神多了。” 焦玉浪立刻瞟了不远处的摊主一眼,然后才不满地看向老头子,低声道:“小白是金玉之精,只是长得像鼠而已,才不怕什么蛇臊味儿!” 金刀魏却不赞同,立刻摇头道:“天地造化自有道理,甭管它是个什么,既然长成这个贼眉鼠眼的模样,多多少少得带点耗子的脾性吧?” 说话间,老头子凑近了白金鼠,好奇问道:“小家伙,刚才那股子蛇臊气你也闻到了,能找着本主吗?若是找着了,除了一个玉枕不能动,其它的宝贝都是伱的。” 焦玉浪就有些恼了:“老魏,小白能寻宝不假,靠的却不是鼻子,更何况它生就了鼠形,又不是狗模样!” 没想到他话音还没落,白金鼠却陡然兴奋了起来,竟是主动离开了小娃子的怀抱,径直蹿上他的肩头,还伸出一只红色前爪,很是肯定地指了一个方向。 三人扭头看去,见这只小白耗子所指的正是西方! “有门儿啊!” 金刀魏一拍大腿,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娃子生闷气。 齐敬之略作沉吟,拍板道:“说巧也是真巧,咱们这回算是两条线并做一条线了。看样子今日还是要出城,待会儿你们先去西门外稍候,我再去镇魔都尉官署一趟,把李家这一摊子事情了结,算是有始有终,顺便看看能不能套问些消息出来。” 闻言,金刀魏自然没有二话,焦玉浪也点了点头,还不忘把白金鼠从自个儿肩头拽下来,又给塞回了怀里。 不一会儿功夫,摊主就端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肚粉丝汤过来,还配着六个金黄喷香的烧饼。 “三位客官,如今天气转凉,这牛肚汤最是暖胃,烧饼也是现烤的,正是酥脆的时候!我知道您几位点的多,且先吃着,随吃随补,也免得放凉了,吃起来不合口味。” 金刀魏是东海大豪,因为海边湿气、寒气皆重,最喜欢喝牛羊类的汤。 他拿筷子在汤碗里搅了搅,见汤汁奶白浓郁、牛肚用料十足,十几粒葱花在上头飘着,还没喝这心里头就觉熨帖。 所谓爱屋及乌,金刀魏立刻觉得这摊主挺不错,不由笑着问道:“你这儿有蛇羹没有?” 那摊主一呆,连忙摇头:“客人说笑了,我这里卖的可都是正经的牛羊肉!”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哈哈一笑,当即吃喝起来,一直在这小摊子上待到了天光大亮。 期间金刀魏想把牛肚喂给白金鼠,却遭了小白耗子的嫌弃,最后还是焦玉浪从身上摸了几粒金瓜子出来,证实了小白确实不是鼠,起码不是一般的鼠。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便再次兵分两路。 齐敬之只在昨天去过镇魔都尉官署一次,还算不上熟门熟路,可如此显眼的一座麟德阁摆在那里,想找错地方都难。 等他赶到官署门口的时候,正遇上驼背老仆开门洒扫。 齐敬之立刻塞了一个油纸包过去,笑容很是真诚:“才出锅不久的烧饼,正是酥脆的时候!” 驼背老仆有些讶异,眼见少年手上拎着的油纸包不止一个,才笑着接了:“承情了!都头来得倒早,刘功曹这几日都歇在东值房,眼下也是刚起。” 齐敬之连忙拱手致谢:“实在是有要紧事,才这么早就来打扰,要不老人家帮我通传一下?” 驼背老仆摆摆手:“这公事可耽搁不得,刘功曹素来勤勉,也不是个爱计较的,都头只管进去寻他便是。” 闻言,齐敬之也就不再客气,步履匆匆地进了门。 眼瞅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驼背老仆才慢悠悠地走到门前石阶上坐下。 他不紧不慢地打开油纸包,仔细闻了闻,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一边缓缓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道:“只用了一天,就把一柄凶刃收进了鞘里,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了不得……” 第66章 送银子 东值房外的一块小小花圃前,刘功曹负手而立,正对着一株红色残花怔怔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不见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齐都头,我给你缉事番役的腰牌,可不是让你在大半夜折腾城门守卒和城中大户的。” “就知道瞒不过刘大人。” 齐敬之朝这位年纪轻轻的功曹抱拳行了一礼:“我本不敢造次,实在是李家园子地窟奇臭那件案子还有些手尾,急需找李璜查问清楚,这才狐假虎威一回,没想到他竟离奇死了。” 闻言,刘功曹脸上就显出几分烦躁来:“本以为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案子,不想才隔了三日,竟然死了人,还是个郡城富户的家主!” “也罢,齐都头虽有打虎的勇力,到底年纪太轻、经验不足,我给你另外找个案子练手便是。” 齐敬之连忙摇头:“我这次是来销案的,李园地窟奇臭一案业已查明,这和李璜之死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刘功曹没料到还有此一说,顿时面露狐疑之色:“怎么讲?” “正要禀告刘大人知晓,李璜新买的那处园子下头有个银窖,其中有银伥作祟,已被我除了。哦,银伥便是依附银窖的伥鬼,身上会散发银臭,阻拦外人接近。” “至于李璜,他死前身上有股浓重的腥臊之气,与银臭迥然不同,李璜的心腹管家亦可作证,总之他的死另有凶手。” “原来是银伥……齐都头的见识倒是广博。” 听少年说得清楚,刘功曹脸色稍霁,低头沉吟半晌,仍是摆了摆手:“李璜的事情尚未有定论,我一大早派去李家的番役和仵作还没有消息传回,咱们权且按下。若真是两件不同的案子,再结了你这件不迟。” 齐敬之便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只是银伥一案还有件小事不好处置,要请刘大人决断。” “我除掉那银伥之后连夜回城,银窖里的东西分毫未动,李璜又突然暴毙,偌大的李家乱成了一团,我竟没找到时机告知此事……” 齐敬之顿了顿,忽然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话锋一转道:“这是才出锅的烧饼,正热乎着,这大清早的,刘大人先垫垫。” 年轻功曹横了少年一眼,略作犹豫还是将油纸包接下,嘴里似夸赞又似讽刺地说道:“财帛动人心啊,齐都头年纪轻轻,对官场上分润好处的规矩倒是熟稔得紧。”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不是官场规矩,是《大齐律》。” “嗯?”刘功曹明显有些意外。 齐敬之当即轻咳一声,背诵道:“按照《大齐律》,若于官私地内,掘得埋藏之物者,并听收用。若有古器、钟鼎、符印等异常之物,限三十日送官。违者,杖八十,其物入官。” “是有这一条。”刘功曹见这少年把《大齐律》都搬出来了,便知道自己先前会错了意。 他当即收敛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道:“律条说的清楚,那园子既然已被李家买下,之后在里头挖出的东西,只要不是异常之物,便归李家所有。你让李家自行报官便是,哪里还需要本官决断?” 齐敬之嘴角噙着微笑,听罢立刻摇头:“大人说笑了,这件事一旦见了官,李家不死也要脱层皮。按照刚才这条,最后多半是这样的……”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于老城隍审案时的威严语气说道:“李家隐瞒异常之物不报,合该依律严惩!那银窖中的财货早被李家暗中运走大半,更要依律追缴!” “什么?李家竟如此贪婪顽固,胆敢无视国法、藏匿不交?来啊,立刻查没其产业家资,以充府库!” 见齐敬之说的如此直白,谈及的手段更是粗暴狠辣,刘功曹怫然不悦:“真是荒唐!你师孟夫子就是这么教伱的?郡县诸公皆是清廉自守之人,岂会如此明目张胆、横行不法?” 他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即便其中真有一两個害群之马,想要借机盘剥李家,那也是地方衙门的事情。这些话,齐都头跟本官可说不着!” “怎么会说不着?” 齐敬之收起笑容,正色道:“刚才这条,只适用于李家自己发现银窖的情形,若是被我这样的外人发现了……按律,他人地内得者,与地主中分之。换句话说,银窖里的东西,理应有我一半!” “然而齐某之所以会去李家的园子,乃是以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的身份去查案的,也即是说,我这一半理应归属都尉官署所有!” 齐敬之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其中意思却是清楚分明。 刘功曹静静听完,脸上早就没了怒容,却也没有喜色,反倒是眉头紧缩。 他深深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语气颇为复杂:“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是想让镇魔都尉官署出面给李家撑腰?那李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李璜在郡县皆有些根基,哪里用得着……” 见刘功曹话未说完就住口不言,齐敬之便知这郡城里官吏的行事做派与自己猜测的一般无二。 他轻笑道:“是啊,若是李璜这个当家人还在,自然没有大碍,可如今李璜死了,李家又乱作一团,眼见得就是一块顶好的肥肉。嘿,灭门的郡守、破家的县令,岂是一句空话?” “与其便宜了那些贪酷不法的官吏,还不如咱们依律办事,拿了应得的那一半。镇魔都尉官署的各位大人为百姓出生入死,何其辛劳?有这等清白银子为何不取?” 刘功曹眉毛一挑,明显意动,却依旧有些迟疑:“你有报效之心是好的,这事情也不难办,只不过镇魔院一系向来超脱,如非必要绝不掺和朝堂和地方之事,咱们都尉官署没必要跟郡县官员们交恶,强分这块烫嘴的肥肉。” 齐敬之又是摇头:“咱们分明是依律行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有都尉官署看着,郡县那边儿无论怎么想,也只能跟着一起守法,起码吃相不会太难看。” “如此一来,李家得到保全,自然心怀感激,官署上下得了实惠,也必定人人都念大人的好。至于坏处,嘿,不过是得罪几个郡县流官而已,既然镇魔院向来超脱,想来也算不得什么。” 年轻功曹登时被少年气乐了:“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倒是轻巧,不过是得罪几个流官?还而已?你且跟我说说,在这件事上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银窖里既然有银伥守着,其中银子的数目必不会少。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都不动心,就只是为了交一个漂漂亮亮的投名状?” 齐敬之突然正色躬身,向刘功曹深施一礼,沉声道:“那银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亲爹剜了双目之后百般折磨,最后活埋在银窖之中……” “她在银窖里苦守了不知多少岁月,虽不是出自本心,我却不想把这些浸透了血泪的银子便宜几个黑心的狗官!” “镇魔院的诸位大人为百姓降妖除魔、流血流汗,把这银子拿去贴补家用也好,抚恤烈士遗属也罢,便是多招些人手、多发些悬赏,让这世上少几个无辜亡魂也是好的!” 第67章 拍马屁 说这话时,齐敬之蓦然想到了虎精肚子里的十几条亡魂,想到了小嫂子被黑驴精吞吃的公婆丈夫,想到了被生父制成银伥的小女娃,想到了只剩一颗头颅、兀自死不瞑目的李璜…… 再看看眼前这座空空荡荡、只有一位功曹坐镇的镇魔都尉官署,他心里的某个念头愈发坚定。 少年都头说得郑重,年轻功曹也听得肃然。 待齐敬之说完,刘功曹脸上已经再无半分轻浮之色,语气低沉地说道:“地方郡县有黑心狗官,镇魔院里又岂能都是好人?” “郡守县令不过是灭门破家罢了,每次出了巫蛊大案,镇魔院出手时都是要广加株连、阖族灭尽的!这其中的无辜血色,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齐敬之闻言愕然,不知这位年轻的功曹从事为何突然自曝家丑。 刘功曹却是目光炯炯,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认真问道:“齐都头就这么信得过我刘牧之?” “刘牧之?倒是跟我一样,都有个之字。”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当即洒然一笑:“原本是信不过的……不瞒刘大人,衙门官吏的贪婪狠毒、浑浊世间的陈规陋习,都是我平生最深恶痛绝之物!” “齐某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怜惜那個可怜的小女娃,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对于眼前少年的偏激想法和古怪坚持,刘牧之不置可否:“原本信不过……听你这意思,现在倒信了?” 齐敬之点点头:“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刘大人静立于花前,气息平和纯净,便知大人心骨澄澈,绝非奸恶小人。” “在我看来,刘大人这样的人愿意在都尉官署担任功曹从事,整日接触江湖术士和妖魔鬼怪,必定是个心怀仁义、勇于任事的好官,如此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刘牧之万没想到眼前少年竟说出这么个理由来,饶是心情有些莫名沉重,仍是哑然失笑:“你这拍马屁的手艺着实太糙,但胜在脸皮够厚,是个当官的料子。枉我比你大上几岁,在上司面前还当真说不出这么肉麻的恭维话。” 说着,这位一贯笑不露齿的年轻功曹竟是咧开了嘴,头一回在少年面前笑得不加掩饰:“内里有底线、外头没脸皮,你在这浑浊世间行走,抑或是入了官场,到底是一股清流呢,还是一股浊流呢?” 齐敬之瞧着刘牧之那一口细密的白牙,心里纳罕之余,却是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此生只想逍遥自在,可不想被俗世中的蝇营狗苟绊住手脚,更别提当官了!” 少年的话音还没落下,刘牧之却已收敛起罕见的放肆笑容,恢复了先前笑容浅淡的模样。 他轻轻摇头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那银伥已是异类,齐都头却能心怀怜悯,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只一心为了连她自己都未必在意的身后事奔走说项,可见你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如此还谈什么逍遥自在?” 他见齐敬之似要开口,便摆摆手,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有,齐都头怕是会错了意、看错了人。还记得你昨日来时,刘某提起的那两篇养心骨法门吗?我身上气息如此,不过是功法之效罢了。” “我对刘大人同样是观其行。” 齐敬之终于有机会反驳:“昨天我这个山野小子、挂名都头首次登门,大人始终含笑以礼相待,并不曾以势压人,分派案子不见刁难,功法利弊亦无隐瞒,还主动给出一枚权力不小的腰牌……” “如此厚道的做派,不管在哪里都是罕有。至于大人对我的那些试探审视,皆是职责所在,实在算不得什么。” 齐敬之说了一大通,却没打算住嘴,脸上忽然露出灿烂笑容:“那两篇功法我自然记得,难不成刘大人所学,便是‘心作良田、百事可耕’的那篇?” 问出这个问题时,齐敬之心里其实很是惊讶,毕竟焦玉浪曾经说过,镇魔院拿出来的都是极粗浅的东西,怎么刘牧之这位一看就出身不凡、前途无量的功曹从事练的也是这个? 闻言,刘牧之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伱这回的马屁虽然依旧直白,用词却文雅许多,这才是孟夫子弟子该有的谈吐。至于《躬耕谱》,如果不涉及李璜之死,单是铲除银伥的功劳,可远不够换取这篇功法的。” 刘牧之调侃了一句,忽又压低声音笑道:“不过你齐敬之出手这么大方,刘某人也不好太小气。我刚才观此残花时,偶然有了些心得,正要请齐兄弟帮着参详参详……” 这一声齐兄弟出口,刘牧之的神色明显亲近了几分。 齐敬之眸光一闪,当即欣然点头。 对于肯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人,他一向是尊敬有加、由衷感激,当即恭身行了一礼:“正要请刘兄赐教!” 这一礼的分量,与先前都头、功曹之间的官场礼节不啻于天壤之别。 刘牧之坦然受了少年一礼,微笑道:“我大齐所承继的乃是三位姜族圣王的道统,其修行之道演化至今,内养心骨业已成了主流。然而更早之前,修士中其实更流行‘种心根’之法,据说还是三位圣王中某一位的本经嫡传。” “哦,也有说是炎皇嫡传的。镇魔院蚩尤司的玉角一脉,就大多还在修习古法,不养心骨,而是寻找和培育天地灵根,取其神意化为心根,种于心田之内。” “他们的法门绝不外传,我也只听说这几句,究竟如何选、如何种,就一窍不通了。至于《躬耕谱》,便是借鉴了种心根的路数,取其修行理念化为心骨,而不再执着于什么天地灵根。” 刘牧之这一番话清晰明了,虽不涉及具体法门,但对齐敬之来说依旧弥足珍贵。 某一刻,齐敬之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在那个以兵主之神命名的蚩尤司里,竟然不是整日演练战争厮杀之学,而是一群头上长角的汉子在学着养花种草? 嗯,也许不止是汉子,还有头上长着玉角的女孩子? 刘牧之哪里知道少年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既然是躬耕,自然需要身体力行,日复一日心无杂念地勤勉劳作,静待丰收的那一日。这种笨功夫长久练下来,可不得气息平和纯净么?” 听到一种独特的养心骨理念,齐敬之显得神采奕奕,还立刻福至心灵、活学活用:“刘兄整日坐衙值守、案牍劳形,为郡中百姓的安危尽心竭力,其实就是在躬耕心田、栽培心骨?” 刘牧之听了就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的修行关窍竟被这少年一语道破! 这位年轻的功曹连忙摆手,低声喝道:“你可住口吧,这马屁拍两回就得了!” 第68章 撷英咀华 齐敬之却是意犹未尽,当下话锋一转,好奇问道:“刘兄待我着实不错,很有几分栽培之意,不知在刘兄的心田里,小弟是树、是花还是草?” 闻言,刘牧之打量顺杆爬的少年两眼,忽地嗤笑一声:“不过肥料耳!” 齐敬之丝毫不恼,脸上反倒生出明悟,连连点头道:“这肥田之物确实顶顶重要,刘兄以权柄为犁、郡县为田、心骨为种、英才为肥,此等胸怀堪称宏阔。” 这一次,少年连自己也夸上了。 刘牧之却是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了少年一眼,随即转身低头,盯着花圃里的那株红色残花,就这么陷入了沉思。 齐敬之与这位年轻功曹近在咫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变化。 只见刘牧之原本平和纯净的气息之中,忽然多了某种活泼昂扬之意,彷佛狂风卷水,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波涛。 下一刻,那朵残花骤然凋谢,化为一点赤色光华飞腾而上,旋即被刘牧之一口吞下。 撷英咀华,不外如是! 齐敬之耳闻目见这等修行奇景,更觉此行不虚。 刘牧之回过神来,转身朝齐敬之深深施了一礼。 这也是他第一次向齐敬之行礼。 少年不闪不避、坦然受了,而后真诚赞叹道:“刘兄境界高深,小弟远远不及。” 刘牧之摆了摆手:“我迈入第二境已有数年,却困在餐霞这一步上久无寸进,实在无颜谈及境界二字。方才刘某被齐兄弟一语点醒,回想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才知早与心骨有了偏离。” 说着,年轻功曹面露坚毅之色:“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今后刘某会转去郡县为官,专心治理地方民政。” 齐敬之闻言一怔:“我在修行一道上见识浅薄,不过是随口妄言几句,刘兄莫要放在心上。” 刘牧之摇摇头:“其实早有师长劝我去郡县沉淀几年,我却自负天资,始终觉得不甘心,也拉不下这个脸,生怕被同辈耻笑。” “毕竟但凡有些根底的门庭,子弟们都削尖了脑袋往镇魔院里挤,只有那些实在不适合修行的才会屈就仕途,从此沦为旁系……” 年轻功曹盯着齐敬之,目光之中感谢与赞许交缠:“因为这点执念,我其实已入歧途,如今就连齐兄弟都看出来了,我若再不幡然醒悟、改弦易辙,岂不是愚不可及?” 齐敬之不由愕然无语,腹诽道:“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我这是被高看了还是被低看了?” 末了,刘牧之还不忘安慰道:“齐兄弟莫要担心,我家中长辈最是通达明理,若是知晓了此事,不但不会迁怒,反而要谢你呢!” 齐敬之闻言更是啼笑皆非,他一个山野小子哪里知道高姓名门的想法,家中子弟在郡县为官都算低就,竟会被同辈耻笑,这让那些无缘修行、只有寒窗苦读一条路可走的读书人情何以堪? “我算看出来了,齐兄弟虽然起于山野,却是个有奇遇、有传承的,如今出山行走、历劫江湖,怕也是为了增长见识、磨砺修行。今后若有所需,只管朝我开口,但凡刘某能力所及,绝无二话!” 得!前一個误会还没解除,眨眼就又来了一个。 眼见刘牧之这个世家公子哥已经拍了胸脯,齐敬之实在懒得再做解释,赶紧转换了话题:“在我想来,修行人执政一方,似乎多有不妥,国主和朝廷竟会允许?” “呵,你若是去问我那些不问世事、一心修行除魔的同僚,怕是没几个能答上来的,我倒是刚好略知一二。” 刘牧之显然早就留心过此事,了然笑道:“你说多有不妥,是认为修行人无论家世、能力乃至寿命都超出常人,对普通官员不太公平,甚至对王权也有威胁?” 齐敬之见对方说的坦荡,也就不再讳言,点头承认道:“在我看来,朝廷的体制规矩可以制约寻常官员和百姓,对上修士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这也就罢了,若是一个修士寿元长久,赖在一个位置上许多年,无论上司、同僚、下属乃至治下的百姓都是孙子辈、重孙子辈的,那时将置王权于何地?一旦生乱,遭殃的还是百姓!” 刘牧之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你啊你啊,都已经半只脚踏上修行路了,怎么这想法还与山野乡民一般无二?” “寻常人趋之若鹜的高官厚禄,在修士眼里可是实实在在的苦差,哪里及得上修行之乐?只有傻子才会在世俗权位上蹉跎岁月!” “哪怕像我这样本身道途与地方政务相合的,也只会在仕途上浅尝辄止,到了一定阶段就必须辞官避世,否则长年在红尘中打滚、终日里劳心费神,只会对道途有害,到时境界退转、寿元锐减,实在是得不偿失。” “各家资质差些、修行不成,转而追求世俗权柄、红尘之乐的子弟虽也有不少,可这样的人又能比常人强出多少?国主王命一下,照样该挪窝的挪窝、该致仕的致仕,哪会有什么威胁?” “至于你提到的公平,确实不公平,但伱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王室和高姓名门如此占优的情况下,大齐的普通人还能有上进的机会?” 齐敬之听得极是认真,闻言不由皱起眉头,他知晓有修行这回事也没几天,还真没往深处想过。 “是啊,既然这世上有修行人、有血脉觉醒的天生异人,修行又多被王室和高姓名门所把持,这些世家的子弟人数不少,也不是个个都有修行资质,直接安排自己人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给寻常人机会?若变成那种局面,又哪还用纠结什么公平不公平……” 见少年若有所思,刘牧之正色道:“始终给底层留出上升之路,这便是最大最根本的公平。维系这种公平,是圣王遗命,是大齐祖制,也是大多数高姓名门的共识!” “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普通人,只有没落的世家!哪怕是圣姜后裔、王室血脉,一代代繁衍下来,其中大多数也早就家道衰微、泯然众人了,你自己不也是姜姓齐氏么?” 齐敬之立刻点头,他曾对于老城隍表述过类似的想法,倒是与刘牧之不谋而合。 见他点头,刘牧之便笑了起来:“家族没落、血脉仍存,天然就有力量在,难保不会隔上数代,就忽然出几个绝世之才。到时候该怎么办?因为是寒门、是草民就百般打压钳制?又或是假装看不见,任由这些备受世家欺压的人杰在江湖上兴风作浪?” “嘿,你不给机会,人家不会抢么?这可都是有过血泪教训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定个大家都认可的规矩出来。哪怕有些人不想遵守,王室和大多数世家也会逼着他们遵守。”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说罢,刘牧之忽然指了指脚下,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第69章 野性难驯 齐敬之心头一凛,意识到刘牧之接下来所讲的应该才是关键。 圣王遗命也好,大齐祖制也罢,或许有些作用,但绝不是那些个高姓名门甘愿将部分机会、权柄让渡给泥腿子的真正根由,这从他们始终牢牢把持着最为宝贵的修行法门就可见一斑。 就听刘牧之继续说道:“咱们站立的地方乃是东夷故地,曾被蛮荒邪神、东夷野人所占据!整个大齐都是,甚至远远不止。大齐之外,越过那些穷山恶水、烟瘴绝地,还有许多诸夏部族、圣裔封国在勠力开拓!” “我大齐立国逾两千载,九代先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将盘踞于此的诸多大敌一一扫平,到如今也只是堪堪站稳脚跟罢了。” 听到这里,饶是齐敬之性情沉静,也不由动容。 对方提到的这些,虽只有寥寥数语,却与他幼时所学有着极大出入。 所谓东夷故地、蛮荒邪神乃至其他部族、封国,齐敬之皆是闻所未闻,反倒是阿爷讲过的那些儿时故事里有些似是而非的踪迹。 刘牧之看出了少年的惊讶,微笑道:“我也不知朝廷和高姓为什么不许这些古史和周边地理在民间流传,甚至连出身和品级较低的寻常官员都不得查阅相关典籍。不过你是修行人,又是国姓,我对你透露些皮毛也不算犯忌讳。” 见依旧面露不解之色的少年茫然点头,年轻功曹轻笑一声,继续说道:“知道了这个前提,便知放眼天下,大齐不过一隅,诸夏人族也并非没有敌人。” “形形色色的邪神余孽、东夷残部且不提,便是咱们脚下这块土地,也依旧是野性未驯,否则也不会衍化出这么多的妖魔鬼怪,那些江河龙种也不会那般跋扈桀骜!” “嗯?原来根子竟在这里?”齐敬之心头一动,立刻想起了焦玉浪对大齐三系神灵的品评之语。 “小娃子说水神爵位最贵,是因为有许多水神是自己修成,天然就有伟力,并不怎么稀罕国主敕封的神位。而按照刘牧之的说法,根子便是大齐所在的这片土地山川野性未驯,极容易滋生灵怪,这其中,水族尤其是龙种受益极多。” “这两人的说法一個是表象,一个是内因,倒是丝丝入扣,可以相互印证。如此看来,国主明里暗里支持城隍神侵吞山神领地,其实也是出于压制山灵成道、驯服大山野性的考量?等彻底解决了山神一系,恐怕就要轮到桀骜尊贵的水府众神了……” “这确实是釜底抽薪之道,长远来看利大于弊,只是苦了那些没有山神庇护、被妖魔肆意残害的无辜百姓!若非机缘巧合,那些可怜人之中说不得就有我和阿爷!” “还有小娃子出身的巢州焦氏,明显早对山神一系被打压而渐趋衰落的形势心知肚明,却仍旧毫不避忌地与江君水府交好,就不怕形势一变遭了清算?是舍不得这门显赫的便宜亲戚,还是另有打算和倚仗?” 齐敬之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见人遇事总喜欢往深处想三分,一时间思绪飘飞得没个止境,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刘牧之见了就有些奇怪:“齐兄弟在想什么?” 齐敬之倏然回神,摇头道:“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我也见过不少灵怪,都是死灵成煞或野兽成精,最离奇的也不过是死物生出了灵异,从没想过脚下的土地也会有什么野性。” 刘牧之恍然,会心微笑道:“确实太过匪夷所思,反正我小时候自打听说了这回事,就再也不敢随地撒尿了。” 眼见少年脸上露出难以遏制的惊愕之色,刘牧之蓦地放声大笑:“齐兄弟也不必太过挂心,大齐乃至整个东夷故地的土地山川野性未驯,这句话怕是流传了一两千年了!” “愚兄是听家中长辈们说的,长辈们同样也是听前头的祖宗们说的,皆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究竟是真是假,谁又能说得清楚?” 齐敬之点点头,这就是世家的底蕴所在了,子弟从幼时起的所见所闻就已经远超贫寒之家。 刘牧之毕竟是个年轻人,也许是平日里在都尉官署始终端着架子,压抑的太狠了,此时明显谈兴颇浓。 他滔滔不绝地说道:“只要把眼界放开了就会发现,甭管是高姓名门还是贫寒百姓,大伙儿皆是血浓于水的诸夏苗裔。内忧外患未除,绝不能上下离心、兄弟阋墙。覆巢之下,可没有完卵!” “在朝廷眼里,我这样的修行种子愿意到郡县为百姓谋福祉,甭管本心如何,都只有乐见其成,绝不会猜疑忌惮。若是我治下风调雨顺、妖魔绝迹、英才辈出,妥妥就是大齐之幸、百姓之福了。” “万一我因为操心民政而耽误了修行,不用家族忧心,朝廷自会提醒和补偿,生前的好处且不提,一个死后的神位是跑不了的。” “只不过这种大半靠敕封而成的鬼神尊位鸡肋得紧,不但日后的道途异常艰难,而且几乎不可能再改换路径,若是不幸沾染了太多业力煞气、堕入更深的幽冥,便连转世的机会都得断绝,各家的修行种子轻易绝不会选这条路。” 齐敬之愈发无言,于老城隍辛勤一生,以三品官身得以死后封神,哪怕嘴上谦逊,内心里怕也是极为得意的,然而在真正的世家子眼中,所谓的鬼神之位也不过如此。 少年暗叹一声,迅速收拾好心情,点头道:“我听明白了,血脉自有力量,诸夏尚有内患外敌,哪怕命贱如草的底层百姓,也并非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羔羊,而是大齐赖以掌控这片大地、逐步驯服其野性的基石。” 刘牧之登时噎住,随即无奈点头,悻悻说道:“愚兄说了这么多,齐兄弟倒是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齐敬之嘴角噙着微笑,抱拳致谢道:“若无刘兄解惑,齐敬之如何能知晓这天地之大!兄长盛情,小弟不胜感激之至!” 年轻功曹怕是头一次体会到为人师表的乐趣,闻言不由大乐,欣然道:“愚兄与贤弟虽只见了两面,却是投契得紧,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齐敬之知道自己已经是对方心里挂了号的上好肥料,当即洒然一笑:“这是自然!小弟见识浅薄,今后还有许多不解之处要向兄长讨教!” 两人正在称兄道弟,忽有两人进了官署大院,皆是劲装短打、神情严肃的精壮汉子,直奔东值房而来。 刘牧之见了,立刻敛去笑意,正色问道:“如何?” 当先一个壮汉到了近前止步,闻言却不答话,而是看了齐敬之一眼。 年轻功曹立刻摆手:“无妨,先前李家的案子便是齐都头一手经办。” 壮汉听了,朝齐敬之轻轻点头致意,这才拱手答道:“已经查验过了,李璜肢体尽数化为脓水,只余一头尚存,颅内亦空空如也,此外李璜房中蛇臊气甚浓,确系为妖魔所害!” 慢了半步的那个汉子也紧跟着禀报:“属下往西郊李家空园走了一趟,沿途未曾找到所谓的袁府,乡中里正也说当地并无这样一户人家。” “至于那处园子,属下也一并看过了。园内地窟之中是个银窖,窖藏金银二十二箱,另外发现损毁大半的诡异枯尸一具、刚刚燃尽的火把两个、打斗痕迹多处。” “园中并无李家报案时所声称的奇臭,也未曾闻到蛇臊气。” 禀报完案情,那汉子略作犹豫,又补充道:“考虑到那座银窖可能事涉妖魔,属下已经依律封存。期间该县马典史得里正报讯,带领数名衙役赶到,见到银窖中的封条,面上似有不渝之色……” 第70章 不使先贤专美于前 “不管他!” 刘牧之登时面色一沉:“此事本官已有决断,若无都尉和我点头,那银窖谁也不许动!” 闻听此言,两个回官署禀告案情的汉子悄悄对视一眼,惊讶之余还隐隐有着几分心照不宣的窃喜。 年轻功曹没理会两个属下的小动作,扭头看向齐敬之道:“看来的确是两件不同的案子。齐都头到的早,对李璜暴毙一案可还有什么发现?” 齐敬之神情不变,当即摇头,语气郑重:“李璜死前只说了骑马迷路并遇到袁府小姐之事,他的管家全程在场旁听,想必这位大人已经查问过了。” “那李璜身死之时,屋内蛇臊气忽然大盛,我实在待不住,只好避了出去,并无额外发现。” 李璜之死明显与青洪公玉枕被盗一案有所牵连,金刀魏不远千里追踪而来,个中艰辛难以言表,齐敬之当然不会拆他的台。 刘牧之本也没指望经验几近于无的齐敬之,听了不疑有他,当即轻轻颔首,抬脚往东值房里走去:“既是如此,李园地窟奇臭一案便算是结了,齐都头先随我进来签押。” 说起来,李家空园的案子本就是加深双方信任的投名状,赏金是没有的,能得一枚缉事番役的腰牌,对齐敬之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他自然没有异议,毫不犹豫地在还空着大半的卷宗末尾签下大名,便向刘牧之拱手告辞。 年轻功曹的心思已经全放在李璜暴毙一案上,无暇多做寒暄,更没空像昨日那般亲自送齐敬之出门,只说将来改任之后会把去向传信至松龄县衙。 齐敬之独自走出官署大门,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空荡荡的院落以及院后那座高耸的麟德阁,只觉一桩心事已了,心里顿觉松快不少。 其实他大可以伙同小娃子和老魏,将银窖中的金银据为己有,至不济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走相当数量,接下来李家能保住多少与他有什么相干? 只是一想到婉儿,齐敬之就生不出半点儿伸手的心思,甚至也不愿意那些金银落入贪官污吏之手。 说他天真也好、矫情也罢,总之齐敬之想到就去做了,否则若是连这么点念头都不能通达,则逍遥自在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空话。 他不再耽搁,很快自西门出城,远远就瞧见了官道旁那一老一小两道身影。 此刻,金刀魏和焦玉浪正背对城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面伸着胳膊指指点点。 当下,齐敬之顺着二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旷野之中,一条宽阔官道笔直延伸向西,一眼望不见尽头。 极目远处,可以遥遥看见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接天连地、横亘南北。 大地厚重宽广、群山寂静无言,其中却深藏着桀骜不驯的野性,衍化无数邪神恶煞、水怪山精。 看着看着,少年心头忽就生出了一股豪情。 “河山壮丽若此,九代先王率领无数豪杰开拓两千余载,依旧未竟全功。我齐敬之生逢此世,一头撞入江湖,常恨妖魔肆虐、残害无辜,自当以手中刀斩破妖氛、驯服山川,不使先贤专美于前!” 于是,当金刀魏和焦玉浪再次见到齐敬之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有那么一刹那的愣神,都觉眼前这個少年身上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这种感受似乎没有来由,却又真实不虚。 焦玉浪脸上泛起狐疑之色,随即就被心里的某个猜测震惊:“兄长,你的心骨成了?” 小娃子可是清楚得很,齐家哥哥曾亲口承认修行尚不足一月! 齐敬之笑着摇头:“哪有这么容易?我这次去镇魔都尉官署,正赶上刘功曹心情好,被他指点了两句。我自官署出来之后琢磨了一路,直到刚才看见远处山景,心胸为之一阔,这才忽有所得。” 少年顿了顿,没等焦玉浪松口气就继续说道:“不过似乎也快了,有那么点儿呼之欲出的意思。” 焦玉浪一滞,使劲儿运了运气才开口:“原来是这么个缘故!兄长所说的这个功曹从事刘牧之我知道,曾是世家里出了名的少年俊才,虽然近几年似乎有些消沉,渐渐不怎么被人提起,但指点指点壮命境的修行却是绰绰有余。” “还有他出身的玉州刘氏,虽不是圣姜苗裔,但据说也是有大来历的,底蕴自然深厚。只不过刘氏并不掌军,又有股子不讨人喜欢的傲气,平日里跟我家没什么来往,我也不知究竟。” “玉州刘氏?” 听小娃子的话音,巢州焦氏和玉州刘氏似乎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 仔细想想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单是在对水族所持的态度上,两家就明显有着分歧。 玉州刘氏认为江河龙种跋扈桀骜,是大地山川野性的延伸,巢州焦氏的姑奶奶却是江君嫡子的养母,两家互相能看顺眼才是怪事。 齐敬之默默记下这条,又在心里暗暗比较起了刘牧之和焦玉浪这两个世家子。 年轻功曹行走坐卧皆有规矩,与他齐敬之尚不熟悉的时候从来都笑不露齿,显得极有教养,但无论是处理镇魔院案件还是谈及地方民政,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倨傲。 这也难怪,他名字里这个牧字,可能本就是代国主牧养百姓之意,自然不会太接地气。 与之相比,小娃子明显随性了许多,对底层百姓和江湖术士更有怜悯之心,也因此显得有些偏激。 在齐敬之想来,或许是作为军侯世家,巢州焦氏的子弟跟军中糙汉们厮混多了,姿态放的更低,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这样的随性粗豪人家不大在意什么国主谋算、神系兴衰,与江君嫡子走得近了些,似乎……也说得过去? 至于个中内情到底如何,就不是齐敬之可以深入探究的了。 虽说从银窖出来之后,他与焦玉浪又亲近了不少,但在这种关乎家族兴衰荣枯的大事上,依旧没资格指手画脚。 一旁的金刀魏则是听得满脸艳羡之色,语带希冀地说道:“我老魏苦苦摸索了大半辈子,也没摸到心骨的门。齐兄弟能不能给讲讲,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人心里还真能长块骨头出来不成?” 齐敬之看向金刀魏,见他虽然嘴上说的诙谐,脸上却透着渴望和真诚。 少年不由想起焦玉浪对江湖术士修行艰难的描述,心中就有些不忍。 他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其实我也形容不好,胡乱一说,做不得准。我如今这感觉,就好像一枚种子埋在地里,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一头卯着劲儿往大地深处扎,一头挣扎着要从土里钻出来。” 少年说的形象,金刀魏一听就懂了,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失望之色:“嗐!镇魔院的那门《躬耕谱》我早就翻烂了,道理也记得精熟,可这么多年过去,不成就是不成!” 齐敬之闻言并不意外,金刀魏是名镇数州的大术士,但凡能从镇魔院换到的功法肯定早就练了个遍。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意动,当即直截了当问道:“老魏,镇魔院另外还有一门‘心若平湖、愿者上钩’的法门,你可曾看过么?” 上架感言 向各位道友报告一下,明天也就是1月5日中午12时,《嚼龙》就要上架了! 不容易啊,我在新书期阳了,十几天都没好利索,幸亏有些存稿,才在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坚持了下来,实现了俺的首次上架,撒花! 感谢主编梧桐大佬!大佬在开书前就给了我许多宝贵意见,开书后更是颇多关照,为本书争取了很多额外的好推荐,可惜俺不争气,后半程追读数据拉胯,愧对大佬的一路扶持。 感谢好兄弟老当!《屠狗》的老书友都知道,没有他就没有《嚼龙》这本书,真是比对他自己的书还上心,啥也不说了,铭感五内! 感谢《从百户官开始》作者七只跳蚤、《画妖师》作者小鸽哥、《我一个人砍翻末世》作者新丰!三位大佬先后给了章推,再次拜谢! 感谢《屠狗》的老书友们!是你们毫无保留的支持让未上架的《屠狗》写出了百万字,也是你们让《嚼龙》轻松渡过了最艰难的开书期。 感谢爱护《嚼龙》这颗幼苗的新书友们!委实相见恨晚,期盼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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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金刀魏似乎是被触动了心怀,始终有些闷闷不乐。 焦玉浪看在眼里,眼珠儿转了转,故作好奇道:「兄长,你用来挡住银臭的那张面具是个什么来历?我从小就喜欢博物之学,异境奇物、仙踪逸闻也知道不少,却从没听说过这种宝贝。」 小娃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自然知道不该对旁人的秘密刨根问底,但那张面具是齐家哥哥当着他和老魏的面使用过的,问一问倒也无妨。 金刀魏神情微动,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心神。 他初次见到齐敬之时,还是在山道旁的那座废弃宅院里,当时就清晰感应到了对方手臂上的凶刃,以为就是个懂点儿血祭之法的毛头小子罢了。 后来齐敬之火急火燎地冲进山林,回来时手里拎着的黑驴精头颅已然不知去向,金刀魏见怪不怪,越发觉得这少年不过如此,直到他在李园中首次见到那张诡异面具,才惊觉自己看走了眼。 金刀魏心里清楚得很,那张面具既然可以隔绝直指人心的银臭,自然也能抵挡赤金刀的摄心术,无形中已经废去了他最大的倚仗! 因为心里存了忌惮,他下银窖时才故意磨磨蹭蹭,只想着 尽可能拉开距离。 可当他终于走到甬道尽头,看见那个诡异无面人忽然在遍地的碎骨烂肉中现出身形,感受到对方身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暴戾阴冷气息,心头的惊惧几乎难以抑制,险些就要当场表露出敌意。 论威能,那张面具自然比不上全盛时的赤金刀,可要论起诡异邪门,比之赤金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刀魏并不清楚自己在《躬耕谱》的事情上有所误会,只道眼前这个少年明明整日与一柄血祭凶刃、一张邪异面具搅合在一起,竟有希望修成这门讲究平和自然、勤勉守拙的镇魔院功法,自己却蹉跎半生、心骨无望,这心里嘴里就是一个劲儿地发苦。 觉察到老魏有意无意瞟过来的视线,齐敬之无论神情、语气都很是平静:「也没什么,那是被我斩杀的一只灵魄,瞧着像面具,其实是具尸体。」 「灵魄?」 焦玉浪先是一怔,旋即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叫道:「灵魄死了不是应该魂飞魄散吗?竟然还能留下尸体?」 齐敬之闻言脚步一顿,蓦地想起灵魄面具在银窖之中的诡异变化,有些不确定地道:「那尸体里还有些灵魄生前的残念在,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其实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无论是灵魄,还是黑煞、银煞,似乎都不应该有什么尸体,可偏偏就有,根子自然是在那面青铜小镜身上。 焦玉浪的表情愈发怪异:「尸体中残念未尽,兄长也敢戴在脸上?不怕被混淆了念头、迷惑了心智?」 小娃子问出这话时,三人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李家空园的大门前。 「嗯?那妖魔还真来过这里?」焦玉浪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禁不住讶然出声。 白金鼠嗖的一下蹿到地上,围着园子的大门仔仔细细嗅了两圈,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再次将爪子指向了西面。 见状,三人交换眼神,不免都有些迟疑。 金刀魏虽然心绪不佳,却依旧不失东海大豪、顶尖术士的水准,当即一个纵身跃上了墙头。 他拧着眉头朝院子里观望了半晌,才又跳下来,颔首说道:「我觉得小白的鼻子还是可以相信的,那妖魔也许来过这园子,却没有在此盘踞。」 金刀魏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园中草木繁盛依旧,没有蛇迹一类的痕迹留存。」 闻言,齐敬之心里不由闪过婉儿口中的「白姐姐」,当即疑惑问道:「虽然老魏你说闻着像是蛇臊气,可那妖魔未见得就一定是蛇类吧?」 「我知道老魏的意思!《博物志》有言,蝮蛇秋月毒盛,无所蜇螫,啮草木以泄其气,草木即死。人樵采,设为草木所伤刺者亦杀人,毒甚于蝮啮,谓之蛇迹也。」 焦玉浪一边宠溺地摩挲着白金鼠的漂亮皮毛,一边插言道:「无论那妖魔的本相是不是蛇类,身上都明显带着能蚀人骨肉的剧毒,若是在一个地方盘踞久了,难免会像毒蛇一样在周围的草木上留下痕迹。这园子咱们都进去过,里头确实没有。」 在这类事情上,齐敬之无论见识、经验,确实都没办法跟这二位相比。 见一老一小连同一鼠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齐敬之想了想,斟酌着词句说道:「那妖魔能让李璜变得五迷三道,可见极擅幻术,你们说那个所谓的袁小姐,会不会是以这座空园为姓,其实应该是园小姐?」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个人的目光忽然一起望向了眼前这座空园的大门,李璜死前的寥寥数语从心头闪过,一时俱是无言。 第72章 鱼脊岭(求订阅) 齐敬之一行三人终究还是入了山。 听路上偶遇的一个樵夫说,郡城西边儿的这片山林虽然看上去险峻连绵、不见头尾,其实已经是麟山余脉,方圆不过二十余里,唤作余山。 从怀德郡方向进入余山,沿着被称作鱼道的一条山中古道西行十余里,便是最为险要的鱼脊岭。 岭上有座山神庙,早已废弃多年。 再往西的山林则不再是怀德郡的地界,甚至已经不归属麟州,乃是瑞州庆云郡的辖地。 「不是说只是余脉么?这余山可比同样是麟山边角料的小松山陡峭多了!」 焦玉浪一边手足并用地向上攀爬,一边挺有精神头地开口抱怨。 先前那条光秃秃全是石头、仅容一人通过的所谓鱼道已经堪称险峻,眼前这座鱼脊岭竟当真像鱼鳍一般窄若刀锋,近乎直上直下不说,两侧还都是云雾缭绕的青翠深谷,朝底下瞧一眼就觉眼晕。 三人头挨脚、脚碰头地爬到半途,湿冷的山风刮过脖颈,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唯独掌心立时又出了一层油汗。 这也难怪,只要不会飞,任谁来了都得肝颤。 齐敬之依旧在最前头开路,听到脚底下小娃子的抱怨,头也不回地说道:「若是真像那个樵夫所说,另一头更加陡峭,等待会儿爬上去了,你就留在那座山神庙坐等我和老魏。嗯,小白得借给我。」 焦玉浪哪里肯依:「那怎么行,小白可离不开我!」 齐敬之懒得理他,先前在李园银窖里已经出过一次险情,这回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不再说话,默默运转起了鸣鹤法,专心调整呼吸。 虽然齐敬之习得此法的时间极短,但稍有空闲就会尝试,如今已经极为熟稔,此时一经用出,便觉自己的身躯骤然轻盈,手脚猛地运劲发力,整个人立时就往上蹿升了一大截。 焦玉浪听到头顶传来的劲风声,立刻惊讶抬头,看向齐家哥哥连续迅猛抬升的背影,不由得啧啧称奇:「乖乖,也无需仙人赐下什么鹤履,但凡在后背粘上一对翅膀,立刻能飞到天上去!」 金刀魏没听过鹤履的典故,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仙羽经》,却不妨碍他看出齐敬之此刻身法之矫健、气韵之不凡,当即也跟着赞叹道:「确实像一只翩然欲飞的大鸟!这分明是把拳术练到骨子里去了,比起那些凡俗中的武道大家也不差什么!」 在这位东海大豪看来,江湖术士或多或少都被异物改换了血脉体质,更有奇诡莫测的术法在手,厮杀起来远比寻常的武道高手厉害,对于拳法刀术之类,大多浅尝辄止、只求够用,真正肯下苦功的寥寥无几,能练到此等精深地步的更是罕见,殊不知齐敬之也只会这一手鹤形而已。 齐敬之隐隐听到两人的赞叹,心里反倒警醒起来:「我才练过几天拳架子?哪怕几次顿悟时获益颇多,真就能胜过凡俗武者的多年苦功?」 「《仙羽经》作为修行法,与凡俗武功究竟有何差别?飞鹤拳?鸣鹤法?还是洗翅劲?抑或是在运转功法时默诵经文总纲,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真正的白鹤?」 齐敬之并没见过武道功法,自然无从比较,却也隐隐有所觉察,仅凭自己正在修习的这些东西,似乎并不能真正超凡脱俗,甚至在凡俗武者之中都未必成得了顶尖。 「路云子所谓的强体健魄,强体自不必言,健魄却不知从何谈起。是我修习《仙羽经》不得法,还是境界低微到感应不出自身魂魄的变化?」 「我能顺利领悟《仙羽经》,还可以说是心性资质与经文极为契合,可使出那摧伏猛虎的霸道一刀,则大半都要归功于那道点燃魂魄气血的搏命法门。这法门不知路云子自何处得来,对自身损害极大,但 对洗翅劲无疑有巨大增幅,这难道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 「还有那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仙羽经》缺失的经文之中究竟记载了何种妙法,才能助修士一跃达成此等玄妙境界?」 无数念头在齐敬之的心头翻涌,又被他一一串联了起来。 修行第一个大境界名为炼骨壮命,所谓炼骨,便是外熬筋骨、内养心骨,可以同时进行,不必分出先后。筋强骨壮、心骨显化则为第一境大成。 仙羽壮命术外炼第一层抻筋拔骨,习飞鹤拳,行拳走架、揉开周身,一步步奠基炼形。 第二层洗髓伐毛,习鸣鹤法,呼吸坐卧、劲力入微,开始洗练脏腑骨髓。 第三层专气致柔,习洗翅劲,刚柔相济、圆融贯通,心意一到则劲力气血无所不至。 「这外炼三层自锤炼筋骨始,不断打磨劲力、搬运气血,最终心意灌注、如臂使指。内炼法门则是残缺,只有那一句疑似对心骨的描述。」 「心意……心骨……」 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双手在头顶山石上一搭,劲力气血豁然贯通双臂,整个人登时腾起一丈有余。 因为提前对洗翅劲有过最为直观的体会,少年虽然还没有彻底走完抻筋拔骨、洗髓伐毛的筑基过程,却已经能够勉强用出这种劲力,但只限于曾被贯通过的双臂。 每一次振臂腾跃,都是一次调动劲力、搬运气血的过程。 齐敬之凝神体悟,只觉其中的翻滚变化,竟与当日点燃魂魄气血之后颇为相似,只是前者是自己有意运转,后者则是内息鼎沸后的自行潮涌。 「嗯,我自行催动洗翅劲时的损耗其实极小,只不过威力与击杀虎精时相差甚远,除了所调运的劲力气血在数量上存在差距,还在于没有融入魂魄之力。」 「在银窖时,路云子残念的变化同步引发了灵魄尸的变化,可见人的心意念头与魂魄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如何利用这种关联,或许就是《仙羽经》残缺的那一环?」 念及于此,齐敬之忽地停下,低头看向落后自己十余丈的焦玉浪,扬声问道:「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是什么?」 小娃子仰起头,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不假思索、言简意赅地答道:「第二境唤作天人交感!」 山风中传来的声音有些飘忽,但足够清晰:「心骨成就,灵觉洞开!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齐敬之听在耳中,只觉字字玄妙、如闻雷霆。 想来心骨之后第二个门槛,便是所谓的灵觉了,听上去就与念头、魂魄之类的东西脱不开干系。 至于吸朝霞而饮甘露,则让他立刻想起了刘牧之当日的撷英咀华。 「各家各派的修行理念和法门看似差异极大、壁垒分明,其实都是在一以贯之地外修身、内修心罢了,所谓控白鹿而化青龙,可见在二者之中,对心意魂魄的修持和驾驭似乎要更加重要一些。」 「这倒也不足为奇,畏首畏尾、心意不坚之人,凭什么照见真实、凝聚心骨,得窥天地奥秘?」 下一刻,十五岁的少年竟是极为罕见地放肆心怀,发出一声爽朗至极的长笑。 笑声还未止歇就陡然高亢激越起来,变作了一声裂石穿云的鹤唳,狠狠刺破天穹与山风,远远地传荡了开去。 鹤唳声中,齐敬之振臂如振翅,飞驰电掣一般越过最后数十丈陡峭山岩,如一只排云而上的白鹤,翩然登临鱼脊岭上最高峰! 第73章 套词(求订阅) 「敢问是哪位高人到了?」 齐敬之才一跃上鱼脊岭峰顶,双脚还未曾落地,耳边就听到有人朗声问道。 这山顶上竟然有人! 齐敬之心中暗惊,落脚站稳的同时凝神环顾,将身前景象尽收眼底。 迎面最醒目的是一座狭窄低矮的小庙,将山顶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占大半。 小庙坐西朝东,庙门正对着他来时方向,南北两面的墙壁都紧挨着峰顶两侧悬崖,没留下半点儿空隙,若要去到鱼脊岭西头,恐怕只能从庙里穿过去。 庙门前仅剩的一小块空地上,几人或坐或站,隐隐分作南北两拨。 南侧一株枯树下,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道士独自背靠树干站着。 这道士才加冠的年纪,长相极是普通,身上带着一股阴鸷森冷的气质,看人的眼神如同钩子一般锐利。 方才那句问话则出自北侧三人,齐敬之眼神到处,见为首的是个身躯很有些痴肥的大胖子。 这大胖子见齐敬之看过来,立刻咧嘴而笑,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下两条细缝儿。 齐敬之顺势打量起对方,见他大概三十出头,满身的富贵气,头上帽正是红宝石的,身上衣裳是宝绿色绸缎的,腰间暖玉佩、金线香囊等物一应俱全,手里正使劲儿摇着一柄象牙折扇,指头上的大金戒指很是显眼,妥妥一个家资丰厚的大财主。 只不过眼下这位看上去着实狼狈,绸缎衣裳被刮破了好几处,脸上本就沾了不少土,又被不停往外冒的汗水一冲,瞧着黑一道白一道的。 这也就罢了,他的胖大身躯正极委屈地压在一个红木小马扎上,只要身躯微微一动,就听能到吱嘎吱嘎的声响。 胖财主身后还立着两人,一中年一青年,都是劲装短打、身背兵刃的利落角色,想来是护卫之类。 这样一个人本该在山外安享富贵,实在不像是愿意来受这份罪的。z.br>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起胖财主方才那句问话,齐敬之心里犯起嘀咕,脸上则回了一个灿烂笑脸:「我可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个在山里讨生活的猎户罢了。员外这是来拜神敬香的?真是好虔诚的心!只不过这鱼脊岭上的山神庙早就荒废多年,哪儿还有什么灵验?」 闻言,胖员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笑着摆手:「心诚……心诚则灵嘛!」 「哼!能在这时候站在此地的,到底为何而来,哪个不是心头雪亮?一个二个当真虚伪得紧!」 独自站在南侧枯树下的年轻黑衣道士忽然开口,话语里的鄙夷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齐敬之扭头看去,方才只顾着答话,对此人未及细看,此时见他身无长物,身上穿的黑色法衣乃是粗布所制,一看就不像个有钱的。 年轻黑衣道士见少年看过来,嘴角露出一个满是讥诮的笑容,旋即侧头移开视线,斜睨着胖员外说道:「刚来的这位好歹年纪还小,身板也不错,你这肥厮也敢痴心妄想?」 齐敬之不动声色地从道士身上收回目光,心里却愈发疑惑起来。 庙前这两拨人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明显有所图谋,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却又不像是相互熟识的,甚至年轻黑衣道士对其他人还隐隐有着敌视,着实有些古怪。 对于道士的讥讽之言,胖员外恍若未闻,依旧笑得很是和善:「小兄弟方才一声朗笑震荡山野,与山林间直入云霄的鹤鸣不分伯仲,怎么可能只是个猎户!鄙人姓金,寒舍就在邻郡,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啊?」 他这话才一出口,身后那名中年护卫立刻低头附耳过去,小声道:「员外,那声鹤鸣应当也是此人发出来的,气息猛 烈悠长,绝对是个高手!」 哪怕是在说话时,中年护卫一双深邃眸子依旧死死盯着齐敬之。他方才看得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几乎就是从岭下飞上来的! 齐敬之只当没看见,眼下形势未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没真正摸清楚之前还是要谨慎些,免得莫名其妙地跟人结仇。 「我先一步登顶,年纪又轻,在这几人眼里算是势单力孤,一旦漏了底,被瞧出我与他们其实不是一路,难保对方不会生出灭口的心思。」 「这位金员外颇有谈兴,不妨先虚与委蛇一番,若是这两伙人与盗枕、化尸两案无关,等那一老一小上来就把话说开了,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如今时间紧迫,可没功夫蹚这不相干的浑水!」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朝前迈出两步,脸上带着笑,半真半假地含混说道:「我家就在怀德郡,正好这几日来郡城办事,没想到员外住在邻郡,到的竟比我还快!」 见少年不肯透露姓名,金员外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满,反而摆了摆肉乎乎、白嫩嫩的手掌,语气愈发热络起来:「今年的盛会早已经开过,谁能想到会突然加开一场?」 「幸而圣女途径本郡时,身边的白衣仙侍恰好到我家开的客栈喂牛,这才让我提前得了消息,紧赶慢赶地过来,否则再快也快不过小兄弟去。」 说到圣女二字时,金员外的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痴迷之色,语气更是温柔得发腻:「据说这位圣女是白仙娘娘的小女儿,最受宠爱不过,因为不久后就要成年,为了给自己积福,特意在娘娘面前替咱们这些人讨了恩典。」 「圣女……白衣仙侍……喂牛……还有个什么白仙娘娘。」 齐敬之暗暗咀嚼着这几个词语,只觉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心里倒是半点儿也不急着走了。 就听另一侧枯树下的年轻黑衣道士哼了一声,语气依旧不善:「哪怕加开一场***,也不过就是把今年的名额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还不是僧多粥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被选中!」 「不一样的!」 金员外立刻大摇其头:「我听仙侍说了,从明年开始,圣女会自立道场,这名额每年都会因此多出一个来!至于这次,因为是临时起意向娘娘求来的,***的时间和选址一概随缘,也不曾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能不能在起坛前赶来,全看自己的福缘!」 闻言,年轻黑衣道士登时面露喜色:「此话当真?那这次的***岂不是机会大增?」 他话一出口,脸色忽地又是一沉,看向在场诸人的眼神愈发阴鸷。 「可不就是如此么!这便是圣女的慈悲圣德了!」 对于道士分外明显的敌视态度,金员外似乎毫不介怀,反而脸上满是神往之色:「论起娘娘的圣容,已然是端庄妩媚、仙姿出尘,我有幸站在升仙台下瞻仰过好几次,总不免叹为观止,不成想圣女的风采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娘娘!」 「当日我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到现在身上还是酥的,上山的时候没抓稳,险些就滚落到山崖下头去了!」 这话一出,年轻黑衣道士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对金员外的敌意也随之淡了几分。 「放肆!娘娘和圣女也是尔等可以品头论足的?」 山神庙里忽然传出一声饱含怒意的娇喝。 金员外霎时间脸色大变,屁股底下的小马扎一歪,整个人便滚到了地上。 第74章 审查(求订阅) 「仙侍息怒!仙侍息怒!」 金员外忙不迭地爬起来,向着山神庙内连连拱手,嘴里更是大声讨饶:「小人一时口快,绝非有心冒犯!」 年轻黑衣道士依旧靠着枯树,仅是微微侧转过身去,朝着庙门处略一拱手,语气里明显透着急切:「仙侍,既然此次***一概随缘,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依我看也不必劳圣女久等了,即刻起坛岂不是好?」 说着,他禁不住四下望了望:「我偶然间听到消息,当即马不停蹄赶来,已在这鱼脊岭山神庙前静候了半日,却不知法坛设在何处?」 道士说话的当口,山神庙内的神座之后已经走出个素衣女子来。 她生得容貌姣好、身段婀娜,脸上柳眉倒竖,冷冽眸光之中犹自透着三分媚意,显然就是那所谓的白衣仙侍了。 女子扭动着纤细腰身,疾步踏出庙门,在金员外和年轻黑衣道士脸上各自剜了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呵斥道:「都不是头一回参加***了,还这么不懂规矩!」 也不等二人回应,她转头看向齐敬之,眼底似有红芒一闪而逝。 这位白衣仙侍一边上下打量少年,一边开口问道:「先前发出鹤唳的人是你?你是术士还是武夫?」 齐敬之敏锐觉察到对方目光有异,心里便是一惊,旋即想到牛耳尖刀已经顺利藏锋,身上其他物件则是气息不显,这女子固然有些手段,却未必能看出自己的底细。 他迅速稳住心神,朝对方腼腆一笑:「我只练过几天庄稼把式,勉强算是武夫吧。」 闻言,白衣仙侍神情不变,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练到什么境界了?通脉了没有?」 「通脉?」 齐敬之哪里知道世俗武道里的境界划分,脸上的疑惑之色毫不作伪。 才老实了片刻的年轻黑衣道士立刻嗤笑出声:「见识少得可怜,说不得还真是庄稼把式!」 那白衣仙侍却只是朝着齐敬之冷笑,笑容里既有讥讽,又带着几许得意:「我瞧你外表纯良,其实内藏女干诈,明明身上气血鼓荡,旺盛远超常人,两臂更是豁然贯通,显然已经踏入通脉境界,莫非以为自己不承认,就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 「嗯?这女子竟能看透我身上的气血运转?不过这样也好,看她这副模样,显然没把我这个所谓的通脉境武者放在眼里。」 齐敬之念头急转,面上讪讪一笑:「也是刚刚突破的,因为心里畅快才嚎了一嗓子,倒让仙侍见笑了。」 白衣仙侍眼波流转,笑得愈发得意:「你这年纪能有此等修为,也算是不凡了。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既然来了就是有缘,只要按照规矩来,这次未必没有机会。可若是想捣乱……」 她忽地停住,然后横了金员外和年轻黑衣道士一眼。 金员外当场就拍了胸脯,大声保证道:「仙侍放心,我会亲自带着这位小兄弟,绝不给圣女和诸位仙侍添乱!」 道士只是矜持地轻轻颔首,傲然道:「若是有人拎不清,不用仙侍吩咐,在下自会出手铲除!」 就在这时,齐敬之身后忽然有个略带气喘的声音开口:「兄长爬得好快,把我们落下一大截!」 山神庙前众人皆是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白嫩小娃子爬了上来,然后又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这一老一小出现在峰顶,简直比金员外这个大胖子还要显得古怪突兀。 齐敬之只扫了一眼,就注意到焦玉浪的肩头并没有白金鼠的踪影,老魏腰间悬着的赤金刀也不见了,想必是远远听到了峰顶的谈话声,特意提前做了遮掩。 他心中暗赞,嘴里已经做起了介绍:「这个是我 兄弟,这位是我们路上遇到的老丈。」 眼见新来的两人一个身量未成,一个老相横生,又和齐敬之这个武夫一路,大约是跟班一类的人物,山神庙前的众人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连那白衣仙侍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明显没将这一老一小放在心上。 「东边儿几处我都已看过,人来的也不算少了。方才圣女已经传下令来,今日戌时三刻,日影西沉之时,升仙***就会正式开始!」 白衣仙侍顿了顿,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我过来时,圣女正在西面五里的山谷之中布设法坛,尔等继续在此静候,戌时方可下岭,莫要到早了有所冲撞!」 说着,她专门看向齐敬之,目光中的警告之意甚浓:「布设法坛极是耗费心力,若是再有人弄出响动惊扰了圣女,你们几个也就不必去了!」 齐敬之立刻点头应是,实则却是腹诽:「离着五里远,圣女能听见这边的动静才怪,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眼见他还算乖觉,白衣仙侍当即款款转身,袅袅婷婷地走回庙里去了。 显而易见,这座山神庙虽然有霸占山道之嫌,却是在东西两侧都开了门,可供人过岭之用。 「恭送仙侍!」 金员外的语气极是恭敬,一直目送白衣仙侍的纤细腰肢消失在神座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瞧这意思,咱们这里只是几个聚齐点之一。」 年轻黑衣道士却是眉头紧蹙,语气里已经带了不满:「法坛在西面五里处,如此一来这***就算是开在瑞州了。那边儿的山势要舒缓许多,能及时赶来参会的人想必也要多出不少,咱们这些从麟州过去的可就有些不占优了。」 「嗐!要是人多就管用,还能叫仙缘吗?」 金员外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低头扶正那个红木小马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这才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感慨道:「这离着戌时也没多久了,咱们养精蓄锐要紧,待会儿还有的是山路要爬,有的是活罪要受呐!」 至于他带来的那两个护卫,除了在看到白衣仙侍时几次悄悄吞咽过口水,其余时候都安静侍立在侧,没发出半点儿多余的响动。 焦玉浪和老魏一来,山神庙前三足鼎立的局势也就彻底成型。 齐敬之当即回头招呼两人就地休息,期间焦玉浪极为隐晦地递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更让少年心中大定:「甭管接下来如何,这回总算是撵上正主了!」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朝先前曾多次示好的金员外凑了过去。 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齐敬之笑容灿烂:「员外,方才并非有意相瞒,其实我这回是代替家中的一位叔爷过来的。老人家忽发恶疾、神志不清,只颠来倒去地说是天大的机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员外能不能为我解惑?」 第75章 禁册(求订阅) 对于先前年轻黑衣道士的抱怨,金员外虽然嘴上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有些不快,正焦躁的时候,忽然见齐敬之主动靠拢过来,心情登时舒缓了不少。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手里的象牙折扇,边扇风边笑道:「我说呢,白仙教的升仙***向来隐秘得很,知情人都有默契,***还来不及,断不会大肆宣扬,把不相干的人引来。」 听他这样说,齐敬之心里颇不以为然,参会之人连个信物都没有,刚才那白衣仙侍也只是审查了自己的武道境界,姓名和出身都没问上一句,明摆着就是一副爱来不来、谁来都行的敷衍态度。 「说起这仙缘嘛,小兄弟的武道修为不凡,家里应是有些底蕴的,想必知道这世上存在那等仙佛一般的人物吧?愚兄幼时听说之后就着了魔,打小就梦想着练就神通、出入青冥,做一个逍遥神仙!」 金员外顿了一顿,扭头看向年轻黑衣道士说道:「这位道爷想必也是一般无二。」 道士正靠着枯树闭目养神,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虽没有开口承认,却也没有如先那样冷面冷语。 齐敬之则是面露向往之色,抚掌叹道:「俺也一样!」 「嘿呀!这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金员外得了认同,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叹:「奈何这修行之法难求啊,高姓门庭的门槛太高,又是以姓氏血脉联结,咱费尽心机也高攀不上,重金买来的镇魔院功法始终练不成,从军立功又没那个血性胆量,只得雇佣人手往名山大川里寻摸。」 「这些年来花费不少,好在愚兄家里算是薄有资财,倒也支撑得起,久而久之还真打听到了一些藏得不太深的修行宗门……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齐敬之极为配合地反问道,对于修行宗门,他至今只听说过一个佛门禅宗的福崖寺,实在是知之甚少。 「那些宗门也是要吃穿、要用钱的,刚见我时都还算客气,可一问我的姓氏,再问我家的祖上源流,脸色立刻就难看许多。我豁出脸去百般求恳,才有人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既然是这个姓氏,就不要再妄想修行了!」 金员外说着,一张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愤懑之色:「实在想不到,这些看似隐逸不群的修行宗门竟也如此看重姓氏血脉,跟那些世家并没什么两样!我金家祖上虽然没出过什么显贵,可也是极清白的人家,凭什么不能修行?」 齐敬之默然,或许这就是当初孟夫子没有指点修行门路,而是让他从灵魄身上着手的原因吧。看似最为崎岖凶险的一条路,反而是自己这个山野少年最好的选择。 另一头安静听了半天的老魏悄悄捅了捅焦玉浪,低声问道:「难不成金这个姓氏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焦玉浪的脸色有些古怪,压低声音说道:「许是因为祖上太过显赫了吧……也就是大齐王室宽容,某些犯忌讳的姓氏只是不能修行而已,做其他的都是无碍,否则这金员外哪能富成这样?」 老魏闻言,脸色变得比焦玉浪还要古怪:「他不是说没出过显贵么?而且这是什么道理,祖宗难道不是越显赫越好?」 「这个不好说得太细……」 焦玉浪轻轻摇头:「这么跟你说吧,大齐境内但凡有真正传承的显赫门庭,都有一本由王室颁发的禁册,其中罗列了不许修行的姓氏源流。」 「因为这禁册不是功法,我家里那本看管得并不算严密,我小时候偷偷翻看过,其中确实有金氏一脉,因为排位极其靠前,我到现在还记得大概。」 至于金氏排位为何靠前,为何不许修行,小娃子没有说。 「那魏氏在不在上头?」问出这句时,金刀魏的语调不自禁地有点儿颤抖。 「应该没有吧……」 焦玉浪仰着脖子仔细想了想才答道,旋即反应过来:「老魏你瞎想什么呢?如果魏氏在禁册上,镇魔院怎么可能给你修行功法?」 老魏本就是关心则乱,闻言只是默默点头,不说话了。 这一刻,这位东海大豪再一次深深意识到了自己与身边这小娃子的不同。 另一头,齐敬之已经耐着性子听金员外倒了大半天的苦水,终于忍不住插言打断道:「听员外这么一说,还是娘娘和圣女开明啊!我是头一次来,那仙侍对我的姓氏却不曾问过半句,可见这白仙教对天下万姓都是一视同仁的。」 「小兄弟真是一语中的!」 金员外拍掌大赞,调门也拔高了不少:「无论门第高低、富贵贫贱,只要在升仙***上被选中,就能成为白仙教正式弟子,在娘娘座下修习妙法。如此圣德昭昭,愚兄真是感激涕零!这辈子只要还走得动路,每次***我都要来,总有被选上的那一日!」 齐敬之笑着点头,心里不由暗忖:「原来是这么个规矩,难怪那白衣仙侍的审查如此敷衍。」 「能来这里寻找所谓仙缘的,恐怕都是被高姓名门拒之门外的家伙,心灰意冷之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机会,心怀感激、百般遮掩还来不及,怕是绝少有人会去检举告密。」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松山深处的那座古庙,忽然就有些理解那些秘教门徒的心思了。 眼前这个似乎愿意给所有人一线修行希望的白仙教,无疑也是类似的秘密教门,亦即大齐朝廷向来深恶痛绝的邪神yin祀。 若是以前,齐敬之并不觉得这些秘教有何不妥,只要不作恶,关起门来供奉自己的神灵,谁也碍不着,没必要非得一竿子打死。 可若是刘牧之的大地野性之说确有其事,那么圣王以神道设教的深意也就不难领会了,如此再去看这些秘教中人,倒确实是与诸夏人道、圣姜功业相悖的逆流了。 这想法或许有所偏颇,但眼前这个白仙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已经可以初步断定,正是白仙教圣女半路劫走了青洪公玉枕,还迷惑了黑驴精的神智,使其狂妄迷乱,毫无顾忌地大肆杀戮,若非齐敬之当日多问了一句,盗枕案便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了。z.br> 至于化尸案,无论是白衣仙侍还是金员外口中的牛车,无不与李璜所描述的袁府小姐暗合,幻术惑人、下毒害命的凶手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只看这位圣女的诸般行径,白仙教是个什么路数也就可见一斑。 齐敬之心里有了判断,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眼见金员外似乎真情流露、隔空向白仙娘娘大表忠心,他便笑着附和道:「员外如此赤诚,娘娘必定看在眼里,早晚会让员外如愿的!嘿嘿,小弟这心里头亦是深感振奋,再无顾虑了!」 「哦?难不成小兄弟也曾因为自家姓氏被人歧视排挤?」 金员外闻言大奇,第二次出言询问:「敢问小兄弟贵姓?」 齐敬之知道对方问的其实是氏,当即腼腆笑道:「出身寒微、不敢称贵,大约是姜姓齐氏。」 闻言,金员外登时涨红了脸,不想再搭理这个没憋好屁的少年。 国姓都不敢称贵那谁家敢称贵?又有哪家宗门敢说一句不许齐氏子弟修行?就这还顾虑个屁啊! 只不过他转念一想,祖上因赐姓或避祸而改姓齐的人多了去了,孤儿以国为姓的更是难以计数,只要没有在王室宗谱列名或是拿出过硬的证据,谁腆着大脸自称姜姓齐氏,那就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金员外忍住气,认真打量了一眼齐敬之,心中更是大骂: 「衣着如此寒酸,一看就是个家里精穷的,姓齐就姓齐,还姜姓齐氏?这脸皮可是真够厚的!」 齐敬之眼见这胖员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生怕他背过气去,连忙开口问道:「员外,不知这升仙***是怎么个流程,白仙教选拔弟子又是个什么标准?」 第76章 噩耗 金员外没好气地瞪了齐敬之一眼,正要开口,忽听树底下的道士说道:「金员外,这位齐小兄弟毕竟是第一次参会,最好还是等时辰到了,让他自己到法坛前听仙侍解说种种规矩禁忌,你就不要僭越了!」 听见这话,金员外就是一愣。 他略带不满地瞧了一眼道士,又看了看身前的少年,在两方之间稍作权衡,当即朝齐敬之打了个哈哈:「这位道爷说的也有道理,尤其这回是临时加场,还是头一次由圣女坐镇升仙台,规矩上没准儿就有什么变化,愚兄就不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齐敬之眸光闪动,却只是轻轻颔首,口中沉吟道:「听两位先前的话音,这***上应是有一处法坛和一座升仙台,仙侍在坛前解说,圣女则坐镇高台,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登台拜见圣女?」 「以往的***确实如此,娘娘是何等人物,哪能任由凡夫俗子围观?这回换做圣女,想必也差不多。」 金员外还待细说,忽听年轻黑衣道士一声咳嗽,当即住口不言了。 齐敬之转头看向南边儿的那颗枯树,笑容很是灿烂:「道爷是术士还是武夫?」 闻言,树底下的道士转过头来,嗤笑道:「怎么,看不惯我?」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观道爷气量狭小、性子又烈,再待下去容易招灾惹祸,还是赶紧回家避一避为好!」 少年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是当真怕这道士步了李璜或者陈二的后尘,堪称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典范。 年轻黑衣道士眼中泛起凶光,后背在枯树上一撑,猛地站直了身子:「这就对了!我最看不得那些个老家伙,明明都想争夺那一线得道之机,偏要虚伪矫饰,搞什么一团和气!这回他们都没来,咱们也就别拘着了!」 金员外被唬了一跳,费了好大力气站起身来,连连摆手劝说:「刚才仙侍那番告诫犹然在耳,可不能再闹出大动静了!如今***未开,若是闹出了死伤,圣女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年轻黑衣道士已经被激起了兴头,此时哪里肯听他劝解,一身戾气再也不加掩饰:「我怎么听着仙侍的意思是,只要动静不大,咱们怎么着都行?凡俗武者里不是有个规矩么,叫什么……搭手!」 话音未落,道士身形一晃,脚下连蹬数步,旋即整个人腾跃而起,朝着齐敬之悍然扑击而去! 他脸上满是狰狞笑意,右臂猛地挥动,一只黑色长袖当空挥展,袖中五指成拳,径直砸向少年的肩窝! 人还未到,已有凛冽劲风先至。 齐敬之抬眼一瞥间,就见对方拳锋之上,赫然有一抹乌光闪烁,竟是不知何时戴上了一枚指虎。 少年眸光灿灿,却是不退反进,一柄森寒利刃自他右边衣袖中猛地钻出,刀柄恰到好处地落在右手掌心。 来时路上,齐敬之已将刀鞘换至右臂,由刀柄朝外改为刀头向外,只因他在银窖里时便突然发现,自从齐虎禅藏锋之后,已经再不必亲自拔刀。 年轻黑衣道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而招式已然用老,委实躲闪不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拳落空,胳膊被对方的肩膀架住,而那柄突兀出现的雪亮尖刀,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从自己腋下钻出,紧紧贴在了脖颈之上。 感受着自刀锋上传递而来的森森寒气,道士脖颈上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电光火石间,两人的交手才一开始,便告结束。 看着近乎相拥在一起的两个家伙,观战众人眼皮狂跳,只觉场中这两位一般无二,俱是阴险已极!.z.br> 齐敬之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倒 与怀德郡那位年轻功曹颇有几分神似。 他将右肘向内一收,让道士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滑落。 因为这个并不算大的动作,齐虎禅在对方脖颈上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线。 年轻黑衣道士脸皮一抖,呼吸登时粗重几分,却既不敢叫疼,更不敢闪躲。 齐敬之皱起眉头,向后退了两步,避开对方的鼻息,这才开口问道:「咱们此刻所站之地,还是怀德郡的地界吧?」 听到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年轻黑衣道士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点了点头。 齐敬之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左手探入自己怀里摸索起来。 道士忍不住以眼角余光看去,见少年怀里揣着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口袋,其样式颇有几分怪异。 下一刻,他就看见少年从那个黑皮口袋里淘摸出了一块腰牌,还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还是在怀德郡的地面上就好!你听着,我乃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白仙教圣女涉嫌劫财、害命、行邪教事,如今事情发了!尔等皆是从犯,不想死的,立刻束手就擒!」 早就束手就擒的道士脸色愈发难看,眼底才有厉色浮现,脖颈上便是一疼,一道殷红血线登时淌了下来。 年轻黑衣道士立刻就一动不动了,连眼神都不敢再四处乱飘。 见此情状,一旁的金员外脸色陡变,连忙开口又劝:「道爷,自古民不与官斗,你还是灵醒些吧!咱们这几个根本算不得白仙教的弟子,顶多就是被邪教蒙骗裹挟的无知百姓,只要老实听命,这位……差爷料也不会为难。」 这番话一出口,他身后两名护卫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年轻黑衣道士却是理也不理,只当放屁。 齐敬之瞥了金员外一眼,这肥厮刚才还一副白仙娘娘门下走狗的模样,不想转眼就撇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老魏忽然沉着脸,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近前。 他从道士右手上摘下那枚乌沉沉的指虎,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翻来覆去地瞅了半晌,忽然抬头问道:「戴山长清观的老杂毛是你什么人?」 年轻黑衣道士瞳孔一缩,旋即面皮涨红、怒色上涌:「老家伙,你嘴巴放干净些!」 他这一激动,脖颈上立时又多出一道伤口。 老魏见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我叫他老杂毛叫了小二十年了,他自己都不介意,你急个屁啊?」 道士当即怔住,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在老魏束发的红绸上一个打转,又一路向下瞥向他的腰间。 「甭看了,我老头子就是你心里想到的那个人!说吧,这枚指虎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胜在坚固、刀剑难伤,历来是长清观观主的随身之物,说是传承之宝也不为过,怎么……」 话没说完,老魏忽然就住了嘴。 年轻黑衣道士的眼圈登时红了:「前辈,我师父已经驾鹤西归了!」 骤然听闻故人噩耗,老魏缓缓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指虎低声说道:「老杂毛最宝贝的就是这枚指虎,既是留给了你,便是要你做下一任长清观之主了?」 不等道士回答,老魏已自顾自接着说道:「老杂毛能够闯出偌大威名,靠的却不是指虎,而是三眼石人偶。那可是件攻防皆有妙用的奇物,你怎么没有随身带着?若是带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第77章 劝退 「前辈有所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在几年前就发下话来,说三眼石人偶太过凶戾,而且一日胜过一日,眼看连他也快要约束不住,所以从他开始不会再往下传了。」 年轻黑衣道士似是已经忘记了脖颈上的刀锋,边摇头边轻声说道:「师父还说,日后长清观没了石人偶,也就是个普通道观,些许武技传承不值一提,让小辈们不用守什么门户之见,大可自己出去寻机缘。若非如此,晚辈也犯不着来掺和这白仙教的升仙***。」 齐敬之见这厮说得动情,生怕他一不留神自己抹了脖子,当即将齐虎禅收起,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道士衣襟染血,却彷佛毫无所觉,口中继续说道:「月前,师父忽然召集全观人等,当众把指虎交给了我,说有大难将要临头,让我带领大伙儿即刻下山,择地再建长清观,而且此生绝不许再回戴山!」 闻听此言,老魏不免有些唏嘘:「那老……你师父是怎么去的?」 「师父在观中向来一言九鼎,绝不许门人弟子稍有忤逆。他既然吩咐了下来,众人纵然不愿,却也不敢不听,简单收拾好行装就一刻不停地下了山。我们才走到山脚,长清观所在的山峰就塌了!」 说到此处,道士的话音里明显带了哽咽:「师父他老人家英雄一世,不想到头来竟是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鱼脊岭上、山神庙前,众人一时寂寂无言,连金员外都极是灵醒地闭紧了嘴巴。 不知什么时候,山顶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天边的日头已经转西,深青色的暮云堆了一层又一层,眼看戌时将至。 老魏沉默良久,忽然将指虎朝那道士一抛,再次开口道:「戴山长清观是你师父一辈子的心血,你既然拿了指虎,日后若是有意重建道观,不论遇上什么难处,都可以来辽州找我。」 他顿了顿,看着年轻黑衣道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指虎,语气忽然转冷:「若是没这个心思,只想着另谋高就,我老魏可不认识你是谁!」 始终不曾自报姓名的道士忽然笑了,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沉声说道:「师父说我从小就是个心肠冷硬之人,可晚辈自问,此处总还有几分人心在!」 「奈何师父去后,众人怕他昔日的对头找上门来,立刻就作了鸟兽散。单凭这个指虎,可重建不了长清观!」 闻言,老魏的眼神登时一凝:「你还惦记着那个石人偶?」 「没有三眼石人偶,即便真的换个地方再建上一座道观,可那还能算是长清观吗?」 年轻黑衣道士说得斩钉截铁:「日后晚辈定要再回戴山,将师父的遗物寻回!」 「倒还有几分志气!」 老魏赞了一句,却摇了摇头,明显并不看好:「那个石人偶可不好对付,如今既然失控,长清观原址甚至整个戴山怕是已经化作了一片凶地,你可要想清楚了!」 道士眼中的光芒略有黯淡,转头看向齐敬之,语带不甘地问道:「这位上差,白仙教的升仙***当真只是邪教匪类设下的骗局?」 「我刚才可没有骗你,那些案子虽然还未查实,但跟白仙教圣女绝对脱不了干系。至于所谓的升仙***是不是骗局……」 齐敬之扫了金员外一眼,沉吟着问道:「你们都不是头一回参会了,往年那些被选为弟子的人后来都如何了?」 闻言,年轻黑衣道士与胖员外对视一眼,竟是各自摇头。 金员外讪讪道:「参会的人本就互不认识,不会随意透露自家底细,会后私底下也多半不会往来,至于那些被选上的,都是当场登台、追随白仙娘娘而去,后来如何就更没人知晓了。」 道士也点点头,补充道:「我因 为不想离开长清观太久,前年***上还特地向一位仙侍询问过。那仙侍见我只会几手凡俗武道,连我师门是哪个都没问,只说若是被选中了,一律要先在娘娘座前侍奉几年,待修行入门之后才有资格出来行走。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便没有多想。」 齐敬之听得轻轻颔首:「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也谈不上有何不妥,内里究竟如何,还是要眼见为实。」 金员外见他脸色尚可,连忙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上差,既然还没查实,您刚才说的从犯的事儿……哦哦,还有您先前问的升仙选拔的流程,其实简单得很,就是大伙儿聚齐了,备科仪、设斋醮,焚香祝数,静待娘娘法旨降下。」 「被选中者独自登坛,自有五色祥云托举,飞入升仙台上,向娘娘行入门拜师大礼。落选者齐声恭贺之后便各自散去,以待来年。」 齐敬之点头记下,瞧见这胖员外可怜巴巴的模样,当即没好气地道:「缓过气没有?歇好了就麻溜儿滚蛋,回家里过你的富贵日子去!」 金员外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嘴里答应的倒是极爽快,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道:「上差所说的什么劫财、什么害命的,小人听在耳中,心里早就怕了,哪里还敢多待?」 说罢,他便朝自己的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其中那个中年护卫最是老道,见状连忙应了一声,抬脚就朝来时的山路走去:「这就伺候员外下山去!还是来时的办法,咱们爷们儿一前一后照应着,员外大可放心!」 金员外应了一声,向山神庙前众人团团作揖行礼,连焦玉浪也没落下。 随即,这个胖员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山道边,依旧面向山神庙方向,手里抓紧一块向外突出的山石,小心翼翼地先探了一只脚下去,踩实之后才是另一只,继而手足并用,晃晃悠悠地向山下爬去。 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青年护卫落在最后,飞快收好红木小马扎,紧紧跟了下去。 齐敬之看着三人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这位金员外颇有求道之心,财势也算雄厚,换个旁人让他就此退出,未必会走得这么干脆,可自己将腰牌一亮,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缉事番役腰牌,也代表着镇魔院乃至朝廷的权威,意义全然不同,结果一目了然。 「哼!放着好好的富贵清福不享,何苦来受这种活罪!」 老魏感慨了一声,又瞥向年轻黑衣道士:「你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作甚?若是修行路当真这么容易走,你师父还会让你自己出来寻机缘?」 年轻黑衣道士梗着脖子不说话,显然心有不服。 老魏摇摇头,又补了两句:「哪怕只有武道传承,长清观也绝非寻常的道观可比。你把道观再建起来,就已经是份不错的前程了。这些话想必你师父也跟你说过,他都能放得下,你个毛头小子犯什么混?老头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许是师父死后再无师长如此暖心教诲,年轻黑衣道士明显有些动容,朝老魏郑重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嘿!本事不大,倒是把老杂毛的臭脾气学了个十足!」 老魏收回目光,神情依旧有些惆怅,一对眉毛拧在一起,显得额头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 焦玉浪见状立刻靠了过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好奇问道:「老魏,你到底把赤金刀藏哪儿去了?」 老头子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登时就怒了:「哎哎,你这贼眉鼠眼地往哪儿瞅呢?」 第78章 定计(贺盟主“大高首”1/2) 闻言,焦玉浪笑嘻嘻地答道:「这不是怕你一不留神把大腿划破了么!」 老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头子的赤金刀不劳费心,倒是你的白金鼠呢?该不会趁机跑没影了吧?」 焦玉浪撇了撇嘴,转身朝来时山道的方向喊了一声:「小白!」 时间不长,一道快若流光的皎白色身影就出现在峰顶,熟门熟路地攀上了小娃子的肩头。 众目睽睽之下,这只小白耗子的嘴里赫然叼着一只香囊。 香囊上以金丝银线绣着铜钱、蝙蝠等吉祥图案,就连挂香囊的穗子上都缀着翠绿翠绿的玉石珠子。 「哎?」 小娃子的笑容有些尴尬:「我怎么瞧着这个香囊有点眼熟哇?」 「嗯,确实眼熟得紧!」齐敬之和老魏对视一眼,当即齐齐点头。 见两人的眼神里带着三分狐疑、七分不善,焦玉浪立马叫屈道:「真不是我指使的!那胖员外就是个暴发户,身上的东西大都俗不可耐,也就那柄象牙折扇还能勉强入眼,真要偷也得偷那个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垂头丧气道:「这回小爷算是栽了,以后可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齐敬之闻言立刻摇头:「怎么会?干了这一票,你那原本随口胡诌的「飞天鼠」匪号才算是彻底坐实了。」 听见这话,焦玉浪一张小脸登时又垮了三分。 沉默之中,三人又看向那个价值不菲的香囊,不约而同想起金员外那副狗大户的模样,竟是谁也没提归还的事情,权当替他破财消灾了。 小娃子一边把香囊的穗子往白金鼠脖子上系,一边咬牙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小白,金员外也就罢了,可不能见到谁家有好东西就一股脑地往回搬。 经此一事,老魏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他看着焦玉浪臊眉耷眼的模样,不由得呵呵一笑:「也罢,老头子也给你看个稀奇!」 老魏说着,用手掌在自己肚子上重重一拍,随即缓缓上移。 在齐敬之和焦玉浪的注视下,老头子的脖颈、喉咙接连鼓起,随即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竟然张嘴吐了一颗赤金色的珠子出来。 这颗赤金珠子被老魏接在掌心,看上去不但光华灿灿,更镌刻有虎、蛇形状的花纹,显得华贵而神秘。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这珠子的表面湿漉漉的,多少让人有些不忍直视,连同气味儿似乎也不怎么好闻。 老魏倒是半点儿也不嫌弃,双手合拢狠狠一搓,霎时间一柄赤金色短刀就出现在了另外两人的眼前。 焦玉浪看得啧啧称奇,脸上赧颜尽去:「刚才登顶时,我还奇怪赤金刀怎么忽然就不见了,你这藏得可真够深的!老魏,珠子从胃袋滚到嘴里是个什么味儿啊?」 老魏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给你尝尝?只要小心一点儿,应当不至于把舌头割了。」 「别!我可消受不起!」小娃子连连摆手,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嘿嘿,说实话味道还行,反而是搁在肚子里的时候,总感觉沉甸甸的,坠得那叫一个难受!」 老魏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看向齐敬之道:「那个白衣仙侍是掐着时辰过来的,就是要让来参会的人没时间做旁的事情。这戌时眼瞅着就要到了,咱们接下来如何行事?老老实实依着白仙教的规矩参加***?」 见这一老一小已经耍够了宝,齐敬之的脸色也郑重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所谓的升仙***肯定要去,只不过咱们三个是来追查玉枕下落的,可不是真要入了这邪教,没必要死守着他们的规矩不放。」 他略 作沉吟,看着两人问道:「你们俩的术法能各自支撑自己走到五里外的法坛吗?」 「你是想让我和小娃子从一开始就躲在暗处?」 老魏瞬间明白了齐敬之的意思,脸上露出难色,摇头道:「赤金刀的幻术消耗不小,累死我老头子也撑不了那么久。」 焦玉浪立刻跳了起来:「我的隐踪术也不行,不过本来也用不着全程施术。待会儿我在前头探路,遇到白仙教的明哨暗桩或是其他参会之人就回来知会一声,再由老魏带着我一起绕过去,这样两个人都能有歇口气的时候,足够一路瞒天过海了!」 听小娃子说完,老魏立刻赞了一声:「这法子不错!」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这法子并不保险,其实我原本想的是咱们三个都在暗处,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可既然做不到,反倒不如让你们养精蓄锐来得稳妥。」 「这样吧,你们在明,大大方方过去参会,最好是老魏能被选上,乘着那所谓的五色祥云登上升仙台,若是选不上,就踩着云蛇雾虎强登上去。」.z.br> 「我在暗,想法子先一步摸到台上去。到时候两人合力,一举把那个装神弄鬼的白仙教圣女擒下!」 听罢,老魏认真寻思了一下,建议道:「我若是站在明处,被动待选变数太大,一旦不成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强登,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依我看,不如把这两个法子攒一攒。」 「我瞧那白衣仙侍的本事不过寻常,白仙教圣女又高坐台上、鞭长莫及,我和小娃子依旧潜行过去,隐匿在一旁,若是有机会,就悄悄用幻术和摄心术把被选中的人替换下来。若是不成,就依旧隐着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台助你。」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齐敬之略一沉吟就点头认可:「你俩不嫌麻烦就行。」 旁边焦玉浪却有些不满:「什么叫最好是老魏能被选上?白仙教选人的标准尚不清楚,兄长怎么就知道不会是我被选上?」 齐敬之神色一正,肃然道:「知道你性子刚强,在李园银窖里的时候就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只不过你虽是出身军侯世家,厮杀的本领却着实稀松,等选拔的时候你给我老老实实隐在暗处,绝不许冒头!」 闻言,焦玉浪先是不忿,继而又是疑惑:「哎?我和老魏也就罢了,可兄长既不会幻术,也不会隐踪,怎么躲在暗处行事?」 齐敬之嘴角微微翘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银烛台:「谁说我不会了?」 见状,老魏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当初在李园银窖之中,焦玉浪只见过原本那个青铜猴子烛台,一时间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反倒对齐家哥哥怀里究竟揣着多少古怪物件颇为好奇。 他立刻踮起脚探头过去,一眼就瞅见了一个外形怪异的黑皮口袋,袋子里黑洞洞的,仿佛连光都透不进去,根本瞧不出里头还装了什么。 「哎?这个黑皮口袋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小娃子才问了一句,齐敬之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脑袋推开,然后当着两人的面轻声道:「燃!」 下一刻,他的身形骤然模糊,随即融入愈发黯淡的天光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如何?还能瞧见我吗?」齐敬之开口问道。 老魏第一个反应过来,摇头道:「半点儿也瞧不见,连说话声也模糊得很,飘飘荡荡的,听不出是从哪个方位传来。」 闻言,齐敬之下意识点了点头,暗忖道:「果然有些差别,比起看上去像是一片浓重黑暗的银臭,让人无影无踪的银煞血焰明显更适合隐匿身形。」 「我先走一步!老魏,咱们升仙台上见!」 虚无缥缈 的话音落下,焦玉浪只觉有股阴风从自己身侧刮过,当即勾动了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整个人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第79章 脚踏幽冥(贺盟主“大高首”2/2) 齐敬之举着银烛台走向山神庙。 血烛顶端,一点血光微如萤火,他全身皆被笼罩其中,只觉心底一片冰寒。 方才银煞血焰燃起的那一刻,四周的天光就骤然黯淡下来,齐敬之眼前所见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晕。 这种变化是他当初在昏暗的李园银窖内所不曾注意到的。 透过这层血色光晕向外看,四周的景物似乎都有了某种极细微却又极诡异的变化。 目之所及,山神庙前的枯树仿佛挺拔了一些,光秃秃、黑沉沉的枝杈展现出一种向上的张力,竭力伸展向雾蒙蒙的天空。 原本窄小的庙门也撑大了几分,门内愈发昏暗,早已没有了神像的神座上,几点墨绿色的荧光在无声飞舞。 齐敬之默然,比之小松山还有一位山魈前辈在苦苦支撑,眼前这尊曾经的余山之神便只剩下这么点坑灰余烬了。 亲眼见识过阴司审案的少年没有半点儿惊惧迟疑,神色平淡地踏进庙门、绕过神座,由西侧庙门而出,对于安分待在墙角、房梁等处的几团墨影,自始至终恍若未见。 穿庙而过之后,齐敬之顿觉眼前一阔,除了脚下一小段比上山时还要陡峭的崎岖山道,鱼脊岭以西的山峦果然如年轻黑衣道士所说,要比东边儿平缓许多。 趁着眼前昏沉的血色天光,他缓缓下到陡峭山道的底部,随即毫不犹豫地撒开腿,在逐渐平坦开阔的山路上或疾走或慢跑,还不忘用手掌护住银烛台上无声燃烧的血焰。 不过片刻功夫,少年已经奔出里许,在银煞血焰笼罩之下,额头上不见半点汗迹,身上也只将将有了些许暖意。 「何方怨鬼过境余山、扰乱幽冥!」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带着齐敬之颇为熟悉的阴司威严。 少年霍然抬头,就见灰蒙蒙不似人间的天空上,一道匹练也似的金光正朝着他兜头罩下! 齐虎禅再次悄然出鞘,只是未等齐敬之挥刀格挡,银烛台上的血焰竟是骤然大盛。 凄艳血光如同伞盖一般猛地撑开,将那道金光死死抵在了半空。 血焰伞盖与匹练金光的碰撞寂静无声,却肉眼可见的激烈和凶险,不断地彼此冲撞、抵消抑或溃散。 金芒、血光混杂交缠,衍化出种种深浅不一、瑰丽难明的色彩,晕染了小半边天空,刺鼻的血腥味、焦糊味亦随之弥散开来。 唯一不变的是弥漫天地、浸透肺腑的阴冷森寒,银煞血焰且不提,那道匹练金光看似灿烂,所裹挟来的同样是惨惨阴风,其中绝无半分暖意。 许是被这种无可阻挡的寒意影响,一手提尖刀、一手举烛台的少年看上去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他仰着头定定观看,年轻的脸庞、清亮的眸子皆被漫天光芒照亮。 半空中的僵持局面不过才持续了十数个呼吸,银烛台上的血烛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短了一小截。 那道匹练金光更是折损严重,再不复先前的煊赫猛烈。 下一刻,手持银烛台的少年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道:「还请尊驾看清楚了,在下是人,可不是什么怨鬼!」.z.br> 半空中那道声音似乎被他平静中蕴藏惊雷的气势所慑,足足过了数个呼吸才回应道:「好,你我一同罢手!」 话音落下,半空中的匹练金光蓦地一顿,继而向上一折,干脆利落地与血焰伞盖脱离。 银煞血焰没了金光的威胁,只是略一凝滞,便自行迅猛收缩,恢复了先前一灯如豆的模样。 天空中各色耀眼光芒尽皆隐去,再次变得灰蒙蒙的,空旷死寂,了无生气。 齐敬之悄然松了一 口气,血焰伞盖完全是应激而发,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回。 半空中,一个金甲人飞快地勾勒显现而出。 这金甲人的容貌、身量皆与常人无异,脸上带着警惕之色,居高临下仔细打量着站在山道上的少年,尤其对那盏银烛台颇多注目。 见状,齐敬之心头已有了猜测,当即又将缉事番役的腰牌掏了出来。 这枚腰牌得来看似轻易,然而就连老魏都不曾拥有,才一取出,腰牌表面立时泛起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甚至将银烛台的血光都一并隔绝在外。 齐敬之将腰牌举起,展示给立在半空的金甲人:「可是此地日游神当面?我是怀德郡镇魔都尉麾下缉事番役、松龄县巡铺都头齐敬之。」 见到这枚腰牌,金甲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警惕之意也随之大减,当即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祂立于齐敬之身前,抱拳行礼道:「见过齐都头,在下正是余山县城隍座下日游,微末下吏、不敢称神。」 齐敬之笑着回了一礼:「尊驾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金甲日游也不客气,指着齐敬之手里的银烛台说道:「此烛中蕴藏的怨气不小,光焰隐隐透入黄泉,齐都头持之行走,亦是把一只脚踏进了幽冥。」 「在下正奉命巡视余山冥土,忽见怨气盈沸,黄泉中泛起波澜,幽冥间亦回荡着脚步声响,还以为有成了气候的怨鬼想要入主余山,这才连忙过来查探。」 听对方这么一说,齐敬之脸上便有歉意浮现:「这盏灯是我不久前偶然所得,只知道持之可以隐踪潜行,委实不知竟还有通幽之能,若是犯了阴司的忌讳,还请尊驾勿怪!」 金甲日游似乎毫不介怀,闻言立刻摆手:「都头言重了!这点儿响动放在别处实属寻常,只因这余山之中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多年,冥土早就荒废已极,忽然生了动静,才显得有些突兀……」 祂忽地住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了齐敬之的身后。 齐敬之一怔,身躯微侧,用眼角余光往身后瞥去。 不多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兄长实在太过谨慎,这地方鸟不拉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 闻言,一人一阴神俱是默然无语。 先前一番声势不小的争斗,其实介于人间与冥土之间,甚至更靠近冥土一些,肉眼凡胎之人若不使用非常手段,自然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只是齐敬之也没想到,自己凭借银煞血焰将一只脚踏进幽冥,竟能直接看穿焦玉浪的隐踪术。 直到小娃子走过去老远,金甲日游才收回略显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刚才说到人烟稀少、山神缺位,城隍爷吩咐下来,将这片山林交由在下代为巡视,职责所在、不敢轻忽,还请……」 又是话只说了一半,金甲日游的神情忽然变得万分古怪。 这一次,齐敬之连头都懒得回。 时间不长,就见一个红绸束白发、腰悬赤金刀的老头子大摇大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恰在此时,一旁的草丛里忽有一道皎白色流光闪过。 老头子就像是得了什么信号,猛地一拍腰间的赤金刀。 紧接着,那柄赤金色的短刀陡然迎风一涨,化作一条赤金灿灿的炫目光带,通体犹如赤金铸成的一虎一蛇从光带中飞出,或张牙舞爪、或呲牙吐信,极是张扬地上下盘旋飞舞。 看着老魏腰缠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齐敬之忍不住心中暗忖:「原来所谓的赤金刀和云蛇雾虎,透过血光看去是这般模样,莫非也是某种煞气异物所化?」 「相比起 灵性已失、只剩下些许躯体本能的灵魄、黑煞、银煞诸尸,赤金刀无疑要灵动许多,同时也更加难以掌控、更加凶险难测……」 第80章 顿悟前非 见识到赤金刀的另一种面目,齐敬之反观自照,几乎想立刻取出牛耳尖刀,看一看自己才认下的幼弟齐虎禅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忽然起了诡异变化的灵魄面具、临时被当做包袱使用的黑煞驴首囊,虽然都成了尸体,其中是否还有隐患? 还有得自小松山古庙神像中的煎人寿,这柄长刀似乎并无灵性,仅残留有极微弱的神力气息,其中是否还藏着秘密? 甚至……还有那面能炼化种种煞气阴物的青铜小镜! 此物在银煞血焰的渲染之下,又会展现出何等神异气象? 就在这时,一旁的金甲日游已经再次收回目光,看向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沉思的少年。 祂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还请……还请齐都头勿怪。」 「嗯?」 齐敬之倏然回神,摇头道:「尊驾言重了,也请尊驾勿怪。」 一闪念的功夫,他已经反应过来:「此神说自己担负巡视山中冥土的职责,想必不是虚言。然而今时今日是什么时候?这可是白仙教召集许多歪瓜裂枣开***、选仙收徒的日子,再怎么阴阳有别、不可越界,这么多外人进山,本地阴司也会加以关注,眼前这位明显就是刚从西边儿过来的。」 于是,齐敬之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瞒尊驾,齐某来此是为了追查妖魔劫财、害命两件要案,嫌犯便是正在前面山谷中聚众开坛的白仙教圣女!尊驾既然巡视山中,定然已经查知其虚实,还请不吝赐教!」 金甲日游听了,眸子里似有火光闪动:「都头说笑了,妖魔作乱乃人间事,更是镇魔院所辖,在下岂敢胡乱置喙?」 齐敬之立刻摇头:「若只是妖魔作乱,自然不敢劳动尊驾。可那白仙教分明是个邪教,没准儿就供奉有邪神!若是任由他们在余山中聚众生事,对贵县城隍梳理余山冥土的大事定然有所妨碍……还请尊驾细思之!」 金甲日游脸色一变,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面带狐疑道:「阁下能说出这番话,可不该只是个番役、都头。」 齐敬之洒然一笑:「松龄县阴阳司孟主事是我的开蒙老师。县城隍于大人亦曾多有教诲赐下。哦,我前些日子在小松山中手刃了一头作乱的虎精,这才因功补了这两个缺。」 「原来如此!」 金甲日游脸色又是一变,惊异之中隐约透出几分看待自己人的亲热。 祂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轻声说道:「我在一旁瞧了半日,白仙教并不曾祭祀邪神。那位圣女虽然修为浅薄,连我在侧窥视也感应不出,但身上分明有正神神力遮护,连容貌都不曾显露出来,一看就是个有来历的。」 「她还带着一个玉枕,其上亦有正神香火气息缭绕,只是在下见识浅薄,认不出是哪位大神座前配享香火之物……」 齐敬之越听越惊,脸上却是丝毫不显:「我不晓得什么神力香火,方才提到的劫财案,那个玉枕正是被劫之物!」 闻言,金甲日游不由摇头,言语间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那玉枕上的香火气息与白仙教圣女身上的神力虽不相容,却也并无排斥,瞧着可不像是赃物。」 祂顿了顿,忽又压低声音说道:「事关正神,齐都头还是谨慎些为好!」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沉重。 那位圣女既然身具正神神力,定能看出玉枕乃神灵之物,却依旧敢于出手劫夺,还将失了神智的黑驴精放出去扰乱追查者的视线,可见既有倚仗靠山、也有心机手段,只是不知是否有预谋。 若非当日齐敬之察觉不对,多问了一句,使得黑驴精幡然醒悟,但凡出手快些,干脆利落地将其击杀当场,此时线索已然彻底 断了。 齐敬之虽然早就料到白仙教圣女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却没想到对方背后竟站着一位正神,以至于让眼前这位日游神心生忌惮、不愿招惹。 虽说形势如此,少年心里却绝无退缩之念。 盗枕案、化尸案尽皆指向所谓的白仙教圣女,先是半路劫夺玉枕,施术迷了黑驴精的心窍,令其吃起人来越发肆无忌惮。后来因为不想李家空园里的银伥被人打扰,便悍然毒杀李璜,使其落得个死无全尸。 如此行径,已与妖魔无异! 即便不考虑金刀魏、焦玉浪二人与玉枕之间的因果,只是为了那些无辜而死的可怜人,齐敬之也决意将这两件案子追查到底! 以手中刀斩破妖氛、驯服山川,山野少年的心中大愿,便从今日始! 决心既下,齐敬之察言观色,自然看出金甲日游因为事不关己又心存忌惮,对玉枕之事并不上心,要想从对方嘴里多套问些有用的消息出来,还是要从利害二字着手。 他索性把话说得更加露骨:「在齐某看来,那白仙教终归是以教门自居,如今在余山筑起法坛、招引信众,其背地里供奉的无论是正神还是邪神,恐怕都不是贵县城隍所乐见!」 「邪神也就罢了,正神只会更糟!尊驾在县城隍座下行走,岂能不为自家大人分忧?」 金甲日游登时色变:「都头慎言!大齐神道向来井然有序、一团和气,如何展布皆由国主一言而决,我家城隍爷亦只是奉命而已,更何况是我?」 齐敬之眼看对方颇有触动,却依旧不肯松口,心知此神终究是位卑言轻,确实无资格也无胆量替自家城隍做主。 他当即笑道:「其实也无需尊驾做什么,只需告知那玉枕被藏于何处、有无看守即可。」 见齐敬之并未要求自己跟那位圣女直接对上,金甲日游脸上的纠结之色顿时消去大半。 祂略作沉吟,伸手向西一指:「再往西走四里便是白仙教筑坛的山谷,谷内山势不高,却是直上直下的峭壁。那座所谓的升仙法坛就在谷底,正对着峭壁上极高处的一片露天平台,平台上还有一处天然洞穴。」 「法坛筑好之后,白仙教圣女便独自携带玉枕进了洞,你若要寻她,从谷底是绝难上去的,从谷顶下到平台上倒还容易些。」 听见这话,齐敬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他先前听金员外说什么登仙台,心里不免先入为主,只道是个可以攀爬而上的高台,却忘了这次***是随缘召开,根本就没有什么现成的高台可用! 若是***召开之后,自己无法及时登台,要么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谷顶离开,要么就只能让老魏独自面对那个不知深浅的白仙教圣女,本无地利、又失人和,后果委实难料。 「幸好因为使用银煞血焰,引来了这位巡山的日游,又套问出这个关键信息,否则真要因为一时的想当然犯下大错!嘿,还真是一饮一啄、皆由前定!」 想到此处,齐敬之当即向金甲人深深一揖:「还请尊驾告知赶往那处谷顶的最快路径!」 第81章 劫灰 残阳夕照,暮色四合。 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没有道路可走,齐敬之一手持银烛台,一手挥动牛耳尖刀开路,在一处生长着许多高大古木的坡地上艰难攀登,不时有碎石和土块从他的脚边向下滚落。 按照那位巡山日游的说法,白仙教圣女虽有神力遮护,但本身算不得神道中人,无法真正发挥神力的妙用,否则也不会始终未能发现就在一旁窥视的阴神。 由此推断,对方也应当无法察觉被银煞血焰笼罩的少年。 齐敬之自然从善如流,继续以银煞血焰隐蔽身形,以防被守护谷顶的白仙教教众发现。 眼看距离谷顶越发近了,少年将自己的脚步放得更轻,同时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他这一路走来,没见到任何白仙教的明桩暗哨,更别提什么机关陷阱,难不成那位圣女竟然自负若此,根本就没安排人把守自己的退路? 虽然心有猜测,齐敬之却不会将此行的成败寄托在对方的大意之上,行动时反而愈发小心起来。 眼见前方的草木比别处茂盛许多,齐敬之像之前已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左脚在前踩实地面,右脚脚后跟抵住身后古木的树根以稳住身形,而后以手中刀轻轻拨开身前的草丛。 如此小心翼翼,完全出自一个山中猎户的经验和谨慎,这处位于林间的草丛高度不够,显然藏不住人,遮盖住捕兽夹一类的机关却是绰绰有余。 其实以齐虎禅短小轻薄的刀身,并不适合用来开路探草,奈何银煞血焰笼罩的范围极为有限,若是换成长刀煎人寿,便会凭空露出一截在外头,潜形匿迹就没了意义。 随着遮蔽视线的草叶被缓缓拨开,少年的眼神忽地一凝,才要抬起的右脚猛然停住,同时死死屏住了呼吸。 他身前这处茂盛草丛之中,赫然露出了一截生着大块褐色斑点的黝黑蛇躯! 这条蛇生得极为壮硕,乍看之下竟比齐敬之的大腿还要粗上几分。 蛇类对周围动静的感知极为灵敏,几乎是少年闭住呼吸的同时,草丛中立刻发出一阵哗啦声响。 旋即一颗狰狞硕大的蛇头从草丛顶端升了起来,高度很快就达到了七八尺,居高临下朝向齐敬之的方向。 看这架势,这条蛇的体长绝不会短于一丈! 齐敬之瞬间联想到了李璜身上的蛇臊气,这条巨蛇身上虽然没有,但如此凶戾之物悄无声息地潜藏在这里绝非偶然。 少年不由暗道侥幸,若非自己赶路时宁肯被拖慢脚程也要举着银烛台,绝不可能距离如此之近才被这条巨蛇听出动静,如今拨草惊蛇,反倒是对方在明、自己在暗了。 就见眼前这条巨蛇左右摇晃着脑袋,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嘴里吐着长长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片刻之后,巨蛇一无所获。 齐敬之似乎在那颗色彩斑驳的狰狞蛇头上看出了疑惑的情绪。 下一刻,巨蛇张大嘴巴,如人类一般吐气开声:「何处来?哪里去?」 虽然它的嗓音很是嘶哑古怪,但这六个字确实说得清清楚楚,连口音都与麟州本地人一般无二! 闻言,齐敬之只觉身躯一僵,哪怕内心因为银煞血焰而愈发森寒沉静,却依旧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想要回答对方的悸动! 若非早已看清楚这条巨蛇的真面目,他险些就要当场开口。 齐敬之立刻明白,这条狰狞巨蛇绝非凡类,已经奇诡近妖! 几个呼吸之后,狰狞且妖异的巨蛇没有听到回应,当即再次开口,声音愈发响亮:「何处来?哪里去?」 「何处来?哪里去?」 「何处来!哪里去!」 巨蛇竟是一连重复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洪亮威严,到了最后一次时,更是如同咆哮! 每一次,齐敬之都无一例外生出了想要开口回答的冲动,而且越到后来就越发难以遏制,几乎是用尽心力才勉强压下。 终于,山林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巨蛇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警惕,却明显没有死心,依旧晃动着头颅,在仔细感应着四周的动静。 见状,齐敬之的眸光渐渐转冷,心中更有许多念头升腾:「似乎,它虽然能够口吐人言,却只会这两句话、六个字。可这六个字着实诡异得紧,若是寻常人无意中听到,既无防备之心,也无抵御之能,怕是会立刻给予回应。」.z.br> 「一旦回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齐敬之虽然好奇,却绝不想亲身尝试。 下一刻,他脚下猛地发力,如一只大鸟般振翅腾起、不断拔升,带起一道猛恶的劲风。 银煞血焰可以让齐敬之半只脚踏入幽冥,从而于人间隐去身形,身体表面也近乎死人一般冰凉,却无法让他真正脱离人间,也就无从消弭他纵跃时带起的劲风。 巨蛇那双毫无暖意的眸子倏然圆睁,旋即张开血盆大口,迎着劲风袭来的方向凶狠扑咬而下! 然而,它没能撕咬到预想中温热甘甜的血肉,反而似乎有个巴掌大小的物件飞进了嘴里,继而被它本能地吞了下去。 紧接着,狰狞诡异的巨蛇便一头撞在了坡下那株曾被齐敬之用来垫脚的古木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之后,即便那粗壮的树干也晃了三晃、掉下许多枝叶来,巨蛇却是毫发无损。 它转过身来,长达丈余的骇人身躯盘起,支撑起狰狞凶恶的头颅,死死盯住了那个突然显现身形的少年。 齐敬之居高临下,却依旧需要抬起头才能与巨蛇对视。 双方无言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就被巨蛇的怒吼打破:「何处来!哪里……」 两句话六个字尚未说完,忽有一道澎湃血焰从巨蛇的口中喷涌而出。 巨蛇的问话声戛然而止,代之以蕴含巨大痛苦的嘶鸣,旋即又被血焰彻底吞没! 紧接着,巨蛇的双眼也被烧穿,变成了两个朝外喷吐血焰的深坑,随即扩散至整颗头颅,甚至它的整条庞大蛇躯都隐隐透出了血光,随即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被银煞血焰自内而外焚烧啃噬,这条巨蛇竟连挣扎的力气都已经丧失。 眼见巨蛇的气息正在飞快消逝,齐敬之终于开口问道:「如果有人回应了你,你会怎么做?」 巨蛇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对少年的问题置若罔闻。 忽然,一簇血焰从它相对纤细的尾尖冒了出来,又迅速朝着整个蛇躯蔓延而上,顷刻间将这条巨蛇完全点燃。 奇特的是,这血焰只针对巨蛇,没有伤及附近的一草一木。 当初婉儿身上的银臭只对心怀贪欲的生灵有效,融合了其血色怨气之后似乎霸道了许多,变得对一切血肉之躯极为仇视,哪怕巨蛇已死,依旧不肯放过它的残躯,非得全部吞噬才肯罢休。 见此情形,齐敬之毫不犹豫地站得更远了一些。 不过片刻光景,巨蛇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地上的一摊灰烬。 银烛台安静地立在劫灰之中,血焰渐渐收敛,恢复了原本微弱黯淡的模样。 一灯如豆,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于夜风之中。 齐敬之远远瞧着银烛台,心中并无半点喜意,反而悚然心惊:「为何烛台已经离手,我却依旧能够看到烛火?」 第82章 比高(贺盟主“红尘何处话凄凉”1/2) 齐敬之可不认为自己忽然成了心无贪欲的圣人高贤,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是因为我使用烛台太久的缘故?嗯,路云子口中真正的鬼物,不就是死灵与天地间的沉郁浊煞之气结合才诞生的么?活人沾染了太多煞气,又会变成什么?」 「若是长久被银煞血焰笼罩,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彻底落入幽冥,见到那条传说之中的黄泉?」 齐敬之思绪发散,一时间竟对那个只有死灵和阴神才能涉足的世界有些神往。 当然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人间尚有无限好风光,修行路上更是景色奇绝,他还没在这万丈红尘中厮混够,可不想早早就去黄泉中洗尽前尘。 念及于此,齐敬之走过去将银烛台拾起,目光有意无意间投向了那个托举血烛的小女娃。 银色的小女娃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始终带笑,仿佛心满意足、再无忧愁。 「嗯?」 齐敬之目光上移,忽然发现托盘里原本短了一小截的血烛竟又恢复了少许。 他有些拿不准,当即仔细查看一番,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一时间,齐敬之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最终也唯有一声轻叹:「灭!」 银煞血焰应声而灭,山林中立刻一片幽暗。 方才闹出的动静不小,若是白仙教在这谷顶还有别的布置,该惊动也早就惊动了,不至于到此时还没有反应,也就无须再刻意隐匿身形。 齐敬之将银烛台收回驴首囊中,同时也将刀身较短的齐虎禅收入鞘中,反手拔出背后的煎人寿,以这柄大开大合的长刀开路,自身亦不再刻意掩盖动静,以极快的速度穿林过草、向上攀登。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冲出树林、登临谷顶,夕阳的余晖照在脸上,眼前景象登时为之一阔。 西方天际,漫空红霞已被青黑色的万千重暮云压成了浅浅一线。 山风在苍茫群山间呼啸鼓荡,千林万木随之起舞,浓密的树冠挤在一处,融汇成或深或浅的青色波涛。 此刻齐敬之所站立的谷顶崖壁并不如何高耸,在附近的山峦之中却算得上拔尖,就像是一道环形的石头堤坝,将连绵不绝的青色波涛尽数挡在了山谷之外。 不同于堤坝外侧那些生满古木的陡坡,谷顶崖壁上光秃秃的,大片大片的皲裂岩石***在外,几乎瞧不见什么像样的草木。 唯独齐敬之右侧几丈开外,一处石缝中兀自孤零零生长着一株小树,正被山风吹得歪斜。 齐敬之略作辨认,认出这株硕果仅存的小树应该是柏树。 小柏树长得实在不高,只比少年高出两头,枝叶倒是极为浓密,几乎将树干完全包裹,只露出根部短短的一截。 见谷顶并无白衣仙侍把守,更没有先前那样的诡异巨蛇盘踞,齐敬之松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崖边趴下,一点点探头向下望去。 山谷内侧果然如巡山日游所说,山势不高却极为陡峭,形似一口水缸,唯独谷底有一小块平地,被四周的山壁圈在当中。中文網 此时谷底平地上已经燃起许多火盆,熊熊燃烧的火焰围成了一个更小的圈子。 火焰圈子里站着不少人,从谷顶看去不比手指头大出多少,其中绝大多数都穿着白衣,显然这些参会者对加入白仙教极是热衷。 两相比较,年轻黑衣道士和金员外已经算是较为清醒和矜持的那一拨了,怪不得只是被劝了两句就干脆利落地离场。 这两个人,道士背后有个不上不下的师门,胖员外则是财势雄厚,本不至于被一个最普通的缉事番役唬住,多半是心里本就对白仙教极为提防,这才见势不对、果断抽身。 这么看来,老魏选择潜行到山谷会场实属明智,否则单是他和焦玉浪的穿着就会额外引人注目,无论想做点什么都极为不便。 齐敬之一边暗道侥幸,一边凝神朝谷底观望,不一会儿就隐隐有乐声飘了上来,似乎***已经开始。 除此之外谷底再不见其他动静,无人喧哗,也无人随意走动。 「看来我得抓紧了……」 齐敬之把目光向上挪了几分,在下方的山壁上快速扫过。 很快,他就在小柏树所在的山壁正下方,发现了一处向外突出的露天石台。 说是石台,其实并不算平整,应是天然形成。说是露天,显露在崖壁之外部分也不过数尺宽,显得很是狭窄。 至于巡山日游提及的山洞,齐敬之不敢太过冒头,只略微看到个边儿,无法一窥全貌。 露天石台离着崖顶不远,但也有着三五丈的差距。 齐敬之暗自估量,觉得自己径直跳下应当摔不死,却难保不会受伤,更会闹出极大的动静。 「嗯,好在崖顶有一株小柏树,我将身上的衣裳、腰带绑在一起,沿着石壁攀援下去,多少能降低些往下跳时的高度。」 「至于下去了要怎么上来……老魏啊,这要命的关头你可不能缩卵啊……」 齐敬之念头纷飞,将探出的脑袋慢慢收回,这才站起身来,朝着那株小柏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默默打量这株顶风裂石而生的小树,心里暗道:「也不知这小家伙能不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 随着少年的靠近,小柏树的浓密树冠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树干的歪斜程度也远超先前。 齐敬之倏然止步,握紧了始终不曾离手的煎人寿刀柄。 不多时,小柏树的树冠顶端忽然探出了一颗不算大的白色蛇头,黑色蛇身纤细修长,只有婴儿小臂粗细,看上去远没有先前那条巨蛇骇人。 「又是一条蛇!只是这条似乎不大聪明,明明藏得极好,偏要自己冒头出来,就是不知会不会说话……」 齐敬之腹诽了几句,主动开口问道:「何处来?哪里去?」 闻言,这条笨蛇明显愣住了,呆呆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你高还是我高?」 同样是嗓音嘶哑,同样是吐字清晰,口音却与麟州本地人不同,反而跟焦玉浪有些像,显然更偏向麟州东南方向的巢州那一带。 「又是六个字……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齐敬之神情古怪,心里却丝毫不敢大意。 虽然这条笨蛇发问之后,他心里并无那种非回答不可的莫名悸动,但对方的问题也明显与先前那条的不同,哪怕自己闭口不答,对方也是可以自行得出答案的。 小柏树明显比齐敬之高,蛇头又高出了树冠,谁高谁低不言而喻。 「如果这条怪蛇断定自己比我高,会发生什么?」 先前未能从那条巨蛇口中问出答案,眼前又来一遭,齐敬之的心里愈发好奇起来。 试试又何妨的念头才一生出就被掐灭,他看着树冠上的怪蛇头颅,忽然福至心灵,抬手将煎人寿的刀柄立在了自己头上,随即朗声笑道:「自然是我高!」 随着齐敬之的话音落下,怪蛇又是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嗖的一下将头颅缩回了树冠之内。 紧接着,整株小柏树忽地再次剧烈摇晃起来,几乎是眨个眼的功夫,一条生着白色头颅、黑色身躯的怪异长蛇就从树冠底部钻出,以极快的速度游下了树身。 见状,齐敬之没并有莽撞出手,而是立刻收回长刀、谨慎后退,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更加出乎他意料的奇异一幕出现了。 第83章 仙人洞 白头黑身的怪蛇游走至树下,既没有表露出丝毫敌意,也没有按照蛇类的常见习性盘起蛇躯,反而很是急切地翻了个身,将蛇腹袒露在了齐敬之的面前。 齐敬之只是低头瞧了一眼,立刻头皮发麻,绝少动容的脸上更是骇然变色。 只见眼前这条怪蛇的腹部并不是光滑的表皮,而是竟然如蜈蚣一般,长着密密麻麻、尖刺一般的白色小脚! 这些又细又尖的白色小脚或是朝着天空奋力伸展,或是有意无意地随风摆动,弯曲锐利的足尖一挠一挠的。 齐敬之看在眼里,只觉那成百上千对小脚正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心,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没奈何,他只得将目光移开,强迫自己死死盯住眼前怪蛇的白色头颅。 就在这时,地上的怪蛇再次开口了。 它这一次问的是:「你多还是我多?」 齐敬之原本烦恶难当,闻言却是惊讶不已:「这是它单独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了。如此看来,这条怪蛇非但不比先前那条笨,反而还要聪明一些,竟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齐敬之心头回荡着怪蛇的问话,忍不住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脚:「嗐!把手指头、脚指头都算上也比不过人家的零头!」 「你多还是我多?」白头黑身怪蛇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语气愈发急迫。 齐敬之心念急转,忽地闪过一道灵光:「这厮的脑子还是不够灵光,问的不是谁的脚多,而只是极含糊地问谁多,这就有钻空子的余地!」 念及于此,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任由细细密密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下一刻,齐敬之指着自己的头发,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还是我多!」 闻听此言,怪蛇猛地直起身来,头颅随之高高扬起,一直升到比齐敬之还要高出数尺的位置才停下。 它居高临下,却仿佛已经忘了先前比高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将脑袋前伸,几乎要触碰到齐敬之的额头,似乎是想要数清楚少年的头上究竟有多少根头发。 齐敬之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怪蛇头颅,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发现煎人寿的刀柄有些湿滑,想来已被自己掌指间的汗水打湿。 怪蛇直愣愣地瞪着齐敬之的头发看了半晌,嘴里的嘶嘶之声先是变得极为粗重,又很快微弱了下去。 到了最后,它忽然眼睛一闭,整条蛇躯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直挺挺地掉落了在地上,就连那些小脚也一动不动。 齐敬之眨了眨发酸的眼睛,用煎人寿的刀尖拨弄了几下白色蛇头,又在黑色的蛇躯上捅了几刀,连带着斩下了几只僵硬的白色小脚。 白首黑身千只脚的怪蛇始终毫无反应,似乎是……断气了? 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浮现于少年的心头:「因为两次都没能比赢,就把自己给活生生气死了?」 想到这种可能,齐敬之禁不住哑然失笑。 林子大了,果然什么蛇都有! 他再度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条怪蛇,虽然比之先前那条已经堪称苗条,却也比一般的绳子要粗上许多,长度即便没有一丈也差不了多少。 「这还真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总算无须光着两条腿去见那个白仙教圣女了。」 齐敬之心里一阵欣喜,当即掐住怪蛇的颈子拎了起来,然后像使用绳索一般,用蛇头那一端在小柏树的根部打了一个死结。 完事儿少年还不忘使劲儿扽了扽,发现无论是蛇躯还是小柏树都算得上结实,短时间内应该完全支撑得住。z.br> 更 妙的是,虽然蛇身有些滑手,但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脚在,摸上去就粗糙得很,不至于一拽之下骤然脱手。 齐敬之不由得满意点头。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后知后觉,听到了谷底隐隐传上来的喧哗之声。 他立刻伏下身去,小心翼翼探出小半个脑袋朝下看。 只见谷底众人一片纷乱,不少人手舞足蹈、奔走欢呼,更多的人仰着头,朝着齐敬之的方向郑重行礼,像是在致谢,又像是在道别。 「不对,不是朝我行礼,是在向着峭壁平台上的洞窟行礼。」 齐敬之立刻反应过来,视线回缩向自己的正下方,就见不知何时,那处露天平台上已经弥漫着淡淡的五色轻烟。 此刻日头刚刚落山,天光尤其昏暗,这五色轻烟毫不起眼,以至于齐敬之竟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难道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己经有人被选中,还乘着所谓的五色祥云升上了平台?」 齐敬之心中一惊,再不敢有片刻耽搁。 他将煎人寿收入鞘中,干脆利落地再次掏出银烛台点燃。 身形消失的同时,他从地上抓起怪蛇的尾巴,毫不犹豫地一步跃下了山崖。 眼前光影骤然变幻,耳边山风更是呼啸如怒吼。 只是一个闪念的功夫,齐敬之只感觉手上的蛇尾猛地一顿,继而一股大力汹涌袭来,仿佛有人在另一头狠狠拽了一把。 心知怪蛇的蛇尾已经伸展到极限,齐敬之立刻顺势松手,同时胸中猛地提起一口气,更在心里默默观想起白鹤振翅、翩然御风的身姿。 似乎就在短短的一两次呼吸之后,双腿微曲,脚尖朝下的少年就已经直直地砸在了露天平台上。 双脚落在岩石地面上的一瞬间,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便透过他的脚趾向上狂涌,一路经过足弓、脚踝、小腿、大腿,势头猛烈地轰入脊椎大龙,继而分成两股,分别冲向已被洗翅劲贯通的双臂。 此时若是有人在侧,便会看到在这一瞬间,齐敬之的小腿、大腿、脊背乃至双臂上的一块块肌肉依次剧烈抖动、鼓荡,仿佛眨眼间就粗了一大圈,将外头的衣裳高高撑起,尤其那条余量不多的右侧衣袖更是险些就被撑破。 也亏得齐敬之手上的烛台材质特殊,只是看上去像是银制而已,否则多半会被灌注了巨大力道的手掌捏得面目全非。 对于那一瞬间自己身上的剧烈变化,齐敬之根本没有余力关注。 他只是觉得浑身的皮肉筋膜先是一紧,继而又骤然松软下来,说不上是酸痛还是酥麻,或者根本就是二者兼而有之,再有……就是身上的衣裳仿佛宽松了许多。 「呼!」 稳稳站在平台上的齐敬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又是几次深深呼吸之后,他自觉已将胸中废气吐尽,这才微微低头,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活动,只觉除了几处皮肉还隐隐有些酸痛,最为担心的跌打骨伤并未出现。 快速确认无误后,齐敬之心头立刻生出由衷的喜悦:「这种状态比起当日一刀摧伏虎精之后要好上太多,依旧保有一战之力!」 念及于此,少年霍然抬头,目若朗星、眸光灿灿。 他环顾左右,见那些五色云气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更被银煞血焰尽数隔绝在外,心中更是大定。 下一刻,齐敬之向目光投向了平台的另一侧。 本应陡峭平滑的山壁忽而向内凹陷,将平台往里拓宽了一大截。 平台尽头的石壁上赫然有一处天然洞窟,窟内幽暗无光,彷佛深不可测。 「好一个渡人升仙的仙人洞!」 袖中尖刀倏然出鞘,山野少年洒然一笑,手举烛台昂然而入。 这正是,才登险峰观山色,又向仙人洞里行! 第84章 美梦 洞窟之内,深邃幽暗、不闻人声。 地面崎岖难行,怪石旁逸斜出,最狭窄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齐敬之的脚步已经放得极轻,落地时却依旧能听见极细微的声响。 透过银煞血焰看去,越是往洞内走,五色云气便愈发浓郁,衬得洞中的岩石愈发诡谲怪诞。 这些原本四处弥漫着的五色云气如有灵性,逐渐猬集在血色灯焰的边缘,锲而不舍地往内里钻。 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银煞血焰陡然明亮了几分,将周围的五色云气逼退。 伴随着血焰与云气的一进一退,齐敬之不知不觉已经前进了数十丈,深入到了山腹之中。 当他再次艰难穿过一条细窄的石缝,眼前骤然一片空旷,连无处不在的五色云气都稀薄了许多。 原本从上方垂下来、几乎要擦着齐敬之额头的岩石忽然消失,隐没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挤在他身体两侧的石壁也倏然远去,延展出一间藏于山腹中的巨大石室。 在这座全无人工开凿痕迹的石室中央,隐隐可以看见一块灰白色的方形大石。 石面平整,宛如一张巨大的石床。 浓郁有如实质的五色云气自上而下垂落至石床的边缘,彷佛一道五彩斑斓的床幔,轻烟曼舞、华美异常。 床幔之内,宽大的灰白色石床上似乎躺着两个人,俱是一动不动。 在如此诡异阴森的洞窟石室之内见到这般景象,齐敬之心中立时生出难以名状的荒诞之感。 他不由得深深呼吸、稳住心神,同时不再刻意收敛脚上的力道,反而落脚极重,大踏步走向石床。 不断加重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石室中回荡,然而直到他站到石床边,躺在上头的两个人依旧毫无所觉。 齐敬之再次深吸一口气,将银烛台伸过去逼开五彩床幔,就着血光向石床上一看。 下一刻,少年的一双眸子倏然睁大,眼底里先是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惊,继而怒意如野火般熊熊燃起。 石床上躺在齐敬之这一侧的赫然就是老魏。 老头子仰面朝天躺着,脑袋底下枕着一个碧光莹莹的玉枕,两眼闭合、面带微笑,似乎睡得正香。z.br>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肤色黝黑、瘦骨嶙峋,胸腹间遍布着旧年伤疤,脱下来的衣服连同赤金刀则被胡乱丢在一旁。 这些都还罢了,让齐敬之目眦欲裂的是,老魏腰部以下并不是腿,而是一条遍布银色鳞片的粗壮蛇尾! 蛇尾上的鳞片泛着幽幽的冷光,正缓缓朝着老魏的腹部蔓延! 这般诡异景象,竟与当日小松山古庙大殿中的虎僧差相仿佛!难不成这条蛇尾也是与虎皮花衣相似的邪门玩意儿? 齐敬之勉力压下这个可怕的念头,转而看向石床的另一侧。 一个赤身***的妙龄女子侧身而卧,浑身皆被薄纱一般的白色轻烟笼罩,白花花的娇嫩身子在烟气中若隐若现,脸上容貌明明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让齐敬之生出了惊艳之感。 这女子黑发如瀑、体软如蛇,从一侧紧紧贴住老魏的身躯,愈发凸显出玲珑曲线、妖娆身姿。 她的玉臂搭在老魏的胸膛上,纤手抚摸着老魏的脖颈,尖细下巴搁在肩头,一点樱唇凑近耳边,彷佛情人在亲昵耳语。 这景象着实旖旎香艳,却又透着丝丝诡异,山野少年连耳朵都已红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那个原本属于彭泽水神青洪公的玉枕。 齐敬之注意到,除了老魏,那女子的头颅同样枕在玉枕上,二人赫然是相拥而卧、共枕而眠。 「若是猜得不错,这女 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白仙教圣女了,夺走玉枕的是她,迷惑黑驴精心智的是她,婉儿口中的白姐姐是她,杀死李璜的袁小姐也是她!」 「哼!如此大喇喇地酣睡,只需一刀下去就能了账!」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免杀心又起,却没有立刻动手,反而紧锁眉头。 「杀了这个毫无防备圣女固然容易,可是老魏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就此化作一条白色妖蛇么?仓促之间我到哪去找蕴藏神力的大殿和神像?」 「嗯?神力!」 齐敬之猛地回神,将银烛台往石床上一搁,反手拔出煎人寿,把这柄长刀横放在老魏的腰间。 果不其然,银色鳞片的蔓延势头渐渐放缓,最终停在了煎人寿的刀锋前。 齐敬之脸上微露喜色,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少分毫:「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煎人寿蕴藏的神力气息毕竟有限,怕是抵挡不了多久。还是先把老魏唤醒,两人合力制住白仙教圣女,逼问出彻底褪去蛇尾之法!」 齐敬之想到就做,立刻伸手去拍老魏露在外侧的胳膊,连续拍了几下却不见醒转,又改轻拍为狠拧死掐。 骤然遭此蹂躏,老魏竟依旧睡得深沉,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不对劲!」 齐敬之心里一个咯噔,目光快速在石床上扫过,最终再次定格在了床上共同枕着的玉枕上。 如今看来,能被青洪公当做送给巢州焦氏姑奶奶的寿礼,这个泛着碧光的玉枕绝非凡物! 此物究竟不凡在哪里,有什么独特功用,彭泽水府的人似乎并未告知老魏。只不过看老头子哪怕在睡梦之中依旧面露笑容的贱模样,倒也能猜出一二。 「这玉枕应是能拉人入梦,而且还是美梦……」 齐敬之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陡然回想起了李璜口中那座所谓的袁府,不由得越发肯定:「还不是一般的美梦,而是能以假乱真、让人沉迷其中的美梦!」 他再次看向老魏腰部以下的蛇尾,心中不免喜忧参半:「老魏眼下这情形倒是与李璜大不相同,应该没有性命之危。既然根子在这个玉枕上,要想唤醒老魏,还是要釜底抽薪才行。」 想到这里,齐敬之立刻绕到床头,用煎人寿的刀柄去顶老魏的脑袋,想让他与玉枕脱离。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生推也好、硬撬也罢,老魏和玉枕都是纹丝不动,彷佛二者已经长在了一起,又在石床上生根了似的。 徒劳忙活半晌,齐敬之停了下来,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他没有选择莽撞地破坏玉枕,不是因为这玉枕有多么神奇珍贵,而是怕产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万一打破了玉枕,老魏永远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齐敬之神情凝重,缓缓将眼睛闭上,安静沉思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的眸子里除了智慧的辉光,更有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既然沉湎于美梦之中不肯醒来,我就把这美梦搅成噩梦,非把这老头子吓得自己醒过来不可!」 第85章 搅局(贺盟主“红尘何处话凄凉”2/2) 决心既定,齐敬之立刻伸手从怀里拽出了驴首囊,将囊口朝下使劲儿抖了抖。 灵魄面具、缉事番役腰牌乃至散碎银两、铜钱等许多七零八碎的物件从中掉了出来,稀里哗啦地撒在了石床上。 齐敬之的目光从灵魄面具上略过,稍作犹豫,终于还是看向了手里的驴首囊。 这东西因为卖相欠佳,从一开始就遭了他的冷遇,还是后来忽然被发现可以作为储物之用,才扭转了在包袱里垫底的凄惨命运。 虽然此物如今有了个驴首囊的新名字,但齐敬之心里其实记得很清楚,当初青铜小镜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鬼龙死而失其精,散则为气、聚则成针。」 根据他使用灵魄面具和银烛台得来的经验,戴上这个驴首囊,应当可以驱使所谓的鬼龙精气,而使用者本身的魂魄念头也会受其影响,产生某种奇特的变化,说不定就能映照到梦里,给老头子一个惊喜。 「被青铜小镜炼过一遍,应该没啥害处吧……」 齐敬之小声嘀咕一句,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驴首囊套在了老魏头上。 下一刻,驴首囊就像是活了过来,紧紧包裹住了老魏的脑袋,同时不断变化调整,该瘦的地方死命地绷紧压实,该肥的地方则变得充实丰盈,尤其两只耷拉着的长耳猛地一弹,彻底支棱了起来。 转眼之间,石床上的老魏就变成了一个驴头、人身、蛇尾的怪物! 只见他驴眼紧闭、驴嘴咧开,竟然依旧在笑。 这模样瞧着实在有些碍眼,齐敬之忍不住哼了一声:「甭管在做什么美梦,忽然变成了一个驴头,搁谁也得吓醒喽!」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被青铜小镜经手过的几样东西都很服帖,没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在他的注视之下,驴首囊只是老老实实地延伸到了老魏的脖颈,没有像虎皮花衣和银蛇尾那样贪得无厌,可见虽然从表象上来看三者很有些相似之处,但邪异程度却相差甚远。 「就是这卖相实在是丑了点……」 又看了一眼老魏脖颈上的那颗驴头,齐敬之嫌弃摇头,十分庆幸于自己当初的克制。若是因为好奇戴上这具黑煞之尸,再被老魏和焦玉浪看见,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等待老魏醒来的当口,齐敬之终于有闲暇回味不久前的疯狂一跳。 现在想来,隔着数丈的高度纵跃而下,实在有些鲁莽。 当原本凝滞不动的群山在他的眼前飞速向上掠去,当山风在他的耳际肆无忌惮地呼啸轰鸣,一种生死不由自主的大怖畏油然而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 这种大怖畏,远比当初旁观于老城隍审案时更加直接和激烈。 阴司鬼神裁断祸福,起码还要依着律条,死灵跪在下头,总还能抗辩几句、伸冤两声。 然而天地寂寂无言,从不听人分说。 从山巅跃下,受得住就活,受不住就死,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也正是在那惊险至极的一瞬间,齐敬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面临生死时又究竟能依靠些什么。 他一直孜孜以求的逍遥自在,放在人间便是祸福自专、不受他人欺凌摆布,放在这天地之间,则必定要驯服大地山川,乃至头顶那方浩荡青冥! 唯有如此,才能将那生死之间的大怖畏狠狠捏在掌心、踩在脚下! 诚然,自大山中走出的猎户齐敬之不是生来就有羽翼的飞鸟,做不到出入青冥,但修行《仙羽经》的修士齐敬之却未必不能排云而上,做一只冲天之鹤! 「或许正因为这种心境志向,恰好符合了 《仙羽经》对心骨的要求,我的修行才会如此顺利。这才过了多久,从数丈高的地方跃下,竟也能毫发无伤!」 「修行之妙,实在难以言说。不知前方路上,还有多少瑰丽玄奇之景在等着我!」 一时之间,齐敬之竟有些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他围着石床转了两圈,估摸着已经过去盏茶功夫,却依然不见老魏醒来。 齐敬之当即皱起眉头,将脑袋凑近了查看,见老魏那张驴嘴似乎咧得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只是呼吸依旧平缓,不像是在作恶梦的样子。 「这都吓不醒?是老魏的心太大,还是这玉枕太过厉害?」 齐敬之侧头看向一旁的白仙教圣女,皱眉想了想,心中又有了个猜测:「两个人同床共枕,做的梦该不会也是同一个吧?一个强拉着另一个,要醒也得一块儿醒?」 事到如今,这位圣女的图谋似乎已经渐露端倪,便是从参会者之中选取一人,将其化成蛇身,与当初虎君将虎皮花衣赠给虎僧的举动差相仿佛,都是存了如妖似魔的狠毒心思。 见过老魏的遭遇之后,齐敬之一想起先前那两条能口吐人言的怪蛇,就感觉脊背发凉,不忍深思。 但有一点,齐敬之直到此刻也没有想通,那便是白仙教圣女为什么要一同躺在这石床上,甚至要与老魏共枕入梦? 毕竟这洞里可没有半点儿打斗痕迹,老魏应该是一开始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制住了,白仙教圣女根本不需要玉枕来锦上添花。z.br> 「嗯,虽然想不明白,但从她先前种种妖魔行径来看,这个所谓的圣女绝非善类!事关老魏安危,还是先打断二人这场大梦再说!」 当即,齐敬之又将灵魄面具拿起,径直朝白仙教圣女的俏脸按去。 「就让被婉儿的怨毒阴风熏陶过的路云子,来会一会这位圣女吧!」 下一刻,灵魄面具轻松穿过了遮挡白仙教圣女面容的白色烟气,齐敬之的手掌却狠狠碰壁,撞得手指生疼。 好在他方向找得准,灵魄面具径直掉在了对方脸上,极是顺利地将那张杏脸桃腮、白皙水嫩的脸庞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在齐敬之看来,白仙教圣女变成无面人后,虽然白花花的身子依旧若隐若现,先前那种撩人心弦的魅惑美感却明显减弱了不少。 山野少年当即满意点头,彷佛并没意识到被他横插两手之后,此刻石床上的景象愈发诡异恐怖,简直不似人间。 又安静等了片刻,石床上的两人依旧没有醒来。 眼见老魏腰上的银色蛇鳞已经有了继续增长的迹象,虽然极为缓慢,却依旧让齐敬之心生紧迫之感。 他几次想一拍两散,干脆砸破玉枕或是一刀捅杀了白仙教圣女,但终究还是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 「说到底还是我们三人见识太少、谋划不周,先前又小觑了这个圣女,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从一开始就错漏百出,生生变成了眼下这等骑虎难下的局面!」 眼见蛇鳞滋生的速度加快了一丝,留给自己破局的时间已经不多,齐敬之咬了咬牙,靠着床头坐了下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魏啊老魏,我倒要看看你做的究竟是个什么美梦!」 说罢,齐敬之将脑袋向后一靠,径直抵在了玉枕之上。 下一刻,他只觉后脑处一阵温热,接着整个人就如同泡在浴桶里一般熨帖舒适,当即心神一松,睡死了过去。 第8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周国,京师,白云观。 道舍门前松树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道士手持刮脸刀,正在给一位中年道人修面。 中年道人生得面方口阔、额头隆起,头上毛发极盛,此刻双目微阖,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少年道士眉眼生得周正,一双眸子极具神采,此时眸光更是专注,神情严肃而沉静。 他手里的刮脸刀薄如蝉翼,锋锐而雪亮。 刀光闪烁间,中年道人脸上的乱发和汗毛纷纷飘落,整张脸明显变得整洁光泽了许多。 等少年道士忙活完,道人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微笑赞叹道:「运刀如飞、妙到颠毫,你这一手整理仪容的绝技,已经深得罗真人的真传,怪不得观里观外都不称呼你的道号,而是叫你小罗师傅。」 少年道士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一丝不苟地将刮脸刀清理干净,然后放入腰间挂着的一个皮匣子里。 中年道人拿眼一瞥,见那个不算大的皮匣子里除了才收进去的刮脸刀,明显还有好几种不同样式的刀具和其他工具。 少年道士仔细把匣盖扣好,这才抬头腼腆一笑:「观主真人谬赞了!罗公曾给前朝两位国主整顿龙颜,获封「淡泊守一真人」,我不过在他身边伺候了两年,耳濡目染之下学得一两分,绝不敢以罗公传人自居。」 白云观主摇摇头,指着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笑道:「你也无需妄自菲薄,罗真人羽化前特意将他首创的这套工具留给你,可不就是将衣钵传给你了么?」 少年道士笑容谦逊:「罗公是有大神通的人,我学的这点儿剃头刮脸的小道,哪里称得上衣钵?」 「哈!虽说毛发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白云观主修面之后显然心情大好,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谈兴:「罗真人整顿龙颜,已经是前朝旧事。大周新立,气象为之一新。依我看,你小罗师傅奉王命入宫,伴銮驾、称执事的日子不远了!」 他话音才落,忽有一个虎头虎脑、不过八九岁的小道士跑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宫里来了两名内侍,要传小罗师傅!」 白云观主才提及此事,不想宫内就来了人,讶异之余又觉好笑,扭头看向无人记得道号的小罗师傅,笑道:「才说什么来着?我在这里可是先要道一声喜了!此一去得见国主龙颜,定是青云直上!」 说罢,白云观主忽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你已得罗真人为师,我不好夺人弟子,如今你前途远大固然可喜可贺,却独独是我白云观的一桩憾事了!」 他话音才落,报信的小道士连忙摇头,出言纠正道:「师父,要见小罗师傅的不是国主,是世子!」 「世子?」 白云观主闻言一怔,旋即眉头皱起,疑惑道:「世子一向谦和守礼、不事张扬,怎么会突然从宫外招人伺候?」 报信的小道士哪里答得出,当即又是摇头。 少年道士反而好似事不关己,神情始终平平淡淡。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仪表,便向白云观主告辞:「观主真人,既是世子相招,我不好耽搁,这就进宫一趟。」 「也好,世子虽然温和,却也是宫中贵人、国之储君,绝不可有丝毫怠慢,你快去吧!」 白云观主催促了一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少年道士的背影走远,眼中忽地闪过一丝金芒:「哼!狗屁的淡泊守一!这小子旁的本事不知怎样,倒把罗老道的虚伪矫饰学了个十分模样!」 一旁的小道士听出了自家师父的不喜,颇为纳闷地抬头问道:「师父,小罗师傅在咱们观里待了好几年,上上下下人人都喜欢,您怎么……」 「你懂甚么!」 白云观主打断徒弟的问话,脸色忽而有些凝重:「磨砺以须,及锋而试!这一脉若是重新得势,大周国怕是要从此多事了!」 不提白云观师徒两个背后如何议论,少年道士出了道观,就见门外停着一辆牛车,拉车的是一头雄壮白牛。 这头白牛身上生的竟不是皮毛,而是细密的霜白色鳞片,偶一张嘴便露出满口的尖利钢牙,显然不是个吃素的。z.br> 两个宫中内侍正站在车前等候,见少年道士从门里出来,俱是露出笑脸,其中一个更是疾步快走,主动迎了上来,先行施礼问道:「可是小罗真人?」 这内侍已经有了些年纪,生得颇有威仪,言行举止亦绝无阉人的阴柔之气,左右脸颊各有一根长达数寸的长须,皆是无风自动、飘在空中。 少年道士见状便是一怔,能保留这两根长须的内侍可不寻常,遍数大周内宫都没有多少,地位自然是极高的,宫里宫外见了,大都尊称一声长须公。 都说大周储君谦逊,眼前这位除了留有一对长须,竟穿着最普通的内侍服色,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当是世子的亲近心腹无疑了。 见他愣神,长须内侍脸上微露几分不耐。 少年道士登时回神,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回礼道:「贫道德行浅薄,岂敢妄称真人,长须公唤我小罗便是!两位怎么不进观里用茶,反在这里迎候?可真是折煞我了!」 长须内侍收起笑容,摇头道:「宫里催得急,我等哪里还有心情坐而品茶!小罗……师傅,咱们这就启程吧!」 闻听此言,少年道士心中愈发惊疑,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当即点头道:「既是如此急切,贫道就放肆一回,不与长须公论那些虚礼了。」 「原该如此!」 长须内侍应了一声,当即引着少年道士进了车厢,另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自去充当御手。 扬鞭声里,那头雪螭兽登时四蹄生烟,拖着车厢飞驰而去。 少年道士坐在车内,眼见窗外景物飞快变幻,自身却感觉不到丝毫颠簸,眼中不由闪过惊讶之色。 长须内侍眼力极强,此时又已经接到了正主,不似先前那般急迫,终于有心情说几句闲话:「年初的时候,伏波军在北海击破了鲛人与氐人的联军,战后缴获甚丰,其中就有这种异常神骏、奔走如飞的雪螭兽。」 「据说此种异兽即便在北海也是稀罕物,只有鲛、氐二族的头领才有资格享有。上个月袁侯爷率军凯旋,选其中卖相最好的三百头进献给了大内。国主大喜,以雪螭兽遍赐宫中贵人、宗室亲贵及二品以上大员,仅是咱们世子宫里就得了几十头。」 长须内侍顿了顿,似乎觉得先前一番话有卖弄炫耀之嫌,又补充道:「全赖我大周国势鼎盛、国主威加四海,袁侯爷的伏波军又是百战强军,才能大破北蛮、扫平边荒,一下子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 少年道士点头笑道:「此事坊间已经传遍,都说如今京中权贵皆以乘坐雪螭车为荣,贫道也曾远远瞧见过,可亲身乘坐还真是头一回!」 他当即朝着大内的方向遥遥拱手:「国主之隆恩、世子之仁德,贫道铭感五内!」 见状,长须内侍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小罗师傅倒是个伶俐人!此去宫中,至少不会轻易丢了性命,如此咱家便放心了!」 少年道士闻言一惊:「长须公何出此言?」 第87章 金字招牌 长须内侍看了少年道士一眼,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叫你小罗师傅,你就应该知道世子殿下是为了何事传你入宫吧?」 「自然是要贫道为储君整理仪容了!」 少年道士点点头,指着腰间的皮匣子道:「罗真人亲制的一套工具,贫道一直随身带着。」 长须内侍点点头:「这几天世子殿下心里有些……不痛快,已经处死了好几个伺候仪容的内侍,眼下已经没人敢往殿下身前凑了。咱家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忽然想起了前朝罗真人,虽已经羽化了,但没准儿还有传人在世,一问之下果然如此,这才登门延请。」 说着,他死死盯住少年道士的眼睛:「罗真人能为前朝两代君王整顿龙颜,小罗师傅既然得传他的衣钵,想来也不在话下吧?」 听见此行如此凶险,少年道士不由得面露凝重之色,只是眼下既然已经上了车,再想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问道:「长须公可否告知,世子殿下近日因何事烦恼?不是贫道想窥探储君,实在是不明就里,万一糊里糊涂触怒了殿下,岂不是要连累到长须***上?」 长须内侍脸色微变:「小罗师傅这话在理!咱家瞧你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也罢!咱家就冒些风险,稍稍说上几句……」 「愿闻其详!」少年道士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状。 长须内侍当即探头过来,低声道:「袁侯府中有位嫡出的郡主,自小出入宫禁,与世子爷……感情甚笃,原本国主和诸位宫中贵人都乐见其成,月前伏波军凯旋,国主已经有意指婚。谁知……」 见对方欲言又止,少年道士索性主动开口:「国人皆知,袁侯夫人乃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她的女儿与世子乃是姑表亲,最是亲近不过。听长须公的意思,二位贵人青梅竹马、自幼亲厚,本就是天作之合,难道还能出什么变故不成?」 长须内侍叹息一声:「三天前,殿下身上忽然出了点……差错,便将自己锁在少阳院内书房中不肯见人,身边伺候的人都一概赶了出来,连送饭的内侍都不许进门。」 「郡主听说之后亲自前来探视,同样被拒之门外,也不知两位贵人隔着门说了什么,最后郡主竟是洒泪而去。」 说到这里,长须内侍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实在是两位贵人不欢而散之后,殿下就连续召了几名日常伺候仪容的内侍进去。按理说这几人都是办老了差、极得殿下信任的,却无一例外都被世子爷亲手处决!」 少年道士不由愕然,连忙压低声音道:「何至于此?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世子殿下待人最是宽和,身边的宫人犯了错都不忍苛责,又怎么会迁怒至此,竟是亲手连杀数人?」 他眸光闪动,朝对方郑重拱手:「敢问长须公,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就不便与你细说了,待会儿进了少阳院自然知晓。」 长须内侍摇摇头,亦是沉声说道:「小罗师傅只管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拿出浑身的本事即可。只记住一条,你见到殿下之后,有关郡主的事情一句都不要提,连带着袁侯夫妇和伏波军……哦,哪怕是雪螭兽也一概不要提!」 到了此刻,少年道士哪还不知,自己此行是被吓破了胆的内侍们拉来挡刀替死的。 也难怪从宫外请个剃头师傅这等小事,竟是由一位长须公亲自出面,还破格动用了如今京师中最有面子的雪螭兽车驾。 眼前这位长须公肯对他说实话,已算是极厚道了。 当即,少年道士朝对方拱手一礼,诚恳说道:「多谢长须公直言相告!」 长须内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脸 上不见半点儿愧疚之意。 在他看来,小罗师傅这一脉吃的可不就是这碗饭么?所谓伴君如伴虎,储君也是君,哪可能什么风险都不冒? 真以为当年的罗真人只凭剃发刮脸就能接连取悦两位前朝国主?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暴虐无道的末代亡国之君了。淡泊守一真人?嘿!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以为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整顿龙颜」这块金字招牌既然已经挂上了,得来固然不易,想守住只会更难! 这位小罗师傅此去是飞黄腾达还是身死道消,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车内的沉默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雪螭兽车驾就缓缓停在了一处宫门之外。 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下车,由守门甲士查验腰牌,搜检全身。 搜检的时候,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被重点关照,里面每样东西都被一一描摹了图样,记录了材质和尺寸。 耐心等候之余,少年道士的目光则在那些膀大腰圆、身披青甲的守门甲士身上不住打转。 折腾了半晌,待两人终于穿过宫门、踏入了一条不算宽阔的甬道。 长须内侍这才边走边轻声介绍道:「刚才那些禁卫都是从无肠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猛士,放在战场上无不以一当十,号为横行介士!大周立国时那位战功赫赫的内黄侯,便是从无肠营横行介士里脱颖而出!」 少年道士点点头,感慨道:「确实都是罕见的猛士,此番真是长见识了!贫道实在想象不出,当年率领八百无肠摧城开山、横行天下的内黄侯该是何等英姿!」 「咱家才算是长见识了,不想罗真人传下的工具如此精致繁复!」长须内侍则是指着少年道士腰间的皮匣子称赞道。 闻言,少年道士自然要谦虚两句:「不过就是依着用途,分得细致些罢了。几种剃头、刮脸的刀具之外,便是梳头的拢子、篦子之类。前朝的时候,这套东西就已经在宫中流传开来,我这套除了罗真人亲制这个名头,无论材质还是工艺,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尽量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想多见识一些大内气象。只可惜甬道两侧皆是高墙,遮挡住了大半视野,只能看见一些高耸巍峨的大殿屋檐。 两人的脚程不慢,却依旧行了许久,才到了一处规模宏大、名为少阳院的宫室前。 这次有长须内侍带着,少年道士一路穿廊绕殿、畅通无阻,最终进入了一处极幽静雅致的院落。 院中只有三间正房,南窗下种着几株珊瑚树,叶片苍翠葱茏。 如今正是挂果的时节,这些珊瑚树上结满了果子,颗颗橙红饱满、剔透晶莹如玉,极是赏心悦目。 长须内侍扬起手,示意少年道士止步,随即独自走到紧闭的正堂房门前,弓着身子轻声道:「殿下,老奴已将小罗真人请来了。」 少年道士立在院中,眼眸低垂、默然无语,这位长须内侍自始至终都不曾问过他的姓名和道号。 到目前为止,他能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被看作了那位罗真人的传人。 仿佛过了很久,门内才终于有人答话:「让他自己进来吧。」 闻言,少年道士霍然抬头,见长须内侍朝自己轻轻颔首,立刻快步走上台阶,在紧闭的房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房门应手而开。 少年道士洒然一笑,当即一抖袍袖,昂首而入。 第88章 阻路之仇(贺盟主“胡二哥456”1/2) 屋内书架前,有一人负手侧身而立,身材高大、肩宽臂长,头戴远游冠,身着杏黄色五爪四龙纹缎袍,端的是贵气逼人。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此人脖颈上赫然生了一颗黑驴头! 少年道士只看了一眼就立刻低头垂目,同时高高拱手,用衣袖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容。 紧接着,他整个人顺势深深弯下腰去,气息平稳,语声恭敬:「罗隐之徒鹿栖云,拜见世子殿下!」 少年道士没有提罗真人那个淡泊守一真人的封号,那是前朝所封,大周可不会认。 他也没有再解释自己算不得罗真人的徒弟,既然已经站在了大周储君的面前,是与不是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鹿栖云?不是小罗真人么?」 驴头蟒袍人转过身来,语气里有些疑惑,继而哑然失笑:「是了,你是罗隐的弟子,又不是儿子,下头办事的人也太不仔细了。」 鹿栖云直起身来,依旧眼帘低垂,微笑道:「贫道听闻,大周储君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宫人无不感佩,办起事来没有敢不尽心竭力的!真要说起来,贫道不过一介山野散人,得以直入大内少阳院,恭聆殿下玉音金训,全赖小罗真人这四个字。」 「哦?鹿卿倒是心善,明明受了轻视却还肯替他们开脱。」 驴头世子的一张大嘴不自觉地咧开,露出了硕大的门牙:「进屋来乌头宰相,出门去白面书生!」 「当年罗隐未入宫便已经闯出偌大名声,谈笑皆权贵、往来无白丁,据说除了一手整理仪容的绝技,谈吐气度更是不俗。本君今日见了鹿卿,便知传言不虚!」 鹿栖云正要自谦,驴头世子却朝他摆了摆手,语气转为低沉:「你这人很是厚道,方才只说玉音金训,却绝口不提本君容貌,然而本君并非自欺欺人之辈,更不会随意迁怒到旁人身上,你待会儿只管拿出罗隐所传的手段便是。」 鹿栖云心里回想着先前长须公所言,面上却露出感激神色:「谨奉命!」 驴头世子点点头,指着书房一角说道:「一应工具都在那里堆着,你自去挑拣合用之物吧。」 「是!」鹿栖云应了一声,依言走了过去。 只见墙角小窗下,一个木架上搭着两条净面用的锦帕,放了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旁边一只方凳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杏黄色罩衣,罩衣底下还盖着一个隐隐散发异香的木盒。 异香之外,似乎还有一丝血腥气。 鹿栖云寻踪一瞥,见木盒的铜扣上赫然溅了几点深黑色的血迹,虽不甚起眼,却是触目惊心。 他恍若未见,小心翼翼打开木盒看了看,见里头的东西与自己带来的大同小异,当即合上放在了一旁地上。 接着,他将木架和方凳依次挪到光线最为明亮的书房南窗下,这才朝驴头世子笑道:「还请殿下移步。」.z.br> 对于鹿栖云的自作主张,一直默默旁观的驴头世子显得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面向南窗坐下,任由少年道士为自己盖上罩衣。 这位殿下看着窗外叶翠果红的珊瑚树,轻声笑道:「少阳院里的内侍见了本君这颗头颅,要么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险些将本君抹了脖子,要么手足皆软,连轻飘飘一柄小刀都拿捏不住。」 「本君一时不耐,失手打杀了几个!鹿卿性情沉稳,却不知胆量如何?」 闻言,鹿栖云洒然一笑:「家师当年得到过许多前朝贵人的评语,方才殿下提到的乌头宰相那两句算是比较出名的,然而他老人家面上受宠若惊,其实私底下并不满意,倒是有一句自夸之言,向来少有人知,贫道却有幸听过几回。」 「哦?说来听 听!」驴头世子露出好奇之色,一双驴眼睁得更大了。 「家师说的是……」 鹿栖云从腰间皮匣子里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剃头刀,一字一句说道:「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闻听此言,驴头世子不由一怔,旋即目露精光:「好!既是有如此雄心手段,鹿卿,你便将本君这张驴脸剥下来吧!」 「殿下!」 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惊呼,长须内侍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冷不防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整个人就势匍匐在地、大放悲声:「殿下三思啊!」 驴头世子登时怒目圆睁,训斥道:「大胆刁奴!谁让你进来的?莫不是自恃跟了本君十几年,在这少阳院里颇有几分颜面,就以为本君舍不得杀你?」 说到颜面二字时,驴头世子的面皮还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 「殿下恕罪!今日纵是殿下把老奴砍了,老奴也要直言死谏!」 长须内侍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脸上有些许瑕疵,慢慢寻法子医治就是了,如今就连国主都没说什么,殿下岂能自暴自弃至此?若是成了无脸之人,殿下今后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这几句话听完,驴头世子已经气得眼珠子通红、一对驴耳更是竖得笔直。 他指着长须内侍,嘴里吐沫横飞地怒喝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阉竖家奴,也敢妄谈什么直言、什么死谏?」 「老奴虽是阉人,亦有为主上效死之心!老奴只道先前死了的几个奴婢是因为侍候不周,方才触怒了殿下,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缘故!他们个个都是忠仆,宁死也不肯伤害储君!」 长须内侍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安静侍立在侧的少年道士,咬牙切齿地说道:「小罗真人,老奴知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可千万莫要自误!」 这话一出,便连驴头世子也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鹿栖云。 这个少年道士的脸上不见半分犹豫,当即轻笑一声,缓缓说道:「贫道若是敢抗命,说不得立刻就步了那几位忠仆的后尘,哪里还谈得到什么自误不自误的?」 长须内侍面色骤变,整个人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同时臂膀一振、探手成爪,狠狠抓向鹿栖云的咽喉:「那咱家就先结果了你!」 「你放肆!」 驴头世子的怒吼声中,鹿栖云似慢实快地后退两步,恰好让过对方的扑击,紧跟着猛地一挥袍袖,掌指间寒芒一闪,登时血光迸溅! 长须内侍惨嚎一声,五根手指已是齐根而断! 「我的手!」 阉人本就残缺,忽又遭此重创,这位长须内侍先是一呆,继而浑身颤抖不止。 下一刻,他整个人猛地扑在地上,用另一只手向着地上的断指疯狂乱抓,惶急之中竟是抓一个、掉一个。 眼见得对方这副狼狈模样,少年道士脸上的冷笑一露即收。 来时路上已有了些许交情又如何?阻人青云之路,便是生死之仇! 第89章 道士剃头 鹿栖云神情淡然地缓缓欠身拱手,语气里倒也满是歉意:「贫道学艺不精,能放不能收,惊骇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伤了殿下的内侍,还请恕罪!」 「好一个磨砺以须、及锋而试!」 驴头世子深深看了少年道士一眼,这才转向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长须内侍,温言抚慰道:「夏大伴,你即刻去寻太医,应当还能将断指接续回来。至于本君这里……我心意已决,大伴无须再劝!」 听到「夏大伴」这个称呼,长须内侍忽然神奇地不抖了。 他将地上的断指慢慢归拢到一处,死死攥在手里,继而浑身血淋淋地站起来,脸上满是惨笑:「既是殿下执意如此,老奴还有什么可说的?今后无论怎样,殿下身边总还有一个老奴在!」 说罢,长须内侍颓然转身,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从夏大伴身上收回目光,驴头世子再不旁顾,端端正正坐在方凳上,语气里不见一丝起伏:「有劳鹿卿,只剥去驴皮即可,不要伤及本君的颜面。」 闻言,鹿栖云不由得皱起眉头:「殿下的意思是……」 「本君能感觉到,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驴皮之下,本君的本来面目尚在,驴耳耳根处便是原本的龙角所在,鹿卿一摸便知!」 少年道士眸光一闪,当即毫不避讳地伸手过去,在这位世子的耳根处一捏。果然隔着皮肤摸到了内里的角状硬物。 他心中大定,自觉富贵前程已是囊中之物,但也并未失去应有的谨慎,当即说道:「还是需要动刀验证,若真如殿下所言,贫道有十成把握除去这张驴皮。毕竟这皮再薄,也薄不过贫道的刀锋去,只是还要委屈殿下暂忍一时之痛。」 「鹿卿只管验证!些许疼痛本君还不放在眼中!」驴头世子当即应道,一对驴眼之中闪过振奋和期待。 「那就请殿下恕贫道无礼了!」 鹿栖云快步绕到驴头世子身后,盯着对方后颈下方边缘处看了两眼,见驴皮与人皮严丝合缝,紧密得就好似生来便是如此。 他又伸手上去细细抚过,只觉入手处光滑平整,同样摸不出半点儿异样。中文網 鹿栖云神情不变,倏地抬起右臂,手中刀锋自上而下一挥,已经在对方后颈上划出了一道刀痕。 刀痕浅淡,几近于无。 驴头世子动也不动,彷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嘴唇翕动着轻声道:「鹿卿的刀果然爽利。」 「谢殿下夸赞!」 两句话的功夫,驴头世子后颈上的刀痕终于开始变红,却依旧没有丝毫血液渗出。 鹿栖云大致估摸了一下深浅,毫不犹豫地又划了一刀。 又一条刀痕出现在世子后颈处的驴皮上,与前一条平行并列,彼此的间隔只有三分,长度更是一般无二,只是后一条又浅了那么一丝。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很难有人相信,如此精细到毫厘的刀工会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手中。 鹿栖云默不作声地查看了第二刀的深浅,眼睛都不眨一下,抬手又是一刀,这次却是横着划的,不偏不倚恰好划在驴皮与人皮的交界处,不长不短正好与先前两条竖着的刀痕交汇。 紧接着,这个少年道士依旧不假思索,指尖刀锋一转,在后两条刀痕的交汇点上轻轻一挑,便将那处的驴皮掀起了一个小角。 这一次,落刀处立刻便有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显而易见,这一刀下得过深了。 少年道士的动作一顿,语气却是淡淡的,听不出究竟是恭喜还是致歉:「殿下头上蒙着的确实不是真正的驴皮,似乎可以剥下,只是比贫道预想中的还要薄了不少。」 「无妨 !」 驴头世子似乎想转动一下脖颈,却又生生忍住,惜字如金道:「继续!」 鹿栖云没有应声,只是眸光愈发专注。 他以左手食指轻轻按住那处被掀起的皮肤,右手刀锋顺着开口处向内缓缓划动。 隔着薄如蝉翼的所谓驴皮,鹿栖云左手食指指肚能清晰感受到刀锋划过时的冰凉触感,心里则不停生出自己手指已被割破的错觉。 片刻之后,被鲜血浸透了一角的小块驴皮便被他轻轻揭开,露出了下方隐现金色纹理的白皙肌肤。 大周国人皆知,当今国主身负赤金虬血脉,头上生赤角,体表有金鳞,堪称头角峥嵘、威严深重。据说当年起兵之后,天下豪杰望见龙颜,无不俯首帖耳、凛然从命,而后方有大周定鼎、如斯之盛。 世子身为国主嫡子、大周储君,身上肌肤合该有此异相。 雪螭兽明明头上有角,却叫「螭」不叫「虬」,原因无他,不过是避讳而已。 见状,鹿栖云彻底松了一口气,语气笃定地说道:「一切果如殿下所料!皮下有皮,虽已长在一处,却仍有极微小的间隙可寻,凭借家师所传技艺、工具,这剥皮之事,贫道足可胜任。」 此时驴头世子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细汗,可见即便不伤及真正肌肤,只是用刀将两张皮割开,依旧颇为疼痛。 得到鹿栖云的肯定答复,这位世子的呼吸陡然粗重,声音亦是响亮:「好!此事做成,父王与我皆有重赏!」 他顿了顿,忽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鹿卿……本君要你尽己所能,将这张驴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嗯……就是还能原样戴回去的那种完整!」 听到这个要求,饶是鹿栖云向来从容淡定,此刻也不免露出讶异之色:「若要确保驴皮完整,贫道出刀只会更慢,哪怕接下来一刀不错,这长时间的疼痛折磨怕也极为难捱。」 「无妨!本君承受得住!」驴头世子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到了此刻,鹿栖云已经瞧出来了,眼前这位大周储君的性情其实十分执拗强势,认准了的事情绝无更改回旋的余地,也不知为何世人都在传颂他的大度宽和。 好在这个要求对鹿栖云而言并不如何为难,不过就是多耗费些功夫罢了,反正疼的又不是他自己。 于是,等黑驴头皮终于被完整剥下,已是三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甚至去寻太医接续断指的长须内侍都已经回来了许久。 这位夏大伴在见到世子所披罩衣上的斑斑血污时还很有些凄惶,随即就注意到了驴皮下头那白里透金的肌肤。 他登时喜出望外,身躯如打摆子一般狠狠抖了几抖,险些晕厥过去。 等到整张黑驴头皮被除去,世子殿下那极像国主年轻时的容貌再次显露于眼前,长须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脸色苍白、几无血色的世子殿下哈哈大笑,亲自起身扶起夏大伴,拍了拍这位老仆的背,又细细查看了那只已经包扎严实的手掌,这才回身看向同样面色发白的少年道士。 下一刻,就见这位大周储君一揖到地,情真意切地致谢道:「鹿卿大恩,本君谨记在心,绝不相负!」 见状,长须内侍忙不迭地再次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朝鹿栖云磕了三个头,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怨怼之色。 精疲力竭的少年道士洒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受了二人之礼。 他低头看向手里染血的黑驴头皮,心中忽然涌出浓浓疑惑:「这东西怎么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第90章 颠倒迷离 掌灯时分,少阳院外庭一间客舍内,鹿栖云独立窗前、眉头微蹙,竟是极少见地将心绪表露在了脸上。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大周储君所居少阳院有内外之分,其中外庭乃世子日常理事之所,是可以留宿外客的。 世子殿下已经三日不曾理事,驴皮取下之后立刻就要忙碌起来,只嘱咐夏大伴将鹿卿带到外庭客舍将息一晚,明日再一同面见国主,便匆匆而去。 王室酬功是题中应有之义,鹿栖云烦恼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在看到那张黑色驴皮后心里莫名生出的繁杂纷乱念头。 就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极重要的人和事,只差一点儿就能记起,偏又隔着一重帘幕,无法窥见真容。 这种感受鹿栖云此生从未有过,却又如此真实不虚,怎能不让他心生疑窦? 就在这时,安静的客舍内忽然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大兄何故烦恼?」 「谁?」 鹿栖云悚然而惊,立刻回身环顾,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是小弟我啊!」 随着方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鹿栖云一双森寒眸子猛地盯住了客舍中央的方桌。 桌面上除了茶具和烛台,便只有传自罗真人的那个皮匣子。 少年道士面色一沉,快步走到桌边,伸手死死按住匣盖,冷声问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先前的说话声果然自匣内传出:「小弟是齐虎禅啊!大兄快快放我出来,这里头可憋闷得紧!」 「齐虎禅?」 听到这个名字,先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触再次于鹿栖云心底滋生。 少年道士的眸子里登时寒芒闪烁,脸上更浮现冷冽笑容:「贫道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起皮匣子,猛地掀开匣盖,同时手腕一翻,将皮匣子上下倒置,狠狠向着下方一倒! 「哎呦!」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不过食指长短的小人儿从皮匣子里掉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 鹿栖云凝神看去,见这小人生得唇红齿白,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个小和尚,身上的衣裳也是僧衣样式,却是由一块斑斓虎皮制成,毛茸茸、肥嘟嘟,瞧着颇有些不伦不类。 见状,鹿栖云心里不由暗道:「以虎皮为僧衣,怪不得叫什么虎禅!」 自称齐虎禅的小和尚似乎摔得不轻,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爬起来,站在桌子上远没有一旁的烛台高,只得使劲儿仰着头望向桌边的鹿栖云,瞪着眼睛埋怨道:「大兄刚用我把那个世子殿下剥了皮,怎么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鹿栖云见这小和尚虽然生得奇特,言行举止倒也不像是什么凶恶妖魔,语气便略有缓和:「你是这匣中的剃头刀所化?」 他一面问一面去看手里的皮匣子,装在里头的工具各自有夹层和绑带固定,此时皆各安其位,的确只有剃头刀所在的位置是空的。 「剃头刀是哪个?弟弟剥皮剜心都算拿手,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剃头刀啊?」 小和尚反倒迷糊起来,脸上更露出了狐疑之色。 他抓挠着自己瓦光锃亮的脑壳,自顾自在桌子上来回踱步,绕着少年道士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还小声嘀咕道:「是大兄没错啊?不过就是换了身衣裳、改了个名字,怎么忽然变傻了这么多,连我这个亲兄弟也认不得了?」中文網 小和尚的嘀咕并未避人,鹿栖云听在耳中,脸色又显凝重,摇头道:「我生来就是这个名字,从来不曾改过。」 齐虎禅愈发疑惑,眼珠转了转,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声说道:「我麟州齐氏自有规矩,第一便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 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说罢,立在桌上的小和尚忽然抬起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少年道士喝问道:「齐敬之,你改了姓名,便是……哦,便是犯了敬天法祖这一句!你可知罪吗?」 鹿栖云才听到第一句「麟州齐氏」时,耳边就仿佛有滚滚惊雷炸响,眼前更是天地倒置、万物旋转,哪里还听得清齐虎禅后续说了什么。 他只当自己着了这小和尚的道,当即闭目守心、隔绝内外,待稍稍缓过一口气,便循着先前记忆,将常年握刀的右手猛地探出,攥住齐虎禅狠狠一捏! 小和尚发出一声尖叫,身上登时冒起一道雪亮寒光。 鹿栖云猝不及防,只觉手掌上传来一阵剧痛,下意识松开了五指。 啪嗒一声,齐虎禅的小小身躯再次摔在了桌面上。 鹿栖云猛地缩手,睁开眼睛低头一看,只见掌指之间竟已是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着正撅着屁股、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小和尚,咬牙切齿问道:「别装死!你是罗真人所制之刀,为何害我?」 闻言,齐虎禅慢吞吞地从桌上爬起,小眼神如同看傻子一般,直勾勾盯了鹿栖云半晌,忽然就垂头丧气起来,喃喃自语道:「原来大兄是真的傻了,以后应该是没办法一起斩破妖氛、驯服山川了……」 「嗐!你我兄弟一场,今日竟然动了手、见了血。与其反目成仇,倒不如就此散伙、各寻出路,日后碰上还能有几分情面!反正有老煎那个挺尸的傻货陪着,也不缺我这一个。」 说罢,小和尚耷拉着脑袋扭头就走。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走?」 鹿栖云已经吃了大亏,此时哪里肯放,当即冷笑一声,抓着皮匣子便朝着小和尚兜头罩下,将这个由剃头刀化生的精怪扣在了匣子里。 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个皮匣子是剃头刀实质上的刀鞘,小和尚的刀锋再利,谅也逃不出来。 齐虎禅果然极为老实,丝毫不曾挣扎,只是隔着皮匣子闷声说道:「大兄眼看就要心骨成就,不想天妒英才,竟然一下子成了傻子。如此一来,别说大兄求一生逍遥自在的大志向再也无望,便是吃喝拉撒怕也有些为难。」 「哎?若是大兄从此傻呵呵地过一辈子,似乎也挺逍遥自在的,起码不知道什么叫发愁哇!不像我,眼瞅着不是愁死,就是憋死……嗐!烦死了!」 这小和尚在皮匣子里碎碎念,鹿栖云虽然愈发糊涂,却仍是耐着性子听了半晌。 当听到所谓逍遥自在的大志向时,这个少年道士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中越发觉得这小和尚是认错了人,对他嘴里的那个大兄亦是颇为不屑。 齐虎禅自顾自嘀咕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方才匣外的嗤笑声,颇为疑惑地问道:「大兄为何发笑?」 「哼!我笑你那个大兄烂泥扶不上墙,逍遥自在算什么大志向?」 说这话时,鹿栖云缓缓环顾周遭,脸上神情很是复杂。 此处虽只是大内少阳院外庭的一间寻常客舍,内外一应陈设布置却不知比他在白云观里的那间狭小道舍强出多少! 更别提他在白云观中,不过是寄人篱下、乞食苟活而已!观中大小道士只在需要剃发修面时才会记起他这个小罗师傅! 想到这里,少年道士语声铿锵:「大丈夫生则鼎食、死则庙食,方才不负此生!」 闻言,皮匣子里的小和尚似是呆住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说道:「大兄说的是个啥意思?弟弟听不懂……」 第91章 漏夜惊变(贺盟主“胡二哥456”2/2) 鹿栖云今日为世子剥皮几乎耗尽心力,刚才又被齐虎禅扰乱心神、割伤手指,内心已经极为烦恶暴躁,往日积累下来的戾气再难压制。 他这才一时激愤,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将此生抱负尽数吐露,不想却只换来小和尚的一句听不懂,当即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使劲儿缓了缓,才没好气地解释道:「生当鼎食,就是活着的时候要封侯拜相、列鼎而食,哦,也就是用大鼎煮肉吃的意思。死当庙食,就是身死之后,灵位抬入家庙,乃至配享太庙,千年万世享受子孙和王室的香火供奉!」 「就这个啊?这算什么大志向?」 谁知小和尚听了,竟很是不以为然:「拿什么煮肉还不都是一样?除了大鼎,还可以用锅啊?哪怕没有锅,把肉架在火上烤一烤不也一样能吃?」 「至于死了……死了就变回原本无知无觉的时候了,血也喝不了,肉也咬不着,想想就觉得惨,被人扔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鹿栖云没想到自己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竟被这小和尚如此轻视作践!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出言呵斥道:「你懂甚么?生封侯、死立庙,自是千古英雄事业!」 「便是你的造物主罗真人亦曾有言,大丈夫立于世间,不是大成就是大败,生不能祸国殃民,死不能万人称快,何其无能也哉!」 几句话说完,鹿栖云忽地愣住,一时间脸上阴晴不定。 他沉吟半晌,方才决然说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我辈来此世间走一遭,确实不必在乎什么死后哀荣。只要生前快意纵横,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哎?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小和尚的语气里满是迷惑:「大兄今天说的话跟往日大不一样,不过……似乎……也挺有道理?难不成没有变成傻子?那我岂不是把大兄给得罪了?」 鹿栖云听他张口闭口都是那个不知所谓的窝囊大兄,心里没来由地更添烦躁,更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滋长。 眸光闪动间,他猛地把皮匣子拿起,远远扔到了一边。 小和尚忽然重见天日,一脸惊喜地抬起头来:「大兄不生弟弟的气了?」 鹿栖云强忍心里的躁意和怒火,硬是挤出一个笑脸来:「当哥哥的怎么会生兄弟的气?虎禅,想不想跟着大兄磨牙吮血、建功立业?」 小和尚眼前一亮,立刻狠狠点头,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大兄让我杀哪个,我便杀哪个!让我吸谁的血,我就吸谁的血!」 「果然是个杀胚!」 鹿栖云脸上的笑容立时真诚了几分:「以后无人的时候,你大可以随意说话走动,只是有外人在场时,还是要变回原本形体,安静待在匣中。」 「全听大兄的!」小和尚答应起来极是干脆。 鹿栖云满意点头,转身走向屋角的铜盆架子,将兀自淌血的右手伸进铜盆里涮了涮,取了一条帕子擦干,眼见手上的几处刀口又有新的血液冒出来,立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瓷瓶。 他用牙咬开瓶盖,将其中的药粉尽数倒在刀口上,又另外取了一条干净帕子撕开一角,将右手层层包裹、系牢。 鹿栖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抬起胳膊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细汗,回头一瞥,见立在方桌边缘的小和尚神情赧然,欲言又止,当即和善一笑:「刀口不深,过两天就好了。」 说着,他走到床榻边,脱鞋上去盘膝坐好,开始了晚间的修行。 齐虎禅很乖巧地没去打扰,四下看了看,自顾自跑到烛台底下,蹦跳着用手刀去挥砍烛火,扭曲跳跃的影子映在墙上,犹如群魔乱舞。 他玩了一会儿就觉无趣,尤其在险些 将烛台扑倒后还把自己吓了一跳,眼见床榻上大兄的眉头有渐渐聚拢的趋势,连忙自觉安分下来。 随即,他便学着大兄的样子盘膝坐下,只是眼睛才闭上就又睁开,托着腮帮子看了会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很快就百无聊赖。 小和尚索性将两条小胳膊一伸、两条小腿一蹬,在桌面上四仰八叉地躺成了一个大字。 至此,房中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除了少年道士绵长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便只有桌上的蜡烛偶尔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趋响亮,竟是径直向着鹿栖云所在的客舍而来。 床榻上的少年道士霍然睁眼,才下地将鞋穿好,就见一位长须内侍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可不正是白日里才见过的夏大伴? 「鹿道长恕罪,实在是事情太急!」 长须内侍这回终于叫对了名字,只不过嘴里虽是在告罪,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扰人清梦的歉意。 「不知夏公漏夜前来,可是殿下那里有什么吩咐?」 鹿栖云也不在意,一面开口询问,一面状似无意地朝桌上瞥去,见齐虎禅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原本随意扔在一边儿的皮匣子被端端正正地摆在灯下,匣盖紧扣,看不出丝毫异样。 夏内侍连鹿栖云草草包扎过的右手都没注意到,更别提什么察言观色了。 他拉住眼前少年道士的胳膊就向门口走,边走边一脸急切地说道:「出了天大的事!袁侯家的郡主被无面妖君掳走了!」 「无面妖君?」 鹿栖云皱起眉头,耳边仿佛又有一道闷雷滚过。 他强忍不适,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外走,总算没忘记伸手把皮匣子带上。 「今日才来的边关急报,盘踞大周南疆的无面妖君率领五万妖魔进犯,半月功夫已经连陷瑚州四郡之地,如今正围住天蝦关轮番攻打,妄图再犯夏州!」 「嗯?这可当真是大事!」 听到这里,鹿栖云已经明白过来,夏州是长须一族的祖地,难怪夏大伴一个内侍会对边关战事如此着紧。 他当即顺着对方话头问道:「那无面妖君不是在南疆率军叩关么?怎么可能跑到京师来作案,还掳走了袁侯家的郡主?」z.br> 在前方引路的夏内侍一脸晦气:「这当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那妖君掳人甚至比南疆军报送到京师还要早上半天,实在是胆大包天、丧心病狂!」 「袁侯夫妇和军报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宫,国主听闻,登时龙颜大怒!世子殿下更是怒不可遏,当着袁侯夫妇的面就向国主请战,要亲自领兵去天蝦关救回郡主!国主当即允了,已将禁军虎符和王命旗牌赐予了殿下!」 鹿栖云顿时吃了一惊:「什么?储君乃是国本,古往今来何曾有以储君为帅的道理?」 「谁说不是呢!」 夏内侍当即叹气道:「袁侯自然也请战了,国主却说他关心则乱、恐有闪失,命他坐镇枢密院,亲自监督兵员、粮草、车马及军械调配。若是不放心世子,大可以举荐两个伏波军大将为副帅,辅佐世子掌军作战,自可保万无一失。」 听到这里,哪怕鹿栖云不通军国大事,也隐隐品出了几分味道:「袁侯答应了?」 「事关他的掌上明珠,没准儿还是未来的世子妃,哪还有不应的?若是不应,岂不坐实了国主那句「不放心世子」?谁敢在国主和储君面前落这个话柄?」 鹿栖云不由默默点头,国主那几句话,属实有些诛心了。 「按照国朝体制,军帅一旦升入枢密院,便不能再亲自掌兵。」 提及这等 牵连甚广的大事,夏内侍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袁侯竟像是早有准备,非但当场交还了伏波军的虎符、帅印,还将侯府亲卫,也就是才组建不久的雪螭营五百骑送给世子,以充帅帐亲兵!至于副帅人选,袁侯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听到这里,鹿栖云忽然停住脚步,向夏内侍深深施了一礼。 第92章 物换星移 鹿栖云忽然行礼,自然是因为方才有许多话,这位夏内侍本不必对他说,说出来非但没有好处,反而要担上不小的干系,更别提自己不久前还曾斩下过此人右手的五根手指! 可对方既然说了,还说得如此浅白透彻,那便是有弥缝先前恩怨、甚至努力交好的意思。 能发生这种变化,唯一的可能便是对这位夏内侍来说,交好自己远比双方从此结仇要划算得多! 然而权衡利弊这四个字说来轻巧,真正做到却是极难。不管夏内侍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能这么快就将断指之仇放下并且毫无芥蒂地主动示好,这份心性和决断都让鹿栖云脊背发凉,当即决定最好还是不要与此等人物为敌。 见鹿栖云行礼,夏内侍便也停下了脚步。 他并未还礼,只是与直起身来的年轻道士相视一笑,似乎非但先前的不愉快就此烟消云散,彼此之间还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有了这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鹿栖云没有再说什么亲热的话,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殿下有何旨意?但有所命,鹿某愿效死力!」 看着眼前这个心思剔透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夏内侍难掩欣赏之色。 直到此刻,他才向鹿栖云交了底:「殿下已经连夜赶往南湖禁军大营点兵,少阳院内的武官和侍卫也都跟了去,那五百雪螭兽骑兵却是无暇顾及。袁侯为了避嫌,只给了兵,可没给将。」 「殿下的意思,是让咱家来看看你的成色。若是有心报效,就先把那五百骑管起来,不求他们立奇功,只要安安稳稳地不生乱,你便是大功一件!」 这话就很有些意思了,鹿栖云想了想,低声问道:「夏公,殿下的意思是……破敌第一,救人第二?」 闻言,夏内侍当即横了他一眼,微笑道:「鹿营尉,你本是少阳院新招揽的客卿,虽然精于刀术,却不通军务,不料这回被殿下赶鸭子上架,心里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藏拙,虽说谨慎得有些过了头,可谁也挑不出错处不是?」 「至于其他的,殿下和咱家可什么都没说,更什么都不知道!」 听了这话,鹿栖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眉头登时皱起:「夏公,这个活儿可不好干啊!天知道袁侯夫妇有没有往那五百骑里塞什么难缠的人物,我虽有殿下撑腰,可紧要关头未必约束得住!」 夏内侍神情不变:「这就是你鹿营尉自己的事情了!南疆那地方兵危战凶的,虽说你是带着五百骑出征的,可谁也没指望你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来不是?」 鹿栖云听得眼皮一抖,又是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只是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他稍有退缩。 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有夏公这句话打底,区区五百骑而已,鹿某还不放在眼里,定然为殿下料理得妥妥当当!」…. 「好!那老奴可就拭目以待了!说不得这一场战事之后,天下再无人会把你错叫成小罗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少阳院门口,一头异常神骏的异兽连同两名牵着马的侍从已经等在那里。 夏内侍掏出一封信并一方铜印,递给了鹿栖云:「这是世子的调兵手令和雪螭营尉之印,这两人会带你到袁侯府上,剩下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了。」 鹿栖云点点头,将印信郑重收好,这才看向夏内侍为自己准备的坐骑。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头异兽似乎也是雪螭兽,甚至远比白天拉车的那头高大雄健得多。 不同之处在于,这头异兽身上鳞片并非霜白之色,而是生着碧玉一般的青鳞,牛角则像是玄铁一般泛着黝黑冷光,反倒是四只蹄子如烂银也似的雪白。 「雪螭兽按照品相可细分为九品,其中最上 品者,包括一对牛角和四个蹄子在内,浑身霜白无半分杂色,唤作‘照夜清霜,。」 夏内侍瞧见鹿栖云眼底的惊异赞叹之色,轻笑着介绍道:「你这一头反其道而行,虽不入九品之列,却是世上只此一头的异种,同样有个名目,唤作‘踏云青,,是世子特意赏给你的。」 这位长须内侍的言下之意,便是说这一头是个连九品都排不进去的货色,毕竟只看鳞片颜色,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雪螭兽了。 「好一个世上只此一头!」 鹿栖云反倒极为喜欢,眼睛就像是黏在了这头踏云青身上一般。 他头也不回地朝夏内侍略一拱手,便迫不及待地翻身而上,一手抓缰绳,一手轻轻拂过踏云青脖颈上的青鳞,只觉坚硬冰冷、有如铁甲。 夏内侍在旁呵呵一笑:「事急从权,国主准少阳院诸将校走马出宫!」 鹿栖云闻言一愣,抬头看向深沉的夜色,面上不免有些犹疑。 见状,夏内侍又笑吟吟地补充道:「少阳院与大明宫相去里许,中间还隔着数道宫墙,只要不是纵马狂奔、高声呼喝……料也无妨!」 鹿栖云登时心头火热,当即轻轻一振缰绳,低喝道:「驾!」 不成想,身躯高壮、远超牛马的踏云青竟是立刻撒开四蹄,踏雪腾云一般狂奔了出去。 鹿栖云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立时暗道不好,心中顿生悔意。 他才要勒住缰绳,猛然间听得身后蹄声大作,犹如骇浪惊涛,竟好似有千百头雪螭兽在一同狂飙突进! 与此同时,鹿栖云眼前骤然一片混沌,似有风烟遮眼,心中更是一阵迷惘。 心绪茫然间,他猛地记起身后的蹄声,匆忙回过头去,双眸中忽然映出一轮残阳如血。 殷红似血的余晖之中,数百雪螭骑兵正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后! 旌旗猎猎,铁衣锵锵! 长枪大戟,如林之盛! 「营尉快看!前方便是殿下遇伏被围之地!」…. 鹿栖云瞳孔猛地一缩,立刻又转回头去,就见前方那渐渐降下的夜幕之中,正有千军万马战成一团。 无数奇形怪状、披毛戴角的妖魔紧紧围住一处大土丘,如怒涛拍岸、疯狂上涌。 土丘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甲鲜明的大周禁军,竖起大盾如铁壁,无数杆长枪疯狂向下攒刺。 盾墙前倒伏妖尸无数,鲜血汇聚成一条条溪流,自土丘上汩汩而下。 每隔几个呼吸,土丘上便有弓弦炸响如霹雳,随即泼天箭雨倾泻而下,登时射杀妖魔无数。 从场面上看,大周禁军虽被围困,死伤却微乎其微,反倒是妖魔大军损失极重、不曾占到半点便宜。 然而久守必失,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处大土丘是个绝地,被围大周禁军的人数比之妖魔不值一提,所携带的饮水、粮食和箭矢亦是有数之物,绝对无法持久。 看清场中形势,鹿栖云心头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恍惚,嘴里却已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怒吼:「雪螭营,准备冲阵!」 「诺!」连绵应和声响彻旷野。 数百雪螭重骑开始缓缓提速,密集的铁蹄似慢实快地轰然砸落,竟渐渐压盖住战场上的厮杀之声。 天地似乎都为之一静,只剩下蹄声滚滚、由远及近。 土丘上的大周甲士循声望去,土丘下的南疆妖魔扭头望去,但见一支重甲铁骑如大风吹雪,顷刻间席卷而至!. 屠龙氏 ,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93章 铁骑冲阵 这一刻,无论是前方战场的厮杀之声,还是身后数百雪螭的动地蹄声,这些萦绕耳际的嘈杂声响皆倏然远去,鹿栖云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那是前所未有的粗重和灼热。 眼角余光里,他的左右两侧密密麻麻都是泛着乌光的冰冷骑枪,枪尖齐刷刷指向敌阵,豪迈壮烈、一往无前。 雪螭重骑的骑枪通体以纯铁铸就,重四十斤,非壮士不可用。 这样的骑枪,鹿栖云的掌心里同样握着一柄,哪怕隔着皮手套,似乎依旧能感受到枪杆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枪尖指向之处,一伙遍体黑毛、阔嘴利齿的妖魔仓促转身,勉强排列出弯弯曲曲、薄厚不一的蹩脚阵列,这当中面露惧色、踉跄后退者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簇拥在鹿栖云左右的两名百骑长不再顾惜坐骑,不约而同呼喝一声,骤然提速越过自家主将,一前一后组成了最为锋锐的刀尖。 更多坐骑尚有余力的精锐重骑紧随其后,依次排布在刀尖的两翼,眨眼间就形成了一座人字形的枪阵,将鹿栖云率领的本阵甩开数丈。 稀薄了不少的本阵立刻朝着自家主将靠拢收缩,很快就重新严整如城墙。 在这个过程中,坐骑脚力最差的数十骑渐渐掉队,自觉地在本阵后方数丈外排出了第三道阵列。 眼见麾下数百重骑在极短的时间里自主变阵,形成三排势不可挡的枪林,鹿栖云只觉豪情满怀,眼底却也浮现出一丝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然而他的疑惑在呼吸之间就彻底被狂热和嗜血所取代。 「杀!」 鹿栖云陡然发出一声暴喝。 「杀!」 前中后三座枪阵、数百雪螭重骑齐声怒吼,好似一头张牙舞爪的霜虬,悍然撞入妖魔军阵之中! 下一刻,霜虬探爪、风雪大至,卷起血雾漫天、残肢无数! 鹿栖云看得真切,冲在最前方的那名百骑长先是以巧劲挑飞一只毛茸茸的粗壮胳膊,继而一口气将三头长着豺狼脑袋的人形妖魔穿成一串,狠狠钉在了地上! 手中长枪顺势脱手之后,那名百骑长抽出长刀,横举在身体一侧,以雪亮刀锋在妖魔丛中划出一道极为醒目的凄艳血线。 或死或残的妖魔未及倒下,就被另一名百骑长的蛮横坐骑撞个正着,当即骨断筋折、向后跌飞,继而被狂暴的兽蹄踩进地里,好似一滩滩血色的烂泥。 这种形势下无论敌我,生死皆只在一线之间,偶尔有雪螭营骑卒自兽背上跌落,同样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哪怕侥幸避开了自家雪螭兽一视同仁的铁蹄,也会很快淹没于妖魔丛中,落得个死无全尸。 鹿栖云跟在后头,所遇妖魔非死即残,偶有几个全须全尾的,也已经吓得呆呆傻傻,不知躲避为何物,轻易便被他一一挑杀。…. 眼见雪螭营兵不过数百,竟是势如破竹,一举将大土丘西面的妖魔阵列撕开一个大口子,被围困的大周禁军登时士气大振、齐声喝彩。 「熊罴将主何在?给本君灭了那支重骑!」 妖魔最是密集的北面军阵中忽然传出一个女人的清冷嗓音,登时将战场内外一切杂音压下,连数百头雪螭的蹄声在这一刻似乎都弱了几分。 「无面妖君竟是个雌的!」 「嗯?不应该是雌的么?本来就是雌的!」 鹿栖云心中两个念头打架,脑袋已经下意识转向北面,却没能找到那位妖君的所在。 「熊罴在此!」 几乎是无面妖君话音方落,一个粗粝怪异近乎兽吼的大嗓门就立刻响了起来:「君上有命!孩儿们,随我杀!」 伴随着这声怒喝,土丘西北方向的妖魔军阵忽然大乱,惨叫怒骂之声此起彼伏。 鹿栖云再次转动目光,就见一队披挂铁甲、骑乘巨熊的妖魔骑兵正蛮不讲理地撞开自家军阵,向着雪螭营的前进方向堵截而来。 恰好挡在妖骑路上的妖魔无不屁滚尿流,纷纷向着两旁逃散,但凡腿脚慢些,无不死得极为凄惨。 眼见那队妖骑劈波斩浪,轻易将妖魔军阵分成两半,远比自家雪螭营要快得多,一名始终跟在鹿栖云身侧的百骑长急切开口:「营尉,对方的速度太快,咱们来不及穿阵而出了!若是被他们拦头一击,咱们没了冲势、散了队列,覆亡就在顷刻!」 闻听此言,鹿栖云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立刻咬牙喝道:「前阵、中阵继续穿凿妖阵!后阵转向,撞上去!」 这道军令堪称冷血,下令的鹿营尉又是个立足未稳的生瓜蛋子,被当做弃子的后阵骑卒们登时骚动起来,阵中领头的不过是个什长,根本弹压不住。 方才出言示警的百骑长却像是早有预料,忽地一勒缰绳,口中大声说道:「营尉果然是个将才!还请营尉务必助殿下救出郡主,属下先走一步!」 短短几句话说完,这名骤然减速的百骑长已经落在后阵之中。 他扬起刀向西北方向一指,怒喝道:「侯爷大恩,粉身难报!诸位弟兄,随我赴死!」 「诺!」 这一回,后阵数十骑卒轰然领命。 在那名百骑长带领下,他们借着前阵、中阵撕扯开的空档绕了一个弧线,向着西北方向绝然而去。 鹿栖云脸色阴沉,忍不住扭头看去,就见那名本不必死的百骑长冲在最前方,正挥舞钢刀劈开一名挡路的妖魔。 在他前方不远处,那队妖魔骑兵已经如旋风一般杀到,领头的竟是个如铁塔般高大壮硕的步战之将! 鹿栖云看得瞳孔一缩,那名领头的步将赫然是一头熊首巨妖,身高足有丈余,立在地上不比它身后骑在巨熊背上的骑兵矮,应是没有合适的坐骑才不得不选择步战。…. 这头熊首巨妖先前被重重妖魔挡着,只被雪螭骑卒们当做寻常妖骑,此时才突然显露真容。 只见它不曾着甲,遍体覆盖着棕色长毛,肌肉虬结的身躯尤其雄壮,脖颈上的熊头扭曲狰狞,口中獠牙寒光耀眼。 它手里倒拖着一根体型同样大得惊人的狼牙棒,晃着膀子、甩开大步,小山一般直直撞向那断后的数十名雪螭重骑,端的是凶威盖世、令人丧胆。 至于跟在它身后那些一看就十分凶残的巨熊妖骑,反倒没什么人在意了。 骤然见此巨妖,哪怕断后的骑卒们已经萌生死志,前冲之势依旧极为明显地一滞。 冲在最前方的百骑长却依旧没有放弃挥刀,眼见对方的兵器沉重,必定运使不便,当即一边提速前冲拉近距离,一边厉声问道:「你就是熊罴将主?」 熊首巨妖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你认得我?」 百骑长却不答话,在雪螭兽背上一歪身子,挥刀狠狠撩向对方的胯下。 「你找死!」 熊罴将主勃然大怒,比百骑长腰还粗的胳膊猛地一甩,原本拖在它身后地上的狼牙棒立刻掀起一道狂风,竟是后发先至,狠狠抡在了百骑长坐骑的脖子上。 那头雪螭兽吭都没吭一声,脖颈登时瘪了一大半,鳞片、血肉、碎骨漫天迸溅,沉重庞大的兽躯更是打着横飞了出去,将百骑长重重砸在了身下。 一人一兽倒落尘埃,皆是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屠龙氏
他当即扭头看向本阵的左翼方向,呼喝下令道:「前阵换将!」 掌握左翼的那名百骑长听见主将命令,立刻毫不犹豫地越众而出,带着几名心腹精锐赶向前阵。 刚刚亲眼见证数十同袍被营尉送上绝路,这名左翼百骑长反倒对嘴上没毛的顶头上司多了几分顺服。 就在这时,雪螭营前阵当面的妖魔军卒忽然纷纷让开了道路,露出一大片空档。 已是强弩之末的前阵骑卒们或疑惑或欣喜,又在转瞬间变为了惊骇和恐惧。 前方的大片空地上,赫然盘踞着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巨蛇,漆黑的蛇躯上遍布着大块大块的黄褐色斑点。 觉察到危险的踏云青蓦地发出一声低吼,不安地晃动着脖子。 不止是前阵的重骑们看到了,鹿栖云的瞳孔之中同样倒映出了那条绝非等闲妖魔的巨蛇。 在他的注视之下,一颗巨大而狰狞的蛇头缓缓升起在半空,张大嘴巴,吐气开声:「何处来?哪里去?」 这两句莫名其妙的问话顷刻间传遍了战场。 这一刻,所有的妖魔忽地全部噤声,就连正在狂呼酣战的熊罴将主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前阵带头冲锋的百骑长没有心思,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其他妖魔的诡异反应。 巨蛇的话音还未落下,原本正俯身挥刀的他就像是失了魂一般,轻易放过了那头满脸花斑的豹妖,甚至随手丢弃了手里的钢刀。 他在兽背上坐直了身子,仰着头语气迷离地答道:「从京师来,往南疆去。」 与此同时,前阵里有一大半的骑卒都做出了相同的反应,给出了类似的回答。 听到回答,原本盘成一团的巨蛇霍然暴起,巨大的蛇躯高高弹起至半空,简直遮天蔽日。 张大到极致的蛇口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前阵骑卒们的头顶,带来一阵恶臭至极的腥风。 第一个开口回答的百骑长首当其冲,竟被这巨蛇一口吞下! 前阵中尚且保持一丝清醒的骑卒们纷纷发出惊呼,雪螭兽们更是大乱。 听见这些纷乱声响,巨蛇眼中明显流露出戏谑之色,当即在那几十头雪 螭兽的背上一冲而过,将先前回答过问题乃至嘴里发出过声音的骑卒尽数吞咽入腹。 失了主人的雪螭兽们纷纷四散逃命,后方雪螭营本阵的骑卒们半是心中惊骇,半因道路被阻,不得不分散成左右两翼,从巨蛇身旁绕过。 巨蛇落在地上,再次盘起身躯,低头瞧着这些小不点从自己身旁掠过。 原本要替换同僚的左翼百骑长离巨蛇最近,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没成想对方竟是理都不理,任由他带着几名心腹重骑从眼前经过。 不等几人松口气,就听那条巨蛇再次开口:「何处来?哪里去?」 早在远远听到巨蛇第一声问话的时候,鹿栖云就忽然头疼欲裂,只觉眼前光影变幻,耳畔万语千声,心中更是涌起无数念头,偏偏不可分辨、无法理解。 前阵的惨状落在他的眼里,却已无力顾及。 鹿栖云身旁两名亲兵瞧出不对,几乎是半扶半架地护住他,与左翼的骑卒们一道绕巨蛇而过。 然而才冲到半途,那两个要命的诡异问题就再次响彻战场。 这一次,巨蛇是对着左翼的方向,对着这支雪螭重骑的主将问的。 扶住鹿栖云的两条胳膊忽然就没了力道,年轻的营尉身子一软,险些从踏云青的背上栽下去。 他情知绝不能开口回应,然而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缓缓张开。 那一刻,无论是尚且幸存的雪螭营骑卒,还是更远处密密麻麻兀自噤声的无数妖魔,甚至大土丘上的大周禁军士卒,全都无一例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 这声怒吼只有一个字。 「燃!」 整个战场猛地安静了下来。 鹿栖云双手扶额,任由踏云青自行前冲,无人能看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得到了回应的巨蛇没有暴起食人,反而呆愣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殷红粘稠的诡异烈焰忽然从巨蛇的嘴巴、鼻孔、耳朵乃至眼眶里冒了出来,并迅速将这条盘起的巨蛇化作了一个小山般的火堆。 见此情景,妖魔们登时大哗,凄厉的兽吼声此起彼伏:「唤人将主的妖术被破了!」 这些杂乱的呼声一起,浑身冒火的巨蛇忽然动了,径直朝着那些开了口的妖魔狂冲而去。 大片妖魔被唤人将主吞噬,更多的则被血焰点燃,转瞬之间,大土丘西面就燃起了一片只吞活物、不伤物件的殷红火海。 眼见这血焰火海如此凶戾,比唤人将主的妖术还要邪门,南、北两个方位的妖魔军阵急忙避让,甚至开始向西面军阵边缘的妖魔下手,不许他们逃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登时裂开了两道巨大缺口。 见状,大土丘上陡然传出一声兴奋的长嘶,听起来很像是驴叫。 「将士们,无面妖君麾下只有四大将主,如今一个垂死挣扎、一个被拖在西面,南边那个只能结阵自保,东头那个更是鞭长莫及!如今妖君身边已经无人,正是天赐良机!」 「诸位随我杀下山去,得妖君首级者,赐金封侯!生擒者,裂土封君!」 「本君对天盟誓,决不食言!」 第95章 元帅仪容绝凡尘 话音落下,大土丘上的大周禁军士卒登时欢呼起来,立刻就有大小将领开始呼喝下令、转换阵型。 由先前的严防死守突然转入孤注一掷的狂猛进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有些儿戏,然而从上到下似乎并没有人觉得不妥。 土丘顶端守卫最严密处,千余名一看就极为精锐的刀盾手轰然散开,让出一条朝向北面的下山通道。 紧接着,这条通道里就涌进了百八十名膀大腰圆的魁梧状汉,个个身披青色重甲,手提双锏、双锤、双手斧等极为威猛的兵器,甚至连双手握持的大剪刀这种奇门兵刃都有,正是大周禁军中名震天下的无肠营横行介士。 他们胯下的坐骑似马非马,体外生着白森森的坚硬骨甲,脊背上还长着许多尖锐骨刺,乃是大周禁军赫赫有名的海龙驹。 这队一看就极不好对付的骑军紧紧簇拥着一头「照夜清霜」雪螭兽,以极快的速度往山下奔去。 「照夜清霜」的兽背上端坐一人,头戴紫金盔,身穿乌金索子甲,提一杆八宝赤金枪,一看就是大军主帅一流的人物。 这位主帅的相貌颇为奇特,竟生着一张又大又长的黑毛脸,嘴如莲蓬、眼似铜铃,白色的大鼻子极为突出,更长了一对形如矛尖的长耳,桀骜不驯地支棱在紫金盔外头。 这正是,元帅仪容绝凡尘,天生一张毛驴脸! 许是这般容貌实在太过惹眼,自家主帅要亲率侍卫冲阵的消息立刻传遍整座大土丘,大周禁军的将士们越发士气高涨、欢声雷动。 与此同时,雪螭营本阵终于成功凿穿妖魔军阵,汇聚在丘底西侧。 在他们身后,火海与晚霞交相辉映,焦臭与肉香一齐飘来。 熊罴将主浑身焦黑,远远避开了火海,正向着丘北无面妖君所在的方位狂奔。 鹿栖云或者说齐敬之缓缓放下双手,抬头沉默地望向驴头元帅的侧脸,自己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除了啼笑皆非,还有深深的疑惑。 以往他做梦时,一旦明悟自己身在梦中,其实就已经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很快就会因为梦境消逝而彻底醒来,然而此刻竟没有半点要清醒的意思。 只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不足为奇,此处梦境本就是因老魏和白仙教圣女而生,他齐敬之只是个中途才掺和进来的搅局者,自然无法左右梦境的生灭,无论遇上何种荒诞古怪的事情都不稀奇。 齐敬之真正疑惑的,还是自己化身的这个鹿栖云。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齐敬之扪心自问,自己可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道士,亦不曾萌生过「生封侯、死立庙」的野心,反而对此深恶痛绝,更做不出卖身投靠权贵的事情来。 除此之外,他本不会骑马,更加不会领兵,对剃头修面也不拿手……哦,剥起皮来倒是手拿把攥。…. 可以说,鹿栖云这个身份委实可疑,其一切念头、行事也都大违山野少年的本心,除了与他齐敬之一般的心思剔透,可以说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也许……如果他齐敬之是个热衷功名利禄的人,可能就会是鹿栖云这样的做派? 亦或者……鹿栖云本来只是个不相干的梦中人物,被他齐敬之临时取代? 这么一想,其实老魏和驴头世子的性情也差着不少,那位世子殿下身上可见不着半分侠义之气,反而心冷如铁、满腹算计,或许同样是李代桃僵? 难不成这玉枕之内原本就蕴藏着一个完整的梦境,犹如一场定好了起承转合的大戏,只要躺在上头就会被拉入其中? 若真是如此,这个梦境就实在有些可怕了! 不但真假难辨到足以让人忘却前尘、 沉浸其中,甚至还能不着痕迹地将进入之人本身的梦境融入,唤人将主出现在此又被血焰烧死就是明证。 唤人这个名字,齐敬之并不知晓,应当是源自白仙教圣女,将主是梦境中妖君赋予,银煞血焰的威能则只有自己知道。 只因他齐敬之坚信眼前这条巨蛇会死于银煞血焰,唤人将主就当真莫名其妙地被凭空出现的血焰烧死了。 「不对,不是凭空出现!我入梦之前,银烛台就搁在石床上,为了逼开五色云气,血光笼罩的范围有所拓展,同样照在了玉枕上,莫非便是因此被纳入到了梦境之中,成了这场大戏里的奇特物件?」 齐敬之心头念头纷呈,与这个诡异莫测的枕中梦相比,灵魄面具里那点儿零碎死板的残念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如此神奇到可怕的玉枕,会被青洪公当做寿礼轻易送出?失窃之后,彭泽水府会将此事托付给一个垂垂老矣的江湖术士? 想到了老魏,齐敬之便将目光重新凝聚向那个已经冲下土丘、杀向敌阵的驴头元帅。 这位仪容绝世的元帅除了手持一杆八宝赤金枪,身体周遭似乎还环绕着几口黑气缭绕的飞刀,一路上枪刺刀戳,端的是屠妖诛魔如割草,身前绝无一合之敌。 「那是……散则为气、聚则成针的黑煞尸?主动戴回驴头就是为了这个?嘿,老魏殿下可真会玩啊!」 齐敬之摇摇头,收敛起纷乱的思绪。 他此次冒险进来是为了把老魏提前叫醒,好保住他的身躯和人性,可不是来陪他唱这出做储君、当元帅、伐妖君的大戏的,天知道这场戏要唱多久! 至于怎么叫醒,自然是掀被窝了! 如果这枕中梦境当真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大戏,随着他齐敬之进入前后的几次搅局,先是驴首囊和灵魄面具,接着又用银煞血焰烧死了唤人将主,这座战场上的局势显然已经大变,恐怕已经很难维持原本的走向。 也许再增添一些变数,再加上一把力,就能彻底打破梦境、脱困而出!…. 念及于此,齐敬之忽地低头,在腰间皮匣子上重重一拍,沉声道:「齐虎禅!」 「大兄唤弟弟何事?可是要带着我磨牙吮血、建功立业?」 皮匣子内,小和尚立刻用稚嫩的嗓音回应道。 齐敬之登时板起了脸:「你说与我听,咱们麟州齐氏家规第一条是什么?」 「啊?大兄连姓名都改了,这齐氏家规不就已经废了么?」 「放屁!为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都叫齐敬之!」 他一边呵斥,一边将皮匣子的盖子掀开。 小和尚正自顾自挠着后脑勺,满脸迷惑地嘀咕道:「不是说生要祸国殃民,死要万人称快么?还有什么……什么洪水来着?」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全都给为兄忘干净!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许照着做!」齐敬之再次出声呵斥,没有半点情面好讲。 闻言,小和尚的眼睛倏然睁大,傻傻地望着自家大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还有,再敢动不动就嚷嚷着散伙,大兄把你屁股都打烂!」 齐虎禅顿时将小嘴一撇,颇有些欲哭无泪。 大兄还叫鹿栖云的时候可是说过不少话,如今一概不肯认账也就罢了,偏偏只将自己这句要散伙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这可找谁说理去? 齐敬之悄悄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小和尚,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他伸手指向远处那位仪容出众的驴头元帅,开口问道:「齐虎禅,你能像老魏那几口黑刀一样飞上飞下么?」 小和尚果然有某种看破虚妄、直指人心的本事 ,并未因老魏如今模样大变而认不出来,踮着脚看了一眼就摇头道:「我不会。」 他顿了顿,脸上既有不解,也有羞愧:「弟弟没用,之前连说话都不会,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能跑能跳能说话了,就是还没能学会飞……」 闻言,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牛耳尖刀从生出灵性再到被他认为幼弟,时间可谓极短,齐虎禅能够显化出来,并非本身多么神异,而是靠着这处神奇的枕中梦境才能做到,等出去了多半要被打回原形。 至于齐虎禅为什么是个穿虎皮袈裟的小和尚形象,自然是枕中梦境融合了齐敬之本身的梦境和期待,毕竟当初藏锋的时候,他便希望齐虎禅能够择虎僧善者而从之。 也正因齐虎禅是因他的念想而生,联系本就颇为紧密,甚至干脆就是一体,所以才会被一起拉入这个枕中梦。 然而齐虎禅又并非枕着玉枕入梦的,算是个黑户,在梦境里并无身份,只是依旧循着与大兄的联系出现在鹿栖云身边,所以当初的鹿栖云才会不认得他。 想到这里,齐敬之就不免有些失望,看来是没法像老魏殿下那样玩耍了。 已经知晓自己正身处梦境,山野少年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在外头那样谨慎收敛,而是显露出了少年人肆意任性的一面。…. 他干脆利落地把皮匣子的盖子扣好,嫌弃说道:「既然不会飞,就老实待着吧!」 「大兄,弟弟还是很厉害的!杀人饮血样样在行!」 小和尚当场叫屈,只是因为隔着皮匣子,声音显得闷闷的。 齐敬之听得眼皮一抖,重重一拍皮匣子:「这也是混账话,以后不许再说!」 他顿了顿,又嗤笑一声:「要是那条跟人比高的怪蛇也冒出来,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顶甚用?」 齐虎禅当即不吭声了,在小和尚听来,先前那句呵斥绝对是齐敬之的口吻无疑,可后头那声嗤笑却明显有几分鹿栖云的语气在其中。 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齐敬之哪里能猜到小和尚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看,先前鹿栖云冲阵时拿的铁枪早已丢在妖魔丛中,只马鞍右侧还挂着一柄连鞘长刀。 这柄刀他很熟悉,赫然便是煎人寿。 齐敬之当即收回目光,抬手向着北方战场一指:「雪螭营,准备冲阵!」 这一次,气质大变的年轻营尉一骑当先,直接冲在了最前方。 先前凿穿妖阵之后,雪螭营还剩下三百之数。然而此时无论是周军还是妖魔,注意力皆被土丘之北悍然冲阵的驴头元帅吸引,夹在丘底西侧与火海之间的这三百重骑竟是无人理会。 雪螭营将士们皆是百死余生,又身负袁侯重托,眼见北方已经战成一团,自家主将却迟迟不动,只当鹿营尉是畏死怯战,早已有些隐隐的骚动,不少人都将不满和愤懑挂在了脸上。 此刻见他竟是如储君那般身先士卒,这些血性汉子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轰然应诺,紧紧追随着年轻营尉自土丘下绕向北方。 不久前曾震撼整个战场的如雷蹄声再现,甚至比前一次还要义无反顾,还要一往无前。 哪怕明知是梦,与这蹄声融为一体的齐敬之依旧难以抑制心底的万千豪情。 虽然是梦,雪螭营将士的血烈忠勇却是那样的真实不虚,眼前这处烽烟火海、杀声震天的战场亦是如此的波澜壮阔! 甭管是鹿栖云还是齐敬之,男儿见此,岂能不心向往之? 「老魏啊老魏,难怪你这个人老心不老的家伙迟迟不肯醒来!等小爷把你那张驴脸打烂,看你醒是不醒!」 此时此刻,大周禁军将士中已有不少人追随自家 元帅冲下土丘,结成一座座战阵,向北攻击而进。 护卫着无面妖君的妖魔们也从方才两位将主一死一伤的挫败中回过神来,依靠着兵力优势渐渐稳住了阵脚,东面、南面两个方向的妖魔也与熊罴将主一般,向着北面靠拢增援。 战场最核心处,黑压压的妖魔如潮水般涌动,一次次向着驴头元帅冲刷而至,继而被九口黑气森森、漫天狂舞的飞刀绞成满地的碎骨烂肉,侥幸有几只冲到近前,亦会被那杆缭绕着赤焰金光的长枪挑死,中枪处一片焦黑,连一滴血都不会流。…. 然而,哪怕驴头元帅的长枪、飞刀再如何锋锐无匹,片刻间斩杀的妖魔不下千余,堵在他前方的妖魔依旧好似无穷无尽、杀之不绝。 眼见自家元帅前冲的势头已经明显慢了下来,原本护住他侧翼的近百骑横行介士开始起势前压。 无论是这些猛士披挂的青色重甲,还是他们胯下海龙驹的坚硬骨甲,都绝不是寻常妖魔可以轻易破开的。 反而是他们手中那些一看就极为沉重威猛的兵器,当面的妖魔们当真是碰着即死、挨着就亡,片刻之间就生生将驴头元帅杀出的那条通道拓宽了数倍。 见此良机,立刻就有一队千余人的刀盾兵护着长枪兵涌了进来,将同样冲势衰竭的横行介士们护住,死死抵住妖魔的又一轮反扑。 数量最多的弓弩手最后填充进来,密集箭雨牢牢遮护住新的地盘,随即开始向北延伸。 正在这你退我进、此消彼长的紧要关头,先前那道清冷女声再次响彻整座战场:「虬褫亲卫何在?给本君破其阵、诛其帅!」 无面妖君这道命令一下,大周禁军还未如何反应,堵在他们面前的妖魔反倒先一步乱了起来,甚至比先前熊罴将主冲锋、唤人将主发问时还要惊惶恐惧得多。 与熊罴将主不同的是,这回被妖君亲自点名的虬褫亲卫并未出言领命,而是立刻有一团五色云气自妖魔北面军阵中央位置升腾而起。 这团五色云气凝聚不散,其高足有丈余,其宽亦不下于十丈,才一成形,便开始向着驴头元帅所在的方位快速移动。 沿途妖魔见之,无不惊恐让路、如避蛇蝎,但凡沾染上一星半点儿,立刻面露迷醉之色,如癫似狂地冲进那团云气深处,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极短的时间内,无面妖君与驴头元帅之间竟出现了一条宽十丈有余的坦途。 随着这所谓的虬褫亲卫渐趋迫近,大周军阵中的弓弩手最先有所反应。 弓弦响处,箭出如飞蝗,无数支羽箭嗡鸣着冲上半空,划出一道道致命的曲线,旋即向着那团诡异至极的五色云气落下,狠狠扎了进去。 看不清内里究竟的云气之中登时有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传出,似乎那些羽箭尽数射在了铁盾重甲之上。 「装神弄鬼!」 眼见五色云气快要接近顶在最前方的刀盾手,驴头元帅咧开大嘴,发出一声洪亮豪迈的长嘶。 他反手斜握八宝赤金枪的枪身,在手心里掂了掂,旋即扭腰侧身,将枪尖对准五色云气的方向奋力一掷! 八宝赤金枪登时电射而出,破风声有如虎啸龙吟,枪身上腾起熊熊赤焰,更伴有刺目金光,转眼化作一条赤身金鳞的虬龙,摇头摆尾、扑击而去!. 屠龙氏 第96章 妖君亲卫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条赤金虬龙便已经飞至五色云气上空,鳞爪飞扬、凶威赫赫。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一只缭绕着赤焰金光的龙爪向下一探,下方的五色云气登时被赤焰引燃,迅速膨胀成一朵高五六丈、方圆近二十丈的巨大火云,连天上的赤金虬龙都被囊括其中。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这朵体形庞大的火云便燃烧殆尽,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黑烟,飘飘荡荡弥漫当空,再被虬龙身上的金光一照,转眼就消隐无踪。 原本五色云气所在的位置,地面上赫然显露出数十名身材颀长、身披银甲的妖魔。 这些妖魔身躯类人,却生得又高又瘦,身上铠甲的甲片不似铁制,倒像是银色的鳞片,所戴头盔更是形如一颗正张开大嘴、择人欲噬的蛇头。 蛇盔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一双血红色的竖瞳。 此刻,这些被称作虬褫亲卫的银甲妖魔尽数蜷缩在地上,身上的银鳞甲片或多或少都有着焦黑的痕迹,瞧着就觉狼狈不堪。 「万胜!大周万胜!」 遥见自家元帅所掷长枪化生虬龙、一扫妖氛,大周禁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登时海啸山呼。 「妖君授首只在顷刻!无肠营在前,各营依次而进!杀!」 驴头元帅抬起手来,向着妖君所在的方位遥遥一指。 临时构筑起盾阵枪林的步卒们立刻飞快地让开了道路,几乎同时,横行介士们就催动着海龙驹呼啸而过,轰然杀向唯一还敢挡在他们面前的那几十名虬褫亲卫。 传闻之中,无面妖君在南疆妖魔之中地位尊崇,但似乎并不以斗战杀伐见长,如今连麾下亲卫都派了出来,可见已然技穷。 对横行介士们来说,昔日内黄侯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 纵然是大周禁军中的寻常士卒,见此也不免心潮澎湃,生出一丝美妙念想。哪怕抢不到妖君首级,多砍下几颗妖魔头颅带回去,同样是一场不小的富贵! 唯有还在往北面战场赶的齐敬之皱起了眉头。 在他想来,如果枕中梦境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物介入,被妖魔大军重重围困的大周世子殿下几乎注定要败亡,这极可能是梦境中这场大戏的原本走向。 如今自己烧死唤人将主、动摇妖魔军阵,从而为老魏制造出一个转败为胜的良机,只待被白衣教圣女替代的无面妖君一死,这场梦境失去一根支柱不说,原有的大戏也多半唱不下去,三人便有极大可能破梦而出。 然而打破梦境不过是救老魏的第一步罢了,如果不能帮老魏彻底褪下蛇尾,恐怕他的下场就是变成那些虬褫亲卫的模样,甚至还多有不如,多半连人形都未必保得住。 毕竟这里是梦境,外界事物进来之后都会受到加持,所展现出的威能大为增强,譬如那条唤人将主的个头就大了十倍不止,黑煞针也变成了黑煞刀,老魏的赤金刀成了大周王室的赤金虬血脉不说,还能化长枪为虬龙,一爪破灭白仙教圣女的五色云气。…. 遥想老魏方才施展出的煊赫神通,再看看那条依旧盘旋天际的赤金虬,齐敬之心中立生触动:「他们都可以,没道理我不行!银煞血焰已经用过了,齐虎禅底子太薄,只能勉强显化形体、口吐人言,这回是派不上用场了。灵魄、黑煞二尸此刻皆不在手中……」 念头闪动间,齐敬之脸上罕见地闪过一抹犹豫,但立刻就被坚毅所取代。 下一刻,他霍然抬头看向身前半空,口中低喝一声:「请镜子现身!」 话音才落,他只觉左手蓦地一沉,已是攥住了一样巴掌大小的圆形物件。 入手冰凉,厚重而坚硬。 齐敬之愕然低头,实在没想到这面千 呼万唤不肯出的镜子如此轻易就现身了,竟是全无宝物出世时应有的万千气象,连在外头时的耀眼清光也没有,甚至也不是从眉心飞出,而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掌心。 朴拙无华,犹如凡物。 齐敬之将青铜小镜握在手中,感受又与在梦境之外不同。 镜子背面的纹理与他的掌心贴合在一起,竟带给齐敬之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像现在这样把镜子握在掌心一般。 与此同时,齐敬之也第一次看见了青铜小镜的镜面。 这镜面竟是裂的,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镜面上赫然分布着数道又细又长的裂纹! 齐敬之注意到,镜面上的裂纹尽皆源自中心处一点,似乎是挨了某种尖锐硬物的一击,被生生打碎的。 好在虽有裂纹,镜子并未真正四分五裂,依旧紧紧拼凑在一起,依旧清晰映照出了他的容颜。 齐敬之打量镜中的自己两眼,开门见山地问道:「镜子镜子,你可会说话?」 静待了几个呼吸,青铜小镜毫无反应。 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这镜子不屑于搭理自己,便不会如此痛快地现身,难道是曾经受过重创,灵性因之大损,连齐虎禅都不如了?又或者……没有像齐虎禅那样藏锋,镜中灵性才无法真正显化? 他眸光一闪,当即再次开口:「镜子,你要是再装傻,我可就要给你起名字、排辈分了!」 青铜小镜依旧毫无反应。 「难不成真就只会争抢和鉴别食物?」齐敬之顿觉无奈。 他之前还多有忧心,生怕这镜子是个如路云子一般的邪物,如今一看,这镜中灵性有了玉枕的加持,竟然依旧近乎于没有,怕是连害人都不会。 就在齐敬之捣鼓镜子的功夫,雪螭营已经一路畅通无阻地驰入了土丘北面的禁军阵列。 三百雪螭重骑所过之处,亦如无肠营横行介士那般人人瞩目,想来今日一役之后,雪螭营特别是那个年轻营尉鹿栖云的名字必将哄传天下。 齐敬之不清楚,如果自己今后还有机会进入梦境,是接着这出戏往下唱,还是再次做回那个寄居在白云观里的小罗师傅,抑或者代替另一位戏中人物甚至换成另外一出剧目?…. 他同样不清楚,待自己出去之后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熟练的骑术,反正此时此刻,齐敬之可以左手握持着青铜小镜,只凭右手单独控缰,就能轻松驾驭着踏云青横冲直撞。 前方不远处,无肠营已经与虬褫亲卫们混战成一团。 一开始,人多势众、又能够借助坐骑之力的横行介士们确实占了些便宜,轻而易举便将这些妖君亲卫击杀了十几头。 虬褫亲卫们怪异的银鳞蛇甲极为坚固,却抗不住横行介士手里那些势大力沉的重兵器,往往被一锤子砸在身上,便是鳞甲翻飞、骨断筋折的凄惨模样。 极为诡异的是,这些虬褫亲卫无论死伤,皆是一声不吭,而且受创之后,立刻就有漆黑如墨的血液自伤口迸溅而出,头上黑洞洞的蛇盔内也同时有大团大团的黑色烟气吐出。 纵马冲过的横行介士若是躲避不及,沾染上这些黑血、黑烟,身上青甲便会迅速发黑,继而如冰雪被热汤泼中,转眼间就被腐蚀出无数孔洞。 甲胄尚且如此,内里的血肉之躯就更加无从抵挡。 当先冲阵的横行介士之中很快就有不少人大声惨叫,乱纷纷地从马背上倒栽而下! 众目睽睽之下,二十多个魁梧汉子一边满地打滚,一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不多时就彻底不见了人,只在原地留下一套套残破不堪的衣甲。 淡黄色的汁水从这 些衣甲底下流淌而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 那些疯狂嘶鸣、四散奔逃的海龙驹也大多没能幸免,或早或晚皆是步了自家主人的后尘。 第一波冲锋的横行介士当中,只有七八个警醒些的当机立断,污了兵器的扔兵器,伤了坐骑的弃坐骑,沾染上甲胄的立刻卸甲,实在来不及的,只要不是要害,断肢剜肉亦在所不惜,这才侥幸逃过一死。 眼见如此骇人景象,后续冲来的横行介士们纷纷勒马驻足,不敢贸然接近那些正散发黑烟、喷溅黑血的奇诡妖魔。 反倒是那些虬褫亲卫不依不饶,除去死在当场的十几头,其余立刻结成一个松散阵列,鼓动裹挟着黑烟向横行介士们反扑而来。 当中最悍不畏死的几头更是牢记先前妖君「破其阵、诛其帅」的命令,径直冲向了那位驴头元帅,蛇盔中的竖瞳红芒大盛,端的是凶戾非常。 见状,驴头元帅立刻朝天一指,八宝赤金枪所化的赤金虬龙便被催动,略一盘旋,就朝着下方凶焰正盛的妖君亲卫们飞扑而下。 一名虬褫亲卫立刻高高跃起,奋力挺起胸膛、张开双臂,主动环抱向赤金虬龙。 与此同时,它的蛇盔之中有大量黑烟汹涌而出,迅速铺满了一小片天空。 赤金虬龙大怒,当即狠狠探出一爪,径直将那名自不量力的妖君亲卫给一路按进了土里。…. 弥散于半空的滚滚黑烟尚未显威,便被虬龙身上的赤焰金光焚烧照破。 眼见于此,驴头元帅陡然发出一声长嘶,毫不犹豫地扬鞭跃马,再度亲自冲阵。 九口黑气森森、煞气隐隐的飞刀顶在他的身前数丈,彼此环绕着飞舞旋转,化为一道猛恶绝伦的黑色刀轮,立时将一头冲得最快的虬褫亲卫绞成了碎肉。 那头亲卫身上的黑烟黑血才一喷出,便被黑色刀轮卷起的劲风狠狠冲散,没能沾染刀身分毫。 这个过程中,虬褫黑烟与飞刀上的黑煞之气明明瞧上去极为相似,当真遇上了竟是水火不容,彼此吞噬消磨,争斗得极为激烈。 驴头元帅自虬褫亲卫们的稀疏阵列中一冲而过,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中途还顺手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了八宝赤金枪。 这柄长枪在屠戮数头虬褫亲卫后便恢复了原形,显然驴头元帅虽然骁勇无敌,但要他同时催动八宝赤金枪与黑煞九刀,依旧是力有未逮。 眼见得虬褫亲卫的黑烟毒阵被冲破,北方的无面妖君再次开口,嗓音较之先前明显少了几许清冷,语气里则多了几分幽怨:「殿下真是好狠的心!」 一骑当先、兀自狂飙突进的大周世子殿下浑身一震,手上猛地一拉缰绳,脱口而出道:「表妹?」 妖君立刻冷笑,语气愈发凄苦:「殿下一路猛攻猛打,更三次斩杀南疆妖国使者,心中何曾顾念过我这个表妹?」 它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不多时,一道窈窕身影亦是独自一个出现在驴头元帅面前。 这是一头人身蛇尾的雌性妖魔,下半身的银色蛇尾拖地极长、游走如飞,上本身则是个素衣女子模样,黑发如瀑、腰肢纤细,一张瓜子脸犹如青玉盘,竟是不见五官,只有两道狰狞丑陋的伤疤。 世子殿下见了这无面妖君的真容,脸上不见丝毫异色,反而驴眼之中一片迷离,语气也颇为振奋:「表妹,为兄总算找到你了!你被无面妖君掳走,姑母和袁侯都急疯了,若是听说我救回了你,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真的?我忽然变成这幅模样,只道父母大人和表哥都不会要我了,伤心之下这才离了京师,不成想表哥竟对我情深如此!」 无面妖君咯咯一笑,说着漏洞百出的谎话,语气里满是欣喜 ,下半身的蛇躯更是飞快地向着大周世子游走而来。 它这一游动,上半身的纤腰亦随之款款摆动,愈发显得弱柳扶风、柔媚婀娜。 「殿下小心!」 相离最近的横行介士们俱是面露惊怒之色,纷纷大声急呼。 这些身负侍卫之责的大汉想要策马驰援,残存的虬褫亲卫们却不肯答应,纷纷扑上来死死纠缠。 其中更有五六个或是仰起头疯狂喷吐黑烟,或是整个身躯砰然炸裂,雨点般密集的黑色肉块劈头盖脸地向着横行介士们砸去。…. 只因这么一耽搁,无面妖君就已经毫发无伤地越过了那九口悬停不动的黑煞飞刀。 它款款行至大周世子的身侧,将纤纤玉手在对方伸过来的手掌上一搭,便轻松跃上了「照夜清霜」的兽背。 无面妖君奇长无比的蛇尾尚且拖在地上,上半身的软玉温香却已经贴紧了大周世子的腰背,双臂痴缠住长满黑色绒毛的脖颈,没有五官的榛首凑近矛尖般支棱着的驴耳,语气柔媚、情意绵长。 「表哥!我的亲卫可是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却让你杀了大半,你可得赔我!」 大周世子眉头微皱,语气却极是宠溺温柔:「我瞧你那些虬褫亲卫看似是生灵,其实只剩下皮囊,魂魄灵性早已被炼入银甲之中。此法实在有伤天和,这次正好尽数毁弃了,也是一桩功德!」 无面妖君愈发娇憨,用力搂紧了世子脖颈:「全凭殿下做主!我也知道此法多有不妥,除了已炼成的这几十具,也只剩下一套最好的器胚未用,不如……殿下来做甲胄之灵,你我从此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在一处,岂不是好?」 闻言,大周世子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欣然说道:「这法子倒是不错。」 「那就说定了!表哥可不许反悔!」 无面妖君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当即松开世子的脖颈,在兽背上侧过身子,将自己的素色裙摆往上提了提,随即旁若无人地将手探入裙摆内,在腰上好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 不多时,那条银光闪闪的蛇尾就如一件衣服似的被它脱了下来,拎在了手中。 在不远处愈发嘈杂的喊杀、怒骂和惨叫声里,无面妖君慢条斯理地将裙摆往下拉了拉,遮住白生生的大腿,这才朝大周世子轻笑道:「殿下快趁热穿上,炼制起来也容易些!」. 屠龙氏 第97章 照破山河万朵 听见这话,驴头世子扭过头来,眉宇间除了欣然,明显还有一抹迟疑。 当三百雪螭重骑奔到两家主帅亲卫之间的血腥战场时,隔着纷乱黑烟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诡异至极的景象。 事到如今,齐敬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前这幅景象,根本就与梦外升仙洞里的景象如出一撤,白仙教圣女之所以与老魏一同入梦,想来就是要利用这枕中梦境,让老魏在颠倒迷离之际,心甘情愿地被蛇尾吞噬,从此永远活在梦境编织的这出大戏里,忠心耿耿、永无二心! 只是不知老魏一旦被梦外的真正蛇尾吞噬,是会变成虬褫亲卫这样的毒囊死士,还是如虎僧那般彻底沦为妖魔,成为白仙教圣女的蛇宠玩物? 若非他齐敬之搅局,甚至根本用不着加演这一出无面妖君掳人叩关的戏码,袁侯郡主靠着那种迷人心智的五色云气和自身的魅惑之术,在大周京师就能把老魏殿下料理得明明白白! 「老魏啊老魏,枉你耍了一辈子的幻术,临了竟栽在一个年轻女人的幻术上,还真是终日打雁,却叫小雁啄了眼!」 「还梦里梦外一连被啄了两次!」 此时的战场内,无论是大周禁军还是南疆妖魔都已经杀红了眼,除了被虬褫黑烟笼罩的区域,到处都是死死缠斗成一团的双方士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纷纷的将雪螭营的前路尽数遮断。 若是鹿栖云在此,一定会绕开黑烟,率领三百雪螭重骑无视敌我地冲杀开一条血路,去摘取勤王保驾、诛杀敌酋的不世之功。 齐敬之却不屑于此,哪怕明知是梦,依旧不肯违逆本心。 「俯仰无愧」这四个字既是孟夫子的期许,也是他齐敬之乃至麟州齐氏立身存世的规条,绝不只是一句说说就罢的空话! 他毫不犹豫地勒住踏云青的缰绳,将队伍约束在了层层黑烟的边缘。 不理会身后雪螭营骑卒们投来的疑惑目光,齐敬之猛地跃起,站上踏云青的宽阔脊背,扬声喝道:「白仙教圣女,你劫夺我彭泽水府宝物的案子发了!再不束手就擒,我便毁了你在外头的肉身!」 齐敬之自认已经看穿了白仙教圣女的图谋,深知对方费时费力地设下升仙***,又拉着老魏一起入梦,都是为了成就外头的那条银鳞蛇尾,而青洪公玉枕分明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由此可见,对方从黑驴精手中劫走玉枕,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必定知道这玉枕的真正主人是谁。 所谓做贼心虚,齐敬之索性就冒充彭泽水府中人,打白仙教圣女一个冷不防,哪怕镇不住对方,也要让其有所忌惮。 此时,无面妖君正一手拎着蛇尾,一手搂着世子殿下的脖子,软绵绵地腻歪在对方背上好言相求。 听见喊话,它的身子纹丝不动,脑袋却倏然转向身后,将那张玉盘也似的脸对准了齐敬之的方向。…. 齐敬之不等它回应便抢先开口:「莫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你放在谷顶的两条傻蛇都已经伏诛,升仙洞里的五色云气更是不值一提,我能站在这里便是明证!」 闻听此言,无面妖君狠狠甩了甩脑袋,状似十分痛苦,只可惜没有五官,看不到它的表情。 只听这位妖君近乎嘶吼地喝问道:「什么水府?什么外头?什么圣女?」 话音未落,它忽然尖叫一声,猛地将手里的蛇尾往自己白嫩光滑的双腿上一套! 下一刻,银色鳞片就开始在无面妖君的身躯上疯狂蔓延,而且眨眼间就越过了原本的腰部一线,一路向上直到将它的脖颈完全覆盖,才被那张没有五官的怪脸挡住。 冲势被阻的银色鳞片似有不甘,不断尝试继续向上,却始终 再无寸进。 与此同时,连同怪脸在内,无面妖君的整个身躯骤然变形、膨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庞大而粗壮,将原本的素色衣裙完全撑破。 齐敬之不得不仰起头,看着那宽逾数丈、高过百丈的蛇躯缓缓升上半空,看着那玉盘一般的怪异脸庞渐渐压盖住天边的月轮。 那头名为「照夜清霜」的最上品雪螭兽毫无抵抗之力,轻易就被沉重蛇躯压成了肉酱。 驴头世子依旧呆呆傻傻,只知道死死扒住蛇颈上一枚巨大的银色鳞片,随着蛇躯一同升上了半空。 他的九口黑煞飞刀则因为长久无人催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隐无踪。 原本还喊声阵阵、厮杀连连的战场几乎在瞬间安静下来,无论大周禁军还是南疆妖魔,无不目瞪口呆、失魂落魄,浑身战栗不止,涕泪屎尿齐流的亦是所在多有。 与这条人首蛇身、接天连地的伟岸妖魔相比,下方尸山血海一般的战场竟像是小孩子玩耍的沙坑一般不值一提。 眼见此情此景,齐敬之眸光闪动,心中的疑惑错愕难以言表。 原本在他看来,白仙教圣女从黑驴精手里劫走玉枕已有一段时日,多半摸索出了在梦境中保持清醒的办法,甚至可以对梦境进行一定的操纵,这才会大喇喇地拉着老魏进来。 如此一来,白仙教圣女在这枕中梦境里占据天时地利,他齐敬之绝对不是对手,哪怕再加上老魏和齐虎禅也不行,这才一上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借着彭泽水府的名头先把老魏保下来再说。 可看对方如今的反应,竟好似也如自己先前一般被梦境所迷,并不曾勘破虚妄、明悟己身,是本就没这个能耐,还是戴上灵魄面具的缘故? 下一刻,化为参天巨蛇的无面妖君说话了,声音宏大、响彻天地。 这一次,它的嗓音不再只是袁侯郡主的清冷女声,而是同时混入了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竟像是三个人在一齐发声。 只听它一字一句说道:「恩公哥哥,你害得我们好苦!」…. 「恩公哥哥?」 听见这声无论嗓音还是用词都极为别扭怪异的称呼,齐敬之先是一怔,旋即头皮止不住地发麻,心底里才生出的疑惑当即解开。 原来白仙教圣女之所以会被梦境迷了本心,无面妖君之所以会有如此剧烈而诡异的反应,全因自己一时兴起的胡乱搅局,在外头给对方戴上了灵魄面具! 因为这个缘故,他先前的几句话非但没有唤醒白仙教圣女,反而让对方变得愈发迷乱疯癫了! 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出一波三折、可以命名为枕中记的大戏,变得越发波诡云谲,任谁也猜不出最后的结局了。 没等齐敬之有所反应,人首巨蛇已经再次出言,这回只有小女孩的声音响起,语气先是略带迟疑,却很快就变得笃定:「咱们脖子上那个长着驴头的家伙,和哥哥、小哥哥一起去过我家,心里头的贪念最盛,咱们吃了他!」 小女孩话音才落,年轻男子立刻出声反对:「什么腌臜玩意儿,不怕吃坏肚子?要吃就吃恩公,我隔着老远就闻见那纯净甘甜的香味了!」 眼见这条人首巨蛇竟是自己跟自己起了争执,齐敬之心中念头急转。 「路云子的确已经死透,尸体被镜子炼过之后,不敢说毫无隐患,但也不至于死灰复燃,否则它在我先后三次佩戴面具时就该作妖了。」 「至于婉儿,当初以怨气血煞为烛,连续挡下焦玉浪两番超度,却也因此暴露了青铜烛台的本体所在,终究被镜子吞下炼化,化成了银烛台上嘴角带笑的小女娃,想来也不会再对生灵如此怨毒。」 「最大的可能,便是 当日在银窖之中,灵魄面具被婉儿的阴风吹了一回,阴风中饱含的怨毒煞气与面具中的路云子残念合流,再被这梦境加持增强,才出现了如此诡异的变化。」 「幸好我瞧出灵魄面具有些不妥,那夜之后再没有佩戴过。嘿,路云子和婉儿都是积年的老鬼,它们的怨毒鬼祟念头合在一起猝然发难,也难怪这白仙教圣女吃不住劲。」 半空中,两个老鬼的残留念头旁若无人地争论了半天,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属于原本无面妖君的那个清冷女声终于找到机会发言:「不如各让一步,两个都吃了,谁也不知亏!」 显然,在愈发疯癫之后,它已经彻底忘记了要给大周世子殿下穿上蛇尾的初衷,甚至也忘记了自己此刻其实并没有嘴巴。 这话一出,两个老鬼的残念略一沉默,随即同口异声地一齐说道:「就这么办!」 三方竟是瞬间达成一致,人首巨蛇猛地一甩头颈,便将兀自浑浑噩噩的驴头世子甩上了半空! 蛇口位置的巨大凹陷顺势向上一张又一合,登时将这位大周储君挤压成了玉盘大脸上一颗红艳艳的美人痣。…. 齐敬之远远看着,眉头禁不住微微皱起。 对于老魏殿下身死,他心里并无多少触动,毕竟这里只是梦境、玉枕又是寿礼,只要玉枕本身没受到什么损伤,老魏死在枕中梦里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没准还能提前醒来。 其实对于齐敬之来说,除了杀死无面妖君、让这出戏因为无法完成既定走向而崩溃之外,早早将这位世子殿下杀了,让他提前谢幕下台,可能才是最快最容易唤醒老魏的办法。 只可惜齐敬之入梦就已晚了一步,明悟己身更是太迟,等他对这个梦境有了大致的猜测,竟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抢上,看似忙活了半晌,却依旧只是个看客。 当然了,以上两个方法都只是他的猜测,未必就能结束梦境或者唤醒老魏,说不定要等入梦之人全部谢幕后才行。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送无面妖君去死,否则万一它后续还有许多戏码待唱,老魏在外头可未必等得了那么久。 嗯,杀死无面妖君之后,说不得他齐敬之也要赶紧死上一死。 想到这里,饶是少年心志坚毅,也觉这次的梦中经历属实荒诞不经、形同儿戏,偏又事关老魏生死,绝不能以儿戏视之。 没等他细想,意犹未尽的人首巨蛇已开始将脑袋前伸下探,向站在踏云青背上的少年不断逼近。 这一刻,齐敬之只觉眼前像是有一座山朝自己压了过来,猛烈的劲风裹挟着难以言喻的腥臊恶臭更是先一步扑面而至,险些将他熏得闭过气去。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不虚,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并不因身处梦境而减弱分毫。 齐敬之屏住呼吸,微微屈膝蹲身,右手握住马鞍一侧煎人寿的刀柄,猛地向上一拔。 那一刻,山野少年拔出了一轮明月! 霎时间,皎洁明彻的光华骤然扩散开来,迅速将齐敬之连同他脚下的踏云青吞没。 与此同时,一声激越悠长的鹤唳响彻四野。 硕大无朋的璀璨光球之中,齐敬之持长刀在手,整个人高高跃起、振翅冲天,恰似一轮明月飞腾于九霄,将万里山河照遍! 早已经看不清刀身的煎人寿狠狠劈向人首巨蛇的头颅,掀起大风如狂吼。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随着这一刀似慢实快地劈出,自煎人寿刀身上绽放出的月辉如百川归海、骤然回缩,旋即以刀身为凭,凝聚延伸成一柄光华灿灿的巨大锋刃。 有如实质的巨刃后发先至,重重劈 在人首巨蛇的额头正中,直好似热汤泼雪,毫无阻滞地切入那张没有五官的玉盘大脸,将其一切两半! 璀璨刀尖自其脑后伸出,刀锋更是一路向下、从头至尾。 人首巨蛇登时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整方天地亦为之一静。 当此之时,鹤唳之声已逝,明月光辉渐隐。 齐敬之立在空中,忍不住低头看去,但见战场之上无论人族还是妖魔,个个仰头望天,脸上表情各异,却全都凝固如同雕像,不见半点动静,不闻一丝声响。 凄清寂静之状,好似深夜之中独自一人在荒野中行走。 忽然,齐敬之于妖魔丛中看见了一条白头黑身、体长十余丈的大蛇。 此时这条大蛇只有蛇尾还留在地上,蛇头连同绝大部分身躯已直立而起,露出腹部密密麻麻的白色怪脚。 看着这条同样纹丝不动、保持着跃起姿态的怪蛇,齐敬之当即朝它大喊一声:「还是我高!」 喊声远远传荡开去,怪蛇依旧毫无动静。 见状,本想腾出手去解开发髻的齐敬之哑然失笑:「梦境终究只是梦境!嘿!剃头修面、妖魔战场,马上功名、如画江山……」 片刻前还如怒鹤冲天的少年摇头轻叹一声,神情渐渐归于平静:「当真是好一场大梦!」 霎时间,山河破碎,天地不存!. 屠龙氏 第98章 生吞 下一刻,靠坐在石床边的少年倏然睁眼,整个人腾地站起,右掌中隐隐有寒光闪动。 回首石床之上,在昏暗的血焰光华照耀下,黑色驴首、银色蛇身的老魏正与另一条粉嫩粉嫩的白蛇死死纠缠翻滚在一起。 饶是齐敬之在枕中梦里见识了许多奇景,此刻仍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细看之下,只见老魏顶着一个驴头,脖子上只有一半仍是黑色绒毛,另一半却已被银色蛇鳞所覆盖,脖子以下更是全数化作了蛇躯。 另外那条与老魏互相缠绕成麻花的白蛇也是极为奇特,脸上被灵魄面具包裹且不论,体形颀长纤细,身上鳞片更是出奇的水润剔透、光洁软嫩,让人不由联想起婴儿的肌肤。 相比起老魏,这条白蛇的抵抗虽然也极为激烈,却总是透着几分绵软无力的虚弱感,脸上又被灵魄面具封住了嘴巴,吭哧吭哧在老魏脖子上蹭了半天,连驴毛也不曾弄下来半根。 除了这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蛇,无论是先前如床幔低垂的五色云气,还是那个被白色烟气笼罩的赤裸圣女,皆已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看在眼里,蓦地想起梦境中无面妖君褪去蛇尾那一幕,心中便有了个猜测:「难不成所谓的白仙教圣女竟是个蛇妖,将自己才褪下来的皮给老魏穿上了?嗯,蛇刚褪皮后难免有些虚弱,想来蛇妖也不能免俗……」 反观老魏,像是被自己身躯上的诡异变化吓坏了,一边奋力挣脱脖子上并无多少威力的蛇吻,一边下意识地把白蛇缠绕得更紧。 他如今是驴头,牙口瞧着就不错,只是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竟没想到以嘴还嘴。 眼见这一人一蛇谁也奈何不了谁,算是僵持住了,齐敬之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放松了些,将目光向四下一扫,就见原本横于老魏腰间的煎人寿早被扫落在了石床底下。 腰牌、银钱等杂物连同老魏的衣衫和赤金刀同样散了一地,唯独玉枕和银烛台仍旧好端端地放置于床头。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心中暗叹。 这一次白仙教升仙***之行,青铜小镜和齐虎禅皆不中用,反倒是煎人寿这柄最不受他重视的长刀居功至伟。 齐敬之先是用它胜过了那条与人比高的怪蛇,又用它抵住蛇尾,延缓了老魏化蛇的进程,随后更是在梦境中大发神威,凭之一刀斩杀了人首巨蛇。 可是看如今老魏那副有如妖魔的模样,便知这柄刀中蕴藏的些许神力气息纵然没被榨干,应当也已所剩无几。 眼见煎人寿就这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与不远处的赤金刀无言相望,齐敬之不知怎的,总觉着有几分凄凉。 他看清了四周情形,并没有急着去捡拾煎人寿,而是反手紧握齐虎禅的刀柄,俯身过去就要给那条白蛇来一记狠的。 「嘶嘶!」 眼见齐敬之要插一手进来,被老魏死死缠住的白蛇挣扎扭动得愈发激烈。 它松开老魏的脖子,本意是想恶狠狠地朝着少年呲牙,可惜五官被封,一丝凶性也发不出来。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条白蛇看上去就像是没有灵智的野兽,哪还有无面妖君的半分风采?难不成是受了枕中梦和灵魄面具的双重影响,已经彻底疯癫?若真是如此,老魏可是要糟!」 「呃啊!」 眼见来了强援,正惶恐无措的老魏不由大喜,当即张嘴发出了一声驴叫! 听见这一声驴叫,老魏的一双驴眼倏地瞪大,竟是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齐敬之连忙开口提醒:「想想那头盗取玉枕的黑驴精,你头上套的就是它的头皮!还有那九口黑煞飞刀,你在梦里做世子殿下时也用过的!」 老魏听了又是一呆,好在眼中很快就闪过明悟之色,嘴里立刻又是一声「呃啊」! 随着这第二声驴叫发出,一团黑气从老魏的口鼻里冒了出来,旋即分化为九根细小如牛毛的黑色飞针。 老魏当即愣住,实在是这九根牛毛针与梦中那九口掀起过腥风血雨的凶戾飞刀相差太远,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飞针就飞针,能用就行!总比用牙咬强吧?」齐敬之再次开口提醒道。 他心里对此倒是有所预料,毕竟青铜小镜早就给出了「聚则成针」的说法。 好在即便飞刀缩水成了飞针,本质却是未变,老魏得到提醒,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如臂使指。 在他的催动之下,九根黑煞针略作盘旋,便开始围着白蛇满头满脸地乱刺。 齐敬之看得眼前一亮,实在是老魏与白蛇纠缠太紧,又在石床上不停地翻来滚去,他怕误伤,瞧了半天愣是不敢下刀,如今却是正好。 虽说灵魄面具难免因此受损,但与老魏的性命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只见那九根黑煞针如雨点一般疯狂攒刺,白蛇虽然扭动着头颈勉力躲闪,薄如肌肤的灵魄面具上依旧被刺出了无数细小的孔洞。 只是不等内里血液渗出,那些孔洞就又很快弥合无踪。 忽然间,白蛇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嘶鸣。 齐敬之凝神看去,就见对方左边眼眶处的凹陷已被一根黑煞针刺破! 听到白蛇的嘶鸣,像是终于寻到了目标一般,第二根、第三根乃至剩余全部的黑煞针接踵而至,一眨眼的功夫就将那处凹陷扎得满满当当。 这些黑煞针再也不肯将自己拔出,有的疯狂搅动撕扯着针孔,有的则死命地向着眼眶深处钻去。 透过被黑煞针扩展开的伤口,一颗如红宝石般剔透红艳的蛇眼隐约可见。 数根黑煞针恶狠狠地钉了上去,红得有些刺目的血液立时从蛇眼中喷溅而出。 白蛇难忍剧痛,再也顾不得纠缠老魏,头颈高高扬起,嘴里不住地大声嘶鸣。 「好机会!只伤不杀,除去面具,逼她给老魏彻底褪皮!」 齐敬之眼神一凛,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当即一个箭步蹿上石床,抬起左手一把捏住蛇颈,向下用力将白蛇上半身狠狠掼在石床上。 与此同时,洗翅劲汹涌灌注于少年右臂,齐虎禅刀身随之震颤,发出一声欢悦刀鸣! 幽暗的石室之中,雪亮刀光一闪而逝。 电光火石间,这柄牛耳尖刀凶狠地扎透蛇躯、钻开石面,硬生生将白蛇钉在了石床之上! 直到此刻,白蛇方才感知到疼痛,身躯开始剧烈扭动,刀口里的血液猛然喷溅而出! 那血液竟如墨一般乌黑,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糟了!」齐敬之眼角余光瞥见,却已来不及躲闪。 梦境中那些横行介士的凄惨下场自他眼前飞快闪过,心中登时一片冰凉。 危急关头,少年只觉身侧被一股庞然大力撞个正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斜飞了出去。 他人已飞在半空,耳中才听到一声怒吼:「小心!」 齐敬之奋力扭头看过去,就见老魏脖颈下方的银色鳞片,已经染上了大片乌黑! 他的驴脸上更是早被溅满了斑斑点点的鲜红色血迹,正滋滋地往外冒着黑气。 「老魏!」 齐敬之目眦欲裂,才一落地就翻身爬起,快步冲向石床。 「别过来!」 老魏陡然发出一声暴喝,随即张嘴狠狠咬住齐虎禅的刀柄,不让吃痛不已的白蛇挣脱。 与 此同时,全部九根黑煞针疯狂地向着白蛇的眼眶深处猛钻,黑煞之气与墨色毒血激烈交锋,发出呲呲乱响,腾起阵阵黑烟。 白蛇在这一刻彻底疯狂,不顾眼眶和刀口处的剧痛,奋力转头撞向钉住自己身躯的牛耳尖刀。 齐敬之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老魏不断扭动身躯,用后背和头脸阻挡住发狂的白蛇。 白蛇上下两处伤口的血液同时涂抹在老魏的驴头上,驴皮瞬间面目全非,其中残存的黑煞之气与白蛇毒血彼此激烈争斗。 时间不长,老魏的头上、身上都已经有淡黄色的腥臊汁水向外渗出。 浑没料到原本大好的形势竟在一瞬间急转直下,齐敬之怒目圆睁,眼中已是血丝遍布。 眼见白蛇眼眶中红血与黑烟狂涌,齐敬之愤怒悔恨之外更添焦急:「别杀它!万一蛇皮褪不下来……」 没等他说完,始终死死咬着刀柄的老魏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怒吼:「我早就不成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说话间,他的蛇躯上突然瘪下去了一块,大滩黄色汁水从蛇鳞缝隙里淌出,就好像当初临死前的李璜! 见状,齐敬之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慢了半拍。 同一时刻,老魏忽然松开了嘴里的刀柄,转而一口咬在了白蛇的七寸上。 这一口咬得极准,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老魏戴上驴首囊之后,牙齿算不上如何锋利,力道却极是惊人,立刻就将白蛇的新鳞连同内里的蛇躯咬破。 蛇血四溅,老魏发自喉咙深处的痛哼与白蛇的尖声嘶鸣同时响起。 他忍住口齿间的剧痛,不管不顾地将头颅狠狠一甩,登时就将一颗腥臊污秽的黑色心脏扯了出来! 白蛇原本疯狂挣扎扭动的蛇躯立时一僵,随即直挺挺地砸落在了石床上。 老魏仰起头,嘴里牙齿一松劲,喉咙随之耸动,竟将那颗黑色蛇心囫囵个吞了下去! 接着,他像是极满足地打了个嗝,扭头看向床边的少年。 齐敬之看得分明,此时老魏脸上早被毒血腐蚀得坑坑洼洼,一双眼睛更是黑洞洞的,不知何时竟已经瞎了! 在他的注视下,老魏咧开嘴像是在笑,露出黑漆漆的牙齿和已经少了一截的舌头,艰难地含混说道:「我的刀!」 闻言,齐敬之猛地晃了晃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石床外侧,将老魏的衣衫和赤金刀全部捡了起来。.. 他满脸悲色地走回石床边,用衣衫将依旧纠缠在一起的两条蛇躯罩住,把赤金刀举到了老魏的身前。 「再凑近些……」 老魏的语气有些微弱,脖颈缓缓转动着,像是在努力感应赤金刀的气息。 齐敬之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前伸,将赤金刀凑近了老魏的鼻尖。 老魏用白色长鼻嗅了嗅,驴脸微侧,贴住了赤金刀的刀身。 「老伙计,咱俩的缘分算是到头了!」 老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记得当初我把你拐带出来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如今终于是要死了。这几十年里,咱俩虽然也风光过,可终究是我这个无能之人拖累了你,也不知你心里怨不怨我?」 随着老魏的念叨,赤金刀渐渐绽放出赤金色的光芒。 这光芒并不如何耀眼,只有浅浅的一层,而且忽明忽暗,仿佛人在轻轻呼吸一般。 赤金色的光晕之中,一头赤虎、一条金蛇的虚影若隐若现。 齐敬之忍住泪,颤声道:「老魏,是我害了你!都怪我太鲁莽,脑子一热,竟忘了这妖孽浑身是毒。」 老魏回过神来,咧嘴笑道:「不怪你,其实 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成了,除了一个脑袋半个脖子,内里人身已化、妖躯已成,再难回转了!」 齐敬之一怔,旋即摇头:「我曾见过一个化成猛虎的僧人,他将虎皮撕下,仍旧恢复了人身……」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弱了下去。老魏刚才描述的情形,明显与虎僧第二次披上虎皮花衣、彻底化为猛虎身时相似,确实是妖躯已成,再难回转。 可这是为什么?老魏英雄一世,胸中热血未凉,何曾有什么妖魔之心? 老魏敏锐觉察到了少年语气的变化,笑道:「我好歹行走江湖几十年,类似的事情也听过见过一些,沾上了这样的诡异事物,可从没有好下场的。」 齐敬之使劲儿摇头:「都怪我先前谋划不周,赶到这洞里也太迟,让你独自一个犯险,才着了这妖孽的道!」 「不怪你!真不怪你!」 老魏将脸离开赤金刀的刀身,摇头道:「谋划是咱们三个一起谋划的,真要怪,头一个要怪的就是我老魏自己。嘿,白吃了许多年干饭,还这么托大,活该死在这里!」 「咱们三个之中,唯独你跟这盗枕案没半点儿干系。说到底,案子是我接的,升仙***是我要来的,五彩祥云是我自己上的,与你有什么相干?反而若是没有你,我连黑驴精都拿不下,说不得还要死得更早一些。」 说到这里,老魏的语气里已经满是自嘲之意:「若是没有你,我不会去理会什么李园银伥案,也就得不着这升仙***的线索。若是没有你,即便我侥幸一步步摸到这里,也只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妖窟之中,甚至更加凄惨,更别提亲手给自己报仇了。」 「你说说,老魏我谢你都来不及,怪你做什么?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第99章 托孤 说到最后,老魏似是累了,声音越来越低,身躯也慢慢瘫软了下去。 齐敬之一惊,连忙跟着坐下,用手轻轻扶住老魏的后脑,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躺下:「老魏,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开口,我都应了!」 老魏却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无奈:「你这性子不好,总喜欢大包大揽,耳根子也软,太容易上当吃亏。银伥案是投名状也就罢了,盗枕案和化尸案,哪一桩与你有关系?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还上赶着往跟前凑!」 齐敬之勉强挤出一声笑,故作轻松地道:「你才认识我几天?那些个想害我的人,可从来没什么好下场。说罢……还有什么心愿?」 「嗐,老魏我的不情之请,其实不止一个。」 齐敬之立刻豪气地摆摆手:「你才夸我爱大包大揽,多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老魏依旧摇头,脸上却带了笑:「头一个,世人皆传说我的赤金刀是仙人所赐,其实……是我偷来的……」 眼见老魏的气息又有些弱,齐敬之连忙搭腔引他说话:「这样的宝物,原主肯定不凡,更会严密看管,你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偷到手?」 「你无须这么着紧,我老头子还能活多久,自己心里有数,断不会话说一半就归西的。」 老魏竟是打趣了一句,才接着先前话头说道:「真是偷来的!我年轻时曾在辽州九真郡的白云宫打过短工,有天夜里被尿憋醒,才出门就看见一个仙人从天而降,落进了隔壁上着锁的无人院子里。嗯,我当时不知道异人和修士这些事情,真就以为那是仙人。」 「隔壁院子虽是上了锁,其实墙角有个狗洞……总之,我亲眼看见那位仙人将一枚赤金珠放进了一株龙爪槐的树洞里,还说什么要好好在白云宫体悟司秋之神的金刑之道,多则百年、少则一甲子便会前来接引。后头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猜得出了。」 说起这件也许是一生之中最难忘怀的往事,老魏的脸上忽然有了莫名的神采。 「你也听出来不妥了吧?其实我事后也回过味来,只是舍不得赤金刀带来的种种好处,就想着在那人找上门之前,能快活一日是一日,没想到真就让我提心吊胆地逍遥了几十年!嘿,当真是又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 齐敬之默默点头,以他的心智,自然早就听出了不对,能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区区一个凡人的窥视? 至于白云宫,这是供奉八主中四时主座下司秋之神的宫观,原本不足为奇,可齐敬之念及枕中梦里那座仅有一字之差的白云观,心里不免又有了些猜测。 只是此刻显然不是探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开口问道:「那老魏你是想?」 「不论人家原本有什么心思,我不告而取就是偷,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如今离着一甲子还早,你什么时候有暇,便替我将赤金刀放回那个树洞里去。若是槐树不在了,你在白云宫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埋也就是了。」 老魏说得毫不在意,齐敬之却是郑重点头:「一定办到!」 「嗐!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头子临死前几句胡话,就要巴巴地奔波千里,将一件可以兴旺家族的宝贝藏进树洞、埋进土里,傻子才会这么干!」 他不等齐敬之开口就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可就容易多了,待会儿你把我的尸身就地烧了!」 「我老魏降妖除魔了一辈子,可不想死后顶着这么个鬼样子!骨灰扔在这里便可,若是不嫌麻烦,就在我所躺的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刻什么我都想好了,就刻……」 「大周故世子禁军大元帅魏君之墓!」 他顿了顿,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我金刀魏以山为椁,正 是人王气象!哈哈哈哈……」 老魏快意而苍凉的笑声戛然而止,竟是已然气绝! ----------------- 昏暗的血色光芒之下,少年悄无声息地呆坐了许久。 无言的寂静之中,似是有一阵微风吹进了石室,银烛台上的灯花忽地一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齐敬之猛地回过神来,先是茫然四顾,继而缓缓低下头去,将老魏的头颅轻轻放在了石床上。 接着,他将盘坐改为半跪,想着先为老魏穿好衣衫,却发现老魏的身躯依旧与白蛇缠绕在一处,只好先去拔起钉住蛇尸的齐虎禅。 齐敬之拔得很慢很小心,以防有残余的毒血溅出。 随着牛耳尖刀被一点点拔出,刀身上头大大小小的浅坑出现在少年的眼中,刀刃和刀背上更有着密密麻麻的细小缺口。.. 齐敬之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痛,连忙就着血焰的光芒仔细查看。 很快,他就将目光定格在了刀身内部最靠近刀柄的位置,那里隐隐蜷缩着一团微光。 齐敬之盯着看了一会儿,见这团微光虽然不甚明亮,却也没有继续减弱的意思,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让吾弟受苦了,你再忍耐些时日,大兄一定想办法让你恢复旧观!」 说罢,他将齐虎禅的刀身在蛇尸未染血的干净处抹了抹,小心收回了鞘中,然后动手去搬动蛇尸。 这等荼毒生灵的妖魔,不配与老魏葬在一起! 费了不小的功夫,他才将老魏与蛇尸分开。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去检查依旧盖在蛇尸脸上的灵魄面具。 白蛇曾缠着老魏徒劳啃咬过许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面具的存在,可见它出梦之后已然彻底疯癫。 此时面具眼眶位置被黑煞针撕扯开的口子已然再次弥合,只有原本的两道伤疤依旧保持了原样。 齐敬之探出左手,才要将灵魄面具撕下,忽然掌心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 那东西足有巴掌大小,呈圆形,嵌在皮肉里显得沉甸甸的,却又完全不觉疼痛。 「这是……青铜小镜?」 没用眼睛去看,齐敬之心头自然而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就在这时,蛇尸头颅忽然凭空弹起,就要带动身躯向石床外蹿去。 齐敬之眼神一凝,不假思索就以左手掌心向着蛇头弹起的方向一拦。 下一刻,蛇头连同小半截身躯就隐没在他的左手掌心之内。 蛇身去势稍缓,忽然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把,登时再度提速,眨眼间就整个消失无踪。 见状,齐敬之不由默然。 先前在枕中梦境里,青铜小镜虽然借着梦境加持显现出真形,但似乎对里头的虚幻事物缺乏兴趣,自始至终光华内敛、犹如凡物。 如今破梦而出,它反倒精神起来,再次跑出来捡便宜了。 只是这一次,确实要给青铜小镜记上一功,毕竟谁能想到,白蛇在没了心脏之后依旧能僵而不死。 若不是有镜子在,没准一不留神就会把害死老魏的妖蛇放走。 今后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记得补刀,再以镜子做个验证。 牢牢记下这个教训,齐敬之抬起左手看向掌心。 这一次,青铜小镜竟如梦境里一般,径直出现在他的掌心,而且无需抓握,就彷佛天生就长在他左手的骨骼皮肉之中。 然而齐敬之仔细感受,自己原本的骨骼皮肉似乎完好无缺。 就好似他持银烛台时一脚在人间、一脚踏幽冥那样, 这面镜子彷佛介于虚实之间,似有还无,总之给他的感觉十分奇特。 想到银烛台,齐敬之心中一动,立刻将青铜小镜凑到烛台前查看。 可他任他反反复复瞧了半天,也没看出这镜子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之处,别说齐虎禅那样的微光,便连原本的清光也不见,就如它在梦境中显现的真形一样,朴拙无华,有如凡物。 无奈之下,他这才看向镜面,倒是一如先前几次那样黑洞洞的。 一条白蛇凭空悬浮于镜中,脸上仍旧戴着灵魄面具,七寸处的缺口则被周围的银色鳞片延展补全,显得那几枚鳞片格外的大。 烟气般飘忽不定的小字照例浮现:「虬褫尸,天厌龙种、死而不僵,念存魄尸、毒凝黑煞,性寒、味酸、剧毒,能避毒、避水。」 不过短短几十个字,齐敬之读来却是惊愕莫名。 原来这条白蛇名为虬褫,更是所谓的天厌龙种。 这也就罢了,毕竟连黑驴精都还有个鬼龙的名号,齐敬之也已经习惯每次斩杀妖魔凶煞时都被青铜小镜过一道手,然后得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万没想到镜子这回炼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匪夷所思。 这是青铜小镜本身就有如此奇能,还是因为梦境内外几番阴差阳错,几样古怪东西纠缠在了一处,才会被镜子视为一体? 所谓念存魄尸,应当与枕中梦里三念一体的人首巨蛇类似,白仙教圣女的残念被收纳于原本的灵魄尸中,想来可以如路云子残念一般阅览。 至于毒凝黑煞,难道是指它血里的剧毒与黑煞针合流了? 先前搏杀时,老魏御使黑煞针自白蛇左眼钻入,此时从镜子里倒是看不到曾经的黑煞尸藏在何处。 正思索间,青铜小镜忽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条银白色的蛇尸。 齐敬之将这具所谓的虬褫尸拿在手中,立时发觉分量比先前要轻了许多,似乎内里并无骨骼血肉,而且确实死而不僵,质地既柔软又坚韧,与当初只留下一层皮毛的驴首囊差相仿佛。 至于「能避毒、避水」云云,虬褫本身带毒,又是龙种,有此等本事也在情理之中。 齐敬之将这一长条与其说是蛇尸,不如说是皮革的东西在身上比了比,一个念头浮现于心头:「似乎……可以拿来做腰带?」 他摇摇头,将这具虬褫尸向床头一抛,让它与那个殃及了许多条性命的玉枕待在一处。 随即,齐敬之又将手伸向赤金刀,要将这柄不知何时已经隐去光芒的短刀也放去床头。 为了防止意外,他用的是右手。 谁知他的指尖才要触碰到刀身,赤金刀竟猛地一个收缩,眨眼间就化为了一枚赤金色的珠子。 齐敬之一愣,蓦地想起不久前山道上老魏腰缠赤金色光带、大步远去的背影,脸上闪过黯然之色:「老魏死后,这珠子不肯再以刀形示人了么?」 他当即收回手,轻声说道:「老魏说你本是有主之物,我也无意将你据为己有,只是答应了老魏,要将你送回辽州九真郡白云宫。你若愿意回去,还请莫要抗拒。」 说罢,见赤金珠一动不动,并无旁的反应,齐敬之才再次探手过去,将珠子捡起,放入怀中收好。 接着,他蹲下身子,用老魏的衣衫将他的尸身仔细包好。 他本想将残破不堪的驴首囊摘下,忽然又半途停下,沉默了几个呼吸才轻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东西,就给你这位驴头大元帅戴着吧,黄泉路上也能在别的死灵面前抖一抖威风。」 说罢,少年跳下石床,向着老魏一揖到地:「魏公救命之恩,齐敬之永世不忘!还刀之托,纵千里万里,绝不敢辞!」 他直 起身来,拿起银烛台在老魏的驴耳上一引。 很快,银煞血焰就蔓延向老魏全身,燃烧得并不热烈,却极为彻底,将骨骼血肉毛发尽数吞噬,只留下一小撮骨灰,却没有损坏外头的衣衫分毫。 待血焰熄灭,齐敬之用衣衫将骨灰小心包好,四处捡拾碎石块在石床上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冢,又以煎人寿刻下了老魏临终前定好的那十四个字。 刻字的时候,齐敬之顺势查看了一下煎人寿,只见在血焰烛光之下,这柄长刀相较平日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想来其中的神力气息确实消耗一空了。 他将石室内的东西归拢到一起,煎人寿依旧背在背上,用途尚不明确的虬褫尸斜着缠在身上,自右肩绕向左肋,蛇头蛇尾在胸前打了个结,其余零散杂物一起收进怀里。 一切收拾停当,齐敬之面向老魏的石冢再次深深一揖。 「辽州路远,就此拜别魏公!」 良久之后,齐敬之直起身来,脸色已经一如往常。 少年再不迟疑,左手举起银烛台,右手夹着青洪公玉枕,向着来时路快步行去。 他一路走出洞窟,此时已然入夜,远近景物透过银煞血焰看去愈发古怪诡异。 「灭!」 齐敬之轻声吐出这个字,待血焰熄灭,便将银烛台收入了怀中。 眼前景物登时一新,夜幕之下,谷中石壁或隐入黑暗,或被月光映得雪白,四下寂静,唯余风声。 进洞出洞、灯明灯灭,直是恍如隔世。 第100章 怒鹤 齐敬之缓步走到在石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谷底已经见不到半个人影,先前围成一圈的火光熄了大半,剩下的也极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 他又回身抬头看去,只见先前被当做绳索的怪蛇尸身依旧垂在石壁上,蛇尾末端离着石台尚有数丈距离。 老魏已逝,再无人催动云蛇雾虎,助他凌空虚渡。 齐敬之抿起嘴唇,只觉眼眶微微发热,一口恶气闷在胸中。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煎人寿刀身上的铭文浮现于他的心头:「人寿不永,天不假年!人生天地间,非但要受那日月轮转消磨,更有种种劫难加身!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我辈见此,该当如何?」 齐敬之从山壁蛇尸上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身前幽深黑暗的洞窟,忽然双脚狠狠蹬地,身躯随之猛地一沉又一浮,整个人竟是凭空跃起三丈有余! 当初在小松山中,他于练拳顿悟之中登临古木树梢,过程中无知无觉、事后不明所以。 方才入枕中梦里,他于最后关头提刀在手、振翅冲天,一跃而入长空,然而梦境终究虚妄,同样做不得数。 直至此刻,齐敬之于心情激荡之中忽生明悟,只是并未感到半分喜悦,只有满胸恶气、一腔孤愤。 「齐敬之,可还记得我为何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学生记得!齐敬,庄严恭敬之意也。夫子为我取名敬之,意在勉励学生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 「学生刀头染血,心中无愧!」 师生间的问答蓦地回荡在少年心头。 今日之前,齐敬之最为看重的便是最后的无愧二字,直到此刻才忽然醒悟,自己心意未定,亦不曾真正想过该如何敬天、如何法祖,如何行事才算端方,又怎能真正做到无愧? 「我遇事喜欢多想几步、力图周全,便自以为得计,常以心思缜密、聪敏过人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些都是末节,最为要紧的还是诚心正意!我为牛耳尖刀取名虎禅,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期许?」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唯有诚心正意,方可心无旁骛、勇猛精进!」 「那么,诚何心?正何意?」 此时齐敬之上冲之势已尽,他没有抬手去抓上方不远处的怪蛇尸身,而是探出一脚,狠狠蹬在身前石壁上,整个人再度迅猛拔升,很快就高出了崖壁。 「我瞧这大齐之内,无论凡人修士、鬼怪妖魔,皆身不由己、与世浮沉,上有日月轮催,下有旦夕祸福,早晚同入黄泉、皆成下鬼!纵然是所谓的神灵,也有寿尽而终、神庙坍弛的那一日!」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不能真正超脱其上,则天地山川、世间万象,不过就是众生的一场颠倒迷梦罢了!这样短暂虚妄的人生,又与玉枕中的梦境何异?」….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要证得真实,唯有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以手中刀斩尽一切虚妄!天地鬼神也好,山川妖魔也罢,凡乱我心意、阻我道途者,便唯有一个杀字!」 「我今后行事,也大可任情肆意一些,顺己心、秉直道!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余者又何足道哉!」 轰的一声,这个念头猛然炸开,驱散了齐敬之心头的迷雾阴霾。 隐约之间,忽有一物在他的心底显露身形,雄飞高举、长啸声声。 齐敬之努力分辨,只觉那似乎是一片白中带赤的翎羽,又或是一对翅身洁白、翅尖血红的羽翼,最终真容显露,竟是一双平平无奇的草鞋,鞋底沾着泥、鞋身染着血,就好似……焦玉浪 在故事中提到的鹤履! 「这就是仙人掷履、踏鹤飞升?」 「这就是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这就是……我的心骨?」 齐敬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周身劲力、气血豁然贯通,无处借力的身躯忽然好似生出了一对羽翼,竟然凭空又拔高数丈,远远高出了谷顶崖壁,而后才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般缓缓飘落而下。 身处半空,他举目四望,但见大月高悬、群山耸峙,长风浩荡、林海兴涛。 下一刻,一声高亢激越的鹤唳直入云霄! 与往日相比,这声鹤唳之中明显多出了一股怒而搏击天地的戾气。 这是一只怒鹤! 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怒鹤为履,振翅凌霄! 这便是齐敬之的心骨! 或许偏激,或许与《仙鹤经》原有的飘逸潇洒之气、与那所谓的「舞鹤」有所偏离,甚至或多或少带着枕中梦里那个少年道士的影子。 「生要祸国殃民,死要万人称快么?鹿栖云,或许你当真就是另外一个我。」 「只不过,你我的性情虽然相近,所行和所愿却是迥然不同,梦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齐敬之飘然落地,忽然以左手抽出煎人寿,一刀劈向系着怪蛇尸身的小柏树。 「哎呦!」 煎人寿长刀所向,焦玉浪大声惊呼着浮现而出,不得已就地一滚,险之又险避开了刀锋。 「哥哥好快好狠的刀!」 小娃子从地上狼狈起身,边抱怨边拍去身上的尘土。 齐敬之没搭理他,又是一刀凶狠挥出,将那株小柏树砍得齐根而断,旋即一脚踢出,连树带蛇一起踢下了山崖。 焦玉浪看得目瞪口呆,旋即反应过来,叫嚷道:「老魏还没上来呢!他老胳膊老腿的,总用赤金刀可吃不消!」 齐敬之静静看向小娃子,神情黯淡,微微摇头。 焦玉浪登时闭上了嘴巴,目光游移不定,在齐敬之身上缠绕的白蛇尸身上扫过,又看向他右手里夹着的玉枕。 「老魏把你家姑奶奶的寿礼找回来了,你就替他将玉枕送回彭泽水府吧。」…. 小娃子没接话,而是转身冲到山崖边上,默默朝下看了半晌,才头也不回地问道:「老魏死在下头了?」 「嗯,死了。我把他尸身烧了,用石头埋在下头的洞窟里了。他临死前笑着说自己以山为椁,是人王气象。」 焦玉浪似乎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白仙教圣女呢?」 「我身上这条白蛇便是。」 齐敬之语气平静,忽又话锋一转问道:「主持***的白衣仙侍有几个?如今在哪里?」 「白衣仙侍一共有两个!」 焦玉浪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结束之后,她们就分别守住了下头的两处谷口,不许任何人再靠近。我见她们似乎并不急着走,洞窟这边又久无动静,这才绕路爬了上来。」 「守在了谷口?」 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那两个所谓的白衣仙侍看似很有些地位,实则远没有埋伏在谷顶的两条妖蛇受信任。 他仔细看了看焦玉浪,除了眉眼间带了些凶光,倒并无什么哀戚之色,便将手里的玉枕递了过去。 这一回,小娃子小跑着过来,用双手接了,同时竟给了齐敬之一个大大的笑脸。 「哥哥莫要见怪!小弟生在军侯世家,上到各支各房的族亲,下到府里的护卫、马夫之类,身边总有些熟悉面孔忽然就见不着了。这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心肠就难免硬起来了。 」 焦玉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两句,语气便郑重起来:「老魏寻回了玉枕,无论是我巢州焦氏还是彭泽水府,都会给他一个说法!」 早在小松山古庙的时候,齐敬之就觉着焦玉浪的性子有些偏激,如今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所谓世家子,自幼的所见所想确实与他这个山野少年有着区别。 齐敬之见小娃子无需自己操心,又已交托了玉枕,当即点点头,转身朝山下走去:「我去把那两个仙侍料理了,白仙教的内情也需要找她们问一问。」 焦玉浪连忙迈步跟上,扭头打量着齐敬之身上的白蛇尸体问道:「万没想到所谓的白仙教圣女竟然是条蛇!无论是黑驴精、李璜还是那个金员外,可都口口声声说见到的是个女子。」 齐敬之脚步不停,微微颔首道:「我初见它时,确实也是个女子模样,其幻术手段之高,连老魏都着了道。」 他说着,蓦地想起了先前遇上的巡山日游,似乎那位阴神也没能看破白仙教圣女的容貌真形,说是因为有什么正神神力遮护。 齐敬之才入洞时,也确实见到了赤裸女子体外那层白色烟气,只是破梦而出后已然消失无踪,否则以白色烟气之诡异,老魏也不大可能将白蛇纠缠住。 闻言,焦玉浪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善游者溺,善骑者坠!老魏也算是幻术一门的行家了,终究碰上个更狠的。这就是江湖术士的一大短处了,所倚仗的外物、习练的奇术一旦不听使唤或是被人克制,生死便不能自主了。」…. 小娃子似乎是想差了什么,自始至终没有问及赤金刀的下落,哪怕此时说起老魏的幻术,依旧对那件奇物避而不提。 「老魏临死前,托我把赤金刀送回辽州,等此间事了我就启程。」 齐敬之简单解释一句,边赶路边又将洞窟里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唯独涉及自身的几桩隐秘没说。 焦玉浪跟在一旁安静听着,中途没有插过一句话,可嘴巴张开了就再没合上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等齐敬之讲完,小娃子将玉枕举到眼前,翻来覆去仔细端详:「兄长,这事情有些不对劲!我可从没听说过彭泽水府有此等异宝,即便真的有,青洪公又舍得拿出来,也只会献给江水之君,怎么可能送给我家姑奶奶? 齐敬之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这个玉枕很是珍贵难得?」 在他眼中,抛开能引人入梦这一点不谈,单从卖相上来看,这个玉枕除了材质比较值钱,无论是做工还是样式,皆无什么出奇之处,实在没有半点儿奇珍异宝的样子,比青铜小镜强些也有限。 「何止是珍贵难得,这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焦玉浪依旧是满脸的匪夷所思:「说起来,这世上能安神助眠的玩意儿并不稀奇,可也不过就是让人睡得舒服些罢了。再稀罕点儿的,确实也有能引入入梦的,可以助人整理思绪、平复心境,从而有益于修行。」 「这类异宝多被高姓门庭用来培养那些有天赋的后辈子弟,让他们藉此快人一步、成就心骨。我当时听老魏提起玉枕,以为便是此类。可是能做到兄长所说这地步,能让人再世为人、红尘炼心的……简直闻所未闻,怕是国主见了也要动心!」 说这话时,焦玉浪看向玉枕的目光明显有些跃跃欲试。 「这东西有些诡异,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齐敬之连忙提醒小娃子一句。 焦玉浪就有些悻悻然,但还是点头应是:「就是觉得好玩儿罢了!我这辈子才刚开个头,还没活明白呢,哪用得着去梦里转世炼心?」 齐敬之见他眼神清明,这才点点头,转而问道:「你家既然与大江水族交好,可知道什么是虬褫吗? 」 闻言,焦玉浪从手里的玉枕上收回目光,扭头盯着白蛇尸体猛看,神色变得很是复杂:「光顾着瞧玉枕了,险些忘了这茬!如果这条白蛇真是传说中的虬褫,这件事可就有些复杂了,也许没什么后患,也许就是个***烦!」 小娃子没有卖关子,紧跟着就解释道:「虬褫是一种极特殊的白蛇,生性喜阴,身有剧毒。说它特殊,是因为这种白蛇有谪龙之称,据说身上的龙族血脉极为浓厚,一旦将体内阴毒炼化为纯阳,便可一跃化为虬龙。」 「虬褫这个名字,虬字不必提,褫字本就是脱去、剥夺的意思。」 齐敬之听明白了:「你是说,虬褫看似是蛇,其实却是血脉尊贵的龙种,背后多半有龙族水君做靠山?那你可听说过,哪位龙君的后裔里有虬褫?」. 屠龙氏 第101章 魔君 「这我可不晓得。」 焦玉浪当即摇头:「只看名字里带了褫这个字,便可大致猜到虬褫在龙种之中的地位。虬褫被认为是遭了上苍贬谪,历来被龙族视为不详,生下来不是被杀就是被弃,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族人幽禁起来秘不示人。」 「嗯……有点像是世家里的私生子,除非混出大名堂或是嫡脉庶出一概都死光了,否则绝无可能认祖归宗。」 「因为这个缘故,虬褫这种极特殊的龙种不是在江河水泽之中四处游荡,就是被秘密圈禁在某个水府的幽阁别馆里少有人知,个中详情怕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焦玉浪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依我看,这个所谓的白仙教多半是某位龙族水君放在外头干脏活的……」 焦玉浪最后这句话里的含义很深,隐隐有劝齐敬之就此罢手的意思。 齐敬之听在耳中,又念及那位以神力为虬褫遮护真形的正神,就知小娃子的推测怕是八九不离十,甚至再往深处想,白仙教圣女敢动青洪公的东西,没准儿这其中还涉及到水神之间的争斗。 只是这些计较就不必跟小娃子提起了。 不是齐敬之信不过焦玉浪,而是巢州焦氏与大江水族交好,焦玉浪又是焦氏嫡脉,必须要顾及焦氏的立场。万一白仙教背后站着的水神同样与焦氏有旧,小娃子夹在当中,岂不是两头为难? 除此之外,焦玉浪一旦知道的太多,又贸然涉足其中,难免打草惊蛇,更有极大危险,倒不如齐敬之自己徐徐图之来得稳妥。 他心中计议已定,面上却从善如流:「你说的有理,眼下完成老魏的遗愿才是头等大事,白仙教的事情等我从辽州回来再做计较。」 闻言,焦玉浪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听齐家哥哥不肯罢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齐敬之朝他摆摆手,沉声道:「这回摸清了白仙教所谓升仙***的底细,也不知这些妖魔已经害死了多少人!如今死了的这条不过是白仙教的圣女,背后还有个作恶更多的白仙娘娘!」 「不管这白仙教的势力有多大、背后人物的修为和地位有多高,我都绝不会就此罢休,早晚将这窝妖孽杀个干净!」 闻听此言,焦玉浪微微一怔。 这些日子以来,小娃子对齐家哥哥的人品性情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知他意志坚定、正直果敢,遇到害人的妖魔必定除之而后快,如今还要与一个背景深厚的邪教为难,因为老魏临终托孤,更毫不犹豫地准备奔波千里。 若是只看这位兄长的行事,倒的确是个豪气干云的少年英雄,只是有两点不好。 一来便是兄长的心思属实有些重,千般念头藏在心中,宣之于口却不过寥寥数语。 二来就是性情有些迂,事前事后总要理清楚前因后果、断明白是非曲直,更会反复权衡谋算,务求不出纰漏、以收全功。 这在性情惫懒的小娃子看来,实在有些庸人自扰。 可齐家哥哥刚才这番话,分明是只讲决心意志、不谈利害得失,这就有些难得了。 焦玉浪虽然并不知晓齐敬之成就了心骨,却也觉得经历了老魏一事,这位兄长忽然变得干脆爽利了许多,不像原来那么瞻前顾后,也不再刻意掩饰胸中那颗炽烈杀心。 嗯,就是杀心,平日里藏得极好、绝少宣之于口的杀心。 先是小松山中痛吃虎精肉,再是山道荒宅刀斩黑驴首,尤其李璜化尸一案,哪怕齐家哥哥明显对那个小女孩模样的银伥极是同情怜惜,一意追查到底,可在银窖中时,兄长动起手来依旧没有半分迟疑。 焦玉浪出身军侯世家,哪里还能看不出这位脸上常常带笑、待人谦和有礼的兄长,其实是个恶 气满腔的杀胚! 小娃子可以拍胸脯担保,当日松龄县万都头提到的那个衙役陈二,定是死在兄长的刀下。 他甚至隐隐有所猜测,方才兄长提到的枕中梦里,那个鹿栖云极可能便是兄长的恶念杀心所化。 兄长这样的人物便如难得一见的上好璞玉,若是从军,绝对会被那些眼光毒辣的老军头相中,投入最凶险的战场狠狠雕琢,以期有一日石皮剥落,显露出内里的天容玉色。 清晰感受到齐敬之的转变,焦玉浪的小脸上既有担忧,也有雀跃欣喜:「虽说白仙教的底细尚未摸清,且铲除起来必定风险极大,可既然兄长心意已定,小弟也就不再多言。」 他顿了顿,指着那条虬褫尸说道:「兄长杀死的这条生得如此短小,不是降生不久、年纪尚幼,就是血脉隔代、驳杂不纯。若是前者,或许我还能悄悄打听一二,后者可就实在是大海捞针、无从查起了。」 见小娃子语气真诚,神情不似作伪,齐敬之心里登时生出一股暖意。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道:「玉浪,我要你今后将虬褫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可冒险追查。无论跟谁,哪怕是家中至亲,都不要主动打听半句!」 眼见小娃子面露羞愤之色,齐敬之当即向他摆了摆手:「不只是你,便是我日后追查白仙教,对外也只会说自己是眼见邪教害人才心生义愤,与旁的无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缠着的虬褫尸解了下来,又解开身上的短打外衣,将虬褫尸贴身缠在腰上,再以外衣遮住。 因为尸体中空,算不得厚,从外头还真不大容易看出异样。 小娃子怔怔瞧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来兄长对人对事固然爽利许多,可终究生了个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这多思多谋的习惯怕是不会改了,更加变不成那等暴躁冲动、不计后果的莽夫。 想到这里,焦玉浪无奈摇头:「既然兄长已有定计,小弟也只有听命。若要顺着邪教这条线查,倒是可以从两个白衣仙侍身上着手,只看她们肯不肯说实话了。嗯?」 小娃子此时也反应过来:「只是她们既然被虬……嗯,被白仙教圣女远远地支开,纵然肯如实招供,知道的怕是也极为有限。」 齐敬之点点头,语气平平淡淡:「那两个仙侍是白仙教圣女的帮凶,能问出些内情是最好,问不出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就是捅杀了,正好拿来祭奠老魏和李璜!」 虬褫尸里当然还有残念在,只是这一点不好对小娃子明言,齐敬之也就没有提。 两人当即不再说话,只是闷头赶路,下山之后先去了最为熟悉的东边谷口。 遥遥望见谷口处的篝火,齐敬之再次将银烛台取出,隐入了黑暗之中。 留在明处的小娃子则是大喇喇地奔到篝火前,缠着曾在山神庙前见过的那名白衣仙侍恳求仙缘。z.br> 接着,齐敬之悍然出手偷袭,一刀柄狠狠砸在这仙侍的后脑,干脆利落地将其打得昏死过去。 眼见原本身形婀娜的仙侍如虾一般蜷缩在地上,昏迷之中兀自浑身抽搐,口鼻里更淌出鲜血来,焦玉浪便有些傻眼。 他抬头看向齐敬之所在的方位问道:「兄长,你这把人打晕的法子是谁教的?」 空气中忽然安静了片刻,随即风中隐隐传来齐敬之的话语,似乎很是平静。 「看来这个仙侍是人,不是妖魔幻化,然而相助妖魔害人,同样死有余辜。你隐去身形看住她,我去把另一个也弄过来。」 闻言,焦玉浪只得无奈摇头,身躯渐渐消失在了原地。 过不多时,另一名白衣仙侍便被一把从虚空中伸出的 长刀架在脖子上,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这名仙侍同样是个瓜子脸、俏身段的年轻女子,只可惜头上发簪连同小半个发髻似是被一刀削断,许多乱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兀自惊魂未定的大半张脸。如此一来,再娇俏的脸蛋也顿失颜色。 待她磨磨蹭蹭地走到近前,看清了孤零零昏厥在地、口鼻溢血的同伴,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立刻褪了个干净。 齐敬之的声音随即响起,不但飘飘荡荡、方位难辨,更虚无缥缈、不似活人:「区区几个凡人,也敢来本座的道场撒野?」 听见这声质问,白衣仙侍煞白煞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喜色。 不论是哪路妖魔鬼怪,肯开口说话就好啊! 白衣仙侍急忙应道:「尊驾容禀!婢子乃是白仙教圣女身边的侍从,随主上途径宝地,因为教中信众苦苦哀求,才不得已开了一场***,不合扰了尊驾清修,也是不知者不为罪。还请尊驾看在我教白仙娘娘面上,饶过婢子们一回!」 「哼!你不用拿白仙那婆娘来压我,本座可不怕她的毒!上头洞窟里那个小姑娘是她什么人?血脉如此驳杂不堪,也有脸出来丢人现眼?」 闻言,这仙侍脸上才恢复了一丝的血色再次褪尽,颤声道:「圣女乃娘娘幼女,最是疼爱不过的,这还是头一回出来行走。至于其他……婢子两个被娘娘指派给圣女没多久,委实不知!」 「白仙这女儿血脉不堪、本事稀松,倒把她那套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学得精熟,升仙***都开到本座的余山里来了!你回去告诉白仙,既然白仙教不守规矩,那就休怪本座用她女儿的毒血洗练刀锋了!」 听了这话,白衣仙侍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双膝蓦地一软,却又强自撑住,一副想跪又不敢跪的可怜模样,嘴里更是一个劲儿地哀求:「尊驾息怒!若是圣女有失,婢子定会被娘娘投入聚阴池中,受万蛇噬身之刑,哪里还能有命在?」 这一次齐敬之未及出声回应,反倒是不见踪影的焦玉浪先一步笑嘻嘻地开口了:「兄长,我瞧她只知道惧怕白仙那婆娘,对咱们鹿氏兄弟却是一味搪塞,这分明是没有把你剥皮魔君放在眼里!」 齐敬之忽然得了这样一个恶俗匪号,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荒谬之感,可眼见小娃子眉开眼笑、仿佛忧愁尽忘的模样,心中不免有所触动。 他略作沉默,随即张口发出一声冷笑,沉声说道:「吾弟所言甚是!世间久不闻咱们鹿氏昆仲的名头,这些无知小辈竟一个个都张狂起来了!嘿,磨砺以须、及锋而试,今日正要显一显我二人剥皮拆骨的手段!」 说罢,齐敬之将横在白衣仙侍脖子上的煎人寿移开,收刀入鞘的同时亦将银煞血焰熄灭,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对方的身后。 先前焦玉浪忽然出声时,这个白衣仙侍明显吓了一跳,浑没想到身旁竟还藏着一位,虽然嗓音听上去像是个稚嫩的小娃子,却也只当是老魔头玩弄人心的把戏。 待听见两个老魔头要将她剥皮拆骨,白衣仙侍更是面露惧色,但尚能勉强保持镇定,似乎还想开口自辨两句。 可等她觉察到背后突兀出现的身影,脸上表情终于转成了绝望,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大老爷、二老爷开恩!婢子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白衣仙侍将头颅死死埋在臂弯里,颤抖着闷声开口:「婢子虽只是个伺候人的侍女,却也跟在娘娘身边行走了几年,两位魔君老爷若有什么想知道的,或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婢子去办的,只管吩咐下来便是!」 夜色深沉,篝火摇曳。 齐敬之沉默半晌,这才看着跪伏在脚边的白衣仙侍,语气悠然地开口问道:「白仙娘娘的本名叫什么?是何 来历?」 闻言,那仙侍声音里登时带了哭腔:「大老爷恕罪,婢子委实不知!」 齐敬之倒是并不意外,神情、语调皆不曾变化地继续问道:「白仙娘娘身在何处你总知道吧?」 「婢子知道!除了每年召集信众举办升仙***,娘娘常年坐镇本教总坛,极少外出。我教的总坛就在……」 白衣仙侍话只说了一半,整个人忽地僵住,接着就不住地发出高亢凄厉的惨呼。 她猛地抬起头来,七窍中皆有漆黑如墨的血液汩汩流出。 白衣仙侍脸上的皮肉触及这些黑血,立刻如蜡烛一般融化,同时腾起大蓬腥臭的黑烟。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的整个头颅便被滚滚黑烟笼罩,肉眼可见地消融了下去,原本的惨嚎也戛然而止。 「速退!千万别沾染那些黑血黑烟!」 眼见这熟悉的惨状于眼前复现,齐敬之立刻出言提醒焦玉浪,同时飞快后退至数丈开外,避开那些四处喷涌的剧毒之物,甚至来不及带走另一名重伤垂死的白衣仙侍。 大量黑血喷溅到那名仙侍的妖娆娇躯上,立刻腐蚀出无数触目惊心的黑色血洞,浓烈的黑烟随之腾起。 不过须臾之间,这两个助妖魔为恶的邪教门徒便已经化成了两滩腥臊发黄的汁水! 焦玉浪在齐敬之身旁现出身形,脸上满是惊悸之色:「好厉害!传说虬褫身有剧毒,今天可算是见识了!这白仙娘娘可真是心肠歹毒,竟给身边侍女种下了这样凶残的禁制!」齐敬之点点头,沉声道:「看这意思,这些白衣仙侍竟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此等禁制。」 当初黑驴精死前也说自己身上有禁制,齐敬之并未太过在意,事后也不曾发现什么端倪,如今两相比较,或许黑驴精口中的禁制就着落在黑煞针上,因为那厮不曾吐露背后之人,头颅又很快被青铜小镜炼化,才没显出异样来。 是以这还是齐敬之头一次领略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眸光森寒,杀心愈烈。 他忽地扭头看向焦玉浪,沉声道:「既然从两个仙侍嘴里问不出什么,那我就问一问这所谓的白仙教圣女!你来护法!我进这虬褫的残念里看看!」 第102章 秘法 闻听此言,小娃子顿生疑惑。 搜魂索念之类的秘法他倒是听说过,可那都是对活着的生灵用的,白仙教圣女早成了一具尸体,如何还有残念可查? 只是不等他开口询问,齐敬之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手探入上衣之内,将缠在腰间的虬褫尸扯了出来,径直将无面蛇头抵在了眉心。 在焦玉浪的注视之下,那张曾在李家空园见过的怪脸从蛇头上褪下,反向遮住了齐家哥哥的面容。 紧接着,那条看似细窄的虬褫尸忽然如布匹一般延展开来,蛇吻长得老大,好似一顶头盔包裹住齐敬之的头颅,盔顶两只蛇眼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竖瞳漆黑、尖锐如针。 无数细密的银色鳞片顺着齐敬之的脖颈一路向下延伸,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这具虬褫尸就如同一副烂银色的轻薄软甲,将静静站立的少年包了个严严实实,唯有背后的长刀煎人寿***在外。 小娃子瞧得目瞪口呆。 齐敬之的感受又自不同,周身的冰凉触感隔着衣物依旧明显,眼前更出现了一片既真实又虚幻的峰峦。 这些或墨黑或灰暗的高峻峰峦散发着浓郁至极的贪婪、厌憎、怨恨和恐惧。 满是恶意的情绪念头化为有如实质的黑灰色阴风,在峰峦之间呼啸激荡。 在这些峰峦的中央位置,一座孤零零的银色山峰被围在当中。 银色山峰通体缭绕着五色云气,每每与群山间黑灰色的阴风相遇,便如冷水遇上滚油,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 「难怪破梦而出后再没见过这些五色云气,原来是进入了灵魄面具,护住了白仙教圣女的残念。」 见此情景,立于虚空的齐敬之立刻有了计较,知道自己再迟来片刻,怕是白仙教圣女的残念就要被消磨殆尽。 与它的残念和五色云气相比,路云子的残念连同婉儿的怨毒阴风无疑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稳稳处于上风。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朝那座银色山峰招了招手。 缭绕五色云气的银色山峰登时响应,自群峰间拔地而起,飞快地向着少年飞来。 这山峰越飞越快,形体却越飞越小,最终化成茶杯大小,轻飘飘落在齐敬之的掌心。 他静静地看着这座小巧银色山峰,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这硕果仅存的虬褫残念,竟是一部功法! 功法名为《虬褫乘云秘法》,讲的正是如何采集和御使五色云气。 齐敬之曾问过焦玉浪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是什么,小娃子回答说是天人交感,心骨成就之后,便有灵觉洞开,最终达至「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的玄妙境界。 当然了,与齐敬之从各处听来的对心骨的不同描述类似,小娃子最后那两句只是一家之言,未必与《仙羽经》以及「怒鹤为履、振翅凌霄」的心骨相合,可拿来触类旁通,却不必奉为圭臬。…. 至于《虬褫乘云秘法》中所谓的五色云气,便是修士打开灵觉后与天地交感,将眼中所见纳为五气、耳中所听归为五音、口中所尝融为五味,最终炼制成的一门奇特神通,借之可缓缓托形飞举,谓之乘云,更能施展幻术,谓之惑心。 看到此处,齐敬之先是恍然,继而摇头叹息。 白仙教圣女在枕中梦里疯癫,出梦后依旧如此,一身实力无从发挥,但也能看出其真实境界并不高,随身的五色云气未必是它自己炼制,也许与用来遮护虬褫真形的正神神力一样,都是背后的尊长所赐,也难怪老魏会栽在他最为擅长的幻术上。 或许也正因这个缘故,这些残存的五色云气才会死保这座蕴含功法的银色山峰,而不是其他属于白仙教圣女的珍贵记忆 。 不多时,齐敬之便将这篇秘法通读一遍,发觉其似乎脱胎于一部名为《机杼经》的经文,就好似有人将《仙羽经》中的洗翅劲单拎出来,进行了某种适合自身的修改和演化。 只可惜《虬褫乘云秘法》中并未提及《机杼经》的具体经文,只能透过其中的只言片语来管中窥豹,什么采气缫丝、织锦裁衣云云,看得齐敬之一头雾水。 他当即又将《虬褫乘云秘法》细细看了一遍,确定已将其精髓要义牢记心间,便抛到一边,皱眉看向眼前的残念群山。 融入婉儿的阴风之后,灵魄面具对外来异物的抵抗之力大增,但与此同时,路云子的残念也基本随之失去了观看的价值,这一得一失之间,是赔是赚还真是不大好衡量。 齐敬之摇摇头,便将手中缭绕着五色云气的银色山峰向着那群山之间一抛,立刻引发了双方最为直接和激烈的碰撞。 不一会儿功夫,白仙教圣女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残念便被彻底粉碎磨灭。 路云子的残念与婉儿的怨毒阴风同样折损极大,规模缩水了小半,许多峰峦残破扭曲、摇摇欲坠。 下一刻,随着齐敬之心生退意,眼前的峰峦和阴风消隐无踪,虬褫尸也迅速从他的身上褪下,恢复了原本模样。 睁眼一瞥间,齐敬之看到了身上未曾完全褪去的银色鳞甲。 这似曾相识的独特软甲让他想起了枕中梦里的妖君亲卫,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很是古怪。 「或许这虬褫尸不该叫作腰带,而应叫做虬褫软甲?」 焦玉浪凑上前来,将齐敬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满脸好奇地问道:「兄长可有什么发现?」 齐敬之轻轻摇头:「你可听说过《虬褫乘云秘法》和《机杼经》么?」 小娃子闻言仔细想了想,随即很是干脆地摇了摇头。 齐敬之也不失望,白仙教既然极可能是给某位龙君正神干脏活的,教中人物所传习的功法自然是有讲究的,要么极为常见,要么十分隐秘,绝不会轻易让人寻到根脚。…. 便如《虬褫乘云秘法》,只看名字便知是这一族类专有,在虬褫当中或许很是常见,放到外界却未必有多少人知晓,即便泄露了,外人一时间也是无从查起。 若不是那个白仙娘娘还有几分爱女之心,没有在白仙教圣女身上也设下禁制,齐敬之怕是连这门秘法都没机会看到,更别提什么《机杼经》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便是那圣女身上也有禁制,比如那道五色烟气,只是阴差阳错被纳入了灵魄面具之中,继而随着整条虬褫被青铜小镜炼化了。 按下这些念头,齐敬之瞥了一眼几丈外那两滩黄色汁水,复又对焦玉浪说道:「如今玉枕已经寻回,我先回一趟郡城,将白仙教的事情通报给镇魔都尉官署,再托人给阿爷寄封信回去,然后就启程赶往辽州。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当可再会。」 焦玉浪又是摇头:「辽州路远,兄长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老魏此番千里追踪,最后客死异乡,虽是受了彭泽水府的委托,可说到底,也是为了寻回我家姑奶奶的寿礼。」 说到此处,小娃子脸上竟展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语气更是极为郑重:「不如……兄长带着赤金刀替老魏到巢州走上一遭!我必定禀明姑奶奶,以贵宾之礼相待!」 「老魏这一走,他家中境况想必不甚乐观,我巢州焦氏虽然对东海六州鞭长莫及,但好歹也有些名声在外,让赤金刀在我家姑奶奶的寿宴上亮亮相,没准儿就有些江湖人会卖几分面子,不去与魏家为难。」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当即轻轻颔首道:「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全。老魏也算是为了这场寿宴而死,人 无法到场,刀到了也是一样!我便代老魏去给你家姑奶奶贺一贺寿!」 焦玉浪立刻点头:「也好让更多的世人知晓,世上曾有金刀魏这么一号人物!」 两人计议已定,念及入山时的三人只余其二,不免又有些唏嘘,虽是深夜却皆无睡意,索性打着火把连夜出山。 一路无话,两人在晌午时分赶到郡城,焦玉浪自去联络焦氏和彭泽水府,齐敬之则直奔镇魔都尉官署。 刘牧之再一次见到齐敬之,还笑着说虽然给了腰牌,齐都头却不必每日都来点卯。 待听闻白仙教之事,饶是齐敬之只说了白仙教在紧邻怀德郡城的余山中举办升仙***,疑似邪教害人,更可能与李璜之死有关,却对夺回青洪公玉枕、老魏杀死白仙教圣女以及龙种虬褫等干系甚大的细节只字未提,这位年轻功曹的脸上依旧生出了几分愠怒。 「升仙***?只听这白仙教的行事,便知是个邪教无疑!」 刘牧之当即将齐敬之所说详细记录在案,保证一定禀明都尉严查,言语之间对这位年纪不大、本事不小的齐都头愈发看重。…. 齐敬之察言观色,见刘牧之应是头一次听闻白仙教之名,也就不再多言。 他向对方要了纸笔,当场给齐老汉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将自己的去向言明,末了不忘催促阿爷抓紧搬进县城里居住。 他与焦玉浪出门前,已将伥鬼童子和背后那个虎君的事情告知阿爷,嘱咐他一旦觉察出稍有不对,立刻点燃老魈前辈赐予的毫毛,同时也要尽快拿着大户们兑现的赏银到县城买一所宅子。 当时齐老汉答应得倒也干脆,只是齐敬之知晓他的脾气,怕是并不情愿搬离待了一辈子的自家院子。 想到这里,齐敬之又提笔给孟夫子写了一封信,请老师对齐老汉看顾规劝一二。 其实真要说起来,无论怀德郡还是松龄县都不是法外之地,虎精一事已然惊动了郡城镇魔都尉和五云司的缙云使者,短时间内虎君未必有胆量再来生事,可这终究有着风险,小心些总不会错。 刘牧之立在一旁,见少年写信时脸上隐有忧色,忍不住出言询问。 当他得知齐敬之是怕虎精的事情有后患,近期又要出一趟院门,当即笑道:「你以为这偌大的衙署为何只有我独自坐镇?还不是近来郡中多事,坏名声都传到都城去了!」 「都尉大人因此发了雷霆之怒,带了得力人马赶赴各县巡视,松龄县更是重中之重,巡视之后还会派人在各县镇守一阵,齐兄弟大可放心远行!」 「接下来,镇魔都尉官署与各县之间少不了公文往来,齐兄弟若是信得过愚兄,大可将这两封信交予我,改日随着公文一并送达松龄县衙。」 听见年轻功曹的保证,齐敬之虽然依旧不免忧虑,倒也终究放心不少。 「有劳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两封信递给刘牧之,随即拱手笑道:「不知刘兄可曾听说过《机杼经》?」 「《机杼经》?」 刘牧之一边接过信,一边讶异出声:「自然听过,据说是天衣教的根本功法。」 「天衣教?」齐敬之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对方竟然知晓。 刘牧之点点头:「天衣教是我大齐境内的一个隐秘邪教,教中高层自称上古天庭后裔,供奉所谓的上古天帝,并宣称我大齐八主中的天主之神便是上古天帝的化身。」 「只是天衣教似乎规模极小,行事也极为隐秘收敛,已经许多年不曾生事,是以听说过这个教门的人着实不多。我也是在镇魔院整理陈年卷宗时偶然见过,因为《机杼经》这个名字颇为奇特,这才留下些许印象。」 说着,年轻功曹看向齐敬之,疑惑问道:「不知齐兄弟是从何处听来?」 齐敬之当即赧然一笑:「这事情有些曲折,属实不便说与刘兄知晓,还请见谅!小弟厚颜,敢问刘兄看过的卷宗里对《机杼经》有何记载?」 没想到少年拒绝得如此直接干脆,而且拒绝之后还要发问,刘牧之先是一愣,继而哑然失笑:「我昨日就说你拍马屁的手艺太糙,但胜在脸皮够厚,没想到还是有所低估。」 这位年轻功曹揶揄了两句,倒也没有什么不满。 他仰着头仔细回想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我看过的那件案子似乎是出在百余年前的南疆五指山,当地百姓不堪贪官污吏欺压,聚众揭竿而起。朝廷派兵进剿、杀戮深重,惹恼了住在山中的一个青年。」 「此人披上一件金色的蛤蟆皮,变化成一只能口喷毒烟的三足金蟾,悍然打退了官兵,因此功绩被当地百姓拥立为王。卷宗上说,此人曾向麾下透露自己是天衣教金蟾一脉的法王,修炼的是教内根本经文《机杼经》中的金缕衣。」 齐敬之点点头,将年轻功曹所言暗暗记下,心中不免想起了白仙教圣女的蛇尾,甚至还有虎君的虎皮花衣。 他忍不住出言问道:「这位天衣教的金蟾法王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 刘牧之浅浅一笑,语气莫名地说道:「他的金缕衣被一名部下偷走献给了官军,本人则遭到了军中高手的围攻,既不肯降,也不愿被擒受辱,穷途末路之际以某种秘法激发了五指山中的一眼毒泉。」 「漫天剧毒无比的雨水降下,将一众军中高手连同他自己齐齐化为了脓水!」. 屠龙氏 第103章 老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怀德郡城以东的官道上,一青一黄两匹骏马正趁着月色疾驰。 将家书托付给刘牧之后,齐敬之曾想过以孟夫子弟子的名义,厚着脸皮去余山所属的阴司求见老魏最后一面。 然而他转念一想,老魏英雄一世,死前又是那般豪迈洒脱,多半只是在黄泉之中洗个澡,随后直接进入轮回,根本不会去阴司受审,也就熄了这个心思,一心只想参加完焦氏姑奶奶的大寿,好去尽快完成老魏临终时的嘱托。 至于白仙教圣女,一如路云子一般被青铜小镜吃干抹净,两个白衣仙侍则是所知有限,倒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说起来,齐敬之一路所杀妖魔之中,三只狐狸精太过弱小且不提,也只虎精没有引动青铜小镜出手,如今想来,多半是福崖寺里那座寄灵碑的缘故。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白仙教的底蕴远远比不上福崖寺,拿不出类似的宝物护住教中圣女的灵性。 反倒是刘牧之提及的天衣教似乎颇为不凡,而且其根本经文《机杼经》与白仙教的《虬褫乘云秘法》颇有渊源,但这家教门只在百余年前因为那位金蟾法王显露过行迹,眼下却不知到哪里去寻。 齐敬之在心里转着种种念头,同时极为娴熟地骑在一匹青骢马的背上,仿佛是个在骑术一道上浸yin多年的老手。 他在枕中梦里的一番经历,尤其最后劈杀人首巨蛇那一刀,为出梦后成就怒鹤心骨打下了厚实根基。 除此之外,齐敬之还意外收获了鹿栖云那马马虎虎的骑术,虽说剃头刮脸的手艺未及验证,但原本就会的剥皮技艺多半有了极大精进。 焦玉浪说青洪公玉枕能助人红尘炼心,乃是无价之宝,堪称一语中的。 马蹄声中,齐敬之似乎找回了几分在梦中骑乘雪螭兽冲锋时的感受。只不过这次他的身边只有焦玉浪一骑跟随,眼前也不是什么人喊马嘶、血海烽烟的战场,只有一条寂静无人、仿佛无有尽头的官道。 官道北面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江流向东而去,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据小娃子说,此江唤作曹江,在大齐的江河湖泽之中不算大,但也不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齐敬之扭头看向焦玉浪:「夜色已深,咱们再跑半个时辰就歇马,明早继续赶路。」 「好!」 骑乘一匹黄骠马的焦玉浪应了一声,又忍不住称赞道:「兄长初次骑马,当真是好耐力!」 在他这个自小骑马的军侯世家嫡脉子弟眼里,齐敬之的骑术算不上多好,赶路勉强够用,反倒是这份耐力更加令人惊讶。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加起来足足在马上待了好几个时辰,便是焦玉浪自己也已经浑身酸痛,不想齐家哥哥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齐敬之闻言一笑,摇头道:「我这两条腿早就木了,不过是骑马时心中颇觉畅快,不以为苦罢了。」 说话间,前方数十丈外的官道中央忽然凭空耸立起一个庞大黑影,看形状竟好似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巨大而低垂的树冠四面伸展,非但将本就极宽的官道遮了个严实,还向外延展出老远,彷佛一顶硕大无朋的青罗伞盖。 齐敬之遥遥看见,心中立生警觉,当即一勒缰绳,让胯下青骢马放缓了冲势。 焦玉浪也瞧见了,一边跟着减速一边低声道:「我可不记得这条官道上还有这般大的一颗树,怕是来者不善!」 齐敬之点点头,沉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们绕过去!」 说罢,他拨转马头,驱使青骢马小跑下了官道,在曹江的江滩上缓步前行。 焦玉浪连忙 跟上,同时不住地朝那颗突兀拦路的大树打量观望。 随着两人不断靠近,那颗大树忽然就从官道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两人眼前陡然一暗,只见前方的江滩上,一颗亭亭如盖的巨树正缓缓舒展身姿,庞大树冠甚至探到了江水上方。 此时齐敬之与焦玉浪相距拦路巨树已不过十余丈,已看出这是一颗很有些年头的老樟树,树身呈黄褐色,树皮纵裂如鳞片。 尤为醒目的是,老樟树的树干乃至许多粗大的枝杈上都绑着密密麻麻的红绸和红线,青翠苍劲之中颇有几分喜庆之意。 「竟然是个樟树娘!」焦玉浪忍不住叫出了声。 他见齐敬之面露疑惑之色,立刻解释道:「这是江水之南许多地方的风俗,父母怕家里的子嗣养不活,便会寻找十里八乡最古老最壮硕的樟树,让年幼的子女认其为娘,不但年年祭拜,还要给‘樟树娘,拴上红线以求庇佑。」 「嗯?这是邪神yin祀吧?当地官府难道不管?」齐敬之闻言讶然道。 「谁不希望家中子嗣兴旺,子女个个都能长大成人?」 焦玉浪摇摇头:「据说这法子颇为灵验,连不少吃衙门饭的人物都偷偷参与其中,官府不愿犯众怒,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上头查问,就推说百姓不过是让孩子认个干娘,算不得供养邪神……」 「哦?听你这么一说,这樟树娘倒是良善的灵木了?」 齐敬之打量了一下焦玉浪,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它拦住咱们必有缘故,没准儿是想给你这小娃子当干娘了。」 闻言,焦玉浪把嘴一撇,不乐意了:「我家才不信这种玩意!子弟中若有人胡乱供奉和结交异类,是要受家法的!」 齐敬之点点头,收起了脸上笑容:「你还记得黑驴精死前说的话么?青洪公祠内有颗老樟树,怕玉枕失窃之后被迁怒问责,连夜逃之夭夭了。」 「自然记得!难不成就是这厮?」…. 焦玉浪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旋即促狭一笑:「好啊!没胆子阻拦黑驴精,却来这里剪径,这是把咱们余山鹿氏兄弟当软柿子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忍不住横了小娃子一眼,无奈摇头:「你这是扮魔君扮上瘾了?」 他猛地勒住坐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老樟树,扬声喝道:「你这老货好不晓事,竟敢拦住咱们鹿氏兄弟的去路!真当我剥皮魔君的刀不利吗?」 话音落下,老樟树的树冠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紧接着,树冠上浓密的枝叶深处竟钻出了数十个不过一尺来高的小人。 这些小人身上皆着白衣,伸手拽住绑在树杈上的红绳,像是果实一般悬在树枝上,小脚丫飘来荡去,嘴里更发出婴儿般的欢笑。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树身上传出:「两位鹿家小哥儿恕罪,老婆子斗胆现身拦路,是有一句话想问,不知两位身上是否带了一个玉枕?」 见鹿氏二魔君的名头没有唬住对方,焦玉浪立刻板起了小脸:「哼!带了如何?没带又如何?」 「若是两位小哥儿带了玉枕,可否割爱相让于我?老婆子感激不尽!」 闻言,焦玉浪当即嗤笑一声:「越发像是个剪径的毛贼了!实话告诉你,玉枕就在我身上!这宝贝已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你空口白牙的就来讨要,当真好厚的面皮!」 老樟树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这些赤虾子乃是老婆子吸纳草木土石精气,再辅以香火功德结出的善果,食之可调和脏腑、补益心神。」 它顿了顿,似乎是权衡了一番才再次开口:「若是两位肯帮忙,老婆子愿以十枚赤虾子相赠!」 闻听此言,树前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讶异之色。 齐敬之仰起头,仔细打量那些名为赤虾子的小人,见它们除了身躯矮小,眉眼肢体连同笑声皆与婴孩无异,只是似乎憨傻得很,就只会笑,听不懂人类的言语,浑不知自己所依赖的老樟树要将它们送给外人吃。 念及于此,少年心中先就多了三分不喜。 他冷眼看向老樟树,沉声说道:「它们长得太像人,我们兄弟可下不了嘴!至于玉枕,自会被送回彭泽水府,就不劳你费心了!」 「两位既然提到彭泽水府,想必是知晓内情的。老婆子一念之差,被那头天杀的鬼龙唬骗,平白担了个盗窃的罪名在身上,任凭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既然两位亦是要将玉枕送归原主,何不与老婆子结个善缘?彭泽水府固然财雄势大,给出的谢礼却未必强过十枚赤虾子。即便两位不吃,也大可拿去与人交换,终归是吃不了亏的。」 听见这话,齐敬之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称奇。 他近来也见过不少精怪,这颗老槐树的性情是其中最为温顺的,无论是被焦玉浪出言讥讽,还是被自己当面拒绝,对方始终不曾表现出半点儿戾气,这一点连山魈前辈也做不到。…. 心里起了这个念头,齐敬之的语气便也温和了几分:「你的事情,我二人也知道一些,归还玉枕时可代为向彭泽水府分说,还请让开道路,让我们兄弟过去。」 老樟树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缓缓开口道:「二十枚!」 齐敬之轻轻摇头:「与多寡无关,说不要便是不要!」 一旁的焦玉浪也出言附和:「我这哥哥最重信诺,说了替你分说,就绝不会食言!」 闻言,老樟树却不说话了,连同那几十个赤虾子也闭上了嘴巴。 这些奇特的小生灵纷纷松开手里的红绳,仿佛果熟蒂落,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才一触及地面就立刻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老樟树的树躯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枝干变得愈发粗壮,本就庞大的树冠更是肆无忌惮地舒展开来,直欲遮天蔽月。 须臾之间,老樟树竟是独木成墙! 原本就松软的江边滩地迅速隆起,难以计数的粗壮树根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如活物一般向着四方攀爬,直教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青一黄两匹凡马发出惊恐的嘶鸣,不住地向后退去,仓皇躲避着紧贴地面蔓延而来的狰狞树根。 眼看这些树根飞快地从身侧绕过,头顶更有厚重浓密的树冠压盖下来,隐隐对己方两人呈包围之势,齐敬之立刻取出银烛台在手,冷声道:「当真没得商量?」 「老婆子从不害人,只是想请二位稍稍留步,再好好思量思量!」 老樟树闷声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息,枝叶和树根的动作却又加快了几分,明显是要将两人重重围困起来,也当真没有直接对两人出手。 对于老樟树的话,齐敬之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即便对方所言是真,也绝不可能将自己二人性命交在一只陌生的精怪手里。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点燃银烛台,抬手举在头顶,将银煞血焰探向几乎要触及自己头顶的枝叶。 一枚青翠欲滴的叶子登时便被引燃,继而是整簇叶片、整条枝干,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血焰顷刻间便蔓延开来。 本就纵裂如鳞片的黄褐色树皮被烧得炸裂开来,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 「啊!」 直到血焰已经布满了一小片树冠,老樟树才终于反应过来,庞大树躯剧烈颤抖,惨叫声连绵不绝。 方才消失不见的赤虾子们纷纷从树冠的各个角落冒头,站在高高低 低的枝杈上,个个面露焦急之色,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快帮老婆子灭火!」 老樟树的惨嚎愈发响亮,密密麻麻的粗壮树根疯狂拍打着地面,已有大半燃起血焰的火红树冠更是在空中狂舞。 听见命令,赤虾子们仿佛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将嘴巴咧开到最大,朝着血焰吐出一串串或青或黄的气泡。 青色的气泡落在燃着火的树枝上,立刻化为泛着绿色荧光的汁液,渗透进被烧得裂开的树皮缝隙之中,将血焰隔绝开来。 黄色的气泡明显更为沉重,皆是径直砸向猎猎舞动的血焰,旋即无声碎裂,化作如同泥水的浑浊雨滴,暂且压住了血焰蔓延的势头。 见状,齐敬之一手高举银烛台,一手控扼缰绳,驱使青骢马围着老樟树兜起了圈子。 原本如此骇人景象,只是凡马的青骢马见了必定惊惶无措,然而它被血光照在身上,竟然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步履再是从容不过。 此时四下里血光大盛,将附近一大块地界都圈了进来,无论是焦玉浪还是老樟树都能清楚看到齐敬之手里烛台上的殷红焰光。 于是,举着银烛台的骑马少年所到之处,老樟树的树冠枝杈和根系纷纷避让,不敢直撄其锋。. 屠龙氏 第104章 朱衣侯(新春大吉!) 齐敬之心里其实颇感惊讶,当初那条唤人怪蛇吞下银烛台后,几乎是立刻就死,绝无丝毫反抗之力。 相比之下,眼前这颗老樟树就要坚韧得多,是因为道行更高,还是心中的贪欲更少? 眼见齐敬之愈发迫近,老樟树连忙讨饶:「魔君息怒!老婆子只是想以身躯困住两位魔君,绝无加害之心,更无加害之能,还请饶我一命!」 经过先前连番挣扎,老樟树的根系几乎尽数钻出了地面,看上去竟比树冠还要庞大几分。 这些根系为了躲避血焰,紧密地团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大球。 十数人也未必能合抱的树干随之倒伏下来,将燃着血焰的那面树冠狠狠杵在地上,在被翻了一遍的松软泥土里狠狠研磨。 若是从远处看去,便好似这颗老树深深跪伏下来,正在以头抢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尽皆起伏不定,仿佛有地龙翻身,不远处的曹江亦随之变得昏黄一片。 只是这等激烈变化刻意避开了齐敬之和焦玉浪的方位,一方面,老樟树遭此重创,对两位魔君大为忌惮,不敢稍有触犯,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它确实犹有余力。 为防狗急跳墙,齐敬之没有逼迫过甚,只是摇头道:「有没有害人之心,只你心里最清楚,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血焰能放不能收,能不能活命,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只要魔君不再用那火焰烧我,老婆子就感激不尽了!」 老樟树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知其中的疼痛和怨恨,哪一种更多一些。 接着,它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呼啸,听上去好似狂风刮过树梢,树枝猛地折断、叶片哗哗作响。 「咿吖!」 一只最为靠近血焰的赤虾子尖着嗓子应和了一声,随即整个身躯猛地炸裂开来,化作一团青黄交缠的云朵,笼罩住一大片枝杈。 原本附着在那片枝杈上的血焰被一同罩住,又为青黄色的云朵染上了一抹血色。 下一刻,血焰开始缓缓熄灭,云朵也随之不断缩小,最终竟然双双湮灭、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焦黑枝杈。 眼见这个法子有效,赤虾子们登时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欢呼,接着便有十几只不约而同地扑向血焰,炸裂之声响成一片。 霎时间,一团足以遮住整个树冠的巨大青黄色云朵迅速成形,将大半火红、小半苍翠的树冠笼罩其中。 老樟树原本颤抖不已的树躯渐渐平静下来,除了偶尔抽搐一下,再不复先前的痛苦模样。 老樟树不再闹腾,曹江方向却传来巨大的浪涛翻涌之声。 齐敬之和焦玉浪立刻扭头看去,就见不知何时,江流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旋涡,一座楼阁的屋檐正从中缓缓向上浮出。 与此同时,一只足有磨盘大的乌龟已经先一步爬上了岸。…. 这只大龟人立而起,手脚不像是龟,倒更像是人,身上竟还套着一件缁衣。 缁衣的材质应是有些特殊,明明大龟是从江水里爬上来的,此刻看上去竟只是略显潮湿,并未拖泥带水。 缁衣大龟于江边站定,朝着这边遥遥开口道:「本官乃曹江水府清江使!尔等于江边斗法,污浊江流、搅闹水府,其罪非小!还不速速停手,随本官到侯爷面前领罪!」 缁衣大龟说罢便一甩袍袖,转身回江水中去了,竟是丝毫不怕岸上的两人一树就此逃走。 齐敬之坐在马上,默默瞧着那位清江使的背影,又遥见江水之中影影绰绰地全是黑影,还隐隐有兵刃的寒光闪现。 眼见此情此景,他立刻想起了枕中梦里的长须公和横行介士。 如今想来,所谓以夏州为祖地的长须一族,可不就是虾么?无肠营那些披青甲的横行介士分明就是螃蟹! 玉枕本就出自彭泽水府,又落入龙种虬褫手中,那枕中梦里映照出某些水府中的景象,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只是不知,大齐的各处水府之中有没有能化为人形的虾公蟹将?有没有所谓的鲛人、氐人?有没有雪螭兽和海龙驹? 「兄长,这位曹江水神我听说过,乃是曹姓邾氏,封号是朱衣侯,乃是祖上传承下来的侯爵神位。」 焦玉浪打马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曹江水府历来自成一系,祂与我家同为侯爵,平素又没什么来往,我这焦氏嫡脉子弟的牌子怕是不太好使。」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眉头微蹙:「这位朱衣侯是龙族水君吗?」 因为白仙教圣女之故,他心里对水府之神特别是龙族水君颇为警惕,见这位曹江水神忽然冒出来,难免就想到了白仙教背后那位正神靠山。 焦玉浪立刻摇头:「不是,甚至也不是任何水精,而是正经的人族血脉!据说自大齐开国时,他家祖上就是曹江之主,很少与其他水神来往,更别提焦氏这样的后起世家了。」 齐敬之点点头,眉头舒展了几分。 他将方才路遇老樟树的前前后后回想了一遍,扭头看向趴伏不动的老樟树,开口问道:「你这厮是如何得知玉枕下落,还如此精准地将我二人截住的?」 听齐敬之有此一问,老樟树缓缓摇动焦黑了大半的树冠,老老实实答道:「当初老婆子从青洪公祠逃走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情知上了那头鬼龙的恶当,一时怒从心头起,便不管不顾地追踪而来。」 「至于能截住二位魔君,半是机缘巧合、正巧走了同一条路,半是嗅到了那玉枕上沾染的香火气息。老婆子在青洪公祠里待了许多岁月,对这气息最是熟悉不过,隔了老远便生出了感应。」 说着,老樟树的语气里又带了几分疑惑:「只是不知为何,小魔君包袱里的玉枕上似乎还另外掺杂了某种神力,虽只一丝,落在老婆子鼻子里,却是醒目得紧。」…. 闻言,齐敬之心中便是一动,虽不知这老樟树的鼻子生在何处,却也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 当日在升仙洞中,白仙教圣女体外有着两道防护,分别是源自《虬褫乘云秘法》的五色云气和一道白色烟气般的正神神力。 三人破梦而出之后,这两样东西都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五色云气已经与虬褫残念一起被彻底磨灭于灵魄面具内,这个自不待言。那道用以遮护虬褫真形的正神神力,却是始终不见踪影。 如今听老樟树这么一说,难不成竟是进入了枕中梦境之内?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那道神力加持,枕中梦境才会显得那般真实,白仙教圣女才能在齐敬之多次搅局的情况下依旧掌控住了大部分梦境,几乎从始至终占据着上风。 由此推而广之,自己能在梦境最后劈出那一刀,是因为老魏身上残留的煎人寿神力?因为实在太过微弱,连这老樟树也闻不出? 这些念头生出,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齐敬之摇摇头,将这些心思按下,随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向江边。 江心处,一艘飞檐翘角、装饰华美的画舫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大红灯笼高悬,同时伴随有丝竹之声,正朝着岸边缓缓驶来。 这等做派,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倒好似游湖饮宴一般。 不多时,画舫便缓缓靠在岸边,一块踏板被放了下来。 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老樟树,实想不出这老货如此大的 身躯该如何上船。 下一刻,老樟树的躯干上忽然裂开一个大树洞,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从中探出了脑袋。 老妪的额头上方光秃秃的,只头顶和脑后还留存有稀疏的白发,白发边缘处更是一片焦黑,一副烟熏火燎的凄惨模样。 见状,焦玉浪才要出言讥笑,但下一刻就露出了惊容。 只因这白发老妪的头颅,赫然长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人头狗身的怪物从树洞里钻出来,一身黄褐色的皮毛,夹杂着鳞片状的白色斑点,看身量不过寻常家犬大小,比齐敬之家里的老黄狗还要瘦弱不少,毫无先前遮天蔽月、翻土如地动的煊赫威风。 这怪物落在地上,看见两人怪异的目光,讪讪笑道:「让两位魔君见笑了,我这一族皆生得这般模样,乃是树精中的一脉,名为云阳。」 「至于老婆子自己,因为身上花纹与豹皮樟类似,认识的都唤我一声豹樟婆子。」 说罢,自称豹樟婆子的树精撒开四条狗腿,一溜烟儿地跑上了画舫。 看着对方的背影,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觉世间广大,当真是无奇不有:「长成这副模样,难怪鼻子灵得很,隔了那么远,竟连玉枕中残留的神力气息也嗅得出。」…. 他摇摇头,将青骢马拴在倒伏于地的老樟树上,随即当先走上江边踏板:「走吧,咱们也去会一会这位曹江水神朱衣侯。」 待他与焦玉浪登上甲板,就见这条画舫分作了上下两层。 上头那层雕梁画栋,当先是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因为围着赤红色的布幔纱帘,看不见内里究竟。 底下这层则是一间极为宽敞幽深的船舱,门窗皆是紧闭,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棂,可以看见舱内点着深青色的幽暗烛火。 烛火摇动间,几道看不清相貌的模糊身影正坐在舱中饮酒,除了频频举杯,不曾发出半点儿响动。 船舱外甲板一角,几名乐工跪坐,正在鼓瑟吹笙。 这些乐工看上去倒是活人,只是脸色颇为苍白,看见登船的齐敬之和焦玉浪,其中就有个鼓瑟的中年乐工想要起身,却被同伴死死拉住。 眼见对方神情有异、欲言又止,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才要走过去询问,就听头顶传来先前那头大龟的声音:「鹿氏兄弟,尔等戴罪之身,不速速上来拜见侯爷,在下头磨蹭个什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眉毛一拧,伸手拽住焦玉浪的腰带,在甲板上重重一踏,当场带着小娃子腾空而起,轻松跃上了二层。 未及落地,便有一座琉璃瓦顶、朱漆梁柱的亭子落入二人眼中。 亭上挂着一匾,写着「江心亭」三字,倒也直白应景。 「好俊的身手!」 江心亭的赤色帷幔之内,忽有一人开声,嗓音温和浑厚。 齐敬之洒然一笑,一掀赤红色纱帘,当先走了进去。 只见亭内不过一桌一凳,一个穿大红锦袍的中年人独坐桌前,自称清江使的缁衣大龟侍立在侧,豹樟婆子则匍匐在地,满脸的讨好模样。 红袍中年人颊生虬髯、须发皆赤,尤其一对大红浓眉极为醒目。 「见过尊神!」齐敬之不卑不亢地抱拳行了一礼。 缁衣大龟立刻怒喝出声:「大胆!侯爷面前,竟然还敢拿大!」 朱衣侯朝它摆摆手,丝毫不以为忤。 祂仔细打量了齐敬之和焦玉浪两眼,开口问道:「你二人是姬姓五鹿氏,还是元姓阿鹿桓氏?」 齐敬之一怔,旋即笑道:「都不是!鹿姓不过是随口胡诌,我名齐敬之,是麟州山中的一个猎户。」 说罢,他看向焦玉浪,见小娃子点头,才继续说道:「我这兄弟名叫焦玉浪,乃是巢州焦氏的子弟。」 「哦?那便都是圣姜之后了!」 朱衣侯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扬声说道:「使者何在?还不速速为这两位小友摆座!」 听见这话,趴在地上的豹樟婆子凄苦一笑,将脑袋深深伏了下去。 缁衣大龟则立刻应声,忙不迭地奔出江心亭,不一会儿便取了两套杯碟碗筷并两个凳子过来,点头哈腰地延请齐敬之与焦玉浪入座。 这副前倨后恭的做派,立刻得了小娃子一个大大的白眼。 朱衣侯瞧在眼里,不由哈哈一笑:「邾某虽与巢州焦氏并无往来,却也听闻过云骧侯的勇武之名,焦婆龙母的名声更是哄传水府。」 「曹江实在偏僻,我府里这个清江使者目中无人惯了,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小友莫要见怪!」. 屠龙氏 第105章 帝膏 从上船开始,一向性子颇野的焦玉浪就稍显沉默,此时更是坐得笔直端正。 闻听朱衣侯致歉,小娃子立刻起身,拱手行礼道:「尊神乃是侯爵,当与我祖父平辈论交,如此客气迁就,小子实在当不起!您府中使者亦是职责所在,小子岂会见怪?」 齐敬之从未见过小娃子这副世家子谦恭有礼的做派,心中不免好笑。 当下只见朱衣侯伸手一引,请焦玉浪落座。 祂自己则看向齐敬之,温言道:「小友大可不必因出身门第介怀,姜姓齐氏在这大齐可谓再尊贵也没有了,更何况你已入了修行之门,又与焦氏子弟为友,日后前途实不可限量!」 齐敬之哑然,先前不过随口含混说了一句自身来历,不想对方竟是会错了意,反倒出言安慰,实在教他啼笑皆非。 由此可见,这位朱衣侯倒并非以门第论高低的势利眼,只是有些迂腐,执着于所谓的血脉源流罢了。 便如齐敬之对于老城隍所说,谁家还没个奢遮显赫的祖宗了?想来除了那本《禁册》中所载的姓氏,任谁坐在这江心亭里,怕是都会被这位曹江水神以礼相待。 念及于此,齐敬之开口问道:「尊神,先前我们二人与这树精斗法的事……」 朱衣侯摆摆手:「不过是在江边翻了翻地,算得什么大事?我也不问你们为何斗法,只是我瞧这树精身上并无恶业,反倒受过不少香火,若是双方没有解不开的仇怨,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说着,祂向桌上的酒菜指了指,呵呵笑道:「本座今夜忽生雅兴,到这江上赏月饮宴,可不耐烦给你们断官司!」 闻听此言,豹樟婆子猛地抬起头来,一张老脸上已是喜动颜色,当即连连叩首:「老婆子愿意和解!多谢上神体恤!」 齐敬之想了想,念及先前这老货确实没有表露出加害之意,只是执拗了些,一心想寻回玉枕、洗脱身上的罪名,便也点头道:「便依尊神之意。」 他扭头看向地上的豹樟婆子,一字一句说道:「先前答应你的事情,我兄弟两个绝不食言,定将你身上罪名洗清!」 事到如今,因为被曹江水神横插一手,偏偏双方皆不愿将玉枕的事情捅出来,豹樟婆子情知事不可为,便是不信也得信了。 它从地上站起来,狗身猛地一抖,竟将表皮上鳞片状的白斑甩脱了几十片下来。 这些白斑甫一落地,便化作穿着白衣的小人,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欢笑。 「这是二十枚赤虾子,一半献给上神,一半送予两位小哥,权当老婆子的谢礼!」 说罢,豹樟婆子伏低身子行了一礼,旋即转身跑出了亭子。 不知何时,画舫已经驶离了岸边,重又回到了江心。 豹樟婆子却是丝毫不曾犹豫,当即纵身一跳,扑通一声跃入了江水之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竟是连岸上的那颗缠满红绳的老樟树都不要了。…. 「它少了这二十枚赤虾子,定然没法跟人交待,今后这樟树娘怕是做不成了。」 朱衣侯感慨一声,探手朝着地上的赤虾子们遥遥一抓,这些小家伙便纷纷化为青黄二色的云朵,飞到餐桌上空,在众人头顶飘来荡去。 祂抬头瞧了一眼,颔首道:「难得见到如此纯净的赤虾子,我看也无需烹饪了,生食风味最佳!」 闻听此言,齐敬之和焦玉浪皆是面露异色。 朱衣侯见了,略一思索就了然笑道:「赤虾子并非真的生灵,乃是樟树娘吸纳草木土石精气,再以护佑孩童所得的香火功德衍化,只是看上去像是人形罢了。」 「香火功德非神道不可用,邾某便自作主张收去,如今剩下的这些云朵 乃是最为纯正的土行和木行精气,与我用处不大,却对炼骨壮命、天人交感这两个大境界的修行极有裨益,便由你二人收用了吧。」 听见这话,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随即双双摇头。 哪怕不是真的生灵,可这些赤虾子与人族婴孩太过相像,纵然此刻化作了云朵,也着实下不去嘴。 见状,朱衣侯虽有些惊讶,倒也没有再劝。 祂略作沉吟,忽地一挥袍袖,众人头顶的青黄色云朵便如飞鸟投林,纷纷钻入那只赤色大袖之中。 接着,这位曹江水神扭头向清江使吩咐道:「取帝膏酒来,再烹一头山蛟。」 缁衣大龟闻言面露讶色,连忙躬身应了,再一次奔出了江心亭。 它不多时便折返,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白玉酒壶。 见朱衣侯轻轻颔首,缁衣大龟便为三人各斟了一杯。 微微泛金的酒液才自壶口中流出,便有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鼻。 朱衣侯端起酒杯,笑着言道:「这酒是按照大齐宫廷御酒的方子所制,名唤帝膏酒,乃是每一斗百年老酒配以帝膏一两同煮而成,饮之能调五脏、壮气血,辟四时寒邪不正之气,正合两位小友今时修行所用!」 听见这话,焦玉浪立刻扭头,眼巴巴地瞅向齐家哥哥。 齐敬之不禁莞尔,一边举杯,一边点头道:「既然有益于修行,少饮一些倒也无妨。」 焦玉浪闻言大喜,立刻跟着举杯。 他凑近杯子,闻了闻其中淡金色酒液的异香,脸上露出陶醉之色,竟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哎?这是药酒,你修为还浅,岂能满饮?」朱衣侯立刻出言提醒,却已然晚了。 下一刻,只见小娃子的脸色倏地通红一片,两耳更是像烧着了一般,双眼之中也升腾起雾气,变得水汪汪的。 他强自忍耐了片刻,忽地一张嘴巴,吐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气,同时怪叫道:「好辣!好热!」 见状,朱衣侯反而松了一口气,旋即哈哈大笑:「我见你年纪尚幼,竟将这杯酒一口灌下,心下还以为必可见到七窍生烟的奇景。不成想小友身躯强健、远胜凡俗,不过是吐了一口白气而已,巢州焦氏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的小娃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巢州焦氏的虚名,吐着舌头哈气半晌,才有些羞恼地开口道:「侯爷是老前辈,玉浪不敢埋怨,只是这酒劲实在太冲了些!晚辈饮了这一杯,只觉周身劲力鼓荡、气血充盈,怕是几天都不用吃饭了!」 朱衣侯闻言又笑,口中介绍道:「我这煮酒的帝膏乃是由苏合香、安息香、麝香、乌犀屑、檀香、沉香、丁香等诸多香料、药材所制成的药丸,服之本就能大益气血、祛除外邪,再辅以水府中自酿的百年老酒,效用自然是极强的,莫说是寻常人吃了……」 这位曹江水神顿了顿,看向举杯未饮的齐敬之,语气里就带出了几分得意:「前人医经有言,卒暴、堕攧、筑倒及鬼魇死,若肉未冷,急以酒调和帝膏灌入口,若下喉去,可活!」 「正是呢!我家侯爷制作这帝膏的原料皆是世上罕有的极品!」 一旁的缁衣大龟忍不住搭腔:「药成之日,曹江上恰有一名船工患伤寒而死,其心尚暖,侯爷取一丸帝膏以老酒灌之,那船工当场复苏醒转,堪称起死人而肉白骨也!」 这位清江使话音才落,焦玉浪忽然打了一个饱嗝,引得众人目光又向他看去。 好在小娃子脸皮甚厚,面上竟是毫无异色,只是拿手遮住散发浓烈酒气的嘴巴,向齐敬之低声说道:「兄长,这一杯酒喝下去,抵得上一肚子肉干了!」 齐敬之自然知道焦玉浪所说的肉 干是何物,心中亦是颇感惊讶。 出门前,他和焦玉浪可谓饱食虎肉,接连好几宿都是夜不能寐,须得行拳练功方可消化,身躯之强健一日胜过一日。 因为这个缘故,眼见虎君和伥鬼童子并无动静,两人出门往郡城来,随身着实带了不少肉干。 这肉干不比鲜肉,极是冷硬磨牙,如今却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多好吃自然谈不上,无非是对壮命境的修行助益极大。 若是换成未吃过虎精肉的小娃子,方才饮下这一杯帝膏酒,说不得真要七窍生烟了。 齐敬之盯着焦玉浪仔细瞧了半晌,见小娃子除了周身气息鼓荡,确实没有大碍,反而得了不小的好处,这才放下心来。 他向朱衣侯略一举杯致意,随即同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淡金色的酒液入喉,齐敬之初时只觉口鼻间皆是异香,反而没尝出几分酒味,但很快胃中就仿佛有一团烈火燃起,无数道热流向着四肢百骸奔涌蔓延而去,更有一口灼热气息向上升腾、直冲颅顶! 他不由得深深呼吸,心间更有一只白中带赤的仙鹤振翅而起、凌霄长鸣。 随着怒鹤心骨浮现,在他体内乱窜的热流齐齐一滞,旋即彷佛有了统属,开始遵照鸣鹤法的呼吸韵律,沿着洗翅劲的发劲行气路线奔腾流转。 落入众人眼中,便是齐敬之一杯酒下肚之后,只脸上微微泛红,周身气息则以某种奇妙的韵律浮沉涨落不定,除此之外,就连神情都未曾稍有变化。…. 朱衣侯看在眼中,顿时目露奇光,忍不住抚掌赞叹道:「齐小友的修为当真不俗!」 齐敬之忽地张口吐出一口浊气,向眼前这位曹江水神一拱手:「多谢尊神!」 朱衣侯立刻摇头:「那二十枚赤虾子乃是难得的善果,本座能得到,也是沾了你二人的光。我瞧你犹有余力,今日能喝多少便喝多少,宴后另有一壶相赠!」 这次不等祂吩咐,缁衣大龟已经持壶上前,又给齐敬之斟了一杯。 齐敬之也不推辞,转而朝朱衣侯笑道:「尊神如此平易近人,晚辈斗胆,有句话不吐不快!」 「哦?但说无妨!」朱衣侯自顾自饮了一杯,面不改色地道。 齐敬之立时神情一正,肃容说道:「晚辈上船时,见下层那几名乐工皆是寻常人,演奏之时面色惊惶、神思不属,不知是何缘故?」 「嗯?有这等事?」 朱衣侯放下酒杯,凝神静听了片刻,点头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先前本座还以为是水府里的鼓瑟乐工长进了,能将这首《秋神降霜曲》演奏出几分‘严霜初降、凉风萧瑟,的意境,如今细细听来,这乐声确实有异。」 说着,祂便扭头看向了缁衣大龟。 就见这位清江使上前一步,低声解释道:「在下头演奏的不是府里的乐工,乃是几个流浪江湖、四处卖艺的路岐人。属下也是见其中那个鼓瑟的颇有几分技艺,侯爷又极爱此道,这才将他们请过来助兴。」 它顿了顿,又补充道:「请人的时候,只说是家中老爷游江宴饮,上船前皆以幻术遮其耳目,不曾透露过水府名号。」 「胡闹!坐在船舱里饮宴的都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将这几个生人放在下头?还不请到上层来!」 朱衣侯呵斥了两句,又补充道:「对了,近来夜里的江风已颇有些凉意,也为他们备些酒食驱寒。」 缁衣大龟一缩头,连忙领命而去。 上船以来,这位清江使已经几番进进出出,齐敬之看着它的背影,深深觉得这位的差事着实不好干。 朱衣侯却无这等体会,轻笑道:「此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江中岁月悠 长,本座闲暇时最喜爱饮酒听瑟,下头的人难免要投我所好,今次办事毛躁了些,倒让两位小友见笑了!」 闻言,齐敬之神情丝毫不变,当即站起身来,拿过白玉酒壶将朱衣侯的酒杯斟满:「尊神不嫌我这恶客多事便好。」 朱衣侯摆摆手,举杯向齐敬之致意道:「小友说哪里话!若非你好意提醒,本座险些苛待了这些苦命的路岐人。我一向自认是个爱乐之人,一旦此事传扬出去,那才真成了笑话!」 说这话时,这位曹江水神脸上隐有郁郁之色。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对方虽然贵为一江之主,仍旧免不了遇上不如意事。 只是彼此地位悬殊、交情浅薄,他自然不会讨人嫌地刨根问底,落座之后同样举杯:「尊神雅量高致,也只有那些个没心肝的人才会乱嚼舌根,狺狺狂吠而已,实在无须介怀。」 说罢,一少年一神祇相视而笑,各自将杯中之酒饮尽。 这回齐敬之已有了经验,酒入豪肠,心间怒鹤立刻振翅起舞,几个呼吸之间便引导酒中药力贯通全身。 默默感受着体内变化,他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欣喜,这壮命境外炼第三层专气致柔的功夫,距离修成之日已然不远。. 屠龙氏 第106章 踏剑飞仙 虽说《仙羽经》对于内炼、外炼的进度并不强求一致,也无须分出个先后,然而齐敬之自觉心骨成就之后,对外炼功夫的反哺颇为可观,再辅以虎精肉干和帝膏酒,个中提升更是立竿见影,也难怪这心骨会被视为踏入修行的真正门槛。 眼见齐家哥哥与朱衣侯饮酒谈笑,一旁的焦玉浪眨了眨眼睛,悄悄伸手抓向白玉酒壶。 忽然间,一道皎白色的流光从他的领口猛地蹿了出来,直奔白玉酒壶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焦玉浪伸向酒壶的手掌倏然转向,极为精准地抓住了那道流光,旋即飞快地塞回了怀里。 朱衣侯神目开阖、若有所思,却并没有出言询问。 焦玉浪嘿嘿一笑,大大方方地抓起白玉酒壶,起身给朱衣侯和齐敬之满上,末了还顺势给自己倒了一杯。 见状,朱衣侯亦是会心一笑,正要开口揶揄这小娃子两句,就听江心亭外一阵脚步声响。 不多时,亭外便有乐声响起,比之先前少了凄惶萧瑟,多了欢快舒畅。 朱衣侯听得轻轻颔首,一对赤色浓眉亦随之扬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一首正合此间我等宴饮之乐!」 说着,这位曹江水神一挥衣袖,原本将亭子四面围住的赤色帷幔立刻自行卷起。 霎时间,皎洁的月光洒进亭中,江上之清风亦拂面而过,令众人的心怀为之一畅。 亭外不远处,齐敬之上船时见过的那几名乐工正跪坐在席子上演奏,脸上满是敬畏和专注,先前的惊惶之色却已消失不见了。 他们身前放置着几案,上头摆着酒菜,看菜色与江心亭内并无差别。 缁衣大龟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同样穿黑衣的侍者。 侍者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托盘,托盘内放了一物,看上去似乎是一头小猪,皮肉的颜色却是翠绿欲滴、有如鲜笋。 缁衣大龟将桌上已有的几道菜色挪开,腾出中央的大片位置,继而从侍者手里接过红木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它挥挥手,让那名侍者退下,笑着介绍道:「两位贵客,此物名唤山蛟,生于曹江上游的龙岩山中,其形或如豚,或如小犬,常在夏日雷雨天里吼叫,吠声如雷,声闻数里。挖笋人往往循声而至,掘土二三尺可见其穴,击而毙之,乃是极难得的山珍。」 「不错!」 朱衣侯接过话茬:「此物是百年山笋吸纳龙岩山中的地脉龙气所化,乃是天生龙种,成形之后再修百年可如蛟化龙,故名山蛟。」 说到此处,祂朝两人眨了眨眼,轻笑道:「只可惜本座登临神位以来,进献给国主连同自己府里烹食的山蛟已有数十头,还从未见过有化龙的。」 「这道菜便是以整头山蛟为主料,在热油中滚上几滚,再辅以秘制酱料蒸煮片刻,即以木案盛之,其肉质细嫩爽口,带有一股独特的鲜甜,闻之亦有草木之清香,吃得再多也不觉油腻!」…. 「还有一点最难得之处,便是食山蛟之肉可纯化内息与气血,与劲力过于刚猛的帝膏酒堪称相得益彰!」 「这山蛟肉算不得如何珍贵,只是要想吃到亦需几分运气,如今本座府里只此一头,两位小友千万不可错过!」 说罢,朱衣侯当先动筷,在盘中山蛟的脊背上夹下一块翠绿欲滴、晶莹剔透的皮肉,放进嘴里轻轻一抿,几乎未做咀嚼便咽下了肚。 下一刻,这位曹江水神的脸上忽然蒙上了淡淡的水润光泽,原本如火焰般耀人眼目的赤须红发也似乎少了几分火气,比之先前柔顺了许多。 见状,齐敬之没有犹豫,也跟着夹了一块山蛟肉放入口中,果然是入 口即化、唇齿留香。 齐敬之是猎户,曾吃过许多种山中野物的肉,却都不及这山蛟肉口味独特。 明明看上去无论是颜色还是纹理都更像是山笋,吃进嘴里却是实实在在的肉味,就像是极为软烂的炖肉,香浓绵软、汁水充盈。 随着他将这一口山蛟肉咽下,便觉一派清凉之意沿着喉咙直下肚肠,随即扩散至全身,将方才两杯帝膏酒勾起的燥意冲淡了不少。 齐敬之尚在回味,一旁的焦玉浪早已运筷如飞。 小娃子的吃相极好,咀嚼时悄无声息,每次都将嘴里的山蛟肉咽尽才会再去夹肉,而且每次只夹一小块,脸上更是一本正经,绝无急切之色,除了吃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多,仪态上竟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方才他饮下一杯帝膏酒之后,还说自己怕是几天都不用吃饭,这会儿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敬之嘴角微翘,心里却是另有计较。 看焦玉浪的模样,便知帝膏酒和山蛟肉对于军侯世家的嫡系子弟而言,同样是极为难得之物。朱衣侯说算不得如何珍贵,怕也只是祂的自谦之言。 由此看来,赤虾子的价值远超先前自己所想,而眼前这位曹江水神若是没有旁的谋算,倒是个极厚道的人物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有心向对方请教几个修行上的疑难,正在斟酌词句的当口,忽听亭外半空中传来一道猛恶如呼啸的风声。 一个苍劲洪亮的声音随风传来,字字清晰可辨:「下方鬼船上可是曹江之主?」 齐敬之和焦玉浪立刻循声抬头,朱衣侯更是腾地站起身来,身躯微微一晃,下一刻便已经站在江心亭外,立身于画舫二层的甲板前端。 几人目光所及,但见明月在天、满江澄澈,长空中有一人衣袖飘飘、踏剑而来。 等对方到了近前,悬停于画舫上空,齐敬之的目光登时一凝。 来者竟不是人,而是一座枯瘦老者模样的木雕! 不是神庙中供奉的那种彩漆鲜艳的庄严造像,倒更像是巧手匠人以老树根信手雕琢而成。 这个木雕老者的身量不高,又是弓腰驼背,体型看上去与未曾长开的焦玉浪差相仿佛,身上罩了一件黄色袍子,破破烂烂的衣袖随风飘荡,内里空空如也,竟是没有胳膊的。…. 老者通体呈原木色,额头上皱纹深陷,眉眼五官栩栩如生,颌下的长髯、鬓间的细密发丝连同脑后纠缠在一起的乱发,皆是原本树根上的大小根须所化,在月光下被照得纤毫毕现。 除了这些明显的异相,木雕老者眸子灵动,神情举止绝无半分僵硬滞涩之感,直与活人无异。 待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齐敬之和焦玉浪也起身走出亭外,站到了朱衣侯身后不远处。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老者脚下踏着的木剑。 那柄木剑同样是原木材质,只勉强有个剑的轮廓,剑身弯弯曲曲、刃口亦是极厚,与其说是剑,倒更像是一根带柄的木棍,毫无传说中飞剑的锋锐凌厉可言。 只是回想起先前那声如冬日里北风呼号一般的剑啸,无人敢轻视这柄木剑的威力。 朱衣侯目光凝重,抬头扬声喝道:「曹江之主不敢当,邾某正是此江水神,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老夫邓符卿,几位唤我邓叟便是!」 木雕老者居高临下、语声苍劲,却因为弓腰驼背,头颅不自然地向前探出,看上去并无什么威势可言。 齐敬之扭头看向焦玉浪,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 小娃子摇摇头,嘴唇无声翕动,看口型分明是在说:「没听说过!」 朱衣侯似乎同样没有听过邓符卿 的名号,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阁下有御剑行空之能,必是凝聚了道种的高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请恕邾某孤陋寡闻,实不曾听说木精之中还有阁下这么一号人物!」 闻听此言,邓符卿呵呵一笑,悠然道:「何止木精之中无高人?除了得天独厚的龙种和少数山灵水精,这齐国境内的精怪实在不成气候,着实可惜了这片大地下潜藏的充沛野性!」 说这话时,这位邓叟向岸上那颗倾倒在地的巨大樟树瞟了一眼,又看向了江心亭内的餐桌,目光幽幽、极是深邃。 「看来阁下是自大齐之外而来!我大齐乃是诸夏苗裔、圣姜封国,向来以人道为本,自然容不得精怪作祟!」 朱衣侯一拧眉毛,语气已是冷了几分:「阁下以邓为姓,难道所尊奉的是那东夷旧主、少昊金天氏吗?」 闻言,邓符卿眉毛一挑,轻笑道:「少昊金天氏同样是人族,与老夫这个木精何干?我这个邓,乃是邓林之邓!邓地多桃林,故以此为姓。」 「原来是以地为氏!桃林、符卿……《礼仪志》有云,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户,名仙木,百鬼所畏。」 朱衣侯脸色稍缓,轻轻颔首道:「桃木刚正,能制鬼辟邪,自古便有仙木之称,难怪阁下能修成如此高深境界!只是不知阁下万里迢迢来大齐寻邾某,究竟意欲何为?」 邓符卿缓缓摇头:「这个不急,你既然问了邓某姓氏源流,那老夫倒也想请教请教,你这个邾氏,又是源出何处?」…. 闻言,朱衣侯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夏神之后、曹姓邾氏,若非如此,邾某如何做得这曹江之神?」 「哈哈哈!」 邓符卿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虽苍老沙哑,其中却满是桀骜之意:「武成圣王敕封的所谓八主之神,除兵主蚩尤外皆无姓名,更不要说位列四时主之下的司夏之神了,怎么到了你这里,竟还弄出姓氏传承来了!」 朱衣侯显然早就听过类似的话,面色丝毫不变:「这有什么?本座一身火行血脉,比大齐镇魔院五云司里的那些缙云使者都要纯正,这便是明证!」 邓符卿的笑声愈发响亮起来,矮小枯瘦的身躯在木剑上摇摇晃晃,险些就要从上头跌下来。 他笑了半晌,眼见朱衣侯双目带赤、须发皆竖,几乎要当场发作,这才强行收声。 下一刻,就听这位木雕老叟一字一句说道:「在老夫看来,你不是什么曹姓邾氏,而是太昊伏羲氏之臣,那位炎皇朱襄氏的正统后裔!」 此言一出,朱衣侯立刻勃然大怒:「真是一派胡言!伏皇乃风姓伏羲氏,是诸姬、诸姜的共祖,那所谓的太昊却是传说中的东夷祖君,两者岂可混为一谈?」 「天下皆知,炎皇尊号归属姜姓神农氏!朱襄氏身为伏皇之臣,僭称炎皇,不过三代便湮灭无闻!邾某奉劝阁下,此地毕竟是大齐之土,还请慎言!」 说着,朱衣侯忽地转过身,赤色大袖一甩,不远处那几名早已停下演奏的路岐人登时眼睛一翻,皆是昏倒在地。 旋即,祂两眼盯住齐敬之和焦玉浪,口中幽幽说道:「至于邾某,与朱襄氏绝无半点瓜葛!」 见状,齐敬之登时一凛,心中警兆大起。 方才朱衣侯与邓符卿的一番对答,他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心里对于这些个年代久远、晦涩繁杂的上古血脉秘闻,既无兴趣,也不看重,奈何眼前这位曹江水神似乎并不这么想。 不等齐敬之深思,悬于半空的的邓符卿已经再次开口,脸上满是不以为然:「曹江之主,老夫知道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看诸姜的脸色,可这假话说得再多也变不成真的!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乃朱襄氏之后这一条,老夫有九成的把握!」 江风不知何时忽然大了起来,邓符卿空荡荡的衣袖被吹得上下翻飞,身上顿时多了几分出尘之意。 只听这个木雕老叟悠然说道:「朱襄氏三代炎皇,皆以赤心木为图腾,此木号称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有这个渊源在,冒充夏神后裔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谓赤心不可象,故以一识之!敕封你这一脉为曹江之主的历代齐王是有眼无珠也好、故作不知也罢,你胸中那颗赤心木的树心却逃不过邓某这双眼睛!」 「够了!」 听到此处,朱衣侯猛地暴喝出声:「左右何在?给本座将这个大放厥词的木精拿下!」. 屠龙氏 第107章 迷神之劫 朱衣侯话音未落,画舫下层原本紧闭的舱门豁然洞开,一只粗壮如磨盘、足有五六丈长的兽腿从中伸了出来。 这条兽腿上布满了翠绿色的鳞片,掌似虎、爪似鹰,合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只蛟龙之爪! 锋锐如钢刀的龙爪探上半空,狠狠抓向踏剑浮空的木雕老叟。 见状,邓符卿禁不住轻咦了一声:「你豢养的这只船鬼倒是别致得紧!」 说话间,他探出一只脚,在木剑的前端轻轻一踩,矮小枯瘦的身躯借力脱离剑身,轻飘飘地向上蹿升了一大截。 那柄木剑则被踩得剑尖下指,顺势化作一道浅淡的黄色流光,凶狠刺向龙爪的掌心。 几乎只在眨眼间,浅淡剑光自龙爪掌心而入,摧枯拉朽地贯穿整条翠绿色的龙腿,直没入幽深的船舱之内,碰撞崩裂之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船尾处的甲板轰然炸裂,木剑自内飞出,略一停顿便冲天而起,绕着邓符卿不断回旋。 直到此时,船舱内才传来一声饱含痛楚的兽吼。 被一剑贯穿的龙爪彷佛没了骨头,重重砸在了下层的甲板上,整艘画舫亦随之剧烈摇晃起来。 「哼,好一柄制鬼辟邪的桃木飞剑!」 朱衣侯面色不变,只是抬脚在甲板上狠狠一踏。 在齐敬之的感知当中,一股沛然难御的绝强力道从自己脚下滚过,在须臾间传遍了整条画舫,将不断摇晃的船身死死定住。 紧接着,只见朱衣侯一挥袍袖,放出一团赤虾子所化的青黄色云朵。 祂右手掐了一个剑指,在云朵上一搅,原本纠缠在一处的青黄二色当即分开,化为泾渭分明的两团气流,青气在上,黄气在下。 旋即,这位曹江水神以剑指在那团青气上一引,竟是以指为笔、青气为墨,当空勾画出一枚简洁古拙的玄妙符号。 这枚青符不过寥寥数笔,甫一成形,迎风便涨,眨眼间就膨胀成一丈方圆。 齐敬之凝神辨认,初时只觉这枚青符与老魈前辈额头的山纹很是相似,只是笔画间的韵味迥然不同,似乎充斥着暴烈躁动之意,就像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绕的火焰! 「你所写的是个火字吧?难不成这就是那近乎失传的龙书?」 半空中的邓符卿不仅没有阻止朱衣侯画符,反倒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传说太昊伏羲氏立九部、设六佐,官职皆以龙为名,朱襄氏为六佐之首,号飞龙氏,奉命造六书文字,名曰龙书。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里就是一沉,再任由这个邓符卿扒朱衣侯的老底,惹得曹江水神恼羞成怒,自己和焦玉浪只怕下场堪忧。 「邓叟老眼昏花了么?这分明是夏神的火正之符!」 朱衣侯抬眼冷笑,一袖子甩在青符上,口中更是低喝一声;「去!」 被邓符卿认定为龙书火字的青符立刻电射而出,几乎是下个瞬间就落入画舫下层甲板,印在了那只残破龙爪的爪背上。…. 龙爪上的骇人剑伤立刻飞快愈合,旋即再次悍然探入半空。 「蓬!」 巨大的翠绿色龙爪彷佛化作了一枚灯芯,汹涌澎湃的赤色火焰透体而出、直冲霄汉,将半边天空连同曹江之水映得一片通红。 「以山蛟精气将船鬼喂养成龙种,再以龙书火符烧去阴质,堪称奇思妙想!」 邓符卿口中赞叹,身躯却是向后急退,远远避开了龙爪烈焰。 绕着他盘旋不休的木剑则是倏地停下,竖起的剑身上飞快生长出难以计数的红褐色枝条。 这些枝条初时还光秃秃一片,呼吸之间就布满了碧色的叶芽,继而舒展成一簇 簇碧玉般的叶片,粉红色的花苞随后就冒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次开放。 顷刻间,一株高达七八丈的桃花树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灼灼其华、灿若烟霞,与燃烧着赤红火焰的龙爪分庭抗礼。 「要烧死邓某这根老木头,你这道七拼八凑出来的木中火还差了些火候!」 邓符卿呵呵一笑,向着身前的花树轻吹了一口气,随即朗声吟诵道:「一夜倒春寒,吹落花衣裳!」 话音未落,江上长风已是啸叫如吼、寒意深重! 满树桃花飞离枝头,化作漫天红雪,随春寒之风扑向龙爪烈焰。 与此同时,画舫船舱中忽有兽吼震天,探空龙爪不甘示弱,火焰大张、迎风而进。 一方是红彻半边天的木中赤火,一方是裹挟着桃花雪的料峭寒风,二者上至长空、下及江水,毫无花巧地碰撞在了一处! 天地间彷佛无数道惊雷炸裂,曹江之水剧烈翻涌、一片浑浊,无数鱼虾尸体浮上水面。 齐敬之立身在画舫之上,只觉雷声震耳、光焰刺目,一时间竟好似瞎了、聋了一般,更被前方不远处的漫天火焰炙烤得浑身滚烫。 忽然间,一股极细微却又无孔不入的寒意迎面袭来,瞬间透骨而入。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齐敬之登时打了一个寒颤,体内帝膏酒、山蛟肉的残余药力轰然炸开,浑身气血劲力亦是同时失控,任凭心间怒鹤如何压制引导,依旧是汹涌鼓荡,往来冲突不休! 内外交困之下,他只觉浑身酸痛酥软,五脏六腑更是有如刀绞,紧跟着喉头一甜,当场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旁焦玉浪虽被烤得头发焦黄,精神却依旧健旺,忽见齐敬之吐血软倒,连忙将他一把扶住,焦急地大声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这一句问话传入齐敬之耳中,登时变成了杂乱无章的诡异声响。 他扭头看去,小娃子的脸庞落入眼中,色彩斑驳怪诞,狰狞扭曲有如妖魔。 他想张嘴说话,牙齿磕碰在一处,喉咙里连半个字也挤不出。 齐敬之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清楚为什么境界更低的焦玉浪反而无事,却也隐隐知道,自己此刻正面临有生以来最大的劫难。…. 一旦渡不过去,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生死关头,齐敬之竭力将种种痛苦杂念分割,勉强守住了一丝心神。这是他多次戴上灵魄面具、尝试一心二用后习得的技巧。 「我究竟是怎么了?」 连日来的遭遇自齐敬之的心头一闪而过,《虬褫乘云秘法》中关于五色云气的描述忽然跃出心底。 「打开灵觉与天地交感,将眼中所见纳为五气、耳中所听归为五音、口中所尝融为五味!」 「难不成我落入现在的危险境况,是因为心骨成就、灵觉大开之后,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口中所尝远超先前?」 「平日里还觉不出,遇上高人斗法,天地灵气狂暴无匹,我的五感容纳不过来,就像是……吃撑了?」 当此之时,天上的交锋愈发激烈。 种种灵气混杂交缠、彼此争斗不休,非但青符之火与春寒之风势不两立,便是山蛟之木与桃花之木亦不肯稍稍相融。 风吼声中,难以计数的粉红色花瓣仿佛密集的雪片,源源不绝地扑击在漫天烈焰之上。 时不时就有一团桃花雪蛮横撞开焰光,却被那只巨大的船鬼龙爪狠狠一抓,当即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粉身碎骨。 少数残余花瓣自爪缝间激射而出,从翠绿龙鳞上一擦而过,发出金铁刮削的刺耳声响,旋即便被熊熊火焰烧成虚无。 一时之间,船鬼龙爪无力突破风雪阻隔,触及那株光秃秃的桃树,桃花红雪也越不过青符赤焰,没有一片能落到画舫之上。 双方被击溃的灵气向着四方流散,就仿佛一位不懂得留白的蹩脚画师正当空胡乱泼洒颜料,将龙爪赤焰、桃花红雪之外的天地晕染得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邓符卿立身在桃树枝头,空荡荡的衣袖当风舞动,语气波澜不惊:「曹江之主,现在能心平气和地听老夫说话了吗?」 「话不投机,何必多言?」 朱衣侯冷哼一声,脚下忽然腾起一朵赤云,整个人冉冉升上半空。 与此同时,这位须发如火的曹江水神抬起右臂,又是三团青黄色云朵自袖中飞出。 祂伸出手才要勾画,下方画舫上忽有一声鹤唳直冲天宇,雄壮激越、裂石穿云! 朱衣侯愕然回头俯瞰,就见那个名叫齐敬之的少年双眼紧闭、昂首向天,张口吐气如啸,周身气息如碧海生潮,不断向上攀升。 下一刻,弥漫在天地江水之间的无数散逸灵气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化作一条条五色杂糅的灵溪,犹如百川归海一般向着那少年奔流而去,在他头顶汇聚成一个五彩缤纷的巨大旋涡。 其声势之大,竟不比两位斗法的大能逊色半分。 焦玉浪更是猝不及防,被汹汹而来的灵气溪流掀翻,身不由己地翻滚到了三丈开外,与那几位路岐人滚作了一处。…. 鹤唳声渐渐止歇,齐敬之霍然睁眼,左手上举、五指箕张,探入头顶的灵气旋涡。 下一刻,一匹光华灿灿的五彩长布被他从中扯了下来。 长布翻卷而下,将齐敬之层层缠绕包裹起来,映得他身上衣衫皆成五彩、双眸灿灿生光。 「咦?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邓符卿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扯灵气做衣裳以为缓冲,这渡劫之法也算奇特。虽然治标不治本,小命倒是暂时保住了。」 身披五彩长布之后,齐敬之一双眸子终于恢复清明,耳中杂音亦消去大半,当即将木雕老叟的几句话听在耳中。 他循声看向木雕老叟,肃容问道:「敢问前辈,晚辈方才侥幸渡过的是什么劫难?」 「你不知道?」 邓符卿当即皱起眉头,语气更有些不善:「若是不知,你这渡劫之法又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在消遣老夫?」 齐敬之缓缓摇头,语气有些虚弱:「晚辈是野路子出身,才刚刚成就心骨而已,委实不知为何突然有此等劫难加身,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嗯?我见你这渡劫之法颇有几分巧思,还道是哪家煊赫门庭的子弟,想不到竟是个野狐禅!」 木雕老叟眉头舒展,忽地呵呵一笑:「你这少年脸皮倒厚!老夫知晓归知晓,可凭什么就得告诉你?」 他将视线从齐敬之身上挪开,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朱衣侯:「曹江之主可想好了么?老夫虽是不请自来,却绝非什么恶客。你这出身在这姜齐之国不受待见,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可在老夫面前却无须遮遮掩掩。」 「方才你我一番试探,就该知道谁也奈何不了谁!如今这个局面,既然你没能耐把老夫和下头两个小辈尽数灭口,何不请我到你的鬼船上坐坐,彼此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话音落下,奔流激荡的春寒之风忽然倒卷而回,万千粉红色花瓣重回枝头,竟是主动让了一步,不再与龙爪赤焰争锋。 见状,朱衣侯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子,将三团赤虾子精气收了回去。 漫天赤色烈焰倏然熄灭,翠绿龙爪缓缓退回船舱,洞开的舱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内里兽吼平息,静悄悄的 再无半点动静。 朱衣侯朝对方略一拱手,脸色兀自有些难看:「请上船吧!」 说罢,这位曹江水神先一步降下云头,落在齐敬之面前。 祂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便大步走回江心亭中去了。 半空一道劲风刮来,邓符卿从已经变回原样的木剑上翩然而下,同样在齐敬之身前站定,那柄木剑则悬于他的身侧。 木雕老叟仰头瞥了上方的五彩旋涡一眼,笑吟吟地道:「以你的微末境界,哪怕取了巧,也绝无可能引动如此海量的驳杂灵气。除非……你竟是刚刚启灵成功,头一回开眼见天地!」 说着,邓符卿脸上的笑意转为促狭:「怎么样,这壮阔天地好看吧?扛着这么多驳杂灵气,累不累啊?」 先前被赤焰烘烤,齐敬之一滴汗也没出,此刻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咧嘴一笑,笑容很是灿烂,不答反问道:「第二境第一层便是启灵么?」 「呦,你这小辈倒是心大!」 邓符卿不禁露出讶然之色,旋即点头道:「告诉你也无妨,第二境天人交感,一共分为三层,依次是启灵、餐霞和心相,齐国修士或许还有别的叫法,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原本心骨初成之后仍需长久打磨,待其真正稳固下来之后,方可着手启灵。这一层与养心骨差不多,都是宜缓不宜急的水磨工夫,讲究个水到渠成。」 说到此处,矮小枯瘦的木雕老叟竟颇有些幸灾乐祸:「也是你小子霉运当头,才刚刚养出心骨就直面了两位第三境大成修士的斗法,内囊本就空虚,偏偏身外灵压太盛,被强行打开了灵觉。」 「啧啧!如此暴烈激进,说一句揠苗助长都是轻的,无异于被人硬生生凿开了眉心灵窍!你的心骨也因此过早地展露于天地之前,犹如胎儿早产、天生病弱,这才一睁眼就遭了迷神之劫!同样因为我二人斗法的缘故,你这一劫也远较常人凶险十倍!」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就是一动:「眉心灵窍?」. 屠龙氏 第108章 难得之货 「若是所谓的灵觉洞开,指的便是打开眉心灵窍,那么其实更早之前,我这处沟通天地的窍穴就已经任凭青铜小镜来去了!」 「虽谈不上门户洞开,但距离打通壁障怕也只剩一线之隔,倒是远没有对方所说的那般邪乎。至于所谓的迷神之劫……」 齐敬之目光灼灼地看向邓符卿,这位邓叟自始至终语气悠然,虽然面上瞧不出半分差点害死自己的歉疚,却终究口气有所松动,有意无意透露了许多修行关窍。 他才要厚着脸皮再次开口请教,一旁焦玉浪已经凑了过来,闻言忽然叫道:「竟然是启灵后的迷神之劫!我家长辈提起过这个!说是圣贤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小娃子看向齐敬之的眼神里既有担忧也有钦佩:「兄长修行进境如此神速,真是天纵奇才!」 听见焦玉浪这番解释,邓符卿状似不屑地嘁了一声:「你这小娃子懂个屁!且不说这迷神之劫并非只有一次,单单是眼前这次,你这位兄长也远未真正渡过!」 这位木雕老叟斜睨着头顶的五彩灵气旋涡,口中啧啧有声:「驾驭这玩意儿可不轻省,你别看他方才笑得欢,其实只是在硬撑罢了,此时怕是连挪动步子也是千难万难。」 「扯一匹灵气做衣,固然能隔绝部分灵压,然而他招惹来的灵气实在太多,不过就是能多苟延残喘片刻罢了。一旦松劲泄气,死状必定极为凄惨!」 听见这话,哪怕明知邓符卿境界极为高深,焦玉浪依旧对他怒目而视:「什么叫我兄长招惹来的?分明是你们两个老不羞一言不合就斗法,害我兄长遭了池鱼之殃!」 邓符卿闻言不以为忤,反倒呵呵一笑,伸手指了指江面上的鱼虾浮尸:「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撑过去算是命大,撑不过去也只能怨自己福薄命歹!蝼蚁的哀嚎咒骂,能伤到老夫半片叶子吗?」 说话间,朱衣侯忽然又从江心亭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只盛放帝膏酒的白玉酒壶并一个酒杯。 祂将这两样东西往焦玉浪手里一塞,随即闷不吭声地站在了一边。 邓符卿看在眼里,禁不住嗤笑一声,看着齐敬之摇头道:「还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小子若是扛不住,自己粉身碎骨不说,还要连累这艘极为稀罕珍贵的鬼船。自今而后,你可要牢记曹江之主这不情不愿的救命之恩呐!」 这番话说得颇为刻薄露骨,朱衣侯却恍若未闻。 焦玉浪则是立刻福至心灵,毫不犹豫地倒了满满一杯帝膏酒,不由分说地往齐敬之嘴里一送,使劲儿灌了下去。 紧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 齐敬之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小半壶才微微摇头,脸上早已是殷红一片,呼吸时口鼻中皆有白气蒸腾。 他扭头看向朱衣侯,神情很是郑重:「多谢前辈援手!」 见齐敬之缓过一口气,朱衣侯点了点头,依旧不发一言。 邓符卿看在眼里,又是呵呵一笑:「既然曹江之主都大发善心了,老夫若是不搭把手补救一二,指不定你小子怎么腹诽我只会说风凉话呢!」 「小娃子方才鹦鹉学舌的那番圣贤之言,其实只将其中道理说了一半。所谓目迷五色,错不在这方天地,只怪修士心骨不坚!难得之货固然令人行妨,可若是有德者居之,却能化为前进的资粮!」 说到此处,木雕老叟脸上神采飞扬,更露出几分疏狂之态:「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几句才一入耳,便恍若黄钟大吕,在齐敬之心头不断轰鸣。 「你未习餐霞之法,无法择气而食,只能暂且将眉心灵窍关上,再次隔绝内外,灵气旋涡没了目标,自然会缓缓散去。这闭窍自然是有法门的,老夫好话不说二遍,你且听好了!」 「将心归正,志守太和,忘意抱淳,渐入仙宗!绝六根、断六尘,视之不见其物,听之不闻其声,平和恬淡,澄净精微,虚明含元,天真六化,至神炼气而成!」 齐敬之听得浑身一震,尤以「择气而食」「至神炼气」等句最是振聋发聩。 他心间那只白中带赤的怒鹤倏然展翼,随即大喉耸动,修颈以纳新! 落在众人眼中,便是齐敬之忽地仰起头来,张口狠狠一吸! 他身上的五彩灵气衣裳登时离体飞起,不过是眨个眼的功夫,竟被他一口吞了下去! 与此同时,悬于画舫上空的灵气旋涡忽地一个停顿,旋即猛然化作一道五彩飞瀑,朝着少年轰然砸落! 「兄长小心!」焦玉浪立刻惊呼出声。 邓符卿亦勃然变色:「找死么!」 朱衣侯更是大袖挥展,手中勾画不停。 齐敬之早已无暇理会众人的反应,狠狠吞咽了几口驳杂不堪的五彩灵气,同时猛地拔出背后长刀,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向着画舫前方的江面狠狠斩出了一刀。 随着这一刀斩下,原本飞流直下、狂暴无匹的五彩灵瀑竟是立刻掉转方向,沿着长刀所指咆哮奔流而去。 这一刻,曹江之上竟是出现了又一条江流。 电光火石间,这条波涛汹涌、五彩斑斓的悬江之内,忽有一只巨鸟振翼抖翅,以绝强的力道拍击水浪,旋即冲霄而起。 灵气悬江再次改道,追随着那只巨鸟涌上高天! 画舫上几人看得分明,那巨鸟白中带赤、喙长足高、大喉修颈、肉疏毛丰,虽然身形略显模糊,却也能清楚分辨出是一只仙鹤。 羽族之宗长、仙家之骐骥! 这幅奇景足足持续了十数个呼吸,随着仙鹤越飞越高,其身形也越来越模糊,渐至于消失无踪。 失去引领的灵气狂流猛地崩散开来,化为漫天洒落的五色灵雨,将曹江上下映得如梦似幻。 焦玉浪头一个收回目光,脸上早已是喜笑颜开,眼见齐家哥哥脸庞和嘴唇一阵发白,竟是全无血色,忙不迭地将白玉酒壶的壶嘴塞进他的口中,不由分说又给灌下去一大口。 方才异变陡升,邓符卿先是惊怒出声,但很快转为愕然,此时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更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几位,请入席吧!」 朱衣侯在斗法结束之后首次开口,说罢便自顾自向亭中走去。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齐敬之收刀入鞘,随即伸手拍了拍焦玉浪的肩膀。 他才要迈步跟上,忽然被邓符卿一脚轻轻踢在小腿上。 齐敬之惊讶低头,就听这位矮小枯瘦的木雕老叟低声问道:「仙羽山玄都观主是你什么人?」 邓符卿这句话问得又快又急,神态语气里竟颇有几分亲近之意。 齐敬之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如实答道:「仙羽山玄都观?大齐确实流传有仙羽山凤姓仙人的传说,可这玄都观属实闻所未闻。」 邓符卿脸上就生出几分不满,扬起下巴指了指悬在身侧的木剑,一字一句强调道:「老夫这柄飞剑名为碧桃!」 说罢,木雕老叟紧紧盯着齐敬之,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碧桃?」 齐敬之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多少有点儿言不由衷:「果然好名字!」 「哼!竖子女干猾!」 木雕老叟脸色一冷,不再搭理少年,大踏步走向了江心亭。 焦玉浪在一旁听得真切,待邓符卿离得远了,忍不住小声说道:「难不成兄长那本残经竟是真的?这位前辈似乎与仙羽山有旧,若想补全经文甚至拜入宗门,眼下似乎是个机会!」 「先看看再说,万一不是有旧而是有仇,那咱们才是没地方哭去!」 齐敬之小声回应了一句,随即带着焦玉浪快步跟上。 两人走入亭中,就见桌边已经加了座位,桌上酒食也换上了新的,唯独木盘中仅此一份的山蛟还留着。 邓符卿坐在主客的席位上,旁若无人地张口一吸,面前的酒杯就自行飞到唇边,随即脖子一仰,便将杯中淡金色的酒液吞下了肚。 朱衣侯陪着饮了一杯,仪态礼数俱是一板一眼、无可挑剔。 祂放下酒杯,朝齐敬之二人点头示意,继而向邓符卿问道:「方才邓兄传授齐小友的闭窍口诀,颇有飘逸出尘之气,想来应是道门一脉?」 木雕老叟轻轻颔首,冷不丁斜睨了齐敬之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这是万金不换的仙宗正法,可惜有些人偏偏生了个榆木脑袋,老夫教的明明是闭窍,说的明明是择气而食,他耳朵里却只听得见一个「食」字!」 「殊不知餐霞这一层首重择气,如今可好,这小子不加拣选就吞了一肚子驳杂灵气下去,纠缠郁结于脏腑之内,修行路上平添了许多阻碍,今后怕是要日日诅咒老夫,怪我教坏了他!」 朱衣侯的面皮明显抽动了一下,略作沉默才开口道:「释道两门在大齐并非主流,诸多高姓名门大多是传承圣王道统,在餐霞境界最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倒是与邓兄所言不谋而合。」 祂转头看向默默落座、安静旁听的齐敬之,温和笑道:「小友也无需太过忧虑,餐霞食气虽有诸多禁忌讲究,可也不过是修身之一途,归根到底还要落在一个「心」字上。」 「《大学》有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怒,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说到此处,朱衣侯猛地顿住,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哑然失笑:「这「心不在焉」等句,先前我不过是泛泛读过,只将其当做不能正心诚意的恶果,不想今日再看,竟与邓兄的闭窍法门异曲同工。」 「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原来圣贤教诲之中,还有这层深意在!」 邓符卿却是浑不在意:「修士唯有天人交感,方可见天地大道,谁会吃饱了撑的封闭自身灵窍?老夫也没料到真有用得着这等生僻法门的时候。」 默默听着两位第三境大成修士论道,齐敬之眸光闪亮,将两人提到的修行道理牢牢记下,心中暗道此行不虚。 对于邓符卿半是讥讽半是提醒所言及的餐霞禁忌,他虽然极为重视,却也并不像朱衣侯所想的那般忧心。 《虬褫乘云秘法》虽不是餐霞食气之法,可对付起驳杂灵气来却有着奇效,远不是扯布裹身那么简单,其根本要旨便是以灵气为凭,将自身所感知到的五色、五音、五味融入其中,从而生出种种妙用。 齐敬之有极大把握,只要给自己一些时日,就能将体内淤积的五彩灵气尽数炼制一遍,绝不会留下什么长久的隐患,只是这一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站起身来,向着朱衣侯与邓符卿郑重施了一礼:「齐敬之多谢两位前辈指点!」 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若是两位前辈有要事相商,我们兄弟两个还要赶路,这就先告辞了。」 朱衣侯摆摆手:「你二人已 将本座的底细听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也再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了,只管宽坐便是!」 「急什么?有老夫在,没人能灭你们的口!」 邓符卿依旧是那副讨人嫌的模样:「刚才斗法一场,动静不算小,齐王早晚会知晓此事。你们只管坐下吃喝,也算是给曹江之主做个见证,毕竟这结交异族、里通外国可不是个小罪名!」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齐敬之应了一句,当即落座。 「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 邓符卿赞许点头,忽地神情一正、目光一凝,死死盯住了桌上那盘烹山蛟。 第109章 剜心 众人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山蛟的头颅一侧忽有一枚桃花瓣凭空而生,随即粉红色光华一闪,一大块山蛟耳朵就***脆利落地切了下来。 紧接着,这块山蛟耳朵就自行飞起,落入邓符卿口中。 木雕老叟得意地鼓动着腮帮子,咬得嘎吱作响,三两下就嚼吃吞咽下肚,旋即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焦玉浪瞧着有趣,忍不住惊奇说道:「邾前辈说这山蛟是百年山笋成精,我先前吃进嘴里,虽然也有肉味,却是入口即化、无甚嚼头,还以为只是虚长了这个模样,没想到耳朵里当真有软骨!」 说罢,他便拿起筷子朝那只少了一截的山蛟耳伸了过去,谁料中途却被一片粉红色花瓣轻轻撞开。 邓符卿朝小娃子瞪起眼睛:「这东西最适合气血虚损、身体瘦弱者食用,老夫都瘦成这样了,你个半大小子也好意思争抢?」 焦玉浪一愣,仔细看了看木雕老叟的脸色,见对方不像是真的动怒,天生的惫懒性子不由得再次冒头。 他当即笑嘻嘻地问邓符卿:「论起来这山蛟也算是木精一族吧?邓前辈竟也下得去嘴?」 「放屁!你跟鸡鸭牛羊还都是血肉做的呢,你跟它们是同族吗?」 邓符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颌下的根须长髯也抖动起来:「这玩意儿不过是曹江之主替齐王豢养的猪狗,连灵智都是浑噩一片,算什么木精?又有哪一点配得上一个蛟字了?」 闻言,焦玉浪立刻偷眼瞧向朱衣侯,想看看这位在事实上同时掌管曹江与龙岩山两地的强大神侯是个什么表情。 啧啧,豢猪养狗之神……这名声可实在不好听!更别说这位神侯还监守自盗,自己吃喝也就算了,竟还拿山蛟精气喂养船鬼! 朱衣侯却是不动声色,语气淡淡地说道:「邓兄,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特地来大齐寻邾某,究竟所为何事?」 「也算不得特地,我也是有别事来齐国,偶然间听说了你这位曹江之主的名声,这才赶紧过来碰碰运气。」 邓符卿解释了两句,随即说道:「我来寻你,自然是为了求一颗赤心木的树心!你也瞧见了,老夫因为某些缘故,体内有一丝阴煞始终无法祛除,至今不能化生双臂。若不将这个隐患平了,此生无望道种圆满,更不要提迈步第四境了。」 见他说得如此坦荡,朱衣侯眼中登时闪过一抹异色,却仍是摇头道:「赤心木早已在大齐绝迹,别处我不清楚,我曹江一脉珍藏的树心也只剩下我胸膛里这一颗而已。这是邾某的成道之基,若是取出,一条性命先就去了一半,境界也必定跌落,绝不可能予人!」 「那可未必!」邓符卿这一句话说出,席间的气氛登时凝固。 不等众人反应,他已经紧接着说道:「传说上古炎皇朱襄氏以赤心木为图腾,天下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乃创五弦元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 「我观邾道友已被这颗赤心木的树心框死了道途,若是不能效法先祖,灭尽赤火之毒、调和阴阳之属,只怕如我一般同样无望第四境,更早晚必遭火毒焚身之厄!」 闻听此言,朱衣侯勃然变色。 祂死死盯着邓符卿看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浊气,闷声问道:「我观邓兄心中早有成算,不知何以教我?」 「少昊司晨,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 木雕老叟用下巴指了指亭外那几个兀自昏迷不醒的路岐人:「老夫来时,船上演奏的便是这首《降霜曲》吧?」 他见朱衣侯面色不渝,不由得呵呵一笑:「我知道圣姜道统是不认可前头这句的,硬是改成了什么「日主司晨、秋神整辔」!然而真的假不了、假 的真不了,改上几个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个且不谈,单说这首曲子无数年流传下来,又几经篡改,其中神韵已失,又如何能调和赤心木的阳火之毒?」 朱衣侯沉默半晌,忽地扭头目视亭外那几名路岐人,将赤红大袖一甩:「赠以金银,送归来处!」 「谨遵府君之命!」 缁衣大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先是大声应命,随后带着几个黑衣侍从将一众路岐人扛了下去。 朱衣侯收回视线,眸光略显黯淡,叹息道:「邓兄所言,邾某又何尝不知?可先前邓兄也说了,这赤心木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乃是极为难缠的阳火之毒,我不用日主秋神降霜之曲压制,又能如何呢?」 「此言大谬!」 邓符卿立刻大摇其头:「道经有言,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甘露既降、朱草萌芽!霜雪太过酷烈、虽可压制阳火之毒,却无调和滋补之效,乃是治标不治本。」 「要调和阴阳,这天地甘露才是上佳。要引甘露,必以圣音,正如前人诗云,琴瑟击鼓、以祈甘雨!你是朱襄氏后裔,岂不闻这位圣皇赖以成道的来阴之瑟、唤霖之曲?」 闻听此言,朱衣侯当即苦笑:「邾某岂能不知!方才邓兄也说了,上古朱襄氏之时阳盛阴衰,常刮怪风,大风起时天昏地暗,飞砂走石,天干地裂,草木枯黄,五谷不收。」 「朱襄氏乃以柘丝、良桐制五弦元瑟,一拨弦而怪风渐息,再拨弦则彤云密布,三拨弦则大雨降下、百草萌发,从此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不瞒邓兄,邾某单名一个柘字,便是由此而来。」 「奈何后辈子孙不肖,时至今日,连朱襄氏这个名号都已渐渐湮没无闻,更遑论什么来阴瑟、唤霖曲了!」 说罢,朱衣侯邾柘忽地反应过来,死死盯着木雕老叟,脸上尽是不可置信,却又隐隐带着一抹期待。 就见邓符卿哈哈一笑,点头道:「你曹江这一支没传承下来,未必别处也没有!那把被尊为元瑟的五弦来阴瑟,老夫确实没本事寻来,可这《飞龙唤霖谱》嘛……嘿嘿!」 闻听此言,朱衣侯须发皆立,神情更是扭曲,惊疑与狂喜交杂:「邓兄,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邓符卿反而收起了先前的轻佻神情,正色道:「你就说换不换吧?有了这本古谱,邾道友便可以调和阴阳、更进一步!」 「我瞧你心里是舍不得曹江这片祖上基业的,又好不容易混成了齐王的心腹之神……虽然没了赤心木的树心,无法再走炎皇阳火之道,可若是若是龙书、霖谱在手,未必不能将飞龙氏的道统立起来,去争一争四渎尊位!」 听到此处,朱衣侯猛地站起身来,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换!只要曲谱为真,邾某便与邓兄换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邓符卿朗笑一声,忽地张口一吐,竟吐了一卷竹简出来,径直飞向了朱衣侯:「还请邾道友赏鉴!」 朱衣侯连忙伸手接住,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打开竹简只是粗略看了几眼,忽地浑身一震,周身气息亦生出某种玄妙变化。 与此同时,江风似乎愈发的大了,曹江之水的奔流之声骤然响亮,连带着整条画舫都随之晃动起来。 风声、水声、画舫的吱呀声,似乎组成了某种奇妙的韵律。 齐敬之心间的怒鹤长鸣一声,亦开始随之翩翩起舞,心中的燥意、体内的灵气与药力皆平和了几分。 邓符卿听了片刻,忍不住轻轻颔首:「妙哉!不愧是人族圣皇朱襄氏的成道之乐!可惜这谱子对血脉有要求,又与老夫所学不合,闻之只觉心旷神怡,却半点儿玄妙都领悟不出。」 闻 言,朱衣侯猛地抬头,神目开阖、光华灿灿,将竹简一合,放在了桌上。 祂心情大好,笑着解说道:「琴瑟皆圣皇之器,确实与道门传承有所差别。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 「君父有节,臣子有义,然后四时和,四时和然后万物生,故谓之瑟也。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着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旋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 说着,朱衣侯忽地扭头看向齐敬之,肃容说道:「此《礼记》所载、圣贤所传,你既是姜姓齐氏,当奉此为修行之渊薮、渡劫之正法!」 「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齐敬之心中默诵一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何曾学过什么《礼记》,更加不通音律,自身所修习的《仙羽经》瞧着也不像是圣皇道统,却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当即暗暗催动怒鹤心骨,用鹤舞的方式将方才听到的那段妙音强行记录下来。 见眼前少年似有所悟,朱衣侯轻轻颔首,转而向邓符卿说道:「邓兄厚赐,邾某感佩!大恩无以为报,便以赤心木的树心相酬吧!」 说罢,祂以双手扯开身上的红袍,将自己的胸膛袒露在外。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被吸引,只见这位曹江水神的心口处竟赫然镶嵌着某种异物,形似人心、色如丹火,粗糙表皮上有明显的木质纹理,内里似乎还有明黄色的火焰升腾。 这异物入肉极深,周围与之紧挨着的皮肉皆是火红一片,肌肤底下更有黑红色的根系,宛如血管一般爬满了胸膛。 见此异相,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骇之意。 邓符卿亦是目露奇光:「想必这便是赤心木的树心了,你以木心勾连己心,强行纯化自身血脉,如此急功近利,修为倒是上来了,可这与自杀何异?」 朱衣侯盯着心口处的木心看了片刻,抬头微微一笑:「邾某生来血脉稀薄,天资更是鲁钝,为了保住这曹江祖业,不得已行此非常手段,倒让诸位见笑了!」 邓符卿轻轻摇头,感慨道:「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颗木心虽未曾将你的心完全替换,但已然根深蒂固,若要取出,非得元气大伤不可!」 「若不取出,便如邓兄所说,早晚是个火毒焚身而死的下场!」 朱衣侯倒是不以为意,摇头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便邓兄不来,邾某早晚也要行剜心之举,早几年晚几年并无分别。更别提如今得了霖谱,更是意外之喜!」 话音未落,这位曹江水神已是右手成爪,毫不犹豫地***自己心口,抓住木心向外狠狠一扯,登时鲜血四溅! 下一刻,祂手里已多了一颗滴着鲜血、腾着热气的赤色木心,心口处则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与此同时,江心亭中就仿佛点起了一个火炉,众人只觉热风扑面,一道道澎湃热力接连向四方席卷。 这剜心的场面着实骇人,齐敬之看得心头一跳,心中滋味难明。 曹江水神之位乃是世袭,外人看着只觉煊赫已极,谁知背后竟有这等辛酸隐秘。 当下只见朱衣侯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剜心甚痛,请邓兄借快剑一用!」 祂说这话,只因赤色木心向内一侧生着许多如血管一般的根须,其中较为细小的大多已被扯断,几根粗壮的则被扯得笔直,兀自探入心口处的血窟窿之内。 「好说!」 邓符卿应了一声,一片桃花瓣倏然显现,三两下便将那些牵扯甚深的根须切断。 朱衣侯长舒了一口气,当 即将赤色木心抛向木雕老叟,伸手将那些个断裂的根须从皮肉之中扯出,随即以一大团青色的赤虾子精气封住了心口处的血窟窿。 另一边,邓符卿又唤出几片桃花瓣,将赤色木心稳稳接住。 剑光闪动间,残留的根须连同沾染着血迹的木皮簌簌而落。.. 不过片刻功夫,赤色木心便被削去了薄薄一层,原本的粗糙表皮尽去,变得极为光滑,内里跃动的明黄色焰光愈发显眼。 邓符卿盯着这枚赤心木的树心,目光渐渐炙热。 他忽地张开嘴巴,一口便将这颗赤色木心吞下了肚! 第110章 生臂 下一刻,亭中的火炉由赤色木心变成了邓符卿。 木雕老叟原木色的皮肤开始微微泛红,就像是一个肤色蜡黄的病人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原本空荡荡的衣袖内忽地有火光腾起,焦臭的黑烟从中冒出,旋即被穿亭而过的江风吹散。 火光黑烟之中,无数纤细枝条自邓符卿的肩膀处飞速长出,相互缠绕虬结,须臾间就化为了两条枯瘦臂膀。 这个周身黄里透红的木雕老叟赫然已是四肢俱全,双臂、两掌、十指尽皆成型,比之踏剑而来时更像是个人了。 他将两只手掌缓缓举起在身前,眼珠左右转动着不住打量,同时极为生涩地活动着手指,脸上露出畅快笑意。 「快哉!」 邓符卿朗笑一声,忽地右臂横伸,一把握住了身侧木剑的剑柄。 一道明黄色的火焰自剑柄处燃起,飞快向上蔓延。 熊熊火光之中,名为「碧桃」的飞剑明明是木质,却丝毫无损,只是同样有焦臭黑烟冒出。 朴拙无锋的木头剑身倏然震颤,竟有清越的剑鸣声响起,剑尖自行斜指向亭外长空,直欲冲天而去。 邓符卿猝不及防,枯瘦身躯被带得离座而起,上身向后歪斜仰倒,只余左脚还留在地板上,原本屁股底下的凳子更被撞飞了出去。 「咄!」 木雕老叟呵斥一声,右手五指狠狠攥紧剑柄,同时发力向下一拽,身躯止住了向上冲势,歪歪斜斜地以一个金鸡独立的怪异姿势,与飞剑碧桃僵持在原地。 他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斜斜下瞥,空着的左手忽地向前探出,一把抓住了身前桌上的酒杯。 他的手指头皆是新生,其实并不灵活,右手握剑柄时还看不出来,左手抓酒杯就原形毕露。 几根手指歪斜错叠,颤巍巍将酒杯举起,接着又费了半天功夫,又是抻脖子、又是扭肩膀,终于将酒杯竖直、杯口向天。 这酒杯内是空的,木雕老叟意气风发,狂态尽显,口中长笑一声:「酒来!」 焦玉浪立刻闻声而起,给邓符卿倒了满满一杯。 看了看满得不能再满的酒杯,兀自歪斜着身躯的邓符卿瞅了小娃子一眼,左臂艰难弯曲,颤巍巍将酒杯凑至唇边,过程中手腕忽地不受控制地一抖,杯中酒登时撒出去一大半。 邓符卿脸色一变,连忙张口一吸,无论是撒出去尚未落地的,还是杯里剩下的,加起来满满一杯的帝膏酒终于还是进了他的嘴里。 「痛快!」 一杯酒下肚,木雕老叟哈哈大笑,将酒杯向小娃子一抛,浑身气息大盛。 他右臂一震,碧桃剑身上的明黄色火焰便倏然转淡,化为淡黄色的明彻剑光,一股花香、木香混杂的淡淡香气随之弥散开来。 邓符卿松开右手五指,手中碧桃立刻欢鸣一声、脱手而飞,绕着江心亭兜了几个圈子,旋即飞回主人身边,一如先前那般悬空而立。 邓符卿将歪斜的身躯扳正,抬起的右脚落回地板,直直站在原地,这才扭头瞪了焦玉浪一眼:「你这小娃子瞧着机灵,不想竟是个实心眼!」 焦玉浪讪讪一笑,谁能想到一个第三境大成的大高手,竟连个酒杯都端不稳,这可找谁说理去? 邓符卿没理他,又转头看向齐敬之,悠然道:「如今曹江之主要闭关养伤、重塑根基,咱们就甭在这里舔着脸蹭吃蹭喝了,非要等主人家送客赶人吗?我在岸上等你!」 话音未落,这位木雕老叟已是翩然而起,竟连告辞之言也没留下一句,就此踏剑而去。 见状,齐敬之与焦玉浪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静坐一旁的朱衣侯邾柘。 不过是这片刻功夫,这位曹江之主原本赤红如火的须发竟已黯淡许多,甚至隐隐透出一股青意。 不等对方开口,齐敬之已是先一步躬身施礼:「多谢前辈指点渡劫之法!」 朱衣侯端坐不动,向少年微微一笑,说起话来竟是中气十足,不见半分虚弱之态:「寥寥数语、惠而不费,实在算不得什么!」 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笑意更浓:「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邾某今夜境遇之奇,实为百多年所未有!如此莫大机缘,焉知不是两位小友带来的福气?」 「只可惜确如邓兄所说,邾某眼下实在不便待客,也只好与两位小友先行别过,他日江湖再会,再续曹江夜宴不迟!」 说罢,朱衣侯袍袖一展,下方船舱中的龙爪立刻探出,伸向岸边的方向,仿佛一座碧绿色的拱桥。 整条画舫亦随之转向,朝着岸边驶去。 「既然如此,晚辈们便告辞了!」 说罢,齐敬之再不迟疑,带着焦玉浪踏上了龙爪拱桥。 两人快步行至爪背,眼见岸边已然不远,当即纵身一跃,跳上了岸去。 「水府贫瘠、江湖路远,聊以帝膏一囊奉上,以壮二位小友行色!」 朱衣侯的声音远远传来,两个酒囊从画舫上飞出,径直落向齐敬之与焦玉浪。 二人闻声回身,各自抬手接住酒囊,却见碧绿色龙爪已经有大半收回了船舱,一个巨大旋涡出现于江心,画舫缓缓下沉,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江面之上。 见状,齐敬之终于松了一口气,实在是今夜听到了这位神侯太多的机密事,不得不时刻悬心。 「嘿嘿,祂日后调和阴阳、褪去火脉,形貌必然大变,更要凭借飞龙氏后裔的名头争夺四渎之位,很多事情就再也不必瞒人,也就没有灭口的必要啦!」 邓符卿踩在飞剑碧桃之上,悬空立于齐敬之身侧:「说起来,你到底是玄都观主的什么人啊?仙羽山凤氏竟吸纳了一个姜姓齐氏为门人,若非亲眼得见你劈出的那一刀,老夫还当真不敢相信!」 齐敬之转身面向邓符卿,直截了当说道:「晚辈所修习的确实是一部名为《仙羽经》的残卷,不过是偶然得来,又侥幸成就了心骨,委实不知仙羽山在何处,更无缘得见前辈口中的玄都观主。」 闻言,木雕老叟却嗤笑了一声:「若换了旁人,只怕真要被你瞒过!仙羽山可不是寻常门庭,若是没有玄都观主的许可,这世上无人能以《仙羽经》成就心骨!」 第111章 问道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头登时一震:「无缘无故的,邓符卿应当不会拿这种事蒙骗我。可我修习《仙羽经》以来,修为进境一直颇为迅速,心骨的孕育和成就也极为顺利,何曾得过什么人的许可?」 「嗯?也不能说一定没有……我的《仙羽经》得自路云子的残念,残念藏于灵魄面具,这灵魄面具实则是青铜小镜炼制的灵魄尸,若说有谁许可,恐怕也只有那面镜子了!」 「若真是如此,邓符卿口中的仙羽山必定门户森严,我这个溜门撬锁之人遇上那位玄都观主,多半下场堪忧……仙人掷履、踏鹤飞升,其中究竟蕴藏了多少隐秘?」 念及于此,齐敬之立刻扭头转身,快步走向拴在老樟树上的青骢马,借此掩饰住脸上的异样神情。 焦玉浪耳闻目见,已经觉察出不对,只是闷不吭声地跟在齐家哥哥身后。 「哎?我瞧你小子挺有城府的啊,不至于被老夫当面揭穿就恼羞成怒吧?」 邓符卿则立刻踏剑悬空而进,再一次停在了齐敬之的身侧:「我就纳了闷了,以老夫和玄都观的渊源,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避讳的?你可别告诉我,你此前从没听过老夫和碧桃剑的名头!」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念头急转,一边解缰绳,一边扭头看向木雕老叟:「前辈信也好、不信也罢,晚辈只是个侥幸踏入修行路、连迷神之劫都不晓得的野狐禅罢了!」 被这么一提醒,邓符卿明显一愣,也回想起先前画舫上所见,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就变得诡异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摇头:「罢了!玄都观主有什么谋划,老夫管不着!嘿,山上、山下,圈养、放养,想来也无甚差别!」 闻言,齐敬之心里一松,翻身骑上马背,与焦玉浪一起向着官道而去。 他扭头看向依旧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侧的木雕老叟:「前辈还有事?」 邓符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既然是仙羽山门人,哪怕连你自己也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却也不可不知老夫!我与仙羽山渊源甚深,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伯!」 听见这话,饶是齐敬之心中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仍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在修行路上连师父都没有,如今竟冒出个师伯来。 一旁的焦玉浪嘻嘻一笑:「邓前辈,这天底下哪有强按着头让人认师伯的道理?」 木雕老叟立刻把眼一瞪,怒视小娃子道:「我教了他关闭灵窍之法,还将你二人从那条鬼船上安然带出,又不是让他拜我为师,难道连一句师伯都当不起吗?」 焦玉浪哑然,眼珠子转了转,摇头道:「我还真没见过哪家宗门是这么培养弟子的,做师父只丢下本残经、从未露过面就不说了,当师伯的斗法殃及师侄,给了篇鸡肋的闭窍法门做补救,竟还洋洋得意、自以为功!」 「不说别的,就连素昧平生的曹江水神还请我们哥俩喝酒吃肉呢,哦……还送了我兄长几句真正的渡劫法门!要是依着我,前辈不说送我兄长三五把飞剑作见面礼,好歹把《仙羽经》传下来啊?」 邓符卿闻言一怔,旋即恼怒道:「老夫也只这一把飞剑而已,还是自胎里带来的,上哪儿找三五把去?再者,老夫只是与仙羽山有旧,又不是同出一门,哪里懂得什么《仙羽经》?」 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齐敬之,没好气地道:「这小娃子的激将法虽然拙劣,可老夫却是个讲究人!曹江之主得了《飞龙唤霖谱》,便说你二人可能是他的机缘福气,老夫来大齐一趟,终于化生双臂,偏又能正巧碰上你这个故人弟子,未必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不提别的,若非你忽遭迷神之劫,打断了我与曹江之主的斗法,老夫若想如愿,只怕还要费些口水与 手脚……这样吧,老夫可酌情满足你一个要求!嗯,修行功法除外,毕竟你是仙羽山弟子,老夫可不能胡乱教授,坏了玄都观主的谋划。」 齐敬之讶然,实在想不到朱衣侯和邓符卿这两位第三境的大高手皆如此看重所谓的天定机缘,明明他和焦玉浪只是恰逢其会而已,难不成这里头有什么说道不成? 他认真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那便请前辈为我详细解说修行的诸般境界吧,只讲其根本即可,不必涉及枝叶,更无须具体功法。」 闻言,邓符卿忍不住目露奇光:「你可想好了,老夫难得发一回善心,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便连一旁的焦玉浪也有些傻眼,这可是他冒着风险争取来的机会,也开口劝道:「兄长,要不你再好好想想?小弟因为心骨未成,家里不许我好高骛远,许多东西不曾详细教授,但区区修行境界,实在不必浪费如此良机!」 齐敬之摇摇头,朝小娃子灿然一笑:「邓前辈乃是第三境的高人,必定高屋建瓴,有许多他人不及的灼见真知。你虽是焦氏嫡系子弟,我却是个无名之辈,难不成还能请动你祖父亲自为我授课不成?」 「更遑论比起军侯世家,邓前辈的道统显然更适合《仙羽经》,甚至可能比大齐所有高姓名门的传承都适合,这才是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焦玉浪哑然,先前邓符卿与朱衣侯几句浅尝辄止的论道,他同样听在耳中,姜齐的圣王道统与邓符卿的道门传承,在许多地方差相仿佛,但两者的分别也是实实在在的,更何况他也确实不大可能请动自家祖父。 齐敬之见他不吭声了,转向邓符卿正色道:「仙羽山如何晚辈不清楚,且放在一边不论。我与前辈本就是萍水相逢,虽说先前被斗法殃及,那也是前辈的无心之失,且已经得了补偿,实不该得寸进尺。」 「奈何晚辈凭借一本残经修行至今,多是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侥幸成就了心骨,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许在那些大宗门之中,修行诸境界乃是俯拾可得的寻常学识,却是我眼下最为急需之物,若是前辈愿意讲解一二,齐敬之感激不尽!」 闻言,邓符卿不由得哈哈一笑,一脸得意地轻轻颔首道:「你这小子的天资还在其次,单是这份清醒与决断,已是极为难得了。」 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这样吧,老夫如今乃是第三境大成,后头的境界未得亲身实证,不好误人子弟,便为你解说一番前三个大境界,以还你我今夜相隔万里、萍水相逢的一段天缘。」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面现纠结之色的焦玉浪,悠然道:「老夫今夜心情好,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再说了,你都已经习练了太乙一脉的超度法,此刻身上还隐隐残留有照幽拔罪的九彩灵光,比起这个,听听老夫的一家之言又算得了什么,还能坏了你家传的兵家根基不成?」 听见这话,焦玉浪先是一愣,随即默默点头,脸色倒是恢复了正常。 齐敬之在马背上扭身,向邓符卿拱手为礼,郑重道:「请前辈赐教!」 邓符卿点点头,肃容说道:「老夫份属道门,在我这一脉看来,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听不视不知,神不出身,与道同久。吾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自守根本也。这便是我辈修士的修行之基、道途所在。」 「这话有些大了,你们听听就好,且说这修行第一境,修士志神锻身以壮命,讲究内蕴神明、外炼道身,以全壮性命,故谓之壮命境。圣姜道统谓之炼骨壮命,名称虽有些差异,内里意思却是一般无二。」 「外炼道身或者说外熬筋骨,无外乎武道、淬体、服食这类手段,所谓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延寿十年,筋骨道身乃是修行的根基、渡世的宝 筏,这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内蕴神明或者说内养心骨,则多是读经、静坐、行路等笨功夫,诗曰「上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又曰「吾闻壮夫重心骨,古人三走无摧捽」,此之谓也!」 邓符卿顿了顿,忽地把眼盯住齐敬之,嘿嘿笑道:「心骨成就从无一定之规,有那天生道性深重之辈,吃饭喝水都可能心生明悟,就此打开灵觉,踏入修行之门,想多打磨一二都不行。」 「亦或是背景深厚的惫懒之徒,自恃娘胎里带来的天资根性,不愿在此长久水磨工夫上耗费光阴,便可由长辈出手助力,有传心、受箓、寄神等诸多捷径可走。」 齐敬之知道对方意有所指,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暗忖:「读经、静坐与行路,我似乎兼而有之,而以行路诛邪为多,就是太过顺利了,是我天生道性深重,还是青铜小镜代替了宗门师长,引我走了捷径?」 念及于此,他当即开口问道:「前辈,若是修士顿悟速成或者师长助力,如此成就的心骨会不会根基不稳?」 「这是自然,所谓有得必有失,譬如开启灵觉之后,修士见到眼前一片新天地,往往有迷神之劫,心骨不坚者尤甚。若是渡不过,自然又得长辈出手护持,此等受不得风雨的娇花,能有什么大成就?」 邓符卿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便如你这小子,无论属于哪一种,起码这迷神之劫就比那些根基扎实的修士酷烈许多,反之若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山巅,心性必定坚韧,对五色五味五音的抵御之能必然更强,又何惧些许浮云遮眼?」 「可话又说回来了,只要扛过了迷神之劫,这类或天资超拔、或背景深厚的修士大可以在第二境高屋建瓴、反观自照,再回过头来一一补足根基,称得上事半功倍,比之盲人摸象、自修自悟的笨功夫,也未见得差了。」 「其实很多时候,反而是这些投了个好胎的修士,极可能一步快、步步快,直到师长再也提供不了助力,自身天资也到顶,那才是与同侪比拼心性、勤勉这些东西的时候。」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中倒并无什么不平。 他虽然出身寒微,全无修行助力,却自认于修行一道上还有些天赋,更有一面神异非常的青铜小镜在身,未见得就比那些高姓名门子弟差了,反倒是自己的心性尚需打磨、见识更是欠缺,若不及时补足,日后再不明不白地遇上迷神之劫这类劫难,只怕会有殒身之厄。 邓符卿待少年消化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圣姜之外,其他道统在内炼这一步还有其他修法,只不过皆是异曲同工、不出藩篱。」 「譬如姬氏诸国,我虽未去过,却也听说诸姬的道统大多将心骨称为内景,讲究纳外景于心内,比起诸姜更注重对天地的摹画与沟通,因此在第二境天人交感时进境更快、威能更著。」 齐敬之闻言点头,这位邓前辈不愧是行路万里的人物,见识果然广博,至于道统的所谓内景,倒让他想起了姜姓神农氏一脉的种心根古法和镇魔院的《躬耕谱》,也确实是异曲同工。 一旁的焦玉浪撇了撇嘴,忍不住出言问道:「听前辈的意思,难道诸姜的道统比不上诸姬?」 木雕老叟失笑摇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诸姬由内景得来的优势只在第二境天人交感,待修至第三境游神御气后,无论是渡形变之劫,还是淬炼道种,反倒要羡慕诸姜心骨的坚韧稳固了。」 「说起来,在修行一道上,佛门那些秃驴倒是精明得紧,也更愿意吸纳别派之长。他们结合诸姬内景与诸姜心骨之长,讲究开辟情田福地,种下心珠道种。」 「所谓情田福地,其底子便是诸姬的内景之学。《礼记》有云,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脩礼以耕之,陈义 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佛门学了去,以佛理代之,自称「道种将闲养,情田把药锄」。」 「至于心珠道种,佛门称之为佛果之种,号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又吹嘘为「心珠道种,莹七浄以交辉;戒月悲花,耿三空而列耀」。哼!任他们说的天花乱坠,明眼人谁不知道这就是心根和心骨的变种!」 「你们日后遇上,可别被那些舌灿莲花的秃驴诓骗了去!无论是圣王道统还是道门之法,皆是神通具足、玄妙非常,又何必妄自菲薄、汲汲外求!」 第112章 归去 齐敬之听出来了,身旁这位以自己师伯自居的邓前辈对佛门传承并无太大恶感,更多的是对僧人们种种做派的不以为然。 至于修行一途,究竟是兼收并蓄好,还是专精一门好,他倒是并无成见,毕竟以他眼下的情形,先要解决有和无的问题,实在没资格挑挑拣拣。 他无意纠结于此,当即开口问道:「先前在画舫上时,前辈已经大略讲了第二境天人交感的三层小境界,不知个中又有什么玄妙?」 邓符卿也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就有些离题,咳嗽一声,继续解说道:「真要论起来,修士到了第二境感应境才是真正踏入修行之门,有了超出凡夫俗子的手段。在这一境界,各家门庭各有各的侧重,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要寻求「三家相见」,也就是将各自为政的身、心、意,或者说精、气、神混融合一。」 「第一层启灵,说白了就是开窍,在修行手段上与养心骨一脉相承,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在此就不细说了。」 「第二层餐霞,便是之前提到的择气而食,因各家的血脉、功法不同,所需精气的品类也就不同,手段亦随之有所差别。但凡正统练气士,大体上脱不出餐风饮露、吐纳云霞、撷英咀华、吞丹服药这些门道,其要旨皆是以特定的天地之精蕴养己身、积蓄资粮。这种正途修行进境虽慢,风险却小,只要小心迷神之劫便可。」 说到此处,邓符卿扭头看向焦玉浪:「除此之外,兵家将主多有以灌顶之法炼制道兵,再以军阵集道兵之力冲击瓶颈的。还有一些苦修士喜欢将种种凶恶煞气纳入体内,或用以淬炼体魄,或以秘法炼制成护法神灵,有种种妙用。」 「亦有修士侥幸寻得玄铁仙金乃至上古神兵,为求速成,往往以精血洗练,再引其中金气入体,锻体之余也将金气研磨纯化,久而久之人与神兵如同一体,威力固然极大,同境界修士绝难匹敌,但其中的凶险之处却非外人可知了。」 闻言,焦玉浪当即点头道:「第一个法子对将主和道兵的资质要求极高,花费更是个无底洞,非寻常人可以奢望,偌大一个巢州焦氏,如今也只有我祖父这一位封侯神将。」 「第二个法子我家历代都有不少子弟尝试,选取的大多都是兵威煞气,威力很大,进境也快,但是这条路极为凶险,绝少有人善终。至于第三种,这是血肉之躯能练成的吗?」 齐敬之却是想起了老魏,邓符卿提到的最后一种法门无疑与赤金刀极为相合。 虽然斯人已逝,他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邓前辈,这引金气锻体之法是何门何派的传承?若是没有相匹配的心骨,甚至干脆就是一个不曾成就心骨的凡夫,手中得了一件仙金或神兵,能不能练成?」 「这世上既然有老夫这等木精,自然也有金精,这法门应是由这一族而来,其余族群有人效仿,倒也不足为奇。齐国有没有这等宗门我不知晓,若是有,想来应是那些信奉司秋之神的宗派,或者干脆就是所谓的秋神后裔,毕竟你们所谓的秋神,同时也是金神、天刑之神。」 邓符卿眉头微皱,目光扫过齐敬之背上的长刀,摇头道:「你若是当真好奇,可去齐国镇魔院的五云司问问。」 「金气锋锐无匹,入体之后有如凌迟,若无金行血脉,亦或者相应心骨导引,只怕会死得极为痛苦凄惨,凭依之物越是神兵利器,死得就只会越快!」 齐敬之知道这位木雕老叟是误会了,却只是点点头,心中念头急转。 若是五云司有这等法门,老魏只怕早就设法求取了,毕竟他口中的那位仙人,曾提及所谓的秋神金刑之道。不过这金气锻体之法,只是听上去就觉凶险无比,老魏不曾学得,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邓符卿见少年点 头,便继续解说道:「到了餐霞这一步,吃什么不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吃了如何运转、消化,皆是宗门秘传。盖因一名修士所食之气结合本人的心骨,便决定了他于第三层所孕生的心相,其中干系不可谓不大。」 「在餐霞这一层,最忌讳的便是取气不纯,轻则杂气淤积、根基不稳,与修行有大碍,重则引发迷神之劫,甚至招来传说中的阴魔,落得个身死道消!」 说这话时,邓符卿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他先前答应满足齐敬之一个要求,本以为这少年会求自己帮助消去体内的五彩灵气,没想到竟只是想听一听各修行境界的详解。 齐敬之瞧见木雕老叟的目光,登时也明白过来,朝对方感激一笑。 邓符卿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道:「第二境第三层称为心相,所谓外餐霞、内观想,定中生慧、心中神现!这心相乃是以自身心骨为里、所食天地精气的神韵为表,从而成就的一尊心内之神。」 「心相初时如雾里看花,需不断哺育而逐渐清晰,待彻底显化,即为功成。与形态各异的心骨不同,心相的形体容貌与修士自身相类,又结合本人的先天血脉根性和后天的功法、阅历而有所差别。」 「大体上,一名修士的血脉、天资和功法越优异、心力越强劲,心相的形貌就越是神异不群,越是接近那些传说中的祖师与仙神,威能也就越大,但往往孕育的时间也就越久、越是难以显化,甚至胎大难产,以至于资质不足或急于求成者,往往不得不舍弃心相中一些太过神异的部分,这个就因人而异了。」中文網 木雕老叟顿了顿,缓缓抬起右手,指着齐敬之的心口说道:「同出一门者往往气息相近,只需默运心相,彼此立生亲近,是极难冒充的。与此同时,境界高深者对低微者多半有感应甚至压制之能。」 「你先前一刀劈出的那只仙鹤,虽不过是自身心骨的气息在机缘巧合之下显露于外,其中道理却与心相差不多,老夫对仙羽山一脉熟得很,自然不会认错。」 闻听此言,齐敬之了然点头,心中已经再无侥幸:「原来是这个缘故!在晚辈听来,这所谓的心相似乎与心骨一脉相承?」 「不错!」邓符卿一边说一边收回右手,语气很是肯定。 「第一境第三层成就的心骨、第二境第三层显化的心相,连同第三境第三层凝聚的道种,三者循序渐进,合在一起便是一名修士的道基所在!曹江之主如今便是立身在道种这一层不得圆满,要想改换根基,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次机会。一旦破入第四境,便再也不能回头!」 说罢,这位木雕老叟面上忽而罕见地流露出迟疑之色。 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先前老夫答应详解前三个大境界,此刻想来实在有些欠妥。炼骨壮命与天人交感虽然被划分成两个大境界,却因为心骨与心相的一脉相承,两个境界在修行时的差异其实并不大,知道也就知道了,别说是你,就是你这兄弟也不会生出什么知见障。」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转头看向焦玉浪,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虽说他首次听闻第二境为何,就是从焦玉浪的口中,此刻却仍不免有些担忧。 焦玉浪朝齐家哥哥灿烂一笑,点头道:「邓前辈所言,与我家长辈一般无二,否则小弟也无从知晓那句「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齐敬之这才放下心来,就听邓符卿接着道:「虽然第三境第三层的道种也是道基之一环,然而修士迈入第三境游神御气之后,修行之***发生极大变化,其中更涉及天地大秘、宗门根基,还是由玄都观主亲自传授为好。」 说罢,木雕老叟略一思索,慨然道:「这样吧,除了第 三境以上的详情,老夫可以最后再解答你的一个疑难,你可要想好了再问!」 不料他话音才落,齐敬之已是不假思索地开口了:「敢问前辈,仙羽山在何处?」 既然心中已无侥幸,齐敬之自然是要知己知彼,也好预先有所准备。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邓符卿颇为错愕,随即立刻摇头:「看来玄都观主还真是将你放养了,我虽不知其中深意,却也不能胡乱拆台不是?」 「只不过老夫先前也说了,仙羽山不是寻常的宗门,《仙羽经》更是极为神异,哪怕只是残经,冥冥之中仍与玄都观的宗门气数勾连。你既然以之成就了心骨,自然也会有所牵扯,等将来修为到了,自己就能感应到仙羽山的所在,又何须老夫多嘴?」 「宗门气数?」 齐敬之闻言哑然,按照这个头一回听到的说法,岂不是那位玄都观主凭借所谓的气数,同样能感应到自己的所在?随着自己修为增长,也不知镜子能遮掩到几时? 不等齐敬之细想,一直在他马侧踏剑而进的邓符卿忽地长笑一声:「谈兴既尽,自当归去!上代玄都观主曾赠给老夫一首小诗,索性便转送给你这位仙羽山后人吧。嘿嘿!缘起缘灭、聚散匆匆,当真妙不可言!」 话音才落,邓符卿脚下的飞剑碧桃已是掀起一阵大风,呼啸着冲天而起。 齐敬之眯起眼睛,仰头看着那个枯瘦矮小、长袖飘飘的身影直入青冥。 那高天之上有吟诵声隐隐传来,意气飞扬、豪情满怀:「清风两袖朝天去,一剑飞掠东海涯。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第113章 寿礼 「兄长当真不跟我回家住吗?」 巢州城南、焦氏别馆正门前,焦玉浪牵着马,语气里满是不舍:「这处别馆里往日里也算清幽雅致,如今住了许多来贺寿的宾客,好地方都叫人占了不说,人来人往的,实在有些吵闹。」 齐敬之立在门前石阶上,先是看了站在焦玉浪肩膀上的白金鼠一眼,这才摇头笑道:「我打着你的旗号在这里白吃白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家是军侯世家,想必府里的规矩大得很,还是这里自在些。」 焦玉浪知道齐家哥哥主意极正,也就不再相劝,反而有些悻悻然:「兄长说的是,小弟这回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一旦回了家,少不得要挨些训斥责罚,寿宴之前怕是没机会出门了。」 齐敬之哑然失笑,安慰道:「你这回帮彭泽水府寻回了玉枕,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劳,想来你家中长辈不会责罚太过。如今离着你家姑奶奶的寿辰也没几天了,府里的事情必定不少,你就好好在家待着,不用操心我这里。」 虽然这件事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由焦玉浪将玉枕送还彭泽水府,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小娃子闻言仍不免有些赧然:「玉枕明明是兄长和老魏夺回来的,老魏更因此丢了性命,小弟冒功求赏,这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只能日后再找机会补偿兄长和魏家了。」 他又伸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接着道:「更别提我还托哥哥的福,得了这一囊帝膏酒,给姑奶奶的寿礼可算有了着落。三日后寿宴,哥哥入府时只管报我的名字,无需再带什么寿礼。」 齐敬之一怔,随即点头笑道:「我心里有数。」 焦玉浪眼珠转了转,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扬手朝齐敬之一抛。 齐敬之下意识伸手接住,才要开口推拒,焦玉浪却已经飞快转身跳上马背,火烧屁股一般驰马扬长而去,口中兀自喊道:「这些日子跟着兄长吃了许多稀罕物,也该小弟做一回东道主了!兄长只管吃只管玩,一切花费都算我的!」 喊声未歇,小娃子的背影已经倏然远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角。 齐敬之收回目光,低头瞧向手里的钱袋,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钱袋他先前就见过,里头装的尽是些金瓜子、金叶子之类的贵重物,对寻常百姓来说确实是一笔天大的横财,于小娃子而言却只是白金鼠的日常吃食罢了。 「嘿,既然到了我这兄弟的地头,合该吃一吃大户,犯不着替他省钱!」 齐敬之收好钱袋,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时辰尚早,也不回别馆住处,而是缓步走下了石阶。 山野少年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安步当车地在这座繁华州城逛了小半日,一路上见到许多新奇景物,却不曾稍稍驻足,直到他看见了一间规模不小的铁匠铺。 铺子里的年轻伙计见他身背长刀、站在门前不动,情知多半有生意上门,当即迎了出来:「客官是要买兵刃?」 齐敬之摇摇头:「你这里可能修补刀剑?」 「自然能修!客官里边儿请!」那伙计笑了起来,立刻伸手肃客,要将齐敬之朝店里引。 齐敬之却站着不动,探手将袖中的齐虎禅抽了出来,朝对方示意道:「这样的能修吗?」 伙计打眼一看,目光扫过那宛如锯齿的刃口和坑坑洼洼的刀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道:「乖乖,怎的伤成这样!」 他这一句嗓门不小,立刻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齐敬之手里的牛耳尖刀,眼中亦有惊讶之色闪过,接着就摇头惋惜道:「小伤靠磨、大伤靠补,客官的刀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惜伤得太重,只能回炉重铸,还不如另买一柄新的。」 闻言,齐敬 之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能重铸,也不换新刀。」 中年汉子也极干脆,当即摊手道:「小店为许多军伍中和江湖上的爷们修补过刀剑,自然知道轻重,绝不敢拿客官的宝刀开玩笑。奈何您这柄刀如今只剩下一口气,若是不愿意重铸,别说小店修不了,这满城打铁的也没一家有这个本事!」 齐敬之稍作沉吟,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而后抬头问道:「既然如此,你店里可有上等的铁料?」 中年汉子明显一愣,略有些迟疑地道:「店里有上好的精铁,再好一些的还有燔钢、花镔,皆是诸铁所合、百锻而成的上等钢料,只是小店向来只卖成品……」 齐敬之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才捂热的钱袋,扔向了中年汉子:「我也不多要,每样以市价各买一锭。你派人送到城南的焦氏别馆去,就说是齐敬之要的。」 听见「焦氏别馆」四个字,中年汉子连同一旁的伙计立刻露出敬畏的神情来。 中年汉子打开钱袋朝里面一瞧,脸色又是一变,连忙双手奉还:「既然是焦府的贵客,小人们一定选最好的料子奉上!除了前头提到的三种,东海所产的沉铁也备了一些。这些铁料大都是现成的,唯独沉铁价高,要请示东家调拨,若是客官不急着走,稍待片刻就可验看!」 「这焦氏的名头当真好用,我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吧。」 齐敬之想了想,开口道:「正好我还要采办些山货,这附近可有铺子?」 年轻伙计闻言立刻点头,殷勤道:「离此不远就有一家,我带客官过去!」 「有劳了!」 齐敬之点头致谢,跟着对方走了片刻,果然瞧见一家山货店。 年轻伙计陪着进去,朝坐在柜台后头的掌柜说道:「二叔,这位爷是住在焦氏别馆的贵客,要采买一些山货。」 头发花白的掌柜立刻起身,脸上堆满了笑。 不等对方客气,齐敬之抢先开口道:「掌柜的,店里可有榛子、松子、榧子、核桃这四样?」 「都有,皆是上好的货色!」 掌柜应了一声,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客官这是要置办寿礼?我这店里珍藏有一个朱漆食盒,盒身上有名家雕刻的《白猿献果图》,最是应景不过,不知客官可需要?」 齐敬之算是见识到了这州城中商贾的生意经,比之松龄县那些同行不知强出多少,当即含笑点头道:「若真是好东西,自然是要的。」 「请客官稍待!」 掌柜告罪一声,转身进了后堂,不多时就提了一个朱漆木盒出来。 这木盒分了四层,盒身上果然有精美的刻图。 齐敬之仔细端详,只见山幽林静、飞瀑流云,一只长毛长臂的猿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块石盘,石盘中摆满了四色长命果。 猿猴面前浮空立着一位女仙,仙姿曼妙、衣袂翻飞,似欲乘风归去。 眼见这幅刻图雕得纤毫毕现、极富神韵,齐敬之当即满意点头:「这木盒我要了,恰好每层盛放一种。」 掌柜闻言,登时喜上眉梢,也不叫自己店里的伙计帮忙,亲自动手忙活了起来。 带齐敬之过来的铁匠铺伙计忍不住开口问道:「二叔,这四样干果有什么讲头,为啥叫长命果?」 「恁地多嘴!客人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儿?」掌柜手中活计不停,抬眼朝自己侄子瞪过去,嘴里已是呵斥出声。 齐敬之不以为忤,笑着朝伙计解释道:「也没什么稀奇,只因这四样皆藏于壳中,风吹不干,雨打不湿,久而如新,谓之长命果,历来是山里人家的积粮,也常用来作寿礼,图个好彩头罢了。」 他顿了顿, 语气里又带了几分疑惑:「倒是这幅《白猿献果图》,刚才听掌柜的提起,我只道是因为白猿长寿,献的又是长命果,有添福增寿之意。可真瞧见这幅图,才知其中似乎还有典故,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掌柜可否为我解惑?」 「嗨!客官这是要考校小老儿?您既然知晓这四色长命果,又岂会不知白猿献果的典故?」 掌柜哈哈一笑,竟是一边忙活一边讲解起来:「这画里的白猿可不是寻常之辈,传说乃是得道的真仙,号为白云洞君。这位猿仙跪地献果,乃是为了拜师学道,所献之果正是这四色长命果。」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来了兴趣,当即开口问道:「祂拜师的这位女仙是谁?」 不想掌柜却摇了摇头:「猿仙所拜的这位女神仙自然更加了得,关于其身份的说法极多,单是小老儿听说过的就有三种,有人说祂是炎皇的生母,也有人说是阴主座下的大弟子,还有人说是兵家的一位至圣先师,反倒是这位女神仙的尊名鲜有人知,起码小老儿从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间,掌柜已将四色长命果盛放妥当,又以红绸装点修饰,更添几分喜庆。 年轻伙计自觉地将食盒接过,待齐敬之会了钞,又一路引着他回了铁匠铺。 四锭铁料已然准备停当,不怎么占地方,入手却极为沉重。 齐敬之虽不懂如何验看这类上等铁料,但好歹常年用刀,多少也能分辨出好坏,略一端详掂量就痛快地付了账,竟几乎将焦玉浪留下的钱财耗尽,其中倒有大半都用在了那一锭东海沉铁上,堪称价比黄金。 那名年轻伙计殷勤备至,将四锭铁料用铁匠铺里的粗布口袋装了,一手布袋一手木盒,将齐敬之一路送回了焦氏别府的正门。 齐敬之郑重谢过,也不在意别府中人的讶异目光,提着买来的东西就回了自己居住的那处独门小院。 他落下门栓,又将屋里的门窗一一关好,将四锭铁料取出,依次摆在了桌上。 少年坐在桌前,轻声叹息道:「虎禅啊虎禅,你伤得太重,凡俗铁匠修补不了,只能回炉重铸,实在太过凶险。」 「虽然焦玉浪曾提起过真正的大神通者能炼制灵器,可惜为兄境界低微,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求人为你重塑刀身。为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 说罢,齐敬之喉咙耸动,随即猛地张口,喷出一团五彩灵气。 不等这团五彩灵气展开,他倏地探手一抓、一抖,便将其展开成一匹薄薄的灵气布匹。 齐敬之将五彩灵布裹在身上,紧接着便逆运闭窍之法,全身心与天地交感,去探寻造物者之无尽秘藏。 下一刻,他只觉眉心一凉,仿佛有一窍洞开,五感灵识骤然放大,飞速向外延伸。 齐敬之不甚熟练地凝聚灵识,勉力使之落向身前桌上的四锭铁料,立时就觉察出了不同。 在他的感应之中,这四锭铁料皆隐隐有金色灵光透出,其中东海沉铁的灵光最盛,燔钢和花镔则相差不多,约莫是东海沉铁的五成,精铁中的灵光则明显黯淡许多,只有东海沉铁的一成。 与之相反的是,精铁中的灵光最为活泼灵动,与五彩灵气最为接近,燔钢和花镔的灵光就要沉凝滞涩许多,至于东海沉铁,其灵光几乎凝固不动,齐敬之看了几眼,一颗心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 他略作思索,伸出左手抓向那锭精铁,只是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中那道灵光抓出。 不多时,齐敬之的额头已然见汗。 他放下精铁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抽出牛耳尖刀,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在左手食指尖上一扎。 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齐敬之将食指尖按在精铁锭上,再次仔细感应其中的金色灵光。 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收回左手,在其余四个指头上各戳了一刀,用血淋淋的五指包裹住精铁锭,旋即闭上了眼睛。 少年静默半晌,忽地五指如钩,使劲儿向后拉拽。 在怒鹤心骨的居中统筹之下,齐敬之已然用出了全力,看似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凳子上,实则双腿早已按照鸣鹤法的浮沉二字诀,以极小的幅度时起时伏,更以洗翅劲贯通了腰椎与左臂。 随着齐敬之的全力施为,精铁锭中的金色灵光竟真地被他拉拽出了一丝。 只是还没来得及欣喜,那一丝金色灵光就猛地崩断开来,齐敬之猝不及防,被自身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向后便倒。 与此同时,那一丝断裂的金色灵光在他的左手掌指间飞快一绕,旋即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迅速没入了他食指的伤口之中。 第114章 羽衣 蚀骨钻心的剧痛从左手食指尖传来,齐敬之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因为先前正运转鸣鹤法的缘故,哪怕身躯骤然向后仰倒,他的双脚依旧落地如生根,腰腹猛一用力,便将上半身板了回来。 容不得细想,齐敬之低喝一声,心间怒鹤翅膀一抖,周身气血轰然鼓荡! 一道新生的洗翅劲汹涌贯通左臂、冲入手掌,最终直透指尖,硬生生将快要蹿至掌心的金色灵光顶了回去。 顾不得指尖不断向外淌的鲜血,眼见金色灵光在刀口处冒头,齐敬之立刻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犹如扯线头一般,一点一点地向外拉出。 不多时,这丝本就不长的金色灵光便被扯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远离了鲜血的缘故,金色灵光变得沉凝了许多,老老实实地被少年捏在了指尖。 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齐敬之的额头早已见汗。 他抬手将金色灵光凑得近了些,正要凝神细瞧,忽然眼前一花,却见一枚赤金色的珠子从怀里飞出,凭空悬在他的面前,滴溜溜地转动不休。 见状,齐敬之心中便是一惊,自老魏死后,这枚珠子便如死物一般,再不曾有过什么动静,不想竟被金色灵光勾了出来。 不等他反应,赤金珠上雕刻的那头猛虎陡然立了起来,金色线条构成的虎躯猛地扑出,张口狠狠咬向齐敬之的右手指尖。 「好畜生!」 齐敬之瞳孔一缩,右手一缩躲开了猛虎的扑咬,同时左手横扫,将悬在面前的赤金珠拨飞了出去。 他坐直身躯,左手抓起了桌上的齐虎禅。 金线猛虎一扑不中,四爪在空中一踏,虎躯紧跟着一甩,已经转回身来,朝着持刀在手的少年无声呲牙。 齐敬之眸光转冷,紧紧盯着金线猛虎,心头却禁不住生出一股喜悦。 「这金色灵光果然是好东西,便连赤金珠也要垂涎,说不得齐虎禅恢复旧观的希望就要着落在这上头。」 念及于此,他毫不犹豫地两手一合,将金色灵光按在了牛耳尖刀的刀身上。 下一刻,金色灵光毫无阻滞地渗入了刀身之中,宛如泥牛入海,再也不见了踪影。 齐虎禅的刀身轻轻一颤,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刀鸣,传递出只有齐敬之才能分辨的喜悦,然后便重归于寂。 少年的嘴角微微翘起,看向兀自呲牙的金线猛虎,寒声道:「看在老魏面上,暂且饶你这一回!想吃好东西不是不能商量,只是有一条,小爷不给,你不能抢!」 也不知是当真听懂了齐敬之的话语,还是眼前没了金色灵光,金线猛虎仰着头无声咆哮,随即飞向了桌上的精铁锭。 先前被齐敬之扇飞的赤金珠不知何时也落在了桌上,上头雕刻的那条蛇同样显化而出,细长金线勾勒而成的蛇躯将精铁锭围在了当中。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气极而笑:「你们这是要护食了?」 闻言,金线蛇高高直起蛇躯,头颅却垂了下来,一连向齐敬之点了三下。 齐敬之脸色稍缓,转而看向立在精铁锭上的金线猛虎:「你呢?」 猛虎略作犹豫,终于还是伏低了虎躯,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颅。 齐敬之这才点点头,将齐虎禅横放在一蛇一虎的面前,又将鲜血淋漓的手掌朝它们扬了扬,正色道:「你们也瞧见了,我这幼弟身受重创、亟需进补。有老魏的关系在,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们挨饿干看,但还是那句话,我给你们的才是你们的,相互间不许抢夺!」 说罢,他便伸出左手,抓向了桌上的精铁锭。 先前摆出护食姿态的一蛇一虎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反而 主动避让到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少年的手掌。 齐敬之盯着手里的精铁锭,将之前的一番施为仔细回想了一遍。 尝试以指尖血引动精铁锭中的金气,以此弥补齐虎禅的亏空,这法子并非他忽然异想天开,而是缘自邓符卿讲解餐霞境界时最后提到的法门,也就是以精血洗练仙金神兵,引其中的金气锻体,久而久之与神兵如同一体。 在齐敬之想来,既然连血肉之躯都能承受得住金气锤炼,并从中得到极大好处,齐虎禅就更是不在话下,总比回炉重铸要稳妥得多。 只是他毕竟不是所谓的秋神后裔,也不知晓金气锻体的详细法门,只能凭着从邓符卿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一点一点冒险尝试。 好在齐敬之也并不是要以金气锻体,只需将金气从铁料中引出,再喂给齐虎禅便可。 即便如此,他为了以策万全,特地在取血引气时选了左手,然而青铜小镜似乎对金气全无兴趣,自始至终都不见半点动静,反倒是赤金珠被吸引了出来。 想起方才金气入体时的钻心剧痛,齐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若不是他反应快,以洗翅劲运转气血将那一丝金气逼出体外,此刻怕是下场堪忧。 他掂了掂手里的精铁锭,眸光在另外三锭铁料上扫过,心中暗忖:「方才我竭尽全力,也只是生拉硬拽出一丝金气,灵光最为活泼的精铁已是如此艰难,这三个更是想都不要想。」 「这些还都是在寻常铁匠铺里就能买到的铁料,若是换成更加不凡的仙金和神兵,区区餐霞境界的修士又凭什么能从中引出金气来?」 想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皱起眉头:「想来想去,我终究是吃亏在没有相应的法门。以《虬褫乘云秘法》感应天地间的五色五音,乃至扯灵气成布,可谓无往而不利,可对上铁料中沉重凝滞的金气就要大打折扣。」 「若要破解这个难题,要么就得让铁料中的金气变得更加灵动活泼、容易抓取,要么……」 齐敬之心中忽地一动:「先前那丝金气钻入我的指尖,究竟是受了什么东西的吸引?应当不是精血,否则也用不着生拉硬拽,也不大可能是青铜小镜,否则镜子不会全无动静,那就只有……」 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忽地抬起左手,将精铁锭贴在了自己的眉心。 与此同时,他心间的怒鹤振翅冲天,于心头的无穷高处翩然而舞,同时以《虬褫乘云秘法》中采集五色云气的法门为引,尽全力去感应和吸引精铁锭之中的金气。 更有甚者,这只怒鹤每每振翼展翅、高飞低翔,动静之间竟还带着几分《飞龙唤霖谱》的韵律。 虽然只是齐敬之在曹江画舫上强记下的一小段,没有乐音,更不成曲调,却有最为珍贵的一丝神韵留存。 之所以会如此,恰恰是因为当初朱衣侯同样没有真的以五弦瑟来演奏曲谱,而是心神激荡之下,将心声流露于外,引得风声、水声、画舫的吱呀声随之应和。 夜宴之时又正值齐敬之才被强行启灵,哪怕他以邓符卿传授的法门勉强关闭了眉心灵窍,对天地万象的感应依旧比平时强出了一大截,这才能以怒鹤心骨强行记下一部分曲谱神韵,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悟性、福缘缺一不可。 也难怪朱衣侯和邓符卿那般重视所谓的机缘,甚至将齐敬之都视为机缘的一部分了。 当此之时,齐敬之看似坐在屋中,其实全副身心早已与鹤同翔。 随着怒鹤的翻飞回旋、引颈振羽,精铁锭尚未如何反应,齐敬之用来隔绝灵压的五彩灵布却先一步生出了变化。 这匹裹在他身上的灵布原本薄厚不一,色彩的浓淡更不均匀,各色灵气混杂交缠,这里一块、那里一滩,此刻这些灵 气竟随着怒鹤的舞姿飞快流转起来。 齐敬之心有所觉,低头看时,只见身上早已不是先前胡乱裹上的五彩灵布,而是一件绚丽华美的羽衣。中文網 这件羽衣与他身上原本的衣裳紧密贴合在一处,就连款式也变得一模一样。 羽衣上原本杂乱无章的各色灵气变得齐整有序,甚至自行勾勒出了规整的纹理,就好似一片片色泽艳丽的翎羽。 这些翎羽皆以霜白为底色,晕染着大片如鲜血一般的殷红,除了边缘处依旧五彩斑斓,竟与怒鹤的羽毛极为相似。 这样一件羽衣,倒也正应了当初邓符卿的那句点评,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齐敬之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果如朱衣侯所言,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 这《飞龙唤霖谱》是朱襄氏用来呼风唤雨、调和阴阳的,不想对天地间的各色灵气亦有梳理之效。 除了身上忽然多出的这件灿若烟霞的羽衣,他同样能感应到,眉心处精铁锭里的金气较之先前非但活泼了许多,更对自己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顺服。 心里升起这个念头,齐敬之左手食指在精铁锭上一勾,旋即向上一弹,一缕金气就被他轻而易举地从精铁锭中引了出来,甚至还柔顺地萦绕于指尖,绝无半点儿异动。 「成了!」 齐敬之心里闪过一抹喜悦,不只是齐虎禅恢复旧观指日可待,他自己的修行也终于更进了一步,甚至隐隐望见了前路。 「曹江上一场夜宴,对我而言固然极为凶险,除了较寻常修士激烈十倍的迷神之劫,但凡邾、邓这两位大高手有一个动了杀心,我都绝难生离,但那一趟的收获同样是实实在在的,甚至对我今后的道途都有着绝大助益。」 「《仙羽经》里只剩下一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的养心骨法门,我以胸中的不平之意为基化为怒鹤,又先后将《虬褫乘云秘法》和《飞龙唤霖谱》融入其中,怕是早与真正的《仙羽经》相去甚远。」 「可谁能想到,这连番的误打误撞,反而让我真正想通了何为心摇,知晓了今后该如何起舞!」 心中念头至此,齐敬之眸光灿灿,如有明悟。 「鹤唳非鹤唳,吐我胸中意!鹤舞非鹤舞,乃与天地通!」 「我胸中有怒鹤心骨在,又已经打开眉心灵窍,哪怕没有《仙羽经》的后续法门,也大可以去融汇百家!纵然连别家的功法也学不到,还能师法天地自然!」 「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女干,百度得数而有常,朱襄氏能创唤霖之曲,我辈又岂可让先贤专美于前?」 「只要此心坚如铁石,无论是天地万象、还是红尘百态,那所谓的五色八风、迷神之劫自不能动我分毫,反而要被我融入怒鹤心骨的舞姿之中,乃至统统化作我这件羽衣上的彩翎!」 「唯有如此,才能称得上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也终有一日,我能如那位玄都观主一般,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第115章 贼偷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忽然自玄妙空寂的修行定境之中惊醒。 他睁眼一看,只见屋中已是一片昏暗,身上的烟霞羽衣早已不见影踪。 面前桌子上,精铁锭已然碎裂成数块,断面上坑坑洼洼的宛若蜂巢。 金线勾勒出的一蛇一虎吃得肚圆,一个以蛇躯圈住了燔钢,另一个则是懒洋洋地卧在了花镔上。 齐虎禅依旧静静地横在桌面上,刀身上的伤痕明显少了一些。 齐敬之脸上当即浮现出笑意来,小心翼翼地将牛耳尖刀归鞘,随即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z.br> 他的全身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弹响,身躯舒展开来,竟凭空长高了数寸,整个人宛若一张劲弓,充满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张力。若是旁人见了,定会惊叹于这少年体魄之雄健。 「果然是骨正筋柔、气血自流!怒鹤依霖谱而舞,不止是让我得了一件烟霞羽衣,就连周身的筋骨气血也一并得到了梳理,所谓专气致柔,竟是在无声无息间就圆满了!」 齐敬之不由得心怀大畅,看向桌上的一蛇一虎,语气轻快地道:「我瞧着你们哥俩也吃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今儿就先歇了?」 闻言,一蛇一虎对视一眼,继而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朝着不远处的赤金珠挪去。 猛虎才艰难地踱出两步,忽然摆头转身,一双虎目瞪向屋子南面的棂窗。 金线蛇也飞快地直起上半身,朝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吐出蛇信。 几乎同时,齐敬之亦有所觉,连忙扭头一看,就见那扇棂窗的下沿不知被什么东西掀开了一条缝,一只毛茸茸的青色小爪子从窗角探了进来,正抓着窗前条案上的帝膏酒囊往外拖。 见状,齐敬之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焦氏别馆之中竟还有什么精怪不成?这个偷儿的胆子不小、手艺却差得紧,该不会是飞天鼠教出来的吧?」 齐敬之心头闪过这个令他啼笑皆非的念头,行动却丝毫不慢。 他右手在桌面上一扒拉,将一蛇一虎连同赤金珠一起塞进怀里,同时左手揽过靠在床边的长刀煎人寿,随即三两步就冲到窗下,伸手攥住了已经被拉出大半的酒囊。 盛放着帝膏酒的酒囊被拽停在半空,齐敬之明显感觉到另一头传过来的力道瞬间消失,但只是过了一瞬,对方便骤然发力,似乎是想要用蛮力硬抢。 明明窗外那只长着青色绒毛的爪子极为纤细小巧,没想到力气竟是极大,若非齐敬之的筋骨力道早已远远超出常人,只怕真要被对方把酒囊强抢了去。 「嗯?被抓了现行,竟然还不死心?」 齐敬之气极而笑,一边手上加力往回猛拽,一边用煎人寿的刀柄支起棂窗:「我倒要看看,你这小贼是个什么模样!」 眼见窗户渐渐打开、自己力气又实在不如人,外头的偷儿终于放弃,毫不犹豫地松开爪子、转身就逃,只留给齐敬之一个仓皇翻过院墙的背影,看上去宛如一只青色的小毛球。 「瞧这体形……似乎是只青毛兔子?」 齐敬之同样没有犹豫,立刻就从窗户跳了出去,几步便穿过院子,蹿上了院墙。 他将眸光四下一扫,紧紧盯住了那个青色身影,当即飞身而下,撒开步子猛追。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因为焦氏姑奶奶寿辰的缘故,这座别馆中住了不少人,许多院落之中皆隐隐有人声和光亮,外头各处通道亦是点起了灯笼,显得极为明亮。 青毛小贼明显察觉到了身后紧紧追赶的少年,逃跑的速度立时又提升了一分,更是刻意往那些灯火照不到的阴暗处钻去。 齐敬之已将眉心灵窍洞开,眼 中所见皆是五彩斑斓,一团青色毛球在这些色彩中忽隐忽现,留下一处处小巧的青色足印。 以齐敬之如今的修为,短时间内开启灵窍已不会招来迷神之劫,只是视物时依旧有些妨碍,似乎是因为目力和心力有所不足,无法及时将眼中景物纤毫毕现地分辨出来,仓促之间也就只能看见诸般艳丽色彩。 此时他左手提刀,右手五指不断下意识地勾弹,全神贯注地循着前方的青色足印紧紧追赶。 每次要追丢的时候,齐敬之便将步伐略微放缓,右手伸向前方,时而隔空抓摄,时而又像是在拨弄着什么。 如此施为之后,他眼中的种种杂乱色彩就变得条分缕析起来,景物亦随之分明,原本被遮掩的青色足印就再次显露出来,为他指明方向,甚至还能据此预判,取捷径拦截。 因为入城太晚,齐敬之所在的院子已是颇为偏僻,青毛小贼又专往僻静无人处逃窜,不多时就钻进了位于焦氏别府一角的一处山水园林。 青毛小贼停在园中的一处花圃前,四下望了望,才要松口气,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就从一旁的虚空中伸了过来,死死攫住了它的脖颈。 「果然是只兔子!」齐敬之熄灭银煞血焰,闭合眉心灵窍,从容现出了身形。 青毛兔子先是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扭头张大嘴巴,露出一对寒光闪闪的大门牙,狠狠咬向少年的手腕。 见状,齐敬之立时眉头一皱,不等这青毛兔子咬实,先前不见踪影的烟霞羽衣已然透体而出,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 这件奇特华美的羽衣可不止是由布成衣那么简单,青毛兔子的牙齿落在衣袖上,非但未能将其咬穿,反而如同磕在某种硬物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青毛兔子哀嚎一声,立刻松开了嘴巴。 「哎,你这兔子怎么还咬人呢?」 齐敬之散去身上的烟霞羽衣,将这只青毛兔子提起来仔细打量,极罕见的毛色还在其次,兔皮也并不光滑,不但极为粗糙,竟还有许多细缝,宛若皲裂的树皮。 他在小松山里不知料理过多少只野兔,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禁不住想起了那只名为豹樟婆子的云阳,还有木雕老叟邓符卿:「难不成又是个草木成精的玩意?」 齐敬之盯着青毛兔子的一对红眼睛,开口问道:「会说人话吗?」 青毛兔子恍若未闻,只是紧紧闭着嘴巴,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少年,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鼻子里更时不时地向外喷着气。 齐敬之自然知晓,一般来说,兔子朝人咕咕叫是在表达不满,喷气则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正在向外释放敌意,再撩拨可就要提防它咬人了。 「嘿!只可惜你咬不到!」 齐敬之心中大乐,当下继续问道:「不会说人话也没啥,听总能听得懂吧?」 他话音才落,忽有一个清丽悦耳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近得仿佛是在贴身耳语:「这位兄台,你手上这只桃屋不过才堪堪化形,兀自懵懂无知,你又何必跟它为难?」 齐敬之悚然而惊,连忙扭过头去,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皱起眉头四下环顾,同时扬声说道:「这只青毛兔子是你的?它不学好,来我屋里偷东西,被我当场发现,竟然还敢明抢!我一路追到这里,才将这小贼拿获,绝不是什么刻意为难!」 「哦?若真是如此,就当真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了。兄台想必也是来为焦婆龙母贺寿的,犯不着伤了彼此的和气,平白倒让主人家为难。」 那个女声再次响起,语声清丽之余显得极为干脆,如珠落玉碎,更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桃屋无知,兄台切莫因它动怒,可循着灯光来池塘边一晤 ,也好让我当面赔罪。」 随着那女子的话音落下,远方忽有一盏灯光亮起,并不如何明亮耀眼,却照彻在齐敬之的灵觉之中,让他绝难忽视。 齐敬之心中又是一凛,无论是先前的耳语还是眼前的灯光,皆无视了距离乃至园中花木山石的阻隔,对方能轻描淡写地使出这等玄妙手段,修为怕是远超自己,不管是不是同为贺寿之客,这一面怕是都得见上一见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没有犹豫,将煎人寿背回背上,迈开大步朝灯光所在的方向而去。 从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开始,青毛兔子就收起了凶狠的神情,也不再发出声响,就这么任由少年拎着后脖颈前行,仿佛当真是个人畜无害的青色小毛球。 齐敬之在这座静谧的园林中行了片刻,待他绕过一座假山,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 这片池塘要远比李璜荒园中那处大得多,与其说是池塘,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湖泊。能在州城内的别馆里营造起这么一片山水俱全的园林,巢州焦氏堪称豪阔。 池塘边立着个一身水绿色衣裙的少女,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年纪,个子很高,不比齐敬之差多少,更显得身量苗条纤细。 她的肤色极白、宛若玉霜,愈发衬得乌发浓密、青鬓如云,加之面如秋月、琼鼻樱唇,眸子清澈如水,双眉淡若春山,端的是清丽如画。 偏偏她脸上的线条并不全然柔和,五官轮廓很是鲜明,于秀丽娇美之中透出三分英气,堪称秋水为神玉为骨,让人见之忘俗。 这少女立在池塘边,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黄色光晕的纸灯笼,上头绘着清荷红蕖,几尾赤鲤在莲叶下畅游嬉戏。 齐敬之走到近前,先就闻到了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少女朝他浅浅一笑,旋即眼波流转,看向了那只叫做「桃屋」的青毛兔子,皱眉问道:「你偷这位兄台的东西了?」 青毛兔子不明所以,无辜地眨了眨红宝石眼睛,随即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奋力将自己的小爪子伸向对面的少女。 见状,少女无奈摇头,又看向齐敬之,樱唇轻启:「兄台明鉴,桃屋尚不懂事,先前得罪之处,全因我管教不严。」 说着,她将灯笼放在脚边,接着便敛裾屈膝,向齐敬之行了一礼:「还请兄台见谅!」 齐敬之只觉一股清风拂面,鼻尖萦绕的幽香随之浮动,不由得稍稍屏息,摇头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发现得早,没让它得手。既然姑娘也道了歉,此事就此揭过。」 说罢,他五指一松,放开了青毛兔子的后脖颈。 青毛兔子落在地上,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获自由,眼见得少女朝它伸出左掌,登时欢喜无限,一个纵身便跳了上去,继而被少女揽入了怀中。 少女轻抚着青毛兔子毛茸茸的短耳,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明显带着惊讶:「兄台就这么放过桃屋了?」 齐敬之委实不知对方缘何有此一问,不由纳闷道:「不然呢?我还能总揪着不放不成?」 听到这个回答,少女分明更加惊讶了,随即脸上流露出歉然之色:「先前我瞧兄台无论是修为、功法,还是身上器物尽皆不凡,想必是出身名门,还道你执意擒拿桃屋,是知道此物神异,想要据为己有……」 她顿了顿,眉眼之间、语气之中明显多了几分真诚。 「这可当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好教兄台知晓,此物名为桃屋,乃是木精化形,见之大吉,寻常人食之可寿百岁,便是前三境的修士吃了,亦能增寿十载、修为大进!」 齐敬之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之前这少女先用传音,再亮灯火,原来是在向自己 示威来着! 「若是我果真出身名门,知晓这桃屋的好处,存了据为己有的念头,反倒要被她吓得知难而退了。只不过,恐怕这位修为极高深、脾气却极好的姑娘也没有想到,我竟真地过来让她赔罪了。」 想到这里,齐敬之收起笑容,正色道:「姑娘的修为远高于我,却能明辨是非,主动行礼致歉,此等胸襟气度,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小人。」 「至于这只青毛兔子,我先前委实不认得,如今知道了功效,心里其实有点后悔。若能早一步将它擒下吃了,即便姑娘寻来,也能推说不知此物有主。以姑娘的好脾气,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岂不美哉!」 听他这样说,少女的眸光就是一亮。 她重新将齐敬之上下打量一番,忽地展颜一笑,仿佛整个人都骤然生动起来。 接着,她更是极为潇洒地一抱拳,语声如珠玉一般清脆铿锵:「兄台真是个妙人!我叫沐瑛仙,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她这一笑复一抱拳,不但先前的矜持柔美姿态尽去,配合着略显英气的五官,竟还带出几分清新爽利的味道。 齐敬之只觉心底都随之明媚起来,当即洒然一笑,同样抱拳道:「沐姑娘请了,我叫齐敬之。」 第116章 闻琴(上) 听到齐敬之自报姓名,沐瑛仙秀眉一挑,深深看了他一眼:「齐兄是姜齐宗室?」 齐敬之立刻摇头:「不过是麟州山中的一个寻常猎户罢了,可不是什么宗室。」 闻言,沐瑛仙轻笑一声:「也不知什么样的野物,才能配得上齐兄这样的……寻常猎户?」 听她这样说,齐敬之不免想起小松山群狐和虎精,不由也是一笑,转而问道:「沐姑娘修为精深,更被桃屋这等罕见木精认主,不知出身自哪家名门?」 沐瑛仙眨眨眼睛,学着齐敬之先前的口气,同样轻描淡写地道「我亦不过是一介江湖飘零之人而已,可不是什么名门之后。」 说罢,她略一犹豫,又补了一句:「我这次是跟着彭泽水府的使者一道来的。」 齐敬之闻言,心头便是一动,状似无意地道:「彭泽水府?我听说前些日子,彭泽东岸的青洪公神祠中有一株老樟树不翼而飞,一时传为奇闻,不知是真是假?」 沐瑛仙眸光一转,笑吟吟地反问道:「齐兄既然不识得桃屋,想必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那株樟树娘吧?」 不等齐敬之反应,她又接着道:「神祠中供奉的玉枕失窃,彭泽水府固然是竭力遮掩,可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到齐兄耳中,倒也不足为奇。」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沐瑛仙一语道破,齐敬之当即点头承认:「我听说那玉枕颇有几分神异?」 沐瑛仙点头又摇头:「不过就是能引入入梦罢了。不瞒齐兄,那玉枕已然失而复得,我今日便见过一次,说句实话,着实令人大失所望。」 齐敬之闻言讶然,哪怕当日青洪公玉枕是得了诸多外物尤其是正神神力之助,才演化出那一场大梦,可在焦玉浪看来,依旧是齐王也要垂涎的奇珍,竟得了沐瑛仙这样一个评价? 沐瑛仙瞧见他的神色,便解释道:「那玉枕我察看过了,乃是以一块幻心玉雕琢而成,我原以为这玉枕的功效也算不俗,说不定玉芯里就藏了一株怀梦草,不想却只是一截无患木,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当初破梦而出之后连番变故,老魏更是身死,齐敬之对那玉枕实在提不起兴致,未及细看就早早交给了焦玉浪,委实不知玉枕中还有它物,对沐瑛仙口中提及的那些物件更是闻所未闻。 他愈发觉得自己的见识实在浅薄,当即向面前的少女抱拳一礼:「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这三样东西,不知沐姑娘可能为我解惑?」 沐瑛仙又是展颜一笑:「齐兄无需如此客气,不过是些用处不大的荒僻杂学罢了。」 「这世上能促眠助梦的东西不少,其中最神异也最罕见的便是怀梦草了。传说这种异草昼伏夜出、极难寻觅,其形似蒲、其色丹红,怀其叶,可知梦之吉凶,更能于梦中与所念之人相见。」 齐敬之点点头,又有些不解:「能梦见所念之人也就罢了,可这知晓梦之吉凶有什么用处?左右不过就是个梦罢了。」 沐瑛仙的嘴角微微一翘,樱唇边的弧线愈发柔美:「午梦千山、窗阴一箭,究竟孰真孰假,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齐兄,有时候这梦可不只是梦啊!」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时心头一震。 那一场枕中梦,可不就是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可不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见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沐瑛仙也收敛起笑意,正色说道:「你我皆是修士,今后修为越高、境界越深,就越不能对梦境等闲视之,否则说不得哪天就一入梦乡、再无归日了!」 齐敬之立刻郑重致谢:「多谢沐姑娘的金玉良言。」 「与齐兄闲谈几句而已,当不得什么。」 沐瑛仙略一低眉欠身,便接着 说道:「幻心玉本是凡玉,只因恰好与怀梦草伴生在一处,沾染了梦乡气息,便也有了致幻之能。其中品质高些的,便如青洪公玉枕一般,亦可使人入梦。」 「只不过由幻心玉生成的梦境通常不大坚固,亦不够完满,极容易被入梦之人窥见破绽、破梦而出。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制作玉枕之人便在玉芯之中藏入了一截无患木,虽说不大匹配,倒也勉强合用。」 「无患木是一种神木,烧之有异香,能辟恶气,上古之时的巫祝以神符劾百鬼、擒魑魅,再以无患木击杀之。因为此木可以却鬼,也就有了无患之名。」 这番描述倒是让齐敬之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略一回想,便记起了朱衣侯对邓符卿姓名的议论:「正月一日,造桃符著户,名仙木,百鬼所畏。」 他当即开口说道:「这无患木倒与桃木有些相似。」 「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世事更迭、沧海桑田,如今无患木已经极难寻觅,连同那些煊赫一时的上古巫祝一道,渐渐湮没无闻。时至今日,世人提起辟邪驱鬼,多半只会想到桃木了。」 齐敬之点点头,愈发觉得眼前这少女的来历必定不凡,真要是什么江湖飘零之人,绝不可能知晓这么多「杂学」,更搭不上彭泽水府的关系。 只不过两人刚刚结识,彼此都有着戒心,能从对方口中听说青洪公玉枕的底细已是意外之喜,实无必要刨根问底,平白惹人生厌。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正要告辞而去,忽听沐瑛仙问道:「齐兄,我这只桃屋虽然懵懂,但好歹也是木精化形,寻常物件可瞧不上,不知它先前要偷的是什么奇珍?哦,若是不方便说,齐兄可以不答。」 说这番话时,沐瑛仙的一双眸子清澈透亮,浮动着明媚的波光。 齐敬之从中瞧见了天上的月辉,瞧见了池中的清波,也瞧见了他自己。 少年愣了愣,旋即笑着答道:「一囊老酒。」 沐瑛仙也是一愣,低头看向怀里的青毛兔子,揪起那对毛茸茸的短耳:「好啊,竟然学会偷酒喝了!」 桃屋咧开嘴,发出吱吱吱的尖细叫声,却丝毫不敢反抗。 「嗯?」 沐瑛仙听到桃屋的叫声,神情忽地一变,立刻攥住这只青毛兔子的耳朵,将它提溜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人一兔大眼对小眼,默默对视了片刻,两双眼睛竟是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 下一刻,沐瑛仙蓦地松开手掌,算是放过了手里的青毛兔子。 她转而看向齐敬之,语气里明显带着雀跃和希冀:「能让桃屋垂涎的老酒,想必不是凡品,齐兄可否匀我一些?价钱好商量!若果真是难得的好酒,便是那青洪公的玉枕,也不是不能换!」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又吃了一惊:「那玉枕可是青洪公送给焦氏姑奶奶的寿礼,沐瑛仙竟然能轻易许诺拿出来换酒,而且分明并不觉得是什么难事。」 至于这个先前还颇为文静、看上去也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女,似乎竟然是个酒鬼,反倒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齐敬之略一沉吟,摇头笑道:「那一囊酒乃是一位前辈所赐,对壮命境的外炼功夫颇有帮助,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我一来并不缺钱,二来也不想要青洪公的玉枕。」 「不想要玉枕?」 沐瑛仙有些意外,眉尖微微蹙起,像是在思索,目光不知怎的就飘向了蹲在她脚边的桃屋。 青毛兔子原本正对着纸灯笼上描绘的赤鲤咕咕叫,忽然若有所感,抬头正撞见自家主人的目光,登时打了个寒颤,赶紧低头缩耳,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真正的毛球。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真要论起来,那一囊帝 膏酒是拿豹樟婆子的赤虾子换来的,若是当真用来交换桃屋,岂不是兜兜转转,始终都没离开这些木精? 再加上那头只吃了几筷子,甚至不被邓符卿承认是同族的山蛟,这大齐山野里的木精可真是多啊! 只是瞧眼前少女的模样,便知她不可能真拿桃屋换酒,齐敬之也很想知道,这个贪酒的少女究竟会拿什么来交换。 这件事不但能增长见闻,而且还很有趣。 果然,沐瑛仙似有些不甘心地将目光从桃屋身上移开,悻悻说道:「我这次出来得仓促,又想多尝尝本地的佳酿,就没多带我酒窖里那些珍藏。」z.br> 沐瑛仙略作停顿,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原本这话有些交浅言深,只是我瞧齐兄境界似有不稳,气息也有些不纯,想来是近来进境太速,又借助了一些外力的缘故。这样吧……」 「不如由我抚琴一曲,助齐兄稳固境界、夯实根基,以此来换那一囊老酒如何?」 沐瑛仙的几句点评可谓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齐敬之听在耳中,神情难以抑制地变得古怪起来。 他在短短时日里便踏足第二境,与那些自幼稳扎稳打的高姓名门子弟相比,进境确实太速,而虎精肉、帝膏酒和山蛟肉这些东西也确实算是外力。 若非他今日因为修补齐虎禅,从而意外地在《飞龙唤霖谱》和鹤舞上有所领悟,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再遭迷神之劫。 因为有霖谱的珠玉在前,齐敬之其实并不太怀疑沐瑛仙琴音的功效,但问题在于,两件事相隔得太近了! 瑟谱与琴音、桃木与无患木、山蛟与桃屋,这些颇为相似却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物,让他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了某种极为荒诞的熟悉感。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沐姑娘可认识邓符卿邓前辈?」 齐敬之看得分明,自己的问题才一出口,面前少女的神情同样变得古怪起来。 沐瑛仙瞪起眼睛,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忽地伸出右手,五指凭空拨动,像是在抚弦。 与此同时,齐敬之耳畔竟当真听到了悠扬婉转的乐声,开头的这段旋律他才一入耳就觉熟悉,稍一辨认就反应过来,连带着怒鹤心骨也情不自禁地开始随之起舞。 只因沐瑛仙所弹奏的,赫然便是《飞龙唤霖谱》! 少女自然瞧见了齐敬之神态乃至气息上的变化,当即收回右手,脸上便有怒容浮现:「你我虽是萍水相逢,我却并不曾有所欺瞒,你明明是曹姓邾氏,朱襄氏的血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要改名换姓地哄骗人?」 她这一发怒,反而坐实了与邓符卿的关系,两人必定是相识的。这可当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齐敬之心中直感叹世事之奇,赶紧摇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真的叫齐敬之!」 不想听了这话,沐瑛仙的怒气竟是不减反增:「胡说!若你不是朱襄氏之后,那这曲《飞龙唤霖谱》又是从何处学来?你将霖谱融入心骨,让我一见你便觉亲切,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有何图谋?」 少女咬牙切齿,白若玉霜的脸颊上更染上了一抹绯红,让齐敬之莫名想起了那夜盛开于曹江上的满树桃花。 齐敬之颇觉赏心悦目,却也不敢多瞧。 他不闪不避地看向对方的秋水明眸,目光清正而坦然:「几日前,我在曹江上与邓前辈有一面之缘,亲眼见证他以《飞龙唤霖谱》换取了朱衣侯的赤心木树心。」 「当时我便以心骨强记下了部分霖谱,幸而两位前辈都是心胸豁达、不同俗流的高人,并不曾与我计较。」 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沐瑛仙的怒气稍减, 只是目光里兀自带着狐疑:「只是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呃……」 齐敬之只是稍一犹豫,就看见沐瑛仙再次将眼睛一瞪、眉毛倏然扬起。 他张了张嘴,当即决定实话实说:「邾前辈当时并未演奏此谱,只是心神激荡之下,引发了风声水声船声的共鸣。我不通音律,只是强行记下了当时播撒于天水之间的那种玄妙韵律而已。」 「不通音律?还而已?」沐瑛仙瞪着齐敬之,似乎愈发生气了。 少女运了运气,然后凶巴巴地开口道:「那你听我弹一曲,若是记不下来……可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第117章 闻琴(下) 原本沐瑛仙是要以抚琴一曲交换帝膏酒,此刻虽然还是要抚琴,却是要以此为凭,来断一断他齐敬之是不是在说谎。 品味着其中差别,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既然如此,沐姑娘是继续空手弹琴,还是回去取?我可以在这里等。」 「不必这么麻烦!」 沐瑛仙哼了一声,神情忽地一肃,眸光清正而庄重。 她一抖水绿色的衣袖,两条手臂向前平伸,两肘自然弯曲,两只手掌顺势翻转向天。 齐敬之自然被她这个古怪举动吸引,目光才投注过去,瞳孔之中就映出了一道耀眼的碧青色光华。 那璀璨的光华之中,一张瑶琴赫然浮现于沐瑛仙的双手之上。 这是一张七弦琴,长约三尺半,造型浑厚、线条流畅,漆面青绿温润,隐隐有星星点点的光华闪烁,于素雅之中又显出三分贵气。 饶是今夜沐瑛仙已经带给他太多的震动,齐敬之依旧看得瞳孔一缩,心中波澜大起。 这张瑶琴凭空浮现于少女手中的情景,对齐敬之而言又何止是似曾相识? 奈何沐瑛仙并没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当即转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是干脆地盘膝坐下,顺势横琴于膝上,皓腕轻抬、素手拨弦。 清幽雅致的乐音随之响起,飘逸空灵、宛若天声。 齐敬之压下心头悸动,缓步上前,立在沐瑛仙身侧。 他抬眼四望,但见清波明月、树影婆娑,天地间仿佛唯此二人,身心不由为之一松。 渐渐的,琴音由一开始的细腻柔和转为雄劲铿锵,终至于浑厚宏大,宛如钟磬之音。 齐敬之听在耳中,眼前景物渐渐模糊淡去,不知怎的,竟忽然记起了杀陈二前的那个晚上。 当时磨刀之后,他静静坐在月下,眼前万里松涛如怒,更有夜风如吼、狼啸猿啼,胸中登时便有豪气生发、充盈肺腑。 又一闪念,他似乎正立于升仙谷顶,眼前夕阳残照、暮云四合,山风呼啸鼓荡,千林万木化作连绵不绝的拍岸惊涛,雄浑瑰丽,让人心胸为之一阔。 也不知过了多久,萦绕于耳际的琴声已杳然无踪。 弥散于心间的诸般声响、重重影像也尽皆散去,齐敬之眼前复归清明。 他初时还有些怅然迷惘,片刻之后忽然惊觉,似乎方才琴声入耳入心之后,竟引来了一次迷神之劫? 只不过,齐敬之对自己如何骤然遭劫、又如何安然渡过,竟是全无记忆,就仿佛那并不是令感应境修士忌惮非常的一次劫难,而只是他午夜梦回之际,任凭如何回想都再难记起的一场迷梦。 他低头看向身侧的沐瑛仙,恰对上那对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这一回,他从少女的眸子里读出了极复杂的情绪,七分是惊讶,两分是喜悦,剩下的一分,似乎是……钦敬? 就在这时,沐瑛仙忽地抬起右手,朝他的头顶指了指。 齐敬之一愣,抬头一看,就见头顶不知何时竟悬着一缕极为凝聚的青气,而且明明是气,看上去竟有种厚重挺拔之意,似乎还有气味,闻上去竟有些像是……家的味道、小松山的味道。 他看在眼里、闻在鼻中,心底油然生出几分亲切:「这是什么?」 「这是甲木之气!」 沐瑛仙毫不掩饰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眯起眼睛,语气里竟带着几分陶醉。 「我先前见齐兄用来护身的灵气花里胡哨的,还道你是个不挑食的,不想修行的本经竟是木行功法,而且明显极为高深,在餐霞这一层就能提炼出如此精纯的甲木之气!」 说着,少女又明目张胆地深深吸了 一口气,甚至还砸了咂嘴,似乎是在仔细品味:「嗯,还带着松柏木的香气……松柏木者,泼雪凑霜、参天覆地,风撼笙篁之奏、雨余旌旆之张!」 「这松柏木向来最喜欢天河雨露之水,与《飞龙唤霖谱》堪称相得益彰,也难怪你能强记下部分神韵了。嗯,你也确实不是朱襄氏之后,赤心木与其说是木行,倒不如说是火行。」 齐敬之闻言愕然,原来直到此刻,身旁这个少女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撒谎,而且她懂的还真是多啊! 只不过有一点沐瑛仙判断错了,《仙羽经》可不是什么木行功法,起码在壮命卷里没有丝毫提及。 然而齐敬之又一转念,猛然记起了上代玄都观主那首诗的后两句,这心里又有些不大肯定了。z.br> 见他脸上神色变幻,沐瑛仙当即哼了一声:「我不过是远远地闻了闻味道,你就心疼成这样,真是再悭吝也没有了!」 齐敬之听了就是一愣,旋即又是一笑:「你喜欢就拿去,也算是我听你抚琴一曲的谢礼。」 「嗯?齐兄果然大气!」 沐瑛仙立刻转嗔为喜,扬起素手一招。 半空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立刻舍了齐敬之,向着少女翩然落下。 沐瑛仙接在手中,毫不犹豫地将之一扯两半,一半收入袖中,一半抛给了依偎在她膝边的桃屋。 这只青毛兔子立刻张嘴截住,同时两只小爪子凑在嘴边,一点一点将甲木之气往里送。 沐瑛仙低头瞧着它进食,忍不住伸手捋了捋那对毛茸茸的短耳,还不忘嘱咐道:「多吃些,长得壮实些,不然没准儿哪天就被人擒住吃肉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实没想到这少女竟然如此记仇。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沐姑娘,我心中尚有几个疑问,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沐瑛仙抬起头,见齐敬之神情郑重,当即便是一笑:「我瞧你这人还算爽利,为你解答一二倒也无妨。只不过我抬着头看你,这脖颈实在是有些累。」 听见这话,齐敬之只是略作犹豫,便也盘膝坐下。 他望着眼前水波荡漾的湖面,闻着身侧沁人心脾的幽香,忽然感受到几分当日与焦玉浪一起烤肉望天时的惬意悠闲。 齐敬之没有去看一旁的沐瑛仙,语气里多了几分悠然:「沐姑娘先前所奏的那首琴曲,不知是何名目?」 他话音才落,少女清脆的嗓音便跟着响起,不是回答,却是反问:「先前齐兄听我抚琴,似乎进入了顿悟定境,不如你先讲讲,从我的琴曲里都听出了什么?」 耳听得沐瑛仙似乎有所误会,齐敬之并没有出言纠正,只因方才的迷神之劫来得悄无声息,亦无什么危害,若非与他过去所经历过的顿悟迥然不同,怕是连齐敬之自己也无从分辨,更别提身旁的少女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一字一句答道:「我听出了峭壁悬崖、深山幽谷,听出了日月轮转、狂风怒啸,听出了松林郁茂、波涛万顷!」 听齐敬之语罢,沐瑛仙竟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幼时得了一本琴谱,名为《灵妙天音谱》,又唤作《太古引》。正所谓,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又曰,三尺丝桐太古音,清风明月是知心……」 说到此处,少女似乎停顿了一瞬,又紧接着道:「我方才所奏,名为《万壑松风》,若论雄壮宏阔,这一曲当在《灵妙天音谱》中位居前列。」 齐敬之恍然,心中不由暗道:「这就难怪了,我在小松山坐看松涛十几年,可是再熟悉也没有了!这一曲《万壑松风》竟能囊括我心中之景,甚至还犹有过之,果真是灵妙天音!」 「嗯……那本曲谱中的琴曲想必不少,她偏偏选了这一首,也委实是太巧。若换做别的曲子,怕是绝不可能让我心***鸣若此。所谓机缘聚散,委实妙不可言!」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略一感应,果见心头怒鹤的舞姿又有了玄妙变化,赫然多出了几分高古出尘之意,还当真是「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啊! 他心中忽而生出玄妙预感,今后自己应是轻易不会再遭迷神之劫了,而且只要他想,便能自山野之间提炼出松柏甲木之气。 欣喜之余,齐敬之心里不免又有些疑惑:「哪怕我有十几年松海听涛的经历,仙羽经与《万壑松风》也未免契合得有些过头了,简直圆融无间,无半点不谐之处。」 「真要论起来,从鹤履的传说和上代玄都观主的诗句来看,明明仙鹤与桃花才该是一对儿吧?」 见他半天没说话,沐瑛仙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齐兄先前还骗我说自己不通音律,如今不消提了,这曲《万壑松风》又成了你的囊中之物吧?」 到了此刻,齐敬之哪还不知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当即坦然说道:「我不止记下了《万壑松风》,还由此学会了一种餐霞法门,区区一囊老酒,实在不足以抵偿,要不……」 不等他把话说完,沐瑛仙已是摇了摇头,出言打断道:「虽然《万壑松风》正好对应松柏之木,可哪怕我早就弹得精熟,却也做不到以此来提炼松柏甲木之气,可见更多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 「更何况咱们有言在先,抚琴一曲换老酒一囊,而且这不是还有一缕松柏甲木之气做搭头么,我已是赚了!」 沐瑛仙语罢,忽又颇为好奇地道:「嗯……只是看齐兄先前那件花衣裳,就知你所修的本经颇为奇特,绝不是我听说过的任何一种木行功法。不知可否也为我解惑?」 这少女与邓符卿相识,而且应该关系匪浅,齐敬之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当即痛快答道:「是我偶得的一本《仙羽经》残卷,据邓前辈认定,乃是仙羽山玄都观的传承。」 「《仙羽经》?」这回轮到沐瑛仙愣神了。 她眉峰微蹙,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就笑出了声:「这下子我就明白了!难怪那个再小心眼不过的邓叟竟能容你偷学霖谱……」 眼见少女似乎是明白了,齐敬之自己可还糊涂着呢,当即开口问道:「沐姑娘,我的《仙羽经》应当与松柏木无涉,甚至应当不是木行功法,为何能与霖谱相合,还与《万壑松风》如此投契?」 沐瑛仙应是也想到了这一层,摇头说道:「先前是我想差了,还以为你的本经偏向松柏甲木,这才能感应和强记霖谱……」 说到这里,少女忽然回过味来,登时没好气地道:「明明是你的本经,怎么却来问我?我对《仙羽经》所知不多,但保不齐它在音律上就有这种独特功效呢?总不能是因为你的悟性太高吧?」 齐敬之不由哑然,难不成《仙羽经》本该成就正统舞鹤心骨,真就有这种功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的悟性应当也很是不差。 沐瑛仙哪里知道齐敬之心中所想,略作沉吟又继续道:「至于《万壑松风》,正如《太古引》总纲之中有那两句诗作为点睛之笔,《万壑松风》曲谱下亦有几句精辟注解……」 「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这首曲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尽数说与你听,就当是那一缕松柏甲木之气的回礼吧。」 齐敬之闻言又笑,身旁这少女还真是个爽利性子,一方面记仇就是记仇,另一方面则是不爱欠人情。 由此看来,他那一囊帝膏酒还得抓紧兑现了才是。 齐敬之这样想着,就听沐瑛仙一本正经地说道:「其一,甲木天干作首排 ,原无枝叶与根荄。欲存天地千年久,直向沙泥万丈埋……这说的便是甲木韧性最坚。」 「其二,便是我先前提过的,松柏木者,泼雪凑霜、参天覆地,风撼笙篁之奏、雨余旌旆之张……说的便是松柏乃是甲木之中的佼佼者。」 「其三,要紧处只有两句,便是……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这一句又与「欲存天地千年久」乃至《太古引》这个总名目遥相呼应,可谓丝丝入扣……哎?」 说着说着,沐瑛仙就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先前我竟没想到这一节,《仙羽经》能与《万壑松风》匹配,就落在一个寿字上!」 说到最后,虽然沐瑛仙的语声一如先前那般清丽悦耳,落入齐敬之耳中却宛若惊雷。 第118章 九霄环佩 「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 说起来,家住松龄县小松山的齐敬之对此并不陌生,无论是给长者祝寿还是过年贴春联,县里不少人家都喜欢用上这两句,以此讨一个好彩头。 只是在此之前,他一来被仙鹤与桃花的搭配先入为主,二来也是灯下黑,从未想过从小司空见惯的小松山万顷松林会与《仙羽经》有什么关联,甚至在听闻《万壑松风》的曲名,发觉一经一曲极为契合之后依旧没往这方面想。 谁知这句看似平平无奇的吉祥话,竟被写入了《万壑松风》曲谱的注解,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作注之人另有深意? 一时间,齐敬之心里有无数念头生出,越是深想就越是惊心。 「掌握有《仙羽经》残卷的路云子死在了松龄县的小松山,而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中猎户,偏偏体内藏着一面从未有过动静的青铜小镜,自行飞出来将路云子炼成了灵魄尸,助我习得了《仙羽经》!」 如果说片刻之前齐敬之还觉得机缘聚散、妙不可言,那么此时此刻就只觉可怖可畏了。 「沐姑娘,敢问《灵妙天音谱》是何人所作,《万壑松风》曲谱的注解又是何人所留?」 似乎已经料到齐敬之会有此一问,沐瑛仙当即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据我所知,《灵妙天音谱》并不是仙羽山的传承。」 「这套曲谱是我幼时偶然所得,藏得极为隐秘,而且并不完整,尤其是上头所涉及的人名、地理之类皆被抹去了,不知是由何人编纂、何人作注,亦不知是由何人删改和秘藏的。」 说着,沐瑛仙扭头看向齐敬之,又补充道:「其实我当时发现的曲谱共有两本,一厚一薄,厚的便是《灵妙天音谱》,其中既有伏皇五弦琴的曲谱,也有姬族文武七弦琴的曲谱,哦,姜族称之为炎皇七政琴。」 「总之这些琴谱的年代相隔久远,曲风也有差异,应是由某家道统经年累月收录而成。」 「另外那本薄的则是一本五弦瑟谱,正是炎皇朱襄氏的《飞龙唤霖谱》,与《灵妙天音谱》不同,这后一本很是完整,不曾有半点删改。」 眼见齐敬之露出惊讶之色,沐瑛仙忍不住轻笑一声:「齐兄想的不错,霖谱便是我送给邓叟的。他除了一柄伴生飞剑,称得上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拿什么去换人家的赤心木树心?」 「他如今换到了树心,想来是躲起来闭关了,否则我早该从他口中听到齐兄之名,也就不会闹出之前的误会。」 齐敬之此刻哪还顾得上关心邓符卿的去向,既然沐瑛仙说《灵妙天音谱》应当与仙羽山无关,若是他得到《仙羽经》的背后当真有什么隐情,这嫌疑多半就要着落到青铜小镜身上。 想通这一节,他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横于少女膝上的青绿色瑶琴。先前这张琴凭空浮现的情景,与青铜小镜何其相似! 于是,齐敬之依旧略有迂回地提出了他今夜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沐姑娘,我见此琴颇为神异,莫非便是那大神通者才能炼制的灵器?」 这个问题显然就出乎沐瑛仙的意料了,她有些奇怪地看了齐敬之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伴生琴灵,如今尚算不得灵器。」 「伴生琴灵?」 齐敬之只觉一颗心重重一跳,当即追问道:「何为伴生琴灵?沐姑娘先前曾提及邓前辈的伴生飞剑,虽然都是伴生,只是在我看来,两者似乎不太一样?」 沐瑛仙心思剔透,立时觉察出齐敬之心绪有异。 这一次,她略作思索才开口解释道:「齐兄应是才踏入第二境不久,不知晓这个倒也寻常。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世上有些大气运之辈,降生时便有灵物相随,谓之伴生 。」 「伴生一般有两种,一种多见于天生地养的精怪,譬如邓叟,便是与碧桃飞剑同根而生,才一化形便可御剑,是天生的剑仙种子。」 「这类伴生之物多半有质而无灵,有点儿像是失了灵性的灵器之尸,需要器主借助自身灵性加以培育。有些极特殊的,甚至需要器主在迈入第三境之后登上灵台,接引迷失之灵,方可成就灵器。至于何谓灵台,又如何接引,为防齐兄生出知见障,我就不细说了。」 「还有一种伴生则恰好相反,乃是某种器物之灵不招自来,与器主相伴而生。这类器灵初时大多并无异象,只在器主体内温养,要等器主第二境大成时,方能与器主的心相一同显化而出。」 「这后一种伴生多见于得天独厚的人族,听说有衔玉的、有背剑的、有托塔的、有抱钟的……总之花样极多、威能各异。」 听到这里,齐敬之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心头的悸动。 沐瑛仙所说的后一种情形,除了显化的时机不对,其余描述与青铜小镜何其相似! 至于显化时机,沐瑛仙说的是大多如此,可见还是有着例外。想来是因为青铜小镜的镜面破损,如齐虎禅一般亟需修补,这才不得不提前显化而出。 提前显化自然不大容易,也难怪镜子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即便借助枕中梦显露了真形,依旧是能不动便不动,他齐敬之的修为又实在太低,使唤不动也属寻常。 同时,镜子向来只对有灵之物感兴趣,一贯地吞灵留尸,没准儿就是吃什么补什么,这也是镜子乃伴生器灵的又一个佐证。 齐敬之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青铜小镜不是什么邪祟,而是伴生镜灵,这对他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至于究竟是与不是,等将来他心相显化时便可见分晓。 念及于此,齐敬之又不免想到了齐虎禅和赤金珠。 沐瑛仙的琴灵和他自己的镜灵虽然各有神异,却是像器物多过像活物。与这两样伴生器灵比较,齐虎禅作为齐敬之灵性与心念的延伸,更偏向于受祭祀而生的神灵,而赤金珠上喜食金气的一蛇一虎,明显与白金鼠那类金玉之精十分相似。 「单是这器物一项,已经是奥妙无穷,真不知这修行路上还有多少奇峰妙景!」 齐敬之颇感振奋,又是略作沉吟,举一反三道:「我大致明白了,有灵有质方可称为灵器。沐姑娘所说的前一种伴生,乃是先有了质,再育灵、招灵,想来这后一种正好相反?」 抚琴一曲、相谈片刻,沐瑛仙既惊讶于齐敬之在音律和修行上的超绝悟性,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敏锐多思和时不时的神飞天外。 对于少年方才的走神,她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伴生之灵显化之后,器主便要按图索冀,寻找对应的灵材炼制器胚,再将器灵与器胚合二为一。」 「步骤虽有先后,最终却是殊途同归,而且无论是哪一种,要使器与灵彻底融合,炼制成圆满无暇的灵器,非得第四境点燃道火的大修士不可。」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免讶然。朱衣侯与邓符卿那等神通手段,也不过是第三境大成而已,要想炼制灵器竟然要修至第四境,也难怪朱衣侯要去豢养什么龙种船鬼了。 他禁不住感叹道:「这要求也未免太高了些,怪不得我曾听人说,这世上的灵器极为珍贵稀有。」 「这倒也未必,居于平原之人,放眼不见高山,便以为世上无山,又或是把家门前的小土丘当做了高山。此等心态,乃是我辈修士的大忌。」 沐瑛仙目光灼灼、语声铿锵:「齐兄天资高绝,假以时日定可望见真正的层峦叠嶂、接天之峰!待到登顶之时,再回望来时之路,便 知何谓「龙不与蛇居」了!」 齐敬之闻言默然,反复回味其中真意,而后郑重点头:「多谢,齐敬之受教了!」 以他的聪慧,自然知道沐瑛仙这番话已经尽量说得委婉。这个神秘莫测的少女似乎因为《万壑松风》的缘故,将自己视为了知音,才会如此推心置腹。 齐敬之当然愿意与沐瑛仙为友,但能否做到,终究还是要看他到底是龙是蛇。 若是一个在山巅,一个在山脚,中间隔着松涛万壑、云山千重,从此再无相见之日,那便一切休提。 对于齐敬之的致谢,沐瑛仙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微微一笑便继续道:「若是当真心急,自然也可以找第四境的师长代为炼器。然而有大毅力大野心之辈多半不会走这条捷径……」 「他们往往会静待修为到了,以自己的道火亲手炼制,最终成就一件最为契合的先天本命器!在此之前,伴生之灵与其说是器,倒更像是器主所独有的一门神通术法。」 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青铜小镜的炼化之能,当即点头,脸上更忍不住露出笑意来:「沐姑娘不曾找师长代劳,想来也是有大毅力、大野心之辈喽?」 「那是自然!若无这等野心与决断,我怎么配得上这张瑶琴,又如何奏得出灵妙天音?」 清丽出尘的少女目直不避、眸光灿灿,承认得干脆利落。 她说罢忽地一笑,竟然又变了口风:「其实走捷径也未必不好,我先前那番话,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只因我这伴生器灵是一张琴,无须像兵刃那般与人硬拼,以之弹奏琴曲的威能也已够用,自然要比旁人等得起。」 「除此之外,我制琴的灵材亦不曾找齐,想走捷径都不行。」 听沐瑛仙的话音,她背后是有第四境的大神通者的,齐敬之对此并不意外,反倒觉得理所当然。.z.br> 「不知沐姑娘制琴,都需要什么灵材?」他立刻追问,也好日后有个参照。 「炼制先天本命器,自然要选取与器灵最为契合的灵材,在此基础上通常是越珍奇神异越好。以我这张琴为例……」 沐瑛仙将手里的瑶琴展示给齐敬之看:「我给它取名「九霄环佩」,其形制乃是最为古远的伏皇式,琴弦本应是五弦,可显化出来就变成了七弦,应当是蕴养之时被我的喜好影响,同时也少不了《灵妙天音谱》的功劳。」 「灵妙天音、九霄环佩……这名字倒是极为般配。如此说来,伴生之灵并非降生时就固化成形,而是会随着器主的心意和功法而变化?」齐敬之立刻发问,这可关系到镜子能不能修得好。 「那是自然!我身为器主,理所应当能对器灵有所改易。它若是不能顺我心意,又如何能炼成最契合我的先天本命器?」 沐瑛仙俏脸微扬,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当即将琴身翻转,指着琴背最上方道:「这便是我成就心相时所刻!」 齐敬之顺着她所指看去,只见那处赫然刻着「九霄环佩」这四个古朴篆字,想来这就是少女给伴生琴灵命名的方式了,当真霸气得很。 沐瑛仙手指横移,指向「九霄环佩」下方说道:「其余这些刻字是琴灵显化时便有的,词句皆出自《灵妙天音谱》。」 齐敬之随之看去,只见四个篆字下方,左右还各有一列小上许多的文字。 右刻:「不逢鸿荒世,仰希太古民。以我清净耳,听此太古音。」 左刻:「超迹苍霄,乘虚驾浮。逍遥太极,何虑何忧?」 「右边四句,助我成就了心骨。左边四句,助我安然渡过了迷神之劫。」 沐瑛仙娓娓道来,哪怕是自身修行之秘,竟也没有丝毫遮掩:「这 两处文字皆铭刻于琴灵显化之前,又是我修行所系,却是改不得了,但是今后刻什么,必须由我说了算!」 她指着琴背处的大片留白,语气骄傲而坚定:「我如今已经想好了四句诗文,刻成之日便是九霄环佩出世之时!」 少女的口气着实不小,其言下之意,便是待她把四句诗文刻好,必定能迈步第四境,成为点燃道火的大神通者,将九霄环佩炼成先天本命器。 「壮哉!沐姑娘修为精深、志向高远,迈步第四境指日可待!」 齐敬之忍不住抚掌赞叹,接着话锋一转、旧话重提:「唯一可虑者,便是炼器灵材尚未齐备,也不知要制成如此宝琴,需要何等珍稀之料?」 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沐瑛仙神情一滞,旋即有些羞恼地横了他一眼:「最珍稀的灵材,自然是帝青之珠、神鹿之角,蚕王之丝、桐君之干!」 这些灵材的名头颇为唬人,齐敬之自然又是闻所未闻。 「斫桐为琴、胶丝成弦,这后头两样没什么可说的,越珍贵越好。前两样则是制作琴面灰胎所用……」 沐瑛仙将九霄环佩翻转回来,指着青绿色的温润漆面解说道:「所谓灰胎,大多是由大漆和鹿角霜调制而成,除了使琴面变得好看且不易磨损,对音色也有莫大的影响。」 「所谓鹿角霜,便是将鹿角熬制成胶,取剩下的骨渣研磨而成的粉末。制琴师常在鹿角霜里加入珍珠粉、青金石粉、绿松石粉之类,制成八宝灰胎,使琴面光彩夺目。」 「我已经想好了,丝、桐还可以将就,这灰胎却半点马虎不得!将来九霄环佩的灰胎,必须要用神鹿角制成的鹿角霜,再加入帝青宝珠的粉末!我一定要让九霄环佩成为这世上最美的琴!」 说到最后,沐瑛仙的一双眸子极尽璀璨、宛若星河。 第119章 龙母寿宴(上) 修行光阴、不与俗同,忽忽三日已过。 齐敬之正在房中闭目修行,忽听外头有人叩响院门,当即起身走出房来。 院门开处,就见焦氏别馆的一名管事正带着一名侍女候在门外。 侍女手里捧着一张木案,木案中叠放着衣物,甚至还有一双靴子。 这管事见门开了,连忙弯腰行礼,恭敬道:「贵客万安!」 齐敬之走出院门,抬头瞧了瞧天色,不由讶然问道:「此刻离着寿宴还早,焦管事可有事么?」 「确是有事,打搅之处,还请贵客恕罪!」 焦管事说着,扭身向侍女手上的木案一指:「这些是琅少爷才派人送来的,计有玄青色暗花窄袖锦袍一件、革带一条、黑靴一双。」 「琅少爷的原话是,世上以衣冠取人者甚众,这些服色皆是焦氏子弟日常所用,施展拳脚弓刀皆无妨碍,整套皆是新制,还望兄长莫要嫌弃。」 「琅少爷?」齐敬之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说的应当是焦玉浪了。 虽说这一路上,无论是于老城隍、朱衣侯这些神灵,还是刘牧之、邓符卿、沐瑛仙这等修士,都不曾因为他出身寒微而有半分轻视,他自己更是从没觉得身上的麻衣草鞋有什么不妥,却也不会拒绝焦玉浪的好意。 「客随主便,理所应当。」 齐敬之洒然一笑,当即转身回了小院,边走边道:「你们替我兄弟送衣服来,我有什么好见怪的?对了,你家琅少爷还有别的话没有?」 焦管事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侍女跟进来:「琅少爷还说,今日府中的寿宴分了几处,所招待的宾客各有不同,终究是世情如此,不得不讲究个尊卑有别,也是担心那些形貌特殊的山水之客,不经意间吓到了寻常宾朋,反而不美。」 可能是找下人代为传话的缘故,焦玉浪的遣词造句不但文雅了许多,还颇为含蓄,颇有世家大族的风范。 齐敬之又是一笑:「怪不得要给我送衣服来。他想让我去哪处?」 焦管事却摇了摇头:「这个琅少爷倒是没说,只最后还有几句。原话是,兄长入府之前,睁眼仔细瞧瞧便知究竟,除了内宴正席,想去哪一处皆可。」 「小人话已带到,这就告辞了。」 说罢,焦管事便命身旁的侍女将木案放在院中石桌上,随即一起恭身而退。 「有劳两位了。」 齐敬之朝两人轻轻颔首,心中不由暗忖:「睁眼仔细瞧瞧?这是让我打开眉心灵窍?」 他关好院门,将盛放衣物的木案拿回房中,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些衣物无论用料、做工皆属上乘,而且并无什么特殊印记,穿出门去应不会被人认做焦氏子弟。 齐敬之当即脱去身上麻衣、脚下草鞋,换上了锦袍和黑靴,一看之下竟是颇为合身。 接着,他又看了看木案中剩下的那条黑色革带,忽然笑着摇头,左手一翻、掌心向上。 几乎是同时,虬褫腰带便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自那夜结识沐瑛仙之后,齐敬之每天入夜之后都会去那处园林,坐在池边感应和提炼松柏甲木之气,然后尝试着缓缓吞服炼化,融入体内并烟霞羽衣之中,以此作为感应境餐霞这一层的修行。 这期间,除了青毛兔子曾过来将帝膏酒取走,那个清丽无双的少女却再也不曾出现过。 除此之外,齐敬之便整日闷在房中,或是引金气修补齐虎禅,或是想方设法引动青铜小镜这个伴生镜灵。 虽然这个伴生镜灵依旧不肯搭理齐敬之,却也终于被他发现了一项妙用。 那便是但凡被镜灵炼化过的物件,都可以被再次 收入镜中,而且收放自如。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然一开始炼化的时候,镜子可以将那些邪祟吞入黑漆漆的镜面之中,然后再吐出来,没道理炼化之后反而不行。 由此可见,伴生器灵确实如沐瑛仙所说,成器之前更像是某种神通术法。 这个过程里,齐敬之也渐渐发现,虬褫腰带和银煞烛台看似是实物,其本质却与他的烟霞羽衣有些相似,煞气聚散,宛若介于虚实之间。只可惜这两样奇物不能像烟霞羽衣那般直接纳入体内,仍要由镜灵过一道手。 有了这个发现,齐敬之欣喜之余触类旁通,生出了种种奇思妙想。 譬如现在,他闭目凝神,眉心灵窍洞开,默运《虬褫乘云秘法》,同时右手在虬褫尸上轻轻抹过。 如是再三之后,虬褫尸上的无面头颅与银色鳞片渐渐隐去,竟变成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银色腰带,其长短、样式皆与焦玉浪送来的黑色革带如出一辙。 齐敬之睁开眼睛,将虬褫腰带系于腰间,低头环顾,只见身上玄袍银带,竟是颇为相合。 他满意地点点头,紧了紧袖中的刀鞘,将赤金珠收入怀中,背好长刀煎人寿,提起白猿献果食盒,焕然一新地走出门去,将房门、院门一一锁好,这才与众多住在这里的贺客们一道走出了别馆。 龙母寿诞是眼下巢州乃至周边数州最大的一桩盛事。这场庆典的规模极大,雇工和采买极多,几乎整座巢州城都从中受益,到了正日子,更是处处张灯结彩,阖城百姓欢庆。 齐敬之顺着车马人流缓步向前,沿途经过几处戏台和粥棚,走了许久才远远望见云骧侯府的大门。 他记着焦玉浪的嘱咐,开窍凝神望去,就见那座轩敞府门竟是骤然从中间分开,变成了并列的两座。 两座府门前皆有新衣新帽的焦府管事迎客,左边府门前依旧是人头攒动、宾客云集,右边那座却是门可罗雀,无数行人车马从旁经过,却无人看上一眼。 「嘿,竟是从进门开始,就已将宾客分作了两类!要入右边府门,起步便得是感应境启灵成功、真正踏上修行路的修士,至不济也要身怀不俗的奇物秘术,否则连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 齐敬之暗暗感叹,皱眉想了想,忽地转身就走。 他仔细找寻了片刻,才终于发现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他径直走入小巷深处,眼见左近无人,忽地左掌一翻,银煞烛台立时显现而出,血红烛光亮起,掩去了少年的身形。 齐敬之放下食盒,将烛台换到右手,左手在自己脸上一抹,立时化为一个长着青色脸皮的无面人。 紧接着,他伸手一招,低声喝道:「赤金刀来!」 话音落下,已被喂熟了的赤金珠立刻从他的怀里飞出,当空一展显现出刀形,便连挂刀的刀扣也一应俱全。 再次看见这柄金光灿灿的短刀,齐敬之心中不免闪过一丝黯然。 他对焦氏姑奶奶的寿宴无甚兴趣,只是想替老魏来看看罢了,自然要带着赤金刀而非赤金珠登门。 他将赤金刀挂在虬褫腰带上,左手接回银煞烛台,右手提起地上的食盒,回身出了小巷,毫不犹豫地朝右边那座府门走去。 若是老魏殿下在此,只怕也不甘心与寻常宾客坐在一处。 殷红血光照耀之下,齐敬之让过街上川流不息的车马,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那处冷冷清清的府门前,仰头望向悬于上方正中的宽大匾额。 「敕造云骧侯府。」 几个大字铁钩银画、金光绽放,朝着他周遭的血光狠狠砸落。 齐敬之左手一翻,收起银煞烛台,突兀现身于府门前。 原本百无 聊赖的迎宾管事陡然一惊,目光在齐敬之的脸上和腰间飞快掠过,身上气息一放即收,随即主动迎了上来。 「小人有眼无珠,竟致怠慢了贵客,恕罪恕罪!」 迈步之间,迎宾管事已经收敛好惊容,一边口中告罪,一边作势去接齐敬之手里的食盒。 齐敬之坦然递出食盒,闷声说道:「这是四色长命果,恭祝龙母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多谢贵客!」 迎宾管事小心接过食盒,目光在盒身上的刻图一扫,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一边伸手肃客,一边恭敬问道:「请恕小人眼拙,敢问尊驾可是姓魏?」 能在这种时候站在府门处迎宾,这位管事的见识果然不凡,竟是一眼就认出了赤金刀。 齐敬之迈步拾级而上,摇头道:「东海金刀魏已然身故,其刀为我所得。」 听见这话,迎宾管事面色丝毫不变,落后半步伸手引路,口中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来者便是客,小人斗胆,敢问尊驾高姓大名、仙山何处?」 齐敬之脚步不停,轻描淡写地道:「麟州、鹿栖云,我跟贵府上的玉字辈有些交情。」 「原来是麟山来的鹿老爷!」迎宾管事立刻大着嗓门恭维了一声。 见这个突兀现身于府门外的青脸无面人并未出言纠正,门内廊边立刻有几名侍者一同高声唱名:「麟山鹿老爷来拜!长命果四色,恭祝姑奶奶松鹤延年、仙福永继!」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中不由暗笑:「只因我形貌诡异,所带的寿礼又是山货,便被这管事当作麟山之中的妖魔精怪之类了。」中文網 「这巢州焦氏也真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军侯世家,我这样的妖魔登门,这迎宾的管事竟也浑没放在心上。」 无视了落在身上的几道隐秘目光,齐敬之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府中有多处宴席?」 「鹿老爷说的不错,今日府里视来宾的身份不同,先就分为内外两宴。此时内宴正席上坐着的皆是与我焦氏世代交好的门阀、宗派之主,州牧、镇魔将军等***显宦,州城隍、巢江水神等大神,此外还有我家侯爷嫡出的几位老爷、麾下的几位大将在一旁伺候。」 迎宾管事顿了顿,见齐敬之轻轻颔首,才又接着道:「内宴正席之外,依旧按照上头的划分,在两厢偏厅分别设宴,除了这几处,还特地给诸位山客、水宾、散修、术士、武人等等设有专门宴席。」 他略作停顿,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这些只是粗略划分,贵客可任择其一,席间想在各厅之间走动走动亦无不可。」 「哦?」 齐敬之微微一怔,旋即问道:「若是金刀魏来此,该入哪一席?」 迎宾管事凝神想了想,答道:「金刀魏乃是东海大豪、声名远播,除了正席之外,其余偏厅皆可去得,只不过辽州九真魏氏门第不显,金刀魏本人亦未托庇于任何世家、宗门,以小人愚见,还是去散修、术士、武人这三席比较稳妥。」 见齐敬之又是点头,这管事朝一旁等候的侍者一招手,口中试探问道:「不知鹿老爷属意哪一席?哦,眼下山客席还空着不少,极为清静。」 齐敬之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是依着我……」 齐敬之当即回身看去,就见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人兴冲冲地快步进了府门。 这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身形在这个年纪应算瘦小,只比齐敬之高出半头,五官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亮晶晶的。 他头戴幞头,身着一件黄铜色窄袖锦袍,腰束锦带,足蹬乌皮六合靴。 只看这双官靴,便知此人是公门中人,只 是不知为何,他腰间竟以红线系着一串青色的铜钱,看上去很是怪异。 这少年一眼就看见齐敬之的无面怪脸,后头的半截话登时就噎了回去。 他倏地停下脚步,脸上忽然露出惊喜莫名的神情来:「这巢州左近竟然还有我不认识的山客?」 话音未落,这少年身形一闪,已是凑到近前。 他一把抓住齐敬之的胳膊,自来熟地介绍道:「兄台请了!小弟钱小壬,字玄黓,甲乙丙丁的壬,甲乙丙丁的玄黓。我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我小九、钱九、玄黓都行,只是千万别叫我小壬!」 这个钱小壬修为不知如何,身法却委实快得很,说起话来更是连气都不换一口,齐敬之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见对方手上并未用上多少力气,当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他也不去分辨谁长谁幼,从善如流地闷声道:「我乃麟山客鹿栖云!钱九兄弟,若是依着你,我该去哪一席?」 「哈哈,钱九见过鹿兄!」 钱小壬似乎对焦府很是熟悉,面子也大得很,也不见他带着什么寿礼,只是轻飘飘地朝迎宾管事和那名上前的侍者一挥手,便再次伸手拉住齐敬之的胳膊,闷头就往府里走。 迎宾管事笑容真诚,反而朝钱小壬行了一礼,无声地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回了府门处。 钱小壬头也不回,边走边道:「鹿兄应是不怎么出山,更是头一回来巢州,想必不大清楚本地的风气。按照我的经验,前头那几席,无非是世家、宗派、官场、神灵和神荫,这些人个个鼻孔朝天、狗眼看人,时时刻刻紧盯着正席那边儿,咱们犯不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至于后头几席的边角料,大都是来攀高枝的,偶尔有几个路子野的,背后指不定就站着哪位大人物。这些人啊,要么唯唯诺诺,话也不肯多说,酒也不敢多喝,要么就虚情假意得很,实话听不着一句,交情结不下半分,属实无趣得紧!」 齐敬之听他说得有趣,才要开口,就见钱小壬的大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问道:「鹿兄,你身上可带钱了么?」 第120章 龙母寿宴(中) 对方这话问得很是突兀,齐敬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出门在外,自然带了。」 「鹿兄莫要误会,小弟可不是要谋你的财!」 钱小壬嘿嘿一笑,脚步不停,嘴里更是闲不住:「钱某的意思是,鹿兄既为山客,手里应当有深埋在山中许多年月的古钱,不知可否赐下几枚年头深、品相好的,价钱好商量,绝不教你吃亏便是!」 齐敬之闻言愈奇,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对方腰间挂着的那串铜钱上。 钱小壬也跟着低头一看:「嗐!这几枚的气韵太浅,当不得大用,也就只能做个配饰了。倒是你们麟山自古形胜,其中墓葬不计其数,定然有些好货色!」 「此人还真是将我当做山大王了!」 齐敬之暗笑之余就不免想起陈二来,顿觉这个话题不大吉利,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山中古钱我自然见过,大多锈蚀不堪、难以花用,又能当什么大用?」.z.br> 说罢,他便从钱小壬腰间的铜钱串子上收回目光,转而欣赏起云骧侯府的景致来。 只见两人前方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左右怪石佳木、异草奇花,耳中更有乐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堪称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一旁的钱小壬却无心赏景,大摇其头道:「鹿兄莫要诓我!这古钱埋在山中,受了龙脉地气滋养,年深日久之下渐渐褪去铜臭、生出气韵乃至灵韵来,便连鬼神也要垂涎!」 齐敬之闻言,心头就是一动,不免就想起了婉儿:「银伥的制法是要激发银臭,埋钱于山中却能褪去铜臭,倒是正好相反。」 见他不说话,钱小壬竟是愈发急切,转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鹿兄当我不知么?你们麟山在百余年前出了一桩私卖神位、包庇邪教的丑闻,据说其中涉及的买山钱足有数十万!因为这一场大案,整个麟山神系几乎被连根拔起!」 这话一出口,饶是齐敬之脸上被灵魄面具遮盖,也不免显露出震惊之意,心中更是念头急转:「仅是我所知,小松山和余山这两座麟山支脉皆无山神,国主似乎也没有再敕封的意思,还暗中支持城隍神蚕食山神权柄。我先前还奇怪,偌大的麟山缘何处处皆无山神,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私卖神位且不论,这包庇邪教,难不成指的就是小松山深处的那座神庙?甚至……不止那一座!毕竟小松山那处神庙内虽有打斗痕迹,却只损坏了一座青铜鼎,最核心的大殿和神像尽皆完好无损,不像是被朝廷围剿过的模样,没准儿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说起来,无论是孟夫子所在的松龄县城隍一系,老魈前辈所在的小松山前代山神一系,还是小松山深处那座供虎精褪皮的神庙,齐敬之修行之初,反倒是对神道接触得更多一些,平时也颇多留意。 钱小壬说起的这桩神道大案,虽然相隔年代久远,却与小松山息息相关,由不得他不上心,一时间念头就不免有些发散,对大齐神道的消长变迁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焦玉浪提起那位江君嫡子时,说祂曾因胞妹受夫君虐待而起兵攻打吴山。那似乎是八十余年前的事,当时吴山之君百般忍让,事后更主动上表请罪,如此缩卵隐忍,恐怕不止是因为自己理亏,更是被麟山神系的惨状吓住了……现如今山神式微、水神跋扈的局面,恐怕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眼见齐敬之神思不属,钱小壬的脸上就有些得意:「鹿兄可是想起来了?小弟还听说,当年事发之后,那数十万买山钱在押解国都的前夜,忽然就下落不明……」 「钱爷说笑了!」 齐敬之忍不住拿眼眶横了这个嬉皮笑脸、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没好气地道:「别说我是头回听说这一 起陈年旧案,尚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此事为真,你口中那笔买山钱也当真下落不明,可这哪里是我能掺和的?鹿某算是瞧出来了,钱爷从刚才进门起,就打定主意要拿我寻开心呢!」 「哎!鹿兄这是什么话?钱某人可不是傻子,这里头的水深得很,我哪里敢往里蹚?」 钱小壬不干了:「索性直说了罢!先前我在府门前听到唱名,说鹿兄是麟山来的,初时还有些不信,毕竟百余年前麟山一系已被一勺烩了,山中精华亦被搜刮一空,以至于百年间再没出过什么奢遮人物,即便山里还剩下一些余孽苟延残喘,却绝没有顶着麟山客的名头出来晃悠的道理。」 「可小弟刚刚出言试探,瞧鹿兄的反应,便知你对麟山内情明显是清楚的,想来麟山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才出了鹿兄这等人物!」 「其实依着小弟的愚见,那案子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已时过境迁,鹿兄委实不必有什么顾忌。前些日子戴山里那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如今不还是活蹦乱跳的么?」 钱小壬嘴巴开合,毫不停歇的一大串话语犹如魔音贯脑,吵得面具之后的齐敬之连连皱眉。 他不得不侧过脑袋,将耳朵离对方远了些,心里却是暗自警醒:「我戴上灵魄面具之后,自以为有了遮掩,反而不太注意约束言行举止,一时走神、心绪外显,便被这个钱小壬瞧出了几分。」 「至于他嘴里提到的戴山里那位,应是那尊曾经归属于戴山长清观的三眼石人偶了。这位似乎惹出了不小的风波,连巢州这边都听说了,也不知是个得志便猖狂的愣头青,还是背后有山神一系的谋算撺掇。」 齐敬之晃晃脑袋,收敛起思绪,同时胳膊用力,将钱小壬的手掌甩脱:「哼,我瞧你这厮是个面善心女干的,咱们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哎,鹿兄莫恼,小弟给你赔罪还不成么!」钱小壬遭了嫌弃,竟是毫不在意,依旧没脸没皮地贴了上来。 他眼巴巴地瞧着齐敬之,嘴里继续叭叭叭地说道;「鹿兄,你这个麟山客的来历底细我不问!无论你是想求一个麟山的神位也好,还是只想当个山大王、借麟山的地脉修行也罢,小弟都没兴趣知道,唯独有一事相求!」 到了此时,齐敬之算是看出来了,钱小壬这厮性子之惫懒,比起焦玉浪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奈何,他停下脚步,闷声问道:「什么事?」 钱小壬登时脸上一喜,一双大眼里几乎要冒出光来:「小弟寻思着,当初那笔买山钱无论去向如何,必定转运匆忙,说不得就有那么三五枚遗落在了麟山的某条石头缝里。鹿兄若是哪天鸿运当头,碰巧捡着了,可得想着小弟我啊!」 他话音才落,前方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钱小壬,又在发你的大梦了?这位兄台可莫要被他诓骗了,这厮真正想要的可不是区区几枚古钱!」 这后一句显然是对齐敬之说的,而且正中他的下怀。在齐敬之看来,钱小壬这人很是女干猾,说出口的话绝不可尽信,方才跟他废了那么多口舌,怎可能只是为了几枚所谓的买山钱? 钱小壬脸色骤变,转头看向声音来处,恼怒道:「辛长吉!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九爷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笑话!这里是焦府,不是钱府!你钱九来得,本都尉就来不得?」 话音响处,前方道旁一块嶙峋怪石的后头走出一人,赫然是个年方弱冠、剑眉星目的轩昂甲士。 此人内着一件宝蓝色锦袍,外罩一领黑色皮甲,搭配着烂银也似的肩甲和护手,胸前更镶嵌着一块银光灿灿的狮咬剑护心镜,除了没有着盔和携带兵刃,倒像是要上战场似的。 齐敬之的目光倒有大半 都被那块护心镜的图案吸引,狰狞狮头栩栩如生,嘴里咬着一柄剑柄在右、剑尖朝左的无鞘短剑。 随即他便注意到,此人右手大拇指上套着一枚乌光沉沉的铁扳指。 名为辛长吉的甲士走到两人近前,一双冷目如电,狠狠瞪了钱小壬一眼:「在我面前,若是再敢自称什么九爷,休怪我割了你的舌头!」 钱小壬似也自知失言,气势立时一弱,嘴上却兀自不肯服软:「嘿!这不是辛都尉么?才几天不见,你都把这狮咬剑的图案铸在护心镜上了?怎么,这是生怕大伙儿不知道你差事巴结得好,荣升了咱们巢州镇魔院的辟邪都尉,成了镇魔将军之下第一人?」 「嘿嘿!辛都尉今天穿这身行头登门,知道的呢……当你是拜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拿人呢!」 辛长吉闻言,面色丝毫不变,依旧是横眉冷目:「甭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你都是马上要入国都奉职的人了,再这样没个正形,胡乱与人结交,当真不怕给家里招灾惹祸么?」 钱小壬顿时一脸不屑,摇头道:「辛三哥,我钱九爱跟谁结交就跟谁结交,你管不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两家老爷子都已经闹掰了,你再想上门告我的刁状,那是门儿也没有哇!」 听见这话,辛长吉不由得冷哼一声,转而看向齐敬之,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的青色面皮和腰间赤金刀上扫过,神情随之微微一凝,颔首道:「你敢自称麟山客,确实有三分本事!」 他语气冷硬地点评了一句,忽地朝齐敬之一抱拳,肃容说道:「本官辛长吉,乃巢州镇魔将军麾下辟邪都尉!此地是焦府,你又远来是客,本轮不到辛某置喙,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多嘴嘱咐你几句。」 齐敬之先前便知道,镇魔院在州设镇魔将军,在郡设镇魔都尉。听钱小壬的话音,辛长吉这个所谓的辟邪都尉,似乎是镇魔将军直属,而位居诸都尉之上。 此人如此年轻就坐上这等高位,可是连麟州怀德郡那位年轻功曹都给比下去了。先前刘牧之念头不通达,在感应境餐霞这一层逡巡不前,辛长吉位居其上,至少也得是心相显化,甚至已经迈步第三境也未可知。 齐敬之心中凛然,也不计较对方言语之中的不客气,同样抱拳行了一礼:「辛都尉请直言,鹿栖云洗耳恭听!」 辛长吉将双手垂于身侧,神情肃然凝重,语气之中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不屑:「本都尉刚才说你确有三分本事,但也只有三分,剩下七分便都是狂妄了!」 「你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进去坐了山客席,只管跟那些妖魔鬼怪自称什么麟山客。别的我不管,无论是谁胆敢起争执搅闹寿宴,又或者灌了几杯马尿就原形毕露,想在这满府宾客、阖城百姓头上抖一抖妖魔威风、显两手凶残手段,事后本都尉绝不放他生离巢州!」 辛长吉说到最后,双目之中神光湛湛,其气焰之盛,直令人不可逼视。 齐敬之被他的眸光一扫,只觉对方整个人巍巍然如山岳耸立,又恍若一个摘星拿月的巨人,裹挟着天地大势向自己倾覆压迫而来。 灵魄面具之中的残念峰峦首当其冲,立时齐齐摇动,原本游荡于群山之间的阴风更仿佛遇见了天敌,尽数龟缩躲藏于群山之后。 其中一些山峰曾与虬褫残念激烈碰撞消磨,本就残破扭曲、摇摇欲坠,立刻就坚持不住,先是颓然断裂倾倒,紧跟着就崩解成无数碎石与粉末。 不等剩余的那些山峰抢夺,这些碎石、粉末甚至还有部分未及躲避的阴风,骤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压,或是就此消弭于无形,或是被直接排挤出了这方小天地。 落在辛长吉与钱小壬眼中,便是齐敬之的青色无面怪脸上不断有或黑或灰、散发恶臭的细渣析 出,同时还有饱含怨毒之意的细微阴风冒出。 这些渣滓与阴风被日光一照,登时瓦解冰消。 肉眼可见的,无面人的青色脸皮逐渐变淡,不多时就转为了淡青,其周身气息亦随之水涨船高,稳稳顶住了辛长吉的气势压迫。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艰难开口,呼吸兀自有些不畅:「庭院荒疏已久,还要多谢辛都尉代为洒扫之情!」 闻听此言,辛长吉的脸色就有些难看,钱小壬更是当场笑出了声。 「哼!辛某可不是你豢养的仆役!」 辛长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双目之中神光隐去,周身缭绕的那种无形气焰亦随之偃旗息鼓。 他狠狠瞪了齐敬之一眼,语气却头一次缓和了下来:「我瞧你还不是无可救药之辈,若是今后秉持正道、善加修持,无论是莽莽麟山、还是这圣姜天下,未尝没有你一席之地!」 第121章 龙母寿宴(下) 说罢,辛长吉便再也不看二人,转身又走回了先前那块怪石旁,靠在上头闭眼假寐起来。 钱小壬状似不屑地撇了撇嘴,扭头看向齐敬之,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接着便竖起大拇指道:「鹿兄不愧是麟山不世出的人物!辛老三素来眼高于顶、行事霸道,从不将你这等出身的人物放在眼里。他方才能说出那番话,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没有理会钱小壬,齐敬之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透体而出的烟霞羽衣收回,也将提在胸中的那一道松柏甲木之气悄然咽了回去,重又散入四肢百骸。 刚才他看似平静,其实已经鸣鹤法和洗翅劲默运到极致,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吐气如啸、暴起反击。 实在是先前辛长吉那一道目光暗藏玄机、威势沉重,以至于齐敬之明明有灵魄面具遮护,依旧被逼得全力催动心骨,凭借万壑松风起、一鹤怒凌霄的宏阔意境,这才堪堪挡下。 「那便是心相么?一目之威,乃至于此!比起我在梦里砍杀的那条巨蛇也不差什么了!」 回想起方才那尊悍然闯进灵魄面具、更将自己心神狠狠撼动的参天巨人,齐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 钱小壬说辛长吉对他另眼相看,这话倒也不能算错。齐敬之心里很清楚,那位辟邪都尉似乎正是透过灵魄面具,触碰到了他心骨之中的怒而搏击天地之意,这才忽然收手的。 「如果这也算另眼相看的话,那还真的挺别致的……」 齐敬之自嘲一句,当即沉下心神、略一感应,就见心间那只怒鹤已是翩然落地,收敛羽翼时明显有些萎靡,却又难掩昂扬不屈之态。 不经意间,他心头残留的些许惊悸已被难以抑制的兴奋所取代:「修行路上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山皆有奇绝风景!他日我必一一登临,方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鹿兄莫要忧惧,辛长吉虽然向来目中无人,却极重规矩,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别说你如今并未犯他的忌讳,即便是一不留神触犯了,只要还没出焦府的门,他也绝不敢放肆!」 见齐敬之半晌不说话,钱小壬连忙出言安慰,然而他言下之意,却是若出了焦府,辛长吉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回过神来,不由得洒然一笑,只不过隔着灵魄面具,这笑容看上去就显得很是古怪狰狞。 齐敬之此时想来,所谓麟山客,不过是他在府门前听说了山客、水宾这类称呼才随口胡诌,不想就被辛长吉认作了三分本事、七分狂妄,还因此招来了对方的打压,当真是无妄之灾。 「嗯?说是无妄之灾倒也未必……」 齐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钱小壬,在心里给这厮重重记上了一笔。 两人当即再度前行,等走出了老远,钱小壬朝身后看了看,嗓门忽然又大了起来:「鹿兄不知,辛长吉这厮从小就讨人嫌,最喜欢在长辈面前说人长短,而且一贯的欺软怕硬,不想如今做了辟邪都尉,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我猜他今天是特地藏在暗处窥视,遇上惹不起的就只当没看见,若是惹得起,肯定要像刚才那样现身,抖一抖他辟邪都尉的威风!鹿兄你评评理,这今天上门的都是客,主家都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外人却跳出来指手画脚,也不知强充的哪门子大瓣蒜!」 说话间,钱小壬带着齐敬之七拐八绕、穿廊过屋,最后走进了一道掩映在花木间的雅致院门。 他指着院中那座古朴洁净、却同样张灯结彩的二层木头小楼,得意说道:「往年有山客来,焦氏都将宴席摆在这里,果然今次也不例外。」 钱小壬的话音才落,小楼里就有一名年轻侍者快步迎了出来,脸上满是庆幸,仿佛劫后余生,开口 时还不忘压低声音:「九爷您可算来了!」 侍者说罢才看清齐敬之的模样,脸上登时煞白一片。 与此同时,二楼正冲着院门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硕大的金色竖瞳在里头一闪而过,接着就有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几位山友,我才说什么来着,小九这厮肯定要过来闹咱们。」 钱小壬是个耳聪目明的,当即哈哈一笑,大喇喇地朝年轻侍者一挥手:「你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侍候了,怎么还是这般胆小?甭怕,今儿有九爷给你撑腰,只管安心办差便是!」 说罢,他便引着齐敬之走进小楼,也不理会一楼厅堂中战战兢兢的男仆女婢,径直上了二楼。 这座二层小楼本就不大,二楼自然也宽敞不到哪里去,但因为这宴席是依古礼采用了分食制,只在地板上摆了一主八副共九张席子和食案,除此再无旁的家具陈设,反而显得二楼上有些空旷。 才一上楼,齐敬之就感受了几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他不动声色地一一回看过去,只见此刻北面的主位空着,其余八张食案之后只有半数有宾客落座。 主位左手边当先一席,赫然盘踞着一条金瞳青鳞的大蟒,头戴黑帻、身着乌衣,上半身挺得笔直,长尾一圈一圈盘得极为规整,好似一位正襟危坐的老夫子。 大蟒对面,一只足有半人高、浑身漆黑的雕鸮立在食案上,身上黑色翎羽的间隙里不时向外冒出碧色的磷火。 它扭着头看向齐敬之,一双眼睛本该极大,奈何此刻睡眼惺忪,目光很有些迷离。 大蟒身侧紧挨着的那一席,坐着一个肤色焦黄的黄袍中年人,除了身形远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倒也没有其他异相,反而生得颇为儒雅清隽,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坐在黄袍中年人对面的这一位虽然也是人形,奈何身首异处,套着一件破烂皮甲的无头身躯跪坐在食案之后,一颗头发乱糟糟、染着血污的大好头颅搁在食案上,此刻正睁眉怒目、咬牙切齿地看着齐敬之,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待看清了这四位的形貌,饶是齐敬之心里早有预想,也委实没料到这所谓的山客宴竟是这般群魔乱舞。 楼上坐着的这四位自然也在打量齐敬之,彼此眼神交错间,整个二楼不免安静得有些可怕。 下一刻,钱小壬忽地向前迈出一步,眉开眼笑道:「小九见过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 他这么一见礼,二楼内凝重的气氛立刻便被打破。 「老夫说过多少次了,我等山友皆是平辈论交,你这厮每次都张口乱叫,实在不成体统!」明显地位最高的青蟒开口呵斥,语气却很是温和。 它用硕大的金色瞳孔瞪着钱小壬,一字一句道:「还有,莫要唤升某全名!」 名为升卿的青蟒话音才落,对面满身黑羽、碧火升腾的雕鸮便紧随其后地开口了,同样是一字一句,只是落在众人耳中却宛若一声声怪笑:「小九,莫要朝老鸮我要钱!」 听见这话,焦黄皮肤的黄袍中年人忍不住朝它哈哈大笑,笑声清朗而悦耳。 他大笑了数声,忽地收声扭头,紧紧盯着钱小壬,语气极是郑重严肃:「小九,莫要再惹我发笑!」 在齐敬之听来,除了雕鸮那句,青蟒与黄袍人的话语颇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下意识看向最后那位身首异处的左将军,却见它食案上的头颅虽然依旧横眉立目,却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将怒目而视的对象换成了钱小壬。 「老几位,既然到了我钱九的地头,万事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面对眼前这个诡异局面,钱小壬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很是 张狂地哈哈一笑,抬手朝黄袍人身旁的空席一指:「左侧为尊,鹿兄且到我黄大哥旁边落座。」 说罢,他自己则抬腿往左将军身侧的那个空席走去。 「慢着!」 黄袍人立刻开口阻止,皱眉道:「都是山中客,不讲这些尊卑俗礼!小九你这厮总爱惹我发笑,若是坐到我对面,被我笑上一笑,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到时那个辛家的后生又要找我聒噪!」 他说罢又看向齐敬之:「这位山友不像是爱说笑话的,坐在黄某对面倒是正好!」 刚刚还气焰熏天的钱小壬停下脚步,笑容就变得有些讪讪的:「鹿兄,你看这……」 齐敬之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径直走向那位身首异处的左将军。 「慢着!」 这回开口的却是雕鸮,这只怪鸟似乎终于睡醒了,一对眸子瞪得溜圆,瞳孔里同样燃烧着碧色火焰,更透出残忍的光:「老黄,可不是老鸮我故意要驳你的面子,只是凡事总要有个规矩!」 它扭头盯着齐敬之,怪笑道:「小九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长大的,虽说差着辈分,可我们不在意,这楼上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可你这个新来的丑货算个什么东西,我们还没点头,这里空位虽多,却也没你的份!」 待老鸮说罢,它对面的青蟒温吞吞地开口了:「老鸮说话直,这位兄弟莫要在意。若是升某猜得不错,你的本体应是灵魄吧?」 齐敬之一怔,旋即点了点头,闷声道:「本座麟山鹿栖云,本体乃强魄成精,见过几位老兄!」 听见他自称本座,却悄悄将名号减了一个字,原本还有些尴尬的钱小壬忍不住噗嗤一乐。 齐敬之被灵魄面具遮住了脸,索性便将这厮无视,只当没听见,反倒是名为升卿的青蟒瞪了钱小壬一眼。 这条青色大蟒生着一对硕大的金色竖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钱小壬被它一瞪,笑声戛然而止。 青蟒这才看向齐敬之,颔首道:「我瞧鹿兄弟夺舍的这具身躯很有些意思,修为虽然不高,体内气息却极清新,竟隐隐带着松柏香气,想来应是道门中的某一脉,只是恕升某眼拙,实在认不出是出自哪家哪派。」 「哦?」 青蟒对面的老鸮登时来了兴趣,双目之中碧火升腾,瞪着齐敬之怪笑道:「这就有点儿意思了,焦氏向来与青玄太乙宗交好,今天大宴,那些牛鼻子可是来了不少!」 到了此刻,齐敬之突然就想明白为何辛长吉要对自己动手,又为何忽然收手了。 在辛长吉眼中,麟山客鹿栖云生就一幅非人相貌,一看就非善类,偏偏还与钱小壬厮混在一处,就更加不可放任。 然而交手之后,辛长吉感知到他的怒鹤心骨,自然察觉出异常,或许也如这条青蟒一般,将他视作了道门一脉,这才干脆利落地退走。 「升大哥法眼如炬,从没出过差错,老鸮我向来是佩服的!只是单凭这一条,还不足以给这个灵魄坐下的资格。」雕鸮摇摇头,脸上满是不以为然。 青蟒被驳了面子,却丝毫不以为忤,轻笑道:「他的身躯虽然只有第二境的修为,可你看他腰上是什么?」 这话一出,非但是席上另外三位和钱小壬,便连齐敬之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看向那柄赤金色的短刀。 短暂的沉默之后,黄袍人开口了,语气颇为惊异:「这是……赤金刀?我怎么听说,近几十年间,赤金刀落在了辽州一个魏姓年轻人的手上?」 青蟒闻言点了点头:「据我所知,赤金刀确实是由辽州九真魏氏暂为保管,至于为何到了鹿兄弟的手上……这就可要问它本人了!」 一时间,楼中几道目 光又一起落向齐敬之的青色无面怪脸。 齐敬之心头巨震,除了他自己和同样一脸疑惑的钱小壬,似乎这楼中人人都知道赤金刀的底细,而且远远比老魏了解得清楚。 他略一思索,当即决定实话实说:「原本的刀主死在了麟山之中,这刀便被我得了,瞧几位老兄的意思,难不成这刀背后竟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听他这样问,几位山客彼此对视一眼,一时间反倒无人愿意开口了。 几个呼吸之后,黄袍人忽地扭头看向青蟒:「升兄怎么看?」 青蟒晃了晃脑袋,沉吟道:「这件事情,咱们最好不要胡乱开口。」 这话一出,便连性情最为暴躁乖戾的老鸮也是默默点头。 这只怪鸟看向齐敬之,竟连嗓门也弱了几分:「既然如此,鹿兄弟请落座吧!」 终于有了落座的资格,齐敬之心里却无半分欣喜,反而十分沉重:「老魏啊老魏,靠了你的面子,我才能在这龙母寿宴上有坐席,偏你没能亲自来看一看。」 他点点头,朝在座诸位一拱手,缓步走到左将军身边的席位坐了下来。 不知怎的,席间一时又有些沉默。 忽然,钱小壬贱兮兮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合时宜,却又正当其时:「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您几位身上可带钱了么?」 第122章 压胜钱 赤金刀背后究竟藏着何种隐秘,齐敬之其实并不在意,毕竟哪怕如今他与那一蛇一虎相处得很是融洽,却从未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只要将其送回辽州白云宫便算功德圆满。 他在意的是,老魏死前自嘲的那提心吊胆又肆意逍遥的几十年人生,似乎全然出自某种刻意的安排。其中内情,此刻楼中的四位山客似乎都知道一点,却又讳莫如深,甚至还产生了某种误会,并据此认可麟山鹿栖云在楼中可以拥有一席之地。 也许在这些冷眼旁观的知情人看来,东海大豪、术士翘楚金刀魏不过就是一场大戏中的一个小角色,他这几十年来的骤逢奇遇、奋力攀爬与黯然落幕,亦是不值一提的旁枝末节,只配作为此刻宴席之前彼此欲言又止、心照不宣的闲话谈资。 当此之时,钱小壬突兀开口,依旧是初见时那句没头没脑的死要钱,饶是齐敬之的心情颇为沉重,闻听此言,心绪也不免松快了些许,觉得这厮简直是掉进了钱眼里。 「哎哎!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呼老夫之名则吉,这不过是世人的以讹传讹,你还真以为当面叫老夫几声升卿,就能出门捡钱、入山得宝?」 名为升卿的青蟒很是不满,奈何脾气太好,语气又极和善,明显没被钱小壬听进去。 这厮涎皮赖脸地笑道:「反正叫一叫又不吃亏!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世上还都传说被黄大哥笑过的人不死也会半残呢!我当初就是不信,结果怎么着?」 听见这话,黄袍黄肤的儒雅中年人立刻忍不住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还是消停些吧。」 他说着便探手入怀,摸出了三枚大小、色泽各不相同的铜钱,随即舒展长臂,将之搁在了钱小壬身前的食案上。 「还是黄大哥够朋友!」 钱小壬大喜,口中道了声谢,已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然而他只粗略瞧了一眼就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怎么又是伏皇八卦钱?这种烂大街的玩意……咦?」 钱小壬将后半句牢骚咽了回去,又将另外两枚铜钱一一看过,脸上的喜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他放下铜钱,咧着嘴朝黄袍人笑道:「这三枚铜钱精华内敛、灵韵深藏,是难得的好东西,黄大哥是从哪里得来的?」 黄袍人嘴唇抿了抿,也不去看他,仰着头悠然道:「黄州有个破落的神荫门庭,家中任郡城隍的祖先阴寿耗尽、已经死了十余年。前阵子我盖山房缺木料,便去那家的祠堂拆了一根房梁,这三枚伏皇八卦钱便是搁在梁上镇宅所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当时梁上一共有八枚镇宅八卦钱,只不过另外那五枚气机沉重,死活不肯出祠堂一步,我一气之下就一把火全烧了!」 这话一出,钱小壬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先前是谁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来着?再者说了,山里什么木料没有,哪里用得着拆人家祠堂的房梁,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想必被那一把火烧掉的,可不止是区区几枚镇钱、一间祠堂。 便连脾气最好的青蟒也不由侧目,摇晃着脑袋说道:「那家的郡城隍只死了十几年,八钱余荫尚余其五,黄山友这件事办的委实有些莽撞了。」 黄袍人却是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谈诗论文:「不过十几年间就耗去了祖上三钱余荫,其后人之不肖已然可见一斑。更可恨者,他们将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个龌龊事栽赃到我头上,我虽不在乎些许虚名,却也容他们不得!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如此。」 青蟒点点头,便也不再相劝,接着蛇吻大张,吐出一枚足有巴掌大的赤铜色大钱,朝钱小壬飞了过去。 钱小壬连忙伸手接 住,这回就稳重许多,仔细瞧了半天,才欣喜地抬起头来:「品相这么好的山鬼花钱,还真是难得一见!」 齐敬之坐在对面,同样看得分明,钱小壬手里的赤铜色大钱色泽温润、灿然有光,上头还铸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这所谓的山鬼花钱,他在小松山里也捡到过一些,只是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有些兴趣,当即将这枚大钱的正面朝向他,好让他能看清上头的铭文,同时口里说道:「鹿兄,想必麟山里也有这样的山鬼花钱,若是有这般好品相的,尽可送来予我。还是那句话,小弟绝不让你吃亏!」 齐敬之没理他,目光投向那枚山鬼花钱,只见钱面两侧各有二字,左为「雷令」,右为「山鬼」,中间则是一长串阳文,铭曰:「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急急如律令!」 见众人都在观瞧这枚大钱,青蟒主动开口解释道:「升某所居的山下有个小道观,那观主是个有野心的,想供奉我作护法神,便鼓动百姓铸了一批山鬼花钱。这一枚乃是作为样钱的祖钱,虽是新铸不久,却已生出了些许气韵。」 黄袍人闻言就是一愣:「升兄答应那观主了?虽说他能迎奉护法神,必是朝廷认可的道门正统,但也仅此而已。先前国主几次要敕封,升兄都坚辞不受,如今却屈就于一座小小道观,这可有些不大妥当。」 青蟒蛇吻微张,似是在笑,语气愈发淡然:「那观主的祖上与我有恩,如今他得了道门传承,兜兜转转在我山下立观修行,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缘了。我若不答应,反而于修行有碍。」 听见这话,黄袍人叹息一声,就此住口不言。 他斜对面的雕鸮却怪笑一声,插言道:「狗屁的天缘!依我看,这不过是那些牛鼻子编出来诓人的鬼话!升老兄久不吃血食,已然没了我辈的野性,这才是得不偿失!」 它说着,忽然一抖翅膀,一枚泛着淡淡金光的铜钱就从翎羽底下冒了出来,向着钱小壬飞去:「这个劳什子来得很是容易,不像你们,又是拆房,又是卖身!」 雕鸮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两句,接着道:「老鸮我那山中有一座荒塔,是我惯常的落脚之地。月前有天夜里,忽然来了一伙盗墓贼,嘀嘀咕咕说那塔是什么护珠宝塔,塔下地宫里藏着舍利子……」 说到此处,它的语声愈发乖戾,笑容更显狰狞:「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那荒塔所在,乃是一座号称求子最为灵验的假和尚庙,被朝廷荡平才不过一甲子,不想世人就忘了个干净,还传出了这样可笑的谣言。」 「不过还别说,当初那个yin窝香火鼎盛,信众修塔时委实不惜工本。那伙盗墓贼挖开了地宫,当场被藏匿其中的yin僧恶鬼虐杀殆尽,这个且不提,那被挖开的地宫砖缝里可都砌着压胜钱呢,其中大多都被鬼气所污,唯独这一枚金光直冒,险些晃花了我老鸮这双眼!」 「我自然是纳闷得紧了,立马取来一瞧,见上头刻的竟然是「枝繁茂、宜子孙」六个字!嘿嘿,如此虔诚念想,历甲子而不衰,还真是让老鸮我无话可说!」 作为席间明面上唯一的人族,钱小壬闻言不免有些尴尬,朝雕鸮道了声谢,便将目光投向齐敬之身旁桌案上的那颗头颅:「左将军,你可带钱了么?」 若说这楼中的哪一位最超然物外,一定非这位左将军莫属了。 齐敬之在落座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才上楼时,这位左将军之头怒瞪着的并不是他齐敬之,而是他背上煎人寿的刀柄。 随后众人品评古钱的时候,这一位自始至终都未曾吭声,一双怒目更有大半时间都死死盯住了煎人寿的刀身,甚至被钱小壬叫了一声都恍若未觉。 此刻众人 目光汇聚过来,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景象。 头戴黑帻、身穿乌衣的青蟒当即笑着解释道:「鹿兄弟莫要见怪,左将军乃是战殁于山中的雄魂之精,因为时常以左手提头,呼啸于山中,我们便呼它为左提头、左将军了。」 「只可惜它在化生之初就遗失了佩刀,以至于煞气难抑、神智不全,一旦见到他人的佩刀就会紧盯着看,想瞧一瞧是不是自己弄丢的那柄,其实并无恶意。」 一旁的黄袍人也是点头,口中附和道:「不错,若论心地澄净,我等皆不如左将军远甚。你们二位一个是雄魂之精,一个为强魄之精,今后倒是可以多多亲近!」 「哦?鹿某生前不过是个游侠儿罢了,哪里能与左兄相提并论!」 齐敬之随口敷衍黄袍人了一句,旋即看向左将军之头,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左兄遗失的佩刀是何模样?」 自从登上二楼、见到这些如妖似魔的所谓山友,齐敬之始终小心提防,唯独对这位左将军的印象极好,甚至毫不在意对方恶狠狠的目光。 究其原因,正如如黄袍人所言,在座的这几位当中就属左将军的心地最为澄净。 齐敬之戴上灵魄面具入焦府以来,无论是迎宾的管事、侍者还是钱小壬与辛长吉,都曾或多或少对他表露过畏惧、厌恶与敌意,从而被灵魄面具所感知,待上到二楼之后就更别提了,说话最难听、性情最乖戾的雕鸮不论,青蟒与黄袍人也远没有它们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 只有一直对他怒目而视的左将军,竟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出半分恶意,是以齐敬之才会主动开口相询。 被众人注视谈论许久,又被齐敬之当面询问,左将军这才终于回神。 它转而盯着齐敬之的怪脸,头颅在食案上微微挪动,像是在摇头。 与此同时,左将军跪坐在食案后的无头身躯抬起一只手,伸进了皮甲在前胸位置的一个破洞,从里头掏出了一块被污血浸得发黑的破布。 齐敬之与左将军挨得最近,才一见到这块破布,便顿觉一股血煞之气扑面而来,与之相比,齐虎禅藏锋之前沾染的那点儿血煞,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一次,灵魄面具的反应尤为激烈,其中残留的怨毒阴风骤然大作,如临大敌一般将这股血煞之气死死隔绝在外。 「嗯?这破布似乎是一面旌旗的边角?」z.br> 齐敬之心里才生出这个念头,那边左将军已将这角残旗在食案上摊开,里头赫然是几枚锈蚀严重的染血铜钱。 见状,立在左将军另一侧的雕鸮当即怪笑一声:「老左,你这是又去挖了哪处古战场?要我说,实在找不到原身的佩刀,再寻一柄更好的便是,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左将军没有理会它,除了将那几枚染血铜钱抛向钱小壬,便再无别的举动。 雕鸮的脾气和嘴巴都是极臭,对青蟒和黄袍人都能毫无顾忌地出言讥讽,此刻被左将军无视,竟似毫不在意,只是怪笑道:「还真是个犟种!等你哪天找回了佩刀,可千万莫忘了知会一声,也好让我老鸮开开眼界!」 另一头,钱小壬张开双手接住铜钱,低头仔细端详片刻,脸上便露出由衷的笑容。 虽说这些铜钱已然锈蚀不堪,品相二字更是无从谈起,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嫌弃,反而像献宝一般展示给众人。 「瞧瞧,这是最正宗的五铢辟兵钱!按照我大齐祖制,每逢大战必铸此钱以赐功臣壮士,其铭文共有八字,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则是「除凶去殃」,内蕴军威煞气,最能辟凶致吉!」 说罢,钱小壬便将这几枚铜钱珍而重之地收入了怀中。这可是另外三位的珍品古钱都 不曾享有的待遇。 见状,齐敬之已经不认为这厮只是单纯的贪财爱钱了。 他暗暗打量着钱小壬身上的黄铜色锦袍和腰间的铜钱串子,心中便有了些猜测:「这应是他与山客们之间独有的人情往来,甚至还是某种独特的修行之法……」 果然下一刻,就听传说中呼名则吉的青蟒升卿开口笑道:「小九,有了这些资粮,你总该能迈过餐霞、显化心相了吧?还能一直被辛家那个后生压过一头不成?」 第123章 山客宴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铜钱虽小,却能负载天地、统摄人心,最是奥妙无穷!」 钱小壬一边大摇其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正所谓,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如今我这悭囊积蓄未足,所蓄之钱离三百之数还差得远,可不能教心相提前跑出来!」 说罢,他还不忘朝齐敬之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提醒他莫忘了帮忙寻找买山钱一事。 「知道知道,钱乃大道至宝嘛!」 雕鸮很是不屑地摇摇头,朝青蟒说道:「瞧瞧,又在宣扬他那套高论了!小九这厮万般都好,只可惜掉进了钱眼里,这辈子算是出不来了!」 「鸮叔父此言差矣,我人族之所以能压盖万族,开辟人道盛世,钱之为用,功莫大焉!」 被人否定了所修之道,钱小壬罕见地面容一肃,朗声道:「昔炎皇飞升,三圣王教民农桑,皆以财帛为本。其后人道渐兴、日用大增,诸圣贤上智先觉、俯仰天地,乃掘铜山,铸而为钱。」 「故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外圆法天、内方象地,难朽而多寿,不匮而近道!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故能长久,为世之神宝!」 听到这里,雕鸮还未如何,反倒是黄袍人摇了摇头,出言打断道:「许久不见,小九的嘴皮子倒是越发利落了!你们圣姜道统也当真是无孔不入,随便什么都能吹个天花乱坠!然而我平生所见,与你所言可是不大一样。」 「这世上向来是钱多者居前为君长,钱少者处后为臣仆。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故而世人多为钱所役,乃以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阿堵物当道,委实臭不可闻!」 齐敬之闻言,念及银伥旧事,不免心生感慨:「这世上有些人为了钱,确实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与此同时,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黄袍人看似儒雅谦和,其实最为愤世嫉俗、笑傲公侯,否则也不会一怒而拆毁神荫之家的祠堂了。 反观钱小壬,听见黄袍人所言竟是连眉毛都立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黄大哥此言差矣!」 只是不等他细细反驳,青蟒已是轻笑出声,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每次相见都要因这个起争执。两位老弟,小九如今正是打根基的时候,你们可莫要乱他的道心!」 它顿了顿,又点评道:「真要论起来,这世上之物,哪一样不是一体两面、利弊皆有?这世上之事,又有哪一桩离得开一个钱字?若有钱时,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若无钱时,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得之则富强,失之则贫弱。」 「又兼此物无翼而飞、无足而走,非智者不可制。小九,你既修行此道,务必正心诚意、躬行圣道,切不可偏执一端、为钱所役!」 闻听此言,钱小壬不由得转怒为喜,心悦诚服道:「还是升卿爷爷说话中肯,小九受教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飞扬神采:「不瞒几位,月前国主有旨意,拔擢我为内府东钱库的管库副使,只待今日寿宴之后便要启程赶赴国都了。」 「哦?这倒是可喜可贺!」 雕鸮张口赞了一句,语气却古怪得紧:「这大齐国主还真是识人不明,放你这厮进了钱库,岂不是将耗子扔进了米缸?」 随着它话音落下,青蟒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黄袍人原本也忍俊不禁、张口欲笑,中途猛地反应过来,匆忙以袖掩面,笑声不免显得有些沉闷。 青蟒笑了一阵,忽又正色道:「这管库副使位卑而权重,非国主心腹不可居。然而我听说大齐内府如今被彭氏把持,他家与你们巢州钱氏虽是源出一脉, 却势同水火,齐王怎么会选你担任这个要职?」 被问起这个,钱小壬脸上立刻露出快意的神情,却又刻意压低声音道:「听说我这个职位原本正是由彭氏子弟担任,那厮不知怎的惹恼了东钱库里的钱神,被痛打一顿,开革了出去,这之后几番阴差阳错,差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至于如何阴差阳错,钱小壬这厮却不肯细说了。 他打了个哈哈,扭头朝楼梯处喊道:「是哪个在下头伺候呢?」 喊声未歇,楼梯上便传来脚步声响,先前迎接钱小壬与齐敬之的那个年轻侍者快步走了上来,略一扫视便垂下头去,恭声道:「请九爷吩咐!」 「这时辰已经不早,也该备宴了吧?」 钱小壬说着,扭头望向几位山客:「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您四位还是依照旧例吗?」 除了左将军恍若未闻,其余三位都是默默点头。 钱小壬又看向齐敬之,笑问道:「鹿兄爱吃什么,我叫他们准备。」 齐敬之闻言一怔:「这赴宴之客还能自己点菜?」 钱小壬便笑着解释道:「寻常菜肴自然是焦府提前备好的,只是这内宴自然有些特殊,山客席更与别处不同,便如升卿爷爷不喜荤腥,只吃芝草老药;鸮叔父却是无肉不欢,每次来都要吃一道百花蜜三吱。」 说到这里,钱小壬脸上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略作停顿才接着如数家珍:「黄大哥口味最刁,向来是以疫疠为饭、以瘴气为浆。他若来时,焦府便会备下各类奇香,以炉焚之、供他品鉴。」 「至于左将军么,听说云骧侯特地行文边镇,要了一批用来计功的蛮夷左耳,都是戍边甲士才斩获的,血煞之气正浓,正好都予左将军做血食!」 齐敬之听得心头震动,只觉这侯府寿宴果然不同凡响,更加想不到青蟒与黄袍人或吃草、或闻香,所食竟是极为清淡,反倒是心地最为澄净的左将军要享用血食,虽不知雕鸮的百花蜜三吱是何种荤菜,但想来不会有蛮夷之耳这么鲜血淋漓。 青蟒将目光投了过来,笑呵呵地问道:「我瞧鹿兄弟的魄体中怨念不小,想来是以人之精血为食?你莫要不好意思,凭云骧侯的面子,去州府大牢提几名死囚来亦非难事。」 闻言,齐敬之略一踌躇,摇头闷声笑道:「鹿某已久不曾饮血,平素不过食气而已,今日又是寿宴,实在不宜擅开杀戒!」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倒是我夺舍的这具躯壳境界不高,还需用些人间饮食。」 听齐敬之这样说,青蟒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黄袍人则有些意外和欣喜:「既然如此,鹿兄与我一同品上几炉奇香如何?只是不知你可有什么忌口?」 说着,他便扭头看向那名侍者,询问道:「今日都备了哪些香?且说与鹿兄听!」 年轻侍者听说那新来的无面人乃是吸食人血之辈,脸色便又白了三分,虽将脑袋朝向齐敬之的方向,眼睛却不离自己的脚尖,恭声说道:「此次香宴共有五炉。」 「首炉香名为灵犀通幽,燃犀而照,醒神明目,可见天地鬼神。」 「二炉香名为翠云龙翔,其烟经久不散,而成云龙之奇,以供贵客赏玩,兼有静心之妙。」 这侍者将几炉香记得精熟,背着背着竟是渐渐镇定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彷徨无定。 「三炉香名为华帏凤翥,乃是今次首制,捣郁金香花为泥,研沉香成粉,辅以帝膏溶汁,其香妩媚甘甜,能调和脏腑诸气。」 「四炉香名为一枕梨云,其香清馨爽净、逸若流云,可活血行气、返梦归魂。 「末炉香名为雪中春信,其香幽凉孤高、劲气凛冽,供贵客醒 梦清口之用。」 黄袍人听了,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哉!香花焚之、清气生华……若有修士能行此道,安炉炼气、因气安精,因精安神、因神致生,如此久久致炼、妙化成真,则大道自在其中矣!」 说罢,他又不免摇头叹息:「只可惜黄某道途已定、无可更改,向来只能浅尝辄止,枉费了焦氏主人的一番辛苦。」 一旁的青蟒便笑着回应道:「好在今次有鹿兄弟在此,它有道门弟子之躯,定能从中有所妙悟,不会如你一般牛嚼牡丹。」 黄袍人一听之下,当即连连点头,又见齐敬之没有异议,便朝那年轻侍者一挥手:「就照着这个准备吧,我与鹿兄弟各来一份!」 年轻侍者应了一声,随即躬身退下。 齐敬之耳闻目见,不由得哑然失笑。若是只听这几位的言谈而不去看它们的形貌,还真以为这楼中有高士雅集、圣贤论道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闷声说道:「鹿某乃山野村夫,对焚香之道一窍不通,只是听方才黄兄的高论,其中似乎蕴藏着一门极高明的餐霞之法?」 闻听此言,青蟒与黄袍人对视一眼,目光中明显都有着惊讶之色,再看向齐敬之时,神情竟皆郑重了许多。 「看来鹿兄弟夺舍这个道门弟子,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原本就有着向道之心。我辈山客之中能有此等心思的堪称凤毛麟角,升某不才,今后愿与鹿兄弟以道友相称。」 青蟒朝齐敬之重重点头,旋即感叹道:「说起来,老夫本以为会在此次山客席上见到戴山新崛起的那位,没想到竟是麟山先来了新道友。」 齐敬之闻言有些惊讶,但秉持着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念头,只是朝青蟒颔首致意,算是认下道友的称呼,并未对戴山之事妄加评论。 雕鸮却不管这么多,当即冷哼一声:「这回戴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三眼石人偶竟然屁事没有,据说齐王还要敕封其为戴山侯!早知如此,我老鸮又何必蜷缩山中、小心隐忍这么多年?」 青蟒则是摇头,神情很有些凝重:「这件事诡异得很,老夫打听了许久,也没弄清楚其中究竟,只听说事发之后,戴山下有一戴氏女子,忽然宣称得了天授的巫祝传承,还以此为山下许多百姓治愈了宿疾,一时间从者如云。」 「那女子更自称是供奉戴山之神的巫女,要立戴侯神祠于山下,庇佑豫章郡乃至整个昌州!」 雕鸮闻言就是一愣,旋即满脸狐疑:「我不信!若真是此等做派,那三眼石人偶和戴氏女必定被当做邪神yin祀剿灭,除非齐王也像老左一般脑袋搬了家,否则断做不出这等荒唐事!」 斜对面的黄袍人却明显不赞同,揶揄道:「这世上的荒唐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就说升兄吧,好好的山神不做,非要去给小门小派当那费力不讨好的护法神,外人听了,想必也会认为升兄的脑子不大灵光。」 席间几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楼梯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便有许多侍者和婢女端着食案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齐敬之身前食案上就摆满了人间酒食,无论器皿、菜色,皆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 食案正中则摆放了一个陶制莲花香炉,莲花瓣片片向上、错落有致,竟有五层之多。 淡淡青烟自炉中飘出,蜿蜒缭绕、凝而不散,渐成盘龙卧云之形。 齐敬之默默欣赏片刻,只觉俗虑皆忘、杂念不生,这才抬头看向楼中其余席位。 只见青蟒身前无酒无菜,摆满了连枝带叶的奇花异果,大多数齐敬之都叫不出名字。 黄袍人的食案上同样摆了一个陶制五层莲花香炉,他朝齐敬之略一点头示意,凑在炉前张口一吸,便将盘 龙状的烟气吞入口中。 不多时那道烟气又自他的鼻孔中喷出,赫然化成了两条色泽焦黄的游龙。 至于钱小壬,身前食案上俱是寻常酒食,远不如那几枚压胜钱惹眼。 齐敬之又扭头朝身侧看去,只见左将军正提起自己的头颅,放入身前的一座青铜小鼎。 齐敬之只向小鼎中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继而越过左将军看向雕鸮的食案。 待他看清了何谓「百花蜜三吱」,瞳孔登时一缩,肠胃更是翻涌不止,也终于想明白为何钱小壬提起这个菜名时脸色会是那般古怪。 他快速收回目光,正犹豫着是不是也学着黄袍人的样子吞云吐雾一番,忽听窗外传来滚滚闷雷之声。 这雷声连绵不绝、由远而近,须臾之间就到了众人头顶,天色亦随之昏暗了下来。 方才侍者和婢女们上菜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唯独那个年轻侍者还侍立在楼梯口,此时便恭声说道:「各位贵客,元少君已至,寿宴将开。若有哪位贵客想要观礼,可随小人前至中庭。」 第124章 元少君 年轻侍者说罢,左将军依旧埋头于青铜小鼎之中,权当没听见,其余三位山客则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唯独钱小壬干脆利落地起身,还不忘邀请齐敬之道:「鹿兄是头一次来,要不要随我去瞧瞧热闹?」 齐敬之早从焦玉浪那里听说了江君嫡子的种种事迹,一路上又相继见过鬼龙、虬褫、山蛟、船鬼这些所谓的龙种,今日终于有机会亲眼瞧一瞧正主是何模样,自然不会错过。 同时他也想趁此机会,将赤金刀易主的消息散播得更广一些,为辽州九真魏氏免去怀璧其罪的毁家灭门之祸。 于是,齐敬之立刻站起身来,跟着钱小壬快步下楼。 两人才一出门,就瞧见天空中有一团十丈方圆的白云,裹挟着滚滚雷声从头顶缓缓飘过。 这朵奇特的白云之中,一辆四毂六衡的楼辇高车渐渐显露出身形,圆形伞盖、方形车厢,龙形车辕上加玉饰,红漆车壁上雕金鸡,施以宝铎流苏,并刻鸾雀在衡,螭龙衔轭。 车上竖赭黄旗,旗上画着一只头生独角、背挟双翅,一手持利斧、一手握赤蛇的青毛猿猴。 车前有驾马五匹,俱是通体银白、高大神骏,奔走之时、蹄下生烟。 「那是元少君的飞雷车!」 钱小壬见齐敬之似乎对云中的辇车极感兴趣,立刻眉飞色舞地解说道:「马名腾雾,号为龙驹,可乘云而奔。旗名律令,所绘乃是律令鬼,是传说中上古天庭雷部的至捷之鬼。方才我那枚压胜钱上的铭文,所谓的急急如律令,便是由此而来。」 说罢,钱小壬撒腿就跑,同时嘴里叫道:「咱们走快些!我倒要看看,元少君带了什么稀罕宝贝做寿礼!」 齐敬之连忙跟上,好在山客席的小院距离中庭不远,不多时两人就赶到了一处堂阁高耸、占地广阔的巨大院落。z.br> 此刻院中正堂前,早有许多衣着华贵、气势不凡的煊赫人物出迎,两侧回廊之中更是人头攒动。 众人俱是仰起头,看向那辆盘旋在焦府中庭上空、正缓缓将白云收入车厢的华丽辇车。 趁着飞雷车还未落地的当口,钱小壬四下环顾,忽然一把拉住齐敬之,毫无顾忌地就往左边回廊里挤。 也不知是钱九爷的面子大,还是齐敬之此刻的相貌委实有些骇人,不止是沿途的焦氏仆役纷纷避让,便是那些名位稍低、只能远远站在廊下的宾客也没有丝毫脾气。 两人很快就抢占了左廊下极为靠前的位置,身前只剩下一个身量矮小、不会遮挡视线的小娃子,站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听清楚堂前大人物们的说话声。 齐敬之的目光扫过一身簇新锦衣的小娃子,只觉那背影、那身形委实有些眼熟。 「不会这么巧吧?」 他心中才生出错愕之意,一旁的钱小壬已经伸出手去,在小娃子的右肩上重重一拍,低声笑道:「呦,这不是阿琅么?终于舍得回家了?屁股开花没有?」 小娃子猛地回头,一张小脸耷拉着,语气里满是痛恨:「我这回偷跑出去,还不是你这个钱小壬撺掇的?」 钱小壬当即在小娃子的肩头狠狠一掐:「呦呵,还真是长本事了,敢当面叫你九哥的全名了?」 焦玉浪立时呲牙咧嘴,才要发作,忽然就瞧见了钱小壬身旁的齐敬之,小眼神登时就直了。 钱小壬不疑有他,反而主动介绍道:「鹿兄,这位是焦氏玉字辈里的混世魔王,名琅,小字玉浪。玉浪,这位是从麟山来的鹿栖云鹿兄。」 听见鹿栖云这个名字,又听钱小壬呼齐敬之为兄,小娃子的神情登时古怪起来。 他眼珠转了转,故作疑惑地问道:「麟山 ?这么说来,你们二位是刚从山客席那边儿过来的?升卿爷爷、鸮叔父、黄大哥、左将军这几位可都来了吗?」 听见焦玉浪如钱小壬一般,给那几位山客乱安辈分,齐敬之忽然就明白他的惫懒性子是从何处学来的了。 钱小壬朝小娃子点点头,回答道:「那几位不但来了,还带来不少品相绝佳的压胜钱。说起压胜钱……」 钱小壬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满脸堆起坏笑:「这就不得不夸一夸咱们傻兮兮的琅少爷了,你九哥我当初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嘴买山钱的典故,你就巴巴地跑到麟州去寻宝,要不是你一直传信回来,我怕不是要被我爹……」 话没说完,钱小壬忽然就住了嘴。 他脸上笑容尽去,旋即升起狐疑之色,目光不断地在齐敬之与焦玉浪之间打转:「鹿兄,你在府门口说自己与焦氏玉字辈有些交情,不知说的是哪一位?」 就在这时,满院宾客尽皆收声,中庭之内一片安静。 原来就在钱小壬和焦玉浪嘀嘀咕咕的时候,大江少君的飞雷车已经收好白云、停下雷声,缓缓落在了院中。 才一停稳,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墨玉虬龙锦袍的青年便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只头尾皆赤、长髯垂地的独角大羊。 这一刻,便连钱小壬也忘了方才那个问题,转而盯住了那只怪模怪样的大羊。 随着对方越走越近,齐敬之渐渐看清了这位大江少君的容貌。 只见祂生了一张长脸,额头高高隆起,五官轮廓极为深刻,眉毛又浓又粗,眸光明亮而锐利,除了身量远较常人为高,完完全全就是人族之貌,远没有枕中梦里老魏剥下驴皮后显露的龙颜唬人。 龙行虎步之间,祂周身气息丝毫不漏,竟好似一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教人完全看不出其修为境界。 反倒是被祂牵到堂前的那只大羊很有些神异,头颅和尾巴都是赤红如火,头顶上长着的其实并非独角,而是两只角紧紧挨着,并生在了一起。 更令人称奇的是,大羊那几乎垂落地面的长髯上竟结着三枚龙眼大小的果子,一金一红一青,尽皆鲜嫩欲滴、惹人垂涎。 此时齐敬之眼中的元少君脸上带笑,正向堂前唯一坐着的那位老妇人躬身行礼:「义母在上,孩儿恭祝母亲椿龄无尽、海屋添筹!」 老妇人自然便是那位人称焦氏姑奶奶的焦婆了,虽是满头银丝,精神却很是健旺,脸上皱纹也浅淡得很,绝看不出已是花甲重逢之年。 「好孩子快起来!」 焦婆忍不住喜动颜色,腿脚利落地从座位上起身,伸手将元少君扶起,关切问道:「不知广源君可还安好?你这一路上可还平顺么?」 「多谢义母惦念,君父一切安好!」 元少君笑容真挚,一边扶着焦婆坐回去,一边说道:「孩儿一路上风驰电掣,不敢有半点耽搁,唯独在彭泽被青洪公绊住,被祂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到得晚了些。」 「不晚不晚,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老身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难为你还这般惦念,竟是不远千里地赶来。」 「义母说哪里话,您如今春秋正盛,再活上三五甲子也不过等闲事耳!」 元少君此言一出,周围原本屏息静听的宾客们立时齐声附和,一时间满院皆闻恭贺之音,一派的其乐融融。 见状,焦婆笑得很是开怀,语气里满是感激:「青洪公远在彭泽,竟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早早就派人送了贺礼过来。老身知道祂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如此,你可要替我好好谢谢祂。」 元少君闻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义母说哪里话,您于我有再造之恩,大江 水族谁不感念?原本青洪公还要亲自前来,奈何近日不知何故,彭泽水位忽然暴涨,青洪公职责所在、不敢擅离,还特地要孩儿代祂转达歉意呢!」 「哎呦,这可折煞老身了!」 焦婆连连摇头:「老婆子这点儿微末之功,委实担不起这么大的福分!」 元少君却是哈哈一笑:「义母救我养我,功莫大焉,便是再大的福分也担得!」 祂抬手指向自己牵来的大羊,朗声道:「羊有并角、头尾赤者,痴龙也!痴龙髯下有果,食金果者增寿一甲子,食赤果者生血祛病,食青果者止充饥而已。孩儿这次来,就是要为义母延上六十年天寿!」 这话一出,满院轰然。 几乎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痴龙髯下的那颗金色果子,连同那些原本或盯着齐敬之的怪脸或盯着赤金刀的人,也纷纷转移了目标。 焦婆忍不住站起身来,伸手紧紧抓着元少君的胳膊,急切道:「这就太过了,别说是我,就是把整个巢州焦氏绑在一块儿,也无福消受这等神物!听我的,你将那个红果子留下,然后即刻登车,带着这头痴龙回大江水府去,路上一刻也不要停留!」 众目睽睽之下,元少君闻言只是稍作沉默,旋即露出了快慰至极的笑容。 他反过来搀住焦婆,将老妇人又按回了座椅上,接着便伸手抓住痴龙的并角,将其整个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毫不犹豫地摘下了那枚金果。 这一刻,这座中庭之内不知有多少人的呼吸陡然粗重。 只见元少君将痴羊扔在地上,接着以双手奉上金果,轻笑道:「义母,这果子乃是天地精气所化,一旦摘下来,药效只能保有一炷香的功夫,随后便会散归天地之间,绝来不及送回大江水府了。」 「那你就自己……」 焦婆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元少君给堵了回去:「好教义母得知,这金果我多年前已吃过一次,再吃亦只能充饥,而无延年之效了。」 「此时此地最有资格、有福气吃下这枚果子的,舍义母之外再无旁人,还请收下孩儿的一片孝心吧!若是犹豫不决,以致生出什么变故来,反而不美!」 闻听此言,焦婆颇为无奈地看了元少君一眼,只得伸手接过了痴羊金果。 她将金果送进口中,略作咀嚼之后便吞咽了下去。 肉眼可见的,焦婆的脸色愈发红润起来,周身气息比之先前明显多了几分灵动活泼之意,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一般。 瞧见这一幕,院中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叹息出声,赞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遗憾者有之、怅恨者有之……人生百态、于此尽览。 元少君抚掌长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玉盒,又将剩下的一红一青两枚果子摘下放入盒中,接着便将玉盒塞到了焦婆手中:「青果可助益第二境中的餐霞修行,赤果能助修士渡第三境形变之劫,义母留着赏赐人吧!」 祂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玉盒材质尚可,能将药效保留三年。三年之后,便只有药玉,而无药果了。」 焦婆闻言,先是愕然,继而无奈叹息一声:「你啊!」 元少君又是哈哈一笑:「义母,孩儿的寿礼已经献上,今天是你的寿辰,我可不能喧宾夺主。」 「听说焦氏专门为义母铸造了一批长命祝寿钱,我可就盼着待会儿能得赐一枚,也好沾沾义母的福气!嗯,义母可不能拿普通祝寿钱糊弄我,起码也得是生了气韵的祖钱才行!」 祂说罢便自顾自站到了一旁,也不去与其他巢州的大人物寒暄,颇有些睥睨四顾、目无下尘的意思。 焦婆宠溺地看了元少君一眼,随即朝立在阶下的一个焦府管事点了点头。 那名管事欠了欠身,转身面向院中,扬声道:「吉时已到,巢州焦氏嫡脉各房之宣字辈、玉字辈、典字辈,各依长幼、逐次上前,拜贺姑母、姑祖母、姑曾祖母寿辰!其余庶出支脉及嫡脉忠字辈以下,亲缘久疏、未蒙慈恩,免拜!」 话音落下,鼓乐齐鸣。 与此同时,几名捧着托盘的侍者走到院中,在两侧廊边站定。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侍者的托盘里盛满了崭新的铜钱,正面钱文多是松鹤延年、龟龄鹤寿、福寿绵长、长命富贵一类的吉祥话,背面则对应以神仙、灵龟、仙鹤、松柏、瑞云等图案。 接下来,焦氏嫡脉各房便按照字辈、长幼,分成不同班次上前拜寿,排在最前头的宣字辈之中有尚在襁褓者,只能由乳母抱着叩首,末尾典字辈里亦有白发苍苍之人,颤巍巍地跪拜下去,须得有人搀扶方能起身。 焦玉浪于同辈之中算是年纪小的,但也不是垫底,混迹于一群小娃子之中,竟是毫不起眼。 拜寿之后,立在廊边的侍者便走上前去,取长命祝寿钱赐给拜寿之人。得赐钱者再拜而谢,循序而退。 如此这般,耗时良久。 齐敬之看在眼中,不免对世家二字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巢州焦氏固然传承久远,但如今最大不过侯爵,单单嫡脉竟就有这般气象,繁衍出这许多的丁口,实在令人咋舌。 至于焦婆龙母这位焦氏奇女子缘何一辈子留在父兄家中,齐敬之虽有些好奇,却也知道不该对此妄加打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贺寿的焦氏嫡脉子弟终于退尽,便连始终坐着的焦婆也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在两侧廊中搜寻,同时开口问道:「钱家的小九来了吗?」 第125章 憨货 钱小壬闻言,立刻大声应答:「姨奶奶,小九在此!」 满院目光登时汇聚过来,钱小壬却恍若未觉,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院中,朝坐于堂前的焦婆恭敬行礼。 「上前来!」 焦婆朝阶下的钱小壬招了招手,扭头朝元少主笑道:「这孩子是我亲妹子的嫡孙,府里这次铸钱所用的图样,就是他绘制的,祖钱也是他亲手铸造。铸钱之后,那几枚祖钱已然生出气韵来,我原本已经答应尽数送他,为他填补悭囊、以壮行色。你若是也想要,还得他点头才行。」 元少主眸光一闪,自然知道焦婆在这种场合偏偏唤一个外姓子弟出来,还说出这么一番话,绝不是为了那区区几枚祖钱。 祂深深看了一眼走到近前的钱小壬,忽地展颜笑道:「贤侄绘样铸钱,这份寿礼的心意之诚,可是把我比下去了!」 「我观你福泽深厚,隐有飞腾之兆,便也想沾一沾你这少年人的朝气。不知可否割爱,匀给我一枚福寿祖钱,元某定有厚报!」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随便找了个由头,然而堂堂大江水府的少君能开此金口,立刻就让钱小壬生出自己被架在火上烤的错觉。 他不喜反惊,连忙行礼应道:「承蒙少君看得起,小侄岂有不应之理!然而敬奉长者本是应当,少君厚赐,小侄绝不敢受!」 说罢,钱小壬忍不住偷眼看向焦婆,目光里带着深深的疑惑。 焦婆却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是笑容慈祥地问道:「小九,行囊都准备妥当了吗?何日启程去国都赴任?」 闻言,钱小壬只得按下心头惊疑,答道:「已经齐备了,内府那边催得紧,小九明日就得启程。」 「嗯,那待会儿让他们在这里闹腾吃酒,你叫上琅哥儿,一块儿跟我去后头,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们。」 说罢,焦婆将手里的玉盒收入袖中,随即朝阶下的管事点了点头。 那管事立刻高声喊道:「起宴!」 鼓乐之声随之而起,围在中庭的宾客们知道寿宴将开,纷纷转身归席,一时间呼朋引伴、议论谈笑,显得颇为热闹。 齐敬之身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又生得那般怪异,更无外人愿意亲近,明明周围人声鼎沸,竟显得形单影只,心中不由得想念起阿爷来。 「难怪圣贤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刘牧之帮忙,阿爷想必已经收到那封信,知道了我的去处,不至于太过忧心。嗯,这次送还赤金刀之后,还是得尽快回家。」 他这样想着,就见一队身材壮硕的焦氏仆役从中庭大门进来,每两人一组,分别抬着一个青石食槽进来。 他们之后又有一队仆役,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大坛子。 仆役们小心翼翼地走向停在院中的飞雷车,将五个沉重的食槽分别摆在那五匹驾车的腾雾龙驹面前。 随即,大坛子被尽数打开,内里金黄色的酒液连同浸泡其中的人参被倒入食槽,登时酒香、药香四溢。 等这些仆役退下,五匹神情高傲的龙驹方才垂下脖颈,用舌头卷向食槽中的酒液。 然而其中一匹却扑了个空,它当即一愣,接着定睛一看,就见面前食槽中的酒液正在飞快减少,随着嘎吱一声,槽里泡着的一株人参竟也凭空少了一块,缺口处还留下了一处大大的牙印。 这匹龙驹立刻暴怒,能生烟踏云的蹄子猛地踢出,当场将面前的青石食槽踢得整个翻滚了出去。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元少君更是浓眉皱起,将冷峻眸光射了过去。 只见那个青石食槽在院里滚了几滚,忽地变成了一个头戴青巾、身着青布袍的矮胖子。 这矮胖子在地上趴了半晌,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袍子上满是酒渍与尘土,显得很是邋遢。 它一脸迷茫地四下看了看,随即瞅准正堂方向走了过来,抬腿迈步之时似乎极为艰难,脚步无比迟缓,整个人瞧着就颇为沉重。 见状,元少君眉头皱得更紧了,扭头看向焦婆:「义母,这是焦氏家生的精怪?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我从未见过此怪。」 焦婆摇摇头,转头看向阶下的管事,却见对方也是摇头。 「那就是从外头来的了?」 元少君怒气勃发,一个闪身挡在焦婆身前,冷声道:「不知死的东西,竟敢幻化潜入、搅闹寿宴!」 祂一边出言呵斥,一边抬起右手,朝着那个青巾布袍的矮胖子隔空一抓。 只听咔嚓咔嚓数声暴响,院中似有岩石迸裂,那矮胖子脚步一顿,连惨叫也未发出一声,瞬间又变回了先前青石食槽模样,旋即四分五裂,哗啦啦碎成了一地石块,其中不见半点儿血肉与脏器。 从龙驹踢飞食槽、食槽化为人形,再到元少君含怒出手,隔空将那矮胖子击成碎石,这一切都在极端的时间内发生,让未曾归席的宾客们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尤其在这个过程里,元少君只是简单询问了两句,在知道那矮胖子并非焦氏家生子之后就悍然出手,竟是完全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这位大江少君性情之酷烈霸道、出手之狠辣果决,由此可见一斑。 短暂的静默之后,院中议论声四起。齐敬之耳力极好,听见有不少知情人开始低声讲述八十余年前元少君一怒而西伐吴山、殃及数郡生民之事,言语之中颇多敬畏。 数息之后,眼见那个矮胖子所化的碎石全无动静,站在阶下的焦府管事迈步上前想要查看。 只是未等他赶到近前,剩下的四个青石食槽中又有一个显化人形,从地上缓缓爬起,依旧是青巾布袍、身短而广,无论体形还是容貌,都与先前那个矮胖子一般无二。 满满一食槽的酒水淋漓而下,将这第二个矮胖子浇了个通透,酒香、药香四溢。 它抹了一把脸,依旧如首次出现时那般,眼中满是迷茫,依旧四下环顾、好一通寻觅。 待瞧见了那一堆碎石,它的脸上便是一喜,当即迈开步子朝碎石堆走了过去,依旧如先前那般行步迟重、宛若龟爬。 石阶之上,元少君脸上的怒色渐渐消失,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阴沉。 这一次,祂似乎多了几分耐心,直等到这第二个矮胖子慢吞吞地走到碎石堆旁,才猛地抬手一抓,院中随即再次响起了一连串石块崩裂的暴响。 这一次,矮胖子依旧连惨叫也发不出,依旧干脆利落地碎了一地,而且只看那四处迸溅的石屑、漫天飘飞的石粉,便知它比第一次碎得更加彻底。 这一次,中庭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包括元少君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剩余的那三个青石食槽。 依旧是数息之后,对方也果然不负众望,三个青石食槽竟是齐齐一晃,同时化为了人形。 三个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矮胖子互相看了看,又缓缓摇晃着身躯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了碎石堆。 它们没有犹豫,立刻争先恐后地向着碎石堆进发,奈何身躯沉重、动作笨拙,比先前那两个还要举步维艰。 许久之后,三个矮胖子各自在身后留下一连串散发着酒香与药香的湿脚印,几乎不分先后地踱到了碎石堆旁。 此时再看元少君,脸上竟是半点表情也欠奉,就只是静静瞧着,一双眸子宛若深潭。 三个矮胖子丝毫不在意从四 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围绕碎石堆站成一圈,随即六只手臂齐出,开始极为卖力地刨起碎石来。 众人远远围观,很快就看出了一些门道。这三个脑子似乎不大灵光的矮胖子,应该是在挖掘翻找什么东西。 果然没过多久,其中一个矮胖子拨开几块碎石,竟从底下翻出了一张大红贺帖。 它直起身,用双手将贺帖举到眼前细瞧,咧嘴无声而笑,笑容很是灿烂。 另外两个矮胖子终于反应过来,齐齐停下动作,而后各自起身,双手齐出朝着贺帖抓去。 下一刻,那张大红贺帖就被六只胖手团团抓住,旋即毫无意外地被撕得七零八落。 直到此刻,面无表情的元少君终于第三次出手,依旧是轻描淡写地隔空一抓。 只是这一次,天地间的灵气忽然隐隐有所异动,中庭上空的灵压骤然增强,带给齐敬之眉心灵窍极大的压力。 他屏气凝神,瞳孔中清晰映照出元少君的那一抓,心中忽就想起了曹江画舫一层中的那只船鬼龙爪。 下一刻,三个矮胖子的沉重身躯狠狠挤在一处,随即齐齐飞了起来,六条粗壮短腿在半空中乱蹬。 元少君冷笑一声,右手五指缓缓向内收紧。 矮胖子们的青袍子乃至躯体表面立刻有巨大的指印浮现,青色石粉簌簌而落。 然而极为诡异的是,三个矮胖子受此酷刑,脸上除了疑惑,竟是半点痛苦和畏惧之色都没有。 更有甚者,它们似乎是觉得彼此靠得太近,空间太过拥挤,竟然开始用攥紧红纸的拳头互相推搡起来,推搡无果就往别个的头脸上乱捶,砰砰砰地打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此刻,不止是元少君,便连一众看客也都有所明悟,知道这些矮胖子憨傻是真的憨傻,古怪也是当真古怪。 一时间,大伙儿的目光已不在这三个憨货身上,纷纷扭头看向阶上那位,毕竟人家明摆着不畏死,那么先前和此刻元少君连番出手、想要以死惧之的举动,就怎么看怎么显得尴尬了。 堂堂大江水府的少君自然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当即毫不犹豫地松开右手,同时口中一声轻叱,左袖中飞出一道赤色流光。 三个矮胖子骤然没了束缚,沉重身躯向下急坠,只是没等它们落地,那道赤色流光已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呼啸着绕体而过。 下一个瞬间,六条胳膊倏然离体。 赤色流光再一绕,六只手掌立刻齐腕而断,自行飞到了元少君身前,掌中兀自紧紧攥着大红贺帖的一角。 紧接着,赤色流光电射而来,以妙到颠毫的灵巧在这些手掌之间穿梭弹跳,眨眼间就将所有手指尽数斩断。 元少君冷哼一声,左袖向前一揽,将那道谁也没看清楚是何物的赤色流光收了回去,随即右手屈指一招,没了束缚的红纸片立刻飞到祂的面前,不断拼凑重组。 直到此刻,矮胖子们的胳膊、手掌和手指头似乎才反应过来,骤然失去血肉光泽,重又变回了原本冰冷坚硬的青石,乱纷纷地砸落在地上。 至于那三个失去双臂的矮胖子,早就先一步颓然坠地,此时双目之中的光芒骤然涣散,身上先是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随即自行碎裂、崩解,化为了一地齑粉,连大一些的细碎石块都找不出来。 以此看来,元少君最后那一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至此,元少君出手已毕。 祂这一次出手堪称电光火石、兔起鹘落,偏又能将每个步骤都展示得清晰明了,甚至有一种游刃有余、细腻优雅的极致美感,让许多人看得眼皮乱跳。 只因任谁都看得出、猜得到,这种极致美感的背后必定存在着 非同一般的凶残与杀戮。z.br> 不多时,大红贺帖已经被元少君拼凑完整。 祂粗略看了一遍,脸上便有冷笑浮现:「戴山之神?才受封的毛神就敢如此拿大,非但只送来一张贺帖,还选了这么个憨货来送,非但姗姗来迟,更吃了豹子胆,竟敢搅闹寿宴,当真是不知死活!」 闻听此言,院中宾客又是一片哗然,不过是来祝寿饮宴而已,竟就亲眼见证了山水两系神灵间的争斗?还有,方才大江少君那句不知死活,骂的是送信的矮胖子还是戴山之神? 齐敬之也觉愕然,倒不是因为那个三眼石人偶似乎已经成功封侯,而是祂所派遣的神仆委实教人无话可说。 那矮胖子不能口吐人言也就罢了,性情还如此憨傻古怪,非但惹恼了大江水府的少主、恶了巢州焦氏,平白给自家神灵招灾惹祸,就连自己也被斩杀。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忍不住摇头,轻声感叹道:「化生精灵何其不易,一朝身死道消,真是何苦来哉!」 话音才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莫要被那憨货骗了,它可是活得好好的呢!」 这周末堂弟结婚,请假一天,明天复更。 如题,这张请假条发的有点晚了……虽然已经忙活完了,但是今天到现在也没码出多少,只好厚颜请假。 《嚼龙》这周末堂弟结婚,请假一天,明天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6章 山骨郎 不等齐敬之回头,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已经先一步钻入了他的鼻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他心头一动,当即转身看去,就见眼前站着一个绿衫少女,衣着打扮与焦府的婢女有些相似,肤色还算白皙,容貌勉强能称一声清秀。 齐敬之不由一怔,又仔细瞧了瞧对方的眉眼,只觉每一处都似曾相识,然而合在一起就变得陌生起来,与自己前一刻所想的那个人差别极大。 他皱起眉头,悄然打开眉心灵窍,却见眼前少女的容貌竟是一变再变,仿佛隔了一层云雾,始终看不分明,落在心底更如风去无踪、水过无痕,留不下丝毫印象。 这么一来,饶是齐敬之一向敬人不服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沐姑娘的手段委实玄妙无方,非如今的自己所能及。 他压下心中讶异,由衷赞叹道:「姑娘好手段!明明几日前才见过,偏能让我对面不相识。」 「咦,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绿衫少女有些惊奇。 她四下看了看,见周围宾客皆已散去,焦婆与元少君等人也进了正堂,这才轻声问道:「我虽然只是略作遮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破的,不知在哪里漏了破绽?」 对于她的问题,齐敬之没有急着回答,反而略作犹豫,开口反问道:「我如今长成这般模样,你又是如何看破的?」 「这有何难?且不说你背上那把刀,虽然刀鞘样式普通,瞧着不大起眼,可我几日前才见过,总还有些印象……」 绿衫少女说着,忽而抬手在自己的鼻梁上轻点了几下:「单单是你身上那股子松柏木的香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我想不看破都难!」 这几句话说出,她忽地一顿,将纤指从自己隐去了九分姿容的脸上挪开,转而指了指齐敬之的淡青色无面怪脸,忍不住莞尔一笑。 在这场龙母寿宴上,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以假面目示人,言谈之间还极为默契地只以你我相称,不曾带出半句对方的名姓来历,实在让这个少女忍俊不禁。 齐敬之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禁不住会心一笑,奈何笑容先被灵魄面具掩去了七分,剩下三分也被扭曲,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绿衫少女看得眉头微蹙,语气里就显出了十二分的嫌弃:「你这张脸还真是丑得很!」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齐敬之不由愕然,笑容当即僵在脸上,更显怪异狰狞。 自他得到灵魄面具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评价。 绿衫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当即轻轻咳嗽一声,板起脸正色道:「实在对不住,我一时口快,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说罢,她又忍不住狡黠一笑,旧话重提:「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绽?」 齐敬之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更何况对方说的还是实话,灵魄面具也确实是丑。 他想起刚才绿衫少女提及的松柏木香气,心中不免惊讶。哪怕是他自己,除非是正在提炼吞服松柏甲木之气的当口,否则也是闻不到香气的。 虽然就在不久之前,那条名为升卿的青蟒也曾说齐敬之气息清新,隐隐有松柏香气,可它是山中灵物,熟悉山林中的种种气味,能分辨出来倒也罢了,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女竟也能闻到,而且似乎比升卿还要敏锐得多。 难不成是《万壑松风》的缘故? 念及于此,齐敬之伸手按住自己鼻骨所在的位置,尽量委婉地说道:「姑娘能认出我,乃是闻香识人。事有凑巧,我能认出姑娘,也是一般无二。」 绿衫少女一怔,脸上忽地腾起一抹绯红。 她抬起小臂,将衣袖横在鼻前嗅了嗅,神色又转为狐疑,抬眼问道:「 我这套衣衫并不曾熏香,你闻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气味?」 闻言,齐敬之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半是回忆半是斟酌着词语说道:「我家后山有一处常年积水的泽地,其中生长着几株莲花,每到夏日便会盛开。」 「这些莲花开放之后会散发出一种清淡的幽香,只是要凑近了才能闻到,我也只是偶然闻到过几次,是以先前竟没能立刻记起,此时细细分辨,那莲花幽香倒与姑娘身上的香气很有几分相似。」 听见这话,绿衫少女放下衣袖,脸上的狐疑之色已经消散大半。 她深深地看了齐敬之一眼,眸子里又透出少年似曾相识的复杂情绪,六分惊讶、三分喜悦,还有一分未加掩饰的羞赧。 齐敬之虽然长于山野,却也知道不该对女孩子随意品头论足,见状便也轻轻咳嗽一声,好奇说道:「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矮胖子被元少君接连破碎五具身躯,神光涣散、灵气尽消,再无半点气机留存,为何你却说它并非真的死了?」 闻言,绿衫少女眼波一横,眸子里的种种情绪尽数收敛:「你若不信,我这就去将它的本体找出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她撂下这句话,竟是转身就走,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干练味道。 齐敬之只道少女是生气了,连忙跟了上去,低声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没想到那个憨货竟将这满院之人都瞒过了,甚至连那位大江少君也没能瞧出丝毫破绽。」 绿衫少女脚步一顿,斜瞥了身旁的无面人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我瞧你是口服心不服,你若是依旧不信,大可以转身回去痛饮美酒、细赏歌舞,何必饿着肚子跟我出去餐风饮露?」 其实就在刚才想起阿爷的时候,齐敬之心中就已萌生了去意,当即摇头说道:「焦氏子弟众多,我却只认识一位,原也不必上赶着来巴结。只因我有个朋友因这场寿宴丢了性命,这才过来替他瞧上一眼,如今心愿已了,本就该走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个矮胖子搅闹了一场,可既然已将贺帖送到,想必此时已经走了,咱们耽搁了许久,还能追得上?」 绿衫少女知道齐敬之这是不想多谈那位朋友的事,这才故意转换话题,当即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刚才你又不是没瞧见,那憨货行动起来迟缓得很,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谅它也跑不出多远!」 然而她嘴上这样说,脚步却是陡然加快。 齐敬之便也跟着快步疾行起来,心里对少女会以何种妙法寻踪定位颇为好奇。 哪知直到两人一路向南出了焦府的正门,绿衫少女也没有丝毫要施展玄功妙法的迹象,反而将目光投向了门外西侧的那一长溜拴马桩。 齐敬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这些拴马桩皆是由青石制成的方形立柱。 石柱顶端则都被雕刻成了甲士骑狮的模样,每名甲士、每头狮子都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此时几乎所有石狮子的腿上都拴着马缰,唯独最西侧的那根拴马桩是空着的。 绿衫少女的目标也正是那一根,当即径直走了过去。 齐敬之跟在她身后,默默将这根无人问津的拴马桩与旁边那些进行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之处。 在这些甲士骑狮的雕像之中,近乎所有的甲士和狮子都面朝着焦府正门的方向,或是面带恭敬、或是展颜微笑、或是笑逐颜开,如迎宾状。 唯独最西面这根拴马桩上的一人一狮特立独行,几乎是背对焦府南向的正门,而尽皆朝着西南方向,其中那名甲士更是拔刀出鞘,两眼圆睁作忿怒之状,它胯下的狮子也是獠牙尽露、凶相毕现。 齐敬之忍不住转过头,朝它们怒目而视的西南方向看去 ,然而目中所见都是寻常的街巷房舍,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用看了,这不过是最常见的镇煞之法。南向之门为离位,其西南方则为坤位,对应阴,五行属水,为六煞次凶。按方位符镇法,立灵石于此,即可避凶邪,名门望族的宅院外多有此等布置,并没什么稀奇。」z.br> 绿衫少女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一根看似也是拴马桩,其实乃是镇煞桩,是不能用来拴马的。类似这样的布置,这焦府内外应当还有着不少。」 听了她的解释,齐敬之反倒糊涂了:「既然有这么多布置,那个戴山之神的使者又是如何不告而入的?」 绿衫少女闻言就是一笑:「若换成别的精怪,自然是极难做到。可若是我猜得不错,先前那个憨货乃是一只血脉极纯正的山骨郎。它要绕过这根镇煞桩,勾连上焦府马厩中那些年深日久的青石食槽,反倒不是什么难事。」 「山骨郎?」 齐敬之轻声念了一遍,当即不懂就问:「山骨郎是个什么精怪?」 绿衫少女一边打量着镇煞桩顶端的石刻,一边随口解释道:「所谓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山骨郎便是大山之中一种极为罕见的石精,你可以将其视为一座山脉的心骨。」 「若想孕育成功,对其本身资质乃至山势、土质都有要求,若不是被那个戴山之神抢了先,若干年后,那个憨货未必没有登临戴山神位的机会。」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天底下的石精大都姓石,个个沾亲带故,山骨郎又是其中颇为特殊的一种,焦府门前的这根镇煞桩连石精都算不上,自然拦不住它。」 「至于那位大江少君,一看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又是水府龙种,想必从未将山中的小小石精放在眼里,不知道这个倒也寻常。嗯……宾客之中或许有知道的,却不会傻到去当面点破,落那位少君乃至大江水府的面子。」 「山中石精?还大都姓石?」齐敬之想起先前矮胖子们的模样举止,心里已是信了九成。 他不由暗忖道:「那憨货明明神智不全,连口吐人言都做不到,却被委以使者之任,说不得便是那个三眼石人偶的亲戚……」 「不错,我遇见过的石精都是姓石。」 绿衫少女哪里知道齐敬之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指着面前甲士手里那柄出了鞘的石剑说道:「你瞧,所谓的世家传承,很多时候就体现在这些个不起眼的地方。」 齐敬之目光所及,就见那柄石剑的剑身上,刻着四个不起眼的小字:「石之纷如。」 就听少女解释道:「这一位应该就是齐国石精共同尊奉的祖宗了,将它的名号刻在这里,辟邪镇煞自不必提,便是寻常的石精见了,轻易也不会造次。奈何那个憨货明显是个缺心眼的,还真没把自家祖宗放在眼里。」 齐敬之闻言不免讶然:「这「石之纷如」竟然是个名字么?还真是古怪!」 绿衫少女轻轻颔首:「以我游历所见,齐国有些地方的百姓也会跟风效仿,没有钱请匠人雕刻石像就退而求其次,在村口、街口、巷口乃至自家的门口立下一块青石,亦刻此四字于其上。他们只知道这样可以辟邪镇煞,却多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齐敬之登时恍然,点头说道:「我在麟州虽没见过这样立石刻字的风俗,却见过有些富户将小块青石砌进墙里,石面上也会刻字,却不是「石之纷如」,而是「石将军在此」这五个字。可这位石将军究竟是谁,那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其实齐敬之现在想来,孟夫子定然是知道的,奈何他当年向夫子问起这事儿时,却挨了一顿训斥:「你理这些怪力乱神做甚?岂不闻圣贤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嗯,大差不差,或许这位石之纷如曾做过齐国的将军也未可知。」 绿衫少女说着,忽地一抬右手,纤细手指凭空拨动琴弦,镇煞桩上原本晦暗不明、杂乱无章的些许灵光便随之分开,变得脉络分明起来。 早已暗暗打开灵窍的齐敬之看在眼里,颇有些叹为观止。 其实《虬褫乘云秘法》也有类似功效,然而他习练未久,绝然做不到如此精细入微。 绿衫少女略一辨认,指着镇煞桩上拴着的一根青色灵光丝线说道:「除了探入焦府里的那些,便只有这上头的气息最是新鲜,咱们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找到那个憨货!」 闻言,齐敬之凝神感应,只觉丝线上的气息果然与那个青巾布袍的矮胖山骨郎如出一辙,不由得轻轻点头。 他又朝丝线飘在空中的另一头看去,其指向的赫然便是西南方,也就是所谓南向之门对应的六煞次凶之位。 绿衫少女见他点头,当即伸手抓住那根青光丝线轻轻一扯。 只见丝线倏然绷直,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另一头反向拉拽了一下,这根原本就不绝如缕的空灵丝线登时断裂了开来。 第127章 古巢故道 「想跑?」 绿衫少女嘴角微翘,一步迈出,纤细身形已到了一丈开外。 见状,齐敬之稍作犹豫,也只得跟了上去。 在焦府时,他就萌生了去意,想尽快赶赴辽州,这才顺势与沐瑛仙一同出府,可不是真要去找寻那个矮胖山骨郎,然而才要向少女告辞,对方就已经追了上去,竟是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两人很快就追出十余丈,寻到了那根青色灵光丝线的尽头,只见其依旧还在焦府门前的长街上,径直没入了道路中央一块用来铺地的方形青石之内。 眼见绿衫少女在青石旁驻足,齐敬之赶到近前,怪异狰狞的面容骇得沿途行人纷纷走避。 他低头看去,就见这块青石饱受风雨侵蚀,看上去明显比周围的铺地青石要破旧许多,坑坑洼洼的石面上竟还刻着四个字。 齐敬之仔细辨认,见上头刻的倒并非是「石之纷如」,而是「古巢故道」。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正如麟州因麟山而得名,巢州乃是因巢江而得名,若是真如这青石上所刻,那么此时两人站立之地,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巢江旧河道。 世事更迭、沧海桑田,皆被这一方不言不语、不动不移的青石说尽。 绿衫少女的目光从青石刻字上一扫而过,抬头环顾四方,同时袖中纤指无声拨动。 片刻之后,她就盯住了前方街角处的一口水井,身形一闪,再次翩然而去。 原本张口欲言的齐敬之无奈闭嘴,鸣鹤法倏然运转,足下带起一阵劲风。 就这样,他们先后查看了那处水井旁的辘轳石架、豆腐坊的青石磨盘、药材铺的捣药石罐、城隍庙外戏台立柱的石莲花基座,乃至一座石拱桥桥洞拱顶上的镇水兽头。 齐敬之注意到,这些地方之中倒有大半都在不起眼处刻有「古巢故道」四字,甚至辘轳架子、石柱基座和镇水兽头本身就是类似焦府外镇煞桩那般的压胜之物。 这种布置与其说是对昔日旧河道的标记,倒不如说是用无数压胜物将这条古巢故道死死钉在了大地之上。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在一条幽深窄巷里瞧见了那个青巾布袍的熟悉身影。 矮矮胖胖的山骨郎蹲在一座宅院的门口,对来人浑然不觉,正两手并用、卖力刨土,此刻已经刨出了一个极深的土坑。 土坑里赫然是一个原本大半都被埋进土里的石墩子。 齐敬之与绿衫少女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就见那个石墩子大致呈圆柱形,下头大、上头小,顶部中心处还有个圆孔状的凹槽。 这东西在山前村里就有,齐敬之从小见过不少,乃是石碾上的碾砣,也叫石磙,不想竟被埋在此处,做了门前歇脚用的石墩。 他想起少女先前的话,凑近了略一打量,果然在石磙下半截朝着巷口的一侧找到了一长串不甚清晰的刻字,只是所刻的内容与齐敬之先前所想的大不一样。 他一面努力辨认,一面轻声念道:「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 除此之外,这十二个刻字之下还另有一串小字,不但更加模糊难辨,还被黑色的泥土遮住了大半。 齐敬之正要细瞧,就听绿衫少女轻声说道:「这是《急就章》,乃是一些古老门庭给子弟开蒙之用。」 「这四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一个单独的姓氏,其中第二句里的三个姓氏合在一起,又恰好是传说中石族老祖的名讳,齐国石精共同尊奉的祖先石之纷如便是它的后裔。将这个名讳刻在青石上同样有镇煞之效,只不过寻常门庭可消受不起。至于为何要将另外三句也一并拎出来刻在这里,我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头绪……」 「石族老祖?石敢当么?」齐敬之念头转动、暗暗留心。 他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宅院,只是无论如何运使灵窍,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就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民居罢了,与焦氏的云骧侯府邸天差地远。 「不用看了,这块镇煞石埋在这里不知多少岁月,也许建城时就布置于此,甚至早在此地还被巢江之水淹没时便在了。」 绿衫少女说着,忽地蹲下身去,伸手将那串小字上沾染的泥土拂去,逐字逐句辨认道:「石氏诸脉,在卫有石蜡、石买、石恶,在郑有石制,在周有石速,在齐有石之纷如,见此回避、不可冲撞!」 念罢,少女的眉峰已是微微蹙起,神情随之变得凝重:「我方才还奇怪,怎么这块镇煞石如此硬气,连山骨郎都奈何不得,只能老老实实掘土,毕竟石族老祖的名讳只是镇煞,却不会为难自家后裔,这个憨货又明显是个六亲不认的,对先祖名讳绝无敬畏之心……」 「原来是有高人专门在后头加上了这几句话,非但辟邪镇煞之能大增,还将石氏的子子孙孙也一并挡驾了。」 说罢,绿衫少女看向脚边刨土刨得正欢的矮胖子,眸光渐渐亮了起来:「也不知这块镇煞石底下有什么,竟要用到这么大的阵仗!」 闻言,齐敬之也只能暗自感叹少女见闻之广、这巢州城内隐秘之多了。 接下来,两人都住口不言,同时将目光默默集中了在山骨郎身上,没有贸然打扰。毕竟在焦府时就见识了,这个矮胖子一旦认准了要做某件事情,说好听些是心无旁骛、百折不挠,说不好听些就是心智有缺、憨痴冥鲁。 好在它很是有膀子力气,两只胖手刨土如飞,先是蹲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上半身使劲儿朝坑里扎,后来干脆就趴在了坑边,两只膀子前伸下探,将黑色泥土刨得四处飞溅。 没过多久,它就将石磙整个刨了出来。 石磙底下更渐渐显露出了一只栩栩如生、双眼紧闭的石龟。 这只石龟足有碾盘大,龟壳与石磙紧挨在一起,一时之间竟是无从分辨究竟是石龟本就驮着石磙,还是被石磙镇压于此。 直到将石龟也挖出大半,矮胖子这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它趴在坑边,两眼瞪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石龟瞧了半晌,忽地伸出手去,用粗短的手指戳向石龟闭合的眼睛。 谁知那只先前全无动静的石龟忽然一缩脖子,竟将脑袋收进了龟壳里。 那一个瞬间,齐敬之只觉脚下的地面轻轻震颤了一下。 只是这震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等他仔细感应,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暴喝,恍若惊雷炸响:「好一群妖孽!竟敢妄动镇物、图谋不轨!」 第128章 抟象殿主 齐敬之立刻回身看去,就见巷口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道士。 这道士身着一件色泽艳丽的青色法衣,上头以金线绣满了立狮宝华纹,显得极为尊贵华美。 只是他的容貌非但与仙风道骨挨不上边,反而堪称狞恶,生得圆头方面、乱发如草,瞪眼如铃、仰鼻朝天,开口时可见凿牙锯齿、寒光艳艳,竟好似人躯上顶了个狮子脑袋。 等看清了来人,齐敬之立时眸光一凝。 只因这道士他不久前才见过,甚至因为对方容貌太过特殊,留下的印象还颇为深刻。z.br> 大江少君为焦婆龙母祝寿时,此人就立身于正堂前的石阶之上,与另一个同样穿金狮纹青色法衣、相貌却很是寻常的道士站在一处,乃是有资格入内宴正席的人物,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这条幽深窄巷之中。 绿衫少女站起身来,一边将手上沾染的泥土拍去,一边朝向那青衣狮貌的道士说道:「若我记得不差,尊驾是此次青玄太乙宗前来贺寿的副使?」 「哦?你这妖女倒有几分眼力。本座乃青玄太乙宗抟象殿主,道号庆元子!」 青衣道士那张狮脸上露出狰狞笑容,愈发如妖似魔:「尔等既然识得我,还不引颈就戮!」 说罢,他抬腿向前跨出三步,忽地拧身出拳,裹挟着猛恶呼啸的劲风,狠狠捶向身旁的墙壁。 电光火石间,只见庆元子的拳头离着墙壁尚有一段距离,却像是击中了某种无形的物事,发出噗地一声闷响。 几乎是同时,那墙壁处就传来一声满是惊愕与痛楚的惨呼,紧跟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突然显形而出,重重砸落在地上,软踏踏地瘫成了一团。 「哼!些许鬼蜮伎俩,委实上不得台面!」 庆元子冷笑一声,收拳而立,看样子对此早有预料,反倒是齐敬之与绿衫少女错愕不已,实没想到这条幽静巷子里竟还藏着一人。 如今的局面,便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没等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出手,庆元子就错将其认作了齐敬之二人的同伙,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齐敬之朝那只可怜的螳螂凝神看去,就见此人之所以瞧上去黑漆漆的,除了肤色黝黑,还因为身上穿了一件墨染也似的轻甲。 此人被庆元子势大力猛的一拳捶在前胸,墨甲的胸口位置被凿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也因此漏了自身的底细。 在场几人皆看得分明,这件古怪墨甲竟是用硬纸扎出来的,内里还有纤细的竹条作为骨架,包裹住了一个干瘦的身躯。 类似的东西,齐敬之也只在乡间大户办白事的时候见过。 短暂的静默之后,纸甲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忍痛开口道:「道爷莫要误会!小人这点儿微末道行,哪敢对道爷不敬!我隐匿于此,不过是要想拿到那个小姑娘身上的一件东西。」 谁知不讨饶还好,地上的纸甲人这一开口,庆元子就猛地抬起脚来,在他的胸口重重一踏! 纸甲的前胸位置登时瘪了下去,断裂的竹条扎入纸甲人的血肉,溅点血光。 与此同时,只听一连串咔嚓咔嚓的脆响,清晰的骨头碎裂声在巷子里回荡,更伴有连绵不绝的凄厉惨叫。 庆元子眼光如电、声吼若雷,「误会?没什么误会!道爷打的就是你这等鬼祟之辈!」 他踩着那人胸口,森然问道:「道爷一瞧见你这家里死了人的模样就觉晦气,老实交代,那个姓聂的疯婆娘是你什么人?」 纸甲人一怔,随即脸上竟显出怒色来:「老杂毛,你敢辱骂我家祖师?」 「嗯?我瞧你这厮脑子不大清楚,想必是活腻歪了!」 庆元子怒哼一声,毫不犹豫地再次抬脚,朝着纸甲人的胸口就跺了下去! 只听轰的一声,肉眼可见的气浪裹挟着尘土向四面八方翻滚而去。 漫天烟尘之中,大片大片的黑色烟气骤然升腾而起,转眼就化作了黑色的烈焰,诡异而热烈的燃烧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黑焰之中,一个站立着的干瘦身影若隐若现。 饶是庆元子凶威赫赫,见此也接连后退两步,暂避锋芒。 他铜铃般的眼睛里透出残忍的光,嘴角一咧露出满口的锋利钢牙,冷笑道:「老疯婆子教出来的果然也是个小疯子!」 齐敬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左手掌心骤然一沉,心生震动之余连忙左手紧紧攥拳,将青铜小镜顶了回去。 其实不止是镜子有了动静,齐敬之微微低头,就见虬褫腰带上有两只暗红色的蛇眼悄然浮现,漆黑如墨、尖锐似针的竖瞳几乎要透体而出。 那是融入蛇瞳之中的黑煞针在蠢蠢欲动。 齐敬之伸手摸到腰间,将两只蛇瞳按了回去,再抬眼看向纸甲人身上的黑焰时,心中那股似曾相识之感愈发强烈。 黑焰与黑煞针的外形虽然有异,但内里本质竟好似极为接近。这让齐敬之不得不心生疑窦:「难不成这火焰之中竟暗藏有黑煞之气?若果真如此,这个纸甲人与盗玉枕的黑驴精又是什么关系?」 一旁的绿衫少女则径直开口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想要我身上何物?」 闻言,被黑焰包裹的纸甲人缓缓转身,面向少女所在的方向,竟是毫无顾忌地将整个后背亮给了庆元子,回答起来也很是干脆:「青洪公玉枕!」 纸甲人的嗓音有些沙哑:「据我所知,彭泽水府的贺寿队伍出发之前,因为玉枕失窃,便将其从礼单上拿掉了,直到前些日子才又加了上去,然而临到寿宴前,礼单上的玉枕再一次被抹掉了。我查过了,在最后这几天里,那个玉枕便是由你保管的!」 绿衫少女闻言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很是干脆地承认道:「你说的倒也不错,那玉枕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本来你若是客气讨要,送给你也未尝不可,只可惜如今玉枕已经没了,我可拿不出来。」 听见这话,不只是纸甲人面露惊愕之色,就连齐敬之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少女的侧脸:「玉枕没了?」 毕竟青洪公玉枕可是他与老魏历尽艰险才从白仙教圣女手里夺回来的,老魏更因此丢了性命,其中波折实在是一言难尽,不想临了玉枕还是没能被送入焦府,而且竟是说没就没了。 「嗯?」 绿衫少女感应到齐敬之的目光,微微偏过头去,眼神里带着疑惑:「我不是跟你讲过么,那玉枕乃是以幻心玉和无患木制成,功效与怀梦草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我若是不把那玉枕拆了,又怎能知道玉芯中所藏的不是怀梦草,而只是一截无患木?拆了之后又装不回去,原本的玉枕自然就算是没了!」 第129章 外道护法 一时间,齐敬之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自然知道绿衫少女的出身必定极为不凡,却也没想到竟不凡到能随意处置青洪公送出的寿礼,哪怕这件寿礼曾被许多人和妖视为奇珍、不惜冒死争夺。 绿衫少女见他神情有异,略一思索,眼底就透出几分嗔怪之意,开口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肆意妄为,我事前就跟彭泽水府的人打了招呼,事后也给足了补偿。」 齐敬之闻言不免又有些讶异,不是因为少女的聪慧机敏,而是先前自己对她身份的猜测似乎全然不对。 绿衫少女又看向纸甲人:「若是你谋夺青洪公玉枕也是为了怀梦草,那可就要失望了。嗯,你竟能将玉枕查得如此仔细,想必是预谋已久,亦或者……当初玉枕失窃便是你和你身后之人的手笔?」 然而对于她的话,纸甲人只是沉默以对,也不知是不相信玉枕已毁、内里并无怀梦草,还是被少女说中了前因却不愿承认。 「什么乱七八糟的!」 纸甲人闷不吭声,站在另一头的庆元子却是不耐烦地开口了:「此人是聂婆子的徒孙,脑子定然不大清楚,且不管他!至于你们……」 「哼!你们一个是戴山之神的使者,一个是彭泽水神的使者,哦……还有一个食人精血、夺人躯壳的灵魄,都是互相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角色,缘何凑在一处,要损毁这巢州城中的镇物?」 庆元子边说边上前一步,语气森然道:「还不速速将幕后之人供出?本座不是暴虐之人,定给尔等一个痛快!」 听见这话,齐敬之便知这个庆元子也如青蟒升卿一般,误以为自己这个灵魄残害了道门弟子,一怒之下连寿宴都不参加了,特地追来寻他的晦气。 先前在山客席时,雕鸮就曾提及青玄太乙宗的牛鼻子,言语之间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不成想竟真的被它猜中了。 待这位青玄太乙宗的抟象殿主尾随而至,见到山骨郎挖掘镇物,他和绿衫少女却在旁静观的场面,真是想不误会都难。 此时再看被庆元子质问威胁的另外二位,矮胖子对这位抟象殿主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兀自蹲在远处,锲而不舍地伸手拨弄着缩进壳里的石龟。 绿衫少女则是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开口问道:「青玄太乙宗当真要与彭泽和戴山两家为敌?此地是巢州城,今日是龙母大寿,连大江少君也亲来祝寿,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主当真有把握将我等三人无声无息地尽数杀死在这里?」 庆元子闻言脸色一变,深深看了少女一眼,忽地哈哈大笑:「小姑娘倒生得一副好口齿!戴山来的这位连大江少君也没能拿下,自有非常之能,即便我能将它杀了,可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是平白得罪了人?」 「至于你这个小姑娘么,你主青洪公是那位少君的心腹,天下谁人不知?只要你作壁上观,不阻拦我料理这个灵魄,饶你一条性命又何妨?」 绿衫少女与庆元子说话的功夫,齐敬之自然也没闲着,一面凝神戒备,一面悄然借助灵魄面具的遮掩,仔细打量起这位抟象殿主来。 「此人方才几次出手,虽然气势猛恶至极,但并不曾催动半分灵气,可见不过是随手而发。如此轻松写意,却能将纸甲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那纸甲人是能运使疑似黑煞之气的人物,至不济也该修到了感应境餐霞这一步,应当与我相差不多……若是这位抟象殿主真要对我出手,我该如何应对?」 不久之前,齐敬之因为不大注意约束言行、一时心绪外显,被钱小壬隔着灵魄面具瞧出了几分,是以这次打量庆元子时就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不敢太过肆无忌惮,谁成想这位抟象殿主的感知委实太过敏锐,竟然依旧有所察觉。 只见他忽将目光从绿衫少女身上移了过来,咧开一张血盆狮口,狞声笑道:「你这只小小灵魄当真张狂,杀人越货之后犹不知收敛,大摇大摆地前来赴宴也就罢了,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竟还敢在本座眼皮子底下窥视挑衅,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说到「杀人越货」这几个字时,庆元子眸光一转,直直看向齐敬之腰间的赤金刀,两眼之中精光大盛。 「杀人越货?」 齐敬之耳闻目见,便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对方的嫉恶如仇或许是装出来的,可对赤金刀的觊觎却是实实在在、真实不虚。 他的语气当即沉了下来:「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纵使殿主乃名门高士、修为精深,也不该不经查证就随意加罪于人!」 「嗯?你这妖孽夺舍我道门弟子在先,窃据我道门宝物在后,如何不是杀人越货?你如今这副模样、这具身躯便是铁证,本座这一双招子明亮得很,远远瞧上你一眼便知究竟,还用查证个甚么?」 说到此处,庆元子再也不加掩饰,伸手径直朝齐敬之腰间一指,冷笑道:「你不过是个魂魄灵性都不完全的腌臜东西,凭什么能被此宝认主?这赤金刀必定是你夺舍的道门弟子所有,毫无疑问便是我道门之物,本座自应讨回!」 话音落下,庆元子忽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一拳狠狠轰向挡在面前的纸甲人。 那纸甲人倒像是早有预料,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黑焰,向着绿衫少女汹涌而去。 「好胆!」 眼见于此,庆元子狮目之中凶光大盛,立时暴喝一声,变拳为爪、五指箕张,朝着纸甲人的背影遥遥一抓:「欺软怕硬的东西,给道爷死回来!」 汹涌黑焰立时被定在当空,不过刹那间就倒卷而回,尽数朝着抟象殿主的掌心汇聚而去。 纸甲人立刻奋力挣扎,可惜力不如人,竟是全无用处,便连口中那充斥着惊惧与不甘的怒吼也被庆元子的暴喝之声压下。 「千千荡秽,凶恶不存;万万魔王,保命护身!孽障还不醒悟!」 只见这位抟象殿主周身泛起九彩霞光,其中又以金光最盛,隐现金狮之形,最神奇之处便是这只身披九彩的金狮竟长着三个脑袋。 庆元子一把攥住纸甲人的脖颈,原本汹涌澎湃的黑焰被三首金狮一扑,立刻偃旗息鼓,缩回了墨甲之内。 庆元子的身躯远较纸甲人高大,竟然就这样将纸甲人提在半空,同时脚下步罡踏斗,口中高声吟诵:「符命与通传,惠光照九泉。三魂朝上帝,七魄听灵篇。三途离长夜,五苦尽释愆。孽海皆息浪,闻法到人天!」 在这个过程中,纸甲人一开始还挣扎怒吼不休,但很快就转作了哀嚎哭求,再之后就脑袋一歪、两手两脚颓然下垂,如同死了一般再无声息。 到了最后,他身上的墨甲连同内里干瘦的身躯便开始向内剧烈坍缩,不多时就只剩下三尺高,身形宛如几岁大的童子。 更骇人的是,这个不知年纪几何的纸甲童子遍体都是黑毛,唯独耳根、口鼻与胸腹处生着白毫,看上去怪异无比,却又让齐敬之莫名觉得眼熟。 庆元子停下脚步,五指一松,放开了它的脖颈。 形貌诡异的纸甲童子却不下坠,反而浮在半空,双目紧闭着,口鼻间有黑气缭绕,如活物一般钻进钻出。 「有彭泽与戴山的两位使者在此,本座也不好以大欺小。正好这个聂婆子的徒孙与你一般也是餐霞,又不知死活地撞在本座手上……」中文網 庆元子顿了顿,朝齐敬之狰狞一笑:「我便取其性命、拘其魂魄,再以本宗秘法慰其念想、济其饥渴,炼度了他的形与神,使其形完质净,化 为一尊外道护法之灵!」 「如今它在餐霞这一步的修士之中不敢说无敌,却也足够料理你这小小灵魄!待会儿你死在它手里,自该心服口服,想必两位使者也是无话可说!」 第130章 刀意凌霄、至诚不欺 「炼度形神?外道护法之灵?」 亲眼见证纸甲人的诡异变化,齐敬之哪还能不明白,这个心狠手辣的庆元子才是来杀人越货的,至于自己究竟是人还是灵魄,有没有残害过道门弟子,在对方眼里其实并无分别。 当初焦玉浪超度银伥,所用的应当便是这青玄太乙宗的法门,不想这个看似悲天悯人的宗派之中,竟还有这般歹毒之法、如此暴虐之人。 与此同时,齐敬之也终于确定,先前纸甲人的墨甲黑焰之中果然藏着一团黑煞之气。如此一来,这种以纸甲黑焰护身的御煞法门倒是与他的烟霞羽衣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至于黑驴精因为身有禁制而不能说出口的背后之人,说不得便是庆元子提及的那个聂婆子。 「青玄太乙宗的炼度之法果然霸道!」 一旁的绿衫少女紧盯着黑白两色、毛发遮体的纸甲童子,早已神情凝重,皱眉道:「这尊外道护法之灵虽只是餐霞,却是由你这位第三境道种三转的大修士驾驭,有何公平可言?」 「哦?你这小姑娘倒有几分眼力!」 庆元子略有些意外,当即一拂长袖,将身外的三首金狮收回。 「殿主的道种既已三转,根基牢固、前途远大,又何必汲汲外求,贪夺他人之宝?」绿衫少女恍若未见,立刻又劝了一句。 庆元子却是怒哼一声,朝少女瞪眼道:「别家或许忌惮你们水府众神,我青玄太乙宗可不怕!你若再敢多言,休怪我不给青洪公颜面!」 他朝着齐敬之遥遥一指:「这个灵魄是死是活,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音才落,悬于半空的纸甲童子霍然睁眼,口中厉啸一声,整个下半身皆化作一团黑烟,同时双爪齐出,向着齐敬之合身扑来,带起一阵刺鼻的腥风。 众人看得分明,它的爪尖漆黑无比、锐利非常,隐隐闪烁乌光。 几乎就在同一刻,只听仓啷之声大作,这条幽深窄巷之中忽地腾起一抹雪亮刀光。 齐敬之双手握持一柄三尺有余、形如雁翎的长刀,决然进身、凶悍斜撩,兀自颤鸣不已的刀锋将纸甲童子的前冲之路尽数封死。 那一柄通体玄青、脊生金鳞的长刀之上,赫然有丝丝缕缕的青气自刀柄飞快蔓延而上,将他胸中意气尽数展露,并不如何锋锐,却凛然壮阔,自有森严法度。 鸣鹤洗翅,长存冲天之志;雄飞高举,自有凌霄之能! 松柏木者,泼雪凑霜、参天覆地,风撼笙篁之奏、雨余旌旆之张! 「原来餐霞所食之气还能这样用!」 心中赞叹一声,齐敬之刀锋所指,巷内众人如闻松涛鹤唳,如对风霜雨雪。 少年长于山中,观风听雪何止十载,磨刀枯坐不知几何,机缘气运、天资才情,尽在此五步之内、一刀之间! 纸甲童子陡然一僵,腰间忽地浮现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刀口,自右胯而至左肩,竟是前后透亮,被斜斜切成了两半! 它略一停顿,上头半边身子一个歪斜,余势未竭地从齐敬之左肩上方越了过去,再次飞出丈余才一头撞在镇煞石磙上,碰了个头破血流。 再看它下头的半边身子,竟兀自留在原处,被黑烟托举在半空,腰腹间不断有粘稠污血涌出,落入下方的黑烟之中便再无踪影,反而那黑烟犹如烈火添柴,愈发汹涌肆虐起来。 黑烟如有灵智,一旦尝到了血肉滋味,竟是毫不犹豫地向上席卷。 纸甲童子这半边身子上的血肉本就不多,眨眼间就被吞吃殆尽,只在当空留下了一团翻滚不休的黑云。 透过灵魄面具,齐敬之从这团黑云上感受到了极为浓烈的贪婪恶念。 他微微侧头,就见身后也已腾起了一团恶念昭彰的澎湃黑焰,赫然是从纸甲童子的双爪之间燃起的。 凄厉不似活人的嘶吼声中,齐敬之左手当即松开刀柄,同样伸手成爪,径直探入眼前的黑云之中。 那黑云立时一滞,旋即猛烈向内收缩,不多时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之内。 这景象之诡异,竟与先前庆元子炼度纸甲人时颇为相似。 齐敬之收回左手,状似无意地按在自己腰间的银色腰带上,抬眼看向立在巷口的庆元子。 此时这位抟象殿主的脸上正阴晴不定,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疑。 就在这时,众人脚下又是一阵晃动,扭头看时,就见矮胖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无视了身旁熊熊燃烧的黑焰,正双手用力,试图搬走石龟背上染血的石磙。 绿衫少女走过去,抬手按住矮胖子的肩膀,低喝道:「别再胡闹了!」 矮胖子不答,立刻甩起膀子,想要挣脱少女的手掌,却始终无法成功。 见状,庆元子便冷笑道:「戴山使者,你这就没意思了,若是动静闹大了,把焦府里的高人都招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今日我只寻这灵魄的麻烦,无论戴山和彭泽在私底下有什么勾连,本座都可以当做看不见!若是再有人执意阻拦,可就休怪本座出手无情了!」 他边说边踱步向前,走向提刀而立的齐敬之。 绿衫少女一边压制住矮胖子,一边扭头看向庆元子,眉峰紧蹙,语气清冷:「你先前还说不愿以境界欺人,如今那尊外道护法之灵已被一刀斩杀,你就该言出必行,就此退走才是!」 庆元子闻言一甩袍袖,仰头张口、作势欲笑,忽地面色一变,看似笨拙的魁梧身躯向旁边一扭,整个人已是紧紧贴在了巷子一侧的墙壁上。 几乎是下个刹那,一道拖着长尾的血色流光就从巷口上方斜斜贯入,从先前庆元子站立之处一冲而过。若不是他躲得过,只怕要被这道流光直接撞上后脑。 直到此刻,才有一股暴烈无比的劲风紧随而至,吹得窄巷中风吼如啸、烟尘大起。 这道血色流光实在太快,哪怕齐敬之与绿衫少女事先有了准备,也只是勉强避开。 激荡散乱的气流四处飞溅,打在齐敬之的脸上,竟让他隐隐感到了疼痛。 在三人或恼怒或惊讶或凛然的目光注视下,血色流光径直钻入了正在熊熊燃绕的黑焰,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仅仅刹那功夫,血色流光便势如破竹地贯穿而出,只是方向略有偏折,竟是从侧面撞上了矮胖子的右边屁股。 当即只听得咔嚓一声,简直石破天惊。 那团汹汹黑焰晃了晃,竟是倏然熄灭,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没了黑焰的遮挡,巷子里的众人才真正看清,那道声势惊人的血色流光竟然是一支红杆赤尾的羽箭! 此刻箭镞已经深深钻入了矮胖子的右臀,连带着红漆箭杆也没入大半,以血色翎羽制成的箭羽则留在了外面,兀自颤动不休。 庆元子须发皆张、宛如怒狮,周身腾起九彩霞光,三首金狮复现。 他转身仰头,遥遥望向羽箭来处,怒喝道:「什么人?」 齐敬之离着矮胖子不远,一瞥之下就见那支羽箭的箭杆上还以金漆写着四个小字:「莘三之箭。」 直到此刻,矮胖子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异样,一脸迷茫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了自己屁股上插着的羽箭。 它愣怔半晌,才终于想起伸手过去拔箭。瞧它的模样,除了脸上挂着些许恼怒之色,竟不见半点痛楚。 然而那支羽 箭委实入肉太深,可怜这个矮胖子白费了半天力气,竟然始终无法将其拔出,反倒啪的一声撅断了箭杆,拿着半截在手里怔怔出神。 一击射杀纸甲童子之后,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射箭之人便再无动静,似乎对其余三位寿宴贺客并无敌意。 庆元子警惕观望半晌,这才恼怒回身,却见巷子里除了一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戴山使者,另外两人竟已不见了踪影。 没等他发怒寻找,就见那个矮胖子恋恋不舍地看了坑里的石龟一眼,随即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握着箭杆,整个人没入脚下的土里,就此消失不见了。 那只石龟则是立刻从龟壳里探出头来,嘴巴微张,堆在坑外的新鲜泥土就自动回填,眨眼间竟将自己连同背上大半个石磙再次掩埋了起来。 与此同时,距此不远的一处街道之上,齐敬之左手举着银煞烛台,右手抓着绿衫少女的手腕,正借着银煞血焰的微弱血光,小心翼翼地蹚水而行。 在他们脚下,有一条黄中带赤的溪流沿着街道缓缓流过,水位很浅,连两人的鞋底也无法没过,甚至这溪流根本不似实体,齐敬之抬起鞋底看了看,竟不曾有半点洇湿。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走在这条浅浅的溪流之内,远比上次在余山时更深入幽冥。 一开始,齐敬之还以为自己一脚踏入了黄泉,直到远远看见曾路过的那座城隍庙也对这条溪流闭门不纳,这才推翻了这个猜想,认定脚下溪流应是古巢故道在虚实之间的显化。 有时遇到路口,这条溪流便会试着分出一条支流乃至整体改道,但无一例外会被泛着青光的石头甲士抑或异兽挡回,只能老老实实地沿着固定的路线穿城而过。 「齐兄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与他并肩而行的绿衫少女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悠然的笑意。 齐敬之转头看去,就见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了对自身容貌的遮掩,一身水绿色的华美衣裙,一张似喜还嗔的娇俏容颜,丽质天成、见之忘俗。 齐敬之哑然一笑,脸上灵魄面具立刻褪了下来,飘飘荡荡落向腰间,融入虬褫腰带之中。 悬在腰间的赤金刀也自行变回了珠子,滴溜溜飞进了他的怀里。 齐敬之看着少女,脸上露出歉意:「因我之故,让沐姑娘置身险境,实在是对不住!那个庆元子暴虐残忍、反复无常,还真不一定会卖彭泽水府的面子。」 沐瑛仙闻言嘴角微翘,戏谑道:「我见齐兄刀意凌霄,还道你是个宁折不弯的强项之人,定会与那位抟象殿主一决生死!谁成想齐兄趁其不备,扭头就拉着我落荒而逃了!」 齐敬之不由得哈哈一笑:「猎户在山里遇到猛兽,非是万不得已,绝不会搏命硬拼。我辈生而为人,挽弓可也、下毒可也、机关陷坑可也、呼朋引伴可也,何苦与野兽蠢物贴面而斗、爪牙相击?」 「沐姑娘都已经出言提醒过我了,那个庆元子乃是第三境的大高手,虽然不晓得道种三炼是何等高妙境界,但轻易拿捏我却是一定的。我哪里还敢逞能,自然是保命要紧!」 沐瑛仙脸上笑意更盛,点了点头,又好奇道:「那若是身陷绝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呢?」 齐敬之笑容不变,想也不想便理所当然地答道:「那自然是刀山亡命、血海舒拳,有指甲用指甲、有牙齿用牙齿,拼死搏一条生路出来喽!」 他顿了顿,忽而颇为感慨地说道:「说起来,方才也当真是险!不要说那个恶形恶状的抟象殿主了,便是巷外射箭之人也强过我不少。」 「若是我猜的不错,那人乃是巢州镇魔院辟邪都尉辛长吉。我原以为他的姓氏乃辛苦之辛,没想到还有个草字头,实在少见。」 沐瑛仙却摇了摇头:「莘氏即是辛氏,乃是姒姓之后。既然做到了辟邪都尉,又能射出这样威势不凡的一箭,除了所用弓箭皆非凡品外,这个莘三至少也是立身在第三境的人物。」 「原来不只是心相显化么?」 齐敬之点点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我这次身佩赤金刀入焦府,既是代亡故的朋友去寿宴上见识一番,也是为了把此刀易主的消息散播出去,免得我那朋友的家人平白受了牵连。」 「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改名易容,就是不想招惹是非,想着寿宴之后恢复本来面貌,自然再无人认得我,等出了城就更是天高海阔、无迹可寻,没想到竟有人敢在巢州城里动手!」 听见这话,沐瑛仙深深看了齐敬之一眼,语气莫名地有些古怪:「齐兄,若非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委实不敢相信一往无前的豪迈刀意和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肠,竟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齐兄的决断堪称明智。那位抟象殿主人品虽差,境界修为却实打实的非同小可。所谓抟象,乃是狮中异种,因能搏杀大象故有此名。可见在青玄太乙宗的道人之中,这个庆元子是公认的极为擅长斗战搏杀的。」 齐敬之闻言不由点头:「既然是斗战搏杀,自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他这种人品反而极占便宜。嗯,抟象狮……那庆元子恰好长了一副狮子容貌,性情又很是凶残狡诈,当这个抟象殿主还真是实至名归。」 听他这样说,沐瑛仙反而摇了摇头:「他的容貌可不是什么巧合,要么就是与青玄太乙宗抟象殿的功法极为契合,一步步打下扎实根基,终于在第三境成功改易容貌、孕育神形,要么此人干脆就是天生的异人,生下来就复苏了相应的血脉。只不过……」 沐瑛仙夸了庆元子半天,忽又话锋一转:「这位抟象殿主的心性其实还差了最为要紧的一点。世间有句俗语,狮子搏象兔皆用全力,说的便是抟象狮无论面对的敌手是强是弱,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定竭尽全力。这种心性被誉为至诚之心,这种心力被赞为不欺之力!」 说到此处,清丽出尘的少女略作停顿,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满是赞赏:「方才齐兄斩出的那一刀,倒是颇有几分至诚不欺的风采!」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古巢故道的虚幻水流走出老远,遥遥望见了巢州城的东面城门。 城门楼上,赫然立着一个身高近丈、绽放青光的石头甲士。 这甲士低头垂目,静静瞧着底下经由城门洞流向城外的潺潺溪水。 沐瑛仙看见城头甲士,步子明显一缓,连带着齐敬之也停下了脚步。 只听她轻笑了一声,温声说道:「齐兄先前的谨慎并非全无用处,今后只要你不与庆元子当面撞上,自然能百无禁忌。对了,那个莘三或许也记住了你的刀意,其人善恶难辨,齐兄也要小心在意。至于我么……」 沐瑛仙朝齐敬之眨了眨眼睛,忽将俏脸一板,沉声道:「齐兄也不要太过推心置腹了,焉知本座不是个为祸天下的女魔头呢?」 齐敬之一愣,随即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舍,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女魔头,尊驾的魔窟设在何处?若是他日齐某在修行路上高歌猛进,忽然心血来潮,想为天下苍生除一大害,又该到哪里去寻尊驾呢?」 闻听此言,沐瑛仙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忽地轻轻挣脱了齐敬之的手掌,走出了银煞血焰笼罩的范围。.z.br> 然而令齐敬之惊讶的是,沐瑛仙并未脱离这处阴阳之间的缝隙,依旧立身于古巢故道的水流之内。 只见她抬 起皓腕,向脚下的溪流里一招,一条足有一人大小的赤红色鲤鱼竟从中跃了出来,长尾一甩,带起万千水花。 这条赤鲤在空中游动了几圈,最后缓缓停在了少女的身侧。 赤鲤头顶赫然趴着一只青毛兔子,青毛兔子身上还挂着一个酒囊。 齐敬之没去搭理朝自己呜呜叫的青毛兔子,目光早被赤鲤嘴里叼着的纸灯笼吸引。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见到沐瑛仙时,对方手里就提着这个纸灯笼。 此时这个纸灯笼一如那夜,散发着黄色光晕,上头绘着清荷红蕖,几尾赤鲤在莲叶下畅游嬉戏,只是似乎少了其中最大的那条。 沐瑛仙从赤鲤嘴里接过纸灯笼,侧身坐在鱼背上,转头朝齐敬之明媚一笑:「他日有缘,齐兄可到缥玉山巅的赤鲤原寻我!」 话音才落,那条赤鲤已经一甩尾巴,驮着苗条纤细的少女腾跃而起、游向长空。 「至于缥玉山,待齐兄迈入第四境,或可寻人打听一二。若是觉得山高路远、艰险难行,等到第五境时再来也无妨。」 沐瑛仙说着,探手取下桃屋身上的酒囊,打开灌了一口,继而朝齐敬之遥遥一敬:「正所谓,鐏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待齐兄来时,瑛仙定以缥玉酒、金浆醪相待!」 齐敬之抱拳回了一礼,仰着头默默看着那一人一鲤越飞越高,渐渐没入云中,终于再也瞧不见。 「第四境么?」 许久之后,少年忽地洒然一笑,当即熄灭银煞烛台,大步向着前方城门而去。 第131章 韦应典 傍晚时分,暮烟四起,瞑色苍茫。 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上,有一只轻舟沿江顺流而下。 船后梢上有炊烟升起,渔娘正就着灰拌泥垒的锅灶准备饭食,炝锅煸炒的烟火气混合着一股浓郁的豆香弥漫于舟中。 「好香!船家炒的什么菜?」船篷中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问话之人乃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白衫文士,剑眉高鼻、目光炯炯,言谈举止间颇有几分气度。 操舟的船夫探进头来,朝白衫文士笑道:「是我那婆娘炒的蚕豆,客官若是不急着上岸歇息,我便教她盛些来,就是船上的酒不大好,怕您喝不惯。」 白衫文士笑着摆摆手:「这就不必了,多谢船家好意!不知咱们离着宿头还有多远?」 见他拒绝,船夫也不多客气,回答道:「再有片刻就到郧乡县曲阿镇的码头了,这是附近最大的集镇,来往客商极多,有上好的客栈可以安歇。等待会儿靠岸了,小人再来唤几位客官上岸。」 「有劳了!」 白衫文士含笑点头,若不经意地将目光瞥向了自己的斜对面。 那是靠近船头的角落里,一个玄青锦袍、银带黑靴的少年正闭目静坐。 白衫文士从一上船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太寻常的少年,倒不是因为对方在如此年纪就独自一人、背刀远行,毕竟江湖上的少年刀客多如过江之鲫,实在常见得很,而是对方的衣着无论用料、剪裁都颇具匠心,虽说乍看之下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细瞧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能穿得上的。 尤其他自负眼光毒辣,竟瞧不出对方腰间那条银带是个什么材质。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白衫文士越看越觉少年的气度迥非凡俗,虽只是静坐一隅,望之却如苍松劲柏、高标独绝。 他心中暗自猜测着对方的来历,才要移开目光,冷不防那少年的双眼霍然睁开,眸光灿灿、凛冽如刀,直直戳进了他的心间。 好在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头看向了船尾方向。 几乎同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猛地从船尾钻了进来,跌跌撞撞地抢到白衫文士身边,脸上布满了惊惶之色。 见他这幅模样,白衫文士登时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道:「跑什么!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那小厮兀自惊魂未定,顺了顺气才道:「老爷,我瞧见水怪了!」 闻听此言,白衫文士脸上便有怒气浮现,低喝道:「什么水怪!你这厮胡言乱语个甚么?」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有一只长满黑毛的爪子伸到了船上,朝做饭的嫂子讨要吃食。嫂子不得已,舀了一勺子炒蚕豆给它,把那水怪烫得吱吱乱叫,兀自不肯放手,抓着炒蚕豆回江里去了!」 听这小厮说得活灵活现,白衫文士脸上也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复又压低声音问道:「那水怪长得什么模样?」 小厮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那水怪的身子在船外,只伸了爪子上来,小的唬了一跳,手脚都酥麻了,哪还敢伸头出去看?」 他说着还伸手紧紧抓住了白衫文士的胳膊:「老爷千万别过去,若有什么闪失,小的万死莫赎!」 白衫文士疼得一咧嘴,连忙奋力挥袖甩开,只是瞧着自家小厮眼泪汪汪的模样,倒也不好再开口苛责这个忠仆。 他伸着脖子向船尾方向张望了半晌,见船娘依旧好端端地站在灶边忙活,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沉声向小厮嘱咐道:「即便真有什么水怪也无妨,它既是朝船娘讨要蚕豆,想必是个吃素的,应当不会害人。你莫要再声张,等船一靠岸,咱们就立刻走得远远的,接下来几天改走陆路便是。」 小厮闻言,立刻就 有了主心骨,狠狠点头道:「我听老爷的!」 白衫文士没再理他,而是下意识就瞥向斜对面的少年,却见那少年也正一脸微笑地瞧着自己。 他不由一愣,随即向对方拱手行礼道:「不知少侠以为如何?」 这位白衫文士口中的少侠自然便是齐敬之了。 他出了巢州城之后就向东而行,靠着焦玉浪的钱袋,一路上或船或马、吃喝不愁,原本还想换一身衣装来着,可转念一想,这是故人所赠,又没什么特殊标记,委实不必因噎废食,真要是与庆元子、辛长吉等人以及那几位山客狭路相逢,穿成什么样子都是白搭。 待到他小心戒备着行了数百里,一路出巢州、入均州,身后始终不见再有人尾随追来,一颗心便算是彻底放下了。 面对白衫文士的主动示好,齐敬之当即抱拳还礼:「方才船尾确实有异物跟随,眼下已经远去了,想来没有大碍。」 不知怎的,白衫文士听他这么一说,心情登时安定了下来,脸上也有了笑容:「在下韦应典,此前在京中任礼部郎中,如今辞官出京,回均州洵阳郡祭祖,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哦,原来是韦大人。」 齐敬之笑道:「在下麟州怀德郡齐敬之,山中猎户、一介白身。」 「原来少侠竟是国姓,失敬失敬!韦某不过做过一任微末小吏,当不得大人之称!」 猎户、白身云云,韦应典明显没信,却没表现出半点儿不满,反而愈发客气起来:「同船共渡便是缘分,若是齐少侠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 齐敬之一怔,却是被缘分二字触动了心神,略一犹豫就点头笑道:「如此也好。」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迈步出了船篷:「这船中有些憋闷,韦兄随我到船头透透气如何?」 韦应典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欣喜起身,与自家小厮一道紧随其后。 三人站在船头,立时有江风拂面,眼前三五帆影、江天寥廓,心胸顿时为之一畅。尤其韦家主仆两个,心中忧惧之情顿时消去了大半。 船夫看见他们出来吹风,只道是等不及了,便抬手指着前方水天之际的一片黑影说道:「几位客官,那处小丘下便是曲阿镇的码头了。」 三人便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隐隐瞧见一片屋舍炊烟。 又待了片刻,那处码头便遥遥在望,愈发分明起来。 韦应典心情越发舒畅,忽地张口吟诵道:「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齐敬之站在一旁,竟也从中听出了几分闲情逸致:「此人倒是个心胸豁达的,方才还对那小厮口中的水怪惧怕得紧,不想一转眼就全然抛在脑后了。」 齐敬之方才闭目静坐,对天地灵气的感知极为敏锐,在那只水中异物攀上船尾时就心生感应,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并未从对方身上觉察到恶意,尤其那个做饭的渔娘明显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状况,也就听之任之了。 就听韦应典继续道:「齐老弟,我虽已多年不曾回乡,却也记得这郧乡县曲阿镇所产的黄酒极佳,以醇和爽口著称。待会儿上了岸,愚兄定要买上几尾鲜鱼,带去客栈让店家整治出一桌好菜,再同老***饮一番!」 不待齐敬之回应,一旁的船夫却先摇了摇头:「如今这个时辰,客官在码头上可买不到鱼,只能去客栈和酒肆碰碰运气,这些地方通常都会备下不少。」 韦应典闻言就是一愣:「这是为何?如今可远未到日头落山的时候。」 他指着左近几艘同样朝码头行驶而去的轻舟:「这么多江上往来的客商登岸,想要买鱼佐酒的必定不少,鱼贩 们怎么会有钱都不挣?」 船夫闻言又是摇头:「不是有钱不挣,曲阿镇只有一个老叟卖鱼,而且只卖半天,过午不候。」 「船家,你这越说越不成话了!偌大的一个集镇,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鱼贩子?」 韦应典明显不信,满脸狐疑道:「曲阿镇守着这条洵江,怎么会少了靠水吃水的鱼贩子?再者说了,单只有一个老叟卖鱼,也供应不过来整个集镇啊?」 「自然是能供应的。」船夫闷声回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了。 「嘿,听你这船家的意思,倒像是那老叟把这一段洵江里的鱼都霸占了似的,竟还只卖半天、过午不……」 韦应典一句话未曾说完,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身后拽了一下。 他停住话头,回头一看,就见自家小厮一脸不自在地朝江里指了指,小声说道:「老爷还是少说两句吧,这地方怕是有些不同于别处的规矩。」 韦应典闻言一怔,旋即醒悟过来,悄悄瞥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船夫,从然如流地闭上了嘴巴。 齐敬之默默听了半晌,好笑之余又觉讶异,当即开口问道:「船家,你船上可还有鲜鱼吗?卖给我们两条也是一样的。」 船夫立刻摇头:「不只是鱼贩子,便是咱们这些江上行船的,到了这一片也不能捕、不能卖。」 「哦?当真好大的规矩!」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里除了惊讶,还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气来。这就好比有人霸占了小松山的所有野物,不许旁人进山狩猎,这是何等的霸道蛮横? 他没有再询问个中缘由,只看这船夫愈发拘谨的神情,便知问也是白问,就不给人家招灾惹祸了。等明日见了那卖鱼的老叟,或许就能瞧出几分端倪。 说话间,轻舟已是缓缓靠岸。 齐敬之与主仆二人结算了船钱,依着船夫的指引找到了镇上最大的客栈。 这么片刻功夫,韦应典已经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将先前的种种猜测和不快忘了个干净,进店第一件事就是问客栈掌柜可有鲜鱼和曲阿黄酒,等得到了肯定答复,就非要拉着新认识的齐老弟喝个痛快不可。 齐敬之哭笑不得之余,多多少少也能想见以这位仁兄的性情在最讲究礼制规矩的礼部该是如何的憋屈不耐,也难怪他要辞官返乡了。 少年既然推辞不得,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当即在清静角落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小杂鱼痛饮起来。 橙黄有光、绝无杂质的酒液倒入碗中,散发出浓郁香气,入口之后只觉鲜甜香美、口舌生津。 待三五碗黄酒下肚,齐敬之竟是被韦应典其人激起了胸中豪气。 他与韦应典的经历天差地远,自然谈不上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却也领悟到几分相逢意气为君饮的潇洒豪迈。 在齐敬之这个山野少年看来,与眼前这两碟寻常小菜、一碗乡间老酒相比,无论是曹江上那场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馐夜宴,还是巢州城中富贵煊赫已极的龙母寿宴,都太过寡淡无趣了。 是以到了最后,当少年高举酒坛,将剩下的小半坛黄酒一饮而尽,再看韦应典时,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齐敬之修为精进,此时亦不过微醺,与韦家小厮一起将韦应典扶到床上,这才回了自己房中。 他并不安枕,而是盘膝坐在榻上,将齐虎禅和最后一小块东海沉铁取了出来。 引金气修补牛耳尖刀,这是个既艰难又精细的活计,已被齐敬之当做了自身餐霞修行的一部分,每日里勤修不辍。 到了今时今日,非但牛耳尖刀已被修补好了大半 ,便连他自己的修行连同赤金珠都得了不小的好处。 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与精铁、燔钢和花镔相比,东海沉铁中蕴藏的金气最为精纯,对齐虎禅的补益最大,也最是难以引动,是以哪怕过了这么久还依旧有所剩余。只是这最后的一小块沉铁分量太少,明显不敷使用,还需要另寻上好铁料。 如今齐敬之在修行之道上眼界渐开,在他看来,齐虎禅吸纳金气便如自己的餐霞修行一般,毫无疑问金气越是精纯,自己这个幼弟的根基便扎的越稳,因此在铁料选择上最好是有所取舍、宁缺毋滥。 齐敬之已经想好,在未寻到更好的铁料之前,今后便只用沉铁来投喂齐虎禅和赤金珠了,好在他要前往的辽州便属东海,必不会缺上好的沉铁。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刀斩杀同境界的纸甲童子之后,齐敬之终于对来历不太清白、底细仍未查明的煎人寿多了几分喜爱,准备一视同仁地投喂。 谁知煎人寿居然不领情,竟是一口也不吃,也不知是因为刀中未生灵性才如此不知好歹,还是东海沉铁的金气不合它的口味。 一番修行之后,齐敬之观想着心中怒鹤,渐渐进入了最深沉的定境。 夜色渐深,也不知过了多久,放在少年膝头的齐虎禅忽地弹跳立起,刀身自行拔出一截。 紧接着,一声清越的刀鸣响彻了整座客栈! 第132章 受祭 齐敬之猛然惊醒,伸手抓住牛耳尖刀的刀鞘,整个人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他如一只大鸟般自屋中一掠而过,直直扑向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 惊鸿一瞥间,只见一个约有四尺、穿着一件枣红色衣服的孩童低声惊叫一声,从门缝外一闪而逝。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一把拽开房门,冲到廊上左右环顾,却早已不见了那个孩童的身影,只门前地上扔着一个巴掌大的枣红色布囊,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何物。 齐敬之皱起眉头,又朝周围看了看,却见夜色深沉,周围的客房皆是房门紧闭,不见半点烛火,只隐隐传来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夹杂着几句半梦半醒间的咒骂。 方才齐虎禅的刀鸣虽然响亮,却极为短促,并没能惊动几个人。 他又低头看向下方大堂,只见大门已经落栓,凳子都整整齐齐地倒扣在桌上,地面洁净,还隐隐有洇湿痕迹,想来打烊之后被店中伙计仔细洒扫过。 门边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一个伙计裹着被子睡在上头,呼噜之声即便是二楼都能听到。 齐敬之凝神盯了半晌,并未从那伙计身上看出半点异常,这才屈膝蹲身,用齐虎禅的刀尖挑开脚下布囊的绑带。 布囊登时一歪,几枚深红色的枣子从囊口滚了出来,个个颗粒饱满,淡淡的枣香混合着酒香随之飘了出来。 这种酒香齐敬之很是熟悉,正是晚间才与韦应典一起痛饮过的曲阿黄酒。 齐敬之心头一凛,立刻屏住呼吸,以松柏甲木之气封住口鼻,仔细感应片刻,才确定周身并无异样。 他略微放下心来,又将牛耳尖刀探入枣囊中搅了搅,亦未发现半点儿异状,这才以烟霞羽衣覆盖住手掌,将散乱在地上的枣子一一拾回囊中,系好绑绳拿回了房中。 他关紧房门,捡起地上的木头横栓落在门后,虽说这东西没什么大用,防君子不防小人,但总算聊胜于无。 随手将枣囊搁在桌上,齐敬之坐回床榻,继续静坐观想,至于那个深夜撬门、给自己送枣吃的孩童,既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恶意,又不像有作恶的胆子和能耐,大可不必穷究根底。 这个曲阿镇委实有几分古怪,深夜出去追索可不是明智之举。 至此一夜无话,直到晨光微熹,齐敬之再未发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齐虎禅也始终安静如常。 客栈伙计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有人上了二楼,敲门叫醒那些要早起赶路的客人,桌椅磕碰、门窗开阖、走动交谈之声渐渐充斥于客栈之内。 俄顷楼下大堂忽有一个大嗓门叫嚷了起来,隔着房门清晰传入齐敬之的耳中:「掌柜的,万万想不到你这店竟是个yin窝!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定要上告官府,封了你家的店门!」 客栈掌柜立刻叫屈:「客官切勿妄言,本店是远近有名的大客栈,向来做的是正经营生,这yin窝二字从何谈起?」 「哼,昨夜竟有个衣衫不整、几同赤裸的女子来敲我的房门,我瞧她并非店里的住客,你这店家放任此等放荡无耻的夜奔女子进门,还敢说不是yin窝?」 齐敬之睁开眼睛,心里不免有些惊奇:「这客栈夜里的花样还挺多。」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枣囊,出门凭栏俯瞰,就见一个年轻书生站在柜台前,正朝着客栈掌柜怒目而视。 楼上楼下已经有许多被惊动的住客围观,惊奇兴奋者有之、鄙夷不信者有之,剩下倒有大半都是满脸的艳羡神往。 客栈掌柜与几个站在堂中的伙计则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书生,一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 年轻书生被瞧得颇不自在,沉着脸问道:「你这店家如何 恁地无礼,我来找你***,你反盯着我瞧作甚?」 掌柜闻言再不犹豫,语气里兀自陪着小心:「客官没让那女子进门?」 听见这话,年轻书生的一张脸忽而涨得通红,声量也低了几分:「学生……学生才要严词峻拒,她就自己钻了进来,实在是……实在是无耻之尤!」 书生此言一出,立时满堂轰笑。 客栈掌柜亦是忍俊不禁,摇头道:「客官,你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年轻书生原本红着脸不吭声,闻言却又生出怒气,不忿道:「我瞧她衣不蔽体,虽是yin奔,亦有几分可怜之处,便以随身玉佩相赠,原想着让她暂住一宿,天亮后再做区处。不想今晨早起,此女连同我那家传玉佩已然不见踪影!」 他顿了顿,指着客栈大门说道:「打烊之后,你家便关门落闩,那女子却能自由出入,必是与你这店家勾结,谋夺客人之财货!」 说到此处,这年轻书生竟是转身向满堂看热闹的客人团团作揖:「学生忍辱含垢,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将此事当众说出,就是要警示诸位,切莫着了这店家的道,落得个人财两空!」 这一番话说完,许多客人登时变了脸色,纷纷鼓噪起来,大有掌柜不给个说法,就要砸了客栈,将掌柜并伙计人等送官法办的架势。 眼见群情汹汹,客栈掌柜也终于色变,急忙大声说道:「诸位客官稍安勿躁,且听小人一言!」 他说着又朝年轻书生深施了一礼,正色道:「客官容禀,你说昨夜有***夜奔,这类事情在我们曲阿镇上时有发生,非只夜里,便是白天也有。说起来那女子……那女子其实不是人!」 年轻书生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勃然大怒:「你这店家浑说些甚么?那女子温如暖玉、灯下有影,怎么到了你嘴里,竟连人都不是了?」 围观众人也嗡的一下,议论之声四起。 客栈掌柜却没有半点儿说笑的意思:「曲阿镇这片山水江湖之间多生水獭,獭女性yin,常寻那些年轻俊俏的后生春风一度。这在本地实属平常,便是《郧乡县志》内亦有「獭女招夫」的记载。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去街上随便寻个本乡之人打听,自然一问便知!」 听客栈掌柜这么一说,年轻书生的脸上忽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那掌柜见他这般模样,当即了然笑道:「若是小人猜的不错,昨夜那女子的手指应当远比寻常人为短,或许身上还有些水土腥气也未可知……」 到了此刻,年轻书生再也忍耐不住,扭身跑回了二楼一个门窗都关着的房间。 不过片刻,他便失魂落魄地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团绿色的物事,众人细看之下,竟然都是荇藻苹蘩一类的水生野草。 客栈掌柜抬头看见,脸上露出了然笑意:「想必这就是那女子身上所穿的衣裳了。」 满堂看客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又一次轰然大笑,其中更有人高声喝彩:「书生赠以玉佩,獭女回以裙裾,当真是一场佳话!掌柜的,今日之事可够格写进县志里吗?」 「哈哈,这位仁兄何其老实,可莫要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了!那獭女赠书生贴身的香衣,咱们如今都瞧见了,自是不假!可这书生有没有送人家玉佩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得是穷怕了,豁去脸面不要,要拿这把水草讹人家客栈的钱呢!」 这话一出,满堂看客又是欢笑鼓噪,愈发沸反盈天起来。 客栈掌柜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却只是朝四方拱了拱手,什么话也没说。 年轻书生见状,不由得羞愤欲死,忽地将手里的水草朝脚下一掷,接着就以袖掩面,躲回房中去了。 见没了热闹可看,楼 上楼下的看客也就渐渐散去,各忙各的营生,各奔各的前程。 齐敬之回身关好房门,拎着枣囊走下楼梯,站到了柜台前。 原本已经低头看账的掌柜抬眼一看,当即恭声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齐敬之才要说话,身后却有一人抢先开口,语气很是急切:「掌柜的,你方才说山水江湖之间多有水獭,这曲阿镇附近有湖?」 齐敬之对说话之人的声音颇为耳熟,回头一看,可不正是一身酒气、满脸倦容的韦应典。 见这位老兄瞪着满眼血丝,仿佛要将客栈掌柜吃了一般,齐敬之不由讶然问道:「韦兄,你这是?」 韦应典胡乱朝少年拱了拱手,视线却始终不离客栈掌柜,又问了一句:「这附近何处有湖?我祖籍便是均州洵阳郡,虽不是郧乡县,但亦在洵江之畔,两处水路相隔不到二百里,怎么从未听说这附近有什么湖!」 闻言,客栈掌柜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虽不知缘何韦应典对这事如此关注,却还是点头应道:「客官有所不知,曲阿镇原本确实是没有湖的,不过就在五年前,前任郡守老爷大兴水利,看上了本镇东南五里、紧邻着洵江的那片环山抱洼之地。」 他说着便伸手朝客栈东窗外一指,恰能瞧见东南方向影影绰绰的一片山影。 那片山峦,其实齐敬之与韦应典在船头吹风时也曾远远见过。 就听客栈掌柜继续说道:「郡守老爷亲自察看地势之后,下令动用附近三县人力,耗时三年多,在那处洼地掘土,并筑堤四十里,引洵江之水灌之,生生造出一座方圆几十里的大湖来,用以调蓄山洪、灌溉和济运。」 「因为这座湖位于曲阿镇侧后,便被郡守老爷命名为曲阿后湖了。此湖才造成不久,客官想必是离乡多年,没听说过倒也寻常。」 这位客栈掌柜不愧是能在商旅聚集往来之地成为行业翘楚的人物,言谈间竟是颇有见识,也极富条理,几句话就将曲阿后湖的来历讲得清清楚楚。 说到最后,他还朝先前那年轻书生所在的房间瞟了一眼,笑吟吟地道:「说起来,自从有了曲阿后湖,镇里有关獭女招夫的传闻就渐渐少了,反倒是那片湖上常有独自撑舟的艳丽女子出没,引诱壮年男子于舟中媾和,连带着十里八乡的轻浮浪子也上赶着往那边儿跑,镇上的腌臜事都因此少了许多。」 听到这里,韦应典脸上的急切之色稍缓,不知为何竟而有点儿愣神,片刻后才轻轻点头道:「我乡中亲友来信,确实提过郡里这些年多兴水利,县衙亦曾征调民夫筑堤修坝,想不到郧乡县这边竟有如此规模。」 他顿了顿,迟疑问道:「敢问掌柜的,紧邻着曲阿后湖堤岸处有没有这样一所宅院,院里种着两颗极高大的枣树,树冠不但将整个院落遮盖,更伸到了湖上,树上结出的枣子大如核桃,个个深红饱满,远远看去仿佛满树红云似的?」 韦应典一口气说完,看向掌柜的目光里既有迷惑不解,也有掩饰不住的期待。 闻听此言,掌柜忽又露出先前打量书生时的那种古怪目光,一脸的惊奇和欲言又止。.z.br> 被对方这么盯着,韦应典明显有些吃不住劲,当即咳嗽一声,拿出了返乡京官的气派,肃容沉声问道:「有还是没有?」 客栈掌柜眼光毒辣,几乎是立刻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本就有些驼的脊背又矮了一分:「有!客官所说的宅院,因那两棵枣树之故,也算是远近闻名。」 韦应典瞳孔一缩,险些就此破功,声调都随之高了几分:「那座宅院在何处?里头住着何人? 「就在曲阿后湖西南角的湖堤旁,院中只住着一个老妪,因她家树上结的枣子极好,非但鲜甜香美, 更奇者便是天生带着一股曲阿黄酒的酒香,吃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久而久之大伙儿就都叫她枣妪了。」 「酒香?枣妪?」韦应典神色变幻,竟叫人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齐敬之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头瞧了一眼手里的枣囊,心里隐隐觉察出一丝不对。 他伸手将韦应典拉到一旁,低声问道:「韦兄,你连曲阿后湖都不晓得,又是如何知道那座种着枣树的宅院的?」 韦应典原本还有些支吾,忽然看见齐敬之手里敞着口的枣囊,立时瞪大了眼睛。 他劈手抢了一枚就往嘴里塞,只嚼了两口,甚至来不及下咽就愕然问道:「齐老弟,你这枣子是哪里来的?」 齐敬之摇了摇头:「还请韦兄先回答在下方才之问!」 韦应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终于想起了眼前少年的不凡之处。 他不再犹豫,左右看了看,拉着齐敬之去了客栈大堂的无人角落,斟酌了一下词句便正色说道:「这事说来有些荒唐,昨夜愚兄酒后入梦,竟见到一个老妪在院中两棵大枣树下焚香设祭,祭品正是这种带着酒香的枣子!」 「嗯?」 齐敬之闻言顿觉讶异:「韦兄竟能梦见未曾踏足之地、不曾相识之人,此事堪称神异。只不过这荒唐二字又是从何说起?」 听到这个问题,韦应典嘴角就是一抽,当即把嗓音压到了最低:「愚兄一梦醒来,满嘴酒臭也就罢了,唇齿间竟然还有枣香!我问过跟随的小厮了,昨夜你我下酒之物里绝无此物!如此一来,说不得那老妪夜里设祭,前去享受祭品的便是愚兄!」 「我在礼部供职多年,无论是邪神yin祀还是祭礼逾制,都听过见过不少,不想一夜之间我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受祭之灵!」 说到此处,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伸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语气变得缥缈莫测起来:「齐老弟,你说愚兄是不是已经死了?又或者……成神了?」 第133章 如真似幻 齐敬之闻听此言,不由得哑然失笑:「兄台当真豁达,遇上这等诡异之事,竟还有心情说笑。好教韦兄得知,我观你周身气血健旺得很,自然还是活人一个,至于成神……想来天底下还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嗐,不豁达些又能如何?这世上的种种玄奇难测之事所在多有,愚兄在京中就曾听过不少,深知躲是躲不过去的,彷徨忧惧更是无用。」 韦应典叹息一声,旋即自嘲一笑:「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通此节,亏得愚兄还在礼部做过郎中,又一向自诩乐天知命,不成想一旦事关己身,竟还没老弟见事明白。神道素来贵重,纵然国主口含天宪,却也轻易不会敕封,即便是乡野间不入流的邪神,亦是不知多少愚夫愚妇经年累月供养出来的,区区一个老妪怎么可能办到?」 说到此处,韦应典略一犹豫,又轻声道:「不瞒老弟,愚兄昨夜于梦中受祭,见那老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其神情哀婉、心意至诚,我这心里便生出了恻隐之心,醒来只道是个梦,兀自怅然若失,不想此地真有那样一处宅院、那般一个老妪,若不去亲眼瞧瞧,此心难安!」 随即,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竟是朝齐敬之一拱手,慨然道:「世间险恶、人生多艰,老弟善自珍重,愚兄这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便径直转身,朝客栈外大步而去,原本安静侍立在一旁的韦家小厮立刻紧随其后。 齐敬之讶然瞧着韦应典的背影,深觉此人还当真有些与众不同,明明前一刻还惊惶无定、把两眼瞪得要吃人似的,转眼间就心境平复,竟还生出勇气要前去一探究竟。 他当即跟了出去,几步赶上韦应典,规劝道:「韦兄此去吉凶难料,委实太过弄险。若是实在要去,以你的身份大可以先往郧乡县城一趟,找县里的镇魔都头相助,抑或在城隍庙祈告一二,若你昨夜是被什么邪祟勾出了魂魄,阴司闻之、必有响应。」 韦应典脚步不停,摇头道:「既然那位枣妪远近知名,料想并非邪祟,且她祭祀之意甚诚,绝无害我之心,实在不必小题大做。」 齐敬之点了点头,悠然道:「那便由我陪兄台走上一遭吧!说起来,昨夜有枣子吃的可不止韦兄一人呢!」 韦应典闻言先是大喜,紧接着又是一愣,终于又想起齐敬之的那一囊大枣来:「你不提我还忘了,老弟的枣子究竟从何处得来?」 齐敬之却摇摇头:「我也糊涂着呢,还是先去那枣妪家瞧瞧再说吧。」 说话间,三人便离了客栈,在镇上雇了一辆牛车,向着曲阿后湖的方向迤逦而去。 齐敬之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安静瞧着沿途与松龄县迥异的水乡风光,倒也颇为惬意。 韦应典明显有着心事,却还强打起精神,一路指点烟岚,还不忘揪着车夫问长问短,只可惜枣妪的事情没打听到多少,反而听了满耳朵有关獭女的艳闻。 齐敬之心中暗笑之余,亦不免感慨世事之奇。昨日韦应典才说起同船共渡之缘,不想今日自己又与这位老兄同车而行了。 行不数里,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便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湖岸边围着一条不见头尾的长堤,紧挨着长堤不远便是一座白墙黑瓦的整洁宅院。 宅院内两棵枣树参天,红彤彤的大枣挂满枝头,远远望去红云似火,风中隐隐带着枣香与酒香。 齐敬之看得分明,这树上结的枣子果然与枣囊中的一般无二。 韦应典早已急不可耐,当即跳下牛车,快步赶去那座宅院前,使劲儿运了运气,方才用力叩响了院门。 不成想那院门只是虚掩着,韦应典一叩便自开启,只向内扫了一眼便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齐敬之站在韦应典身侧,抬眼朝院中望去,就见那两棵枣树下犹自摆放着一张香案。 香案上放置着一个香炉,炉内早已香残灰冷,炉前有一只瓷碟,碟子里是码放整齐的红枣。 不消说,这便是昨夜枣妪设祭、郎中受飨之处了。 韦应典终于回过神来,没有朝院内走,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问道:「枣妪可在家吗?」 他话音才落,同样掩着门的堂屋内便有人应声,听上去苍老而沙哑:「我家的枣子不卖,客人若是路上饥了渴了,自去摘几个解馋便是。」 闻言,韦应典神情又是一动,再次出言问道:「我等不是来买枣子的,敢问老人家昨夜所祭之人是谁?」 此言一出,堂屋内外都静默了半晌,旋即只听吱呀一声,一个鸡皮鹤发、弓腰驼背的老妇人开门而出,仰头眯着眼睛,疑惑地看向院门处的几位不速之客。 看清了对方的容貌,韦应典先是朝齐敬之重重点头,继而向枣妪深施了一礼,朗声道:「贵宅这两棵枣树挂果如云、香飘十里,我等远远见了,不免馋虫大动,这才厚颜登门。」 他顿了顿,复又情真意切地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曾于京中礼部任职,于祭祀之礼略通一二,却是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过有以大枣为祭品的,这才冒昧请教,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枣妪静静听完,这才慢悠悠地道:「老婆子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哪里懂什么祭祀之礼。昨个儿是我那亡夫的祭日,因为家中穷困,无钱置办酒肉,便只好摆上些家里自产的大枣供奉他罢了!」 说到此处,这位老妇人抬头看向院中的枣树,神色中有着淡淡的哀戚:「说起来,这两棵枣树还是亡夫在生前亲手种下的,可惜没等到结果,他就撒手而去了,这一转眼已是三十一年过去了。」 从远远看见这处宅院开始,齐敬之就暗暗开启灵窍,凝神感应周遭灵气的流转变化,只是除去两棵枣树周围木气聚集、气息颇为清新之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自枣妪开门出来,他便将视线从两棵枣树移到了对方身上,对方也确确实实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罢了。 然而齐敬之敏锐地觉察到,当枣妪看向枣树并提起亡夫时,那两棵枣树的气息忽生波动,就好似一粒雨珠落入湖中,激起了一圈圈微不足道的细小涟漪。 只是没等齐敬之仔细感应,一旁韦应典身上的气息突然剧烈起伏起来,打断了他对枣树异动源头的追索。 这倒不是韦应典这位原礼部郎中隐藏有修为在身,而是他在听到「三十一年」这几个字时,心绪骤然纷乱不宁,连带着体内气血也随之大起大落起来。 「三十一年前的昨日么……」 韦应典的语调之中都带上了一丝颤音:「敢问尊夫故去的年月时辰是不是……是不是……」 他嗫嚅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年、月、日、时来。 枣妪听了,脸上就有些迟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客人是如何知道的?」 闻听此言,韦应典的脸色就有些苍白,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呆愣愣地盯着枣妪瞧了半晌,又猛地惊觉,移开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心思剔透,见韦应典这副模样,哪里还猜不出他方才所说应就是自己的生辰,老妪的亡夫身死之日,便是韦应典降生之时! 念及于此,少年不由得嘴角微翘,低声赞叹道:「若是真如韦兄所想,当年种下这枣树之人定是一位身无恶业、心不染尘的在世圣贤!」 韦应典一愣,连忙压低声音问道:「老弟此话何意?」 「韦兄,据我所知……」 齐敬之才开了个 头,忽又顿住,笑着摇头道:「不过是有个不成形的念头,我也不知究竟对不对,韦兄无需在意。今日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到底如何处置,还是由兄台自行决断吧!」 其实少年原本想说,死灵需先在黄泉中洗去一身红尘业力,才能挣脱束缚、飞入轮回,枣妪的亡夫才一身故,你老兄就呱呱坠地,这衔接得也太过严丝合缝。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于轮回之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再者,总不能自己做不了无暇无垢的圣贤,就认为他人也做不了吧? 总之,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还是不要贸然开口的好。 韦应典的心绪早就乱了,见少年不肯说,也无心再深究,伸手在全身上下掏摸了半晌,取出许多散碎银子来。 他又回头瞪向自家的小厮,呵斥道:「傻站着做甚么?还不把身上的钱都给我!」 只看这个小厮的年纪,便知他不是陪着自家老爷一起长大的那种心腹伴当,怕是并不清楚韦应典的生辰八字。 这小厮原本便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就更加迷糊了,却也不敢违逆自家老爷的意思,老老实实掏空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 韦应典将这些银钱归拢在一处,双手捧着递向枣妪,满脸歉意道:「今日出来得匆忙,身上只有这些……」 枣妪看向韦应典的眼神里又惊又疑,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这位客人,老婆子先前就说过了,若是路上饥渴,摘几颗树上的枣子吃便是,只是这两树枣子已经有人定下,并不向外售卖。」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不但是枣子不卖,这两棵枣树是我那亡夫亲手栽下,就更不能卖了!」 韦应典连忙摇头:「我不买枣,更不买树,不过是见老人家孤苦无依,却能怜悯我等过路之人,不由心生感佩,故此略进薄礼、聊表寸心,还请老人家莫要推辞!」中文網 枣妪闻言,愈发疑惑不解。 她上前几步靠近了院门,仔细打量韦应典片刻,确信并不认识此人,当即缓缓摇头道:「你这客人好生奇怪,几颗枣子又不值得什么,却平白无故要送这么多钱给我,老婆子可不能收!」 两人一个死活要给,一个坚辞不受,僵持了半晌,韦应典忽然迈步走入院中,将手里的银钱尽数放到了香案上,随后更是弯腰躬身,站在香炉前拜了三拜。 见状,枣妪的脸色登时变了,迟疑着颤声问道:「你是?」 正在这时,靠着湖堤的那面院墙外忽有一个甜美软糯的声音道:「枣婆婆,我又来打枣啦!」 话音未落,更不等枣妪答应,一根湿漉漉的长竹竿就高过了院墙,轻轻击打在伸到院墙外头的枣树枝干上。 一竿子落下,那条枣树枝上立刻有最大最红的十几枚枣子脱落而下,随后听声音有的掉进了水里,有的落在了木板上。 在众人皆仰头看向晃动的枣树枝条时,齐敬之却是霍然转头,眸光灿灿,仿佛穿透了院墙。 他不动声色退出院门,沿着院墙外侧绕向湖堤,才转过墙角,就见湖边枣枝下飘着一条没有船篷的小舟。 小舟上立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妙龄女子,正举着撑船的篙竿打枣。 这女子的衣衫很是单薄,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衫,就只是围了几片大绿叶子在身上,举竿打枣时难免春光乍泄,白花花的晃人眼目。 她瞧见齐敬之,眸子顿时一亮,手上便没控制好力道,一竿子下去,头顶登时枣落如雨,砸得她不停跳脚躲避,身上的大绿叶子要么变形移位,要么就干脆掉了下来。 「哎呀,我今天才做的新衣裳!」女子本就甜美软糯的嗓音之中又多了几分娇嗔柔媚。 她一边 嘴上可惜着衣裳,一边大大方方地扭腰摆跨,朝齐敬之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身姿。 齐敬之的眼底与耳中皆蒙着一层浅浅的烟霞,嘴角不由翘起,揶揄道:「你这新衣裳可真不结实。」 已然近乎赤裸的妙龄女子嫣然一笑:「这位小哥哥,岂不闻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乎?衣裳够美就好了,做得太结实,脱起来也麻烦不是?」 齐敬之脸上笑意更浓,他耳闻目见,眼前这女子不过就是一个虚影,下头站着的分明是一只不过半人高、遍体湿漉漉的黑毛小兽,正在朝着自己吱吱乱叫、搔首弄姿。 他移开目光,见小舟上除了才落下的几十枚红枣,还堆着许多翠绿色的小果子,不由好奇问道:「你船上载的这些是什么?」 女子一边将打枣的篙竿收回,一边嬉笑道:「这是湖菱,皮薄肉嫩、甜美多汁,小哥哥可要上来尝尝么?」 她扭转娇躯,伸出白嫩嫩的纤细胳膊,指向远方湖面上那一大片接天碧叶,说话时软糯婉转、细语轻声:「咱们两个划船到那里头去,我亲手剥了喂给小哥哥吃!」 齐敬之摇摇头,再次好奇问道:「我瞧你身上并无血煞气,可见不曾伤过人命,明明是水獭兽躯,为何这么喜欢引诱人族男子与你媾和?」 女子闻言脸色大变,畏惧之意溢于言表。 她定定地看了齐敬之两眼,旋即尖叫一声,径直跃入湖中,几乎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齐敬之见状不由愕然,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胆小又天真的精怪,明明先前还没心没肺地引诱自己来着,当真是一点眼力见和防备心都没有。 他摇摇头,转身走回院门处,就见大门已经再次合拢,韦应典主仆二人正站在门外等他。 这次枣妪宅院之行,与他来时所想全然不同,竟是不曾遇上半点凶险。 「告诉老人家你的猜测了吗?」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 「终究只是个猜测罢了!即便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一旦身死,前缘尽弃!」 韦应典摇了摇头,脸上神情复杂难明:「人鬼路殊,何曾有百年之夫妻?」 齐敬之点点头,想起昨夜那个送枣的小儿,当即又问了一句:「韦兄有没有想过,这说不定是个局,幻术也好、***也罢,专骗你这样心地纯善的老实人!」 闻听此言,韦应典沉默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是真是幻,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134章 獭祭 返回客栈的路上,韦应典的心境明显与来时迥然不同,没了惊疑与操切,多了从容与释怀,甚至隐隐有几分豁然开悟的迹象,就好似朱衣侯失心而得谱、邓符卿吞心而生臂。 齐敬之看在眼里,便知韦应典虽然嘴上说轮回转世之事真幻难辨,其实心里倒是相信居多,再回想他今日言行,便知这位老兄分明没将梦中受祭的细节全部讲出,而是从一开始就对枣妪之事有所预料,这一趟不过是来验证一二罢了。 原本齐敬之还对那个在夜里撬门送枣的小儿心存疑虑,怀疑是那枣妪豢养精怪,以异术假造轮回之事来骗人钱财,可既然韦应典有了这等连修士都要艳羡的体悟收获,此行究竟是不是上了当受了骗,反倒无从轻重、不必深究了。 三人搭乘牛车,一路晃悠回了曲阿镇上。给车夫结账时,一直神游物外的韦应典才猛然记起自己已是身无分文,只得一脸尴尬地看着齐敬之掏钱。 因为早上没有吃饭,韦应典主仆二人已是饥肠辘辘,当即拉着齐敬之寻了一家挨着江滩的酒肆。 坐下之后,韦应典一面招呼小二切肉沽酒,一边朝自家小厮使个眼色,让他速回客栈取钱,说什么也不许辛苦奔波的齐老弟再破费。 齐敬之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眼见小二端上来的同样是曲阿黄酒,不免心头一动,当即将枣囊放在桌上打开,权作佐酒之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看见这个枣囊,本已收拾好心情的韦应典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愚兄自问不是什么痴情种子,可回想今日所见,亦不免心有戚戚焉。世人皆道泉下苦饥、鬼不得食,是以才格外重视子嗣香火。那枣妪的亡夫故去三十一年,尚且有人漏夜焚香、供他一枣之餐,他年枣妪自己身故之后,却不知还有何人能记得她……」 「韦兄能怜贫恤老,可见胸中自有一颗仁心在。泉下如何,世人终究难知究竟,老兄先前也说,一旦身死,前缘尽弃,我辈将心意尽到,求一个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齐敬之父母早亡,此刻亦不免心生感慨,目光扫过自己的右臂,又思及那两棵灵异滋生的枣树、送枣的小儿与打枣的獭女,心知纵然枣妪他日亡故,却未必无「人」惦记。 念及于此,少年顿了顿,复又轻声说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韦应典闻言眼中一亮,将这八个字咀嚼一遍,忍不住抚掌赞叹道:「贤弟高论,愚兄不及也!人生百年如寄,能长留于心者,可不就是这么点子念想?」 说罢,他便探手到枣囊里取了一枚放入口中,咬得咔嚓作响。 齐敬之瞧在眼中,不由嘴角微翘,只觉这位老兄还当真如他自己所说,乐天知命得很。 少年便也跟着伸手取了一枚枣子,张嘴一咬,果然鲜脆甘甜,更有淡淡酒香萦绕齿间。 两人当即就着这一囊枣子推杯换盏起来,才饮了两碗,忽听酒肆外有喧闹声自远而近。 齐敬之扭头朝窗外看去,就见一个麻衣草鞋、精神矍铄的老叟缓步从门前走过,身后有不少人提着空鱼篓、空木桶跟随,其中就有自己所住客栈的伙计。 他与韦应典对视一眼,皆是想起了昨日从船夫口中听到的此地只有一老叟卖鱼、且过午不候的奇闻。 就见那老叟背着手,手里还拎着一个矮凳,慢悠悠地踱步而行。 他经过酒肆门前时忽一顿足,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扔给了早在门边迎候的小二,口里说道:「酒还是老规矩,至于下酒菜么……取一只烧鸡便是。」 这老叟在门前站着不走,身后众人也便跟着停步,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獭公稍待!」 小二答应一 声,腿脚麻利地奔回后厨,不多时就出来,一只手里提着酒葫芦并一个油纸包,另一只手里则也提着一个空鱼篓,自觉跟在了老叟的身后。 见状,齐敬之一把抓起枣囊,再次与韦应典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韦应典更朝柜台那头招呼一声,指了指桌上的黄酒,让店里给自己几人留着,那酒肆掌柜似乎见怪不怪,答应得一点儿迟疑都没有。 两人便走出门去,跟着众人行到了一片临江的乱石滩。 齐敬之注意到,这片江滩临水的岩缝中错落分布着几处洞穴,每处洞穴外皆插着一根颜色艳丽的大长翎羽。 对于这种翎羽,齐敬之熟悉得很,应当便是雉尾,也就是山中野鸡的尾巴。 老叟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将那些雉尾一一拔起,口中还轻轻吆喝了两声。 洞穴中立时有许多青黑色的小兽钻了出来,模样与齐敬之才见过的獭女差相仿佛。 这些小家伙总有十七八只,甫一出洞,就撒了欢一般往老叟身上扑,或扯裤脚、或攀衣摆,围着他不停地打转,亲昵之状宛若家犬。 老叟与水獭们玩闹了片刻,这才咳嗽一声,朝不远处的江水中一指。 小家伙们如闻军令,立刻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列,挨个走到江边,扑通扑通跃入了水中。 见状,齐敬之不由恍然,怪不得那小二唤这老叟「獭公」了。 他凝神观望了片刻,见此人除了血气旺盛,堪比壮年男子,倒也瞧不出其他特异之处,那十几只水獭则气息寻常,与獭女相差甚远。 只见这位獭公就地寻了个平坦处放好矮凳,随即将手一招,酒肆小二便立刻跑过去,向他奉上酒葫芦和用油纸包好的烧鸡。 獭公便旁若无人地坐下,将油纸包摊开放在身前地上,扯下一只鸡腿,张嘴咬了一大块下来,一边痛快大嚼,一边打开酒葫芦,仰头闷了一口。 肉香、酒香飘散,韦应典立时饥肠雷鸣。 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肚子,当即迈步走到酒肆小二身边吩咐了两句。 那小二略作犹豫,便将手里的鱼篓交给韦应典,自己则朝着来时路跑去。 韦应典便提着鱼篓踱步回来,朝不远处正在痛快吃喝的獭公努了努嘴,低声笑道:「我让那小二依样送两份过来,你我也效仿效仿这位獭公,脚到处青山绿水,兴来时白酒黄鸡!」 他说罢忽又一拍脑袋:「错了错了,眼前应是黄酒白鸡才对!」 不成想韦应典话音虽轻,那位獭公的一双耳朵却是灵得很,闻声便回头笑道:「笑白发犹缠利锁,喜红尘不到渔蓑!」 他顿了顿,举起手里的酒葫芦朝韦应典略一致意,继续道:「在老朽看来,这前人的词自然是好词,两位更是妙人无疑!若是不嫌弃,下来闲饮两口、谈笑几句,岂不美哉!」 韦应典闻言一怔,旋即喜上眉梢:「哈哈,不想这水镇江滩之上,竟还有獭公这样一位隐逸高贤,我们兄弟敢不从命!」 他当即拉着齐敬之下到江滩,才要见礼,便听獭公说道:「两位莫要拘那些个俗礼,不然老朽这顿饭可就吃不安生了。」 獭公说着,便将手里的酒葫芦递向韦应典,一双深邃眸子却状似无意地在齐敬之身上转了转。 韦应典哪还顾得上这些,连忙口中称谢,接过酒葫芦酒毫不避忌地喝了一口,点头赞叹道:「这曲阿镇的黄酒属实不差!」 他一面说,一面又盯住了獭公身前的烧鸡。中文網 齐敬之嘴角微翘,将手里的枣囊朝獭公递过去:「老人家,这枣子亦可佐酒,能为我这老兄换一只鸡腿么?」 「哦 ?是枣婆子家的啊……」 獭公朝枣囊中瞧了一眼,立刻痛快点头:「有什么换不换的,两位与我一起吃喝便是!」 「还是贤弟知我!獭公,那在下可就不客气了,等待会儿我要的酒肉到了,必定双倍奉还!」 韦应典哈哈一笑,将酒葫芦塞进齐敬之手里,自己则扭头四下看了看,搬了两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过来。 他自己坐了一块,留给齐敬之一块,接着竟是半点客气也没有,扯下剩下那条鸡腿就啃。 齐敬之也顺势坐下,见韦应典吃得太急,只好又将酒葫芦递还给他,自己伸手取了一枚枣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韦应典连忙灌了一大口,当即连声赞叹:「有烧鸡相佐,这酒喝起来竟又醇美了三分!獭公真是会享受!」 獭公闻言也是一笑,悠然道:「正所谓,米是酒中肉、曲是酒中骨、水是酒中血,咱们曲阿黄酒的肉骨血皆是上品,自然风味绝佳。」 「哦?愿闻其详!」韦应典垫了垫饥肠,精气神登时恢复了几分,不由好奇问道。 獭公随手扔掉手里的鸡骨头,也拈了一枚大枣在手,一边吃一边如数家珍:「先说这酒中肉,本地盛产糯稻,粒大饱满、味香性粘、洁白如玉,用来酿酒自然相宜。再说这酒中骨,酿酒的麦曲同样是左近最好的红皮麦所制,香气浓郁,亦属佳品。」 韦应典立刻赞同点头:「洵阳郡气候温和、雨量颇丰,曲阿周遭农田又有一江一湖之水灌溉,种出的稻麦定然不差。」 「嗯,你倒是个懂行的!」 獭公赞了一句,接着道:「最后便是这酒中血了,这个才是重中之重。说起来还是与那曲阿后湖有关,几年前掘洼地为湖时,丁壮们在一座无名小丘上挖出了一眼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古井,铭曰***泉,井中泉水色类牛乳、甘冷冰齿。郡县诸公大为惊奇,尝试命人以之酿酒,果然醇冽非常!」 「于是诸公不忍毁弃,便将***古井并那座小丘保留了下来,如今已化为湖中一座小小孤岛。自那而后,上等的曲阿黄酒皆以那古井中的***泉水酿制。因为这个缘故,此酒不过一二年间便由小镇土酿一跃而成郡中名酒,乃至享誉整个均州了。若非湖中运水不便,黄酒产量不足,便是名扬大齐也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 韦应典听得悠然神往:「在下虽是祖籍洵阳,然则久未还乡,竟连这等家乡风物也不知晓,实在是惭愧!」 齐敬之听了也颇为感慨,一座曲阿后湖不只是改动了地势、水势,更牵动了左近不知多少百姓的生计,气运相连、互有侵染。 这其中似乎蕴藏着极大奥秘,可惜他于此道并无涉猎,实在悟不出什么,若是换成刘牧之在此,没准儿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思绪纷飞间,齐敬之忽听得江水哗哗作响,当即扭头看去,就见先前那十几只水獭已经嘴叼爪抱着江中活鱼,一只接一只地在江岸边冒头。 这些小家伙上岸之后,忽而分成四队,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方,将刚抓到的江鱼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它们自己也排列成行,两只前爪捧在胸前,安安静静地仰头望天。 更为神奇的是,那些江鱼明明还活着,却是一动不动,半点逃跑和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哎?这个时节也有獭祭么?」韦应典忽地发出一声惊咦。 不等獭公和齐敬之回应,这位原礼部郎中已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礼记·月令》有云,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按照这个说法,獭祭当在孟春之月,彼时冰破而鱼出,最是鲜嫩肥美,獭将食之,先以祭也!正所谓,有獭得嘉鱼,自谓 天见怜。先祭不敢食,捧鳞望青玄!可如今已然入秋,怎么还能见到獭祭?」 听见这话,獭公先是愕然,继而哈哈大笑:「此言大谬也!水獭生性凶残,以杀戮为乐,吃鱼时也往往每条鱼只咬上一两口便弃之不顾,这些吃剩的鱼堆积在一起,看上去有类祭品,于是便有人穿凿附会,称之为「獭祭」了。」 「虽然这十几只经我驯养,已不敢擅自杀鱼、吃鱼,但这堆积鱼获的毛病却保留了下来,看上去就更像那么回事了。可说白了,这獭祭不过是它们的兽类天性使然,又哪里会分什么季节?」 闻听此言,韦应典兀自不肯相信:「可此事在许多书里皆有记载,譬如《埤雅》一书中也说,獭兽,西方白虎之属,似狐而小,青黑色,肤如伏翼,取鲤于水裔,四方陈之,进而弗食,世谓之祭鱼。难道这些书上全都写错了?」 獭公脸上笑意不减,坚定摇头道:「你这是将书读死了!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撕了一只鸡翅膀下来,递向了齐敬之:「这位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见这话,齐敬之从江边的小家伙们身上收回视线,双眸之中的烟霞底色悄然隐去。 少年转过头来,伸手接过鸡翅膀,朝老叟洒然一笑:「别处的水獭我没见过,自不敢妄言。可眼前这些,分明就是在上祭青天、下祭黄土,前祭洵江、后祭……你这位獭公啊!」 第135章 棋子 獭公见齐敬之接了鸡翅膀,脸上笑容更盛,待听到少年后边几句话,两眼之中的精光便也只是一放即收,呵呵笑道:「小哥果然不凡!只不过既然老朽为主、它们为仆,小家伙们敬着我一些也是应当,倒也谈不上「祭」这个字。」 韦应典将两人的交谈听在耳中,一时间连嘴里的鸡肉也忘了嚼,此时忽地冒出一句:「这曲阿镇的祭祀之礼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闻言,獭公和齐敬之同时扭头看了他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齐敬之略作沉吟,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我瞧獭公不似贪婪蛮横之人,然而我听说此地只有獭公一人能捕鱼卖鱼,不知是何缘故?」 听到少年的问题,獭公脸上毫无异色,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却没急着回答,而是站起身来,朝岸边的水獭们吆喝了一声:「去!」 这些小家伙立刻聚集整队,再次扑通扑通地下了水。 等在不远处的众人之中当即有几人过去挑选江鱼,不多时便将其中大部分装好,只留下少数个头较小、品相不佳的。 齐敬之见这几人皆是伙计一类的打扮,也不见给钱,朝獭公行了一礼就欣喜而去,只其中一个未曾将木桶装满的,悻悻然地又站到了众人最后头。 恰在这时,酒肆伙计提着一坛酒、两只碗并两个油纸包匆匆赶来,见状不由面露失望之色。 獭公接了酒肉,将空鱼篓递还给他,抬手朝兀自等待的众人指了指:「你站到最前头去。」 酒肆小二这才面露喜色,忙不迭地道谢而去。 獭公复又坐下,将酒肉放在齐敬之面前,摇头笑道:「小哥方才既不喝酒,也不吃肉,想来是觉着万一老朽是个欺压乡里的恶霸,你却吃我的嘴短,就不大好翻脸了?」 齐敬之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先前獭祭之时,我见天地间五色流转、各有归处,这才终于确定獭公与这条洵江没什么干系,反倒与曲阿后湖牵连甚深,那些小家伙祭你,便如同祭湖。如此一来,獭公既无能耐、也无必要独占这洵江中的鱼获,我这才心中起疑、有此一问。」 獭公闻言,看向少年的目光里忽多了几分惊奇:「小哥年纪虽轻,眼光却独到得紧,定是个有大来历的。老朽僻居乡野,久不见真人,实在是失敬了!」 他虽是这样说,却既没有起身见礼,也没有询问少年身份来历的意思,依旧是那副悠闲散漫的渔叟模样:「实不相瞒,还真不是老朽要做这独门生意,委实是附近这一段江水中住着的那位不许。」 獭公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说是了人了,便是那些生性残忍、糟蹋鱼获的野生水獭也早被那位赶尽,也只老朽驯养过的这些才能下水,只是每日也不能多捕,否则必有报应。」 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若是洵江水神不许,就该是整座洵江都禁渔了,既然有此规矩的只是曲阿镇附近,可见獭公口中的这位算不得如何厉害,难道竟没人管么?」 獭公摇了摇头:「郡县诸公分洵江之水而成一湖,虽然长远来看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但这头几年却是洵江要吃亏些,是以不能不有所补偿。不让人捕鱼,又只涉及这么一小段水域,此等小事自然没人愿意计较。」 齐敬之闻言一怔,实没料到曲阿镇会有这条不许捕鱼卖鱼的规矩,既非獭公欺行霸市,也不全然是洵江之中的水怪为害,而竟是洵阳郡开辟曲阿后湖的代价之一,甚至得到了郡县官员的默许。 至于曲阿镇的百姓,虽不能捕鱼,却得了曲阿后湖的防洪、灌溉之利,除了百姓安居、农田受益,还因为那眼古井泉水,意外催生了名传一州的酿酒生意,算是有得有失,倒也不是单纯受害。 念及于此,齐敬之又思及 方才望气所见,忽地心生一念。 他略一犹豫,还是问出了口:「獭公是想占据曲阿后湖的神位?」 一旁的韦应典早已顾不得吃喝,正听得入神,骤然听到这一句,登时目瞪口呆。 「老朽何德何能,岂敢觊觎神位?」 獭公看了少年一眼,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洵江,又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我在此地优游岁月,不过是在为老郡守看守门户罢了。老大人一生的功名、心血尽系于那片湖水,哪能轻易便宜了洵江水族?他年老大人死而为神,老朽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齐敬之听得心头震动,原来不只是山神渐渐式微,便连水府众神的权柄,大齐朝廷也在想尽办法分润,哪怕原有的江河湖泽无法插手,也要硬生生造一座新湖出来。 偏偏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合则两利的阳谋,水府众神又不是铁板一块,为了拓展自身力量,自然不乏愿意与朝廷合作的,洵江水神便是例证,哪怕将来这个新生的湖神之位上坐着的是朝廷指定之人,可洵江水系所能影响的地域也确确实实是增长了。 反观人族这边,这曲江后湖的湖神之位不只是大齐国主给那位前任郡守的奖赏,更是朝廷在洵江一系中布下的棋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划算的。 如此情势之下,洵江水神派来一位不太好说话的下属,坐镇在曲江后湖的江口之外,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区区不许捕鱼的规矩而已,上至朝廷下至洵阳郡都已经得了好处,哪里还会在意这等细枝末节? 至于眼前这位獭公,虽不是未来的湖神,但死后做个孟夫子那般的水府属神却是手拿把攥、容易至极了。 齐敬之思量已毕,当即抬手指向地上的枣囊:「既然獭公有看守水府之责,想必对曲阿后湖左近的精怪知之甚详。这一囊枣子乃是昨夜一个小儿遗失在我房门外的,那小儿身高四尺,穿一件枣红色衣裳,不知又是个什么来历?」 韦应典未曾听齐敬之讲过此节,而且竟然与枣妪的枣子有关,惊讶之余也立刻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獭公。 说话间,十几只水獭已经再次浮出水面,先前獭祭的奇景复现。 獭公与等待的众人也依旧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流程,自始至终井然有序。 仅仅只是又起身吆喝了一声的獭公缓缓坐下,脸上竟头一回露出犹豫之色。 他想了想才答道:「那小儿的来历我虽知晓,但事涉私人,不好胡乱开口。老朽只讲一条,便是自那小儿降生之后,曲阿镇附近就再没饿死过人。」 「过路之人也好,本地乡人也罢,若是有人饥饿将死,他必定现身出来,以枣喂之,为其续命,久而久之乡间皆呼其喂枣童子。老朽虽不知他为何会将这枣囊遗落在小哥门外,但绝没有什么恶意就是了。将来湖神归位、神庙落成,在庙中陪祭的诸位属神之中,定有这喂枣童子的一席之地!」 这一番话说出,獭公虽没有透露喂枣童子的来历,但其中的回护之意已极为明显。 齐敬之了然点头,紧接着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世上还当真有身无恶业、心不染尘的圣贤!」 韦应典闻言,一时间竟是痴了,随即脸上竟隐隐显出几分羞愧之色。 獭公则是深深看了齐敬之一眼,笑容欣慰之余又不免感慨道:「这世上自然是有这等圣贤的!其实便是江里那位,也颇有几分可取之处……」 他还待细说,忽地面色一变,扭头朝洵江下游望去。 齐敬之与韦应典也随之望去,就见一支船队正自西向东溯江而上。 船队由一条快船打头,后头则都是两船并行,相邻两船之间共同拖着一张巨大渔网。 韦应典才听 獭公讲述过曲阿镇禁渔的来龙去脉,见状不由看向这位守湖人,面色很是古怪。 獭公与齐敬之两人的目光却牢牢盯住了打头的那条快船。 只见船头之上,一个穿得花花绿绿、头戴鲜艳花冠的神婆正在舞蹈,姿态怪异扭曲,同时嘴里还在高声呼喊着什么,只是相隔尚有一段距离,实在听不真切。 随着快船越行越近,只见其周围的江水忽然如同开了锅一般,无数鱼鳖纷纷冒头,全部朝向快船方向,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江面,呆愣愣地任由跟在快船之后的船队张网捕捞。 与此同时,三人不远处的江水也翻滚起来,十几只水獭争先恐后地爬上岸来,跑到三人近前,纷纷指着江面上那支船队,气急败坏地吱吱乱叫。 待看清了这个诡异场面,獭公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朝小家伙们做了一个手势,继而朝岸边岩缝处的那些洞穴一指:「都回去!」 这十几只水獭立刻捧起地上散落的江鱼,旋即排成数支队列,丝毫不乱地钻回了洞穴。 獭公走过去,将先前拔出的雉尾又一一插回到洞穴前,这才转身看向江面。 他的脸上不见丝毫愠怒慌乱,反而冷笑连连:「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在这片水域咒取鱼鳖,只怕是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獭公这番话才出口没一会儿,洵江江面上就忽然出现一个巨大旋涡,拦在肆意捕鱼的船队前方。 不等当先那条快船反应,一头遍体黑鳞、形似猕猴的怪物就从江水漩涡中跳了出来,獠牙外露、眼放金光,口中发出类似乌鸦的哑哑怪叫。 这怪物一个纵跃就登上了那条快船,浑浊江水从它的黑色鳞片间流淌而下。 随着快船越来越近,齐敬之已能看得分明,这头猕猴状的怪物明明身量不高,却将那条快船的船头压得陡然一沉,木板碎裂之声清晰可辨。 正在手舞足蹈的神婆身形一滞,尖叫声顿时响彻云霄。 叫声未歇,神婆转身欲逃,却被那怪物快若闪电地蹿上肩头,一爪子拍在后脑上,立刻鲜血飞溅、仆地不起。.z.br> 快船上的其余人等皆是惊骇莫名,其中数人各挺鱼叉、围拢上前,想要将神婆救下,却被那怪物一爪一个,拍得虎口崩裂、鱼叉脱手,身不由己地跌飞了出去。 这一下满船震怖,再也无人敢主动上前,反倒是有不少人惊骇之下跳船逃生,与江面上密密麻麻的鱼鳖做了伴,连带着后头的船队也纷纷减速,惊呼怒叫不绝于耳。 眼见那怪物肆意追打杀伤船上之人,江岸上等着买鱼的众人亦是群情耸动、惊叫连连。 就在这时,只见先前与獭公对坐谈笑的那个少年刀客霍然起身,向着江边大步而去。 「小哥且慢!那是洵江水神座下的金睛水蝯,向来视江中鱼鳖为子孙,滥捕滥杀者必遭其报复!如今它领了水神之命坐镇湖口,更是不容丝毫触犯!」 獭公在少年刀客身后连声劝阻:「眼下情况未明,尚不知这些人只是些不知晓内情、贪图此地鱼鳖众多的愣头青,还是被居心叵测之人驱使、前来试探洵江水神的问路石,小哥还是不要贸然插手得好!」 「獭公好意,齐敬之心领了!」 少年刀客脚步不停,口中大声回应道:「无论这些人本意如何,在我看来,他们于江中捕鱼并无错处,即便违逆了江神律令,也是罪不至死!」 几句话说罢,他已是快步赶至江边。 眼望着面前滔滔江水、滚滚浊流,这位少年刀客忽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高高举过头顶,同时胸中一口恶气吐出,将声音远远传播开去。 「麟州镇魔院齐敬之公干至此,你这孽畜再不 住手,休怪我出手无情!」 听见这话,獭公登时惊愕莫名,虽说麟州镇魔院管不了均州的事,但劝解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十余丈外,正于快船上肆虐的金睛水蝯倏然转头,一双金色怪眼瞬间对准了江边的少年刀客。 下一刻,它忽地飞起一脚,将身前一个满头是血的船夫踢飞出去,狠狠撞在了船舱的门板上。 那扇门板剧烈一颤,竟然没有被撞开,反而立刻就复归原位,同时船舱内传出几声惊惶大叫,显然是有人在另一侧奋力抵门。 「哑哑哑!」 金睛水蝯发出鸦鸣一般的怪叫,脸上更露出了满是轻蔑与嘲弄的笑容。 「真真不当人子!」直到此刻,韦应典才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怒容尽显,一时间竟有些口不择言。 就见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猛地从地上跳起,指着那头金睛水蝯怒骂道:「孽畜猖狂,已有取死之道!还请贤弟速展降魔手段,将此獠剥皮拆骨、以儆效尤!若是日后江神降罪,愚兄不才,愿与贤弟共担之!」 第136章 避水 闻听此言,齐敬之洒然一笑。 他朝身后摆了摆手,旋即在腰间的虬褫腰带上重重一拍,低声喝道:「今日便试上一试,何谓避水之能!」 话音未落,无数细密的烂银色甲片已经自齐敬之腰间蔓延上下,不过是呼吸之间,一副银光灿灿的轻甲便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一顶银盔裹住他的头颅,护耳处向外延展,其形宛如鹤翅,护额正中则镶嵌有一枚犹如丹顶的暗红色宝石,其中隐隐有黑气涌动。 这具被青铜小镜炼化而成、更添几分玄妙的虬褫银甲,被齐敬之灌注以自身修行体悟,再以从《虬褫乘云秘法》中领悟的法门几番改动修饰,早已与最初时的蛇盔鳞甲大相径庭,便是那位白仙娘娘亲至,仓促之间也未必能认出自己女儿的尸身。 灵魄面具自然成了面甲,同样形貌大变,赫然便是趺鼻眑目、锋牙利口、颊生虬髯的一张狰狞鬼面,除了依旧是淡青色,几乎与松龄县阴司那位速报司主事如出一辙。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然而这孽障是有根脚的修行之辈,阴司怕是管不到,速报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若要给它一个如影随形的报应,也只好求人不如求己了!」 青鬼面甲之后,齐敬之眸光凛冽,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向涛涛江水。 他的左脚才一踏足江面,那片江水竟是宛如砖石,被踩得硬生生向下塌了一块,同时有一股不算弱的力道从水面反震而回,自他的脚底逆冲而上。 齐敬之心头一动,立刻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向前踏出右脚,登时又将前方江面踩下去一块。 「我与江水彼此相斥,便是所谓的避水?」 齐敬之既惊且喜,不由心中大定,毫不犹豫地接连迈步,竟是在江面上飞奔起来。 于是,这个戴鹤翅盔、着烂银甲、覆青鬼面的少年刀客就此踏水狂奔,径直冲向那艘正在江水漩涡前打转的快船,更在身后留下一条截断了表层江流的长长沟壑,足足维持了几息时间才渐渐平复。 亲眼目睹如此玄奇景象,无论洵江两岸还是江上行船,见者无不失声。 连绵不绝的踏水声中,众人恍若看见一只丹顶银鹤自长空俯冲而下,顷刻间就掠过了宽达十余丈的江面,眼看已与快船近在咫尺,又立刻振翅抖翼、怒击水浪,自滚滚波涛之间冲霄而起。 下一刻,鹤唳江天、声闻数里。 快船甲板之上,金睛水蝯的哑哑怪笑戛然而止,一双金色怪眼死死盯着头顶那个中流击水、旋即高飞的少年,盯着少年手中那柄决然出鞘的长刀。 匹练般的刀光自半空倾泻而下,澄澈远迈江水、森寒有若秋霜! 这一刀映入金睛水蝯的怪眼之中,登时让这头水中霸主凶性大发。 它呲牙咧嘴、高声啸叫,毫不示弱地腾跃而起,一爪当空横击,硬捍煎人寿的雪亮刀锋。 在爪刃相击的一瞬间,金睛水蝯原本黑漆漆的爪尖陡然绽放毫光,竟是莹白如玉、铦利非常。 只听铮地一声大响,宛若金铁交鸣。 齐敬之只觉刀锋骤然一偏,紧跟着一股沛然大力汹汹袭来,整个人竟是当空一滞,旋即不落反升,煎人寿更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宛若白鹤亮翅。 金睛水蝯则发出一声蕴含痛楚的怪叫,有类猕猴的身躯重重砸回船上,一只脚径直踩穿了甲板,传出刺耳的咔嚓脆响,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 齐敬之身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登时心中一凛。这孽畜金睛玉爪、怪力无穷,更兼皮糙甲厚、骨健筋强,仓促之间以下击上,竟也只是稍落下风。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索性人随刀走,顺势扭身摆臂、当空回旋, 驭使煎人寿的刀锋自上而下划出一道炫目弧光,旋即孤注一掷,合身下劈。 这一回,金睛水蝯再不敢硬接,从碎木中拔出脚掌的同时就地一滚,手足并用地蹿向船头。 它从一个正抱头惨叫的船夫头顶一跃而过,旋即回过身来,双手一抓复一掀,那个可怜船夫的身躯就打着横撞向了随后追来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只得撤刀止步,伸左臂将船夫接下,右手依旧握紧长刀,目光更始终落在那头金睛玉爪的孽障身上,不敢有半刻疏忽。 金睛水蝯却没有趁机反扑,而是跃至船头,一爪子按住了满头是血、扑地不起的神婆。 这个能咒取鱼鳖的神婆披头散发,非但头上的花冠早已不翼而飞,脑后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殷红鲜血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那件花花绿绿的大袍子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只是令齐敬之颇觉意外的是,这个神婆竟然还活着,虽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里却依旧能哼哼唧唧,明显气息足得很,也不知是命大,还是先前金睛水蝯爪下留了情。 齐敬之将船夫轻轻放在甲板上,只是不等他进一步动作,就见那头金睛水蝯双臂一举又一甩,竟是将那神婆投入了江中。 尖利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却又在瞬息之间被江水吞没。 金睛水蝯哑哑怪笑,脸上更露出挑衅神色,旋即身形一闪,一个猛子扎回了水中。 齐敬之几步赶至船头,再向下看时,唯见江水涛涛、浊流涌动,先前的那个漩涡正在缓缓消失,却早已不见了神婆和那孽障的踪影。 「穷寇莫追!它好歹是水府神仆,轻易不会杀伤人命,平日里也曾管束水鬼江伥,毋使害人,两岸百姓皆蒙恩惠!阁下若是将它打杀了,只怕回转麟州镇魔院时也不好交代!」 江岸上,獭公终于寻到一个劝解的良机,呼喝随着江风远远传来:「那神婆乱施异术、触犯神威,实属咎由自取!阁下年少英才,岂可为了此等妄人屈身犯险?」 「嗯?」 闻听此言,齐敬之略一回头,见满船被打破脑袋的伤患确实都还活着,便是那个多挨了一脚、又撞上舱门的倒霉蛋,亦是胸口起伏、低声呻吟,只要救治得当,料想应无性命之忧。 他转头看向獭公所在,口中吐气如霜:「功是功、过是过!江神跋扈,纵仆逞凶!神婆何辜,竟遭此横死之祸!不许百姓捕鱼,捕得多些就得死?这孽障立下这等规矩,可问过我大齐九代先王、无数雄杰的英魂吗?」 「它若是老老实实放人,自然死罪可免,若敢伤人性命,我必铲除之!」 说罢,少年将长刀归鞘,随即学着那头金睛水蝯的姿势,一个猛子扎向了船下翻涌的浪涛。 他头朝下撞向江面,不等江水自行塌陷,已是伸出双手向两侧使劲儿一拨。 江水立刻分开两边,露出一道狭长深邃的裂口。 齐敬之整个人冲入其中,以洗翅劲贯通双臂,双掌或推或拨,顶住江水反震之力的同时奋力击水,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江底而去。 游了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双臂劲力稍减,转而以双脚向后蹬水,借助反震之力向下潜行。 在他身后不远处,被排开的江水重又渐渐合拢,浊流鼓荡、天光骤暗,将江上的风声、人声尽数隔绝在外。 到了最后,江水与齐敬之周身就只隔着半寸空当,将他牢牢包裹在其中。 齐敬之欣喜地发现,就因为这半寸的空当,自己竟然无须憋气。 他收回堵在口鼻间的松柏甲木之气,眸中泛起烟霞底色,在昏暗的江底举目四望,但见暗流涌动、鱼虾成群,无尽水草招摇,不知多少水族藏身其中,然而只看其 体表的灵气波动便知与那头孽障相去甚远。 片刻之后,齐敬之的目光骤然一缩,当即手足并用、推水而行,很快就在江底寻到了一块大石板。 大石板旁有一处巨大缝隙,足可供一人通过,内里幽邃深远,似是别有天地。 见状,齐敬之右手一翻,牛耳尖刀的刀柄立时跳入掌中,随即以左手推开江水,钻进了那处缝隙之内。 他先是向下游了片刻,而后不知不觉转为平直向前,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是置身于一条石砌而成的甬道之内,倒与当初李园地窟中的景象颇为相似,心生疑惑之余更添了几分戒备。 齐敬之又缓缓游出十数丈,过程中水位渐浅,已无法填满整条甬道。 等到他已经可以蹚水而行时,这条甬道终于到了尽头,两扇石门赫然在望。 石门从中开了一条缝隙,倒也能容一人通过,内里则是漆黑一片。 齐敬之迈步向前,脚下带起哗哗的水声,在寂静昏暗的甬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因为先前在余山中遭遇巡山日游的经历,齐敬之没有选择使用银煞血焰隐藏身形,而是径直走到石门前,朗声道:「麟州镇魔院齐敬之公干至此,若此间有主人在,还请现身一见!」 静静待了片刻,门内忽有个女子恭声说道:「鄙府久无客来,迎候不周、万望海涵!我家主人请尊客入内奉茶!」 她虽是这样说,却没有要将半掩石门彻底开启的意思。 齐敬之眉头微微皱起,眼中烟霞流转,口中则是应道:「齐某不请自来,还请勿怪!不知贵府主人是谁?可否请出来一见,在下有一事想要当面请教!」 门内那女子略作沉默,再次开口道:「鄙府久无客来,迎候不周、万望海涵!我家主人请尊客入内奉茶!」 齐敬之的眉头倏然展开,扬声道:「你既说要迎客,却不肯打开府门,难道要我寻隙而入不成?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 「鄙府久无客来……」 那女子才开了一个头,齐敬之脚下骤然发力,身躯一晃,已自半开的门缝中闪身而入。 甫一进门,他眼前便豁然大亮,只见无数烛火摇曳,将一座幽深宽阔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昼。 石室中央放着一张石床,其上有一人侧卧,以手支颐、面向门口。 此人虽是卧着,然其冠服堂皇、体貌雄伟,虎目开阖之间自有威严气度。 石床之侧,许多美貌侍女分列两行,或坐或卧或倚,虽都是不声不响,却各有妖娆妍态。 齐敬之扭头朝门后看了一眼,见墙边靠着一根似乎是门闩的石制短棍,棍顶长着一颗美人头颅,正朝他抿嘴而笑。 齐敬之轻轻颔首,也朝对方笑了笑,虽说隔着青鬼面甲,对方怕是看不到,但终究礼不可废。 他转过头,似是要抬腿走向石室中央的石床,却忽地身形一矮、缩身低头,同时右手向侧后方狠狠一甩。 牛耳尖刀应手飞出,刀身上甚至还有丝丝缕缕的青气缭绕。 与此同时,齐敬之侧后方亦有劲风大作,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袭来,从原本应是他后脑的位置呼啸而过。 下一刻,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牛耳尖刀摧枯拉朽地扎穿了某样东西,凄厉刺耳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齐敬之回身看去,却见侧后方既不是长在石棍上的美人首,也不是先前预想的金睛水蝯,而是一只差不多身量的怪物,遍体皆是黑毛,赤眼、大耳,生着一对比它自己身高还要长的粗壮手臂,胳膊和爪子同样被黑毛覆盖。 这头黑毛怪物靠坐在墙边,两条长臂耷拉到了地上,牛耳尖刀钉在它的胸膛上,只露了个刀柄在外头 。 看着对方长满黑毛的长臂跟爪子、惨叫时嘴里露出的锋利牙齿,齐敬之立刻想起了韦家小厮口中那只朝船娘讨要炒蚕豆的水怪,似乎……也不只是吃素么。 他又想起方才獭公提及的水鬼江伥,又是暗自摇头,觉得与眼前这怪物不甚相符。 齐敬之直视着黑毛怪物流露出痛苦之色的双眼,缓步走过去,一把攥住牛耳尖刀的刀柄,向下狠狠一拉! 黑毛怪物哀鸣一声,从胸膛至肚腹被切开一条触目惊心的巨大刀口。 只是奇怪的是,刀口中并无半分血液渗出,甚至也见不到任何脏器。 不等齐敬之细究,黑毛怪物忽地狂叫一声,整个身躯轰然炸开,化为一大团黑红之气。 与此同时,齐敬之只觉左手掌心陡然一紧,青铜小镜自行钻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 见状,齐敬之自觉起身,提着牛耳尖刀朝石室中央而去。 不知何时,石床上侧卧之人连同周围的美貌侍女皆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座石碑立在石床之上。 石碑正中铁钩银画地刻着八字:「受天明命,剪伐魔精。」 一旁又有一列小字:「大齐钩陈院都统庞眉斩蛟镇煞于此!」 第137章 镇煞碑 「钩陈院都统?斩蛟镇煞?」 齐敬之有些讶异,若是镇魔院的高人行此壮举也就罢了,这大齐钩陈院委实闻所未闻。 他的目光落在「庞眉」二字之上,只因这两个字的笔体与其余大不相同,更加的险峻凌冽、锋芒毕露,望之便觉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齐敬之凝神观瞧这两个字,不知不觉间已与石床、石碑近在咫尺,忽就发现「庞」字的顶上一点与「眉」字的额头一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不似其它笔画那么完整鲜明。 几乎是同时,随着一脚迈出,齐敬之眼前忽然一花,就见石碑后方的虚空中冒出一只大如磨盘的利爪,朝着他当头罩下! 齐敬之悚然而惊,脚下骤然发力,整个人不退反进,一步跃上石床,缩身在镇煞石碑底下。 那只利爪顿失目标,兀自余势未歇地狠狠按在他先前立身之处,砸得地上石屑纷飞。 齐敬之转身抬头,右手紧握牛耳尖刀,才要趁势反击,就见悬在门口处的青铜小镜忽地清光大放,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辉璀璨。 霎时间满室皆明,其中更有一道皎皎青虹当空而起,向着那只巨爪飞扑而至。 下一刻,齐敬之心底忽地响起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仿佛是从无穷遥远处传来,似有还无、亦真亦幻。 面对袭来的青虹,那只利爪毫不示弱地扬起在半空,爪尖寒光闪烁,迎头冲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这一虹一爪已是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处。 轰的一声,齐敬之心头如有惊雷炸裂! 他的左手瞬间一片酸麻,心中怒鹤更是长唳一声,霜白为底的翎羽之上,大片殷红血色倏然晕开,几乎成了一只血鹤。 齐敬之紧咬牙关,死死瞪大眼睛,就见半空中青铜小镜正与利爪死死僵持。 那磨盘大的利爪是自虚空中探出,脚掌后头只有半截覆盖着黑鳞的小腿,看形体倒与朱衣侯的龙种船鬼很是相似,立时让齐敬之联想到了石碑上「斩蛟镇煞」这四个字。 此时此刻,利爪四趾中的一趾已经消失在黑漆漆的镜面之内,只是任凭它如何用力,却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青铜小镜似乎同样竭尽了全力,散发清光的镜身在不断颤动,哪怕一时间根本奈何不得对方,却半点松口放跑猎物的意思也没有。 看清了眼前形势,齐敬之哪还有半分犹豫,烟霞羽衣浮现于虬褫银甲之外,似披风又似羽翼,整个人更是纵身高高跃起,举刀凶狠刺向那横在半空的半截蛟龙之腿。 浓郁至极的松柏甲木之气随着洗翅劲贯通他的右臂,又沿着牛耳尖刀的刀身向上席卷冲刷,最终化为凛冽森然的雄壮刀气。 万壑松风起,一鹤怒凌霄! 一声激越刀鸣响彻石室,恍惚之间,齐敬之似乎听见一个稚嫩嗓音喊道:「杀!」 下一个瞬间,牛耳尖刀摧枯拉朽、破甲而入。 这一刀入肉极深,这半截蛟龙腿却如先前的黑毛怪物一般,内里并无半分血液渗出。 「果然是死蛟煞气化形,想必对镜子是大补,怪不得它这般卖力。」 念头闪动间,冲势未尽的齐敬之立刻改刺为割,借助自身重量在蛟龙腿上破开一道巨大伤口。 他这一刀立刻打破了一镜一爪之间的均势,蛟爪上的劲力一泄,登时就被镜子吞噬了一大截,其后便再无反抗之力,被一寸寸似慢实快地拉入镜面之内。z.br> 齐敬之落在地上,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哑哑怪叫,其中满是惊惶之意。 他霍然抬头,就见那半截蛟腿上赫然有一个状似猕猴且同样体生黑鳞的身影浮现。 先前不见了踪影的金睛水蝯骑坐在蛟腿上,身上正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飞快渗出,旋即如百川归海一般融入蛟爪之内。 得到了这些黑气补充,蛟爪被吞噬的速度略有放缓,奈何杯水车薪,依旧难以挽回颓势。 反观那头被掠走黑气的金睛水蝯,原本精悍澎湃的气息明显委顿了下去,面容更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它慌乱地伸出两只前爪,紧紧攥住几缕从自己身上散逸的黑气,拼了命地往回拉扯,朝那张獠牙外露的大嘴里猛塞。这等手段,若非天赋异禀,起码也有第二境餐霞的境界修为。 怎奈它前脚才吞咽下几缕,后脚就有更多的黑气从周身各处渗出,让先前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金睛水蝯愈发急躁,上半身一歪,似乎想要从蛟腿上翻身而下,不料屁股和双腿竟像是被黏在了上头,竟是完全无法脱身。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冲向石床,抬脚在石床边缘奋力一蹬,整个人回身跃起,如先前那般又给那半截蛟腿来了一记狠的。 这一次的战果颇为显著,在他翩然落地的同时,心头、耳际几乎同时响起了一声哀鸣,一声来自蛟煞,另一声来自金睛水蝯。 齐敬之抬头看去,就见它已经完全被汹涌而出的黑气包裹,内里的身躯却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 然而哪怕蛟爪已经拼了命,甚至对金睛水蝯竭泽而渔,却依旧难逃被青铜小镜吞噬的命运。那些从金睛水蝯体内掠夺的黑气甚至还来不及融入蛟爪,便被镜子于中途劫夺。 此消彼长之下,蛟爪再无半分挣扎之力,顷刻间便消失在宛如无底洞一般的镜面之内。 随即,金睛水蝯的干瘪身躯从半空掉了下来,重重滚落尘埃,这么片刻功夫间竟是瘦脱了相,已然奄奄一息。 顷刻间,满室黑气皆被青铜小镜摄取一空,不曾有丁点残余。 齐敬之举目四望,见石室之中并无太大的改变,只在一个墙角里显出那个神婆的身形,看上去境况倒比此刻的金睛水蝯强出不少。 「这回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吗?」齐敬之蹲下身,盯着金睛水蝯的金色怪眼问道。 先前齐敬之立在江边,扯镇魔院的虎皮让对方停手,不想这孽障反而变本加厉,一脚将一名船夫踢成重伤,之后被两刀逼退,却依旧不肯停手,反将神婆丢入了江中,挑衅之意溢于言表,最后更在这处镇煞地设下了伏杀之局,只可惜棋差一着、遭了反噬,落得眼下这般凄惨下场。 不等金睛水蝯回应,齐敬之便用刀尖指着角落里的神婆说道:「她与那支船队到此捕鱼,甚至还动用了异术,确实大大触犯了你立下的规矩,但总归错不至死。你惩戒一番,将他们赶走也就是了,缘何出此重手?」 「他们一网下去,你的鱼子鱼孙尚不曾死伤半条,那一船之人却已被你打了个半死,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哪门子的道理?」 金睛水蝯闻言,脸上便有不忿之色,朝着齐敬之呲牙咧嘴,只可惜太过虚弱,半点凶威也发不出来。 「想必你心里觉得,这规矩有江神背书,郡县官员亦皆默许,轮不到我一个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可是,纵使那些人点了头、不计较,这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何曾看见百姓的死活?我家里是猎户,若是山神派下仆役,言称山中走兽皆为子孙,抑或县衙派来衙役,言称山货皆为官有,难道如我一般的猎户山民就该活活饿死,又或被活活打死?这曲阿镇附近的渔民亦然,今日你能对一个术士神婆下重手,来日未必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饿极了的渔夫。」 齐敬之又指向石床上那座石碑:「大齐终究还是圣姜天下,这座镇煞碑便是明证!你恃强 逞凶、欺压我人族百姓,可纵使你能猖狂一时,纵使我今日事不关己、旁观坐视,也终有一日会有人看不下去,来给你一个报应!」 眼见金睛水蝯已是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齐敬之当即冷笑一声:「我瞧着你不许百姓捕鱼,倒也不全是为了鱼子鱼孙。那外头的水草丛中,可是藏着不少气息诡异的水族,想必或多或少都从此地得了好处。怎么?怕它们被人捞了去,打翻了你的如意算盘?」 「只是不知道,你头上那位洵江水神知不知晓这处所在?」 听见这话,金睛水蝯陡然睁眼,终于脸色大变。 齐敬之再不搭理它,收好牛耳尖刀,用右手抓住这孽障的一只脚,直接将它倒提了起来,只觉这分量比预想中轻了不少。 接着他抬手一招,将青铜小镜拿在手中,见上头正映出一枚黑色珠子,时而散开成一团黑气,时而又凝聚成一只蛟爪。 一行烟气凝聚的小字在旁浮现:「蛟煞尸,水蛟死而失其精,先天有缺、神形难定,微寒、味苦、无毒,益龙种。」 齐敬之点点头,这团不知何年镇压于此的蛟煞,或许是一开始就残缺不堪,或许是年深日久被渐渐磨灭,又被金睛水蝯和诸多水族分润,便只剩下了一爪之威。 他又想起先前那个黑毛长臂的怪物,便将镜子晃了晃,轻声问道:「还有一个呢?」 青铜小镜中的画面一闪,又映出了一颗黑红色的珠子,看上去亦无什么出奇之处:「魍象尸,木石之精、死而结胎,性凉、味咸、无毒,烹之吉。」 「同样是木石之精,这东西长得可比赤虾子丑多了!」齐敬之摇摇头,将青铜小镜收回。 「至于烹之吉……赤虾子是草木土石精气结合护佑孩童的香火而生,也不知这魍象又是什么来历,等弄清楚了再决定如何处置吧。」 齐敬之走向角落处的神婆,开口问道:「以你咒取鱼鳖的本事,在哪里捕鱼都是一样,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带着船队来此?」 神婆全程见证齐敬之降服金睛水蝯,自然不敢造次,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虚弱地道:「我是昌州人,这次是被船队花钱请来均州的,实在不知此地还有这等规矩……」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齐敬之的脸色,奈何隔着青鬼面甲,委实看不出什么:「我就只会这门巫术,在本州本郡的镇魔院官署也是报备过的。」 「哦?」 齐敬之闻言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这只船队是谁的?」 神婆又是摇头:「我不过是拿钱办事,哪里晓得这么多,想来船队的管事应当知晓。」 见从此人嘴里问不出什么,齐敬之只好点了点头:「还能起身走路吗?」 神婆脸上一慌,连忙不住地点头,又猛地顿住,紧跟着又摇起头来:「勉强还能走路,就是……就是我不会水,上不得岸。」 齐敬之一怔,面甲后的神情就有些古怪:「身怀那样的异术,你竟然不会水?」 神婆的语气立刻又弱了三分:「昌州多山,我日常多是行聚兽巫术,帮那些行猎的贵人们聚拢飞鸟走兽,到水上捕鱼还当真没几回。」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先前齐敬之对金睛水蝯说过的那番话,叹息道:「昌州向来是朝廷和世家说了算,谁能想到均州的水君这般威风,可比我们那边儿的山主们强得多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 青蟒升卿曾经提及,戴山便是在昌州豫章郡,供奉三眼石人偶的那个戴氏女,便是宣称得了天授的巫祝传承,眼前这神婆也说自己所用的是巫术,想必上古巫祝之道在昌州还有着不少残留。 这么一想,若非麟山一系被连根拔起 ,山中至今元气未复,小松山内只孕育出一窝狐狸精,否则如今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说不得也是山神与山灵精怪盘踞,术士异人层出不穷,自家爷孙俩还真未必能顺顺当当地打猎谋生。 如此看来,小松山山民的日子虽然也不富裕,却比麟州之外要强上一些,起码绝少会被妖魔邪祟所害。 推而广之,若是整个大齐的大地山川皆被驯服,再无野性滋生,百姓再不为邪祟所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齐敬之转念一想,又不免暗自摇头:「没有精怪,却少不了聚兽行猎的贵人……朝廷和世家说了算?」 他心里不免想起陈二来,暗忖道:「寻常百姓头上,不是这个作威,就是那个作福!百姓的处境只有过得下去和过不下去,实在难有过得好。这曲阿镇明明是鱼米之乡,若不是有个喂枣童子在,只怕早就饿死人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看向金睛水蝯的眼神又有些不善,只是既然神婆好端端未死,这孽障同样错不至死,自己也不好对獭公食言。 他当即朝神婆一摆手:「走罢,我救人救到底,定送你安全上岸。至于上岸之后,郡县诸公和洵江水神会拿出什么章程来,咱们可就得拭目以待了!」 第138章 名缰利锁 齐敬之一手倒提金睛水蝯,一手托着巫女神婆,双脚不停狠狠蹬踏,半晌之后终于冲破江面、重见天日。 此刻洵江两岸早已是人头攒动,远处还有人络绎不绝地赶来,见到齐敬之几人踏水而出,登时群情耸动、喧哗四起。 然而随着少年刀客一步步踏足江岸,不少人都看清了他的青鬼面甲,看清了他手里那头身躯干瘪、气息微弱的金睛水蝯。 呼喝议论之声渐渐弱了下去,终至于鸦雀无声。 神婆跌跌撞撞地走出两步,忽地没了骨头一般软倒在地,嘴里哇哇地往外吐着浑浊的江水。 在她前方不远处,十几个伤者横七竖八地躺在江滩上,几名医者正围着这些人忙前忙后,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该打夹板的打夹板,看上去极是忙碌。 这些医者当中既有正儿八经的坐馆大夫,也有走江湖卖药的游方郎中,显然曲阿镇左近能看病治伤的都被叫到这里来了。 齐敬之举目环顾,见围在岸边的百姓们虽然都默不作声,脸上表情却是各不相同。 他们大多不敢正眼看银甲鬼面的少年刀客,便将目光投向了金睛水蝯。 诡异的静默之中,有人目露愤恨,有人一脸快意,有人心生恐惧甚至悄悄朝身后的人群里钻去,更多的人则是好奇与兴奋,一边伸长脖子一边翘着脚往前头挤。 这成百上千的目光汇聚起来,似乎变得极为沉重。饶是性情凶残乖戾如金睛水蝯,竟也感到了几分不自在,身躯微微扭动,更将那双金色怪眼闭了起来。 齐敬之上前几步,右手一松,任由金睛水蝯落在地上,与一名满头血迹的船夫并排躺在了一处。 见到这一幕,安静许久的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打得好!」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安静了一瞬,忽然就山呼海啸、喝彩如雷。 齐敬之不由讶然,当即朝人群抱拳一礼,立刻又引得一片叫好之声,自近而远、许久方歇。 韦应典与獭公快步迎了上来,前者神采飞扬,后者面带忧色。 韦应典手里端着一碗黄酒,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贤弟打得好!这些水神跋扈已久,每年给礼部出难题最多的就是祂们,但凡大一点儿的水府就没几家不逾制的,如今竟然还敢肆意欺压百姓,早该得些教训了!」 他说着,将酒碗双手递向齐敬之:「方才未及为贤弟壮行,如今便以这碗曲阿黄酒恭贺贤弟凯旋吧!」 齐敬之亦是双手接过,酒碗递到嘴边一饮而尽,脸上的青鬼面甲竟是全无阻碍,看得韦应典啧啧称奇。 一旁的獭公则是先弯腰看了看金睛水蝯,见它虽然形容凄惨,一时半刻却还死不了,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半是庆幸半是惋惜地道:「总算尊驾出手有分寸,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韦兄稍待,等了结了此事,再与老兄痛饮!」 齐敬之将酒碗递回给韦应典,向獭公笑道:「年幼不敢称尊,獭公还是叫我齐敬之吧。眼下双方伤者遍地,实在不便到郡里报官分说,县里怕也做不得主。还要劳烦獭公设法知会郡守、镇魔都尉和洵江水神,让这些大人们来此共议一个章程出来。」 「齐某今日就在这里坐等,一应后果我自担之,绝不拍拍屁股就跑,让曲阿镇的百姓平白受了牵累。」 说罢,他就自顾自去寻了一块方石坐下。 「贤弟说哪里话!」 韦应典跺了跺脚,立刻跟了上去:「洵阳郡是愚兄的桑梓之地,贤弟为我乡中父老出头,事后怎能让你一肩承担?还是那句话,若是江神降罪,愚兄愿与你共担之!」 獭公也跟 了过去,摇头道:「那些大人怕是不会来!先前老朽就曾说过,曲江后湖的湖神之位是朝廷在洵江一系布下的棋子。」 他说着,目光投向一旁地上的金睛水蝯:「它与老朽这个守湖人自然就是江神与湖神的棋子。如今我们这些棋子未损,脸皮还没真个撕破,此事就算不得闹大,背后的执棋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场?」 齐敬之闻言一怔,指着金睛水蝯问道:「这也叫未损?」 他又指向那些伤者:「这还不算闹大?」 獭公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棋子之所以是棋子,只是因为身处棋盘,站住了当初执棋人落子的位置,眼下棋子尚在棋盘、一子之地未失,自然便是未损。」 「这一江一郡之间的默契打破容易,再想修复可就难了。那些大人要么一起来,要么一个都不会来,起码在事态明朗之前,怕是没人会因为老朽的一声传信就贸然前来。」 獭公同样伸手指向那些伤者:「如今只伤了这么点人,而且还只伤不死,无论如何都算不得闹大……」 一旁的韦应典毕竟做过京官,见识颇为广博,一听之下就明白了獭公的意思,只不过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就不免带着狐疑,当即出言打断道:「好一个事态明朗之前!獭公不会是想撺掇着我兄弟把那孽障给……」 韦应典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一来洵江水神的棋子可不就损了么?事情闹大了,可不就明朗了么?那些大人自然不能再装聋作哑,必定要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这是什么话?老朽岂是那等居心叵测的小人?」 獭公闻言不由气结:「若是齐小哥先前基于义愤,或在船上、或在江底,一时失手杀了这位神仆,多少还情有可原,郡县诸公和镇魔都尉尚能代为转圜。如今再要动手,咱们可就不占理了!当真不怕江神一怒,来个洪水滔天、糜烂百里么?」 「可莫要觉得老朽危言耸听,这洵江两岸真正安稳下来,也只是近一二百年的事!现任江神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可脾气再好祂也是江神,是国主亲封的洵江之主、一方神侯!」 獭公说着,竟还颇有些担忧地看了齐敬之一眼,语气中带着提醒规劝之意:「相比起真正的撕破脸,如今就只是伤了一位神仆、十几个在江上讨生活的寻常百姓,当真什么也算不上!」 齐敬之闻言不由默然。 虽说獭公话语之中透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冰冷,然而细想之下不无道理。无论那些大人物心中所想的是自家的官帽权位还是辖境里更多百姓的死活,只怕都不会轻举妄动、引起另一方的误会,反而将彼此间的争斗约束在底层,维持一个斗而不破,才最为稳妥。 「基于义愤……一时失手?今后遇上一心求死之辈,我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齐敬之朝獭公点了点头,就见这位老叟张口结舌地瞧着自己,脸上堆满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齐敬之不等对方开口,忽又话锋一转:「獭公,若是有一枚棋子私心作祟、背主欺上,险些将棋盘都掀翻呢?这些执棋人还能坐得住吗?」 他说着朝江水中一指:「此处江底藏着一座斩蛟镇煞碑,乃大齐钩陈院都统庞眉所立。不知何故碑文有损、蛟煞散逸,恰被这孽障发现占据,它不许百姓在附近捕鱼,可未必是为了它的鱼子鱼孙,而是想掩盖痕迹、独吞其利!」 对于齐敬之口中所谓的「私心作祟、背主欺上」云云,獭公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只道他说的是禁渔的规矩,待听到「斩蛟镇煞碑」时,脸色登时大变,到了最后已是面沉如水。 他当即沉声说道:「若是齐小哥此言非虚,应是开湖之举改变了周边的水脉地势,这才令那镇煞碑出了纰漏。一旦处置稍有不当,便要酿成 一场天灾浩劫,令这一江一湖之间立成泽国鬼蜮!」 说这话时,獭公猛地扭头看向金睛水蝯,目光中已带了几分厉色。洵江与曲阿后湖本就连通,又相距如此之近,他身负守湖之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齐敬之站在一旁,一直仔细观察着獭公的脸色变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的确不像是早就知情的样子。 这让齐敬之心中略松,却依旧没有急着将蛟煞已除的事情告知这位守湖人,而是摇了摇头:「若真如獭公所言,可未必是天灾,说不得便是人祸!」 「嗯?人祸!」 听到「人祸」二字,獭公的脸色愈发铁青,显然是想到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悚的可能,那便是当初开湖选址时有人包藏祸心,刻意隐瞒了镇煞碑的存在,甚至让相关知情人都闭口不言,并借着开湖时的响动遮掩,在水脉地势上动了手脚,悄悄将那蛟煞放了出来。 这位守湖人立刻坚定摇头,竟有些疾言厉色起来:「此事绝无可能!开湖这么大的事情,不知多少人盯着,想在其中动手脚不被发觉,难度不啻于登天!必定是因为这座镇煞碑的年代太过久远,上上下下已经无人记得,这才出了岔子……」 獭公忽地顿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即便事情当真如他所说,无人在背后捣鬼,可一旦此事闹大、传到了国主耳中,那位亲自踏查地势、奏请开湖的前任郡守、未来湖神,也少不得要落一个失察之罪! 虽然如今尚未酿出祸事,可湖神之位在前,朝堂上绝少不了弹劾攻讦! 獭公的这一番心境变化,可就不是齐敬之仓促之间能想明白的了。 他方才说此事乃是人祸,其实并没有对方想得那么深远。 他只是觉得,那镇煞碑上最关键的两个字明显被人故意毁坏过,「庞」字龙庭上一点、「眉」字尸额上一竖,相较别处都有明显磨损,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至于是何人所为,也许就是金睛水蝯这头偷吃蛟煞的孽障,也许另有其人,但总之绝没有怀着什么良善心思就是了。 幸而那蛟煞残余不多、又被金睛水蝯偷吃独占,并没掀起什么风浪,洵江水神派这孽障前来镇守湖口,也算是物尽其用、歪打正着。 单从这一点来看,金睛水蝯虽未必有护佑百姓之心,无形之中却尽到了镇守之责。 只不过看那团蛟煞情急之下反噬宿主的举动,便知金睛水蝯这种「尽职尽责」的隐患有多大了,若没有青铜小镜犁庭扫穴,洵江日后必定多事。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摇头道:「此事内情如何,仓促之间委实无从知晓,但毕竟事关重大,獭公还是先传信吧,等诸位大人来了再做计较,正好将这孽障隐瞒不报、逞凶伤人这两件事一并解决。」 闻言,獭公立刻摇头,压低声音道:「老朽以为,此事还是不要宣扬开来的好。依我之见,既然这镇煞碑是在洵江江底,咱们总不好管得太宽,私底下知会洵江水神一声也就是了……」 齐敬之当即一怔,先前还可说是高层默契、力避冲突,即便传信也不会来,可如今自己告知了部分内情,这位守湖人也明知蛟煞散逸一事干系极大,竟然依旧不愿意传信? 齐敬之不免心生疑窦,立刻扭头看向了韦应典:「韦兄以为此事该如何办理才妥当?」 韦应典在旁静静听了半天,又多少听过见过朝堂争斗,此时心里倒比齐敬之明白些。 他看了脸色奇差的獭公一眼,忍不住心生感慨,此刻眼前这位守湖人哪还有先前那等世外高人的模样? 笑白发犹缠利锁,喜红尘不到渔蓑! 这位守湖人早已满头白发,却依旧被名缰利锁紧缚,看似日日江边捕鱼、黄酒白鸡,逍遥快 活得紧,可该沾染的红尘不曾少了半点,甚至比常人还要多! 略作沉吟,这位性情豁达洒脱,于壮年辞官返乡的原礼部郎中轻叹一声,极为少有地肃容说道:「兹事体大,事关无数百姓生死,我辈岂能私心自用、擅专独断?獭公说要知会江神,这话自然不错,还请速速行事!」 他顿了顿,又看向齐敬之:「贤弟既然是麟州镇魔院一系,此次又是外出公干,想来定有紧急传讯之法,也请立刻施展,请洵阳郡镇魔都尉速至!」 「至于本郡郡守,未必愿意蹚前任的浑水,来与不来都是一样!」 中文網 第139章 道友 韦应典几句话的功夫,獭公的脸色已是数变,目光更是紧紧盯住了鬼面银甲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自然没有什么紧急传讯之法,若是此刻身处麟州,或许还能靠着于老城隍与孟夫子的面子,请阴司日游代为传递消息,城隍一系的鬼神虽不管人间事,但这等小忙应当还是能帮的。 如今洵江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怕是早就引起了本地阴司关注,没准儿只需燃起银煞血焰,就能瞧见一尊金甲人立在当空。 只可惜曲阿镇地处均州,与麟州近乎千里之遥,这交情怕是攀不上了。 齐敬之略一沉吟,忽地瞥见一旁獭公那患得患失的神情,心里就是一动,当即慨然点头道:「韦兄所言极是!我这就动用秘法,传讯本郡镇魔都尉!」 他说罢将左手一翻,银煞烛台立刻现于掌中。 「且慢!」 獭公见状,忽地上前两步,向齐敬之拱手道:「既然二位主意已定,郡城那边还是由老朽一并通传吧!」 同样是送信,由谁来送、信里又如何讲述今日之事,自然有着极大差别,眼见齐敬之不肯通融,这位曲阿后湖的守湖人立刻改口,要将送信之事揽下。 齐敬之心中一松,却依旧故作犹豫之状,片刻后才点头道:「我这秘法也委实不可轻用……既然如此,一事不烦二主,还请獭公速行!」 眼见那盏忽然而现的银烛台又倏然消失在少年刀客的掌中,獭公脸色顿缓,立刻点头道:「两位稍待!」 说罢,这位守湖人立刻走向了一个游方郎中,在他脚边的药箱里翻了翻,从中找出了一套开药方时所用的笔墨方笺。 不多时,獭公便写就了两张,小心翼翼地卷成卷儿,又从药箱里撕了两块白布,分别将两卷方笺包好。 接着,这位守湖人走到一个水獭洞前,伸手拔去了洞前地上的雉尾,朝洞内呼唤道:「小十七!」z.br>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水獭便爬了出来,直起上半身攀住了獭公的膝盖。 獭公却没理它,重新将雉尾插好,转身到江边捡了一条最小的鱼,将一卷以白布包好的方笺塞进了鱼腹之内。 「小十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状立刻伸出两爪,将小鱼接了过来,张嘴咬住了鱼头。 「还是送去西面十五里外的江神祠,交于老庙祝即可。嗯……路上离着左近的鱼鳖远一些。」獭公低声吩咐道。 「小十七」点点头,旋即扑通一声,钻入了江水之中。 獭公朝江水里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转身面向东南方曲阿后湖的方向,将手指放在嘴里,仰起头打了个响彻江天的呼哨。 不多时,一只白身黑翅的鸿雁就从那个方向飞了过来,落在了这位守湖人的肩头。 獭公将剩下的那卷白布方笺绑在了这只鸿雁的腿上,同样吩咐了一声:「送去郡守府正堂。」 鸿雁低叫了一声算是回应,在守湖人肩头一蹬,展翅飞上了长空。 獭公这连番举动堪称神异,不止是在近处旁观的齐敬之二人看得目不转睛,更远处的一众乡民更是静默无言,脸上尽是敬畏之色。 那些忙碌的医者亦是放缓了手里的活计,乃至伤患们的呻吟声都悄然低了几分。 「好一个鱼传尺素、雁寄鸿书!先前韦某只在书上见过,不想竟都是真的!」韦应典忽地开口,语气里满是赞叹之意。 獭公如释重负,转身看向两人,摇头苦笑道:「老朽既然做了这守户之犬,叫声自然得响亮些,让该听见的人都能及时、清楚地听见。」 他走到齐敬之身边坐下,叹息道:「今日尊驾能为了曲阿百姓 并那十几个渔夫一怒拔刀,老朽这心里其实是极钦佩的!只是这世间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刀砍下去,不知会砸翻多少人的算盘和饭碗!」 「哼,砸了也好!」 韦应典从一旁取了先前要的黄酒和烧鸡过来,见没有合适的石头,干脆席地而坐:「岸边百姓生计无着、船上渔夫命在顷刻,凭什么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还能华屋高坐、锦衣玉食?」 「若非今日齐贤弟一怒拔刀,谁能想到这江底下还藏着天大的隐患?日后一旦闹将起来,他们被砸的可就不只是算盘和饭碗了!若是依着我,这些人都该来我贤弟面前叩首谢恩才是!」 獭公闻言一滞,当即默然不语。若真要叩首谢恩,他这个守湖人不敢说是头一位,也肯定排在前列。 齐敬之摆摆手,不在意地道:「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我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事前没有思虑周详、准备万全,事中也没能义愤填膺、一时失手,此刻想来,多少有些莽撞了……」 「怎么,贤弟后悔了?」韦应典讶然看向齐敬之。 少年刀客当即摇头,一字一句道:「知行合一、俯仰无愧,齐敬之何悔之有?」 「快哉斯言!大丈夫立身天地间,这无愧二字最是要紧!」 韦应典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立刻倒了一碗黄酒在手,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淋漓而下,立时濡湿了大片衣襟。 獭公在一旁耳闻目见,饶是他满腹心事,依旧为其豪情所感,脸上不免稍稍动容。 齐敬之轻笑一声,心头忽生一念,当即开口赞叹道:「老兄天生豪气,实在令人艳羡,若是愿意修行,必定成就不小。」 韦应典一怔,却是摇了摇头:「我家不过一介寒门,幼时便只有读书做官这条路可选,后来入礼部做个郎中小官,耐不得那些森严规矩,又没有靠山倚傍,自知升迁无望,索性辞官回乡。」 「前些年,修行机缘也确实遇上了一些,可皆得卖身投靠,替那些世家添柴烧火、做犬守门,为愚兄所不取也!便是你们镇魔院的两部功法我也瞧过,可就我这性子,又哪里做得来钓叟、当得了老农?更遑论我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连这添柴做犬的资格都没有喽!」 齐敬之点点头,轻笑道:「我有一门残经,乃是偶然得来,据说若无原主许可便无法修成。然而我未见其主,修行此法却已有小成,且至今不曾有人寻来问罪。」 「此残经原本连第一境也不全,被我机缘巧合之下补上了一些,如今已能修至第二境,不敢说自出机杼、别开生面,但无疑正在试着走出一条新路。」 少年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淡然,却直如石破天惊:「这一门功法有隐患、无前路,但与你的性子颇为相合,不知老兄可愿学么?」 闻听此言,韦应典登时愣住,才倒上的一碗酒停在嘴边,一时间竟忘了喝,便连一旁的獭公也是双眼圆睁、惊诧莫名。 过了片刻,韦应典猛地回神,肃容道:「贤弟想要培植势力羽翼,甚至……开宗立派?」 齐敬之立刻摇头:「我自己亦不愿替人添柴做犬,又怎会以功法为绳索束缚兄台?不过是觉得彼此或可为道友,于道途上相互砥砺罢了。我修行日浅,一路行来虽多蒙先行者恩惠,但终究只是胡乱摸索、踽踽独行。前路漫漫,岂可无友?」 韦应典想了想,忽而指着躺在另一边地上的金睛水蝯问道:「我若学了贤弟的功法,能打得过这孽障么?若是不能,日后遇上类似的事,以我这脾气岂不是难得善终?」 齐敬之闻言略作沉吟,实话实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江底曾被这孽障驾驭蛟煞伏击,若非另有奇遇,未必能活着回到岸上。 哪怕不考虑江底的蛟煞,这孽障亦有第二境餐霞的修为,且已经吸纳部分蛟煞入体,筋强骨健、怪力无穷。韦兄即便学了我的功法,若无一柄利器在手、几分运道加身,到底谁把谁打趴下还犹未可知。」 「那就是有机会了!」 韦应典听了,反倒是哈哈一笑:「既然如此,若是他日那残经的原主前来问罪,愚兄自当与贤弟共担之!」 说着,他便长身而起,向着齐敬之一揖到地:「正所谓达者为先,韦应典见过道兄!」 齐敬之立刻起身,抱拳还了一礼。 两人复又坐下,气氛又与先前不同。 眼见不过三言两语之间,齐敬之与韦应典就定下如此大事,极为契合、无比珍贵的功法说送就送,来历不明、胡乱拼凑的残经说学就学,明明一个要拉另一个试验功法、替死垫背,另一个却毫不在意,只关心能不能把别人打趴下,一旁的守湖人不免瞠目结舌。 一约既定,齐敬之便将这件事暂且抛在了脑后,转而问道:「两位可听过大齐钩陈院这个衙门,可知晓庞眉其人?」 听他有此一问,獭公收拾好情绪,摇摇头疑惑说道:「斩蛟镇煞理应是镇魔院的职司,实不曾听说过什么钩陈院。」 韦应典则是在冥思苦想,片刻之后才迟疑道:「勾陈六星,乃六宫之化、帝之正妃。故而《乐纬》有载,勾陈「主后宫」。可听贤弟所言,这分明是个掌兵权、设都统、主杀伐的衙门,又与后宫有关……难不成是哪位先王用来护卫宫禁的国主亲军?」 他拍了拍脑袋,又摇头道:「真是怪了!礼部收藏有大齐历代典章制度,其中就有衙署官制,我多少也曾翻阅一二,可从未看见过这个名号,起码上溯三五百年,包括今上在内的三位国主临朝期间,都不曾有此设置。」 「再往前……我涉猎不多,可就不大清楚了,若是真有这个衙门,只怕距今已经相当久远,那位庞都统……恐怕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古人了。」 见两人竟然都未听过钩陈院这个衙门以及都统庞眉,齐敬之点点头,又开口问道:「獭公,你久在江边捕鱼,可曾见过一只黑毛长臂、赤眼大耳的怪物?」 獭公闻言皱起眉头,思索道:「来往江上的船夫渔娘倒是时常提起,附近水中常有一只生着黑毛的爪子伸到船上讨要吃食,却无人见过其全貌。我受身份所限,从不到江上去,也就只是听闻,还以为是水鬼江伥之类。因为那只黑毛爪子从不伤人,我只道是那神仆镇压得力,是以尊驾欲入江追杀时,我才以此为由出言相劝。」 「原来如此。」齐敬之微微颔首,又看向韦应典。 韦应典见了,略有些迟疑地道:「听贤弟……啊!听道兄所言,此物有些像是魍象。如果道兄是在镇煞碑附近见到,那就更加八九不离十了。」 齐敬之闻言心头一动,不由追问道:「这又是何故?」 韦应典立刻来了精神:「说来惭愧,我能知道魍象此物,还是拜礼部的差事所赐。」 「所谓魍象,乃是一种经常在陵墓中出没的异类,身量如三岁小儿,赤目、黑色、大耳、长臂、赤爪,据说是木石之怪,更有传说此怪最恶,不仅以人为食,更喜食亡人肝脑!」 「好在魍象并不难对付,此怪最是畏惧松柏与猛虎,故而礼部每年会同工部修缮先王陵寝时,必要查看陵寝各处的松柏木是否有缺、神道路口上的石虎是否受损,这一木一石虽不起眼,却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齐敬之不由点头赞叹:「韦兄果然见识不凡!我遇见的那只黑毛长臂怪物就是守在镇煞碑附近。」 「这就能对的上了!」 韦应典这位原礼部郎中脸上微露得意之色,抚掌道: 「毕竟那镇煞碑勉强也能看做是蛟龙之墓,想来那所谓的蛟煞与尸气也差不了太多。以我猜测,道兄遇上的那只魍象,应是被这头金睛水蝯降服,用作守碑之犬了。」 「道兄试想,魍象此怪虽然对墓主有害,但有它在附近镇守,其余水鬼江伥就不敢来了,那孽障要独占蛟煞岂不更加容易?」 他说着又看向獭公:「也难怪獭公说那孽障管束水鬼江伥得力,有魍象在此,那些鬼物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至于魍象自己,有蛟煞可以分润,自然也顾不上吃人了。」 说到这里,韦应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虽然不吃活人与亡人了,但若是碰上什么新鲜玩意,譬如……炒蚕豆之类,没准儿也会换换口味?」 第140章 男儿握刀心如铁 闻言,齐敬之不由哑然失笑。 虽不知江底那只魍象是不是真的有了蛟煞就改吃素了,但畏惧松柏与猛虎倒是千真万确。 在江底石室时,它被缭绕着青气的牛耳尖刀钉在胸膛,登时炸得尸骨无存,就只剩下一团黑红之气,委实惨烈得紧,原来是遇到了齐虎禅与松柏甲木之气这对克星啊。 松柏甲木之气就不消说了,便是齐虎禅,当初齐敬之为其藏锋时,还曾对其言道,先前所戮陈二、路云子并狐、虎、驴诸妖之中,唯虎僧尚有可观之处,望幼弟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久而久之,齐虎禅灵性之中生出几分勇猛精进的禅虎之意,倒也不足为奇,以至于在牛耳尖刀渐复旧观乃至更上一层楼之后,赤金珠上的那只金虎对齐虎禅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亲近之意。 这一节且略过不提,齐敬之还注意到,韦应典并没有提到「烹之吉」,许是连大齐礼部都不知道这茬?否则哪还需要年年查看先王陵墓的松柏、石虎,还不早就故布陷阱、日夜蹲守,来一只烹一只,直到将这种食人的怪物烹绝为止? 念及于此,他又不免想起了那条据说呼名则吉的青蟒升卿,也难怪它不喜欢钱小壬总是以唤它名字为乐了。无论传说是真是假,那条青蟒怕是没少因此遇到麻烦,说不得就有人想把它捉回家养起来日日呼唤。 三人就着魍象的话题闲聊了片刻,眼见那些大人们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就不免有些沉默。 因为短时间内没有热闹可看,便连不远处围观的乡民也渐渐散去了不少,毕竟都要为一家老小的三餐奔忙,委实没有多少闲工夫耽误。 韦应典最是豁达,摆好酒肉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獭公见了,许是觉得万事已经不由自主,也索性放开襟怀、苦中作乐,拿着酒葫芦与韦应典拼起酒来,倒也恢复了几分初见时的高人气度。 他一边喝一边朝那些依旧提着鱼篓等待的伙计们摆摆手,话音里竟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都别等了!今日之后,要么连老朽也不能再于洵江中捕鱼,要么就再无这不许人捕鱼的规矩,尔等自然有的是地方买鱼去!」 听獭公这么一说,安静许久的人群登时沸腾,就连一些原本已经离开的人也顿住脚步,满脸希冀地回转了江边。 齐敬之陪着两人吃喝了一会儿就放下酒碗,静坐在方石上,将绝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到了灵魄面具之中。 他方才既然已经许诺传授韦应典《仙羽经》,自然不会敷衍了事,比起将经文默写出来让这位老兄自悟,使用灵魄面具无疑是更好的办法,毕竟他还要尽快赶往辽州,不能因为传经耽搁太久。 灵魄面具之中,路云子的残念不仅曾被齐敬之多次查阅,更先后被银伥婉儿的怨毒阴风、白仙教圣女蕴藏《虬褫乘云秘法》的残念以及巢州辟邪都尉辛长吉的心相威压连番摧残,早已是面目全非,虽然依旧可以作为齐敬之魂魄心念的屏障,但其演法之能却已废了大半。 「以灵魄面具传法固然极佳,然而路云子的残念已不堪用。好在我如今心骨已成,更在餐霞一道上有了不小心得,对自身的念头、气血乃至体内灵气掌控日深,或许可以试着将自身的记忆存入其中,彻底取而代之、消除隐患……」 齐敬之想到就做,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急着将路云子的残念峰峦、婉儿的怨毒阴风径直扫地出门,而是努力催动起怒鹤心骨,尝试着先将自己在小松山中习练飞鹤拳、陷入顿悟之境的记忆提炼出来,看看自己的念想能不能在灵魄面具中化为新的山峰。 令齐敬之颇为欣喜的是,如今他的心念有了怒鹤心骨的统合,堪称如臂使指,再加上以《虬褫乘云秘法》拨弄天地精气、从中一点一点 提炼松柏甲木之气的经验,提炼念想这一步竟然出奇顺利。 随着怒鹤翩然而舞,有关飞鹤拳的种种体悟便自齐敬之的心头流淌而过,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甚至连当初他顿悟时产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诸多妙悟都尽在其中,一时间竟有了温故而知新这等意想不到的奇效,使他对飞鹤拳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这心骨果然玄妙!竟能高屋建瓴,将我一身所学尽数融汇其中。因诚而明、缘理而会,提领顿之、百毛皆顺!」 齐敬之心中涌现无边喜悦,当即将这些拳法感悟注入到了灵魄面具之中。 下一刻,就见由路云子残念幻化而成的群山之中,忽有一峰拔地而起,光华绚烂、灿若烟霞! 若是细看,那座烟霞孤峰之上隐约可见明月高悬、篝火摇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松林间行拳走架。 只见他以双臂为羽翼,时而滑翔、时而跳跃,时而拍击水浪,动作轻灵而舒展,恍若一只体态轻盈的白鹤,飘飘然欲上九霄。 某一个时刻,少年陡然舒展双臂、振翅欲飞,整个人凭空长高了一截,两条胳膊也伸长了几分。 与此同时,烟霞孤峰上下更隐隐回荡起少年的吟诵声:「鹤之上相:隆鼻短口,则少眠;高脚疏节,则多力;露眼赤睛,则视远;凤翼雀毛,则喜飞……」 霎时间,周边或黑或灰的峰峦如避蛇蝎,立刻让这座烟霞孤峰周围空出了好大一片,原本于峰峦间呼啸盘旋的怨毒阴风亦是退避三舍。 见状,齐敬之哪还有半分迟疑,立刻以怒鹤心骨观想起鸣鹤法的种种法门体悟。 不知过了许久,又一座色若烟霞的山峰突兀出现在灵魄面具的小天地中,与飞鹤峰相对而立、斗艳争奇! 在这座新出现的鸣鹤峰上,有关少年的玄奇景象就更多了。 月下松林中,陷入顿悟之境的少年半梦半醒,身躯载浮载沉,口中呼吸吞吐之声渐趋响亮,最终化为一声清越的长啸,声震四野、群鸟惊飞。再睁眼时,他已站在一株参天古木的树冠上。 奔腾纵跃间,少年落地为沉、沉则吞气,抬脚为浮、浮则吐气,如同一只贴地滑翔的大鸟,飞快掠向前方那只断了一爪的白狐。 神庙大殿前,少年辗转腾挪、忽东忽西,沉重滞涩的长刀宛若一只灵动的翅膀,配合以鸣鹤法加持的雄浑力道,忽然一刀斜刺而出,在甲士伥鬼的钢刀上一啄,立刻令对方虎口崩裂、钢刀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又是不知多久过去,第三座山峰亦即洗翅峰浮现而出。 这一座山峰远较飞鹤、鸣鹤二峰为高,才一出现,就宛若一座山脉之中的主峰,将前两峰覆压在自己的山影之下。 紧接着,一声「刚柔相济定心神」传遍了整个洗翅峰。 深山古庙,少年面对食人成瘾的贪婪虎精,强横无匹的力道浸透刀锋,化为一式势大力沉的横扫,爪牙欺白刃、白刃不相饶! 山道荒宅,少年自漫空烟尘中现出身形,脚踏云蛇雾虎,手中高举长刀,朝着吃人满门的黑驴精决然劈下! 李园银窖,少年气血鼎沸,以牛耳尖刀在白发老妪的眼眶中一绞,一声「吾弟何在」,欢快刀鸣响彻暗室。 升仙石洞,洗翅劲汹涌灌注于少年右臂,牛耳尖刀凶狠扎透蛇躯、钻开石面,硬生生将那条毒杀李璜、将老魏化蛇的虬褫钉在了石床之上! 渐渐的,飞鹤、鸣鹤、洗翅这三座烟霞奇峰的山体渐渐相连,化为一座先前只存在于齐敬之念想里的仙羽山! 「仙羽者,鹤也。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仙羽经》的总纲在这一山三峰间回荡,经 久不绝。 凝神望着这座独属于自己的仙羽山,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浮现在少年心头,其中绝大多数竟都与妖魔邪祟有关。 然而他一路行来,听过见过的妖魔之事又何止这些? 路云子吞人灵性精血,孟夫子曾被摘走心肝,侯典史家的书鬼登堂入室,唤人蛇、比高蛇、白仙教假托升仙之名暗行害人之举,三眼石人偶摧倒戴山一峰、毁去长清观,山中雄魂左将军虽未杀人却也不会拒绝人耳血食…… 便是眼前,亦有江船之上、神仆逞凶,江水之下、蛟煞横行! 齐敬之此生都不会忘记,老魏……老魏可就是惨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他没能救下老魏,如今又何忍那神婆死在自己眼前? 「山川不驯,妖魔横行!」 「又有或人或神,心如鬼蜮,视人命如草芥!」 「陈二之流肆意妄为,虎君诱人穿上花衣,婉儿生父将女儿炼为银伥,元少君一怒摄走吴山水气而致数郡大旱,事后尚能免死,数十年后功力尽复,认下焦婆为母,竟成一段佳话,便连那三眼石人偶也能成神封侯,如此嚣张跋扈,又岂会善待山民百姓?」 「世道如此,我辈男儿握刀何用?」 齐敬之念头涌动,一颗道心却愈发坚如铁石。 「朝堂诸公大局为重,或可视而不见,只以镇魔院勉力维持局面,以城隍侵山、开湖分水等法徐徐图之……我却身份低微、见识有限,不过一介山野匹夫耳,自当一怒拔刀、渡此乱世!」 少年心意既定,再次望向仙羽三峰,只见山岩崖壁又生变化,愈发竖直高耸、宛若斧凿刀削,隐隐带着杀伐气。 用这样一座仙羽山抵挡恶意、拱卫心魂,料想要比路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残念峰峦强得多了。 少年诵经、鹤唳长空,自然也不是婉儿那些许怨毒阴风可比。 齐敬之略作沉吟,便决定到此为止,不再向灵魄面具之中灌注记忆念想。 这也是为了不局限住韦应典的道途,无论是成就怒鹤心骨之后的诸般经历,还是启灵、餐霞乃至烟霞羽衣、《万壑松风》等诸多法门,这些于齐敬之而言,自然是再契合也没有,却未必适合韦应典这位豁达洒脱、见识广博的原礼部郎中。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世上不该只有怒鹤。我不过是领韦兄入门,今后的道途还是让他按照自己的心意而行吧!」 于是,那座最为高耸奇绝的洗翅峰峰顶之上便只有一碑,其上亦只刻着那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既然此法可行,那么接下来便是打扫干净屋子来待客了!」 齐敬之念头一起,仙羽三峰登时光芒大放,诵经与鹤唳之声亦随之响彻这片小天地。 面对这种从腹心处发起的清洗,路云子残念的表现比之当初面对辛长吉的心相时还要不堪。 没有主心骨的残念群峰立刻土崩瓦解,当场就消融了一大半,残余土石亦被排挤而出,具象为密密麻麻的青色光点,被江风一吹,立时消散于真正的天地之间。 至于根基更为薄弱、本就是无源之水的怨毒阴风,就更是全无反抗之力,比路云子残念消亡得还要早了数个呼吸。 灵魄面具内的小天地,至此焕然一新。 于是,当齐敬之将心神中从灵魄面具撤出,重新睁开眼睛时,就看见韦应典正一脸惊愕地盯着自己。 「嗯?韦兄瞪着我作甚?」少年不由疑惑问道。 「啊!道兄醒了?」韦应典倏然回神,目光却依旧不离齐敬之脸上的鬼面。 他半是尴尬半是好奇地道:「道兄闭目静坐许久,我等本不敢打扰, 只是你这脸上的青鬼面忽然就起了变化,先是一只凹眼由青转红,接着另一只也化为赤红一片。」 「我二人心中惊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提醒,道兄的鬼面就突然化作了半青半红,接着便如走马灯一般,忽青忽红、时青时红,青中有红、红里泛青,看得我等眼花缭乱!」 「如此轮转半晌,到方才又是一变,那些青色不过瞬息之间就被尽数挤了出来,如今只剩赤若云霞的一片丹红!」 听这位老兄说得有趣,齐敬之忍不住会心一笑,可惜被赤鬼面甲遮挡,在场无人得见。 「等日后再见到松龄县阴司那位速报司主事时,倒是可以跟祂比一比谁的脸更红!」 「待此间事了,韦兄得知学我功法需戴上这赤鬼面甲,不知他还能不能这么诙谐从容?」 齐敬之正觉有趣,忽听耳边浪涛声大作。 三人连同这岸边的众人齐齐转头,穷极目力向西望去,就见在那天与水的连接之地,一条横亘两岸的醒目白线正似慢实快地汹涌而来! 天色陡然变得阴沉,细若牛毛的雨丝落了下来,让人心中顿生凉意。 獭公猛地站起,脱口而出道:「洵江水神到了!」 中文網 第141章 洵江水神 齐敬之也跟着站起身来,迈步走到江边,朝西面的江水之际望去。 只见正有一道几乎与江岸齐平的浪涛极速奔来,原本昏黄浑浊的江水翻腾上涌到浪尖时,已化为一片雪亮的霜白。 浪涛之间赫然有一个赤裸上身的高大男子显出身形,头上呈黄黑之色的长发随着风浪高高扬起。 在齐敬之看到对方的时候,那男子也将目光投向岸边人群,几乎是瞬息间就锁住了江边那个银甲赤面的身影。 男子立刻呼啸一声,身躯猛地从浪涛中冲出,在江面上纵掠如飞,向着齐敬之急速奔来。 无数惊呼登时从岸上的人群中响起,声浪之大竟将江上的浪涛声都压了下去。 只因那男子自腰以下,赫然是一具四爪踏水、遍生黄鳞的兽躯。 对这些生长于洵江之畔的乡民来说,去江神祠里上香供神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洵江水神踏浪而来,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见洵江之上浊浪翻涌,半人半兽的江神气势汹汹地踏水而来,岸上乡民皆忍不住面露惊骇畏惧之色,不由得齐齐向后退去。 短短十数个呼吸之后,洵江水神已经奔到近前,头顶黄黑长发乱舞,脸上则是连一个表情也欠奉。 祂没有上岸,而是将身下四只漆黑犹如铁铸的利爪在江水中重重一踏,倏然止住了身形。 霎时间,齐敬之面前的江水轰然炸开,浪花溅起足有三四丈高,眼看就要化作一场倾盆雨,劈头盖脸地朝着岸上的几人落下。 这位洵江水神甫一到场,便是先声夺人,要给眼前的少年刀客一个下马威! 见状,齐敬之心头一凛,身上立刻泛起灿灿霞光。 他不假思索地在胸口一抓,将刚刚浮现而出的烟霞羽衣扯下,随即抬手一抖,重又将其化作了一匹光华灿灿的灵气长布。 薄如轻纱的灵布极力延展,不仅护住了岸边三人的头顶,更将一旁的医者与伤患都遮盖在下。 说时迟那时快,瓢泼一般的江水已是砸在了烟霞长布之上。 众人只觉正置身于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之中,屋外正值风雨大作,湿冷水气随风袭入,令人心中发紧、遍体生寒。 好在破屋也是屋,虽然不可避免地漏了些雨水下来,却终究抵挡住了这场骤雨的侵袭。 洵江水神面无表情地站在岸旁江水中,抬眼朝那匹烟霞长布粗略一瞥,旋即便盯住了齐敬之脸上的赤鬼面甲。 祂沉默片刻,方才泠然开口,嗓音幽远而清冷:「若不是气息不对,本座还以为阴司鬼神们将手伸到我洵江里来了!」 一句话出口,洵江水神忽又顿住,眉头皱起,仰头朝半空中喝道:「今日之事,郧乡阴司有没有参与其中?」 伴随着这一声质问,先前洵江上的那道白浪终于姗姗来迟,从江神背后呼啸而过,愈发衬得这位神侯威严深重。 闻听此言,被无视了的齐敬之心头一动,知道自己的灵魄面具终究还是让对方起了疑心。 他探手将几乎被江水压至头顶的烟霞长布收回,这才有余暇仔细打量面前的洵江水神。 这位神灵长得极为高大,容貌也堪称英俊,还有一身棱角分明的腱子肉。 祂头上随风飘扬的其实不是长发,而是一根根如筷子粗细、呈黄黑之色的奇特触须。 随着江神止步江边,这些触须渐渐从飘在脑后转为竖直向上,如水草般当空招摇。 至于祂下半身黄鳞黑爪的兽躯,更是颇为魁梧雄壮,只可惜齐敬之见识有限,委实不知这是哪种异兽的躯体。 就这么一打量的功夫,不远处半空中便有一个声音恭敬答道:「洵侯 明鉴,我家伯爷绝不敢违逆大齐祖制、国主严令,擅自插手人间之事。」 那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郡城隍那里亦不曾有钧命降下。」 「哼!说得好听,你们插手得还少么?曲阿后湖尚未开完,旁边那片山却先一步被你家城隍收入囊中了!若非那口***泉如今被湖水围住,其中水灵之气的归属还真不好说!」 洵江水神冷笑一声,眉头却已是舒展开来。 祂的目光在獭公身上略一停顿就移开,转而投向了不远处兀自躺在地上的金睛水蝯。 「真真是个废物点心!」 洵江水神低声骂了一句,伸手朝着金睛水蝯一抓,当即将其摄了过来。 祂攫住这位神仆的脖颈,上下仔细打量了片刻,脸上便有惊怒之色浮现。 接着,这位洵江水神忽地扭头看向齐敬之,脸上森然一笑,嘴里尖牙绽放寒光:「麟州镇魔院好大的威风,竟然不远千里来我洵江,替本侯教训起家奴来了!」 「怎么?如今本侯已经亲来领罪,这位大人连面都不肯露么?」 这话一出,满场寂静,唯余江风猎猎,好似大雨将来。 齐敬之昂首立在江边,只觉庞大威压迎头扑至,恍惚间竟是化为一道黄黑色的怪风,狠狠撞上了赤鬼面甲。 灵魄面具中的那一方小天地登时变色,烟霞赤色被黄黑妖风团团笼罩,一山三峰齐齐摇动。 下一刻,仙羽山间那些或刚刚一刀摧伏猛虎、或正在挥刃超度银伥的诸多少年身影齐齐一顿,继而同时转身,或展拳脚、或执兵刃,如同一只只怒而振翅的仙鹤,迎着山外吹来的怪风悍勇扑击。 与此同时,一声声怒意勃发的鹤唳上达九霄、广布四野。 这一幕在外头的一神并众人看来,便是少年刀客的赤鬼面甲忽然转作黄黑,直好似雨云密布、遮盖日光。 然而不过瞬息之间,那层阴暗厚重的黄黑雨云中就透出了一抹赤色,而后这抹赤色更极为迅速地晕染开来,将大量雨云变作了成片成片、宛若丹朱的彤云。 到了最后,更好似有一轮赤色大日从云层里钻出,朝阳初升、其道大光,将一切阴霾尽数照破! 赤鬼面甲尽复旧观,眉眼狰狞、赤光灿灿。 「嗯?」 见状,洵江水神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个分明只是第二境、连心相也未曾显化的少年刀客来。 在祂看来,无论是所修行的功法极为高妙,还是那张赤鬼面甲有古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驱除第三境神侯的一缕心相威压,这个自称来自麟州镇魔院的少年刀客必定极为不凡。 于是,洵江水神收敛笑容,将齐敬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 祂才要开口,却被面前的少年刀客抢了先。 当即,江上一神并岸边众人皆听见了齐敬之沉静端肃的嗓音:「敢问神侯,这洵江水神之位从何而来?」 江神闻言,登时眉毛一扬,脸上便有怒气显现:「你问这话,究竟想说什么?」 齐敬之朗声一笑,朝身后鸦雀无声的乡民们一指:「这些百姓皆在洵江两岸讨生活,喝的是洵江水,吃的是洵江鱼,亦有亲眷葬身江中,或成了鱼鳖之食,或做了江神治下的水鬼江伥。这些百姓对神侯既敬且畏,立庙祭祀、香火不绝。」 「如今当着他们的面,在下斗胆再问一句,洵侯尊位从何而来?」 洵江水神顺着少年刀客的手指朝人群一瞥,神目中散发淡淡神威,吓得乡民们再次齐齐后退。站在前排之人退无可退,其中有不少立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掌握着洵江两岸不知多少黎民生计乃至祸福生死的江神收回 目光,沉声说道:「本侯这个江神,自然是洵江眷顾、孕育灵躯,国主垂青、金册敕封!至于你所指的这些人……」 祂的语气转作淡然:「本侯乃是天生天养、自修自成,区区黎民香火无足轻重,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便知这位洵江水神虽然桀骜,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有一位阴司鬼神、一位曲阿后湖的守湖人连同他这个所谓的麟州镇魔院来客在侧,对方也不敢不敬大齐国主。 少年心里一松,当即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庄严肃重:「虽是锦上添花,但那些香火供奉终究是百姓们的一片诚敬之心!」 「神侯既然收下了,理应对两岸的生民照拂一二,缘何纵容神仆为祸,不许百姓在曲阿镇左近江中捕鱼?」 闻言,洵江水神立刻皱起眉头。 几年前的开湖之举,虽然长远来看对壮大洵江的力量有利,但短期之内洵江之水却不可避免地要填补曲阿后湖这片新拓之地,本应归属水府的湖神尊位又被朝廷拿去,作为近乎割据的一方神侯,洵江水神自然是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为自家争取了不少好处。 至于祂派出镇守湖口的金睛水蝯在曲阿镇禁渔一事,无论是洵江水府一系还是洵阳郡的人族官员,其实都没当成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添头而已,哪里值得大人物们分神,平白坏了开湖分水的大事? 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双方白纸黑字立下的文书契约,真要论起来,无论法理还是情理,接受了国主金册敕封、享受了百姓香火供养的洵江水神其实并不占理。如今此事被拿到台面上说嘴,在场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倒也当真不好直接反驳。 洵江水神虽然桀骜,但可不傻,自然不想做那出头的椽子,引来朝廷的额外关注。 祂当即无视了齐敬之的问题,出言反问道:「你姓甚名谁,在麟州镇魔院位居何职?本神乃是国主亲封的侯爵,你方才见到我,一不见礼、二不问安,本侯尚不曾盘问你,你却抢先质问起我来,这就是镇魔院的行事规矩?」 既然不能回避神位乃是国主敕封这个事实,洵江水神索性端起了侯爷的架子,来了一个以权位压人。 闻言,齐敬之尚未及答话,立在他侧后方的韦应典却忽地上前两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他脸上堆满笑容,朝洵江水神深深唱了个肥喏:「侯爷在上,礼部郎中韦应典有礼了!」 听到韦应典的官职,洵江水神登时一怔,旋即立刻将齐敬之抛到了一边,瞪着韦应典恨声说道:「本侯每年给礼部的年敬可从未短少!我那水府大殿不过是多加了几根柱子、多开了两扇门罢了,非要揪着这么点小事不放,还亲自派人过来寻本侯的错处?」 好在这位江神恼怒之余尚有分寸,只是出言喝问,并没有对韦应典出手。 韦应典直起身来,脸上笑容更盛,连忙摇头道:「侯爷说哪里话!洵江水府的名声在礼部向来不差!水府殿宇且不论,下官可是听说了,洵阳郡城外那座新落成没几年的江神祠修的就极是规矩,房檐上的立兽竟只比侯爵规制多出了一只!」 「如侯爷这般谦逊守礼的水神,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下官与同僚们谈及此事,那可是交口称赞啊!」 听他这么一说,獭公这位守湖人不免面色古怪起来,齐敬之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去看这位刚刚被他引为道友的老兄。 另一边,洵江水神的脸色立时有所缓和,对韦应典的身份信了九成,毕竟除了礼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谁会天天盯着别人家的屋檐不放? 至于洵阳郡城外那座新建成的神祠,自然便是洵江水神答应开湖的报酬之一了。 当初双方掰 扯良久,到了还是前任洵阳郡守退让了一步,暗中答应了那几处无伤大雅的小小逾制,否则若是当真建成一座合乎礼制的神祠,怕是要被左近的水神们嘲笑几十年。 被韦应典这么一打岔,洵江水神先前刻意摆出的威势不知不觉就弱了几分,忍不住出言问道:「那韦郎中此番所为何来?」 祂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了始终默不作声的守湖人,狐疑道:「老郡守身体强健,离着建庙归位还有好些年呢吧?」 獭公立刻躬身回话:「老郡守自然康健着!关于湖神庙的选址,去年礼部已派人来看过,想来今年就会由国主先行定下规制、赐下图纸,交由郡里县里慢慢筹备兴建,等将来老郡守登神,便可直接迎法身入庙升座了。」 洵江水神微微颔首,又转头看向了韦应典。 这位刚刚自行「官复原职」的礼部郎中不慌不忙地又施了一礼:「侯爷容禀,下官祖籍便是洵阳郡,这一趟出京乃是领了礼部的外差,正好也顺道回乡祭祖,算是公私两便。至于这外差为何……」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凝重,伸手朝江水中一指,郑重说道:「年前礼部清理陈年卷册,忽然翻出一本钩陈院的旧档,言道洵江底下有一座斩蛟镇煞碑!」 说到此处,韦应典的神情愈发忧虑:「这一翻查旧档不要紧,钩陈院立下的镇煞碑距今何止五百年,期间无论钩陈院还是礼部,竟是从未派人修缮过!若是被魍象一类的精怪趁虚而入,怕是立有不测之祸!」z.br> 「届时侯爷被国主责问,吃些挂落也就罢了,可一旦被那蛟煞成了气候,动摇了侯爷的神权,那可就糟糕至极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韦应典一眼,心里更是暗暗惊叹:「这位老兄可真他娘的是个人物啊!」 第142章 翻云覆雨 韦应典这一番作态与说辞,不单是齐敬之叹为观止,便是站位稍稍靠后的獭公亦是一脸始料未及、大受震撼的模样。 先前这位守湖人仓促传书,一张方笺又是字数有限,也就不曾提及韦应典这个无足轻重的去职小官,不成想竟被此人抓住机会,以如簧巧舌一顿胡侃、倒果为因,偏偏乍听之下又是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服。 反正看洵江水神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这位神侯明显是信了! 獭公甚至怀疑,自己的方笺经由老庙祝转告时,洵江水神怕是才只听了个开头,一得知自家神仆因为曲阿镇禁渔这等小事,竟被镇魔院打得重伤垂死,立刻怒由心起、驾浪奔来,根本就不知晓方笺后半截着重讲述的斩蛟镇煞碑一事。 否则依照常理,这位江神甫一赶到,就该去江底寻镇煞碑才是,而不是先来找齐敬之兴师问罪。 果然,洵江水神的脸色很快就阴沉了下来,死死盯着手中的金睛水蝯,双目之中闪过一抹厉色。 祂忽地伸出另一只手,在金睛水蝯的脑后狠狠一抓,当即撕扯下几块黑鳞并底下干瘪的血肉。 金睛水蝯自上岸之后,便将那对金色怪眼闭了起来,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哪怕方才自家主神亲至,甚至抬手将它摄在掌中,也依旧闭目不动、恍若不知。 此时骤然吃痛,它才忽地睁开眼睛,张嘴狠狠咬向洵江水神的手腕。 「嗯?」 洵江水神攫住金睛水蝯的手掌骤然一紧,指尖深深嵌入这位家仆的脖颈,粘稠的黑色污血登时从几处血洞里渗了出来。 旋即,本就虚弱至极的金睛水蝯惨叫一声,竟是两眼一翻,当场疼晕了过去。 「不知死的东西!」 洵江水神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金睛水蝯的鳞片和血肉拿到眼前端详片刻,又凑到鼻尖嗅了嗅,最后干脆将之放进了嘴里。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响起,坚硬如铁的黑鳞被这位江神咬得粉碎,暗沉发黑的污血裹带着碎渣从祂两边嘴角淌出,流到了下巴上。 洵江水神立刻伸手在嘴巴和下巴上一抹,继而伸出舌头一舔,便将嘴角残余的污血卷了回去。 嘴里的东西尚未嚼碎咽净,祂的脸上却已再不复先前的从容,除了难以抑制的怒意,还明显多了几分急切。 祂当即转身,就要提着脑后生反骨的家仆入水查看。 「且慢!神侯无须忧虑,那江底的蛟煞已被我除了!」 齐敬之知道对方一旦下到江底,蛟煞已除的事情就瞒不住,反正獭公给郡中的鸿书已经寄出许久,想必郡守与镇魔都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召集这些大人物前来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达到,索性直接交了底。 这话一出,不止是獭公满脸震惊,韦应典同样有些错愕,当即扭头看向齐敬之,目光里带着探寻之意,似乎是想确认少年所言是真是假。 洵江水神身形一顿,猛地回转过来,脸上既惊且怒:「镇压了几百年尚不曾磨灭的蛟煞……被你除了?」 「真是笑话!」 不等齐敬之回答,祂已是怒极而笑,唇齿间兀自有肉渣和血渍残留。 这位洵江水神轻蔑地看了齐敬之一眼就移开目光,朝向韦应典森然问道:「方才韦郎中莫不是在消遣本侯?又是恫吓、又是卖好,空口白牙地说了半天,什么陈年旧档、不测之祸,什么听也没听过的钩陈院,如今却告诉本侯那蛟煞已除?」 「本侯虽然年少、登神时日尚短,却也知道水蛟乃是一江气运所钟,一旦被斩必招江怒,死后残灵成煞,更是怨毒百结、万难解脱!」 祂伸手指着齐敬之:「就凭一个区区第二境的镇魔院修士?若 是真有这么容易,还叫什么镇魔院,直接改成诛魔院便是,也不必张口闭口就拿伏魔井吓唬人了!」 又一次被洵江水神小觑,齐敬之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波澜,对于这等割据一方的桀骜水神,又是自修自成的第三境大修士,只讲道理是无用的,还需以力量震慑。 有力量做支撑的道理,才有可能成为人人尊奉的大义。 方才韦应典那一番说辞,正因有了大齐礼部乃至国主为后盾,才会被洵江水神听进耳中。 及至更早之前,这位江神没有一来就对齐敬之下杀手,而只是以心相威压做下马威,甚至被少年以国主敕封、百姓供奉的大义相责之后,依旧没有恼羞成怒,也自然是因为少年打着的乃是镇魔院的旗号。 然而也仅此而已,齐敬之在修行上毕竟与江神差着大境界,而区区一个无品级的缉事番役,与对方的侯爵神位相比更有云泥之别,想要妥善解决今日之事,让曲阿百姓不至于被迁怒,还需继续借势、勉力周旋。 于是,少年迎着洵江水神的手指,抱拳为礼,淡然说道:「大齐麟州镇魔院缉事番役齐敬之,见过洵侯。」 「洵侯明鉴,韦郎中所言句句属实,那江底的蛟煞确已被我所除。洵侯若是不信,此时江底水草中应当还有身具煞气的水族潜藏,待会儿一探便知!」 「缉事番役?不是缉事郎中?」 在场的一神两人自然知晓何谓镇魔院的缉事番役,一时间都惊讶莫名,委实想不明白以齐敬之的修为境界、又是大齐国姓,即便还做不得镇魔都尉,做个缉事郎中却绰绰有余,为何会困顿屈就至此?总不能麟州的镇魔将军和都尉们全都眼瞎了吧? 这缉事郎中和缉事番役,虽都带着缉事二字,可前者却是七品乃至六品官,后者最高也只是八品,绝不可同日而语。 洵江水神明显不信,缓缓收回手指,神情冷淡地说道:「本侯还有要事,可没闲功夫与齐缉事在这里磨牙!」 说道「齐缉事」三字时,祂的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齐敬之一边回忆着方才韦应典用真话唬人的示范,一边取出了刘牧之给予的腰牌。 他浑不在意地向对方展示了一下,旋即轻声笑道:「玉州刘氏尚能派出家中杰出子弟,在麟州怀德郡屈就七品功曹之职,号称大齐第一禅林的福崖寺,亦有僧人到怀德郡变化虎精为祸,齐某的家世出身尚不及他们,为何做不得这个无品级的缉事番役?」 此话一出,韦应典与獭公不由得面面相觑,怎么这麟州的怀德郡听上去竟跟个龙潭虎穴似的,莫非近日麟山中有什么大机缘、大变故不成?.z.br> 洵江水神脸上亦是微微变色,沉声问道:「号称御龙氏之后的那个玉州刘氏?」 齐敬之闻言亦感讶然。 他哪里知道这些,焦玉浪当初也只说刘牧之家虽不是圣姜之后,却也有大来历,然而并未展开细说。若真是什么御龙氏之后,也难怪与巢州焦氏没什么往来,甚至有些相看两厌的意思。 当即,这位少年刀客轻轻摇头,语气愈发漫不经心:「这也算不得什么,巢州焦氏的玉字辈不也好好的世家子不当,偏要跑到麟山中游荡,说要寻找当年麟山一系藏匿的数十万买山钱?还是齐某一路将他送回巢州,这才没有误了焦氏姑奶奶的寿宴。哦,路上还在曹江江心亭画舫上,吃了朱衣神侯的一顿山蛟宴。」 齐敬之这几句话就说得愈发豪横,字里行间似乎透露出了许多东西。 洵江水神听得脸色数变,先前的轻视恼怒之意早已不见踪影,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压不住眼前这个小小的缉事番役,那玉州刘氏、福崖寺连同曹江的朱衣侯虽然显赫,却绝难影响到洵江,可巢 州焦氏却是能跟大江水府说得上话的! 祂想了想,目光在韦应典与獭公身上扫过,才又开口说道:「齐缉事既然说蛟煞已除,这镇魔院的信誉,本侯自是信得过的。然而江中那些身具煞气之辈终究是个隐患,不知齐缉事可愿助本侯一臂之力,一起去江底巡查一番?」 洵江水神顿了顿,又似有深意地补充道:「还有那座镇煞碑,也该再仔仔细细地检视一遍,也好让韦郎中回去交差。」 闻言,齐敬之点点头又摇摇头:「洵侯所言乃是正理,只是贵府仆役江上行凶与江底镇煞碑中蛟煞散逸这两件事,先前也已经同时通报了洵阳郡,不如等郡中诸位大人到了,一起商量个妥善解决办法出来,齐某再随洵侯去江底巡查不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虽说蛟煞已除,但郡中诸公并不知晓,想必此刻也已经快到了。」 洵江水神的脸色又是一变,忍不住狠狠剜了獭公一眼,口中恨声说道:「没想到些许小事竟还惊动了郡中诸公!」 祂说罢,忽地从头上拔下两根随风招摇的黄黑色触须,随手朝着半空中一抛。 那两根触须当空一滚,竟变成了两条一看就极为奇特的小鱼,黑背黄肚、体型如梭,身侧两鳍如翅,在半空中游走如飞。 洵江水神伸手指向其中一条,那条飞鱼就倏然停下,朝祂吐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泡泡。 只听洵江水神对着那个泡泡说道:「开湖分江的乃是老郡守,登神称尊与公何干?自此而后,曲阿镇再无禁渔之事,且今秋洵阳郡渔汛延长十天,如此百姓必定感念公之恩德!」 说罢,祂又指向了另一条依旧游动不休的飞鱼,将其定在了半空。 先前那条则恢复了自由,张口将泡泡吞了回去,随即鳍翼一振冲向洵江,紧贴着水面飞掠而去。 洵江水神又朝另一条飞鱼吐出的泡泡说道:「镇煞碑乃数百年前钩陈院所立,干镇魔都尉何事?如今蛟煞已除、洵江平靖,且一年之内洵江水府必定严加巡查,绝不使水鬼江伥在洵阳郡寻人替死,如此都尉及僚属考绩必佳!」 等第二条飞鱼同样掠江而去,洵江水神看向退到远处围观的乡民,将曲阿镇开渔、延长今秋渔汛以及严防水鬼害人这三件事大声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乡民们沉默半晌,忽然就有人扑通跪了下去,紧接着便有更多人效仿,不一会儿就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口中皆在大声称颂江神的大恩。 震耳欲聋的欢呼祝祷声中,韦应典望见这一幕,不免暗暗摇头,凑在齐敬之耳边说道:「秋汛延长,必然影响冬汛,朝三暮四的手段而已,至于开渔、巡江,本就是江神职责所在,竟也被百姓当成了天大恩德!」 齐敬之出身山野,更能感同身受,同样低声回道:「总比尸位素餐甚至戕害百姓要强,这些乡民靠水吃水,又是人在屋檐下,上头这些大人们能够少折腾乡里,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齐缉事,郡中诸公怕是不会来了!清理洵江隐患乃是刻不容缓之事,本侯职责所在、不敢稍有轻忽,还请齐缉事随我速行!」 洵江水神大声说道,眼底微露得意之色。 闻听此言,齐敬之略一沉默,便朝对方抱拳一礼:「洵江乃是洵侯辖地,先前事急从权,齐某这才越俎代庖。如今洵侯既已亲至,我这点微末道行,就不跟着添乱了。」 「哦?如此也好!」 洵江水神并不意外,当即泠然一笑:「齐缉事、韦郎中,本侯有一言,还请两位细听!」 「洵江水府向来恭顺国主、敦睦郡县,对沿江百姓亦是照拂有加。先前我这家仆之所以不许人捕鱼,正是因为发现蛟煞散逸江中,未免百姓受害,才行此不得已 之举,今日正巧蛟煞发作,家仆情急之下虽有伤人之举,实存救人之心!」 「本侯夙兴夜寐、严加提防,此次更是连得力家仆都身陨于蛟煞之手,危急之际幸得洵阳郡守、镇魔都尉并曲阿后湖守湖人倾力相助,这才将此祸端约束于曲阿一隅。本欲上奏请援,不想国主并七政阁诸公早有成算,礼部韦郎中星夜巡查、镇魔院齐缉事妙手除煞,一江自此平靖,百姓皆颂圣德!」 「两位回了本部本州,对外人言及今日之事,还请以洵阳郡并洵江水府的上奏为准!若蒙体恤,则年终岁末、四时节庆,我等自然还有一分心意奉上!」 说罢,洵江之主不待两人回答,又抬头朝半空中望去,肃容说道:「今日晚间,本侯请显佑伯在西面十五里江神祠喝酒,还请通传!」 先前半空中那个声音立时应道:「洵侯放心,小神定然将话带到!」 直到此时,洵江水神才又看向二人:「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第143章 换了人间 耳闻目见之下,韦应典张了张嘴,神情不免有些郁郁。 在他看来,洵江水神这等颠倒黑白、翻云覆雨的手段其实并没什么出奇,甚至太过简单粗暴、不够精细熨帖,换做任何一个老于宦海之人都不难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唯独有一条,便是这位江神看似客气忍让,割让出许多利益、许诺了不少好处,实则已是嚣张得没边儿了! 只因祂在做这番布置时竟是光明正大、毫不避人,其真正目的也并不是当真要欺上瞒下,而是要在国主面前表达一个恭顺的态度,同时也是在敲打己方两人,再是如何出身不凡,到了洵江也该知道是哪个的地盘。 说到底就是有恃无恐,大地山川野性难驯、圣姜人道法理扎根未深,这山主、水君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换做人族侯爵这么行事,譬如巢州焦氏的当家人云骧侯,若是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拉拢郡县阴司、贿赂巡查官员,从而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只怕下场立时就是个死字。 想到这里,韦应典气闷之余,不由将目光投向了齐敬之:「韦某自然以齐缉事马首是瞻。」 齐敬之略作沉吟便颔首而笑,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些许气闷其实不值一提。 他当即第三次向洵江水神抱拳行礼,郑重说道:「齐某终究是这洵江上的过客,两岸百姓的生死祸福皆在洵侯一念之间,万望神侯恤苦怜弱、广布慈恩,则非但我二人铭感五内,一江百姓亦必同仰圣德、香火永祀!」 见齐敬之与韦应典皆无反对,洵江水神便朝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冲入了江水之内。 片刻之后,洵江江面忽然鼎沸,许多或长细角、或生蛟鳞、或口中吞吐淡淡黑气的水族纷纷破水而出,密密麻麻地布满江面,发出如兽类一般的嘶吼,只是未及逃散,就有无数根黄黑色的长须从水下冲出,将这些水族一一捆缚结实,而后尽数拽回了江底。 眼见此等壮观而诡异的景象,齐敬之忍不住暗叹一声,知道这才是第三境神侯的真正手段!这位由洵江养育的江神身处江水之中,除非有自己无法想象其威能的大神通者出手,否则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与这位肆无忌惮调用洵江水灵之气的江神相比,当初朱衣侯与邓符卿相斗时,实属极为克制和文雅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转头看向韦应典,笑着低声问道:「韦兄,钩陈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我都不清楚,你先前怎么就敢信口胡诌?万一瞒不过、唬不住这位洵江之主,被人家识破之后一浪头拍死在江滩上,你我可找谁说理去?」 「哈!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韦应典朗笑一声,不以为意道:「道兄今日一怒拔刀时,自知惹了事却主动留下时,就没想过会被江神拍死?你自然想过,只不过事到临头、不得不为罢了!道兄如此,韦某亦然,说了要与你共担,紧要关头又岂能食言?」 齐敬之闻言,不免被其豪情所感,也是哈哈一笑:「我在山中磨刀数年,见惯了天风雨雪、听多了狼啸猿啼,这刀越磨就只有越利,胸中意气也只会更盛,何来磨损之说?」 说罢,他心头又是一动,暗忖道:「万古刀么……这意境倒是与煎人寿刀身上的铭文截然相反。人生苦短,要如何才能万古不磨?」 韦应典听到少年磨刀之语则先是一怔,旋即抚掌赞叹:「原来如此!道兄年纪不大,这满腔意气却是少有人及。嘿!这正是,天生跋扈英雄气,磨成胸中万古刀!」 这位说辞官就辞官、想复职就复职的礼部郎中吹捧起人来,还当真有几分文采,先后两句诗皆是大抒胸臆、直白质朴,偏又带着几分狂放不羁的豪气。 韦应典自己似乎也觉一时忘形,已有几分阿谀谄媚的嫌疑,当 即咳嗽一声,话锋一转道:「道兄放心,几年前洵阳郡上报新建江神祠时,虽然此事不归我管,但因为事关桑梓,就特意关注了一二,还曾翻过这位江神的履历。」 「祂灵躯孕育圆满,一举杀死上任江神从而获封神位时,距今不过六十三年,少说还有百年的寿数。嘿,还真就如祂自己所说,正当年少、登神日短!」 「那钩陈院是不知几百年前的衙门,如今早已湮没无闻,连我在礼部多年都从没听说过,祂能知道个屁!再说了,我方才所言可绝无半句假话,怎么能说是瞒、是唬呢?」 齐敬之忍不住目露讶然之色:「杀死上任江神?国主敕封的江神也能随意打杀?打杀了还能夺位封神?」 韦应典当即摇头:「将来老郡守成就了湖神,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做官罢了,自然不能任人打杀夺位。可如洵江水神这类神灵,若是被洵江自身孕育的生灵所杀,便会被视为藩国内部的血脉更迭。」 「说到根子上,国主以金册敕封的并不是祂,而是咱们眼前的这条洵江。若是那金睛水蝯有朝一日成了气候,凭自己的本事噬主夺位,自然就是这一江气运所钟的正统了。」 齐敬之闻言若有所悟,点头道:「难怪韦兄方才说蛟煞成了气候就可能动摇神权了,都是洵江孕育的子嗣,自然是有资格能分家产的。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也难怪那江神对欺上瞒下的金睛水蝯如此痛恨,已经准备让它殒身于所谓的蛟煞之手了。」 「韦兄,你方才所言的圣姜人道法理扎根,难不成靠的便是国主对洵江的敕封么?」 这一次韦应典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想才道:「韦某官职低微,许多事情亦不过是一知半解。在我想来,金册敕封自是一种手段,筑堤开湖、改变水脉地势亦然,甚至我大齐百姓泛舟江上、货运捕鱼,于江边引水种田、兴建码头集镇,让这洵江上下皆随我人族心意改换模样,久而久之人道大昌,圣贤法理自在其中矣。」 「道兄试想,不知几百年前,此江中掌权的想必正是那条被斩杀的蛟龙,而如今这位同样由洵江孕育的江神,已是半人之躯矣!甚至若是忽略容貌,其言语行事与那些世家权贵们几无差别。也许再过几百年,这洵江水神之位便可真正由国主一言而决了!」 齐敬之不由又是点头,先王建基、九世开拓,两千年来沧海桑田、代谢更新,无数百姓生息繁衍、勤恳耕耘,到如今虽未真正圆满,却终究已是换了人间! 第144章 埋伏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山野间的草甸已是一片金黄,越是平坦和低洼处,荒草就越是茂盛,足有多半人高。 荒草之间,一条官道延伸向北。官道东侧有一处小村落,村落再往东不远的旷野里点缀着几座小丘,同样被染作了金黄。 这些小丘西面、朝向村落一侧的几处缓坡上,十几个麻衣短打的汉子横七竖八地趴在荒草丛中,各自手边都躺放着一杆长家伙,或是钉耙,或是钢叉,也有包铁的棍棒之类。 十几人中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又高又瘦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明显是大齐军中式样的赤色战袍,外头还裹着一件破旧皮甲,唯独头上缺了一顶头盔,只简单盘着一个锥形发髻,还在发髻外头缠了一条红绸。 这青年也是众人当中唯一一个腰间佩刀的,手边还放着一杆红缨白杆的长枪。 「豹哥儿,那东西会上当么?」有个趴在青年不远处的汉子忽地开口问道。 闻言,周围的汉子们立时群起附和:「是啊豹哥儿,那东西贼得很,来村里偷过多少鸡鸭和牲口了,愣是没被逮住过……」 「都闭嘴!再贼也只是个畜生,还能贼过咱们人不成?」 没等这些汉子纷纷乱乱地说完,赤袍高瘦青年眉头一拧,已是低声喝道:「全给我好好趴着,别伸着个脖子乱瞅!」 汉子们的年纪多数都比青年要大,然而被他一吼,立刻就缩头缩脑,乖乖闭上了嘴巴。 赤袍高瘦青年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趴着,这才又开口道:「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你们把我请来,那就是信得过我魏豹!既然信得过,就得全听我的号令行事!」 「***的虽是驿站送信的差事,但也是正经在兵册上列名的甲士什长,今天这事跟打仗也差不多了,乱糟糟的是要吃败仗的!若是被那东西弄死弄伤几个,咱们可就亏大了!」 话音落下,周围这几处缓坡已是鸦雀无声。 日头横移、天光变幻。 十几个汉子静悄悄地趴了许久,渐渐又有些焦躁不耐起来,扭脖子的、揉胳膊的、抻腿脚的,甚至还有一个用手按着肚子,偷偷弓腰撅腚,旋即砰地一声,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汉子们立刻低声哄笑起来,还有人低声骂道:「你他娘放屁就放屁,怎的把裤子都喷湿了?」 小丘之间的哄笑声登时愈发响亮起来。 魏豹同样是忍俊不禁,接着立刻反应过来,使劲儿将脸一板,张口就要呵斥众人。 正在这时,小丘另一头忽然远远地传来了蹄声。 这下不等魏豹吩咐,汉子们立刻噤声,有人面露喜色、扭头朝周围的人挤眉弄眼,有人绷起了脸、伸手就要去抓身旁的家伙,有人则是额头立刻开始冒汗,死死趴在地上,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荒草里。 「都别乱动,我先上去看看!」魏豹一边说一边朝坡顶上爬。 他一点儿一点儿蹭到坡顶,小心拨开身前金黄色的草叶向下看去。 此刻,小丘背对村落一面的坡地下方,正用木栅栏围着五只小羊羔,栅栏外围的洼地草甸上隐隐有挖土又填埋过的痕迹。 「哼,会翻土墙、翻栅栏又如何,只敢偷吃家畜的玩意,再邪性也有限,我就不信它还懂得避开陷坑!」 魏豹的目光在坡下这处极简易的陷阱上扫过,这才缓缓仰起下巴,朝更远处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一看不要紧,这个赤袍高瘦青年的脸上登时变色,口中已是大骂出声:「那是哪个杀才?做甚么来坏爷们的事!」 闻言,他身后一个汉子连忙扭动着身子爬了上来,朝那个方向一看,脸上就露出恍然神色 :「豹哥儿不认得他么?那厮是城里安丰侯家的牧奴,据说祖上是山戎人,才十几岁就长了一脸大胡子,这两年常在城外各处溜达着放牛,好像叫什么……哦,大石头!」 魏豹拧着眉头,死死盯着那个正骑着一头青牛飞奔的少年,眼见对方好巧不巧正是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眼中立时就有些冒火:「哪有这样放牛的,跑这么快是要赶着投胎么?还有那头牛,跑起来可是比咱驿站的马都不慢了!」 随着那骑牛少年越来越近,魏豹已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若不是听身边汉子说这厮才十几岁,他还当真看不出来。中文網 只见那少年生得极是壮硕魁梧,圆脸方鼻、厚唇大耳,眼睛明亮有神,满脸的络腮胡子,胡须蜷曲浓密、黑中带紫,令他看上去很是粗犷雄壮。 少年身上穿着一件青衣小褂、一条兜脚黑裤,只是一瞧就知道不合身,竟是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魏豹的目光在少年黑紫色的虬髯上略一打量,紧接着就盯住了对方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柄颇为小巧的皮鞘弯刀:「还真是个蛮夷戎种!」 安丰侯府是辽州九真郡最为显赫的门庭,家里蓄养髯奴之事在郡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毕竟人数有限,魏豹向来只是听说,还真没打过交道。 「这厮叫大石头?」 眼见骑牛少年已经奔到近前,魏豹只得站起身来示警,若是一人一牛被自己这些人挖下的陷坑伤了,惹得安丰侯府前来问罪,那可不是好玩的! 只是还没等魏豹直起腰身,骑牛少年与羊圈陷坑之间、足有多半人高的荒草丛中,忽然蹿出了一头黑白两色交缠的大家伙! 居高临下的魏豹瞧得最是清楚,这个大家伙乍一看像是一匹马,长着一张马脸以及带着白色鬃毛的长颈,个头也像,却远比马匹肥壮,身上更生着黑白两色的斑斓虎纹。 它身下的四条腿不像是马,反而像是狮虎之类的猛兽,扬起在空中的也不是蹄子,而是有着厚厚肉垫的白毛利爪,这也使得它能如先前那般伏身在草丛中潜行。 这头像马又像虎的黑白虎纹异兽原本是被羊羔吸引而来,正小心翼翼地藏在草丛中观望,忽见骑牛少年从背后气势汹汹地直奔自己而来,眼见是藏不住了,当即跳将起来,朝着相反方向也就是羊圈的方位腾跃而至。 想是在它看来,那个骑牛狂奔的紫髯少年远比站在山坡上的魏豹可怕,又或者它哪头都不怕,就单纯只是想逮上一只羊羔再走。 骤然生此惊变,倒也用不着魏豹示警了,一声带着惊怒之意的哞叫声响起,紫髯少年胯下的青牛倏然减速,少年自己更是刷的一下抽出了腰间那柄不过小臂长的弯刀。 下一刻,紫髯少年竟是用刀背狠狠抽打在青牛身上,同时伸手死死扭住青牛的一只角,强令牛头对准那头异兽的背影,就这么直挺挺地冲了上去! 第145章 髯奴辟邪、青牛御鬼 「真他娘的晦气!」魏豹立刻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已经来不及回身取长枪,只得拔出腰刀就往坡下冲,一边冲一边朝那个骑牛的紫髯少年暴喝出声:「莫要过来,有陷坑!」 魏豹这一动,骑牛少年还未如何,到先把那头黑白虎纹异兽惊到了。 这厮原本卷起一道腥风,奔跑纵跃间已快要扑到羊圈栅栏左近,忽然就瞧见山坡上那个赤袍高瘦青年呼喝扬刀,身后竟还呼啦啦冒出了十几个汉子,手里各举钢叉铁棒,一起鼓噪着冲下山坡。 说时迟那时快,黑白虎纹异兽也不知是不是能听懂人言,当即低吼一声,四爪狠狠抓地,同时摇头甩尾、奋力扭动身躯,想要减速转向。 它的前冲之势立刻为之一缓,奈何身躯肥壮沉重,匆忙之间依旧余势未歇,打着横儿地朝羊圈方向滑行出老远。 黑白虎纹异兽滑着滑着,身侧地面忽然塌陷,最靠近羊圈方向的那只后爪登时踩空,随即小半边身子都掉了下去。 陷坑很深,底部赫然布满了削尖的木棍。 「吼!」 尘土飞扬间,黑白虎纹异兽的两只前爪在地上犁出了深深的抓痕,险之又险地止住了下坠,腰腹挂在陷坑边缘,两只后爪更在陷坑内壁上死命地蹬踏抓挠。 魏豹见状,脸上就是一喜,立时转身从同伴手里夺过一杆钢叉,瞅准了那异兽的后腰就掷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黑白虎纹异兽全身用力,尤其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扒复一撑,随之猛地向上一纵,终于成功将自己肥壮的后半截身躯扑腾了上去。 只是还没等它落地,冷不防一杆钢叉袭来,又狠又准地戳中了它的后腿,立时钻出了两个深深的血洞。 唯一可惜的是,魏豹相距异兽尚有一段距离,掷出钢叉时又很是仓促,未能将其后腿扎透钉实。 惨嚎声中,只见那头黑白虎纹异兽落地后一个踉跄,猛地回头看向钢叉,两眼之中凶光大冒。 它一巴掌狠狠拍出,将那杆钢叉打落在地,任凭腿上的伤口被撕扯得更大,随后更是犹不解气地用力一扒拉,将钢叉扫落陷坑。 就这么片刻功夫,山坡上的汉子们已是反应过来,手里拿钢叉的纷纷有样学样,大声呼喝着举起了手里的家伙。 见状,黑白虎纹异兽死死地盯了魏豹一眼,旋即毫不犹豫得撒腿就跑。 另一头,那个紫髯少年自然也早就反应了过来,依旧是以手掌操控牛角、牛角牵引牛头、牛头带动牛身,尽力驱使着胯下青牛转向。 青牛的四蹄远没有异兽的爪子灵活,只能一边前冲一边缓缓转向,在草甸上兜出了一个明显的圆弧,最后竟然恰好遇上了正一瘸一拐逃命的异兽,双方相隔咫尺、同向而行。 瞬息之间,双方已经相伴着奔出数丈。 牛背上的紫髯少年与那黑白虎纹的异兽不约而同扭头,就此对上了眼神。 异兽的脸上尽是愤怒不解,双目之中才有凶光迸现,一柄弯刀就直奔着它的脖子劈了下来。 刀锋雪亮,隐隐闪过一抹冷光。 黑白虎纹异兽忙不迭地一偏脖子,让开刀锋的同时,毫不示弱地一爪子掏在了青牛的侧腰上,立时就撕扯出了几道深深的血口子。 青牛痛叫一声,眼珠子登时就红了。 它立刻将牛头一低,四蹄发力狂奔,沉重牛躯朝着异兽的方向倾斜,不管不顾地侧身撞了过去,同时还疯狂地甩动头颅,用尖锐牛角挑向异兽的腹心。 面对青牛的疯狂反扑,黑白虎纹异兽故技重施,当即四爪抓地、虎躯向下一伏,避让开青牛那堪称狂暴的贴身撞顶,旋即四爪猛蹬地面,毫不犹豫地从侧后 方蹿上牛背,恶狠狠地扑向了紫髯少年。 「小心!」 魏豹带着十几个汉子冲下小丘,却已是追之不及,远远望见这一幕,俱是面露惊骇,大声呼喝提醒。 腥风自身后狂涌而至,紫髯少年哪敢硬抗,不假思索地一歪身子,从牛背上翻身而下,重重滚落在厚实的草甸上。 再看那黑白虎纹的异兽,肥壮身躯踏上牛背,登时将青牛压得脚软, 青牛本就因为方才的凶狠侧撞有些身形不稳,此时又被那身躯肥壮的异兽踏上脊背,当即四蹄一软,也如自家主人一般打着滚翻倒在地。 黑白虎纹的异兽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在青牛倒地前就奋力跃离了牛背,落地后更撒开四爪,朝着远方的丘陵地带腾跃而去。 虽然奔跑的时候,它染血的右后腿明显不太爽利,可速度竟是丝毫不慢。 紫髯少年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一眼那头异兽的背影,旋即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的吐沫里有土又有血,两种腥气混合在一处,时刻提醒着少年方才的凶险。 魏豹提着刀冲到近前,上上下下看了看紫髯少年,见他似乎没有大碍,又转身去看那头青牛。 却见那头青牛早已翻身爬起,除去折断了一根牛角以及侧腰上的几道血口,竟也没受到什么大损伤,反而喘着粗气、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头早已跑出老远的异兽。 魏豹松了一口气,当即没好气地道:「大石头是吧?你放牛就放牛,在这野地里瞎跑什么!见到那么凶残的畜生,不远远躲开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冲上去,活腻了?」 紫髯少年闻言,立刻转过身,提着弯刀走到魏豹面前站定,闷声说道:「我不叫大石头!我姓哥舒、名大石,哥舒大石!」 直到此刻,魏豹才忽然意识到,这个生着黑紫色虬髯、自称名叫哥舒大石的少年,竟比自己还高出了半个头。 他看着对方那两颗隐隐透出碧色的眼珠子,目光才一移开又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口中更是吐沫横飞:「你还有理了?我们设下陷阱,足足守了大半日,要不是为了救你,早就将那头偷吃村里牲口的畜生打杀了!」 魏豹说着,指了指身后那些神情沮丧的汉子:「如今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那畜生伤好之后一定会到他们村中报复……」 他这一通抱怨尚未说完,紫髯碧眼的少年却已挥手打断:「那就不要让它有伤好的机会!」 这个名叫哥舒大石的少年说着,去草丛里捡起那只折断的牛角,随即快步走向自己的青牛,干脆利落地翻身而上。 坐稳牛背之后,他转头看向魏豹,既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为何要不知死活地朝那头异兽冲锋,而是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来不来?那东西受了腿伤,跑不了多远的,而且……」 哥舒大石指了指自家青牛的四蹄:「距离近的时候,蹄子不如爪子。距离远了,蹄子能把爪子跑死!」 魏豹被他说得一怔,接着就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 「来就来!魏家男儿顶天立地,我魏豹更不是孬种,还能让你一个山戎儿比下去不成?」 他猛地收刀入鞘,又从身后一名汉子手里接过自己的红缨白杆枪:「你们都先回去,我今日定然除了那个祸害!」 听见这话,汉子们有沉默不语的,有满脸敬佩的,有面露不甘的,也有出言相劝的:「豹哥儿,就你们两个,若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再埋伏那畜生一次!实在不行,村里各家一起砸锅卖铁,从郡城里请个高手来。」 闻言,魏豹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哥舒大石那边走:「你们这些苦哈哈能凑出几个钱?况且如今 又没死人,郡里哪会管这等丢牲口的小事?若是我叔爷在家,还能请他老人家出手,可这不是出远门了么!」 「至于再挖陷坑,先不说那畜生还会不会上当,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赤袍高瘦青年翻上牛背,朝哥舒大石慨然说道:「走着!」 哥舒大石将断了的牛角往青牛的另一只牛角上一套,口中吆喝一声,胯下青牛立刻撒开蹄子,朝着黑白虎纹异兽消失的方向奔去。 不一会儿,两人一牛便翻过一座小丘,消失在了汉子们的视野里。 天色渐黯,本就凉爽的秋风隐隐添了几分寒意。 魏豹心中的焦躁之意略减,一边用手里的长枪拨打两侧的荒草,一边怀疑问道:「哥舒大石,你这牛跑得是快,可咱们耽误了好一会儿,那畜生早就没影了,不会追丢了吧?」 哥舒大石一边仔细辨认着异兽留下的痕迹,一边闷声说道:「丢不了,我和牛儿都记得那东西的气息!」 「气息?」 魏豹闻言先是眼前一亮,继而神情就有些复杂:「你这个给安丰侯家作牧奴的山戎儿,不但能学到这等珍贵法门,竟还学有所成了?」 「大齐已经没有山戎人了!我们这些姓哥舒的在大齐已经繁衍了几十代,早就不再信奉金角白鹿之神,而是兵主和圣姜门庭的奴仆了!」 哥舒大石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将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 「呦,白鹿就白鹿……还金角?山戎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魏豹对山戎人原本的信仰没什么兴趣,只是当成一件稀罕事来听,当即漫不经心地调侃了一句。 不成想哥舒大石立刻轻飘飘地回了一句:「炎皇和兵主头上也是有角的!」 魏豹闻言不由一滞,片刻后才出言反驳道:「炎皇和兵主那是牛首人身,头上长的是牛角,跟鹿角可不是一回事,哥舒氏分明是胡乱攀附!兵主祂老人家有灵,定是不会认你们的。」 哥舒大石立刻摇头:「你可知侯爷为何让我给他放牛?便是兵主祂老人家认可了哥舒氏,让我们族中每代都能诞生几个紫髯碧眼儿。」 「只要紫髯碧眼儿能平安长大,再做了圣姜门庭里放牧青牛的髯奴,不需修行就能辟邪御鬼!这青牛总是生着牛角的吧?这就是兵主赐福给哥舒氏的铁证!」 魏豹闻言,登时想起先前胯下青牛快如奔马的模样,想起哥舒大石弯刀上的幽幽冷光,心中就有些惊疑不定。 他多少有些见识,想了想便反驳道:「既然是天生异相,这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应是祖上血脉复苏的异人,哪里就算得上兵主赐福的铁证了?」 「单只是紫髯碧眼可不行,必须是以体魄顶住外邪侵蚀,顺利长到十几岁,再为圣姜门庭放牧青牛之后才行!」 哥舒大石又是摇头:「据族里的老人说,髯奴青牛辟邪术其实是紫髯碧眼儿借助了主家身上的圣姜气运,再辅以象征兵主神威的青牛,这才能够施展成功,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魏豹闻言,忍不住偏头瞥了一眼青牛的断角,迟疑道:「这头青牛的角摔断了一根,等你回了侯府,不会被安丰侯打板子吧?」 哥舒大石略作犹豫,便浑不在意地说道:「青牛到处都是,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可没有几个!」 魏豹见状不免暗暗摇头:「如此神骏的青牛也未必就好找了……这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再怎么稀罕、再如何有本事,不还是人家的牧奴、髯奴么!」 「这样吧,既然你和你的青牛做的是斥候的活计,若是咱们这次能把那头畜生打杀,你俩便是首功,无论皮毛骨肉,都紧着你先挑!」魏豹郑重许诺道 。 不等哥舒大石回应,他就略过此节,将话锋一转,语气里竟还带着几分艳羡:「不管怎么说,这青牛辟邪术都是一门独属于你们哥舒氏的奇术!紫髯碧眼儿即便称不得异人,那也是响当当的术士!」 魏豹刻意忽略了这门奇术中的「髯奴」二字,高声赞叹道:「嘿,一族之中竟然每代都能出几个术士,还真是得天独厚!我们魏氏统共也就只有一位术士……」 哥舒大石听在耳中,当即闷声问道:「你姓魏……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出了远门的叔爷,可是鼎鼎有名的大术士金刀魏公?我到九真郡的时日不长,却已经听许多人说起过,都说他那柄赤金刀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 魏豹闻言立时来了精神:「那自然不错!莫说是这九真郡了,便是整个辽州乃至东海六州,金刀魏都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也就是叔爷渐渐上了年纪,不大往外面跑了,这几年声势才弱了些。说起来,也不知他老人家将来会把赤金刀传给谁……」 赤袍高瘦青年的嗓音低沉了下去,怅然道:「嗐!反正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我就是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前方小丘后头隐隐有个少年人喝道:「好个孽障,还我的马来!」 第146章 一波三折 已然略显黯淡的天光下,荒烟蔓草、野丘棋布。 丘底草丛中掩藏着一处内里黑漆漆的洞口,一头生着黑白虎纹的异兽四爪伏低,身躯已经钻进去了大半,只剩下臀尾还露在洞外。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忽然从虚空中探出,死死揪住了那条黑白两色交缠的马尾。 紧接着,一个玄袍银带、手持尖刀的少年在洞外现出了身形,赫然便是齐敬之。 洵江事了之后,他以灵魄面具将《仙羽经》的壮命卷传授给韦应典,双方约定若是日后韦郎中成就心骨,便往麟州怀德郡松龄县一行,寻他索取后续法门。 韦应典亦将自己在京中的宅邸连同洵阳郡祖宅的所在告知,极力邀请少年他日有暇、前往一叙。 至于那支来得蹊跷的捕鱼船队,自然是将其管事并那个神婆交由守湖人獭公暂时看管,随后移送当地郡县查问,看其背后究竟是否有居心叵测之人操纵,蓄意挑起洵阳郡与洵江水府之间的争斗,乃至破坏湖神登位、分化洵江的大计。 齐敬之与韦应典限于身份,自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并没有留下掺和此事。 待韦应典将功法记熟,两人在江边痛饮一场,随后不约而同弃船换马,各自上路不提。 这之后,齐敬之再不耽搁,一路穿州过郡,直奔东海辽州而来,眼看九真郡城遥遥在望,却在九真郡诏安县的北门驿意外失了坐骑。 等他寻踪赶去,却只看见了一具被掏空内脏的马尸,自然更加恼怒,不依不饶地追出百十里地,终于在这处巢穴洞口堵住了偷马贼。 「好个孽障,还我的马来!」 齐敬之暴喝一声,两脚落地生根,只是单掌用力,就将那头黑白虎纹异兽的身躯生生从洞里拖出了一大截。 少年一边拖一边看向了这头异兽的右后腿,上头赫然有两个血洞以及两道疑似被利器划开的血痕,兀自向外渗着血。 「嗯?这是偷食吃时被主人家当场发现了?」 齐敬之念头闪动,立刻一个迈步,站到了这头异兽的右后方。 黑白虎纹异兽惊惶地低吼了一声,立刻就想将伏低的身躯站起,奈何这洞口对它而言委实有些低矮,脊背几乎顶在洞顶,一时间竟是无法起身。 它愈发暴躁,又想回头撕咬,奈何身躯挤在狭窄的洞穴中,同样回转不得,竟是只能任由洞外的少年将自己拖拽而出,锋利四爪徒劳地在洞穴内外犁出了深深爪痕。 短暂的角力之后,黑白虎纹异兽的后半截身躯便被强拉了出去。 此时它的后爪终于没了束缚,便顾不得伤口疼痛,立刻抬起右后腿向少年猛蹬。 谁知齐敬之比它动作还快,抢先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那片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吼!」 黑白虎纹异兽登时疼得一个趔趄,嘴里的吼叫愈发急躁凶狠。 它挨了这一记狠的,恼怒发狠之余,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非但不再抗拒齐敬之的拖拽,反而挺腰蹬地、奋力后退,将洞口外刨得尘土飞扬。 「嗯?还不服气?」 齐敬之立刻就发觉了这头异兽的企图,又是一脚狠狠踢出:「你还挺能耐啊,此地离着诏安县的北门驿没有一百里也有八十里,你竟能跑过去咬死小爷的马,为着一口吃食还真是不辞辛苦!」 黑白虎纹异兽疼得连声嘶吼,终于再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保持着头颈在洞里、大半身躯在洞外的姿态,同时努力伏低身躯,将受伤的右后腿藏在身下。 「你倒是说说,该怎么赔偿小爷?」 齐敬之收腿而立,一边口中喝问,一边打量着黑白虎纹异兽的肥壮身躯,眸子里 渐渐泛起异彩。 就在这时,他只觉攥住黑白色马尾的左手掌心忽地一紧又一沉,心头立时一动:「难不成这家伙也是某种煞气成精?」 「不行!我问过北门驿的驿丞了,近来附近虽被咬死了不少牲口鸡鸭,却没有出过人命。既然这厮颇有灵性,咱们好好教训一顿,让它拿出足够的赔偿来,也算是小惩大诫。若是拿不出……」 齐敬之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攥紧了马尾,将青铜小镜收了回去。 不料镜子才消停,一颗光华璀璨的赤金色珠子又从他怀里飞了出来,当空滴溜溜一转,接着竟是自行变作了赤金刀的模样。 那一虎并一蛇更是主动从赤金刀中跃出,围着黑白虎纹异兽的身躯盘旋飞舞。 这头异兽登时有所感应,竟好似遇上了天敌,身躯使劲儿趴伏下去,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它的吼声之中也再无凶狠之意,反而近似呜咽。 「嘿,我才起了几分心思,你们一个二个就跳出来想截胡?」 齐敬之笑骂一声,心中对赤金刀中云蛇雾虎的来历就有了几分猜测,说不得也是赤金刀的刀下之鬼。 「镜子固然神异,却果然不是独一无二,这赤金刀竟也是个有类似功用的吃货。只不过似乎镜子还要略胜一筹,我不让镜子吃,赤金刀才急不可耐地飞了出来。」 当即,齐敬之便向赤金刀摇了摇头,才要说话,忽听头顶有人惊呼出声:「赤金刀!」 齐敬之立刻循声抬头,就见丘顶上冒出了一头青牛,牛背上还坐着两人,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接着,就见其中一个赤袍皮甲、手持长枪的高瘦青年跃下牛背,瞪大了双眼喝问道:「我叔爷的赤金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青年脸上满是惊怒之色,抬腿就要往坡下奔,却猛听得咔嚓一声响,坡顶的土石骤然崩裂塌陷! 眼见得地动山摇、烟尘大起,非但青年自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掉了下去,连同另外那一人一牛也瞬间没了踪影。 齐敬之见状就是一怔,立刻意识到那青年应是老魏的族人,不知何故出现在这荒丘之上,还正好将黑白虎纹异兽的巢穴踩踏了。 他这么一愣神,手里攥着的马尾却猛地传来一股巨力,黑白交缠的坚韧长毛或是从中断裂,或是整根皆被扯下。 黑白虎纹异兽带着秃了大半的马尾猛地一蹿,极为迅捷地钻进了洞穴之内。 也不知丘内的巢穴有多大,坡顶塌了,竟似对丘底的洞穴毫无影响。 「要遭!这土丘虽然不高,那两人一牛应当不至于摔死,可像这样不告而入,却是要被主人家堵在里头了!」 齐敬之可是听老魏说起过,九真魏氏就只他金刀魏一个术士充门面,家中子弟习武的不少,能修行成功的却是一个都无。 那异兽出去找食吃时虽不曾害过人命,却未必会放过闯进自己巢穴的不速之客。 念及于此,齐敬之已是面色陡变,立刻不假思索地将齐虎禅换到左手,伸右手摘下半空中的赤金刀,随即抬腿弯腰,追着黑白虎纹异兽进了洞。 狭窄低矮的洞穴之中,少年的眸子里亮起烟霞微光,视线丝毫不受黑暗影响,耳中更清晰传来那异兽踏地奔跑之声。 赤金刀更主动泛起光芒,云蛇雾虎或张牙或舞爪,极为卖力地飞在前方探路,有这对天敌在,料想那头异兽也没胆子没机会埋伏偷袭。 唯独有一条,那便是齐敬之越往深处走,心里就越是生出某种荒诞的熟悉感,只因这洞穴竟是极为规整和深邃,完全不像是兽类以爪子挖出,反而让他想起了李园银窖的甬道和洵江镇煞碑所在的石室。 片刻之 后,等齐敬之望见洞穴尽头那堵塌了个大口子的砖墙,心里竟仿佛松了一口气:「小爷该不会天生就跟这类地方有缘吧?」 眼见云蛇雾虎已经先一步冲了进去,映得内里金色流光闪烁,少年握紧手中两柄短刀,毫不犹豫地从墙上破口处钻了进去。 这个过程里,他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好好的一座小丘会塌成那样!嘿,这天底下的密室和陵墓无论修得再如何结实、藏得再如何隐秘,也终有土崩瓦解、重见天日的一天!哦,被大齐礼部和工部连年探查修缮的先王陵寝或许能长久些。」 齐敬之腿脚麻利地钻过砖墙,见里头的景象与他所想的大差不差,一间并不算太大的墓室当中放着一具石头棺椁,非但一看就极为坚实沉重,椁身上还刻满了奇异的花纹。 他当即环视一圈,见正对面的墙上另外有道门,想必是连接着正经的墓道。 此刻那扇门大开着,墓室里早不见了那头黑白虎纹异兽,连同云蛇雾虎也一并没了踪影。 齐敬之摇摇头,转而看向石椁,确切地说是看向石椁上被点燃的烛台,以及烛台旁那两个趴在石椁上的身影。 一看之下,他登时目露讶异之色,只因这两个身影之中既没有高高瘦瘦的魏氏族人,也没有那个一脸大胡子的骑牛壮汉。 听到动静,石棺处的两个身影抬头朝齐敬之的方向看来,幽幽烛光照亮了他们的模样。 一个是一身干练短打、满脸横肉凶相的粗壮汉子,看向齐敬之时脸上兀自带着惊悸之色,两眼之中才有凶光冒出,忽然瞳孔一缩,死死盯住了少年手中的赤金刀。 另一人竟是个穿黑色僧衣的光头和尚,三十来岁模样,脸色比壮年汉子镇定不少,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倒是见不着恶意,反而有些惊愕羞恼。 身份迥异的三个人不期而遇在这间昏暗隐秘的墓室,也委实太过诡异了些。 墓室中安静了几个呼吸,一心寻人救人的齐敬之用赤金刀指了指对面的墓门,先一步开口问道:「方才那个大家伙可是往那边去了?」 听到问话,粗壮汉子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咳嗽一声,主动抱拳一礼,不答反问道:「可是九真魏氏的朋友当面?在下早就听闻金刀魏的大名,没想到除了魏公,魏氏之中还有朋友这样的高人!」 眼见齐敬之眉头皱起,粗壮汉子脸上一慌,连忙补充道:「那东西从我二人头顶一跃而过,此刻怕是已经从另一头的洞口逃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哪还顾得上与他废话,坡顶发生了坍塌,谁知道另一头是个什么情形,自然还是赶上之前的异兽、找到那个魏氏族人要紧。 他抬腿就要绕过石椁,不成想却被那个粗壮汉子伸手一拦。 「魏兄弟,在下干的是这杀头的买卖,如今咱们彼此照了面,你一声不吭就想走,怕是不合规矩吧?」 粗壮汉子一边说一边缓缓朝身旁和尚的身后退去,同时还不忘扯一把和尚的衣袖。 黑衣和尚略一犹豫,忽地上前一步,抬手掐了一个繁复怪异的法印,同时高宣了一声齐敬之从未听闻过的佛号:「南无北轮不空成就如来!」 他的声量明明不大,却宛若天鼓雷音,震得齐敬之两耳嗡嗡作响。 下一刻,一声鹤唳便自少年心头响起,登时将侵入耳中的佛号声冲散。 「这个黑衣和尚竟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齐敬之心头暗自凛然。 对于佛门修行宗派,他至今也只知道一个福崖寺,实在做不到从法印和佛号上辨认出对方的来历。 齐敬之索性便不搭理这个黑衣和尚,而是转头看向明显是领头人的粗壮汉子,冷声问道:「那你想怎么 样?」 黑衣和尚眼见少年脸上并无丝毫异状,仿佛对方才的天鼓雷音恍若不觉,神情立刻凝重起来,毫不避讳地侧过头去,朝粗壮汉子轻轻摇头。 见状,粗壮汉子亦是神色一凛,立刻高声应道:「简单!既是到了这里,自然见者有份!待会儿开棺之后,咱们每人先选一件,魏兄弟先挑!从今而后大家便是朋友,彼此都能安心!」 「哦?我还以为二位想将我填进这棺材里去呢!」 齐敬之的脸色沉了下去,这两人在此刨坟掘墓,竟还想拉自己下水,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数。 粗壮汉子却是恍若未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脸上横肉耸动,一身匪气尽显,直言不讳地说道:「新一代金刀魏当面,我们可没把握将魏兄弟留在这里!不过想必你也瞧出来了,这位供养北方大黑明神的法师也是有惊人艺业在身的,说不得咱们今日也只好和气生财了!」 说罢,粗壮汉子似是毫不担心齐敬之会拒绝,转头就朝黑衣和尚使了个眼色。z.br> 那和尚深深看了齐敬之一眼,竟是不等他开口,当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向石椁,手施法印、舌绽雷声。 「吽!大黑明神、镇守北方,三面六臂、五眼怒张,天鼓雷音、警悟群迷,遍身赤焰、燃如劫火,啖食秽恶、摧伏邪浊!弟子诚心礼赞,南无北方殊胜、金刚夜叉明王!」 第147章 祭刀 宛若天鼓雷音的诵念声中,黑衣和尚身上燃起一层薄薄的焰光,而后如有灵性一般注入了石椁上的奇异纹路。 见状,粗壮汉子脸上登时面露喜色。 齐敬之却是眉头大皱,眼前黑衣和尚开启石椁的方式简直闻所未闻,先不提棺椁中有什么,单是这二人的用心便堪称险恶。 依照《大齐律》,开劫坟墓乃遇赦不赦之罪,已开冢者同窃盗,得财不伤尸,刺配边州;开棺椁者同强盗,绞刑;毁尸骸者以杀人论,斩首。 然而盗墓贼发人坟冢,仅满足于墓室财物而不开棺见尸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旦被官府拿获,大多或绞或斩,风险可谓极大,是以粗壮汉子才说这是杀头的买卖。 齐敬之进入墓室时,粗壮汉子与黑衣和尚正伏于石椁上,此刻眼见行迹败露,这二人更是当机立断,一个以眼神授意,另一个掐印诵咒、触动石椁,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眨眼间,石椁上的纹路便尽数被焰光点亮,内里更发出咔嚓咔嚓的木裂之声。 「果然有用!上回我用尽办法,也没能奈何这石椁分毫,法师的手段当真了得!」 粗壮汉子大喜过望,忍不住凑近了石棺缝隙去看。 谁知轰的一声,那石棺的顶盖竟是豁然而开,瞬息之间就滑开了小半截,从中探出来一只黑漆漆的大手,一把攫住粗壮汉子的脖颈,将他拽进了石椁之内! 粗壮汉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接着就寂然无声,随即石椁中便响起了肉分骨裂的咀嚼声响。 齐敬之本已向前迈步,想要阻止黑衣和尚继续念咒,此时倏然止住身形,脸上怒色尽去,只剩下几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的错愕。 这下也用不着官府明正典刑了,人家墓主人亲自动手,将入室劫掠的强盗生生嚼吃了。 再看黑衣和尚时,此人似是早有预料,脸上竟毫无意外之色,反而从容收起法印、双手合十,向着石椁行了一礼:「善哉!施主今生作恶不少,合该有此果报!」 墓室墙边,齐敬之默默将赤金刀搓成珠子收入怀中,又将牛耳尖刀归鞘,而后抬手从背后抽出了煎人寿。 黑衣和尚似有所觉,当即转过身来,同样朝少年遥遥施了一礼,惋惜说道:「今日之后这墓室石椁便要虚置于此,委实太过可惜,不知施主可有意乎?」 闻听此言,齐敬之洒然一笑,赞叹道:「法师果然慈悲!」 话音未落,他脚下已是猛地发力,提刀如垂翼,飞身掠向石椁旁的黑衣妖僧。 不等他冲到近前,那妖僧已是腾身而退,用石椁将自己与少年隔开。 落地之后,妖僧更是一掌拍在石椁上,黑色僧袍焰光再起,吐气开声有若惊雷:「百劫千转、利刃凶光,大黑明神、卫护我身!」 仿佛与这几句咒文应和,石椁中立刻就传出了不似人声的咆哮,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腿被从里头甩了出来,劈头盖脸砸向了提刀而至的少年。 那大腿上的血肉竟已被啃食了大半,露出了森森白骨。 齐敬之当即挥刀格挡,刀锋与腿骨相击,竟是铮铮有声。 他手臂一振,将洗翅劲灌入刀身,击散了那根腿骨上传来的沛然大力,正要挥刀再进,却见石椁的顶盖离椁而起,翻滚着朝自己撞了过来,劲风之声随之大作。 齐敬之瞳孔一缩,也不硬抗,而是屈膝蹲身,任由那沉重的石盖从自己头顶飞了过去,重重砸在他身后的砖墙上。 只听轰隆之声大作,本就残破的墓墙坍塌得更为彻底了。 齐敬之无暇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从石椁中立起的高大身影,靛蓝脸面、耸角枝牙,遍体漆黑、满头赤发,嘴 角兀自有血迹未干,分明是一头以人为食的凶神恶煞。 这头蓝面鬼瞪眼看了看齐敬之,忽地伸手从石椁里拽出了一把同样黑漆漆的长刀,长三尺余,刀身上亦有黑气缭绕,凄凄然如闻哀戚鬼哭。 见到这柄很是邪门的黑刀,少年立刻恍然,怪不得那黑衣妖僧先前提到什么利刃凶光,原来指的并不是蓝面鬼,而是此刀。 当下只见黑衣妖僧脸上泛起微笑,伸手指着齐敬之说道:「宝刀蒙尘已久,如今一朝出世,岂可无人祭刀?」 谁知妖僧话音落下,蓝面鬼竟然没搭理他,反而猛地转身看向了墓门方向。 几乎是下一刻,一头黑白毛色交缠的大家伙便从门外蹿了进来,赫然是先前逃遁无踪的虎纹异兽去而复返。 淡淡金芒闪过,云蛇雾虎紧跟着飞了进来。 黑白虎纹异兽看见立在石椁中的蓝面鬼,明显唬了一跳,旋即不假思索地身躯一折,远远避开墓室中央,沿着墙边溜到齐敬之身侧,随即深深恭伏于地,连头颅都垂到了地上。 这副做派倒让齐敬之颇感讶异,难不成墓道那头还有个更狠的? 石椁旁的黑衣妖僧见状,脸色陡然阴沉,朝蓝面鬼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此人杀了!」 然而蓝面鬼依旧没有半点儿反应,只是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墓门外的黑暗墓道。 片刻之后,一个紫髯碧眼的魁梧身影奔了进来,右手持一柄小臂长的弯刀,左手则攥着一根牛角,目中带煞、气焰逼人。 在他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挺枪疾行的赤袍高瘦青年,只不见了先前那头青牛。 一时间,本就不算大的墓室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 后到的两人看见眼前形势,脸上俱是一愕,连忙紧紧靠拢在一处,却也将墓门堵了个严实。 其中那个赤袍高瘦青年的目光越过石棺与蓝面鬼,远远看见另一头的齐敬之,登时面露激动神色。 与此同时,齐敬之也真正看清了先前坡顶二人的容貌,那个落在最后的魏氏族人且不提,前头这个一脸紫髯、眼珠凝碧的家伙似乎年纪并不大,甚至干脆就与自己差不多。 齐敬之又瞥了一眼尽显臣服之态的黑白虎纹异兽,终于确定二人先前并非遭了无妄之灾,竟也是来寻这厮的晦气的。 石椁旁,黑衣妖僧见自己与蓝面鬼被两方人马夹在当中,脸上已是面沉如水,当即再不迟疑,立刻手掐法印、再燃焰光,冲着蓝面鬼喝道:「吽!大黑明……」 他的法咒才开了个头,冷不防眼前忽有一道黑芒闪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光澄澄、明晃晃的大好头颅就离了黑衣妖僧的脖颈,径直飞出老远,啪的一声撞碎在墓墙上,红的白的污涂满壁。 他的无头尸身却还站在远处,腔子里鲜血直喷。 蓝面鬼干脆利落地反噬其主,却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依旧举臂横刀,一瞬不瞬地看向前方。 它看的是紫髯碧眼少年,更确切地说是少年手里断裂的牛角,目光里除了凶残嗜血,还带着几分明显的愤怒。 紫髯碧眼少年也在看蓝面鬼,更确切地说是对方手里那柄一看就不是凡品的漆黑长刀。 「我是九真魏氏的魏豹,赤金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墓室中的安静才只持续了片刻,就被最不显眼的赤袍高瘦青年打破,对他而言这天底下可再没有什么比自家的赤金刀重要了。 魏豹这一声喝问才出口,齐敬之身躯一晃,已是迈步前冲。 另外一人一鬼反应也只慢了一线,几乎同时动了。 蓝面鬼猛地跳出石椁,甩开大步狂飙突进, 恶狠狠举刀当头劈下。 刀锋冷意幽幽、黑气凄凄,劲风响处、有如鬼哭。 紫髯碧眼少年也毫不示弱,不进反退地向前扑出,一头扎向蓝面鬼的怀中,手中牛角朝着对方的心窝猛刺。 几乎是眨眼间,分属一人一鬼却同样壮硕的两具身躯狠狠撞在了一起。 轰! 在那一瞬间,整间墓室似乎都因这一撞晃了晃。 一人一鬼一触即分,紫髯碧眼少年虽然天赋异禀,但比之蓝面鬼的蛮力还是逊色不少,先是被漆黑长刀的刀柄砸中后背,接着被强横鬼躯一顶,便身不由己地向侧后方跌飞了出去。 他手中的牛角虽刺中了蓝面鬼的心窝,却没能继续深入,而是在对方胸膛上划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可怖伤痕。 蓝面鬼自然也不好受,当即痛嚎出声,鬼躯冲势未竭,跌跌撞撞向前跑出数步,没等稳住身形,就见一道枪影直奔自己的咽喉而来。 「哥舒大石!」 已经反应过来的魏豹呼喊了一声,两眼却死死盯着踉跄而来的蓝面鬼,毫不犹豫地沉腰坐马,双手紧握白杆红缨枪,一上来就下了杀手。 蓝面鬼只来得及偏了偏脖子,已是被毒龙一般的枪尖咬下了一片黑漆漆的颈肉。 它怒吼一声,猛地抬肘挺刀,自下而上朝枪杆上狠狠一撩,当场便将白杆红缨枪打飞了出去。 魏豹整个人都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两只手掌剧烈颤抖着,内里更是鲜血淋淋。 再抬头时,他的双眼已被蓝面鬼赤发飞扬、狂怒奔来的身影填满。 这个九真魏氏的男儿目眦欲裂,却不肯引颈就戮,当即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刀,却发觉自己的胳膊也在颤抖着,早已一片酥麻。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少年脚踏云蛇雾虎,当空奔至蓝面鬼身后,旋即整个人奋力跃起,双手握持那柄青身金鳞、形如雁翎的长刀,全力斩向蓝面鬼的后颈。 感受到颈后刀锋的森森冷意,蓝面鬼汗毛倒竖,立刻舍了近在咫尺的魏豹,匆忙间转身一格! 只听金铁之声大作,两柄利刃交斩相击,更有森寒青气与凄然黑气四下流散。 只是一瞬间,仓促挥刀的蓝面鬼就落了下风,口中怪叫一声,庞大鬼躯向后便倒,打着滚儿翻进了后方墓道,隐没在了深邃的黑暗之中。z.br> 齐敬之一刀建功,身躯却也不可避免地在半空滞了滞,方才翩然落地, 他眼底光华闪烁,穷尽目力向墓道中望去,却已看不见那头蓝面鬼的身影。 凝神戒备之余,齐敬之不免有些意外,没想到以对方之凶悍残忍,吃亏之后竟然没有回身再战,反而就此逃之夭夭了。 好在那蓝面鬼和诡异黑刀的气息都极为显眼,倒也不怕对方就此跑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魏豹挣扎着起身,奋力拔出腰间佩刀,同时侧转身躯,目光在齐敬之和墓道之间来回打转,同时缓缓退向哥舒大石所在的方位。 哥舒大石也已经站起身来,用胳膊抵住魏豹兀自颤抖的肩膀:「行了,那鬼东西早就跑远了!」 齐敬之转过头,讶异看向这个名叫哥舒大石的同龄人,毕竟在他的感知之中,此人并无修为在身,想不到灵觉如此敏锐。 哥舒大石坦然迎向齐敬之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前一步,将比他大好几岁的魏豹牢牢护在身后,脸上却是灿然一笑:「我瞧这位兄台应无恶意,否则也不会救下咱俩的小命。」 齐敬之闻言哑然失笑,只因哥舒大石在说这些话时,浑身肌肉绷紧,握刀和握牛角的两只手掌更是指节发白、青筋毕露。 他笑着摇了摇头:「 那头蓝面恶鬼先挨了你一记牛角,接着又中了他长枪一戳,想想就觉凄惨,我可不想步它的后尘。」 齐敬之说着,转而看向脸色惨白的魏豹,如果说哥舒大石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这个老魏的后辈族人就是实打实只凭着一腔血勇挡在了恶鬼的面前。 看着魏豹,尤其是他头上用以包裹发髻的红绸,齐敬之就忍不住想起那个红绸束白发、腰悬赤金刀的褐衣老者。 他脸上露出黯然之色,轻声说道:「老魏战死在了麟州,依着他的遗愿,我已把他就地安葬,此行是将赤金刀送回。」 「什么?叔爷去了?」 饶是见到赤金刀落入外人之手时已经有所猜测,魏豹闻言依旧哀痛莫名。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齐敬之的手上和腰间竟皆不见赤金刀的踪影,不免又是惊疑不定。 齐敬之点点头,走到黑衣妖僧的尸身前,用烟霞羽衣包裹手掌,探入僧衣内翻了翻,竟只找到几张银票和些许碎银,此外并无什么特殊之物,也就依旧无从得知黑衣妖僧的身份。 他又去石椁里翻找一遍,里头除了粗壮汉子残破不堪的尸身,亦是别无它物,对那蓝面鬼和诡异黑刀的来历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妖僧先前还想将我长留此地,免得这墓室和石椁虚置,不想转眼就一个死在棺中,一个葬身椁外,想必正如他所言,今生作恶不少,合该有此果报……」 齐敬之摇了摇头,伸手向来时那堵已经塌了大半的砖墙一指:「此地不可久留,你们从那头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说罢,他转头就冲入了黑暗的墓道之中。 虽说死在蓝面鬼手上的两人皆非善类,可黑衣妖僧以人祭刀之语犹然在耳,那恶鬼又是个爱吃人的,若是放其离去,只怕遗祸无穷。 「吼!」 老老实实趴了半天的黑白虎纹异兽低吼一声,火急火燎地从哥舒大石和魏豹身旁一冲而过,紧紧追随而去。 第148章 孬货 墓道里虽然黑暗,却远比另外一头的盗洞宽敞,黑白虎纹异兽在其中奔走如飞,几个呼吸之后就瞧见了齐敬之的背影。 它奔至少年身后丈许的地方就倏然减速,随即就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亦步亦趋地在后跟随。 齐敬之几次回头,每每都能听到一声透着讨好的低叫,柔柔的不似虎吼,倒更像是猫叫。 他心中不免好笑,也就听之任之了:「这家伙倒是挺会看风色,知道我对它从未起过杀心,反倒是方才那二人都是想要它命的主。」 齐敬之这念头才起,身后便又传来奔跑踏地之声,哥舒大石与魏豹两人很快也追了上来。 黑白虎纹异兽吃了一惊,立刻奋力前蹿,冲到齐敬之身侧,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 当先的哥舒大石却看也没看那异兽,当即放缓脚步,同样与齐敬之保持了一定距离,一边疾行一边开口说道:「我是安丰侯家的髯奴,与青牛相合能辟邪御鬼,可助兄台一臂之力!」 这说法自然是齐敬之从未听说过的,他立刻记起这紫髯碧眼少年身上的特异之处,心里就有了计较,径直问道:「你是术士?对了,你先前骑着的青牛去哪儿了?」 「算是吧,反正不会给兄台拖后腿就是了!前头的山体连同墓道都塌了,牛儿被堵在了另一头,一时间过不来。不过请兄台放心,只要有这只牛角在手,效果也是一样!」 哥舒大石略作解释,说罢还不忘轻轻捅了捅一旁的魏豹。 这个魏氏族人原本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齐敬之的背影,此时便扬了扬手里的长枪,硬邦邦地开口道:「九真郡出了此等动辄杀人的恶鬼,魏豹虽然本领低微,却也能舞刀弄枪,给两位掠阵助威还是做得到的!」 两人这番话却是对了齐敬之的脾气,他脚步丝毫不停,口中笑道:「方才在墓室里,我就瞧出你们都是胆气豪壮、敢打敢杀的男儿,之所以让二位先走,也只是觉得那妖僧和黑刀恶鬼来历诡异,不想将你们卷进来罢了,心里可绝无半分轻视之意!」 「真要论起来,刚才咱们各自出手,二位的牛角和长枪都见了血,比我那一刀可是强的多了!对了,我叫齐敬之!」 齐敬之大声报出姓名,同时脚下骤然发力,于纵跃间轻易掠出数丈,头顶豁然大亮。 他止住身形抬头看去,就见上头山体的一些地方似乎原本就是中空,此时最顶端更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透出一方蓝黑色的天空。 此时分明已近傍晚,天空中稀疏点缀着三两颗星辰,黯淡天光落进山底,却显得极为明亮,将山石映得一片光洁。 至于前方的墓道,果然如哥舒大石所说,早被崩塌的山石掩埋,已然无法通行。 哥舒大石越过齐敬之,快步走到阻路的乱石前,朝着石缝里呼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无奈回身说道:「应是等得不耐,自己去寻出路了。」 齐敬之眼底光华流转,愈发娴熟的观风察色之法全力运转,在头顶旁逸斜出的岩石上巡视一遍,很快就在一些可堪攀爬落脚之处发现了蓝面鬼的气息残留。 他立刻低下头,看向伏在自己左腿边的黑白虎纹异兽,用手背拍了拍这家伙的脖颈,接着又朝上方一指:「你先上去!」 黑白虎纹异兽果然能听懂人言,抬头看了看,脸上就露出不情愿的神情来。 它赖在地上不肯起身,自顾自用脖颈去蹭齐敬之的左腿和手背。 齐敬之哼了一声,当即作势将左手按向这家伙的额头,掌心里隐隐露出一丝清光。 没等他的手掌按实,黑白虎纹异兽一对大眼珠子瞪得溜圆,浑身抖如筛糠,简直比先前见到赤金珠时还要惶恐十倍。 见状,齐敬之猛地攥紧五指,将左手收了回去。 黑白虎纹异兽又抖了几抖,却再不敢磨蹭,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它昂起脑袋略一观望,旋即便如一只大猫般纵身一跳,四只肉爪在墓道墙壁上连蹬带爬,眨眼间就蹿出墓道,攀住了更上方的岩壁。 齐敬之仰头看着这家伙在岩石间极为灵巧地腾跃攀爬,心里颇感惊讶。 以往青铜小镜现身时,对手要么重伤垂死要么已经死了,皆不曾对镜子的清光做出反应,洵江江底的蛟煞倒是有能耐硬抗,可惜明显灵智有缺,就更加看不出什么。 没想到如今只是一缕清光,竟让这头异兽怕成这样,也不知是它太弱,还是镜子在炼化蛟煞后增添了威能。 念头生灭之间,齐敬之将煎人寿收归刀鞘,脚尖在墓道墙壁上一点,整个人飞身而起,大致循着黑白虎纹异兽走过的路径向上,不多时就自洞顶的裂口攀援而出。 哥舒大石与魏豹全程瞧着,脸上原本还有些犯难,却见洞顶忽然垂下了一条银带,瞧着与少年刀客腰间那条很像,只是要长得多。 不多时,三人一兽就先后上了坡顶,放眼一瞧,但见晚风残照、四野寂寥。 齐敬之伸手指向东北方向:「蓝脸鬼应是往那边逃了。」中文網 魏豹是本地驿卒,最是熟悉地理,略一辨认便道:「郡城东北边儿是移风县的辖境,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个方向十几里外有个不大的海湾,湾里住着百十户渔家。」 说话间,他的脸上已泛起了忧虑之色。 齐敬之略一沉吟便道:「我先赶过去,你们寻到了青牛再来!」 说罢,他翻身坐上了黑白虎纹异兽的脊背,伸手一拍它的马颈,立时将这家伙骇得高高跳起,一路冲下小丘,朝着东北方向狂奔而去。 不多时,黑白虎纹异兽就极为卖力地一口气跑出了数里。 齐敬之坐在它宽阔的脊背上,眼见身前和两侧的荒草接连倒伏,竟觉察不到多大的起伏,唯独晚风骤然猛烈了许多,直扑在脸上,其中已带着深深的凉意。 奔驰间,他忽有所觉,转头朝右侧望去,就见正东方向纯净深邃的天空上,一轮圆月正自升起,渐渐绽放出明亮的光辉。 小松山上也有这样的月光,然而此地离着小松山何止千里? 前方,隐隐有轰隆之声传来,在这无人的旷野中显得既静谧又喧哗。 齐敬之知道,那是东海里的波涛在翻涌涨落,虽然听上去与小松山中的万壑松风很有些相似,但其实截然不同。 听着听着,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忽就领悟了几分何谓人生境遇之奇。 月色之下、海浪声里,仿佛只过了一瞬,十几里路程就被这一人一兽轻易跨过。 被白毛覆盖的虎掌悄无声息地踩上了松软的沙地,在身后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梅花印。 齐敬之屏住呼吸,死死看向前方,但见新月初上、平沙如雪,一头蓝面赤发、遍体漆黑的恶鬼面朝大海,盘腿坐在沙滩上,身前残肢断臂、鲜血横流,一旁竟还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只酒坛。 那柄黑漆漆的长刀则插在蓝面鬼的身侧,刀身上血迹未干,更在下方沙地上汇聚成了一小滩。 此刻这食人恶鬼正运起蒲扇般的大手,任意在身前的血肉里抓上一把,看也不看就往嘴里一塞,嚼得鲜血四溅、咔嚓乱响。 正心怀畅快、眉飞色舞时,一道凶猛凌厉的劲风忽地从它侧后方狂卷而至。 这一次,煎人寿依旧是瞅准了蓝面鬼的后颈,缭绕着森然青气的刀锋一掠而过,瞬间就将撕扯开一道骇人伤口。 这是齐敬之头一回驾驭黑 白虎纹异兽进行骑战,只觉其威势之猛烈霸道远及不上枕中梦里的雪螭兽,应当也比不上哥舒大石的青牛,但在腾挪扑击时更为灵活如意,接战的一瞬间亦能做出更多变化,尤其若是选择自敌人背后偷袭,虽谈不上悄无声息,但确实能收奇效。 便如眼前这头毫无防备之心的蓝面鬼,直到刀锋临颈时才忽然惊觉,虽勉力向前扑出,逃过了被一刀枭首的命运,却也难免遭了重创,粗壮脖颈几乎被割开了三成。 它自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与愤怒兼有的吼叫,挣扎着从身前的血肉堆里爬起,一手捂着后颈,一手拔出了地上的黑刀。 海水与沙滩的交汇处,齐敬之手中挽了一个刀花,不慌不忙地掉转马头,遥遥看向正在挥舞长刀、跳脚怒吼的蓝面鬼。 少年敏锐地注意到,这头恶鬼无论是先前挨了一牛角并一枪,还是此刻被自己一刀斩颈,伤口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血液流出,可见其身躯与人族乃至任何血肉生灵都迥然不同,若是血肉生灵后颈上挨了这样一击,不死也要重伤,哪还能这般活蹦乱跳? 甚至方才出刀斩颈的一瞬间,齐敬之就惊讶地发现,蓝面鬼先前被魏豹一枪咬下的颈肉早已恢复如初,反倒是胸前的伤口愈合稍慢。 「连血肉生灵都不是,偏偏还以人的血肉为食!路云子如此,这头蓝面恶鬼亦如此!」 其实直到此刻,齐敬之虽然以蓝面恶鬼呼之,但并不知晓眼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髯奴与青牛相合,可以辟邪御鬼?既然这奇术有效,那想来就脱不出邪祟与恶鬼这两种。」 他暗道一声,目光中透着凛冽杀意:「无论是哪一种,今夜要么就在煎人寿的刀锋下再死上一回,要么就让青铜小镜尝一尝滋味咸淡、有毒无毒!」 头顶着皎洁的明月、身后是翻涌的浪涛,少年刀客轻轻拍了拍马颈,双腿一夹说不清是马腹还是虎肚的兽躯,驱使着胯下的异兽再次冲锋。 见状,蓝面鬼双眼中凶光大放,炸雷一般咆哮一声,立刻甩开大步,毫不示弱地逆冲而来。 就在一骑一鬼即将错身而过的前一刻,齐敬之忽地向上一搂马颈,口中低喝一声:「起!」 黑白虎纹异兽瞬间心领神会,口中如狮虎一般狂吼一声,四爪奋力腾跃而起,肥壮却敏捷异常的身躯几乎与蓝面鬼的头颅齐平,自它耳侧一冲而过。 兽背上的齐敬之扭身回头,挥刀向侧后方猛劈,煎人寿刀锋所斩向的依旧是蓝面鬼的后颈。 然而下一刻,这势在必得的一刀竟是落了空! 蓝面鬼也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本就不打算硬拼,在少年驾驭异兽腾空出刀的那个瞬间,竟是连刀也不出,反而毫不犹豫地再次向前扑出。 它的庞大鬼躯在地上狠狠打了几个滚,挣扎着爬起来就继续大步狂奔,最终竟是一头扎进了前方的大海波涛之内! 齐敬之愕然回马,实没料到这蓝面鬼会来上这么一出。 他驾驭着黑白虎纹异兽赶到海边,眼望着白色浪花下暗沉沉的海面,一时间竟是再也寻不见那头蓝面鬼的踪迹,哪怕观风察色之法也不顶用。 「难不成这个被封在山底石椁中不知多少年的玩意,竟是个大海里的邪祟恶鬼?」 他当即拍了拍马颈,开口问道:「你会水吗?」 黑白虎纹异兽闻言,不但立刻大摇其头,四条腿更是缓缓向后退去,口中发出的也不再是先前冲锋时的狂暴兽吼,而是如马儿一般的嘶鸣呜咽,生怕被少年强行驱赶下海。 「至于被一句话吓成这样么?你这厮明明得天独厚,可这浑身上下何曾有半点傲气风骨?」 齐敬之忍不住摇了摇头,探身过去一巴掌拍 在黑白虎纹异兽的脑袋上,登时将这厮吓得僵在了原地。 等它发现头顶并无先前那种可怕的清光显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将脑袋挪开,转而奋力扬起脖颈,使劲儿去蹭齐敬之的手掌。 「这讨好人的花样儿倒是无师自通!」少年的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厮就是个欺软怕硬、只能打顺风仗的孬货,只不过也正因为胆子不大,平日里只敢偷鸡摸狗,才并没有像那头蓝面鬼一般朝人下手。 念头纷呈间,齐敬之再次看向前方那片幽深难测、不见边际的大海,心中生出了几分犹豫。 他有虬褫腰带在身,在海中不敢说如履平地,至少并不会有太大阻碍,难的是如何找到对方,如今观风察色之法失效,贸然下去当真无异于大海落针了。 正在此时,齐敬之身后忽然有蹄声响起,却是哥舒大石与魏豹终于到了。 两人骑着青牛冲上沙滩,眼见那满地的血腥狼藉,脸上都有怒色浮现。 他们赶到齐敬之身侧,才要询问那头蓝面鬼的去向,就听前方大海中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巨大轰鸣。 三人齐齐抬眼望去,就见海面竟是一瞬间沸腾了起来,远方更有巨量海水涌立如墙,朝着海岸方向狂涌横推而来! 第149章 死斗与新生 眼见巨浪如墙而进,不等齐敬之吩咐,黑白虎纹异兽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哥舒大石本也想驱使胯下的青牛转向,不成想这家伙忽地浑身肌肉紧绷,嘴里发出一声满是怒意的嘶吼,旋即将头一低就发足狂奔,竟是不管不顾地迎着海浪冲了上去。 牛背上两人皆是吃了一惊,哥舒大石更是连忙俯下身去,伸手扭住了那只尚且完好的牛角。 谁知那青牛不知为何发了性,牛脾气上来,猛地甩动脖颈挣开主人的手掌,任凭如何呵斥也不肯停步,死死瞪着一对牛眼狂奔不止。 「你这厮发的什么疯!」哥舒大石勃然大怒,举起拳头就要朝着牛头捣下。 「哞!」 一声闷雷也似的牛叫响起,却不是发自青牛口中,而是从海浪的方向传来。 哥舒大石的拳势一缓,愕然抬头望去,就见那道已经快要涌到近前的巨浪里赫然冲出了一骑。 蓝面鬼高坐兽背,挥刀破浪而出,胯下所骑的赫然也是一头牛! 那头牛的长相很是奇特,背上覆盖着一层泛着幽光的蓝色细鳞,四条腿则被海蓝色的长毛覆盖,看上去竟像是披挂了一副全身甲胄。 一青一蓝两头牛打了个照面,旋即同时怒吼出声,眼珠子都瞪得通红,奔腾之势愈发猛烈。 蓝面鬼似乎也吃了一惊,口中怪叫连连,同样伸手去掰坐骑的牛角。 谁知那头蓝鳞海牛的性子比哥舒大石的青牛还要烈上三分,竟是立马把头一低,顺势在浪头上打了个滚,将蓝面鬼从背上掀了下去。 海水被肆意翻滚的强横牛躯砸出一个大洞,蓝鳞海牛借着海浪的势头翻身站起,速度竟是丝毫不减,朝着青牛就轰然撞了过来。 哥舒大石脸色陡变,情知对方裹挟海浪而来,自己的牛儿先就不占优势,更别提头上还断了一只角,若无自己帮手,这一撞只怕吃个大亏。 「你先下去!」 紫髯碧眼的少年立时暴喝一声,胳膊向后一揽,不由分说抢过魏豹手里的长枪,顺带着将这个魏氏儿郎扫了下去,他自己则努力挺身向前,一枪戳向蓝鳞海牛的眼窝。 这一连串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齐敬之一巴掌将黑白虎纹异兽按住,回头看向两牛奔腾怒叫之处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奇异而凶险的一幕。 在那个瞬间,月光将涌立的海浪照得纤毫毕现,蓝面鬼正一脸气急败坏地自海水中站起,魏豹跌落时溅起的水花尚未落下,一青一蓝两头牛毫不示弱地离地跃起,三只牛角泛着幽幽的冷光。 青牛背上的紫髯碧眼少年正在张口怒喝,本就不大合身的青衣小褂被他高高隆起的脊背和臂膀撑破,手里那柄长枪先一步扎出,枪首一朵红缨当空绽开,如火一般热烈鲜明。 轰的一声,两头牛狠狠撞在一起,旋即便被汹涌而来的海浪淹没了身形。 齐敬之从黑白虎纹异兽的背上一跃而下,提刀朝着海面飞掠,奔跑纵跃之间,身上已覆上了一件烂银色的轻薄软甲,脸上更浮现一张赤红鬼面。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已经一脚踏入海中,脚下浅浅的海水蓬地炸开,身前的海浪余波亦是倏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了湿漉漉的泥泞沙地。 齐敬之脚步不停,硬顶着海浪的斥力绝然向前。 他从那两头浑身浴血、或断了一角或盲了一目却依旧在凶狠对撞的疯牛身侧一冲而过,径直扑向前方那片风急浪高、几乎难以站立的海域。 时而只是没过膝盖,时而又变成齐腰深的浪涛之中,亦有两个魁梧身影在挥刀搏杀,阵阵金铁交鸣、声声狂呼怒吼。 一人一鬼交手数合,哥舒大石终究只有天生体魄, 并无半点修为在身,虽悍勇酣战不休,却依旧身不由己地接连后退。 忽听得铛的一声大响,被哥舒大石横在头顶的弯刀赫然断成了两截。 缭绕着凄然黑气的利刃当头劈下,与他的眉心、胸膛和肚腹相差不过毫厘,若不是躲得快,这个紫髯碧眼的少年怕是要被一刀割烂脸面、划开肚肠。 蓝面鬼脸上露出狰狞笑容,重重踏前一步,再次举手扬刀,作势欲劈。 就在这时,一个高瘦人影忽地自海水里冒出,双手握着一柄枪杆破损歪斜的长枪,头里一朵红缨早被海水浸透,湿漉漉地垂在枪身上。 「杀!」 魏豹挺枪直刺,染血枪尖噗的一声捅进了蓝面鬼的大腹凸肚。 他一枪扎实,竟是看也不看,双手握紧了枪杆,闷着头就大步前冲。 凄厉的哀嚎声响起,蓝面鬼被这杆长枪硬顶着连连后退,当即忍痛改换了目标,将手里的黑刃狠狠劈下。 早已不堪重负的枪杆瞬间崩裂,魏豹手里一松,整个人踉踉跄跄向前扑倒。 蓝面鬼伸手探入肚子上的伤口之中,一把便将陷在里面的枪头挖出,同时大步上前,抬脚就朝着海水里魏豹的头颅重重踩下。 蓬地一声,魏豹身后的海水轰然炸开,一只脚在海面上举重若轻地一踏,旋即高高跃起,瞬间就到了蓝面鬼的头顶。 这头因为单腿着地而身形不稳的凶残恶鬼只来得及抬起脑袋,就看见一张赤红如霞、趺鼻眑目的鬼面,看见一柄青金两色交缠的长刀。 鬼面笑意狰狞,长刀竖劈而下! 森然青气如水流一般沿着刀身冲刷而下,瞬间砸破蓝面鬼的面门,毫无迟滞地切开鼻梁、斩断獠牙、搅烂血盆大口,随即干脆利落地沿着胸腹直达胯下,几乎一刀将这头恶鬼剖成两半。 前一刻哥舒大石险之又险才避开的厄运,竟是转瞬间就降临在了蓝面鬼自己身上。 它挨了这一刀,触目惊心的巨大刀口中仍不曾见血,却有无穷黑气从中涌出。 蓝面鬼僵在原地,右手一松,那柄黑刀便颓然坠向海面。 齐敬之对眼前景象很是熟悉,当即后退几步避开黑气,左手掌心里已有璀璨清光冒出。 说时迟那时快,险死还生的哥舒大石猛地从齐敬之背后冲出,几步就抢至蓝面鬼身侧,倏然探出一只虎口崩裂、血迹斑斑的大手,从海水里抄起了那柄坠落的黑刀。 「死来!」 被砍断了爱刀的少年满脸愤恨,拼尽了全身力气挥刀横斩,便如不久前蓝面鬼刀杀黑衣妖僧一般,瞬间就将这头凶残恶鬼的头颅斩飞了出去。 刹那间,他斩出的这一刀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自蓝面鬼身上涌出的黑气一顿,忽然就朝着这个紫髯碧眼少年兜头扑了过去,狂涌而入他的耳鼻之中。 与此同时,蓝面鬼的尸身骤然干瘪,连同那颗被斩飞出去的头颅在内,内里皆有黑气涌出,尽数扑向了哥舒大石。 齐敬之眉头大皱,立刻将左手探向哥舒大石,掌心之中已经完全显化的青铜小镜大放清光,璀璨不可逼视。 「哞!」一声惊怒交加的牛叫在齐敬之耳边陡然炸响。 哥舒大石的青牛竟是舍了对手,带着满身伤痕狂奔而至,任凭身后的蓝鳞海牛如何冲顶撞击也无丝毫回顾。 听见这声牛叫,原本呆立在原地、浑身黑气缭绕的哥舒大石忽地浑身一震。 齐敬之看得分明,对方被黑气包裹住的头上双眼位置,两道碧色焰光直直透了出来。 不知此刻是人是鬼的哥舒大石定定看了一眼齐敬之掌中的青铜小镜,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提着黑刀、朝着 自己的青牛狂奔而去。 他这一动,就显出与先前的不同,奔速之快、力道筋骨之强,竟好似径直越过了壮命境,已不比立身感应境中、开始了餐霞修行的齐敬之弱上多少。 随着与自家青牛越冲越近,哥舒大石眼中透出的碧色焰光陡然而盛,到了最后竟好似燎原之火,不但将他周身黑气尽数引燃,更一寸寸向他手里的黑刀上蔓延。 随着一朵碧火悄然飘落,哥舒大石的青牛瞬间被点燃,映得周边海水皆是一片碧光幽幽。 包裹在碧火之中的少年咆哮一声,越过自家被碧火吞没的青牛,毫无花巧地撞上了蓝鳞海牛。 砰地一声,蓝鳞海牛竟在力量的比拼里落了下风,脚下一滑就侧翻了出去。 碧火扑在它身上的鳞片上,倒是没有如青牛那般被点燃,而是立刻被烧灼出了大片焦黑。 蓝鳞海牛痛叫出声,尚没来得及从海水中挣扎爬起,就被哥舒大石骑在了背上,硕大牛头被燃着碧火的黑刀砍个了正着,一根牛角立时齐根而断,连带着牛角周边的大片皮肉都被刀锋撕扯了下来。 骤然遭此重创,蓝鳞海牛疼得一跃而起,疯狂蹦跳扭动,想将背上的哥舒大石掀翻。 谁知它身前空门也因此大开,被同样浑身碧火升腾的青牛冲到近前,一牛角狠狠刺进了胸口。 浑身湿透的魏豹站在海水里,望着远处正在疯狂死斗的一人两牛,神色震撼莫名,同时又忍不住将眼神瞥向身侧银甲鬼面的少年刀客,只觉这一天之中所遇见的妖人奇士、邪魔祟鬼不但数量奇多,更是各有各的凶残。 眼见胜负渐渐分明、那个哥舒大石也不像是为鬼所控的样子,齐敬之便攥紧左拳,将青铜小镜收了回去。 他心神略松,一时间竟是颇觉好笑,实在没想到镜子竟还有被人镜口夺食的一天,赤金刀不敢做的事,却被这个紫髯碧眼少年随手做成了。 齐敬之仔细观察着哥舒大石周身气息变化,对他曾经提及的髯奴青牛、辟邪御鬼之术兴趣大增。 「这就是所谓的御鬼?看上去竟好似感应境修士餐霞食气一般,将那蓝面鬼当做了自身资粮,从而激发出了那种深藏于血脉之中的霸道碧火。」 「当初青玄太乙宗的抟象殿主随手便将驾驭黑煞的纸甲人制住,生生将那位第二境的餐霞修士炼度成了傀儡一般的所谓外道护法,境界手段明显高出哥舒大石许多,然而究其本质却似乎差别不大,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想来,那庆元子长了一副狮子相貌,应当也与自身血脉有关,却不知他当初进行餐霞修行时,吃的是何种资粮?」 齐敬之念头生灭间,海水中一人二牛的生死搏杀已是尘埃落定。 蓝鳞海牛的胸口处被破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沉重身躯轰然而倒。 终于杀死大敌的青牛哞吼了一声,紧接着竟是一头扑在蓝鳞海牛身上疯狂撕咬,很快就从对方胸前血洞里撕扯出一堆泛着海蓝色微光的脏器。 它仅是略微嚼了嚼就奋力吞咽下肚,只看那等迫不及待的嗜血模样,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吃素的。 伴随着青牛的吞咽,它体表原本有熄灭趋势的碧火陡然大盛,比之先前还要煊赫十倍,甚至开始反噬自身。 大片大片的青皮被烧得焦黑皲裂,继而化作了飞灰,才立下大功的那只牛角也被烧得破裂脱落。 下一刻,青牛忽地仰起头来大声吼叫,从中却听不出半分痛苦,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欢喜。 只因在它化为飞灰的老皮下头,赫然出现了一层鲜绿色的新皮,就好似山中淋了雨的嫩竹,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勃勃生机。 最奇异的是,青牛头上还肉 眼可见地长出了两只崭新而尖利的牛角,其形如笋、其色青绿,甚至还像竹笋那般生得一节一节的。 这场堪比新生的蜕变,就好似久旱逢甘霖、雨后生新笋,让齐敬之忍不住心生赞叹。 他又将目光移向青牛身旁的哥舒大石,却见其情形隐隐有些不妙。 此刻,这个紫髯碧眼的少年正在大口喘着粗气,眼中焰光、身上碧火皆在不断消褪,先前未曾燃尽的黑气却开始褪去碧色,渐渐死灰复燃。 尤其那柄仍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黑刀,哪怕先前碧火加身,却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颜色,此时刀身上缭绕的凄然黑气正自缓缓朝着哥舒大石的手掌蔓延,颇有些反攻倒算的架势。.z.br> 下一刻,诡异黑刀的刀身忽地一震,竟是自行发出了犹如鬼啸的刺耳颤鸣。 恍惚间,哥舒大石的体表竟浮现出了那头蓝面恶鬼的虚影。 一人一鬼、一虚一实,竟是相互交融、难分彼此! 这下子,非但一旁观望的齐敬之和魏豹恍然而悟,便是哥舒大石自己亦是心生感应。 一时间,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黑刀,心里皆生出了同样的念头:「原来这柄刀才是源头本体!至于先前那头蓝面鬼,不过是因刀而生的一头刀鬼罢了!」 第150章 哥舒御鬼 耳听得刀鸣鬼啸,离着哥舒大石不远的青牛倏然转身,朝着黑刀发出了一声怒吼,其声量之大,不但立刻压下了刀鸣,更震得场中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青牛身上煊赫浓烈的碧色光焰骤然收敛,尽数钻进了那张鲜绿欲滴的新皮之下。 透过细腻娇嫩的肌肤,众人竟能看见无数道碧光在它的体内飞快奔流,眨眼间就在心脏处汇聚成团,继而沿着脖颈升腾而起。 紧接着,只见青牛张嘴一吐,一朵熊熊燃绕的碧火便自它的口中飞了出来,相比起之前从哥舒大石身上脱落时,此刻无疑要旺盛了数倍。 这朵碧火才一显现,哥舒大石身上的刀鬼虚影登时面现忿怒之色,猛地一抬胳膊,竟是同时牵动了哥舒大石的右臂,一人一鬼皆作举刀欲劈之状。 齐敬之看得分明,就在青牛聚火的这片刻功夫,黑刀上的凄然刀气已经缠绕侵染了哥舒大石的大半条胳膊,这才能让那刀鬼虚影反客为主。 紫髯碧眼少年明显吃了一惊,浑身倏地绷紧,不停颤抖着,口中嗬嗬有声,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一人一鬼死死僵持拉锯,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得对方,那柄黑刀便随之忽前忽后地摇晃,收又收不回去,劈也劈不下来。 反倒是那朵浮空碧火如有感应,火气当空一敛,顿成一道碧光,径直飞入了哥舒大石的眉心。 刹那间,哥舒大石双眼之中碧光大盛,那对原本只是隐隐透出碧色的眼珠彻底变了模样,不但宛如青玉,其中更好似时时皆有碧火升腾。 他周身气息陡然鼎沸,胳膊上肆意蔓延的凄然黑气一顿,接着就好似受到了无形压迫,自手肘而至手掌,朝着那柄黑刀寸寸退却。 几息之后,哥舒大石举刀的右臂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他身上的刀鬼虚影面露不甘之色,张嘴似要咆哮,却倏地消失不见。 那柄黑刀亦是最后发出一声哀鸣鬼哭,凄然黑气尽数散入刀身,接着便沉寂下去,再不见半点动静。 紫髯碧眼少年站在原地,将黑刀横在眼前默默端详了片刻,这才恍然回神。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拍了拍牛儿头上青玉棱棱的新角,转身走向了旁观的两人。 眼见哥舒大石在拼死搏命之后,眉梢眼角凶煞之气犹存,魏豹脸上立刻生出警惕,目光在对方的青玉碧火眼和那柄诡异黑刀上来回打转。 齐敬之自然能看出哥舒大石身上的气息变化,当即收起赤鬼面甲,依旧以银甲避水,朝这个天赋异禀、胆气豪勇的同龄人笑道:「恭喜!」 哥舒大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那张紫髯大脸上神情变幻,凶威恶相登时收敛了大半。 他看了看魏豹,又看了看齐敬之,颇有几分尴尬地开口道:「实在惭愧,两位冒死降魔,齐兄更是居功至伟,那头海牛先被我的牛儿嚼吃了的不少,就连这柄刀也……」 哥舒大石说着,当着两人的面松开右手五指,手掌几次翻转,却见黑刀的刀柄始终紧紧贴在他的掌心,竟是掉不下来:「也像是赖上我了……」 魏豹见他言语如常,原本已是松了一口气,见状忍不住「啊」了一声,神色又不免忧虑起来:「这岂不是说,今后那头刀中恶鬼会时时刻刻跟着你,一有机会就出来作祟?」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齐敬之,想看看这位身手高绝、几次一锤定音的少年修士脸上有没有愠怒之色。 毕竟那柄黑刀虽然诡异绝伦,刀中恶鬼更是凶恶异常,但绝对是世上罕有的神兵利器,比之赤金刀也未见得差了,如今却连同那头蓝鳞海牛一起被己方多吃多占,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因此上,方才魏豹那番 话虽是对着哥舒大石,其实却是说给齐敬之听的意思居多。 齐敬之心思何等剔透,当即洒然一笑,摇头道:「你们连同那头青牛都是豁出了性命在厮杀,连各自的兵器都损毁了,得些补偿自是应当。至于我,不过是出了一身汗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这倒不是他故作大方之语,方才若无眼前这二人一牛舍命相搏,自己绝不会自始至终毫发无伤,事后得了好处本就该有人家的一大份,而且那柄黑刀虽然极是不凡,却还没被齐敬之放在眼里。 一来这天底下的妖魔何其多,青铜小镜并不缺这一口吃食,二来黑刀的气息明显与他的道途不合,即便被镜子炼化了,多半也是不能入口的废料,或许能对同为兵刃的齐虎禅和煎人寿有些益处,但只要想想那头刀中恶鬼的模样,齐敬之就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反倒是那头蓝鳞海牛有些可惜,脏腑内的水灵精华已被青牛嚼吃一空,以至于竟被青铜小镜无视了。 齐敬之略一沉吟,接着朝哥舒大石说道:「这柄鬼刀颇有些神异之处,你的辟邪御鬼奇术也很是不同凡响,如今它既是盯上了你,想必一时之间难以摆脱,倒不如尝试着将它降服,彻底收为己用。对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在怀里掏摸了半晌,终于翻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一看,便连上头的字迹都已有些模糊,赫然便是当初刘牧之强买强卖给他的藏锋法。 齐敬之将这张纸递了过去:「这是出自镇魔院的铸鞘藏锋法门,据说粗浅得很,只能应付那些灵性初生、气候未成的兵刃,你拿去权当个参考吧。」 当初被那位年轻功曹拿捏,用杀死虎精的功劳换得这薄薄的一张纸,齐敬之没多久就回过味来,意识到镇魔院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粗浅法门在底层修士和江湖术士之间流传,甚至还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即便齐敬之不给,日后哥舒大石多半也能得到,还不如让他这个缉事番役拿来做个人情。 「镇魔院的藏锋法?」一旁的魏豹惊讶出声,脸上便有艳羡之色流露。 他当即转头朝哥舒大石说道:「我听说过这个,虽说粗浅,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作为魏氏的旁支子弟,魏豹显然有些超出常人的见识,但毕竟只是个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军汉,与齐敬之的想法就不免有些偏差。 哥舒大石闻言大为惊喜,紧接着又面露犹豫之色,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见状,齐敬之不由笑道:「你的黑刀极是凶残,早一刻将它约束住,对你和你周围之人都是一件好事,我可不想这世上少了一条好汉,却多了一头食人恶鬼!」 说着,他伸手朝岸边指了指,笑着又补了一句:「其实真要论起来,我这一趟同样收获不小。」 哥舒大石和魏豹扭头看去,就见紧挨着海水的沙滩上,黑白虎纹异兽四爪伏地,正眼巴巴地向这边观望。 它瞧见齐敬之伸手指着自己,连忙仰头嘶鸣一声,随即伏首下去,仿佛从头到脚都写着驯服恭敬这几个字,但偏偏就是不肯往海水中走上半步。 「哼,表面功夫倒是做得足,该撒丫子的时候可是半分犹豫都没有。」 齐敬之当即哼了一声,向哥舒二人说道:「我瞧你们先前也应是在追杀这厮,还伤了它的后腿,如今咱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之后交换了一下猎物,彼此都不吃亏。」 他说着忽地一声轻笑,旋即话锋一转,语气里透着凛冽之意:「对了,那厮可曾伤过人命?」 对面二人相视一眼,而后齐齐摇头,魏豹便道:「据我所知它只是偷吃家畜,并未伤过人命,否则此地离着九真郡城极近,真个闹大了,哪还能容它活到今日?」 齐敬 之点点头,重又抖了抖手里的纸张,一脸认真地看着哥舒大石。 「既然如此,大石多谢兄长赐法!」哥舒大石的语气和用词明显有了变化。 他极为郑重地接过藏锋法,目光却投向了魏豹:「今日终究是我占了大便宜,兄长是高人行事,自与我辈俗人不同,然而魏家哥哥与我也只是初识,如今一身是伤、还没了趁手的长枪……」 齐敬之不由讶然,先前只道魏豹与哥舒大石乃是旧相识,才会同乘一牛、共赴生死,不想竟也只是萍水相逢。 魏豹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说道:「我身为魏氏子弟,本就是村民们请来诛杀那只偷吃家畜的恶兽的,冒些风险自是理所应当,反倒是两位事不关己,却能毫不惜身、仗义出手,魏豹心中感念,尚不知该如何报答,哪还有脸抢功劳、分好处?」 闻听此言,齐敬之与哥舒大石立刻一起摇头,要说这里的三人之中哪个最是不惜己身、最是悍不畏死,还当真是非魏豹莫属。 方才于海水中激斗时,魏豹冒死刺出的那一枪不但救了哥舒大石的命,更为齐敬之那剖开刀鬼身躯的一刀抢得了先机,自己却险些惨死在刀鬼的踩踏之下。如此功劳,凭什么分不得好处? 齐敬之扫了一眼魏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皮甲,心头不由一动,立时扭头看向了那头倒毙海中的蓝鳞海牛。 「哥舒兄弟,你先在此琢磨藏锋法,我去将那头海牛的皮剥了,让魏家哥哥带回去作件新甲。」 哥舒大石听了亦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还是兄长的办法好,总不好让老实人吃亏!」 魏豹张了张嘴,可看了一眼齐敬之身上的银甲,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终究没有出言拒绝。 齐敬之早已自顾自走到蓝鳞海牛身前,唤出齐虎禅就开始剥皮,刀锋锐利、刀法精湛,一看就是个做惯了此类活计的熟手。 魏豹瞧在眼中,连忙也跟着走了过去,怔怔站在一旁,看上去颇有些神思不属。 齐敬之抬眼瞥见,手里活计不停,口中轻声笑道:「魏家哥哥是想问魏公和赤金刀的事情吧?」 他可是记得清楚,不管是在小丘外还是墓室中,无论情势如何危急,身旁这位魏家子弟的心思可是一直都放在赤金刀上。 魏豹闻言,脸上就流露出犹豫之色,然而他咬牙运气半晌,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才见面时,齐兄弟便说我叔爷死了,此行是为了送还赤金刀,当时魏某自是一百个不信。可到了此刻,哪还不知是自己眼拙,见面不识真佛?对齐兄弟来说,区区一柄赤金刀还当真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里忽多了几分怅然不甘:「如今的九真魏氏乃是叔爷那一脉掌权,等赤金刀被齐兄弟送还,自然还是由他们把持,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的头上,还操这闲心作甚?说不得还要讨某些人的嫌!」 齐敬之闻言不置可否,只是随口笑着问道:「魏公的嫡子嫡孙当中,可有魏兄这样的豪杰?」 其实在齐敬之想来,应当是没有的,毕竟老魏一大把年纪了,仍旧是独自一人舍命奔走,死前也只是让齐敬之将赤金刀送还九真郡白云宫,却并未让他照拂九真魏氏,更不曾提及任何一个子孙。 这其中固然有赤金刀来路不正的缘故,可后继无人应当也是一大因由,否则以老魏的功绩和名声,为子孙寻几门功法练练想必不是什么难事,想必是寻了也练了的,只可惜没有成器的。 至于魏豹这个血脉疏远的族中后辈,老魏也许是有些私心,也许压根就不曾关注过。 果然,魏豹略一犹豫便开口道:「叔爷在时,九真魏氏虽比不得安丰侯那等真正的世家名门,却也是人人奉承钦敬,满门衣食不愁,如今 么……」 他有些愤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把话说完。 齐敬之略一点头,紧跟着又摇头说道:「我此行来辽州,确实是要将赤金刀送还,只是并非还给九真魏氏,而是……」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以至于魏豹立刻蹲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了近前。 三言两语之间,齐敬之便将当年老魏获得赤金刀的经过讲了一遍:「依着魏公的遗愿,我此行只是要将赤金刀放回当年那个树洞,之后如何……与我无关!」 魏豹脸上已经满是震惊,同时还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和眼眸中疯狂滋长,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到了最后更是宛如风箱。 齐敬之扭头看着他,忍不住提醒道:「按照魏公所言,那位赤金刀的真正主人早晚还会回来取刀,多则三四十年,少则一二十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 魏豹听了,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复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足够了!」 魏豹原本是屈膝蹲在地上,此时一句话吐出,忽就身躯一晃,改成了单膝跪地,朝着齐敬之埋首抱拳、深深一谢:「恩公一言,如同再造!魏豹此生绝不敢忘!」 齐敬之依旧不置可否,其实在他看来,虽然魏豹的性情、资质与《仙羽经》不大匹配,但未必找不到合适的法门,哪怕去军中搏一搏也好,如若这等壮士都无缘修行,委实是那些军中宿将们瞎了眼睛。z.br> 「你如何取舍与我无关,自己想清楚便好。」 齐敬之嘴上这样说着,却又伸手去怀里掏摸起来。 魏豹见了,饶是此刻心情激荡,也忍不住将目光投了过去,暗自猜测这位自己命中的贵人又会掏个什么宝贝出来。 第151章 心鞘藏锋 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已经干瘪的钱袋就出现在了齐敬之的掌中。 他看了一眼这个似乎什么都没装的钱袋,语气远比先前取出藏锋法时要郑重得多:「这是我的一位故人所赠,他是巢州焦氏的嫡系子弟,祖父乃是一位掌军的军侯,你如有意……」 其实齐敬之也只是临时起意,半是看在老魏的面子上,不想他为之辛劳一生的九真魏氏就此衰落下去,半是替眼前的魏豹可惜,不想他走上东海金刀魏的老路。 魏豹闻言,脸上感激之色愈浓,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瞒恩公,我能当上驿卒,还在兵册上列名什长,一半是自己敢打敢拼,剩下一半则是靠着叔爷的面子。军中的功法我也试过,几年下来厮杀的本领长进不少,这里……却没有半点儿动静。」 他一拳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脸上有对以往修行不成的颓丧,更多的却是即将改变命运的激昂振奋:「不只是我,全族但凡成器一些的子弟,叔爷或多或少都有过关照,实在是……实在是……」 齐敬之闻言默然,只觉老魏远比自己所想的大气,偏偏这九真魏氏委实不大走运,竟像是一族的机缘气运都在老魏的身上耗尽了似的。 「只盼老魏若是泉下有知,不要怪我擅作主张才好。」 齐敬之心里一叹,情知自己一时动念,其实是有些冒失的,只不过先前赤金刀已经落在了魏豹和哥舒大石的眼中,除非立刻将二人灭口,否则自己来辽州还刀之事已经无法瞒人。 哥舒大石或许不在意,但魏豹却难免会动什么心思,无论是他自己想方设法求取,还是赶回去发动九真魏氏的族人前来讨要,抑或暗中勾连外人谋夺,个中消息都难免会走漏出去。 与其到时候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让赤金刀落在哪个不知品性的人手里,还不如直接了当地告知魏豹,让他自己选择要不要做下一个金刀魏。 念及于此,齐敬之忽然觉得,自己能在九真郡城外的茫茫丘陵荒野之间遇见魏豹,还恰好让他瞧见了赤金刀,随后更是并肩除魔,确实有那么点儿因缘际会的意思。 这一刻,他对于当初邓符卿口中所谓「相隔万里、萍水相逢的一段天缘」,不免有了更深的体悟,虽没有全然相信,却也愿意依照自己的心意而行。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不远处的哥舒大石忽地大笑一声,话音里满是兴奋:「藏剑心肠、吞舟肚量,原来是这个意思!」 齐敬之与魏豹闻声回头,就见他正用双手将黑刀举在胸前,一对眸子恍若灯芯,燃起熊熊光焰,映得眉发皆成青碧之色:「原来我哥舒氏紫髯碧眼儿的身躯,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刀鞘!」 哥舒大石死死盯着眼前的黑刀,一字一句说道:「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今而后你就姓哥舒了!至于名字么,若是你能将我吞了,便是叫哥舒大石又何妨!」 说罢,这个紫髯碧眼的少年竟是绝然举刀,在自己眉心狠狠一割,伤口处立刻有大量鲜血涌出。 殷红之中隐隐透着青意的鲜血沿着刀尖淌下,顷刻间就流遍了刀身。 下一刻,黑刀陡然一震,猛地崩散开来,化为一团凄凄然的黑气,又聚拢成黑漆漆的刀鬼之形。 这刀鬼与先前颇有不同,如烟似雾、像虚还实,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碧色光晕,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却又同样的丑陋凶残,兀自手舞足蹈、张口咆哮:「哥舒大石!哥舒大石!」 见状,哥舒大石咧嘴一笑,抬手在额头上一抹,掌心便被自己的眉心血涂满,同样泛起碧色的微光。 他探出手去,死死攫住刀鬼,口中暴喝出声:「从今而后,你便是我心中刀,我则是你身外鞘!看看是我将你炼成掌中神兵,还是你将我化成 刀中恶鬼!」 说着,哥舒大石便将刀鬼往身前一拉,旋即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塞去。 那刀鬼非但毫无反抗之意,反而主动朝哥舒大石的口中涌入,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哥舒大石的衣衫上骤然崩开无数道细小的刀口,再细看时却又不仅仅是衣衫,而是他的全身肌肤都在崩裂,仿佛同时在被千百口利刃切割,密密麻麻的伤口倏然显现,凄艳的血珠从中渗出,让他瞬间成了一个血人。 哥舒大石的脸色骤然苍白,连眼中透出的碧火也减弱大半,飞快缩回了眼眶。 他的身躯猛地晃了几晃,踉踉跄跄地在海水中淌出七八步,但终究还是站稳了脚跟,并没有就此倒下去。 下一刻,就见这个紫髯碧眼的少年缓缓转身,朝另外两人绽放出笑容,由衷畅快之中却又带着几分扭曲狰狞。 不远处,齐敬之和魏豹早已愕然起身。 「藏剑心肠、吞舟肚量?」齐敬之默念一遍,只觉天下之广大、道途之奇绝,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原本在他想来,藏锋法的要旨虽只有寥寥几行字,意思却极为明白晓畅,是断不会令人读出歧义的。 偏偏哥舒大石瞧过之后,从中领悟出的道理竟是截然不同,给黑刀的名分也委实太过古怪,似乎是以髯奴青牛、辟邪御鬼的血脉奇术为心鞘,将黑刀纳入其中,从而彻底压服炼化,堪称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然而感受着哥舒大石身上散发出的锋锐气息,齐敬之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成功藏锋了,用一篇极粗浅的法门将一柄不知封在丘底石椁中多少年的魔刃鬼兵收入了鞘中,而刀鞘便是哥舒大石自己。 风险极大,稍有差池就会死得凄惨无比,但成功后的收益亦是极为丰厚。 在齐敬之的感应当中,眼前这个片刻前还无半点修为在身的同龄人,在冒险行此藏刀吞舟之举后,已是在顷刻间成功凝聚心骨、开启灵窍,并以哥舒刀的凄然刀气为食,在餐霞这一层同样走得极深极远,哪怕下一刻就显化出提刀御鬼的磅礴心相,齐敬之绝不会有半分惊讶。 与之相比,那个诵经役鬼却遭了反噬的黑衣妖僧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非但血脉和资质远远及不上哥舒大石,性情心志更有天壤之别。 至于那柄已经姓了哥舒、甚至能散而为气的鬼刀,相比起沐瑛仙口中以伴生器灵为根基所炼制的先天本命器,或许可以称为后天本命器? 「只不过这柄后天本命器时时刻刻想要取刀主而代之,自己来做所谓的哥舒大石。」 齐敬之禁不住心生感慨,魏豹也好、哥舒大石也罢,都是为了获取力量而毫不顾身惜死的狠角色,便是他齐敬之自己,不也是得了一卷来历不甚明了的残经,对许多修行关窍尚且一无所知,就毫不犹豫地练上了? 本就出身寒微,若想超凡脱俗,又岂会没有代价?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仰头向天空望去,良久却只见碧空如洗、月白风清,并没有什么灵气涌动的异象。 齐敬之又看向哥舒大石,见他眼如青玉、眸光清明,也不像是无声无息就遭了迷神之劫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纳罕,目光便在对方身躯上那些鲜血淋漓的刀口处打转:「难不成竟是误打误撞,用这种极为粗暴的方式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平衡了内外灵压?」 看见他的奇怪举动,哥舒大石疑惑地朝天上望了望,又低头审视了一下自身,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当即收回目光,慢慢踱到了两人身前。 他有些虚弱地倚靠着自己的青牛,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具被剥去了背上鳞甲的牛尸,喉咙动了动,接着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 齐敬之与魏豹一怔,先前被忽略 的饥饿之感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当下彼此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盯着蓝鳞海牛的残尸,俱是目露奇光。 许久之后,黑白虎纹异兽和皮肤嫩绿的青牛合力,依靠虬褫腰带将蓝鳞海牛的残尸生生拖进了岸上不远处的渔村。 因为先前蓝面刀鬼的肆虐以及之后海边传来的骇人声响,除了村边上被残杀吞食的几户人家,这处小小村落里家家关门落锁、一片黑暗死寂。 三人接连敲响了几户人家的院门,好说歹说才将这座村落从恐惧之中唤醒,转而到处都是嚎哭悲叫,纷纷然乱成了一团。 这种情势下,反倒是三人中最不起眼的魏豹站了出来,用身上的赤袍皮甲和魏氏子弟的身份勉强安抚住了村民,随即带着一队丁壮打起火把,去海滩上收殓遇害之人的残尸。 剩下的人则远远绕开黑白虎纹异兽和满嘴尖牙利齿的青牛,聚拢在村中空地上,在村老的吩咐下燃起篝火,架锅烧水、准备吃食。 待齐敬之与哥舒大石将两头异兽赶到远一些的地方,几个村民战战兢兢上前,先用村里的猫狗试过毒,接着便将没剩下多少脏器的蓝鳞海牛割肉剔骨、大卸八块,除去给那两头一看就不吃素的异兽留下一份,其余的都投进了烧开的大锅。 缺了一只角并一大块头皮的硕大牛头被单独割了下来,摆在了一张铺着白布、供着香炉的木桌上。 再之后,等魏豹带着满脸凄然、步履沉重的丁壮们回来,百十户村民在村老的带领下祭拜过亡魂,这座小小渔村里已经飘起了一股奇异的肉香。 喷香的牛肉很快就被端到了齐敬之三人面前,领头的村老更是亲自捧给魏豹一大碗,脸上除了感激,更多的则是深深的敬畏。 无人得见处,那片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沙滩上,海水中忽地冒出一只黑灰色的癞皮老狗,使劲儿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稀疏毛发,登时溅起漫天水珠。 它蹚着浅浅的海水缓步前行,在蓝鳞海牛倒下的地方徘徊片刻,接着就爬上岸去,在蓝面刀鬼食人饮酒的地方仔细嗅了嗅,随即一溜烟儿地朝着渔村的方向跑去。 这头癞皮老狗跑得极快,只可惜左后腿是个跛足,跑起来难免一瘸一拐。 不多时,它就悄无声息地进了渔村,在阴暗处观望良久,忽地仰头发出一声响亮的犬吠。 下一刻,渔村内外无论家犬还是野狗,立时狂叫不止、群相应和,嘈杂之处宛若千百只狗相吠不休。 与此同时,赖皮老狗自己却是人立而起,在阴暗处一闪,已是化作人形,竟是一位跛足的癞头老者,头上半秃,长着大块大块的难看黄癣,身上穿着一件极不起眼的灰色布袍,脖颈、手臂等处***在外的皮肤俱是皲裂如同龟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缓缓走到村中空地,自顾自去大锅里拎起一根牛棒骨,竟是丝毫不怕烫嘴,吸溜吸溜地将其中的骨髓吞尽,又随手将骨头丢了回去,砸得大锅中汤汁四溅。 偏偏站在铁锅旁的村妇恍若未见,任由这个跛足癞头老者又从锅里捞了一根牛肋骨出来,旁若无人地张口大嚼,淋漓汁水洒得前襟上到处都是。 他仰着头,一边大口啃着牛肉,一边溜溜达达地从祭奠亡魂的祭桌边走过,瞧见供在桌上的牛头,一双昏花老眼倏然一亮,竟有些迈不动腿、走不动路了。 「哎呀呀,这东海摇牛的头颅最是细嫩肥美,扔在这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跛足癞头老者叹息一声,抬手在油光锃亮的嘴巴上抹了一把,扭头看向立在身旁的少年刀客,忽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稀疏黄牙:「这位小哥儿正是长筋骨的时候,不去大口吃肉,站在这里一个劲儿瞪着老道我作甚?」 「前辈是道门中人 ?」 齐敬之看着跛足癞头老者,嘴里轻笑一声:「敢问前辈,何谓东海摇牛?」 跛足癞头老道眸光一闪,上上下下将少年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凤丫头教徒弟忒不严谨,什么都不懂就敢放下山来,也委实太过随意了些!」 z.br> 第152章 觚竹余孽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眸光一闪,只因焦玉浪讲述的鹤履传说之中,那个掷履踏鹤的仙人便是姓凤,邓符卿亦曾提到过仙羽山凤氏。 然而小娃子不过是当做故事来讲,邓符卿也只是自称与上代玄都观主有旧,绝无跛足癞头老道口中这般亲昵随意。 齐敬之想了想,直截了当问道:「敢问先辈何人?又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见他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跛足癞头老道眉毛一挑,讶然道:「你不知道东海摇牛也就罢了,当真连我也不识得?」 不等齐敬之回答,他又自顾自叹息一声:「嗐!凤丫头从小脾气就倔,这是心里还跟我们几个老家伙怄着气呢!」 略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跛足癞头老道看向齐敬之道:「你不识得我便算了,反正老道跟仙羽一脉已经久无往来,咱们还是说说这东海摇牛吧,如此珍贵食材,千万辜负不得!」 他顿了顿,忽地回头看向身后,朝着隐隐将自己包围的哥舒大石与魏豹呵呵一笑:「想听就走近些,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还要提防我这个瘸腿的老道不成?」 听见这话,哥舒大石立刻迈步走了过来,要说在场三人谁最在意那头蓝鳞海牛,非他这个放牧青牛的髯奴莫属。 魏豹自然是紧随其后。 就听跛足癞头老道笑道:「老道记得这移风县的山野间有一条直通东海的溪流,名为壑溪,看似水道狭窄,其实深不可测。壑溪之内常有水灵沉降,经年累月便会滋生出这种摇牛。」 「摇牛生性暴躁,见牛则斗,寻常家牛见了都不免畏之如虎。若是两头摇牛见面,更是非得分出个高下不可,斗则海水沸黄、吼震十里,号曰东海神牛。」 此言一出,齐敬之三人便意识到,虽说眼前这个老道出现得极是蹊跷,尚不知来意如何,但胸中见识却是当真不凡。 尤其哥舒大石精神一振,立刻打了一个呼哨,将自家的青牛唤了过来,继而开口问道:「这牛儿生得古怪,不知前辈可识得么?」 先前入村时,跛足癞头老道早将村中情形尽数瞧在眼中,此时没有去看青牛,反倒讶然瞪着哥舒大石,纳罕道:「这可是奇了,你是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吧?血脉浓厚至此,没被镇魔院蚩尤司招去,流落在这东海之地也就罢了,怎么连竹牛都不认识?」 老道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口中的「竹牛」面前,忽地伸手过去抓住了牛儿的一只玉棱棱的青角。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咔吧一声,那只牛角竟是被他生生掰断! 跛足癞头老道将这玉棱棱的牛角在手里掂了掂,呵呵笑道:「还当真没见过这么鲜嫩的竹牛角,老道今个儿可是有口福了!」 三人包括牛儿都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脸上皆是变色。 齐敬之心头一跳,那牛角何其坚硬,老道却能随手掰断,轻描淡写地就好似从地里撅了根黄瓜似的。 哥舒大石和青牛齐齐怒吼出声,一个猛地跨出一步,抡起拳头就砸,掌指之间赫然有凄然黑气缭绕,另一个则将牛头一低,用剩下的那只牛角狠狠顶了过去。 跛足癞头老道手里摩挲着牛角,眼皮都未抬一下,也不见如何作势,整个人竟是嗖的一下蹿起老高,轻松避开了拳头和牛角。 他这毫无征兆的一蹿堪称迅捷奇诡,只是身姿却没有半点高人风范,反而极是难看,弓腰耸肩、两腿蜷曲,就宛如一只跳墙老犬。 眼见跛足癞头老道上蹿的势头未尽,忽又极为突兀地身形一折,瞬间由上升转为急速下落,重重落在了青牛的脊背上,砸得这头一夜之间两次断角的可怜牛儿四蹄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你俩急甚么!掰一只牛角 做菜而已,又不是长不出来了!」老道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闻听此言,哥舒大石倏地止住身形,抬眼看看牛背上的老道,又转头瞧瞧牛角的断口,脸上兀自惊疑不定。 就听跛足癞头老道悠然说道:「真不知你们这些后生整日都学了些什么,《物类相感志》有言,竹牛出穷朔北方,甚大力,能伏虎,生子于竹中,虎若行近则逐迹抵触林木,虎惊慑而戢伏。」 「如果说摇牛是凡牛与水灵交感而成的异种,这竹牛便是一种亲近竹气木精的异牛了,据说曾是上古之时北方觚竹国的特产。」 「觚竹国?」 哥舒大石面色陡变,脱口而出道:「前辈所说的可是那个曾经占据辽州之地的东夷古国?」 「嘿,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是懂的不少!我就晓得你们哥舒一族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恭顺!」 跛足癞头老道揶揄了一句,随即解释道:「自然便是你所知道的那个铜觚饮酒、竹书纪年的觚竹古国!「z.br> 「姜齐崛起之后,源出东夷的觚竹日渐式微,国主墨胎氏明面上伏低做小,暗地里却又与山戎勾连交好,后来更公然依附于山戎之中信奉金角白鹿的令支一脉,侵扰当时姜齐的东北疆域。」 「齐国先王大怒,起大军北伐山戎,刜令支、斩觚竹,历经多年血战,终将夷法戎理尽数铲除,代之以诸姜圣道,这竹牛的栖息之地因此尽毁,久而久之也就近乎绝迹了。」 听到这里,哥舒大石立在原地,脸上神情阴晴不定。 跛足癞头老道瞥了他一眼,不由乐道:「甭在那儿瞎琢磨了!如今无论山戎还是觚竹皆成烟尘过往,哥舒氏的血脉奇术老夫也略有耳闻,虽说你这一族怕是与山戎、觚竹两家都有些渊源,可时至今日已连老祖宗驯养的竹牛都认不出了,除了乖乖给圣姜门庭效力,哪还有别的出路?」 闻言,哥舒大石咬了咬牙,语气里有些羞恼:「我这牛儿是侯爷从镇魔院要来的,原本只当它除了跑得快些,就只是头寻常青牛而已。可依着前辈的意思,竹牛原本就是我哥舒一族所有,觚竹灭国时为大齐先王所得,如今再交给我这个髯奴,替圣姜门庭放牧驯养?」 「侯爷?开府九真郡的安丰侯丁承渊?嗯……姜姓丁氏在东海地位超然,难怪能拥有你这样出色的哥舒髯奴。」跛足癞头老道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他瞧见哥舒大石的神情,当即敛容正色说道:「念你这一人一牛血脉复苏不易,老道在此奉劝一句,今后若还想好好活着,而不是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定要将山戎残种、觚竹遗族的身份忘个干净,时时刻刻以圣姜道统为尊,须知哥舒氏能延续至今,数十年前更被从修行禁册上拿掉,可都是你的一代代先祖辛苦牧牛,乃至甘冒奇险、辟邪御鬼才换来的!」 「你天资高绝,业已修行有成,日后前途自不可限量,一座安丰侯府都未必能限制得住……如今山戎早就没剩下什么,可包括觚竹墨胎氏在内的东夷余孽却还在苟延残喘,你心里要想清楚了,切勿跟那些牛鬼蛇神扯上半点关系!」 哥舒大石听了又是一怔:「前辈是说,除了血脉奇术,我哥舒氏也可以踏上修行路?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这下连跛足癞头老道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嗯?你如今都修行至第二境了,又怎会不知道?看你这一身凌厉刀气,难道修习的不是蚩尤司兵杖监的心锻法?」 闻言,哥舒大石张了张嘴,不吭声了,反而回头看向了齐敬之。 看来他已经明显意识到,身上的异常并非如先前所想的那般单纯是血脉奇术所致,而是竟然稀里糊涂地踏上了修行路,甚至一夜之间就入了所谓的第二境。然而他又确实不曾学 过什么修行法门,想来想去也只有那篇藏锋法能沾点边。 齐敬之与他对视一眼,不免又心生感慨,只觉这世间修行当真玄妙得紧,自己不过是靠着《仙羽经》残卷里的一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再加上焦玉浪所讲的鹤履故事,就误打误撞成就了「怒鹤为履、振翅凌霄」的心骨。 眼前这个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更是连修行本经都没有,只学了几行藏锋法要旨,再加上一句哥舒氏故老相传的「藏剑心肠、吞舟肚量」,就敢豁出命去以心为鞘、吞鬼藏锋,虽说过程极为凶险,日后也有极大隐患,可偏偏真就让他修成了。 至于老道提及的心锻法,没准儿也是类似蚩尤司神农氏一脉种心根的古法,听上去确实与哥舒大石的心鞘藏锋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重在锻,一个重在御,明显有着极大差别,当然这一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回给哥舒大石一个笑容,转而向竹牛背上的老道问道:「前辈突然现身,不厌其烦讲了许多逸闻掌故,还对哥舒兄弟良言相劝,当真就只是为了口腹之欲?」 「不然呢?」 跛足癞头老道立时把眼睛一瞪,没好气地道:「除了摇牛头、竹牛角这等难得的珍馐,你们这几个屁都不懂的后生,身上还有什么能入得了老道这双法眼?」 他说着,伸手朝远处的黑白虎纹异兽一指:「就好比那个不知道是啥的玩意,老道我可不敢瞎吃。」 黑白虎纹异兽原本老老实实猫在一处墙根阴影里,眼见那个一出手掰掉牛儿一只角的凶残老道拿手指它,登时吓得一缩脖子,又努力朝墙根里挤了挤。 「嘿,胆子还挺小!」老道登时乐了。 齐敬之从自己才收下的坐骑身上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问道:「连前辈也瞧不出它的来历?」 跛足癞头老道抬脚从竹牛身上跳下,拿手指了指一直闷不吭声的魏豹:「你去安排村民重新洗锅烧水,有什么调料也都拿出来,待会老道叫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美味!」 魏豹倒也干脆,眼见齐敬之与哥舒大石皆不反对,当即转身而去。 「嗯,倒是个爽利人,只可惜血脉里金毒淤积,怕是修行无望了。」 老道瞧着魏豹的背影,轻声点评了一句,同时缓步踱向了祭桌。 齐敬之眸光一闪,立刻开口问道:「金毒淤积?若是寻来金行功法,他也不能修行吗?」 「根子不在于金毒……」 跛足癞头老道将竹牛角扔在祭桌上,伸手拽过摇牛的硕大头颅,轻飘飘一记掌刀挥出,便将剩下的那只牛角连根削断,口中则是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他体内的金毒该是积蓄了好些年了,早已伤了血脉根基,这个才是最要命的。」 「敢问前辈,他体内的金毒从何而来,是天生就有,还是后天沾染?」齐敬之连忙又追问了一句。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得这般详细?不过真要说起来,东海六州这片地方虽然靠海,山川地脉之中最活跃的却不是水灵水煞,反而是金煞居多,或许与东海的沉铁矿脉有关吧。」 跛足癞头老道一边说,一边开始用指甲给摇牛的牛头镊毛,一根拔出复又一根,不厌其烦、极为细致。 他耐心忙活了片刻,才又朝远处墙根下的黑白虎纹异兽努了努嘴:「就说那家伙吧,我初见它时还以为是驳或者鹿蜀的血脉复苏,细看之下却又觉得似是而非。」 「驳?鹿蜀?」齐敬之不免又是疑惑。 说话间,跛足癞头老道已将摇牛头颅上的细毛镊出了一小半,皆是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绝不肯落下一星半点儿。 他嘴里也没闲着,语气悠然地道:「中 曲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雄黄、白玉及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驳这种异兽不但能骑乘,还能替主人抵御兵刃、慑伏虎豹,乃是极佳的骑兽。据说大齐开国先王的坐骑便是一头驳,出入山林如履平地,虎豹见之无不雌伏待死。自那之后,驳兽就成了大齐国主的专属,连带着那些有驳兽血统的骏马,也备受大齐宗室和世家权贵的喜爱。」 「因为这个缘故,驳的血脉在齐国倒是算不得太稀奇,可要说缩在墙根底下的那家伙是驳吧,它的头上却没有角,毛色也不像白身黑尾的驳那样分明,反而斑斓如同虎纹,二者肯定不能划为一类。至于鹿蜀么……」 跛足癞头老道顿了顿,又继续道:「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第153章 斑奴 「前辈当真博学!跟鹿蜀一比较,那厮的虎纹倒是对上了,却又没有赤尾,而且鹿蜀是马身,并无虎爪。还有这叫声……」 齐敬之沉吟道:「那厮能发虎吼,也能作马鸣,却不像驳那般音如鼓音,也不似鹿蜀的其音如谣,果然似是而非,与两种异兽都有极大差别。」 他顿了顿,下意识攥了攥左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敢问前辈,这「佩之宜子孙」该作何解?」 齐敬之这样问,也实在是因为这句话的口吻与青铜小镜颇为相似,若是他当初让镜子把那厮炼化了,也不知会给出什么样的评语? 此外他也是真的好奇,那鹿蜀毕竟是其状如马的异兽,若无青铜小镜炼化,又该如何佩戴在身上? 「哈!《图赞》有云,鹿蜀之兽、马质虎文,骧首吟鸣、矫足腾群,佩其皮毛、子孙如云。」 跛足癞头老道笑吟吟地解释道:「许是前人眼见鹿蜀统领庞大族群、奔腾汇聚如云,便希望自己也能如鹿蜀一般多子多孙、家族绵延,佩其皮毛就是个念想罢了,当不得真的。」 「至于墙根底下的那头异兽,它除却娘胎里带来的一丝不俗血脉,似乎还同时沾染了许多金煞和虎煞,想必平日里是个毫不忌口、什么都敢往嘴里搁的主。」 「嘿!如此不知死活地胡吃海塞,竟然没有爆体而亡,说不得也是得天独厚,天底下只此一头!故而老道我虽然嘴馋,但一来怕死,二来也不想造这个孽!」 「原来如此。」齐敬之点点头,心中不由恍然。 据诏安县北门驿的驿丞和魏豹所言,黑白虎纹异兽也是近些日子才开始冒头,除了没有吃过人,各类大小家畜就没有它不吃的。 如今听老道这么一说,看来除了家畜,那厮在野外还吃了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笑道:「那厮近日在九真郡左近往来驰骋、撵狗追鸡,闹得百姓不宁,晚辈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将其降服,想必是它曾在山野之间得了什么奇遇吧。」 「哦?你倒是好运道!老道瞧它颇能察言观色,又无血煞在身,只道是被从小养熟了的,不想竟是才降服的?」 跛足癞头老道有些意外,忍不住多瞧了黑白虎纹异兽两眼,吓得那厮又是一个激灵:「可是巧了,老道我正好有些事情想找它这样的地头蛇打听打听。放心,只是问几句话,不会伤着你的宝贝坐骑。」 齐敬之闻言微微一怔,委实好奇对方要如何朝一头不能口吐人言的异兽打听消息,立刻摇头笑道:「前辈请便!」 「哈,那老道就先行谢过了!」跛足癞头老道竟是极客气地道了声谢,却也不急着去墙根处问话,依旧专心整治手里的摇牛头颅。 此时他已将牛头上的细毛拔净,却犹不放心,仍在翻来覆去地仔细察验。 齐敬之看在眼中,忍不住感慨道:「前辈为了一口吃食,还真是不辞辛苦。」 跛足癞头老道却是哈哈一笑:「这算甚么?当初老道我为了学会这道菜的制法,可是在扬州莲性寺的僧厨里猫了好几天呢!」 「僧厨?佛门竟然吃荤腥,还在后厨里专门炮制牛头?」齐敬之委实有些难以相信。 「他们可不做牛头……」 跛足癞头老道立刻摇头,旋即脸上泛起促狭笑意:「他们用的是彘头!有煮的、有蒸的,不过最正宗的还是扒烧的。」 「一开始只是小和尚们自己偷偷做了吃,时日一长就传出了风声,连带着一些肯出大价钱的熟客也能享用。」 「等创出这道菜的小和尚变成了老和尚,莲性寺的扒烧整彘头已经风靡一州矣。」 「正所谓,初打春雷第一声,满山新 笋玉棱棱。买米配煮花猪肉,不问厨娘问老僧!」 齐敬之哑然失笑,又不免疑惑问道:「既然可以问老僧,前辈为何还要躲在人家的后厨偷学?」 听见这话,跛足癞头老道飞快扭过头,像看傻子似的瞪了齐敬之一眼,又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极不起眼的灰袍子,没好气道:「还能因为什么,谁让咱不是有钱的大香客,尤其还是个道士呢?」 「当初老道我去莲性寺,诚心诚意地请教这菜该如何做,那些大小和尚却看人下菜碟,一个二个先是推说绝无此事,后来又说自己只做不吃,问急了就双手合十、高宣佛号,张口闭口只会一句「我佛慈悲、善哉善哉」,委实女干猾得紧!」中文網 耳听得老道虽然对和尚们颇有些怨念,但是言之凿凿,竟不像是胡诌的,齐敬之也只好感叹一声天下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了。 检视几遍之后,跛足癞头老道终于觉得满意,去旁边大锅里舀了一瓢滚水过来,径直浇在牛头上,接着便直接上手,将牛皮刮洗一遍,继而以指甲做刀,将其剥皮去骨,又削去眼眶四周的毛肉、牛鼻、双耳,割开牛下巴,再将整张牛脸扔进了沸水锅里。 紧接着,老道竟是伸手进锅,就着沸腾的开水再次清洗起已经去了骨的牛头,手法熟稔细致、神态更是一丝不苟,非但齐敬之暗暗咋舌,连一旁沉默半晌的哥舒大石也倏然回神,仔细观摩起老道那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手法。 至于断了一角的竹牛,原本还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委屈,此刻却早就给吓得远远跑开,与黑白虎纹异兽蜷在了一处。 将牛头彻底洗净、取出备用,跛足癞头老道又亲自去寻了几块还算干净的瓦片,同样扔进锅里,细细清洗干净。 魏豹才将收集来的葱姜酒盐等物送来,便又被他指使着重新洗锅烧水。 老道自己则站在一旁,一边等一边还颇为遗憾地叹气道:「可惜了,这么个小村子,一时寻不来全新的夜壶。」 这下连很有些心事的哥舒大石也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要夜壶做什么?」 「自然是做菜了!」 跛足癞头老道咂么咂么嘴,悠然答道:「据我打听,当年莲性寺的小和尚便是凑钱买来小猪头,镊毛剔骨之后揣进一个没用过的尿壶里,放齐葱姜酒盐,用荷叶把壶口扎紧、以黄泥封死,再把尿壶放在大殿背后,用供桌上的烛火慢慢灼烧壶底……」 「经过几天几夜的焖烧,彘头也就烧熟了,那可真是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哪怕到了现在,莲性寺后厨里做这道菜,用的依旧是夜壶!」 说到这里,跛足癞头老道忽地一拍大腿,半是敬佩半是后悔地说道:「嗐!老道我当年怎么就没想到这等偷吃的好法子?」 「要说还是小和尚们脑子好使,选的地方先就极为隐蔽,壶口封死就不会飘出味道,寺里的大和尚、老和尚可不会干那些添烛守夜的苦活,自然就发现不了,还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见状闻言,齐敬之三人互相交换过眼色,都觉得这位前辈虽来得颇为蹊跷,言语行事却是一派直爽随性,不像是什么女干恶之辈,亦不像与黑衣妖僧、刀鬼摇牛是一路。 说话间,几人又略等了片刻,跛足癞头老道不待锅里新换的清水烧开,便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随即将先前洗净的瓦片垫在了锅底。 接着,他把牛头脸皮朝下放在瓦片上,旁边搁上牛下巴和牛耳,又在魏豹送来的各类作料里挑拣了几样,连同竹牛角切段,一起投进了锅中。 等锅里的水终于开始翻滚,他一把盖上锅盖,扭头朝魏豹吩咐道:「换文火慢炖!有瓦片垫底,不会粘锅的,等晨光熹微、汤稠肉烂之时再来唤我!」 说罢, 跛足癞头老道又以眼神朝齐敬之示意,两人便一前一后朝着远处墙边走去。 于是,当老道蹲在的黑白虎纹异兽身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时,这厮便露出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明显想逃却又不敢,就只是哭丧着脸、用一对湿漉漉的大眼睛猛瞅齐敬之,眼瞅着就要淌下泪来。 齐敬之见状却是颇觉奇怪,只因跛足癞头老道虽然一见面就叫破了他的功法底细,更熟习各类异兽掌故,明摆着是位世外高人,然而在齐敬之的感应之中,老道从现身至今,就从来没有显露过任何异于常人的气息乃至威势,哪怕面对哥舒大石和竹牛夹击时亦是如此。 是以那头竹牛即便被掰断一角、踩住牛背,依旧不曾完全服软,还是在见到摇牛头颅被剥皮拆骨之后才被彻底吓住。 反观黑白虎纹异兽,无论是见到赤金珠和青铜小镜的清光,还是面对周身浑圆无漏的跛足癞头老道,这厮几乎是立刻就表现出了由衷畏惧,也难怪方才老道会称赞它颇会察言观色了。 「或许也正是这份惯能分辨危险的敏锐,才让这厮快活地逍遥到今日。」 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齐敬之便缓步上前,伸出右手想去拍一拍黑白虎纹异兽的脖颈,不想自家眼泪汪汪的坐骑立刻就探头过来,先一步使劲儿蹭了蹭他的掌心。 与此同时,一旁的老道则是忽地张嘴,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犬吠。 黑白虎纹异兽动作一滞,片刻后才转过头去,呆呆傻傻地盯着老道,就像是听到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见状,跛足癞头老道又发出一声短促却洪亮的犬吠,这一次就颇有些疾言厉色的意味在其中。 黑白虎纹异兽登时回神,忙不迭地出声回应,一会儿连连低吼如虎,一会儿又接上几句马儿的嘶鸣。 老道凝神听了半晌,期间还几次以犬吠打断,眉头紧紧拧起又舒展开来,眼底却始终有一丝阴翳挥之不去。 齐敬之静静旁观,心里却回想起老道突兀现身之前,村中忽然犬声大作、群起应和的那一幕,想来也是他在向狗儿们问话? 当下一人一兽你来我往地交谈了半晌,跛足癞头老道似乎终于问话已毕,转头齐敬之说道:「老道我问完了,总算有些收获。」 他顿了顿,脸色略显古怪地道:「对了,你家坐骑说了,除了海里没去过,它对方圆百里内各种精怪的领地都熟悉得很,咱们想吃什么样的都可以带路,只要不吃它就行。」 齐敬之听了,扭头看了一眼满脸讨好之色的黑白虎纹异兽,这极可能天底下仅此一头的异种猛兽偏偏是这么个德性,还真让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了想,又朝老道好奇问道:「前辈,这厮知道自己是何种异兽么?」 老道摇了摇头:「它并非生来如此,一开始只当自己是匹马,不久前身上忽然生了虎纹,就被野马群驱逐了出去,后来一夜之间四蹄脱落、筋骨易形,变作了虎腿利爪,便又认为自己是一头猛虎了。」 「然而等到它在山中找到一窝老虎却被围攻,将对方尽数咬死吞吃之后,就彻底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变化,它自己全然说不清楚,亦没有生出什么特殊本领。」 「这种情形倒大不像是血脉复苏,多半还是偶然间吃了什么蕴藏金虎之煞的奇物,总之命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大!若是果真如老道所想,它得奇遇时应当尚未开智,如今记不得倒也无甚稀奇。」 齐敬之了然点头,心说原来不止是卢敖和庆元子那等异人,便是寻常兽类也可能一朝风云际会,变得矫矫不群起来。 「多谢前辈解惑,不然晚辈还真摸不清自家坐骑的底细。」 齐敬之道谢一声,旋即 沉吟道:「既然如此,就不好以驳或者鹿蜀它了。」 跛足癞头老道点头道:「单从形貌来看,马形与虎形对半,或可叫它骧首虎,抑或是虎斑驹,总之大差不差,此外无论你当它是马还是虎,大可以对着它这一身黑白虎纹取上一个小字,便叫……斑奴!」 「斑奴?」 齐敬之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看向黑白虎纹异兽,不想这厮立刻就将毛茸茸的脖颈凑了过来。 老道登时哈哈一笑:「《广异记》有载,山魈有以虎为子者,呼为「斑子」,你这头是坐骑,今后饮食皆系于你身,又怯懦谄媚至此,也只能叫「斑奴」了!」 第154章 天狗 「山魈以虎为子?」齐敬之不由讶然。 当初老魈前辈见到虎僧所化的猛虎,下手时那可是绝无丝毫留手的,可见这亲疏敌我、天缘际遇,当真是变化万端、难以预料,非只是人,便是山灵异类亦是如此。 跛足癞头老道点点头,浑不在意道:「猿猴之属最重领地分野,山魈以山为家,心眼小一些的便会将一山之中的有情生灵或杀或逐,只求独霸。还有一些心善的,则会视山中走兽为子民而悉心爱护,认下几头猛虎做义子,实在不足为奇。」 这话一出,齐敬之立刻就想起了洵江里的那头金睛水蝯,确实也是视江中鱼鳖为子孙的,两相印证之下便知老道所言非虚,当即默默点头。 只听老道略一停顿,忽然又补了一句:「猴脑最鲜,更甚于鼠仔酒,只可惜如今大齐的山魈多为山神仆属,轻易却是吃不到了。」 齐敬之闻言脸皮一僵,委实是无言以对,只觉眼前这位前辈对天下异兽如此熟稔,竟是全因嘴馋的缘故。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他便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逢人便张口要钱的钱小壬,只觉这两人竟有着某种神似之处。 跛足癞头老道自然不知道少年正在心中腹诽,施施然张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猫腰扭身,背靠着墙根一屁股坐下,与斑奴那毛茸茸、热乎乎的身躯挤作了一处。 他脸上露出惬意神情,眼皮立刻就耷拉了下来,口中更是打着哈欠说道:「嗐,年纪大了熬不得夜,老道我先……」 谁料这一句话未曾说完,跛足癞头老道猛地住嘴,一对老眼倏然睁开,绽放出如电精光。 不见他如何作势,身躯已自地上弹起、朝着空中飞纵而上,一身灰色布袍凌空挥展,发出了猎猎声响。z.br> 齐敬之随之惊愕抬头,就见那更高处的浩渺天穹之上,原本高悬于天际的大月不知何时起已隐于一片浓密的黑云之后,一道红白之气自东北方向飞射而来,长数十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眨眼间就自这处小小渔村上空掠过,朝着西南方向坠落而下。 浮光掠影、稍纵即逝,然而那道璀璨煊赫的红白长虹却兀自留在齐敬之的眸子上,分明是一头身如白龙、首似赤犬的庞然大物! 其长经天、其光耀地,裹挟来的劲风拂过人面,带着浓重的腥气。 「呔!老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这托形欺世的所谓天狗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跛足癞头老道蹿上半空,口中暴喝一声,猛地俯下身子,双手两脚呈伏地状,旋即踏空一蹬,霎时间便凌空跃出十余丈,追着那道红白长虹往西南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长虹与老道便都消失在众人头顶,只西南方向隐隐有风雷怒吼之声传来。 下一刻,渔村中的家犬野狗们忽地齐声狂吠,甚至周遭旷野之中亦有犬吠遥遥应和,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齐敬之不假思索地跃上墙头,寻迹朝西南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了深邃碧空中被红白长虹劈开冲散的漫天流云。 无论是长虹还是老道,竟俱是消失无踪。 「天狗么……」齐敬之呢喃一声,神情有些凝重。 他曾听婉儿提到过这种东西,当初那个可怜小女娃的生父将她的双眼挖去,就哄骗她说是天狗将日月星辰都吞吃了,后来白仙教圣女也曾告诉婉儿,天狗会把人变成天狗伥,天狗伥则会挖出活人的肝肺,混着血喂给天狗吃。 原本齐敬之并未相信,只道天狗和天狗伥云云是被编造出来骗小女娃的,实没料到今日竟会亲眼所见。 虽说跛足癞头老道似乎认为那并非天狗,而是某种鬼东西托形欺世,但无论是与不是,那东西的体型与声势都已是齐敬 之生平仅见。 就在他念头纷呈间,哥舒大石同样跃上了墙头,还不忘伸手将魏豹拉了上来。 两人站在齐敬之身旁观望片刻,哥舒大石便无奈摇头:「瞧不见了,要么是飞远了,要么就是已经落到地上了。」 魏豹猛地看向哥舒大石,脸上仍残留着惊骇之色,口中咬牙说道:「那东西分明是朝着九真郡城去的!我全家老小都在城里,你们安丰侯府也在,咱们得速速赶回去!」 说罢,这个高瘦青年便转身跃下墙去。 哥舒大石紧随其后,才一落地就抓住竹牛头上独角使劲儿一提,将它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人才骑上牛背,齐敬之也已经飞身而下,跨上了不唤自起的斑奴。 哥舒大石与魏豹齐齐扭头看去,就见少年刀客朝他们洒然一笑:「同去!」 当即,三人两骑俱是呼喝一声,从兀自文火慢炖、香气四溢的大锅旁奔腾而过。 匆忙间,齐敬之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不无遗憾地轻轻叹息一声:「朱衣侯的山蛟肉、龙母宴的五炉香,还有这和尚所创、道士所烹的摇牛头,我还真是个没口福的……」 他摇摇头按下思绪,将目光投向前方,只觉那幽深旷野之中仿佛潜伏着一头庞然巨兽,正在无声地注视着自己,暗暗展露出锋锐的獠牙。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天光蒙蒙亮的时候,齐敬之终于望见了一座黑峻峻城池的轮廓。 无需等待城门开启,只因三人眼前的城门早已化作了满地焦黑的碎木,甚至城门洞内外的墙砖上亦布满了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望之便觉触目惊心。 城门口并无行人往来,数十名披挂整齐的甲士设下拒马,严阵以待地堵住城门,便连城墙上也是弓手林立。 甲士们远远见到明显不是善茬的斑奴和竹牛,立刻如临大敌,拔刀之声此起彼伏。 「这些不是普通的守门兵卒,乃是郡军都统麾下的精锐,看人数应是一队五十人。」 身为驿卒什长的魏豹瞧见这个阵仗,立刻从骤然减速的竹牛背上一跃而下,张开双手跑向城门,口中大声叫道:「我是金刀魏家的魏豹,不知是哪位大人当面?」 守门甲士们瞧见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赤袍皮甲,明显都松了一口气,其中便有个甲胄鲜明的汉子出列,仔细看清了魏豹的长相,紧绷着的脸才有所缓和:「原来是你!这么早就进城,可是有紧急公文呈递?」 汉子明显认出了魏豹,一边问一边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两骑,目光登时又是一紧。 魏豹朝对方行了一礼:「见过谷队正,我昨夜本在城外,见到天有异象,怕家里出事,这才着急回来。」 他说着又朝身后一指:「那位紫髯碧眼的兄弟是安丰侯府上的,诸位即便没见过也该听说过,至于这位……乃是我魏家的贵客。」 「贵客?」 谷队正的目光在哥舒大石脸上瞄了瞄就不再关注,而是仔细打量起齐敬之这一人一骑来。 半晌之后,他就摇头道:「魏豹,不是我不给你们魏家面子,实在是今日情形特殊、满城人心惶惶,兄弟们可不敢什么人都往里头放。」 他用刀尖指向斑奴的四爪:「实在要进,人可以,这头坐骑不行!别说魏公如今不在郡里,就是他老人家在,真要惹出什么乱子来,你们家摞在一块儿也担待不起!」 魏豹闻言立时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要再次开口,就见齐敬之骑着斑奴走到近前,一边走还一边探手入怀掏摸起来。 见状,魏豹立刻闭上了嘴巴。 第155章 惊闻 齐敬之从怀里掏出来的自然还是缉事番役的腰牌,靠着这个官面上的身份,他一路行来确实如刘牧之所说,在需要取信于人时颇为便利。 只是这一次,守门甲士们见到腰牌的反应却是极为反常,不但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反而眼神里多了某种复杂难明的意味。 有茫然、震惊和不知所措,也有畏惧、愤恨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一时间,没人再去关注斑奴和竹牛,反而所有甲士都齐刷刷看向自称是镇魔院缉事番役的少年刀客,城门口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极为微妙,竟比三人两骑才到时还要肃杀三分。 谷队正先是盯着腰牌看了好几眼,接着就后退几步,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齐敬之,开口沉声问道:「你是为了天狗来的?」 齐敬之敏锐地察觉到,在听到自家队正的问话后,甲士中有不少人的呼吸陡然粗重,浑身肌肉紧绷,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魏豹也瞧出不对,连忙出言问道:「谷队正,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昨夜从天上飞过的当真是天狗不成?」 谷队正却没搭理他,只是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斑奴背上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略作沉默,随即缓缓摇头,口中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私事。」 听到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谷队正连同他身后的甲士俱是神情微松,虽依旧沉着脸,但先前的剑拔弩张却明显有所缓和。 「既是私事,又有魏家作保,那就过去吧,弟兄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说着,板着一张脸的谷队正慢慢侧身站到一边,又有几个甲士上前搬开了拒马。 当双方错身而过时,这位统领五十甲士的队正嘴里又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等皆在郡里安家,若是有人敢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弟兄们的眼睛认得腰牌,手里的钢刀可不认得!」 这话说得很是莫名其妙,连人头、地头最熟的魏豹也摸不着头脑,只是看谷队正横眉冷对的模样,便知没法从对方嘴里问出什么。 好在镇魔院的名头和金刀魏氏的面子依旧有用,这些隶属九真郡都统府的精锐甲士虽然明显对齐敬之抱有敌意,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行了,并没有真个冲突起来。 等三人进了城,眼前所见也是一片萧索景象,店铺尽皆上着门板,街上连半个早起讨生活的百姓也没有。 除此之外,城里倒是还算平靖,并无城门口那般门板碎裂、大火灼烧的骇人景象,似乎昨夜天狗经天扫地、老道穷追不舍,除了毁去一座城门,并没造成更大的破坏。 三人略略放下心来,当即商议几句,各奔各的去处。 哥舒大石是安丰侯府上的髯奴,虽然肯定与寻常奴仆有极大差别,但一夜未归依旧有些出格,此时自然是要回去的。 魏豹原本还想先给齐敬之带路再回家查看,可看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齐敬之立刻摇头,只是向他问明了包括镇魔都尉官署、魏氏宅邸在内的几处方位,便相约夜里在白云宫后院会合。 目送两人分头而去,齐敬之伸手拍了拍斑奴的脖颈。 这厮想必是头一回面对那么多手持钢刀的甲士,亦是头一回大摇大摆地进入这样的大城,兴奋之余竟还有些惶恐不安。 安抚住自家坐骑的情绪,齐敬之便前往了此行第一个去处——九真郡城隍庙。 当初离开麟州怀德郡时,他便托付刘牧之往松龄县捎去了两封信,一封给阿爷,一封给孟夫子,并在信中言明了自己要来辽州九真郡之事。 这之后齐敬之先行前往巢州赴了龙母寿宴,不免耽搁了些日子,而后才转道往辽州而来,若是阿爷和孟夫子有回信,应当已先一步到了。 之所以要来郡城隍庙,而非前往与松龄县阴司平级的县庙,只因大齐的郡城里就只有郡城隍庙,起码齐敬之一路上所见皆是如此,先前问过魏豹之后便知这九真郡也不例外。 说来有趣,大齐的郡城之中会有郡守和附郭县令同城设衙,甚至两级官吏比邻而居,但城隍往往只会有一位。 毕竟城隍一系乃是据城称神,在县城便是县城隍,在郡城便是郡城隍,并不会如人间朝廷官制那般,在郡城隍底下再封一位冥土重叠、全无用处的县城隍。 例外的情形也有,往往是有县城因为人口滋生、城郭拓展,新被朝廷升格成郡城,新到任的郡中官员要么直接将城中原有的县庙改为郡庙,要么就另建郡庙、将县庙废置。 这样一来,若是原本的县城隍未能成功升任郡城隍,就会被暂时附祀于郡庙之内,尝一尝寄人篱下的滋味。 至于这种一庙之中祭祀多位城隍的情形会持续多久,那就要看国主的改封诏令以及礼部的移庙公文什么时候送到了,如果恰好别处城池无有空缺,那可就有的熬了。 齐敬之一路寻到九真郡城隍庙,敲开同样紧闭的庙门,向庙祝说明因由之后便得到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寄信人的署名是松龄县孟回。 信封很厚,里头塞了不少纸张,明显是一封长信。 齐敬之才看第一页就悚然而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因孟夫子在开篇就言道,在接到由松龄县衙转交的书信后,他立刻动身亲往山前村一趟,却发现齐家小院早已关门落锁、人去屋空,一问之下才知齐老汉竟也同样离家远行了,邻里竟皆不知其去向。 因为那个名为虎君的道士连同两个伥鬼童子尚未落网,孟夫子立刻心中起疑,毫不犹豫地进院查看,其后便在堂屋内发现了齐老汉的一封留书,也一并附在了信后。 看到此处,齐敬之愈发惊疑不定,连忙向后翻了几页,就瞧见了一种与孟夫子迥异的字迹笔体。 一笔一画俱是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而且每个字都写得极大,一张纸上容纳不下多少内容,不得不分成好多页来书写。 齐敬之知道阿爷识得几个字,却从不曾见他提笔书写,也就无法从笔迹中分辨此信的真伪,然而无论是写信人的口吻还是信里所提到的事情,都让他肯定这封字数不多的长信就是自己阿爷所书。 在这封信里,齐老汉甚至还特地提起了当初做给齐敬之的那桌丰盛午饭,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油炸小杂鱼、一盆野蘑炖山鸡。z.br> 看到这四样菜,齐敬之立刻就记起了那个颇为特殊的日子。 那天之前,他才刚刚手刃了陈二,并在当天亲眼见证了头角峥嵘的卢敖被董茂带走,得知了孟夫子是阴司冥神,并从灵魄面具之中得到了《仙羽经》的残卷! 第156章 枨枨 此时回想起来,齐敬之犹记得自己还曾好奇地询问阿爷,究竟是什么好日子竟做了那样丰盛的饭菜,却并没有得到阿爷的解答。 如今齐老汉在这封信里告诉他,那天的饭菜之所以丰盛,是因为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只好提前给自家孙儿庆贺十六岁的生辰。 齐老汉说,按照《大齐律》,男子年满十六便算成丁,可以顶门立户、当家做主。如果再有打虎一类的差役乃至戍边的兵役,孙儿就要代替阿爷应征。.z.br> 也正因如此,听到自家孙儿在生辰宴上说为了习武吃肉、今后要深入大山时,齐老汉并没有开口阻止。 看到这里,齐敬之已经半点都不为错过了山蛟、奇香和摇牛头感到惋惜了,只恨自己当初心不在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着修行事,独独不曾仔细品味那顿意义非凡、任何珍馐美食都无法替代的家宴。 再往后看,齐老汉在信里絮絮叨叨,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那便是今后的路由着齐敬之自己去走。 至于齐老汉自己的去向,只说要去完成一件未竞之事,嘱咐齐敬之不必惦念寻找,如果能活下来,自然就会回家去,若是过个三五年仍无音讯……权当他死了便是! 看完了信,齐敬之哪里还能坐得住,却偏偏不知自己此刻能做些什么。 他又翻回前面孟夫子所写的那几页,读过后面部分提到的内容,愈发眉头紧锁。 孟夫子在信中说,齐老汉一生之中除了几次应征从军,就不曾离开过松龄县,若说有什么未竟之事,应就是发生在那几次兵役期间,然而他去县衙查阅了当年的相关卷册,并不曾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记载。 之后孟夫子又想起了齐敬之的亡父,一查之下才惊讶发现有关其战殁的相关记载都是空的,随后便找到了当年经手此事的书吏询问详情。 那个书吏年事已高,已经躺在床榻上等死,好不容易才艰难回想起来,说那一次松龄县派去服役的数百年轻人无一生还,相关兵册文书被镇魔都尉官署调走之后就彻底没了下文,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战殁的,又究竟死于何时何地。 线索至此就断了,孟夫子只说自己正在设法托人查问,奈何人微言轻,此事又明显有蹊跷,中间还隔了十几年,一时半刻怕是无法查明。 不知不觉间,齐敬之的眼眶已是红了。 大齐百姓应征兵役通常会有两次,第一次大多是在本州本郡,第二次则是卫戍国都或是前往边镇。 当年齐敬之的娘身怀六甲,他爹明明已经应过两次征,却起心动念,想给尚未出生的儿子多挣些家业,甚至搏一个出身,于是给齐敬之留下那把牛耳尖刀,就出门应征从军去了,因为有资历,还担任了队正,只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齐敬之的娘伤心过度,生下他后没多久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齐敬之曾听齐老汉说过,那一次他爹仍是戍边,可每次追问究竟戍守的是哪座边镇,齐老汉却只是摇头不语。 「镇魔都尉官署?这镇魔院怎么管起征夫戍边之事了?」 齐敬之想得心焦,却仍是耐着性子把信看完。 孟夫子在最后说,因为兹事体大,已经私底下托付同僚,恳请麟州至辽州一线的阴司帮忙留意齐敬之的动向,一旦见到人就让他火速赶回松龄县,只是又怕自己身份低微,没人肯用心帮忙,是以依旧将这封信寄往辽州九真郡城隍处,让齐敬之见信即回。 「我从巢州绕了个圈子,只怕是错过了,而且越是靠近辽州这边,肯卖孟夫子面子的阴司鬼神必定就越少,能将这封信顺利送到已是极不容易了。」 齐敬之当即压下心里种种杂念,向庙祝讨要来纸笔,给孟 夫子写了一封回书。 主要的意思就一条,请孟夫子速向怀德郡镇魔都尉官署的功曹从事刘牧之询问此事,即便对方已经改任郡县,也应会将任职去向传信至松龄县衙,请孟夫子多加留意。 至于齐敬之自己,自然是把辽州之事尽快了结,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他将信交给庙祝,又取出焦玉浪的钱袋,将里头仅剩的几粒金瓜子尽数倒在庙祝手里,殷殷相托之后才告辞而出。 眼见日头已经升起,街上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尤其随着城隍庙被齐敬之叫开了门,周边商铺也陆陆续续跟着卸下了门板。 虽然此时离着夜间还早,齐敬之却已经无心等到天黑,当即略一思忖,便去不远处一家空荡荡的食肆里坐下,又给了店里伙计一把铜钱作赏,让他去将魏豹请来一会。 那伙计早被卧在门口的斑奴唬得脸色煞白,哪还敢要什么赏钱,恭恭敬敬放在齐敬之的桌上,扭头撒丫子跑出了店门。 食肆掌柜则是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脸上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询问齐敬之连同外头的宝驹都要些什么吃食。 提到「宝驹」二字时,这掌柜的目光更是一个劲儿地往斑奴身上瞟,一副不敢看又强逼着自己去看的古怪模样。 齐敬之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得联想起先前谷队正对斑奴的额外关注,以及守门甲士们听到自己镇魔院身份时所表露出的戒惧和敌意。 他当即开口问道:「掌柜的,昨夜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瞧着街面上冷冷清清的。」 「客官竟不知道?」 食肆掌柜脸上露出惊悸之色,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夜有天狗落在东门,将城门都撞碎了!如今这整座九真郡城里都传遍了,说是……说是……」 眼见对方欲言又止,齐敬之不由追问了一句:「说是什么?」 「说是天狗一旦现世,必有血流成河的大灾!国主为了禳灾除殃,专门派了镇魔院的高人在天狗身后跟着,每到一地都要驱使一种名叫「枨枨」的恶鬼,专门挖取活人的心肝来贿赂天狗,不让它发怒作祟!」 食肆掌柜一口气说完,竟是越说越怕,脸上更是一片惨白。 第157章 噩耗 齐敬之闻言恍然,怪不得守门甲士们会有那样奇怪的反应,谷队正更是直截了当地对他出言警告,必定也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传言,怀疑自己乃是朝廷派来驱使恶鬼、挖人心肝的镇魔院凶人。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任谁亲眼见到天狗横空的骇人景象,看到那座碎了一地的城门,再听说了这样的可怖传言,哪怕不立刻就深信不疑,多多少少都会心生疑虑,偏偏自己这个麟州镇魔院的缉事番役驱驰千里而来,还好巧不巧地赶在这种时候进城……z.br> 这样一想,那位谷队正连同数十守门甲士其实已经相当克制,而且明显对这个传言并未全然听信,足见他们无论胆气和见识都比食肆掌柜这等寻常百姓强出不少,不愧是都统府的精兵。 「至于那所谓的恶鬼「枨枨」,还有以活人心肝贿赂天狗的说法,倒是与婉儿口中的天狗伥对上了……」 齐敬之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只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即又追问道:「掌柜的,传言之中可曾提及那恶鬼长得什么模样?有没有人真个见过?」 食肆掌柜的脸色愈加惶恐,朝门外看了看才又低声说道:「据说是披着狗皮、生着铁爪,一爪就能将人开膛破肚,把心肝都给掏出来!至于有没有人见过,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昨夜闹腾了小半宿,大伙儿乱哄哄站在街上看热闹的时候,可是有不少人都是这么说的。」 「狗皮铁爪?不少人都这么说?」 婉儿提到天狗伥时可都没有这样的细节,偏偏九真郡城里如食肆掌柜这样的寻常百姓却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这让齐敬之心里愈发觉出不对。 「此事背后必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在兴风作浪,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轰传全城,闹得市井皆知,不但传得有鼻子有眼,更毫不避讳地将矛头直指国主和镇魔院!」 「至于那「枨枨」的形象,多半是为了与天狗呼应而事先就编织好的说辞,又或是昨夜老道追赶天狗时露了行迹,被人顺势拿来牵强附会了。」 「想想也是,既然是供奉天狗的恶鬼,披着狗皮、生着铁爪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也更加地让听者信服。」 齐敬之忍不住皱起眉头,委实想不明白背后之人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想要达到何种目的。 在他看来,无论是昨夜看上去威势煊赫、更悍然击碎了一座城门的天狗,还是眼前这则闹得满城风雨的骇人传言,其实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亡,反倒是恐吓城中百姓的意味居多。 可是即便能将这座郡城搅得人心惶惶又能如何,城中有都统府所辖郡军,有镇魔都尉官署,甚至还有一座侯府。 跛足癞头老道口中那位在东海六州地位超然的安丰侯,想想就知道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摇了摇头,开口随意点了几样吃食,准备等魏豹来了就去白云宫交接,然后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赶回去寻访阿爷的下落。 哪知还没过去多久,先前派去请魏豹的食肆伙计忽然一脸惊恐地跑了回来,眼里只顾盯着斑奴,竟是忘了看路,心慌意乱之下便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眼看他就要跌个狠的,齐敬之身形一晃,瞬息之间掠至门边,伸手将其稳稳扶住。 这个冒冒失失的伙计半晌才回过神来,朝着齐敬之连声道谢。 「客人叫你去请人,你怎么一个人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一旁的掌柜见自家伙计无恙,松口气之余赶紧大声呵斥了一句。 闻言,伙计脸上才恢复的些许血色立刻又没了,朝齐敬之哭丧着脸道:「客官,我才跑到半路就听街上的人都在疯传,说是魏家巷里的人都死绝了,整条巷子里全是从各家淌出来的血水,就像是一条血河一般,听 说都没法下脚了!」 食肆掌柜闻言明显也给唬了一跳,但还是板起脸呵斥道:「你这厮说的什么浑话!魏家巷里可住着金刀魏家呢,纵是魏公他老人家不在家,阖族上下也有的是抡刀使棒的好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就死绝?」 「满大街可都是这么传的!据说魏家巷里就属从魏家主宅里淌出来的血最多!」 伙计说着,还哆哆嗦嗦地伸手朝天上指了指,脸上神色莫名:「连天狗都现世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说不得就是因为魏公这辈子杀的妖魔邪祟太多,如今趁着他不在家……」 「小声些!你这厮吓得失心疯了么,怎的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 掌柜的脸色陡然而变,连忙出言打断,缓了口气才颤声问道:「魏家人都是怎么死的,可是心肝都被恶鬼掏走了?」 「是有这么传的,可我听了半天,也没听说有哪个是亲眼所见!」 伙计摇了摇头,忽地瞧见齐敬之紧紧皱起的眉头,猛地一拍脑袋:「哦,也没全死绝,听说客官让我去请的豹哥儿就活着呢!也是他命大,前两天被城外的村汉们请去平事了,今天早起才回城,算是躲过了一劫!」 齐敬之眼见这伙计全是道听途说,知道从他嘴里得不着实情,当即问清了前往魏家巷的近路,出门跨上斑奴便狂奔而去。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此时街上的行人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远远瞧见斑奴的壮硕身姿和奔跑时的猛恶声势,立时惊呼着纷纷走避。 许是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肆意奔跑过,斑奴很快就张扬得意起来,脖子一扬才要亮亮嗓子,冷不防被齐敬之一巴掌拍在马头上,登时就将一声高亢嘶吼咽了回去,化为了喉咙里含混不清的低声呜咽。 齐敬之的目光落在自家坐骑身上,心里想的却是昨夜老道腾空追赶天狗时的那声怒喝。 那位前辈似乎认准了对方是个托形欺世的假货,可即便是假冒,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声势,就绝不是好相与的。 齐敬之方才还觉疑惑,为何背后之人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只做了些搅乱人心的勾当,不想一转眼就听到了九真魏氏近乎灭门的噩耗。 再联系昨日所见的那么多妖鬼异事,少年心里的不祥之感就愈发浓重起来。 似乎他所身处的这座郡城,已经落入了一张无形的、正在倏然收紧的罗网! 第158章 衣钵 魏家巷外早已是人头攒动,附郭九真郡的常乐县令派来了十几个衙役,将巷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旦有看热闹的百姓靠得太近、抻着脖子往巷子里瞅,这些阴沉着脸的衙役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扬起铁尺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狠打。z.br> 被打之人固然是鬼哭狼嚎、抱头求饶,后头没抢到好位置却也没挨打的,则会毫不吝啬地报以阵阵哄笑,更远处的人不明就里,便会愈发急切地往前挤去。 至于那些沿街楼上、房顶上和树上的看客,这些衙役既够不着,也实在没那个精力去管,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吵吵嚷嚷声中,街上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推推搡搡、由远及近地让了一条道路出来。 有被挤狠了的闲汉才要张口詈骂,抬眼就瞧见一头黑白纹理、老虎也似的妖马从身前席卷而过,登时将满肚子不重样的污言秽语都咽了回去。 齐敬之对类似的景象并不陌生,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人群中看热闹的一员,如今却成了他人眼中的一份热闹。 感受着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齐敬之只觉其中所蕴藏的情绪极为杂乱纷扰,且多数都称不上善意。 一瞬间,他忽然就对当初五云司董茂那副生人勿近的做派有了些许感同身受。董茂的为人如何且不论,任谁被这么多人盯着,都绝不会感到丝毫愉快。 齐敬之眼帘一垂,已将这些杂念压下,朝迎上来的两个衙役晃了晃缉事番役腰牌。 腰牌一亮即收,并没给对方看清上头「麟州怀德郡」字样的机会。 这两个衙役明显是识货的,脸上的警惕之色登时去了大半,然而许是觉得这个骑着妖兽而来的少年实在是面嫩脸生,仍不免有些犹疑。 齐敬之脸色不变,径直开口道:「我来寻魏豹,要是不方便,劳驾差爷将他唤出来也可。」 他的语气如常,既听不出喜怒,也没有丝毫的阴阳怪气,偏偏两个拦路的衙役听在耳中,这腰就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虽然都是无品级,可这县衙的衙役和镇魔都尉麾下的缉事番役绝对天差地远。 两个衙役飞快地对视一眼,随即各自躬身退到了两边,其中一个更是陪着小心说道:「爷们儿莫要动怒,咱们这小身板可担待不起!」 另一个则伸手朝巷子里一指:「魏豹就在里头,人已是疯魔了,我们可不敢招惹,常乐县的老爷们也在,您还是自个儿进去寻吧!」 他提到魏豹时,神色就有些难看,其余衙役也跟着脸色一变,唏嘘同情之余还明显心有余悸。 「多谢!」 眼见衙役们让开了道路,齐敬之抱拳才道了声谢,斑奴就已经自行撒开四爪,跃入了魏家巷中。 巷子里门户不少,冷冷清清的瞧不见几个人,也并不见食肆小二口中的什么血河,却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 一座不算大的宅门前,一个穿绿色官服的青年为首,典史、都头一类的人物簇拥在他身后,正齐齐朝宅门内张望。 青年绿袍官员更略带焦急地朝门内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拦着我等不许进去,都头难以查案、仵作不能验尸,本官又如何能给你魏家一个公道?」 几乎是下一刻,宅门内就有人哑着嗓子吼道:「我叔爷那边儿院里有的是死人,你们尽管去查去验,唯独我这院里不行!」 闻言,应就是常乐县令的青年官员立刻摇头:「早晚都是要查要验的,一夜之间这巷子里家家死绝,魏公偏又不在家,本官自然要先来查问你这个仅剩的活人。」 「怎么,难不成你们竟疑心我魏豹?」门内那人的嗓音登时拔高,咬牙切齿、字字 泣血。 就在这时,斑奴已经闷不吭声地冲至近前,虽然四爪落在地上的声响不大,但以它的体型,奔跑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带起劲风,立刻就引起了常乐县衙众人的注意。 常乐县令闻声转头,待看清了齐敬之这一人一兽,脸上就露出讶然之色。 他主动迎了上来,皱眉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冀都尉就只派了你一个人过来?」 齐敬之打量了这县令一眼,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俊朗、双目有神,尤其鬓若刀裁,头上发丝也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一看就是个讲究仪表之人,显得很是精神干练。 齐敬之从斑奴背上跃下,朝对方一抱拳:「我是魏豹的朋友,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便赶了过来,并非九真郡镇魔都尉官署的人。」 常乐县令闻言一怔,旋即脸上泛起不渝之色,才要开口说话,一旁的宅门内忽有一人踉跄着冲了出来,口中嘶吼道:「可是恩公来了?」 常乐县令吃惊回头,到了嘴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齐敬之跟着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提着刀的高瘦青年,脸上身上都是斑斑血块,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魏豹神情扭曲,转了转脖子略一环顾,一双遍布血丝的眸子很快就盯住了齐敬之。 他将手里的钢刀一丢,随即双膝一软,竟是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口中大放悲声:「求恩公将赤金刀赐下,叔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定会应允!」 魏豹顿了顿,双眼已经通红一片,语声化为凄厉的哀嚎:「我魏氏全族的百来条冤魂,亦必同感大德!」 说罢,这个高瘦青年猛地俯身下去,将头颅狠狠撞向地面。 几乎同时,一只手掌出现在魏豹的面前,将他的额头死死托住,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掌扶住了他的右臂。 魏豹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自右臂传至全身,整个人立时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他霍然抬头,死死盯着齐敬之,喉咙耸动几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短暂的沉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了少年刀客低沉的声音。 「魏公是力战妖魔而死的,死前哪怕身中奇毒、哪怕四肢皆无,已经再无法挥动赤金刀,他依旧生生用牙齿咬破妖躯、扯出妖心,拼着肠穿肚烂、全身化为脓水,仍将剧毒无比的妖心吞下,终与妖魔拼了个同归于尽,这才心满意足地大笑而逝!」 「东海大豪、金刀魏公的衣钵除了赤金刀,还有满腔壮烈之气、一颗不屈之心!你要做下一个金刀魏,今后无论是生是死,都要直挺挺地站着,站得理直气壮、站得顶天立地!」 齐敬之说罢就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定定地看着这个高瘦青年。 魏豹站在原地愣怔半晌,原本有些佝偻的脊梁渐渐挺直,血丝遍布的双眼里也有了一丝神采。 下一刻,他忽地仰天嘶吼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第159章 依稀当年金刀魏 眼见这个先前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高瘦青年终于活了过来,虽说哭得撕心裂肺,身上却肉眼可见地重新有了生气,在场之人不无动容。 齐敬之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赤金珠,径直递到了魏豹的面前。 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常乐县衙众人的注意,一时间目光尽皆汇聚到了他的手上。 在众人注视下,赤金珠犹如一件死物,静静地躺在少年刀客的掌心,表面虽雕刻有虎与蛇的精致纹理,却暗沉沉的不见半点光彩,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件能成就一位大术士、兴旺一个家族的奇物。 魏豹反倒是最后一个瞧见赤金珠的。 他的哭声渐止,眼泪却依旧不停地涌出眼眶,一次次模糊了视线。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又将满是血污的双手在身上使劲儿蹭了蹭,只可惜他的衣甲上同样沾满了血渍,一双手竟是怎么也弄不干净。 齐敬之上前两步,径直将赤金珠送进了魏豹的手中。 珠子甫一接触到他手上的血污,竟是倏然一亮,旋即绽放出赤金色的光芒。 恍若赤金丝线编织而成的云蛇雾虎主动飞出,围绕着魏豹盘旋飞舞。 下一刻,自魏豹浑身沾染的血污之中,忽有淡淡的金色光粒析出,朝着云蛇雾虎汇聚而去。 不过是几个呼吸之后,这些金色光粒就被一蛇一虎张口吞尽。 它们犹不满足,略一盘旋就跃上半空,各自选了一个方向飞腾而去。 不多时,魏家巷的各处宅院之内就接二连三地有同样的金色光粒飞出,乃至于渐渐汇成两条金色的涓涓细流,分别朝着一蛇一虎流淌而去。 「这是?」 常乐县令忍不住惊愕出声,他身后众人皆是使劲儿仰着头,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齐敬之也有些吃惊,以往除非是他将金气从铁料中扯出,赤金珠上的蛇虎才会张口吞食,从未见过它们有自行汲取金气的本事,更想不到魏家人的血液里竟蕴藏有这么多的金气。 「不对,也许是我将因果倒置了。从眼前那一幕来看,与其说是赤金珠主动汲取魏家人血液里的金气,倒不如说是这些金气受到了那一蛇一虎的吸引而自然汇聚,甚至有可能这些金气原本就与赤金珠是一体!」 「赤金珠这等非凡奇物,所影响的不只是老魏这个暂时的器主术士,还有他身边聚族而居的所有魏家人!正因为赤金珠在几十年中渐渐改变了魏家人的血脉,他们的血液里才能留存如此多的金气,有没有好处不知道,代价却是显而易见。」 齐敬之收回投向半空的目光,看向正同样仰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魏豹,心潮不可抑制地剧烈翻涌。 「老道前辈曾经提及,东海六州的山川地脉之中就属金煞最多最活跃,还说魏豹血脉里多年金毒淤积,以至于根基受损而无法修行。可如今看来,魏家被金气乃至金毒缠身的可不只是魏豹一人!」 「九真魏氏因赤金刀而兴,阖族上下却也成了替赤金刀蕴养金气的刀奴!魏家人的血脉根基也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受损,而是成了赤金刀的一部分,彼此血脉相连、金气相通,却也因此彻底断绝了修行之路……毕竟连血脉都已不是自己的,又如何能有匹配的功法?」 想清楚此节,齐敬之忍不住轻轻一叹。 一刀养一族,一族养一刀。 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赤金刀背后的那位仙人固然是别有用心,但说到底还是缘自几十年前老魏的一次动心起念。 拿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承担相应的因果。 「难不成,这场灭门惨案与赤金刀背后之人有关?」 只是这个念头才一 生出,齐敬之就暗暗摇头。 一来那位仙人口中的期限未至,即便要收割也还远未到时候。 二来即使是他齐敬之这等微末修为,都能从铁料中扯出金气喂刀,东海六州又是个沉铁矿脉丰富、金灵金煞扎堆之地,想要多少金气没有? 那位仙人耗费几十年光阴以魏家人养刀,好不容易栽培出一百来个合用的刀奴,难道就只是为了眼前这点涸泽而渔的微薄收获?这未免有些说不通。 时间不长,云蛇雾虎便飞了回来,除去体型肥硕了几圈,并没有旁的显著变化。 就在这时,始终沉默站立的魏豹忽然动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佩刀,在自己的眉心狠狠一划,接着便将赤金珠抵在了淌血的伤口上。 「只要你愿意跟着我,让我成为第二个金刀魏,想要我流多少血都行!」 魏豹的神色有些狰狞,语声却极为短促、坚定而有力,应是在这片刻之间就下定了一往无前的决心。 想想也是,能悄无声息将魏氏灭门的凶徒,想想也知道有多么穷凶极恶、可怖可畏,绝不是一个毫无修为的驿卒什长可以匹敌。 如今阖族的血海深仇皆落在他一人的肩上,哪还有什么回头的余地,自然得死死抓住赤金刀这根救命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要喝他的血。 眼见魏豹在眉心动刀的举动,齐敬之立刻就猜出了他的想法。 如果可以做到,魏豹绝对愿意像哥舒大石那样以自身为鞘,将赤金刀吞下去,彻底化为己用。 只可惜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并不是刀鞘,反而是赤金刀的一部分,又如何以一隅而吞全域? 果然,赤金珠没有半点动静,云蛇雾虎甚至没有去吞噬从魏豹眉心血中飞出的金色光粒,而是径直回到了珠子上。 魏豹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这才将抵在眉心的赤金珠收回,脸上尽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齐敬之想了想,开口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无须付出什么就可以运使赤金刀,便如抬起你的胳膊,迈动你的腿脚一般。嗯……你应当见过魏公是如何化珠为刀的吧?」 闻听此言,魏豹不禁浑身一震,脸上又生出了几分希冀。 他看了齐敬之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双手合拢,将赤金珠罩在掌心,旋即狠狠一搓。 霎时间,一柄光华灿灿的赤金刀就出现在了他的掌中。 与此同时,赫然有迷蒙云气自刀身上飞快散发而出。 「成了!」魏豹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他右手握住赤金刀的刀柄随意一挥,立时便有云气纵横,或如长蛇、或化猛虎。 亲眼见证这一幕,齐敬之便知自己方才的猜想多半是对的,将魏氏灭门的凶手并非那位养刀仙人,而是另有其人,且多半就是散播天狗和恶鬼枨枨传言的那伙人。 至于他们为什么如此针对魏氏,眼下还不得而知。只是无论是为了什么,那些人恐怕都不会放过魏豹这个漏网之鱼。 当下,齐敬之收敛思绪,静静地瞧着魏豹挥舞赤金刀。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魏时,那个面色焦黄、以红绸束白发的褐衣老者正是挥舞着这柄短刀,在山坡上与黑驴精激斗。 焦玉浪则是极为兴奋地站在一旁解说:「此人便是大齐术士之中有数的高手,佩赤金刀横行东海六州,素有豪侠之名,被江湖人尊称一声金刀魏公。」 「据说那柄赤金刀是他少年时得仙人所赐,能制蛇御虎,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中文網 如今斯人已逝,但东海金刀魏犹存,假以时日依旧能制蛇御虎、挥刀纵横! 念及于此,齐敬之的 目光忍不住移向魏豹那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庞,移向他头顶被红绸缠裹的黑色发髻。 在那一瞬间,少年竟是依稀瞧见了老魏年轻时的模样…… 第160章 疑窦丛生 齐敬之蓦地张口吐出了一口浊气,心中似有块垒豁然而开。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从升仙洞出来之后,竟始终有一团郁气耿耿于怀,没有随着他当时的种种心气、念想和愤怒之意一并凝聚怒鹤心骨,而是如同一道暗影,潜藏在鹤履之底、羽翼之下。 惊讶之余,齐敬之反观自照、细究根由,随即恍然而悟。 当初他虽然极为干脆答应了老魏,必定将赤金刀送还九真郡白云宫,可内心深处却总有个遗憾,并不希望东海金刀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山野之间,从此湮没无闻,落得个身与名俱灭的凄凉下场。 将赤金刀还给魏家,让东海金刀魏的名声、功业继续传承下去,这个念头曾不止一次地闪现在齐敬之的心头,又被他不断地抛诸脑后。 毕竟说到底,这只是他齐敬之的一时念想,却有悖于老魏的遗愿。更别提术士乃是一条前途断绝的死路,赤金刀又是有主之物,将来吉凶实在难料。 然而对于修行人而言,念念不忘,便有回响。 这个齐敬之从不愿深思细想的念头不仅没有渐渐消散,反而悄然壮大起来,实在不能不让他暗自警醒。 虽不知若是没有今日这一遭,无知无觉地任其潜藏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只要比照当初那场突如其来、骤然而发的迷神之劫,就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正思忖时,常乐县衙众人已经围在了魏豹身边,本想出言恭贺,却又因为时机不对而不便开口,目光里的艳羡之意却是不加掩饰。 唯独青年绿袍官员朝齐敬之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崔子韬,忝为常乐县令,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齐敬之回了一礼,坦言道:「麟州齐敬之,在本州怀德郡镇魔都尉官署挂了个缉事番役的名,这次来辽州乃是因着魏公的遗愿,将赤金刀送还。」 闻听此言,崔子韬先是一愣,旋即正色道:「阁下面对此等奇宝却不动心,只因一诺就独自奔波千里,终将赤金刀璧还原主,真乃至诚君子,崔某不胜感佩!」 齐敬之却摇了摇头:「魏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做的这些实在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 崔子韬有些意外,略一沉默才继续道:「魏公侠义之名播于东海,不想身故之后家族竟遭此奇祸!」 「如今既然魏豹已经传承魏公衣钵,就该担起家主之责,速速配合官府查明真凶才是,还请阁下帮崔某相劝一二。」 齐敬之点点头,当即看向魏豹,只是尚不及开口,就听魏豹主动说道:「县尊,先前魏某遭逢大变,一时失了心智,还请勿怪!」 他说着便侧过身,一只手兀自紧紧攥着赤金刀,另一只手朝门内一引:「还请恩公与诸位入内,魏家虽只剩下魏豹一人,也定会竭力报效,只求真凶伏法,为阖族冤魂报仇雪恨!」 这个高瘦青年的嗓音依旧嘶哑低沉,但说话时已经极有条理,遣词用句也明显经过了斟酌,显然已是将自己当做了魏氏家主,正在竭力撑起这个仅剩一人的家族。 见状,崔子韬却没急着进门,而是神情一肃,向魏豹郑重说道:「崔某身为一县之长,为百姓伸冤做主,本就是职责所在!」 「昨夜天狗坠城,今日城中已是谣言四起,偏偏你家又出了此等骇人听闻的惨事,故而本官接里正报讯之后,已经派心腹家人拿了崔某的名帖,去镇魔都尉官署请冀都尉亲自前来。」 「他出身渤海冀氏,见识深远、修为高深,若是真有妖邪恶鬼作祟,必定逃不过他的法眼!」 「至于咱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在冀都尉到来之前,先将府中诸般情形厘清,譬如被害之人究竟几何、死因为何,可有失踪人口 ,可有财物损失,凶手从何处闯入,又自何处遁走,可曾留下蛛丝马迹……」 「只是要想查清这些,就不免要让县衙捕役登堂入室,且对亡者多有不敬,若是寻常时候,自然需要主家全程跟着,只是眼下……」 听到这里,魏豹立刻毫不犹豫地应道:「事急从权!县尊的为人,魏某早有所闻,更何况魏某已经说过,必定竭力报效!」 「既然如此,若有惊扰得罪之处,还请勿怪!」崔子韬当即很是干脆地朝魏豹点了点头。 他随即看向其余众人,语气颇为严厉地吩咐道:「如今魏家人少,尔等各自从快班里拣选干练心腹人手,务必亲力亲为,莫要假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白役帮闲,所有人探查完了皆不许擅自离开,一律到本官面前聚齐回话!」 此言一出,众人包括那典史在内皆是凛然应诺。 「最后还有一句话提醒诸位,昧心钱好拿不好花,金刀魏的人情却是实实在在!好了,留一个仵作跟着,尔等各自办差去吧!」 崔子韬摆了摆手,这才在魏豹的陪同下与齐敬之一起进了宅门。 眼前他如此威势作派,请镇魔都尉前来也是派家人、用私帖,齐敬之便知这位崔县令只怕是出身不凡,又能如此实心用事,对魏豹和魏家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至少财物上的损失能少一些。 不多时,三人连同一个跟过来的仵作就进了正堂东屋,眼见一位老者闭目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条染着血的锦被,身下褥子早被鲜血浸透,还有不少血淌到了床下。 魏豹的呼吸略微急促,沉声说道:「这便是家祖。我回家时,他老人家已然遇害,被子落在地上,是我捡起后盖上去的。」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走到床边,轻轻将锦被掀开。 齐敬之与崔子韬靠前两步,就见老者身上只着了白色寝衣,也早被血液濡湿,胸口衣领敞开着,胸膛上有一个骇人的血窟窿。.z.br> 诡异的是,老者的神情很是安详,全无痛苦之色,应是毫无所觉地死在了睡梦之中。 没有让那个仵作动手,魏豹恭恭敬敬朝老者尸身叩首之后,便依着仵作的指点,亲手将死者寝衣剥去,里里外外展示给三人看,上头除了血迹,既不见任何杂色异物,也无撕扯破损的痕迹。 接着便是查看最显眼的胸前伤口,从痕迹上来看,似乎是被猛兽以利爪破开的,内里的心脏已经不翼而飞,再一细查便知靠下一些的肝脏也不见了。 再之后则是撩起眼皮、掰开嘴巴、拨开头发、翻转尸身,一一查看后脑、七窍、脖颈、腋下、指缝、会阴、足底等细微处,再细细将全身肌肤、骨骼摸索一遍,确定再无其他外伤。 在不动刀的情况下初步验尸之后,满头大汗的魏豹两眼里含着泪,给老者的尸身穿好寝衣、端端正正地摆回原位,轻手轻脚地盖好锦被,又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齐敬之眼见这死者的容貌与老魏颇有几分相似,禁不住眼帘微垂,转而环顾屋中,却见除了床榻上下一片血污狼藉,其余各处俱是丝毫不乱、不见半点异常。 三人并一个仵作出了东屋,又一连查看了多处,虽没有一开始那般细致,但也足以确认魏豹几位至亲的死因皆与其祖父一般无二,各处屋中亦无打斗搏命和财物被人翻动的迹象。 最令人惊悚的是,所有死者胸前血洞的位置、大小都是大差不差,似乎凶手只有一个,而这个凶手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将睡梦之中的魏氏族人一一杀死并摘走了心肝,期间竟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虽没有看全,但仅是魏某亲眼所见,如这般死法的魏氏族人就有几十口,叔爷那边还有不 少下人仆役,同样没有活口。」 亲自动手将至亲们的尸身查验了一遍,魏豹才勉强提振起来的精气神几乎消耗一空,此时神情憔悴地站在院中,语气极是萧索。 崔子韬摆摆手让仵作退下,张口轻轻将腹中浊气吐尽,不由皱眉道:「能无声无息地残害这么多人,即便不是妖魔,也一定动用了非同凡俗的手段!这城中才有恶鬼挖人心肝的谣言流传,就有人以同样手法做下大案,只怕……」 一旁的齐敬之点点头,已是听出了崔县令话语里的未竟之意。 他方才探查时便动用了观风察色之法,这座宅院之中除了四处散逸的金气依旧较外头浓郁,若非要说有什么特异之处,那便是明明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却连半点儿血煞之气都见不到。 齐敬之略一沉吟,忽将左手一翻,已是取出了银煞烛台。 血焰倏然亮起,而且似乎比往日要明亮了不少,将他的双眸蒙上了一层凄艳血色。 少年举目环顾,目中所见又自不同,然而除了愈发耀眼的金气与赤金刀所成的光带彼此呼应,依旧不见半点异状。 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此地发生了如此血案,必定惊动了城隍阴司,哪怕那些鬼神不管人间凶案,也该派人不停巡查,严防死灵徘徊不去、化生怨鬼才是,然而他目光所及,天空上并不见半个阴司鬼神的踪影。 他摇了摇头,才要熄灭银煞血焰,眼底忽然瞧见一抹异色。 齐敬之立刻转眸看去,就见一旁崔子韬的衣袖上赫然有一处碧绿色的模糊痕迹。 他立刻凝神细瞧,见那处痕迹色作青碧,大小形状有些像是孩童的指印,边缘处还散发着不详的青黑之气。 「这是……」 齐敬之盯着这处怪异痕迹,心里忽生似曾相识之感。 他当即围着崔子韬转了一圈,大致照着仵作验尸的步骤仔细打量了此人半晌,却再未发现相似的痕迹。 齐敬之想了想,当即转身走入一位死者的屋子里再次查看,然而无论是尸身还是屋中各处,同样没有类似发现。 「灭!」 银煞血焰应声熄灭,走回院中的少年刀客重新现身于另两人的面前。 齐敬之瞥了一眼崔子韬的衣袖,此时没有血光贯通幽冥,根本瞧不出什么异样。 崔子韬眼见他忽然消失、又倏地出现,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明显带着审视、怀疑甚至提防,此外好像还有几分不知因何而来的同情,总之个中意味极是复杂。 这位年轻的县令不由一愕,眨眨眼再看向齐敬之时,却只看见了一双泛着烟霞微光的奇异眸子,明亮夺目得很,只是再也无法从中读出丝毫念头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仆役打扮的老人走进了院中,面向崔子韬微微弯下腰去,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少爷。」 崔子韬倏然回神,眼见那双奇异眸子的主人已经转头朝自家老仆看去,便也扭头问道:「冀都尉可来了么?」 崔氏老仆似乎没有发觉齐敬之的审视,只是微低着头答道:「老奴去时,镇魔都尉官署就只剩下一个门子,说是近些天郡中忽然多事,昨夜更出了天狗坠城的异象,此时非但冀都尉不在城中,便是他麾下的功曹从事、缉事郎中连同大多数番役也都出了外差。」 「什么?难道连一个能主事的都没有?」崔子韬不由愕然。 崔氏老仆眼不抬、头不摇、身不晃,依旧慢条斯理地答道:「原是有一位功曹坐镇,只是一大早就被安丰侯府的人叫走了,据说还是丁侯亲自发了话,说是府上有个放牛的髯奴出了些状况,需要向镇魔都尉官署报备一声。」 「放牛的髯奴?一个下人也值得丁 侯亲自过问?」 崔子韬闻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就脸色一变:「姓哥舒的那个?」 听他的话音,竟是认识哥舒大石的,至少也是知晓哥舒氏的血脉奇术的。 「镇魔都尉官署的门子不知详情,老奴也不敢妄言。老奴生怕误了少爷的事,当即又去了安丰侯府外候着,奈何等了半晌却不见那功曹出来,反而郡守和郡军都统两位大人联袂而来,似要登门拜会丁侯。」 即便是提到了丁侯、郡守和郡军都统,崔氏老仆的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不急不缓、细细道来。 「幸而郡守大人识得老奴,问清缘由后便将我领入了府中。丁侯会同几位大人商议片刻,就让老奴先回来告知少爷,说是如今城中似有妖人欲行不轨之举,魏家巷这么多尸体散置于各宅多有不妥,未免再生出什么变乱,可先行收殓,停灵于白云宫后园,待冀都尉赶回后再做处置。」 听到这里,崔子韬才要点头,忽听身旁有人轻咳了一声。 众人将目光循声投去,就见齐敬之上前一步,向崔氏老仆笑着问道:「敢问老丈,这个将魏氏亡人停灵白云宫的主意,是你口中的哪位大人出的?」 第161章 家务事 齐敬之话音落下,崔氏老仆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略一抬头,先看了一眼崔子韬,见自家少爷没有反对,复又垂下眼帘,将身躯转向齐敬之,微微欠了欠身。 相比起刚才向崔子韬的回话,这一次崔氏老仆就很是惜字如金,只轻轻说了四个字:「老朽不知。」 「哦?」 齐敬之瞧着这位老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与魏豹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虑,毕竟在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白云宫对于金刀魏氏的意义实在颇不寻常。 崔子韬却不疑有他,当即转头看向魏豹说道:「还是几位大人思虑周详,魏氏阖族这么多遗骸,若是停在家中,你一人怎么看顾得过来?不但容易出差错,还会让四邻不安,毕竟……贵亲眷皆是横死。」 「放眼城中,也只有白云宫的后园够大够清净,又是神灵庇佑之所,以往郡中大户家里老了人口,大多也选在那里停灵暂厝。对了,我听说魏公每年都要供奉给白云宫一大笔香油钱,如今魏家要办丧事,白云宫上下必定尽心。」 这番话听上去极是合情合理,哪怕只是为了族人们的尸身不被蛇虫鼠蚁、蟊贼盗匪乃至妖邪之物侵扰,也不能让他们继续像这样躺在家中,更何况停灵白云宫本就是郡中大人物们的指令,只剩下一人的金刀魏氏其实并没有拒绝的底气和余地。 于是便由魏豹出钱、常乐县衙出面,将郡城之中做抬埋生意的杠房人等都叫了来。 守在魏家巷口的衙役们呼喝几声,略作甄别之后便将魏家的亲戚四邻也放了进去。 收殓亡人之时,因为事发太过仓促,除了少数年纪大的魏家人早早订制了棺木,哪怕魏豹将满城棺材铺的存货搜罗一空仍是差了不少,许多魏家人连同地位更低的仆役只能被放在临时卸下的门板上,以生前的被褥衣物裹紧就匆匆抬了出来,瞧着就觉凄凉寒酸。 忙活了大半天,庞大的抬尸队伍终于出发。 从魏家巷至白云宫的路上,沿街两侧人山人海、观者如堵,一开始还有许多人惊呼嬉笑、指指点点,可随着那一具具棺椁、一扇扇门板从眼前经过,仿佛无有尽头,看客们就渐渐沉默了下去,终至于鸦雀无声。 待将全部亡人安置于白云宫后院中最大的一处园子,天色已然昏沉了下去。 这个过程里,魏豹忙得脚不沾地。 他先是召集起亲戚四邻,用赤金刀压下了这些人的异样心思,接着便是清点辨认亡者尸骸、分配棺椁门板、指挥杠房中人抬送,又将魏氏各宅一一关门落锁、请托里正更夫多加看顾,还得沿途往来巡视、与白云宫的监院人等交接,最后还要一一结算银钱,对常乐县衙上下和一应忙前忙后之人殷殷致谢。 齐敬之则是一直紧随魏氏亡人们的尸身,其后便以镇魔院的名义坐镇在白云宫后园,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直待到日暮时分,仍不见魏豹归来,后园之中人影渐稀,最终竟只剩下了他与斑奴。 让齐敬之颇觉奇怪的是,眼见得一天过去,九真郡镇魔都尉官署竟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派人前来。 非但如此,安丰侯府、郡守衙门和郡军都统衙门也同样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当真不在意,还是另有谋划。 齐敬之举目环顾,但见院中林木掩映之下,残红天光落在一百多具棺木和门板上,萧瑟晚风拂过,卷下落叶纷纷,心中顿生无限凄凉。 来辽州的路上,少年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九真郡白云宫的模样,想象过那颗有树洞的龙爪槐的模样,却绝然想不到真的到了此地,眼前所见竟是这么一副景象。 难言的寂静之中,有人脚踩落叶而来,步履不急不缓,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响 。 靠坐在斑奴身上的少年刀客眼神一凝,循声看向那个朝自己走来的老者,略一沉默才开口道:「这么晚了,老丈不随崔县令返衙,却在此时独身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崔氏老仆闻声止步,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循规蹈矩,看似谦卑的举动之中透出的却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倨傲。 他低垂着眼帘,没有去看那满园的魏氏亡人,也没有去看齐敬之,朝少年微微欠身,口中淡然说道:「齐缉事,你今日无端窥视我家少爷,此举殊为无礼!老朽若是不来讨个说法,岂非让外人以为我崔氏无人?」 闻言,齐敬之脸上并无异色,早在魏家时他就看出这个崔氏老仆有修为在身,只是不知对方口中的窥视,指的是银煞血焰那次,还是其后观风察色那次? 他洒然一笑,朝这位很有几分忠心的老仆抱拳一礼,直截了当说道:「崔县令身边有邪祟之物纠缠,齐某一时惊讶便多瞧了两眼,还望老丈勿怪!」 闻听此言,崔氏老仆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满是惊讶地瞧了齐敬之一眼,仿佛直到此刻才认为眼前少年有资格被他正视。 齐敬之同样感到惊讶,只因他瞧得分明,这位崔氏老仆所惊讶的并不是自家少爷遭了邪祟,而是在惊讶齐敬之竟能将此事一眼看破。 事出反常必有妖,齐敬之心中立刻生出警惕,缓缓站起身来。.z.br> 谁知崔氏老仆脸上的惊讶之色转瞬即逝,几乎是眨眼间就恢复了先前的高傲淡然,没有因为主家遭了邪祟而焦急忧虑,也完全不像是戕害主家之事被人揭穿的样子,没有恼羞成怒,更别提暴起发难、杀人灭口了。 只见这位崔氏老仆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语言,旋即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没想到齐缉事年纪不大,一双招子却毒辣得紧!只不过老朽有一言相劝……」 「似金刀魏氏这等骤起骤灭的所谓大族,齐缉事愿意在其中搅弄一二,没什么人会真正在意。我崔氏却不是那些个任人揉捏的小门小户,些许家务事而已,还用不着外人置喙!」 「家务事?」 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总觉得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和自己所说的应该并不是同一件事。 「不错!好教齐缉事知晓,九合圣王有嫡子丁公,乃姜姓丁氏始祖,丁公又有嫡子,让家主之位于其弟而自开一脉,遂成姜姓崔氏之祖。我崔氏源远流长,又素来与安丰侯一脉亲厚,家中事务绝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掺和的!」 这就愈发有些鸡同鸭讲的意思了,齐敬之顿觉啼笑皆非。 眼前这个老仆开口门第、闭口源流,却只会用丁氏安丰侯的名头压人,可见崔氏如今并没有什么显赫人物。 对这等死抱着祖上荣光过日子的老家伙,尤其还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仆,少年实在有些瞧不上眼。 就在这时,园门处又有脚步声响起,却是一脸疲惫的魏豹披星戴月而来。 「老朽言尽于此,还望齐缉事好自为之。」 崔氏老仆轻飘飘地撂下这一句,随即恭身而退。 他与魏豹错身而过时,虽也欠了欠身,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魏豹有些奇怪地看了那老仆一眼,随即向齐敬之抱拳行礼:「今日有劳恩公了!」 齐敬之摇了摇头,也没问这个高瘦青年将外面的诸多琐事料理得如何,只是感慨道:「当初我曾与魏公一同入梦,那梦中有一座白云观,观主生就一副虎貌,便连观里的小道士也是虎头虎脑。」 「今日我从殿前过,见那尊司秋之神乃是虎面人身、白毛虎爪,而又身缠长蛇、手执铜钺,才知梦里那座因魏公念想而生的白云观不只是源自赤金刀上的一蛇一虎,跟这座白云 宫也同样颇有渊源。想必这些年来,魏公一直在苦思那位仙人口中的秋神金刑之道。」 关于枕中梦,齐敬之说得语焉不详,魏豹也就听得似懂非懂,只当他是要自己如魏公一般,今后也从这方面着手。 于是这个第二代金刀魏便点头道:「我曾听叔爷说过,放眼大齐就属东海六州的白云宫数量最多,六州之中又属辽州最多。这其中,九真郡白云宫又是辽州诸郡里规模最大的,连州城里那座也比不过,必定有些门道。」 齐敬之闻言,心中便暗道一声果然。 孟夫子口中的「圣王以神道设教」,其目的并不只是教化天下人心,同样也有以天下人心驯服大地野性的意思在其中,故而在这金灵金煞最为活跃的东海六州,供奉秋神的白云宫也最为兴盛。 由此推论,所谓八主之神应当都有类似功用,祂们并不显圣,只因并非真有其神,而只在人心之中。 或许也正因如此,这些神主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不需要。 武成圣王敕封八主之神,绝不是要以百姓的念想供养出高高在上的神灵,而是集百姓之力降服大地野性,让圣姜法理深深扎根下去。 「嗯,唯独兵主蚩尤是个例外,这位与炎皇一般皆是牛首人身的神主,身上只怕另有奥秘。」 魏豹见少年不说话,便接着道:「如今天色已晚,恩公又劳累了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还请速去饮食安歇。我跟白云宫的监院打了招呼,已为恩公备下了客舍和酒菜。」 齐敬之摇头笑道:「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有事出去一趟,酒菜等回来再用。」 魏豹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决然说道:「恩公若是有事,大可以吩咐魏豹去办,魏氏如今虽只一人,却愿效死力!」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我离家千里,竟能在这里碰到个昔日的仇敌!」 眼见魏豹勃然变色,齐敬之又摆摆手:「只是觉得像,还不能完全确定。我过去探一探,你不必理会,安心在此守灵便是。」 说话间,他已经跨上了斑奴的脊背。 一人一兽没有走园子正门,而是直接朝着一侧的院墙奔去。 魏豹怔怔瞧着,就见斑奴在墙下奋力跃起,四爪一个蹬踏,抓下了一大块墙皮,同时肥壮身躯便再次猛地拔升,眼瞅着就要高出墙头。 紧接着,魏豹只觉眼前一晃,那一人一兽就忽地消失不见了。 见状,他登时记起了白日里恩公那神出鬼没的本事,脸上的焦急之色便也消了大半,转身看向一众生死两隔的族人,禁不住一声长叹。 却说齐敬之出了白云宫,一手搂着斑奴的脖颈,一手举着银煞烛台,在大街上狂奔。 街上冷冷清清,绝少有店铺还开着,亦不见几个行人踪影,看来金刀魏家那一百多具尸身着实吓住了九真郡城里的百姓。 途径城隍庙时,齐敬之匆忙一瞥间,却见这座神庙一片暗沉沉的,墙内没有半点光亮透出。 哪怕他高举血焰、脚踏幽冥,自庙门前一冲而过,也不曾有鬼神现身拦阻。 齐敬之暗暗摇头,并不打算刨根究底。 如今赤金刀已经送还,魏家的血案全无头绪,还是先去瞧瞧自己的仇家要紧。 不多时,他就驾驭着斑奴奔到了一处官衙前,门前匾额上写得清楚:「常乐县衙。」 一人一兽迅速绕去后街,斑奴自去卧在后衙的墙根底下,齐敬之则攀上墙头,四下一望,已经瞅准了一处亮灯的所在。 一座不算大的小院里,崔子韬神情略显疲惫,坐在月下石桌前,身前摆着几样酒菜。 一个容貌端丽的妇人坐在下首,正举着酒壶为他斟 酒。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是满是柔情蜜意。 这妇人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是看也不看那两人,只自顾自往嘴里塞着食物。 齐敬之蹲在墙头,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随即目光就只在那个孩子身上打转。 透过银煞血焰,他瞧得极是分明,那孩子体内竟还闭目端坐着一个青衣小童,五官、身形虽然像人,却是通体碧绿、邪气森森。 每次孩子往嘴里塞入吃食,那个青衣小童便会随之仰起头,张大了嘴巴作咀嚼状,怎么看怎么渗人。 静静瞧了片刻,齐敬之忽地咧嘴一笑:「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顿了顿,又吐出一句:「也当真是件极麻烦的家务事!」 第162章 原形毕露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肉身的阻隔,对于齐敬之的注视,藏在孩子体内的伥鬼童子一无所觉,只是一个劲儿地仰头闭目大嚼,明明什么都没有吃进嘴里,却是满脸的陶醉模样。 齐敬之并没有急着动手。 毕竟崔子韬与那妇人两个皆是寻常人,贸然动手很难不殃及池鱼,更何况伥鬼童子可是有两个的,背后更站着一个所谓的「虎君」,也不知此时在不在附近。 崔子韬许是劳累了一天,吃喝了一会儿就停杯投箸、站起身来。 他看了一眼仍在下筷如飞的孩子,脸上就露出无奈而宠溺的笑容,朝同样起身的妇人说道:「这孩子怎的今日如此贪吃!我今日有些乏了,去书房看两份公文就睡。夫人在这里瞧着珠儿,仔细别撑坏了他。」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点头。 她目送崔子韬离去之后才又坐下,转头看向「珠儿」时,脸上已是寒霜遍布,冷声冷气地道:「怎么,只装了几个月的孝子贤孙,这就要原形毕露了?」 闻言,珠儿动作一滞,旋即随手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扭头呲牙一笑:「娘亲,要原形毕露的可不是我!」 它说话时的嗓音脆生生的,尤其那一句「娘亲」更是叫得极为亲近甜腻,偏又带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别扭。 妇人听得浑身一颤,连忙将头一偏,不让珠儿瞧见自己的脸色,低声道:「这两日城里出了许多大事,难道是背后是主君……」 见她这般模样,珠儿丝毫不以为意,伸手又将才扔掉的筷子捡起,一边漫不经心地在盘子里胡乱扒拉,一边笑道:「怎么,在这个破落门庭里当了几年少奶奶,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主君的事情也是你能过问的?」 齐敬之蹲在墙头,反将这妇人的神情变幻看了个正着,如果说一开始她的眼中还满是恨意,待提及那位「主君」时则只剩下了发自心底的畏惧。 妇人垂着头沉默半晌,方才幽幽问道:「能不能留崔郎一命?」 珠儿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当年你没有进入安丰侯府,而是擅自选了崔氏,主君就已经很不满意了,不过是看在丁崔两家来往密切、崔子韬还算有些用处的份上,才没有立刻处置了你。如今主君的大事发动在即,你可不要自误!」 妇人神色陡变,牙齿已将嘴唇咬出血来,语声低低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崔郎对我的身份应也知晓一些,前年的时候,我小心藏起的衣裳就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即便主君有什么吩咐,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听见这话,珠儿却好似早有预料,当即冷笑一声,话音更是像结了冰,每个字都挂着冰碴子:「你以为我这几个月在崔氏就只是呼爹喊娘、讨巧卖乖,什么正事都没做?」 「什么?你找到了!」 妇人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珠儿,脸上既有热烈的祈盼,也有不愿相信的抗拒,五官都因为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挣扎而变得扭曲起来。 「自然是找到了!只不过将花衣藏起来的人却不是崔子韬,那个方正到迂腐的读书人可没有这样的脑子!怕是直到现在,他还以为你是个父兄皆亡、连衣裳都穿不起、只能以虎皮裹身的猎户之女呢!」 「啧啧,这么拙劣的谎话,他当年竟也会深信不疑,更在发妻突然亡故之后将你扶为正室。崔氏的门风这般不严谨,也难怪会破落至此了!只看这一条,你当年选人的眼光倒是挺毒的,否则主君哪能容你到今日?」 珠儿嘿嘿一笑,看向妇人的目光里尽是嘲弄:「你是个什么货色,主君心里自然有数,真以为这几年装傻扮愚就能蒙混过关?花衣丢了竟也敢不上报,可别说什么找不到,崔氏屁大点的地方 ,拢共也就那么几十口子人,真要用心去找,什么东西找不出来?」 「还有这个珠儿,明明不是你下的崽子,却被你宠到了天上。他被我咒杀了魂魄、占据了躯壳,你背地里就拿吃人的眼光瞧我,真当我不知道么?我的好娘亲,难不成这几年你想瞎了心,还当真想做一辈子相夫教子的崔氏娘子不成?」 听到这里,妇人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她显然已经再无半分侥幸,深吸了一口气便道:「主君想让我做什么?」 「这就对了!」 珠儿像个真正的孩童一般拍着手掌笑道:「待会儿你穿上花衣,将崔子韬化为伥鬼,接下来么……嘿嘿,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 它一边欢笑一边从石凳上蹦起,当先朝崔子韬的书房方向跑去。 妇人缓缓起身,瞧着珠儿蹦蹦跳跳的身影,眼里才泛起凶光,又赶紧低下了头,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齐敬之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大致猜到了是何人藏起了这妇人的花衣,也终于知道崔氏老仆嘴里的家务事指的是什么。 若是这妇人背后没有虎君和伥鬼童子,还当真只是人家崔氏的家务事,可谁能想到这闹家务也是会死人的? 他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从今日崔子韬的言行来看,此人做官很是称职,也很有操守,实不该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更何况无论是魏氏灭门的血债还是自己与对方的私仇,于公于私都容不得齐敬之袖手旁观。 他行不多远,就看见珠儿与妇人一前一后站在兀自亮着烛光的书房外,珠儿正在欢快地拍打着房门,语气里满是天真雀跃:「爹爹睡了吗?娘亲和珠儿有话要与爹爹说!」 齐敬之便也走到珠儿与妇人的身侧,手腕一翻,已是握住了牛耳尖刀的刀柄。 他想了想,还是将刀尖指向了珠儿,直直对着它体内的伥鬼童子。 毕竟妇人似乎并不愿意俯首听命,根子还是在此獠身上。 等伥鬼童子在崔子韬面前原形毕露,就立刻现身将它制住,逼问出虎君的谋划之后再诛杀了给镜子做个零嘴,岂不是公私两便? 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已是开了。 崔氏老仆站在门内,腰已然弯了下去:「老奴见过孙少爷,见过少夫人。」 「崔爷爷好!我和娘来找爹爹说话!」 珠儿朝对方甜甜一笑,蹦蹦跳跳地就要往书房里去。 谁知老仆忽地伸手一拦,挡住了珠儿的去路,轻声细语地道:「眼下少爷有要紧的公事要办,孙少爷莫要进去打扰。」 「嗯?」 珠儿脸色一变,立刻探着脑袋朝房内高声喊道:「爹爹!我是珠儿啊,你可听见了吗?」 它喊了两遍,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当即小嘴一瘪,抬头怔怔地看着老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 崔氏老仆却是恍若未见,依旧横臂低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哼!」 珠儿赌气似的跺了跺脚,倏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妇人,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厉色。 妇人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就上前道:「崔郎一向最宠溺珠儿,听见他呼唤从不会置之不理,想是方才贪吃了几杯冷酒,又往书案上一伏就睡了。崔伯让我们母子进去,服侍崔郎安歇了就走。」 老仆依旧不为所动,明明看上去礼节丝毫不缺,语气也算恭敬,偏就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最近这几天,少爷都会宿在书房,少夫人若没有极重要的事,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妇人听了,脸色就是一变,怫然不悦 道:「崔伯这是何意?」 「回禀少夫人,今日从麟州来了一个镇魔院的缉事番役,虽然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却极是不凡,见了少爷便说他身边有些……有些不大妥当。」 崔氏老仆说的很是含混,同时眼神还故意往珠儿身上偏了偏,话音里颇有几分心照不宜的意味:「少夫人若是想把日子过得长久,不妨依着老奴,暂且忍耐几日,总归是小心无大错,等那人离开辽州之后便可一切如常了。」 话音落下,妇人尚没来得及答话,反倒是珠儿扑闪着大眼睛,满脸好奇地问道:「崔爷爷,爹爹身边有什么不妥当?」.z.br> 崔氏老仆便朝它温和笑道:「老奴也不知晓,兴许是少夫人近日有所疏忽,将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遗落在了少爷的衣衫上。孙少爷,咱们崔氏可不是寻常人家,若是衣衫不够整洁,是要被外人笑话的。」 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地轻咦了一声:「崔爷爷,你的裤腿上怎么沾了脏东西,这是不是也会被人笑话?」 老仆一愣,连忙低头看去,却见珠儿已经先一步蹲下身去,伸出两只小手朝他的裤脚摸了过去。 「使不得,老奴什么身份,怎可……」 崔氏老仆一边说一边向后退,然而一句话未曾说完,他的双脚忽地一僵,脚底竟像是牢牢粘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大半截身子则是余势未衰地向后一倾,若不是反应快、及时将腰身一板,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上。 「哪里来的妖孽!」 老仆面色剧变,猛地看向蹲在自己脚下的珠儿,两眼中忽有精光绽放。 他当即弯腰侧身,运起右掌含在胸前,看准珠儿的头顶就要狠狠按下。 「使不得!它的肉身还是珠儿的!」妇人忽地张口喊道。 崔氏老仆的瞳孔一缩,已经蓄势圆满的一掌竟是再也按不下去。 他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谦恭倨傲姿态,愕然看向妇人,脸上既痛且悔:「少夫人何至于此?」 妇人闻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早被这老仆看出了不妥,此时便以为是自己炼制伥鬼,暗害了珠儿,又指使伥鬼来害他。 就在这时,数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咔嚓脆响传入了众人耳中,旋即便是老仆难忍痛楚的低声闷哼。 只见珠儿的两只小手死死抓在老仆的两只小腿上,指尖不但抓透了裤子,还入肉极深,明显已经伤及了骨骼。 老仆的脸皮狠狠抽动,额头冷汗直冒,殷红鲜血从小腿上的几处血洞涌出,立时染红了他的裤脚和鞋袜。 珠儿抬起头,脸上隐隐透着青黑色,朝他天真一笑:「崔爷爷,现在我和娘能进去找爹爹了吗?」 崔氏老仆神情复杂地看着它,除了痛心疾首,竟还隐隐有着一丝庆幸。 只见他缓缓摇头道:「只要老奴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崔氏血脉受到丝毫伤害。方才老奴见少爷乏了,便用了些手段让他睡个好觉,眼下是叫不醒的。孙少爷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早些回去安歇,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听对方依旧叫自己孙少爷,珠儿登时一愣,紧接着就像是看一个傻子一般,不可思议道:「崔爷爷,我现在这个样子,在你眼里还算是崔氏的血脉?」 「肉身无损,自然还是崔氏血脉!」崔氏老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老爷这一房本是嫡脉,到了少爷这一代却成了单传!只要你不伤害少爷,不自伤肉身,日后为崔氏开枝散叶,谁敢说你不是崔氏的血脉?」 恶狠狠地说出这番话,老仆便将目光从珠儿身上移开,头一次不闪不避的直直看向一旁的妇人。 「少夫人容禀,近 几个月来,孙少爷忽地乖巧懂事了许多,少爷对它也是愈发宠溺,称得上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老奴亦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既然……既然几个月都这样过来了,何不让少爷和孙少爷继续将这人世间的温情享受下去?」 老仆顿了顿,看向妇人的目光里半是希冀半是恳求,毕竟在他看来,此时真正做主的还是这位少夫人。 「崔氏虽没落已久,可若将底蕴用在一人身上,不敢说与安丰侯世子相比,却绝不会逊色于他的其他子嗣!尤其崔氏还有秘法,可以吸纳虎煞,若是……若是本就有这方面的禀赋,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说到「禀赋」「前途」这一句时,这位老仆还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妇人的肚子:「少夫人与少爷伉俪情深,今后必能诞下强健如虎的子嗣,这后福……还长着呢!」 这番话就愈发耐人寻味了,妇人与珠儿听在耳中,脸色皆是变了又变。 一时间,妇人喜忧参半,珠儿则是脸色阴沉,眼角余光瞥向妇人,已是带了小心提防。 短暂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人嗤笑了一声。 这笑声极为飘忽空灵,仓促间竟是听不出自何处传来。 妇人、珠儿与老仆皆是一愣,脸上才露出惊疑之色,珠儿身后虚空中忽有一柄尺许长的尖刀探出,噗地一声就扎破了它的后心,又从胸前透了出来。 粘稠发黑的血液从锋锐雪亮的刀尖滑落,同时有不详的青黑之气从刀口里冒了出来。 齐敬之突兀显出身形,朝一脸惊怒的崔氏老仆灿然一笑。 「好教老丈得知,珠儿身体里这个……可不是听命于你家少夫人的伥鬼,而是要谋害崔县令性命、断绝你崔氏血脉的索命恶鬼!」 「你想要与虎谋皮,却连正主都弄错了!这毁家灭门的奇祸就在眼前,哪还会有什么后福?」 第163章 疯魔 齐敬之话音落下,书房内外只安静了一瞬,就有凄厉惨叫声响彻众人的耳际。 珠儿哇地吐出一口粘稠黑血,胸口处却另有一个尖利至极的童音连声痛呼。 「珠儿!」 「孙少爷!」 妇人与老仆一个尖叫、一个怒吼,皆是脸色大变。 其中崔氏娘子的尖叫声尤为凄惶,似乎是太过惊恐的缘故,竟是两腿一软、身躯一晃,整个人便蹭着门框歪斜了出去。 紧接着,她犹自立足不住,贴着墙往东厢方向又踉踉跄跄跌出七八步,这才终于扶住了书房南窗的窗棂,再回头看向房门处时,兀自满脸惊悸之色。 与此同时,崔氏老仆却是目眦欲裂、啸出如虎,运掌就朝那个胆敢伤害崔氏血脉的少年刀客拍去。中文網 他是怒极之下全力出手,手掌骤然被一团黑黄色的煞气重重包裹,指尖更绽放寒芒,看上去宛若一只虎爪。 齐敬之原本是半蹲在地上,见状右手依旧握紧刀柄,左手探出攥住了珠儿的后脖颈。 电光火石间,他两足发力向后一蹿,同时将珠儿的身躯挡在了身前。 崔氏老仆瞳孔一缩,爪锋立刻强行偏移,擦着珠儿的肩膀掠过,狠狠击打在了空处。 下一刻,齐敬之毫发无损地落在了院中。 他紧了紧左手手掌,将才有些蠢蠢欲动的青铜小镜按了回去,同时手中尖刀一搅,珠儿胸膛里立刻又是一声凄厉惨叫,原本不停向后抓挠踢打的双手两脚立刻垂了下去。 原本崔氏老仆没了珠儿的束缚,双脚略作调整,作势就要从书房门内扑出,见状却是身形猛地一滞,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两眼蒙上了一层黄色光晕,目光幽幽、虎视眈眈,周身隐隐可见黑黄色的煞气升腾。 「齐缉事,当真要插手我崔氏的家务事吗?」 看了半天的戏,又眼见这位世家老仆的狰狞本色,齐敬之哪还能不知晓,虎君一方在利用崔氏,崔氏又何尝不是另有图谋? 偏偏双方都太过自以为是,谁也没能将对方的底细真正探查清楚。 齐敬之没有回答崔氏老仆的质问,而是瞥了一眼南窗下那个兀自在扮演柔弱女子的崔氏娘子。 这枚被夹在两方之间的棋子才是最有可能洞悉全局的那一个,却没有对任何一方推心置腹,明显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想来想去,或许也只有那个不通修行的崔子韬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被自己的枕边人、「爱子」和心腹老仆一齐蒙在了鼓里。 「是你!」 反倒是珠儿先一步忍痛开口了,嘴里和胸口同时发声,两道童声重叠在一起,听上去极为怪异惊悚:「老爷们还没去寻你,你却又来捋虎须!」 「哦?听你这么一提,咱们还真是有缘,竟能远隔千里在此相会!」 齐敬之灿然一笑:「我记得你当初可是神出鬼没的,如今怎么只会在人家的肉身里干嚎?你那个兄弟呢?这一次你家主上来了没有?」 珠儿本就疼得面目扭曲,闻言更是惊怒交加:「你这刀有古怪,竟能钉住你家大爷的鬼体!若是识相的,就快快将我放了,否则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嗯?你是谁家的大爷?」 齐敬之立刻横刀一割,疼得珠儿连声痛叫哀嚎。 「若是识相的,就将你那位主上的谋划从实招来,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眼见珠儿虽然叫声凄惨,中气却仍旧足得很,一时半刻应是死不掉,崔氏老仆再也忍耐不住,蓦地大吼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只见他浑身煞气奔涌,鼓荡起一股黑黄之风,朝少年刀 客飞扑而至。 见状,齐敬之委实有些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明明自己已经说得那般明白,还明确提到了珠儿背后另有一位主上,偏偏这位崔氏老仆仍是要不管不顾地救下珠儿,也不知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说,还是自信即便到了此刻依旧能掌控住局面。 眼见对方爪风扑面,齐敬之立刻不假思索地将珠儿挡在面前,同时身躯一侧,看似是暂避锋芒,实则早已飞起一脚,凶狠侧踹向对方那血淋淋的小腿。 只听咔嚓一声,崔氏老仆竟是不闪不避地硬受了这一脚,小腿腿骨立时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他暴喝一声,双爪狠狠扣住珠儿的身躯,顺势狠狠一拽! 牛耳尖刀的刀锋立刻在珠儿身上划出一道巨大豁口,又自它左肋下透了出来,同时珠儿的脖颈上也被齐敬之的指甲刮出了几道深深血槽。 齐敬之骤觉手中一空,珠儿已被崔氏老仆抢了过去。 明明此人不久前还口口声声保证,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崔氏血脉受到丝毫伤害,不想转眼就不惜付出如此惨重代价,硬生生将自家孙少爷的残破肉身抢回,其疯魔之状与先前那个处处守着规矩的世家老仆全然两样。 只见他揽臂死死抱住浑身是血的珠儿,黑黄色的煞气疯狂涌出,瞬间就将珠儿年幼的身躯整个儿包裹在内。 几乎是同时,一个更为幼小的碧绿色身影才浮现在珠儿的胸口,被这煞气一逼,又生生给压回了那具残破肉身之内。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就完成,紧接着崔氏老仆就毫不犹豫地扭转身躯,朝着书房方向就地一滚,以避开齐敬之一切可能的扑击。 他眨眼间就翻滚出了近丈,这才以仅剩的一条好腿挣扎着翻身站起, 「你做甚么?」 直到此时,珠儿与伥鬼童子才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崔氏老仆却是恍若未闻,顺势将珠儿往自己腋下一夹,只以单脚蹦跳着扑进了书房。 默默瞧着这一幕,齐敬之心中略松,脚下一个纵跃便追到崔氏老仆身后。 只是他并没有急着出手,以防对方维持不住煞气,反倒让那伥鬼童子走脱。 虽然对崔氏老仆为何要如此行事颇为费解,齐敬之仍是紧紧跟在对方身后进了书房,一来不管此人下场如何,总还是要保住崔子韬的性命,二来这一次非得结果了那伥鬼童子不可! 却见前方那老仆一路横冲直撞,蛮横撞翻了一口放满书画卷轴的画缸,自己也狠狠摔倒在地。 他略一翻身,不假思索地从满地卷轴里挑出一个,用牙齿咬开绑带,随即振臂一甩,奋力将画轴摊开在了地上。 早在齐敬之迈进书房的时候,虬褫银甲就已经牢牢护住了他的身躯,此时隔着赤鬼面甲看去,就见那副泛黄的画卷上赫然画着一方海面,一大四小共计五条怪鱼正摇头摆尾、畅游其中,卷起浪花漫天。 第164章 相食 五条怪鱼之中,最大的那条总有三尺多长,位居画卷正中。 其余四条皆小上许多,长不过一二尺,环绕在大鱼周围,且个头越小就越是靠近画卷边缘。 齐敬之抬眼看去,只见这些怪鱼除去大小不同,形貌却是一般无二。 每条怪鱼皆是头如龙而无角有刺,身上生着黑黄两色交杂的鳞甲,鳞下有皮无肉,四足犹如虎爪。中文網 一条尖尾上虽然同样生着鳞片,末端却没有分叉,既不似龙也不似鱼,反而更像虎尾。 画卷右首清楚地写着四个字:「螭虎鱼图。」 卷尾落款并无印章及年月日,只孤零零写着一个颇为怪异的名字:「季九我。」 卷首四字朴茂工稳、结体严整,透出一股浑厚高古之意,卷尾三个字则写得意态跌宕、劲健雄奇,颇见几分狂态。 崔氏老仆从地上爬起,背靠着倾倒的画缸坐下,还不忘将珠儿紧紧揽在了怀里。 他重重喘了口气,瞧了一眼静立在一旁的齐敬之,旋即张嘴咬破食指,向下挤出一粒殷红的血珠。 滴答一声,血珠砸落在了泛黄的画纸上,诡异的是竟与画纸毫不相融,反而滴溜溜滚了几滚就停在了画卷的边缘处。 隐约间,似有一道无形的涟漪在画卷上传荡开去。 下一刻,体型最小、位置也最靠近血珠的那条螭虎鱼竟是如同活物般一甩尾巴,头颅狠狠向上一撞,已是将鼻孔自纸面上探了出来。 它将鼻孔凑近血珠嗅了嗅,明显变得有些躁动,才要有所动作,却冷不防被另一条个头稍大的同类给狠狠撞到了一边。 紧接着整张画卷就乱了套,五条明明只是绘制在画纸上的螭虎鱼飞快翻滚碰撞,搅得海水愈发汹涌激荡。 经过一番激烈而短促的争夺,个头最大的那条螭虎鱼挤占了最好的位置,得意洋洋地探出鼻孔,凑到血珠旁嗅了嗅。 然而它也只是嗅了嗅,接着就极为失望地晃了晃脑袋,转身重新潜入了纸面,懒洋洋地游回了画卷居中的位置,就此凝滞不动了。 接下来,余下的四条螭虎鱼按照争斗的结果先后上去尝试,不过片刻功夫,又陆续有三条重又化为了死物,只剩下了最短小最靠边缘的那条。 它围着血珠游了两圈,忽将身躯狠狠向纸面外一撞,颇为艰难地挣脱了半张嘴巴出来,一口将血珠吞了下去。 并没有急着潜回纸面,这条螭虎鱼将嘴巴靠在纸面上静待了几个呼吸,忽地再次张嘴,吐了一个黑黄色的气泡出来。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飘到老仆身前的气泡倏地破裂开来,散作了一丝黑黄色的煞气,看上去与此时笼罩住珠儿周身的那些一般无二。 「你这异种虎煞竟是水属?」 半晌不曾开口的伥鬼童子惊呼一声,连带着珠儿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恍然说道:「难怪我明明有老爷的秘咒加身,竟是挣脱不开!」 崔氏老仆没搭理它,只是随意地一伸手,就将这丝煞气牵引过来,再往珠儿身上一拍,就此滴水藏海,同根同源的虎煞再也不分彼此。 齐敬之看得暗暗称奇,心道原来这就是先前老仆口中崔氏吸纳虎煞的秘法。 如此餐霞食气,还真是不同凡响、玄妙非常。 再看那条螭虎鱼,吞血吐煞之后似是犹不满足,依旧将口鼻露在纸面之外,耸动着鼻子不停吸气,嘴巴随之一张一合,没有半点儿要回去画中的意思。 崔氏老仆定定地看了它半晌,忽地探手过去,将被咬破的食指凑到螭虎鱼的嘴边。 下一刻,这条如龙似虎的怪鱼猛地吸气,忽然就像疯了一般,满嘴钢牙倏然开阖,死死咬 住了崔氏老仆的食指。 殷红鲜血登时冒了出来,顺着手指流进了螭虎鱼的口中,被它一点不剩地咽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崔氏老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极为小心地将食指缓缓上提。 于是,这条死死咬住手指不肯松口的螭虎鱼也被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只剩下长长的细尾还留在纸面上。 不多时,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进了鱼腹之中,这条贪婪的螭虎鱼似乎终于吃饱了,也意识到了自己即将被钓出纸面的处境,当即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嘴巴。 它直挺挺地摔回了纸面,欢快地游了两圈,很快就同样凝滞不动了。 与此同时,一枚黑黄色的鳞片从它的身上脱落,孤零零地留在了画纸之外。 崔氏老仆轻笑一声,瞧了瞧怀里瞪大了眼睛、满脸贪婪之色的珠儿,又看了一眼静立不语的齐敬之,当即拈起那枚鳞片送入口中,嘎吱嘎吱嚼得粉碎,而后尽数吞咽了下去。 鱼食人,人亦食鱼。 霎时间,老仆周身气息好似火上浇油,陡然旺盛起来,一股新生的精纯煞气透体而出。 下一刻,崔氏老仆霍然抬头,盯着一旁的少年刀客冷笑道:「瞧清楚了没有?」 齐敬之闻言皱起眉头,委实不知对方为何要将崔氏的隐秘展示给自己这个外人,难不成真的疯魔了? 虽是隔着赤鬼面具,崔氏老仆却似乎能猜出少年心中所想,嘿嘿笑道:「一条螭虎鱼同时兼具了水属之中的螭煞、虎煞和海煞,崔氏在大齐的这一支便是虎煞一脉,这在圣姜门庭之中算不得什么秘密。」 「便是这幅看似玄妙的《螭虎鱼图》,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崔氏手里还存着不少。可若是想像我方才那般以血液换取煞气,还须有两个条件!」 「其一便是崔氏的独门心骨,螭骨得螭煞,虎骨得虎煞,鱼骨得海煞!」 「其二,要么便是崔氏的正宗血脉,要么就须有崔氏的许可方能成事。外人无此许可,连心骨都无法成就,换取煞气更是想都不要想,即便将这幅图抢到手里,也只能当做寻常书画来赏玩。」 听到这里,齐敬之心下已是了然。 他对崔氏秘法本就没有觊觎之心,更别提早已成就了怒鹤心骨,餐霞修行又选了松柏甲木之气,明显与崔氏的独门水属虎煞并不相融,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对方才会毫不在意地直言相告。 当初齐敬之也曾听邓符卿说起,若是没有玄都观主的许可,这世上无人能以《仙羽经》成就心骨。 他当时听来只觉神奇,事后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听说崔氏也有此等玄妙手段,齐敬之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老丈,这所谓的不许外人修成心骨要怎么做到,授予许可时又要以何种方式来达成?」 闻言,崔氏老仆却是立刻面露冷笑,低声幽幽说道:「老朽不过是崔氏门下走狗,你觉得……会有人将这等关系家族存亡的真正隐秘告诉我?」 第165章 养虎遗患 其实方才开口发问之后,齐敬之就已经反应了过来,崔氏对修成了自家独门功法的奴仆一定会有所提防,断不会将此等隐秘透露出去,否则难免有包藏祸心之辈想要以奴欺主、鸠占鹊巢。 「只是这老仆说的虽是实情,可语气就未免有些放肆了,完全不是一个本分忠仆该有的口吻,而且哪怕在他看来,我这个心骨已成的镇魔院缉事番役不会对崔氏功法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却也不该对我讲么多,更何况……」 齐敬之瞥了一眼老仆怀里的珠儿,见其虽然闭口不言,但脸色愈发青黑、神情也愈发贪婪狠毒,心里已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方才老朽说了两个条件……」崔氏老仆却是恍若未觉,而且似乎谈兴颇浓。 只听他缓缓说道:「若是有心骨而无血脉,譬如有得了主家许可的外人修成心骨,在道途上虽然还有些许进步的余地,但也只是些许。便如老朽这般,任我如何苦修,此生也只能钓起这条最小的螭虎鱼。」 闻听此言,齐敬之点了点头,心道崔氏在修行许可之外,果然还有钳制手段。 「若是反过来,只有血脉而无心骨,便如我家少爷和数月前的孙少爷,虽然前世积福、投生在了崔氏门庭,可明明身具崔氏的高贵血脉,却偏偏没有修行的天赋。」 「他们即便将血流干了,画卷里这些螭虎鱼也只会嫌弃地避开,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更有甚者,他们非但修不成自家的独门功法,连别种功法也同样修不成!」 「嗐,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便是少爷这等贵胄英才,竟也无缘修行之路,只能委屈在此当一个小小县令!反而老朽这样的卑贱之人,却能侥天之幸,一窥修行奥妙!」 齐敬之方才还觉得对方有些不类忠仆,可听到这里却不这么想了,这人哪怕已经成了修士,却分明早将主仆尊卑刻进了骨子里。 他当即摇头说道:「如果只有世家子才有资质、能修行,寻常百姓和老丈这样的仆役却不行,那才是不公平!」 「嗯?」 老仆闻言,幽幽地看了少年刀客一眼,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诧异,更多的还是困惑不解。 见状,齐敬之立刻就息了向对方解释的心思,也不觉得自己解释了对方就能理解和认可。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珠儿,口中开口问道:「老丈方才说,你家孙少爷在数月前并没有修行崔氏功法的天赋,难不成……现在有了?」 崔氏老仆听了,立刻点头笑道:「齐缉事果然是个聪明人,真是一点就透!」 他顿了顿,忽又叹了一口气:「说是数月,其实相隔尚不及三月,然而许多人和事却已彻底变了模样。」 老仆说着,伸手拍了拍怀里的珠儿,恨声道:「天不佑我崔氏,我家老爷的资质只是寻常,到了少爷这里更是难以为继。」 「孙少爷原本与少爷一般,也是个没天赋的,老爷、少爷失望之下,也只得寄希望于将来。」 「幸而数年之前,少爷遇上了现在的少夫人,竟是一见倾心,哪怕明知她出身寒微、来历可疑,也非要将她带进崔氏门庭不可。」 「少爷不通修行,哪里知晓自己爱上的并不是少夫人这个人,而是她的气息。那气息极为浅淡,便是老朽初见少夫人时,也只当是源自她身上裹着的那张虎皮。」 「直到有一次,少夫人到书房给少爷送夜宵,不经意间触碰到这幅《螭虎鱼图》,竟引动了图上的一丝气息!嘿嘿,少夫人身无修为,自然毫无所觉,老朽在一旁伺候,惊愕之后却是心生狂喜,心知崔氏复兴就落在少夫人身上!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做得这个少夫人!」 老仆说到这 里,书房南窗下忽然有人「啊」了一声。 旋即那扇窗户就被人打开,露出了窗外妇人那张容貌端丽的脸庞。 老仆扭头朝向南窗方向,目光却只看向窗前的地砖。 只听他慢悠悠地道:「少夫人的虎皮是老奴藏起来的,没别的意思,只是盼着少夫人能长久留在少爷身边,诞下几个有资质的子嗣,为崔氏光大门楣。在老奴想来,这同样也是少夫人心头所愿。」 闻言,窗外的妇人略一沉默,便叹息道:「崔郎与我身边拢共就这么几个人,能悄无声息地将我的衣裳取走藏起来的,除了崔伯还能有谁?我也只是因为顾念崔郎情义,这才佯作不知罢了。」 崔氏老仆脸上泛起一丝笑容,轻轻颔首道:「少爷与少夫人乃是天作之合,便是曾经的孙少爷竟也与少夫人极为投缘。老奴看得出来,孙少爷依恋少夫人,不只是因为气息相亲,更因为少夫人是真心对他好。直到……」 老仆顿了顿,语气并无明显变化,嘴角的那丝笑容却倏然隐去了。 「直到两个多月之前,孙少爷忽然像是开了窍,愈发聪明伶俐起来。老奴观察良久也没瞧出它身上气息有丝毫不妥,可唯独有一条,便是它虽然对少夫人依旧极为亲近讨好,可曾经目光里的依恋孺慕却再也瞧不见了。」 「从那时起,老奴便知异类终是异类,哪怕瞧着再像人,依旧是养不熟的!也是从那时起,老奴就已是一个罪不容诛的死人!」 崔氏老仆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妇人,惨笑道:「若是早知你这妖妇背后另有主使,早早将你处置了,那该有多好!齐缉事说我是与虎谋皮,这话真是一针见血!现在想来,老爷和我何止是与虎谋皮,分明是养虎遗患!」 「我们之所以能容你这吃人的妖妇活到今日,能容这个鬼崽子占据着孙少爷的肉身、整日扯着少爷的袖子叫爹爹,就是盼着你们能多忍耐几年!」 「等孙少爷的肉身再长高些、长壮些,沾染的虎煞虎伥气息再多一些,多到足以钓起那条最大的螭虎鱼时,你们再来寻死,那该有多好!」 这最后的几句话,崔氏老仆竟是吼出来的,一双老眼之中更早已淌下泪来。 到了此刻,在场众人哪还听不出,老仆连同背后的崔氏家主其实早对许多事情都心知肚明,还将计就计、另有图谋,甚至为了达成目的,连珠儿身死的血仇都可以暂时隐忍。 只可惜他们独独不知晓妇人和伥鬼童子背后还有一位主上,始终都将目光盯在妇人身上,以为已经死了一个珠儿,小夫妻两个又颇有情意,足以安抚住这位崔氏娘子,将这种日子再维持个几年,不成想却是一着不慎,近乎满盘皆输。 遍观这崔氏一门,委实乌烟瘴气、令人齿冷,也只一个珠儿最是可怜。 这孩子的父亲崔子韬瞧着方正干练,偏偏见色起意、引狼入室,祖父眼见有利可图便顺水推舟、养虎遗患,即便孙儿惨死依旧装聋作哑,继母看似慈爱、内里却是妖魔。 剩下一个忠勇老仆,与自家老爷一起打着与虎谋皮的小算盘,想要借助妖妇诞育崔氏虎子,不成想虎子还未生下,先就折了一个孙少爷,却仍旧不思悔改,还妄想靠着虎伥养大孙少爷的肉身,好做那钓鱼之饵。 这么一想,珠儿这孩子竟是被全家人一起害死的,甚至人死了肉身却还不能安息,若是他生母的突然亡故也与此有关,那可就是两条人命,也难怪就连伥鬼童子都要讥讽崔氏的门风不严谨了。 终于将前因后果理顺,再看看崔氏老仆脸上那两行浊泪,齐敬之也只能感慨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作孽不可活了。 接下来,崔氏老仆既没有继续哭天抹泪,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要 钓起那条最大的螭虎鱼,而是猛地提起珠儿的身躯,一掌狠狠印在它胸前的可怖刀口上。 这一次,伥鬼童子没有半点动静,只有珠儿「哇」的一声,狠狠吐出了一口粘稠黑血。 这一大团污血直直砸落在《螭虎鱼图》画卷上,同样没能沾染画纸,而是立刻就在画中那一方大海上掀起了轩然波涛。 五条螭虎鱼似乎已经忘记了不久前的胜负结果,再一次开始了碰撞争夺。 短促交锋之后,依旧是三尺多长的那条毫无悬念地夺得了先机。 它凑近污血嗅了嗅,既没有如先前那般失望游走,也没有迫不及待地张口吞咽,而是围着污血兜起了圈子,仿佛是在犹豫不决。 见状,崔氏老仆先是露出惊讶之色,紧接着就大喜过望,想来是眼前这景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与上次有何不同?与上次有何不同?」 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目光在珠儿的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它的胸口。 老仆的目光登时一凝,又飞快闪过一抹厉色。 他抬头看向齐敬之,郑重说道:「敢请齐缉事借神目和宝刀一用,寻到那鬼崽子真身所在,再给它来上一记狠的,让更多的虎伥之气融入孙少爷的血脉之中!事成之后,崔氏必有厚报!」 老仆似乎并不担心齐敬之会拒绝,顿了一顿,忽又语声急促地补充道:「只是还请齐缉事尽量避开孙少爷的肉身要害,这图上的螭虎鱼只认有生气的活血,若只是掺杂了虎煞虎伥之气的死人血,那可是不成的。」中文網 「老朽知道齐缉事对这鬼崽子杀心甚坚,万望看在同为圣姜后裔的面子上忍耐一时,若事后它犹未死,尊驾想怎么炮制都成!」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探入虎煞之内,三两下就将珠儿的上衣扯烂、扒去,袒露出了这可怜孩子苍白瘦弱的胸膛、脊背以及触目惊心的刀伤。 见状,齐敬之心头闪过一丝悲悯,旋即想到珠儿这孩子魂魄早亡,如今不过是因为有伥鬼童子在体内才维持住了肉身,正如先前那两刀一般,自己出手既非杀人,也不是折辱亡人尸身,而是在为珠儿报仇。 与此同时,他也确实想瞧一瞧这老仆究竟想要做什么。 先前见对方不惜代价抢回珠儿肉身、冲进书房以血换煞、又说要以珠儿肉身为饵的时候,他还担心此人要背着崔氏做什么恶事,事后说不得还要杀他齐敬之灭口,可听了老仆后续一番讲述,无论是崔氏功法还是自家谋算,都讲得颇为坦荡,齐敬之也就基本打消了此种隐忧。 尤其是老仆借刀时那番话,必有厚报什么的听听就好,主要是从中可以听出,此人明显依旧以崔氏家仆自居,仍愿意按照规矩人情办事,这就多半能避免后续不必要的冲突和厮杀。 说到底,崔氏所谋划的确实是家务事,死的是自家人,又是被妖魔所害,即便传扬出去,只怕还是同情者居多。 故而齐敬之虽然对崔氏的行事颇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出手坏事的理由,只要能顺利诛杀伥鬼童子,其他一切好说。 或许这位老仆也正是想用这种坦荡,换取齐敬之的暂不出手,毕竟若是伥鬼童子先被诛杀,珠儿的肉身即刻死透,连钓饵也做不成,那先前的种种谋划牺牲立时皆成泡影。 于是,齐敬之当即点头答应,缓缓迈步上前。 「你敢!」 眼见那柄能将伥鬼之躯钉死的利刃近在眼前,珠儿脸上满是怨毒,与伥鬼童子一齐尖叫一声,口中恶狠狠地说道:「你是叫什么齐缉事吧?你应当知道,我可是还有一个兄弟在呢!」 「你若是敢动我,早晚我兄弟会请动老爷,去麟州松龄县将你全 家杀个鸡犬不留,将你的亲朋好友尽数制成伥鬼,日日夜夜挨冻受饿、不得温饱,此生此世恶业缠身、永堕幽冥!」 伥鬼童子虽被崔氏老仆的水属虎煞封在了珠儿体内,但终究是没被牛耳尖刀钉死位置,说话时声音上下左右飘忽不定,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它究竟躲在何处。 闻听此言,齐敬之眼中寒芒乍现。 第166章 作画 「你若是有办法传讯,不妨现在就唤它来!」 齐敬之冷哼一声,忽地左手一翻,身形霎时间消失在了书房之内。 几乎是下一刻,才刚刚一并消失不见的牛耳尖刀就倏然闪现而出,径直扎穿了珠儿的右脚。 高亢尖利的惨叫声中,齐敬之也随之再次现身,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掌,朝崔氏老仆点了点头。 时间之短,直让这位老仆只觉眼前一花,一切就已尘埃落地,快得就好似这个少年刀客从不曾消失过一般。 齐敬之这一刀不只是扎穿了珠儿的右脚,同时也将伥鬼童子的一只脚丫死死钉住,再难挣脱分毫。 由于出刀太快,原本覆盖住珠儿右脚的一层黑黄色虎煞也同样被牛耳尖刀一击而破。 这些受老仆掌控、排斥内外一切异类的虎煞似是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朝着牛耳尖刀汹涌而至,眨眼间就将其刀身层层围住。 与此同时,肉眼可见的青黑之气自刀口中冒出,恰遇上这些猬集成团的黑黄色虎煞,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刀口处原本还有血液缓缓渗出,此时同样被压了回去,其色泽在两种煞气的侵染下显得愈发暗沉。 正纷乱的时候,牛耳尖刀的刀身上似有冷光一闪而逝。 倏然间,无论是虎煞还是虎伥之气皆是一滞,旋即竟是各自退却少许,彼此以刀口为界,就此偃旗息鼓,再不复先前的翻涌争斗之状。 珠儿体内的虎伥之气尚看不分明,外头的水属虎煞则是静静簇拥在牛耳尖刀周围,看上去竟好似相处得极为融洽。 崔氏老仆一开始脸上还有些忧色,担心齐敬之出手太毛躁而出了差错,此时耳中听着伥鬼童子那凄惨无比却气息依旧充足的哀嚎,自然是放下心来,反而一双老眼目光幽深,只在那柄牛耳尖刀上打转。 几息之后,他最后深深看了牛耳尖刀一眼,这才抬起头来,朝齐敬之展颜一笑:「多谢!」 接着,这个老仆竟是毫不犹豫地将罩在珠儿体表的虎煞尽数收了回去。 眼见这些虎煞依旧如臂使指,他脸上的皱纹明显舒展了几分。 失了虎煞束缚的珠儿口中兀自哀嚎,一只手臂却是猛地从老仆怀里挣出,奋力抓向自己右脚上的牛耳尖刀。 崔氏老仆似乎早有所料,手臂倏地扼住它的脖颈,狠狠一攥、一提复一抖。 只听得几声骨骼错位的异响,珠儿探出的手臂颓然落下,竟是再也抬不起来。 「孙少爷稍安勿躁,只管静观老奴钓鱼便是!此等非常之事,即便在我崔氏也是一二百年都难得一见,用崔氏血脉结合异种虎煞为饵就更是头一回!」 崔氏老仆幽幽说罢,伸手抓住身前的画卷,同样是振臂一抖,便将先前那团污血甩飞了出去,让整幅画卷光洁如初。 他放下画卷,一只手依旧攥着珠儿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捉住了它的右脚,连着牛耳尖刀一起伸向《螭虎鱼图》,悬在了那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头顶。 暗沉污血自珠儿右脚刀口中缓缓淌出,一滴滴砸落在泛黄的画纸上。 每一滴污血都好似有千斤重,砸得画卷上碧海兴涛、波澜大起。 齐敬之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一次污血落在纸面上之后,竟有几根青黑血丝缓缓浸入其中,飞快晕染了开来,为画中海水增添了些许青黑之意。 刹那间,除去那条三尺长的螭虎鱼,剩下四条也立刻活了过来,纷纷在纸面上冒头。 这一回,五条螭虎鱼竟然没有再起争斗,而是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死死盯着珠儿右脚所在的方位,或呲牙咧嘴,或无声咆哮,看上去极为愤怒。 若非它们的感应范 围似乎极为有限,并不能真正找到污血的来源,同时也轻易不会离开画卷,只怕早就破纸而出、狠狠撕咬一番了。 见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变化,崔氏老仆不惊反喜,精神亦是随之一震:「这法子果然可行!将来崔氏家谱上为老爷立传时,说不得也要为老朽添上一笔!」 齐敬之依旧静立旁观,见状略一寻思,已是明白过来。 对于伥鬼童子来说,崔氏源自螭虎鱼的水属虎煞乃是异种,会阻隔乃至排斥它这个虎伥。 反之亦然,对于螭虎鱼来说,伥鬼童子的虎伥之气乃至源自虎君的虎煞秘咒,同样也是异种。 先前珠儿那口污血中的虎伥之气尚不够浓郁,又有崔氏血脉遮掩,螭虎鱼们嗅不真切,误以为珠儿有极佳的修行资质,最大的那条抢到机会,却又隐隐觉出不对,以至于始终不肯下口。 待齐敬之一刀钉住伥鬼童子,虎伥之气大量散逸,在珠儿右脚血液中富集到了一定程度,应是已然压过了崔氏血脉,却又借助珠儿之血轻易侵入了螭虎鱼们的地盘,立刻便将这些画中灵物激怒。 崔氏老仆看了一眼牛耳尖刀,又转向齐敬之道:「齐缉事,接下来老朽就要真正开始钓鱼,还请瞅准机会收回宝刀,以免为螭虎鱼的利齿和煞气所伤。」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这老仆见到牛耳尖刀对两种虎煞气的震慑、吸引之效,生怕螭虎鱼为利刃所伤,亦或者自家的鱼儿反被齐敬之用刀钓去。 所谓瞅准机会,自然便是在螭虎鱼将要咬住珠儿右脚的一瞬间抽刀,晚了就会被螭虎鱼将刀一并咬住,早了则伥鬼童子必定挪移位置、避开螭虎鱼的利齿撕咬。 齐敬之听了倒是不觉意外,更没有反客为主的念头,当即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同时微微蹲身,伸手握住了牛耳尖刀的刀柄。 说起来,这个明明底蕴颇深的崔氏竟是没落至此,除了一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家主,如此机密之事只能托付给一个老仆,偏偏中间还出了岔子,以至于不得不求助于齐敬之这样一个外人,委实将所谓世家的颜面丢了个干净。 崔氏老仆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的面子,立刻再次道了声谢,接着便将珠儿的右脚缓缓伸向那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 随着两者愈来愈近,那条个头最大、探出纸面的身躯也最多的螭虎鱼忽地怒目圆睁,随即四只虎爪狠狠踩水、生着黑黄色鳞片的鱼躯奋力一挣,竟是自纸面上一跃而起,长满了骨刺的无角龙头张开大嘴,狠狠咬向珠儿的右脚。. 须臾之间,一抹染着血色的刀光一闪而没。 借着拔刀,齐敬之顺势直起身子后退两步,再定睛观瞧时,只见那条螭虎鱼自画卷中跃出近两尺,已将自己的目标死死咬住。 它口中颀长锋利的龙牙宛如短匕,生生在珠儿的右脚上咬出了四个上下贯穿的血洞。 青黑色的虎伥之气散逸而出,与螭虎鱼口鼻中涌出的黑黄色虎煞遇上,俱是猛烈翻滚起来,眨眼间就模糊了双方边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声地缠斗在一处。 因为太过激烈纷乱,齐敬之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两种虎煞气是如何争斗的,既像是在彼此对撞抵消、同归于尽,又像是在互相吞噬同化,拼命将对方染成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在此之前,齐敬之委实无法想象,伥鬼童子的惨叫竟然还能变得更加尖利高亢,与牛耳尖刀相比,似乎螭虎鱼的利齿带给了它更大的痛苦。 「天杀的!我家老爷绝不会放过你们,定会将松龄齐、掖城崔满门诛绝,连同你们的亲朋好友尽数……」 「知道知道!尽数制成伥鬼,挨冻受饿、永堕幽冥!我说你还有点新鲜的词儿没有?想必你已害过不少人,那些可怜人死前就没 有开口骂你的?」 齐敬之忍不住大声打断,只觉这伥鬼童子许是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做鬼之后也定是仗着鬼体直接动手居多,如今眼看就要再死一次,竟连骂人都不会,要知道就连山前村的寻常山民都能骂出不少花样,而且总能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崔氏老仆在开始钓鱼之后就没有开过口,显然也并不打算坐等两种虎煞气分出胜负。 他以单脚支撑身躯,慢慢从地上站起,同时也一如他先前用食指钓鱼那样,以珠儿连同伥鬼童子为饵,将咬钩的螭虎鱼缓缓拉离纸面。 这连番动作其实并不会耗费多少力气,对崔氏老仆这个餐霞食气的修士更算不得什么,但因为越到最后,此人就越是小心翼翼、浑身紧绷,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齐敬之眼中,竟让他也生出了几分沉重艰难之感。 片刻之后,当螭虎鱼只剩下个尾巴尖还留在纸面上时,似乎某种冥冥之中的界线被打破,这条怪鱼也如先前那条贪婪吞血的小鱼一般清醒了过来。 它的尾尖立刻弯曲如钩,竟是牢牢勾住了纸面,连带着整张画卷都向上一折,被老仆一并钓了起来。 与此同时,它的鱼躯开始抖动挣扎,咬住珠儿右脚的利齿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眼看就要功成,崔氏老仆哪能容它退回画卷,竟是毫不犹豫地伸头过去,张口咬住了螭虎鱼的身躯。 他不仅仅是用牙齿咬,还奋力一甩脖颈,登时就从鱼身上生生扯了两枚黑黄色的鱼鳞下来。 螭虎鱼疼得浑身一抽,挣扎之力大减,本就是权宜之计的尾钩再也维持不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纸面。 唯独它口中利齿下意识愈发用力,将珠儿的脚骨咬得嘎吱作响。 崔氏老仆喉咙里发出快意的笑声,仓促之间只是略一咀嚼,便将嘴里的鱼鳞咽进了肚。 与他先前用血换来的小鱼鳞片相比,这两枚硬抢来的鱼鳞功效之强,明显不可同日而语。 老仆的眸子里登时染上了一层黑黄底色,看上去浑浊而诡异。甚至他原本花白的眉毛也开始肉眼可见地变长,新长出的部分皆是黑黄交杂、宛若虎纹。 「留神了!莫要放跑了鬼崽子!」 得了莫大好处的老仆蓦地暴喝一声。 话音未落,他便以珠儿的身躯为钓竿,用尽力气猛地朝上一甩,不但瞬间将螭虎鱼整个拉出了纸面,更顺势将这条三尺多长的怪鱼甩得头尾翻转,扬起在半空。 大力拉拽之下,螭虎鱼的利齿在珠儿的右脚上划开深深的沟槽,却也因此获得了脱离之机。 骤然离开赖以存活的画中碧海,这条怪鱼凶性顿失,不管不顾地将珠儿的右脚从嘴里甩脱,一脸惊惶地在房梁下来回游动,却怎么也找不到画卷所在。 与此同时,在珠儿苍白消瘦的脊背上、脊椎骨的缝隙之中,一个通体碧绿的青衣小童飞快挤出了小半个身子。 它朝向地面,两只手在珠儿嶙峋外凸的肩胛骨上一撑,同时使劲儿挣动身躯,想要将下半身给拔出来。 只是没等成功,一只泛着烟霞赤色的手掌倏地伸了过来,死死按住了它的脑袋。 紧接着,一截利刃自它后颈贯入、颌下钻出,顺带着将它的下巴切成了两半。 齐敬之如拔萝卜一般将伥鬼童子从珠儿体内拽了出来,后退两步略一打量,忍不住疑惑问道:「你这厮有心口的血窟窿不走,在骨头缝里挤个甚么?不就是在那里挨了两刀么,至于怕成这样,连逃命都耽误了?」 伥鬼童子嘴巴半张,疼得浑身颤抖,只喉咙里嗬嗬有声,却是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咦?难道连舌头也割破了?你这厮嘴 巴死硬,舌头倒是软得紧!」 听见这话,伥鬼童子抖得愈发厉害了。 眼见这个鬼崽子依旧不肯答话,齐敬之也就懒得再问,右手握刀使劲儿向下一划,几乎将其剖成两半,同时左手掌心烟霞退散,立刻又有璀璨清光冒出。 他不再理会注定成为镜子零嘴的伥鬼童子,再次抬眼看向了头顶。 只见那条无家可归的螭虎鱼依旧在疯狂游走,体表正有水墨一般的黑黄色烟气缓缓飘出。 这使得它看上去略有些虚幻,已不似先前那般真实如同活物。 此等画中灵物,终究与真正的游鱼不同。 瞥见齐敬之已将伥鬼童子制住,且一时半刻应是无暇插手自己这头,崔氏老仆彻底放下心来。 他当即大笑一声,将珠儿的肉身搁在书案上,顺手扯过一杆毛笔,饱蘸了珠儿的血,在这可怜孩子的脊背上飞快涂抹起来,三两下就勾勒出了几道惟妙惟肖的血色水纹。 在齐敬之的注视下,这位崔氏老仆竟是以珠儿的脊背为纸,只片刻功夫就描绘出了一幅血海波涛。 到了最后,他甚至还题上了「螭虎鱼图」这几个字,落款也同样是「季九我」这个名字,只不过与原本画卷上的题字只是形似,内里神韵却相去甚远。 第167章 鞠躬尽瘁 崔氏老仆将手里的毛笔一扔,重又将珠儿的肉身抱起。 一股黑黄色虎煞涌上了这可怜孩子的脊背,在那片血海波涛之上盖了薄薄一层,就好似海面上起了一层昏黄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随即,老仆依旧将珠儿的脊背朝上,缓缓举过自己头顶,朝那条螭虎鱼凑了上去。 就在他作画的这么片刻功夫,半空中那条怪鱼的身形已经愈发模糊,看上去就像是一团勉强汇聚在一起的黑黄色彩墨,其神尚在、其形渐散。 见状,崔氏老仆立刻高声祝祷:「崔氏子珠儿陈词敬告,谨以血躯、奉为牺牲,伏愿垂怜、生死无怨!」 也不知是他的祝祷起了效果,还是螭虎鱼实在找不到旁的生路,总之那条怪鱼在感应到珠儿背上的虎煞与血海之后,只是略一犹豫,就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崔氏老仆立刻将两臂一缩,把珠儿捧回到身前。 他收回覆盖在血海波涛上的黑黄煞气,一双老眼死死盯住了这可怜孩子的脊背。 只见螭虎鱼已经没入珠儿的肌肤,潜入那片血色波涛之内,此刻虽是身形凝滞、一动不动,但色泽浓烈、栩栩如生,宛若才画上去的一般。 「成了!」 崔氏老仆扬起两条粗大浓密的斑斓虎眉,已是喜动颜色:「便是崔氏历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未必能将整条螭虎鱼灵纳入体内,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一条,偏偏老朽竟将此事做成了!哈哈哈!」 狂笑声中,齐敬之暗暗攥紧左拳,将青铜小镜收回,右手中的牛耳尖刀却不曾归鞘,身上的赤鬼面甲和虬褫银甲亦不曾收回。 说起来,对于齐敬之的鬼面银甲,崔氏老仆从始至终恍若未见,每每直视狰狞鬼面,皆不曾露出过半点异色,反倒是对克制虎煞气的牛耳尖刀颇多关注。 这人要么就是确实有些见识,曾见过类似的东西,这才丝毫不以为意,要么就是一心只想着自家的大事,根本就没心思理会。 齐敬之看着这个再次展露出疯魔之态的老仆,只觉此人实在有点不可理喻。 在他看来,这所谓的纳灵入体其实算不得稀奇,江湖术士有不少就是这个路数,譬如金刀魏氏便是被赤金刀改换了血脉,将刀中特有的金气纳于体内温养,更别提昨夜哥舒大石才刚刚演示过一遍何谓「藏剑心肠、吞舟肚量」。 只是这种手段虽然进境极为神速,甚至有可能就此逆天改命,但其中的风险无疑也是极大,稍有不慎就会死得惨不可言,乃至祸及身边亲近之人。 可用珠儿将死未死的肉身来纳灵入体,又是所为何来? 须知珠儿是没有修行资质的,只是因为伥鬼童子的气息加持才能将螭虎鱼灵骗过一时,更何况如今伥鬼童子已经被青铜小镜吞噬,珠儿的肉身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死去,崔氏老仆处心积虑设下这个局,半是欺骗半是逼迫地将螭虎鱼纳入其中,又能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金刀魏氏为了温养赤金刀,那可是全族都做了刀奴,哥舒大石亦是甘冒奇险,又天生资质、心性皆是不凡,这才能一举成功,而如今崔氏却只有珠儿的一具将死肉身而已。 果不其然,齐敬之心里才起了这个念头,珠儿背上那幅粗制滥造的《螭虎鱼图》就生出了异变。 只老实了几息时间,图中的螭虎鱼就不安分起来,开始在血海中四处游动。 珠儿年纪尚幼,脊背本就不够宽阔,图中血海就更是狭***仄,这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哪里施展得开,四处碰壁之下愈发狂躁,登时就将图中未曾干透的血色墨迹搅得一团糟。 崔氏老仆的笑声戛然而止,立刻又将珠儿的肉身扔回书案上,捡起先前的毛笔,在珠儿后心刀口里胡乱 蘸了蘸,就朝那条螭虎鱼点去。 起初螭虎鱼全无提防,身躯上被老仆一口气点上了七八处血色墨点。 这些血色墨点宛如钉子一般,将它死死钉在了原地。 然而不过是数个呼吸的功夫,这些血钉就迅速渗入了珠儿的肌肤,融入了那片血海之内。 螭虎鱼骤得自由,才只摆动了一下细尾,顷刻间又是一连串血钉加身,只得再次僵在原地。 崔氏老仆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中毛笔运使如飞,毫不停歇地将一枚又一枚血钉点了上去。 时间不长,珠儿背上就出现了一大团血污,先前用以勾勒血海的线条有不少已经再难分辨,血钉的禁锢之效也因此减弱大半。.. 那条螭虎鱼每次脱困之后,已经有余暇向前游出一小截,才会在相对洁净的海域被钉住几息时间。 它也只肯往线条尚在、没有血污的海域游,对被大团血污覆盖的地方不屑一顾。 眼看再这样下去,能容许螭虎鱼腾挪的空间就要消失殆尽。 到了那时,只怕这幅临时绘就的《螭虎鱼图》也会就此毁去,再无纳灵之效。 也许真如崔氏老仆所说,扔在地上的那幅《螭虎鱼图》画卷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但显然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画得出来的。 然而不知为何,面对即将功亏一篑的局面,崔氏老仆脸上竟是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反而愈发沉静起来。 他忽地将毛笔交到左手,以笔做刀狠狠戳在螭虎鱼身上,将其死死钉住,同时右手扯开了自己的上衣,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紧接着,他便用自己兀自血淋淋的食指在胸前勾勒起了水纹线条。 这一次远比他先前在珠儿脊背上作画时还要仓促,画出的线条歪歪斜斜,连形似都做不到,只能算是写意。 齐敬之看得眉峰紧蹙,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如果说珠儿因为身具崔氏血脉,哪怕没有修行资质,也能设法将螭虎鱼暂时骗过,让其安分片刻,这个老仆可是连崔氏血脉都没有。 方才对方可是说的明白,崔氏自有钳制之法,外人再如何勤勉修行,也是无法得到如此巨大的螭虎鱼灵认可的。 他若是在自己身上再原样来上一遍,不成功还罢了,若是真能纳灵入体,螭虎鱼的反抗只会更加暴烈,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来得痛快。 「嗯?不对!」 齐敬之的目光停在崔氏老仆那两道斑斓虎眉上,立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今夜虽然事发突然,但此人连同崔氏家主早已谋划良久,先前所为便一环套着一环,竟是每一步皆有深意。」 「他执意要先在珠儿身上施为一番,再将螭虎鱼灵倒手到自己身上,只怕也不是无的放矢。只不过听对方的口风,似乎崔氏历代先祖都不曾这样弄险过,究竟能不能成犹未可知……」 崔氏老仆忙碌之余,忽然发现伥鬼童子已经悄然消失无踪,似乎是被齐敬之不知用什么法子轻松处置了,甚至此刻这个缉事番役正提着那柄宝刀冷眼旁观,他的一张老脸上立时微微变色。 于是,这个老仆手上活计不停,却依旧朝着齐敬之挤出了一丝笑容,似是没话找话道:「老朽今日曾听我家少爷说起,齐缉事不远千里将赤金刀送还魏氏,如此义举实在令人钦佩!少爷还说,像齐缉事这样的至诚君子,崔氏正该好好结交一番!」 齐敬之立刻就明白了对方说这番话的用意,不由得心中一晒。 只因此人独自前往白云宫后园、警告自己莫要管崔氏的家务事时,可没有这样的好声口,更瞧不出半点想结交的意思。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摇头一笑: 「我此行只是为了找鬼崽子了结旧怨,顺带瞧瞧它和背后那位主上在谋划些什么,余者皆不关心。更何况要说至诚,老丈为我展示讲解了诸多崔氏隐秘,那是再坦诚也没有了。若是接下来的事情不方便外人观看,齐某立刻就走。」 没想到崔氏老仆却是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说道:「齐缉事想看便看,崔氏乃是堂堂圣姜门庭,向来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更不会瞒着镇魔院!」 老仆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若不是把齐敬之当成了傻子,就是根本不信齐敬之所言,生怕他因为先前的事情心有芥蒂、出手坏了崔氏的大事,这才不得不敷衍几句,想要将他安抚住。 老仆的话音才落,书案上珠儿的脊背忽地砰然炸裂,飞溅起血肉无数,甚至那杆钉住螭虎鱼的毛笔也一并断成了数截。 一时间,书房之中的场面极是血腥惨烈,就连始终只在窗边露着一张脸的崔氏娘子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齐敬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方才大半心神都在老仆和珠儿身上,倒没有怎么留心这个妇人,此刻看见她的脸,忽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心里立刻就加了几分小心,打定主意绝不能背对南窗。 就在这时,螭虎鱼灵从一片狼藉的书案上飞了出来,在半空中缓缓游走,看上去全无在血海中的狂躁愤怒之态,反而一脸迷茫地东看看、西嗅嗅,似乎是在奇怪《螭虎鱼图》去哪了。 齐敬之的目光又立刻被吸引过去,一边散去用以遮挡血肉的烟霞羽衣,一边心中暗道:「这些螭虎鱼灵的记性可当真不怎么好。」 先前这些画中之灵每次被血液吸引,就要重新打一架,分出个胜负,而且只要与画卷相隔稍远,就再也找不到归路,若非如此,它们也不会被崔氏老仆算计成这样。 与此同时,在齐敬之的感应之中,这条螭虎鱼灵身上的气息似乎是……温顺了一些? 「难道说……相比起魏氏族人长年累月地温养赤金刀气,崔氏老仆是想用这种更为暴烈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磨去螭虎鱼灵的凶性戾气?因为族中没有哥舒大石那样的雄才,所以就只能拿命去填?」 「难不成想在东海六州这片地面上修行有成,非得选择如此酷烈的方式不可?」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崔氏家主不可能让最后的好处落在一个老奴身上,眼前这个老丈又多半是个忠仆,那么……」 齐敬之扭头望向通往书房里间的那扇门,门外闹得沸反盈天,崔子韬却依旧在里头高卧酣眠,不见半点动静。 崔氏老仆却没有关注周围人等的动静,甚至没有抬眼盯着螭虎鱼灵,反倒将全部心神放在了胸前那幅愈发粗制滥造的血图上,比之先前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 片刻之后,直到他反手将图名和落款歪歪斜斜地题好,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那条因为身躯再次模糊散逸而再次变得焦躁不安的螭虎鱼灵。 崔氏老仆又定定瞧了半晌,眼见螭虎鱼灵几乎散成了一团浓墨,这才单脚在地上一蹬,同时双手在书案上一撑,整个人从地上腾跃而起。 他的两道粗大浓纹尤为醒目,当空摇摆着,色彩斑斓、虎虎有威。 随着身形逐渐拔高,老仆奋力挺起皮肤松弛起皱、肋骨根根可见的胸膛,迎向了半空中的螭虎鱼灵。 毫无意外的,再次走投无路的螭虎鱼灵这次连犹豫都没有,立刻就钻进了他胸前的血海波涛之内。 老仆如遭雷击,身躯骤然一僵,接着就重重砸落了下来。 他仍没忘了要以单脚着地,可惜身上没什么力气,膝盖一弯、脚底一滑,整个人登时向后软倒,若非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托住后腰,只怕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 看着这个早些时候还在人前保持着世家倨傲姿态的老人,看着他一步步变成如今这等狼狈虚弱模样,齐敬之心里既无同情、也无鄙夷,只是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嗐,除了最后一步,也无须做什么,只看老朽能撑多久罢了。我多撑得一会儿,少爷也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指望!」 崔氏老仆扭头看了少年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努力挣扎着站起。 他慢悠悠地转动身躯,等自己完全面向齐敬之时,又缓缓后退了两步。 他死死盯着鬼面银甲的少年刀客,一对老眼中的光芒比之先前明显弱了几分,口中恨恨说道:「若非老朽打不过你,今夜之事又是箭在弦上,半点耽搁不得,非得聚齐了人手,将你灭口不可!」 闻言,齐敬之褪去赤鬼面甲,朝眼前的老人洒然一笑:「若非如此,老丈只怕死得还要早些。」 听见这话,老仆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忽又开口说道:「老朽虚度光阴数十载,今日方知何谓至诚君子!」 说罢,他竟是缓缓弯下腰去,颤巍巍深揖了一礼。 第168章 夫妻之义 崔氏老仆这句话、这一礼,也许是人之将死、发自真心,也许依旧只是为了安抚,盼齐敬之不要出手阻挠。 毕竟这世上可有不少人,自己成不了事也就罢了,更见不得别人成事,一旦嫉妒心起,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实属寻常。 故而无论何人身处此时此地,只要不主动坏事,都当得起老仆的一赞复一拜。 齐敬之不闪不避,既不说话、也不搀扶,就只是静静瞧着。 等老仆直起腰来的时候,口鼻连同胸前肌肤底下已有鲜血不停渗出。 他脸上却是毫无异色,步履沉重地走到通往里间的隔门前,一边伸手推门,一边低声说道:「老朽还要服侍少爷安寝,齐缉事请自便吧。」 老仆推开了门,才要进去,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补充道:「原本老爷还想留着外头那妖妇为崔氏诞育虎子,不想她非但勾结鬼崽子害了孙少爷,背后还另有主使。老朽即便再怎么糊涂,也知此事已成泡影。」 他顿了顿,复又幽幽说道:「如此居心叵测之辈,自然不能再做崔氏娘子,齐缉事自行处置便是!」 老仆说罢就迈步进了里间,复又将门关好,再不闻丝毫声息。 见状,齐敬之心中便是一叹,这个老人临死前还不忘提醒和挑拨几句,让他和那妇人彼此提防牵制,实在是对主家至诚、对外人至伪。 「我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自然不会袖手而去。」 齐敬之向着紧闭的隔门淡淡说出这句,也没指望老仆回应,而是立刻转身,看向了窗外那张端丽脸庞。 直到此时,妇人依旧神色如常地瞧着房内情景,就好似老仆方才所言与她全无关系。 少年凝神看了对方几眼,忽地开口问道:「少夫人去哪儿了?」 「去给我买花儿了!」妇人立刻语气欢快地答了一句,说罢才觉不妥,脸色就是一变。 她才要缩头,眼前忽有人影闪动,却是房中那少年刀客飞身欺近窗前,一只泛着烟霞赤色的手掌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她头上发髻。 「啊!」 妇人的惊叫声中,齐敬之用力一拽,不想入手竟是极为轻盈,轻易便将对方的身躯提起,一把拉进了房中。 只见这妇人的头颅底下并非人躯,而是长着一把扫帚,赫然是以帚柄为脖颈,扇形的帚身上还插着鲜花十数朵。 齐敬之立刻想起了洵江镇煞碑石室门后的那根石头门闩,同样也是顶着一颗美人头颅,只不过那次乃是喜欢出入墓葬的魍象作怪,将不知从何处看来的冠服王侯、妖娆侍女等幻化出来欺人,眼前的扫帚美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精怪。 只不过连扫帚这等极易磨损的物件竟也能成精,齐敬之见了,心下不由得暗暗称奇。 眼见少年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打量,尤其在那些花儿上停驻良久,妇人头颅立时惊容尽去,反而很是兴奋地问道:「你瞧我美吗?」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想了想,将扫帚美人靠在窗下墙边,这才开口问道:「美则美矣,只是你自己没有脸吗,为何要长成崔氏娘子的模样?」 扫帚美人听了立刻甜甜一笑,旋即摇头道:「我从记事起,就住在少夫人的更衣净室里,并没见过几个人,要幻形出来,自然只能比照少夫人啦。」 它说话的嗓音同样是崔氏娘子的,只是语气大相径庭,要天真活泼许多。 「幻形?难道你用的也是幻术?」 齐敬之惊讶之余,双眸倏地蒙上了一层烟霞,眼前天地五色立时分明。 在他眼中,扫帚柄上的妇人头颅已是消失不见,就只有一柄毫不出奇 的扫帚靠在墙边。 「这扫帚精的气息弱小得紧,若不是刻意留心,根本就难以察觉,偏偏它幻化出的妇人头颅颇得神韵、几可乱真,并无半点不协调之处,方才连崔氏老仆都没瞧出不妥,哪怕有老人心不在焉的缘故,但比之魍象的幻术依旧高明得多了。」 齐敬之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花朵,确确实实都是些真正的鲜花,心里便冒出个让他啼笑皆非的念头:「难不成它将全部的心思本事都用在爱美上了?」 少年摇摇头,散去眼中烟霞,朝扫帚精道:「如今夜深人静,街上可没有卖花郎,你家少夫人究竟去哪儿了?」 他话音才落,扫帚精尚不及回答,院中忽有个妇人柔声问道:「齐缉事找妾身何事?」 齐敬之登时心头一动,当即将半开的南窗一推,抬脚翻了出去。 月色下,已被崔氏老仆弃如敝履的崔氏娘子独自站在院中,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向书房,手里还赫然捧着一件虎皮花衣。 见少年提着刀从南窗里跃出来,崔氏娘子浅浅一笑:「妾身自然是去取这件花衣了。崔伯自以为藏得隐秘,却不知这是主上所赐的奇宝,可不是想脱就脱、想丢就丢的,更非外人可以任意抢夺藏匿之物。」 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笑容渐显凄然:「不想一夜之间,这崔氏门庭里便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齐敬之盯着对方手里的虎皮花衣,横眉问道:「可曾吃过人?」 「齐缉事是要降妖除魔?」 崔氏娘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语气也冷淡下来:「妾身自幼追随主上,却始终不曾凝聚虎心,也从不喜欢吃人。」 「不喜欢……那就是吃过了?」齐敬之当即脸色一沉。 「这有什么稀奇?妾身做虎时自然是吃人的,做人时也曾尝过虎肉的滋味。在我尝来,其实并没多少不同,反而虎肉比人肉要更滋补一些。」 崔氏娘子话中带笑,脸上却殊无笑意:「天下无肉不可食,只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吃到!真要神通广大,便是大齐国主之肉、大江龙君之肉,又有什么吃不得的?」 「人族夫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今日妾身便要将崔郎吃了,今后生死皆在一处,以全夫妻之义!」 说到这里,崔氏娘子忽将手里的虎皮花衣一抖,反手就披在了身上。 「齐缉事若要阻拦,休怪妾身爪牙无情!」 话音才落,院中已是多出了一头斑斓猛虎! 看其体型,比之当初的虎精略显纤瘦,却另有一种矫健彪悍之气。 齐敬之眼皮一跳,这崔氏娘子化虎之速,比那个心有不愿的虎僧可要麻利得多了,然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天下无肉不可食」的虎女,反而不曾凝聚虎心。 两相比较,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感叹。 只见崔氏娘子所化猛虎伏在地上,口中发出震天吼啸,正欲舒展爪牙,头顶却是骤然一暗,同时有一声鹤唳响彻四方,霎时间便将虎啸之声压下。 只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立在南窗下的少年刀客已经跃至虎女头顶,手中那柄通体玄青、脊生金鳞的长刀决然劈下,划出一轮璀璨刀光。 虎皮花衣虽强,然而齐敬之也早非那个初涉修行、连心骨也未成就的山野少年。 既然心生感叹,自当以手中刀排遣抒发! 地上的虎女倏然抬头,立时在地上一撑复一跳,毫不示弱地扬起大半个虎躯,朝着齐敬之凶狠抱扑而去。 刹那间,煎人寿的刀锋悍然斩在虎爪上,竟是如中刀剑,碰撞出灿灿火花。 这金灵汇聚之地的虎爪,竟也与别处不同,比之金睛水蝯的铦利玉爪也差不了多少。 电光火石间,虎女发出一声痛嚎,爪缝间明显有鲜血飞溅而出。 只是煎人寿也未能彻底斩破虎爪,反而刀身上有一股反震之力鼓荡,随之猛地向上一弹。 这种力道比之当初失血饥饿、又被老魈弄残一爪的虎精,明显强出了许多。 齐敬之人在半空,身形随之微微一滞,旋即顺势后仰,避开一只袭面而来的虎爪,同时一脚倏然踢出,自虎女两肘之间钻入,狠狠踹在了虎鼻之上。 接着这一踹之力,他整个人凌空向后飞出,让虎女的爪牙尽数落空。 虎女一扑不中,重重落回地上,抬起一爪死死捂住鼻子,一对虎眼之中泪水涟涟。 没等它从酸楚和疼痛中恢复过来,忽然又有一声虎吼响彻天际。 一头生着黑白虎纹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墙头,旋即毫不犹豫地飞扑而下。 虎女回头见了,才要怒吼跃起,脖颈上先就挨了一爪,紧接着脊背和腰身也被对方的肥壮身躯狠狠砸中,瞬间来了个五体投地。 斑奴老实不客气地将这头斑斓猛虎压在身下,一只爪子扣住对方的脖子,将虎头死死按在了地上。 这厮盯着虎女,两个大眼珠子烁烁放光,嘴里的哈喇子已经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齐敬之止住前冲的脚步,眼见虎女几次奋力挣扎,却都无力脱离斑奴的掌控。 原本无肉不可食的矫矫猛虎,如今竟也成了待食之肉。 少年心中愈发觉得惊奇,也对斑奴的食谱有了更深的了解:「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之前倒没发现这厮还有如此勇猛的时候!」 美食当前,斑奴竟也没忘了自家主人,略有些得意地抬眼看向齐敬之,给了他一个饱含期待的眼神。 虽说是凭本事抓到的肉,可享用之前也得自家主人先点头不是? 没等齐敬之回应,忽地又有一声虎吼传荡四方,只是发出吼声的既非虎女,也不是斑奴。 齐敬之倏然回身,就见书房之中的隔间门轰然碎裂,一个裸着上身、缭绕着黑黄色煞气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里间冲了出来。 那道人影被隔间门阻了一阻,极是狼狈地摔倒在地,却又立刻像一条鱼一般从地上弹起,接着又是一个虎扑,从南窗里飞了出来,连番动作瞧着十分怪异,偏又极为迅猛有力。 直到此刻,靠在书房墙边的扫帚精才发出了一连串高声尖叫。 从书房里出来的自然便是崔子韬。 他站在院中,仰头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气息犹如海上波涛,起起伏伏、涨落不定。 斑奴瞅向崔子韬,目光里带着好奇与困惑,委实想不明白为何此人身上同时带着它最喜爱的虎煞和最厌恶的水属气息。 直到一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自崔子韬背后欢快地游到了胸前,仿佛此人身上宛若刺青的斑斑血痕便是一方宏阔大海,斑奴这才恍然大悟。 旋即它的脸上就露出了厌弃之色,不屑地打了个响鼻,重又将目光投向了自家主人。 齐敬之也在打量崔子韬,打量对方粗大浓密的斑斓虎眉、泛着黑黄色诡异微光的眸子以及嘴里四颗明显不类人齿的锋利獠牙。 这等非人容貌且不论,单是崔子韬身上水属虎煞气的精纯程度,就已经远超崔氏老仆几十年苦修。.. 显而易见,崔氏生生用两条人命堆出了一个血脉复苏的异人,哪怕修行资质比不得卢敖那等自行复苏的,也定比寻常人强出不少。 崔子韬喘气半晌,仿佛终于从身体的异变中缓了过来。 他茫然四顾,先是瞧见了身前不远处的齐敬之,又越过这个镇魔院缉事番役,望见了两头扭打成一 团的猛兽。 接着,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身躯正被黑黄色的虎煞气缭绕,胸前一条颀长的螭虎鱼正在游走嬉戏。 仿佛感应到了崔子韬的注视,螭虎鱼倏地一个摆尾,飞快游上了他的肩头,又毫不停留地掉头向下,环绕着他的右臂盘旋了数圈,最终那颗无角龙首自崔子韬的掌心冒了出来,裂开狰狞龙吻,似在无声咆哮。 崔氏青年县令的脸色一边再变,委实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家中和己身竟有如此大变。 就在这时,被斑奴死死压住的虎女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呜咽。 崔子韬却只是瞥了那头明显落在下风的猛虎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回了一片狼藉的书房。 「珠儿!」 崔子韬悲呼一声,一时立足不住,险些将沉重的书案撞翻。 他扑在书案上,死命抱住血肉模糊的爱子尸身,只是略一查看,两行热泪立时夺眶而出。 第169章 情比金坚 见状,齐敬之叹息一声,忍不住开口提醒道:「里头还有一个。」 崔子韬闻言一怔,接着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又猛地跳起来,旋风一般撞进了书房里间。 不多时,这个骤遭剧变、满面泪痕的青年就冲了出来。 他奔到齐敬之身前,语气急促地道:「齐缉事,我知你修为不凡,烦请出手救我那老仆一命,崔某感激不尽!」 说罢,崔子韬也不管齐敬之是否答应,扯着少年的胳膊就往回跑。 齐敬之自是没有二话,跟随对方快步进了书房里间。 里头一如外间那样狼藉一片,床榻上、地上俱是血迹斑斑。 老仆双眼紧闭、浑身是血地靠坐在床边,身下早已积出了一片血泊。 齐敬之看得分明,这个老人此时虽然还没死,但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老人身上已无一块好肉,胸膛上密密麻麻的尽是些崩裂渗血的细小伤口,还错落分布着十几个深浅不一的血洞,皆如手指头一般粗细,兀自向外淌着血。 致命伤则在他的心口,一如珠儿脊背那般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缓缓跳动着的心脏。 见齐敬之只是看却无半点动作,崔子韬不由惶急道:「还请齐缉事速施妙手!」 齐敬之无声地摇了摇头,伸手朝崔氏老仆一指。 崔子韬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去,就见自家老仆眼皮微动,正在艰难而缓慢地睁开。 几息之后,崔氏老仆耷拉着的眼皮底下透出微弱的光芒,望之犹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仅是一个睁眼的动作就几乎耗尽这个老人的力气,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含混而微弱的声音。 崔子韬连忙俯身探头过去,将耳朵凑到了自家老仆唇边。 齐敬之没有上前,只静静看着对方的口型,知道是在简略述说今日之事。.. 这个老人太过虚弱,说几句就要缓上一缓,时间也就显得格外漫长。期间崔子韬的脸色又是连番剧变,有惊骇、有悲痛,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 说起来,无论是崔氏家主与老仆复兴家族的谋划,还是虎女与伥鬼童子之事,这一家子个个满腹算计,唯独作为当事人的崔子韬被蒙在了鼓里。 到了后来,崔氏青年县令的脸上就只剩下了深深的茫然。 他转过头看着自家老仆,不忍他死得如此不安稳,想要出言打断,却又怕一旦打断,老人一口气泄了,立刻就要撒手人寰。 许是心愿得偿的缘故,此时崔氏老仆的脸色反倒好转了几分,气息也壮大了些许,口中渐渐能发出较为清晰的语句,只是他见自家少爷已经再听不进半个字,又自觉交代得差不多了,索性也就住了口。 老人有些费力地转动脖颈,看向一旁的齐敬之,嘴角微微翘起,甚至还轻轻点了一下头。 齐敬之便朝他笑道:「崔氏复兴在即,将来家谱上定会为你记上一笔!若是崔兄忘了,我替你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这话一听就是安慰之语,齐敬之自不可能见到崔氏的家谱,更没有资格干涉人家如何记录今日之事。 老仆双眼却是灿然一亮,宛若皓月之明。 他的脊背忽就挺得笔直,口中更竭力吼出了一句:「掖城崔氏自初祖东莱君立家以来,已越一千八百载,从不肯……从不肯稍弱于人!到时你想抽少爷,那……那是做梦!」 话音未绝,老人又重重靠回了床边,胸口剧烈起伏,周身气机大泄。 「崔伯!」 崔子韬一把将老人扶住,已是泪如涌泉。 「巍巍虎崔,不弱于人……」 老人语声渐弱,终至于杳不可闻,双眼一阖、头颅垂落。 与此同时,他那两道才长出不久的斑斓虎眉竟是纷纷而落,眨眼间就掉了个干净。 见状,齐敬之禁不住喟然一叹,这位忠仆求仁得仁,称得上死得其所。 他没有去劝解伏尸大哭的崔子韬,默默退出里间,走到了书房之外。 虎女垂首趴在地上,不见丝毫挣扎之意,对少年的靠近亦没有半点反应。 这头要将夫君化为伥鬼、生死皆在一处的雌虎,正在静静等待自己的终局。 半晌之后,书房内哭声渐止。 又过了片刻,崔子韬缓步走了出来,双眼还布满血丝,脸上却已不见泪痕,身周也无虎煞气缭绕。 他已经穿好了衣衫,虽然那衣衫上沾染了不少血污,却穿得极为规矩齐整,将身上的螭虎鱼遮挡得严严实实。 齐敬之注意到,崔子韬的手里甚至还握着一卷画轴。 只见这位青年县令走到虎女跟前,低头与那双虎眼对视半晌,忽地惨然一笑:「原来昔日你我相逢并非偶然,当真好一段处心积虑的恶姻孽缘。日后此事传扬开去,人道我崔子韬耽色轻命、数载抱虎而眠,倒也称得上一桩东海奇闻。」 说罢,崔子韬便蹲下身去,伸手抚住虎女毛茸茸的头颅,缓缓摩挲起来。 霎时间,虎女的眼角忽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沁出,从脸颊上飞快滑落,又重重砸在地上,在尘土里一滚,登时化作了一粒粒泥丸。 「夫人哭什么?」 崔子韬却是微微一笑:「你当初虽是骗了崔某,还招引外敌暗害了珠儿,可这些年你我之间的情意却做不得假。若非你为人所控、不能自主,咱们夫妻未必不能白头偕老。」 「更何况若是没有这段姻缘,为夫也推不开修行之门,掖城崔氏不知何日才有复兴之望!甚至为夫经此一遭,已经了悟崔氏三脉的修行源流,单只是这个收获,掖城崔氏一门便该深谢你才是!」 听到这里,虎女眼泪顿止,目露疑惑之色,怔怔看向自己的夫君。 崔子韬又是一笑,当即收回手掌,将手中画轴徐徐展开了一截:「夫人你看,这画上少了一条三尺多长的螭虎鱼,瞧着实在有些空旷。」 闻听此言,虎女的疑惑之色更浓,又不免多了一丝警惕。 「夫人有所不知,这幅画本身并不是什么奇宝,全赖作画之人下笔有神,再加上崔氏血脉为引,这才能沟通无极之野当中的一处秘境。」 「当初崔氏先祖入野遨游,曾偶然间误入其中,与栖息于秘境中的一群螭虎鱼灵立下盟约,这才得以为后世子孙开辟出三条修行坦途,代代传袭下来,双方早已血脉相连、密不可分。」 「说句不孝悖逆的话,崔氏子弟可以不敬死去的先人,却不能不供着画里的这些活祖宗!」 崔子韬顿了顿,摇头叹息道:「原本此事算不得什么隐秘,只因涉及无极之野,未免家中子弟好高骛远,亦或者有了知见障,影响了第三境乃至第四境的修行,一般只有等其修为到了,才会被家中长辈详细告知,故而从来是口口相传,连家谱上都是语焉不详。」 「说来惭愧,数代之前掖城崔氏遭了一场奇祸,有资格入野遨游的族人一朝尽丧,以至于传到父亲和为夫这里,也只前两境的功法尚且齐全。只能盼着族中出一位不世英才,再入无极之野,将失落的传承补全。」 说到此处,崔子韬抬起头,朝齐敬之微笑致意:「倒让齐缉事见笑了,恐怕连镇魔院也想不到我掖城崔氏竟会破落至此,族中子弟的资质平庸也就罢了,竟连自家的传承也丢了!」 齐敬之闻言便是摇头:「盛衰浮沉本是 常理,没什么好笑话的。况且只要掖城崔氏的血脉一日不曾断绝,同时仍能借助《螭虎鱼图》换取虎煞,那家族的根基就依旧稳固,传承也算不得丢失,早晚有复起之日。」 其实比起崔氏修行源流,少年心里更在意的反而是「无极之野」和「知见障」。 所谓无极之野,齐敬之尚且是头回听闻,听崔子韬的话音,似乎境界不够时知晓太多并不是好事,这也就罢了,只是这知见障的说法却是他第三次听人提起了。 第一次是在曹江画舫上,邓符卿在讲解第二境修行前随口提起,认为壮命境与感应境差别不大,焦玉浪提前知晓并无大碍。 第二次则是在焦氏别馆花园中,沐瑛仙在提及伴生器物时,曾说此类情形要等第三境时登上灵台、招引器灵,方可成就完整灵器,只是却又不肯细说何为灵台、如何招引,理由便是为了防止齐敬之生出知见障。 一个是登上灵台、招引器灵,一个是入野遨游、与灵立约,手段和难易或有不同,但内里本质似乎相去不远。 两相印证之下,齐敬之便知这无极之野应与灵台类似,同样涉及后续的修行道途,也就只好压下心中好奇,没有贸然开口打听。 至于为何崔子韬会突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自然与那条出自无极之野秘境的螭虎鱼灵脱不了干系。 他将这么个来头甚大的活祖宗养在身上,虽然眼下境界还谈不上如何高深,但许多事情就是想不知晓也不成了。 崔氏家主和老仆万般无奈之下的行险一搏,不但侥幸成功,竟还当真歪打正着了。 「根基依旧稳固么?」 崔子韬喃喃重复了一句,忽地面露苦笑:「以往或许如此,今夜之后却是未必了!」 「那秘境中的螭虎鱼灵虽然肯定不止五条,却也不会太多,更是崔氏三脉所共有。如今掖城虎脉擅自钓出一条,已是坏了规矩,更可能触怒螭虎鱼灵一族。」 他顿了顿,忽又低头看向了虎女:「崔某左思右想,总要做些弥补才好!」 齐敬之随之看了一眼依旧被斑奴制住的斑斓猛虎,又将目光移到了崔子韬手中的画卷上,忽然觉得这景象实在是熟悉得紧。 不久之前,那位崔氏老仆就是自知奈何不了齐敬之,只能一边抱着珠儿和伥鬼童子,一边演示讲解换煞、钓鱼之法,以此向齐敬之这个镇魔院缉事番役展现崔氏的坦荡,换取他的袖手旁观。 如今崔子韬又是当着少年的面述说崔氏修行源流,甚至坦言自家传承有缺,哪怕这些同样算不得太大的隐秘,听多了反而有害,也依旧有交浅言深之嫌。 「嘿,这崔氏一族权衡决断、示之以诚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一脉相承。他不厌其烦地铺垫了这么多,只怕还是意在自家夫人。」 「崔老丈死前说虎女已做不得崔氏娘子,可以任我处置,此刻言犹在耳,却只怕是做不得数了。」 果然,只见崔子韬又将手掌抚上了虎女的额头,语气极为温柔地问道:「夫人,你可愿意为了崔氏和为夫,从此改换根基、转成水属,化作那秘境中的一只螭虎鱼灵?」 一听这话,虎女的双目倏然睁大,毛发亦是根根倒竖,骤然间爆发的挣扎力气之大,竟将斑奴的大半个肥壮身躯都掀飞了起来。 斑奴发出一声怒吼,立刻全身发劲、连扑带砸,将惊惧已极的雌虎给死死压回了地上,原本扣住虎颈的利爪更是一时没能收住力,从对方后颈直到肩背,生生刮出了几道极长极深的血痕。 崔子韬缩手躲开自家夫人的撕咬,神情语气却是愈发温柔:「总比被齐缉事的这头凶猛异兽吃掉,死灵却依旧为故主所控、如伥鬼般永世不得解脱要强吧?又或者……被你身上的这张 虎皮将身与灵一并吞噬?」 闻听此言,虎女的挣扎登时就减弱了大半,脸上更露出怀疑和恐惧兼具的复杂神情。 「别人或许瞧不出,可为夫如今身为螭虎鱼灵的宿主和食粮,还是能感同身受一二的。你若是继续披着这张虎皮,终有一日会与它融为一体,不但浑身血肉皆成血食,便是魂魄灵性也难保全。」 「更何况,入秘境为螭虎鱼灵的机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享有!若非你身上的虎煞颇为浓郁,又正好是水属虎煞的对头和资粮,为夫就是想徇私也无能为力。」 「只需熬过了碧海水淹、群鱼噬灵这一关,夫人便可脱胎换骨,从此悠游无极,享受崔氏一族的供奉!」 说到这里,崔子韬的神情陡然肃穆起来,宛若敬神一般虔诚:「你若愿意,为夫无论如何也要求恳齐缉事允准,让你免遭异兽吞食之苦!」 「你若愿意,为夫便立刻对着身上的螭虎鱼灵发下道誓!」 「崔子韬将来身死之后,灵性绝不入轮回,必定化为螭虎鱼灵,入秘境与你长相厮守!」 第170章 安丰侯 「没想到看似方正干练的崔县令竟会生出如此癫狂残忍的念头,是受了螭虎鱼灵的煞气影响,还是他身为崔氏子弟,原本就是个疯的?」 眼见崔子韬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虎女的头颅更是已经彻底伏在了地上,再不见丝毫挣扎,齐敬之不免又是一叹。 「只是看虎女的反应,若是崔子韬真能兑现诺言,夫妻两个在死后长相厮守,这个想法本就异于常人的崔氏娘子怕是真的会答应。」 「还真是夫妻同心、情比金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若是不成全他们,倒好似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客一般……」 齐敬之心里蓦地生出这个念头,随即连自己也觉得荒诞不经。 他只觉确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崔氏老仆所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甚至伤害人命的妖魔也将伏诛,这就更加没有什么善恶是非的道理好讲,亦非外人可以轻易置喙。 「难怪阴司不管修行人,一来管不了,二来断不清。」 「当初刑名师爷沈如海的死灵被于老城隍打入冥狱,日夜遭怨鬼啃噬,身上恶业一日不尽,一日不得解脱。白仙教圣女的仙侍亦曾提及,教中有聚阴池万蛇噬身之刑。」 「只是不知与所谓的「碧海水淹、群鱼噬灵」比起来,哪一种要更加痛苦些?」 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齐敬之便目视斑奴说道:「放开崔氏娘子吧。」 斑奴闻言,虽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得悻悻地打了个响鼻,松开爪子跳下了虎背,还特意远离了崔子韬以及那幅画卷。 「多谢齐缉事成全!」 崔子韬当即起身,一如先前自家老仆那般,深深揖了一礼。 一旁的虎女也微微侧过头,朝齐敬之轻轻点了点,那姿态就好似妇人敛裾,浅浅福了一礼。 齐敬之依旧坦然受了,朝对方摆了摆手:「二位且自便,在下这就告辞了!」 对于接下来崔子韬献祭虎妻的场面,齐敬之并不想亲眼见证,更何况对方也未必愿意有外人旁观。 崔子韬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脸,然而这位常乐县令终究没能乐得出来。 他这一遭固然是得偿所愿,却已近乎家破人亡,末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朝齐敬之拱手道:「庭院未扫、无颜待客,就不多留齐缉事了。」 说罢,崔子韬便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虽受了些伤,但未伤根本的虎女悄无声息地起身,低眉垂首地跟在了自家夫君身后。 一人一虎走入房中,随即关好了门窗。 齐敬之摇摇头,带着斑奴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循原路而返。 他本想逾墙而走、重回县衙后街,却忽见原本崔子韬一家吃晚饭的石桌旁竟坐着一人,正在安静地自斟自饮。 「巍巍虎崔,何德之衰?往者已矣,终不复来!」 此人举杯将饮未饮,口中似吟诵似感叹,侧首朝院门口看来,十分目光之中倒有七分落在了斑奴身上。 齐敬之讶然看去,就见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生得龙眉凤目、口正唇方,尤其两耳有若悬珠,正是富贵之象。 他身上衣袍颇为华美精致,虽以黑色为底,却以金线绣满了纹饰,或是北斗七星,或是长串铜钱,光华灿灿、颇为惹眼。 若是钱小壬见了,只怕要满脸艳羡,将此人引为平生知己。 「敢问阁下何人?」齐敬之开口问道。 他先前还有些奇怪,后衙中闹出偌大动静,连番虎吼震天,半晌却连个来查看的人都没有,没想到早有人到了,只是不曾现身罢了。 齐敬之虽不曾从对 方身上感应到半点气机,但只看身旁斑奴那战战兢兢、努力缩成一团的模样,便知绝不可等闲视之。 「本侯丁承渊。」中年男人语气淡淡地答道。 他将目光从斑奴身上收回,又打量了几眼齐敬之,嘴角忽地一勾,轻笑道:「你便是从麟州来的齐敬之吧?这一日之间,本侯先是一大早从哥舒大石口中知晓了你的名字,午间又听人说起你千里还刀魏氏的义举,不想到了晚上,竟在这常乐县后衙遇上了。」. 「一个外来的小小缉事番役,才一到地头就能掺和进这么多事情里,可见是个爱惹事的!」 这话就说得不大客气,偏偏丁承渊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讥讽,反倒还有些赞赏之意。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脸色倒是依旧如常,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原来是安丰侯当面,齐某失敬了。」 他奔忙了几乎两天两夜,不但未曾合眼,自从昨夜吃了一碗摇牛肉之后,更是一整天没有正经吃过饭,原本还没觉得什么,此时听丁承渊提起,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程还真是满满当当,着实经历了不少异事。 有这位安丰侯亲来坐镇,崔县令耽色轻声、抱虎而眠的东海奇闻多半不会传播开来,倒是他齐敬之似乎已经名扬九真郡城了。 安丰侯收起笑容,朝少年略一颔首,便算是回礼。 等他放下酒杯、长身而起时,脸上已是恢复了先前的淡然:「今日城中诸事纷扰,本侯不能久留,等我那世侄料理完家事,你立刻带他来我府中,自有事情吩咐你们二人。」 语罢,丁承渊似乎已经认定齐敬之是个爱凑热闹的惹事精,也不问少年是否答应,抬右脚在地上轻轻一跺,整个人立时高高跃起、撞入青冥。 接着只见那一袭黑底金绣的锦袍当空一展,陡然掀起一阵狂风,推着他朝远方飞掠而去。 直到此时,墙外后街上极远处才有纷乱的马蹄声和甲片碰撞声隐隐传来,追随着丁承渊快速远去。 「这是发现常乐县后衙出了异状,顺势将崔氏一门当成了鱼饵?」 眼见那位安丰侯飞身托迹、凭虚御风,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齐敬之仰着头继续观望了一阵,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头与斑奴可怜巴巴的眼神一对,见这厮竟好似受了不小的惊吓,再与它先前降服虎女的雄风一比,委实是天差地远,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哑然失笑之余,齐敬之亦觉自家坐骑虽有些胆小,但胜在乖巧懂事,倒也不好苛待它,便将左手一翻,掌中显出一轮黑洞洞的镜面。 紧接着镜面当中便有一物浮现,乃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钵盂,钵身之中隐隐有斑斓烟气流动。 钵盂旁边,数十个小字照例浮现而出:「虎耗鬼尸,虚耗之鬼、遇虎成伥,伥灭遗煞、鬼死留尸,大寒、味甘、微毒,可收摄、拔气、化煞。 齐敬之不由愕然,原想着伥鬼童子多半会如蛟煞、魍象一般,被镜子炼成虎煞珠子一类的东西,正好拿来给斑奴填填肚肠,也算是慰劳它的一番辛苦。 谁知那童子在成为虎伥前并不是人,而是所谓的「虚耗之鬼」,死后鬼尸更化为器物之形,当真是奇哉怪也。 至于这「收摄、拔气、化煞」三样能耐,齐敬之稍一思忖就有了大致眉目,一时间不免玩心大起,便将碧玉钵盂从青铜小镜里取了出来。 只见这东西的大小与镜子差不多,恰好能握在手中,触感细腻、入手冰凉,倒还真应了「大寒」二字。 「既然瞧着是个钵盂,便先从「收摄」试起吧。」 齐敬之环顾四周,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丁承渊方才用过的酒杯上。 他将碧玉钵盂举在耳边,将钵 口对准酒杯,嘴里低喝一声:「收!」 话音落下,酒杯纹丝未动。 「嗯?」 齐敬之微微一愕:「难道是我想差了?」 他明明记得很是清楚,当初虎僧强行剥下虎皮时,那件花衣便是随剥随灭,最终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已在那两个伥鬼童子手中,如今想来,倒未必是虎皮花衣有多么神异,而应是借助了虚耗鬼的手段。 故而在齐敬之想来,这「收摄」应与路云子所谓的搬运财货女子差相仿佛,可以凭空挪物才对,不想第一次催动就没能起效。 他倒也没有气馁,又依次将钵口对准了酒壶、碗筷、残羹冷炙乃至石桌石凳,但无一例外都没能激发碧玉钵盂的收摄之能。 无奈之下,齐敬之只得把目光瞄向了老老实实旁观的斑奴,手里的碧玉钵盂也随之转了过去。 见状,斑奴的脸色陡然一变。 它可是瞧得分明,这个碧玉钵盂是齐敬之从左手掌心里变出来的,而那道让它心生绝大怖畏、甘愿臣服的清光,同样也藏在少年的左手掌心之中! 这孬货只当自己卖身投靠以来,已经快要一天两夜安分守己,更对主人言听计从,连到了嘴边的肉都能忍住不下嘴,那是再恭顺也没有了,不成想竟是依旧难逃毒手! 想到此节,斑奴登时浑身发软、满心凄凉。 它想跑却又不敢,生怕激怒了这个可怕的少年,招惹出那道更加可怕的清光来,那可就悔之晚矣。 好在主人手里的新玩意似乎不大灵光,斑奴心里多少还存着三分侥幸,索性便学着方才那头雌虎的模样,软趴趴地一瘫,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齐敬之哪里知道这孬货如此的愁肠百结、委屈满腹,当即同样是一个「收」字出口。 这一回还未等他的话音落下,碧玉钵盂忽地一震,钵身当中的虎煞烟气汹涌而出,眨眼间就凝聚成一只斑斓虎爪,从钵盂中倏然探出,径直抓向了斑奴。 这只虎爪一开始不过与常人手掌差不多大,等快要触及斑奴的脑袋时,已经迎风涨成了簸箕一般。 见状,斑奴却是眼前突地一亮,也不瘫着装死了,而是闪电般地扬起脑袋,将那只虎爪给叼在了口中。 它毫不犹豫地一甩脖颈,登时便将虎爪连趾带掌撕扯了小半个下来,嚼了嚼就吞咽了下去。 紧接着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遭了重创的虎爪立刻崩散成斑斓烟气,飞快钻回碧玉钵盂里去了,当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此变化,齐敬之和斑奴都是微微一怔,随即对视一眼,神情各有不同。 斑奴明显容光焕发,一脸讨好地看着自家主人,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地游移,不停偷眼瞧向那个碧玉钵盂。 齐敬之则是惊讶居多,目露思索之色,心中又有许多念头生出。 「煞凝成爪的场面,我在洵江底下就见过,并不如何稀奇,尤其这虎耗鬼尸的收摄之能似乎只对活物起效,至不济也得是虎皮花衣那等身具煞气之物才行。」 「我有镜子和虎禅,皆对凶煞邪祟有奇效,《虬褫乘云秘法》亦能直接拨弄天地精气,这钵盂就不免略显鸡肋,算是聊胜于无。」 就在这时,斑奴的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仰头从口鼻中喷出了一大蓬冰霜白雾。 这些霜雾明显带着阴寒气息,内里还飘着细小的青黑色冰晶,瞧着就觉冷飕飕的。 斑奴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脸上露出难受和舒爽兼有的古怪表情,看样子倒是并无大碍。 齐敬之心中略松,又不免想起了当初在小松山古庙时,自己被伥鬼童子的两只小手抓住脚踝,立觉冰寒刺骨,双脚犹如冰坨,丝毫 动弹不得。 即便是老魈前辈那等强壮体魄,挨上伥鬼童子一掌,身上也会留下一个碧绿色的巴掌印,想来便是那处肌肤血肉中的精气被拔除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的碧玉钵盂,观感又是不同。 「虚耗鬼的收摄、拔气之能竟是着落在钵中的虎煞身上,成了一种颇为阴毒凌厉的对敌手段。」 「也就是斑奴以虎煞为食,恰好是个克星,若是换做寻常人乃至低境界的修士,被这虎耗鬼尸的爪子一拿,只怕仓促间绝难挣脱,时间久了还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最后的化煞……」 齐敬之略一思索,便将碧玉钵盂伸向了那蓬兀自飘荡在半空的白色霜雾。 果然,只见钵口处立时生出一股吸力,将其尽数吞进了腹中。 齐敬之收回胳膊,将放在眼前仔细观瞧,就连斑奴也好奇地将脑袋伸了过来。 在主仆两个的注视之下,只见那些霜雾如同活物一般在钵盂中不停翻滚游走,却又好似海水落潮,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浅淡,不多时就露出了沉在钵底的青黑色冰晶。 这些冰晶也只多坚持了一会儿就尽数瓦解冰消,融进了晶莹剔透的碧色钵体之内,与其中的斑斓烟气会和一处,再也不分彼此。 「嗯?如此一来,这碧玉钵盂的威能竟是可以增长的,若是喂养得当,早晚必定极为可观。」 齐敬之若有所思,随即扭头看向自家坐骑。 斑奴感应到少年的目光,脸上表情登时凝固,颈上的白色鬃毛却倏地立了起来。 第171章 危如累卵 长夜沉沉如水,安丰侯府灯火寥落、大门紧闭。 齐敬之站在气象森严却寂静无人的府门前,清楚听见了门后此起彼伏的绵长呼吸声。 没等一身绿色官服的常乐县令崔子韬上前叩门,正门一侧的边门倏地被人打开。 一位脸色肃然的侯府管事走了出来,朝崔子韬摆摆手,又打量了齐敬之和斑奴一眼,没有开口说话,只无声地做了一个肃客的手势。 崔子韬与这管事明显是认识的,此时见对方这副模样,不由微感愕然,却识趣地没有出声,当即略一拱手,就跟着对方从边门而入。 齐敬之和斑奴跟在后头,才一进门就见院中立着一堵乌光沉沉的巨大影壁,其上并无图画纹饰,只有十六个金灿灿的巨大铭文:「炽火炎炉、融铁铤英,激气奋武、威服海东。」 若是齐敬之感应无差,这堵影壁竟是通体皆由东海沉铁铸成,内里金气沉凝、如山如海。 月色之下、影壁之前,赫然肃立着许多身披铁衣的彪悍甲士,人人佩刀牵马、伫立不动,除了人与战马的呼吸之声,便再无旁的声响,几与身后的铁壁融为了一体。 齐敬之注意到,这些甲士的装束与守卫东门的谷队正所辖军士如出一辙,分明是郡军都统麾下的精锐,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安丰侯府之中。 在侯府管事的带领下,崔子韬、齐敬之连同斑奴从这些甲士的阵列旁绕行而过,却见铁壁之后另有一方甲士军阵,人数比铁壁前多出不少,同样是军容严整,不闻半点杂声,甚至无论气息体魄还是兵甲战马,比一壁之隔的郡军精锐还要胜出一筹,想来应是安丰侯的亲兵铁卫。 齐敬之见状心下了然,昨夜天狗经空、撞碎城门,今日又发生了魏氏灭门血案,安丰侯不可能不有所应对,如今侯府里分明就是个外松内紧的局面,而且看样子这位侯爷似乎并不满足于守好自家门户,而是做好了随时发兵平乱的准备。 几人默不作声地行了片刻,进了一处极为开阔的院落,院中同样是铁卫林立,紧紧遮护着一座孤零零的暖阁。 哥舒大石同样披着一副厚重铁甲,带着竹牛守在暖阁门前。 一日不见,这个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显然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侯府牧奴。 他披甲之后,身躯更显魁梧,气机愈见雄壮,加之面容端肃、气质沉静,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显出几分大将之风。 远远见到齐敬之,哥舒大石脸上登时解冻,露出了几分由衷笑意,身躯一动,甲叶铿锵。 这个紫髯碧眼的少年挡在几人面前,虽然脸上带笑,却没有半点要寒暄的意思,只语气生硬地吐出一句:「坐骑不可入内!」 齐敬之回以一笑,接着便朝斑奴点了点头。 斑奴立刻一溜小跑,凑到竹牛身旁,与这头同样脱胎换骨、据说亦能伏虎的异兽挤在了一处。 见状,哥舒大石便侧身站在一旁,让开了通往暖阁的道路。 双方交错而过时,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豹哥儿如何了?」 齐敬之没有扭头,同样小声答道:「阖族皆亡、心气尚烈,假以时日辽州金刀魏必能再次名传东海。」 哥舒大石脸色又是一缓,随即便退回到竹牛身边,凝立不动了。 在这更深露重的秋夜里,暖阁之内却是红炉陈列、温煦如春,尤其暖阁正中央放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香炉,其中火光隐隐、暖香扑鼻。 侯府管事没有跟着进来,阁中包括安丰侯丁承渊在内,不过寥寥数人。 崔子韬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下官常乐县令崔子韬,见过丁侯、韩府君、臧都统,见过诸位大人!」 这后一句, 他是对郡守和郡军都统身后的随员说的。 齐敬之闻言,自不免心中一动。 除了镇魔都统,这九真郡里的***显宦竟是都到齐了,这么晚了还聚在安丰侯府之中,显然是有要事相商,却偏将他这个位卑言轻的镇魔院缉事番役唤来,实不知丁承渊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早在崔子韬进门的时候,韩郡守、臧都统连同他们身后一二随员脸上就露出惊异之色,目光更是死死盯住了他的斑斓虎眉和异色眸子。 待得崔子韬开口说话时,嘴里那几颗锋利獠牙更是再也遮掩不住,明晃晃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韩郡守脸上难掩震惊,竟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崔子韬面前。 他抵近端详这位常乐县令半晌,又猛地回头看向丁承渊:「侯爷,他这是……」 丁承渊哈哈一笑,明显心里极为畅快,旋即正色点头,语气郑重地说道:「正如诸位所见,我这位世侄血脉复苏,已是不折不扣的东莱君嫡脉血裔,其血脉之浓郁更是本侯生平仅见,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东莱君本就有大功于社稷,丁、崔两家又是源远流长的血亲,待本侯奏明国主,不日必定有爵位职衔降下,掖城崔氏将再回圣姜门庭之列!」 得到了安丰侯的亲口确认,韩郡守登时面容一肃,立刻后退两步,朝崔子韬拱手为礼:「失敬了!九真郡守韩嵩德,为掖城崔氏贺!」 几乎同时,臧都统也站起身来,朝崔子韬一抱拳,神情端肃、嗓音浑厚:「九真郡军都统臧海梁,为掖城崔氏贺!」 其余几个随员更是深深一揖,齐声恭贺。 见到这一幕,齐敬之不由深感讶然,这才真正意识到了圣姜门庭这四个字的分量,竟然可以颠倒尊卑,令郡守和郡军都统向一个县令折腰。 与此同时,想要成为大齐国主、世家和官员们认可的圣姜门庭,远不只是圣姜嫡脉血裔这一个条件,譬如卢敖同样是血脉复苏,还是更为久远尊贵的玉角神农氏一脉,却也只是被董茂带去了国都镇魔院蚩尤司,其父母和卢家大郎虽得了些许好处,但比起掖城崔氏,委实是云泥之别。 听丁承渊的话音,要想列入圣姜门庭,先祖在大齐建立的功业、获得的爵位乃是重中之重,有安丰侯丁氏这等有分量的亲族为其上书讨封亦是不可或缺。 那郡守韩嵩德原本还有些迟疑,可在得到丁承渊的亲口保证后,便立刻转变了态度,只因在这些九真郡的官员们看来,掖城崔氏有了这几个条件,家族复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身处阁中众人的恭贺声中,崔子韬的身躯登时轻轻颤抖起来,整个人竟好似酒醉醺然,很有些立足不稳。 他眼中泪光闪动,连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躬身回礼:「多谢诸位大人!崔某虚度二十六载,庸碌毫无所成,幸赖国主洪福、祖宗垂青,一朝得传东莱君衣钵,得以发扬道统、报效君王,自此重振家声有望!」 说到动情处,崔子韬已经语带哽咽:「子韬自知德行浅薄,受命以来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若蒙诸位大人提携教训,不胜感激之至!」 「不敢!」 郡守韩嵩德再次庄重回礼,肃然说道:「崔氏中兴在即,老弟前程万里,只等侯爷上书、国主降恩,便可青云直上,又岂是我等可以胡乱嚼舌?」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更何况如今城中局势糜烂,除了这阁中的几位,本官竟不知还能相信谁人。掖城崔氏乃是圣姜之一,自然可以信任,老弟又是郡城附郭的县令,此来正当其时!」 说罢,韩嵩德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齐敬之,显然在这位郡守的心目中,这暖阁中能够信任的人里头,并不包括这个面生的少年。 见状,齐敬之当即上前一步,抱拳道:「麟州镇魔院缉事番役齐敬之,应丁侯之命而来!」 「嗯?可是不远千里将赤金刀送还金刀魏氏的那位?」 听闻少年的身份,韩嵩德颇感意外,看向他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了不少,却依旧带着几分不解,想不通为何安丰侯要请一个小小的缉事番役进入暖阁,只是丁承渊的话明显还未说完,这位郡守也就没有急着开口询问。 「可不就是他么!齐缉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得起义士之名!」 丁承渊这话一出,阁中诸人皆是点头。. 他自然知晓众人的疑惑,却没有急着解答,而是伸手朝韩嵩德原本的座位上一引:「韩郡守且先归座,哦……世侄和齐缉事也坐吧!」 待这位郡守走回去坐下,崔子韬顺势坐在他的下首,众人的目光便落在那个仍旧站在原处的少年身上。 齐敬之朝丁承渊抱拳一礼,坦然道:「在下虽不是自轻自贱之人,然而自知出身山野,修为不过第二境,职位亦只是个外州无品级的缉事番役,却蒙丁侯相召,得以登堂入室,与诸公同座,这心里比之崔县令还要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丁侯若有令旨,请先明言!」 「哦?」 丁承渊忽地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问道:「齐缉事不愿意先就坐,难不成若是本侯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让你为难,就要拂袖而去不成?」 闻言,齐敬之洒然一笑:「齐某虽然愚钝,却也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若不得丁侯准话,哪敢大喇喇地坐下、与闻郡中机密?说到底,我这个缉事番役是在麟州挂的名,与辽州和丁侯皆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谁说跟你没关系?」 丁承渊脸上笑意倏地消隐无踪,摇头道:「如今大齐镇魔院在这九真郡城里只剩下了你一人,你不在此做个见证,日后对景之时,我们几个怎么说得清楚?」 他此言一出,非但是齐敬之颇觉诧异,便是其余诸人也是大吃一惊。 「怎会如此?」 郡守韩嵩德登时又有些坐不住了,满脸震惊地问道:「不是说已经传信冀都尉火速回城了么?郡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如今冀都尉没回来,原本坐镇城中的那些人也不在了?」 丁承渊的神情早已化作阴沉,朝郡军都统臧海梁轻轻点了点头。 臧海梁同样阴着脸,沉声说道:「傍晚的时候,东门外十里处发生了一场厮杀,声势极为猛恶,等我派驻东门的一队甲士赶到,冀都尉已经横尸当场,连同跟随他赶回来的缉事郎中、番役,以及出城接应他的功曹从事诸人,不曾留下一个活口!」 听闻此言,郡守韩嵩德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座椅扶手上,脸上既惊且怒:「什么人这般丧心病狂,胆敢对一郡镇魔都尉下此毒手?」 「不止是镇魔都尉……其实昨夜天狗撞碎郡城东门之后,郡城隍就始终没有动静!」 谁知丁承渊摇了摇头,再次语出惊人:「本侯为了避嫌,在家中枯坐一夜,今天上午借故唤来留守的功曹从事询问城中情形,这才终于断定阴司出了事,特地去了一趟冥土神府,发现府门紧闭,隔门呼唤半晌,却不见半个阴神答应!」 「没了阴司渠道,只怕咱们的告急文书要么就出不了九真郡,要么就成了援兵的催命符。那茫茫旷野之中,不知有多少心怀叵测之辈在磨牙吮血!」 「此时再一细想,近日来郡里各处此起彼伏的邪祟作乱,怕也绝非偶然。若是本侯所料不差,镇魔都尉官署那些出外差的人一个都回不来,也休想把消息传出九真郡!」 听到这里,郡守韩嵩德惊怒之余,颇有些欲言又止。 他看着安丰侯犹豫半晌,终究没把到了嘴边的话说出来。 见状,丁承渊就是冷冷一笑:「本侯知道韩郡守想说什么,为今之计要么就撑到周边诸郡和州城那边发现不对、大举来援,要么就得派精锐铁骑抑或高手突围而出。」 「嘿嘿,如今城里风声鹤唳,大军不可轻动,至于高手么……城中修为最高者便是本侯,只可惜我与冀都尉相比,亦不过略胜一筹,敢出城就是个死!」 丁承渊顿了顿,忽地再次看向齐敬之:「齐缉事,现在还觉得事不关己吗?我等若不合力渡过眼下危局,不知你这个名扬郡城的镇魔院缉事番役还能活到几时?」 第172章 慢条斯理 丁承渊这话一出,饶是阁中诸人此时惊怒交加,也不由得齐齐看向少年,目光里大都带着几分同情。 齐敬之眉峰微蹙,想了想便朝郡军都统臧海梁问道:「敢问臧都统,傍晚时分出城寻获冀都尉尸首的那队甲士可有死伤?今日进出郡城的百姓人数可有明显增减,可曾在城外遇到拦截盘查?」 臧海梁闻言一愣,摇头道:「我麾下那队甲士连贼人的影子都没摸到,自然没有折损。至于百姓么,虽说并没人刻意留心,但也没听说城外有什么异状。」 齐敬之点点头,又看向安丰侯道:「丁侯明鉴,那些图谋不轨之人能够截杀镇魔都尉,乃至先一步了暗害了城隍阴司,却不大可能将整座郡城围得铁桶一般,否则他们直接从东门攻城便是,犯不着又是传播谣言又是犯下灭门血案。」 「故而送信求援也不必非得铁骑或高手不可,几位大人选派几个不通修行的心腹,扮作寻常百姓混出城去,虽说脚程慢些,但总归能将告急文书送到。」 丁承渊眸光一闪,点点头又摇摇头:「人我已经派了,只是你自己也说了,寻常人脚程慢,说不得等州城和诸郡的援兵赶到的时候,正好能给咱们这些人收尸!」 他顿了顿,似自嘲又似提醒地说道:「旁人或许还可设法混出城去,在场的诸位却都是郡城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心里就不要存着这等念想了。」 听安丰侯这样说,郡守韩嵩德立刻一拍座椅扶手,凛然道:「我辈蒙国主厚恩,值此危难之时,自当尽忠职守、靖土安民,断不敢畏死避祸、贻羞万年!」 身为武人的臧海梁开口慢了些,此时只得闷声说道:「本都统也是一样,郡军上下唯一死以报国恩而已!」 崔子韬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也跟着表态:「崔某身为常乐县令,亦有守土之责,愿附诸位大人骥尾!」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齐敬之身上。 到了此时,齐敬之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在城中招摇了一整天,早被有心人看在眼中,绝不是突围送信的合适人选,丁承渊叫自己来,打的也并不是这个主意。 「其实莫说是做信使,便是一个人在城中溜达都可能遭遇不测,我和崔子韬从县衙赶到安丰侯府,一路上想必已经又做了一回鱼饵,只不过幕后之人不曾咬钩罢了。」 「嘿,崔子韬想要复兴家族,哪有丁承渊方才说的那么简单,或许安丰侯府日后给国主的奏表里,崔子韬已经有了一份毫不惜身、主动做饵的功劳了,至于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缉事番役能不能被捎带上一笔,就要看安丰侯的心情了。」 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齐敬之再看向丁承渊这个城府渊深、心冷如铁的安丰侯时,心里便又多了几分警惕。 他并不稀罕什么功劳,也不喜欢被人挟势逼迫,奈何眼下形势确实危如累卵,哪怕只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只好先与这阁中诸人绑在一处了。 想通此节,齐敬之不再迟疑,径直走到崔子韬对面,在臧海梁的下首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可以看做是他代表镇魔院所作的表态,于是在座几人皆是神情微松,不约而同朝这个连品级都没有的缉事番役颔首致意。 「如此甚好!」 丁承渊抚掌微笑,旋即腾地站起身来,在阁中环顾一圈:「诸位想必已经心中有数,最近几日乃是这九真郡城最为凶险的时候,说不好今夜那些贼人就要发动,本侯这才在入夜之后将几位请来这阁中相商。」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反应,忽地快步走到暖阁中央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前,一把掀开了炉盖。 霎时间,香炉之中竟好似有灿灿金光放出,明亮得耀人眼目,同时暖阁里的异香也骤然浓郁了几分 。 齐敬之定睛一看,只见青铜香炉内正有许多块盘香在缓缓燃烧,先前炉中隐隐透出的火光便是来源于此。 这些盘香把一个鸟巢围在当中,筑巢的枝条皆是黄金所铸,看上去惟妙惟肖,异常富贵华美。 金巢里则安静栖居着两只异鸟,其形如雀,遍体生着柔密的金黄色羽毛。 丁承渊拿着炉盖让开两步,朝阁中众人示意道:「诸位请看,这处暖阁唤作辟寒阁,此炉称作温香坞,里头这两只便是我丁氏世代供养的嗽金鸟!」 阁中众人闻言,饶是此刻心头沉重,也忍不住精神一振,争相朝那一对嗽金鸟望去。 郡守韩嵩德更是脱口问道:「可是那东海贡物「辟寒金」的出处?」 就见丁承渊轻轻颔首,继续道:「不错!嗽金鸟乃海外燃洲的奇珍,最是畏惧霜雪风寒,平日里便安置于暖阁温炉之内,再喂以沉铁、珍珠以及龟脑,则此鸟每日常吐金屑如粟,粒粒璀璨华美、暖玉温香,故谓之「辟寒金」,素得宫中贵人喜爱,用为身饰钗佩。」.. 丁承渊顿了顿,忽又嘴角一勾,补充道:「因这种宝金的产量极少,每年所出皆尽数送往宫中,莫要说民间不得见,便是我这个安丰侯也是不敢私留自用的。」 此言一出,九真郡的官员们瞧瞧丁承渊衣服上的大片金绣,又瞅瞅温香坞中那个金灿灿的鸟巢,不由得各自点头,纷纷赞叹安丰侯委实是公忠体国、一片赤诚,实为九真郡诸官的楷模。 就在这时,金巢中的两只嗽金鸟忽地发出几声悦耳的鸟鸣,旋即又转作了好似咳嗽一般的怪异声响。 它们每咳嗽一声,就会从口中吐出一两粒比粟米略大一些的金子,叮叮当当地落在金巢之内,不多时就积攒了一小堆,若是日日皆嗽金如此,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产量有限。 待得这一对嗽金鸟吐尽腹中金粟,安静卧回了巢中,丁承渊便又上前将温香坞盖好,归座朝众人说道:「当此之时,并非本侯还有心情卖弄,只是想请诸位眼见为实……近日以来,这对鸟儿的饮食不曾有半点变化,辟寒金的产量却骤增了数倍,实在堪称怪异。」 此言一出,阁中众人皆是若有所思,毕竟都是在这东海之地为官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金灵金煞之事。 所谓「坞」,指的是四面高中间凹的山地,又或者周围有水环绕之处,那个豢养嗽金鸟的香炉四面不靠,却被叫做温香坞,围绕在其周围的也就只有这东海最为富集的金气了。辟寒金产量陡增,多半与此有关。 果然,就听丁承渊继续说道:「今天一大早,本侯将那镇魔都尉官署的功曹招来,曾仔细询问过郡中邪祟妖异之事,韩郡守、臧都统两位大人来得晚,也就不曾听全。据对方所言,近来那些此起彼伏的妖邪大多是因金、虎二煞所生,其中又以金煞居多。」 听他这样说,崔子韬面色陡变,接口道:「若是果真如此,此次变乱只怕并不只是局限在九真郡!」 「嗯?怎么说?」这下连知晓情况最多的丁承渊也是一怔。 这可是关系到东海局势和自身安危的大事,崔子韬不敢怠慢,当即正色说道:「旬日前家父曾经来信,言道莱州沿海的鱼虎秋汛比往年要长得多,至今不见有退潮之势。」 「海中鱼虎成群结队,多有围攻渔船乃至登岸滋扰之事,掖城军民不分昼夜,在防虎堤上严防死守,连极为罕见的鲨虎都扑杀了十几条!」 听到这里,一旁的郡守韩嵩德忍不住插言道:「正所谓,头角峥嵘、鱼中之虎,水犀风豚、怯与为伍!」 「本官对莱州的鱼虎潮亦有耳闻,每年秋季都有或大或小的汛期,今年闹得厉害些也不足为奇,这与咱们九真郡的金煞异动 牵扯不到一起去吧?」 崔子韬的脸色却是颇为严峻,立刻摇头道:「原本下官也没当回事,还是听了丁侯方才所言,这才有所联想。」 「据家父信中说,今次的鱼虎秋汛相比往年不但颇为猛烈,而且鱼虎的牙齿、棘刺愈见锋利,鳞甲也更加坚硬,扑杀起来要艰难许多。如今想来,竟不只是海中虎煞作祟,倒是受金煞的影响更大些!」 丁承渊闻言,眉毛已是拧了起来。 旁人或许不知,掖城崔氏的底细却瞒不过他,那所谓的鱼虎潮与崔氏祖上脱不了干系,原本区区几条鱼虎也算不得什么,偏偏接连几代的崔氏子弟皆不争气,才渐渐成了海里的祸患。 他静静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掖城崔氏世据莱州,对鱼虎潮最是熟悉不过,既然世侄有此怀疑,咱们也不得不往深处多想一层。若是果真有所牵扯,东海六州、辽州诸郡都有金煞为祸,只怕援兵会比咱们预想中的少、来得也只会更迟!」 闻听此言,韩嵩德、臧海梁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转头与各自的随员低声商议,显然也是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在场除了崔子韬和丁承渊,便属齐敬之对掖城崔氏的了解最深,听说所谓的鱼虎潮也不由一愕,扭头看向这位崔县令,低声问道:「敢问崔兄,这鱼虎、鲨虎又是何物?」 崔子韬也知自家的《螭虎鱼图》已被这少年所知,自己不说人家也会瞎琢磨,故而脸色虽有些不自然,回答得倒也干脆。 「鱼虎乃是海中奇鱼,头颅如虎,背皮似猬而多刺,诸鱼惧之不敢犯。虽是以虎名之,且传说鱼虎上岸可真正化为猛虎,然其大者不过六七寸,二者实在相去甚远。」 「至于鲨虎……乃是一种海鲨,生得虎头黑纹,大的能有二百余斤,喜欢在山海之间登岸,在山脚跌跃打滚,经十日左右可化为虎形,唯独鱼鳍最难变化,需一月方可成爪,自此便可啸傲山林。」 「莱州海边皆筑有防虎堤,俱为小山之形,待得鲨虎上岸,因其四足未成,翻滚于地不能行走,更无法攀援而上,只需壮士在大堤上以长枪捅刺,即可将其扑杀!」 齐敬之越是往下听,脸上的神情就越是古怪,当即便有一个念头忍不住冒了出来:「原来这养虎遗患的毛病,似乎也是崔氏祖传?」 崔子韬错开少年的目光,似乎是想开口解释几句,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丁承渊忽将手掌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登时吸引了阁中众人的注意。 只是这片刻功夫,这位安丰侯已经面色如常,先前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瞧不出半点喜怒:「诸位如今就该明白,本侯为何会主张将魏氏阖族的尸首停于白云宫了。毕竟魏氏族人体质特殊,死状又颇为凄惨,若是放任不管,难免会因为金煞异动,生出什么不好的变故来。」 都统臧海梁听了立刻点头:「白云宫到底有秋神的神像镇压,我还听说侯爷的庶弟就在宫中清修,有他照看自然更是妥当!」 丁承渊却是轻轻摇头:「本侯之弟身无修为,在白云宫里做的是经主,只管经堂诵经之事,却是不理俗务的。」 「我将魏氏族人的尸首放在那里,其实是想钓鱼。毕竟那些贼人犯下如此大案,所使的又明显是妖邪手段,若不将那一百多具尸首物尽其用,岂不是太过浪费?又或者……那些尸首本就是他们布下的鱼饵,想要引咱们上钩!」 丁承渊顿了顿,终于展露出几分图穷匕见的凌厉锋芒:「至于最终谁是钓叟谁是游鱼,那可就各凭本事了!」 不久之前,齐敬之才在常乐县后衙亲眼见证了崔氏老仆用两条人命钓鱼,不想这就又碰上了一个更加喜欢钓鱼的安丰侯。 「只看他到了此时,竟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给众人展示嗽金鸟,好似半点也不着急的模样,没准儿所修习的便是镇魔院那本「心若平湖、愿者上钩」的法门。」 「只是不知他钓鱼的本事究竟如何,万一学艺不精,反被幕后的那些贼人钓了去,那可就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丁承渊自然猜不到齐敬之的腹诽之语。 他看向少年,嘴角倏地一勾,笑吟吟地问道:「齐缉事对魏氏颇有恩义,不知可愿去白云宫中作饵?」 第173章 愿者上钩 齐敬之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翻脸如翻书。 他落座之前,丁承渊还口口声声说镇魔院一系在郡城中已然无人,要齐缉事留下做个见证,不想转眼就改了口风,要指派他去做鱼饵了。 面对这位安丰侯颇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齐敬之的脸色却是丝毫不变,别说是被欺骗逼迫的愤懑,便连意外之色也不曾显出半分:「若是我猜得不错,丁侯是想让我陪着魏豹守灵,等幕后之人去打那些尸首的主意,几位大人再来个黄雀在后?」 「不错!」丁承渊很是干脆地点头承认。 「这我就有些不大明白了,原本今夜我便会按照魏豹的安排,在白云宫住上一宿,若是真有人在魏氏停灵之处闹出大动静来,齐某无论愿与不愿、知不知情,都会身不由己卷入其中。」 少年的话语回荡在辟寒阁中,自始至终都显得颇为平静。 「如此一来,侯爷把我叫到府中,不厌其烦地把话点透,岂非多此一举?总不会是可怜齐某,不忍心我做个糊涂鬼吧?」 齐敬之顿了顿,瞧着丁承渊嘴角倏然扩大的笑意,还真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想法:「更何况若是那些贼人当真密布眼线、窥视全城,我方才先是去了常乐县衙一趟,又与崔县令来侯府密谈良久,此时再回白云宫,哪个傻鱼儿还会上钩?」 丁承渊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哈哈一笑:「能不能钓到鱼是本侯的事,你只说去不去吧?」 他不等齐敬之回答,又紧跟着说道:「齐缉事若是不肯冒险,我这侯府里有的是精舍美婢、醇酒佳肴,又有外头那许多的铁卫环绕,总不至于让你无处可去、横死街头。将来国主和镇魔院查问起九真这场变乱,我等可还指着齐缉事多多美言呢!」 这几句话说得看似漂亮,其实是将齐敬之如今的处境挑明,彻底封死了他的退路。 城中的镇魔都尉官署死得一个不剩,齐敬之多半也已被人盯上,若是独自乱跑,确实极有可能横死街头,即便他真的躲在侯府中得以苟活,事后朝廷查问起来,身为城中仅存的一个缉事番役,却在这场变乱中无所作为,下场只怕也不会太好。 说到底,九真郡这些高爵显宦未必需要一个小小缉事番役的美言,反而他齐敬之能不能安然渡过这次变乱,不受阻碍地回家寻访阿爷的下落,还要看丁承渊和镇魔院一系的脸色。 一路行来,他用刘牧之给的腰牌得了许多便利,眼下便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与此类似,安丰侯府辟寒阁的座椅也不是谁想坐就坐、想不坐就不坐的。 念头生灭间,齐敬之洒然一笑,旋即肃容说道:「丁侯无须激将,我千里迢迢来辽州,可不是来看魏氏灭族的!只不过么……若是到时候钓上来的鱼儿太大、丁侯收竿又太迟,可就别怪齐某带着魏豹先跑了!」 丁承渊脸上笑容更盛,颔首道:「这是自然!虽说慈不掌兵,但本侯既然选择直言相告,就没有拿你和魏豹做弃子的意思,有齐缉事看护着,魏豹便能多几分活下来的指望。金刀魏氏有功于辽州,不该就此而绝!」 齐敬之闻言不由颇感意外,眼前这位安丰侯能说出这番话,似乎并非全然冷血,偏偏该下饵时又没有丝毫犹豫,对一口一个世侄的崔子韬和有功于辽州的魏氏是如此,对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小缉事番役也同样是如此。 这等人虽然称不得好人,却也算不上真正的恶人。 「慈不掌兵么……」 齐敬之忽地想起了侯府门后那堵沉铁壁上的铭文:「炽火炎炉、融铁铤英……这位安丰侯是国主用来熔炼东海之铁的炎炉,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心胸和决断,才能坐稳这个激气奋武、威服海东的军侯之位?」 当下只听丁承 渊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要想钓上大鱼,这鱼饵乃是重中之重,越是能折腾,鱼儿咬钩就越深!反而要是你和魏豹无知无觉,被人家一口就吞下了肚,那本侯可就没戏唱了!」 「至于鱼儿会不会傻到去白云宫咬钩……实不相瞒,本侯在城中做的窝可不止你这一处,那些贼人造出这样大的声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会选一处咬上去的。」 齐敬之点点头,当即站起身来,朝众人略一抱拳,迈步朝暖阁门口走去。 丁承渊也不挽留,只是笑吟吟地朝众人说道:「诸位瞧见没有?本侯可是一早就看出了,这位齐缉事不但是位义士,更是个惯能做事成事的豪杰!此等人物,只怕天下无事,就从没有怕事躲事的!」 这几句话,齐敬之自然听见了。 之前在常乐县后衙时,丁承渊给他的评语便是「爱惹事」,如今虽然换了一种说辞,内里的意思却是差相仿佛。 齐敬之没有理会,脚步不停地出了辟寒阁,朝回身看过来的哥舒大石展颜一笑:「哥舒兄弟一朝伸展,今后追随丁侯左右,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实在可喜可贺!」 哥舒大石上前两步,浑身甲片铿锵。 他抬手向齐敬之一抱拳,虽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极是郑重:「齐兄此去颇为凶险,还请千万保重!哥舒待会儿就去求侯爷允准,若是白云宫中有变,便由我跟着前往救援!」 「哥舒虽算不得什么,但侯爷修为精深,府中铁骑亦是剽悍绝伦、来去如风,两位兄长只要顶住片刻即可!」 齐敬之点点头,知道哥舒大石守在门口,里头的谈话又未避人,已被他尽数听进了耳中。 这也难怪,丁承渊的一应谋划本就没有要瞒人的意思,不但鱼饵都放在了明处,甚至连鱼钩都是直的,却丝毫不担心鱼饵会自行脱钩而去,无论对鱼饵还是游鱼,还当真都是「愿者上钩」。 不过起码到目前为止,这位安丰侯钓鱼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他以魏氏为饵,钓起了齐敬之,旋即又以魏氏和齐敬之为饵,想钓一钓藏在幕后的那些贼人,甚至听哥舒大石的意思,若是鱼实在太大,丁承渊也会亲自下场。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是钓鱼人还是别人眼里的鱼,那可就说不好了,又或许这位安丰侯本就有以自身为饵的打算也未可知。 对于丁承渊和哥舒大石的保证,齐敬之并没太过放在心上,真到了危急之时,还不是要手底下见真章?自己的性命也只能靠自己手里的刀去挣。 当即,他朝哥舒大石抱拳一礼,接着便走向了早已起身的斑奴。 匆忙一瞥间,一旁竹牛的那只断角似乎已经长出了一截。 「拿竹牛角炖肉的老道前辈追赶天狗而去,如今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齐敬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翻身跨上斑奴的脊背,轻轻拍了拍马颈。 有如骏马的嘶鸣声响起,旋即又转为了一声虎啸,一人一兽径直在这座森严侯府之中奔腾起来,就这么扬长而去。 一路无人出来阻拦,齐敬之和斑奴绕过沉铁壁,越过那些依旧肃静侍立的侯府铁卫和郡军精锐,从早已打开的侯府边门冲了出去。 外头的夜色似乎又深沉了几分,明显有寒气滋生,沁得人心底发凉。 齐敬之双眸中烟霞熠熠,手掌一翻,已是将银煞烛台取出。 他答应了丁承渊,会主动去白云宫陪魏豹,好给略显单薄的鱼饵增加一些分量,以免大鱼过早地吞饵脱钩而去,却也不代表自己就会大摇大摆地过去,那可就太招人恨了。 霎时间,长街上似有血光一闪,便再不见了那一人一兽的踪影,只有斑奴四只脚掌 踏地的声音响起,却似有还无、飘忽不定,恍若自幽冥传来。 随着见闻日广、修为渐深,尤其在餐霞修行中整日拨弄天地五色、提炼松柏甲木精气,齐敬之对青铜小镜所炼之物的掌控也愈发娴熟,已经可以主动催发银煞血焰,将血焰笼罩的范围扩大,将斑奴也囊括其中。 虽说这样使用会大大增加烛台上血烛的损耗,但此刻显然并不是节省的时候。 斑奴已经是第二次身染血光、脚踏阴阳了,先前从白云宫后园去常乐县衙的路上,这厮还颇有惊恐畏缩之态,如今脸上却已经是好奇居多,甚至因为被自家主人分享了神出鬼没的秘密,还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它一边发足奔跑,一边四下打量,对那些骤然变了模样的事物颇感新奇,至于血光带来的些许寒意,只瞧它的肥壮身躯就知道不值一提。 齐敬之并没有在意自家坐骑的三心二意,只因他同样在凝神观望。 银煞血焰固然能隔绝一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却也并不是那么保险,如今城中不见踪影的阴司鬼神且不提,便是崔子韬袖口的伥鬼童子指印,可也是在血光之下才显形的。若不是先前伥鬼童子被珠儿的肉身阻隔,怕是早就发现他在墙头窥视了。 齐敬之同样清楚地记得,当初古巢故道流经的那处城门上,一尊身高近丈、绽放青光的石头甲士在静静俯视溪流,更别提沐瑛仙那个在脱离了血光之后,却依旧能脚踏阴阳的美丽少女了。 比起巢州,此刻齐敬之眼中的九真郡城另有一番神奇景象。 他目中所见,沿途的道路、屋舍都笼罩着浓淡深浅不一的金色光晕,有的地方光晕微乎其微,颜色也是驳杂不纯、偏向土黄,有的地方则要明艳纯粹许多,瞧着就觉富贵堂皇。 一人一兽奔出老远,眼看白云宫已是遥遥在望,忽地心有所感,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安丰侯府的方向,竟有一堵金光璀璨的高墙冒了出来,正在夜空中缓缓向上生长。 到了后来,因为金墙长得太高,看上去竟已不似墙壁,而是有如一根通天彻地的金柱,巍峨高标、灿烂辉煌,直令人不可逼视。 隐约间,似乎还有两只金色的飞鸟在绕着金柱盘旋。 一人一兽早已驻足,齐敬之仰头看了半晌,心头震撼之余,心里更生出一个念头:「这是在主动邀战?」 「嘿,要说这根金柱便是钓鱼的直钩,那位安丰侯可实在不像是个「心若平湖」的样子,即便他所修习的当真是垂钓法门,只怕手法也极为暴烈,与寻常钓叟绝然不同。」 下一刻,好似是在与安丰侯府呼应,九真郡城之中又有几处所在金光大放。 除去东面只飘着一团不成形状、透着紫意的金气,其余三个方向皆有一扇巨大的金色门户升起。 这些门户的形制大差不差,只是颜色各有差异,有的冒着乌光,有的泛着霜白,有的仿佛混入了朱砂之色,各有不凡夺目之处。 最神异的还要数齐敬之身前不远处的白云宫,其中竟缓缓升起了一尊巍峨神像,生得虎面人身、白毛虎爪,而又身缠长蛇、手执铜钺,赫然便是从不显圣的八主之神、四时主座下的司秋之神。 只见这尊连名姓也没有的神灵尊像,通体笼罩着霜白色的金光,虎目透出紫意,虎爪冒出乌光,缠在身上的长蛇宛如朱砂赤金所铸,拿在爪间的铜钺泛着碧青金芒,竟是一身囊括满城金色。 「难怪丁承渊要在白云宫钓鱼……如今看来,这九真郡城里除了安丰侯府,便要属此处最为要紧了。」 齐敬之感叹一声,又是一拍斑奴的脖颈,一人一兽便朝着秋神尊像的所在奔去。 然而随着越奔越近,斑奴的脚步也越来越 沉重滞涩,等到了白云宫门前,已能透过敞开着的宫门,瞧见大殿顶上秋神毛茸茸的小腿时,这厮却是说什么也不往里头去了。中文網 齐敬之的目光在斑奴身上扫过,已是心中有数。 白云宫内的秋神尊像无疑身具金、虎二煞,如今在阴阳之间显化而出,若是自家坐骑生着虎头也就罢了,说不准还能认个祖宗。 可惜它偏偏顶了个马头,还以虎煞为食,这就非但认不得亲,反而是遇上了冤家对头,而且明显彼此相差悬殊。 想明白此节,齐敬之也就不再为难它,搂着马颈轻声说道:「你自己绕去后园墙边等我。」 待会儿真要厮杀起来,这孬货不拖后腿已是万幸,可若是势头不对,他和魏豹可真要指着斑奴逃命了。 说罢,齐敬之便从自家坐骑的脊背上一跃而下。 他站在白云宫门前石阶上,看着斑奴如蒙大赦地沿着墙根跑远,面上哑然失笑,心思却是愈发沉静。 第174章 漏网之鱼 其实齐敬之此刻细想,自家坐骑说不得也是这次九真变乱的产物。 它从凡马化为这副模样之后,本该因为体内的金、虎二煞而凶性勃发、食人饮血,从而引动郡城之中的镇魔院一系,不想这孬货太过胆小,只敢朝牲口家畜下手,这才没有招来高手追杀,一直逍遥到遇上齐敬之为止。 斑奴且不提,伥鬼童子恰恰选在今夜这种要命的时候,命令崔氏娘子把崔子韬化为伥鬼,再联系崔子韬常乐县令的身份以及丁、崔两家的深厚交情,很难说不是冲着丁承渊去的。 那位安丰侯也确实如临大敌,亲自带兵围了常乐县衙,只可惜背后的虎君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并未现身。 除此之外,先前那个信奉大黑明神的黑衣妖僧也颇多古怪,他在这种时候找到并放出那头刀鬼,多半是借助了这一回的金煞异动,至于后续还有没有别的图谋,因为死得太过干脆,也就不得而知,但哥舒大石肯定会向安丰侯提起此事,也就无需他齐敬之操心。 最后便是那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跛足癞头老道了,不但修为极高,而且明显对天狗有着敌意,只可惜至今不见人影,没法当成指望。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前头但有妖魔阻路,我只一刀斩去!」 齐敬之摇摇头,依旧举着银煞烛台,转身迈过了白云宫的门槛。 静谧的夜色之中,被秋神尊像踩在脚下的白云宫虽然做出了开门迎客的姿态,内里却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影。 齐敬之在大殿前驻足,见里头已被秋神尊像的脚掌填满,也就打消了进殿的念头,只是仰起头静静观瞧。 对于所谓的「圣王以神道设教」,他先前猜测应是以天下人心驯服大地野性,但具体如何施为就全然不知,不想单单是一尊位列四时主之下的秋神,一旦立身在金气富集的东海之地,竟能铺陈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大场面。 齐敬之望着对方的紫金眸、玄金爪,以及那一根根无风自舞的霜金绒毛,总觉得这尊栩栩如生的司秋之神下一刻就会活转过来,真正降临于人世间。 这个念头一生,他的心神竟渐渐为其所慑,滋长出一丝怖畏之情、皈依之心。 「嗯?」 齐敬之悚然而惊,心中怒鹤蓦地一声长鸣,展翅如挥刀,将心中妄念尽数斩灭。 他眼中登时一片清明,再看向秋神尊像时,虽然依旧巍巍然如对高山,却与安丰侯府的金柱别无二致,不过是由无量磅礴金气沉积而成的死物罢了。 相距如此之近,齐敬之能够清晰地感应到,这尊神像体内的金气皆是凝滞不动,绝无半点属于活物的灵性气息,甚至于神像各处发出不同灵光的金气还有不小差别,分明是拼凑而成,根本就不是一个整体。新 他心中略松,只是依旧不曾放下警惕,摇摇头轻声叹道:「这位秋神虽是圣王敕封,顺应人心而成,可若是活转过来,恐怕绝非什么好事,反倒是一场灾劫。」 下一刻,少年耳边忽有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施主无须忧虑,司秋之神是无法活转过来的。」 齐敬之猛地扭头看去,就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人。 此人的长相与丁承渊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比那位安丰侯苍老了几十岁,身上穿着一件霜白色的神袍,几枚扣子皆是形如金雀,显得颇为华贵。 齐敬之念头急转,已是记起了郡军都统臧海梁提到的安丰侯庶弟,只是明明丁承渊说自家庶弟身上并无修为,在白云宫中只管经堂诵经、不理俗务,如今一见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将银煞烛台举在身前,朝对方抱拳道:「在下镇魔院齐敬之,敢问可是丁经主?」 老者的 目光在血烛上一扫,旋即拱手回礼:「老朽正是丁承礼!齐缉事千里送刀的义举,便是我这个方外之人也有所耳闻,此来想必是受了我那兄长的指派吧?」 若是只看相貌,这个丁承礼至少也是丁承渊的叔伯辈,却偏偏是那位安丰侯如假包换、同父异母的庶弟。 齐敬之听他口口声声称呼丁承渊为兄长,心中便觉颇为怪异,口中则是问道:「丁经主方才说司秋之神无法活转,不知是何缘故?」 丁承礼嘴角一勾,脸上泛起微笑,看上去与自家兄长愈发相像了:「圣王封神之道岂是老朽一介凡人可以揣度明白?只不过既然齐缉事问了,我便斗胆妄言一二。」 「我大齐的司秋之神向来只立神号、不传姓名,这就使得各地白云宫看似都供奉同一尊神灵,实则宫宫不同、神神各异,可谓有几座白云宫,就有几尊司秋之神,只因祂的源头终究不在神像,而在人心之中。」 丁承礼顿了顿,等齐敬之将他的话思索一番,才继续说道:「究其原因,乃是我大齐疆域辽阔,各地百姓对秋日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于千奇百怪,对秋神的念想和祈盼也就相去甚远,此其一。」 「各地山川风物不同,大地之中的野性也各有侧重,每一尊神像所容纳和镇压的煞气也是差别极大,此其二。」 「这就使得各地的秋神尊像显化出来时,或多或少皆有差异,很难说祂们就是同一尊,非但绝难统合,还会彼此牵制。更不要说除了秋之权柄,这位尊神还有金神、天刑之神、日入之神等神号了。」 「譬如九真郡白云宫的这一尊,缠蛇执钺、专司无道,立号东阿、恭行天讨!」 「论及金刑之像,便是在整个大齐也是首屈一指!与其说祂是司秋之神,倒不如称之为金刑之神!」 齐敬之细细听完丁承礼的一番解释,倒是颇觉耳目一新,心中更是暗自沉吟:「金刑之神么……赤金刀的真正主人选九真郡白云宫养刀,想必根子便在于此了。」 他想了想,便斟酌着语句,向丁承礼确认道:「依着丁经主所言,司秋之神本无名姓,各地百姓信仰连同大地野性又皆有差异,以至于众多神像无法定于一尊,也就诞生不了真正的司秋之神。同时若是有哪个地方的神像将要单独生出灵异,却又会因为神号牵连,受到其余神像的掣肘?」 「呵呵,这不过是老朽的一家之言,齐缉事听听便好,倒也不必太过当真。」 丁承礼颔首而笑,悠然道:「就如咱们眼前这一尊金刑之神,未必没有一线机会诞生灵性,然而要想撑起如此雄伟的神躯,背负山海一般的庞杂信仰和磅礴金气,同时还得顶住别处神像的压制,真不知何等浩瀚坚韧的灵性才能做到!」 齐敬之闻言也是点头,若是让灵性初生的齐虎禅入主其中,只怕下场便如螳臂当车,一瞬间就会被碾压成齑粉。 丁承礼见状又是一笑:「时辰已是不早,老朽还有晚课未完,就不打扰齐缉事的公务了。」 说罢,他再次拱手为礼,转身飘然而去。 齐敬之默默瞧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大殿之内,心中早有疑惑生出。 自始至终,他都没从丁承礼身上感应到半点属于修士的气息,就仿佛此人当真如他的样貌一般,只是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寻常老者,然而丁承礼偏偏就能看透银煞血焰,轻松行走于阴阳之间,可要说他修为高绝、周身无漏吧,总不至于连安丰侯都能瞒过去。 齐敬之按下这些念头,打量了几眼手里的银煞烛台,再次告诫自己今后绝不能太过倚仗外物,失了警惕之心,否则早晚会吃个大亏。 他也不再停留,在白云宫中疾行了片刻,已是回到了魏氏族人停灵的后园。 魏 豹孤零零地站在满园棺木和尸身之中,双眼茫然无所着,手里兀自紧紧攥着赤金刀。 齐敬之暗暗叹息一声,没有现身相见,而是在园中寻了一株古柏,脚尖在树身上轻轻几次蹬踏,身躯就隐没在浓密的树冠之内。 他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倚靠,四下望了望,忽又福至心灵,将空着的右掌按在一根粗枝上,掌指之间立时便有丝丝缕缕的青气冒出。 这些青气很快就没入了古柏的粗枝之中,只是在齐敬之被血光覆盖的视野之中依旧无所遁形。 不多时,整株古柏的枝干和根系里便都有淡淡的青色荧光亮起。 齐敬之闭上眼睛,放空心中种种思虑,全心全意融入藏身的这株古柏。 恍惚间,他似乎长出了无数条臂膀和腿脚,这些大小长短不一的肢体从血光笼罩的阴阳间隙探出,朝着上方高远的青天和下头厚实的黄土无限延伸。 这一刻,无论是天空中再细小不过的气流,还是大地上再轻微不过的震动,都难逃齐敬之的感知,堪称纤毫毕现、无所不察。 这种感受委实太过奇妙,饶是齐敬之心情并不算佳,也忍不住沉迷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感应之中,后园中忽然平地卷起了许多道极细微的气流,落在地上的无数叶片开始随之挪移、翻卷,细密的沙沙声响连成了一片。 这些细微而分散的气流很快就相互融合汇聚,有如一股渐渐起势的浪涛,崛起于落叶之末,浸yin园中诸多古木的枝干,盛怒于一顶顶茂盛的树冠之间,终至于飘忽滂沱、狂飙席卷,裹挟着风雷之声,朝着远方呼啸而去。 齐敬之倏然睁眼,循着这股平地而起的大风望去。 短短几息之后,只见那个方向忽有一道烈焰冲天而起,映得漫空赤红一片,更有人喊马嘶之声隐隐传来。 齐敬之略一分辨,已瞧出那不是安丰侯府,也不是另外三座金色门户的任意一处。 这番变故自然也惊动了魏豹。 他转头看向火光亮起的方向,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当即抬脚就朝后园门口走出几步,却又忽地停下,回头盯着自家人的棺木尸首,颇有些不知所措。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四方天空几乎不分先后地被火光照亮,一道又一道烈火烟柱腾空而起,与金柱、秋神和三道金门争辉。 齐敬之环顾一圈,心中自是凛然:「丁承渊处处做窝下饵,如今竟是处处皆有鱼儿咬钩!」 他这个念头才起,后园之中异变陡生。 一只浑身金灿灿的大公鸡从地里冒了出来,金色鸡冠子上竟还顶着一根有如黄金铸成的蜡烛,燃着金色的烛火。 随着这只金鸡在园中撒欢奔跑,它头顶的金色烛火烧得劈啪作响,洒落下一滴滴亮闪闪的蜡油。 这些金色蜡油落在地上,立刻引燃了干枯的落叶,眨眼间就在这座白云宫的后园里点起了几处火头。 「这又是什么东西?」 齐敬之心中讶异,却也暗暗提高了警惕:「这只戴烛金鸡虽然奇异,也确实能放火,可似乎并不如何厉害,应当无法造成四周围那等凶猛的火势才对。」 眼见金鸡已经跑向自家族人的棺木,魏豹登时发出一声怒吼,撒开步子追到近前,挥舞赤金刀凶狠劈砍,云蛇雾虎更是早已放出,围绕着金鸡上下撕咬。 戴烛金鸡明显有些惊惶,仰着脖子连声鸣叫,一边又跑又跳地躲闪,一边狠狠闪动翅膀,在魏氏族人的棺木之间高高低低地盘旋飞舞,洒落下无数金色的鸡毛和蜡油。 魏豹目眦欲裂,出手更不容情,也将金鸡追打得愈发高飞。 眼见这只戴烛金鸡几乎飞得与齐敬之所在的 树冠齐平,忽然半空里卷来一股阴风,吹得金鸡头顶的灯花左旋右转,微弱得宛若一粒金珠。 只见那灯花金珠转了几转,忽又膨胀成好大一个火球,接着便从金蜡上滚落,朝着底下的一众棺木当头砸下。 魏豹哪里肯答应,立刻怒喝一声,整个人腾身跃起,当头就是一刀劈出。 只听砰地一声,宛若爆竹炸响,那个由灯花所化的金色火球凌空爆开,散作火星遍地,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依旧耐心旁观的齐敬之却是眼神一凝,反手握住了煎人寿的刀柄。 只因在原本金色火球的位置,突兀出现了一个脸色阴沉的黑衣老太婆。 她身长不过三尺,现身后也并不落地,而是轻若鸿毛一般,随着风在空中飘来荡去。 「哎呦,没想到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黑衣老太婆居高临下,朝魏豹阴恻恻地一笑,嘴里的牙齿已经没剩下几颗:「魏氏族人的心肝都还能入眼,你自己剖了献上来,莫要让我老婆子亲自动手!」 第175章 摘心婆婆 「是你!」 魏豹的一双眸子登时红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戴烛金鸡,口中暴喝一声,已是纵身腾跃而起。 与此同时,大量云气陡然出现在他的周身,托举着这个魏氏男儿升上半空。 不过眨眼间,魏豹就欺近了黑衣老太婆的身前,扬手就是一刀兜头劈下。 黑衣老太婆怪笑一声,身躯轻飘飘好似没有半点分量,被赤金刀带起的劲风一扑,竟是直接被吹飞了出去,却也就此躲过了刀锋。 魏豹自不肯饶,毫不犹豫地凌空虚踏,挥刀追了上去。 只是他越是声势猛恶,掀起的刀风越是狂暴,反而会将对方吹得越远,竟是始终无法再次近身。 「哎呦,你这脾气可不大好,容易坏了心肝的口感。」 黑衣老太婆在空中飘来荡去,笑容阴冷而贪婪,语气里尽是恶毒的嘲讽。 魏豹眼角崩裂,已是淌下血来,双脚在空中狂奔不停,手中赤金刀中更不断有迷蒙云气涌出,不但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更向四方蔓延流散。 昨夜海中激斗时,魏豹眼看就要死在刀鬼的黑刀之下,便是齐敬之脚踏云蛇雾虎赶到,及时救下了他的性命。 如今由他这个正经的金刀魏催发出这项赤金刀神通,声势比之齐敬之何止浩大了十倍,便是年老体衰的老魏也远远不如。 不多时,小半个后园之中已皆有云气弥漫纵横,魏豹在其中高低纵跃、往来冲突,看上去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 齐敬之站在树冠之中,身着鬼面银甲,一手持银煞烛台,一手兀自握住煎人寿的刀柄,浓郁的松柏甲木精气缭绕周身,又与脚下的古柏紧密相连,使灵觉得以远远散布开去,将后园之中的种种气机变化尽数纳入感应。 以他如今的眼光看来,魏豹并不是在做无用功,反而是在努力编织一张罗网。 那些赤金刀云气看似寻常,内里实则有一层如烟似雾的金气暗藏,虽然浅淡轻薄至几乎难以察觉,但论及精纯澄净,乃是齐敬之平生仅见。 他看得分明,随着赤金刀释放的云气愈发浓郁,其中很快就有两头庞然大物的身形浮现,隐隐将黑衣老太婆圈在了当中。 「妖孽受死!」 眼看合围之势已成,魏豹猛地怒喝一声,纵身扬手就是一刀劈出。 落在齐敬之的眼中,便是赤金刀光芒骤然大盛,一条煊赫金带直冲碧空,旋即转折而下,朝着黑衣老太婆兜头砸下。 与此同时,一条长达数丈的金线云蛇飞快绕着黑衣老太婆盘了数匝,长躯骤然收紧,要将其死死缠住,蛇吻更是大张,凶狠扑咬而至。 黑衣老太婆脚底的雾气之中,另有一头体形同样庞大的金线雾虎蹿出,一口便将她的两条腿死死咬住,虎口大如血盆,若非顾及赤金刀和云蛇,将这老太婆整个囫囵吞了也是不在话下。 如此威势,难怪老魏年轻时足堪与第二境的修士匹敌。 电光火石间,黑衣老太婆只来得及歪了歪脖子,便被魏豹一刀重重砍在了肩胛骨上,发出铿的一声大响,竟是连个油皮都没破。 她的另一边肩膀连同双腿分别被蛇吻和虎口咬住,一蛇一虎同时发力一扯,将这老太婆拉拽得如同一块黑布,却无论如何也撕扯不开。 「嘿,有点儿意思!」 黑衣老太婆阴冷一笑,伸手朝身前的魏豹一指,立时有一股猛恶阴风凭空而起,将这个魏氏儿郎掀飞了出去,,倒撞向远处的一团熊熊烈焰。 她又接连朝云蛇和雾虎指了指,这两头状态奇特的刀灵皆是一僵,旋即各自打着滚儿地飞出了老远。 黑衣老太婆自己则是飘然下坠,落在了一 口棺木上。 「昨夜剜心掏肝的时候,老婆子只道魏氏闯下好大的名声,却实在是名不副实,如今才知这精华都在你一人身上!」 她一边说,一边冲着周围的棺木一通指指点点,但凡被她点到,那些尚不曾钉死的棺盖就自行飞起,朝着魏豹和云蛇雾虎狠狠撞去。 破空声接连响起,更卷起道道劲风,将黑衣老太婆身前的赤金刀云气迫开老远。 这么一会儿功夫,戴烛金鸡已是消失不见,但先前被它点燃的几处火头已然成了气候,浓烟烈焰渐有蔓延之势。.. 魏豹从一团烈焰中翻滚而出,满头满身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借助赤金刀云气蹿高伏低、辗转腾挪,竭力避开地上的火焰和半空中袭来的棺盖,看上去愈发狼狈。 「怎么?到了这种境地,依旧不忍心毁坏族人的棺木?」 眼见魏豹明明灰头土脸,却只是一味躲闪,甚至还有意调整方位,不让自己背对烈焰,黑衣老太婆口中便发出嘎嘎怪笑:「你资质不错,心眼也好,算是个可造之材!这样吧,若是你交出自己的心肝,自今而后任凭老婆子驱策,我便留你一条性命,也不再打这些尸身的主意!」 正当这个老太婆洋洋得意时,一柄锋锐短刃忽地从虚空中刺出,自她的后心凶狠贯入,直透前胸而出。 怪笑声戛然而止,黑衣老太婆的神情转为错愕,缓缓低头看去。 「这是什么刀,竟能钉住我老太婆的风躯?」 她瞪着眼睛愣怔半晌,嘴里吐出这么一句,身上的阴冷怪异气息骤然消散,旋即脑袋一歪,整个人向前就倒。 齐敬之顺势拔刀在手,只是依旧没有现身。 他盯着趴伏在棺盖上的矮小尸身,眼见其后心足以致命的刀口里连半点鲜血都不曾流出,心中愈加警惕。 原本这个黑衣老太婆只是将魏氏族人剜去心肝,齐敬之还没有多想,可刚才听她说让魏豹交出心肝、供其驱策云云,立刻就被勾动了回忆。 眼前这个,莫不就是当年摘走孟夫子的玲珑心、将他化为活尸驱使的妖婆子? 若是果真如此,这妖婆子既然能让寻常人无心而活,她自己又怎么可能只因心上中了一刀就轻易死去? 念及于此,齐敬之跃下棺木,不由分说地伸手过去,将血焰烛火往对方后心刀口处一塞。 阴冷的血焰无声灼烧了几息,虽有些许焦糊味冒出,但并没有如齐敬之所想,将黑衣老太婆的身躯真正引燃。 少年眉头皱起,才要将此刻依旧没有动静的青铜小镜唤出,忽觉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透体而过。 下一刻,他身前的棺盖腾地弹起,直直飞上了半空,开始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地四下盘旋飞舞。 黑衣老太婆在棺盖上翻身坐起,周身气息从无到有、由弱至强。 她伸手在胸前一抚,原本前后透亮的刀口便愈合如初,登时神完气足、恢复如初。 这老太婆一边低头四处寻觅,一边沉着脸冷笑道:「从来都只有老婆子暗算人,不想这一回竟中了他人埋伏,结结实实地死了一次!」 齐敬之还是第一次见到遇银煞血焰而不焚的人物,明明这个妖婆子满心嗜血贪婪,应该一点就着才对。 有齐虎禅坐镇的牛耳尖刀虽有些效果,可也没有先前对付伥鬼童子时那般利落。 齐敬之仰着头,目光在黑衣老太婆身上来回打转,想找出真正的要害所在:「她说自己死了一次,先前也确实气息消散、如同死尸,之所以能重新活过来,多半与那股阴风有关,这可就有些难办。」 与此同时,齐敬之心里也不免生出疑惑,只 觉这个妖婆子虽然诡异难缠,但厮杀起来也并没有多厉害,与这九真郡城里的大场面相比,委实算不上什么大鱼。 「不想出来没关系,老婆子有的是法子逼你出来!」 眼看远处的魏豹已经裹挟着赤金刀云气再次冲来,黑衣老太婆面露冷笑,两只手掌同时向下方一抓:「此时不起,更待何时?」 随着她话音落下,后院中突然阴风大作,其中隐隐伴随有哭嚎哀求之声。 下一刻,所有魏氏族人的尸身不约而同地挺身坐起。 魏豹猛地止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族人尽数「活」了过来,个个睁开瞳孔涣散的双眼,转动起僵硬的脖颈,似是在茫然四顾。 「嗯?这是什么隐匿法门,连贯通阴阳的大黑阴风都逼不出来?」 黑衣老太婆脸上露出讶异之色,随即拍了拍手掌,呵斥道:「都别傻愣着了,给婆婆将那人揪出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所有活尸不约而同仰起头,朝坐在棺盖上的妖婆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旋即或是从没了盖子的棺材里蹦跳而出,或是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草席,直挺挺地站起身,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乱撞。 原本还颇显宽敞的白云宫后园瞬间人头攒动,乍一看竟还有些闹哄哄的。 眼见此情此景,魏豹的神情登时变得恍惚起来。 呆愣了一会儿,他脸上忽地露出希冀之色,仰头喝问道:「你方才说让魏某交出心肝,还能留我一条性命,难不成……他们也都还没死?」 「这个嘛……」 黑衣老太婆眯起眼睛,阴恻恻地说道:「只能说还没死透!它们之所以还能站起来,还多亏了此城的黄泉和阴司皆被大能遮蔽,死灵无所归依,这才能老老实实被我拘在原身之中,否则老婆子还当真没本事同时炼制这么多活尸!」 魏豹眼中才透出几分惊喜,黑衣老太婆却又话锋一转,神情说不出的歹毒癫狂:「可也正因为太多了,时间又极紧迫,老婆子挖心肝的活计不免干得糙了些,即便此时再将心肝给它们安回去,也是活不成啦!」 「当然了,若是运气好,等身躯烂干净的时候还没被阴司抓去,说不得就能化为食人的恶鬼,勉强也可算是活过来了吧!」 闻听此言,魏豹先是一怔,旋即双眼之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刚刚止血的眼角再度崩裂,口中发出宛如野兽的哀嚎,再度凌空狂奔,朝着黑衣老太婆扑去。 妖婆子似乎很喜欢玩弄人心,眼见魏豹这副模样,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更露出快意陶醉之色。 她嘎嘎怪笑着,用小拇指朝下头轻轻一勾。 一具魏氏族人所化的活尸立刻腾空而起,如先前的那些门板一般,朝着魏豹迎头撞了上去。 这具活尸是个年轻女子所化,哪怕此时脸色惨白得吓人,神情也颇为狰狞扭曲,却仍能瞧出生前应是个美人。 它身上穿的是极为轻薄贴身的绸衣粉裤,原本外头还裹着一件厚实的罩裙,却在腾空的时候滑落,显露出玲珑的身段和胸前触目惊心的伤口。 「三嫂!」 魏豹口中惊叫,已是再次停在半空。 他瞧着迎面撞过来的活尸,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两臂伸出又倏然缩回,身躯晃了晃,似乎是想躲开,却又终究留在了原地。 就是这么一迟疑的功夫,那具活尸便与魏豹撞了个满怀,紧紧贴在了一处。 魏豹才将年轻女子所化的活尸抱住,对方就死命向上一挣,同时张开嘴巴,露出满是黑色血渍的牙齿,朝自家小叔子的脸上咬去。 「三嫂!」 魏豹又叫了一声, 不得已伸手卡住活尸的下巴往上一托,让对方咬了个空。 「啧啧啧,这就是九真魏氏的门风?魏家小子,你三哥可还在下头瞧着呐!」 黑衣老太婆的笑容愈发恶毒,目光却始终不离下方四处乱窜的活尸,眼底更有寒光闪烁。 她耐心寻找着蛛丝马迹,口中却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魏家小子,这里头哪个是你三哥啊?」 「你要是答应归顺,摘心婆婆可以许你一个尸王之位,让下头的男尸皆做你的仆役,女尸都成你的姬妾!活尸嘛,若是保养得当,生一窝尸崽子也不是不……」 自称摘心婆婆的黑衣老太婆忽地停下话头,眼中已是显露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齐敬之已经褪去了鬼面银甲,无遮无拦地站在活尸丛中,仰着头一字一句地问道:「魏氏族人果真不能复生?」 摘心婆婆残忍一笑:「老婆子最讲良心,从来不骗人。」 齐敬之不置可否,又开口问道:「你将魏氏满门炼成活尸,背后是何人主使?」 「哼,你们两个小崽子还不配知道!」 摘心婆婆脸色微变,口风却严得紧:「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操这份闲心做甚么?」 此言一出口,魏氏族人所化的活尸皆是猛地顿住身形,旋即齐齐转身,从四面八方朝少年围了上来。 见状,齐敬之忽地咧嘴一笑,竟是颇为赞同地颔首道:「说的也是!」 第176章 执念深藏 摘心婆婆脸上才露出狐疑之色,就听底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又问了第三个问题:「敢问婆婆,十数年前可曾从一个书生身上摘取过一颗玲珑心?」 「玲珑心?」 摘心婆婆闻言一愣,心底一段早已模糊的记忆被触动,脸上忍不住露出思索之色。 只是不等她细细回想,耳中忽又听那少年说道:「魏家哥哥,你来还是我来?」 「恩公的刀更锋利些,我来相助便是!」魏豹的声音随之响起。 摘心婆婆立刻转动目光,朝先前魏豹所在的方位一扫,却见这个魏氏独苗正双手横抱着那具女活尸,缓缓落向地上的一扇棺盖。 一条金线云蛇紧紧缠在女活尸的身上,任它如何扭动,却是半点挣脱不得。 似是感应到了摘心婆婆的视线,魏豹霍然抬头,双目中杀意凛然。 遍观他周身左右,唯独不见了那头金线雾虎。 摘心婆婆心中警兆大起,又猛地向下看去,却见那个少年兀自静静站在原地,身上覆盖着一件烟霞羽衣,被一众活尸抓咬得灵气散乱,似乎旦夕可破。 见齐敬之并不曾踏虎登天,摘心婆婆方才神情一松,旋即冷笑起来:「会飞的本事不济,有几分本事的却不会飞,单单一头云气所化、藏头露尾的猛虎,又能奈我何?」 这个妖婆子笑声未停,身后虚空中忽有一柄牛耳尖刀探出。 未等她如何反应,锋锐刀尖已如热汤泼雪,噗地一声刺入她后脑下方的软窝,旋即斜向上穿颅而过,又从眉心猛地钻出。 摘心婆婆的神情倏然凝固,身躯亦是僵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一道赤金刀云气悄然浮现而出,隐隐呈现猛虎之形,只是虎躯上却没有了先前金线所成的脉络,看上去略有些虚幻。 在这头雾虎的脑袋上,赫然顶着一盏已经熄灭的银烛台。 烛台旁边站着一个差不多高矮的小和尚,浑身皆由金线勾勒而成,金灿灿的极为惹眼。 此时小和尚正横眉立目,奋力将牛耳尖刀的刀柄举过头顶。 百忙之中,他还不忘低头朝下方的齐敬之咧嘴一笑,眉眼细细、嘴角弯弯,煞是灵动可爱。 瞅见小和尚,齐敬之禁不住哈哈一笑,周身劲力骤然鼓荡,随身的烟霞羽衣立时迎风一涨,瞬间就将扑在身上的十几头活尸彻底隔开。 紧接着,他就好似金蝉脱壳一般,整个人自羽衣中腾跃而起,脚尖在一具活尸的肩头一点,如鸟振翅、旋即高飞,朝着摘心婆婆扑击而去。 就在齐敬之的一笑一飞之间,这个妖婆子又如先前心口中刀时一般,周身气息飞速流逝,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原本飘荡在半空中的棺盖失了掌控,去势未衰地打着滚儿翻向地面,砸倒了好几具已然呆立不动的活尸。 齐敬之一只手攥着牛耳尖刀的刀柄,另一只手扼住摘心婆婆的喉咙,由雾虎托举着缓缓飘落。 小和尚齐虎禅更是先一步松开刀柄,两手抱住银煞烛台,顺势跳上了自家大兄的肩膀。 待兄弟两个翩然落地,齐敬之扭头朝肩上一看,就见小和尚眉飞色舞,得意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若非只是借助赤金刀气勉强显化,恐怕早已经欢呼出声。 齐敬之忍不住会心一笑,朝小和尚道:「这一次你可是立了大功,我也已经知道如何帮你显形,眼下还是先把人家的金气还回去吧。」 方才这一出颇为复杂的声东击西,还真不是齐敬之刻意为之,而是齐虎禅自告奋勇。 昨夜为了补偿魏豹,齐敬之曾提议用摇牛皮做一副皮甲,剥皮的时候便是用的牛耳尖刀。 魏豹全程旁观 ,自然认得这柄刀,先前见摘心婆婆被一刀穿心,就知道是恩公到了。 后来那妖婆子死而复生,魏豹自知力有未逮,就猜测着大致方位暗中将雾虎派了过来。 当时齐敬之正隐于银煞血光之中,顺势就将雾虎纳入,才要登天而上再给那妖婆子一记狠的,没想到齐虎禅忽生异动,竟是自行跃出刀鞘,被雾虎吞进了口中。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雾虎衔刀飞天,齐虎禅挥刀克敌。 小和尚得了自家大兄的表扬,脸上笑容更盛。 他知道齐敬之还有要紧事,立刻痛快点头,但也没有急着归还金气,而是将银煞烛台顶在头上,挺着胸脯、撅着屁股,摇头摆尾地来回走了两圈,旋即满脸希冀地看着大兄。 齐敬之微感讶然,想了想才问道:「你想要方才那只戴烛金鸡?」 小和尚立刻狠狠点头。 他将银煞烛台搁在自家大兄的肩头,伸手指了指烛台,又指了指身上正在根根析出的金线,最后合十一礼,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小和尚想要表达的意思,齐敬之自然看懂了。 那只戴烛金鸡应当也是金灵金煞所化,若能掌握在手中,自家幼弟哪怕灵性尚且不足,却也能随时随地显形而出了,说不得还有其他好处。 待勾勒出小和尚的金线尽数流回到一旁的雾虎身上,齐敬之只觉一道微风拂过,冥冥之中似有一道灵光飘入了手中的牛耳尖刀,不由心中感叹造物之奇、缘分之妙。 他与齐虎禅的兄弟之缘且不谈,单说这一路行来,自家幼弟与赤金刀一起分食金气,彼此灵性感应,竟也渐渐结下了几分交情,尤其与那头雾虎颇为亲厚,竟连人家的金线都能借用。 「恩公,这次可将那妖婆子杀死了么?」 眼见金线雾虎恢复了原本形貌,远处的魏豹便扬声问道。 闻言,齐敬之再次将目光投注在手里的摘心婆婆身上,只见刀口之中虽然依旧不曾有血液脑浆之类流出,却有一些细碎的黑色微尘从中飘出。 见状,他立刻一拧刀柄,在这个妖婆子的脑袋里狠狠搅了搅。 这一下就好似捅了马蜂窝,不只是刀口之中,摘心婆婆全身肌肤甚至包括她的黑衣都碎成了无数黑色微尘,纷纷扬扬地向天空中飘去。 眨眼间,齐敬之眼前就出现了一只浑身光秃秃、没有眼皮的红眼小猴。 「嗯?这妖婆子竟不是人。」 心里才生出这个念头,齐敬之只觉左手掌心一紧,攥住小猴脖颈的掌指间便有璀璨清光透出。 他不由一愕,倒不是诧异于青铜小镜的姗姗来迟,而是觉得镜子一向以身具特殊灵煞的妖祟为食,这一次却和自己一样走了眼,竟也没能看透摘心婆婆的伪装。 当即,齐敬之朝魏豹的方向高声应道:「终于找对了要害,乃是一击毙命!这一次咱们可是被两把刀比下去了!」 魏豹闻言默默点头,俯身从棺盖上抱起先前的女尸,朝着一具棺木走去。 齐敬之环顾四周,只见此时园中落叶已烧了大半,地上几处烈焰火势渐弱,余烬之中兀自冒着浓烟,反倒有七八株古木遇上了裹带着火星的夜风,顷刻间就化为一根根硕大无朋的火炬。 因为天干物燥,这些火炬燃烧得极为明亮炽烈,却又几乎是旋起旋灭。 短短几息的功夫,暴起的烈焰就能将满树叶片和纤细枝条吞噬殆尽,旋即又于瞬息间熄灭,只在原地留下一株漆黑如铁、兀自向着天空张牙舞爪的焦树。 铁树浓烟、烈焰余烬之间,百来具尸首面容狰狞、或立或倒,一眼看去宛若幽冥火狱。 齐敬之没有去帮助魏 豹收殓族人,而是收起牛耳尖刀,从肩膀上取下了银煞烛台。 他走回到先前那颗古柏跟前,将脊背贴上树干,尽力把自己的灵觉舒展开来,同时也调动泼雪凑霜、雨余旌旆的松柏甲木之气,护持这株古柏免遭风火侵袭。 一番厮杀之后,白云宫后园陡然安静下来。 风中传来城中各处的声响,马蹄奔腾、箭雨破空连同诸般拼杀呐喊,明显比之先前更加响亮了。 熄灭银煞烛台之后,齐敬之已经瞧不见金柱、秋神尊像以及三道颜色颇有差异的金门,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变化。 此时他和魏豹这个饵已经钓起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可只听如今城中的动静,便知这场变乱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猛然间,齐敬之只觉心头一动,当即看向左掌掌心,见镜子里已是映照出了无毛红眼小猴的身形。 「风母尸,阴风所化、蚀人心肝,向风而活、破脑而死,性寒、味苦、无毒,浸酒可愈风疾。」 齐敬之暗自点头,能被青铜小镜瞧上眼的果然不是寻常猴子,甚至根本就不是猴子。 「浸酒可愈风疾?似乎用处不大……可这所谓的阴风倒是有点儿意思。」 齐敬之不由暗暗感叹青铜小镜的食谱之杂,便是餐霞食气的修士都要望尘莫及。 他如今见闻愈广,知道修士在餐霞这一层的选择尤为要紧,务必要与自身道途相合才好,选定之后更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越是精纯越好,绝不可能像镜子这般什么都要尝一尝。 反而是被镜子炼过的东西向来精纯无比,若是有修士选定的正是阴风,那这具风母尸对其而言就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了。 「嗯,只可惜这风母尸与我所学不甚相合,所谓万壑松风起、一怒鹤凌霄,虽说这蚀人心肝的阴风也是风,多半可以融进松风里去,乃至生出奇诡变化,更能侵蚀人心念头,却大大有违松柏甲木参天覆地、风撼笙篁的风骨,更配不上怒鹤冲天的宏阔之意。」 「如此一来,这阴风于我而言就……嗯?阴风所化、蚀人心肝?」 齐敬之猛地看向手里的银煞烛台,暗忖道:「似乎青铜小镜给这具银煞尸的最终评定是三个字……通幽冥!」 「先前血焰烧不着摘心婆婆,是因为有那些古怪黑尘遮掩。」 「如今风母尸复归本来面貌,若是这蚀人心肝的阴风与啃噬人心贪欲、怨毒可通幽冥的银煞血焰碰上,不知道彼此会有何等变化?能否像灵魄尸、虬褫尸和黑煞尸那般融汇为一,更添玄妙?」 「左右这风母尸于我并无大用,不妨……」 这个念头才从齐敬之心里冒出,便再也不可遏制,也实在是如今九真郡城里的情势愈发混乱危急,能多增添一分力量也是好的,而在某些情形下,银煞血焰的威力更在煎人寿和牛耳尖刀之上。 他当即将风母尸从左手掌心取出,旋即再次点燃了银煞血焰。 经过镜子的炼制,原本就只有三尺长的风母尸愈发缩水,如今不过是与齐敬之的巴掌一般大小,看上去竟是凶性全无,反倒莫名显出几分憨态。 这只无毛小猴被血焰光芒一照,两只红眼睛里登时冒出寸许长的红光,身上更有丝丝黑气钻出,宛若一瞬间长出了遍体黑毛。 与此同时,银煞烛台上闭眼微笑的银色小女娃倏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幽邃的黑窟窿,内里透出无穷怨毒。 在这一刻,无毛红眼小猴与托举血烛、两眼如窟的小女娃竟是那般相似。 两相对比之下,齐敬之赫然发现,小猴的红眼其实正是血煞凝聚所成,甚至可能是因为摘心婆婆经年杀戮、道行也高出婉儿许多的缘故,红眼比血烛还要凝练精 纯许多,而且气息丝毫不漏,以至于齐敬之先前竟没能一眼认出。 此外,小猴身上的丝丝黑气同样气息浅淡,然而此刻仔细对照分辨,分明与小女娃眼窟中透出的怨毒之意有些相似,更让齐敬之联想起曾经留存于灵魄面具之中的怨毒阴风。 至于风母尸的阴风和银煞尸的银臭,哪一种更能牵动人心,这就不得而知。 眼见此情此景,齐敬之心里便有些犹豫,原本他想的是以银煞烛台为主,来一个风助火势,此刻却发觉摘心婆婆毕竟是经年老妖,哪怕如今已经死了,可单论尸身的纯粹程度,却是极有可能反客为主。 正在这时,本该同样无知无觉的银色小女娃忽地动了。 她竟然挪动举在头顶的托盘,伸向了无毛红眼小猴的脑袋,似乎是想将血烛戴在对方的头顶。qδ 「这是……」 齐敬之蓦地想起,当初婉儿的本体在被镜子炼化之前,外表似乎就是一个青铜猴子的烛台。 那个烛台存在于婉儿的回忆当中,每当怕黑时,她的父亲便会将之点燃,放在小女娃的床头! 第177章 烧破黄泉 齐敬之忽有所悟。 虽说迄今为止,在青铜小镜炼化过的物件之中,只有灵魄尸因为天赋异禀,得到过「如生人面、蕴前世念」这样明确的评语,虬褫尸的「念存魄尸」亦是源自灵魄面具,但并不意味着剩下的几样东西里就没有藏着妖祟执念,尤其是「银伥遗臭、外合血冤」的银煞尸。 婉儿先为银伥、再成银煞,在暗无天日的银窖中度过漫长岁月,心中积蓄的痛苦和怨毒有多么深重,记忆中父亲为她点燃的那一盏明亮烛火就有多么幸福温暖,以至于连自己的本体也幻化成了青铜猴子烛台的模样。 这是她此生执念所系,堪称根深蒂固,哪怕被镜子返本还源,却也无法真正消除,依旧深藏于银煞烛台之中。 单论这一条,反倒是修为明显高出婉儿许多的摘心婆婆远远不及,死后就现了无毛红眼小猴之形,被镜子炼了一遍,也只是身形略有变化而已。 眼见于此,齐敬之也就没有阻止银色小女娃的举动,而是主动将两者凑向一处,让她将托盘血烛顺利戴到了红眼小猴的头上。 只可惜这具风母尸虽然对血光有所反应,但终究是个死物,即便有些许执念残留,也和婉儿没有半点关系,自然不会接过托盘血烛、为小女娃驱散黑暗。 银色小女娃等了片刻,却始终不能如愿,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连同血烛的光芒都随之冷了几分。 下一刻,她猛地收回托盘,重新高举在自己头顶。 与此同时,银煞血焰骤然大盛,凄艳刺目、愈发浓重的血色焰光飞快向外铺展,犹如一顶撑开的伞盖,将红眼小猴罩了进去。 齐敬之见状,饶是知晓自己手持烛台,并不会被这看上去愈发诡异的血光烧到,也忍不住松开了手掌。 接着只见这顶血焰伞盖一放即收,裹带着红眼小猴缩回灯芯,恢复成了先前的一灯如豆,竟是直接将其生吞了。 然而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个呼吸,银煞血焰就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先是火苗蹿起来老高、血焰伞盖复现,旋即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拽回灯芯。 如此一张一缩反复拉锯了数次,血焰伞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轰然爆裂开来。 一时间,焰光四散、血色漫空。 这景象齐敬之似曾相识,只不过炸裂成无数火星的不再是戴烛金鸡的灯花火球,而换成了血焰伞盖。 与此同时,一团诡异黑风现出身形,在空中呼啸翻涌不休,内里还有两颗血色眼珠上下浮沉、时隐时现。 「这便是妖婆子口中贯通阴阳的大黑阴风么……」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忽觉手里的银煞烛台又是一震,紧接着托盘上的整根血烛竟是砰然炸裂。 粘稠厚重的血浪朝天一涌,霎时间就分化成两条巨大的血色臂膀,将那团黑风圈在当中,更用两只血手各自攥住了一颗血睛。 这一回,银煞尸似乎是拿住了风母尸的要害,整团黑风登时变得滞涩起来,不再肆意翻涌,而是紧紧附着在了两条血手臂上,被其轻易就从半空中扯落。 接下来,无论是血手臂还是血睛黑风,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纠缠成一团。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二者尽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只小猴蹲坐在银煞烛台的托盘上。 这只小猴通体黑漆漆的,脚底板和屁股都熔铸在托盘里,正使劲儿仰着脑袋望向天空。 它代替了原本的血烛,两个空洞的眼眶里各自冒出一团血焰,又在上方汇聚成了一股,比之先前的一灯如豆要明亮不少,照在身上也愈发阴寒。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啧啧称奇,旋即看向托盘下头的银色小女娃,却见 她已经闭上了双眼,脸上又有笑颜展露。 「虽然没能重现青铜猴子烛台的模样,好歹也多了一只小猴陪伴。」 齐敬之暗自感叹一声,又记起先前风助火势的设想,心头便是一动。 他当即将这个由银煞、风母二尸融汇而成的崭新烛台举高了些,尝试着朝浑身漆黑、眼中冒火的小猴子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轰的一下,小猴子浑身上下瞬间被焰光覆盖,更有一道猛恶非常的血色烈焰朝着天空汹涌扑出,一直蔓延出两丈有余。 齐敬之尚没来得及惊讶,耳中忽地传来一连串瓦片碎裂的声响。 只见那被血色烈焰所及、介于阴阳之间的虚空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烧穿了,竟是露出了一个大洞。 大洞的边缘泛着夺目的金光,内里则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水域,水色昏黄、浊流涌起,隐约间还有种种生灵的身影在其中载沉载浮。 齐敬之只是看了一眼,便有水浪翻涌、鸟兽嘶鸣、男女哭喊,连同更多根本无法分辨的声响径直传入他的心底,嘈杂喧闹、鼎沸轰鸣。 「不好!」 当初在曹江上遭遇迷神之劫的殷鉴未远,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迅速闭目低头,再不敢直视那洞里的景象。. 几乎在同时,他心中的怒鹤发出一声长鸣,霜白为底、晕染殷红的羽翼一下子舒展开来,翅尖泛起斑斓五彩,其中又以青意最盛。 高亢激越的鹤唳声中,这一对鹤翅倏然作舞,鼓荡起松风如啸,让齐敬之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他身披烟霞羽衣,全力催运起《虬褫乘云秘法》,下意识五指拨弄、隔空连弹,抽丝剥茧一般将涌进心底的种种异响不断抽离。 片刻之后,兀自低着头的少年睁开眼睛一瞧,就见烟霞羽衣蒙上了一层极浅淡的昏黄光晕,瞧上去波光粼粼的,就好似水面上缓缓荡开的涟漪。 齐敬之才看了几眼,脑中便略显昏沉,生出了几分眩晕烦恶之感。 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动念将烟霞羽衣收起,忍住不去看头顶的诡异大洞,略微抬眼一扫,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瞳孔一缩。 透过更添玄妙的血光看去,满园魏氏族人的尸身上各有一道身影浮现。 这些身影与原主生前别无二致,才出现时还略显虚幻,眼中浑浑噩噩,没有半分神采,但眨眼间就凝实如同活人,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以痛苦与恐惧居多。 见状,齐敬之立刻就回想起了于松龄县阴司见过的沈如海,知道在银煞、风母合二为一之后,其上的阴风血焰已是今非昔比,带着自己愈发靠近幽冥,已经能够直接瞧见死灵。 这些死灵才一恢复神智,尚来不及看清自身境况,身躯就缓缓飘起,百川汇海一般朝着半空中的某一处聚集而去。 一时间,哭嚎哀叫四起,满园尽是喊冤之声。 「那洞里的昏黄之水,多半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了。」 「方才摘心婆婆还说九真郡城的黄泉和阴司皆被大能遮蔽,以致于死灵无所归依,不想转眼间就被威能大增的阴风血焰烧开了一处缝隙。」 齐敬之了然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那一道道魏氏死灵身不由己地飞向头顶的大洞,心头却是一片惨然。 他有心冲到魏豹身边,让这根魏氏独苗与自己的族人见上最后一面,却也知道那洞中的黄泉景象太过诡异恐怖,绝非魏豹可以承受,也只好将这个念头强行压下。 念头一生一灭之间,魏氏死灵已经没了一小半,剩下的也都猬集在半空中的破洞外,拥挤成了一团。 哭喊吵闹声中,亦有少数死灵或是低声安慰亲族,或是大声呵斥后辈,又或是执手 泪眼、相约来世,也不乏有死灵瞧见了魏豹,以各种称呼大声呼唤,却注定得不到任何回音。 就在这时,后园门口方向忽有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旋即便有十几人提着刀剑棍棒,乱哄哄地闯入园中,不由分说就四散开来,像是在寻觅着什么,领头的一人则迎向了正在搬尸体的魏豹。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人里既有身着华贵霜白神袍的白云宫神官,也有一身短打的普通杂役,此时竟是不分尊卑地混杂在了一处,而且无论看上去是什么身份,瞧见了园中遍地死状可怖的尸首,竟没一个露出惊讶畏惧之色的,反而眼神颇为随意轻佻。 他仔细环顾一圈,并没看见安丰侯的庶弟丁承礼,却发现这十几人当中虽然没人显露出修士气息,却个个孔武有力、筋骨强健,明显有武艺傍身,尤其里头有几人头顶的发髻歪歪斜斜,就好似帽子没有戴正,露出了底下光秃秃的头皮。 待再三确认自己并没看错,齐敬之不由得眉峰微蹙,立刻将银煞风母烛台换至左手,悄无声息地朝着魏豹靠拢过去。 另一头独自走向魏豹的是一位衣着极为华丽的中年神官,气质神采皆是不俗,举手投足之间颇显出几分仙风道气。 魏豹此时早已放下手中的族人尸身,紧紧握住了赤金刀,脸上半是疑惑半是警惕,远远地朝中年神官问道:「监院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闻言,白云宫监院脚步一缓,却是一边继续朝着魏豹靠近,一边口中答道:「好教施主得知,方才城中四处忽然乱起,本座聚集起宫中众人严守门户,正好巡查到此!」 他顿了顿,目光向四周一扫,似乎是才瞧见遍地的尸身一般,将眉毛一扬,讶然道:「敢问施主,这后园里出了什么事,竟使得这么多魏氏族人曝尸于地。」 瞧见对方这等反常做派,魏豹脸上警惕之色愈浓:「既然是巡查白云宫,刚才这后园里动静极大,又起了好几处火头浓烟,监院来得可是有些迟了!」 「哦?」 白云宫监院似乎并不在意魏豹的提防乃至敌意,反而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笑吟吟地道:「说到动静,方才白云宫中忽然被打破了两片金瓦,那碎裂之声可是将本座唬得心惊肉跳,不知魏施主可听见了吗?」 他不等魏豹回答,又立刻接了一句:「宫里的金瓦实在非同小可,绝不能再有丝毫损毁!」 眼见这个监院顾左右而言他,而且言语中颇多古怪,魏豹提着刀缓缓退向先前齐敬之倚靠的古柏,口中一字一句,俱是冷硬如铁:「既然是要保住白云宫的金瓦,监院就该守着前头的殿宇才是,怎么巡查到后园来了?」 白云宫监院的脚步则是骤然加快,脸上的笑意也转作阴沉:「本座细查方位,那两片金瓦覆盖之地便是此处,不知魏施主可曾瞧见那碎瓦之贼?」 与此同时,四周分散开的众人也颇为默契地上前,隐成合围之势。 「尔等若是再敢近身,休怪魏某刀下无情!」 魏豹话音未落,赤金刀中便有大片云气蔓延而出,其中隐现蛇虎之形,将他牢牢护在当中。 见状,白云宫监院脚步不停,脸上俱是狠厉贪婪之色:「我早就跟宗主建言多次,这魏家的赤金刀是个隐患,该当早早除去!宗主却严令不许我等插手,只一味偏心那个摘心婆子!如今可倒好,那婆子不知去向,反倒连累咱们苦心布置的金瓦被打破了两片,不得不亲自动手!」 说话的功夫,白云宫众人合围之势已成,各自举刀握枪,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魏豹的身形忽然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随即冥冥之中似有一道阴风刮过,十几人当中立即就 有四五个站得近的,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 「怎的突然这般冷?」 其中一人才疑惑开口,忽地神情一滞,口中猛地发出了凄厉哀嚎。 他周围的几个同伴亦是不肯落后,齐声痛呼不止,身躯更是肉眼可见地变得干瘪、焦枯。 紧接着,这几人身上似有凄艳血光一闪而逝,正宛如蜡烛般融化的可怖残躯便像先前魏豹那样倏然不见了,原地竟是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剩下的人早已看得呆了,只是没等他们反应,森寒阴风已经同样拂过身躯、沁入骨髓、吹进心底,又从他们的内心深处、骨头缝隙乃至周身毛孔之中喷涌了出来。 第178章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 后园之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眨眼间便又多了七八具飞快融化的焦尸,唯独白云宫监院在内的寥寥三人安然无恙。 倒也不是说全无异状,这三人被阴风血焰一扑,身上皆有星星点点的黑色微尘飘出,散入空中消失不见,一如摘心婆婆死后那般。 白云宫监院低头一瞧,脸上显出惊怒之色:「怪不得一时懒得搭理那婆子,她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原来竟碰上了这等狠茬子!」 他的目光在另外一名神官和仅剩的一名仆役脸上扫过,各自对了对眼神,脸上俱是露出狠厉之色,心知若是任由魏豹躲在暗处偷袭,己方三人的下场着实堪忧。 「一起上!」 随着白云宫监院的一声暴喝,神官和仆役不约而同张口怒啸,各自仗剑举刀,朝先前魏豹消失的方位扑去。 唯独监院自己却是身形暴退,朝着后园门口飞掠而去,只看其身法之迅捷,便知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不通修行。 原本该联手扑击的三人突然少了一个,合围之势登时告破。 神官和仆役理所当然地扑了个空,才一站定,又觉一道愈发森寒猛烈的阴风透体而过,身上立刻腾起大片的黑色微尘。 「不许抬头!」血光之中,齐敬之一按魏豹的脑袋,压低声音说道。 紧接着,他左手举着银煞风母烛台,对准凑在一处的神官和仆役又是一口气喷出。 这一次,两个被白云观监院摆了一道的家伙再也抵挡不住,周身瞬间燃起熊熊血焰。 齐敬之看得清楚,失去了黑色微尘的遮护,神官和仆役俱是形象大变,论起容貌倒也寻常,只是皆留着锃亮的光头,身上则都穿着黑色的僧衣。 对这副模样,齐敬之和魏豹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明显与那个信奉大黑明神、被刀鬼反噬而死的黑衣妖僧分属同门。 「百劫千转、利刃凶光,大黑明神、卫护我身!」 只见两个黑衣妖僧同时怒喝一声,手中兵刃连同身躯上尽皆腾起一层玄金焰光,甫一出现,就堪堪抵挡住了阴风血焰。 二者立刻发生了激烈交锋,互相攻伐吞噬,不但将两个妖僧的黑色僧衣焚毁大半,更在他们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焦黑。 眼见玄金焰光确实有用,两个妖僧强忍疼痛,却是更加卖力地吟诵起来,愈发洪亮的声音在夜空中远远传荡开去:「口发雷音、身缠劫火,啖食秽恶、摧伏邪浊!南无北方殊胜、金刚夜叉明王!」 玄金焰光陡然而盛,竟是一举盖过了二人身上的阴风血焰,渐渐将这股仿佛自心底里烧起来的歹毒血焰压回了体内。 「哈哈哈,我还道这无形之火如何了得,原来不过是秽心鬼火之流!」 「是极是极,这魏氏小儿胆敢在佛爷们面前弄鬼,真是不知死字该怎么写!若依着我,就该将他封进棺中,活生生炼成刀鬼!」 两个妖僧一边大声喝骂,一边挥舞手中兵刃,朝着阴风吹来的方向奋力劈砍。 可惜这两人明显力不从心,不但胳膊劲力绵软,双腿也是不住地打晃,别说向前扑击,便是想站稳身形也颇为勉强。 只瞧这等色厉内荏的模样,便知要抵御阴风血焰,远没有他们嘴上说得那么轻松。 耳闻目见之下,齐敬之却是颇感讶异,先前只道这些来历神秘、行事鬼祟的妖僧绝不是什么好路数,却没想到他们的玄金焰光之中似乎当真蕴藏有食恶伏邪之力,正好是阴风血焰的对头克星。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此刻后园中的情景,只怕反而要将齐敬之和魏豹视为杀僧灭佛的邪魔一流了。 「好一个口发雷音、身缠劫火,尔等虽然修持正法,却是心存恶念、多行 不义,合该遭此心头火起、魔焰焚身的大劫!」 齐敬之冷冷盯着这两个在玄金焰光中挥舞刀剑、妄图死里求生的妖僧,毫不犹豫地鼓起腮帮子,朝银煞风母烛台奋力一吹。 霎时间,阴风若山间猿啼鬼哭,血焰似海中涛升浪涌,瞬间就将两个妖僧淹没。 这两人连惨叫都发不出,顷刻间就化作了地上两团劫灰。 见状,齐敬之不由摇头。 这些黑衣妖僧或驾驭刀鬼杀人,或藏身白云宫中,以所谓的金瓦遮蔽黄泉阴司,还与摘心婆婆相熟,绝对跟这场九真变乱脱不了干系,刚才又是动手行凶在先,委实死得不冤。 下一刻,齐敬之倏然转身,看向后园门口方向,就见一个穿着霜白神袍的身影跌飞了进来,落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滚,赫然是方才逃跑的白云宫监院。 此人看上去气息奄奄,勉力挣扎了几次,竟是没能从地上爬起。 紧随其后进入园中的是个同样穿着神袍的老者,正是白云宫经主丁承礼。 他的视线毫无阻隔地看向齐敬之,开口赞叹道:「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冤业随身、终须还账!齐缉事这一手心魔怨火耍得当真是好!」 齐敬之也在看着这位安丰侯庶弟,心中不免疑窦丛生。 这九真郡的白云宫漏得跟个筛子一样,暗中早被黑衣妖僧们把持,哪怕丁承礼身为经主,从来不理俗务,也不该毫无察觉,更别提此刻城中各处连同白云宫后园都是沸反盈天,此人却是姗姗来迟,实在大违常理。 齐敬之心里转着种种念头,面上却不曾显露分毫,指着地上的白云宫监院问道:「丁经主,安丰侯说你身无修为,可我瞧着却着实不像。只是不知丁经主是鱼饵、鱼钩还是钓鱼之人?」 丁承礼对后园里的景象视若无睹,听见少年的问话,同样是恍若未闻。 他盯着齐敬之静静看了半晌,忽地嘴角一勾,微笑言道:「佛高一尺、魔高一丈,正觉山前、无风起浪。你我既已身在局中,不到最后一刻尘埃落定,是非胜败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丁承礼顿了顿,也朝地上的白云宫监院一指:「如今一局未完,此人竟妄想着全须全尾地先行离场,这便是连做鱼饵的资格也不要了,岂非愚不可及?」 「嗐!兄长找来齐缉事这般出色的鱼饵,这些蠢物却如此不济事,说不得老朽也只好提前下场了。」 说罢,丁承礼忽地抬手一招,立刻不知从何处飞来许多亮闪闪的金块,悬停在了这位白云宫经主的面前。 接着就见他手指虚点,隔空拨弄几下,便将这些金块重新拼凑成了两片金瓦。 看着这两片难掩裂痕的金色碎瓦,丁承礼先是摇头叹息一声,又朝齐敬之和魏豹笑道:「让两位见笑了,虽说少了这两片瓦,对大局并无丝毫影响,但老朽自小就有个毛病,便是见不得美中不足,譬如白璧微瑕,对旁人来说依旧价值连城,可在老朽眼里却是与粪土无异了。」 他顿了顿,抬头高声喝道:「金精何在?」 随着这一声呼唤,先前消失不见的戴烛金鸡便出现在了院墙上,旋即扑闪着翅膀飞到了丁承礼的肩头。 他伸手抓住鸡脖子,将戴烛金鸡拽到面前,极为随意地将金蜡烛一斜,任由金色的蜡油一滴滴落在两片金瓦上,流淌进金瓦的裂缝之中。. 不多时,两片金瓦竟是愈合如初、光洁似新,再瞧不出丁点儿裂痕。 丁承礼满意点头,信手将戴烛金鸡往身后一丢,同时朝齐敬之猛地一甩袍袖,立时便有一只由玄金焰光凝成的巨大虎爪飞出。 一时间,后园中光芒耀目、爪风呼啸,声势极为猛恶。 齐敬之瞳孔一缩,立刻拉着身旁的魏豹往旁边一闪,暂避锋芒的同时催动鸣鹤法,将胸中恶气尽数吐出,狠狠喷在银煞风母烛台上,登时就将小猴子吹化了大半个身子。 下一刻,鬼哭猿啼之声大作,排山倒海一般的阴风血浪让过玄金虎爪,径直朝丁承礼砸了过去。 见状,这位白云宫经主却是一声朗笑,周身登时腾起玄金色的火焰,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只剩下一道模糊的人影,更有滚滚热浪传荡四方。 仅靠着这些热浪,他便将阴风血浪排开丈余、不得近身,整个人更如同一颗礁石,将血浪一分为二。 比起先前死命放出玄金焰光的两个黑衣妖僧,此刻的丁承礼才是真正的身缠劫火,那浓烈奇特的火焰明显极为炽热,将他四周的虚空都烧得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丁承礼先前探出的那一爪并没有转向追击,而是越过了齐敬之二人方才所站之地,一把捞起了两个妖僧所化的劫灰。 「齐缉事稍安勿躁,老朽对你并无恶意。」 丁承礼笑着说了一句,接着竟是主动收敛身上的玄金劫火,只留下薄薄一层,显露出身形的同时更任由周遭的阴风血浪倒卷而回。 待银煞风母烛台上的小猴子恢复如初,这位白云宫经主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齐缉事,你这灯盏上的怨毒之火虽可直指人心,但依旧只是凡火,与老朽这道劫火相比实在天差地远!」 「丁某遨游无极数十载,登山渡海、历尽艰险,这才拾取到足够的薪柴,得以点燃这凝聚一生修行的道火!若是让你一个小娃子拿着一盏稀奇古怪的烛台就给比下去了,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心头一沉,才想拔刀的右手倏地停下,再次拉着魏豹缓缓后退。 其实早从摘心婆婆现身、化魏氏族人为活尸开始,这白云宫后园之中的种种变故就大大超出了魏豹的预想,更与他所熟悉的刀刀见血的搏命厮杀大相径庭,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此时也就继续任由恩公拽着走。 这根魏氏独苗闷不吭声,眼睛死死盯着丁承礼,耳朵却依旧努力寻觅着头顶方向的声响,同时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抬头看一看的欲望,只因恩公说了,若是抬头看,九真魏氏就要真正灭族了。 魏豹所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和恩公已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是生是死全在眼前这位白云宫经主的一念之间。 「这下麻烦大了,我和魏豹这两条小虾钓上来的可不是寻常游鱼,分明是一头四爪俱全的鲨虎,连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齐敬之心里念头急转,却对能否全身而退殊无把握。 所谓道火,他曾听沐瑛仙提起过,知晓那是第四境的大修士才有的神通,也是炼制灵器乃至先天本命器必不可少的手段。 先前在常乐县衙和安丰侯府之中,齐敬之曾仔细感应过安丰侯丁承渊的气息和灵压,觉得跟抟象殿主庆元子差相仿佛,也就是立身在第三境道种三转的层次,与第三境大成又生出双臂的邓符卿相比还有些差距。 只不过他并没真正见过安丰侯动手,这种粗略的比较委实不大可靠,只能勉强做个参考,但从军侯爵位推断,安丰侯丁承渊应当依旧停留在第三境道种这一层,已是被他口中并无修为的庶弟丁承礼给抛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从齐敬之的心底里冒出:「这么看来,所谓的入野遨游、登山渡海似乎要等到第四境,沐瑛仙要我迈入此境之后再找人打听缥玉山,还说山高路远、艰险难行,难不成缥玉山就位于无极之野当中?」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右手五指在身后无声弹动,暗暗拨动天地五色五音。 这一次,他并没如炼制 烟霞羽衣时那般兼收并蓄,而是借助先前修补牛耳尖刀的经验,专一挑选和调动四下里弥漫的金气。 这一趟白云宫之行,齐敬之先是在路上见到了金柱、秋神尊像连同三道金门,又瞧见了戴烛金鸡和金瓦碎片的神出鬼没、召之即现,便猜测此时这白云宫乃至整座九真郡城已是金气独尊,其中蕴藏颇多玄妙,甚至丁承礼的玄金劫火能有那般威势,应也少不了金气助燃。 如果银煞阴风血焰挡不住玄金劫火,他和魏豹若还想挣出一条活路,不敢说能如戴烛金鸡一般融入金气之中,从而倏然远遁,至少也要以金气加固烟霞羽衣,来一个以彼之盾、防彼之矛。 悄无声息之间,齐敬之的五指已是勾住了几根极为粗壮的金气丝线。 不知怎的,他心里竟陡然闪过了安丰侯的那件黑袍,上头以金线织就的似乎是北斗七星和长串铜钱? 丁承礼并没有理会齐敬之二人的小动作,只是在收回两个黑衣妖僧的劫灰之后,随手往两片金瓦上一洒,口中喝道:「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 「今赐尔等片瓦遮头,为一瓦之鬼、半亩之神,于此火宅苦海略作盘桓,故兹尔敕、尔其钦哉!」 第179章 数典忘祖 丁承礼话音方落,掌中便有一道劫火涌起,须臾之间就将那两团劫灰各自烙印在金瓦之上,皆作玄金之色、再现僧人之形。 两片金瓦当空一震,立时便有淡淡云气滋生,两个身形模糊的妖僧缓缓浮现,朝丁承礼合十一礼、状极恭敬。 齐敬之和魏豹对视一眼,心里皆有相同的念头冒出:「这两个由云气聚合而成的妖僧固然形体飘忽,更没有金线勾勒轮廓,但与赤金刀上的云蛇雾虎何其相似,说不得那一蛇一虎也是如此烙印上去的!」 「赤金刀这等能匹敌第二境修士、兴旺一个家族的奇宝,对于真正的大神通者而言,竟不过是随手就能炼制的瓦片罢了!」 这下子,便是魏豹也情知不妙,意识到眼前这位白云宫经主乃是自己和恩公合力都无力抵御的大敌。 闪念之间,他眼神倏地一凝,头一次违逆了齐敬之的意思,不退反进地挡在了少年的身前,嘴唇翕动着低语道:「恩公快走!」 说罢,这根魏氏独苗作势便要朝丁承礼扑过去,只是一只脚方才迈出,就觉后腰一紧,整个人已被向后扯得离地而起。 魏豹脸上才露出错愕神情,就听身旁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道:「旁人挡在我身前也就罢了,唯独你不行!」 说出这一句,齐敬之复又压低声音道:「还不到拼命的时候,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的顶着!」 说话间,几根金气丝线借助着魏豹身躯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齐敬之指尖钻出,在他右手掌心的烟霞底色上盘成一团,编织出外圆内方的铜钱形状。 这枚铜钱金光灿灿,钱面上的留白处更有四字铭文缓缓勾勒而出:「辟兵莫当。」 齐敬之一翻手掌,手背处亦有一枚金线铜钱正在飞快成形,铭文亦是四个字:「除凶去殃。」 若将这两枚绣在烟霞羽衣上的金线铜钱合在一处,便是当初左将军送给钱小壬的五铢辟兵钱了,号称最能辟凶致吉。 虽说这两枚各有一面的五铢辟兵钱不过是仓促织就,无论形神皆不足备,内里更不曾蕴藏军威煞气,只是好歹也是金气所成,又被齐敬之融入了自身「怒鹤凌霄、至诚不欺」的刀意,故而才一成形,便有淡淡的锋锐之意透出。 眼见似乎有些成效,齐敬之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思索着是继续尝试从钱小壬那里看来的其余铜钱样式,也弄个钱串子出来,还是试一试丁承渊的北斗七星。 现在想来,那位仿佛智珠在握、只等愿者上钩的安丰侯身处这方金气充盈之地,袍子上独独以金线绣了这两种图案,绝不可能是随意而为。 魏豹与两枚金线铜钱近在咫尺,奈何不通修行之法,并没有感知到身后的奇异变化,只是听齐敬之话里有话,似乎会有强援来到,也就不再轻举妄动。 稍远处,丁承礼自始至终对两人的举动恍若未见,仍在自顾自地端详两片妖僧金瓦,脸上渐有笑意浮现。 他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是一挥袍袖,口中呼喝一声:「去!」 两片金瓦立刻腾飞而起,当空迎风一震,迅速铺展开来。 一时间只见煌煌金光蔽空、巍巍瓦影遮地,将那个通往黄泉的大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再一转眼,大洞倏然不见、穹庐弥合如初,两片金瓦连同妖僧虚影亦是消失无踪,再无半点痕迹。 做完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丁承礼朝齐敬之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地说道:「所谓不知者不怪,齐缉事一不留神烧坏了一二瓦片,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如今瓦鬼亩神已经归位,老朽的屋舍较之先前更加坚固,若是再出现什么伤损,齐缉事可就得不着这样的好脸色了!」 丁承礼顿了顿, 忽地仰头望天,笑声尽显苍老:「兄长旁观良久,不知小弟这一手瓦工技艺可还能入眼?」 「呵!果然是好手艺!」话音落下,苍穹之上立刻有人应声。 安丰侯丁承渊显现出身形,衣袂当风舞动,满身金绣生辉。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庶弟,神情冷峻、目光凌厉:「为兄怎么从未听闻,这白云宫的经堂里还教授百工贱业?」 魏豹见状,神情登时一松,知道这位安丰侯应就是恩公口中可以顶天的高个子了。 齐敬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方才拨弄抽取天地间的金气时,他就隐隐感知到那些散逸无主的金气正隐隐流向两个方位。 一处是白云宫经主丁承礼立身所在,涌入玄金劫火之中做了薪柴,另一处则位于苍穹之中,而且明显凌驾于金瓦和黄泉大洞之上。 待得丁承渊现身,这后一股金气的流向就愈发明确,赫然便是他黑袍之上的那些金绣。 不过就是这位安丰侯说两句话的功夫,那件原本是黑底金绣的华丽袍服,看上去倒更像是金底黑纹了。 「兄长此言差矣!岂不闻国有六职,而百工居其一乎?」 白云宫经主丁承礼仰头看着自家兄长安丰侯,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 「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 「百工位居六职,关乎生民日用,岂能以贱业称之?」 闻听此言,安丰侯丁承渊立刻哼了一声,摇头道:「既然有六职之别,便已是分出了尊卑贵贱!」 「说起这个,当年父亲为你命名承礼,便是要你明礼法、守尊卑、知进退,可绝不是让你结交匪类、阴蓄死士、聚众作乱的!」 「这白云宫的经堂之主,更须洞明经典、法律、科仪、规范、忌讳、礼法,非高明精洁恭虔之士不可任!」 说到这里,安丰侯略作沉吟,方才继续说道:「你既然想当泥瓦匠,就自己脱去神袍,搬回侯府的匠役房吧!」 他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全没将丁承礼这个第四境的大修士放在眼里。 丁承礼闻言,脸上微露讶异之色,当即微微躬身,垂首低眉说道:「没想到事已至此,兄长竟还愿意给小弟留出一条生路,承礼铭感于心!」 他顿了顿,复又挺直了脊背,再次看向立身苍穹的安丰侯,正色道:「只不过兄长方才所言,小弟实在不敢苟同!论及这个礼字,于我圣姜门庭而言,莫过于恭奉圣道!」 「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便是王公、士大夫,亦需百工为之营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庙,造宫室车服器械,此冬官司空之业也!」 丁承礼顿了顿,神情愈发郑重,语声转作铿锵:「兄长视百工为贱业,这才是不敬圣道、数典忘祖、悖逆无礼!」 「冬官司空?」 反被庶弟斥为「无礼」的安丰侯并没有发怒,只是摇头嗤笑一声:「丁承礼,我姜姓丁氏的始祖丁公,于上古之时掌戈士二千、虎贲一百,靖难堪乱、无有不平,官号曰虎贲氏!」 「咱家这一脉自入大齐,执戈世镇东海,亦是累世封君,至不济也是掌军之侯!」 「你虽未袭爵掌兵,担任的亦是司秋之神的座下神官,自当礼敬金刑之道,却在这里张口百工、闭口冬官,为泥瓦贱业张目,还有脸指责本侯数典 忘祖?」 听了这话,白云宫经主丁承礼蓦地哈哈大笑,同时霜白神袍上有无数黑色微尘腾起,却并不消失隐匿,而是朝着他的掌心集聚而去。 「若是说起祖宗,兄长素来博学,当知「丁」这个字,于上古之时的甲骨书中皆刻做铜锭之形,这是因为先祖圣贤凡造一物,必以金木为丁附著之!」 「咱们这个「丁」本就是造物之具,不想着做冬官、百工,为天下人造物谋福,却一心想着持戈杀戮,何其谬也!」 说话间,丁承礼身上的黑色微尘已经尽数悬于掌心,聚成了一团。 他的容颜无所改易,依旧苍老不堪,亦不曾显露光头,甚至原本穿着的那件霜白神袍也没有变化样式,唯独颜色转作了纯黑。 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白云宫监院忽地闷哼了一声,身上亦开始有纷纷扬扬的黑色微尘飘出。 这些使他免遭血焰焚身之厄的奇物同样如飞鸟投林,朝着丁承礼的掌心飞去。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道骨仙风的白云宫监院就化为了一个黑衣和尚,除了脑袋锃亮,仍是那副不俗样貌,甚至更年轻了一些,奈何气息奄奄,脸上再无之前的飞扬神采,反而显出几分病态的俊美。 「哦,小弟险些忘了,兄长并不喜欢持戈杀人,只爱提竿垂钓!」 丁承礼却是看也不看地上的黑衣病和尚,目光始终不离悬空而立的安丰侯,笑容之中隐隐透出几分讥讽。 「当年兄长放着丁氏嫡传的《虎钤经》不肯学,偏说自己仰慕武成圣王,非得修习《垂钓章》不可。父亲被你缠得没法,只得亲往国都,向国主求来了镇魔院秘藏孤本。」 「兄长喜不自胜,忍不住在小弟面前说漏了嘴,说自己执意要学《垂钓章》,一来是喜欢钓鱼,二来是觉得「丁」这个字一横一竖钩,分明就是一副钓竿,还说自己将来钓鱼的本事未必就比那位传说中的祖宗差了……」 说到这里,丁承礼的笑容愈发放肆起来,朝远方的安丰侯府金柱遥遥一指:「丁字的古体且不论,如今确实是写作一横一竖钩。」 「然则兄长偏要以直钩钓鱼,这就是连最后那一钩都不要,无论古体、今体,生生将这个字的形与意都丢了个干净。要说数典忘祖,小弟自愧弗如!」 一语说罢,忽有一道道黑色烟尘自丁承礼四周虚空之中涌出,围着他的身躯盘旋飞舞,又不断汇入他的掌心之中。 「丁承礼,你布置在城中各处的金瓦,便是靠着这种东西遮掩气息的吧?哦,还有你手底下的那些妖僧死士,一旦没了此物,只会死得更快!」 立身苍穹的安丰侯环顾城中,耳听得各处杀声又起,脸上神情不见丝毫变化,而且依旧没有出手阻止丁承礼的意思,任由自己的庶弟不断聚集起那些古怪的黑色微尘。 此刻丁承礼已被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烟尘包裹,闻言却是朗声笑道:「他们既做了死士,自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今夜之事若成,人人都少不得一个金瓦鬼神之位!」 他说了这一句,忽就话锋一转:「说起小弟的那些金瓦,兄长可知这世上的屋舍多由木构,木中又多蓄松柏甲木之气?若是木气散泄,则房瓦的缝隙中多半会长出松树来。当年父亲整修辟寒阁,就专门请来了一位号称「瓦毕不生瓦松」的大匠。」 「小弟听说之后心生好奇,请求兄长带我去看。可惜兄长忙着在雨后的湿泥里捉蚯蚓,怎么也不肯答应。」 「我便只好独自爬上阁顶偷瞧,果见那位大匠布瓦如齿、间不容发,委实漂亮得紧,竟是怎么瞧都瞧不够!其后数十年间,辟寒阁顶上也确实不曾有瓦松生出。」 「也是自那一天起,小弟便渐渐悟出,那些看似不起 眼的瓦片之间,亦有大道存焉!」 闻听此言,安丰侯丁承渊脸上不由得露出追思之色:「你邀为兄看瓦匠做活的事情,此刻实在是记不得了。可要说起捉蚯蚓,当初为兄正是在一片雨后的泥地里捉蚯蚓时心生顿悟,从而成就心骨的!」 「为兄当时就想,大雨之后蚯蚓便会自行爬上地面,此乃彼辈天性、自然之理也,若能善加利用,自可无物不钓、无事不成,哪怕我抛进水里的是个直钩!」 丁承渊顿了顿,忽而哑然失笑:「只是想不到你我兄弟分道扬镳,竟源自儿时的几条蚯蚓和几片屋瓦!」 他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此时回想当年旧事,便知家族兴盛,首在得人!血脉传承、祖宗成法,庸碌之辈视为倚仗、聪慧之辈当成捷径,但终有一日会变成枷锁牢笼。」 「只要虎贲氏的本职不失,无论是《虎钤经》还是旁的什么,于我丁氏而言都算不得要紧。与其如掖城崔氏那样抱残守残、固步自封,以至于血脉僵化、受制于区区几条鱼灵,我倒宁愿后辈子孙里多冒出几个你我这样的数典忘祖之人。」 说到最后,这位安丰侯嘴角一勾,脸上竟是露出快意笑容。 「丁承礼,只要你束手就擒,随我入国都请罪,将那个劳什子大黑明神的底细和盘托出,为兄定保你不死!今后重回丁氏也好,别开一脉也罢,都由得你自己做主!」 第180章 鸠占凤巢 「兄长还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拿人做饵啊!」 丁承礼呵呵一笑,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言难尽:「每当听兄长对人说出这种话,小弟就会想起那些原本在泥地里逍遥的蚯蚓,被兄长一一捉住,养在不见天日的木盒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拿出来切成几段,穿在鱼钩上苦苦挣扎……」 听见这话,立身苍穹的安丰侯丁承渊却是面露哂笑,不赞同地道:「你又不是蚯蚓,怎知它们一定是在苦苦挣扎?也许它们偏偏就是心甘情愿,正在快活得起舞也未可知!」 「从小到大,为兄虽也算计过你几回,但从没真的让你吃过亏吧?怎么……你不信本侯这个血脉至亲的兄长,反倒要给那个不知所谓的邪神秘教陪葬么?」 当此之时,夜深人不静,九真郡城之中火光处处、杀声阵阵。 丁承渊、丁承礼这两兄弟之间却瞧不出多少剑拔弩张的意思,只是在言语间暗藏机锋,甚至说着说着,丁承渊竟是直接表露了劝降的意思,丝毫没将这满城血色放在心上。 显而易见,在这位安丰侯的心目中,家族兴盛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齐敬之尚能默默听着,暗自思量丁氏兄弟所言及的修行道理,同时也在猜测丁承渊坐视自家庶弟收拢黑色微尘,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 先前在辟寒阁时,这位安丰侯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修为只比死在城外的冀都尉略胜一筹,敢出城就是个死,可此刻面对第四境的黑衣经主,却显露出一派风轻云淡的从容模样,明显有着倚仗,也让眼下的局势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z.br> 一旁的魏豹却已将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 若是真如安丰侯所言,只要丁承礼束手就擒就可免死,那魏氏百余口亡魂就当真成了笑话! 于是,没等丁承礼作答,这根魏氏独苗就已经抢在前头,嘶哑着嗓子质问道:「侯爷方才说丁氏世镇东海,难道就是这么个镇守法?」 闻听此言,丁承礼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揶揄:「兄长可听见了?小弟做出这等事来,若能降而不死,那我丁氏将这国家法度、天下人心置于何地?又有何面目再以靖难平乱的虎贲氏自居?更别提还有一个灭了门的苦主、一个镇魔院的缉事番役在此了!」 说着,他竟是伸手朝齐敬之和魏豹一指,语声苍老而森然:「要不然……小弟先把这两人料理了?」 丁承渊闻言不置可否,转而侧头看向魏豹,目光里竟颇有几分赞许:「你是叫魏豹吧?看你身上装束,还是个军伍里的厮杀汉!如今你既然承袭了赤金刀,明日可来我府中观看《虎钤经》的壮命卷。」 此言一出,莫要说早已绝了修行指望的魏豹,便是丁承礼脸上也颇显惊愕,应是没想到这位安丰侯竟是一开口就将自家的嫡传本经许了出来。 唯独齐敬之不以为意,他将《仙羽经》赠予韦应典时,也并没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安丰侯丁承渊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丁氏的《虎钤经》既是修行功法,也是一部兵书,虎即虎符、钤即锁钥,合在一处便是开启兵符锁钥之书,掌兵权者得之,自能顿开金锁、沙场纵横。」 「此经的壮命卷里包含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幅阵图,无论是哪一张阵图,无论是是修行还是在用兵,若是你能在一日之内窥见门径,本侯都会收你为徒,立授军职、统兵百骑!」 话音落下,魏豹的脸色已变得颇为复杂。 他略作沉默,没有向安丰侯做出答复,而是转头看了看后园中到处散落的魏氏族人尸身,又猛地看向了那位黑衣经主。 此时丁承礼也在瞧着这根魏氏独苗,目光里满是揶揄讥讽之色,就好像在看 一尾即将咬钩的小鱼,亦或是一条将要被挂上鱼钩的蚯蚓。 安丰侯丁承渊则是饶有趣味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口中悠然说道:「丁承礼,当初为兄偷偷将《虎钤经》拿给你看,却被你满脸冷笑地一把推开。嗯,为兄至今都记得你当时看向那本经书时的眼神,渴望有之、畏惧有之,更多的却是厌恶。」 「这件事让为兄一直纳闷了许多年,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明白!原来你是将那本经书看做一条正在不停扭动、内里却藏着铁钩的蚯蚓了!」 丁承礼猛地抬头,眼中头一次绽放出冷冽寒芒:「难道不是?」 「唉,本侯那位庶母的格局器量实在让人无话可说,将你教得越是长大,就越喜欢以恶意揣度他人,以至于你我兄弟渐渐失和,委实可悲可叹!」 安丰侯丁承渊答非所问地感慨了一番,转而对魏豹说道:「当初金刀魏也曾借阅过一日《虎钤经》,只可惜他是豪侠心性,与此经并不相合,血脉上也有些妨碍。自那之后,他也就彻底绝了成为修士的念头,一门心思去做他的东海大豪了。」 魏豹闻言,登时惊疑不定起来,显然之前并不知晓此事,却又觉得堂堂安丰侯还不至于在此等事情上扯谎,来骗他这样一个小人物。 就听丁承渊继续说道:「其实魏氏的境况与掖城崔氏颇为相似,哪怕在血脉上更加积重难返,也并不是一定无法修行,此事齐缉事可以作证。只要你在《虎钤经》上稍有天赋,本侯定设法将你引入道途!」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回应魏豹探询和希冀的目光,而是看着安丰侯说道:「崔子韬能够踏入道途,不但自己险死还生,更搭上了家里两条人命!」 「那又如何?单是因为一柄赤金刀,魏氏就已经赔上了阖族性命。虽然并非他们自愿,但这一族既已付出了如此代价,又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魏豹是能从此将赤金刀舍弃,还是自信能抵挡住下一次由赤金刀惹来的灭门之祸?」 丁承渊摇摇头,看着沉默不语的魏豹,语气显得颇为诚恳:「说实话,本侯这个庶弟能弄出如此大的场面、使出这般狠辣的手段,着实大出我的意料。本侯身为长兄和家主,自然是难辞其咎。」 「许你观看《虎钤经》,虽说有补偿魏氏的意思在里头,可也是实实在在地看重你这个人。如今杀你全族的凶手已经伏诛,即便你心里气不过,还想寻我这庶弟的晦气,也得先有这个本事才行。」 听到丁承渊多次提及赤金刀,齐敬之立刻心生明悟,清楚对方下此血本,绝不只是因为补偿和看重云云,唯一的可能便是盯上了赤金刀背后真正的主人。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免悚然而惊:「此时此刻我和魏豹之所以会身处白云宫后园,皆由这位安丰侯一手安排!遍数九真郡城,与赤金刀关系紧密的,无非也就是我们两人和这满园的魏氏族人尸身而已!」 「他见魏氏满门遭了毒手,心里第一个怀疑的定然是那位赤金刀的刀主,便想以我们为饵将其钓出,却没料到咬钩的却是自家的庶弟,这才又拉拢魏豹,想要放一条长线。」 齐敬之深深地望了一眼丁承渊,心里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位安丰侯所言不无道理,魏豹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出路。 他转头看向魏豹,果见这根魏氏独苗明显已经意动,原本的规劝警示之语就再也说不出口,否则自己这个恩公怕是立刻就要变成阻道的仇敌了。 齐敬之心里正转着这个念头,冷不防头顶忽有破空声响起,似有一物凌空飞下,直扑自己额头而来。 他霍然抬头,正要躲闪格挡,却见那东西已经骤然减速,悬停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一枚不算大的腰牌,通体 银光灿灿,居中「镇魔院」三个大字极为显眼。 大字两侧又有小字,齐敬之拿眼一扫,尚未看得真切,就听丁承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本郡镇魔都尉麾下、正七品缉事郎中的腰牌!有了这东西在手,你才是名副其实的齐缉事。原本那个连品级也没有的缉事番役,在小地方被人恭维两声也就罢了,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委实上不了台面。」 齐敬之闻言,立刻明白这应该就是对方给自己的好处了,倒也真的是童叟无欺、见者有份,只是这位安丰侯竟是连鱼钩都懒得遮掩,就这么明晃晃地露在了外面。 齐敬之想也不想,立刻朝对方摇了摇头,一字一句说道:「谢过丁侯美意,我此次来辽州不过是为了送还赤金刀,并无久居之念。」 丁承渊自然听出了少年的弦外之音,却是毫不在意:「所谓事急从权,如今九真郡镇魔都尉官署无人,一切本侯尽可做主。你且放心收着,先把这身份坐实了,若想着转回麟州任职,只需等本侯的表功奏章递上去,还不是须臾可办?」 这位安丰侯虽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事急从权」「尽可做主」这些语句一出,便是没给齐敬之留下丝毫回旋余地,更别提坚辞不受了,真以为丁氏两兄弟方才那番对答是什么人都能与闻的? 齐敬之略一沉默,便伸手接过了九真郡缉事郎中的银质腰牌,略有些愤懑地给自己升了官。 其实相比起身不由己的愤懑,他心里实则是惊讶居多,着实想不通自己为何还没被灭口,难不成反而是沾了魏豹的光? 齐敬之眼见此次九真郡城的变乱尚未平息,自己和魏豹却已各自从中得了好处,顿觉世事之荒诞离奇,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一时间,作为变乱源头的丁承礼反倒是无人理会了。 此时虚空中已经不再有黑色烟尘冒出,原有的那些已在丁承礼的手上聚拢成一团,远远望去足有人的脑袋大小,一头大一头尖,宛如一枚巨大的黑色鸟蛋。 天上的丁承渊显然也瞧见了,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眉宇间罕见地透出几分冷厉之色,沉声问道:「这是玄鸟的死卵?」 丁承礼呵呵一笑:「不错,正是少昊金天氏在这东夷故地的遗留!」 安丰侯丁承渊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旋即忽有所悟:「当年那个瓦匠是东夷余孽?哼,玄鸟筑巢于檐下,彼此倒是亲近得紧了!」 丁承礼点点头又摇摇头:「如今圣姜门庭谈及玄鸟,都将其当做黑燕一流,其实不然。」 「少昊诞生之时,有红、黄、青、白、玄五凤来仪,故而又称凤鸟氏,本部以玄鸟为图腾。其后少昊娶凤鸿氏之女为妻,从而掌控东夷,乃以金乌为图腾,号金天氏,统帅五凤、五鸠、五雉并九扈鸟诸部,而立少昊百鸟之国!」 「无论凤鸟、玄鸟还是金乌,皆是凤凰之属,绝非什么燕雀之鸟可比!」 闻言,安丰侯丁承渊又是冷哼一声:「你身为圣姜后裔,对这些东夷旧事倒是清楚得紧呐!金天氏?不过就是想以此窃据大日权柄罢了!武成圣王敕封日主之神,已是绝了金天氏的根,你拿着区区一枚玄鸟死卵做文章,还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他虽是这样说,但面对自家庶弟这等极犯忌讳的举动,却没有显得太过在意。 丁承礼似乎对自家兄长的反应早有预料,当即呵呵一笑:「兄长不是想知道何为大黑明神么?」 「说出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小弟借用佛门教义,将金刚夜叉明王法相跟虞渊宗的道统杂糅一处,生造出来的这么一尊护法神罢了!」 丁承礼顿了顿,并没等自家兄长再次开口发问,又解释起所谓的虞渊宗道统来:「虞渊宗原本是一伙金天氏余孽建立 的宗门,乃是取「日至于虞渊,是谓黄昏」之意,妄图延续少昊金天氏的部分大日权柄。」 「当年那个瓦匠看上了小弟,百般蛊惑拉拢,想要将我变成虞渊宗的棋子和眼线。其后小弟耗去数十年光阴,才终于反客为主,拿到了虞渊宗的大权。」 「呵呵,身为纯正的姜姓丁氏血脉,即便这个宗门里头并无几个真正的聪明人,可要让他们相信小弟母系这边其实有玄鸟部的正统血脉,从而鸠占凤巢,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哦?」 安丰侯丁承渊却是冷笑一声:「听你这么一说,那为兄还当真要查一查我那位庶母的家族谱系了!」 第181章 孤注一掷 黑衣经主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兄长是丁氏家主,想做什么自无不可,只要别阻拦小弟行事便好。」 「好教兄长得知,虞渊宗辛苦筹谋、百般布置,忍耐了不知多少年,这一次乃是倾巢而出,更请得强手助阵,左近诸郡诸州俱有乱起,起码今夜绝不可能有援兵赶来!」 安丰侯丁承渊眸光一凝,沉声问道:「丁承礼,你开门揖盗,究竟意欲何为?」 「兄长也说虞渊宗是强盗了,这强盗进了门,杀人只是顺带,归根到底还是要劫掠财货珍宝!譬如九真郡城里凝聚纯化无数年月的金刑之气,譬如白云宫中司秋之神的权柄!毕竟祂还有个日入之神的尊号,恰好与「日薄虞渊」的宗门要旨相合,也是少昊金天氏复兴之必须!」 「从前虞渊宗里的老鬼们格局太小,眼见日主和司秋日入之神的香火一日胜过一日,要么咬牙切齿、只知怨天尤人,要么满心贪婪却不晓得如何下嘴,还是多亏了小弟献上鸠占鹊巢之策,手把手带着他们建庙宇、揽信众,硬生生造了个大黑明神出来,遮掩并逐步壮大内里的虞渊之道,这才终于有了些许撬动日主和秋神权柄的指望。」 眼见自家兄长脸上露出不屑之色,丁承礼又是呵呵笑道:「东夷覆亡已久,如今大齐百姓怕是连少昊金天氏都没听说过,这虞渊宗本就是几个余孽为了抱团取暖所建,苟延残喘至今,些许祖宗遗泽早已耗尽,只剩下一班血脉稀薄、见识短浅之辈,自然入不了兄长的法眼。」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捏着鼻子承认小弟的玄鸟血脉,以至于让我一步步剪除冥顽不灵之辈、攫取了宗门大权。这也就罢了,圣姜道统占据东夷故地,金天氏想复兴不过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兄长向来是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不肯丝毫容情,想必此夜过后,这虞渊宗也就可以从世上除名了……」 听到这里,安丰侯丁承渊忽地摆摆手,不耐烦地道:「此次能一举肃清虞渊宗,你当为首功,然而这只是小事,实在不值一提。本侯再问一次,你丁承礼究竟意欲何为?」 闻言,丁承礼当即一抬手掌,将那枚颇为奇异的玄鸟死卵举得更高了些:「小弟以九真为屋、遍铺金瓦,又有此卵在手,接下来自然要在屋檐下筑巢引凤,成就玄鸟之体、妙道真君!」 「小弟的天资远远不及兄长,赶在入土前勉强点燃了道火,躯体却早已衰朽不堪,若还想更进一步、修成圣胎,也只能行险一搏!」 说这话时,这位黑衣经主睥睨四顾,眼中满是图穷匕见的锋芒。 闻听此言,齐敬之眸光一闪,已是想起了焦玉浪口中身具第四境巅峰修为的青洪公,也唯有那等大能方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妙道真君,至于所谓的修成圣胎,应就是妙道真君才能证得的高妙道境了。 「丁承礼,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丁承渊脸上已是现出惊怒之色:「你身上流的可是我姜姓丁氏的血,哪怕你有手段让这枚鸟卵起死回生,却绝无可能得其认可,玄鸟之体云云,实在是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这位安丰侯嘴上不信,可只看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便知心里其实并不是十分笃定。 「兄长方才还对掖城崔氏颇不以为然,说血脉这种东西终有一日会变成枷锁牢笼,怎么落到自家身上就看不破了?」 丁承礼缓缓摇头,语气里透出绝然:「为了成就己道,自当无所不用其极!玄鸟死卵不认姜姓丁氏的血脉,小弟舍了这具皮囊便是!」 一语既出,覆盖在他身上的那层玄金劫火骤然大盛,炽热煊赫胜过之前何止十倍,甚至连自身的黑衣和血肉都被点燃。 熊熊火光之中,这位黑衣经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呼吸之间就将自己生生烧成了灰烬。 玄金劫火得了血肉滋养,火势竟是愈发不可收拾,冲天拔地而起,更生出玄妙变化,眨眼间就凝聚出一尊高达三丈的狰狞法相,通体漆黑如炭,遍身玄金劫火,更生就三头六臂,赫然便是虞渊宗供养的护法神灵,所谓的大黑明神。 祂的三个头颅之中,居中那个五眼怒张、最是怪异可怖,左右两个头则各有三眼。六条手臂里,右边第一手捏着玄鸟死卵,次手持利剑,再次持箭矢,左边第一手空着,次手持宝轮,再次持劲弓。 这尊大黑明神飘起在半空,两只光脚各自踩着一面黑色天鼓,略一跺脚,便有一道鼓声如雷。 祂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身躯,三张面孔同时嘴角一勾,齐齐泛起微笑。 下一刻,只听三个全然相同的嗓音叠在一起,几乎不分先后地共同言道:「如今血脉桎梏已除,至于金天氏的玄鸟血脉,小弟自然是没有,可死在城中各处的虞渊宗门人有哇,虽说全都稀薄得紧,但积少成多,凑一凑也就够了!」 祂忽地伸手朝地上那个黑衣病和尚一抓,登时便将其摄到了身前:「尤其是这一个,血脉之浓厚堪称虞渊宗内百年一遇,若非小弟暗中出手压制,怕是已然复苏了。」 说话间,大黑明神或者说丁承礼已是一指头按在黑衣病和尚的额头,打散了此人眼中最后一点神光,又以指甲挑破对方胸口,将心脏掏出来,复将玄鸟死卵放了进去。 因为双方的体型过于悬殊,哪怕祂只动用了一根手指,黑衣病和尚却已是额头碎裂塌陷,更几乎被从胸口切成两段。 见状,大黑明神三张嘴巴同时开阖,齐声悠然说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老朽自问一手铺瓦技艺乃是天下独步,可要说到剜心换心,还真就比不上摘心婆子了。」 祂抬眼看向齐敬之,朝这个诛杀了摘心婆婆的少年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不等齐敬之回应,祂伸手往虚空之中一抓,登时便将先前那只不知跑去哪里的戴烛金鸡拽了出来,用巨手将其捏在指间,将金色蜡油滴落到黑衣病和尚的两处伤口之上。 这只可怜的金精已经被呼来喝去多次,之前皆是逆来顺受,这一回却是才滴下三两滴蜡油,忽然就如发疯了一般开始剧烈挣扎,更张嘴去啄大黑明神的手指。 「哼,嘴脸变得倒快,老朽才舍了丁氏血脉,你就不认人了!」 大黑明神手指倏地用力,将戴烛金鸡牢牢捏住,不给它挣脱的机会。 金鸡发出一声凄厉长鸣,头顶金蜡倏然熄灭,直接断了蜡油的供应。 大黑明神勃然变色,毫不犹豫地五指一合,竟是连金鸡带金蜡都攥得爆裂开来。 只听噗地一声闷响,说不清是蜡油还是鸡血的金液迸溅开来,登时涂满了祂的手掌。 大黑明神摊开手掌看了看,居中的那个脑袋登时低笑一声:「嘿嘿,这和泥盖瓦的手艺还真是处处得用!」 祂说着便将掌心金液尽数往黑衣病和尚的身上抹去。 不过片刻功夫,黑衣病和尚虽未成佛,却已得了一具金身。 大黑明神含笑打量一番,满意点头道:「其实除了泥瓦匠的手艺,老朽同样擅长鸠占凤巢,掌握虞渊宗是第一次,以自身精气神占据大黑明神是第二次,此等勾当已做得熟稔,料想这第三次也必定会成功!」 说罢,祂伸手抓住黑衣病和尚,将其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这么一来,这尊大黑明神正面的两只手掌便空了下来,当即合掌一拍,摇头说道:「真正的佛门金刚夜叉明王脚下踩的是一对黑色莲台,左边第一手拿着一根五智金刚杵,能摧破十种烦恼,成证十种真如,右边第一手则持有一件金刚铃,号称以铃声振击众生, 以般若之智警悟群迷,摧伏一切邪魔。」 「我寄身的这尊护法神终究是个假货,无法得其真意,那对黑莲台也就罢了,如今的天鼓雷音还算合用,委实是手里尚缺两件真正趁手的伏魔兵刃。」 大黑明神的语气堪称轻描淡写,忽就往天上更高处纵身一跳,视线登时与安丰侯丁承渊齐平,踩得脚下接连两道天鼓轰鸣。 祂伸手朝那尊更加通天彻地的秋神尊像一指:「小弟观之,那专司无道的朱红金蛇、恭行天讨的碧青金钺就都很是不错!」 到了此时,丁承渊已经收敛起惊骇痛惜之意,冷眉冷眼地道:「你倒是真敢想!你舍了咱家的血脉,甚至连人都不做了,这都没什么要紧,凭着侯府的面子,只需躲去域外蛮荒亦或无极之野,就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可若是你敢动这尊秋神尊像,便是自绝于圣姜和大齐,无论国主还是镇魔院都不会放过你!」 说罢,这位安丰侯身躯一晃,径直拦在了大黑明神和秋神尊像之间,黑袍上的金绣陡然间金光大放,煌煌有若日月。 大黑明神却是恍若未见,口中轻笑一声:「兄长怕是忘了,小弟还有一位强援!」 话音未落,丁承渊身后便有厉啸声响起。 齐敬之和魏豹瞧得清楚,那是一道璀璨煊赫的红白长虹,自白云宫大殿方向跳上云际,拖着一条如同扫帚般的长尾,当空屈曲蜿蜒十数丈,在天穹中一个兜转,不由分说便撞上了丁承渊的后背。 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竟是完全没给这位安丰侯反应的机会。 霎时间,白云宫上空恍若有一道霹雳炸响。 接着就见一道红白长虹顶着一轮煌煌金色大日经天而过,直如白虹贯日,又好似彗星袭月,璀璨光焰遍布长空。 一时间,种种耀眼的闪光照得齐敬之和魏豹双目近盲,几乎无法视物。 魏豹闷哼一声,眼角已是淌下血泪,连忙闭目低头,更将赤金刀横在额头。 「那是……天狗!」 听着天上连绵不绝、忽东忽西的巨大轰鸣,齐敬之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眸中透出烟霞精光,五指更是飞快跳动,奋力将眼前过于炫目的种种灵光拨开。 几息之后,他终于将眼前光雾拨开几层,从而继曹江画舫之后,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大修士之间的斗法厮杀。 苍穹之上,安丰侯丁承渊虽说背上挨了重重一击,但瞧上去似乎并无大碍。 他整个人皆被浓郁得化不开的金气笼罩,正在连声怒喝,与一头怪物频频近身碰撞。 那头怪物瞧上去像是一条人立而起的老狗,身上的毛发很少,生得头尖嘴长,上半身为赤色,下半身却是白色,尾巴犹如扫把,尾尖时时有火光迸裂。 与当初曹江之上龙爪烈焰和碧桃飞剑争雄、龙书火符与寒风红雪齐飞的玄奇场面相比,安丰侯丁承渊与彗尾妖狗的拼杀却是毫无花巧,每每拳爪互碰、脚踢尾扫,除了战场远在高空,竟好似再无什么出奇之处。 大黑明神立身长空,默默观战半晌,见双方短时间内无法分出胜负,神情就是一松:「兄长啊,你悄无声息地迈步第四境,却并不急着跳出来图谋公爵乃至封君之位,反而秘而不宣、隐忍待时,这些其实并没出乎小弟的预料。」z.br> 「只不过……若是你的《垂钓章》就只有这点火候,那可就太让小弟失望了。这可不是愿者上钩,而是坐以待毙!」 撂下这句冷冰冰的话,这位曾经的安丰侯庶弟、如今的虞渊宗大黑明神决然转身,朝着秋神尊像大步而去。 举手投足间,祂身上的玄金劫火忽地转作金黄,更隐隐显现金鸡之形。 与此同时,祂每走出一步,身形就骤然缩水一大圈,三张脸上的非人容貌也在飞快变化,除了眼睛的数目不曾更改,五官轮廓竟是越来越像先前那个黑衣病和尚,更有一根根黑色翎羽从祂的肌肤底下冒出,顷刻间就布满了全身,瞧上去宛如一只人面黑羽的三头怪鸟。 下一刻,有若金鸡的黄金劫火立生感应,猛地向内一收,与黑色翎羽狠狠一碰。 只听轰的一声,二者皆是陡然而变。 第182章 心直口快 在那一瞬间,劫火化成的金鸡紧紧附着在大黑明神的身上,将祂披着的黑色翎羽灼烧得骤然褪色,以至于无论是劫火还是翎羽,看上去竟是齐齐化为一片霜金。 紧接着,劫火金鸡的金冠变得愈发颀长和飘逸,身后翎羽更延伸出了主尾、次尾和飘翎,显得繁复而艳丽。 于是,三头黑羽怪鸟既没有变成安丰侯口中的檐下黑燕,也没有变成先前丁承礼所声称的凤属玄鸟,而是先化为一只霜金白燕,又在劫火的附着下展露出凤鸟之形。 大黑明神低头略一打量,忍不住大笑三声,双脚在两面黑色天鼓上一蹬,旋即当真如同一只凤鸟般在天穹上振翅展翼,朝着秋神尊像飞腾而去。 就在这时,忽有一声长叫传入众人耳际,听上去苍老而悲凉,似是一条老狗在对月呜咽。 九真郡城里的家犬何止千百,本就因为四处火起乱生而吼叫不休,此刻听到这声呜咽,先是陡然而静,接着就狂吠应和,比之先前洪亮了数倍,将其余种种杂音尽数压下。 一时间,满城只闻犬吠之声,此起彼伏、震动天地。 大黑明神所化的霜金凤鸟如遭雷击,白羽上附着的劫火剧烈抖动,身形立刻就慢了下来。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只见一条不甚起眼的黑灰色老狗蹿上苍穹,甫一现身就扬起四爪狂奔,狗躯轻轻一纵就跃出十余丈,眨眼间就挡在了霜金凤鸟面前。 比起那头正与安丰侯打得难解难分、疑似天狗的彗尾妖狗,黑灰色老狗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因为头上的大块黄癣、身上稀疏的毛发、皲裂如同龟纹的肌肤乃至一条瘸了的左后腿,显得颇为狼狈丑陋。 随着又一声老犬长鸣,满城犬吠由近及远、渐渐止歇。 黑灰色老狗则是人立而起,身上狗皮褪去,化为一个跛足癞头的灰袍子老道。 眼见又来了一位修为高强的不速之客,别说身化霜金凤鸟的大黑明神惊疑不定,便是安丰侯和彗尾妖狗也遽然分开,各据一方、遥遥对峙。 跛足癞头老道环顾一圈,却是先朝底下的齐敬之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问道:「老道我炮制的摇牛头滋味儿如何?」 对于这位前辈的出现,齐敬之倒是毫不意外,当即遗憾摇头道:「当时前辈踏空排云,追索天狗而去,我那两个伙伴也心忧家中安危,立刻动身回城,委实辜负了前辈的一番美意。」 「这样啊……确是可惜了!」跛足癞头老道咂么咂么嘴,状似颇为遗憾。 他的目光扫向远处那头彗尾妖狗,冷笑道:「狗屁的天狗!不知在何处寻觅了一张狗妖之皮,又往腚眼里塞了根扫帚,就敢跑出来招摇撞骗!若不是还有几分飞遁和隐匿的本事,早被老道一锅炖了!」 彗尾妖狗始终在盯着安丰侯,闻言也不动怒,只以眼角余光斜斜一瞥,口吐人言道:「你这狗道士还不是披了一张狗皮在身上?」 「这你可就错了!老道我今次便教你个乖!」 跛足癞头老道嘿嘿一笑:「无极之野中有一种兽灵,名曰「豀边」,虽然看上去像狗,但生来秉性高洁,妖邪蛊毒难侵。老道侥幸得了一张豀边之皮,炼为裹身护道之衣,以之渡此红尘浊世,哪里是你这等惑众欺世、腌臜腥臭的妖孽能比?」 闻听此言,丁承渊轻笑一声,接口道:「本侯早就听闻大齐国中有一位游戏风尘、亦正亦邪的狗皮道人,只是今日才知这世上以貌取人者尤多,倒让道兄平白得了个不雅之名。」 老道斜睨了这位安丰侯一眼,忽地哈哈一笑:「丁侯所言极是!世人见你袍服上金绣辉煌、俗不可耐,便都说你平生爱财、性喜黄金,殊不知丁侯只是披了一张蛤蟆皮在身上,便与老道一般,不过是怕死罢了! 」 「嗯?道兄竟能认出此物根脚?」 丁承渊登时神情一凝,双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敢问道兄高姓大名、仙山何处?」 「嘿嘿,老道旁的本事没有,却是熟知天下异兽,便是无极之野里的异物,能叫出名字的也是不少,自然知晓这五色蛤蟆!」 「据说皆是天庭孑遗、异气所生,赤蛤现则郡县多火灾,青蛤多疫病,白蛤旱,黑蛤涝,唯独这黄蛤乃是丰年之兆!丁侯借助此皮集聚金气、造福地方,实可谓公私两便、用心良苦!」 被称作狗皮道人的跛足癞头老道赞叹一声,却没有报出姓名,更没有泄露出身。 「阁下果然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说过天衣教金蟾法王,可曾听说过《机杼经》和金缕衣?」 问出这话时,丁承渊的语气里已是带了一丝阴沉,对老道也不再以道兄相称。 狗皮老道嘿嘿一笑,全没将安丰侯显露出的戒备之意放在心上。 他将目光转回面前的霜金凤鸟,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同时口中啧啧称奇:「夺舍了一具半死不活的玄鸟之身,又以金行道火和神道功德生生洗练成一只金德白燕?《瑞应图》有载,帝之北阙有白光如燕,乃应禅让之德!」 狗皮老道脑袋一偏,伸手朝身后的秋神尊像指了指,乐道:「你这是想来一个白燕归巢、金德应命,取此神而代之?」 「嘿嘿,要将此地积攒纯化无数年的金刑之气尽数纳为己用,还真是好大的胃口!」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这个不请自来的狗皮老道竟是在三言两句之间,就将另外三位大修士得罪了个遍,以至于众人一时间都摸不清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有何图谋。 齐敬之惊愕之余,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前辈为何如此不智,偏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将人家的底细挨个扒出,弄得自己满眼皆敌。 短暂的沉默之后,早已经面目全非的丁承礼略忽地哼了一声,阴沉开口道:「道长许是看错了,上古有五凤,赤者凤、青者鸾、黄者鹓鶵、紫者鸑鷟、白者鸿鹄,丁某这副身躯明明是东夷血裔、五凤遗种,可称之以白鹄,绝不是什么金德白燕!」 「你可蒙不了老夫!」 狗皮老道立刻摇头:「古时确有五凤,可还有似凤而非的五种神鸟,东方青鸟名发明,见则有大丧;西方白鸟名鹴鹔,见则徭役兴;南方赤鸟名焦明,见则大水;北方黑鸟名幽昌,见则大旱;中央黄鸟名玉雀,唯此鸟乃是祥瑞,方可冠以凤凰之名。」 「所谓鹴鹔,其形如燕,其行属金,其位在西,御庚金之气,辖日入之所。正所谓金旺于秋,鹴鹔飞则陨霜,处处与秋神职司相合!你说自己这身躯不是金德白燕,那想必就是鹴鹔喽?」 说到这里,狗皮老道已是冷笑连连:「《禽经》之中有载,鹔鹴,鸟名,其羽可为裘,以辟寒!若是世间传言无误,安丰侯府中恰好就有一座辟寒阁?」 「嘿嘿,这可不是巧了么!凡此种种,要说你们姜姓丁氏不是想以东海金气为基,孕育鹴鹔、吞并秋神,老道我绝不相信!」 说罢,狗皮老道忽地扬起双臂,将又脏又破的灰色袍袖挥展开来:「原本你们想做什么与老道无关,可千不该万不该假托天狗和枨枨之名,而行肆意杀戮之事!」 说话间,九真郡城之中忽然再次响起犬吠之声,同时四面八方皆有密密麻麻的人影飞上天空,纷纷朝着白云宫后园的方位飘了过来。 「我天衣教天狗一脉素来与世无争,却也绝不肯平白受此污名,更担不起这等业力因果!」 「正巧你们遮蔽了黄泉,便让这些死在你们野心和毒手之下的冤魂,都来亲眼做个见证!」 狗皮老道话音才落,整个白云宫后园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死灵,远方天际仍有更多的死灵飞来,这里头有虞渊宗的妖僧,也有侯府和郡军都统麾下的甲士,更多的则是郡城之中的寻常百姓。 与先前的魏氏族人不同,这些死灵身上都蒙着一层淡淡的黑灰色光晕,就像是裹了一张老道口中的豀边之皮,两只手掌更是如同铁爪,泛着森寒冷光。 只看它们这等模样,就知道绝不只是来旁观见证的。 齐敬之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崔氏老仆的身影,只因他身上的光晕并不是老道赋予的黑灰色,而是保持了虎煞的黑黄斑斓,看上去极其微弱,宛若风中残烛。 这位老丈虽不是死于丁承礼掀起的九真变乱,却因为浑浑噩噩被众多死灵裹挟,来凑这个凶险至极的热闹。 至于虎女则并不在其中,想必是已经入了《螭虎鱼图》。 齐敬之想了想,暂时熄灭了银煞风母血焰,果然发现自己依旧能瞧见这满园死灵,便知它们已经类似于虎伥,而那些有关天狗伥和恶鬼枨枨的传说,确实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犬吠之声明显大了起来,明显在朝着白云宫后园飞快靠近。 院墙外,人喊马嘶、箭雨破空之声随之大作,斑奴的嘶吼和竹牛的哞叫尤为洪亮。 哥舒大石跃上墙头,朝安丰侯丁承渊大声禀告:「侯爷,城里无论家犬还是野狗都疯了,许多死尸也忽然生出了獠牙和利爪,正在朝着此地聚集而来!」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自称天衣教天狗一脉的狗皮老道看似单打独斗,实则竟以一己之力发起了围攻,要以此向姜姓丁氏讨个公道! 「本侯瞧见了!区区几条疯狗、几具尸身而已!」 丁承渊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得极远,冷漠而决然:「郡军诸部各守要冲,侯府铁卫以白云宫院墙为界设防,失职者斩!」 「哥舒大石,你率一百虎贲守住白云宫大殿,不许放一尸一狗入内!」 哥舒大石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朝身后招呼一声,旋即从院墙上飞身而下,径直穿院而过。 冲到齐敬之和魏豹近前时,他更是撞入两人中间,一手一个扯起两人就跑,口中低声喝道:「都傻愣着干什么,留下来等死么!」 齐敬之拔腿就跑,魏豹反应则是稍迟,立刻被拽得双足离地而起。 齐敬之一边跑一边仰头看去,恰看见丁承渊从自己三人身上收回了视线。 只见这位安丰侯伸出双手各自在腰间一抹,竟是分别从袍子上拽下了一串金线铜钱、一串北斗七星。 他朝狗皮老道淡淡一笑:「自丁某迈入第四境,国主便将这件金缕衣赐给我钓鱼,至今已有数十年矣。无论是金缕衣,还是其中蕴藏的《机杼法》残篇,都让本侯获益良多,只是没想到金蟾至今未至,却钓上来一条天狗!」 只见这位安丰侯信手一抖,铜钱串子登时就变成了一柄短剑,镂金的剑柄、金漆的剑身,锋芒含而不露。 几乎同时,北斗七星则化为了一柄奇形长刀,似钩又似刀,背厚而刃薄,寒光耀耀、欺霜赛雪的刀身上嵌着七颗金色星辰。 「区区蛤蟆皮也好意思自称金缕衣?做个剑鞘、刀鞘倒还勉勉强强!」 丁承渊袍袖鼓荡,朗笑一声:「丁承礼,咱家这个丁字传到我这里,既不是造物之钉,也不是钓鱼之钩,而是这一柄「落日熔金剑」,这一把「七星辟寒钩」!」 「衣袂障风金镂细,刃光横雪玉龙寒!」 话音未落,他蓦地身形一闪,已是出现在了彗尾妖狗的身前,七星辟寒钩决然劈落。 刹那间,彗尾妖狗自额头至 裆下已是被斩开了一道虽细却深的骇人伤口。 任谁都没有想到,口口声声要垂钓天狗的安丰侯取出兵刃,竟没有选择与丁承礼合击狗皮老道,反而出其不意,首先拿彗尾妖狗开刀。 下一刻,一声虎啸在众人耳际轰然炸响。 彗尾妖狗气息暴涨,一爪狠狠探出,与捅刺而来的落日熔金剑硬拼了一记,另一爪煞气纵横,在七星辟寒钩的刀身上一捏又一甩,登时就将丁承渊掀飞了出去。 紧接着,头尖嘴长、上红下白的狗妖之皮骤然爆裂,一个黄袍黑领的道士从里头跳了出来。 这道士御空而立,身形竟比先前的彗尾妖狗还要高大壮硕,方脸隆额、颌生虎须,一对招子又大又圆,眼珠泛着淡金色,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第183章 忠奸莫辨、敌我难分 天上几位大修士你来我往,以言语和刀爪短促交锋,不过只是片刻的光景,地上的三个年轻人倒是一步不停地跑出了老远。 眼见天上又生异变,彗尾妖狗竟然大变活人,尤其变出来的还是个生就虎相的道士,齐敬之的脚步登时一缓。 「虎君?」 一个名字立刻从他的心底里冒了出来:「伥鬼童子选在今夜传命崔氏娘子,让她将崔子韬化为伥鬼,果然是此人在背后捣鬼,说不得就是为了混入侯府,甚至暗算安丰侯。」 「实没想到此人竟是这样一位大能,修为高绝就不消说了,偏偏还喜欢四处布设棋子、玩弄人心!想那虎僧、崔氏娘子不过都是些修为低微的小人物,却依旧难逃他的摆布利用,当真是人心之毒更甚于猛虎!」 「如今想来,当初的虎僧刚刚披上虎皮花衣,应是被这虎君道人放养在了没有山神的松龄县,两个伥鬼童子便是牧虎之奴。」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里一片冰寒,却又不免暗自庆幸:「彼时的虎精比之崔氏娘子,连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在这位虎君眼中不说是无足轻重,怕也强不了多少,否则若是他一怒之下打上门去,别说我和阿爷,怕是整个山前村都要化为齑粉!」 齐敬之因为松龄县虎精以及伥鬼童子之事,早已将背后这位虎君视为不死不休之敌,谁知今日一见,才发现此人竟是这样一位心思深沉、行事歹毒的大高手,心中不免陡然沉重起来,暗自思量起保命破局之法。 「原本这位虎君应该是丁承礼请来的帮手,可是前有虎皮花衣,后有方才那张彗尾妖狗之皮,此人怕是与狗皮老道前辈渊源颇深,甚至干脆就是天衣教中一脉,也多半会因此引起安丰侯的警惕和敌视。」 「与此同时,天衣教各脉的修行理念、功法传承乃至于行事做派明显差异极大,单单是虎君冒充天狗一脉的做法,就能看出这两脉怕是并不和睦……」 「此刻站在狗皮老道前辈面前的,既有披着金缕衣的安丰侯,也有冒充天狗作恶的虎君,也不知他心里更厌恶哪一个?」 就在这时,齐敬之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一把。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去,就见魏豹红着一双眼睛,低声道:「如今整座白云宫都已成了险地,还请恩公速离,莫要为了魏氏白白搭上性命!」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就反应过来。 魏豹之前并没有去安丰侯府,只凭方才几位大修士的只言片语,也无法拼凑出周边局势,是以在他的心里,此刻齐敬之之所以还滞留不去,纯粹是看在老魏的面子上,想保住魏氏族人的尸身以及他这根魏氏独苗。 见齐敬之没有动,魏豹脸上就有些发急,连声劝说道:「我魏氏阖族承蒙恩公解脱,死后魂灵皆已……上了路,免除了为人奴役驱使的厄运,如今尸身固难保全,但总算没被炼成墙外那些犬吠妖尸,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魏豹更是贱命一条,实在不值得恩公屡次犯险!」 一旁的哥舒大石见了,当即闷声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就属这白云宫最是凶险,却恰恰是齐兄出城的良机!反正侯爷的命令只给了哥舒一人,与齐兄无涉!更何况以兄台的本事,区区一个缉事郎中,想必还没放在眼里!」 他顿了顿,又看向魏豹:「豹哥儿也走!你有赤金刀在手,无论去哪里都能再造一个金刀魏氏出来!这九真郡里全是拿金气当饭吃、当衣穿的高人,你留在这里,早晚就是一个死字!除了侯爷的《虎钤经》,别处未必就找不到合适的修行法!」 齐敬之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以他的灵觉之敏锐,自然瞧得出来此刻魏豹一片赤诚,所言皆是出自真心,哥舒大石心里就多少有些杂念,但所言实在是极有道理,一番好意同样 做不得假。 念及于此,他当即洒然一笑:「能在这东海之地结识两位仁兄,齐敬之实在是不虚此行!」 说罢,他就抬起头继续朝天上看去,双脚却不曾挪动半分。 此时被掀飞出去老远的丁承渊早已止住身形,双手各持一刀一剑,正凭虚迈步,缓缓踱回后园上空。 他行进的路线并非直线,而是不时做出细微的调整,确保自己始终将其余三人纳入视线,却又不与任何一方过分靠近。 而随着丁承渊位置的变化,虎君、丁承礼和狗皮老道也不得不进行相应的调整。 这其中,狗皮老道因为要拦住丁承礼,腾挪的余地最小,但好在他并不像丁承礼那样需要兼顾眼前、侧翼乃至后背,承受的压力反倒最小。 这一幕被地上的三人看在眼中,颇觉眼花缭乱。 齐敬之更是心中暗忖:「经过先前的一番试探交锋,丁氏兄弟看上去已经近乎反目,疑似同属天衣教的两人好像嫌隙颇深,丁承礼和虎君先前倒应该是盟友,但此情此景,竟有了几分忠女干莫辨、敌我难分的意思。」 「这也难怪,彼此境界相差不大,稍有大意就可能身死道消,这几位大修士明显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于生死之间谁又能信得过谁呢?」 院墙外的厮杀之声渐渐平息,似乎狗皮老道唤来的活犬和妖尸并没能攻破侯府甲士的防线。 难言的寂静之中,反倒是最为渊深难测的安丰侯先开口了。 对于显露出真容的虎君,他自始至终没有显露出丝毫惊讶,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对方半晌,方才嘴角一勾,露出浅淡笑容:「天厌乱德,妖实人兴!这世上多少事情,坏就坏在你这等妖人手里!」 闻言,这个生就一副虎相的道士双目开阖、顾盼如虎,眸中淡淡金光落在丁承渊身上,忽而嘴角一咧,露出狰狞笑容。 他嗓音浑厚、声量如吼:「交出金缕衣,再拿《虎钤经》做个搭头,本君可饶你不死!」 「嗯?」 丁承渊目光一凝,又下意识扫过狗皮老道,戒备之意已是不加掩饰,心里应是已将两人彻底视为了同党。 只是他口中犹不肯示弱,朝虎君道人冷哼道:「藏头露尾、伪形惑人之辈,也配称君?」 「丁承礼,你找来的援手就是这等货色,竟还妄想成事?」 被认定为鹴鹔的丁承礼却不答话,陡然间振翅而起,似燕形、披凤羽的身躯舒展开来,自狗皮老道身旁一掠而过。 狗皮老道恍若未见,反而伸手一招,立刻引得满园死灵齐声嘶吼如犬吠,朝着他的双手蜂拥而至。 不过几息的功夫,满园死灵已是争先恐后融入他的掌指之间,凝成了一对骇人利爪,左爪黑漆漆、右爪灰蒙蒙。 「好一个天厌乱德,妖实人兴!」 狗皮老道嘿嘿一笑:「自古以来,多少战乱攻伐、破军杀将,屠城血祭、伏尸流血,明明都是人心作孽,却要赖在妖异头上,其中尤以天狗的名声最恶。」 「久而久之、因果牵连,竟连累得老道这一脉道统煞气盈身、妖气森森,这可找谁说理去?」 「这一对铁爪倒没什么风雅响亮的名目,一曰剜心、二曰剔肝,还请丁侯品鉴!」 说罢,狗皮老道伏低身躯一纵,竟是毫不犹豫地径直扑向了丁承渊。 剜心、剔肝二爪带起阴风阵阵,却并没有朝这位安丰侯的身上招呼,而是分别抓向了落日熔金剑和七星辟寒钩。 狗皮老道这番忽然改换目标,似乎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说,并不在乎丁氏想做什么,只是不肯平白担下因果罢了,又或者是真的念及情分……同样想拿回那件源出一 教的金缕衣。 几乎不分先后,虎君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坠肘,身躯晃动间犹如怒虎穿林,裹带着一股狂暴劲风,从旁夹击而至。 不过瞬息之间,他就欺到丁承渊身前,手里倒是没拿什么兵刃,就只是倏地探出一掌,五指分张、向内勾曲,扣成一只虎爪,凶狠掏向这位安丰侯的心窝。 与此同时,虎君道人口中猛地发出一声震天虎吼,周身劲力轰然鼎沸,走的赫然也是劲由腰发、以声催力的路数,与《仙羽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这声虎吼乃是出自一位第四境大修士之口,威能浩大莫测,早已不似飞鹤拳、鸣鹤法这等壮命境的人间拳法。 霎时间,天地之间的诸般灵气轰然响应,直给人天地反覆、地动山摇之感。 齐敬之三人虽已经站得颇远,却是立刻就受了波及,只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哥舒大石一把扶住险些软倒在地的魏豹,自己却也是筋骨酥麻、腿脚歪斜,两个人互相支撑着,这才不曾摔倒。 齐敬之亦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心头烦恶难当,更觉有一道道若有若无的音波劲气正往自己的骨头缝里钻。 「一啸之威,竟至于此么?」 他心头凛然,行动却是丝毫不慢,烟霞羽衣笼罩全身,身躯浮沉之间、气息吞吐之际,稍一酝酿便有一声鹤唳上冲九霄。 其声清越激昂,虽远不能与虎吼相提并论,但内里自有一股凌霄不屈之意,足以让他站稳脚跟、割据一隅。 齐敬之鼓荡起洗翅劲,一遍遍贯通内外、上下冲刷,竟引得周身筋骨齐鸣,不但抵御住了虎啸余波,更将已经侵入骨髓的异种劲气尽数排挤了出去。 他吐出一口浊气,连忙朝哥舒大石和魏豹看去,见他们皆是目中充血,正脸色骇然地仰头望天,魏豹唇边更有血渍残留,好在二人气息已经平顺下来,不像是有什么大碍。 「彼此相距这般远,那余波之中的神意早已几近于无,竟还有如斯威力,若是被他当面吼上一声,我们三个只怕立刻就死!」 齐敬之仰起头,没有理会从头顶飞过去的白色凤鸟,只死死盯住了斗在一处的余下三人。 就这么片刻功夫,天上三人已经错身交手数次。 丁承渊有两柄神兵在手,以七星辟寒钩这柄奇形长刀主攻,刀法大开大合、凌厉刚猛,落日熔金剑则大多时候都护在腰腹之间,引而不发、潜伏待时,偶尔惊鸿一现、吐露锋芒,便是阴毒刁钻、杀身夺命的狠招。 只是狗皮老道的两只妖异铁爪颇为擅长锁拿兵器,虎君道人的虎爪拳脚亦是势大力沉、猛恶非常,丁承渊心有顾忌,并不敢全力施展,以一敌二之下,在场面上略占下风。 另一边,丁承礼却是一路毫无阻碍地飞到了白云宫大殿上空,顺利得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口中登时发出一声高亢愉悦的长鸣。 下方的大殿立刻生出玄妙变化,先前殿顶铺设的瓦片没了玄鸟死卵的遮掩,早已显露真容,此时更是金光大放,尽数浮空而起,飞快搭建起一座巨大的金色鸟巢。 白色凤鸟又是一声长鸣,翩然落在金巢之中,周身各处皆泛起五彩金光。其中以霜金为主,赤金、紫金、青金、玄金无所不有,直让齐敬之想起了先前血焰视野下的那尊秋神尊像。 随着五彩金光渐盛,丁承礼的鹴鹔神鸟之躯开始缓缓膨胀,最终包裹住了原本大黑明神的三颗头颅,看上去再无凶恶怪异之意,反而愈发钟灵神秀。 筑巢引凤,不外如是。 只不过与秋神尊像的体型相比,丁承礼想要真正取而代之,从此高举神座,明显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达成。 此时此刻 ,不只是齐敬之忍不住挪移了目光,魏豹和哥舒大石自不必提,便是天上正在生死搏杀的三位大修士,同样被分走了部分心神。 虎君道人和狗皮老道也就罢了,无论哪一个露出破绽,另一人帮衬一把便能弥补,然而对以一敌二的丁承渊来说却是尤为致命。: 瞥见这位安丰侯的眼神略一飘忽、出刀稍有滞涩,狗皮老道登时一声暴喝,剜心、剔骨双爪齐出,登时锁住了七星辟寒钩。 这一刹那,虎君道人的一双虎睛凶光迸射,毫不犹豫地挥出一爪,直取丁承渊的咽喉。 劲风响处,一只黄底黑边的长袖随着虎爪飞扬而起。 丁承渊瞳孔一缩,只觉咽喉有若针扎,视线更被对方的袍袖遮挡。 他不假思索地后退一步,一面尝试从狗皮老道爪下夺刀,一面将落日熔金剑横举于颈前,剑锋连挡带削,想要废去虎君道人的一爪。 就在这时,虎君道人扬起的袖口里忽地飞出了十几只不过苍蝇大小的飞虫。 这些小小飞虫才出袖口,登时迎风就涨,眨眼间就已大如燕雀。 它们的形貌更是凶恶,竟然皆作猛虎之形,两眼碧光湛湛,身上生着有类蝙蝠的肉翅,劈头盖脸地朝着丁承渊飞扑而至! 第184章 猛虎行路、旌旗漫卷 丁承渊神色陡变,口中叱喝一声,金缕衣上剩余的金绣登时离衣而起,迎风化为金灿灿的烈焱,有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护住了他的头脸。 霎时间,十几只体型不过燕雀大的肉翅飞虎与火墙撞个正着,被烧得吱吱乱叫不说,更好似进了迷魂阵,没头苍蝇似的上下乱飞,却是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 虎君道人桀桀怪笑,抓向丁承渊咽喉的虎爪倏然变向,不但轻松避开了落日熔金剑的削割,更是一爪按在对方持剑的小臂上,毫不犹豫用力一抓。 金缕衣的衣袖登时荡起层层涟漪,宛若一片黑水,将虎爪的爪尖淹没其中。 虎君道人悚然而惊,连忙振臂奋力一拔,同时侧身斜起一脚,狠狠蹬在了丁承渊的腰间。 这一蹬不要紧,虎君道人非但没有借力挣脱,反而连同这一只脚也陷进了金缕衣之中。 「好一招虎尾脚,与黄狗射尿颇有几分神似!」 狗皮老道嘴上揶揄,双爪却是抓着七星辟寒钩朝斜后方猛地一带,将丁承渊拽得身躯一歪、脚下趔趄。 丁承渊勉力站稳,眼见狗皮老道执意要锁死七星辟寒钩,此外再无旁的举动,虎君道人则是一手一脚深陷于金缕衣中,显得颇为狼狈。 他当即朝两人冷笑道:「金缕衣原是天衣教的东西,可怎么本侯瞧着,二位对它几乎一无所知?」 虎君道人不得不单腿站立,闻言却是哈哈一笑:「本君此来,正要求安丰侯解衣相赠,好让本君得窥金蟾一脉的妙法!」 狗皮老道则是缓缓摇头:「自家道统尚不曾修炼明白,何必分心他顾?更何况金蟾一脉并未断绝,理应物归原主才是!」 他虽是这样说,但也只是专注于剜心、剔骨二爪,没有半点触碰金缕衣的意思,明显知道的要比虎君道人多一些。 当此之时,三人彼此牵制,挤挤挨挨在了一处,仓促间难分难解,一边互相角力,一边竟是唠起了金缕衣的归属。 虎君道人两只虎眸顾盼之间,忽地出其不意,仰头就是一道黄黑炎火喷出,腾起在三人头顶,看上去宛如一片奇异的火云。 火云中隐隐显露许多人影,或僧人,或道士,或手捧铜印的官员,或披甲执刀的锐士,更多的则是身着各种彩衣戏服的歌吟者、戏舞者。 这些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是面色青黑、神情冰冷,望之不似生人。 为首的一个青衣童子小手一挥,便有一个怀抱琵琶的美人越众而出,素手挥弦,张口唱道:「猛虎行,猛虎行,长戈莫舂,长弩莫抨!非爱杀戮,果腹保生!仁义君子,恤苦悯衷!」 这几句唱词一出,丁承渊的金焱火墙好似听懂了一般,火势立刻就弱下去几分。 紧接着,琵琶声转作激昂,美人伥鬼的唱词亦是为之一变:「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 这句才罢,其余伥鬼立时齐声应和:「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爪牙欺白刃,果敢无前阵……」 威武雄壮却又鬼气森森的歌声中,十几只肉翅飞虎凶威大炽,不但立刻就摆脱了金焱的迷困,更是反过来趴在火墙之上,抱住金灿灿的焰光大口啃噬。 「安丰侯,不知本君这曲《猛虎行》可还入耳?」 虎君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下子可是风水轮流转了!你的道火藏得固然巧妙,只可惜这威力着实不咋地!」 「这也难怪,你将家传的《虎钤经》弃之不顾,却偏要学什么劳什子的《垂钓章》,如今只能靠着本教的金缕衣撑场面,委实可悲可叹!」 虎君道人一面笑,一面已经放弃了从金缕衣上挣脱,转而孤注 一掷,将剩下的一只虎爪也一并按上丁承渊的胳膊奋力撕扯,弄得那只长袖上波澜大起。 「呵!你一个猛虎道人,不好好修习虎煞虎威,偏要以道火蓄养这些妖鬼,实在是本末倒置! 安丰侯丁承渊稳住身形,面露不屑之色:「不过就是蓄养了些许甲士和歌姬罢了,就敢当着本侯的面吟唱此战阵之曲,更是可笑至极!」 一语才闭,他面前那道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金焱火墙忽地冲天而起,不但重新将十几只肉翅飞虎吞没,更将头顶的黄黑火云连同一众卖力歌唱的伥鬼们尽数罩了进去。 与此同时,远比伥鬼们激昂壮烈百倍的战歌声响彻在天地间:「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铤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 熊熊金焱火光之中,隐隐可见日月荒丘、旷野坚城,又有千军万马、从容布列:「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欱野喷山,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 听到这里,虎君道人早已骇然色变:「你的本经不是《垂钓章》么,怎么道火之中所藏尽是战阵兵威?」 丁承渊没有搭理他,反而开口长吟道:「遂集乎中囿、陈师案屯,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然后举烽伐鼓、申令三驱,輶车霆激、骁骑电骛……」 随着他的吟诵,金焱道火倏地凝聚成一杆中军大纛,立于安丰侯身后,在长空中猎猎飞舞。 金色旗面上,战车奔驰、万骑席卷,无数健卒结成四座大阵,将肉翅飞虎和伥鬼们分割开来、困在当中。 「那些难道就是《虎钤经》里的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幅阵图?」 地面上,哥舒大石看得目眩神迷:「旌旗漫卷、万夫效命,大丈夫当如是!」 魏豹本就是军伍出身,此时也看得痴了,念及安丰侯方才的许诺,一颗心当即怦怦直跳。 齐敬之倒是不像这两人一般壮怀激烈,只因他已经瞧出,虽说安丰侯的金焱道火大旗看上去气势更盛,但在境界上其实并没有强过虎君道人多少。 那些肉翅飞虎和伥鬼看似被困在大旗之中,但至今为止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即便再加上一个狗皮老道,双方的胜负也依旧是未知之数。 就在这时,长空之上又生变化。 安丰侯丁承渊骤然停下吟诵,身上金缕衣发出浪涛奔涌之声,竟是漫空铺展开来,化为了一片黑水大海,立时将纠缠在一起的三人一起卷入其中。 一时间,金旗猎猎、黑水涛涛,唯独那三位大修士不见了踪影。 虎君道人和狗皮老道自是猝不及防,各自怒吼连连,搅得黑水大海浊浪排空、翻滚不休。 不过片刻,虎君道人更是大喝一声、惊怒非常:「这水有毒!」 接着便有丁承渊的笑声传出,语气里分明带着惊喜:「当初围剿金蟾法王,不知多少镇魔院高手和军中悍卒葬身于这些剧毒秽水之中,死得惨不可言,你们胆子倒大,竟敢一头撞上来!」 「本侯故意弄险,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天衣教秘法、瞧瞧这金缕衣里有没有留着什么暗门,却没料到二位竟是真的一无所知,更加全无防备,如此一来却也用不上丁某备下的那些后手了!」 丁承渊话音才落,就听狗皮老道一声闷哼:「安丰侯,你我可是有约在先,怎么……如今这是要将老道一勺烩了么?」 不等安丰侯回答,狗皮老道紧接着就是一声暴喝:「老道喜欢吃菜做菜,可绝不喜欢被人端上餐桌!」 喝声未歇,只听一声惊雷炸响,黑水大海登时被破开一道缝隙,短暂显露出三位大修士的身形。 狗皮老道头发散乱,一件灰袍破碎不堪,更被海水染成 漆黑。 他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没被束缚住手脚的,此刻窥见机会,立时将两只铁爪一收,赶在海水合拢前从中一跃而出。 狗皮老道立在黑水大海上方低头四顾,忍不住恼怒说道:「你们这些圣姜门庭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道若非有这张秉性高洁、妖邪蛊毒难侵的豀边之皮,说不得真要着了你的道!」 闻听此言,丁承渊笑得颇为舒畅:「道长方才说要取回金缕衣时,不也将你我先前之约忘了个干净?」 话音落下,黑水大海的海面骤然暴涨,向着立身更高处的狗皮老道飞快涌去,金焱道火大纛亦是随风一展,漫天席卷而至。 狗皮老道见状,脸上更添恼怒,登时低喝一声:「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下一刻,众人耳中皆听见雪融冰裂、银瓶乍破之声。 狗皮老道身上残存的衣衫立成齑粉,本就皲裂如同龟纹的肌肤更是真的破裂了开来,内里透出冰雪也似的灿灿银光。 紧接着,老道残破不堪的皮囊轰然炸裂,非但逼退了黑水与金旗,更将先前才修复的两片金瓦轰击了出来。 这两片金瓦原本间不容发、密不透风,此刻彼此连接处却赫然破开了一个大洞,黄泉气息从中流散而出。 两头妖僧瓦鬼现身出来,脸上俱是痛苦之色,张口无声哀嚎,旋即又如青烟一般散去。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连串好似「榴榴」的奇特叫声响起,便有一道璀璨光华从老道的遗骸之中飞起,毫不犹豫地钻入了大洞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地面上,齐敬之早将烟霞羽衣化为灵布,挡在了己方三人的头顶。 只因他此刻竟是无需银煞血焰相助,就能清晰瞧见金瓦破洞、感应到黄泉气息,生怕魏豹与哥舒大石两人没有应对迷神之劫的法门,遭了池鱼之殃。 虽说烟霞羽衣上也被融入了一丝黄泉气息,同样不能长久直视,但总比直接挡住两人视线,让他们错失这次难得的经历要强。 方才齐敬之可是瞧得清楚,逃入黄泉的那道光华里包裹着一只此前从未见过的异兽,身躯只有小猫一般大,其状如狸而白首,身形灵动、气息清新。 「一旦修为到了第四境,道行之玄妙已是真正脱离了人间气象,就是这些大修士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嘴巴里的废话多了些……」 齐敬之忍不住心中惊叹,身处黑水大海之中的丁承渊更是扬声赞叹:「没想到这位道长不声不响,竟已经修成了天狗真形,虽然还属幼年,但已经能称呼一声天狗妙道真君了!」 这位安丰侯的赞叹似乎全然出自真心,听不出半点谋划落空、放跑猎物的懊丧。 说话间,他的身躯已是渐渐浮出了黑水大海的海面,脚下赫然踩着一只三足金蟾。 此时的丁承渊神完气足,一手提着七星辟寒钩,另一只手里的落日熔金剑却已经变回了先前的长串金线铜钱。 钱串子的一头攥在这位安丰侯的手里,另一头则没入了三足金蟾的口中,看上去就好似这只金蟾是被他用金线铜钱钓上来的。 丁承渊低头看向脚下的黑水大海,对着依旧被淹没其中的虎君道人笑道:「亏你们出自同一教门,难道不知三足金蟾天性最贪,欲念所及之地,早晚化成秽海?」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只有遇上丰年、气运富集之时,所谓五色蛤蟆之中的黄蛤才会跃出秽海、现于世间,世人不明就里,却把因果颠倒,反将其视为丰年之兆了!」 「刚才那只天狗不惹尘埃、侥幸遁逃也就罢了,你这头食人役鬼的山君落入秽海之中,就只有永远沉沦的份儿!」 「说起来,这些年我府里产出的辟寒 金除了献给国主的那些,剩下的可是全都进了这头三足金蟾的肚子,这才终于让它养成了见钩即咬的好习惯!」 虎君道人闻言,不由得怒吼连连,然而果然如丁承渊所说,始终不曾浮出海面。 丁承渊立身三足金蟾背上,身后金焱道火大纛迎风招展。 他低头看向齐敬之,嘴角一勾,轻笑道:「齐缉事,先前本侯找你做个见证,正是应在此刻!」 只见这位安丰侯脚踏三足金蟾,驾驭着金焱道火大纛与黑色秽水大海,朝大殿上空的金巢神鸟涌了过去。 「丁承渊身为姜姓丁氏家主,自此刻起将庶弟丁承礼逐出门户,今后此人所作所为,皆与姜姓丁氏无涉!」 一语既毕,黑色秽水大海已将金巢神鸟围了个严严实实。 二者略一触碰,构成金巢的金瓦登时受损,黑色秽水更是瓦解冰消,化为道道黑烟与阵阵焦臭,内里的虎君道人亦是咆哮连连,连带着金焱道火大纛上的肉翅飞虎和一众伥鬼也接二连三地陨灭。 到得最后,金焱道火大纛的旗面上就只剩下一个被万千兵马重重围困的青衣童子。 第185章 物归原主 眼见用来筑巢的金瓦受了不小的损伤,丁承礼所化的鹴鹔神鸟陡然间发出一声怒鸣,展露出几分让齐敬之似曾相识的神道威严。 与此同时,众多瓦鬼虚影浮现在各自寄身的金瓦之上,放眼看去只觉密密麻麻、难以计数,恍若万千鬼神在拱卫巢中神主。 金缕衣所化的黑水秽海立刻威势大减,非但不能水漫金巢,反而黑烟滚滚、水位骤降,连带着虎君道人的咆哮声里也明显多了几分痛楚之意,别说趁机脱困,竟好似与那些黑色秽水一损俱损了。 齐敬之默默仰头观战,更时刻关注着丁承渊的神情变化、言行举止,想从中窥见这位安丰侯的真实想法。 犹记得刘牧之曾对他说过,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然而经历了先前种种,齐敬之哪还瞧不出来,任何人在面对丁承渊时,无论他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最好都不要轻易相信。 就像此刻,此人口口声声要齐敬之作见证,还当着少年乃至九真郡城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将庶弟丁承礼逐出门户,更毫不吝惜金缕衣这等奇宝,一边围困炼化虎君道人,一边驱使黑水秽海冲击金巢,即便损失极大,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他的封号是安丰侯,却连被视为丰年之兆的黄蛤金蟾之皮都能舍弃,满城军民自然都会知晓他的深明大义、尽忠职守。 齐敬之同样是亲身耳闻目见,心里反倒是不信居多。 尤其当丁承渊的手臂一抖复一扬,将用来钓金蟾的钱串子重新化成一柄金漆短剑,如飞剑一般祭起,朝金巢神鸟电射而去时,少年心里的这种怀疑就愈发浓重起来。 「先前面对虎君道人和狗皮老道的围攻,这位安丰侯可始终不曾展露过什么飞剑之术。」 齐敬之念头闪动间,只见一道剑光掠空,宛如流金飞火,围绕着金巢转了几圈,就将一众瓦鬼斩杀了大片,旋即剑鸣大作、冲天而起,复又朝着巢中神鸟兜头刺下。 鹴鹔神鸟毫不示弱地振翅而起,仰头舒颈、长喙大张,登时便将那道剑光衔在口中,任其如何挣扎都不肯松开。 「果然!日薄虞渊……落日熔金剑!这种事情出在旁人身上,尚有可能只是个巧合,可换做丁氏兄弟么……」 齐敬之望着翩然落回金巢的神鸟,见它的长喙玄金灿灿,分明与大黑明神、玄金劫火牵扯颇深。 再看丁承渊,这位安丰侯一时大意轻敌,以至于稍不留神就痛失一柄飞剑神兵,明显变得急躁起来。 「一头瓦鬼便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如此丧心病狂、杀戮无辜,若是当真窃据了神位、演化成邪神,不知还会有多少百姓受害枉死!」 「丁氏一门世受国恩,本侯今日纵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除了你这个祸害!」 只见安丰侯丁承渊怒喝一声,一手扶金焱大旗,一手扬七星长刀,脚踏金蟾、飞空渡海,竟是丝毫不顾凶险地直扑金巢而去。 这一腔效忠君王、护佑百姓的血勇赤诚,委实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一时间,黑水秽海威势大振、浊浪漫空,立刻压过了失去大半瓦鬼镇压的金巢。 浊浪漫空翻涌,将一座金巢遮挡得严严实实,只听得其中凤鸣声声、刀吼阵阵,更夹杂有虎君道人的惨呼怒号,却是看不着内里究竟。 见状,地上三人眼神交错,直是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齐敬之忽听魏豹一声惊呼,眼前便有一道金色光华掠上半空。 三个人急忙抬头,只见竟是赤金刀自行挣开了魏豹的手掌,刀身当空略一盘旋,复又变回了滴溜溜乱转的赤金珠。 下一刻,这颗忽生异变的奇特珠子竟是宛如种子发芽一般,从中舒 展出金灿灿的嫩枝细叶,于顷刻间化成了一株不知名目的金色幼苗。 紧接着,这株幼苗的叶片迎风轻抖,虚空之中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露珠浮现,飞快滴落在叶片上,旋即渗入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肉眼可见的,金色幼苗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生长、壮大,仅仅十几个呼吸之后就长成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 与此同时,三人耳畔忽然响起翅膀闪动之声,更有急促尖锐的鸟鸣声随之传来,其中明显带着愤怒之意。 两只异鸟凭空浮现,其形如雀,遍体生着柔密金黄色羽毛,赫然是安丰侯精心蓄养在辟寒阁中的那两只嗽金鸟。 它们甫一出现就盯住了金色小树,待看清了树冠顶端不断滴落的金色露珠,立刻口中怒鸣,不管不顾地飞扑过去,一只落在树干上闷头猛啄,另一只以双爪攥住一截枝叶就要振翅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金色小树的树身上忽有一蛇一虎蹿了出来,蛇吻似瓮、虎口如盆,一个照面就将两只猝不及防的嗽金鸟吞了下去。 「这……」 这下子便是齐敬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起起伏伏:「赤金刀背后那位养刀仙人……终于要出手了么?」 不等他细想,随着两只嗽金鸟被云蛇雾虎吞吃,先前粒粒分明、从容滴落的金色露珠遽然增多,眨眼间就凝成了一片金色雨云。 先是细雨如丝、淅淅沥沥,俄顷就渐趋绵密、犹如帘幕,终至于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有了这滂沱金雨的滋养,金色小树立时拔地而起,不知不觉间就高出了白云宫大殿。 金色树冠肆意舒展、庞大非常,向下将整座白云宫乃至更广大的地域覆盖,向上竟将黑水秽海和金色凤巢都包裹其中,冉冉托举向更高的天空。 极速生长的树干发出隆隆声响,排山倒海一般朝齐敬之三人撞了过来。 三个年轻人愣了愣,不约而同地转身就跑,几乎差一点就要被如墙而进的树干撞飞,身后更传来树木断折、房倒屋塌的恐怖声响。 等到巨树的长势终于放缓乃至于停止,他们才放慢脚步,回身仰头望去。 只见不过是片刻光景,原本的金色小树就长成了一株真正通天彻地的巨树,落在齐敬之眼中,竟是比秋神尊像还要高大许多。 附着在金色凤巢上的黑水秽海翻涌依旧,此时看去只不过与枝头一大簇金叶所投下的阴影相当,偌大的金巢亦只是这株巨树上的一个小小鸟窝罢了。 身处其中的丁氏兄弟似乎对外头的变化一无所觉,听声音依旧在酣战不休,虎君道人的哀嚎倒是不像先前那般中气十足了。 随着小树长成巨树,树身上原本光滑细嫩的新皮也变为了皲裂起皱、透着古意的老皮,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巨大的金鳞。 齐敬之心头一动,蓦地记起了枕中梦里驴头世子的那杆八宝赤金枪,那条赤身金鳞的猛恶虬龙。 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睹物思人,忍不住轻声一叹:「当真一场大梦,转眼物是人非!」 话音才落,他身后忽有人轻笑一声:「哦?」 齐敬之悚然一惊,身躯立时急转,却觉背上一轻,煎人寿竟已被人轻易夺去了! 「虽说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你小小年纪,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缘何发出这等衰朽颓丧的感慨?」 一个身着常服青袍、戴苍碧之冠的青年站在一丈开外,手里把玩着少年的长刀,正以手指拂过刀身上的铭文。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青年将煎人寿的铭文轻声念了一遍,又转头细细打量齐敬之,轻笑道: 「原来如此,你背着这柄刀来此,是想要夺取日入神权,光复帝夋道统?」 被青年打量的时候,齐敬之也在毫不客气地打量对方。 只见此人丰神如玉、气息可亲,尤其一双眸子光华内蕴,初看之下只觉光明清澈,再看却觉那柔和的眼波之下好似藏着一方碧海,竟是渊深难测。 齐敬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就与对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顿觉眼前光影交错,恍若当真瞧见了一方碧海青渊,连自身的呼吸都被压迫得急促起来。 他心头骇然,眼中立刻蒙上一层烟霞底色,同时奋力移开目光,再不肯直视对方的眸子。 齐敬之能清楚地感应到,方才这青年的目光里并不曾蕴藏任何敌意,也不似当初巢州辟邪都尉辛长吉那般动用了心相之力,真就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眼而已。 不能看眉眼,他便去看对方的衣着。 只见对面这个青年除了头顶苍冠、身上青袍,全身上下绝无雕饰,只在腰间别着一把形如凤尾的白色羽扇,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白色柔光。 青年见齐敬之不说话,便当做了默认,幽幽一叹道:「没想到玄都观主和丁令威去后,仙羽山竟还有传人存着这等遥不可及的妄念。与之相比,天衣教却是越发地不成样子了!」 齐敬之自然不知晓什么帝夋道统,除了听过仙羽山与玄都观主的名头,对于丁令威是何人亦是全无头绪:「只是这个姓氏……难道与姜姓丁氏有关?」 少年眼帘微垂,心里并不愿意跟这个明显深不可测的青年纠缠,当即不再多想,正色开口道:「我此来辽州九真郡,只是受了金刀魏所托,把赤金刀送回白云宫内一株龙爪槐的树洞,好将其……物归原主。」 似是听出了齐敬之的底气不足,青年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是奇了!若是我记得不差,那株龙爪槐似乎并不在此处吧?」 他一面说,一面将目光移向了少年的身侧:「如今我这个丢了宝刀的苦主找上门来,九真魏氏总该给个说法吧?」 齐敬之倏地伸出手臂,一把拦住了想要迈步上前的魏豹,向青年沉声说道:「九真郡魏氏虽是不告而取、窃据宝物数十年,却也举阖族之力为阁下养刀数十年,不但族人金毒盈身、道途断绝,更因此为妖邪所害,上下一百余口死得只剩下一根独苗!」 「阁下修为高绝,数十年前便能飞身托迹、出入青冥,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一介凡人的窥视,却放任赤金刀被其取走……阁下当时怀着什么心思,在下不敢妄言,九真魏氏也无颜讨要什么说法。」 「金刀魏临死前更是颇有悔意,只是托我将赤金刀放回树洞,绝无半点传之子孙的念头!」 齐敬之顿了顿,目露决然之色:「将赤金刀送到魏氏族人手中,全是在下的主意,阁下若是有什么不满,都由我接了!」 魏豹闻言大急,眼前这个突兀现身的青年非但是赤金刀原主,更是翻掌之间就盖过了安丰侯两兄弟,修为之高简直深不可测,真要出手***,齐敬之绝无幸理。 他当即低喝道:「九真魏氏自从得了赤金刀,到今日已经安享了几十年的富贵,既然欠下了债,就总有归还之日,魏豹死就死了,岂能让恩公代为受过?」 说罢,这根魏氏独苗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便不再抬起,口中闷声说道:「前辈若是气有不顺,取了魏豹这条性命便是,还请莫要迁怒旁人!」 见状,青年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悠然说道:「辽州九真郡金刀魏公,少年时得仙人赐刀,能制蛇御虎,可立兴云雾、坐成山河,数十年间佩赤金刀横行东海六州,素有豪侠之名!」 「你既然是这位东海大豪的后人,怎么连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都不 晓得,还是说这东海之地金气富集,以至于连黄金都不值钱了?」 魏豹愕然抬头,只觉身躯骤然一轻,已被齐敬之和哥舒大石一人扯住一条胳膊,生生拽了起来。 就见青年轻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金色巨树上的黑水秽海、金色凤巢:「我是发觉了东海金气异动,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可没心思为难你们几个小辈!」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拱手为礼:「既然如此,敢问前辈如何称呼?可否将晚辈的佩刀赐还?」 「呵呵,我才说不追究,你这少年就立刻改了口风,理直气壮地讨要起佩刀来了,这是觉得我好说话,可以欺之以方?」 青年虽是这样说,却也当真回答了齐敬之的问题:「我乃姜姓郑氏,名仙,又名安期,如今于东海天台山修道,忝为碧海仙宗之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郑某遁世之前乃是齐国人,随着年岁增长,曾先后被人呼为安期生、安丘先生、北极真人,亦曾得齐国之主敕封,号曰琅琊君。」 第186章 天生犯冲 「这些称呼都是郑某,却又都不是郑某,你们随意叫哪个皆可。」 自称郑仙、郑安期的青年说话之时,语气自始至终平平淡淡,更是一直以「我」和「郑某」自称,全无盛气凌人之意,但听在三个年轻人耳中,反而比张口闭口都是「本侯」的丁承渊更有高人风范,也更加值得敬重。 至于他口中一宗之主、大齐封君的身份,单凭天上那顶遮云蔽月的金色树冠,便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自然没有虚言哄骗三个年轻人的必要。 因为方才齐敬之开口请求将煎人寿赐还,这位琅琊君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回到了这柄长刀之上,口中轻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闻言,齐敬之的眼眸就是一亮,当即全神贯注倾听起对方的吟唱。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吟唱至此,琅琊君郑仙忽地停下,轻笑道:「说起任公子……」 「天下任氏源流有三,一为帝鸿氏之后,姬姓;二为东夷祖君太昊之后,风姓,已为圣姜所灭,至今仍在包括齐国在内的诸姜禁册之列……」 「三为帝夋之后,乃是真正的天庭遗族、日月所生,这一脉任氏曾建立有儋耳之国、牛黎之国以及无肠国,比之天衣教里那些自称上古天庭后裔的家伙可要正统得多了!」 这位琅琊君没头没脑地讲述了一番任氏源流,旋即目光落在齐敬之身上,饶有深意地一笑:「上古天庭一系的任氏想着复苏帝夋道统也就罢了,仙羽山凤氏源出凤鸟氏,不过是上古天庭掌握历法的历正而已,就不要再为了这等妄念奔波劳碌了。」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想了想便开口问道:「前辈的意思是,那位云中骑碧驴的任公子乃是上古天庭遗族,帝夋之后、日月所生,才是这柄煎人寿的真正主人,终有一日,晚辈也需要物归原主?」 「煎人寿?」 琅琊君郑仙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这名字是你起的?」 齐敬之罕见地有些赧然,不由得讪讪一笑:「前辈方才所吟唱的诗歌,晚辈孤陋寡闻,当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柄长刀上拢共只刻着那么几个字,晚辈挑来拣去,也就「煎人寿」听上去还霸气些……」 「哼,不学无术!」 琅琊君郑仙笑骂了一句,语气倒是温和依旧:「这首诗名为《苦昼短》,你这刀本应叫这个名字,只是刀中似乎曾经内蕴月母一系的神力,昼短则夜长,月母对此只会欢喜,无论如何都谈不到一个苦字,这名字却是用不得了。」 他略作沉吟,又开口道:「套用诗中词句,当属「飞光」最为醒目,此外若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叫「斩烛龙」最为贴切,至不济也该叫「斩龙」「嚼龙」,哪个不比……」 话说一半,琅琊君郑仙忽地一顿,旋即就改了口:「纵使你脸皮极厚,可既然身处这东夷故地,旁的名字也就罢了,这「嚼龙」二字却是叫不得的,切记!」 至于为什么不能叫「嚼龙」,他没有说原因,齐敬之也就识趣地不问。 「飞光刀?斩龙刀?」 少年想了想,摇头道:「前者太文,后者太俗,至于「斩烛龙」,虽然与「煎人寿」算不上对仗,意思却是差不多,可以权作备用,只是在晚辈遇到烛龙之前,还是接着叫「煎人寿」吧!」 「嗯?」 琅琊君郑仙闻言,再看向长刀煎人 寿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嫌弃,当即抬手将这柄长刀扔向齐敬之,笑着呵斥一声:「真是有辱清听,更白白浪费我许多口舌!」 齐敬之顺利拿回长刀,心情立时大好。 他扫了一眼刀身上的铭文,不由想起了小松山神庙里那尊不知名的白衣女神,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我大齐百姓皆尊奉月主,也就是月御之神、广寒清虚天尊,不知您方才提到的月母,又是何方大神?」 琅琊君郑仙瞥了少年一眼,语气里兀自带着嫌弃:「你打听这个,是怕任公子来寻你索要宝刀吧?你这柄刀虽然被月母的神力祭炼过,只可惜半途而废、未成气候,人家任氏才不会放在眼里!」 「至于月母么,其名常羲,传说乃是帝夋之妻,生育了十二轮大月,更据此创制了时历,亦即一年十二个月的由来了。」 「这都是远古神话了,无论月母还是帝夋,皆已与上古天庭一道湮没于万古风烟之中,你们听听就好、莫要深究,以免招来祸端。」 齐敬之听了若有所思,嘴里嘀咕道:「月母创制时历,凤鸟氏则是掌握历法的历正……」 琅琊君郑仙耳力颇佳,当即含笑点头:「你想得不错,月母正是凤鸟氏的顶头上司,祂们这一系皆有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的神职,你是仙羽山的传人,能得到这柄刀,说不得也是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齐敬之闻言心中一紧,虽是半信半疑,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自己得到了《仙羽经》残篇,又为了获取修行所需的肉食深入小松山,还因此与一窝狐狸精起了纷争,只怕还当真碰不上这把刀。 他委实不喜欢这种巧合,更不想将自身际遇皆归于天定,见琅琊君郑仙的心情似乎颇佳,又想到对方已经多次提及仙羽山,双眸中便有光芒闪动。 齐敬之想了想,当即试探着问道:「然而晚辈听说,凤鸟氏乃是东夷少昊金天氏曾使用过的名号,怎么又成了上古天庭的历正,还牵扯到了仙羽山凤氏?」 郑仙瞅了一眼金色树冠上的秽海和鸟巢,见里头依旧不曾消停,就收回目光,朝齐敬之摇了摇头:「东夷少昊的血脉在根子上只是玄鸟,所谓五凤来仪的凤鸟氏,包括后来以金乌为图腾的金天氏,都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故而东夷的凤鸟氏与上古天庭的凤鸟氏绝不可混为一谈,否则你这个仙羽山传人如何能在齐国自由行走,还不早被当做东夷余孽料理了?」 说到此处,这位琅琊君已是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你刚才真正想问的便是这个吧?好好一个少年人,竟是恁多的心眼,心肠比我这个几百岁的老家伙还要九曲十八弯!」 他虽是这样说,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却带着笑意,显然对于少年的聪慧和谨慎很有些欣赏。 「只不过么,上古天庭的后裔、道统也没强到哪里去,武成圣王敕封天主、日主和月主,就是不许帝夋乃至日母、月母死灰复燃。你们三个都是生在圣姜之国,应当知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吧?」 郑仙看向齐敬之,见他神色依旧如常,便微笑道:「你身为姜齐血脉,拜入仙羽山倒也无碍,只是莫要跟着凤氏一起犯傻。」 「今日是你运气好遇上了郑某,若是换个脾气暴烈的,譬如蚩尤司司正冀安世那等圣姜门庭里出了名的凶人,单凭你背着这柄由月母神力蕴养过的长刀,又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除死之外再无别的下场!」 对于琅琊君能一眼瞧出自己是姜齐血脉,齐敬之并不意外,或许正因如此,对方才只是夺去煎人寿把玩了片刻,而不是将他当做居心叵测的上古天庭后裔,顺手一刀给宰了。 「至于琅琊君口中的冀安世,大概与出身渤海冀氏、如今已经殉职的九真郡镇魔都尉 沾亲带故,若是那位脾气暴烈的蚩尤司司正因为冀都尉之死,迁怒到我这个城中硕果仅存的缉事郎中身上……」 齐敬之原本就不贪图这顶官帽子,在恶意揣测了一番丁承渊赠送腰牌的用心之后,事了拂衣去的决心愈发坚定。 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因为琅琊君郑仙似乎无所不知,自己竟是始终不曾自报家门,属实有些失礼了。 面对这位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的前辈高人,齐敬之没有抱拳,而是再一次拱手为礼:「晚辈齐敬之,祖籍大齐麟州怀德郡,多谢前辈赐教!」 他又朝身旁两人略一示意:「这是九真魏氏的魏豹,前辈已经知晓,这一位是哥舒大石,在安丰侯府中当差。」 齐敬之没有介绍哥舒氏的源流,一来琅琊君应当知晓,二来天狗老道曾经郑重劝告过哥舒大石,要他将「山戎残种、觚竹遗族」的身份彻底抛弃,时刻以圣姜道统为尊。 琅琊君的目光落到哥舒大石身上,轻轻颔首道:「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的确是一副好刀鞘!」 说罢,他忽地探手一抓,手里立时多了一柄黑漆漆的三尺长刀,刀身上黑气缭绕,凄凄然犹如哀戚鬼哭。 郑仙看着这柄黑刀,脸上竟露出了追忆之色,半晌才叹息道:「数百年忽忽而过,再次见到这柄刀,才是当真一场大梦,转眼物是人非!」 听琅琊君发出了与齐敬之相同的感叹,哥舒大石也是个看似粗豪、其实颇为内秀的人物,当即上前一步,抱拳恭敬问道:「敢问君上,此刀何名?又有什么来历?」 闻言,郑仙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引得颤鸣声声,更有刀鬼虚影浮现。 这头刀鬼并不敢朝琅琊君张牙舞爪,反而俯首帖耳,瞧着颇为乖顺,不见半点择人而噬的凶威。 琅琊君看了几眼,同样将这柄刀扔回了哥舒大石手中,摇头道:「比起先前那个有着八百年道行的刀灵,这一头刀鬼就太过稚嫩了,想来是重新孕育不久,不过正因如此,倒是正合你修行所用。」 他略作沉吟,复又继续说道:「这柄刀我也不知原本何名,倒是数百年前曾落在丁令威手中,被他唤作陈太丘刀。」 「陈太丘?」 哥舒大石一愣,旋即问道:「君上,这陈太丘是个人名?」 琅琊君点点头,耐心解说道:「大约是千年前,相距姜齐不远曾有一个妫姓陈国,因为遭了妖祸,竟而举国覆亡。陈国有一支宗室出逃到齐国,其后仍以故国为氏,称妫姓陈氏。」 「这个陈字本是陈列之意,凡有行列者,譬如军旅,亦可谓之陈,故而陈氏颇为擅长统兵布阵。后来齐国妫姓陈氏有一分支田氏,更是接连出了好几位英才,一时间风头之盛,连持戈世镇东海的姜姓丁氏都盖了过去。」 闻听此言,齐敬之三人都是默默点头。 对于姜姓丁氏的手段,他们方才已经亲眼见证,这妫姓陈氏能压过世代担任虎贲氏、修行《虎钤经》的姜姓丁氏,确有非常之能。 就听琅琊君继续说道:「想必你们也猜到了,陈太丘便是妫姓陈氏的一位杰出人物,无论是刀法还是战阵之学,俱是一时之选,只可惜英年早逝,不过两百余岁就暴毙而亡,被陈氏风光大葬于族中墓地。」 「也正是在陈太丘死后不久,妫姓陈氏、田氏达到鼎盛,自觉羽翼丰满,竟于五百余年前悍然举兵反叛,想要鸠占鹊巢、篡齐自立,结果便是身死族灭、瓦解冰消,只有一些不曾参与作乱的远支以及奴仆之流侥幸活了下来,陈、田二氏也因此上了姜齐的修行禁册。」 「当时丁令威亲率虎贲,前去捣毁陈氏的家庙和墓地,因他向来酷爱碑帖书法,在陈太丘的墓碑前驻足良久, 始终不舍得出手毁去,竟因此得了刀灵认可。此刀自行破墓而出、甘愿认主追随,丁令威却是不甚在意,随口就将其命名为陈太丘了。」 提起丁令威时,这位琅琊君的心绪明显有着起伏,脸上亦有几分黯然显露。 他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忽又朝齐敬之笑道:「旁的不论,单说给佩刀取名字时的糊弄和随意,你和丁令威倒是半斤八两。」 听到这里,饶是齐敬之养气功夫颇为不俗,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古怪之色。 倒不是因为被琅琊君打趣不会取名字,而是他听对方说起妫姓陈氏的叛乱,方知原来自己和陈二竟然还是世仇,难怪天生犯冲、相看两厌…… 「不只是妫姓陈氏,以后遇上姜齐修行禁册上的那些姓氏,譬如作为东夷太昊后裔的风姓任氏,极可能是少昊金天氏后裔的金氏,以及出自妫姓陈氏的田氏,都要多加几分小心!」 「对了,朱衣侯曾提及有一脉邓氏,尊奉的同样是东夷旧主、少昊金天氏……」 「除此之外,上古天庭后裔也需多加留意,天衣教之流自不必说,便是帝夋后裔的任氏、仙羽山凤氏,这可都是与我结下了因果的,今后遇上了可得多长几个心眼!」 第187章 招魂渡亡 起心动念之间,齐敬之就已经在心里拉好了一张单子,将可能与自己天生犯冲的姓氏罗列其上。 倒不是他对这些姓氏心存偏见,委实是他所遇见的世家子、修行人或多或少都要讲究个姓氏源流。 或许一场四五百年前的叛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相隔太过久远,甚至陈二都当上了衙役,可以欺压他这个姜姓齐氏的草民了。 然而只看两百多岁的陈太丘竟被琅琊君说成是英年早逝,便知在这些动辄能活数百上千年的大修士心中,几百年前的恩怨情仇只怕依旧鲜活如同昨日。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遇上这些姓氏的后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大修士,多加几分小心总是有益无害。」 齐敬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也就抛在一边不再细想,转而朝琅琊君问道:「听前辈的意思,那位姜姓丁氏的丁令威也拜入了仙羽山?」 郑仙闻言点点头,抬手朝树冠上的金巢一指:「姜姓丁氏总有些自命不凡的子弟,一心想着博采别家之长,为自家的《虎钤经》增添一张新的阵图,只可惜捣鼓出来的多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功成者寥寥无几。」 「当年的丁令威惊才艳艳、气傲心高,也如他这个后辈安丰侯一般,不肯专心研习《虎钤经》,总想玩点儿旁的花样,就拜了上代玄都观主为师,学到了仙羽山凤氏秘传的《仙羽经》。」 「还别说,他天资高绝、进境飞快,又赶上了平定陈氏叛乱的良机,在战场上学以致用、查漏补缺,又在陈氏的藏书阁中收获颇丰,还真地创出了一种颇为实用的阵法,名为鹤翼阵,更因此摸到了第五境的门槛。」 「一旦功成,齐国这一脉姜姓丁氏的《虎钤经》壮命卷里,就要当真多出一张阵图了!」 齐敬之方才可是听得清楚,如今的《虎钤经》里有飞鹗、长虹、重覆、八卦四幅阵图,并无什么鹤翼,便知道丁令威应当是功亏一篑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果然就听郑仙叹息道:「只可惜丁令威太过自负,积蓄不足就仓促破境,更在破境的同时创衍鹤翼阵图,于是破境、创法两重劫数叠加,引来了无极之野中极为厉害的外魔,以至于功败垂成。」 「自那之后,他的灵性便迷失于无极之野,至今未见归来,肉身则留在了仙羽山上,尸解化鹤、浑噩度日,至今已近五百年矣!」 说到此处,以琅琊君之修为境界,竟也不免唏嘘,抚掌轻吟道:「丁令辞世人,拂衣向仙路。伏炼九丹成,方随五云去。松萝蔽幽洞,桃杏深隐处。不知曾化鹤,辽海归几度?」 他吟罢却又摇头:「灵性迷途于野,只剩下一只尸解之鹤,哪里还会记得旧年亲友、故乡风物?这辽海之地,丁令威此生怕是再难回来喽!」 到了此时,齐敬之已经可以断定,这位琅琊君与姜姓丁氏尤其是丁令威的交情非同一般,只是不知如今辽州九真郡乃至东海六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会如何处置安丰侯兄弟二人。 几人静默半晌,就见金色树冠上的秽海凤巢明显又大了几圈,只是与树冠相比依旧不值一提,内里倒是渐渐没了打斗、哀嚎等声响传出,显得颇为安静。 其实不只是树冠方向,连同白云宫外的侯府铁卫乃至整座九真郡城,此刻亦是尽皆失声,恍若一座死城,也不知是满城军民被一场场变故尤其是金色巨树惊得呆了,还是琅琊君以秘术将白云宫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反正直到现在,原本应该奉命赶来听从哥舒大石调遣、誓死守卫白云宫大殿的一百虎贲依旧不见踪影。 琅琊君郑仙已经收拾好心情,恢复了先前温文尔雅、气息可亲的君子风度,摇头笑道:「原本还想着遵循自然之理,静待收获之日,却险些被这 两个丁氏小辈毁坏了六州灵田,说不得郑某也只能拔苗助长了!」 只见他取下腰间形如凤尾的白色羽扇,朝树冠方向一挥,便有淡淡白色荧光散落。 金线雾虎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枝头,只是体型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看上去就好似小丘一般。 它张口衔住被黑水秽海覆盖的金色凤巢,转头就钻入了树冠深处。 下一刻,整株金色巨树仿佛活了过来,枝叶开始迎风摇摆,更在须臾之间生长出了一簇又一簇、密密靡靡的金色花骨朵。 紧接着这些花骨朵就倏然绽放,开出一簇簇五瓣小花,只不过这种小只是相对金色巨树而言,实则堪比蒲团。 随着树上花朵于一瞬间开放,登时就有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散开来,令人闻之精神一振。 齐敬之只觉这花朵、这香气俱是似曾相识,竟与枣树开花时的景象颇为相似。 就见琅琊君郑仙又是一挥手里的白羽扇,口中低喝道:「金翼使何在?」 他话音才落,虚空之中就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冒了出来,每只都如先前那两只嗽金鸟一般大小,通体金光灿灿,更有振翅之声于顷刻间响成一片,宛若风吼雷鸣。 这些名为「金翼使」的金蜂成群结队,在满树花簇间飞来飞去、进进出出,明显是在采蜜授粉。 齐敬之长于山野,对这等景象自然愈发熟悉,奈何无论是树是花还是蜂,都是前所未见的巨大,越是观瞧就越是觉得古怪,甚至有些惊悚。 尤其是那些金翼使,只看它们振动翅膀时掀起的狂猛劲风和巨大声浪,若是有寻常人落入蜂群之中,怕是要被千刀万剐。 金翼使们干起活来颇为麻利,不过片刻功夫就带着满身的馥郁蜜香隐入虚空,树上的金花也随之离开枝头、簌簌而落,只是未及落地就忽然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颗颗像瓜一般大的枣子出现在枝头,硕大芳馥,累累满树。 愈发醉人的枣香不但将树下四人包裹其中,更飘荡十里、满城皆闻。 琅琊君郑仙忽地青袍一展,旋即无翅而飞、竦身入云。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飘渺悠远的歌吟声响彻于金树上下、天地之间。 「魂兮无东,不得归矣!碧海涛涛,青渊沉沉。长鲸扬波,螭龙并流。齿若刀山,挂骨其间。魂兮归来,不可以渡!」 「魂兮无南,饲虎豹矣!焱光如焚,幽林阻道。白额盘踞,虺蛇蜿蜒。牙若剑错,杀人如麻。魂兮归来,不可以涉!」 随着琅琊君郑仙的歌吟,冥冥之中似有水流奔涌之声响起,又有无数嚎哭悲叫,响彻阴阳、回荡全城。 「魂兮无西,行路难矣!天梯钩连,鸟道横绝。流沙千里,旋入雷渊。马足蹶侧,车轮摧冈。魂兮归来,不可以越!」 「魂兮无北,苦煞人矣!寒山裹素,冻云不飞。增冰峨峨,飘雪千里。烛龙吐息,严风裂裳。魂兮归来,不可以往!」 齐敬之早已将银煞风母烛台点亮,又将烟霞羽衣遮在头顶,放眼看去,只见秋神尊像早已消失无踪,天地间唯余一株巨树,比之先前还要硕大无朋。 树身巍巍、覆压乾坤,宛若天阙金城。 树皮皲裂,低洼处犹如千沟万壑,分割开片片金鳞、座座高丘。 金鳞高丘之间的裂谷内,隐隐有昏黄河水流布,万千浊流蜿蜒交错,逆而上冲、直达树梢。 昏黄水流之中,先是有一百余死灵纷纷冒头,赫然便是已入黄泉的魏氏族人,其后又陆陆续续浮起数十人,内里大多数俱是身披甲胄、灵光罩体。 其中光华最盛者乃是一个红袍赤甲的 中年人,竟然保留有清晰的神智,奋力从河水中挣脱出来,朝着御气浮空的琅琊君遥遥抱拳一礼,旋即化为一线灵光,径投西南而去。 紧接着,两只利爪凭空浮现,一只黑漆漆、一只灰蒙蒙,砰砰两声接连爆裂,陡然化为数百上千死灵,或是坠入裂谷浊流之中,或是落在金鳞高丘之上。 琅琊君扬起手中的白羽扇,朝金树枝头一指,肃容道:「我乃大齐琅琊君郑仙,牧守东海、播种金田。今见尔等无辜横死,心甚悯之,乃于此地今时,广开福门、大张法界,招魂渡亡、拔罪济苦。」 短短几句话宛如仙音圣语,引得更多的死灵从黄泉浊流之中冒出,循声望向郑仙,双目中渐渐泛起慧光神采。 「如有不愿轮回者,可入我法界之中,寄身金枣、补齐魂灵,以全冥寿阴福!若是他年郑某侥幸化育福地、开辟洞天,自有尔等的一份造化机缘!」 此语一出,诸多死灵如梦初醒、蒙昧尽去,一时间纷乱吵嚷、悲喜交加,或是借助水势、或是攀援金鳞,朝着枝头那一颗颗散发奇香、体大如瓜的金枣涌去。 煌煌金色巨树之上,千百死灵攀爬争渡,望之犹如幽冥鬼蜮,却又透着难以言说的神圣庄严,直让人瞧得头皮发麻。 魏豹脸上早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此时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是朝着自己的亲族连连磕头,又转向琅琊君的方向重重叩首。 面对此情此景,齐敬之和哥舒大石自然不会阻拦这根魏氏独苗,彼此相顾一眼,俱是震撼无言。 比起大齐各地由国主敕封的阴司鬼神,这位琅琊君才更像是一位执掌幽冥、放牧万鬼的威严正神。 不过片刻之间,除了那名自行离去、疑似冀都尉的赤甲中年人,其余在这场变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死灵,尽皆寻了一颗金枣存身,酣睡其中、宛若胎儿。 琅琊君郑仙举扇一招,立时就有数颗分外巨大的金枣从树冠深处飞出,大者有三、皆有一人高矮,小者有六,长一两尺至三五尺不等。 随着他翩然落地,这些金枣也缓缓飘飞过来,如众星拱月一般悬于他的身后。 与此同时,金色巨树遽然缩小,眨眼间就化为一颗如赤金珠般大小的金枣,落入郑仙的掌心。 他神情淡然地扫视场中,见三个年轻人俱是心绪激荡、溢于言表,不由得莞尔而笑,又将目光落在银煞风母烛台上,眼中便有异色闪过。 然而这位琅琊君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一挥羽扇,掀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微风,不但将兀自跪在地上、一脸怅然若失的魏豹托起,更轻易便将银煞风母血焰扑灭。 血光散去、幽冥消隐,天穹之上再无修士斗法、奇物争锋,亦无灵气流散、光焰喧腾,更不见死灵猬集、伥鬼逞凶。 于是,天朗气清、风烟俱净,教人心怀为之一畅。 琅琊君郑仙张口一吐,便有一尊半人高的金鼎落在众人面前。 鼎中金气沸如云烟,鼎身上铭刻着两列极为显眼的铭文。 右曰:「金灶神釜,还丹金液。」 左曰:「升天住地,于俱长生!」 底下还有一大串小字:「炎皇血裔、武成少子,臣姜井叔,服膺圣道、承天受命,称王于凤翔之野、子郑之墟,为姜姓郑国主,开郑井氏一脉,铸鼎以纪、传诸子孙。」 齐敬之今夜已经见过了太多匪夷所思的奇物,此时见到这座金鼎已经有些麻木,反倒是鼎身上的这些铭文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忍不住走近两步,轻声念了一遍。 他头一眼见到金鼎时,还以为这是琅琊君的先天本命器,待读过铭文之后却发现自己想差了。 见状,琅琊君郑仙便笑道:「此乃郑某 祖传之物!」 「武成圣王之时,诸姜与诸姬合力,破灭子姓诸国。其中子姓郑国灭亡之后,为了压服郑人,先祖作为武成圣王少子,奉命在废墟上建立起姜姓郑国。」 「后来姬族穆天子背信弃义,夺郑国为下都,姜郑遂灭,史称西郑。国中遗族郑井氏渐渐湮灭无闻,时至今日便以郑氏自称了。」 齐敬之又听到一段有关圣姜兴衰的古史,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其中却有掩藏不住的血色烽烟。 他不由暗忖:「姜姓丁氏与郑氏的始祖皆为武成圣王之子,两家实乃兄弟之族。这位琅琊君与丁令威关系匪浅,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第188章 郑仙煮枣 见齐敬之眸光闪动、若有所思,琅琊君郑仙便是哑然失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半是打趣、半是提醒:“正所谓,青山有思、白鹤忘机。你这少年人思虑太重,也不知是怎么将《仙羽经》修成的。”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回神。 他当然知晓自己误打误撞成就的怒鹤心骨多半不大正宗,餐霞修行更是靠了《虬褫乘云秘法》和《万壑松风曲》勉强接续。 虽说后者的注解里有一句“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竟与《仙羽经》颇为相合,但终究不是源出一脉,今后越是修行下去,与正统仙羽山传人的差异只会越发巨大。 如果有机会,齐敬之自然想一窥完整的《仙羽经》,乃至真正拜入仙羽山,只可惜至今不知晓仙羽山在何处。 关于这个,他曾在曹江边询问过邓符卿,奈何对方怕恶了玄都观主的谋算,竟然不肯说。 这也让齐敬之始终对仙羽山心存顾虑,不知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宗派,对自己这种情形又会作何处置,是以哪怕琅琊君明显与丁令威关系匪浅,更对仙羽山颇为熟悉,他也没有贸然开口相询。 此刻听见琅琊君主动将话头往《仙羽经》上引,齐敬之心念一动,旋即坦然笑道:“晚辈虽然修成了心骨、踏上了道途,然而对于自己当初是如何成就的,直到现在依旧糊涂得紧。” “只不过曾有一位前辈对我说过,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自然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块心骨,正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晚辈对此深以为然,更何况这遇事多思的性子乃是天生,改也改不了,想要修成淡泊清净、陶然忘机的闲云野鹤实在有些为难,也就只好做那游离于鹤群之外、离经叛道的一个异类了。” 齐敬之一路行来,固然遇事多思,却也牢记“齐敬”二字的真意,始终以诚心正意自勉,遇事并不缺少坚持和决断。 他这番话除了对自己的身份避而不谈,倒也全然发自肺腑,甚至因为心诚意正,心头反而变得空明起来。 郑仙自然感知到了少年的心绪变化,眸中登时闪过一抹异色。 这位琅琊君也果然被激起了谈兴,不由地哈哈一笑:“郑某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委实猜不透这仙羽山是如何挑选入道种子的。” “当初的丁令威便是如此,明明是虎贲氏的嫡传将种,拜入仙羽山的心思更是不纯,不过是想以《仙羽经》衍化军阵罢了,然而上代玄都观主竟是一口答应下来,毫不藏私、倾囊相授,偏偏丁令威还真就修出了门道。” 郑仙顿了顿,目光扫过齐敬之背后的煎人寿,复又笑吟吟地道:“还有你这个心里头拐了九曲十八弯的少年,明明玄都观传承有天下绝顶的出世剑法,你偏偏练了一柄“煎人寿”的入世之刀,要说没有什么别样心思,我可是不信的!” “天下绝顶?出世剑法?” 齐敬之闻言心头一动,立刻就想起了上代玄都观主赠给邓符卿的那首小诗。 他知道眼前的琅琊君实在是个腹有诗书而且极喜吟诵的人,当即投其所好,开口背诵道:“清风两袖朝天去,一剑飞掠东海涯。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齐敬之先前以为诗中头两句说的只是邓符卿,不想仙羽山本就有极为厉害的剑术传承。 这首诗也果然搔到了郑仙的痒处,以至于这位琅琊君竟是耸然动容。 他闭目回味了片刻,这才睁开眼睛轻叹了一声:“只看这诗中意境,便知乃是上代玄都观主所作。我曾听丁令威说过,玄都观里有碧桃千树,春风一至、灿若烟霞。” “化鹤归来人不识……丁令威尸解所化之鹤就待在仙羽山上,哪里还有归来一说?难不成在那位前辈看来,丁令威的灵性还有归山观花之日?” 琅琊君郑仙面露振奋之色,看向齐敬之的目光又是不同:“多谢小友以此诗相赠!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略作沉吟,复又接着道:“我观小友的心性与常人不同,并不会被杂念真正侵染,只不过想得太多,终究对修行有碍,尤其不利于接下来的心相显化。” “正好当年郑某还被人呼为安期生时,曾于古籍中找到一篇度世之诀,不过寥寥数十字,却道尽此中真意,伱且听仔细了!” “仙道不远、近取诸身,无思无为、不吐不纳,真一充於内,而长生飞升矣。勿使汝思虑营营,劳尔之生也。太上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是真道矣。” 这篇所谓的度世之诀果然很短,意思也极为浅显,若非琅琊君有言在先,齐敬之只会以为这几句话是在劝人心宽少忧,绝想不到竟是在讲显化心相的关窍。 他当即拱手一礼,谢过琅琊君赠法,继而疑惑问道:“敢问前辈,这句‘真一充於内’当中,‘真一’应作何解?” 郑仙便答道:“指的是真一之炁,至于具体为何,那就要看你餐霞食气时选定的是什么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默默点头,暗忖道:“邓符卿前辈曾言,第一境第三层成就的心骨、第二境第三层显化的心相,连同第三境第三层凝聚的道种,三者循序渐进,合在一起便是一名修士的道基所在……” “于我而言,这所谓‘真一充於内’,难道是要将松柏甲木之气注入怒鹤心骨之中?怒鹤心骨明明并无实质,虽说翎羽的颜色会随着我的修行进境而有所改变,可当真能与灵气相融?”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一动,忽就想起了曾经的赤金珠、方才的金色巨树和如今的金枣等诸般变化,虽然并不是一回事,但总归一脉相承、有迹可循,可以作为今后的参照。 郑仙等少年思索片刻,才又笑道:“《仙羽经》在这一步自有妙法,郑某这篇法门实在不值一提,小友只管当做一个老家伙的唠叨便好。这样吧,郑某再送你一首诗,如此才算公平。” 一听这位琅琊君又要吟诗,三个年轻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说起上代玄都观主的诗作,小友知晓的自然要比郑某多得多,却也未必没有遗漏。当年那位前辈曾来天台山盘桓,与郑某的师尊论道数日,临走前曾留诗一首,言尽两家修行之妙,正好拿出来与小友共勉!” 琅琊君的神情却是郑重起来,先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吟诵。 “暑往寒来造化间,谁将大药驻朱颜。骑鲸客去天连水,跨鹤人归月满山。” “炉火焰烧情欲境,剑峰割断利名关。烟花随分岩头绿,猿鸟不惊春色间。” 无论如今的仙羽山玄都观里是否留存有这首诗,反正齐敬之是闻所未闻的,是以琅琊君吟得郑重,少年更是听得仔细。 顾名思义,这首诗里的“跨鹤人”无疑是将要告辞归山的上代玄都观主,“骑鲸客”则应是身居碧海青渊、日日得见“长鲸扬波、螭龙并流”的碧海仙宗上代宗主。 “剑峰割断利名关?果然是出世之剑!至于炉火焰烧情欲境……” 齐敬之当即看向了面前的金鼎,所谓“金灶神釜、还丹金液,升天住地、于俱长生”,与“暑往寒来造化间,谁将大药驻朱颜”这两句何其贴切? 琅琊君郑仙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当即颔首笑道:“正如小友心中所想,郑某之所以拜入天台山碧海仙宗,倒有大半缘由都着落在这尊祖传的金鼎上!” 说罢,他忽地一抬手,金色巨树所化的金枣便落入了金鼎之中,隐没于那些沸如云烟的金气之下,引得一旁的魏豹失声惊呼。 与此同时,金鼎周身皆被一道五彩金焰笼罩,迫得最靠近鼎身的齐敬之连连后退。 郑仙看向魏豹,耐心解释道:“你不必忧心,这枚金枣乃是郑某一生修行所系,入此鼎中乃是如鱼得水,你的族人不但无恙,反而会有莫大好处。” 说罢,就见这位琅琊君伸出白羽扇一招,那三大六小共计九颗金枣就从他背后自行飞出,缓缓飘向了金鼎。 只是这些巨枣并没有落入鼎中,而是悬在金鼎上空,同时却又被五彩金焰笼罩。 不多时,它们的金色枣皮就因为灼烧而变得透明,将内里的景象显现出来。 三枚一人高的金枣里赫然是安丰侯丁承渊、遍身黑羽的大黑明神和奄奄一息的虎君道人。 三个人皆是双眼紧闭,似乎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余下六颗金枣的个头要小上不少,内里分别装着安丰侯的金缕衣、七星辟寒钩、落日熔金剑,缩小了许多的金色凤巢,一只不知来历的玉盒以及……竟然还没死的伥鬼童子。 “侯爷!” 哥舒大石毕竟是安丰侯府的人,见状忍不住朝丁承渊呼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紧紧盯着琅琊君,看他将如何处置这些被装在金枣里的人与物。 郑仙的目光从九颗金枣上一一扫过,忽用白羽扇朝装着金缕衣的那颗一指。 被指到的金枣立时融化开来,连同内里的金缕衣一起,化为一团金色的汁液,又隐隐凝聚成金蟾之形,三只蛤蟆足还踩着一片黑色海水。 只是无论是三足金蟾还是黑水秽海,因为体形比先前小上太多,已瞧不出半点曾经席卷两位天衣教大修士的赫赫凶威。 琅琊君郑仙语气平淡:“终究是天庭孑遗、异气所生,又有丰饶之用,便许你入郑某鼎中为一味佐药,至于黑水秽海,权作薪柴吧!” 话音才落,三足金蟾就落入了金鼎之内,同样蒸腾为云烟之状。 许久不见的云蛇雾虎立刻冒了出来,带着审视的目光,围绕这只三足金蟾盘旋打转。 与此同时,黑水秽海被五彩金焰一卷,登时不见了踪影。 三个年轻人看得心惊肉跳,此时方知赤金刀内的云蛇雾虎是怎么来的,多半也是什么异种,被琅琊君拿来当做投入鼎中的药材了。 至于那两只嗽金鸟,也不知是太过弱小而不敢冒头,还是连当做药材的资格都没有,真的被云蛇雾虎吞吃了。 第二个遭殃的则是金瓦筑成的凤巢。 随着琅琊君的白羽扇一挥,这件倾注了丁承礼和虞渊宗无数心血乃至性命的宝物就连同外头的枣皮一起,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一团金色汁液,却因为品质不够、气息驳杂,没能获得入鼎的资格,同样化为了五彩金焰的薪柴。 接下来,琅琊君郑仙略作犹豫,又看向了落日熔金剑。 随着金色枣皮融化,这柄属于安丰侯丁承渊的神兵竟保持住了原本的形状。 郑仙探手将金漆短剑拿在手中,端详良久才幽幽一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这柄剑还当真与日入权柄颇为相合,只是我郑仙不许!” 这位琅琊君言出法随,不见他如何动作,落日熔金剑就忽地发出一声哀鸣,俄顷便有一柄碧金铜钺的虚影从中飞出。 见状,琅琊君郑仙便随手将金漆短剑朝大黑明神所在的金枣一掷。 落日熔金剑化作一抹流光,几乎瞬间就出现在了大黑明神居中的那个头颅额前,钻破眉心而入。 郑仙复又伸手捏住碧金铜钺的虚影,一边打量一边喃喃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他顿了顿,随即自问自答:“人在仙羽山上、无极野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待丁令归时开!” 语罢,郑仙忽然朝齐敬之看了一眼。 少年背上的长刀再一次自行从鞘中跳出,朝着郑仙飞去。 “青天高、黄地厚……听上去了无生趣,何如碧云天、黄叶地?” 这一次,琅琊君郑仙再看向煎人寿时,就似乎觉得极为顺眼了,竟是眉开眼笑,口中更是开始高声吟诵。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一首未完,郑仙忽然举起碧金铜钺的虚影,旋即往面前长刀的刀身上一按。 “煎人寿啊煎人寿,今日便教你名副其实!” 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力气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西京杂记》 安期生得道于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进退,如役小儿。东海黄公见而慕之,谓其神灵之在刀焉,窃而佩之。行遇虎于路,出刀以格之,弗胜,为虎所食。《郁离子·羹藿》 昔有人得安期大枣,在大河之南,煮三日始熟,香闻十里,死者生,病者起,其人食之,白日上升,因名其地曰煮枣。《贾子说林》 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长生,去留各从所好耳。服还丹金液之后,若且欲世者,但服其半。若求仙去,当尽服之……昔安期先生、龙眉宁公、修羊公、阴长生,皆服金液半剂者也,其止人间,或近千年,然后去耳。《抱朴子》 (本章完) 188章已修改 《嚼龙》188章已修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9章 回日之刀 碧金铜钺虚影在煎人寿的刀身上一闪而没。 齐敬之委实不曾想到,自己只不过吟诵了一首从邓符卿那里听来的小诗,竟然引动了郑仙的心绪,以至于这位琅琊君不但回赠了一篇度世之诀并一首道诗,更送了一场天大造化给煎人寿。 安丰侯辛苦谋划得来的日入权柄,竟被琅琊君如此轻易地赋予了这柄长刀。 只见琅琊君郑仙举扇一引,便有一道五彩金焰从金鼎上飞起,将煎人寿笼罩其中。 通体玄青、脊生金鳞的长刀猛地一颤,陡然化为一道身披五彩的碧金飞电冲天而起、没入云端,倏然消失不见。 地上三个年轻人瞪大眼睛搜寻了半天,却没瞧见半分踪迹。 「竦则凌天、伏入无间,郑某将它送入无极、接引灵性去了!」 郑仙解释了一句,目光看向齐敬之右臂,意有所指道:「其实这法子与祭祀之法殊途同归,并无高下之别,且都是要撞运气、耗时日的,只是既然如今煎人寿有了一丝日入权柄,径直去无极之野接引,自然能吸引合适的器灵来投,当可事半功倍。」 他话音才落,只听天际云端一声刀鸣如吼,卷风吹云、涤荡长空。 旋即更有金焰摩空、光耀霄汉,长刀煎人寿重新出现在长空之上,盘旋飞舞、有如活物。 紧接着,琅琊君用以炼器的五彩金焰悄然熄灭,煎人寿的刀身上便有一道虚影浮现。 那赫然是一株奇异小树,树身赤红、灿若丹霞,十条赤红色的树枝向四方伸展,枝头的叶片郁郁葱葱,其形如钺,泛着碧金玄光。 齐敬之仰起头观看,赤红、碧金二色光华映入一双澄澈眸子里,显得异彩连连。 他心中震撼,只余下一个念头翻涌:「先前只在焦玉浪和沐瑛仙口中听闻过道火炼器,今日终于亲眼得见!」 「妙哉!此树有十条枝干,青叶而赤华,分明是一株若木的幼苗!」 琅琊君抚掌而笑,赞叹道:「灵光虽还微弱,禀赋却是不俗,只要善加培育,当可有一番成就!」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从天上收回目光,转头朝郑仙望去:「若木?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的若木?」 「正是!若木乃桑木之属,是传说中的栖日之木,号称「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故而其实若木有三处,其一生于天东日出之谷,又名扶木,其二生于南海若水之畔,其三则生于西极落日之渊。」 齐敬之闻言,心里愈发惊讶,这才过去多久,煎人寿竟能从那般遥远之地招来器灵,这无极之野究竟是何等玄妙的所在? 他略作犹豫,还是开口问道:「敢问前辈,我曾听闻欲炼灵器,需要在第三境时登上灵台,招引迷失之灵,难道这器灵便是来自于无极之野?」 问出这个问题时,齐敬之心里所想的却是丁令威。 闻言,郑仙当即轻轻颔首:「登台招灵犹如坐在家中屋顶上守株待兔,入野招灵则是主动进山捕猎,两者只是难易不同,根子上却是一般无二。」 他略作停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轻声说道:「丁令威的尸解鹤应当也可用此法招灵,仙羽山必定尝试过,只是这种事情,有时候还需几分机缘运道。」 不等齐敬之回应,这位琅琊君重又将目光投向了煎人寿,慨然叹道:「岁不我与、时若奔驷,有来无返、难得易失!今后此刀当可顺天应时、斩夺寿元!」 他顿了顿,旋即话锋一转:「然则此小道尔,实在不值一提。千古英雄事业,第一是长生!修士心慕长生、与天争命,唯其长生,方有机会上窥大道!」 「正所谓,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只见 这位琅琊君忽地转头看向少年,双目灼灼有光,一字一句地问道:「齐敬之,你可敢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耳听得如此惊世之语,齐敬之略一品味其中蕴藏的宏阔境界,顿觉头皮发麻、毛发皆耸,胸中更有一股豪情激荡,几乎不能自持。 然而与此同时,他心里却也十分清楚,对方忽然对自己另眼相看,全是看在丁令威的面子上,一旦自己接下此刀,便是与这位琅琊君结下了天大的因果。 丁令威失路于无极之野,迄今已近五百年,纵有归来之日,也不知猴年马月,这就需要有人守候,乃至以那只留在仙羽山上的尸解鹤为引,时常为其招灵,想做好这两件事,与丁令威同出一脉的仙羽山门人无疑最是合适。中文網 然而丁令威虽得上代玄都观主真传,心思却从不在仙羽山,如今更是人走茶凉近五百年,山上未必还有人惦记他,更别提为之奔波劳碌了。 于是今日因缘际会,郑仙便将主意打到了齐敬之的身上。 也许以道火和灵材炼制一件灵器,于这位琅琊君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的一件小事,却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便是天上那柄已然脱胎换骨的长刀实乃真正的无价之宝,若是落在一个修为不过第二境、又无宗门倚靠的少年手里,说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并不为过。 于是,齐敬之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决然摇头:「好教前辈得知,晚辈出身山野,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仙羽经》残卷,又误打误撞侥幸修成心骨,连仙羽山的山门在何处都不晓得。是以前辈厚赐,齐敬之愧不敢受!」 郑仙神色微怔,忍不住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接着便讶然笑道:「才说你思虑太重,没想到竟还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若是玄都观主不点头,你以为自己能以《仙羽经》修成心骨?」 齐敬之闻言哑然,这个说法已从邓符卿口中听过一次,掖城崔氏也有类似说法,如今又从这位琅琊君口中听闻,这才终于信了大半。 就听郑仙继续说道:「你既已修成心骨,定然已在放鹤碑上录名,乃是仙羽山真传无疑,凭你的天资和进境,被接引入山门是早晚的事。」 说着,他举扇朝天一指:「郑某再问一次,这柄刀……你敢不敢拿?」 「放鹤碑?录名?难道是类似福崖寺寄灵碑一类的东西?」 齐敬之心里念头翻涌,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自然敢拿!承蒙前辈厚赐,他日齐敬之若能真正拜入仙羽山,自然会小心看顾门中师长的遗蜕,至于无极之野,晚辈见识浅薄、不知究竟,只是若有机会,定然不会坐视!」 少年并没有大包大揽,郑仙听了却显得极为满意,脸上笑容也盛了几分。 他扬手朝煎人寿一招,那柄正在天上纵横来去、踏空作狮虎吼的长刀立即飞扑而下,悬浮在了这位琅琊君的面前。 他看了一眼,轻轻颔首道:「有了这株若木刀灵,此刀便与月母一脉再无干系了!」 「正所谓,吸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你恰好还在餐霞食气的层次,今后不妨尝试一二。」 齐敬之一怔,却是将对方的这句提醒牢牢记下:「若是当真有此神效,定然要比松柏甲木之气强出许多。」 眼见少年若有所悟,郑仙便笑道:「若木乃是神木,世上早已不见踪迹,唯独无极之野中还有树灵留存,若非那一丝日入权柄再加上郑某的道火,即便只是一株或许永远都长不大的幼苗,也根本不会被吸引而来,更不会屈就于庸才手中!」 「单是你一个人,若想收服此刀,祭祀之法就不必指望了,藏锋法这类法门更是 想都不必想。此刻有两条路供你挑选,一条路是郑某暂将刀灵封印,随着你修为精进而逐步解封,直到点燃道火,再将此刀祭炼一遍,便可真正驱使自如。」 「另一条路么……你此刻上前来握住刀柄,无论是以力服之,还是以利诱之,又或者以诚感之,只要获得刀灵认可,便能立刻将这柄灵器之刀收为己用。」 说罢,琅琊君郑仙就闭上了嘴,笑吟吟地瞧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里带着几分考校之意。 齐敬之默默点头,旋即缓步绕过金鼎,站在了煎人寿面前。 他看着近在迟尺的长刀煎人寿与若木刀灵,心中暗忖:「不能用藏锋法么?是了,齐虎禅初生之时灵性浅薄、不成形体,才能被我轻易定下名分,如今这煎人寿的刀灵乃是一株成型的若木幼苗,自然不会轻易任我摆布,而且认一棵树做兄弟也太过诡异了。」 「第一条路固然最为稳妥,只是我若选了这个取巧的法子,又如何配得上如今的煎人寿?更遑论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了!」 「至于第二条,以力服之、以利诱之、以诚感之……」 齐敬之的目光从若木刀灵那些形如铜钺的碧金叶片上扫过,心中又是一动:「似乎这刀灵与心骨有些相似,是可以有所改易的……青叶而赤华么……」 眼见少年陷入了沉思,琅琊君郑仙忽地拍了拍手:「接下来,便该处置这场变乱的三个祸首了!」 说罢,他随手举扇一挥,丁承渊便悠然醒转。 这位安丰侯霍然睁开眼睛,因为身上并无伤势,看上去精气神与先前并无二致。 待得发现自身被困,他才脸色骤变,连忙将身躯一挣,只不过理所当然地没能破开金枣的束缚。 又勉力试了两次,丁承渊终于死心,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隔着近乎透明的枣皮举目环顾,旋即就死死盯住了郑仙。 他与琅琊君那双犹如藏着碧海青渊的眸子一对,坚持了几息时间就果断挪开了目光,又落向了对方手里的白羽扇,继而是地上那尊一看就非凡品的金鼎。 「白鸾尾?金灶神釜?」 似乎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安丰侯丁承渊脸色再变,凝声开口道:「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鹿饮寒涧下,鱼归清海滨。可是琅琊君当面?」 「哦?你听说过我?」 郑仙闻言笑问了一句,虽然是问话,语气却颇为肯定。 丁承渊立刻点头,神情竟明显松弛了下来,戒备之意随之大减:「仙台仙山见神踪,仙炉仙居映碧空。又闻海上传鹤戾,却是蓬莱千岁翁!」 这位安丰侯似乎极为清楚琅琊君的喜好,竟然张口就吟诵了一首马屁诗,甚至还特意带上了鹤唳之语。 他略作停顿,仔细观察了一番琅琊君的神情变化,这才继续道:「承渊身为丁氏子弟,自幼时起就听说过君上诸般事迹,更听闻当年伯祖父灵虚公与君上乃是刎颈之交,心中仰慕已久,只可惜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说罢,这位安丰侯明显想执晚辈礼,奈何身躯为金枣所缚,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见状,琅琊君当即一挥白鸾尾,枣皮飞速融化,将丁承渊放了出来。 郑仙看着这位丁令威的后辈族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郑某师尊还在时,天台山由神鳌背负,浮游海内、不纪经年,自然被归入了蓬莱诸仙岛之列。」 「如今我为碧海仙宗之主,已然放鳌归去,将天台山停驻于琅琊之滨。自今而后,这蓬莱千岁翁之称却是不必再提!」 安丰侯闻言就是一愣,眼底有阴霾一闪而逝。 他连忙落在地上,低眉垂目 、恭敬行礼,语气之中更是颇多喜悦:「琅琊与九真不过一州之隔,如此一来承渊便可时常前往天台山聆听君上教诲,这心里当真欢喜得紧!」 郑仙闻言呵呵一笑:「是该教诲教诲你,郑某才一归来,就听说如今国主后宫之中,上至妃嫔、下至宫人,争相以嗽金鸟所吐辟寒金打造钗珥佩饰,无论行走坐卧皆佩戴于身,以之邀宠献媚于国主?」 「嗯,那首宫中歌谣怎么唱来着?哦……不服辟寒金,哪得君王心?不服辟寒钿,哪得君王怜?」 闻听此言,丁承渊竟是连腰也挺不直了:「君上容禀,这辟寒金……」 先前一直极好说话的琅琊君竟是一扇白鸾尾,打断了安丰侯的解释:「这嗽金鸟、辟寒金的来历,郑某比你清楚得多!」 「当年郑某拜入碧海仙宗门下,随神鳌天台去国远游,途径海外燃洲时,见那一对鸟儿翱翔于海上,觉其颇有灵性,就给带了回来。彼时丁令威恰好得了一个幼弟,就向我讨要了两只嗽金鸟,拿回家给幼弟做个玩物……嗯,他那个幼弟想必就是你的祖父吧?」 「呵呵,郑某委实是没想到,几百年过去,姜姓丁氏竟然多了一种名为辟寒金的贡物!」 说着说着,郑仙的语气里就明显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那些宫中妇人以辟寒金取悦国主,你这个虎贲氏、安丰侯以辟寒金取悦妇人,这枕头风一吹,自然是无往而不利,可当真是出息得紧呐!」 第190章 飞龙唤霖、怒鹤衔刀 对于琅琊君与安丰侯二人的对答,齐敬之立在一旁,却是充耳不闻。 他双眼盯着若木刀灵绽放赤华的树身,心里想的却是朱衣侯的赤心木树心,号称含阳于内,南方之火所自藏焉。 朱衣侯为了压制树心内的阳火之毒,用的乃是「日主司晨、秋神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的《降霜曲》。 邓符卿却说霜雪太过酷烈、虽可压制阳火之毒,却无调和滋补之效,乃是治标不治本,比不上「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甘露既降、朱草萌芽」的《飞龙唤霖谱》。 想到此节,齐敬之心头一动,对于降服若木刀灵,忽就多了几分把握:「若木作为栖日之木,内蕴的阳火之毒比之赤心木怕是只多不少。琅琊君说这种神木只生长于东海青渊、南海若水、西极虞渊之地,应当不是什么巧合。既然如此……」 一念既生,天地响应。 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鹤唳传入众人耳际,更有若有若无的风声、水声乃至画舫的吱呀声随之应和。 郑仙忽地住口不言,转头看向少年,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众人亦是随之望去,脸上神情不一,却都被璀璨霞光照亮。 只见齐敬之双手凭空弹动,将心声流露于外,以此拨弄天地五色五音。 一件光华灿灿的烟霞羽衣浮现而出,旋即脱离了少年的身躯,当空铺展开来,赫然是霜白为底、晕染殷红,边缘处又有斑斓五彩,其中青意最盛。 又是一声悠长激越的鹤唳响起,烟霞羽衣陡然化为一只栩栩如生的怒鹤,振翼展翅、高飞低翔,动静之间尽显《飞龙唤霖谱》的独特韵律。 天地间的灵气随着怒鹤的舞姿飞快流动起来,起初诸般灵光混杂交缠、浓淡不一,然而很快就条分缕析起来, 一条条霞光璀璨的灵溪,向着怒鹤汇聚而来,化为一根根色泽艳丽的翎羽。 「鹤唳非鹤唳,吐我胸中意!鹤舞非鹤舞,乃与天地通!」z.br> 齐敬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快意已极,只觉天地万象、五色八风,尽在自己掌指之间。 就在这时,随着怒鹤又一次从若木刀灵上空掠过,忽有一滴飞彩流光的甘露自它的长喙上滴落。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这滴甘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若木刀灵的一条枝干上,随即毫无阻碍地融入其中。 若木幼苗轻轻一颤,枝条倏然向上舒展,形如铜钺的叶片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响,好似在与天地间诸般异响所成的《霖谱》曲调应和。 怒鹤如有所觉,立刻盘旋飞回,一口衔住若木刀灵,双爪抓起煎人寿,旋即冲霄而起、排云而上。 「愿将仙羽翅,一借飞云空!」 郑仙忍不住抚掌而叹:「齐小友修为不过餐霞,能做到这个地步,真乃天下雄才!」 他话音才落,飞到天上极高处的怒鹤长唳一声,轰然崩散开来,化为一抹烟霞流云。 煎人寿敛去光华,自长空直直坠落,刀尖朝下、破风如啸。 齐敬之神情肃穆,立刻瞅准了方位,沉腰坐马、浮沉吞吐,以洗翅劲贯通周身,紧接着整个人腾跃而起,伸臂出去反手握住刀柄,随即拧腰横肘、旋身如鹤舞,硬生生扭转了煎人寿的下坠之势,更当空划出了数条一闪而逝的弧光,望之绚烂而森寒。 砰地一声,少年与长刀重重落在地上。 此时的齐敬之脸色微白,额头汗津津的,周身气机也弱了不少,明显是先前驾驭怒鹤的消耗极大,再加上跃起接刀,险些就要脱力。 似乎是感应到了刀主的状态,煎人寿的刀身上陡然泛起赤红、碧金二色光华,形如若木枝条 ,自刀身蔓延至刀柄,继而缠绕住了齐敬之的右臂。 其中一根枝条抬起,枝头末梢沁出一滴露珠,色如丹朱、璀璨夺目,散发着阵阵灼热之意。 见状,齐敬之洒然一笑,没想到这个若木刀灵竟还懂得礼尚往来。 琅琊君可是在不久前才提点过一句,吸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 于是,齐敬之伸出泛着烟霞底色的左手,用食指指尖接过了这滴赤露,毫不犹豫地往唇边一送。 若木赤露入口即化,恍若一团散发着无穷热力的烈火,瞬间燃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向内直冲脏腑、骨髓,向外蒸透血肉、肌肤,连指甲和发梢都不曾放过。 仅此一滴,竟是比朱衣侯的帝膏酒浓烈辛辣百倍! 齐敬之额头上的汗液轻易就被蒸干,周身更是软绵绵的,却又极为舒爽畅快,竟是神完气足。 他自觉若木赤露的药力将要过去,才要松口气,隐于身上各处的松柏甲木之气却是冒了出来,竟是一点就着,轰的一下又将齐敬之烧成了一个火人。 不仅如此,他身上的火焰同样点燃了若木枝条,更反向蔓延回去,将煎人寿都镀上了一层青中带赤的焰光。 此刻齐敬之的感觉就仿佛是自己又喝下了数滴若木赤露,大补得有些过了头,精气神尽皆满溢而出,将自己从里到外都化成了一团烈火。 只是不同之处在于,他竟然感应不到丝毫的灼热。 「好精纯的松柏甲木之气!」琅琊君脸上的惊异之色愈发浓郁。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望了过去,一双眸子冒着青赤火焰,明亮得好似两盏明灯。 郑仙见状,忍不住哈哈一笑,口中解释道:「《滴天髓》有云,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乘龙、水宕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甲者,纯阳之木,体本坚固,参天之势,又极雄壮。火者,木之子也,旺木得火而愈敷荣。」 齐敬之的大半心神都放在了遍布周身的青赤火焰上,是以对琅琊君的解释就有些半懂不懂,更加无暇细想。 然而饶是他有些心不在焉,却也听出了「甲木乃是纯阳之木」这层意思。 齐敬之登时心中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郑前辈,我只听说赤心木乃是内蕴阳火之木,可这松柏甲木栉风沐雨、泼雪凑霜,自有一股凛冽森寒之意,晚辈向来所汲取的也是这种神意,以之加诸白刃,更添几分锋锐,难不成竟是练错了?」 郑仙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就好比若木乃是桑木的一种,那赤心木本就是松柏之属,你说松柏甲木是不是纯阳之木?」 「你以松柏甲木之气襄助刀锋,虽不是不可以,但委实是暴殄天物了,以之滋养道体、增益寿元方为正道。」 「就如你现在一般,以纯阳木气助燃,自然火势更炽,又能将若木阳火之中的烈性消磨大半,已经算得上一门极高明的壮命之法!正所谓,强木得火,方化其顽!」 「只不过木被火焚,终究难以将燥性尽去,时日久了便有隐患,这就是所谓的火炽乘龙,虽然威风赫赫,却也有被火龙反噬之忧。即便是五云司里的那些缙云使者,吞火食焰如同吃饭喝水,历代遭烈焰焚身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琅琊君见到齐敬之这个极出色的后辈,尤其有丁令威的那层关系在,讲解得竟是颇为耐心细致。 「若是依着郑某,你今后应以此松柏甲木之气为基,渐渐配齐火、土、金、水。」 「火你已经有了,便是若木赤露。水你也有了,便是方才那一曲天音神谱。」 提到「天音神谱」时,以郑仙见识之广博、修为之高深,目光里竟也透 出几分好奇与探究之意。 只是这位琅琊君终究自恃身份,见齐敬之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他略作停顿就继续道:「在郑某看来,虽然松柏甲木之气乃是根本,然而这天音神谱之水才是最为关键之物。今后不仅可以用来与若木刀灵交换赤露,更能以水润土,土湿则能生木泄火,自然可以驯服火龙的烈性。」 「只不过若是水气太多,则同样有水泛木浮之忧,此所谓水宕骑虎也。这就需要火土生地以调和,方可以木之禄旺,安然吸纳水气,不致浮泛,便可降服水虎之狂性。」 「凡此种种,五行彼此相生相克,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甲木参天,同时金不锐、土不燥、火不烈、水不狂,则可植立千古而得长生矣!」 说话间,齐敬之身上的青赤火焰势头转弱,渐渐缩回体内,不再显露于外,若木枝条也随之缩回了长刀之内。 少年的眸子里依旧焰光灼灼,却也没有了先前的非人之貌。 他收刀入鞘,拱手朝郑仙深深一揖,郑重致谢道:「多谢前辈解惑传道!」 琅琊君嘴角含笑,轻轻颔首:「只是些极寻常的修行道理罢了,只不过越是浅显的道理就越是知易而行难,能做到极致的就更是凤毛麟角。」 在郑仙与齐敬之相谈甚欢的时候,安丰侯丁承渊则是惊疑不定地瞧瞧这个、瞥瞥那个,脸上神情一变再变。 从方才那只怒鹤身上,他已经真正看清了齐敬之的根脚,只不过自家伯祖父已经不见了五百年,要说琅琊君郑仙因为这个就对萍水相逢的齐敬之如此关照,丁承渊是绝然不信的。 先前这位安丰侯受困于金枣之内,并没有听到丁令威有可能归来的消息,是以在他看来,眼前这位琅琊君在将天台山停驻于琅琊之滨后,分明已经起了广纳英才、培植势力的念头,而出身仙羽山、天然就有一分香火情的齐敬之便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感知到丁承渊满是疑虑的目光,郑仙却没有如何理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个心事重重的晚辈,就让这位安丰侯躬身弯腰、垂首待罪。 郑仙轻哼了一声就移开目光,举起白鸾尾一扇,又将虎君道人放了出来。 这个出身天衣教的大修士终究是修为不凡,明明先前还奄奄一息,在金枣中休养了片刻就已经回过了一口气,看上去轻易是不会死了。 他甫一落地便睁开了一对明亮招子,虎睛泛金、顾盼自雄,纵是一脸病容亦难掩其威。 然而当这个虎相道士看清了渊深难测的琅琊君郑仙,看清了低眉垂目的安丰侯丁承渊,看清了金鼎和剩余几枚金枣,尤其看清了那尊被装在金枣之内、眉心钉着一柄金漆短剑的大黑明神,他的气质就陡然一变。 「贫道虎蟜,乃是天衣教驺吾一脉,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虎君道人恭敬施礼,周身恶气全无,乖巧得好似一只大个的虎斑猫。 「虎蟜?蟜者,其状如人而虎纹,据说乃是昆仑之墟内的异种,你得了这个名字,可见被门中师长寄予厚望。」 琅琊君郑仙的语气皆为平淡,听不出丝毫喜怒:「只不过比起那头逃入黄泉的天狗幼兽,你这个驺吾一脉的传人实在相差太远。」 「前辈何出此言?」 虎君道人霍然抬头,脸上便有不忿生出,闷声道:「那狗皮老儿论修为尚不及贫道,论胆色谋略更是不堪,论向道之心更是整日伪装成跛足癞头之犬,在凡尘俗世中打滚厮混,哪里有半分口吞日月的天狗模样?」 郑仙呵呵一笑,轻轻摇头道:「驺吾者,白虎黑纹、五采毕具,尾长于身、日行千里。你连驺吾真形都未证得,不过山君而已,也配笑话人家?」 「这也就罢了,驺吾乃是古之仁兽,非自死之兽不食,你却是头冤煞遍身、伥鬼满腹的凶虎,更是判若云泥!」 这位琅琊君说着,又是举起白鸾尾一招,便将余下一枚金枣里的玉盒拿到了手里。 不理会脸色陡变的虎君道人,郑仙将玉盒在手里略一掂量,就随手扔给了一旁的齐敬之。 齐敬之下意识接住这个不算大却极精致的玉盒,眼见琅琊君朝自己轻轻颔首,就随手打开了盒盖。 只见玉盒中装着十几只不过苍蝇大小的小老虎,眸子里俱是绿光莹莹,身上生着有类蝙蝠的肉翅,赫然是先前虎君道人用以暗算丁承渊的那些肉翅飞虎。 只不过如今它们的翅膀都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轻易怕是飞不起来了,便连身躯上也是伤痕累累,就只能趴在原地,仰头故作凶恶地朝齐敬之嘶吼,奈何声音细弱蚊蝇,全无半点威慑。 「玉盒中的这些凶物,眼闪闪如阴磷,浑身斑纹如猛虎,肋生双翅如蝙蝠……若是郑某记得不错,应是石抱山中的肉翅虎,晨伏宵出,飞而下山,食人而归,其皮可辟鬼物。」 琅琊君郑仙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冷意:「你以道火养着这些凶物,让它们为你害人性命、奴役伥鬼,非但自身修行落了下乘,更触犯了圣姜人道,虽九死亦难赎其罪!」 第191章 神幡择主 虎君道人自然听出了琅琊君话语里的杀意,脸色当即一沉:「弱肉强食、胜王败寇,此理自古皆然!尊驾修为高绝,想要取贫道的性命,只管动手便是!又何必脱了裤子放屁,玩这等定罪诛心的把戏?」 「哦?」 郑仙嘴角含笑,不疾不徐地道:「此地乃是齐国之土,郑某乃是圣姜之后,更受封为大齐琅琊君,一言一行自当尊圣道、依国法。」 「若是连郑某这样的人都不将人道法理当回事,如你一般恃强逞凶、恣意杀戮,这姜齐之土岂不成了妖国鬼蜮?」 听到「琅琊君」三字时,虎君道人的瞳孔就是一缩,此刻更是冷笑道:「真是奇了,贫道可从未听说齐国的封君里有一位琅琊君!」 「至于尊驾口中的姜齐之土……就更是个笑话!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王,这姜齐之土还不是从东夷的手里抢来的?」 闻听此言,琅琊君郑仙轻笑一声,竟是丝毫不以为忤:「郑某方从海外归来,已有近五百年不履东岳泰州之土,更遑论为齐国治地牧民了,你没听过倒也寻常。嗯,如此论起来,郑某也确实不好再以齐国封君自居。」 「然而姜齐乃至诸姜之所以能够占据东夷故地,乃是因为姜祖炎皇有大功于人族,帝鸿氏这才酬庸锡爵、以彰圣德。这份祖业来得堂堂正正,何来抢夺之说?」 他顿了顿,忽又哑然失笑:「是了,真要论起来,现如今诸姜所占据的太岳祖州、东岳泰州、西岳华州以及尚未立岳的南、北二州,此前虽然皆是东夷诸部的地盘,然而更早之前却是上古天庭中日母的封地,号称羲和之国。」 「在你们天衣教这等上古天庭遗族的眼中,无论圣姜诸国还是东夷各部,只怕都是窃土篡国、死不足惜的乱臣贼子吧?」 虎君道人闻言,脸上的神情陡然复杂起来,不屑与愤恨之中却又带着几许茫然,想来上古天庭距今委实太过久远,就连他这个所谓的遗族心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他晃了晃脑袋,冷哼道:「正是此说!不过是逆贼篡逆贼、贼偷窃贼偷罢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尊驾大可不必东拉西扯,硬往姜族脸上涂脂抹粉!」 「在贫道看来,所谓的圣姜人道最是虚伪不过,比起东夷还不如!姜齐自立国以来,对天庭遗族、东夷残种的打压残虐从无止歇,这也就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然而无论官府、世家,对姜齐自家的子民又何尝有过真正的仁慈怜悯?嘿嘿,尊驾岂不闻苛政猛于虎?」 这个生就一副虎相的道人略作停顿,忽地张口长吟:「樵夫山下日将暮,忽逢饥虎在中路。目光如炬齿如霜,举头为城腹为墓。」 「偷生无计就死难,再拜祈哀号且诉。我贫且老孤无儿,瘦骨几何君勿误。」 「垂头兀坐欲有问,歘尔翻身入云雾。君不见悍吏捉人吮甘膏,千拜万拜不可逃!」 虎君道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死前落一落这位大齐琅琊君的面皮,又或者是存了拿言语挤兑住对方、谋求一线生机的念头,声量竟是愈发大了起来。 「一百余年前,我天衣教金蟾法王原本于南疆五指山潜心修行、与世无争,只因眼见山下百姓被贪官污吏欺压得走投无路,这才一时心慈、出手相帮,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嘿嘿,杀人死、救人亦死!这便是尊驾口中的圣姜人道,内里无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世上除了那些辛辛苦苦种植、渔猎、采集、织造的草民,其余哪个不是食血肉、吮甘膏之辈?如今贫道力不如人,自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尊驾若要以此降罪,贫道绝不肯服!」 琅琊君郑仙默 默听完,当即肃容说道:「你所言不错,郑某当年任官封爵,所食所用者名为君王之禄,实为民脂民膏。」 「天下世家和朝廷官吏亦然,无论是擅作威福、暴虐残民,抑或渎职枉法、尸位素餐,皆是自绝于圣道人心,鸣鼓而击之可也!」 说着,琅琊君伸手朝正在金鼎中浮沉的三足金蟾一指:「想来这便是那位金蟾法王所留,待得郑某查明当年之事,若他果真是个为民请命的豪杰,郑某自当上书国主,为其洗刷冤屈,此物亦可归还给天衣教金蟾一脉。」 闻言,安丰侯丁承渊忽地插言提醒道:「君上,切不可听信此人一面之词,那天衣教的金蟾法王蛊惑百姓、据地称王,实属大逆不道的邪教一流,绝非这道人口中说得那般良善!」 「一切等我探查清楚再说。」 琅琊君朝丁承渊摆了摆手:「只不过我瞧这金蟾黄蛤之皮确实内蕴几分丰饶之意,又能驾驭秽水,实在是一门奇正相合、正邪互补的玄妙神通,连同方才那只天狗在内,瞧着便与寻常邪教迥然有异。」 他顿了顿,忽而转向齐敬之问道:「你方才说自己出身山野,如今齐国的世家和官吏当真暴虐至此,以至于民不聊生、不得不反吗?」 齐敬之一怔,心中却是想起了肆无忌惮勒索钱财的陈二、为一己之私耽误剿虎的典史侯长岐、渎职枉法的刑名师爷沈如海、为了开湖大计而无视曲阿镇渔民死活的洵阳郡官员。 他合上手里的玉盒,认真想了想,终究还是摇头道:「便如前辈所说,郡县官吏擅作威福、暴虐残民者有之,渎职枉法、尸位素餐有之,但还到不了民不聊生、***的地步,起码晚辈确实不曾见过听过,反倒是水族与妖魔邪祟为祸更烈!」 「其实晚辈一路行来,有些地方还被治理得颇为富庶平靖。譬如均州洵阳郡,因为上任郡守与洵江水神相商,开辟了一座曲阿后湖,对当地有防洪、灌溉之利,百姓安居、农田受益,更催生出了名传一州的酿酒生意。」 「除此之外,据晚辈行路所见,各地的城隍阴司和镇魔院都颇为勤勉,尤其是镇魔院一系,在郡县两级的人手颇为不足,镇魔都尉麾下因为要四处巡查、平息妖祸,往往一座官署之中空空荡荡,只余一两人坐镇而已。」 「至于世家,晚辈身份所限、了解不多……」 说这话时,少年的目光从安丰侯丁承渊的身上扫过,又落在了依旧被封在金枣中的大黑明神身上,神情倏地冷峻起来。 郑仙见状,当即了然点头,轻笑道:「听你方才所言,似乎对水族和妖祟之祸更为在意?」 「郑某此次归齐,也曾听国主提起,说是近些年齐国各地皆有异动、邪祟妖患频出……国主言语之中对镇魔院尤其是五云司颇有不满,甚至有意将钩陈院的牌子重新挂起来,编选一支得用的荡魔亲军。」 「如无意外,这件事将由郑某主持,齐小友可愿来钩陈院襄助一二?」 此言一出,非但齐敬之心头巨震,便是安丰侯丁承渊和虎君道人亦是脸色遽变,唯独不明就里的魏豹与哥舒大石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觉得齐敬之受了赏识,心里颇为他感到高兴。 齐敬之有此反应,是因为蓦地听到了钩陈院之名,想起了洵江底下那座不知矗立多少岁月的斩蛟镇煞碑。 丁承渊则是预见到了将有一场大变局波及朝堂乃至整个大齐,而九真郡动乱便是这场变局之始,自家两兄弟说不得已被当做了大齐钩陈院立威崛起的垫脚石! 至于虎君道人,他眼见琅琊君谈及齐国机密,却丝毫不避开他这个天衣教中人,便知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 果然,只见郑仙紧接着就转向他道:「至于你么,既然深明义理,心中又毫 无悔意,那郑某为了枉死之人杀你,须也算不得不教而诛!」 闻听此言,虎君道人立时怒吼一声,眼中闪动金光,身上更腾起黄黑炎火,作势就欲搏命反扑。 他所扑向的并非琅琊君郑仙,而是身旁不远处的金灶神釜。 在虎君道人看来,场中诸人于琅琊君而言俱为蝼蚁,唯独那尊金鼎非比寻常,所图的就是让对方投鼠忌器。 「呵!」郑仙轻笑一声,扬起白鸾尾朝虎君道人一扇。 霎时间,这个身躯魁梧、生就虎相的道人便如一片鸿毛般被扇飞了起来。 他的一双虎睛倏然亮起,望之宛若金灯,当空拧身探出胳膊一捞,就将大黑明神所在的那颗金枣揽到了身前。 虎君道人身上的黄黑炎火与笼罩金枣的五彩金焰一碰,登时焰光大炽、弥漫当空。 只见这道人身上腾起阵阵焦臭黑烟,却是不管不顾地以黄黑炎火烧灼金枣,更双手扣如虎爪,按住枣皮奋力撕扯。 然而几度尝试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己须臾间根本无法破开枣皮,眼中立刻闪过一道凶光,毫不犹豫地将怀里的金枣一抛,飞起一脚将其踹向琅琊君的方向,自己则顺势向后飞掠。 就在此时,虎君道人脸色一变,周身穴窍之中竟是陡然冒出了五彩金焰,不过瞬息之间就自内而外烧成了一个火人。 与此同时,大黑明神所在的金枣被白鸾尾扇停在半空,枣皮倏地融化开来,形如鹴鹔神鸟的玄金劫火才一自发护主,居中那个被落日熔金剑钉住的狞恶头颅就砰然炸裂,更有绚烂金焰从腔子里涌出。 五彩金焰内外交攻,将大黑明神并鹴鹔劫火裹在当中,灼烧得滋滋作响。 一时间,山君哀嚎、神鸟悲鸣,虎君道人与大黑明神在半空中翻来滚去、状极凄惨,因为口鼻中同样有火焰冒出,除了嘶吼,竟连半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渐渐的,他们身上的五彩金焰就与原本笼罩金鼎金枣的那些连成了一片,显得煊赫而热烈。 金鼎里的金气云烟愈发汹涌激荡,云蛇雾虎与三足金蟾在其中浮沉翻滚,看上去极为欢悦。 眼见两个第四境的大修士就这样做了烧鼎的薪柴,安丰侯丁承渊的脸上惨白一片,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却连开口为庶弟求情的胆气也无。 过不多时,原本就受了重伤的虎君道人先一步化为了劫灰。 随着劫灰飘散、金焰渐熄,忽有一面旗幡从中显露出身形,才一出现就腾空而起,想要飞遁而去。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这面旗幡散发着柔和的清光,整体不过三尺长,黄色幡面上绘着一头黑纹白虎,身披五彩、尾长于身,赫然是一头驺吾。 「伴生器灵?」 琅琊君面露讶然之色,连忙一挥白鸾尾,一股五彩金焰汹涌而上,将小幡笼罩其中。 小幡周身的清光陡然一亮,只是除此之外并无旁的举动,竟是老老实实地被五彩金焰圈在了半空。 琅琊君仰头端详了片刻,方才摇头道:「若是郑某猜得不错,这是上古天庭之中威严最重的驺吾幡,或用以传旨,或用以解兵,盖因驺吾乃是不杀之仁兽,见此幡者如闻帝命,必须止戈罢斗。据说连那些被叛臣裹挟的无知乱兵见到此幡,亦会丢弃兵杖、作鸟兽散。」 「这驺吾幡就连郑某也只是在古籍中读到过,还是头一次见着实物!那个虎蟜道人沉迷于山君食人御鬼之道,以至于灵性蒙尘,连自身血脉之中深藏着一面驺吾幡都不自知,更是修到第四境了都无法得到器灵认可,实在是可悲可叹!」 说话间,琅琊君从驺吾幡器灵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三个年轻人道:「这等伴生器灵向来是自行择主,便是郑 某亦只能强留片刻。尔等三人之中可有从未杀过生的?尤其是从未杀过有情生灵的?」.z.br> 齐敬之等人互相看看,旋即俱是摇头。 琅琊君也摇了摇头,再次问道:「那有没有不曾杀过人的?」 这一次,三个年轻人明显都有些犹豫,然而各自沉默片刻,竟是无一例外地再度摇头。 见状,琅琊君虽然并不如何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略作沉吟,虽然已经不抱希望,但还是出言问道:「那有没有杀人之时心不染尘,不曾存有杀心杀念的?」 这个问题就更加匪夷所思,三个年轻人立刻极为干脆地摇起了头。 琅琊君无奈一笑,颇为遗憾地举扇一挥,散去了驺吾幡器灵周遭的金焰。 只见这面清光湛然的小幡当空飘起,旋即忽地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冲向了白云宫后园方向。 众人俱是寻踪望去,忽听那个方向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兽吼,初时惊惶恼怒如虎啸,紧接着就化为了一声意气飞扬、畅快至极的骏马嘶鸣。 三个年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心头俱是啼笑皆非。 第192章 北斗七政、钩陈六辅 众目睽睽之下,斑奴一路小跑着出现了。 没了秋神尊像的威慑,这厮已经有胆气进入白云宫,脑袋上方赫然悬着那面驺吾幡,清光湛湛、迎风招展。 望着自家坐骑欢快地直奔自己而来,齐敬之心里五味杂陈。 虎君道人是他长久以来的一块的心病,本以为终有一天彼此会狭路相逢、拼个你死我活,谁料这一回遇是遇上了,不想对方竟是位第四境的大修士,对他齐敬之根本连瞧上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不过这也难怪,若非如此高人,怕也没有胆量和能耐去谋算一位福崖寺的僧人以及掖城崔氏的唯一嫡脉子弟。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于大齐各地落子的天衣教大修士,却被丁氏兄弟和天狗老道联手算计,在黑水秽海中落得个重伤垂死,继而被这场九真变乱中真正的渔翁琅琊君一网成擒。 只是恐怕连琅琊君也没料到驺吾幡的存在,更不会想到这件虎君道人最为珍贵的遗物竟是便宜了一头异兽。 「世事无常,又何曾有真正的算无遗策?」 齐敬之心里泛起这个念头:「就比如丁氏兄弟,丁承礼历时近百年,连番鸠占凤巢,以虞渊宗满门性命为祭,先是化为大黑明神,又凝聚鹴鹔劫火,差一点就要成功窃夺九真郡这尊司秋之神的金刑权柄,成就西方神鸟真形。」 「丁承渊则是顺势而为,暗地里勾连自家庶弟与天狗老道,明面上大义凛然、以一敌三,若非琅琊君亲至,这位安丰侯此次以落日熔金剑不声不响地凝聚一丝日入权柄不说,还会立下平定九真变乱、诛杀天衣教第四境大修的殊勋,所付出的不过是一个被开革出姜姓丁氏门庭的庶弟而已。」 「两兄弟万般算计筹划、几番权谋机变,如今尽皆化为泡影,成了琅琊君刀俎上的鱼肉不说,还顺带着成就了煎人寿和斑奴,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 斑奴早在相距众人十丈开外就转向慢行,特意绕过了琅琊君郑仙,小心凑到齐敬之身边,得意地扬了扬脖颈,眼珠一个劲儿地向上瞟,示意自家主人去看自己头上那面小幡。 于是,齐敬之一边仔细打量近在迟尺的驺吾幡,一边同样很是仔细地回想了一下。 斑奴这厮开智不久,杀戮牲畜多半只是为了果腹,也就无所谓杀心杀念,而且似乎确实没有杀过生了灵智的有情生灵,更加没有杀过人,比起在场诸人,无疑是最有资格获得驺吾幡器灵认可的,更遑论这厮本就生着一身黑白虎纹,更以虎煞为食了。 琅琊君郑仙的双目中露出奇光,讶然问道:「这是你降服的异兽?如此壮硕身躯,又生有满口利齿、四只虎爪,竟是头不杀之仁兽?」 「晚辈的这头坐骑……确实天生仁善。」 齐敬之洒然一笑,旋即好奇问道:「敢问前辈,这面驺吾幡的器灵究竟有什么用?如今上古天庭早已烟消云散,这传旨解兵的权威怕是没人会认了。」 「那就要靠你的这头坐骑自行摸索了。」 郑仙不由得哈哈一笑:「至于权威,这面驺吾幡放在你和你的坐骑手里,自然没人会认,可若是入了国主亲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上古天庭治世之时,天下万方一见此幡、如闻帝命。哪怕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但这面驺吾幡在许多人眼里依旧意义非凡,纵然只是样子好看、全无半分威能,可真到了应景的时候,却是远胜刀剑之利!」中文網 这位琅琊君笑声忽止,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里饶有深意:「这是累世难遇的祥瑞,放眼大齐,除国主之外又有何人能够消受?」 齐敬之察言观色,心头就是一凛,心知加入大齐钩陈院一事原本还不曾说死,此刻斑奴有了驺吾幡这一桩奇遇,却是板上钉钉,再无 商量推辞的余地。 他原本就有洵江那块斩蛟镇煞碑先入为主,又觉得琅琊君的行事做派颇合自己心意,对于加入所谓的国主荡魔亲军本就很是意动,不为拜将封爵、作威作福,只为斩破妖氛、驯服山川,不使先贤专美于前。 只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齐敬之顿觉自己这个被琅琊君看中的「天下雄才」,如今倒好似做了斑奴的搭头一般,成了钩陈院里的马夫之流了。日后此事传扬开来,这名声只怕不会太好听…… 念及于此,少年洒然一笑,朝琅琊君抱拳一礼:「齐敬之见过君上!」 郑仙闻言先是满意一笑,旋即敛容正色,竟是同样抱拳回了一礼,肃然说道:「任掌钩陈、职司邦政,握兵执旗、扫荡群魔,子其勉之哉!」 「诺!齐敬之谨奉命!」 琅琊君郑仙轻轻颔首:「钩陈者,六星比陈而列,一说象六宫之化,乃主后宫、为帝之正妃。一说为天之六辅,主三公三师、主大司马、主帝之护军,着落在我大齐钩陈院,郑某为大司马,麾下设六军将军之位。」 「待你显化心相乃至踏入第三境,可为驺吾都统,位比郡军都统、镇魔都尉。若能凝聚道种乃至迈入第四境,则可执掌驺吾军,为六将军之一,位比一州总兵、镇魔将军。同时因为有驺吾封号,又是国主亲军,即便与他们职阶相当,见面亦可高出一头。」 听见驺吾都统、驺吾将军的封号,饶是齐敬之向来豁达,心头却也觉得颇为古怪,知道这一回还当真是托了斑奴的福。 郑仙却不管少年心中作如何想,说罢便抬头看向了半空中的大黑明神。 此时鹴鹔劫火早已被五彩金焰消磨干净,大黑明神更是犹如风中残烛,别说嘶鸣翻滚,便是半点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郑仙又是一挥白鸾尾,登时便有剑啸大作、有若凤鸣。 一柄金漆短剑从大黑明神的体内钻出,焰光如霜、形似凤翅,当空盘旋飞舞,顷刻间就将这尊原本归属虞渊宗的护法神切得千疮百孔。 大黑明神只是坚持了片刻,接着便烟消云散,连劫灰都不曾留下一星半点。 紧接着,落日熔金剑便倏地飞到丁承渊身边,围着这位安丰侯翩翩而舞。 丁承渊盯着这柄更添神异的短剑,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始终一言不发,更不曾伸手取剑。 琅琊君郑仙摇了摇头,眸中神光转动,语气之中却透出几分意兴阑珊:「丁承礼剿灭东夷余孽虞渊宗有功,为一己之私掀起九真变乱有罪,如今既已身死魂灭,往昔功过俱成云烟。」 「嗐,炽火炎炉、融铁铤英,激气奋武、威服海东。丁承渊,这柄落日熔金剑烙印下了鹴鹔真形,稍稍蕴养便是一柄绝世神兵,你便收起来,留作传家之用吧。」 丁承渊闻声霍然抬头,竭力压抑住眼中的欣喜之色,低声道:「君上?」 郑仙摆摆手,打断了这位安丰侯的后续言语:「今日之事,郑某会如实上禀国主知晓,无论你身上安丰侯的爵位能否保得住,姜姓丁氏终究有大功于国,总不会断了传承。」 他顿了顿,旋即话锋一转:「只不过落日熔金剑还可保留,七星辟寒钩却是要交出来的!」 「北斗者,各主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在国主和七政阁诸公审定你的功过之前,你不可再掌此刀!」 安丰侯丁承渊面色陡变,几番张口欲言,但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 他收起落日熔金剑,抱拳朝琅琊君无声行了一礼。 琅琊君点点头,手中白鸾尾轻拂,已将装在金枣里的七星辟寒钩握在手中。 他端详片刻,忽然将其抛给了哥舒大石。 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接住这柄奇形长刀,脸上满是愕然不解。 「国主将你赐给安丰侯,是为了彰显对姜姓丁氏一门的荣宠,可既然如今他已是戴罪之身,你又吞了陈太丘刀、踏入修行之门,自然便做不得髯奴了,稍后你便随我回国都去,待禀告国主之后再定行止。」 郑仙嘴里虽是这样说,但无论哥舒大石还是旁观诸人,都看出这位琅琊君只怕是又动了爱才之心。 丁承渊人刀俱失,却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 只见这位安丰侯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哥舒大石说道:「大石,你我终究主仆一场,临别还有一言相赠。」 「这柄刀上的七星蕴藏有两层意境,其一便是方才君上所言,指的是北斗七星,天之诸侯、为帝前驱!这层意境需公侯之位辅助方可有所成就,你如今修行尚浅、又未封爵,不必白费功夫。」 丁承渊能说出这番话来,却是打定主意要与哥舒大石结下一份香火情了。 琅琊君并未阻拦,任由这位安丰侯继续说道:「至于第二层意境么,则是出自武成圣王所传兵书《司马法》,指的乃是军中七政,一曰人、二曰正、三曰辞、四曰巧、五曰火、六曰水、七曰兵!」 「说白了就是用人才、严法纪、慎辞令,擅用技巧、水、火、兵器。你若能善加体悟、运用自如,便不失为一员良将,他日未必没有机会上窥第一层意境。」 哥舒大石在安丰侯府的时日不长,又是连衣衫都不合身的牧奴,还是今日踏入修行之门后才被另眼相看。 是以他眼见自家侯爷倒了霉,心中却没生出太大波澜,当即提刀抱拳一礼,算是谢过了这番指点之恩。 礼罢,哥舒大石看了魏豹一眼,便毫不避讳地朝琅琊君恭声道:「君上,魏豹满门皆丧,这辽州之地怕是待不下去了,可否……」 虽说先前丁承渊曾许诺让魏豹观看一日《虎钤经》,一旦有所领悟还愿意收徒,可是如今谁都知道九真变乱与这位安丰侯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非但先前的许诺已然做不得数,若是魏豹继续留在九真,一旦丁承渊逃得一命,待将来缓过气来,未必不会斩草除根。 于是,不等哥舒大石说完,郑仙已是轻轻颔首,转向魏豹问道:「魏氏因赤金刀而兴,又因赤金刀而灭,与郑某结下一段不小的因果,如今就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拜入碧海仙宗,为郑某门下弟子。二是同样入钩陈院,院中功法任你挑选,只是从此再与赤金刀无缘。无论你选哪一种,郑某自会为你修补血脉,助你迈过修行门槛。」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根魏氏独苗身上。 魏豹怔在原地,面对用阖族性命换来的逆天改命之机,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没等他作出决定,哥舒大石忽将七星辟寒钩塞在魏豹手里,又在他的肩头重重一拍:「天下金刀多的是,又何必执着于一柄赤金刀,平白犯了魔怔!」 「你本就是个胸无点墨的厮杀汉,身上哪里有半点仙人气度,去那山海之间喝风作甚?只要跟着君上,无论做弟子还是做属下,又有什么分别?」 哥舒大石的这番言语颇有越俎代庖之嫌,而且随意将七星辟寒钩塞给魏豹,显得对琅琊君不大恭敬,更丝毫不曾顾及安丰侯丁承渊的脸面,然而不得不说,这个紫髯碧眼儿话糙理不糙,非但魏豹听了悚然动容,便连琅琊君脸上也露出赞许之色。 眼见魏豹将目光投了过来,哪怕不曾说话,心中所想却已经写在了脸上,郑仙当即颔首而笑:「如此甚好!」 说罢,他伸手摄过七星辟寒钩,白鸾尾上荧光湛然,更燃起五彩金焰,旋即在刀身上轻轻一拂,便将七颗金色星 辰扫了下来。 灿灿七星依旧连成北斗之形,缓缓飘向哥舒大石。 哥舒大石连忙伸手欲接,不成想却是摸了个空,但见金光一闪,就被那七颗星辰钻入了掌心。 他脸上一惊,连忙翻掌一瞧,却是不见半点踪影。 「这七颗星辰是要交给国主处置的,你抓紧时间好好体悟,莫要辜负了安丰侯一番好意!」 琅琊君不轻不重地叮嘱了一句,又看向魏豹说道:「方才哥舒大石说得不错,眼前这柄辟寒钩可不也是一柄金刀么?便先由你保管着吧。」 说着,他又朝金鼎中一招,云蛇雾虎立刻冒头,各自张开大口,分别吐了一只嗽金鸟出来。 此时两只鸟儿早非活物,而是如同云蛇雾虎一般,通体如同云气,又以金线描绘出身形。 这两只嗽金鸟犹如倦鸟归巢,扑闪着翅膀向着辟寒钩飞落而下,顿时就在寒光耀耀、欺霜赛雪的刀身上勾勒出精美的飞鸟纹饰,竟是连道火炼器这个步骤都省去了。 「虽说是两只玩物,却正好可助你祛除金毒、纯化血脉,望你善加使用、早日筑基。」 待得这柄如获新生的嗽金辟寒钩入手,魏豹已是浑身颤抖、难以自制。 他当即就要跪伏下去,却被早有准备的齐敬之和哥舒大石各自托住了一条胳膊。 齐敬之抬起头、咧开嘴,朝着琅琊君无声而笑,哥舒大石更是毫不避人地放声大笑:「君上可不喜欢动不动就伏地痛哭的软蛋!」 魏豹无奈之下,只得向琅琊君郑重说道:「多谢君上厚赐,属下必持此刀日夜用功,须臾不敢离身!」 第193章 扬波东海上、安期笑分席 见到三个年轻人之间的情谊,琅琊君郑仙禁不住抚掌赞叹,明显颇为欣赏。 他用白鸾尾指了指齐敬之手里的玉盒,轻笑道:「你将这些凶物攥得倒紧,难不成除了扒皮御鬼,还有什么大用不成?」 郑仙说着,目光却落向了一旁的斑奴。 这厮正将鼻子凑在齐敬之手边猛嗅,眼中烁烁放光,口中涎水横流。 见状,郑仙便笑着摇头道:「你如今可是大齐钩陈院的仁兽了,若敢吞吃这等不洁的凶物,郑某可猜不出驺吾幡会有什么反应!」 齐敬之借着魏豹的身躯遮掩,翻手便将伥鬼童子所化的碧玉钵盂取了出来。 虽说从郑仙对驺吾幡的处置便可看出,伴生器灵这种东西除非自行认主,否则似乎并不能被强行抢夺,而且这位琅琊君也不是个见宝起意之人,只不过当着安丰侯丁承渊的面,齐敬之依旧不愿意暴露青铜小镜的存在。 他将手里这件名为「虎耗鬼尸」、有「收摄、拔气、化煞」之能的奇物举到身前:「君上请看,这便是斑奴的食盆了。」 在他想来,碧玉钵盂中存放的乃是极为纯正的虎煞,斑奴吃了应当不会被驺吾幡视为杀戮。 「斑奴?这名字倒是颇为贴切!」 琅琊君依旧在仔细打量这头已经归属钩陈院的仁兽,一边随口打趣,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斑奴的屁股,似乎想要用目光将「钩陈院」三个大字烙在上头。 斑奴这厮的灵觉何其敏锐,心思何其乖巧,当即一缩屁股,身躯紧贴着齐敬之的腿,朝着琅琊君恭敬拜伏。 与此同时,驺吾幡器灵陡然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了这头黑白虎纹异兽隆起的脊背。 郑仙是何等人物,立刻就将斑奴的秉性瞧出了七八分,当即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个天生仁善!」 他终于不再盯着斑奴,探手将碧玉钵盂接了过来,略一查看,双目之中就露出几许异色。 只见这位琅琊君将白鸾尾插回腰间,手指一勾便凭空唤来一缕金气,屈指弹进了碧玉钵盂之内。 几息之后,眼见碧玉钵盂毫无反应,他的指尖又有一朵五彩金焰浮现。 齐敬之看得脸色一变,才要开口劝阻,就见郑仙摇了摇头,翻掌便将金气和金焰尽数消弭,继而朝他伸出了手掌。 少年登时会意,赶忙打开玉盒,捏住一只肉翅飞虎的翅膀,将之递了过去。 这只肉翅飞虎才一离开玉盒,身躯就倏然变大,由原本的蚊蝇大小膨胀得有如燕雀,不仅看上去凶恶了许多,嘶吼声也变得极为响亮。 只是无论它多么凶恶,一旦落在琅琊君的掌中就瞬间气焰全消,半点动弹不得。 郑仙看也不看,立刻将之投进了碧玉钵盂里。 说来也怪,这头肉翅飞虎一旦落进碧玉钵盂里,身躯又倏然缩小,重新变回了一只蝇虎,原本并没有多深的钵盂内壁立刻就成了它难以逾越的陡崖。 紧接着,碧玉钵盂之中蕴藏的虎煞就如见了腥的猫一般涌了出来,瞬间便将肉翅飞虎淹没其中。 细弱蚊蝇的惨嚎声里,郑仙亲眼瞧着碧玉钵盂中的虎煞奔涌翻滚,极为艰难却又锲而不舍地将肉翅飞虎消磨吞噬,尽数转化成了纯正的黄黑色煞气,又一丝不剩地缩回了内壁之中。 「敬之,你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真不少!」 琅琊君抬起头来,将碧玉钵盂递回给少年,轻笑道:「只不过今后切不可太过倚仗外物,若是因此疏忽了自身修行,那可就得不偿失,更别提有些东西用多了,还会有不小的后患。」 他说这话,指的自然是先前就露过面的银煞风母烛台。 齐敬之立刻 郑重点头,这位琅琊君所言与他先前所想不谋而合,乃是实打实的金玉良言。 他略作犹豫,伸手指向了金鼎上空硕果仅存的一枚金枣,笑容很是腼腆:「君上,这个伥鬼童子……能不能也交由我处置?」 闻听此言,琅琊君似笑非笑地看了齐敬之一眼,眼底渊深如海、不可揣度。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略一扬手,伥鬼童子所在的金枣便飞到了少年的面前,枣皮倏然融化了大半,却依旧留下了薄薄一层、纤如蝉翼。 齐敬之眸光闪动,反手就将玉盒里剩余的十来只肉翅飞虎尽数倒进了碧玉钵盂之内。 不理会碧玉钵盂里的风起云涌、嘶吼连连,他伸手抓住金枣,尝试着将其放入玉盒。 果然,无论是金枣还是内里的伥鬼童子皆是倏然缩小,变得与蚊蝇一般无二。 齐敬之颇为满意地笑笑,啪的一下扣好盒盖,顺理成章地将玉盒揣进了自己怀里。 见状,郑仙亦是轻笑一声,张口将金灶神釜吞了,周身气息猛地一涨、愈发飘渺若仙,额头更有一株金色小树一闪而逝。 这位琅琊君咂咂嘴,赞叹道:「繁枝四合、丰茂苍郁,灿灿金实、甘如含蜜,也不枉了郑某当初在这片金田上勤恳播种,又经历许多年的苦等!」 至此,在平息这场九真变乱之后,大齐钩陈院大司马、琅琊君郑仙一举摘取了最甜美的果实,三个被钩陈院收入囊中的年轻人亦是各有所得。 郑仙将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正色道:「既然都拿了好处,自当尽忠职守,办好钩陈院的差事。哥舒大石和魏豹听令!」 「请君上示下!」二人俱是神情一凛、高声应答。 「单论斗战厮杀,你们在第二境里已是不俗,然而功劳未显,便先授驺吾军都督府八品百骑长之职,待将魏氏族人安葬妥当,你二人立刻护送安丰侯前往国都请罪。」 「若是觉得人手不足,无论侯府部曲还是郡军兵马,你二人俱可征用,想必安丰侯自会从旁协助。只是有一条,不许镇魔院的人插手!」 说话间,两枚金灿灿的令牌飞快凝聚成型,悬在哥舒大石和魏豹面前,正面铭刻着「大齐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百骑长某某」等字样,背面则是六颗星辰比陈而列,又被一条颀长虎尾托举,虎尾则长在一头犹如下山猛虎的异兽身上。 郑仙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钩陈院的官衙、营盘已经划拨下来,你们只管谨守门户,余者皆不必理会,一切等郑某返回国都后再做区处。」 哥舒大石与魏豹忍不住对视一眼,万没想到被分派的头一件差事竟就是如此重任,心头惴惴之余又有别样的心绪滋生,一来觉得今后的命途将有地覆天翻般的改变,二来也真正感受到了「钩陈院」这三个字的分量。 二人没有多做犹豫,当即转回头来,伸手接过令牌,抱拳大声应诺。 郑仙轻轻颔首,又瞥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安丰侯一眼。 感应到这位钩陈院大司马的目光,丁承渊脸皮一抽,闷声道:「丁某自当闭门待罪,静等两位百骑长上门。」 虎君道人和丁承礼遭受内火焚身、终至于灰飞烟灭的惨状犹在眼前,纵然只有两个第二境的年轻人在近前,但这位安丰侯只要还想活命、还想将姜姓丁氏延续下去,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虽然哥舒大石和魏豹干的其实是押解的差事,但当真没有郑仙口中的「护送」二字来得贴切。 眼见诸事皆了,郑仙便也不再多言,伸手从腰间取下白鸾尾,朝齐敬之与斑奴一扇,二人一兽就齐齐飞了起来。 齐敬之既没有等来琅琊君授予官职,也不曾被分派差事,原本心里尚在纳罕,不成 想眨眼之间就身躯骤然一轻,有若鸿毛一般飞入青冥,翩然直上九霄。 他只觉耳中风声呼啸、眼前云烟乱飞,立时就抛却了诸般心事,睁大眼睛低头望去。 起初,他还能看清丁承渊、哥舒大石和魏豹的眉眼,然而不过几息之后,那站在地上引颈而望的三人就模糊了面目,乃至于化成了不起眼的小蚂蚁。 齐敬之心中震撼,目光向三人周围一扫,这才惊觉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整座白云宫乃至整座九真郡城都已变成了一方不甚规整的菜畦。 待得瞧见了城外一望无际的荒草旷野以及点缀其中的座座丘陵,隐隐听到了被夜风送入耳中的阵阵海潮声,少年沐浴在愈发璀璨的月光里,不免心神俱醉,浑没注意到自己的腰身和双腿早已被斑奴紧紧抱在了怀里。 「无劳羽翼之功,坐致云霄之赏!能在餐霞食气的第二境得此际遇,对你今后修行有着莫大好处。」 琅琊君笑吟吟的话语传入心底,齐敬之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欣然点头。中文網 他半是神往又半是遗憾地道:「敬之也曾登上过几处陡峭山峰,居高临下见过些别样景致,是以先前看见几位大修士出入青冥,看见煎人寿先我一步竦则凌天、伏入无间,心里也并未觉得如何,直到真正飞上来才觉大不相同,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说话间,齐敬之口中每吐出一个字,便有凛冽天风入喉,凉意随之直透肺腑,远比地面上要凄寒许多。 好在先前那一滴若木赤露的药力尚存,他只觉体内血气极壮,稍一催动就将风中寒意化去,倒也并不觉得难捱。 听见少年这番话,郑仙不由得哈哈一笑:「我辈修士读书,可不正是为了此刻?」 接着,只见这位琅琊君一挥白鸾尾,朝着身后尚有个轮廓的九真郡城遥遥一指:「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他顿了顿,又展臂向着四野八方环环一扫,语气中颇有几分逸兴遄飞、指点江山之慨:「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闻听此言,齐敬之顿觉胸中一阔,心头怒鹤更是早已翩翩起舞、长唳声声。 他周身气息轰然运转,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与他当初在升仙洞外成就怒鹤心骨时颇为神似。 见状,郑仙登时轻咦了一声,白鸾尾倏地拂过齐敬之的胸口,将少年体内躁动的气息压制了下去。 「你才得了若木刀灵,正该进一步打牢根基,以求厚积而薄发,即便要显化心相,至少也该有一位门中长辈从旁指点看护,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至于抱憾终身。」 下一刻,在郑仙的注视下,一口浊气被齐敬之缓缓吐出,竟隐隐凝聚出白鹤之形,在天风中顽强飞出近丈才彻底崩散开来。 齐敬之只觉心头的躁动之意暂时消褪,回想起琅琊君方才言语,就想要行礼致谢,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早被斑奴的脖颈压住,竟是轻易挣脱不得。 他无奈一笑,向郑仙说道:「齐敬之尚未拜入仙羽山,又何来的门中长辈?能得君上指点一二,就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 闻言,琅琊君脸上也露出几分古怪之色:「你修行《仙羽经》多久了,修成心骨又有多久?这般良才美玉,玄都观中人就是再如何闲云野鹤,也早该来人将你接回去了!」 「属下得到《仙羽经》残篇时还是夏日,经月余成就心骨,如今已是秋末冬初,算起来修行已近半年。」 这件事算不得秘密,齐敬之自不会在上司面前隐瞒,说起话来亦是平铺直叙,绝无半分炫耀之意。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比起一夜之间直入第二境的 哥舒大石,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个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儿在吞下陈太丘刀之前,手里除了一篇《藏锋法》,顶多还有几句族中传下来的只言片语,无论体魄、心性、天资都远在自己之上。 琅琊君郑仙听在耳中,脸上的异色却是愈发浓烈。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默然片刻,蓦地仰天大笑,畅快之中又有明显的怅然之意:「仙苗道种,不外如是!只可恨被那仙羽山捷足先登,我碧海仙宗竟是失之交臂!」 语声未歇,二人一兽已经飞离了齐国辽州之地,直入东面的那方碧海青渊。 齐敬之目之所及,但见烟波浩渺、横无际涯,观感又是不同。 他一边细细体悟其中意境,竭力以怒鹤的舞姿将之摹刻下来,一边又专门留出了部分心神,压制住心头隐隐的躁动之意。 斑奴与齐敬之紧贴在一处,渐渐被自家主人的心境所感,原本的惧意竟是消散了不少。 它先是小心翼翼地偷瞧了琅琊君郑仙好几眼,又伏下头去,既好奇又厌恶地打量起脚下的万顷波涛。 然而才看了一小会儿,它就骇然发现自己竟是离着海面愈来愈近,一对大眼珠子被不知深浅的东海之水填满,口中立刻惊恐地嘶鸣起来,同时也将自家主人抱得更紧了。 齐敬之知道斑奴确实最是怕水,也就懒得同它计较,还伸出手去拍了拍这厮的脖颈。 就在这时,二人一兽下方的大海之中忽然冲起一根磅礴水柱,直直涌上了天空。 几乎是同时,一声宏大而空灵的长鸣响彻在天海之间。 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扫过齐敬之的身躯,竟让他的四肢百骸都齐齐颤动起来,乃至于修行所得的劲力、内气和心骨都被撼动。 没等他回过神来,脚下的海水忽然鼎沸,其中竟有一座小山分开波涛,朝着天空飞快升起。 见状,郑仙却是不闪不避,带着齐敬之和斑奴踩在水柱顶端,朝着小山最高处飞快落下。 「碧海涛涛,青渊沉沉。长鲸扬波,螭龙并流。齿若刀山,挂骨其间。」 琅琊君在白云宫招魂渡亡时的那句吟诵蓦然出现在齐敬之的心头。 待得二人一兽安然落在这头长鲸的脊背上,少年用脚跺了跺,只觉除了有些湿滑,竟与平地无异。 郑仙将手中的白鸾尾一抛,就见这柄神奇的羽扇迎风就涨,须臾间就覆盖住方圆数丈,有如一张巨大而华美的坐席。 他当先走入其中,跪坐于席上,还朝齐敬之和斑奴招了招手。 只见这位琅琊君悠然一笑,轻声吟诵道:「安期耸身坐,挥斥游太极。若遇仙苗裔,鲸背分半席!」 第194章 游神御气 红日初升,海水尽赤。天风鼓荡,流霞千里。 东海长鲸的脊背上,齐敬之与琅琊君郑仙同席对坐、皆沐光辉。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望向海天之际,登时被烟霞赤色映照满眼,心底更油然生出一股蓬勃振奋之意。 若木刀灵蓦地浮现于煎人寿的刀柄上,泛着赤华的枝条迎风舒展,碧金叶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竟隐隐带了一丝《飞龙唤霖谱》的神韵。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头忽有所感,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掌心纹理早已泛起霞光。 灿灿光华之中,忽有一鹤蹁跹、作掌中舞。 齐敬之静静看了片刻,忽将五指一攥,那只舞鹤便倏然不见,只在食指指尖留下了一滴飞彩流光的甘露。 少年会心一笑,将右手举到自己耳边,立刻就有一根若木枝条探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将甘露卷走。 「妙哉!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 琅琊君郑仙抚掌而笑:「赤霞玉露,乃天酒也!你如今无论是提炼之纯,还是控御之妙,在第二境中已称得上凤毛麟角。」 「更难得的是,你昨夜初悟此道,不过静坐冥思了几个时辰就娴熟若此,这等高绝悟性,好比雪入红炉、一点即化,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里便是一动,倒不是因为对方的夸赞,而是早在怀德郡余山时,他就问过焦玉浪修行的第二个大境界为何,得到的回答便是这一句「朝霞甘露、白鹿青龙」,此刻从琅琊君口中再次听闻,这才心头恍然。 原来这几个月以来,他始终是在围绕着这句话打转,直到此刻才终于臻至个中妙境。 念及于此,齐敬之抬眼看向琅琊君,正色道:「君上谬赞,敬之愧不敢当。我修行以来一直是胡乱摸索,连功法都是东拼西凑而来,好在得到过几位前辈和友人的真心指点,这才没有行差踏错,此刻回想起来,当真是侥天之幸。」 说这话时,他心头便闪过昨夜在九真郡白云宫的一番经历,尤其是那几位大修士迥然不同的修行道路,哪里还不明白这打牢根基、选准道途是何等重要,哪怕是源出一脉、同出一门,在每一个关键处的选择不同,所得的道果便是天差地远。 齐敬之顿了顿,又继续道:「君上,我曾多次听人说起知见障,本不该胡乱打听,只是昨夜见到几位第四境以上的大修士斗法,实在是目眩神迷,心头更生出许多疑惑。」 「譬如修士到了第四境,似乎都要凝聚一种真形,甚至这场九真变乱的根源,便是丁承礼想要窃取秋神权柄,凝聚鹴鹔神鸟真形,安丰侯丁承渊和虎君道人则不过是推波助澜、趁机牟利罢了。」 「然而丁承礼的大黑明神、鹴鹔神鸟也好,天衣教的天狗和驺吾也罢,尽皆是非人之形。我圣姜道统却是最重人道法理,难道也要将自己变得怪形怪状?可是若不如此,又该如何匹敌那些一看就神异非凡的神灵和奇兽?」 郑仙闻言,脸上就露出古怪笑意:「听你言下之意,你这个堂堂的仙羽山传人,竟然不想背生双翼、身披翎羽,化为一只振翅凌霄的云中仙客么?」 不等齐敬之回答,这位琅琊君已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幸好郑某将你的心相压了回去,否则真不知会生个什么怪模样出来!」 他大笑了数声方才止住,脸上的笑意却并未收敛,口中悠然说道:「以你敏锐多思的性情,又太早听闻了许多第四境的修行道理,若是依然不明就里,反倒会生出知见障来……也罢,郑某便越俎代庖,先替玄都观主教一教弟子!」 郑仙略作沉吟,才接着道:「你之前说自己是误打误撞修成心骨,想来所得的《仙羽经》委实太过残缺,好在 如你所说,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每一步的根基也颇为扎实。」 「如今你在餐霞这一步已有非凡妙悟,下一步便要显化心相,不妨先说说,在你看来这心相该是何物?」 齐敬之想了想,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曾直面过巢州镇魔院辟邪都尉的神念,恍惚间见到一尊与他容貌相似的巨人,巍峨如同山岳,有天地大势加身。」 「亦曾有一位第三境大成的前辈对我言道,心相乃是以自身心骨为里、所食天地精气的神韵为表,从而成就的一尊心内之神,其形体容貌与修士自身相类,又结合本人的先天血脉根性和后天功法阅历而有所差别,而且越是神异不群,越是接近那些传说中的祖师与仙神,就越是难以孕育……」 齐敬之语声渐弱,眼中却又闪过一丝明悟。 正所谓温故而知新,此刻他想起当初邓符卿的一番指点,忽地意识到如果心相显化得太早、太顺利,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萦绕心头的些许浮躁之意登时淡去了大半。 「这是金玉之言、真修正论!」 郑仙闻言点了点头:「我辈修士踏上道途,每前进一步,便会离凡人愈远、距神圣愈近。郑某所说的神圣,可不是神座上供奉的那些,亦非世家宗谱里排在最前头的那些,而是修士从天地自然、红尘百态以及自己的身心之中汲取养分,培育出来的本性真我。」 「这个去伪存真、求得真我的过程,便谓之借假修真。若是套用佛门的说法,便是要明心见性、大彻大悟,照见最终的光明自性,谓之求证菩提。」 「虽说第二境的心相与真我、菩提还相差甚远,却是一名修士去伪存真、明心见性的起始,委实极为要紧!」 「毕竟真个论起来,第一境所成的心骨是你循着前人脚步、亦步亦趋所成,受到了长辈教导、功法要旨、自身见识的局限,未必就与自己的本性完全相合,到了心相这一步,就要顺从己意、有所取舍。」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是想起了琅琊君的那株金枣树。 接下来,郑仙并没有讲解该如何取舍,而是讲起了第三境的修行:「待心相显化乃至稳固之后,修士便可着手第三境、也就是游神御气境的修行,同样分为三步,依次是灵台、神形、道种。」 「只不过要想将这个神游境分说明白,就不得不先提一提无极之野。」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来了精神。 这所谓的无极之野他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无论是掖城崔氏的螭虎鱼灵,还是天狗老道的谿边狗皮,乃至于此刻正扒在他的肩头、用枝条递过来一滴赤露的若木刀灵,可都是出自无极之野,这回终于能得闻其中究竟。 齐敬之按捺住心头雀跃,依旧用食指接住若木赤露,随手往唇边一送:「还请君上解惑!」 「无极之野,又称广漠之野、逍遥之野,超脱于凡尘俗世之外,是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倒影,是一切有灵众生的灵性源头,是水中月、是镜中花,却又真实不虚,横无际涯,玄之又玄。」 「黄泉其实就出自无极之野,有灵众生死后在其中洗去凡尘,便会不由自主地升入无极之野的无穷高处,归入万物灵性的源头静待轮回。」 「无极之野乃是最为接近大道的所在,其中蕴藏无上奥秘。自上古乃至更为古老的年代起,便有活着的生灵找到并进入其中,发现在里头待得久了,竟能复返自然性灵、感悟天地至理,以此近道长生!」 琅琊君在说出上述这番话时,脸上竟带着齐敬之从未见过的肃穆神情,语气也是说不出的郑重:「只不过那时候,若是活着的生灵想进入其中,尤其是要将自己的身躯一起带入,就必须具备看穿虚实、打破界限的伟力,用如今的修行境 界来衡量,至少也要第四境大成乃至迈入第五境方可。」 「传说之中,在无比古老而不可考证的年代,有许多极为强横的先天生灵,一生下来就能入野遨游,乃至于阖族都栖息其中,如今那些只能在无极之野里找到的异种多半就是先天生灵乃至它们的后裔,而人族这类后天生灵就要孱弱得多,非得历尽艰辛、修行有成才能有如此机缘。」 闻言,齐敬之对无极之野更生向往,同时也对其门槛之高颇觉惊骇,若是以能否入野遨游为标准,说不得第五境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强者。 念及于此,他当即疑惑问道:「我曾听丁承礼言道,他入野遨游数十年终于积蓄足够、得以点燃道火,这岂不是说他在进入无极之野时远未第四境大成?这又是如何办到的?」 听见少年这话,琅琊君不由得轻轻颔首,神情愈发肃穆:「我方才所言乃是无尽岁月之前的情形,至于如今的修士么,就必须要感念道祖、古帝和人皇们的无上功德了!」 「传说之中,道祖怜悯后天生灵成道艰难,向无极之野中的灵性之源发下道誓,许众生万族于心头开辟无何之乡,可通往无极之野。据说这也是世间的第一道无极道誓。」 「一旦心相这类更接近真我本性的东西被生灵孕育出来,便会提前受到灵性源头的牵引,先行降生于心头的无何之乡,再经由无何之乡进入无极之野,一旦往来次数多了,连带着留在外头的身躯也会渐渐褪去凡胎。」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免惊叹于道祖的法力和慈悲,但同时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如此一来,入野的门槛确实大大降低了,连第二境显化心相的修士也能前往,可是无极之野当中有许多或神异或凶恶之物,譬如那些先天生灵及其后裔,若是第二境的修士贸然进去,只怕……」 郑仙闻言颔首,赞许道:「你说的不错,心相才显化时,便如初生的婴孩一般,几无自保之力,若是进入无极之野,其凶险之处自不必提,别说第二境的修士九死一生,便是第三境、第四境都务须小心谨慎。」 这位琅琊君略作停顿,忽而话锋一转问道:「齐敬之,你可知道我大齐各处的天帝庙内供奉何人?」 身为大齐子民,齐敬之自然知晓,当即开口答道:「据我所知,大齐天帝庙所供奉的主神乃是帝江、帝鸿以及巢帝,帝鸿氏居中;后殿供奉的是姜族三位圣王,太岳圣王居中;前殿供奉的则是燧皇、伏皇、炎皇三位人皇,因为炎皇乃是姜族之祖,故而居中,燧皇居左,伏皇居右。」 琅琊君点点头,微笑言道:「不错!这些古帝、人皇和圣王于天地和人族皆有大功,今日郑某也不一一赘述,只拣选其中与第三境修行有关联的谈一谈。」 「帝鸿在成帝之前乃是人族的轩辕圣皇,也就是有熊氏,有感于无何之乡与无极之野界限模糊,众生灵性失了庇护,容易遭外魔侵袭,便仿效道祖发下无极道誓,于众生万族心头的无何之乡落下无穷之门,也唤作无垠之门,作为通往无极之野的唯一门户。」 「有了这道门户,一来无何之乡变得更为安全,二来世间众生还可将无穷之门作为返回无何之乡的道标,大大降低了入野迷途的风险。轩辕圣皇凭此大功德,被众生万族尊为帝鸿氏。」 齐敬之忍不住轻叹一声:「今日方知这位古帝的圣德!」 郑仙亦是郑重点头:「所谓帝鸿氏,就是如头雁一般的帝者,为众生指引归乡之路!」 他略作停顿,接着讲述道:「巢帝,也就是大巢氏,有感于人族低境界修士在无何之乡中无所凭依,入野遨游时又死伤太重,乃祷于无极之野,许人族修士于无何之乡仿鸟筑巢、构木为屋,为自身灵性乃至心相的居所。」 「这巢屋演化到今日便是灵台 ,人族修士的心相登上灵台,俯瞰无何之乡、远眺无极之野,自可明心见性、增长道行,如此循序渐进,比直接入野又要安全许多。」 「因为有此功德,大巢氏先是成就了人族巢皇之位,又在帝鸿氏之后发下无极道誓,将灵台之法普传众生万族,藉此登上帝位,为人族第二位古帝。」 「大巢氏成就巢皇还在轩辕圣皇之前,登位为帝却在帝鸿氏之后,为了向帝江和帝鸿氏表示尊敬,特将帝字置于后,故号巢帝。」 琅琊君所讲述的古帝和人皇旧事,比姜族古史还要久远不知多少岁月,根本就是神话。 齐敬之听在耳中,一时间心旌神摇、震撼难言。 所谓的第三境修行,所谓的登上灵台,连同之后的入野遨游,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当初邓符卿不肯讲,生怕他生出知见障。 就如此刻,齐敬之连心相都未显化,就忍不住在想象自己的灵台是个什么模样,灵台下的无何之乡里都有些什么,推开无穷之门后又会瞧见何等瑰丽雄奇的风景? 见他这副心荡神驰、魂游天外的模样,郑仙忍不住哈哈一笑。 就听这位琅琊君长吟道:「先贤有云,适无何之乡,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齐光、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焉!」 「又云,恬而无思、淡而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俱,上游于逍遥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还返于无极!」 「着落在第三境,因与身躯无涉,故谓之游神御气,亦谓之逍遥游、见天地!」 第195章 长养圣胎 琅琊君追思起道祖、古帝与人皇古史,一时间谈兴颇佳,继续往下讲述道:「神游境第一步的灵台已经大致解说清楚,接下来便是第二步的神形。」 「修士以心相长坐灵台、怡神守形,这心相的诸般奇异之处就会渐渐外显于修士的身躯之上,产生种种神异变化,故而谓之神形。」 「修持到这一步时,修士同样要做出取舍,有的人会选择返璞归真,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内蕴锦绣,有的人则是放开胸怀、渐生非人之貌,望之如神似魔,也因此被称为后天异人。」 听琅琊君这么一说,齐敬之登时意会,意识到若是有合适的功法,自己这个圣姜之后没准儿也能像卢敖那般头角峥嵘。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抟象殿主庆元子和天衣教虎君道人会生就一副狮虎之貌,日后再见到类似崔子韬那样虎眉斑斓、虎牙尖利的人物,自也不会大惊小怪。 郑仙哪知少年在短短一瞬间就转过了这么多念头,当下接着说道:「修士到了神形这一步,极容易遭遇形变之劫,也称作身劫,若是渡不过去,轻则身上长出些不该有的东西、又或者身体残缺、器官失灵,重则道心尽毁、走火入魔,化为狰狞扭曲之物,死得惨不可言。」 「通常说来,修士对自身血脉和体内神藏的开拓越是深入,遭遇的身劫就越多越烈,最终成就的神形也就越是玄妙,至于个中如何取舍,一看天生血脉、二看功法感悟、三看修士自己的心意。」 在齐敬之听来,这所谓的形变之劫就是类似迷神之劫一类的劫数了。 修士在成就心骨、开启灵窍之后,天地间的五色、五音、五味一起涌来,难免会猝不及防,从而目盲、耳聋、口爽。 与之相应的,当自身的容貌、肢体在短时间内发生剧烈改变时,修士的身心怕是也会承受极大的负担,当真是不可不慎。 当下只听琅琊君继续说道:「所谓的门户之别,自壮命境内炼时就在心田里播下了种子,心骨、启灵、餐霞、心相、灵台,一步步浇水施肥,至神形这一步终于显化在外,从此再难改换。」 「这种由内而外的变化不大可能瞒人,成了就是成了,不成就是不成。一门之中谁是真传道种、谁又是边角料,到此彻底分明。」 「譬如丁令威的肉身长久没有灵性主持,以至于自行尸解化鹤,正说明上代玄都观主乃是倾囊相授、并未藏私,而他本人也确实将《仙羽经》修到了极其精深的地步。」 听到此处,齐敬之的目光在郑仙那双宛如碧海青渊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旋即飞快移开,心中却是略松了一口气:「幸而修士可以对神形进行取舍,不是非得将自己修成怪形怪状不可。」 「至于丁令威,只能说无极之野绝不是什么寻常所在,一旦迷途其中,后果极为严重。帝鸿氏立下无穷之门,为修士指引归途,当真是功莫大焉!」 与此同时,齐敬之对形变之劫愈发小心在意。 寻常人别说容貌和肢体大变,就是忽然破了相,一时间恐怕都很难接受,起码他齐敬之的内心深处,就不大愿意变得长喙尖爪,抑或周身生羽长毛、灿若烟霞。 想想当初的卢敖,只是长了两根玉角,就被松龄县众人传成了妖魔,只得躲在家里不再出门,便知琅琊君口中的道心失守、走火入魔,绝不是危言耸听。 「最后再说第三步的道种,修士在自身的心相和神形稳固之后,就要内外相合、凝聚道种,接下来还要让道种飞出灵台,沐浴在雷劫罡风之中,淬炼九转、反哺神形。」 眼见齐敬之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郑仙立刻摆手笑道:「你是想问这雷劫罡风是从何处而来的吧?这就不得不提到伏皇了。」 「伏皇,也就是伏 羲氏,有感于人族修士的道种依旧脆弱,遂以自身领悟的阴阳变化之理为祭品,祷于无极之野,使人族修士的灵台之外遍布雷劫罡风,一来可以抵御外魔,二来能淬炼道种,待得道种九转,自然道心坚固、道基圆满。」 说到这里,琅琊君略作犹豫,还是补充道:「一直以来,这世上就有一种传言……说伏皇曾经试图以春风化雨之法降服东夷之地,遂化身太昊,开创东夷龙纪,以祖君龙气压制和驾驭大地野性。至于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反正咱们圣姜是不认的!」 「总之太昊的这种尝试虽有成效,却是治标不治本,其后传位于少昊金天氏,开创东夷凤纪,改以金乌巡天治世,妄图攫取大日权柄,再之后便有了高阳氏悬天而治,天与地变得泾渭分明,东夷之土野性复萌。」 「待得我圣姜受命、举族迁来,族中百姓多被邪神妖魔、东夷野人戕害,不得不狠下心肠,历数千载光阴伐山破庙、荡平夷部,移风易俗、深植法理,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饶是如此,还不时有包括诸姜在内的人族古国毁于妖祸,譬如那千年前举国覆亡的妫姓陈国。」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心生感叹。 原来人族圣贤不但在这俗世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后世子孙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同样也在修行道途上、无极之野中披荆斩棘、修桥铺路,为后辈修士开拓出一条通天之路。 如此圣德巍巍,齐敬之身为人族子孙,当真是既感且佩! 他当即忍不住问道:「敢问君上,我姜族之祖炎皇又是因何功绩位列上古人皇?」 闻言,琅琊君先是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答道:「你昨夜已经见识了数种道火,此时告诉你料也无妨。说起这第四境修士的道火之法,乃是燧皇、炎皇乃至帝鸿氏的共同功绩。」 「在神游境的修行法门完善之后,人族修士只要凝聚道种、淬炼九转,就勉强有了入野寻找机缘的资格,只是依旧步履维艰、凶险重重。究其原因,便是道种之中的杂质远不曾祛除干净,外头的身躯更是驳杂不纯,以至于始终无法一同入野。」 「然而这个问题颇为棘手,若是修士一味地躲在无何之乡、高坐灵台之上,枯坐于无穷之门前闭门造车,几无可能将之解决。」 「燧皇,也就是燧人氏有感于此,乃以御火之道为祭,祷于无极之野,许人族修士在入野归来之后,将自己收获的诸般灵物作为薪柴,于灵台之上点燃道火,以之焚炼道种与身躯,使之更加契合无极之野。」 「只要能禁受住焚身之苦,人族修士便可将道种和身躯之中的杂质尽数炼去,在内则圆满无漏、成就阳神,谓之纯阳真人;在外则霞举飞升、身入无极,谓之羽化真人;若是二者皆备,证得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谓之妙道真君。」 听到这里,齐敬之已经大致摸清了脉络,知道如今人族的修行之法乃是古之圣贤们以大慈悲、大法力、大智慧一步步摸索、接续而来,目的就是要降低入道修行乃至入野遨游的门槛,好让更多资质相对平庸的族人能够有一条循序渐进的修行之路。 听琅琊君话语里透出的意思,修士只要除尽体内杂质,成就羽化真人,便可将身躯一并带入无极之野,而第四境大成的妙道真君,则必定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堪比那些传说中的先天生灵。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忍不住开口说道:「修行路上颇多险阻,甚至原本连路都没有,古之圣贤为了我等后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实在是令人敬佩。」 「燧皇初创道火之法,想必同样有着不足之处……君上方才提及炎皇和帝鸿氏,想来是这二位又做了改进?」 郑仙闻言,当即微微一笑:「不错!人族修士有了道火,不但多出一 种磨砺自身的手段,更可举火于野、抵御外魔,其中的好处不言而喻。然而道火酷烈、桀骜难驯,不知多少修士禁受不住焚炼之苦,道种身躯尽作劫灰。」 「炎皇,也就是神农氏,不但同样善于用火,还入野遍尝灵物、穷究药理,遂以「七情配伍、君臣佐使」的炼药之法为祭,祷于无极之野,许人族修士以自身道种为基,居中搭配诸般灵物,再以三花、五气为辅而调和之,最终成就最为契合修士自身的独门道火。」 「这种道火就要温顺多了,也是自此之后,无极之野中属于人族的星星之火才真正多了起来,而且每个人的道火皆有不同,渐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 齐敬之闻言就是点头,姜祖炎皇以炼药之法驯服道火,果然无愧于神农氏之名。 「只不过这种方法的门槛仍旧有些高,不少修士无力兼顾燃火与合药,不但将冒死得来的诸般灵物白白消耗,以至于蹉跎岁月、难以寸进,还有可能一时不慎,将自身灵台付之一炬,落得个台焚人亡的凄惨下场。」 「于是帝鸿氏在祂还称有熊氏的时候,乃采首山之铜,铸黄龙升天鼎,以之约束道火、调节火候,再逐步加入君臣佐使诸药,从容炼成灵丹大药,以之负载自身圣道、孕育姹婴灵光,故而此药又被称为圣胎。」 「有了此鼎,积薪、道火、合药这三个步骤得以真正贯通,修行第四境彻底完善,名之曰长养圣胎!一旦大药成就,便是圣胎妙道真君!」 「炼骨壮命、天人交感、游神御气、长养圣胎,我人族修士经此四境,终于将原本的后天之躯炼制成入野遨游的车驾,不但得以复返先天,更将修行前路彻底接续,从此神圣可期。有熊氏凭此圣德,被人族共尊为轩辕圣皇。」 郑仙说到此处,眼见齐敬之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不由笑道:「你想的不错,郑某的金鼎便是先祖效法轩辕圣皇所铸。他日你若能踏入第四境,自然也要入野拾取薪柴,积蓄足够之后再于灵台铸就鼎炉、点燃道火,为自己炼制大药圣胎。」 齐敬之点点头,忽而抢在这位琅琊君的前头高声吟诵道:「暑往寒来造化间,谁将大药驻朱颜?」 郑仙哈哈一笑,同样高声答道:「金灶神釜、还丹金液,升天住地、于俱长生!」 下一刻,这两个无论年纪、地位、还是修为境界都相差悬殊的圣姜修士对视一眼,俱是会心一笑。 笑过之后,郑仙忽又一声轻叹:「当初郑某野心太大,鼎中大药只炼成一半就难以为继,好在只是这一半就让我迈入了第五境,得以突破三百年的寿元大限,浮海逍遥至今。」 齐敬之不由一愕:「第四境圆满竟只有三百年的寿元么?」 他嘴上问的是寿元,心里想的却是旁的,又忍不住点头道:「难怪虎君道人在君上面前连反抗都不敢、只一心想着逃遁。我记得他才被放出金枣时,君上就说自己已有近五百年不履东岳泰州之土,想来就是这一句彻底吓坏了他。」 郑仙闻言不由得哈哈一笑:「三百年已是凡人四五世的光阴,你这少年怎么还嫌少?」 「第四境修士所言的三百年寿元,乃是自身维持在巅峰的时间,没有病痛、亦无衰老,待得日月煎寿、天人五衰之后,那些个苟延残喘的时日却是不算在内。」 齐敬之点点头,复又开口问道:「君上曾提及诸姜所占据之地,除了太岳祖州、东岳泰州、西岳华州,还有尚未立岳的南、北二州……不知这立岳二字又作何解?」 「你这年轻人心气倒高!」 郑仙闻言就是一笑:「咱们移居东夷的这一支姜族,初祖曾被炎皇封为太岳之官,执掌族中祭祀,故称太岳圣王。」 「其后武成圣王、九合圣王 相继治世,又分别立下西岳和东岳。」 「简而言之,圣姜五州之所以只有三岳,乃是因为我姜族在这东夷故地只诞生了三位圣王。」 「至于这已经立下的三岳是个什么模样,还是将来你自己到无极之野里瞧吧!」 第196章 云中仙客 「圣姜三岳竟是在无极之野当中么?」齐敬之心头震动,旋即愈发好奇起来。 只不过既然琅琊君已经发了话,让他将来自己入野去瞧,明显是不想多做解释,齐敬之也就识趣地没有刨根问底。 少年想了想,复又试探着开口问道:「君上可知晓缥玉山在何处?」 「嗯?」 郑仙的双眸中忽有神光闪动,恍若碧海潮生、青渊浪涌,语气更是极为讶异:「此山之名你是从何处听来?」 虽然这位琅琊君并没有正面回答,但齐敬之瞧他的反应,心里已经笃定了七八分,缥玉山应是如姜族三岳一般,也在无极之野当中。 「沐瑛仙明显还未点燃道火,却要我去缥玉山巅的赤鲤原寻她……」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口中则是答道:「是从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处听来,要我第四境乃至第五境后再去。」 「友人?你这少年倒是颇有些非凡际遇!」 琅琊君笑容玩味,却没有穷根究底,而是略作沉吟才道:「无极之野与俗世不同,内里方位很难用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来标定,你若想知晓前往缥玉山的路径,等将来凝聚道种之后,再来问郑某不迟!」 他说完这句,忽地一拍手掌,话锋一转道:「好了,神游与圣胎二境已经分说清楚,至于具体该如何着手,那就是玄都观主该教的了,非郑某所能置喙。至于再往上的境界,你此时知之无用,郑某就不徒费口舌了。」 「多谢君上解惑!」齐敬之郑重抱拳行了一礼。 方才琅琊君的讲述乃是围绕着无极之野以及神游、圣胎二境,在先后顺序上其实略显散乱,齐敬之默默地将那段遥远古史整理一遍,大致理出了其中脉络。 最初是道祖发无极道誓,在众生心头开辟无何之乡,而后大巢氏在无何之乡内为人族建造巢屋,凭此功绩登临人皇之位,号曰巢皇,巢屋又渐渐演化为灵台,可登台望乡、远眺无极。 其后,伏羲氏于灵台外布设雷劫罡风,磨砺道种、抵御外魔,号曰伏皇;燧人氏于灵台上点燃道火,焚烧杂质、纯阳羽化,号曰燧皇;神农氏以炼药之法驯服道火,星星之火、终于燎原,号曰炎皇;有熊氏于灵台上铸鼎,引道火合成圣胎大药,真正接续前路,将后天之躯化为渡野车驾,号曰轩辕圣皇。 再之后,轩辕圣皇发无极道誓,在无何之乡立下无穷之门,作为连接无极之野的唯一门户,并以之为道标,为入野遨游的众生指引归乡之路,号曰帝鸿氏。巢皇仿效之,发无极道誓,广传灵台之法于众生,号曰巢帝。 也就是说,无何之乡、无穷之门以及巢屋灵台乃是世间生灵共享,这三样东西大大降低了后天生灵接触无极之野的门槛,道祖、帝鸿氏和巢帝德泽众生,为万族所共尊。 至于其余涉及具体修行的法门,譬如风雷九转、积薪焚炼、熔药御火、铸鼎合丹,乃是多位人皇前后相续地开辟出来,用以复返先天的一条修行坦途,由人族修士所独占。 「大齐天帝庙的三帝、三皇连同三圣王,除了帝江尚不知有何功绩,其余皆是当之无愧,只是这里头似乎没有上古天庭什么事,甚至天帝庙里连那位帝夋的位置都没有……」 「天衣教的金蟾、天狗和驺吾三脉,虽自称是上古天庭道统,可身为人族,个个点燃了道火,所走的依旧是道祖、古帝和人皇们框定的这条道途。」 念及于此,齐敬之微微转头,看向远方的万顷波涛,暗忖道:「长鲸扬波、螭龙并流……这东海之中定然也有元少君那样的蛟龙之属,却不知它们是如何修行的?嗯,大齐的水府诸神至今强势,想来水族修行法门自有独到之处,怕是并不弱于人族。」 当此之 时,东方天际的那轮大日已经升起老高,早由赤红转作金黄,照得水天之间一片光明。 齐敬之不久前才服下一滴若木赤露,此时又被灿灿日光笼罩,一时间身心俱是暖洋洋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头东海长鲸的背上待了小半个夜晚并一个早上,亲眼见着了「碧海涛涛、青渊沉沉」,也真切体会了一回「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齐敬之原本以为自己和斑奴被琅琊君带着出海,是要前往天台山碧海仙宗,然而座下这头巨鲸竟是从始至终都安静地浮在海上,随流任意东西,全无半点要赶路的意思。 他没有询问缘由,反而随遇而安。 既然琅琊君不再说话,这个少年就在日光下微阖双目,定定瞧着东海之水的起伏涨落,哪怕之前已经看了几个时辰,却依旧觉得其中变化无穷、玄妙深藏。 与此同时,这次离家远行的所见所闻在齐敬之的心头一一闪过,连带着自身心境也在发生着某种极细微的改变。 这种改变,有些像是琅琊君先前所说,从天地自然、红尘百态以及自己的身心之中汲取养分,渐渐明心见性、去伪存真。 「离凡人愈远,距神圣愈近?」齐敬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哑然失笑。 任谁见到了第四境和第五境大修士的玄奇斗法,又在这东海波涛之中、大日朗照之下,于长鲸背上听闻了一段浩瀚古史,尤其是得知了无极之野的玄妙无方,都难免生出几分出尘遁世之念,仿佛自己已经凌驾于凡尘俗世之上,不屑人间蝇营、笑看万载风烟。 然而齐敬之一直以来都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只要将极目远眺的目光稍稍落回自身,就会发现自己依旧还是那个第二境的小修士,不但要继续在这红尘俗世中打滚,与无极之野之间更隔着许多道鸿沟天堑。 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他要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出入青冥乃至入野遨游,尚须诚心正意、勇猛精进,将那些艰难险阻一一越过! 郑仙坐在齐敬之对面,眼见这少年身上的气息倏然变幻,一时空灵缥缈、翩然有如云中仙客,一时又内敛沉寂、安稳若山间老松,一时又奇峰突起、直插天际,透出一股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之无匹锋锐。 这位琅琊君忍不住抚掌赞叹:「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少年人意气宏阔、前途似海,委实羡煞老夫!」 他话音才落,海天之间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既然自惭形秽,又缘何倚老卖老、恬不知耻,拘拿我仙羽山门人?」 这女子语声清冷,如切冰断雪,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可辨,语气之中更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之意。 话音才起的时候,郑仙和齐敬之便觉眼前一暗,头顶已被一片云影遮盖。 两人当即抬头,就见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白云,隐约呈现白鹤之形,当真是云影悠悠、鹤影悠悠。 鹤云之上浮着一只木筏,前有帆、后有桨,居中站着个衣袂翻飞、飘逸如仙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极为清秀美丽,黛眉如春山过雨,云鬓似杨柳堆烟,一双眸子澄澈如水、流波盈盈,整个人堪称清癯神秀、霞姿月韵,气质仪态更是出尘孤标、不与俗同。 她内着一袭白霓裳,望之有若鹤云之素洁,外罩一领青羽衣,袖口和衣摆处缀着大片青色鹤羽,一条披帛彩练缠在手臂上,于肩头迎风浮空,其色青赤、飘然如虹。 除此之外,女子腰间配着一柄玉柄绿鞘长剑,手里拿着一根朱漆错金长笛。 自齐敬之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子,怒鹤心骨便生出了感应,鹤唳悠扬、鹤舞翩跹。 女子立在鹤云木筏之上,双瞳剪水、潋滟生波,深深看了齐 敬之一眼,忽地伸手朝他摇摇一抓。 下一刻,齐敬之身前立刻有一只巴掌大的怒鹤浮现,绕着少年盘旋飞舞。 女子的眸子里显出几分讶色,又盯着少年与怒鹤看了好一会儿,继而缓缓摇头,语气平淡、无喜无悲:「你不是他!」 齐敬之仰着头,努力压下心头悸动,凝神朝对方望去,只觉这女子看似年轻,眉眼间却透出沧桑寂寥之意,令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年纪,这一点倒是与琅琊君颇有些相似。 「水天一色玉空明,直欲乘槎上太清。」 郑仙似乎对女子的到来并不意外,口中吟诵一句,满是赞叹之意:「扬帆振鹤、拨桨行云,想必这就是仙羽山的太清天槎吧?」 「我乃大齐琅琊君、钩陈院大司马、天台山碧海仙宗之主郑仙,敢问可是玄都观主当面?」 闻听此言,女子眼神一凝,终于不再盯着齐敬之,转而在琅琊君身上略一打量,眸光澄净、语声清冷:「我记得四百多年前,天台山便有个自称叫郑仙的,发了疯一般强闯仙羽山,连玄都观的门都没摸到,就被我祖父隔空一剑斩成了两段。」 说到这里,女子的语气里终是多了一丝讶然:「然而我也只是听说,并不曾亲见,想不到你不但没死,如今竟还做了碧海仙宗的宗主?」 女子这话实在算不上客气,然而听她的话音,就只是单纯的惊讶而已,内里并没有半分讥讽之意,与此同时,她并未否认自己玄都观主的身份,显然是默认了。 郑仙笑容一滞,旋即变得有些苦涩,忍不住叹息道:「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老观主的剑术委实天下绝顶,郑某甘拜下风!」 见他承认了昔日闯山之举,女子忽地一声冷哼,蛾眉倒蹙、凤眼含威:「既然知道利害,你身为万象显圣仙君,为何要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拘拿我仙羽山的雏鹤?」 郑仙闻言立刻摇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年郑某的圣胎大药未及炼成,便被老观主一剑剖成两半,为求活命不得不以金液半剂破境,连带着后续的脱胎灵光和万象法界亦只成就了一半,实在不敢妄称仙君。」 「一半?」 女子目光灼灼,显得颇为惊讶:「灵光仙一世不过五百年,万象仙君大张法界、立身福地,方能有千年寿数,你如今即便没有八百岁,也必定早就突破了五百岁大限,如何不是仙君?」 郑仙却是哈哈一笑:「如今人族的修行法乃是上古诸圣所定,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所求无非是让后辈儿孙走得更加顺遂罢了,然而前贤们自身在披荆斩棘之时,眼前又何曾有路可走?」 「老观主的那一剑非但将郑某从里到外一分为二,更逼得郑某在道途上另辟蹊径,反而因此接连破境,更执掌了天台山,当真是因缘际会、福祸相依了!」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去看此时郑仙的脸色,更竭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异样神情。 若是换做旁人挨了玄都观老观主的那一剑,必定会将仙羽山视为不死不休的大仇,然而这位琅琊君却是娓娓道来,一派的风轻云淡,不但好似全然不曾萦绕于心,更隐隐有着几分感谢的意味在其中,当真与常人迥然不同。 「只不过么……或许以前只是一半,今后却是未必了。」 齐敬之蓦地回想起了赤金珠,回想起了金灶神釜里那些沸如云烟的金气,以及在其中沉浮不定的云蛇雾虎和三足金蟾。 琅琊君那余下的半剂金液怕是已经熬煮了五百年上下了,昨夜更填了许多薪柴,甚至其中还有两个第四境的大修士! 少年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忽然被人在肩膀上一拍,耳中就听郑仙继续道:「至于这个名叫齐敬之的 少年,不过是昨夜恰逢其会,在郑某的金枣法界内待了片刻,并非我蓄意与他为难,更不曾有什么拘拿之事。」 感受着肩头那只手掌的分量,迎着女子探寻的目光,齐敬之立刻狠狠点头,肯定道:「前辈容禀,昨夜君上种出了一颗通天彻地的枣树,以之招魂渡亡、拔罪济苦。晚辈当时就站在一旁,不但毫发无损,还承蒙君上多番照拂指点!」 女子侧头看向郑仙,神情没有太大改变,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显得愈发清脆悦耳:「我乃仙羽山玄都观主,道号紫虚,郑宗主唤我凤紫虚便可。」 说话间,太清天槎缓缓降下,稳稳地落在东海长鲸背上。 「一日乘白鹤,如云翔紫虚!」 郑仙含笑颔首,旋即拱手为礼:「郑某见过凤观主!」 凤紫虚横笛抱拳还了一礼,又转头看向齐敬之,语气淡淡地问道:「你这小鹤儿一口一个君上叫得恭敬亲热,却只不咸不淡地称我一声前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第197章 流采含章 忽然被人叫做小鹤儿,齐敬之不由一怔,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到现在已经回过味来,琅琊君带自己和斑奴出海,却又不急着赶路,分明就是在坐等仙羽山来人。 只不过齐敬之察言观色,眼前这位玄都观主生得美则美矣,乘筏浮云而来也极有仙家风范,却明显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心眼也算不得大,话还没说两句就要挑理。 「嗯?」 见齐敬之不说话,玄都观主凤目一横,眸光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上,立时流露了几分煞气出来。 郑仙哈哈一笑,向凤紫虚解释道:「凤观主有所不知,郑某乃是大齐钩陈院大司马,齐敬之在我麾下任正七品营尉,掌铁骑五百,称郑某一声君上合情合理。」 这位琅琊君一边说,一边挪开了手掌,只是并未收回去,反而径直伸进了少年的怀中。 齐敬之的胸口处登时金光大放,虽然隔着一层衣物,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不一会儿,郑仙就顺理成章地从少年怀里摸出了一枚金色令牌,上头的铭文清清楚楚,赫然是「大齐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营尉齐敬之」。 「凤观主请看!」 郑仙举起这枚金灿灿、明晃晃的钩陈院营尉令牌,言辞恳切、语声铿锵:「不瞒凤观主说,郑某对此子颇为看重,向来是苦心栽培、不遗余力,只等他心相初显,便要立刻擢升校尉,待得心相大成迈入第三境,立授都统之职!」 说着,他又朝缩在少年腿边的斑奴一指:「若是敬之能凝聚道种乃至迈入第四境,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齐敬之的一张脸早就绷得紧紧的。 昨夜安丰侯丁承渊才给出许诺,要保举他做九真郡镇魔院的正七品缉事郎中,琅琊君郑仙便依样给了一个钩陈院的正七品营尉,虽说在品级上只是平调,但同样有第二境战力的哥舒大石和魏豹只得了八品百骑长之职,这么一比较就明显看出了不同。 然而甭管这位钩陈院的大司马如何言之凿凿,说起他齐敬之日后的升迁之路时,更比昨夜还要细致几分,齐敬之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前一刻放在自己怀里的分明还是那块缉事郎中的银腰牌。 除非凤紫虚瞎了眼睛,没瞧见方才那炫人眼目的金光,否则断不可能相信琅琊君的鬼话。 玄都观主的一双凤眸不仅没瞎,反而极为明亮,明亮得犹如刀剑,直欲在郑仙身上戳几个窟窿出来。 她的脸上更罩上了一层寒霜,语气冷得直往下掉冰碴子:「欺人太甚!」 语声未歇,缠在凤紫虚双臂上的那条披帛彩练忽生变化,位于右臂上的一端倏地探出,迎风涨成一道青赤长虹,瞬息间就横跨数丈,朝着郑仙席卷而至。 齐敬之只觉眼前青赤虹光一闪,脸上似有清风拂过,紧接着就见郑仙那只握着令牌的手掌已然齐腕而断! 一击建功之后,那条青赤彩练当即缩了回去,重又变成了先前柔软轻盈、当风而舞的飘逸模样,丝毫瞧不出竟是一件裂人肢体的锋锐兵刃。 再看郑仙的那只断掌,竟是并不坠地,依旧握着金灿灿的营尉令牌,在空中飘来荡去,切口处抛洒下点点金色血液,看上去十分诡异。 郑仙却是恍若未觉,只是盯着凤紫虚的彩练仔细瞧了好几眼,口中啧啧赞叹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流绮星连、浮彩泛发。凤观主这柄虹剑当真不同凡响,不知可曾取名?」 凤紫虚冷笑一声,却是并不回答,反而凤目开阖,横了一眼齐敬之:「还不滚过来?」 只是未等少年反应,郑仙又是哈哈一笑,接着就自说自话道:「青虹流采、丹霞含章,若是此剑尚未取名 ,便唤作「流采含章」如何?」 凤紫虚的这条披帛彩练虽是对敌护身之宝,但同时也是随身的衣饰,哪里容得一个男子擅取名目。 是以郑仙话音才落,这位玄都观主已是勃然作色,立刻莲步轻移、身形微转,沉肩坠肘的同时轻抬小臂、手掐剑诀,旋即朝郑仙遥遥一指。 这一次,青赤彩练的两端齐齐扬起,恍若两条流光溢彩的螭龙,争先恐后地当空蜿蜒盘旋,顷刻间就将郑仙圈在了当中。 这位琅琊君见状就是一笑,张口作势,似乎又想吟诗。 奈何那两条流采含章的螭龙根本不给机会,倏然向内一合,不由分说就将郑仙捆了个结实,旋即狠狠一绞,登时便将这位琅琊君的身躯绞成了十七八段。 两条螭龙依旧是一放即收,立刻又缩回了凤紫虚的双臂之间。 郑仙所化的肉块也依旧是浮空不坠,金色血液飘洒而下,恍若在长鲸背上下起了一场金雨,只是这些金色雨滴来不及落在白鸾尾所化的坐席之上,就会凭空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位琅琊君的头颅倒是依旧完整,颌下还连着一小截滴血的脖颈,脸上也依旧是先前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甚至眼见得这笑意还有愈来愈盛的趋势。 齐敬之站在一旁,瞧得目不暇接。 他算是看出来了,郑仙竟是有意要激怒玄都观主,好领教一番那柄彩练奇形剑器的厉害,而比起这位涵养极佳、酷爱吟哦的琅琊君,玄都观主凤紫虚却是个不喜多言、动辄拔剑的狠角色。 「妙哉!方才郑某还有些拿不准,此刻终于确认无误,凤观主的这柄剑乃是二气合炼而成。其中赤者,看似丹霞含章,实乃洪炉丁火之气……」 「这丁火属阴,在天为星月之光,在地则或为灯烛、或为炉火,可谓上承天道、下育人理,乃是万物之精、文明之象,最能熔金化铁、克制庚金。」 郑仙说话间,被斩成十七八段的身躯开始自行拼合在一处,须臾之间就全须全尾、恢复如初。 玄都观主凤紫虚眸光闪动,却并没有再出手,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听这位琅琊君继续说道:「至于青者,分明源自我天台山一脉的《青华金丹要旨》,乃是一道精纯无比的青华少阳之气,所谓气在一阳、形居木位,正应了木火通明之义!」 「呵呵,难怪凤观主这柄剑对上我这具身躯,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爽利!若非郑某早已今非昔比,只怕此刻已然毙命于剑锋之下!」 早在昨夜郑仙详细解说甲木修行诀窍时,齐敬之就知晓对方在五行之道上造诣颇深,此时听闻所谓的洪炉丁火、青华少阳,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位琅琊君说到最后,虽然没有明着说出口,但内里的意思已是清楚明白,那就是凤紫虚的彩练奇形剑器乃是以天台山的青华少阳之气做垫脚石,以之激发助长洪炉丁火,反过来对天台山门人颇有克制之效,对上他郑仙的金灶神釜、还丹金液就更别提了。 只不过看琅琊君方才身躯四分五裂却又言谈无碍的模样,又好像只是嘴上客气,实则并不如何畏惧那条彩练。 凤紫虚盯着郑仙看了半晌,方才冷哼一声道:「我的剑术比之祖父天差地远,杀不了你也是寻常,用不着你虚言遮掩!」z.br> 「你当我看不出么?你分明也学了我仙羽山的丹法,身躯之中更深藏着一道丙丁炉火剑意,说不得便是当初我祖父生了爱才之心,以剑意助你克化庚金,将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郑仙闻言立刻点头:「凤观主目光如炬!若非老观主以德报怨,郑某早在数百年前就该身死道消,又哪里能活到今日?此恩如同再造,郑某此生绝不敢忘!」 紧接着,这位 琅琊君竟是朝凤紫虚一揖到地,神情肃穆地说道:「从老观主和丁令威算起,仙羽、天台两家已称得上世交。不久前,郑某已将天台山停驻于大齐琅琊之滨,今后玄都观但有疑难,只需一鹤传书,碧海仙宗必定倾力相助!」 直到现在,齐敬之才终于明白琅琊君为何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不过是初见,便给了许多指点和好处,原来不只是丁令威的缘故,更是因为玄都观老观主于他有救命大恩,这才对自己这个仙羽山门人颇多照拂。 郑仙说罢,忽将手里的令牌塞回齐敬之的怀中:「大齐钩陈院营尉之职绝非郑某信口开河,此子无论心性、资质皆是绝顶,若非凤观主亲至,郑某今日纵是不要面皮,也定要出手抢夺!」 话音才落,他已是腾身而起、直入青冥。 原本被当成坐席的白鸾尾倏然缩小,化为一道白色流光追随而去。 「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郑仙终于找到机会长吟,语声清朗、畅快非常:「金成服之、白日升天,身生朱阳之翼,艳备员光之异,竦则凌天、伏入无间,控飞龙而八遐遍,乘白鸿而九陔周!」 余音未歇,这位琅琊君身形一闪,就此不见了踪影。 东海长鲸陡然发出一声长鸣,原本的宏大空灵之中明显多了三分不舍之意。 下一刻,这座大如山丘的海兽排开碧海波涛,飞快地向下沉去。 齐敬之万万没想到郑仙竟会忽然抛下自己,走得这般潇洒干脆。 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凤紫虚,就见这位玄都观主也正一脸冷笑地盯着自己。 齐敬之已知对方绝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旋即抱拳躬身、深施一礼,口中郑重说道:「齐敬之拜见观主!」 「晚辈偶得《仙羽经》壮命卷的残篇,侥幸修成心骨,然事前未得观主允准便擅自修行此经,自知理亏,特此请罪!」 虽说邓符卿和郑仙等人都曾言道,没有玄都观主的允准,齐敬之根本不可能以《仙羽经》修成心骨,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凤紫虚,这允准二字实在无从谈起。 他不告而学了人家的功法传承,终究要有个说法,赶早不如赶晚,倒不如一开始就挑明了。 少年这一开口,长鲸背上忽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保持着低眉垂目、抱拳肃立的姿势不动,任由咸腥的海水似慢实快地漫了上来,不一会儿就将鲸背淹没了大半。 就在这时,少年忽闻耳边一声冷哼,接着就听凤紫虚泠然说道:「齐敬之,你嘴上说着请罪,为何心里那只小鹤儿却在振翅抖翼、暗蓄锋芒?」 「若是我想杀你,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竟还想着反抗不成?」 齐敬之猛地抬起头来,眸光清正、目直不避:「晚辈请罪是真,但畏死也是真,非但自己不想死,家中更有祖父要奉养。若是观主真要杀我,齐敬之虽然自知不敌,亦当舍命一搏!」 闻听此言,凤紫虚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齐敬之,两臂之间的彩练高高扬起,直欲择人而噬。 不知过了多久,待得海水几乎要沾湿少年的鞋底,这位玄都观主忽地轻笑一声,悠然说道:「既然不肯引颈就戮,那就拜师吧!」 齐敬之登时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我记得姜族子弟最是道貌岸然,不但满嘴仁义道德,还总爱讲究个繁文缛节,怎么轮到我收徒弟了,你这小鹤儿只是抱抱拳、拱拱手,就想糊弄过去?」 凤紫虚脸上的冰霜冷意倏然散去,眉目如画、笑意盈盈,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若非 在放鹤碑上见你情形不妙,竟一头撞进了万象仙君的法界,我本不想这么早与你相见。」 眼见齐敬之面露惊愕之色,这位玄都观主脸上就带了一丝不耐烦:「身为男子,怎么如此婆婆妈妈?要不要拜师,给句痛快话!」 齐敬之本已做好了亡命一搏的准备,谁知形势陡变,竟被这位不亚于琅琊君的玄都观主催着拜师了。 人生际遇之奇,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少年再不犹豫,当即收敛心神,拜倒在脚下的海水之中。 行完三叩首之礼,齐敬之便觉身躯一轻,连同斑奴在内已经落在了太清天槎之上。 凤紫虚就近打量这个新收的徒儿一眼,轻咳一声,好奇问道:「跟为师说说,郑仙那个不要面皮的家伙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一口一个君上叫得亲热!」 「为师既然收你为徒,这见面礼怎么也要压过那厮一头!」 第198章 仙羽正法(上) 自从听闻了仙羽山玄都观的名头,齐敬之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真正拜入这个宗门,只是眼下这个情形实在让他有点儿哭笑不得。 他这个「小鹤儿」与凤紫虚不过是第一回见面,这位玄都观主就强按着拜师不说,这人前人后的性情竟是完全两样,明明前一刻还冷得像块冰坨子,转脸就笑靥如娇花、和煦似春风,竟像是真心拿他齐敬之当自家徒弟看待了。 这种行事做派,倒让齐敬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心里更一股脑地冒出了许多疑问,却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见他如此模样,凤紫虚又是一声轻笑:「你这孩子真是奇怪得紧,明明心胸间豪气纵横,养出那样一只矫矫不群的怒鹤,怎么面上却颇多遮掩、更在心里藏着那许多的念头,不肯稍稍露于人前?」 「你自己觉不觉得别扭为师不知道,可我单是瞧着都替你累得慌!」 齐敬之闻言就是一怔,蓦地回想起方才怒鹤心骨被凤紫虚随手招出的情景,这才后知后觉。 因着《仙羽经》的一脉相承,眼前这位玄都观主怕是早将他齐敬之看得透透的,收他为徒看似仓促随意,但绝不是一时兴起的儿戏。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杂念忽而尽消,面上亦是洒然一笑,直截了当地道:「徒儿出身山野,并无什么见识,今日骤得师尊垂青,心里难免多费思量。」 「出身山野?你不是齐国的宗室子弟?」 凤紫虚的脸上露出讶然之色:「我还以为因着丁令威之故,齐国的诸姜门庭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到玄都观取经来了!」 「为师先前赶到时,眼见你小小年纪,却得一位万象仙君亲自作陪,其后郑仙那厮更是大放厥词、蓄意挑衅,分明是想试试我的手段是否够格收徒,为师心里还道你定是个出身不凡的王孙公子呢!」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又觉得这位玄都观主也并非事事皆知,在收自己为徒时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不大严谨。 「嗯?你这小鹤儿是不是在腹诽为师?」 凤紫虚忽将凤目一横,狠狠地剜了齐敬之一眼:「难不成在你心里,为师竟是那等以门第取人的俗物不成?天台山郑仙那厮能瞧出你的不凡来,我难道就看不出?」 「你的人品和资质如何,只需瞧一眼心骨便一目了然,为师若是对你不满意,早就一剑斩杀了事,也免得坏了仙羽山玄都观的名声!」 凤紫虚语声颇急却又字字清脆,流音悦耳之中透着几分嗔怪之意:「再者说了,你这小鹤儿既已经修成了心骨,为师收你为徒是不是出自真心,难道你自己感应不出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这才忽然醒悟,自己其实早就感应到了这位师尊的善意,此刻心头那只依旧欢快飞舞的怒鹤便是明证。 就听凤紫虚接着道:「既是踏上了修行路,家世、血脉这类东西或许有用,却也不是必须,甚至有些时候还是自缚手脚的绳索。仙羽山择取门人弟子,只看个人成色如何,旁的一概不问!」 听到这里,齐敬之顿觉这仙羽山玄都观竟与自己颇为相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大半。 他想了想,从背后抽出煎人寿,用双手将这柄长刀横托在身前:「师尊请看,昨夜琅琊君除了许诺让徒儿入大齐钩陈院,还将此刀送入无极之野,招来了一个刀灵,据说乃是一株若木的幼苗。」 「若木幼苗?那厮竟舍得如此神物?」凤紫虚眸光一凝,诧异之余还有几分警惕。 话音未落,她右臂上的青赤彩练倏地飞出,将煎人寿卷起在半空。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条彩练光华灼灼、宝气缭绕,纯粹是御气托举,并未直接触碰煎人寿的刀身。 与 此同时,只见凤紫虚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指尖立时亮起了一簇火苗,形如灯焰、灿若星光。 接着就见这位玄都观主屈指一弹,那簇星火便倏地飞起,落在了煎人寿的刀身上。 轰的一下,通体玄青、脊生金鳞的长刀立刻被星火烧遍全身,刀身大震,颤鸣如吼。 若木刀灵登时浮现而出,于火光中绽放赤华,树身轻轻摇动,枝条漫天舒展,碧金钺叶彼此撞击在一起,悦耳如珠玉、清脆似金石。 齐敬之近在咫尺,片刻间就已生出了满头油汗,就好似对着一个大火炉,心知方才师尊弹出的那簇星火应就是所谓的洪炉丁火了。 凤紫虚抬头观看良久,眼见若木刀灵非但不惧这一小簇洪炉丁火,更一点点将其纳入体内,终于缓缓点头。 「天地权舆,混玄黄于元气;阴阳草昧,征造化于洪炉。春荣秋落,四时变寒暑之机;玉兔金乌,两曜递行藏之运。」 「能收纳洪炉丁火的纯阳木灵,哪怕在无极之野中也不多见。你的这株刀灵上感日月运转、四时变幻之机,下应元气洪炉、阴阳造化之妙,无论是不是传说中的若木,都与我仙羽山传承颇为相合。」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琅琊君所言,说仙羽山凤氏源出凤鸟氏,乃是上古天庭的历正,倒是与师尊的这番话对应上了。 他自忖已经拜入仙羽山门下,有了正儿八经的的师尊,当即就在凤紫虚面前,将昨夜得到琅琊君认可的修行法演示了一遍。 凤紫虚眸光里带着审视,盯着齐敬之先以《飞龙唤霖谱》凝结甘露,再以之调和若木刀灵的纯阳之火,换取一滴若木赤露吞服下去,增进修为的同时又引燃了体内的松柏甲木之气,使之愈发精纯坚韧。 在此期间,这位玄都观主几次开口询问,大致摸清了自家徒儿的一身修行根底,脸上既有赞叹欣喜,却又时不时露出几分嫌弃来。 等到自家徒儿演示完毕,将同样吃饱喝足的煎人寿收归刀鞘,凤紫虚沉吟片刻,方才朝齐敬之道:「为师已经看明白了,若是用君臣佐使的炼药之法来作个比喻……」 「你这小鹤儿是以木属的松柏甲木之气为君、火属的若木赤露为臣,再以水属的霖谱甘露为佐使居中调和?」 眼见少年默默点头,凤紫虚亦是轻轻颔首,接着道:「你这法子比起为师的青阳少华、洪炉丁火要温和不少。」 齐敬之便道:「琅琊君曾说过,强木得火、方化其顽。」 「从昨夜到现在,徒儿将这个法子试了三次,先前餐霞食气时积攒下的松柏甲木之气果然柔顺了许多,有了些许消化之意,而不是像先前那般一味地淤积在体内。」 闻听此言,凤紫虚登时蛾眉倒蹙,狠狠瞪了自家徒儿一眼。 只听她没好气地道:「他这句话勉强也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如此一来……」 凤紫虚的话语里虽是赞同,脸上却露了几分遗憾之色:「如此一来,你我师徒二人的修行根基就迥然相异,为师乃是以洪炉丁火为本,那形居木位的青华少阳之气只是辅助……」 「你的道基却是正经要着落在这松柏甲木之上了,即便今后学了仙羽山最是犀利无匹的洪炉丁火剑意,大多数时候也是要将剑锋对己,用来克化纯阳甲木之顽,乃至于合药炼丹,而非杀人克敌了。」 「哦,若是你能以此剑意真正降服驾驭若木刀灵,或许也能有不俗威力,起码比现在一味地拿霖谱甘露供养要强出许多。」 说到这里,这位玄都观主看向自家徒儿的眼神里就带了八分嫌弃:「亏你竟能想出这个主意,没本事以力压服,可不就得花钱收买了么!」 「说起来,仙羽山历代都不乏 松鹤延年的老不死,不成想我凤紫虚门下首徒竟也走了这条邪路!」 她说着又瞪了紧靠着齐敬之的斑奴一眼,冷哼道:「这也是个怂的,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齐敬之心里清楚,自家师尊说的不过是玩笑话,自己真要如此不堪,这位玄都观主又怎会欣然收徒? 毕竟他齐敬之心头的那只怒鹤绝然做不得假,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斑奴这地步不是? 然而饶是少年心中有数,闻言依旧忍不住咧了咧嘴,瞧着就跟牙疼似的。 他当即开口问道:「我竟然是首徒?难道师尊从前没收过弟子么?」 少年心里想的是,以凤紫虚的境界修为,这年纪不说与琅琊君比肩,总也该有几百岁了,怎么可能没收过徒弟? 听他有此一问,玄都观主忽地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牙齿:「为师曾经收过四十三名弟子,其中二十七人练剑时出了岔子,被洪炉丁火焚身而死,六人死于与他人斗法,剩下十个则是寿尽而亡。」 「如今门下只你一人,可不就是首徒么?」 凤紫虚顿了顿,语气忽而有些萧索:「你今后就知道了,都说不朽者无亲,其实只需短短的两三百年,你就可能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 这几句话玄都观主说得轻声细语,齐敬之听在耳中却是震撼莫名,心里忍不住想起了阿爷以及早逝的爹娘。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用不到两三百年而只需几十年,就再也瞧不见自己的阿爷了。 这一刻,少年心中念头急转。 「大江水府元少君送给焦婆龙母的痴龙金果,能延六十年天寿!」 「沐瑛仙的那只木精化形的青毛兔子桃屋,寻常人食之可寿百岁,便是前三境的修士吃了,亦能增寿十载!」 「这世上延寿之法甚多,或许可以搜集修行法让阿爷试试,又或者……能不能用日后在钩陈院的功绩换取阿爷封神?」 凤紫虚早已收拾好心情,眼见自家徒儿兀自神游天外,登时冷哼一声:「这世上再无我这般人美心善的好师尊了,你这小鹤儿不赶在自己老死前多瞧两眼,在心里转着什么鬼主意呢?」 齐敬之倏然回神,咧嘴笑道:「徒儿先前都是野路子,走上松鹤延年的邪路也是无心之举,还请师尊传授仙羽山正法!」 事已至此,齐敬之自然不会抱怨自己所得的《仙羽经》太过残缺,更不敢埋怨凤紫虚来得太迟,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误打误撞走上的这条道途有什么不好,反而心满意足、倍觉珍惜,一心想着踏踏实实地走下去、走长远。 「至不济也要将师尊熬死,可不能让她老人家再经历丧徒之痛了。」 齐敬之如是想到,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儿。 凤紫虚盯着忽然意气风发的少年,忍不住狐疑道:「总感觉你这小鹤儿心里没憋什么好屁!」 她运了运气,这才正色说道:「咱们言归正传,你我师徒两个虽然乍一看走的都是木火通明的路子,但为师居火、你居木,想来这也是郑仙那厮格外看重你,又非要试探为师的缘由。」 「若非为师在天台山《青华金丹要旨》上的造诣颇深,只怕他真就要出手跟我抢徒弟了!后来他之所以会放心将你交出,想必就是觉得为师不但可传你完整的洪炉丁火剑意,更好地驾驭若木刀灵,还能代为传授他们天台山的秘法!」 瞧见自家师尊眼眸里的狡黠之色,齐敬之张了张嘴,迟疑道:「琅琊君……真的有这个意思吗?」 凤紫虚立刻决然点头,理所当然道:「要不然呢?他吃跑了撑的非要上赶着被为师砍成十七八段?那不是有病么!」 「毕竟相比起若木赤露之火,你的松柏甲木之气只是胜在量大和精纯,在根脚上却是弱了不止一筹。」 「若是不能设法加强或替换掉松柏甲木,又或者干脆废功洗髓、改换根基,则早晚会有主客颠倒、火焚木尽之忧。」 她说罢忽又一滞,似是想起什么来,愤愤不平地道:「为师晓得了!我祖父当年去天台山论道,于这门秘法本就所得不全,事后便以仙羽山道法做了补全,另有许多独门玄妙之处,因此还改了一个名目,唤作《青羽秘卷》。」 「郑仙这厮授你甲木修行诀窍,还将你扒拉进那劳什子的钩陈院,分明就是打着偷师的主意!当真是其心可诛!」 齐敬之扫了一眼凤紫虚身上罩着的青羽衣,那袖口和衣摆处缀着的大片青色鹤羽一看就非凡物,当即狠狠点头:「师尊英明,定是如此了!那……徒儿就把钩陈院的差事辞了?」 玄都观主横了自家徒儿一眼,似笑非笑道:「小鹤儿,你这句话就有些口不对心了,你我是头一天做师徒,尚需磨合呢,今日为师就教你个乖,往后可不许再在我面前说这些便宜话了!」 话音才落,凤紫虚已是伸出一根玉葱般白嫩纤细的手指,直直点在了少年的眉心。 第199章 仙羽正法(下) 凤紫虚的指尖亮起一点星光,当空划出一条灿灿飞电,内里似乎蕴藏无穷变化。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只是瞧了一眼就觉目迷五色,连躲避的心思都未曾升起,眉心就被点了个正着,立刻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呆立当场。 「咦?」 凤紫虚凝视着自家徒儿脸上骤然浮现的赤鬼面甲,稀奇道:「身上的零碎倒是不少!」 她方才可是瞧得清楚,自己指尖的星光除去小半没入了齐敬之的眉心,剩下的全被这张色若烟霞的鬼面吞了。 眼见得赤鬼面甲通体泛起了灿灿星光,凤紫虚略一感应,已将这物件的功用摸清大半,忍不住一挑眉毛,嗔怪道:「还真是小树不修不直溜!这小鹤儿恁多的心眼,心里竟连我这等人美心善的师尊也要防备!」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不容易吃亏,也省得我时刻操心。」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嘴角已是微微翘起,眉眼间满是狡黠之意,委实与心善二字无缘。 赤鬼面甲之内,一山三峰拔地而起,光华绚烂、灿若烟霞。 最为高耸峻拔的洗翅峰上,齐敬之站在刻有「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字样的石碑前,闭目凝神、半梦半醒。 「仙羽者,鹤也。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仙羽经》的总纲在这一山三峰之间回荡,经久不绝。 直至此刻,齐敬之方才真正领悟这句经文的真义,明白了为何仙羽山最为出名的是洪炉丁火剑意。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初的路云子本就是一知半解,没能修出什么大名堂,到了齐敬之这里就更是连个师父都没有,只能自修自证。 他一路行来,种种精怪已是见过不少,其中以木精和金精最多,却不曾遇到过真正的火精。 银煞风母血焰并非五行之火,而是人心之贪、银伥之怨,头顶金烛、灯花四溅的戴烛金鸡则是金精化形。 便是以火为根基的修士异人,齐敬之也只见过一个五云司的缙云使者董茂,其余即便是须发皆赤、举火烧天的朱衣侯,根子上依旧是木非火。 至于他先是领悟到《飞龙唤霖谱》的几分神韵,又听了沐瑛仙一曲《万壑松风》,意外发现了与自身契合无比的松柏甲木之气,那就当真是因缘际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刚柔相济定心神!」 少年嘴唇翕动,身躯之内不断有点点星芒析出,飘然向上飞去,融入天上那条突兀出现的璀璨星河。 这条星河看上去颇为神异,金中带赤、蜿蜒经天,内里难以计数的星辰如烛火般明灭不定。 下一刻,星河倒卷、向内坍缩,瞬息之间就凝成了一个身披彩练、当空而舞的美貌女子,翩然落在洗翅峰顶。 凤紫虚没有搭理齐敬之,眸光一转,先是扫了一眼石碑,旋即望向脚下三座烟霞峰峦,但见山崖石壁竖直高耸、宛若斧凿刀削,隐隐带着杀伐气。 旋即,这位玄都观主就被三座鹤峰上的少年身影吸引。 月下练拳、飞身上树,恶斗众伥、一刀伏虎,斩黑驴首、钉白蛇躯…… 一桩桩、一件件,这少年多数时候竟都是杀意盈沸、心坚如铁。 凤紫虚将齐敬之的这些经历念头一一看过,不由得轻笑一声:「还当真是个恶气满腔的杀胚,就是心里的规矩多了些,被束缚住了天性。」 「说不得还需为师搭把手,助你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也好让世人都见识见识咱家小鹤儿的真颜色!」 说罢,只见这位玄都观主伸手一拂,两人身前登时浮现一张奇长无比的图卷,上头赫然绘满了仙鹤,喙长足 高、毛丰肉疏,龟背鳖腹、洪髀纤趾,凤翼雀毛,林林总总足有近百只之多。 在这近百只仙鹤之中,大半都是头生丹顶、白羽黑尾的霜鹤,剩下的却是异彩纷呈,其中又以青鹤居多,火鹤次之,黄鹤、玄鹤再次之。 这些仙鹤或聚或散、或舞或宿,或戏清流、或翔云表、或飞鸣啄食、或舒翼理毛,莫不栩栩如生,各臻其妙。 鹤群栖息之处鲜花绽放、松树遒劲,水流奔腾、湖石耸立,群鹤和睦,情景融融。 整幅画卷笔墨精炼、赋色明快,精谨细微,柔韧相宜。 卷前有题,写的是「舞鹤图」三个篆字,卷后有跋,乃是一首诗。.br> 「胎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排空散清唳,映日委霜毛。」 「万里思寥廓,千山望郁陶。香凝光不见,风积韵弥高。」 「凤侣攀何及,鸡群思忽劳。升天如有应,飞舞出蓬蒿。」 凤紫虚转过头,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的齐敬之笑道:「要想行稳致远,根基最是要紧,非得一步步夯实不可。」 「先说这壮命境吧,为师尚欠你一门舞鹤观想法,如今补给你。这图卷极为要紧,你莫要觉得自己已经成就心骨就生出轻慢之心。」 闻言,齐敬之脸上露出讶然之色。 他方才还以为这幅《舞鹤图》乃是类似掖城崔氏《螭虎鱼图》的东西,没想到竟然是《仙羽经》壮命卷残缺的内炼法门,这可远比一句「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要形象得多了。 念及于此,少年默默点头,目光在《舞鹤图》上扫过,很快就被最中央那只体型最为庞大、遍体美丽青羽的飞鹤吸引。 遍数整张画卷中的近百只仙鹤,就属这只青鹤最为灵动醒目,尤其生着一双赤睛火目,不但更添几分艳丽玄妙,其中更透出狡黠慧光,让齐敬之颇觉眼熟。 凤紫虚转头看向自家徒儿,脸上笑吟吟的,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只青羽赤睛鹤好看吗?」 齐敬之顿觉头皮一紧,立刻毫不犹豫地大点其头:「徒儿乍看之下,竟没瞧出这是只仙鹤,还以为是鹤群里混进了一只凤鸟青鸾!」 「你这小鹤儿倒是有几分眼力!」 凤紫虚闻言颇觉满意,脸上笑容更盛:「不久前你触及了心骨门槛,灵性牵扯之下,名姓出现在了仙羽山招鹤亭中的放鹤碑上。」 「为师讶异之余,记起有一位先祖曾在齐国隐居,留下了入门传承,便随手给你放开了修行许可。」 「我原想着你即便有《舞鹤图》在手,成就心骨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是没有,正好让你困顿磨砺几年,好瞧一瞧成色如何,也就没急着过来接引。」 「谁知为师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你就招呼也不打一个地破境了,真真让人措手不及!」 说着说着,凤紫虚脸上笑意渐去,看向自家徒儿的目光里更有些不善,仿佛在看一颗不大直溜的小树。 见状,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被放养至今,只能战战兢兢地胡乱摸索,却并未觉得委屈,更无一句怨言,谁知这位师尊竟是倒打一耙,挑剔起他这个徒儿的不是了。 然而眼见凤紫虚目光灼灼,少年只得无奈点头道:「徒儿莽撞无知,让师尊费心了。」 「知道就好!」 玄都观主轻哼了一声,语气又变得愉悦起来:「这幅画卷看似寻常,实则却是仙羽山的薪火相传的真经正法。」 「要补全壮命境的根基,第一步便是将为师亲绘的这幅图卷在心头观想出来,第二步则是将自己的怒鹤心骨也融入到鹤群之中。」 「小鹤儿切记,在完成这两步之前,绝不 许显化心相!」 见自家师尊难得正经一回,齐敬之的神情立刻端肃起来,郑重应道:「徒儿记下了!」 见状,凤紫虚忽地伸出一只手,捏住少年的脸颊使劲儿扯了扯:「你这小鹤儿年纪不大,一身的雏毛新羽,正是该朝气蓬勃的时候,别整日装得跟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似的,教人瞧了就觉厌气!」 齐敬之此前只拜过孟夫子为师,学了一肚子圣贤道理,时刻不忘以自己的名字自省,一路行来更是始终身体力行,几乎将「敬、诚」二字刻在了脸上,今日拜了这位玄都观主为师,当真是遇着了克星。 凤紫虚扯开少年的嘴角,又用力向上拉,似乎是想在少年脸上强行摆弄出一个笑容来。 齐敬之自知无力抵抗,心里又敬着这位师尊,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配合。 谁知玄都观主反而立刻就丢开了手,嫌弃地道:「算了算了,真是比哭还难看!」 她摆摆手,不再逗弄这个小徒弟,微笑吩咐道:「原本为师是要把这幅《舞鹤图》直接拓印在你心里的,好让你省去这第一步的水磨功夫,然而你先前存着防备为师的心思,虽然有情可原,但再想我来一回以心传心却是不能了!」 凤紫虚说着环顾一圈:「这张面具倒也有几分不凡,你立刻在此闭关,什么时候观想成功了,什么时候再说旁的。」 这就是正儿八经的师命了,齐敬之本想凛然应诺,却牢记着方才的教训,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凤紫虚朝自家徒儿点点头,旋即腾空而起,又散作了那条高悬天际的玄妙星河。 齐敬之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天上收回目光,定定看向眼前的《舞鹤图》。 不得不说,他今日得了正法传承、宗门庇佑,还有一位师尊手把手教导指点,这种感觉着实不错,哪怕这位师尊颇有些……言笑无忌、特立独行,尤其喜欢欺负徒弟,但确实称得上人美心善,算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这个被阿爷一手拉扯大的山野少年,当真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关爱与温暖,委实有点儿受宠若惊。 凤紫虚从齐敬之的眉心收回手指,不再理会这个闭关用功的徒儿,而是扭头看向一旁缩头缩脑的斑奴,目光里带了饶有兴趣的审视:「你这怂包究竟是马还是虎?」 斑奴立刻如马儿一般嘶鸣了一声,脸上更露出了讨好的神情。 凤紫虚嘴角微翘:「行,比你家主子有眼力见儿!只不过么,你俩这口不对心的毛病倒是一脉相承!」 说罢,她忽而轻叱一声,右臂上的彩练登时应声飞出,朝着这头黑白虎纹异兽的马颈斩去。 斑奴立刻发出一声低吼,周身腾起清光,更有一面小幡浮现在它的身前,幡面迎风一展,显出一头白毛长尾、身披五彩的虎形异兽。 彩练奇形剑器被驺吾幡的清光一照,竟是倏然减速,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再无凌厉锋锐可言。 说时迟那时快,彩练的一端已是点在了驺吾幡的幡面上,发出了一声不算大的闷响。 驺吾幡完好无损,只是有些承受不住力道地向后扬起,糊在了斑奴的脸上。 「驺吾幡?这世上竟还真有这种只挨打不还手的玩意?」 凤紫虚语气里带了惊讶,方才那一击虽只是随手而为,但也不是谁都能毫发无损地接下的。 这位玄都观主的一双凤目中奇光绽放,当即将手一扬,剑指朝上、凌空画圈,彩练奇形剑器立刻改斩击为缠缚,将斑奴和驺吾幡一起圈在了当中。 一时间,东海波涛之中、太清天槎之上,虎吼马嘶不绝于耳、听上去很是凄惨,其中偶尔还夹杂有女子欢笑之声,倒是颇为清脆悦耳,满是愉悦之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蓦地睁开眼睛,双目之中神光湛湛。 「呦,这么快就成了?」凤紫虚的声音随之传来。 齐敬之回过神,才要开口回答,忽觉身上有异,竟是颇为别扭沉重。 他连忙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连同斑奴在内,都被自家师尊的彩练奇形剑器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齐敬之与斑奴的眼神一碰,从中瞧出了绝境逢生的喜悦。 少年心里登时闪过先前琅琊君四分五裂的惨状,赶忙看向凤紫虚,开口答道:「徒儿自小在山里就见过寻常仙鹤的模样,修习《仙羽经》之后更按着总纲里的描述时时观想,如今又有师尊赐下的《舞鹤图》做参照,竟是极为顺利,已经初步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幅。」 「只不过旁的仙鹤还好,唯独师尊的那只青羽赤睛鹤太过玄奇神异,徒儿一时间无法领悟其中神髓,怕是还要花上些时间。」 闻听此言,玄都观主的笑声又起。 紧接着,只见一只木筏飞出波涛,驾云而上九天,兰桨轻摇、云帆鼓荡,飞山越海、倏然远去。 第200章 赤城王醉射锁魔镜 长风浩荡、云海翻涌如怒,大日高悬、金光铺陈万里。 一只木筏从一片高耸如山的云团之中钻出,搅得流云四散、烟岚迤逦。 齐敬之背靠斑奴,坐在太清天槎一侧边沿,两脚悬空、飘来荡去,任凭丝丝缕缕的云气从周身拂过。 他眸光灿灿,望着眼前的漫天金霞,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东夷少昊要自号金天氏了。 凤紫虚正站在木筏后头操持船桨,眼见自家这个一本正经的徒儿难得露出这般惫懒之态,脸上便露出一抹微笑。 她松开手里的船桨,取出那根朱漆错金的长笛,放到唇边轻声吹奏起来,笛声清亮悠远、绵延回响,宛若云空鹤唳、映日凤鸣。 一曲未罢、余音绕空,凤紫虚樱唇轻启、浅吟低唱:「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声同样曼妙,犹如凤箫声动,令人忧愁皆忘、俗虑尽消,远比琅琊君郑仙干巴巴的吟诵要好听得多了。 凤紫虚唱罢,将长笛收好,走到齐敬之身边坐下,学着少年的样子,同样拿斑奴做了靠垫,还将双脚伸到了下方的云层里搅弄起来。 师徒两个默不作声地戏云片刻,玄都观主忽地轻笑一声,眸光里透着狡黠:「小鹤儿方才在思念哪家的小美人呢?」 齐敬之一怔,旋即笑道:「师尊面前,哪个敢称美人?」 凤紫虚听了很是满意,轻轻颔首道:「说的也是!」 她抬起手,扯住一缕流云,在指尖绕成一团,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敬之,为师也不是故意要欺负你的坐骑,实在是你身上乱七八糟的气息太多了,长此以往并非好事,总要查明源头、消除隐患才能真正安心。」 「你这坐骑的体内金虎二煞交缠,还有一面驺吾幡的器灵伴生,称得上天赋异禀、福泽深厚,倒是并无什么不妥。」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目光在少年的右臂衣袖和腰间虬褫腰带上扫过,其中意思不言自明,既然问题并不是出在斑奴身上,自然还要从自家徒儿的身上着手。 闻听此言,齐敬之也不犹豫,当即摊开左手,将青铜小镜唤了出来:「此物不知何时藏在了徒儿体内,据我猜测应与斑奴的驺吾幡一样,也是一个伴生器灵。」 「目前为止,徒儿只发现了这镜子的一个功用,便是将精怪邪祟吞噬,再将其躯体炼化成某种物件。嗯,徒儿的赤鬼面甲便是炼化一只灵魄所得。那灵魄的残念留存于面甲之中,其中就有《仙羽经》壮命卷的残篇。」 伴生器灵自会择主,更别提在自家师尊面前,齐敬之本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自身功法来历也一并分说清楚。 这下子非但是凤紫虚面露惊奇之色,便是两人身后老实趴着的斑奴感应到镜子的气息,也忍不住扭过头来,想看看当初将自己吓得半死的凶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齐敬之特意催动镜子,将如今依旧留在其中的银煞风母尸、蛟煞尸、魍象尸、虎耗鬼尸一一展示给自家师尊看。 凤紫虚明显来了兴趣,一把将镜子抢了过去,仔细读着镜子给出的种种描述,忍俊不禁道:「这东西倒是个贪吃、会吃的,甭管什么东西都要尝个咸淡!」 她一边笑,一边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而且不知怎的就将目光落在了斑奴身上,吓得这厮一缩脖子、连声哀鸣。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当即从怀里掏出了虎君道人的那只玉盒。 他打开盒子,捏破薄薄的枣皮,将困在其中的伥鬼童子取了出来。 不等对方恢复原本体型,齐敬之便将这个应当也是虎耗鬼的家伙丢给了青铜小镜。 眼看着黑洞洞的镜 面将伥鬼童子一口吞噬,凤紫虚愈发惊奇。 她将青铜小镜交回到齐敬之手中,凑在自家徒儿的肩头细瞧,斑奴则是悄悄将头颅从少年另一侧的肩头探出。 两人一兽耐心等了片刻,就见青铜小镜上显出一幅画面,乃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小锤。 一行烟气小字同时浮现:「虎耗鬼尸,虚耗之鬼、遇虎成伥,伥灭遗煞、鬼死留尸,大寒、味甘、微毒,驭虎煞。」 这描述与另一具虎耗鬼尸几乎如出一辙,唯独最后的功用不同,碧玉钵盂是「收摄、拔气、化煞」,足足三条,这个碧玉小锤则只有「驭虎煞」这一条。 就在这时,青铜小镜的画面倏地一闪,碧玉钵盂竟是出现在其中,碧玉小锤立刻凑了上去,落进了碧玉钵盂里。 齐敬之见了就是一愣,脱口而出道:「如此一来,瞧着倒像是个捣药罐子了。」 凤紫虚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真没见识!道门常以金钟玉磬为法器,这明明就是一套玉磬!」 这位玄都观主教训了自家徒儿一句,接着便催促道:「快取出来给为师瞧瞧!」 齐敬之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废话,当即便将两只虎耗鬼尸取了出来。 凤紫虚毫不客气地一手拿了一件,略作感应就举起磬锤,在玉磬的外壁上轻轻一敲。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有若琼瑶相击,又隐隐带着虎啸之音。 紧接着,玉磬之中蕴藏的虎煞轰然涌出,化为黄黑色的烟云弥漫开来,不但将太清天槎笼罩其中,更向四周蔓延出数丈。 凤紫虚的彩练如有感应,立刻化成青赤帷幔,排开这些虎煞烟云,将二人一兽牢牢护在当中。 齐敬之惊讶之余,当即举目四望,但见黄黑色的烟云之中,两个通体碧色的童子若隐若现,更有十余只生着蝙蝠肉翅、双眼冒着碧绿磷火的飞虎四下翻飞。 这些鬼东西的身上全无活物气息,一举一动却宛如生前。 一旁的凤紫虚随手将磬锤朝天上一指,碧色童子和肉翅飞虎们便裹挟着虎煞烟云漫空而上。 她接着又朝太清天槎下方一指,黄黑色的烟云又轰然转向,挤占了下方白色云层的位置,当真是如臂使、无不如意。 「好一件歹毒凶恶的杀人利器!」 以这位玄都观主的见识,再结合先前青铜小镜对虎耗鬼尸的描述,哪还不清楚这套玉磬的功用。 她感慨一声,嘴角微微上翘,忽将彩练帷幔收回,继而皓腕一转,将磬锤对准了自家徒儿。 下一刻,两个碧色童子倏然出现在齐敬之的头顶,十几只肉翅飞虎亦是驾云驭煞、汹汹而来,甚至还有部分虎煞烟云凝成了一只硕大虎爪,朝着少年狠狠抓来。 就在这时,齐敬之手里的青铜小镜陡然绽放清光,无论是烟云、虎爪还是诸多鬼物,皆是立刻凝滞不动,再无半点凶威。 凤紫虚见状不由点头,又以磬锤在玉磬上敲了一记。 「铛!」 磬声远远传荡开去,漫空凶恶异物立刻缩回了玉磬的外壁之内。 先前的鬼蜮景象消隐无踪,金霞云海尽复旧观,又是一片光明洁净世界。 凤紫虚和齐敬之不约而同扭过头去,四道锐利目光齐齐射向斑奴。 这厮登时僵住,无辜地眨了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嗯?」 师徒两个同时冷哼一声,俱是目露凶光。 没奈何,斑奴只得张开嘴巴,将含在嘴里的一只肉翅飞虎吐了出来。 等这只肉翅飞虎也飞回了玉磬之中,齐敬之将玉磬收回青铜小镜,看向自家师尊:「徒儿身上 除了一长一短两柄刀之外,其余物件都是由镜子炼化而来。」 凤紫虚点点头:「有这个伴生器灵居中辖制,这些物件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危害,只需记得莫要太过倚仗外物便可。对了……」 她顿了顿,认真告诫道:「餐霞食气还是应以精纯为本,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齐敬之不由哑然,馋嘴的明明是镜子和斑奴,与他这个主人有什么相干? 凤紫虚嘱咐了自家徒儿一句,转而将目光落在了青铜小镜的镜面上。 齐敬之也随之低头看去,细细打量起镜面上那几道又细又长的裂纹。 因为这些裂纹尽数汇聚于中心处一点,他先前就猜测镜子是挨了某种尖锐硬物的一击,从而被硬生生打碎的。 凤紫虚略作思索,语气里带了迟疑:「这东西……为师似乎听说过。」 齐敬之讶然抬头,当真是又惊又喜:「师尊知晓这镜子的来历?」 凤紫虚点点头,面露追思之色:「为师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曾听家里长辈讲过一个传说……」 「传说?」齐敬之不免愈发惊奇。 他曾听焦玉浪讲过「鹤履」的传说,还因此成就了「怒鹤为履、振翅凌霄」的心骨,如今拜入了仙羽山,心知凤姓仙人踏鹤飞仙的玄奇事迹多半为真,那么……自家师尊口中的所谓传说恐怕也不能只当个故事来听。 「师尊出身仙羽山这样的宗门,被她的长辈当做传说来讲述的故事……不知该是何等惊人?」 念及于此,齐敬之当即屏气凝神。 就听凤紫虚说道:「传说无极之野深处有一些不可揣度、绝难抵达的秘境,其中有一处唤作镜乡,乃是世间所有镜灵的来处和归处。」 「上古天庭还在的时候,镜乡之主曾献给天帝三面宝镜,一曰照妖镜,二曰锁魔镜,三曰驱邪镜。其后这三面宝镜便被悬于天狱之中,由镇狱院主掌管,用以镇压魔君妖圣、蛮荒邪神。」 听闻三面宝镜的名字,齐敬之立刻精神一震,心中就有了猜测。 「在这个传说之中,天帝有个外甥,才一降生便是万象仙君,有斩蛟擒龙之能、治水灭洪之功,故号清源显圣仙君,后来更受封为赤县神州都城隍,都辖龙神地脉,被尊为赤城圣王,号称「喜来折草量天地,怒后担山赶太阳」,可谓法力无边、神通广大。」 「这位赤城圣王素与西荒毗沙门天王的太子那拏天交好,忽有一日,两位大神相聚欢宴,酒酣耳热之际便相约比试箭法。」 凤紫虚略作停顿,似乎是在努力回忆,方才斟酌着词句说道:「谁知这位赤城圣王酒醉之后忘了收束力道,拽满雕弓如圆月,但听弓弦响处,如霹雳雷吼、震动天关,更有火光飞腾三万丈,照彻得乾坤皆赤。」 「这惊天一箭便似摔碎玉笼、飞腾彩凤,竟是直入天狱之中,将三宝镜之一的锁魔镜射破,因此放走了数洞魔君,其中便有金睛百眼鬼、九首牛魔罗王……」 凤紫虚说到精彩处,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竟是忍不住眉飞色舞,尤其两个脚丫在下方的云海中踢来踢去,搅动得风云变幻。 「再之后的故事自然便是两位大神将功折罪、再降妖魔,在此就不必细说。总之这个传说,便唤作「赤城王醉射锁魔镜」!」 齐敬之听得悠然神往,心道果然不愧是仙羽山用来哄孩子的传说故事,竟将上古天庭、天帝外甥都给编排了进去。 他当即笑着问道:「师尊的意思是,我这镜子便是那面锁魔镜的器灵?」 这个问题才一出口,少年就是摇头:「传说之中那面锁魔镜的功用应当是锁困镇压,我的青铜小镜却是吞噬炼化,明显有 着差别。」 「那可未必!」凤紫虚同样摇了摇头。 「你这镜子能驾驭妖魔邪祟的躯壳,至于它们的灵性……或许是被镜子吞吃、用来修补灵性上的裂痕了,或许依旧被镇压在里头也未可知!」 「虽说镜灵如今有缺,但这些妖魔邪祟也远不能与传说中的魔君相比,未必就不能镇压了。」 说到这里,凤紫虚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言太过想当然,不由得嘿嘿一笑:「为师也是见你这面镜灵似是受过箭伤,这才想起幼时听过的这个传说,至于是不是……等你将来心相显化,与这镜灵心意相通,自然就会知晓!」 「显化心相、心意相通?」 齐敬之不由一怔。 「不错!」凤紫虚立刻点头。 「说起来,伴生之灵本就罕见,而且通常直到修士修成心相才会一齐显化出来,与修士心意相通,开始展现出部分妙用。你和斑奴这么早就得伴生之灵自发护主,更能勉强催动一二,实在是异数中的异数!」 第201章 仙羽玄都洞天 凤紫虚并不知晓驺吾幡的来历,只以为也是与先天伴生,哪会想到竟是昨夜才从天上掉下来的。 相比起受路云子所激而提前显化的青铜小镜,斑奴才一得到驺吾幡就驱使自如才是真正的异数。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家坐骑,想瞧一瞧这厮究竟哪里天赋异禀、福泽深厚了。 斑奴见自家主人瞅了过来、目光里似乎带着不善,连忙回了一个乖巧无辜的眼神。 一旁的凤紫虚立刻不乐意了:「哎?你们两个背着我,在那里眉来眼去个甚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固然是哭笑不得,斑奴则是一个激灵,立刻将湿漉漉的大眼睛转向了玄都观主,一张马脸上的笑容极其谄媚。 凤紫虚才懒得搭理它,只是看着自家徒儿继续道:「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这伴生器灵毕竟不是完整的灵器,哪怕果真是天庭奇珍,依旧要等你将来点燃道火,亲手将之修补好,炼成了先天本命器,才可能渐渐复苏,重现上古之时锁困魔君之威。」 齐敬之点点头,颇为好奇地问道:「师尊,难不成这伴生器灵都曾是上古奇珍的器灵不成?斑奴的驺吾幡是如此,我这面镜子无论是不是锁魔镜,但只看它身上的伤痕,就知并非全无根脚的新生之灵。」 凤紫虚想了想才点头道:「器物既生灵性,便是有情生灵,既然修士可以轮回转世、尸解夺舍,器灵未必就不能更换躯壳、重修一世。伴生之灵并不多见,据说皆是自行择主,无论是新生还是转世,想来都是有些来历的。」 听自家师尊这么一说,齐敬之不由想起了九霄环佩琴。 沐瑛仙曾说要集齐「帝青之珠、神鹿之角,蚕王之丝、桐君之干」这些珍稀灵材,才会着手炼制自己的宝贝瑶琴,如果青铜小镜真的是炼魔镜,重炼所需的灵材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凤紫虚见自家徒儿若有所思,不知心里又在转着什么念头,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当即出言告诫道:「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你们得了伴生器灵垂青,虽有极大好处,但肩上也不可避免地担了一份因果,说不得哪天就有劫数加身。若是抗不过去,那便是窃据神器的无德之人,身死道消也是活该!」 「外物终不可恃,唯有自身勤勉用功、日益精进,方为修行正途!」 这位玄都观主顿了顿,旋即话锋一转:「说起修行……为师的那只青羽赤睛鹤乃是《舞鹤图》的精髓所在,是你最该下苦功的地方,却又是你最不该在意的地方。」 这句话里的意思颇为矛盾,凤紫虚才要细细解释,这边齐敬之就已经了然点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徒儿明白师尊的意思,定会存其神而忘其形,在心中观想出一幅独属于自己的《舞鹤图》!」 凤紫虚闻言一滞,原本想好的说辞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脸上神情堪称一言难尽,立刻赏了自家徒儿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齐敬之虽然颇觉莫名其妙,却已经有些习惯自家师尊的喜怒无常,当即换了个话题言道:「师尊,咱们飞了这么久,可是要回仙羽山么?」 凤紫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你既然拜入了为师门下,自然要归返山门、潜心修行,将欠缺的根基夯实。」 齐敬之略一犹豫,便将齐老汉忽然离家远行、不知所踪的事情说了:「我阿爷年纪大了,又不通修行,若是徒儿只顾着自己,对阿爷不管不问,岂不成了不孝之人?」 「师尊先前说不朽者无亲,可徒儿蒙阿爷养育大恩,实在无法弃之不顾。」 凤紫虚看着少年,目光里添了几分柔和,嘴上却不饶人:「这是什么话?好像为师有多喜欢你这小 鹤儿,片刻也离不得似的!想在仙羽山上多待?你乐意为师还不乐意呢!」 「你年幼识浅、羽翼初丰,正是要雄飞高举、看遍天下风物世情的时候,躲在山门里能修出个屁!」 眼见齐敬之脸上又惊又喜,玄都观主嘴角翘起、笑意盈盈:「咱们玄都观虽是道门,却并不强迫弟子避世出家,更没有什么斩俗缘的规矩。这回为师本就只是带你认一认山门,再传下《仙羽经》后续几卷,之后自会送你回家。」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寄信回去,请人打听阿爷去向了么?想来以你的悟性天资,在山上也待不了几日,说不得等你到了家,寄出的信还在路上呢!」 「在你迈入第四境之前,无论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不必问我,在阿爷膝前尽孝也好,做那劳什子的钩陈院营尉也罢,大可随自己的心意而行。仙羽山要的是冲天鹤,可不是笼中鸟!」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中再无半点顾虑,剩下的全是对仙羽山的好奇与向往:「师尊,仙羽山在何处?」. 「你的运气不错,近些日子仙羽山恰好从齐国东南方向的大海上空飞过,若非如此为师也来不了这么快。」 凤紫虚一边说一边掐指算了算:「此时虽又飞远了些,但相距齐国所谓的东海之地尚不足八千里。如今咱们已经赶路小半日,想来也快到了。」 她话音才落,太清天槎忽而扶摇直上,升向更为高远的苍穹。 也不知飞了多久,太清天槎已经远远高出了金霞云海,周围的天光反而渐渐黯淡了下来,更变得寒冷刺骨、冻彻心扉。 起初,齐敬之体内残留有若木赤露的药力、斑奴亦有准备过冬的厚实皮毛,尚能稍稍抵挡寒意,然而时间不长,主仆两个就觉得有些难以支撑,不得不紧紧依靠在一处取暖。 无暇欣赏这无穷高处的奇特风光,齐敬之早将洗翅劲催发到极致,周身气血的搬运流转却越来越滞涩缓慢。 他轻轻呵出一口废气,眉毛上立刻染上了一层白霜,同时衣服领口处亦有白气蒸腾,很快就在发梢上凝成许多细小的冰凌。 浓重的困意袭上心头,齐敬之只得使劲儿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的眼睫毛上也早结了冰,几乎要把双眼糊住。 他艰难转头,看向正好整以暇旁观的自家师尊,才一张嘴就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见状,凤紫虚嘴角微微上翘,当即轻扬素手,放出缠在臂上的青赤彩练,将齐敬之和斑奴一起裹成了粽子。 青华少阳之气温暖和煦、洪炉丁火剑意炽热猛烈,瞬间逼退了周围的寒意,更沁润了主仆两个的肌肤,透入四肢百骸,将脏腑和骨髓中淤积的寒气尽数驱除。 随着心头一声鹤唳,齐敬之迟滞的思绪又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他透过薄如蝉翼的青赤彩练向外望去,就见不知何时竟有一道璀璨浓郁的星光从更高处垂落,陡峭处恍若一条银色飞瀑,舒缓处则像是一条清亮小河。 太清天槎落在河水之中,正在缓缓溯流而上。 齐敬之抬头望去,就见银色飞瀑的尽头是一条不见头尾、横无际涯的浩大银河。 他心中发出一声惊叹,蓦然想起了琅琊君郑仙见到太清天槎时所吟诵的诗句:「水天一色玉空明,直欲乘槎上太清。」 凤紫虚的笑声响起,听上去多了几分飘渺空灵之意:「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她同样看向头顶那条灿灿银河:「传说上古天庭还在的时候,天河与凡尘俗世的大海相通,曾有凡人历时十数日,浮槎直达天界,见到了织布裁衣的天孙,还有幸被赐予了一件六铢衣,又称云锦天衣。」 提到「云锦天衣」时,这位身着霓裳羽衣的玄都观主凤眼泛光、璀璨如星。 她略作停顿,语气之中忽而多了几分惆怅:「只可惜上古天庭早已不存,如今那片银河之中除了难以计数的死寂星辰,便再无旁的东西了。」 「云锦天衣?」 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天衣教和《机杼经》:「若是这个传说为真,难不成天衣教便是凡人浮海登天,得天孙之赐而建立的道统传承?」 念及于此,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的河水正在由远及近地渐次消散,再也难辨来时路径,心知这条天河支流乃是自家师尊招来,并非那条传说中凡人亦可乘筏而上的登天之路。 再往下,则是一方无边无际、只能勉强分辨出海陆轮廓的浩瀚世界。 「那就是世人所居的大地么?距离如此之远,还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齐敬之记起方才几乎被冻毙的大恐怖,只觉心里似乎还有寒气在呼呼地往外冒,那叫一个心有余悸。 他怔怔望了许久,方才收回视线,朝凤紫虚摇头道:「若无高绝修为又或者极特殊的手段,凡人怕是上不了这么高,更别提直达天界、得见天孙了。」 听见这话,凤紫虚忍不住横了齐敬之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小鹤儿要是再这么无趣,哪家的小美人能瞧得上你,怕不是要孤独终老?」 她呲哒了自家徒儿两句,伸手朝前方一指:「喏,那便是咱们玄都观的根基所在,仙羽玄都洞天!」 齐敬之闻言精神一振,凝神朝自家师尊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银瀑水流之中,有个巨大物件的轮廓在水幕后头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好似一轮略显黯淡的赭黄色圆月。 随着太清天槎愈驶愈近,乃至终于钻入银瀑之中,齐敬之终于看清,那是一面方圆数丈的石鼓,立在同为赭黄色的巨大石座之上。 石座连同石鼓外壁上皆雕有飞鹤之形、各有飘逸之态,鼓面光滑如镜,刻着数十字铭文,透出沧桑古意。 「仙鹤在人世,长鸣思远空。有人秋水上,倚杖月明中。」 「玉树三更露,银河万里风。徘徊意无极,迟尔出樊笼。」 太清天槎没有丝毫停留,径直撞入了鼓面之中。 紧接着,无论是天河银瀑,还是古朴石鼓,俱如梦幻泡影一般消失无踪。 齐敬之双眼一闭一睁,眼前天光已是大亮。 他眨了眨眼睛,就见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方内有乾坤、深藏锦绣的小世界,上有青天、下有厚土,中有白云悠悠、仙山浮空,峰峦之间飞瀑生烟、鹤影翩跹。 最神奇的是,这方小世界里昼夜两分,东有大日耀空、光明朗照,西有皓月高悬、群星璀璨。 「那就是仙羽山?」 齐敬之盯着前方那座漂浮在碧空之中,一半沐浴日光、一半隐于夜色的仙山,两眼一眨不眨,脸上满是惊叹,嘴里更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废话。 「不错,那就是仙羽山!周回六十里、高三百丈,上有石梯勾连、泄水悬注,山势四合、环抱成环,远远望去好似仙鹤揽翅。」 凤紫虚说着,伸手指向那座形似仙鹤头颈的最高峰,只见峰上赤霞艳艳、宛如丹顶:「那便是玄都观的所在!」 齐敬之随之望去,心里不免又想起了郑仙所言:「玄都观里有碧桃千树,春风一至、灿若烟霞。」 他看向凤紫虚,好奇问道:「师尊,此刻这仙羽玄都洞天之内正值春天么?」 「不错,正所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这洞天之内的阴阳昼夜交替、五行四季轮转,皆可由为师一念而决。」 凤紫虚的语气虽是淡 淡的,但听在齐敬之耳中,却是难掩傲然之意:「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齐敬之点点头,语气里满是赞叹:「徒儿记得师尊曾言,天地权舆,混玄黄于元气;阴阳草昧,征造化于洪炉。春荣秋落,四时变寒暑之机;玉兔金乌,两曜递行藏之运。这几句话原来是应在这里!」 凤紫虚忍不住瞧了少年一眼,哪怕早就知晓这个徒儿悟性高绝,目光里仍也不免带了讶然与赞许之意。 她唇角弯弯、眉眼含笑,轻轻颔首道:「小鹤儿说的不错,这仙羽玄都洞天如此布置,正是为了修炼洪炉丁火剑意,可谓助益良多、事半功倍!」 第202章 却谷食气篇 齐敬之原本并不觉得三百丈有多高,然而随着太清天槎愈来愈飞近这座形如仙鹤揽翅的浮空之山,抵近了观看山体上那一道道直上直下的悬流飞瀑、一条条回旋蜿蜒的石阶天梯,心中的赞叹之意就不免浓郁了几分。 太清天槎并没有直接飞向仙羽山的丹顶,而是越过两翼翅峰之间不曾合拢的缺口,缓缓落向下方的山谷。 齐敬之低头望去,就见谷中青翠葱郁、气息幽深,生长着的俱是苍松古柏,更有鹤群不时起落,飞舞徜徉、仙意盎然。 不多时,太清天槎就落在谷中的一片空地之上。 空地紧挨着一道陡峭平滑的山壁,山壁旁边有一条石阶蜿蜒而上。 齐敬之走下太清天槎,目光落向面前的山壁,默念起了刻在上头的诗句。 「我昔游白鹤,山川气雄深。邂逅识吾子,戛然唳孤音。」 「日日望飞鸣,洄洑乃至今。唯应白云梦,夜夜飞遥岑。」 齐敬之于诗词之道并无涉猎,心中更无偏爱,念过一遍也就罢了,并不曾有所触动。 他心里想的是,道门仙宗之人似乎颇爱此道,但凡见到平整些的地方,就非得刻上一篇诗文不可。 凤紫虚在一旁说道:「这处山中谷地唤作栖鹤谷,在其中繁衍生息的主要就是鹤群,此外还有少量灵禽异兽,皆是历代仙羽门人的坐骑、灵宠以及它们的后裔。这些鸟兽都是养熟了的,性情温驯、并不伤人。」 「这谷里的鸟兽和草药,你若有所需,只管自取便是,只是要记得有所节制,不可滥捕滥伐。」 凤紫虚这番话是对着自家徒儿说的,目光却落在斑奴身上,骇得这厮连连点头。 齐敬之口中应了,回身向栖鹤谷深处望去,奈何视线皆被幽林遮挡,并不能及远,更没瞧见自家师尊提及的灵禽异兽。 他四下里打量一圈,目光很快投向了掩映在浓密树荫之下的白色花丛。 这是一种不过一寸来高的奇花,细茎上只生着两枚叶片,色泽青绿可人,舒展犹如羽翼,叶片之间则生着一簇素净洁白的小花,泛着淡淡的荧光。 苍松古柏之间的空隙几乎都被这种白色奇花占据,微风拂过,翅叶轻摇、荧光飘散。 齐敬之生在山野,仔细辨认了一番,不由好奇问道:「师尊,这白花的叶子倒与黄精有些相似,只是数量少了些,花型也对不上,不知是什么灵根,用来观赏还是入药?」 「呦,这就惦记上这栖鹤谷里的好东西了?」 凤紫虚打趣了自家徒儿一句,笑道:「这是舞鹤草,生于高山阴坡林下,酸、涩,微寒,内服有凉血之效,若是修行洪炉丁火剑意时被灼伤了内腑,可以拿来入药疗伤。」 「若是受了刀剑外伤,也可拿来研成粉末外敷,能止血。」 「其实这东西外头也有,只是药效没有咱们这里的好罢了。」 凤紫虚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凡俗妇人有些日子里若是血气太盛,亦多用此药。」 这最后一句,齐敬之其实没听太懂,只知道是妇科用药,既然事不关己,也就不再留心。 他点点头道:「栖鹤谷、舞鹤草,这名字倒是颇为相合。徒儿能感应得到,这谷中的松柏甲木之气浓郁精纯,正合我修行所用。」 「嗯,这个倒是没人跟你抢。」 凤紫虚嘴角微翘,转身走向山壁旁的石阶山道。 齐敬之自然是紧随其后。 斑奴原本也想跟上,玄都观主侧头斜睨了这厮一眼,眸光里带着不善,语气亦是冷飕飕的:「我方才的话白说了?」 斑奴一缩脖子,立刻乖觉回头,蹿进林子里撒欢去 了。 齐敬之瞅了一眼那片群鸟惊飞的幽林,不由得轻笑一声,当即跟着自家师尊拾阶而上。 师徒二人之中,凤紫虚自不必提,便是齐敬之的脚力也早就远超常人,不多时就行至半山。 这一路之上,但见山道幽静、绿萝青苔,乱烟凝碧、飞玉鸣泉。 尤其山间石阶蜿蜒曲折、盘旋而上,天光云影亦随之时时变幻,堪称十步一景。 原本在栖鹤谷底时,齐敬之眼前所见尚处白昼,碧空如洗、天光晴好,然而走到这山腰处,待得又转过一道急弯,眼前就出现了一座沐浴在金霞中的石牌坊。 石牌坊的另一头已然入夜,天际一轮皓月如镜,正绽放皎皎清辉。 一门之隔,昼夜两分。 齐敬之左右看看,就见两旁石柱上刻着一幅楹联:「云间璧独转,空里镜孤悬。」 石牌坊正中的横批则是四个字:「日月分辉。」 等两人迈步穿了过去,齐敬之忍不住回头,就见身后金阳绚烂、依旧高悬。 石牌坊这一面被山间月夜的水气浸得湿漉漉的,居中同样是四字:「我意独绝。」 两旁石柱上亦有一联:「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齐敬之默记在心中,暗叹一声这便是世家与宗门的好处了,移步换景、暗藏玄机,一联一诗、俱为底蕴。 难怪琅琊君竟有那等怪癖,偏偏嘴里还随时都能冒出几句应景的诗文。 齐敬之回过头来,看着前方脚步轻快、霓裳如虹的凤紫虚,忽然明白了对方带自己徒步登山的用意。 一时间他心中颇感振奋,连忙快步跟了上去,毕竟自家这位师尊的脾气可不大好,找个由头就要发作。 师徒两个脚步不停,一路上又见到许多凡俗难见之景,待得攀上最后千余级近乎直上直下的鹤颈天梯,丹顶玄都已然在望。 齐敬之望向前方那座碧瓦红墙、被昼夜分割成两半的巍峨宫观,见院墙内外碧桃成林、千红竞艳,内里稍远处的殿宇屋舍俱是背对着自己而建。 他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自己是循山路而行,由鹤翼而至前胸,攀鹤背而登鹤肩,又经由后颈处的天梯登顶,眼前所见自然就是玄都观的后门了。 要想直达面向虚空云海的正门,还是要直接飞上去才行。 凤紫虚没有开启玄都观的后门,而是选了笼罩在夜色里的这半边,带着齐敬之绕墙穿林。 她一边走一边道:「这些碧桃树是为师祖父的心头好,一开始只是在玄都观里的后园栽种,后来却是越种越多,终于遍及丹顶。」 走了片刻,两人身前的碧桃树渐渐稀疏起来,前方现出一方碧湖,湖面上砌着一道青色石堤,将湖水一分为二。 齐敬之略一寻思,便知自己此刻应是位于一只鹤目所在的位置。 他跟着凤紫虚走上青石堤,见湖水清澈见底,而且似乎并不算深。 月光之下,湖中正有大群的青鱼肆意翱翔。 之所以说是翱翔,是因为湖中青鱼身上生着的并不是鳞片,而是青色的羽毛。 齐敬之注意到,这些青羽怪鱼会时不时地从嘴里吐出五彩斑斓的细小气泡。 绝大多数气泡都会飞快上浮,同时在这个过程中破裂,却也有极个别的反而会往下沉去。 这些下沉气泡的色泽会渐渐转作碧青,最终化为半透明的青色细珠落在湖底。 齐敬之目光延伸,这才忽然后知后觉。原来这片湖水之所以看上去碧光莹莹、显得颇为清浅,正是因为湖底堆积了难以计数的青色细珠。 他盯着这些奇特的珠子,心里忽而生出一 种玄妙感应,仿佛自己只要招招手,就能将它们招到掌中。 凤紫虚见自家徒儿有些挪不动步子,便也放缓了脚步。 她指着那些青羽怪鱼,开口解释道:「湖里这些是凭霄雀,原产于丹海之际、苍梧之野,有反形变色之能,在木则为禽,行地则为兽,入水则为鱼,口吐五色之气、氤氲如云,气凝碧珠、轻细如尘,唤为青砂珠。」 「据说苍梧之野有青砂珠堆积而成的巨大砂丘,名曰「珠丘」,有风吹过时便会有青尘漫空,被称之为「珠尘」。此物其实是木属灵材,服之延寿、带者身轻。」 齐敬之听得怦然心动,觉得这东西除了修行可用,自己阿爷应当也能吃。 他心里转着这个念头,目光却是落在了自家师尊的青羽衣上。 凤紫虚见了,当即轻笑点头:「咱们玄都观自有餐霞妙法,木气自然也在其中,否则也不必提什么松鹤延年了。碧海仙宗的《青华金丹要旨》虽然不凡,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这位玄都观主略作停顿,看着自家徒儿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说起了这个,为师便将本门的餐霞法门传授给你。」 齐敬之立刻点头,并不在自家师尊面前遮掩心头喜悦,脸上笑容极是灿烂。 「这就对了,我辈披荆斩棘、苦心修行,所图者虽不全然是逍遥长生,但总是拘束着自己个儿也未免太过无趣。」 凤紫虚满意点头,口中继续说道:「先贤有云,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玄都观餐霞法的立意便是取自这两句,唤作《却谷食气篇》。」 「至于具体法门……正如《南华经》中所言,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免触类旁通,点头道:「听上去倒是与鸣鹤法的吞、吐、浮、沉差不多。」 「那是自然,本门的修行法最终自然都是要着落在鹤形之上,鸣鹤法与《却谷食气篇》一脉相承,正是根基所在。」 凤紫虚嘴角微翘,对自家徒儿愈发满意:「要却谷食气,首先要知禁忌、会辨气,而后才是择气、引气而食。」 「放在咱们仙羽一门,食气有四禁,春避浊阳,夏避汤风,秋避霜雾,冬避凌阴,必去四咎,乃深息以为寿。在这一点上,别派或有不同见解,更有主动走极端的,却是为我玄都观一脉所不取。」 凤紫虚略作停顿,等齐敬之点头表示已经记下,方才继续说道:「避开了春夏之热、秋冬之寒,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辨气、择气,这个你已经有了选择,暂且略过不提,只谈「深息以为寿」这句。」 「深息二字,顾名思义便是要将所食之气转化为内息,在胸腹中留存得尽量深而久,就好像深藏于山谷中一般。」 说罢,玄都观主缓缓向前伸出双臂,继而环抱成圆,周身顿时流露出一股仙鹤揽翅的神韵。 湖水之中的青砂珠立生感应,纷纷浮出水面,如倦鸟归巢一般飞到凤紫虚的青羽衣上,融入那片片青色鹤羽之中。 齐敬之见状不由恍然,原来自己脚下这座仙羽山的山势形状,本身就蕴藏着《仙羽经》的奥秘在其中。 就听凤紫虚接着道:「这个深藏,并非只进不出,生生将新米存放成陈米,而是要得其神韵精髓而藏之,对于气息本身而言,依旧要吹呴呼吸、吐故纳新,这就又涉及到了阴阳天时之变,由此引申出宿、新两气,朝、暮二法。」 「所谓宿、新两气,宿气便如久储之陈米,新气便是新米。宿气为老,新气为寿。善治气者,使宿气夜散,新气朝最,以彻九窍,而实六腑。」 「也就是说,要顺应天时,及时摒弃宿气、吸入新气。这就要用到朝、暮二法, 一朝一暮为一轮回,也称为行气周天。」 齐敬之立刻举一反三:「鸣鹤法的一吞一吐,只在须臾之间,却谷食气的吐故纳新,则是要一昼夜,果然更进了一步。」 闻言,凤紫虚脸上笑容更盛:「也不必拘泥于一昼夜,境界高深者,每次呼吸间隔一旬、一月亦无不可。传说之中,烛龙不饮、不食、不息,一旦呼吸,则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 「咱们再说回朝、暮二法……朝息之法、呼吸必微,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如此则陈气日尽、而新气日盈,以精为充、形有云光。」 「暮息之法、深息长出,使耳勿闻、且以安寝,因气安精、因精安神、因神致生,如此则魂魄安形、六腑皆发,故能长且久。」 第203章 放鹤碑 齐敬之听得连连点头。 在他看来,这玄都观的《却谷食气篇》讲究揽翅成谷、纳气深藏,朝暮轮转、吐故纳新,相比起《飞龙唤霖谱》的灵气凝露、甘霖普降以及《虬褫乘云秘法》的拨弄五色、扯布裁衣,非但自有一番玄妙,而且明显与《仙羽经》壮命卷一脉相承。 这个念头升起,齐敬之立时心痒难耐。 他忍不住瞅了凤紫虚一眼,却见自家师尊扬起下巴,朝两人身前的这方碧湖努了努嘴。 齐敬之登时会意,凝神默运怒鹤心骨,继而身形一晃,以飞鹤拳架展翼舒翅,缓缓合抱成环、虚怀若谷,同时以鸣鹤法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既深且长,并未像往常一样急着吐出,而是被藏入了身前那座冥冥之中的虚谷。 「嗯?这似乎就是《仙羽经》的启灵之法?我当初若有这么一座栖鹤谷,区区迷神之劫又何足道哉!」 念头生灭之间,齐敬之的身躯之内有一道洗翅劲自足底而起,似慢实快地升至腰际,同样不似往日那般猛烈汹涌,却另有一股沛然磅礴之势,节节贯通、直达双翅。 几乎是下一刻,碧湖之中便有数十上百颗青砂珠飞了出来,径直落入少年怀中,而且在一瞬间就转化成了精纯至极的松柏甲木之气,旋即消失不见。 自餐霞食气以来,齐敬之头一次生出吃撑了的感觉。 数息之后,烟霞羽衣竟是被松柏甲木之气给硬生生地逼了出来,上头翎羽状的纹理更是染上了大片碧青之色。 「学得挺快!你已领悟了此法精髓,只是火候不足、尚需拿捏。」 凤紫虚轻笑一声,一边打量着自家徒儿身上的艳丽羽衣,一边出言提醒道:「所谓朝暮二法、却谷食气,乍一听很是玄妙,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 「简而言之,昼间呼吸应以轻微精细为要,旨在以气之精华充盈躯体、化生云光。夜间呼吸则以舒缓安静为要,旨在以气之精神安定魂魄、催生脏腑。」 「只有从一开始就打牢这个根基,将来才有可能于第三境显化神形、凝聚道种,乃至在第四境证得形神俱妙、羽化纯阳。」 说到此处,凤紫虚忽地顿住,旋即蹙眉道:「你这小鹤儿一点就透、勇猛精进,为师只顾着高兴,竟忘了先给你讲清楚这人间四境的划分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连忙张口欲言,却先打了一个饱嗝出来。 他脸上难得露出赧然之色,缓了缓才道:「前四个大境界连同无极之野的情形,琅琊君已经大致跟徒儿讲过……」 这话一出口,齐敬之就瞧见自家师尊凤目一横、眸光里已是带了不善。 少年的声音立刻就弱了下去,终至于低不可闻。 凤紫虚运了运气,在心里给郑仙记了一笔,这才没好气地道:「以后下了山,莫要再听旁人胡咧咧,若是有人存心不良、故意将你引入歧途,那可就悔之晚矣!」 齐敬之自然是大声应是,赶紧换了话题,颇为好奇地问道:「师尊,这《却谷食气篇》从一开始就要察四季、辨阴阳,有着诸般禁忌讲究,又与咱们仙羽玄都洞天日月分辉的布置暗合,想来不仅仅是鸣鹤法的延伸,还关系着后续洪炉丁火剑意的修行?」 「你这敏锐多思的性子倒也不全是坏事。」 凤紫虚忍不住颔首而笑:「也不单单是洪炉丁火剑意,若要修行后续仙羽正法,哪怕是那篇拼凑而成、被郑仙惦记上的《青羽秘卷》,这《却谷食气篇》的根基都是必不可少!」 她指着少年身上的烟霞羽衣说道:「仙羽一门却谷食气,贵在洁净精纯。你这衣裳的剪裁之法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料子太糙、气息驳杂,甚至连黄泉气息也敢往上放,长 久留存于体内绝非好事,不但有碍修行,更会招来阴魔。」 「阴魔?」 齐敬之闻言一怔,疑惑问道:「琅琊君曾言,无极之野中有外魔,会侵袭修士的无何之乡,与师尊口中的阴魔可是一回事吗?」 听自家徒儿有此一问,凤紫虚脸上的笑容不知怎的就淡了一些。 她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便多了几分萧索之意:「外魔只是泛称,关于这个……道门和佛门都有「十魔」的说法,虽然各自对每种魔头的叫法不尽相同,内里却是大差不差。」 「按照《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的说法,世上阻道灭法之魔有十,一曰天魔,二曰地魔,三曰人魔,四曰鬼魔,五曰,六曰阳魔,七曰阴魔,八曰病魔,九曰妖魔,十曰境魔。」 「咱们今日只说这排在第七的阴魔,修士之所以会招来这种魔头,其根源就在于「取气不纯」这四个字……」 「修士一旦在餐霞修行时取气茫然、万般皆触,那么在研习秘文、存思灵台之际,就会很容易一念差殊,生出种种颠倒妄想,有听见四野悲歌、鬼哭乱作的,有瞧见血秽污光、沾染身心的,从而生出厌世厌己之念,最终落得个道心崩毁、身死魂灭的凄凉下场。」 听到此处,齐敬之看了看自家师尊的白霓裳、青羽衣以及青赤二色的彩练奇形剑器,当即从然如流:「那徒儿这几日就以松柏甲木之气重新做一件。」 他说着,翻掌取出虎耗鬼尸,同时一把扯下身上的烟霞羽衣,将之投进了玉磬之内,一连串动作堪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论起来,齐敬之真正用到这件羽衣的机会并不多,多数时候只是以之充盈双眸,作为护目辨踪之用,论起护身之效其实远不及赤鬼面甲和虬褫银甲。 他收起玉磬,开口认真问道:「听师尊的意思,这阴魔竟是从修士身心之中滋生出来的,那么修士一旦遭了阴魔,又该如何抵御?」 「至道至纯之气正直浩大、生生不绝,只要你餐霞食气的时候唯精唯纯、不用杂气,自然不会为阴魔所乘,这才是最为有用的法子。」 凤紫虚略一沉吟,方才继续说道:「你今后入了第三境,长坐灵台、存思炼养之际,若是感召非物或心生左道之念,那便不要犹豫,立刻挥刀自斩,将那些魔念尽数诛灭。若是还不行,灵台之外还有雷劫罡风……」 这法子一听就是九死一生,齐敬之心头凛然,又不免暗自庆幸,亏得他的心相将要显化时被琅琊君阻止了,更得师尊传下了《却谷食气篇》的要诀。 凤紫虚点点头,转身继续前行。 齐敬之收了仙鹤揽翅的功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沿着脚下的青石堤越过这方用来存放青砂珠的碧湖,又穿过一片艳红如火的碧桃林,眼前再次豁然开朗。 碧空云海的壮丽场面自不必说,日月分辉的玄奇之景亦不必提,最吸引少年目光的则是前方那座形如鹤嘴的石崖。 崖边云气缭绕、仙鹤环飞,还建有一座碧瓦朱漆的凉亭。 凉亭四面透风,居中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巨碑。 「放鹤碑?」 这个曾被琅琊君多次提及的名字立刻浮现在齐敬之的心头,以至于被他脱口而出。 凤紫虚听在耳中,原本迈向玄都观正门的脚步倏地一停,转身朝石碑的方向走去。 齐敬之跟随着走到近前,见凉亭上横着一匾:「招鹤亭。」 两侧朱漆木柱上照例有着楹联,右边写着:「鹤飞去兮、东山之阳,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音。」 左边写着:「鹤归来兮、西山之阴,浮云今可驾,沧海自成尘。」 齐敬之略一打量,接着 便将目光投向了招鹤亭当中的漆黑巨碑。 他方才远远望之只道是座石碑,凑到近前才见其表面温润晶莹,材质倒更像是某种玉石。 上头刻有金色碑文:「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除此之外,碑顶还立着一只同样材质的玄鹤,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凤紫虚仰起头看了那只玄鹤片刻,忽而开口道:「既是到了这里,那便默运心骨、摸一摸这放鹤碑吧。」 齐敬之没有犹豫,立刻依言上前,将手掌按在了漆黑晶莹的碑面上。 下一刻,一只怒鹤从他的掌心飞出,毫无阻碍地飞进了放鹤碑的碑身之内。 齐敬之讶然抬头,透过晶莹的碑面可以清晰地瞧见一道色泽艳丽的鹤影,霜白为底、晕染殷红,翎羽边缘处五色斑斓、尤以青意最盛。 接着就见这只怒鹤振翅展翼、翩然上升,径直朝碑顶飞去。 它飞越了小半碑身,眼瞅着即将与碑文之中的「龙」「鹤」二字齐平,忽就显得有些吃力,不得不改为盘旋向上,而且越是往上就越显艰难。 一旁的凤紫虚忽地轻笑一声:「你连旧衣裳都扔了,还留着翎羽上的杂色做甚?莫不是要拿来勾引阴魔?」 齐敬之立刻福至心灵,念头一起,碑中怒鹤立生变化,翎羽边缘处的杂色倏然黯淡,唯独青色愈发盛大。 那一瞬间,一声颇显畅快的鹤唳从放鹤碑中传出,怒鹤如同卸下了沉重负累,奋力振翅一挣,登时又向上蹿升了一大截,非但越过了「龙」「鹤」,更隐隐超出了「卧」「放」这两个字一线。 眼见得这只怒鹤的身形又变得缓慢滞涩起来,凤紫虚便吩咐道:「过犹不及,将你的心骨收回吧。」 齐敬之当即点头,接着就见自己的怒鹤破碑而出,在招鹤亭中盘旋了片刻,这才落入他的掌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放鹤碑两句碑文上方的空白处,以殷红、碧青二色缓缓勾勒出了两行文字。 「齐敬之,姜姓,年十六,居仙羽玄都洞天。」 「怒鹤为履、振翅凌霄,啄食甲木、道指纯阳。」 凤紫虚见了这两行文字,当即轻轻颔首:「可是比先前清爽多了。」 她说了这一句,忽然极罕见地正色沉声道:「常言道,远飞者当换其新羽,善筑者先清其旧基。」 「齐敬之,你方才只是听了为师只言片语,就轻易丢弃了旧衣裳和旧翎羽,那么……」 「你如今已经知晓了我玄都观洪炉丁火剑意的厉害之处,也见到了这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的仙羽玄都洞天,可有心改弦易辙、转换根基,废甲木而就丁火?」 齐敬之闻言就是一怔,委实没想到还能这样。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细细回想了这半年以来、一路之上的所见所思。 作为一个僻居山野、心藏桀骜的十六岁少年,他曾心生怨愤、一怒杀死知法犯法的衙役,自己却也因此触犯了国法;他也曾站在夫子面前、阴司堂上,凭着一己心意评判善恶功罪,全不顾及那满殿鬼神的异样眼光;他也曾含怒踏江、刀斩神仆,只因郡县官员大局为重、一江水神目无下尘,竟无人为那些沉默困顿的渔人做主。 都说人心如铁、官法如炉,然而在齐敬之眼中,这人间阴世虽各有法度,却又并不全然管用,在安丰侯两兄弟和天衣教虎君道人那等人眼中更是形同虚设。 由人心而及天地,这座造化洪炉又是如何呢? 人族立身其中,上有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下有大地野性滋生妖魔,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开口道:「琅琊君曾言,丁火属阴, 在天为星月之光,在地则或为灯烛、或为炉火,上承天道、下育人理,乃是万物之精、文明之象……」 「咱们仙羽山取丁火之中的洪炉之意,自然是威力无穷,但徒儿既不喜欢那磋磨人族乃至有情生灵的天道,也不满意如今这以贵贱强弱论短长的人理。」 「在徒儿想来,道祖、古帝和人皇们为众生和人族开辟道途,自然也是因为不满意这样的天道人理。」 说到这里,齐敬之顿了顿,好奇问道:「敢问师尊,以徒儿如今的心境,若是改修洪炉丁火剑意,当真不会引火烧身而亡吗?」 凤紫虚瞪着自家徒儿看了半晌,方才长吁一口气,没好气地道:「原本见了你的怒鹤,只道是胸中有几分豪壮恶气,不想心里竟存着这等愤世嫉俗的念头!」 「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你这不服不忿的,难道还想补天不成?」 第204章 一灯除却千年暗 齐敬之咧嘴一笑:「徒儿这等微末修为,哪里有本事补天?不过是想活得逍遥自在些,无论天道人理,既然不全有缺,那就莫要凑上前来碍眼!」 闻听此言,凤紫虚却是嗤笑道:「小鹤儿恁地猖狂!我辈立身天地红尘,早在洪炉之中焚炼,古来能从中跳出者又有几人?」 她一边说一边就是摇头:「只不过你既然有这个心思,确实跟洪炉丁火剑意不甚相合……」 眼见自家师尊的眉宇间竟萦绕着些许迟疑之意,齐敬之心头一动,当即开口问道:「师尊,咱们仙羽山的传承之中可还有适合徒儿的?」 凤紫虚横了自家徒儿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方才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你若是下定决心走上这条崎岖道途,那么以松柏甲木之气为根,辅之以若木赤露和青华少阳之气,最终成就一株参天覆地的纯阳之木,确实是上上之选。」 「郑仙那厮虽然惹人生厌,但那句「强木得火、方化其顽」却是正理。你的松柏甲木是阳木,若木赤露是阳火,看似珠联璧合,其实有极大隐患。」 听到这里,齐敬之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朱衣侯。那位神侯因为身怀赤心木的树心,于修行路上多得阳火之助,却又深为火毒所苦而不得寸进。 当下就听凤紫虚继续说道:「正所谓孤阳不生,即便要修纯阳甲木,亦须得纯阴乙木辅佐,同样的道理,阳火也须得阴火调和,以去其燥狂之性。你如今虽然有霖谱甘露,可以滋润阳木、压制阳火,但终究有所缺憾,算不得尽善尽美。」 「纯阴乙木功法咱们仙羽山确实没有,但阴火么……」 凤紫虚提到的甲乙木、阴阳火,与郑仙的五行相生之论明显有着区别,以齐敬之如今的见识,自然无法分辨谁高谁低,但他既然拜入了仙羽山,得蒙师尊指点传授的这条道途自然更加容易达成。 他认真想了想,将凤紫虚讲述的这番修行道理厘清,语气里既有无奈又有好奇:「这不又绕回来了?丁火便是阴火,咱们仙羽山修持阴火的法门便是洪炉丁火剑意,却与徒儿本心不和,难不成师父这里还有其他秘法?」 凤紫虚的嘴角微微上翘,悠然说道:「丁火之道博大精深,世间常见的便是天星、灯烛、洪炉这三条道脉,乍一看走的都是上承天道、下应人理的路子,其实不然,譬如灯烛丁火这一脉当中,就有一种内修自证的法门,唤作心烛。」 「顾名思义,修习此法者点燃心火、光明烛照,不为众生照前路、只求己心长通明,无论外头的天道人理如何,心中自有一方光明世界。」 齐敬之闻言心头一动,颇有种瞌睡来了遇枕头的惊喜,脸上便有向往之意展露:「师尊,人的心火竟然也是一种丁火、阴火?」 凤紫虚眼见自家徒儿的反应,不由得笑意更盛,点头解释道:「《四圣心源》有载,五行之中各有阴阳,阴生五脏、阳生六腑。」 「具体而言,肾为癸水,膀胱为壬水;心为丁火,小肠为丙火;肝为乙木,胆为甲木;肺为辛金,大肠为庚金;胃为戊土,脾为己土。」 齐敬之不由讶然:「按照这个说法,这五脏六腑竟是阴阳、五行俱备,与天地同?」 凤紫虚又是点头:「天地一人身,人身小天地。若非如此,我辈修士又凭什么印证大道、借假修真?」 「只不过人身与天地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仍需餐霞食气、弥补不足。故而即便心为丁火,但只适合作为若木赤露的佐助之物,于至阳之中增添一点阴质,打破孤阳不生之局,而不是反过来。」 凤紫虚顿了顿,语气忽而有些低沉:「只是有一条……五脏六腑之中,向来以心脏为 君,血脉所系、精神所居,而神明出焉。这神明便是生灵的魂魄灵性,亦是修士的心骨、心相乃至道种,最是要紧不过。」 「因为这个缘故,一旦修习这门心火烛照之法,个中凶险不言自明,比之洪炉丁火剑意也不差分毫,修成之后的威力却是天差地远,故而历代以来多被束之高阁,绝少有仙羽山门人愿意修习。你可要想好了,敢不敢学?愿不愿学?」 闻听此言,齐敬之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直截了当问道:「师尊的意思是,徒儿今后应以松柏甲木为根,外沐若木阳火,内修心烛阴火,前者为主、后者为辅,克化顽木、共炼纯阳?」 正所谓「胆为甲木」,凤紫虚对自家徒儿有修习心烛法门的胆气并不意外,含笑点头道:「纯阳甲木配上丙丁火,当可勇猛精进、一日千里!然而过刚易折,将来修到一定地步,最好还是再寻一门纯阴乙木的功诀。」 「乙木为花草之木,是生于岩缝、无人欣赏的小花,是长在河塘、漂浮不定的水草,是攀附巨木、相依而生的藤萝,看似不起眼,却是活木、柔木,唯有乙木继甲,方能发育万物、生生不息。」 齐敬之当即点头应是,语声恭敬地道:「还请师尊赐下修持心烛丁火之法!」 闻言,凤紫虚定定看了自家徒儿一眼,接着便是喟然一叹:「今日便将薪火相传,吾徒勉之哉!」 她伸手打了一个响指,指尖倏地燃起一抹火焰,其形如烛、灿灿如星,又透出一股洪炉造化之意,正是洪炉丁火剑意。 旋即,只见凤紫虚屈指一弹,立时便有一点黯淡火星自那抹火焰之中飞出,径直没入了齐敬之的眉心。 这一次,赤鬼面甲并未出现,这一点火星就此毫无阻碍地落在少年心头,须臾之间将怒鹤心骨点燃。 霎时间,赤红烛火与殷红血羽连成一片、彼此交融,竟好似同源同质。 与此同时,一篇玄妙法诀倏然浮现,犹如刀刻火烧一般,牢牢烙印在怒鹤心骨之中。 齐敬之立入顿悟之境,诸般思绪尽数沉寂,只余心中怒鹤、一灯独明。 不过是片刻之后,怒鹤体外燃烧着的心烛丁火骤然收敛,连同它翎羽上的血色也随之一同褪去,尽数汇入怒鹤的双眼之中,化成一双冒着赤火的血眸。 松柏甲木之气没了掣肘,在怒鹤的霜白翎羽上迅速晕染开来,只是受限于数量不足,最终只将怒鹤染成了淡青色。 至此,一只赤火怒睛、淡青翎羽的新鹤便出现在齐敬之的心头,若是不论本质只看表面,倒是与凤紫虚的青羽赤睛鹤极为相似,颇有几分师徒二人一脉相承的模样。 如获新生的怒睛青羽鹤瞪着一双血眸,心烛丁火的光焰将齐敬之心内的一方虚空照亮。 不知其近、不辨其远的虚空之地,悄无声息地显露出一角楼台,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一灯除却千年暗! 下一刻,齐敬之忽地张开嘴巴,哇地吐出一口殷红血焰,舌头上更是笼罩着一层粘稠血光,看上去极是妖异。 见状,凤紫虚便笑吟吟地道:「舌为心之窍,舌头泛红全因你心火太盛,这些日子要小心祸从口出喽。除此之外,你今后的口味难免会变得越来越刁钻,寻常吃食怕是再难入口……」 齐敬之将自家师尊的调侃听在耳中,不得不用力抿着嘴唇、死死咬紧牙关,心里却是猛然记起了曾经朱衣侯传授的那篇闭窍法门。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怒,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当初朱衣 侯说出这篇讲究「心不在焉」的法门,本意是告诫齐敬之要正心修身,却发现这法门同样能用来闭窍,算是意外之喜。 此时此刻,这几句要诀在齐敬之的心头流淌而过,竟是恰好对症,渐渐将他舌头上那些原本无力约束的心火压了回去。 凤紫虚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眸中更泛起异彩,对自己才收下的这个小鹤儿满意得紧。 只是她的笑容里满是狡黠之色,语带揶揄地道:「你这心烛丁火不大行啊,连区区三寸之舌都烧不烂!」 「正所谓堵不如疏,等你以后将心烛掌控自如了,还是要将舌间心窍打开,否则连世间五味都尝不出,岂非了无生趣?」 就是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齐敬之却感觉自己的舌头似乎已经熟了,非但通体滚烫、疼痛无比,更起了密密麻麻的泡。 上火上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 于是,齐敬之闭上嘴巴不肯开口,同时不忘给了自家师尊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舌头不管用了,每日去湖里捞青砂珠便是,纵是想饿死也难。」 凤紫虚翘着嘴角,转身朝玄都观的正门走去。 只是她才走出两步,便又倏然回身,抬头朝放鹤碑上望去。 齐敬之的目光也随之投了过去,就见先前有关自己道途的那行文字已经变了:「怒眸烛照、松柏青羽,阳极阴生,圣胎可期。」 据琅琊君所言,修士要于第四境成就圣胎,须得形神俱妙、纯阳羽化。. 先前放鹤碑对齐敬之的评价是「道指纯阳」,如今却变成了「圣胎可期」,足见凤紫虚方才传下心烛丁火法门,实实在在为齐敬之补上了最大的一处不足。 只不过引得玄都观主忽然回头的缘由并不在此。 师徒两人清楚地看到,就在齐敬之的评语下方,忽然又出现了两行金色小字。 「韦应典,姬姓大彭氏,年三十五,居东荒姜封、东岳泰州、齐国洵阳郡。」 「外炼圆满、心骨将出,羽翼如刀、雄劲不屈。」 待看清了这两行字,齐敬之却是不得不开口了。 他忍住舌头上的剧痛,吐字颇有些含混不清,但一字一句说得极是郑重:「师尊,徒儿曾将所得的《仙羽经》壮命卷残篇传给一位挚友,便是这个韦应典了。」 「他原本是大齐礼部郎中,数月前辞官归乡,为人正直豪迈、洒脱不羁,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壮士雄才。」 凤紫虚很是嫌弃地摆摆手:「你这小鹤儿满口都是皮肉焦糊的臭味,熏得为师脑仁疼!」 她说着,抬手朝向放鹤碑上韦应典的名字一点:「本座凤紫虚,特许此人成骨、列名!」 随着这位玄都观主话音落下,韦应典三个字光芒陡盛,第二行文字更是立生变化:「大风卷水、白刃凝霜,一鹤高飞、钻破罡风。」 凤紫虚在这行文字上略一打量,猛地看向齐敬之:「你这小鹤儿的眼光倒是颇为不俗!这个韦应典拿着一本残经,才一成就心骨就有直指第三境道种大成的潜力,还当真是个雄才!」 这位玄都观主虽是夸赞,语气却是颇为不善。 「这下可好,为师堂堂一只洪炉丁火之鹤,久不曾开山门,你身为我门下首徒,却不肯修行洪炉丁火,一心要做松柏甲木之鹤。」 「这也就罢了,好歹你这小鹤儿本就兼修若木阳火,还因此接下了心烛丁火的传承,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是为师万没想到,这后头竟然还跟着个搭头,而且看这意思,这个韦应典应当是自悟了金、水二行,若是以金行为主还好,若是水行排在前头……」 说到 这里,凤紫虚已是咬牙切齿。 齐敬之张了张嘴,想要违心地说韦应典必是一只金鹤,正好放进洪炉之中冶炼,只是看他评语之中「大风」「水」「霜」这些字样,也只好讪讪一笑。 凤紫虚拿手指头在自家徒儿眉心点了点:「这个韦应典由你接引,什么时候有第四境之资,什么时候为师再考虑收他为徒。若是没那个资质,就由你收了,做为师的徒孙吧!」 说罢,这位玄都观主就再次转身,走向玄都观的正门。 齐敬之讶然抬头,实没想到自家师尊竟是将此事轻轻放过了。 他默默跟在凤紫虚身后,照例观看起玄都观正门前的楹联。 上联是:「蹑尽悬空万仞梯,等闲身共白云齐。」 下联是:「檐前但见乾坤小,堂上平分日月低。」 齐敬之默念一遍,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仙羽山门人对洪炉丁火剑意还真是偏爱得紧。」 「我要不要也学一学诗词之道,等日后当了玄都观的家,也好将这些楹联尽数换成我松柏甲木、心烛丁火一脉的妙悟?」 第205章 律吕调阳 齐敬之先行看过门前楹联,方才打量起玄都观的正门。 这是一座庑殿式顶的白石牌坊,崇高雄伟、翘角飞檐,饰以琉璃瓦当,望之金碧辉煌、鲜丽夺目。 坊壁正中竖书「玄都观」三个金色大字,两旁各耸立着一面装饰华丽、嵌有云鹤浮雕的照壁。 照壁底下立着一对玉鹤,皆由青玉雕成,通体青气缭绕,眼珠子则是红宝石之类,隐隐透出赤光。 瞧见这两只玉鹤,齐敬之咧了咧嘴,心道果然是一代观主一代鹤,自己先前的念头非但不是欺师灭祖,反倒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了。 他抿起嘴唇,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强忍住不去瞅凤紫虚,以防心绪流露,被这位小心眼的师尊察觉,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随着凤紫虚和齐敬之走近,观门无风自开。 师徒两个走入其中,迎面就是这座宫观的前殿,名曰灵官殿。 跟着凤紫虚穿殿而过时,齐敬之的目光被殿中供奉的神像吸引。 只见此神生得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额上火眼金睛,三目怒视,左执金印,右举金鞭,脚踏风火双轮,极是威武勇猛。 神像前的牌位上写着此神尊号:「先天首将赤心护道三五火车王天君威灵显化天尊。」 见自家徒儿目露赞叹之意,凤紫虚就解释道:「所谓灵官,便是道门的护法镇山神将,总有五百之数。」 「这一位乃是都天大灵官,位居五百灵官之首,是雷神、火神,也是降魔之神,司掌纠察天地、收瘟摄毒之职,号称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 齐敬之闻言点点头,心里却是记起了曾在焦婆龙母寿宴上见过的升卿。 那条性情谦和的青蟒连大齐的山神都不肯做,却为了偿还昔日恩情,跑去一个小道观做了护法神,也不知走的是不是类似五百灵官的路数。 师徒二人穿过灵官殿,眼前便是一座更为宏伟的大殿,东西两侧各有配殿一座。 「大道无极殿?」 这应是玄都观的主殿了,齐敬之轻声念出殿名,心中登时想到了无极之野。 他抬眼从敞开的殿门朝里望去,却见殿内颇显空旷,似乎并没有供奉神像。 整座大殿古朴厚重、全无雕饰,甚至殿前柱上连楹联都没有,齐敬之见了,心里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只听凤紫虚道:「大道无极殿是礼敬道祖之所。道祖的境界不可揣度,更无法形容,故而殿中不立神像,只供奉「玉京元始」四字。」 齐敬之作为齐国人,从小听得最多的便是天帝庙三帝、三皇、三圣王以及武成圣王敕封的八主之神,对道门神灵并不熟悉。 他此前就从没听过五百镇山护法灵官的说法,对眼前这座不立神像的大道无极殿就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天下道观皆如此布置,还是只有玄都观一家特立独行。 他不由得心生好奇,转头看向东侧的配殿,想要瞧一瞧其中供奉的又是哪位自己从没听说过的道门神灵。 「那处是东华殿,内里供奉的是东华紫府帝君、元阳东王公。传说这位先天大神乃是元阳之精化生,掌东华至真青阳之气,为阳和之主,统御东方万灵。」 凤紫虚倒是不厌其烦,给自家徒儿细细解释道:「这位阳公既然是精气化生的先天大神,自然也不该以泥雕木塑亵渎神形,故而这殿里同样没有神像,只供奉「紫府元阳」四字。」 这位玄都观主顿了顿,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对了……天台山碧海仙宗便自称是这位大神的道统。」 齐敬之不由点头,方才听到「东华至真青阳之气」时,他就联想到了天台山的《青华 金丹要旨》以及青华少阳之气。 凤紫虚便又看向西面,继续道:「西边那座是西灵殿,内里供奉的是西灵瑶池大圣、太阴西王母。此神传说乃是太阴之精化生,掌西灵至妙始阴之气,为阴灵之主,统御西方诸圣。」 「这位阴母倒是颇有几种神形流传于世,只不过咱们玄都观一视同仁,同样不设神像,只供奉「瑶池太阴」四字。」 「道祖、阳公和阴母皆是先天之神,不需凡俗香火,你只在心中礼敬便可,不必跪拜祝祷、焚香祭祀。」 听到此处,齐敬之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像是眼前这样只立殿宇不设神像的做法,即便不是玄都观一脉所独有,在天下道门之中应该也不多见。 「真的是因为恭敬么?说不得就是仙羽山的这些闲云野鹤们懒散惯了的缘故……」 少年正在腹诽的时候,凤紫虚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长刀煎人寿身上。 接着就听这位玄都观主意有所指道:「传说阴母曾经斩杀过一条烛龙,将其残灵镇压在昆仑之墟的钟山之下,而后封其为钟山之神,赐名烛九阴,命其口衔丁火之精,照亮山下的幽冥无日之国。」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心头一动,颇有些后知后觉。 先前自家这位师尊生怕琅琊君在若木刀灵身上做什么手脚,还特意仔细查看过煎人寿,事后虽没有多说什么,但在传授《却谷食气篇》时就曾提了一次烛龙,此刻已是第二次,明显是早就看穿了这柄长刀的来历。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齐敬之轻声念诵一遍,继续说道:「琅琊君曾经勉励徒儿,要我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少年脸上满是惊叹,语气也带了振奋,喜悦道:「没想到这等壮举早已经有人做过了!」qs 见状,凤紫虚当即嗤笑一声:「你这欢喜赞叹的模样好没来由!阴母能斩杀烛龙,并不意味着别人也能做到,跟你这小鹤儿就更没什么相干!」 齐敬之听了嘿嘿一笑,嘴里却是并不应声,没有反驳,也没有口出狂言。 接下来,凤紫虚果真没进大道无极殿,而是带着自家徒儿从旁绕过。 殿后又有一殿,名为祖师殿,比前头的主殿小了许多,少了几分宏伟庄严,多了几分雅致闲适,两侧亦没有配殿,而是两处楼阁,一曰东剑阁,一曰西笛楼。 齐敬之注意到,这座祖师殿与前头三殿的朴拙风格不同,门前柱上又出现了仙羽山门人最为喜爱的楹联,而且字数是他所见过的楹联之中最多的。 「剑倚青天笛倚楼,云影悠悠、鹤影悠悠。好同携手上瀛洲,身在阎浮、业在阎浮。」 「一段红云绿树愁,今也休休、古也休休。夕阳西去水东流,富又何求、贵又何求。」 齐敬之读了一遍,心里依旧没有太深的感触,唯独被第一句吸引,已是明白了东剑阁、西笛楼名字的由来。 他的目光在凤紫虚腰间的玉柄绿鞘长剑上转了转,随即看向东剑阁,只见阁外亦有楹联一幅。 上联:「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 下联:「霆电满室光,蛟龙绕身走。」 眼见自家徒儿东张西望、眸光乱转,凤紫虚不由笑道:「祖师殿顾名思义,乃是供奉祖师之用,只不过内里无论是神像、画像,还是神主牌位,那是一概没有,同样只需心诚即可。」 「这座后殿同时也是观主居所,只是为师不大喜欢,仍旧住在更后头的紫虚馆。」 说罢,这位玄都观主又抬手指着东剑阁道:「剑光从匣秘,鹤性与云 高。」 「这座东剑阁便是本门藏剑之用,只可惜你不肯学洪炉丁火剑意,终是与阁中神剑无缘了。」 凤紫虚的语气听着颇有几分怅然,然而眸子里满是狡黠,嘴角更噙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听见自家师尊又提起此事,齐敬之不免有些头大,却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当即开口问道:「师尊,咱们仙羽山都有哪几柄神剑?」 闻言,凤紫虚倒也不卖关子,很是干脆地答道:「这楹联上提及的白虹、青蛇、霆光、盘蛟四剑,如今就只剩下为师手里这柄青蛇了!」 「包括其余三剑在内的阁中藏剑,或损毁或遗失或流落在外,又或者已经跟随剑主彻底离开俗世、长居无极之野,多半再无归来之日。」 「长居无极之野?」齐敬之不由愕然。 这听上去虽然也是入野不归,但与丁令威那种迷失于野的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与此同时,这也勾起了齐敬之心中的一个疑问。 于是,他径直开口问道:「师尊,徒儿乃是你门下首徒,没有同辈师兄弟也就罢了,可我瞧着这仙羽玄都洞天之内空空荡荡,难不成我连个师伯师叔都没有么?」 「琅琊君亦曾对徒儿言及仙羽山凤氏,说是自上古天庭的历正凤鸟氏延续而来,怎么洞天之内亦不曾见到凤氏族人?」 听见自家徒儿的问题,凤紫虚嘴角的弧线悄然隐去,语气淡淡地道:「有些事情还没到你该知晓的时候,你就当如今玄都观一脉只有咱们师徒两个便是!」 「等到你有资格成为仙羽山的天下行走,乃至玄都观的少观主的时候,为师自会将一切告诉你。」 「至于这座东剑阁,空了也就空了,以后咱们师徒两个或搜罗、或炼制,早晚能恢复昔日剑气冲霄的盛况。」 难得见到自家师尊这般模样,齐敬之自然识趣闭嘴,转而看向了另一头的西笛楼。 「借得丹炉煮石泉,楼居一日近神仙。」 「偶然吹笛下山去,又过人间五百年。」 比之东剑阁楹联的剑意纵横,西笛楼这一副就明显多了几分仙气。 凤紫虚取出那根须臾不曾离身的朱漆错金长笛,在齐敬之面前一晃,脸上又有了笑容:「虽说东剑阁里已经没了剑,但西笛楼里的笛子却多的是!」 她说着就转身朝西笛楼的方向走去:「小鹤儿快跟上来,为师带你挑根笛子去。」 齐敬之立刻拔腿跟了过去,只是这脸上就带了纠结:「师尊,拜入仙羽山之后竟还要学吹笛子吗?」 说起来,他虽然机缘巧合得了《飞龙唤霖谱》《万壑松风》这两曲的神韵,更因此获益良多,但本身其实并不通音律,心里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那是自然!仙羽山门人不但要学吹笛,还要学制作笛子。」 凤紫虚却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末了还补充道:「你就知足吧,好歹这学音律乃是风雅之事,回溯千年之前,仙羽山门人还得学编草鞋呢!」 「编草鞋?」 齐敬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自家师尊说的应该就是鹤履了,嘴里便小声嘟囔道:「其实比起学吹笛子,徒儿更愿意学编草鞋……」 他声量虽小,但玄都观主是何等高人,凤目之中立刻就带了不善,反手就是一笛子劈过来,不轻不重地敲在了齐敬之的头上。 「哎呦!」 少年顺势配合着痛哼了一声,接着就觉出了不对,疑惑问道:「师尊,您这笛子是什么做的?怎么感觉轻飘飘的,不像是金铁玉石,质地却又颇为紧实,也不大像木头竹子之类。」 说话间,师徒两个已经进了西笛楼。 楼中靠墙的位置摆了一溜置物架,上头摆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笛子,有的已经如凤紫虚那根长笛一般描金画彩,更多的则少了最后这道工序,依旧保持着原本材质的颜色,而且无一例外都是齐敬之极为熟悉的骨白色。 齐敬之走到近前,拿起一根原色的笛子仔细看了看,待得确认无误,忍不住讶然道:「这些笛子竟都是骨头做的?」 他一边说一边放眼望去,见墙边的架子上都是这种白色骨笛,只是白的程度有不小差异,就比如他手里拿着的这根,被制作出来的年头应当不短,早就已经发黄泛棕。 凤紫虚轻轻颔首:「这些笛子都是就地取材,以栖鹤谷中寿尽之鹤的翅骨所制。」 接下来,这位玄都观主毫不停顿,竟是直接传授起了鹤翅骨笛的制作之法。 「制笛之时,首先要将仙鹤翅骨上的皮肉剔除干净,再锯掉两端的骨节,磨平上下管口,再除去内里的骨髓,使翅骨中空。」 「接着就要细致打磨,使得鹤翅骨的两端管口呈椭圆之形,上口大而下口小。」 「再之后便是钻孔了,根据翅骨长短不同,可钻出五孔至八孔不等,其中尤以七孔笛最为常见。这道工序对技艺的要求最高,打孔的位置、间距对音色的影响也最大……」 齐敬之听着听着就有了些兴趣,觉得似乎与给猎物剥皮差相仿佛,竟有种做回了老本行的错觉,再看向自家师尊时,也莫名地多了几分亲切。 凤紫虚自然发现了自家徒儿的变化,只是一时间想不到缘由,眸子里便透出狐疑来,口中则是继续说道:「因为一鹤有双翅,通常可制成两根骨笛,恰好是一对雌雄笛。」 「雄笛稍粗、其音略高,雌笛略细、其音稍低,正合乐律之中的阴阳律。」 「说起这阴阳律,古之圣贤所制乐律有十二,又称六律六吕,奇数为阳称六律,偶数为阴称六吕。」 「正所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咱们仙羽山的律吕调阳之术,乃是上古天庭历正凤鸟氏的秘传,可协调阴阳、修正历法、测算节气、化育万物。」 「至于具体修行法门,自然便是制作雌雄骨笛、研习阴阳律吕,可谓上应天道、下合人理,与咱们玄都观的修行一脉相承……」 凤紫虚明明前一刻还在讲授制笛和乐律,下一刻就又拐回到天道人理上来了。 她说着说着,猛然记起齐敬之并没有选择洪炉丁火剑意,登时止住话头,恶狠狠地瞪着自家徒儿。 见状,齐敬之立刻一缩脖子,表现得低眉垂目,极是乖巧恭顺。 他一边偷眼观察着自家师尊的脸色,一边暗忖道:「先前我不学洪炉丁火剑意,师尊虽然看上去不甚在意,这心里说不得就憋了火气……」 「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她老人家心里时刻烧着一座大火炉,剑意犀利、杀伐无双,这脾气能好才怪!」 「今后我还是要乖巧一些,这制笛吹笛、律吕调阳之术也必须得好好学,千万莫要给她发作的由头!」 第206章 阴尽阳生、青虬化甲 鹤嘴崖边的山岩上,齐敬之背对招鹤亭,面向万里碧空云海,独自盘膝闭目、长坐深息。 自从他在一个月之前开始习练《却谷食气篇》的朝、暮二法,这仙羽玄都洞天之内就不再维持着昼夜两分、日月同辉的奇景,而是一如俗世那般,有了乌飞兔走、月落日升。 此时恰是黎明时分,宿气退去、新气滋生。 天边渐渐透出一抹赤霞,仙羽丹顶之上碧桃竞艳、红雾氤氲,鹤嘴崖底的栖鹤谷中亦有大片青霭浮动,缓缓向上蒸腾。 大片鹤群冲破青霭,或绕谷高飞、或沐浴岩泉,悠长悦耳的鹤唳之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云兴霞蔚、朝气勃发,仙骥往来、霜羽漫天。 当此之时,齐敬之的双眼兀自闭着,心头却有一幅艳丽长卷倏然展开。 一个月过去,这幅独属于他的《舞鹤图》已经大致观想完成,其上所绘之景与此刻仙羽玄都洞天之中的景象颇有几分神似,同样是烟岚四合、百鹤翩跹,尤以居中的两只青羽鹤最是飘逸灵动。 当初第一次观想时,因为凤紫虚的那只青羽赤睛鹤太过神异玄奇,齐敬之自觉短时间内应当无法领悟神髓。 然而等他跟随着师尊,亲身登了一遍仙羽山、游了一回玄都观,胡吃海塞下许多自家宗门的修行道理,尤其在点燃了心烛丁火、成就了自己的怒睛青羽鹤之后,忽然就如雪入红炉、一点即化,立时就将留在赤鬼面甲当中的那幅《舞鹤图》消化得七七八八。 其后不过寥寥几次观想,他便一举功成,不但将凤紫虚的那只洪炉丁火之鹤拓印在心头的画卷上,自己的松柏甲木之鹤也很快就入主其中。 自那之后,怒鹤心骨不必再困守齐敬之心中的黑暗虚空,而是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整日遨游其中,与百鹤玩耍嬉戏,并随之愈发神异、灵性日增。 就如此刻,怒睛青羽鹤受这天地间的蓬勃朝气一激,一双血眸里的心烛丁火陡然而盛。 它猛地抖开羽翼、舒展身躯,将簇拥在周围的玩伴们尽数驱散。 连同另一只青羽鹤在内,近百只仙鹤都远远躲去了边边角角乃至画卷深处。 怒睛青羽鹤牢牢占住大半张画卷,得意昂扬、睥睨四顾,继而长翼一展、揽翅成圆。 霎时间,这只矫矫不群的怒鹤身上忽有某种玄之又玄的神意散发而出。 “嗯?” 这种情形在以往修行时从未出现过,齐敬之立刻就觉察出了不同,毫不犹豫地凝聚起全部心神,奋力追寻那道神意,死死攫住了其中一闪即逝的一点灵机。 他霍然睁眼起身,双臂环抱、虚怀若谷,整个人几乎是一瞬间就融入到了仙鹤揽翅的磅礴山势之中,与脚下这座仙羽山血脉相连、同呼同吸。 烛龙不饮、不食、不息,一旦呼吸,则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 仙羽山的呼吸虽远远不及烛龙,但随着齐敬之的深息吞吐,山中亦有风声起。 萦绕在栖鹤谷上空的青色雾霭如蒙召唤,陡然凝成一条青蛟,张牙舞爪、无声咆哮,径直朝着鹤嘴崖飞腾而来。 几乎同时,鹤目碧湖之中突然飞出无数青砂珠,汇聚成漫天青色珠尘,同样朝着鹤嘴崖席卷而至。 双方在崖顶撞个正着。 顷刻间,青色珠尘便将雾霭青蛟裹入其中,立时就让这条长蛟头上生出了两只龙角,原本小而密的蛟鳞也变成了又大又宽的龙鳞。 青色珠尘很快就消失无踪,随即空中就显露出一条鳞爪飞扬的甲木青虬,须发眉眼清晰可辨,只是双目无神、更无魂魄,并非真正的生灵。 齐敬之同样被青色珠尘笼罩。 这些珠尘与他的气息一碰,立刻转化成了精纯无比的松柏甲木之气,氤氲升腾、沁润周身,旋即纷纷朝着他的怀中投去。 只是纵使齐敬之此刻虚怀若谷,然而人力有时而穷,委实无法吸纳如此多的松柏甲木之气。 于是,多余的木气便开始猬集在他的怀抱之中、飞快凝聚成团。 天上那条甲木青虬本也是受了齐敬之的呼吸牵引而来,此时同样朝他怀里一扑,却一头撞在了甲木气团上,打了个滚又翻回了空中。 甲木气团挨了青虬一扑,亦随之四散开来,层层叠叠地附着在少年身上,随即不再执着于他怀中虚谷,而是在他身上凝成了一件色泽艳丽的青羽衣。 齐敬之深处顿悟妙境之中,虽是睁着眼睛,却对身上多出来的这件青羽衣视而不见,更别提朝天上的甲木青虬看上一眼。 他自始至终寂然凝立,顺着仙羽山的脉动呼吸,默默运转朝息之法,一呼一吸轻微精细、绵绵若存,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松柏甲木之气的神意精髓,深深藏入那座冥冥之中的栖鹤虚谷。 所谓餐霞,其要诀不只在于餐,更在于后续的化与藏,齐敬之也是学得了《却谷食气篇》的深息之道,方才知晓此间奥妙。 与此同时,少年的双眸之中皆有心烛丁火在蓬勃跳动,口中舌尖亦绽放血光,身躯更向外散发出某种道蕴。 这种道蕴寂寂无声,却又仿佛带着难以言喻的奇妙韵律,与这清晨时分天地间躁动的勃勃生机彼此交融、形同一体。 这种奇妙韵律,赫然就是以律吕调阳之术催动的《飞龙唤霖谱》。 虽然齐敬之涉猎乐律学问才只一月,但因为有着霖谱和《万壑松风》的几分神韵为根基,又有《虬褫乘云秘法》拨弄五色五味五音的手段作参照,学起仙羽山秘传的律吕调阳之术竟是颇觉得心应手,如今已经摸到了门槛。 霖谱韵律一出,天地间的生机骤然勃发,甲木青虬身躯一晃,爪下立刻生出一大团青色雨云。 漫天雨丝随之降下,斜风细雨、沾衣欲湿。 鹤嘴崖的石缝之中,草芽萌发、其色朱红。 齐敬之被这雨丝淋在脸上,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勃勃生机,终于自顿悟妙境之中分出了一缕心神。 他兀自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掌,静静感应了片刻,双眸之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这是真正的甘霖!” 与先前耗费无数斑斓五气才能凝聚一滴甘露相比,此刻的《飞龙唤霖谱》才终于展露出几分真颜色。 就在这时,若木刀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肩头,枝叶飞快向上伸展。 叮叮当当的叶片碰撞声中,齐敬之头上忽然就多了一顶由若木树冠形成的小小伞盖。 斜风细雨之中,这顶小小伞盖的伞骨绽放赤华、伞面泛着碧金,华贵艳丽之外竟还透出一种闲适雅静之美。 只不过这种景象并没能维持多久,随着一滴滴光华灿灿的赤露被若木刀灵凝聚而出,亦如甘霖一般漫空抛洒,整个鹤嘴崖似乎都变得躁动起来。 齐敬之首当其冲,登时就被若木赤露淋了满身,即便隔着一件青羽衣,依旧感受到了灼热滚烫之意。 “要糟!”齐敬之脸色骤变。 当初他只是饮下一滴若木赤露,就被引燃了体内的松柏甲木之气,烧成了一个火人。如今沾染上这么多,一旦烧起来绝非从前的小打小闹可比! “这下怕是要木火失衡、主客易位!” 齐敬之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鹤嘴崖上就有一道赤火冲天而起。 甲木丙火相逢,木火通明、焰光大炽。 无论是披着青羽衣的少年,还是正在天上行云布雨的甲木青虬,统统被炙热汹涌的火焰卷入其中。 须臾之间,狂猛霸烈的火焰就烧透了青羽衣,将齐敬之的眉毛和头发一扫而光,连同焦玉浪赠送的玄青锦袍、黑色靴子也一并化成了飞灰。 灼灼火意侵蚀肌肤,皮肉俱感灼痛。 轰的一下,齐敬之积蓄在体内的松柏甲木之气亦被引燃,登时内外俱遭火焚。 他悚然而惊,紧接着却发现自己的五脏六腑只是略感灼热,并无不妥之处,连带着肌肤皮肉上的灼痛之感也随之大减。 “是了,除了方才吸纳的小部分,我体内的木气皆被若木赤露焚炼过多次,更加精纯坚韧,虽然也助燃,却反而护住了我的脏腑,不至于真个引火烧身、将自己焚炼而亡,” 到了此刻,齐敬之终于彻底回神。 他全身皆是熊熊烈火,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又见短时间内应是自保无虞,便开始反观自照、遍查周身。 只是略一感应,齐敬之就见心头那幅《舞鹤图》竟是丝毫未受影响,从里到外皆被怒睛青羽鹤的眸中烛光照亮,自成一方逍遥天地。 有感于此等烛照光明之景,他松了一口气,心绪略略平复,这才注意到自己已是毛发衣衫尽毁,肌肤皮肉看上去并无大碍,却隐隐散发着某种奇特的馨香。 齐敬之从前在山中是吃惯了烤肉的,自然能分辨得出来,此刻直往鼻子里钻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烤肉香气,而是一种闻所未闻、更加馥郁诱人的奇香。 他本不是什么馋嘴贪吃之人,然而被这种奇香一激,口水当时就流了出来,却又立刻被舌尖透出的血芒蒸干。 被这么一打岔,齐敬之立刻记起了师尊指点给自己的修行关窍。 “丙火为主、丁火为辅,克化顽木、共炼纯阳。” 念头闪动间,怒睛青羽鹤一声长鸣,血眸之中的心烛丁火陡然大盛。 齐敬之的舌尖心窍彻底洞开,忽地张开嘴巴,喷出一口浓郁血焰。 他不只是口中在喷火,就连双目之中亦有血红焰光射出,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青羽衣上的若木阳火之中。 单以多寡而论,这些许的心烛丁火毫不起眼,比之若木阳火不过是九牛一毛,效用却是立竿见影。 不过数息的功夫,鹤嘴崖上的灼热躁动之意竟就降下了三分。 “师尊果真有先见之明!” 齐敬之这才真正安下心来,思及自家那位口冷心热的师尊,不免又多了几分由衷感激:“这心烛丁火不但护住了我的心骨图卷,更能助我去除阳火之中的燥狂之性,确是神异不凡!” 与此同时,他心里又不免有些得意:“也亏得我没有见异思迁,去选那门与本性不合的洪炉丁火剑意。” “我以松柏甲木之气为根基,又以飞龙甘霖和心烛丁火调和,却依旧如此凶险,那些直接修习洪炉丁火剑意的仙羽山门人就更别提了。” “师尊在收徒一事上宁缺毋滥,教导起弟子来又颇为尽心,先前收在门下的那几十个弟子却仍被烧死了大半,想想就让人心惊。” 诸般念头起落生灭之间,青羽衣上的若木阳火渐渐弱了下去, 接着就见这件羽衣从齐敬之身上脱落,旋即倏然收缩,竟凝成了一枚拳眼大小的青色火丸,当空滴溜溜一转,表面残留的些许若木阳火随即熄灭。 就在这时,怒睛青羽鹤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喜悦的长鸣,旋即一路飞出图中世界,浮现在齐敬之的体外。 它张口衔住这枚甲木青丸,一仰头就吞了下去。 肉眼可见的,怒睛青羽鹤的翎羽愈显艳丽,浑身上下更透出一股纯阳之意。 齐敬之清晰感受到了怒睛青羽鹤的喜悦,或者说,这本就是他自己的喜悦。 少年脸上才泛起笑容,冷不防一阵山风吹来,心中忽有所感,不由低头一看。 此刻没了青羽衣的遮掩,他全身上下光洁溜溜,原本的衣物就只剩下了一条虬褫腰带还缠在腰间。 这具虬褫尸同样被烈火灼烧了一回,不知怎的又从银色腰带变回了无面银蛇的模样。 反倒是原本遮盖住蛇头的赤鬼面甲被烧去了颜色,变得晶莹剔透,显露出内里的一双蛇眼。 这对蛇眼泛着烟霞赤色,看上去犹如红宝石一般纯净无暇,更隐隐透出一股灼热之意。 齐敬之记得很清楚,虬褫尸的双眼原本是诡异的暗红色,其中蕴藏有虬褫的剧毒,更有竖瞳漆黑、尖锐如针,乃是黑煞尸所化。 如今蛇眼中的这些毒物全都不见了,倒好似将赤鬼面甲的烟霞赤色连同若木阳火给吸入了其中。 齐敬之看得啧啧称奇,只不过如今全身赤裸,委实太过清凉,实在不是细究缘由的时候。 他才要唤出虬褫银甲来遮羞,眼角余光之中就瞥见了青芒一闪。 刹那间,一条长不过三尺、周身散发纯阳之意的甲木青虬就扑了下来,一头钻入了虬褫腰带之中。 虬褫尸立生变化,片片银鳞登时就透出了一抹碧青之意,头顶更鼓起了两个小包。 齐敬之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忽然记起,当初曾听焦玉浪提过一句,言道虬褫号称谪龙,一旦将体内阴毒炼化为纯阳,便可一跃化为虬龙! 念及于此,少年的思绪立刻飘飞:“哎?青铜小镜里好像还存着一具‘益龙种’的蛟煞尸?” (本章完) 第207章 接天关 “蛟煞尸,水蛟死而失其精,先天有缺、神形难定,微寒、味苦、无毒,益龙种。” 齐敬之左手一翻,掌心处已有一团黑气浮现,时而凝成一枚黑珠,时而又呈现蛟爪之形,赫然便是得自洵江斩蛟镇煞碑的蛟煞尸。 在青铜小镜炼制的物件之中,这东西是少数几样不曾派上过用场的。 自从月前收拾了两个伥鬼童子,得了一套虎煞碧玉磬,齐敬之就曾起过念头,想着或许可以把这具蛟煞尸扔给玉磬吞噬,看看能不能将之转化成虎煞,也好再为玉磬增添几分威能。 毕竟那套玉磬明显极有潜力,一旦敲响便会释放出黄黑色的虎煞烟云,内里藏着两只能掠夺活物精气的虎耗鬼尸,还有十几只肉翅飞虎尸择人而噬,委实凶残得紧。 若是让玉磬吞了蛟煞尸,没准儿虎煞烟云之中就能再多出几只类似螭虎鱼那般的异种。 “不过如今倒也不错,虬褫银甲有避毒、避水之能,本就颇为实用,如今又融入了一条纯阳甲木青虬,与我的修行愈发贴合,再用这具蛟煞尸来补全一二,也算是锦上添花。”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当即伸手将蛟煞尸往自己的腰带上一拍。 这团变化不定的黑气立刻分散成丝丝缕缕,纷纷往虬褫尸的口鼻和鳞片缝隙里钻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虬褫尸和蛟煞尸俱是性寒之物,后者更有“益龙种”的独特功效,两相叠加催发,虬褫尸的表面立刻结了薄薄一层清霜,不但激得齐敬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立刻引起了纯阳甲木青虬和若木阳火的同仇敌忾。 青葱木气在水润剔透的银色蛇鳞之中涌动,虬褫尸的双目更是红光大盛,内里蕴藏的赤色阳火冒了出来,顷刻间流布全身。 一时间,甲木青虬的青色、若木阳火的赤色以及蛟煞尸的黑色,在银色蛇身上来回拉锯、彼此攻伐。 这场较量持续的时间极短,在虬褫龙种血脉的统合之下,几方很快就达成了某种平衡乃至融合。 蛇鳞上的银色尽褪,化作了介于黑色与青色之间的玄青,鳞片的缝隙则被流动着的赤光填满。 与此同时,整具虬褫尸已是彻底变了模样。 头颅的变化尤其显眼,其首似驼、其眼似兔、其耳似牛、其须似羊,头顶的鼓包更被两只纤细的鹿角钻破。 蛇身上也悄然生长出了四肢,其爪似鹰、其掌似虎,只是腿短爪细、颇显稚嫩。 到了此刻,这条腰带已经不适合冠之以虬褫之名,而应唤作青虬了。 齐敬之想了想,并没有贸然尝试披甲,而是在心里呼唤了一声怒鹤心骨。 念头的传递犹如电光火石,怒睛青羽鹤在瞬息之间就给出回应,周身翎羽泛起灼灼光华,愈发美丽神异。 于是,一道透着精纯坚韧之意的青光就浮现在少年体外,接着又黯淡下去,凝成了一件有如实质的青羽衣。 齐敬之打量一眼,心中忽又生出一念。 紧接着,青羽衣上那些颇为艳丽的翎羽就黯淡了下去,化为不太起眼的暗花纹饰,整体款式也生出变化,变成了一套便于施展拳脚的窄袖袍服,除了灵韵深藏、光华内敛,乍看之下竟与方才被烧毁的那身衣袍大差不差。 除此之外,这件青羽锦衣的右边衣袖之内还暗藏玄机,特意贴着齐敬之的右臂生成了一个刀鞘。 牛耳尖刀先前同样遭了若木阳火灼烧,内蕴刀灵的刀身倒是无恙,刀柄上缠着的麻绳和外头的刀鞘却是凡物,早被烧得七七八八,从前沾染上的血煞之气更是被一扫而空,此刻勉强缠在齐敬之的右臂上,已是摇摇欲坠。 兄弟两个灵性相通,齐敬之早就知晓齐虎禅安然无恙,如今他这个做兄长的换上了一件新衣裳,自然也不忘给自家幼弟换个新居所。 他手臂一震,牛耳尖刀上残存的麻绳和刀鞘就尽数散落于地。 齐虎禅被全新的刀鞘包裹,周身灵光闪烁,发出一声满是喜悦的刀鸣。 至于长刀煎人寿,终究是在月母神像中蕴养过的,如今又得了若木刀灵,被若木阳火烧过一遍,却连看似寻常的刀鞘都不见丝毫损伤,也省去了齐敬之一番功夫。 感受到齐虎禅的喜悦,齐敬之脸上泛起笑容,对青羽锦衣愈发满意。 他这也算是验证了自己心里的一个设想。 在他看来,无论是扯灵布作衣的《虬褫乘云秘法》,还是天衣教金蟾一脉的金缕衣,又或是自家师尊的霓裳羽衣和披帛彩练,走的都是炼气为衣的路子。推而广之,那传说中由天孙织布裁衣而成的云锦天衣,只怕也出不了这个圈儿。 齐敬之如今远不到点燃道火的时候,别说虚无缥缈的云锦天衣,就是想要炼制金缕衣那等妙用无穷的灵器也是力有未逮,却不妨碍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借助仙羽山的呼吸,以木火通明之道炼制出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袍服。 想想此番炼制过程中,单是青砂珠和若木赤露就用去了不知多少,能有现下这个结果实属情理之中。 有了这身青羽锦衣遮体护身,齐敬之这才放心地将左手按上了青虬腰带。 他略一摩挲,只觉入手时的触感颇为古怪,竟是清凉与灼热兼具。 下一刻,一副玄青甲胄就罩在了青羽锦衣外头,牢牢包裹住了少年的身躯。 数百上千枚玄青色的甲片排布紧密、犹如鱼鳞,通体泛着幽幽冷光、森然铁色。 这些甲片皆以泛着火光的赤绦连缀,于暗沉肃杀之中增添了几分华美。 头盔也理所当然地由烂银蛇形盔化成了玄青龙盔,一对赤色龙目隐现狰狞。 灵魄尸依旧如面甲一般罩在了齐敬之的脸上,但因为内里的烟霞赤色已经褪尽,只是稍稍模糊了少年的容貌,若想恢复鬼面应有的凶恶,还得再次往里头填充念想。 齐敬之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是因为松柏甲木之气的缘故,青衣、玄甲竟是气机相连,贴合得尤为紧密,只是因为本质终究有所差别,这才无法真正融为一体。 比起曾经的虬褫软甲,如今这副青虬玄甲粗看之下并没有那么鲜亮显眼,但内里却实实在在强出不止一筹。 至此,齐敬之颇觉心满意足。 所谓“吸朝霞而饮甘露,控白鹿而化青龙”,又或者“他年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他虽不敢夸口已将这两种玄妙意境尽数达成,心里却也生出几分不输天下英才的底气。 以齐敬之如今的修为、见识,再去回顾那位年轻功曹刘牧之的撷英咀华,就颇有种高屋建瓴、豁然开朗之感,再不会如当初那般只能看个稀奇、瞧个热闹。 就比如此刻,他心里其实很是清楚,今日栖鹤谷中的晨雾青霭能凝聚出青虬之形,实在是巧之又巧、玄之又玄。 仙羽玄都洞天的天时地利自不必提,若非齐敬之的诸般功法彼此配合、相得益彰,又忽然心有所感、生出顿悟,竟能与仙羽山同呼同吸,从而借大势而为,否则只凭他自己的微末修为,绝无可能引动栖鹤谷的木气青霭和鹤目碧湖的青砂珠尘,弄出先前的大场面。 “自从拜入师尊门下,我先后得传壮命境的《舞鹤图》,感应境的揽翅虚怀开窍法、《却谷食气篇》和心烛丁火法门,得以补足根基、接续前路。” “律吕调阳之术看似偏门无用,实则直指‘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的高妙境界。我虽只是学得了些许皮毛,但以之催发《虬褫乘云秘法》和《飞龙唤霖谱》,却是实打实地提升了数倍威能。” 齐敬之将这一个月的收获细细梳理一番,知道自己已不是从前的那个野狐禅,心中不免更添欢喜。 “除了这几门玄功奇术,若木刀灵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师尊和琅琊君刻意提及的那些圣贤旧事、修行道理,仙羽山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那些看似无用却与《仙羽经》一脉相承的楹联诗文,同样不可或缺。” “若不曾积攒下这些珍贵资粮,只凭我区区一月苦修,如何换得来一朝顿悟?两位师长传道解惑、恩情深重,如今我虽然境界低微,但来日方长,终有报偿之日!” “唯独有一条颇为美中不足,当初师尊收我为徒时,言道见面礼怎么也要压过琅琊君一头,如今倒像是忘在了脑后,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说辞,委婉提醒她老人家一声才好!” 齐敬之心里生出这个念头,忽就觉得头皮一紧,旋即麻痒难耐,连带着眉骨处的肌肤也是一般无二。 他摘下玄青龙盔,伸手上去一摸,就发觉头顶正有细密发丝在飞快向上生长,不一会儿就垂落下来,化成了一头披散着的长发。 他又摸了摸新长出来的两条眉毛,亦是浓密旺盛,隐隐还有些扎手。 齐敬之当即松了一口气,玄都观乃是道门一脉,可不是和尚庙,若是让凤紫虚瞧见他光秃秃的脑袋…… “嗐!师尊万般皆好,就是太过随心所欲,向来翻脸如翻书。我这般乖巧懂事的徒儿,她竟也忍心取笑捉弄,还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嚷嚷什么清理门户、诛杀逆徒!” 齐敬之正在愤愤不平,忽听鹤嘴崖下方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 紧接着,栖鹤谷中鹤群惊飞、长唳阵阵,更有几株古木接连倒下,掀起大片烟尘。 “斑奴?” 齐敬之不由一愕,旋即转身望向玄都观的方向。 数个呼吸之后,眼见自家师尊并没有入谷探查的意思,他立刻向着鹤颈天梯的方向撒腿狂奔。 一个月以来,他也曾几次下山,一来是寻找寿尽之鹤的骸骨,拿来练手制作骨笛,二来也是想瞧一瞧自己的坐骑有没有饿死,毕竟是得了驺吾幡认可的不杀之仁兽嘛。 谁知这厮在栖鹤谷中如鱼得水,整日里也不知都吃了些什么,竟明显又肥硕了几分,只是不知今天这是闹了什么幺蛾子。 三百丈的仙羽山虽称不上极高,但山壁极为陡峭,好在石阶山路修得极好,除了鹤颈天梯需要手足并用、缓缓而下,其余地方大可一路疾行。 齐敬之跑了两盏茶的功夫,便已经抵达谷底,远远望见了那面刻着“我昔游白鹤,山川气雄深”等诗句的石壁。 山道尽头、刻字石壁前的空地上,原本停在那里的太清天槎早已不见,反而不知何时长出了大片舞鹤草,俱是一寸来高,各自舒展开两片有如羽翼的绿叶,一簇簇白色花朵泛着淡淡的荧光。 更奇特的是,这些舞鹤草生得非常整齐,横看成行、纵看成列,株与株的间距也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相邻两株舞鹤草以叶尖抵着叶尖,看上去就像是手拉着手,结成了一道道花墙,又像是一座极为严整的军阵,死死堵住了通往山顶的山道石阶。 最靠近石阶的地方,更生长着一株足有半人高、生着三枚叶片的舞鹤草,看上去宛如一位压阵的大将。 齐敬之前几次下山时可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等他前方只剩下最后的八九级石阶时,那株半人高的三叶舞鹤草倏地扭动细长根茎,像人一样转了个身子。 那硕大的白色花簇中竟是五官俱全,神情还颇为严肃。 只见它合拢叶片,朝着齐敬之躬身行礼:“末将舞鹤国接天关总兵舞不二,见过上仙!” 舞不二直起身,目光在齐敬之的青虬玄甲上扫过,脸上立刻露出了羞愧之色:“今日鄙国生了一场变乱,不想竟然惊动了上仙,亲自从玄都下降凡尘,实在是我等的罪过!” “请上仙放心,只要舞某还有一口气在,那些乱臣贼子就休想踏足天梯一步!” 这番话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壮烈之气,然而从这株舞鹤草嘴里说出,就不免有些诡异和滑稽。 齐敬之虽听得不大明白,却也能感受到舞不二的善意和决心,再结合它“接天关总兵”的官职,这个所谓的舞鹤国似乎担负着看守山道石阶、不许谷中生灵随意登山的职责。 “舞鹤国么……在这方圆不过数十里的栖鹤谷中,玄都观竟然还分封了藩镇臣属?” 齐敬之当即开口问道:“你们舞鹤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乱,需要帮忙吗?” 舞不二闻言,倒也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反而颇有些受宠若惊:“舞鹤者,下国小邦也,岂敢劳动上仙大驾!” “启禀上仙,作乱的是一伙打着大魔国仙羽都护府旗号的逆贼,从军报上看,似乎是为了争夺什么天帝宝幡,竟然自己内讧起来了!” 五一前后临时有些事情要忙,耽误了更新,实在抱歉。从明天开始应该可以恢复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208章 天生仁兽 “天帝宝幡?” 齐敬之立刻就反应过来,心知此事肯定与自家坐骑脱不了干系。 他当即开口问道:“舞总兵,不知那大魔国仙羽都护府的人马在何处?” 舞不二听少年有此一问,登时大惊失色,三枚叶片倏然收紧,就好像人族在心生激愤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只听这位接天关总兵声音颤抖,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大魔国乃是僭越伪号,仙羽都护府云云,更是尽显对玄都仙朝的篡逆不臣之心!” “我舞鹤国身为仙朝藩属,与那伙逆贼势不两立、连年厮杀,如今上仙一开口,却以伪号称之,难不成此来竟要行招安敕封之举?这……这岂非让亲者痛而仇者快?” 它咬牙切齿地问出最后这句,白色花簇上星星点点的荧光数量骤增,更显得心绪激荡、精气奔涌。 齐敬之见状不由一愕,心中顿生诡异荒谬之感,然而转念一想,这个应是由舞鹤草建立的小国还挺像那么回事,眼前这个直脾气的接天关总兵也很有几分忠勇任事之心。 念及于此,他对舞不二就不免多了几分好感,连忙肃容正色,坚决摇头道:“舞总兵莫要多想,我此来绝不是为了招安!” 舞不二闻言,神情先是一缓,下一刻却又忽地疾言厉色起来:“上仙初来玄都,有些事情不明就里,实属在所难免。” “然而一月之前,舞鹤国上下俱是亲眼目睹,上仙乃是由仙主亲自接引登天,身份贵不可言,一旦开了口,说是金口玉言也不为过,万望上仙谨言慎行,莫要寒了我等忠臣之心!” “哎?我这是被一株草教训了?” 齐敬之看着视死如归的舞不二,莫名想起了戏文故事里的那些昏君,就总是会被忠直敢谏的大臣出言怒斥,因为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而狼狈不堪、恼羞成怒。 齐敬之倒是不至于恼羞成怒,却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还别说,这栖鹤谷中木气氤氲,他这脸上还真有些湿漉漉的。 “我确实是初来玄都,很多事情都不知晓。” 齐敬之运了运气,压下心里的别扭,却也不免被舞不二这个地头蛇勾起了好奇之心:“敢问舞总兵,舞鹤国是何时得了玄都敕封?国中有多少人口?” 听见这话,舞不二立刻努力挺直了细茎,高声答道:“据国史记载,我舞鹤国始建于五百七十三年前。当时仙主尚不曾即位,时常下凡游历,遂出手点化了鄙国的第一代国主,亲口敕封为王,三十年后更亲自降下凡尘,接引高祖登天而去。” “其后鄙国又先后有十八位国主治世,除了六位德行不足、未得赏识,余下十二位亦有幸升入玄都。” 齐敬之听到此处,脸上的古怪之色几乎要压制不住,更是忍不住腹诽道:“师尊的花样可真多啊!” 他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家师尊所居的紫虚馆内确实种着不少奇花异草,其中也的确有那么三五株舞鹤草,只不过历代“升仙”的舞鹤国先王足足有十三位,这数量明显对不上…… 齐敬之在心里默算一遍,随即开口问道:“五百七十三年、十九位国主……如此说来,你们舞鹤国的国主大约是三十年一换?” 舞不二闻言立刻点头:“依照高祖、太宗两朝旧例,鄙国国主一旦在位满三十年,便要主动退位,于国族中择选最有灵性的后辈承继宗庙。退位之君则要前来这接天关,筑坛设祭、上香焚表,恳请仙主垂恩下顾。” “这是关系舞鹤一族兴衰的大事,备受诸国诸族瞩目,一旦老国主成功登仙,则鄙国便可再安享三十年太平盛世!” 闻听此言,齐敬之目光灼灼地盯着舞不二,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这些舞鹤草究竟是天性单纯,真的相信先王们已经升仙,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通过献祭自家国主来换取一国平安? 舞不二被少年瞧得颇不自在,忽而扭动了一下身子:“上仙方才还问到了舞鹤国的人口……” “依照鄙国宗法,能言语无碍、行走如飞者为公族,或居庙堂为卿相,或入舞鹤军为将帅,如今共有三十七位。” “体生灵光者为士大夫,或为牧民官吏、或为军中武弁,如今国中约有数千。继位之君便是从这些杰出后辈之中选拔,而且只有生出灵光不足三年者才有资格备选。” “其余庸碌之辈皆为寻常国人,遍及国中、难以胜数,或有百万之众!” 说到此处,这位接天关总兵似乎自觉牛皮吹得有些大了,又找补道:“舞鹤国子民众多,四处生息繁衍,只看这满坑满谷的,即便没有百万,三五十万总还是有的。” 齐敬之瞅了瞅石阶前的舞鹤草军阵,放眼看去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一两千株,而且花簇上尽皆泛着荧光,都是所谓的士大夫武弁,可见舞鹤国在守卫接天关一事上确实极为尽责。 他对舞不二存了几分提防之心,伸手指着面前这些舞鹤草,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舞总兵的意思,明明国中公族的才能更加杰出,为何要从这些士大夫中择取新君?” 闻听此言,舞不二倒是回答得颇为坦荡:“我舞鹤一族资质有限,寿命从来没有超过一甲子的,即便是万里挑一的英才,辛辛苦苦晋升公族,剩余的寿元也多半不足三十年,故而只有士大夫之中最年轻、最杰出的后辈才有这登天的机缘。” 齐敬之听了不置可否。 仙羽玄都洞天明显是世上罕有的福地,灵气之浓郁为他平生仅见。 这些舞鹤草能有数千株体生灵光,更有数十株化成能说话能奔跑的真正精怪,自然是受惠于这方玄妙天地。 然而它们即便成了精怪,却也只能活一甲子,其中必有缘故,而且多半就是玄都观的手笔。 所谓元气洪炉、阴阳造化,这栖鹤谷中的生灵得了莫大好处,同时也难逃熬炼消磨,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一时间还当真说不清楚。 齐敬之轻轻摇头,不再徒费心神地去揣测这些舞鹤草的真实想法,好奇问道:“既然舞鹤国的国力不俗,为何今日会闹出了变乱?舞总兵口中的那伙逆贼又是怎么个情形?” “此事说来实在惭愧……” 舞不二闻言,花簇微垂、荧光闪烁,语气也低沉了几分:“三年之前,老国主功成退位,在接天关苦守累月,却没有等来仙主天诏,心忧成疾、元气枯竭,终于不幸薨逝。” “自那之后,周边诸国诸族就对鄙国生出了轻视之心,偏偏鄙国如今正值幼主临朝,难免有主少国疑之虞,对外以防守收缩为要,没想到那些逆贼窥见机会,竟也不安分起来了!” 齐敬之听得一时无语,便知那几个不曾“升仙”的退位之君,只怕下场都不会太好。 只不过这种事情若是刨根究底,不免要牵扯到自家师尊头上,倒也不好妄加议论。 “舞不二两次提到了诸国诸族,这栖鹤谷中栖息的灵物之多,只怕远超我先前预想。斑奴这厮虽有驺吾幡护身,被重重围困争夺,也未必能安然脱身,还是要去救上一救。” 想到此节,齐敬之当即摆摆手道:“既然舞鹤国如今有些势弱,我就更要去瞧一瞧谷中闹成了什么样子。” 舞不二闻言,不免愈发垂头丧气,显得颇有些羞惭。 它略一沉吟,挥动叶片唤来了一个部下:“上仙恕罪,舞某身为接天关守将,不敢擅离职守。这是我麾下最得力的校尉,就让它来为上仙指路吧。” 齐敬之点点头,伸手轻轻提起这株一寸来高的舞鹤草校尉,将它搁在了自己的肩头。 舞鹤草校尉明显吓了一跳,待得舞不二出声呵斥,方才战战兢兢地用一枚叶片卷住了玄青龙盔的护耳。 紧接着,它伸展剩下的那枚叶片,指向了前方密林深处。 舞不二倏地大喝一声:“起阵,为上仙垫脚!” 话音才落,舞鹤草军阵陡然向中央收缩,所有武弁的叶片同时向上伸展,架在花簇上方,瞬间拼接成了一座严整如矮墙的盾阵。 见状,齐敬之朝舞不二轻轻颔首,脚下骤然发力,在山道石阶上一蹬,凌空飞出数丈之后又在舞鹤草盾阵上轻轻一点,身躯再次轻盈跃起,直直掠入了幽林之中。 立在他肩头的舞鹤草校尉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边死死抓着玄青龙盔,一边转动叶尖指指点点。 齐敬之进了林子,呼吸之间尽是浓郁精纯的松柏甲木之气,心头的怒睛青羽鹤立时活泼了几分,青羽锦衣和青虬玄甲也隐隐与这片松林有了共鸣。 奔跑纵跃之间,他竟是渐渐感应到了林中木气的分布和走向,整个人顺势融入其中,直好似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但身形飘忽如飞,心中更因此生出无穷快意。 到了后来,他甚至已经无需肩头的舞鹤草校尉指路,只凭着心中灵觉,径直朝着前方数里外一处灵气纷乱聚集的所在奔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眼前就出现了几棵断折倾倒的古木,而且看样子这些古木明显是才倒下不久,正合先前在鹤嘴崖上所见。 倒树断木互相覆压、支撑,形成了一道树墙,拦住了齐敬之的去路和视线,只能大致判断出对面应是一处林中空地。 此时这堵树墙之上已经站满了林中生灵,都是些体型不大的走兽和禽鸟,每一只都背对着齐敬之的方向,一边颇为兴奋地向另一头张望着什么,一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齐敬之一眼扫过,只认得出其中的一多半,有些鸟兽彼此间还算得上天敌,此刻竟是极为亲密地站在一处看热闹。 少年身上的气息早与幽林融为一体,直到他一步步走到近前,才被这些毫无警惕之心的小家伙们发现。 其中有蠢笨些的,只是瞥了齐敬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继续朝对面探头探脑,也有不少一看就长相讨喜、颇具灵性的,或恭敬俯首致意,或举爪抱拳行礼。 一只半人高的金毛小猴子还殷勤地挪动屁股,将旁边一只呆头呆脑的雪鸮给挤了下去。 它朝齐敬之咧嘴而笑,伸手拍了拍身旁空地,邀请少年上来落脚。 齐敬之便也回给小猴子一个灿烂笑容,抬脚就跃上了树墙,在金毛小猴身旁站定。 果然登高才能望远,他抬眼一扫,这才发现不只是脚下这堵树墙上鸟兽群集,周围的古木枝杈上同样藏着不知多少看热闹的家伙,其中尤以仙鹤居多。 紧接着,齐敬之就被前方空地上的大场面吸引,当即也学着树墙上这些小家伙的样子,探头探脑、四处打望。 展现在齐敬之面前的,赫然是一处具体而微的战场。 战场的东西两头各自孤零零立着一棵参天古木。 齐敬之凝神一看,当即认出东面那棵乃是一棵板栗树,瞧着足有六七丈高,树皮是暗灰色的,布满了纵沟深裂,在树身上拼凑出了一张沧桑老脸。 它的枝杈是深褐色的,叶子则是一片青葱,树冠上更是结满了翠绿色的圆球,圆球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尖刺。 有的绿色刺球已经开裂,露出了内里褐色的板栗果实。 以这棵板栗老树为中心,难以计数的绿色刺球立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布成阵,与先前接天关前的舞鹤草军阵颇为相似。 “这栖鹤谷里的灵物怎么都喜欢整这出?” 齐敬之暗暗咋舌,心头不期然地浮现出了“丁令威”这三个字:“难不成此人当年在仙羽山钻研鹤翼阵图,连带着这谷里的生灵也遭了祸害?” 他摇摇头,将这个荒唐却又颇有可能的猜测按下,旋即朝战场西面另外那棵古木看去。 西面的古木比板栗老树还要高出一两丈,黑褐色的树皮,嫩枝鲜绿而稠密,枝头长满了圆锥形的淡黄色小花。 齐敬之看了半天,没能认出这是棵什么树。 只是有一点颇为奇妙,刚刚他的目光才一落在这棵无名古木上,鼻尖就好似闻到了一股清香,心中也莫名地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无名古木的树干上同样生着一张老脸,脚下亦有一座军阵。 布阵的士卒倒不是什么果实,而竟然是一颗颗大大小小的香菇。 这些香菇都生着眉眼和手脚,将头上伞盖前倾当做盾牌,手里还抓握着纤细的树枝,似乎是将之当做了长矛抑或投枪。 齐敬之注意到,无名古木背对板栗老树的一侧,竟然长满了不计其数的香菇,其中最大的一株足有人头大小,看上去颇为惊悚。 待看清了交战双方,齐敬之才将目光投向这处战场的中央位置。 斑奴卧在地上,头顶飘着驺吾幡,身体周遭铺满了板栗和香菇士卒的遗骸。 这厮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家主人的到来,正在尸骸堆里挑挑拣拣,时不时拈起一枚板栗,啪的一声捏破外皮,然后扔进那张血盆大口里,嚼都不嚼就咽了下去。 齐敬之看得一时无言,所谓不杀之仁兽,这成色可差得有点儿多啊! (本章完) 第209章 一脉相承 齐敬之在仙羽玄都洞天住了一个月,除了自家师尊之外再没见过旁人,原本还觉得山中颇有些冷清,期间虽也曾来过这栖鹤谷几次,但从未发觉谷中竟是这般热闹。 无论是先前的舞鹤国接天关守军,还是此刻两树相争的战场,都很有几分草木皆兵的意思。 板栗老树与无名古木先前明显已经战过一场,只看斑奴身周那大片的尸骸,便知当时的战况相当惨烈。 就在齐敬之默默观望的时候,眼见得许多板栗士卒的遗骸都被斑奴吞吃,板栗老树和它麾下的板栗大军尚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另一头的无名古木先不乐意了。 它的一张老脸耷拉着,语调缓慢,满是沧桑意味:“本都护麾下的仙菇堪称肥厚细嫩、味鲜香浓,比那些干巴巴的板栗要强得多了,驺吾校尉不妨也尝尝。” 话音才落,板栗老树立刻反唇相讥:“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若是论起美味,我仙栗卫的儿郎才是香气浓郁、脆甜可口的无上佳品!” “驺吾老弟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该站在哪边!” 它这番话倒有一多半是冲着斑奴说的。 于是,两棵古木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个所谓的“驺吾校尉”。 斑奴没有搭理任何一方,只是懒洋洋地伸出爪子,啪的一下捏爆了一颗板栗。 见状,自称都护的无名古木立时怫然不悦。 它没有对斑奴如何,反而迁怒在了板栗老树的身上:“仙栗校尉,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叛出我仙羽都护府?” “桓无患,莫要相欺太甚!” 板栗老树登时怒目圆睁,恨声道:“我仙栗一族对大魔国忠心耿耿,纵使都护府孤军悬于域外数百载,举目皆敌、步履维艰,也始终心念故土、忠贞自守!” “反倒是你桓无患,明明大限将至,身死道消就在眼前,早该依着旧例退位让贤,偏偏恋栈不去、尸位素餐!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暗中培植亲信党羽,处处打压有功之臣,如此倒行逆施,还有何面目以都护自居?” 说到后来,这位仙栗校尉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树影摇动之间,枝头的绿色刺球纷纷坠落。 它死死瞪着桓无患,气咻咻地道:“我今日起兵,便是要诛贼讨逆、正本清源,还我仙羽都护府一片朗朗乾坤!” “儿郎们,诛杀国贼就在今日,给我杀!” 随着仙栗校尉一声令下,树下的绿色刺球们立刻翻滚向前,轰隆隆朝着仙菇军阵的方向滚去。 见状,桓无患这头立刻也有一个声音下令道:“摧坚营上前!” 话音落下,仙菇军阵之中立刻有几队最是膀大腰圆的士卒快步上前。 这些士卒都是仙菇之中的壮汉,个个身高臂长,唯独头顶的伞盖生得极小,倒像是顶着铁盔一般。 它们手里都提着一根纤细树枝做成的投枪,背上还另外背着四根。 这些投枪的枪身依旧鲜绿欲滴,枪头甚至还有圆锥形黄花做成的枪头,分明是不久前才从桓无患身上取下来的。 “止!” 又是一声短促而洪亮的军令发出,摧坚营士卒立刻止步,反手握枪、作势欲投。 齐敬之虽然相隔甚远,却也听得清楚,这个高声下令的并非桓无患,而是它背上那颗人头大的仙菇。 “仙栗校尉说桓无患暗中培植亲信私兵,说的便是这些仙菇?” “至于桓无患……难不成这棵我不识得的古木,竟是一株无患木不成?” 沐瑛仙曾经提及,青洪公玉枕便是在幻心玉的玉芯之中藏入了一截无患木,还说此木烧之有异香,能辟恶气、却鬼物,用在玉枕之中,可让幻心玉生成的梦境坚固圆满。 齐敬之入梦一趟,虽不曾记得自己闻到过什么异香,但难免接触到了无患木的气息,也难怪方才一见桓无患,就莫名生出熟悉之感。 他念头生灭之间,战场上冲得最快的绿色刺球已经靠近了中央位置的斑奴。 驺吾幡投下一道清光,将自己的器主护在当中。 与此同时,桓无患背上的人头仙菇又是一声令下:“破!” “嘿哈!” 仙菇摧坚营的阵列当中,原本默不作声的士卒们纷纷吐气开声,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无患木投枪掷了出去。 霎时间,破空之声大作。 那些原本看似不起眼的投枪才一离手,细枝枪身蓦地泛起青光,枪头亦是淡黄光芒流转,彼此连接成一道黄花雨幕,于顷刻间漫卷过半空,朝着绿色刺球兜头罩下。 “砰砰砰砰!” 这些由无患木所制的投枪堪称势大力沉,一旦有绿色刺球被其击中,便会砰然炸裂,连带着藏身其中的仙栗士卒亦随之滚落一地。 那些没能命中目标的投枪,则会狠狠扎进泥土之中,根根直没入柄,只在地上留下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洞。 斑奴同样在无患木投枪的攻击范围之内,登时遭了池鱼之殃。 密密麻麻的投枪径直撞上了驺吾幡垂落的清光屏障,枪身登时粉碎,淡黄色的花瓣零落如雨,飘着飘着就化光不见。 隶属仙栗卫的士卒们个个都是骁勇甲士,同样有手有脚,即便从四分五裂的刺球战车上跌落,也会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反手拔下插在车身上的尖刺,继续奋勇向前猛冲。 “破!”仙菇首领又是呼喝一声。 转眼又是一阵黄花枪雨袭来,无遮无拦的仙栗卫士卒发一声喊,挥舞手中的尖刺奋力格挡,挡不住就用身上的甲胄硬抗,一时间噼啪之声乱响,多有甲胄碎裂、壮烈身亡者。 眨眼间,斑奴身旁不远处就多出了许多具仙栗卫士卒的残尸。 不一会儿功夫,仙菇摧坚营已经接连掷出了五轮投枪,击毁刺球战车、射杀仙栗甲士无数。 只不过仙栗校尉似乎铁了心要拿下自己的顶头上司,只要在战场上翻滚冲锋的刺球战车稍有减少,就会猛地一抖树冠,从中摇落下更多的绿色刺球。 许多条绿色溪流自斑奴身旁流淌而过,毫不停留地滚滚向前。 “摧坚营后退,铁壁营上前!” 仙菇首领口发军令,语气依旧镇定,显得从容不迫。 没了投枪的摧坚营壮汉们立刻依令而退,另有数百香菇士卒快步上前。 这些铁壁营的士卒普遍身量不高,却生得极为粗壮,尤其头顶伞盖宽大厚重、宛若巨盾。 它们将双腿和身躯狠狠扎入泥土之中,彼此手挽着手、头挨着头,顷刻间就架起了几排看上去极为坚固的盾墙。 与此同时,另有数百身形普通的香菇士卒立在盾墙之后,数人为一队,合力举起一根如长矛一般的无患木树枝,长矛末端深深戳进土里,矛头则远远探出盾墙之外,直指对面奔涌而来的绿色溪流。 “冥顽不灵!” 眼看着双方愈来愈近,再有片刻就要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桓无患忽地开口了。 它的语声依旧苍老迟缓,却隐隐带着一股肃杀之意:“赤虺子道友何在?” 话音落下,桓无患身后密林中忽地游出了一条长达一丈的赤蛇,头顶还生着两只尖角。 这条名为“赤虺子”的赤蛇游得飞快,身上还爬满了同样赤色双角的小蛇,除了少数几条长达数尺的,其余大多不过寸许上下。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赤虺子带着自己的蛇子蛇孙,游到了桓无患脚下,蛇躯蜿蜒向上,盘在了这株无患木的树身上,顺带着还撞掉了许多仙菇。 赤虺子身上那些小蛇更是得寸进尺,纷纷越过自家老祖继续向上游去,很快就盘踞在了高高低低的枝头,在风中摇来晃去,远远望去就像是在无患木的树冠上绑上了许多红布条。 赤虺子盘在树干上,蛇头扬起在半空,赤红色的蛇信略一吞吐,旋即对准绿色溪流的方向,张口吐出了一枚碗口粗的火球。 这枚宛如实质的火球猛地飞出,当空划去一条极为醒目的赤色弧线,重重砸在地上,旋即轰然炸开。 骇人的灼热气浪散播开来,立刻冲断了周遭的四五条绿色溪流。 熊熊烈焰紧随其后,瞬间扩张成一片火海,将无数绿色刺球连同仙栗甲士们笼罩其中。 连绵不绝的刺球炸裂之声随之响起,同时还有一股奇异的甜香弥漫开来。 赤虺子这枚声势惊人的火球只是开始,盘旋在枝头的小蛇们立刻有样学样,纷纷张开蛇吻,朝着绿色溪流的方向吐火如丸。 与赤虺子的火球相比,这些火丸极不起眼,然而数量极多,又是小蛇们居高临下吐出,或多或少弥补了威力和射程上的不足。 一时间,数十上百枚火丸漫天洒落,望之如流星火雨、绚烂异常。 眼见自家不知多少战车甲士落入了对方的火海之中,仙栗校尉已是怒不可遏,当即暴喝一声:“还请司晨公助我一臂之力!” 战场一侧的树墙上,齐敬之的一双澄澈眸子里倒映出半空星火,显得极是明亮璀璨。 他脚边的金色小猴子早已看得呆了,头顶被一泡鸟屎砸个正着,竟也毫无反应。 雪鸮在小猴子的头顶盘旋,欢鸣声里透着一股得意。 它见小猴子似乎一无所觉,便扑闪着翅膀缓缓下降,正对准了方位,想要故技重施,冷不防身后半空中忽然响起大片振翅之声。 紧接着,一群羽色华丽的红腹锦鸡就从树墙上空飞掠了过去,顺带着将雪鸮给撞得七荤八素、白毛乱飞,一头砸在了金色小猴子的脑袋上。 紧接着,这一猴一鸟就双双从树墙上倒栽了下去,摔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猴子叫、雪鸮鸣的纷乱之中,齐敬之没有理会树墙下头两个闹腾不休的小家伙,将目光投向了更高处的天空。 一只体型极为庞大的红腹锦鸡正从天上滑翔而过,两只翅膀展开已然超过了一丈,将那些从林中飞过的同类尽数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这位司晨公的头上生着金光灿灿的丝状羽冠,脖颈亦是金黄色,却又缀着黑边,倒有些像是虎纹,青绿色的华贵羽毛犹如披肩,身上是艳丽的深红,尾羽则是黑褐色,缀满了桂黄色的斑点。 齐敬之曾在小松山见过这种锦鸡,却从未见过司晨公如此异种,若是再算上一些边边角角,全身毛色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俱全,堪称翎羽辉煌、光彩夺目,再配上无与伦比的体型,直好似传说中的凤凰一般。 司晨公明显是仙栗校尉请来的帮手,才一现身就直奔仙羽都护桓无患而去。 没等它靠近,盘在无患木树干上的赤虺子就猛地扬起脑袋,张口吐出一枚人头大的炽热火球,当头狠狠撞了过去。 司晨公早有防备,双翅一斜,那枚大火球就擦着它的肩头险之又险地掠了过去。 大火球飞出一段距离,势头衰减下落,却好巧不巧砸中了一只体型寻常的红腹锦鸡。 这个倒霉蛋立刻被烧成了一团鸟形的烈焰,吭都没吭一声就坠向了地面。 战场上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沉寂,紧接着司晨公就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怒鸣,光华灿灿的金色鸟喙对准赤虺子的一只眼睛,极尽凶狠地啄了过去。 赤虺子毫不示弱,立刻蛇吻大张,准备用獠牙还以颜色。 与此同时,无患木的树冠上飞出了密密麻麻的火丸,雨点般打向了司晨公的身后。 余下的红腹锦鸡们紧随而至,同样没有掺和两家首领的厮杀,而是奋力振翅旋飞,一边灵巧地从火雨中穿梭而过,一边各自瞅准一个目标,朝无患木的树冠枝头扑去。 “师尊说这谷中栖息的多是昔日门人的灵宠坐骑,如今一见果然不虚。比起仙鹤,似乎司晨公这类凤鸟更加适合做仙羽山凤氏的坐骑。” “嘿,如今洞天之内只有我和师尊两个,栖鹤谷中空自养着这么多山珍,却只能白白战死和老死,委实有些暴殄天物。” 齐敬之一瞬不瞬地盯着赤虺子和司晨公的大战,心里却早被战场上弥漫的浓香熏得陶然欲醉。 “全怪斑奴那厮闷头大嚼,还吃得那般香甜,竟拐带得我这个主人也犯了馋病!” 他暗暗寻思道:“也不知师尊更喜欢哪种口味,今儿晚上到底是做香菇炖鸡好呢,还是板栗炖鸡好呢?” (本章完) 第210章 玄骥君 此刻的战场上,即便有先前的火海火雨阻隔,仙栗们的刺球溪流也只是被迟滞了片刻,终是撞上了严阵以待的仙菇铁壁营。 那场面堪称惨烈,只是听不见惨叫痛呼,也闻不到任何血腥气,反而愈发馥郁浓香。 司晨公率领的红腹锦鸡们虽然入场最晚,却是出师不利,才一照面就被赤虺子的大火球烧死了一只,但很快就还以颜色,将树冠上那些寸许长的双角赤色小蛇啄杀吞吃了不少。 其中一只最为凶悍的锦鸡在枝头飞掠而过,双爪捞起一条二尺来长的赤蛇,旋即鼓荡翅膀飞快升空。 紧随其后的另一只锦鸡窥见机会,立刻跟了上去,同样以利爪攫住了蛇身。 两只红腹锦鸡似合力又似争夺,在空中翻翻滚滚,三两下就将那条赤蛇扯作了两截。 无患木树梢上的赤蛇们阵脚大乱,一边朝树冠深处退缩,一边不管不顾地疯狂喷吐火丸,立刻就引燃了几处火头。 “师尊说栖鹤谷中的鸟兽都是养熟了的,性情温驯、并不伤人,如今看来只怕未必。又或者它们确实不会伤害仙羽山门人……当初师尊将太清天槎落在谷底,除了要引我步步登山悟道,说不得还有昭告全谷,让我在这些灵物面前混个脸熟的意思。” “只看今日这个场面,便知即便是在仙羽玄都洞天这等灵气富集的祥和之地,谷中生灵彼此间仍会争斗厮杀,乃至出现伤亡。”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忙里偷闲瞄了一眼,见那只倒霉蛋红腹锦鸡身上火势渐弱,应当不会被烧成焦炭,便知道先前预想中的晚饭主材已是十拿九稳,剩下的依旧是要在香菇和板栗之间做个取舍。 他倒是没有盼着多死几只红腹锦鸡、从而多吃多占的想法,毕竟来仙羽玄都洞天的第一日,自家师尊就特意叮嘱过,这谷中之物有需要时可以自取,但不许滥捕滥伐,就连传授骨笛制作之法时,也言明要用寿尽之鹤。 师尊她老人家死了那么多修行洪炉丁火剑意的徒弟,对于能凉血救命的舞鹤草,却也只是三十年方取一株,种在紫虚馆里备用而已,甚至有时候满三十年了也未必会下谷来取。 只看紫虚馆中那几株舞鹤草依旧活得好好的,便知所谓的献祭不过是个笑谈,多半要等其寿终才会拿去炼药。 齐敬之此时想来,甭管自家师尊是心存仁善,还是小气节俭,又或者是看在从前那些门人面上,对他们坐骑和灵宠的后裔颇多爱护,总之在少行杀戮这一点上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远比斑奴这只蔫儿坏的仁兽要厚道得多了。 少年正腹诽自家坐骑的时候,引火烧身的桓无患忽而闷哼一声,周身散发的清香明显浓郁了几分。 此刻这株无患木的树冠上已经燃起了大火,火光熊熊的枝杈之间,不时有两角赤色小蛇探出脑袋,向着正在附近盘旋的红腹锦鸡们喷吐火丸。 它背上那颗人头大的仙菇绽放微光,身形先是猛地膨胀数倍,紧跟着又急剧收缩,飞快蜷缩进了自己根部的一个细小树洞。 其余那些体型寻常的仙菇更是悄无声息地分解成褐色灵气,毫无阻碍地融入了树皮之中。 火光映衬之下,赤虺子和司晨公这两位早就斗出了真火,又或者它们本就不在乎桓无患的死活,是以对这些近在咫尺的变化,竟好似一无所觉。 齐敬之才出顿悟之境不久,心中犹有余韵,又是身处木气富集之地,对周遭灵气的流转洞若观火,立刻就觉察出了异常。 此时不只是桓无患身上的那些仙菇有异动,便是战场上的那些仙菇、仙栗,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战死的,脚底亦有丝丝缕缕的灵气飘出,混在泥土之中,借助纷乱战场的遮掩,朝着桓无患汇聚而去。 齐敬之眉头微蹙,眸中隐约有烛火跳动。 他倏地转头,凝神看向战场另一边的仙栗校尉,却见这棵板栗老树虽是一声不吭,身躯却在轻轻颤抖,脚下泥土之中同样有精气在流淌,经由那些绿色溪流乃至仙菇军阵传递,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了桓无患。 “嘿,这种场面还真是似曾相识啊!” 随着这些精气的汇聚,桓无患树冠上的火焰愈发盛大,顷刻间就彻底烧成了一个大火球,甚至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滚滚热浪袭来,树墙上和周围观战的鸟兽顿时骚动起来,有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逃跑。 齐敬之肩头的舞鹤草校尉忽地卷起叶片,用力在玄青龙盔的护耳上敲了敲。 等少年的眼角余光瞥过来,这株生出灵光的舞鹤草躬身抱叶行了一礼,旋即纵身一跃,翩然落在地面上,接着又是光华一闪,连花带叶径直没入泥土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金色小猴子忽地蹿上树墙,唧唧唧地连声叫唤,小爪子使劲扯着齐敬之的裤腿,示意少年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齐敬之俯身摸了摸这小家伙的脑袋,同时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了盘踞在无患木树身上的赤虺子。 到了此时,因为无患木上的火势太大,司晨公已经不得不暂避锋芒,奋力闪动着翅膀,鼓荡起灼热的气流,绕着这棵火树四下盘旋。 它身上原本辉煌灿烂的翎羽已经出现了多处焦黑,头顶金冠凌乱得不成形状,青绿披肩上更有一道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 其余的红腹锦鸡除了少数几只躲避不及,被陡然暴涨的火焰卷了进去,剩下的也早已远远避了开去。 赤虺子这条看上去很是凶残的巨蛇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张口探出长长的蛇信,发出嘶嘶声响。 树冠里的小蛇们立刻沿着树根往下游,如一条条燃着火的赤线,朝着赤虺子聚集而来。 只是没等它们爬上赤虺子的庞大身躯,桓无患忽地发出一声轻笑:“如今战场上胜负未分,道友岂可背信而走?” 它话音未落,黑褐色的树皮底下忽地钻出一根根雪亮锋锐的弯刀,将赤虺子在内的赤蛇尽数钉在了树身之上。 除了赤虺子因为身躯庞大、皮糙肉厚,尚无性命之忧,其余的两角赤蛇几乎一瞬间就死伤殆尽,虽然身躯还在徒劳扭动,但明显是活不成了。 赤虺子又疼又怒,强行张开被利刃刺穿下颌的蛇吻,喷出一道粗壮的火舌。 炙热的火舌立刻烤焦了一大块树皮,连带着赤虺子口中喷涌的鲜血也被蒸干,奇异的腥气随着热浪弥散开来。 桓无患被烈焰焚身,除了气息之中透出明显的衰朽意味,竟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苦。 它眼见赤虺子虽然口吐烈焰,却无力挣脱入体的刀锋,这才长长叹息一声,语气里满是如释重负:“老朽自祖父那一辈落入这仙羽玄都洞天之中,以大魔国仙羽都护府的名义勉力维持,至今已历三代矣。都护府虽以仙羽为名,倒不是真的妄想能为大魔国开疆拓土,不过是抱团取暖罢了。” “然而事随时移,连同我祖父在内,当年的都护府诸将皆已老死,后辈子弟或死或叛,只安心在这洞天之内优游岁月,心里再无大魔国这三个字了。” “只可惜旁人都可如此任性恣意,唯独老朽这祖孙三代桓无患却是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桓无患没有说,或者它身上透出来的刀锋已经显露出一些端倪。 比如司晨公就怒目圆睁,带着红腹锦鸡们立刻远离了桓无患,略一盘旋就朝着仙栗校尉扑去。 那株板栗老树脸上露出笑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看似壮硕坚硬的身躯被司晨公一撞,登时粉碎成了粉尘一般的木屑。 司晨公怒气未消地长鸣了一声,随即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飞去,打定主意不再蹚这趟浑水。 到了此时,赤虺子已经喷吐出了太多的火焰,身躯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甚至已经扛不住树身上蔓延的烈焰,同样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桓无患的五官孔洞之中已经开始冒出火焰,却好似浑然不知自己死期将近,笑容灿烂而可怖:“有了道友这口性命交修的炎火,老朽这个接生婆子的差事就算是圆满了!” 它说着猛地一抖身躯,原本就燃烧殆尽的树冠就轰然断折、砸落,任凭漆黑的焦枝散落满地。 紧接着,这棵参天古木的庞大根系就从土里钻出,随即自行断裂开来。 眨眼之间,桓无患就变成了一根光秃秃、直挺挺的圆木,无数明晃晃的弯刀从树皮中透出、自上而下遍及整个木身,连带着还钉了一条长达一丈的火蛇在上头。 “接生婆子?”齐敬之将这四个字默默咀嚼了一遍。 这场大戏演到这里,走向已经与白云宫后园那场有了绝大差异。 在齐敬之的心目中,桓无患和仙栗校尉的扮相已经不再是先前的丁氏兄弟,而是朝着掖城崔氏那个让人唏嘘的老仆偏移。 它们处心积虑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不是为了自己,反而是将自己当成了祭品,要成就桓无患体内的那个东西。 听这位仙羽都护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场接生应是已经延续了它家祖孙三代,方才于今日真正功成。 “只看这接生的法子,倒有些像是木火通明之道了,这个桓无患还真不愧是生长于仙羽玄都洞天的木灵。” 齐敬之心里生出感叹,反手拔出了背上的煎人寿。 无论怎么看,如今圆木里那个生着无数刀锋的东西都不像是良善之辈,总归是要多加几分小心。 他低头看向脚边,见金色小猴子兀自强撑着不肯先逃,甚至先前那只雪鸮不知什么时候也飞了回来,两只爪子老实不客气地勾住小猴子的双肩,还用两只翅膀死死抱住了小家伙的脖子。 金色小猴子被勒得直翻白眼,身躯也不由自主的有些佝偻,正呲牙咧嘴地伸爪去掰雪鸮的翅膀。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轻笑一声:“看在你们这么讲义气的份上,等得空的时候,我带你们去仙羽山上玩耍一番。只不过眼下这情形却是无暇旁顾,你们还是先躲远些吧!” 此话一出,雪鸮自是全无反应,小猴子则是眼前一亮,当即狠狠点头,却也因此失了重心,一猴一鸟又一次从树墙上掉了下去。 齐敬之笑容不变,抬脚跳下树墙,朝前方战场上走去。 几乎同时,斑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家主人,忙不迭地奔了过来。 它才跑到一半,脚下就开始有一株株一寸来高的舞鹤草冒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舞鹤草顷刻间就铺满了整片战场,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看上去煞是美丽,其中二十多株足有半人高的异种更是径直出现在桓无患周遭,将这根弯刀圆木团团围在当中。 只看这个数量,便知舞鹤国已是举倾国之力而来。 齐敬之在那些身先士卒的舞鹤国公族身上扫视一圈,并没发现有生着三片叶子的,想来舞不二依旧坚守在接天关,没有机会前来参与这场大战。 弯刀圆木上属于桓无患的气息已经极是微弱,它五官中的焰光渐趋黯淡,嘴巴开阖着,声音远不如先前洪亮。 “先前看在玄都面上,我大魔国仙羽都护府才礼让舞鹤国三分,谁知你们这些呆花傻草全无自知之明,竟然真以为自己是这谷中的霸主了!” “识相的就滚远些,否则老夫发起怒来,只需打个滚,你等一国菁英便要尽丧于此!” 舞鹤草们闻言大怒,白色花簇光芒大盛,尤其那二十多株能说话的公族更是怒喝出声,有呵斥桓无患放肆无礼、大放厥词的,有夸耀本国军威无双、镇压天下的,也有高举叶片向玄都仙主和齐敬之这个上仙表忠心的,纷纷扰扰、争先恐后,一时间好不热闹。 齐敬之见了,心里不免暗暗摇头。 对于这些舞鹤草,他的看法倒是跟桓无患不谋而合。 这些花草之精虽然颇有几分国家气象,不但懂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道理,而且军伍严整、公族敢战,但终究还是受限于灵智不足,即便是公族,也很有几分憨气,与大魔国这两棵心怀诡诈的老树明显有着差距,如今不过是听了人家三言两语,就被激起了怒火,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相比之下,舞不二已是其中颇为出挑的一个,也难怪会被委以镇守接天关的“重任”。 又过了片刻,舞鹤国的公族们才终于达成一致,拿出了如何应对桓无患挑衅的决议。 其中一株舞鹤草公族振叶一呼:“刀斧手上前,随本将军把此獠碎尸万段!” “且慢!” 听见那位将军的命令,齐敬之不得不开口阻止:“舞鹤国的诸位莫要被诓骗了,它分明是想借你们的刀,将自己的树身砍破,好将困在里头的那个东西放出来!” 这话一出,舞鹤国的公族们当即愣住,随即扭动起纤细枝条,彼此飞快地交换着眼神。 正当它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天空上忽地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鹤唳。 这声鹤唳由远及近,更伴随有猛恶之极的破空风声,竟像是直奔谷底这处战场而来。 舞鹤国公族们纷纷抬头,场中气氛先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紧接着就惊呼声四起。 其中一株舞鹤草更是惊疑不定地道:“难道天上那位就是传说中的玄骥君?” 此言一出,舞鹤草们立刻由大惊转为大喜,欢呼声此起彼伏:“原来国史中记载的玄骥君是真的!” “有玄骥君亲临,我等无忧也!” 齐敬之同样望向了那个从天而降的黑影。 他看得清楚,黑影乃是鹤形,通体漆黑、温润晶莹,望之不似血肉之躯,倒像是某种玉石雕刻而成。 “这是……立在放鹤碑顶的那只玄鹤!” (本章完) 第211章 恩将仇报 天上有行云,独鹤来云外。 玉石般温润晶莹的玄鹤穿云而下,尚未及落地,却有一股力道狂猛的大风先一步砸了下来,余波四下席卷,掀起大片烟尘。 一时间,劲气鼓荡、风声如啸,遍地的舞鹤草纷纷倒伏,周边幽林里的鹤唳之声随之大作。 这风里带着一股阴寒之意,本就渐趋减弱的几处火头非但没有借势复起,反而皆被压灭。 “玄骥君?”齐敬之眸子里透出讶然。 这一个月以来,他因为丁令威的缘故,对洞天之内的仙鹤始终格外留心。 数目庞大的鹤群整日徘徊山间、徜徉云海,观之与凤紫虚所传的《舞鹤图》大差不差。 齐敬之所见最多的便是头生丹顶、白羽黑尾的负霜之鹤,其余由多到少依次是青鹤、火鹤、黄鹤,却唯独没见过《舞鹤图》中最为珍稀的玄鹤。 他原本只当玄鹤的数量太少,自己来的时日又短,这才无缘得见,却没想到每日打坐修行时,竟就有这样奇特的一只玄鹤与他近在咫尺、朝夕相伴。 眼见玄骥君气势汹汹而来,桓无患却像是早有预料,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来得好!” 紧接着,这棵无患老树所化的弯刀圆木竟是腾空而起,朝着从天而降的玄鹤狠狠撞了上去。 见状,玄骥君怒鸣一声,身躯一侧就灵巧避开了撞击,一只翅膀顺势在弯刀圆木上一划,登时木屑纷飞、火星四溅。 一大截木身轰然碎裂,内里透出灿灿寒光。 齐敬之瞳孔一缩,就见弯刀圆木之内赫然是一枚枚大如月轮、明亮似镜的甲片。 这些甲片一枚叠着一枚,拼接得十分紧密,看上去犹如甲胄铁衣一般,而那些弯刀则都是从甲片下面伸展出来的。 十几柄弯刀没有了木身的束缚,竟开始如活物一般胡乱舞动。 齐敬之看在眼中,立刻就想起了当初那条长着成百上千对小脚,非要与他比高比多的怪蛇。 他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再看那些明亮甲片时,就怎么看怎么像是某种鳞片甲壳:“桓无患说自己干的是接生婆子的差事,这个从它体内生长出来的东西……难不成竟是一条大蜈蚣?” 方才挨了玄鹤翅膀一击,接生婆子桓无患的气息愈发虚弱,语气却变得更加亢奋:“桓某听说过玄骥君的规矩,向来是只诛首恶,余者不问。今日喧哗山谷、惊扰玄都之罪,就由桓某一力担下了!” 说话间,弯刀圆木上冲之势殆尽,又毫不犹豫地转而向下,轰然砸向下方的玄鹤。 “桓某今日大愿成就、只欠一死,还请玄骥君成全!” 玄鹤方才一击之后便继续掠向了地面,此时本就已经振翅复起,见状更不容情。 它绕着弯刀圆木盘旋而上,看似由玉石雕成却锋锐无比的双翅横斩斜撩,顷刻间就击碎了大截木身。 至此,困在木身之中的活物已经显露出大半,果然是一条鳞甲鲜明的蜈蚣! 它从一个大洞里拱起一截身躯,看上去如同一道绷紧了的弓弦,接着就奋力挣扎扭动起来。 咔嚓咔嚓的木裂声中,一条触目惊心的大裂缝从上至下贯穿了整根圆木。 紧接着,这根千疮百孔的弯刀圆木就重重砸在了地上,于一瞬间炸裂开来。 大大小小的碎木块四处飞溅,砸在周围舞鹤草那似盾似刀的叶片上,当即碎得更为彻底。 尘埃尚未落定,一条足有五六丈长的铁甲蜈蚣就从中飞身而起,当空游走、矫矫四顾。 它身上的甲片宛若明镜、光可鉴人,沐浴在日光之下,璀璨得不可逼视。 这条才出生的镜甲蜈蚣犹如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在战场上空游走了两圈,继而昂首向天,看向那只正在更高处盘旋的玄鹤,嘴里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哧哧”声。 在齐敬之看来,镜甲蜈蚣摆出这种姿态,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挑衅。 玄骥君低头回望了一眼,目光古井无波,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动怒。 下一刻,它猛地扇动翅膀,身形骤然拔高,径直往鹤嘴崖的方向而去。 眼见自己竟被无视,镜甲蜈蚣口中的叫声愈发急促刺耳,成百上千对冒着寒光的刀脚疯狂拨动,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攀云爬空而上,紧紧追赶玄鹤而去。 “性情温驯?并不伤人?” 齐敬之仰头瞧着,心里回想起自家师尊对谷中鸟兽的八字评语,登时嗤之以鼻。 又过了十数息,长空之上陡然传来一声激越的鹤唳,接着便有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齐敬之精神一振,双眸之中的烛火陡然而盛。 只是他竭尽目力望去,却也只能瞧见天上云气翻滚,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链钻进钻出,时不时与一个小黑点碰撞在一处。 “住手!” 就在这时,凤紫虚的声音忽然响彻仙羽玄都洞天,听上去慵懒而闲适。 “当初镜甲天蜈一族自不量力,想要造大魔国滕家的反,结果事败族灭,只留下你一个未孵化的死剩种。” “还是本观主瞧在那几棵忠心耿耿的老树面上,才将尔等收留在这洞天之内。如今你成功降生,不思报答也就罢了,怎还恩将仇报?” 玄都观主的话音才落,镜甲天蜈已经发出一连串尖叫,听上去满是愤怒之意。 “嗯?你说伱要给桓无患报仇?” “呵,尔等托庇于此数百年,不但性命得以保全,更能随意取用这洞天之中的灵气、道蕴,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如今可好,为了将你孵化出来,桓无患将栖鹤谷弄得一团糟,还害死了吐火蛇一族和许多只红腹锦鸡!” “如此忘恩负义的可耻行径,便是桓无患自己也知道理亏,故而一死以谢。它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你又报的哪门子仇?” 听见这话,镜甲天蜈又是一阵尖锐嘶鸣。 “你说本观主当初收留你们,本就是没安好心,否则方才也不会坐视赤虺子身死?” 凤紫虚身为洞天之主,自然知晓齐敬之正在栖鹤谷中看热闹,始终不忘给自家小徒儿转译镜甲天蜈的说辞。 “天地如炉、适者生存。赤虺子既然要蹚浑水,自然要承担后果。嗐,明明当年那般聪明乖巧,除了用火丸打雀儿吃就再无它想,不想如今成了祖宗,反倒糊涂起来了!”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忽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了一丝萧索:“栖鹤谷里的纷争,我向来是不插手的,实在闹得不成样子,危及了这片灵物栖息之所,顶多就是玄鹤出手制止。” “桓无患是知晓玄鹤的规矩的,只要就此停手、老实认错,不将火势和杀戮蔓延下去,也不是非死不可。” “奈何它是铁了心的,先是要动舞鹤国的花草精灵,而后见到玄鹤现身依旧不知悔改,反而悍然出手,那就是有了取死之道。” “你原本并无过错,玄鹤也不会搞什么株连,若是就此罢手,还可留得一条性命。若是还执迷不悟,说不得那两棵老树就都白死了!” 闻言,镜甲天蜈终于服软,垂头丧气地从浮云里爬了下来,一路蜿蜒而下,不多时就降到了地面。 它在天上时还不显,等穿行在桓无患的木屑遗骸当中时,那长达五六丈的庞大体型堪称可怖。 齐敬之凝神打量这条才降生的凶物,总觉得这家伙意态桀骜,气息更有些不善。 就在这时,他只觉左手掌心突地一紧,竟是青铜小镜有了动静。 少年心中一愕,气机不免微有散乱。 镜甲天蜈立刻暴起,数对如大铁钩一般的狰狞口器倏然张开,泛着耀人眼目的森森寒光。 没能写完,先发小章。 (本章完) 第212章 前无古人 甲光映日、金鳞满眼,恶声呼啸、风刀袭面。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学着先前玄骥君的样子,挪步侧身避开锋芒,同时双手举刀如展翅,先是跟镜甲天蜈的嘴里的一条大颚狠拼了一记,继而刀锋在对方的甲片和刀脚上划出一溜火星。 直到此刻齐敬之才注意到,这条凶物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不少甲片上布满裂纹,许多刀脚轻则崩口卷刃、重则残缺断裂,显然在与玄骥君的争斗中吃了不小的亏。 镜甲天蜈一扑不中,长达五六丈的身躯蜿蜒游走,从齐敬之身侧掠过大半,忽而当空扭腰摆尾,头颅便轻而易举地转回,直扑少年后脑。 与此同时,它生满刀脚的长尾甩动如棘鞭,拦腰卷击而来,两根尾刺锋锐如刀、尖利似枪,直奔少年的侧腰。 齐敬之双眸之中的火焰剧烈跳动,烛照一心、遍及周身,一时间只觉四方皆有雨至、八面俱感风来,整个人好似掉入了一处风眼水涡,凶险万端、难以尽述。 危急之时,他蓦地吐气开声,双足骤然发力,合身决然前冲,与镜甲天蜈的口器和尾刺拉开一段距离。 面对横扫而来的长尾棘鞭,他瞅准了上头一处受创颇重的鳞甲,周身劲气贯通双臂、达于锋刃,毫不惜力地挥刀直劈。 彼此撞击的一瞬间,煎人寿的刀身上陡然闪过一抹碧金光华,隐约间还有铜钺叶片相碰的清脆乐声奏响。 霎时间,煎人寿的刀锋摧枯拉朽,一瞬间就将那枚本就满是裂纹的镜光甲片劈碎,继而径直没入数寸,将内里棕红色的嫩肉砍得糜烂翻卷,靛蓝色的血液四下飞溅。 这倒也罢了,只见煎人寿刀锋所及,无论是红肉还是蓝血顿失光泽,生机迅速褪去,透出一股腐朽死寂之意。 这是曾属于九真郡司秋之神的日入权柄,其威能在此刻展露无疑。 将来煎人寿能不能斩龙回日、直指长生,如今尚未可知,但成就一柄令敌手日暮途穷、寿元尽丧的凶恶神兵,却是指日可待。 镜甲天蜈血肉之中的变化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齐敬之因为亲眼目睹而心生明悟,哪怕是昂首痛嘶的本主都不曾察觉。 齐敬之原本只是打算寻个薄弱处突出重围,见状哪里还会客气,不但不肯见好就收,反而在双臂上又加了三分力道,推着煎人寿的刀锋向前猛冲。 镜甲天蜈尾部的血肉失了生机活气,宛如朽木破布、不堪一割,眨眼间就被切开了大半。 直到此时,镜甲天蜈才终于反应过来,身躯猛地一扭复一甩,长尾就挣脱了煎人寿的刀锋,倏然远离少年而去。 齐敬之却不想罢休,这条凶物冥顽不灵、心存恶念,眼见奈何不得玄鹤,更不敢朝自家师尊出手,就想着捏自己这个软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耳听得脑后劲风袭来,立刻放弃了追击残尾,遽然停步转身,举刀迎向了镜甲天蜈的狞恶头颅。 镜甲天蜈刚刚吃疼之下只顾收回长尾,却没有停下游走飞扑之势,眼见少年竟然杀了个回马枪,不免又惊又怒。 它的三对铁钩大颚不停开阖交击,全身刀脚亦随之疯狂挥舞,刀光乱晃、炫人眼目,彼此之间更是不停刮擦碰撞、轰然作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单论声势之猛恶,比之先前又强出一筹。 只不过如今的齐敬之已得了仙羽正法,绝非从前的野路子可比。 这一个月以来,他已将壮命境的心骨、感应境的启灵和餐霞这三步修行根基重新夯实,对于五色五音五味的抵御之能大增,自不惧这区区甲光迷眼、金声震耳的小伎俩。 只见他身形忽地一滞、脸上露出惊怒惶急之色,似乎是猝不及防之下失了分寸。 瞬息之间,镜甲天蜈便已含恨扑至,毫无提防地大张口器,想要一举将少年的头颅咬个粉碎。 齐敬之却忽而身形一矮、箕坐于地,煎人寿让过镜甲天蜈的铁钩大颚,刀尖向着对方口器下端相对柔软的部位奋力一捅。 只听噗的一声,煎人寿的锋锐刀尖如同刺中了坚韧肥厚的皮革,仓促之间竟然只破开了一点皮。 好在日入权柄立刻起效,齐敬之只觉刀尖上的阻力瞬间消去小半,当即一边继续举刀猛刺,一边略微修正刀锋,逆着镜甲天蜈的冲势一路向后切割,在其腹部划开了一条深浅不一、蜿蜒扭曲的伤口。 靛蓝色的鲜血淋漓而下,抛洒在齐敬之的青虬玄甲之上,立刻滋滋乱响,化作刺鼻腥臭的白烟。 镜甲天蜈遭此重创,终于彻底胆寒,再不敢与少年缠斗,而是忙不迭地昂首向天、刀脚乱蹬,飞快攀爬而上。 齐敬之站起身来,尽力避开当空抛洒的毒血,心里暗道可惜。 这条镜甲天蜈的身躯过于庞大,煎人寿的日入权柄起效也终究需要时间,虽然对方腹部的伤口看上去很是骇人,但其实入肉并不算深,根本不足以致命,依旧保有一战之力。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齐敬之始终没敢将青铜小镜放出,以免这面先天有损的镜子再有什么闪失。 少年仰着头,心里颇有些悻悻然:“我要是也能飞就好了,即便无法如大修士一般出入青冥、来去如电,能像镜甲天蜈这般爬云御空也是好的。” 这条镜甲天蜈的境界其实并不高,偏偏生下来就有如此天赋,无论赶路追敌、逃命求生,都是颇有奇效,实在令他艳羡不已。 只不过,虽然镜甲天蜈暂时从他刀下逃得一命,但这处洞天可是玄都观的地盘,哪里能容它如此放肆? 这也是此刻齐敬之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也不知天上这个镜甲天蜈一族的死剩种究竟是性情太过偏激,还是天生灵智有缺,竟是几次三番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凤紫虚在齐敬之身旁显出身形,气息与周围天地融洽无间,全无突兀之感,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似的。 “这条镜甲天蜈方才朝你出手,应是不相信为师真的会放过它,想用你的性命换取一条生路,又或者干脆想在死前放纵一番,杀一个仙羽山门人就算够本。” “唉,那两棵老树算是白死喽!” 凤紫虚话音才落,天上的大日忽然投下一道炎炎赤火,瞬间就将镜甲天蜈罩在当中。 紧接着,那道大日炎火就凝成了一座三足洪炉,气息苍莽古朴,炉盖上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火凤,三条炉腿则皆作立鹤之形。 “为师前阵子才跟你这小鹤儿感慨东剑阁空置已久,不成想这就有练剑灵材自己打上门来,竟是想不收下都不行。” 说话间,凤紫虚的披帛彩练便有一端倏地飞出,卷在齐敬之的腰上,随即师徒两个就腾空而上,飞到了那座洪炉跟前。 齐敬之眼见洪炉之中火光熊熊,自己站在近前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热,不免暗暗赞叹自家师尊在御火一道上委实炉火纯青。 至于那条正在火光中翻滚嘶吼的镜甲天蜈,得了洞天主人的救命之恩和数百年供养,不思报答也就罢了,不但将主家的屋子弄得一团糟,竟还冲着主家的子侄行凶,于情于理都实在没有活命的理由。 “镜甲天蜈一族生来便有爬云之能,身上的鳞甲和刀脚也算不俗,天生就是炼制奇门飞剑的好材料。” “此类奇门飞剑多有神异之处,一经炼成就有绝大威力,但同时也容易受到本身资质局限,绝难臻至绝顶,多半比不得以金精神铁为材炼制的剑器前途远大。” “为师当初收留这些走投无路的精怪,不过是觉得如此得天独厚的异种不该从天地间除名,这才生了恻隐之心,倒是并未存着杀生炼剑的念头。” “不成想这一族能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实在不是没有缘由。但凡它们少生几只刀脚,多长几分脑子,也不会凄惨至此。” “这条镜甲天蜈远未长成,即便炼成剑器,先天就有些不足,怕是很难与曾经的东剑阁四剑比肩。” 齐敬之闻言心头一动,当即开口道:“既然炼飞剑有些不足,师尊可否炼一双鹤履出来?嗯……就是传说中能化鹤飞天的那种!” 在他想来,既然镜甲天蜈有爬云之能,炼制飞剑能更添神异,未尝就不能炼成一双能爬云腾空的鹤履,而且正好与自己的心骨相合。 如果可以,师尊曾答应过的见面礼岂不就有了着落? “鹤履?” 凤紫虚却是一怔,旋即目光就落在自家徒儿被灵气包裹的一双赤脚上。 她的神情陡然变得古怪起来,明显是忍了又忍,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当即就见这位玄都观主蓦地大笑出声,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为师空活数百年,无论耳闻还是目见,这光着屁股在鹤嘴崖上吹风的仙羽山门人,你绝对是头一个!” “前无古人这个词儿,说的就是你这等不拘小节的好汉!” (本章完) 第213章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闻听此言,饶是以齐敬之的厚脸皮,也不免闹了个大红脸。 他原本不过是依着《却谷食气篇》的深息法门,进行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吐纳修行,哪里能想到竟会忽然顿悟,一把火将自己的衣裳鞋袜都烧个了干净。 凤紫虚笑了半晌,忽而一甩衣袖,下方栖鹤谷中就生了一阵清风,将桓无患粉身碎骨的遗骸卷上了高天。 紧接着,这些破碎的无患木就尽数飞入洪炉之中,成了炼器的薪柴。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免又想起了青洪公玉枕。 这东西在当初引发了一连串的风波,连老魏都为之折了性命,可若是拆开来看,内里不过就是一块幻心玉和一截无患木罢了。 如今亲眼看着近乎整株无患木就这么被付之一炬,少年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凤紫虚何其敏锐,立刻就察觉到自家徒儿的心绪忽然有异,不由讶然道:“这就恼了?往日里不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么?” “男子汉大丈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过是晒一晒日头、吹一吹天风,又算得了什么?” 这位玄都观主说着说着,语气里就多了几分揶揄:“只不过在家里也就罢了,今后出门在外,若还想这般没羞没臊、放浪形骸,最好还是用你的面具遮掩一二。” 闻听此言,齐敬之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其实本也无需解释,凤紫虚身为仙羽玄都洞天之主,明显对洞天里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自然清楚自家徒儿为何会光着屁股在鹤嘴崖上晒日吹风。 至于最后那句看似不着调的建议,齐敬之乍听之下很有些啼笑皆非,然而略一寻思,就不由得深以为然,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他当即虚心点头受教,接着便将青洪公玉枕的来龙去脉简要讲了一遍。 待得说完那枚玉枕的下场,齐敬之兀自有些感慨:“因为那劳什子,先后死了一头黑驴鬼龙、一条白仙教虬褫和一位东海大术士,还波及了那富商李璜以及被黑驴一路吞吃的无辜百姓。” “这无患木无疑是一种极神异的灵木宝材,可在咱们洞天之中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弟子这才一时有所感怀。” 凤紫虚却明显没将心思放在青洪公玉枕上,反而两眼放光地不住打量自家徒儿,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惊喜:“那个叫沐瑛仙的女孩子相貌如何?她当真说自己出身缥玉山?” 齐敬之可以断定,自家师尊的眸光里分明带着几分洪炉丁火剑意,哪怕隔着青虬玄甲和青羽锦衣,依旧有一股火辣辣的灼烧之感透了进来。 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沐姑娘的相貌……只比师尊略逊一筹。至于缥玉山,她的确邀请弟子今后修行至第四境,可去缥玉山赤鲤原寻她,还要以缥玉酒、金浆醪相待。” “这就不会错了!” 凤紫虚立刻一拍巴掌,眉宇间更添欣喜,看向自家徒儿的眼神那叫一个满意顺眼。 “以你的天资,再有我这个名师悉心教导,区区第四境还不是手到擒来?更何况也未必非要等到第四境才有机会见面……” 凤紫虚的眸光飞快流转,也不知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嘴上却是话锋一转:“你这小鹤儿心眼太实,这世上的事情都怕一个夜长梦多,尤其小闺女的心思就更是忽晴忽雨、瞬息万变,咱们师徒两个可得抓紧了!” “今后你只管好好修行历练,像是今日这样的顿悟不妨多来上几次,也好早日破境,余下的事自有为师替你谋划!” 性情上素来有些慵懒的凤紫虚似乎一下子就有了斗志:“哎呀,这聘礼可不能显得简薄寒酸,从现在起就该留心置备起来了!” 齐敬之的一张大红脸才刚褪去几分颜色,听见这话又是一股赤色上涌。 他愣了愣才道:“仅仅是见过两面,觉得彼此有些投缘罢了,哪里就要谈婚论嫁?” “嗯?” 凤紫虚立时蛾眉倒蹙:“婆婆妈妈、口是心非,岂是大丈夫所为?” 闻听此言,齐敬之忽地赧然一笑:“其实徒儿是想问,师尊可知道哪里能寻到帝青之珠、神鹿之角、蚕王之丝、桐君之干?” 凤紫虚闻言一滞,旋即回过神来,面上就生出了三分薄怒。 她用食指朝自家徒儿的眉心虚点了两下,没好气道:“这异类的修行法门虽与人族不大相同,但如今衡量起境界,用的却也是同一套说法。以缥玉山的眼界来看,单是这排在最后的桐君,最差也得是第四境的显圣真君,说不得干脆就是第五境的万象仙君!” “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一个是真敢开口,另一个也是真敢应承!那姓沐的小蹄子公然讨要这些东西,可绝非你的良配!” 见自家师尊似乎是误会了,齐敬之连忙摇头:“这四样灵材不过是沐姑娘随口提起,想要收集起来炼制自己的先天本命瑶琴,绝没有朝弟子张口索要的意思。” “哦?这么说来,她不曾狮子大开口,而且连自己的伴生器灵都给你看了?” 眼见齐敬之点头,凤紫虚这才转嗔为喜:“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浪蹄子就好!如此看来,沐家小闺女待你还算有几分诚心!” “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四样东西,可都不是易得之物,后三样也就罢了,可这帝青之珠……” 凤紫虚略作沉吟,迟疑道:“帝青指的应是青天、碧空,正所谓‘帝青九万里,空洞无一物’,可既然青天之中空无一物,这所谓的帝青之珠也就无从谈起……若是望文生义,或许是要凝聚一方青天,将之炼化为珠?” “除此之外,佛门诸宝中最珍贵者亦有一种青色的宝珠,名为‘因陀罗尼罗目多’,乃是帝释宝,以其最胜,故称帝释青,也唤作云珠甘露,只不过究竟是个什么成色,为师也不晓得。” “至于咱们道门,好像并无类似的讲头,只有些道统将天风甘露称为天酒,同样也是极难得之物。”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心头一动:“云珠甘露?天酒?” 他记得琅琊君就曾提过一嘴,说什么“赤霞玉露乃天酒也”,倒是正与自家师尊所言相合。 念及于此,少年猛地反应过来,不由脱口而出:“这不正是《飞龙唤霖谱》所长?徒儿能得此曲三分神韵,虽是从曹江水神处听来,但原谱却是在沐姑娘手中,怪不得她想要搜集这所谓的帝青之珠了!” 凤紫虚闻言,脸上也露出恍然之色,旋即忍不住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你先前虽不通音律,却正经是那个小闺女的知音,这就难怪了!” 说到此处,这位玄都观主忽又恶狠狠地瞪了自家徒儿一眼:“既然如此,为师先前要传授律吕调阳之术时,你怎的还那般不情不愿,真真不知好歹!” 见状,齐敬之立刻低头服软,打定主意绝不跟这个小心眼爱记仇的师尊一般见识。 “对了,这又是缥玉酒、金浆醪的,又是飞龙唤霖、甘露天酒的,足见那小闺女不但喜爱音律,同时也是个好酒之人。你今后除了要精研律吕调阳之术,这酒量也得练起来,否则若是将来喝不过自家婆娘,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 “嗯,将来聘礼里就多添上几种仙酿好了!” 眼见小徒儿低眉顺眼、虚心受教的模样,凤紫虚也就没有穷追猛打,打趣了两句就捡起了先前的话头:“说回帝青之珠,为师方才提到的三种说法其实大差不差,都是要凝聚青天之精华道蕴为珠。” “咱们仙羽一脉的洪炉造化之道虽然还算对路,但为师距此境界还差得远,即便是白云乡……” 凤紫虚忽地顿住,接着就改口道:“若是要找人淘换,放眼东荒或许也只有前往四大圣地的祖庭才有可能寻得。” “东荒四大圣地?”这又是齐敬之闻所未闻的东西了。 他记得放鹤碑上提起韦应典时,曾用了“东荒姜封”这四个字,心里不免有了猜测:“既然以圣地称之,想来圣姜应是其中之一?” 见自家徒弟没有纠缠“白云乡”的事情,凤紫虚便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血脉之别、门户之见,这都是无数岁月以来根深蒂固的东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日后行走东荒,遇上四大圣地的门人,绝不可轻忽怠慢,平白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听到这里,齐敬之心里就隐隐有了预感,自己今日修为精进,不但修行根基已然稳固,更将往日所学融会贯通,想来被师尊放归俗世的日子应是不远了。 毕竟仙羽山要的是冲天鹤,而不是笼中鸟。 他心里涌起不舍,同时亦有期待振奋,当即郑重点头道:“还请师尊指点!” 见自家徒儿虚心受教,凤紫虚的神情便缓和下来:“心里有数就好,为师可不想再去费心寻找一名合意的首徒,然后再跟他说,为师门下已有七名徒儿死于与他人斗法……” 这位玄都观主难得唠叨两句,接着就转入了正题:“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残月照孤山。东荒四大圣地便是碧落宫、黄泉殿、残月寺以及小孤山。” “其中龙首原碧落宫便是圣姜祖庭,以炎皇为传承之祖,姜族三圣王都曾担任过宫主。圣姜五州俱为碧落宫封地,这些地盘曾为东夷诸部所有,乃是整个东荒的精华膏腴所在。” “黄泉殿和小孤山都是上古道统,扎根东荒的岁月比碧落宫乃至东夷诸部都要久远。其中黄泉殿尊帝江为祖师,行事诡秘、正邪难辨。小孤山则是东荒道门诸脉的魁首,如今山中主要有三个山头,分别是造化道宫、东华朝阳宫和西灵始阴宫。” 听到这里,齐敬之立刻就有了联想:“这小孤山跟咱们仙羽山一样,三座道宫分别供奉道祖、阳公和阴母?” 凤紫虚点点头:“如果天台山没有信口开河,那么郑仙的碧海仙宗应就是东华朝阳宫的一个分支。小孤山三宫名下,类似这样的分支还有不少,合起来被外头称为大孤诸山。” “孤山者,山虚水深、万籁萧萧。有人说小孤山是内门、大孤山是外门,也有人说大孤山在身外、小孤山在心内。可在为师看来,这大小孤山不过就是东荒道脉的一个松散聚会罢了。” 齐敬之点点头:“听师尊的口吻,咱们仙羽山并不是大孤诸山之一?” 凤紫虚便笑道:“咱们仙羽玄都一脉并不是东荒本地道脉,比碧落宫迁来得还要晚一些。” “因为洪炉丁火剑意的缘故,东华朝阳宫一脉一直想要拉拢咱们,否则碧海仙宗怎么肯将《青华金丹要旨》拿出来给为师祖父参悟?郑仙那厮又怎会这般大方,连你这样的佳弟子都拱手相让?” 齐敬之不由恍然,当日只见师尊把琅琊君切成十七八段,不成想内里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等了片刻,见凤紫虚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不免半是纳闷半是好奇地问道:“师尊,还有个残月寺没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残月寺一听就是座和尚庙,乃是从西荒佛土的大月圆光寺分裂而出,丧家之犬一般跑来东荒,占据了栖霞山落脚,对外说自己是什么教外别传、禅宗祖庭,算是东荒佛门的总头目。” “这东荒的佛门都是外来户,故而残月寺在四大圣地之中根基最浅,行事也就最为高调。‘总有残月照孤山’这种捧一踩一的歌谣就是那群秃驴们散播的,咱们道门与世无争、懒得计较,久而久之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说法了。” “据说黄泉殿的门人之中多有异类,被佛门度化了不少,两边向来不大对付。也亏得碧落宫诸圣向来宽和,喜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连后裔们建立的诸多圣姜封国也向来是放养,任其自行生灭演进,否则任凭残月寺的和尚如何舌灿莲花,也没法在圣姜五州扎根。” 凤紫虚嘴里虽尽显嫌弃之意,却依旧将栖霞山残月寺的大致情形说了,而且远比那三家详细。 齐敬之默然,当初虎精造下那么多杀孽,却依旧名列福崖寺寄灵碑,松龄县阴司鬼神更因为如何处置虎精妖灵而起了争执,这佛门尤其是福崖寺的行事做派就可见一斑。 虽说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日后遇上佛门僧众,多长几个心眼总是有益无害。 齐敬之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师尊,既然咱们仙羽山也是道门一脉,为何不干脆加入小孤山东华朝阳宫,成为大孤诸山之一?” 凤紫虚瞥了自家徒儿一眼,随即轻轻摇头道:“当初为师的祖父从天台山论道而返,门中后辈也曾有此一问。他老人家并未直言,而是当场写了一首诗遍示众人。诗曰……” “玉架残书隐,金坛旧迹迷。牵花寻紫涧,步叶下清溪。” “琼浆犹类乳,石髓尚如泥。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齐敬之算是知晓这仙羽山上的楹联诗文都是出自谁人之手了,略略腹诽之余,却也不免为那位老观主的风骨所倾倒。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他忍不住将这最后一句念诵了一遍,眸光灿灿、襟怀激荡。 凤紫虚轻轻颔首:“待众人都看过了这首诗,祖父才又开口,说既然是论道,自是有来有往,仙羽山并不曾亏欠天台山什么,今后但有类似邀请,可去可不去,全凭当时在位的玄都观主决断,只是有一条要谨记于心……” “修行事从来都是自家事,最重要的便是自己先要立得起来,我仙羽玄都一脉,振翅自能冲天,又何须攀附他人?” “你今后见到四大圣地的门人,首先是不要轻忽怠慢,可若是被人家轻忽怠慢了,也大可不必忍辱含垢,该出手时自当出手!” 齐敬之自然是凛然受教。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自家师尊的脸色,这才伸手一指身前的洪炉,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徒儿的这双鹤履……还能炼吗?” (本章完) 第214章 炼器 “你说呢?”凤紫虚笑吟吟地反问了自家徒儿一句。 没等齐敬之回应,这位玄都观主忽地一甩霓裳羽袖,转身朝着玄都观的方向飞去。 她这一动,无论是火光熊熊的洪炉,还是被披帛彩练卷住腰身的齐敬之,自然是紧随其后。 从鹤嘴崖上方掠过的时候,齐敬之还特意朝招鹤亭中望了一眼,只见玄骥君一动不动地站在放鹤碑顶,丝毫看不出竟是个活物。 “师尊……” 齐敬之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凤紫虚就点头道:“你整日除了修行,就知道傻乎乎地盯着洞天里的鹤群猛瞧,偏偏想不起来找为师问上一声。我原本还想看看你能忍到几时,不过今日恰逢其会,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你想的不错,这只玄鹤就是丁令威的遗蜕。” “《三才图会》有载,昔轩辕圣皇习乐于昆化山,有元鹤飞翔。元鹤者,粹黑如漆,共寿满三百六十岁,则纯黑。” “丁令威当年毕竟是要突破第五境的人物,他迷失在无极之野,留下的这具遗蜕虽然没了灵性主持、神魂滋养,算不得圆满的纯阳之躯,但神异之处依旧非凡物可比。” 齐敬之点点头,沉吟道:“我记得《仙羽经》总纲有言,鹤,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鹤七年一小变,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定。” “原来这仙鹤活得久了,其形体当真会生出变化来,直到一千六百岁才能真正定形!” 凤紫虚闻言轻笑一声:“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修行人多喜欢夸大其词、故弄玄虚,这数字、年份越是往大了说,尤其还是什么一听就极为玄妙的整数,就越不能当真。” “譬如这所谓的玄鹤,《古今注》里的说法就与《三才图会》不同,声称‘鹤千岁变苍,又千岁变黑,谓之玄鹤’。为师记得清楚,丁令威的遗蜕通体化为黑色,大约经历了四百七十多年,大大超过了三百六十年,离着两千年又相差甚远,可见尽信书不如无书。” “《仙羽经》总纲之中,你最应留心的还是前头那几句,阳之鸟而游于阴、因金气乘火精以自养……” 这位玄都观主顿了顿,正色道:“听上去似乎不难,然而世上之事偏就知易行难。咱们仙羽山玄都一脉迁来东荒,其实与那残月寺的情形差相仿佛,传承上就不免有了残缺,故而历代能将阴、阳、金、火这四样修行齐全者寥寥无几。” “哦,至于当年迁移的始末缘由,还不到你该知晓的时候。” 齐敬之听了默默点头,来洞天的第一日,自家师尊就曾说过,有些事情要等他成为仙羽山天下行走乃至玄都观少观主之时,才有资格听闻。 说话间,师徒两个并一尊洪炉已经飞过了玄都观祖师殿,缓缓落向一处宽阔院落,院中除了一幢高耸华美的紫阁飞楼,余者便是连绵成片的花圃药田,其中遍植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香气扑鼻。 紫阁飞楼上挂有一匾,写着“紫虚馆”三个大字,正是凤紫虚这位玄都观主的居所。 齐敬之朝花田一隅的那几株舞鹤草扫了一眼,若非今日见到了舞不二,还当真瞧不出这几位竟还是一国之君。 凤紫虚将洪炉安置在紫阁前的空地上,方才继续说道:“仅以玄都传承而论,阴、阳、金、火之中,阳之一字得之最易、却也最难精深。” “说它容易,仙羽山门人即便不专修松鹤延年之道,单是在却谷食气时多用些青砂珠养身,便能以阳木之气夯实根基,但也仅此而已,想要更进一步,却已没有够分量的功法习练,多少有些艰难。” “为师祖父去天台山论道一回,玄都传承之中多了一篇《青羽秘卷》,能引青华少阳之气,才算是补足了缺憾。那天台山也得了仙羽山的洪炉丹法,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齐敬之看了一眼已经被师尊收回的披帛彩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阳已经有了,洪炉丁火乃是阴火,那就同时占了一个阴字和一个火字,四者已得其三,难怪洪炉丁火剑意会成为咱们仙羽玄都一脉的招牌。” “你这小鹤儿果然聪慧!” 凤紫虚欣慰点头:“可不止是四得其三,修习洪炉丁火剑意者,多半还能凭借手中剑器补上半个金字,如此勉强算是圆满。这也是为何明明为师已经有了‘流采含章’,却仍要随身佩戴这柄青蛇剑。” 齐敬之不由愕然,心说原来师尊的彩练奇形剑器竟然真的叫流采含章,琅琊君的诗文可真是没有白学。 凤紫虚显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先前才迟迟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她剜了自家徒儿一眼,目光里满是警告的意味,方才继续解说道:“洪炉丁火剑意既是一篇能增进修为的根本道法,又是一门犀利无匹、威力绝大的杀伐之术,这才成了玄都一脉的招牌。然而哪怕有律吕调阳之术相助,这道剑意依旧太过暴烈难驯,非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气运者绝难真正成就。” “因此仙羽山门人只要天资和心性稍差,大多会选择修习松鹤延年之道,占下一个阳字,虽说斗法不大行,寿数却是绵长,有那么一两分指望点燃道火。只不过修到了那样的境界,安逸求稳已成天性,多半没胆气再去冒险兼修丁火、尝试木火通明。” “至于心烛丁火,修习时的凶险丝毫不输给洪炉丁火,却一不善斗法,二无延寿之效,向来绝少有傻子会选。若非你这小鹤儿已经先一步搜集了阳木、阳火,定下了木火通明、直指纯阳的道途,还得了放鹤碑的认可,为师可不会将如此鸡肋的道法传给你。” 自家师尊的这张嘴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齐敬之闻言不由哑然。 他当初因为《万壑松风》的缘故,先行选了松柏甲木之气为食自是不假,可真正以若木阳火炼化体内木气、立下修行根基,与拜师凤紫虚就只隔了一夜,还真是因缘际会、毫不由人。 只不过齐敬之心里并不后悔就是了,那洪炉丁火剑意与他的本心并不相合,即便舍了若木阳火强行兼修,要么就是修不出什么大名堂,要么早晚也是个烧成飞灰的下场。 他默然片刻,方才喟然一叹:“想来徒儿前头的那些师兄师姐,个顶个都是豪气干云、天资绝世的雄杰,明知洪炉丁火剑意如此凶险,依然矢志求道、不避死生,真真令人敬佩!” “徒儿却是个不成器的,身为师尊门下首徒,竟不愿接下这项仙羽山的根本传承,偏偏师尊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闻言,凤紫虚浅浅一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常见的苦涩。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搭进去了那么多条人命,为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除非今后遇到与这洪炉丁火剑意真正契合的弟子,否则实在没必要死守着前人的条条框框不放,非要传承这等要命的劳什子。” 虽然这位玄都观主曾口口声声说不朽者无亲,但显然并没有将曾经的那些弟子视为草芥:“今后咱们仙羽山还是要因材施教,功法上或有不足,慢慢设法补全就好。你既走了如今这条道途,那就替后人蹚一条新路出来!只不过么……” 凤紫虚略作停顿,朝齐敬之身上的青虬玄甲指了指:“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不要穿在身上显摆了,没的辱没了咱们仙羽山的名声!” 眼见自家徒儿满脸愕然,玄都观主愈发嫌弃地道:“乍一看倒是挺唬人的,可惜虚有其表,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副蛇皮软甲罢了,而且松柏甲木之气和若木阳火也并不以坚硬见长。你今后做了营尉乃至更大的将领,遇上兵危战凶的阵势,难道就靠这玩意挡灾?又或者指望你那坐骑的幡灵救命?” 齐敬之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座火光熊熊的洪炉,又猛地看向凤紫虚:“师尊的意思是……” “你这具已有龙相的虬褫尸,制成甲胄虽不大行,但作为铁甲内衬却是绰绰有余,至于外头的甲片,自然是镜甲天蜈来出。别磨蹭了,快脱!” 齐敬之再不犹豫,略一起心动念,便把青虬玄甲变回了腰带模样,随即投进了洪炉之中。 “你的伴生镜灵当真有几分神通。这虬褫尸被它炼过,明明内里并无灵性,竟能变化随心。” 凤紫虚赞了两句,忽然一扬胳膊,缠在臂上的那条披帛彩练竟是一分为二,紧接着其中由青华少阳之气凝聚的那半条就径直飞进了炉中。 “师尊?”齐敬之见状一惊,脸上倏然变色。 “大惊小怪个什么?郑仙送了你一株若木刀灵,那就是送了半件灵器和半条道途,为师岂能让那厮比下去?反正为师本就要将《青羽秘卷》传授给你,你有了这半条彩练,修炼之时自能事半功倍。” 凤紫虚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瞪着齐敬之道:“小鹤儿,今后可要给为师争口气,莫要轻易就死了。否则等你魂归放鹤碑之时,可别怪为师翻脸,将你拘在里头面壁反省个百八十年!” “想顺顺当当转世抑或化鹤入野?门儿也没有啊!”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一颤,酸楚和感激之意涌上心头。 他心知肚明,自己和师尊才只相处一月,虽然师徒相处融洽,但彼此间的情谊还远没有深厚到这个地步。 自家师尊的这番话,不但是对自己说的,更是对她曾经的那些徒弟说的,那么多精心栽培的弟子接连故去,心中岂能不痛? 如今他齐敬之作为师尊门下唯一弟子,自然而然就被寄托了无限哀思和殷殷期望。 若非当初一见面,师尊就来了一句“你不是他”,说不得齐敬之就要心生猜测,怀疑自己前世也是师尊的弟子了。 于是,少年便也代替那些故去的师兄师姐们重重点头应是:“齐敬之必不让师尊失望!” “你心里有数就好!” 凤紫虚哼了一声,抬起胳膊,作势要去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却忽地伸手在自家徒儿的肩头一抓,竟是一把将青羽锦衣扯了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地扔进了洪炉之内。 等齐敬之回过神来,身上已然再度变得赤条条的,一阵微风袭来,顿觉遍体清凉。 少年登时怪叫一声,猫着腰蹿进一旁的花圃药田里,蹲在了一株肥嘟嘟的紫色灵芝后头。 “跟你这小鹤儿说过多少回了?这人要是太老实,可是要吃亏的!” 才正经了没多久的玄都观主原形毕露,笑得前仰后合、极是欢畅:“既然是给你量身炼器,自然还是要从头培养器灵才好!” “你这件青羽衣不但全无杂质,与自身心骨和道途的联系也最是密切,正好拿来做个胚胎。如此等将来灵性化生,便能与你血脉气机相连,增幅修为亦是不在话下,虽然比不上先天本命器,但比之寻常灵器却是要强得多了!” “寻常灵器”这四个字,凤紫虚是盯着长刀煎人寿、咬着一口银牙,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齐敬之的身躯一动不敢动,心里却是感动得紧了,连忙嘴里大叫一声:“多谢师尊厚爱!只不过徒儿忽然不急着要鹤履了,还是先炼一件衣服出来吧!” 凤紫虚闻言,又是哈哈大笑:“怒鹤为履、振翅凌霄。你的青羽衣投了进去,与将你的心骨投进去也差不了多少,想不炼成一双鹤履也难!” 她话音才落,洪炉的凤鸟炉盖忽然自行掀开,内里一前一后,突地飞出了两只怒睛青羽的小鹤。 “不对,不是两只小鹤,而是一只小鹤被一分为二了,就好似……传说中的虎符一般!” 齐敬之看得清楚,此刻飞在半空的看似是两只小鹤,其实各自只有一条腿和一只翅膀,从头到尾更是被一剖为二。 这只看上去颇为怪异的怒晴青羽小鹤只是略一盘旋,紧接着就一头扑进齐敬之怀里,化作了一双青茅编织的草鞋。 “还愣着做甚?快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脚!”凤紫虚满脸揶揄地催促道。 齐敬之只好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小幅度挪动身躯,将这双草鞋穿在了脚上。 下一刻,青茅草鞋光华大放,一瞬间就覆盖住少年身躯。 曾经齐敬之最为钟意的玄袍银带黑靴显现而出,背上还多了一面甲片层叠的奇形盾牌。 “这是?”齐敬之扭过头瞅瞅这面盾牌,口中讶然问道。 这一句才出口,盾牌就忽地舒展开来,化成了一对寒光闪闪的鹤翅。 紧接着,只见这对宛若玄铁精钢打造的鹤翅猛地鼓荡,带着少年腾空而起、直上青冥! (本章完) 第215章 补镜 背生双翅、竦身腾空,浮游青云、上造太阶。 这对新出炉的鹤履双翅掀起阵阵强有力的狂风,托举着少年冉冉升至半空,并不算快,更称不得一个飞字,顶多算是驾风爬云、拾阶而上,就好似原本的镜甲天蜈一般。 齐敬之心里却是又惊又喜。 在他的感应之中,背后这对鹤履双翅以青华少阳为骨、松柏甲木为肉、若木阳火为血、龙相虬褫为皮、镜甲天蜈为羽,诸般灵物在洪流炎火的炼制之下彼此交融,彻底成为了一体。 旁的倒还罢了,那镜甲天蜈的鳞甲本就宛如玄铁精钢,在化为翎羽之后,少了几分粗犷狰狞,多了几分飘逸华美,随着鹤履双翅每次舒展鼓荡,便能听见甲片相碰、铿锵有声,绝非华而不实的样子货。 尤为难得的是,他的怒鹤心骨与这对翅膀互生感应,就仿佛自己在四肢之外多出了一对肢体,无需刻意操控,鹤翅就能自行鼓风飞腾。 齐敬之心里更生出明悟,似乎自己只需略一动念存想,就能将这对翅膀收敛成先前那面甲片重叠的奇形翅盾,若是还觉得不够凉快,将身上的玄袍银带黑靴变回青茅鹤履乃至怒睛青羽小鹤也不是不行。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他还未修习《青羽秘卷》,尚不能自如调动青华少阳之气,也就无法对鹤履双翅真正做到如臂使指,总是有些滞涩之处。 念头起落之间,齐敬之已是越飞越高,忍不住低头看去,就见整座玄都观都在脚下,心神不由为之激荡,一声满是喜悦与豪情的鹤唳登时脱口而出。 “愿将仙羽翅,一借飞云空!” 自修行以来,齐敬之就在观想仙羽飞鹤,此刻终于有了一对翅膀,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展翼翱翔的心思。 于是,他一边努力沟通鹤履双翅,一边尝试扭动身躯,想要转换御空的方向。 哪知他不插手鹤履双翅的运转还好,一旦开始干预,这对才得到的翅膀登时就扭成了麻花,连带着整个人立刻失了平衡,身躯猛地一个歪斜,就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朝着下方的紫虚馆急坠而下。 只看这架势,倒比方才爬上来的时候要快了许多。 紫虚馆的花圃药田里登时大乱,奇花异草们纷纷从泥土里拔出根须,慌慌忙忙作鸟兽散,又在四周的墙根底下挤作一团。 其中还有些机灵的,连滚带爬地跑去凤紫虚身边,缩进了这位玄都观主的裙摆底下。 齐敬之在天上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将扭在一处的鹤履双翅舒展开来,只是仓促间依旧没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眼看就要着地,鹤履双翅忽而反向朝他身上一裹,瞬间化为了一副明光铁甲,在大日之下泛着灿灿金光。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凤紫虚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家徒儿一头砸在空无一物的花圃药田里。 若非灵魄尸早就与青虬腰带融合一体,方才也一并被炼入了鹤履之中,只怕齐敬之就要当场摔个嘴啃泥。 他很是狼狈地爬起来,抬手想要拍一拍身上的泥土,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光洁如新,不曾沾染分毫。 明光铁甲飞快褪去,两只鹤翅重新拼成了一面奇形铁盾,盖在了煎人寿的刀鞘上。 齐敬之看向凤紫虚,脸上笑容灿烂:“多谢师尊赐宝!” 凤紫虚颔首轻笑道:“为师已将《青羽秘卷》炼入了你这双鹤履之中,作为你显化心相乃至神游、圣胎二境的本经,今后只需按部就班地参悟习练即可。等你真正入门,能接引炼化青华少阳之气了,就不必再刻意压制心相,任其自然显化便好。” 齐敬之自然是点头应了:“不瞒师尊说,徒儿当初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心相时常呼之欲出,然而经过了琅琊君和师尊的点拨教导,才知自己从前是何等浅薄,尤其在学了《却谷食气篇》的虚怀若谷之后,心里就总觉着空虚,先前的那种躁动已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嗯,厚积薄发并非坏事。正所谓相由心生,你只要做到此心常定、道念恒坚,剩下的事情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凤紫虚很是满意自家徒儿不骄不躁的心境,想了想又嘱咐道:“说起这个道心,我瞧你先前对无患木颇多关注,想来除了有一位友人因那搀和了无患木的玉枕惨死,还有在玉枕梦境里得了莫大好处的缘故。” 齐敬之闻言一怔,心里登时想起了鹿栖云。 要说他在枕中梦里的收获,无疑便是化身那个满腹野心的少年道士,亲身经历了一番权谋争斗、战阵厮杀,虽是浅尝辄止,却也见识了另一种人生,起到了红尘炼心之效。 尤其是在梦中那场大戏的尾声,他明悟我之为我,彻底放开心怀,拔刀飞天、手挥明月,一刀便将无面魔君斩杀。 若没有这份难得的经历感悟,他出梦出洞后若想凝聚怒鹤心骨,只怕不会那般容易。 与之相比,他在梦中学会了剃头修面的刀功技艺和还算过得去的骑术,不过是顺带,反而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点头承认道:“徒儿在玉枕中经历了一场梦幻,就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正经经地重活了半世,以至于后来行事,多多少少受了梦里身份的影响,还曾不止一次在人前以那个身份的名号自称。” 凤紫虚听见这话,却是眉峰紧蹙,摇头道:“只看怒鹤心骨,便知你的心志还算坚韧,能被影响到这个地步,仅凭幻心玉和无患木可做不到,即便有那个青洪公乃至白仙教的神力搀和也绝无可能,换成怀梦草还差不多!” “那个玉枕定有古怪!沐家小闺女既然将拆玉枕的事情告诉你了,难道就没说旁的?” 齐敬之仔细想了想,迟疑道:“她当时还说,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有时候梦不只是梦,还告诫徒儿说,身为修士不能对梦境等闲视之,否则没准儿哪天就一入梦乡、再无归日……” 齐敬之越说越是心惊,当初他见识浅薄,听了沐瑛仙的劝告却没怎么往心里去,如今想起这些话,立刻就联想到了丁令威身上。 见少年神情有异,凤紫虚似乎猜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轻点头道:“无极之野中有许多诡异莫测的秘境,除了为师先前提到过的镜乡,这梦乡也是其中之一。” “传说之中,在道祖开辟无何之乡后,众生的梦境映照入无极之野,渐渐汇聚成一处玄妙所在,被称为梦乡,号称世间一切有情众生的梦魂归处。” “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近千年以来,无极之野似乎隐隐生出了某种不好的变化,诸般阻道的外魔愈发不安分,其中从梦乡里出来的梦鬼、魇怪为害尤烈。一旦被它们侵入梦境,轻则被吞吃心中念头乃至梦魂,变得痴愚呆傻,重则自身灵性被拉扯入梦乡之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可得。” 齐敬之愈听愈是心惊,万没想到连做个梦都可能遭遇此种凶险。 他认认真真回想了一遍,似乎除了那场枕中梦,自己最后一次正经做梦还是在杀死陈二的那个晚上。 那夜的梦似乎极为漫长,让他醒来之后很是疲惫,却记不起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突然开口的路云子吓了一跳,便将做梦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凤紫虚已经习惯了自家徒儿时不时地神游天外、思绪翻飞,等齐敬之回身,方才好气又好笑地继续道:“至于丁令威是不是迷失在梦乡之中,如今尚不能确定,毕竟无极之野里类似的险地还有不少。” “总而言之,所谓的此心常定、道念恒坚,绝非是一句无用的空话,而是要时刻谨记奉行,哪怕是做梦,也要保持一分警醒。” “尤其等你显化心相、登上灵台之后,与无极之野就只隔着一道无极之门,须得愈发小心谨慎。说起这个,残月寺一脉的和尚们极喜欢以诗偈宣示禅理,其中有一首说得最是形象分明。” 凤紫虚忽而停下来运了运气,脸上也显出几分不情愿,明显并不想将佛门的诗偈宣之于口,但为了教导弟子,又不得不勉为其难。 接着就听她轻声吟诵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菩提树?明镜台?” 齐敬之自觉又长了见识,就如当初听邓符卿提起过,佛门在心骨这一步乃是融汇诸姬、诸姜之长,开辟情田福地,种下心珠道种。 以此推论,心珠道种生根发芽、长成心相,应当就是这“菩提树”了,至于“明镜台”,明显是对应着第三境的灵台。 正当师徒二人研习佛理的时候,青铜小镜忽地从齐敬之左手掌心钻出,旋即化为一道流光,射向了火焰渐熄的洪炉。 与此同时,一颗如鹅卵般大小的明珠正悄然从洪炉中飞出,立刻就被青铜小镜逮了个正着。 眼见镜子不问自取,毫不客气便将那颗明珠一口吞了,齐敬之立刻看向凤紫虚,生怕自家师尊恼了。 “这是镜甲天蜈脑中的明珠,乃是其神魂和一身精华所系,如果你这面镜子不锁魔只炼魔,这一族就算是彻底绝了。” 谁知凤紫虚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摇头道:“原本为师还想给这个死剩种留下转世之机,没想到你的伴生器灵却不肯饶。嗐,谁让它先前对你下杀手呢,一饮一啄,也是咎由自取。” 齐敬之不由默然,依着他的本心,倒是更希望青铜小镜当真是锁魔镜。 他转头看向悬在洪炉上空的青铜小镜,却立刻发现了与往日的不同。 原来这一回,镜子其实并没将那颗明珠彻底吞了,而是留了一半在外头。 如今这外头的半颗明珠正在飞快融化,宛如流淌的月华,渗入镜面上的裂缝之中。 “这是……” 齐敬之立刻瞪大了眼睛,镜甲天蜈的脑中明珠竟然能修补青铜小镜?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仔细观瞧,只见就这么片刻功夫,镜甲天蜈的明珠已经彻底消融不见,镜子上的裂纹依旧还在,只是似乎浅淡了些许。 下一刻,镜面之中依然浮现出了明珠的形体,看上去仍旧是完整的一颗,只是近乎透明,再无先前那种犹如月华一般的光彩。 一串烟气凝聚的小字揭示出了这珠子的来历:“月华尸,蟾光桂影、凝聚为珠,身死气泄、空留其躯,性寒、味甘、无毒,见月即明、集华为浆。” “原来能修补镜子的不是明珠,而是里头凝聚的月华。” 齐敬之心里生出明悟,接着就有些挠头。 仙羽玄都洞天大多时候都会维持日月分辉之景,也就是随时都能见到月亮。 镜甲天蜈有此得天独厚的的便利,从一枚卵到真正降生的数百年间,收集的月华不过一珠,却连青铜小镜的一条裂纹都无法补上。哪怕如今已经知晓了如何修补镜子,可去哪里能找到这么多的月华? 齐敬之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了八主之神里的月主。 “九真郡白云宫的司秋之神那般神异,论地位却不过是四时主的属神,而月主的排位还在四时主之上,其神威可想而知。那些供奉月主的宫观里应当能找到月华,只不过这东西怕是极为珍贵,想要大量求取绝非易事。” “又或者,不知大齐境内还有没有供奉月母的神庙?嘿,当初煎人寿的刀身之中只有残存的些许月母神力,并无半分月华,否则说不得也要被镜子一口吞了。” 凤紫虚见状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镜甲天蜈一族还有这样的根脚。” 她皱眉想了想才接着道:“听说北恒州有一处广寒清虚天尊的道统,名唤玉蟾山,居于玉蟾月桂洞天之中,托庇于小孤山西灵始阴宫门下,算是大孤诸山之一。只不过为师并未与这家宗门打过交道,也不知好不好说话……” 齐敬之闻言立刻摇头:“师尊授业赐宝的大恩,徒儿此生已是难报,哪还能让您如此劳心!这镜子与徒儿先天伴生,无论是修补器灵还是将来炼制先天本命器,徒儿都想要亲力亲为!” 凤紫虚看了少年一眼,很是欣慰地点点头:“仙羽山门人自当有这样的心气!将来你炼制先天本命器所需的灵材,让沐家小闺女添在嫁妆里便是,为师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说罢,这位玄都观主不理会一脸惊愕的徒儿,话锋一转道:“至于修补镜子,若是不想求人,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精神一振:“还请师尊赐教!” “因为你这面镜子,为师曾讲了一个赤城王醉射锁魔镜的传说。如今因为这具月华尸,为师忽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曾听长辈讲过一则逸闻……” 凤紫虚狡黠一笑,仿佛哄骗小孩子一般:“要不……为师再给你这小鹤儿讲个故事?” (本章完) 第216章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齐敬之闻言哑然,琅琊君有多喜欢吟诵诗文,自家师尊就有多喜欢讲故事。 偏偏鹤履的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仙羽山的传说逸闻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少年并未多做挣扎,很快就半是不情愿半是带了期待地应声道:“师尊快讲,徒儿想听!” 凤紫虚笑容更盛、眉眼弯弯,当即悠然说道:“当初为师年纪尚幼,只是听了个热闹,讲述这则逸闻的长辈也略去了许多细节,如今再一回想,此事应是发生在无极之野当中。” “据那位长辈讲述,他曾与友人一起纵情肆志、游心玄机。忽有一日,两人误入了一座无名奇山,扪萝越涧、境极幽深,竟然渐渐迷失了归路。” “两人皆是非凡之辈,倒也并不惊慌,反而饶有兴致地在山中转来转去,忽然听见一处草丛里有鼾声如雷,当即拨开草叶一看,就瞧见了一个身着白袍、周身散发月光的奇人正在酣睡。” “经由两位前辈再三呼唤,那位奇人才悠悠醒转,自称是广寒清虚之府的工匠,专司修补研磨天上月轮,轮值劳作之后甚为疲乏,便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小憩。” 齐敬之不由睁大了眼睛:“修补研磨月轮?师尊是想说,那位奇人连皓月都能修补,徒儿这面镜子就更是不在话下?” 凤紫虚点点头又摇摇头:“即便无极之野中当真有所谓的修月人,咱们一时间也无从找寻,然而透过这则逸闻,或可窥见些许关于月华的隐秘。” “那位修月人还曾言道,皓月虽然看上去平整光滑,其实形如一枚巨大的弹丸,乃是吸纳七宝之精而成,总是长着长着就变得凹凸不平、沟壑丛生,被日光一照,月中就会出现阴影,白璧生瑕、有碍观瞻。” “这就需要有人时时打磨修整,而做这等营生的匠人,广寒清虚之府名下总有八万两千户。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位修月人取出了斧凿等工具来展示,还拿出两包同样散发月华的玉屑饭请两位前辈分食,说是吃了虽不能长生,却可一生无疾、不为病魔所乘。”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由得点了点头:“果然是一桩奇闻!师尊曾提到过道家十魔,若是徒儿记得不差,这病魔应是排在第八位?” 凤紫虚点点头:“按照《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的说法,病魔乃病中乱神者,修士一念乖殊,餐饮无序、寒暑不避、旱湿不分,悖逆天象自然之理,便难免内气不和、阴阳失调,以至于多生疾患、缠绵不退而损害修为,这便是病魔对修士的阻道试炼了。” “你如今正在餐霞食气,对此更要格外留心。” 齐敬之连忙点头应是,随即问道:“师尊方才提到有关月华的隐秘,应就是那合成月轮的七宝之精了,却不知那位修月人可曾提及这七宝都是何物?” “这个倒是不曾……” 凤紫虚却是摇了摇头,脸上忽又露出了先前那种勉为其难的别扭神情:“这就不得不提到大月圆光寺和残月寺的那些和尚了,他们将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奉为七宝,应当不是没有来由。”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苦笑道:“这两处佛门圣地的名号里都有个月字,又恰好有这七宝的说法,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嘿,这么看来,天上那轮皓月还真是值钱得紧呐!” “你就知足吧!好歹这七样东西在凡俗世间便可寻得,哪怕是要取其精华,数量上想必极是惊人,慢慢积攒就是了。” 凤紫虚瞪了自家徒儿一眼,没好气道:“除非你想要学那个心高气傲的沐家小闺女,非要寻什么不世出的宝材,那就当真是功成无日了。” 齐敬之只好老实受教,心里却莫名想起了那个爱钱如命的钱小壬,然而人家爱钱是为了修行,而且只钟情铜钱,哪像自己这样金银珠宝全都爱? 凤紫虚见自家徒儿兀自一脸愁苦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今后在齐国钩陈院厮混,定会遇上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都交给你这面镜子炼化便是。若是金精银怪就自己留着,其余则大可拿出来与人交换,自然会有人奉上大把的金银珠玉。” 齐敬之抬手将青铜小镜召在手里,眉头舒展又皱起:“那还是等徒儿心相显化,与镜子沟通之后再做区处吧,起码要问明了它所炼生灵的灵性下场如何,才好决定今后该如何使用它。” “嗯?” 凤紫虚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你是觉得,如果镜子是将那些妖魔鬼怪的灵性吞吃了,让它们没了来世,太过有伤天和?” 说这话时,这位玄都观主眸光灿灿、不可逼视:“这些日子以来,为师已经在刻意打磨你的性情,着力化解你那种种顽固迂腐的念头和做派。” “此刻既然正巧说起了这些有的没的,咱们师徒不妨好好论一论天道人理、辩一辩善恶是非对错,否则任由你这么拧巴下去,早晚会心魔滋生,被心烛丁火焚炼而死!”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点头道:“那徒儿就借着师尊的问题试言之。” “先前青铜小镜多是自行其事,炼化的也都是凶残之辈,徒儿赖其助益良多,本身又是个见识浅薄之人,对其可能吞噬生灵灵性一事也就并未多想。” “可如今既然知道了转世重生确有其事,总是要更加慎重些,若是遇上凶残无道的妖魔也就罢了,总不能只因一己之私……” 他尚未说完,凤紫虚脸上便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摆手打断道:“齐敬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里想得太多。你不过是个第二境的小小修士,自己尚如蝼蚁一般,哪里就轮得到你悲天悯人了?” “天地一洪炉,万事万物万灵皆在其中熬炼,能熬得住就活,挺不过去就死,哪有那么多的善恶是非对错?” “你与人厮杀争斗,甭管什么缘由,甭管谁对谁错,总之你将对方杀了、魂魄灭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灵性,这时候你却忽而生出了慈悲,岂非太过虚伪?” “你也瞧见放鹤碑了,这种东西可不是咱们仙羽山独有。你觉得这世上的修士生死相搏,是心慈手软、放虎归山的多些,还是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的多些?” “这些且不论,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决定,哪个生灵只是此世该死,哪个生灵却可以灭掉灵性、彻底抹除来世?” 齐敬之张了张嘴,心里闪过从前的种种见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他确实没有这个资格。 与此同时,他忽然真切体会到了仙羽山传承的另一面,与他从孟夫子那里学得的圣贤之道迥然有异。 “方才为师既已经说了天道,那接下来就再论论人理。” 凤紫虚没有给少年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继续说道:“为师知道你是姜族血脉,又是从小生活在姜封齐国,怕是没少听闻所谓的圣人之言。然而即便是圣人之言,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 “尤其是碧落宫门下诸国敕封鬼神、称量阴德那一套,所谓的因果报应、红尘业力,无论叫什么都好,都不过是用来糊弄死灵的说辞而已,说到底还是为了清除天地间的浊气污垢,免得阴阳失序、洪炉倾覆罢了。” “这才是这套体制的真相,至于所谓的赏善罚恶,乃至帮助那些业力缠身的死灵去轮回,不过只是顺带。” “圣贤们当然有悲悯之心,但同时亦有利益上的考量。那些朝廷法度也好、阴司律条也罢,对于树立人道法理确实有极大好处,但对大多数修士而言却是枷锁牢笼,除非是碧落宫那等讲究为天地立心的传承,否则太过拘泥于此,只会有害无益。” “本门的洪炉丁火剑意和律吕调阳之术,皆讲究上应天道、下合人理,就是因为少了其中任何一样,不免偏颇失当、不见真实。当然了,这也只是咱们仙羽山的一家之言……”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阵悸动,眸子有灼灼火光在跳跃:“为天地立心?敢问师尊,这个心是谁的心?” 凤紫虚看见自家徒儿的反应,忍不住眉峰微蹙,但还是答道:“按照碧落宫自己的说法,要立下的乃是人之心。” “只不过,这世上有大盗,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横行不法,这世上亦有小人,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这大盗、小人都是人,为天地所立的这个心,总不可能是大盗之心、小人之心,那自然还是炎皇之心、三圣王之心、碧落诸圣之心。” “然而即便是这些圣贤,一样难免心有好恶,心有好恶就有偏颇,也就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 齐敬之点点头,眸中思索之意更浓。 当初他觉得陈二不该被路云子吞噬灵性,是认为今生债、此身偿,来世总是无辜,这依据的乃是他自己的本心好恶,是用一己之心为天地立心。 之后他在松龄县阴司大堂上驳斥沈如海,所依据的则是于老城隍递过来的卷宗,是以圣贤之心为天地立心。 似乎……都没有错,也都做不到公正无私。 不知不觉间,齐敬之心头火光大炽,心烛丁火将怒睛青羽鹤烧成了一个大火球。 眼见得自家徒儿双眸一片赤红,七窍之中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凤紫虚却是早有准备,立刻一指点向少年眉心,低喝道:“痴儿还不醒悟!” 这一点灵光落入齐敬之心头的《舞鹤图》中,立时化为一株高耸入云的苍松,更有一阵歌声回荡其间,不是出自凤紫虚之口,而是一个沧桑豪迈的老者在击节长笑。 君不见,岁之寒,何处求芳草。 又不见,松之乔,青青复矫矫。 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直干壮川岳,秀色无等伦。 饱历冰与霜,千年方未已。 拥护天阙高且坚,迥干春风碧云里。 齐敬之仍未回神,嘴里却随之喃喃自语:“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紧接着,他再次重复了一句,语气却与先前不同:“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下一刻,少年的七窍之中同时喷涌火焰,将他的整个身躯都包裹了起来。 熊熊大火没有引燃任何东西,齐敬之自始至终恍若未觉,双眼之中却忽而恢复了神采:“师尊,徒儿先前所求,乃是诚心正意、敬天法祖,行事端方、俯仰无愧!这绝不是错!” “应为便是愿为,所行便是所愿!徒儿知行合一,纵然有些教条,被条条框框束缚了手脚,却也绝不是错!” “如今徒儿更传承了我仙羽玄都一脉的心烛丁火,一心烛照、自有光明,能见一切阴私念头!” “从今而后,徒儿自当打破牢笼、随心而行,至于天道人理,乃至善恶是非对错……”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轰的一下,齐敬之心头的《舞鹤图》陡然化作一件光华灿灿的法衣,青赤二色交织成理,与凤紫虚的流采含章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件法衣飘然落下,披在了一个少年人的肩头。 这个少年人站在齐敬之心头的虚空之中,容貌与他大差不差,却又多出了种种神异之处。 他的双眸犹如火焰凝结,一派光明烛照。 他的脑后悬着一轮明月,绽放灿灿清光。 他的脖颈上挂着一个项圈,是由两条小蛇交缠而成,一条火肤赤华、身燃若木阳火,另一条生着钺形鳞片,碧金灿灿、透出锋锐之意。 他的腰间缠着一条青虬,鳞甲粗糙如同树皮,通体散发氤氲水气。 他的背上生着一对华美冷峻的铁翅,寒光耀目、森冷透骨。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平平无奇的草鞋,鞋底沾着泥、鞋身染着血。 他的脚边卧着一头幼虎,正仰头看着少年,满脸狡黠之意。 少年低下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草鞋,忽地咧嘴而笑。 于是,他身上乃至四周的种种异相渐次隐去,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布衣草鞋的山野少年。 与此同时,齐敬之体外的火焰倏然熄灭。 他抬起头,朝凤紫虚洒然一笑:“师尊,徒儿……心相已成!” (本章完) 第217章 天地玄鉴 “如此甚好,也不枉了为师的一番筹谋。” 凤紫虚竟是丝毫不显意外,反而笑吟吟地点头道:“说起来,壮命、感应两境都只是修行入门,重在积蓄二字,只要肯扎实用功、循序渐进,无论心骨还是心相,都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一个结果罢了。” 齐敬之努力平复心中激荡,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当初徒儿手里只有一本残经,自觉前进无路,心中不知生了多少忧思,还是后来经历了那一场枕中梦,与那白仙教圣女在梦里梦外各自生死搏杀一场,这才误打误撞地成就心骨,却没想到这心相竟是来得这般容易。” 闻言,凤紫虚登时哑然失笑:“若是每一步破境都需要生死相搏,那这世上的修士还能剩下几个?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若是突破时难以自制,搞得惊天动地,那多半是心境有缺、积蓄不足的缘故。” “壮命境重在明理修身,内炼外炼的积累才是关键,心骨不过是最后的那道门槛,唯有前头踏踏实实地研习道理、打磨心境、锤炼身躯,方才有机会走到门前并一举跨过。” “感应境的关键则是餐霞食气,为心骨长成心相积蓄资粮。心骨这个根基已经立下,剩下的无非就是水磨工夫,差别只在于吃得好不好。其实若是不计较心相的品质,你拜师之前的积累就已然够了,否则也不会心生躁动。” “如今你更是补上了功法缺漏,又得名师教导,将一身修行尽皆理顺,区区心相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见凤紫虚自夸名师,齐敬之立刻认真点头,发自肺腑地道:“徒儿从前也遇上过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世家子弟,竟是人人不同,各有立身修行之道,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如今徒儿拜在师尊门下,倒是无需再羡慕他们了。” “倒也不全是为师的功劳。” 这一次,凤紫虚反倒谦虚上了:“原本你虽然天资不俗,但比之那些世家子,终究少做了十来年功课。那场枕中梦固然诡异,却也实实在在给你补上了一段别样人生,红尘炼心之后又靠着生死搏杀打磨了一番心境,这才让你得以追上同辈之人的脚步。” 凤紫虚说话的时候,一群灵草奇花纷纷从她的裙摆底下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溜回到了花圃药田之中。 唯有一株不愿离开,反而纵身一跳,挂在了她的青羽衣上,还努力把根须藏进青色鹤羽的缝隙里。 齐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只见这株灵草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长得有些像是茅草,根茎是方形的,开黄花、结赤果。 凤紫虚轻笑一声,将其轻轻捏在了手里,展示给少年看:“这是荀草,服之可练色易颜、美人姿容,虽然对修行无甚益处,但许多世家大族中的妇人都对之孜孜以求。” “哦,为师倒是不需要这个,不过是爱其颜色,养来作观赏之用罢了。” 说罢,凤紫虚素手一扬,将这株荀草抛向了远处一畦单独的花圃。 齐敬之随之看去,就见那处花圃里满满当当种植的都是荀草。 他赶忙收回目光,朝凤紫虚狠狠点头:“师尊自然是用不上这个的。” 玄都观主给了自家徒儿一个赞赏的眼神:“你心相初现、还需巩固,先回濯龙苑长坐静思,之后也可研习一番《青羽秘卷》,只是切记不可冒进,即便瞧见了自己的灵台,也不要贸然攀登。” 齐敬之郑重应了,当即拜别师尊,一路出了紫虚馆。 玄都观除去前头的三进殿宇,还有八处相对独立的区域,各有不同功用。因为如今观中只有师徒两个,倒也不用谨守这些规矩,凤紫虚便让徒儿在紫虚馆之外任选一处合意之地居住。 至于是哪八处,老观主有诗传下:“紫馆凌虚入,玄宫溯水开。池经龙濯后,坛记鹤飞回。雨即真人洞,云疑神女台。为燃芝炬引,不假桂轮来。” 齐敬之选的便是排在第三位的濯龙苑,因苑中草木繁盛、清新幽静,更有一方名为濯龙的澄澈清池,气息颇合松鹤延年之道,于池边无论静坐内省,还是以律吕调阳之术催运《飞龙唤霖谱》,都能平添三分助力。 他没有返回自己在苑中居住的静室,而是照例来到濯龙池边的一块青石旁,闭目盘坐其上,反观自照、沟通心相。 霎时间,齐敬之径直越过了身躯和心灵的阻隔,与自己的心相对视一眼,旋即彻底融合为一体。 随着他心念转动,原本返璞归真的少年形貌陡变,又变得光彩夺目起来。 潮水般的感悟同时在心头浮现,立刻就让齐敬之明晰了自己这具心相的种种玄妙之处。 双眸中的火焰自然是心烛丁火,脑后的月轮无疑便是青铜小镜。 脖颈上的项圈是若木刀灵以及日入权柄的投影,腰间的青虬则包含了《虬褫乘云秘法》《飞龙唤霖谱》《万壑松风》以及律吕调阳之术。 身上的灿烂法衣是《舞鹤图》所化,青赤二色是松柏甲木和心烛丁火的道蕴交织而成。 背后的铁翅是鹤履双翅这件灵器的灵性胚胎,脚上的鹤履则是怒睛青羽鹤所化,也是这尊心相的真正根基所在。 至于他脚边卧着的这头幼虎…… 齐敬之低下头,仔细端详着自己认下的幼弟,心绪颇有几分复杂。 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小家伙的真面目。 与其说齐虎禅是牛耳尖刀的刀灵,倒不如说是他齐敬之自身灵性的某种映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十几年来,他将自己对亡故父母的孺慕、思念、怨恨和某个注定不可能实现的祈盼注入到了这柄短刀之中,待得刀杀陈二之时,更将长久以来积蓄在心头的不甘、恐惧和愤怒都寄托在其中。 这些念想汇聚在一处,再以陈二之血乃至后续诸多妖魔之血为祭,方才催生出了牛耳尖刀的刀灵。 可以说,齐虎禅是一面镜子。 看见了齐虎禅,齐敬之就看见了自己曾经最为软弱无助的一面,也看见了自己曾经最为狂躁乖戾的一面。 或许也正是这个缘故,此刻这头幼虎才会显化在他的脚边,紧挨着怒睛青羽鹤所化的鹤履。 “大兄不喜欢弟弟么?” 幼虎朝齐敬之眨巴着眼睛,大眼睛里蓄满泪花,同时泛起红芒:“可是弟弟做错了什么,竟会惹得大兄不喜?” 身处这片位于心头的虚无之地,非但齐敬之对自己的心绪念头洞若观火,便是凑近鹤履的齐虎禅也能感应得大差不差。 面对自己认下的幼弟,齐敬之本也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他盯着幼虎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说道:“大兄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被刘牧之硬塞了一篇藏锋法,你我如今会变成何等模样?” 在齐敬之想来,若是没有藏锋法,又或者得了藏锋法却没有对齐虎禅施加绝大束缚,只怕他的心骨乃至心相绝不会成就得这么顺当,甚至在彼此影响之下,变成一个残忍嗜杀的凶徒邪魔也未可知。 就如现在,齐敬之隐隐有所明悟,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继续用自己的阴私念头喂食齐虎禅,只要能始终降服猛虎,便可时时保持心中澄明无垢。 “难不成禅宗驯养禅虎,也是类似的修行法门?又或者,这便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真意?” 念及于此,齐敬之立刻摇头,眸子里的火光更是陡然而盛,眨眼间就将这个念头烧尽。 一灯除却千年暗! 少年洒然一笑,只要心烛长明不熄,自能得见光明世界。 眼见齐虎禅兀自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他脸上笑容更盛,还透着一股狡黠意味:“如今大兄习得了心烛丁火,不但对自身念头一览无余,便是对你心中所想也能知道得七七八八,以后若敢不行正道,看大兄不把你屁股打烂!” 听见这话,幼虎双眼中蓄积的泪水登时消失不见,当下更是连连点头,颇有些欢呼雀跃地道:“弟弟晓得了!” 齐敬之朝自己的幼弟点点头,继而心念一转,脑后那轮明月就自行飞到了身前。 霎时间,一股玄奥的意念传递到了少年的心中:“天狱……锁……魔……玄鉴幽……微……” 齐敬之沐浴在月华镜光之下,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眉头忍不住皱起:“竟是被师尊言中了,这镜子的前身果然是那面传说中的锁魔镜!只可惜似乎因为受创太重,自说自话、含混不清。” “可既然是锁魔镜的残破镜灵转世重修,以往也是以青铜小镜的面目示人,为何如今与我的心相一同显化而出,看上去倒像是一轮明月?”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疑惑,心里就蓦地浮现出沐瑛仙向他展示九霄环佩琴时的情景。 月光下,那个清丽无双的少女俏脸微扬、满是骄傲神情地言道:“我身为器主,理所应当能对器灵有所改易。它若是不能顺我心意,又如何能炼成最契合我的先天本命器?” 想起这一幕,齐敬之不由暗暗点头:“是了,沐姑娘的伴生琴灵在显化之时,由古制的五弦变成了后世的七弦,琴身上还铭刻有出自《灵妙天音谱》的铭文,乃至于被她亲手刻上了“九霄环佩”的新名。” “这些变化全然出自沐姑娘的心意,那么镜灵化为明月之形,依据的也是我的心意?” 齐敬之略一思索,心头便有许多难以忘怀的画面闪过,犹如刀刻火烧一般鲜明。 他在月下负气磨刀,越磨则心气越是锋锐。 他在月下坐看松涛,越看则越能排遣戾心、生发豪气。 他在月下行拳走架,恍惚间身如白鹤,飘飘然欲上九霄。 他在小松山月母神庙得了一柄宝刀,并于枕中梦里拔出了一轮明月,整个人飞腾于九霄,将万里山河照遍,一刀将无面妖君所化的人首巨蛇剖成两半。 他不知何谓迷神之劫,邓符卿便告诉他,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他听出了沐瑛仙曲中真意,那个少女便说,三尺丝桐太古音,清风明月是知心。 他不清楚仙羽山的传承是何模样,琅琊君便吟诵道,骑鲸客去天连水,跨鹤人归月满山。 就在刚刚,自家师尊还讲了一则有关修月人的玄奇逸闻。 就在刚刚,他心中生出“此心光明”之念,终于显化心相,连带着自己的伴生器灵也变成了月轮的模样。 齐敬之抬起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这轮明月,只见内里似有迷蒙烟气升腾,一盏烛台、一套玉磬以及两颗珠子在其中浮沉不定。 再一细看,烛台旁,一个小女娃和一只小猴子若隐若现。 玉磬旁,两个碧色童子的身形飘忽不定。 半透明的珠子被一条寒光闪闪的蜈蚣环绕,黑红色的珠子则被一头黑毛长臂的怪物捧在手中。 除此之外,一个无面剑客、一头黑驴、一条白蛇以及一只蛟爪无所凭依,在烟气中随波逐流。 齐敬之的目光在小女娃身上停驻,旋即用商量的口吻问道:“镜子镜子,可否将银煞尸的灵性放了?” “镜……镜子?” 镜灵顿了顿,又磕磕绊绊地回应道:“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它虽然回应了,却是答非所问。只不过听它这句话的意思,似乎从前的锁魔镜本就有光明朗照之能。 齐敬之摇了摇头,这面镜子平日里看上去颇有灵气,能自发吞噬妖魔、锁其灵而驭其躯,乃至以月华修补自身,但其实只是从上一世残留下来的些许本能罢了,其本身的灵智残缺不堪,想要释放婉儿,只怕短时间内是做不到了。 他略一沉吟,哪怕知晓对方此时听不懂自己的话,依旧正色说道:“无论你从前如何显赫,终究已成过往,此世你我相伴而生、祸福与共。我既为器主,又得你助益良多,定当设法将你修补完整,乃至再为你炼出一具身躯。” “既获新生,当有新名。你如今灵性有缺、又无实体,怕是无力锁困那些传说中的魔君,这‘天狱锁魔’也就名不副实。倒是‘玄鉴幽微’这一条,明辨物性、擅假其能,实在堪称神奇。再加上这‘照彻乾坤、印透山河’之语……” “朗照天地、光夺日月,玄鉴幽微、洞察纤毫……从今而后,就唤你作‘天地玄鉴’吧。” (本章完) 第218章 云中祖殿碧落宫 话音落下,天地玄鉴倏然一亮,似乎与先前有了些许不同。 它围绕着齐敬之的身周飞舞了一圈,再次悬在了少年的脑后,绽放灿灿清光。 “嗯?虽然伴生器灵不同于齐虎禅那样的初生之灵,但藏锋法中的定名分依旧有几分效用。” 齐敬之立刻再次尝试与天地玄鉴沟通,可惜这面镜灵依旧只会自说自话,也依旧对释放婉儿灵性的指令置若罔闻,除此之外倒是任凭驱使,并无丝毫抗拒。 “嗯,天地玄鉴即便灵性有缺、转世重修,却依旧将那些被锁困的妖魔灵性捂得紧紧的,可见前世是个尽忠职守的,比起天性顽劣的齐虎禅和奸猾怯懦的斑奴要靠谱得多了。” 齐敬之终于知晓了天地玄鉴的根脚,算是了却了长久以来的一件心事,顿觉一心轻松。 他再次审视了一下全身,身上法衣、腰间青虬和脚上鹤履乃是所修功法的具象,都是一得永得、一证永证的自有之物,但脖颈上的二蛇项圈和背后的鹤履双翅却并非如此。 这其中,鹤履双翅的最初根基乃是虬褫尸和灵魄尸,后续又加入了经过炼化的甲木青虬、若木阳火以及同样出自天地玄鉴的蛟煞尸,化为了一具青虬玄甲,与齐敬之自修自证也差不了多少,彼此契合无比、圆融无间。 再之后,凤紫虚瞧不上眼,以洪炉将之重炼,不但融入了流采含章之中的青虹流采和镜甲天蜈的镜光鳞甲,还特意将齐敬之的青羽锦衣丢了进去,作为化生灵性的胚胎。 按照这位玄都观主的说法,青羽锦衣与齐敬之心骨和道途的联系最是紧密,只等鹤履双翅灵性化生,自会与齐敬之血脉气机相连,而且远比寻常灵器为强。 这明显就是要走类似齐虎禅的路子了。 如此一想,虽然鹤履双翅之中掺杂了外物,却是正经的仙羽山传承之宝,能显化在心相之中也算合情合理。 齐敬之略一感应,发现这对翅膀里除了一篇《青羽秘卷》,倒并无灵性萌发的迹象,知道应是自己修行不足,尤其还没有掌握青华少阳之气的缘故。 随即,他便将心神转向了挂在脖颈上的二蛇项圈。 说起来,齐敬之从小到大还真没挂过这种东西,而且与鹤履双翅相比,他与这项圈的联系要浅得多。 长刀煎人寿是偶然得自小松山月母神庙,日入权柄是琅琊君赠予,刀灵若木幼苗则是用日入权柄从无极之野中招来的。 这其中没有一样是齐敬之自修自证得来,能映照于心相之上,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他仔细回想,觉得非要说彼此之间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往来,当初在枕中梦里拔刀出鞘、手挥明月是一次,在白云宫后园飞龙唤霖、怒鹤衔刀是一次,其余便是近来每天用霖谱甘露换取若木赤露了,尤其今日一朝顿悟,以至于甘露成霖、赤露如雨,彼此做成了一桩大买卖。 想到这里,齐敬之便伸手摸向了脖颈上的项圈,在两条小蛇身上摩挲探查良久,却并没感应到灵性的存在。 “看来煎人寿终究与牛耳尖刀不同,之所以能显化出来,应是买卖做得多了,我在餐霞食气时,无意中攫取到了若木刀灵和日入权柄的一丝神韵。” 齐敬之轻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心里头的住客太多,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至此,他已将自己的这具心相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遍,同时也将自己壮命境和感应境的修行之路细致梳理了一回。 接下来,便是《青羽秘卷》的修行了。 濯龙池边的青石上,齐敬之睁开双眼,眸子里烛火跳动,映出眼前的粼粼波光。 他的面容倒映在池水中,于是水波之下同样有烛火在跳动。 玄妙精微的修行经文宛如一道清泉,自齐敬之的心头静静流淌而过。 “大道以金丹为用,烹乌炼兔、降龙伏虎,体天法象、以时易日,而夺天地之造化,亦如日月之合璧,所以长生不死……” 听到“金丹”二字,齐敬之便知这开头的几句多半是出自天台山的《青华金丹要旨》,而“天地造化、日月合璧”云云,则应是仙羽山的洪炉丹法。 齐敬之继续往下研读,却发现即便是作为总纲的《金丹图论序》,自己也无法尽览,剩下的《炉鼎图论》《神室图论》《火候图论》《阴尽图论》等等诸篇,更是只能看见一个题目。 至于《金丹图论序》中能够看清的部分,倒是接续上了心相修行,正合如今齐敬之所需。 仅仅是这部分,便又细分为许多条目,有重在谈玄说理的心为君论、神为主论、气为用说、精从气说、意为媒说……也有侧重下手功夫的坎离说、幻丹说、神水华池说、百窍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倒是将修行心相的种种道理和途径都一一剖析分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倏然回过神来,心中暗忖道:“这《青羽秘卷》中谈及心相,倒是与当初邓符卿前辈讲得一致,都说这心相初时如雾里看花,需不断哺育而逐渐清晰,待彻底显化,即为功成。” “可我先前心中虽曾生出过躁动之意,真到心相显化之时却是从无到有、一蹴而就,这是个什么缘故?因为顿悟?因为心烛丁火的烛照焚炼?还是因为天地玄鉴长久以来的朗照洞察?” 齐敬之一时间想不明白其中道理,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底蕴太浅,也就将这个疑问暂且丢开,不再徒耗精神。 “师尊不许我贸然攀登灵台,想来也是看出了我进境太快、根基不稳的隐患。我还是不要好高骛远,先老老实实打牢根基、稳固心相再说。” 念及于此,齐敬之也就不忙着修行,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抬眼望见天色,这才忽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起,这仙羽玄都洞天之内竟然已经由昼入夜了。 太虚廖廓,皓月灿然。雪云翻腾,飞镜吐耀。 “哎呀,竟没顾上给师尊炖鸡!如今栖鹤谷里的那处战场怕是早被斑奴那厮给打扫干净了!” 齐敬之一拍脑门,不免生出几分懊恼。 其实即便是他这个第二境的小修士,自修行《却谷食气篇》之后,有洞天里精纯无比的灵气支撑,尤其每次用青砂珠填补虚怀之谷,都会生出饱腹之感,能做到数日不饮不食,更别提修为深不可测的玄都观主了。 只不过难得遇上那些上佳食材,却没能尝尝滋味,齐敬之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上回那只用来做骨笛的寿尽之鹤,被他捡回来一番精心炮制,那滋味就连凤紫虚都赞不绝口。 似乎是感应到了少年修行结束,紫虚馆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笛声,绮叠萦散、飘零流转,于悠扬清远之中似乎还带着一缕幽思,直令清风滞留、白云不飞。 齐敬之原本心绪尚有些起伏不定,听见这笛音便渐渐沉静下来。 浅浅的笑意爬上了少年的嘴角,他缓缓向后仰倒,平躺在青石上,双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悠然望向深蓝色的天穹。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那萦绕在濯龙苑茂盛林木之间的,除了自家师尊的笛音,还有两只白鹤在振翅御风、穿林打叶。 许久之后,紫虚馆的笛声渐渐弱了下去,又有一阵歌声传来。 “云压松枝拂石窗,幽人独坐鹤成双。晚来漱齿敲冰渚,闲读仙书倚翠幢。” 凤紫虚唱罢,又有语声在齐敬之耳边悠悠响起:“小鹤儿切记,鹤之灵在于精,鹤之神在于静。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唯有静养其精、暗蓄其锐,方有冲天凌霄之力。” “多谢师尊点拨,徒儿记住了!” 齐敬之方才郑重答了一句,就听凤紫虚话锋一转:“既是记住了……这么多天过去,你竟然只是制成了一只雌笛,这也太过懒散!” “如今休息够了,不赶紧滚去西笛楼干活,却还躺在那儿当惫懒汉,莫是不要讨打?”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里立刻就浮现出了自家师尊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的模样。 他当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一般往西笛楼冲去。 才跑出濯龙苑,少年耳边又是一声冷哼炸响:“磨磨蹭蹭!你这是心有怨怼,还是瞧不上为师辛苦炼成的鹤履?” 齐敬之猛地一拍脑门,背后鹤履双翅陡然一展,整个人便冲上天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飞了出去,看他飞行的方向,竟然与西笛楼的方位大差不差。 “梳理过心相之后,我对这鹤履双翅的掌控竟也更进了一步!” 齐敬之凌空翻了七八个跟头,头晕目眩之余差点一头撞上祖师殿的后檐,心里却是欢喜得紧。 正当他好不容易瞅准了西笛楼的所在,翻翻滚滚地冲向二楼那扇大开的窗户时,整座仙羽玄都洞天骤然一暗,先前的星月光辉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齐敬之心头一惊,连忙奋力稳住了身形。 他当空仰头看去,就见自家洞天的穹顶好似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盖,只是看不出那阴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凤紫虚在少年身旁显出身形,扬手一挥彩袖,仙羽玄都洞天的穹顶就变作了透明,展现出洞天之外的景象。 碧天如练、光摇北斗,一条银河横贯东西,千万颗星辰在其中闪动。 璀璨银河之中,一艘宏伟庞大的巨舰劈波斩浪,从洞天的穹顶之上轰然驶过。 这条巨舰看上去比整座仙羽玄都洞天还要巨大,通体仿佛青玉雕刻而成,甲板之上更耸立着一座青玉之山。 山体之中被挖出了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洞府,山脚、山腰和山顶更以青玉筑起了三道高耸的城墙,城墙之内则是层层叠叠的壮丽宫室,越是往上就越是五彩耀目、宝光绚烂。 唯独山顶的那道城墙之内被云雾笼罩,看不清内里是个什么模样。 “那是?”齐敬之早已瞪大了眼睛。 以师徒二人所处的位置,本应无法瞧见这艘巨舰的全貌,可不知为何,齐敬之偏偏就看得见、看得清。 在他眼中,那与其说是一艘巨舰,倒不如说是一座山城。 凤紫虚便轻声答道:“那是碧落宫的圣王之宝、巡天之舰,名唤‘青城’。与之相比,咱们仙羽玄都洞天不过只是圣人之宝,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齐敬之听在耳中,愈发震撼莫名:“这就是东荒四大圣地之首碧落宫的底蕴么?” 凤紫虚将目光从穹顶收回,瞥了自家徒儿一眼,见他脸上除了惊叹之意,倒是没有旁的异状,显然并未生出什么嫌贫爱富、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心思。 这位玄都观主轻笑一声,伸手朝青城大舰的山顶一指:“还不止呢。” “青城最高处终年被云雾笼罩,内里是一方平原,唤为‘龙首原’,上头矗立着一座雄关和一处大殿。” “雄关名为‘锁龙’,乃是东荒门户所在,上头常年有披甲人驻守。” “大殿名为‘碧落’,乃是东荒姜族的祖殿,号称云中祖殿碧落宫。” 齐敬之听得悠然神往:“师尊,碧落宫已是如此煊赫神奇,那列名其后的黄泉殿、残月寺和小孤山又是什么模样?难不成也都飘在这天上的银河之中?” 凤紫虚摇摇头,樱唇才启又立刻闭上。 只因那艘青城大舰的山顶云雾之中,忽有一道黄色的流光电射而出,径直朝着仙羽玄都洞天而来。 黄色流光转瞬即至,倏然停在了洞天穹顶之外。 齐敬之看得分明,那流光赫然是一头异兽,身躯又瘦又高,毛色发黄、形体似狐,身侧生着一对龙翼,背上则长着两只龙角,正好可以供人握持。 这头异兽背上坐着一个宽袍大袖、容貌高古的中年人,一只手扶着身前的龙角,另一只手里则握着一卷竹简。 “那头异兽名为‘腾黄’,乃是圣人坐骑。因圣人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其寿两千岁,凡俗世间便以讹传讹,说乘坐腾黄者可寿两千岁,其实是将这因果弄颠倒了。” “至于腾黄背上坐着的那位,乃是碧落宫的观风使,职责是巡查东荒、观风察俗,见诸姜功过则尽录之。” 凤紫虚简单解释了两句,旋即一个纵身,径直飞出了穹顶。 齐敬之见师尊并未招呼自己跟上,也就老老实实地没有动弹,透过洞天穹顶继续观瞧。 只见这位玄都观主凌空虚踏、快步上前,朝腾黄背上的那名中年人打了一个稽首,神情语气皆是极为罕见的肃穆庄重:“凤紫虚见过南史圣人!” (本章完) 第219章 太岁鹤神 “玄都观主不必多礼。” 南史圣人形貌高古、意态冲和,朝凤紫虚轻轻颔首道:“我听闻仙羽山封山已有数百年,今日随青城巡天至此,远远瞧见了鹤神鼓显化于天河之中,便过来叨扰一二。” 凤紫虚微微欠身应道:“有劳圣人挂念!晚辈倒也没有刻意封山,不过是一向懒散惯了,不爱与人交际罢了。” “再者,晚辈这洞天本就鲜有客至,旁人见了鹤神鼓,避之犹恐不及,少有往跟前凑的。毕竟世人常言,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 南史圣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这谣言我倒是有所耳闻。仙羽山传承久远,当知上古天庭之中确有一个太岁部,太岁星君麾下有着众多日游神和夜游神,循周天星宿度数,察人间过往愆由。” “如今东荒之内,这个差事恰由我这个碧落宫观风使担着。那些嚼舌之人编排这样的混账话,分明是冲着我南史仙芝来的。” 南史圣人虽然在笑,眼神之中却是闪过一丝精芒:“当初仙羽山迁来东荒,我也是见玄都一脉擅长协调阴阳时序、炼化天地劫气,这才向宫主建言,邀请你们相助锁龙关披甲人打扫关外战场,平日里鹤神鼓遨游天河时,也可助青城梳理星辰杂气。” “如今想来,此举怕是碍了某些人的眼了。他们将仙羽山视为我南史仙芝一党,四处散播谣言,倒连累你们陪我一起担了这个恶名。” 闻听此言,凤紫虚却是浅浅一笑:“晚辈可不是要在圣人面前告状,毕竟我玄都一脉修持洪炉丁火,本也需要天地劫气和天星丁火为资粮,哪里有灾劫杂气,鹤神鼓自然便去哪里,久而久之,旁人生出些误会也是在所难免。” 南史仙芝似笑非笑地横了这位玄都观主一眼,了然道:“说到灾劫杂气,我先前还奇怪,为何鹤神鼓会忽然显化于青城之侧,原来是在守株待兔,专等我这个观风使上门呢!” “五百年世道一更,鹤神鼓隐世已久,想来洞天之内积蓄的劫气已然消耗得差不多了?” 南史仙芝扬起手里的竹简,指了指凤紫虚:“不愿卷进碧落宫的内部纷争,却又想着要好处,你这小丫头倒也滑头得紧。” “也罢,我这个观风使有记录诸姜功过之责,向来容易得罪人,仙羽山受了池鱼之殃,我自当有所补偿……更何况这一世五百年间,锁龙关外积尸甚重、劫气纵横,也确实到了清理之时。于公于私,我都不好坐视。” 南史仙芝说着,手中竹简里就飞出了一枚竹片,悬在了凤紫虚身前:“这样吧,你可持此竹片前往碧落宫,拜见左祭酒左丘圣人。他自会安排你出关清理劫气,事后结算圣功,依旧还是找他,彻底将此事过了明路。” “我会跟左丘圣人打好招呼,结算时由我额外贴补八百之数,权作给仙羽玄都一脉的赔礼。待得这个消息传开,那些人便不会再将仙羽山视为我南史氏的附庸,刻意与你为难。” 凤紫虚很是干脆地伸手接过竹片,恭敬行了一礼:“早听说碧落诸圣之中,尤以南史圣人最是雅量高致、仁爱宽宏,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晚辈在此谢过!” 南史仙芝轻笑一声:“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音。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当初你们仙羽玄都一脉正是不肯被姬姓卫氏豢养驱使,不惜与白云乡那些老鹤闹翻,更一怒之下从委羽山分家出来,远远迁移到我东荒。” “如此硬骨英风,纵圣人亦不可轻辱,我南史仙芝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妄想收归门下。” 闻言,凤紫虚的笑容明显真挚了几分:“多谢圣人体恤!梳理劫气之事,晚辈必定尽心竭力。” 南史仙芝摆摆手:“这是彼此都得利的事情,干多少活计,便拿多少报酬,谁也不欠谁什么。今后仙羽山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你这丫头依旧可来寻我,莫要心存顾虑,反而失了玄都一脉的天然洒脱。” 说罢,这位碧落宫的观风使就掉转腾黄之头,再次化为一道流光,直奔青城大舰而去。 凤紫虚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落回仙羽玄都洞天之内。 齐敬之瞪着眼睛、竖起耳朵,已将自家师尊和南史圣人的一番对答瞧了个分明、听了个真切。 见自家徒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凤紫虚便没好气地道:“别自个儿瞎琢磨了!这些事情原本要等你以后修为上来,有本事为师门出力了才会告诉你。可如今既然赶上了,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还是那句话,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咱们仙羽门人只做冲天鹤,不为苑中禽!” “你下山之后入齐国钩陈院,于军中历练一番倒也无妨,利国利民之事尽可做得,但绝不可毫无底线、卖身投靠,如走狗般任由私人驱使,否则……” 凤紫虚略作停顿,没有说出后果,而是转回了先前的话题:“咱们仙羽玄都一脉破门出教,跟白云乡的老不羞们彻底决裂,在无极之野便没了根基。如今门中几位还在世的前辈都已经入野开拓,要为后人寻找并夺下一处合适的秘境落脚。” “无极之野中机缘无数,却也危机重重,想要做成这件事,除了机缘气运,说不得还要厮杀争夺,非仓促之间可以达成。” 凤紫虚虽然语气严肃,嘴角却是噙着笑意,显然刚才与南史圣人将事情说开,了却了一桩绝大心事,这位玄都观主的心情颇佳。 齐敬之却是想到了别处:“师尊想要拓展咱们仙羽山的传承,不再执着于洪炉丁火剑意,是不愿意在天地劫气一事上受了碧落宫的钳制?” 闻言,凤紫虚立刻瞪了少年一眼:“就你这小鹤儿心眼多!碧落诸圣向来大气,还不至于在此事上卡咱们的脖子,就如方才南史圣人所言,这是双方都得利的事情,谁也不欠谁的。只不过……” 这位玄都观主忽地话锋一转:“多做几手准备、多留几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齐敬之点点头,忽又开口问道:“徒儿听说,咱们洞天里的舞鹤草即便生出灵智,寿元也很有限,而且正好卡在一甲子上,莫不是因为天地劫气的缘故?徒儿没有修行洪炉丁火剑意,却没少服食洞天内的灵气……” “嗯?” 凤紫虚斜睨了自家徒儿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懊丧道:“哎呀,为师竟忘了这茬,说不得又要费些功夫,再去寻觅一位门下首徒了!” 齐敬之察言观色,反倒是放下心来,连忙赔笑道:“徒儿年纪还小,少说也能再侍奉几十年,师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凤紫虚却是冷哼一声,紧接着脸上露出哀戚之色,口中幽幽说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枉我掏心掏肺,生怕你损了寿元,早早就将心烛丁火传下……” 一个月以来,齐敬之已经多次见过自家师尊变脸的本事,但每次再见时都不免心生惊叹敬佩之情,深感自己终究还是差得太远。 他连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正要开口讨饶,不想却立刻就遭了凤紫虚的嫌弃。 只见这位玄都观主满脸都写着“没眼看”这三个大字:“得了得了,你这小鹤儿天生就胆气足、心气盛,胆是甲木、心是丁火,如今皆是修行有成,哪里还能压制得住?” “你赔个笑脸倒还勉勉强强过得去,可要假装胆怯畏惧,这神情体态就太过生硬,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老实点头道:“师尊慧眼如炬,徒儿确实打小就受不得气,我阿爷就总说徒儿的心眼儿便如针尖一般,至于畏惧之情,就更是很少有过。” “若非如此,为师又怎么会这般看重你这小鹤儿?” 凤紫虚又哼了一声,目光却明显柔和了几分:“想你阿爷了吧?” 眼见少年猛地点头,玄都观主便轻笑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为师要带鹤神鼓出锁龙关。你如今修为尚浅,却是不方便跟着去。现在就收拾收拾行囊,为师送你回家去。” 所谓鹤神鼓,齐敬之不用问也知道,应当就是进入仙羽玄都洞天之前见到的那面石鼓,当初他以为石鼓是洞天的门户,没想到竟是本体,也就是所谓的圣人之宝。 齐敬之自今日修成了心相,又被凤紫虚赐下鹤履双翅,心里就对归乡一事有了预料,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他知晓自家师尊看似心思难测,其实是个性情直爽、雷厉风行的人,当即也不废话:“倒也无需收拾什么,除了未竟全功的雌雄骨笛,徒儿就只有一个储物的玉盒放在濯龙苑的静室。” 凤紫虚点点头:“那便不用麻烦了。” 她说着一扬手,西笛楼里就飞出了两枚骨笛,又有一个玉盒从濯龙苑的方向飞了过来。 雌雄骨笛依旧保持着仙鹤翅骨的原色原质,上头开出的气孔也不够圆润,看上去就很有些粗犷。 凤紫虚接在手中,先是仔细看了看已经做好的雌笛,旋即点头道:“勉强算是能用。” 她一边将尚未完工的雄笛递给齐敬之,一边说道:“雌雄骨笛出自这洞天里的同一只仙鹤,彼此气机勾连、自有感应。” “你留下雌笛、带走雄笛,万一寻找阿爷之事出了波折,又或者自身面临难以化解的大难,便以心相登上灵台,同时吹响雄笛,为师听到后自会赶来。嗯,吹奏《飞龙唤霖谱》就好。” 齐敬之已经伸手抓住了玉盒,此时从自家师尊手里接过雄笛,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多谢师尊!” 凤紫虚却摇了摇头:“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你莫要有恃无恐、任性胡为,万一为师被什么事情绊住,又或者相距太远,纵然你的霖谱吹得再动听,也唤不来救命的及时雨,终究还是要设法自救。” “徒儿省得!我此去是要做冲天鹤,岂能依赖师尊的羽翼庇护?” 齐敬之向来是个自强自立的人,此刻已是暗暗下定决心,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劳动自家师尊的大驾。 他想了想,又郑重说道:“如果徒儿在灵台上所吹奏的不是霖谱,而是旁的曲子,那便是徒儿想念师尊了。届时师尊若是闲来无事,可来寻徒儿玩耍,哪怕来考校功课也是好的。” 看着一脸孺慕神情的少年,凤紫虚的眸子里似有波光一闪而过,口中却没好气地道:“为师哪有闲工夫陪你玩耍?” “至于考校功课……师尊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入了红尘俗世,那便是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个中凶险一言难尽,而且最能消磨意志。你若是心生懈怠,咱们的师徒缘分定然无法长久,可别指望为师再搭理你!” 凤紫虚说罢,忽又一扬霓裳彩袖。 下一刻,鹤眼碧湖的方向便腾起一阵遮天蔽月的青砂珠尘,朝着师徒二人所在的位置飞来。 与此同时,与鹤眼碧湖相对应的位置,无数赤红色的小石子升上半空,同样化为了一场朱砂烟尘。 这些赤红色的小石子大者如豆、小者如芥子,四面方正有棱角,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青砂珠是你每日常用,为师就不再多说。另外这些名为丹灶余砂,乃是多年来仙羽山门人以洪炉丹法炼药时留下的残渣,以之煮汤可愈疾祛疫。” 说话间,凤紫虚已将青砂珠尘凝聚成了一只凭霄雀的模样,丹灶余砂则被糅成了一个小巧的赤红色丹炉。 齐敬之连忙打开玉盒,将钩陈院令牌等杂物拨拉开,专门腾出了一处地方存放。 待得一切准备停当,太清天槎便从天而降。 师徒两个落在上头、扬帆摇桨,说说笑笑之间就掠过了鹤嘴崖。 眼看太清天槎就要从仙鹤揽翅的缺口处飞出,下方栖鹤谷中忽然响起了一连串凄厉至极的长嘶,当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师徒二人俱是神情一滞,齐敬之更是“啊”的一声,使劲儿一拍脑门:“险些忘了斑奴那厮!” (本章完) 第220章 故山有松月 齐敬之说罢,朝凤紫虚讪讪一笑。 真要说起来,他收下斑奴为坐骑,才骑乘了不到两天就来了仙羽玄都洞天,之后见少离多,任由那厮在栖鹤谷中撒欢了一个月。 主仆两个的情分自然是有的,可刚刚临出发时,齐敬之见师尊对自己颇多操心,不但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还生怕他饿了、病了,塞给他青砂凭霄鸟和朱砂小丹炉…… 从小失了父母关爱的少年如坠梦中,一时间心里既欢喜又酸涩,满满当当的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凤紫虚却是忍俊不禁。 她伸手指了指徒儿背上的翅形铁盾,说起话来也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虽说喜新厌旧乃是人之常情,只是没想到你这小鹤儿恁地薄情,今儿才得了鹤履,就立刻将老相好抛在了脑后……” 被自家师尊打趣了一番,齐敬之罕见地没有半分羞恼,反而笑容愈发灿烂。 他当即也开起了玩笑:“师尊有所不知,忘了带上斑奴也就罢了,可若是没了那面驺吾幡,说不得琅琊君一怒之下,便将钩陈院驺吾都督府裁撤了。如此一来,徒儿的营尉可就做不成了!” 眼见得自家徒儿不知为何竟是明显开朗了几分,凤紫虚讶异之余也多了几分欣喜。 她轻轻颔首道:“原本你已经有了鹤履,等将来修为高了,更是只靠自己就能出入青冥,这坐骑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只能渐渐沦为灵宠之类。栖鹤谷里生息繁衍的异种,很多都是这么来的。” “不过斑奴确实与寻常灵物异种不同,有一面驺吾幡傍身,说不得今后会是你的一大臂助。这旧人呐,该哄还是要哄……” 玄都观主这一番“新人”“旧人”的言论,齐敬之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别扭。 只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太清天槎就已经折了回去,到栖鹤谷底接上了泪眼婆娑的黑白虎纹异兽。 见它如此忠心恋主,齐敬之颇觉过意不去,很是好言抚慰了一番。 凤紫虚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盯了斑奴一眼,将这厮吓得直往自家主人的怀里拱。 说起来,因为天地劫气的存在,栖鹤谷看似生机盎然、灵韵生动,但对于已经开了灵智的精怪而言,其实并非善地。 斑奴在谷中虽是吃喝不愁,但这厮能得驺吾幡认可,灵觉自然不俗,怕是早就察觉到了不妥,对于凤紫虚这位栖鹤谷的真正主人更是心存畏惧。 这一回再无波折,两人一兽出了仙羽玄都洞天,重走了一遍来时路径,沿着星光汇成的银瀑天河顺流而下。 凤紫虚问清了麟州怀德郡松龄县在齐国的位置,当即略一掐算,发现竟然相距不远。 不过是两个多时辰的光景,深沉夜色之中,太清天槎就飞临了小松山这座不起眼的麟山支脉。 齐敬之以前从没想过,自己再一次看见月光下的小松山万顷松涛,竟会是从天上俯瞰。 哪怕知道如今阿爷并不在家,他心里依旧怦怦直跳,除了难以抑制的雀跃,竟还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下方这片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林,是养育了少年的故山。 故山有松月,处处见清辉。 “嗯,这座麟山倒是颇有几分不凡,怪不得麟州会以此山命名。” 凤紫虚先前在天上大致看过了麟山的山形走势,不由发出了一声感叹。 齐敬之便点头道:“怀德郡城里有一座镇魔院浑天司设立的麟德阁,极是高耸宏伟,便连许多州城内的同类楼阁都远远不及,想来朝廷对麟州确实颇为看重。”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了大齐国主对麟山山神一系的残酷株连,又补充道:“就是麟山山神一系犯了事,早些年被连根拔起了,致使如今整座麟山之中连一位山神都没有。” “不见得吧?” 凤紫虚却不赞同,伸手朝着远方遥遥一指:“那座古庙里的神光虽然微弱得紧,却与地脉紧密勾连,说明这片山脉已然有主,不是山神还能是什么?” 顺着自家师尊所指的方位,齐敬之眸绽烛火、极目远眺。 他脸上很快露出惊异之色,迟疑道:“若是徒儿没有看错,那是一座藏在小松山深处的月母神庙。可那座神庙荒废已久,大殿里的神像更是早就崩毁,连半点神力都没剩下,徒儿的长刀正是从神像之中得来的。” “哦?” 凤紫虚似乎来了些兴趣:“月母神庙……莫不是被什么山灵野怪看上,来了个鸠占鹊巢?既然那座古庙里已有山神居住,算起来与你也是邻居,要不要过去串个门?” 不等少年回答,太清天槎便已倏然转向,直奔月母神庙所在的方向而去。 齐敬之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吭声。 他心里清楚,这是师尊不放心自己,唯恐那庙里住着的是个不好相与的恶邻。 与此同时,他也确实心有疑惑,想去一探究竟。 “若说这小松山里有什么山灵野怪,头一个便是老魈前辈,难不成这位前代山神的仆役如今反客为主,在月母神庙里升座称神了?” “可无论庙里住着的是谁,像这样大喇喇地占据小松山神位,难道松龄县阴司竟然坐视不管么?” 太清天槎如风驰电掣,须臾间就飞近了那座山中古庙。 未免闹出太大动静,太清天槎依旧只是悬在高天,以鹤云遮掩住自身,没有贸然降低高度。 师徒二人低头往下一看,就见庙里居中的那座主殿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遭了破坏,屋顶赫然塌了一大片,就如同开了一扇天窗。 月光从敞开的破口处落进殿中,照在一尊白石雕成的巨大神像之上。 那尊神像的雕工极差,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头猿猴。 一群山中野猴乱糟糟地围在神像下方,大小不一、毛色各异,却都在向着白色猿猴石像顶礼膜拜。 齐敬之如今心烛入眼、目力极佳,见神座上的白色猿猴石像明显有两条腿,绝非只有一条反曲独腿的老魈前辈模样,心中不免疑惑更增。 凤紫虚忽而咦了一声,指着石像问道:“小鹤儿,你瞧祂左手是不是捧着一个石盒,右手是不是攥着两颗石丸?” 齐敬之穷尽目力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才点头道:“这雕工也太差了,若不是师尊提起,徒儿还以为是一块方砖、两颗核桃!” 凤紫虚当即轻笑一声:“这就不会错了,祂左手里雕刻的不是方砖,而是金匮玉箧,右手里也不是什么核桃,而是两枚剑丸。” “这尊白猿颇有来历,说起来还是咱们道门一脉,名为袁公,又号白云洞君。哦,虽然同样也有白云二字,但白云洞与白云乡毫无关系。” “白云洞君袁公?”齐敬之闻之大奇,登时就想起一事。 当初他为了给焦婆龙母祝寿,曾买了四色长命果并一个食盒,食盒上雕刻着一副《白猿献果图》。据掌柜说,画中正在跪地献果、拜师学道的猿仙就号为白云洞君。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就听凤紫虚接着道:“这位袁公拜师成功之后,得传飞剑之术,其最出名的宝贝就是一对雌雄飞剑,也就是那两枚剑丸。” “至于金匮玉箧,传说其中装着《如意册》,册中记载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三十六大变,应着天罡之数,七十二小变,应着地煞之数,有移天换斗、役鬼驱神之奇方妙用。” “道门一脉……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齐敬之愈听愈奇。 他忍不住插言道:“徒儿曾偶然见过一副《白猿献果图》,画中这位白云洞君正在拜一位女仙为师,关于女仙的身份众说纷纭,单是徒儿听说的,就有炎皇生母、阴主大弟子和兵家至圣先师这三种说法。” 凤紫虚便笑道:“就如咱们仙羽玄都一脉被人传成了太岁星君麾下的凶恶鹤神,许多大神通者和传承久远的宗门在世俗之中都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按照道门正统典籍记载,白云洞君之师乃是玄牝氏,也称九天壬女娘娘、九天玄母天尊,为太阴西王母座下弟子,负责掌管西灵瑶池的天机秘典。” “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袁公拜师之后,便接过了看守《如意册》之责,祂手里的金匮玉箧就是由此而来。” 齐敬之忍不住眉头微蹙:“西灵瑶池大圣、太阴西王母的座下弟子?徒儿听说的却是阴主之神的大弟子……难不成道门供奉的阴母和八主之神里的阴主是同一位大神?” 凤紫虚闻言,脸上就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所以为师刚才说,这世俗之中的传说总是难免似是而非,或是阴差阳错、以讹传讹,或是某些人有意为之……” “所谓的八主之神,乃是碧落宫闭关落锁,故意在东荒姜封搞出来的,目的是削弱上古先天大神的影响,绝地天通、移风易俗,从而更始人道、衍化新法。” “武成圣王敕封阴主之神,本就是为了分割乃至替代道门阴母的信仰,又因为东荒道门尚在,大家伙儿互相揉吧揉吧,将九天壬女娘娘这位阴母座下弟子传成阴主之神的大弟子,倒也顺理成章、不足为奇。” 齐敬之听得颇有些瞠目结舌,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碧落宫如此作为,岂不是大大得罪了那些上古先天大神?小孤山作为四大圣地之一,更是东荒道门魁首,竟也听之任之?还有咱们仙羽山……” 听到这里,凤紫虚忽地将俏脸一板、凤眼一横,冷言冷语道:“齐敬之,姜族后裔和道门弟子这两个身份,你今日便选一个吧!” 见状,齐敬之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认真思量一番,随即洒然笑道:“是徒儿想差了!真要说起来,丁令威前辈也是姜族后裔,天台山是大孤诸山之一,琅琊君出身姜姓郑氏,不还是做了碧海仙宗之主?” “这圣姜与道门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哪里能分割得清楚?徒儿先前竟是瞎担心了!” 凤紫虚瞪了自家徒儿一眼:“整日里就爱想些有的没的!无极之野且不论,这世俗天下终究已经是后天生灵的地盘,其中又以人族最是欣欣向荣。大小孤山和咱们仙羽山也早都是人族掌权,哪会因为区区东荒一地的俗世信仰而闹出生死之仇?” “至于无极之野,自有帝鸿、巢帝两位古帝连同许多位人皇、圣王镇着,那些上古先天大神本也不需要什么凡人信仰,又哪会计较这些?” “更何况碧落宫多少还有些要脸,除了兵主蚩尤,其余七主只立尊号、而无姓名,不说是,但也没说不是,时间长了也就这么含混过去了。” 玄都观主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事情着实有些好笑:“为师所说的这些,都是仙羽山世代相传的说法,至于内情如何,就非我辈可以深究了。对了,提起这兵主蚩尤,倒与九天壬女娘娘有一段渊源……” “传说之中,蚩尤乃东方九黎部之主,与炎皇同为姜姓,皆牛首而人身。祂有感于人族肉身不坚、爪牙不利,祷于天地众生,开创灵台道火锻兵术,可炼制灵器乃至本命器,以为护道之用,从此难逢抗手、声威远震。” 齐敬之听得瞪大了眼睛,关于兵主蚩尤的功绩,当初就连琅琊君也没有提及,没想到灵器锻造之法竟是这位大神所创,难怪叫做兵主。 就听凤紫虚继续道:“其后炎皇屈居于后起的轩辕圣皇之下,姜族也因此被姬族压了一头,唯独蚩尤不肯臣服,遂起兵与圣皇争位。因为九黎部的灵器兵锋极盛,诸姬各部邦国一时间竟是难以抵挡。” “再后来,九天壬女娘娘奉阴母之命,授轩辕圣皇兵信神符,这才得以将蚩尤击败。据说蚩尤败亡之后,因其凶威太过深入人心,轩辕圣皇在九天壬女娘娘的建言之下,特地制作了一面大旗,画蚩尤之形于旗上。蚩尤旗所到之处,姬族辖地的邪魅乱臣无不肝胆俱裂、望风披靡。” “因为这个缘故,九天壬女娘娘被姬族尊为兵家至圣先师。待得轩辕圣皇成了帝鸿氏,这个说法更在整个人族流传开来,就连最不喜欢这位娘娘的姜族也是如此。”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免啼笑皆非,心说原来是这么个渊源,想来兵主祂老人家是绝不想要的。 至于那面所谓的蚩尤旗,听上去倒是与斑奴的驺吾幡差不多,都是以强权为凭,绝不是谁拿在手里都能有那般神效。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点头道:“蚩尤大神虽然败亡,不入人皇之列,却是姜族不世出的豪杰,更有大功于人族,怪不得八主之神里的兵主明确就是祂了,齐国镇魔院更设有一个蚩尤司。” “关于九天壬女娘娘的根脚,徒儿听到的三个说法里一个为真,一个大差不差,相较之下,剩下的这个炎皇生母的说法就显得荒谬绝伦,想来应是类似太岁鹤神那样的谬传了?” 听少年有此一问,凤紫虚登时没好气道:“为师出身道门,能知道这么多已是难得,至于炎皇生母是谁,你一个姜族后裔竟好意思开口问我?” (本章完) 第221章 群猴献果、恶客登门 挨了自家师尊的一顿抢白,齐敬之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他连自家这一脉祖上有哪些显赫人物都不清楚,更别提那近似神话中人的炎皇及其生母了。 一旁的凤紫虚顺了顺气,才又哼了一声道:“其实关于这个说法的由来,为师心里有个猜想,你姑妄听之,将来拿去问郑仙那厮时,可莫要把为师供出来。万一要是错了,为师可丢不起这个人!” “那是自然!” 齐敬之连忙点头答应,一来是他确实想要知道,二来也是觉得自家师尊从小到大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如今怕是也只能讲给他这个徒儿听了。 当下便听凤紫虚言道:“有人说,九天壬女娘娘的壬女二字,意为任姓之女,因为在甲骨书中,‘任’这个字的古体初文便写作‘壬’。同时又有人说,任姓有蟜氏之女名姒,感神龙首而生炎皇……都是任姓之女,被人强拉硬扯在一起也就不稀奇了。” “感神龙首而生?炎皇牛首而人身,碧落宫所在称作龙首原,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齐敬之颇觉惊讶,旋即反应过来:“师尊方才说了,在咱们道门正统典籍的记载之中,九天壬女娘娘乃是玄牝氏,并未言及何姓,但明显不是任姓有蟜氏,看来这位大神乃姜皇生母的说法……应是牵强附会、以讹传讹而来。” 凤紫虚轻轻颔首:“《道经》有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九天壬女娘娘称玄牝氏,必是生来近道的先天大神,任姓有蟜氏却是人族姓氏,两者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徒儿明白了,阴母传壬女,壬女传袁公,果然是道门一脉。” 齐敬之说着,低头看向底下的白云洞君神像,暗忖道:“袁公既然是记载于道门典籍的仙神,便算不得邪神淫祀,当初松龄县阴司对于如何处置虎精尚且起了争执,如今对上道门,定然也是颇多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这位白云洞君的职责是看守《如意册》,而非什么山神,祂的神像为何会被立在此处,还与小松山的地脉勾连在了一起?” 再瞧瞧下方神像那粗陋不堪的雕工,连同殿中正在顶礼膜拜的猴群,倒的确有些像是老魈前辈的手笔。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免心头一动,当即从怀里翻出玉盒打开,从中取出了一小撮白如霜雪的毫毛。 这些毫毛未取出时只是薄有微光,然而一旦暴露在月光下,竟是陡然绽放光华。 与此同时,下方的白石猿猴石像也是烁烁放光,与老魈前辈赠予的毫毛遥相呼应。 下一刻,这一小撮毫毛竟是自行飞起,悬在了齐敬之的身前。 凤紫虚被自家徒儿的举动吸引,目光投注过来。 她仔细瞧了毫毛两眼,又低头看了看月母神庙,眼中露出恍然之色,紧接着就化作了狡黠的笑意。 下一刻,齐敬之忽觉屁股上挨了一脚,一股沛然难御的力道传遍周身,整个人立刻跌出了太清天槎,朝着下方的大殿急速坠落。 几乎同时,斑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同样张牙舞爪地掉了下来。 太清天槎悬于高天云端,主仆两个若是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只怕不死也要重伤。 电光火石间,齐敬之与斑奴对视一眼,旋即各施手段。 鹤履双翅倏地展开,猛地扑腾了两下,终于减缓了少年的下坠之势。 驺吾幡也飞了出来,散发出的清光湛然纯净,却是有如实质,使劲儿向上拉扯着斑奴的身躯。 奈何这厮近一个月的伙食实在太好,明显又壮硕了一大圈,任凭驺吾幡的清光如何拖拽,却也只能略作缓冲。 眼见斑奴依旧似慢实快地往下坠落,齐敬之连忙伸手一抓,恰好攫住了那条黑白两色交缠的马尾,登时换来自家坐骑的一声凄惨嘶鸣。 天上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就惊动了大殿里的猴群。 这些大大小小的猴子也顾不得拜神了,俱都目瞪口呆地仰着头,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兽轰然砸落在大殿屋顶。 屋顶本就不小的破口顿时又被拓宽了许多,破瓦烂片扑簌簌地掉落,梁柱之间腾起一阵烟尘。 紧跟着又是砰砰两声闷响,齐敬之和斑奴便先后挂在了一根横梁上。 整座大殿都是年久失修,这根原本描金画彩的横梁早已黯淡无光,看似木质坚实,内里却早就朽了,立刻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异响,明显是吃不住力。 齐敬之和斑奴还没来得及缓口气,耳中只听咔嚓一声响,被他们扒住的横梁就干脆利落地从中断折开来。 轰的一下,大殿所剩不多的屋顶尽数坍塌,大块大块的碎木和瓦片如冰雹般落了下来,砸得下方的猴群一阵吱哇乱叫。 漫天烟尘之中,殿柱和墙体都出现了歪斜,幸而依旧伫立着,并没有随着屋顶一并垮塌。 从横梁到地面的这点高度已经不被齐敬之和斑奴放在眼里,主仆两个翩然而下,落在了还算宽敞的神台上,身后是白云洞君袁公的石像,眼前是抱头鼠窜、沸反盈天的猴群。 齐敬之略一环顾,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大殿,心里莫名生出了踏实之感。 他不久前才亲眼见过青城大舰、圣人巡天的玄奇宏阔景象,自觉一颗心始终在天上飘来荡去,此刻才算是真正落在了地上、回归了人间。 “小鹤儿,为师四下里感应了一番,你家这座小松山着实有趣。只要谨慎些,对你而言倒也没什么凶险,只管放心玩耍便是。为师还要筹备出关之事,可就不奉陪喽!” 凤紫虚的话音从天上传来,而且明显渐行渐远,待得最后一个字出口,就只听见袅袅的余音。 眼见自家师尊如此洒脱,走得毫不拖泥带水,齐敬之连忙拍拍手掌,将指缝间的马尾巴毛打落,旋即朝着声音远去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此时大殿之中已是尘埃落定,残木碎瓦并没让猴群出现伤亡,只是闹个灰头土脸在所难免。 猴子们渐渐安定下来,东边一群、西边一伙,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齐敬之背后的铁翅、斑奴头顶的幡灵,嘴里叽叽喳喳,还不忘伸着爪子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众猴之中有一头不甚起眼的灰毛老猴越众而出,伸手指了指依旧飘在少年身前的白色毫毛,旋即双手合十,恭敬拜了几拜。 看它这副模样,明显是认得老魈前辈的毫毛的。 随着这只灰毛老猴的动作,大殿中立刻为之一静,猴子们全都瞪着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神台上的少年。 齐敬之想了想,朝猴子们笑道:“这些毫毛是山魈前辈所赠!” “从前我和前辈联手,在这座大殿外头杀了一头虎精,后来山魈前辈派了许多猴子猴孙,将虎精的尸身送到了我家,还在我家玩耍了大半夜,吃了好多果子!” 少年一边说一边比划,最后伸手指着山前村的方向:“我家就在小松山的边上,是半山腰上的一处小院子……” 对于他说的一大串话,围在神台下方的猴子们明显听得半懂不懂,但竟然都很是给面子,乖乖跟随着他的手势,一会儿扭身看向大殿外的院落,一会儿又齐齐转动脖颈,瞅向山前村的方向。 唯独那只颇有灵性的灰毛老猴似乎听懂了几分,瞪着眼睛思索了半晌,忽而眸光一亮。 它蓦地张开嘴巴,朝四周的猴群大叫了几声,紧接着所有的猴子就都跟着蹦跳欢叫了起来,看上去很是快乐。 其中更有不少身形灵动的小猴蹿出大殿,不知从哪儿抱了许多干鲜果品进来,一边蹦一边往神台上扔。 小猴子们的准头不足,许多果子不免扔过了头,却被驺吾幡的清光挡住,乱纷纷地往斑奴的头上砸落。 这些日子以来,斑奴在栖鹤谷中长了不少见识,更习惯了坐等食物自己烹调好了落在嘴边,此时见这些果子都是生的、内里蕴藏的灵气也不够足,脸上就有些嫌弃。 饶是如此,这厮却也不肯闲着,懒洋洋地仰头张嘴,也不管接到的是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一碰,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顿猛嚼,吃得汁水四溅、果屑乱飞。 这下子连那些旁观的大猴子们也来了兴趣,纷纷加入了抱果子、砸旗子的行列,甭管大瓜小果都朝着驺吾幡招呼。 不一会儿,斑奴连同齐敬之的脚边就堆满了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干鲜果品,其中不乏榛子、松子、榧子、核桃这四色长命果。 只可惜齐敬之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仙神,不然倒也可以绘制一幅《群猴献果图》传诸后世。 到了后来,一众大小猴子眼见斑奴吃得实在香甜,不免也都馋病发作,纷纷做起了陪客,吭哧吭哧嚼得极是欢畅。 齐敬之见状,颇有些哭笑不得。当初这些猴子在自家院子里吃喝玩耍,他只是事后听焦玉浪提了一嘴,如今倒是终于亲眼瞧见了一回。 齐敬之转过身去,就近端详起白云洞君的石像,只觉观感又与先前在天上遥望时不同。 这尊石像就立在曾经月母无头神像的位置,此刻沐浴在月光下,通体泛着荧光,虽说雕刻得十分粗陋,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细看之下却是形散而神聚,透出几分大巧不工的独特气韵。 不经意间,齐敬之的目光扫过石像左手之中的石盒,心里忽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悸动。 他不由一愕,盯住那个传说中盛放有《如意册》的金匮玉箧,正要细细感应,身后忽然传来了几声惶急的尖叫。 齐敬之转头看去,就见几只小猴子空着手,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围着灰毛老猴上蹿下跳,叫声很是凄厉。 周围正在胡吃海塞的猴子们先是一静,旋即一片大哗,扔下手里的果子,各自从地上捡起木条、瓦片之类的杂物,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就往大殿外头跑去。 见到这个阵仗,齐敬之不免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当初月母的无头神像崩碎、殿中神力不存,正在褪皮的虎精失了庇护,立刻就被一众伥鬼找上了门。 如今这座大殿塌了屋顶,闹出的动静同样不小,难道又招来了什么恶客不成? 齐敬之讶异之余,不假思索地跳下神台,跟着猴群出了大殿。 殿前石阶下,荒草丛生、碎石遍地,昔日老魈前辈曾以鼎锤砸出过不少深坑,如今这些深坑已被淤泥填满,从中长出的野草最是茂盛。 猴子们挤在石台边缘,大呼小叫地朝下观望。 齐敬之走了过去,就见石阶下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蛇,一眼看去总有数百条之多。 这些蛇长得一般无二,俱是尖嘴秃尾、黑背白腹,身长过尺、粗如铜钱,看上去颇有几分奇异。 荒草丛中还源源不断地有这种异蛇钻出,但见草叶摇曳、一刻不停,窸窸窣窣的声响亦是不绝于耳。 这些异蛇越聚越多,其中就有一条按耐不住,一边昂首吐信,一边试探着沿石阶向上游走。 见状,猴子们立刻骚动起来。 其中一只毛色赤红的公猴明显也是个急性子,当即跳了出来,一步就跃下几级石阶,狠狠踩在了那条异蛇身上。 只听咔吧一声异响,被踩中的异蛇竟是直接断成了两截。 见状,赤红公猴登时得意起来,口中发出嘎嘎怪笑。 就在这时,失去了半截身子的异蛇蓦地弹射而起,张口咬住了赤红公猴的一条胳膊。 几乎同时,异蛇下半截身躯的断口里猛地钻出了一个头颅,扭过头狠狠咬住了赤红公猴的小腿。 赤红公猴的笑声戛然而止,身躯明显一僵,直挺挺地从石阶上一头栽了下去,眨眼间就被蜂拥而至的异蛇淹没。 见到同伴的惨状,石台边缘的猴子们救之不及,当真是又惊又怒,立刻发一声喊,将手里的木棍瓦片狠狠投掷了下去。 霎时间,咔吧咔吧的异响之声大起,石阶下的蛇堆立刻就被砸得四分五裂,露出内里一具面目青黑的猴尸。 齐敬之看得清楚,那些异蛇被砸中之后,有的断成了十几节,有的干脆就碎成了粉末,黑的白的撒了一地。 然而下一刻,那些断裂的蛇躯就纷纷长出了脑袋,粉末也重新聚敛成先前的异蛇模样,依旧游走如飞。 紧接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异蛇再无顾忌,如潮水一般向着石阶上蔓延。 石台上鸦雀无声,猴子们看得呆了,脸上皆生出惧意。 灰毛老猴蓦地一声大叫,扯住身旁的同族就往大殿里跑。 有它带头,其余猴子们如梦方醒,纷纷跟在老猴子身后抱头逃窜。 齐敬之站着没动,眼见这些奇诡凶毒的异蛇就要冲上石台,当即一翻左掌,取出了那套虎煞碧玉磬。 (本章完) 第222章 沽酒买山 “铛!” 一道清脆悦耳的敲击声在大殿前响起,黄黑色的烟云自虎煞碧玉磬中喷涌而出,不但将齐敬之护在当中,更向四周弥漫开来,须臾间就笼罩住了数丈方圆。 汹涌的蛇潮一头扎进虎煞烟云之中,冲势倏地一缓,旋即好似迷失了方向,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四散开来、乱爬乱撞。 齐敬之左手托举玉磬,右手握持磬锤,一对眸子里烛火升腾,视线丝毫不为虎煞烟云所阻。 因为此时蛇潮分散、略显稀疏,他这才看清楚,那些从中间断裂、无头无尾的蛇躯竟是在两端各长了一个头颅出来。 原本一条完整的异蛇不过一尺来长、铜钱粗细,断成十几节之后每节的长度不足半指,甚至还没有新长出来的头颅长,看上去就好似两个蛇头接在了一处,极是狰狞怪异。 虎煞烟云之中,一个碧色童子忽而现出身形,伸手捞起一条身形粗短的双头异蛇,摁在掌心狠狠一捻。 那条双头异蛇瞬间干瘪了下去,一小蓬由精气所化的白雾自两端的蛇吻中飘出。 白雾明显带着阴寒气息,内里还飘着细小的青黑色冰晶,眨眼间就消融在周围的斑斓烟气之中。 碧色童子摊开手掌,却已不见了双头异蛇的尸身,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铜钱。 这下子犹如捅了马蜂窝,石阶上的异蛇们立刻有了目标,纷纷弹射而起,朝着碧色童子扑咬而去。 碧色童子身形一闪,登时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只听当啷一声,一枚铜钱凭空浮现,落在了玉磬之中。 齐敬之低头一看,就见这枚铜钱明显上了年月,钱面颇多锈蚀,其上铸有八个字,倒是依稀可辨。 “天寒彻骨,沽酒以御。” 齐敬之念了一遍,只是没等他翻看铜钱的背面,又有一枚铜钱落了下来,翻倒在玉磬之中,钱面上同样有八个字:“心冷如灰,买山而隐。” “这十六个字读起来着实颓丧,不成想竟能生出如此灵异。买山而隐……买山钱?” 齐敬之心念一动,却是立刻想起了钱小壬曾经提到的麟山旧案。 百余年前,麟山山神一系因为“私卖神位、包庇邪教”而获罪覆亡,案中涉及的数十万买山钱却不知去向。 前阵子焦玉浪也是听说了这事,才会跑来麟州寻宝,而以钱为修行之道的钱小壬更是对此心心念念,在焦府门口见到齐敬之这个所谓的“麟山客鹿栖云”,立刻不要面皮地凑上来,刻意结交、百般讨好,所图的正是这传说中的买山钱。 “嘿,当日那条名为升卿的青蟒曾经告诫钱小壬,说钱这种东西无翼而飞、无足而走,非智者不可制。这番话原来并不只是打比方,而竟是实指!” “也怪不得世人总说,钱多了会咬手,这些买山钱是用来贿赂麟山山神的不义之财,受了山中龙脉地气滋养,化异蛇之形,择活物而噬,也就不足为奇。” 齐敬之心里才生出这个念头,就听“哗啦”一声响,赫然是一串买山钱从天而降,落在了虎煞碧玉磬之中。 他略一点数,就见这串钱足有十二枚之多。 紧接着,一枚又一枚、一串又一串买山钱就先后落了下来,化为一场连绵不绝的铜钱雨。 齐敬之目光扫过,那些零散的且不论,但凡成串的,无需一一细查,只看长度便知没有一串铜钱是超过了十二枚的。 “一枚买山钱便可幻化出约莫一寸长的蛇躯,十二枚串在一起,恰成一蛇之数。若是数十万买山钱尽数生出灵韵,那单是这种一尺二寸长的异蛇就足足有数万条……” 齐敬之重又看向下方的蛇群,心知哪怕算上那些依旧藏在院中草丛里的异蛇,这数量上依旧差了太多,不过也幸好是如此,否则数万条异蛇一拥而上,虎煞碧玉磬怕是抵挡不住。 他目光转动,见两个碧色童子在蛇群中时隐时现,频频出手、游刃有余,就好似两个顽童在戏水抓鱼,凡是落入它们手中的异蛇无不喷吐冰晶白雾而死。 另外那十余只肉翅飞虎亦是四处翻飞,每次俯冲而下又高高飞起时,爪下就会多出一条挣扎扭动的异蛇,任凭这些异蛇如何挣扎,都难逃虎爪裂躯、泄气了账的下场。 齐敬之手里的小小玉磬早被填满,头顶的铜钱雨却丝毫没有要止歇的迹象,反而随着虎煞烟云的不断壮大而雨势渐大、波及愈广。 或零散或成串的铜钱砸落在殿前石台上,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这些铜钱没了赖以成蛇的精气,大多变得锈蚀不堪,只有少数还残留着些许气韵,与齐敬之当初在山客宴上见过的那几枚压胜钱相比,除了数量众多,便再无可称道之处,若是钱小壬见了,怕是要痛心疾首。 倒是有一点让齐敬之颇觉不解,那就是天地玄鉴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动静,似乎这么多的异蛇都无法引起它的丝毫兴趣。 “难道说这些异蛇不过是虚有其表,其实并未生出灵性?” 不多时,石阶上的蛇群就被清理一空,化为铺满石台的破烂铜钱。 齐敬之举起磬锤,朝下方更远处的荒草丛遥遥一指,两个碧色童子和十余只肉翅飞虎就立刻裹挟着虎煞烟云蔓延而去。 面对步步紧逼的斑斓云气,那些草丛里骤然涌出了难以计数的异蛇,却并不是迎上来争斗,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快遁逃。 异蛇们一边逃一边彼此纠缠抱团,飞快糅成了数个巨大蛇球,朝着前院的方向翻滚而去。 这些蛇球各自容纳了数百上千条异蛇,滚着滚着忽就变成了一条条碗口粗、长丈余的大蛇,屈身一弹就跃过了院墙。 只有一条大蛇一时情急,跃起得太早,竟是一头撞在了院墙上,当场碎了一地。 齐敬之却看得眉头皱起:“虽然这几条‘万钱大蛇’依旧是不堪一击的样子货,可要是任由数十万买山钱齐聚一处……师尊说小松山并无凶险,让我只管放心玩耍,不知有没有将这种情形算进去?”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蓦地传来一声怪叫,洪亮之极却又极为难听刺耳。 齐敬之一怔,旋即脸上就露出欣喜之色:“那是老魈前辈!” 先发小章,剩下啥时候写完啥时候发。 (本章完) 第223章 跟脚深厚 老魈的叫声才落,斑奴已经从大殿里蹿了出来,满脸警惕地凑到了少年身边。 在它身后,先前被异蛇吓坏了的猴子们呼啦一下又全都跑了出来,个个趾高气扬、喜笑颜开,踩得满地铜钱叮铃啷当的一阵乱响。 齐敬之翻身跃上斑奴的脊背,朝前院的方向一指。 黑白虎纹异兽立刻腾身而起,自石台上飞扑而下。 它撒开四爪,犹如一道黑白交缠的旋风,自空旷的院落中一卷而过,不但视凶威赫赫的虎煞烟云如无物,还顺带着将那团正在重新聚合的异蛇踩碎大半,而后方才志得意满地一个纵身,轻松跃过了院墙。 前院中立着一头足有两人高的独脚怪猿,黄目赤鼻、獠牙外突,肌肉虬结隆起,身披白色长毛,通体透着一股凶戾剽悍之气。 它轻舒猿臂,一把抄起一条万钱大蛇,爪子紧紧攥住蛇头,就好似握着一根长鞭,在头顶似慢实快地抡了两圈,随即狠狠抽向另外一条庞大蛇躯。 霎时间,只听一声铿然脆响,有如铜铁交击。 被击中的那条大蛇骤然膨胀了一圈,旋即轰然炸开,化成数千上万枚铜钱四下崩飞。 做了一回长鞭的万钱大蛇自然也没能幸免,先是浑身一阵哗啦作响,继而由秃尾直至尖嘴,一寸寸爆裂开来,同样抛洒下散钱近万。 只有少量蛇躯不曾现出铜钱之形,兀自挣扎蠕动,想要再次聚合在一处。 “前辈!” 一脸欣喜的齐敬之大声招呼了一句,目光落向了老魈的额头,只因那里正有一道玉白色的山纹浮现而出,光华熠熠、夺人眼目。 被这道山纹的玉白色光华一照,老魈脚下的那些残破蛇躯身形立止、灵韵顿失,仿佛一瞬间就化为了死物。 接着只见老魈张口奋力一吸,便有淡淡的青色莹光从那些蛇躯乃至满地铜钱里析出,纷纷投进了它的巨口之中。 见状,齐敬之不由微怔。 在他的感应之中,这些青色荧光似乎是蕴藏在买山钱里的山中灵韵,隐隐带着些许万壑松风的玄妙韵律。 他明明记得自己初见老魈前辈时,这位山神仆役额头上的山纹是青色的,如今却转作了玉白之色,更以买山钱的青色灵韵为食,莫非当真改换了门庭? 到了此刻,除去被截杀的两条万钱大蛇,其余逃至前院的异蛇皆已逃遁无踪。 老魈砸吧砸吧嘴,颇有些意犹未尽。 它瞪着眼睛打量了斑奴半晌,又瞧了瞧齐敬之,随即目光越过少年,死死看向了他的身后。 齐敬之讶然回头一看,就见身后的院墙已经被姗姗来迟的虎煞烟云笼罩,两个碧色童子立身墙头,十几只肉翅飞虎犹如饰品,挂在了它们的青衣上。 “前辈莫要误会,这两头虎耗鬼已经死了,如今不过是两具没有灵性的尸壳罢了。” 齐敬之说着,又以磬锤在玉磬上敲了一记。 “铛!” 随着清脆的磬声传荡开去,无论是凶威更著的童子、飞虎还是壮大了不少的虎煞烟云,立刻闻令而动,飞快涌入了虎煞碧玉磬之内。 老魈又盯着少年手里的玉磬看了片刻,这才朝他咧嘴一笑,一身凶戾之气随之尽数收敛,露出了原本的安详沉静神态。 齐敬之心头顿松,将虎煞碧玉磬收回了手掌之内。 他虽不知自己离乡这大半年里小松山出了什么变故,但老魈前辈的性情明显一如从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只见老魈一个纵跃就到了齐敬之身前,没有急着与他亲近叙旧,而是伸出一只猿爪,使劲儿捋了捋斑奴脖颈上的白色鬃毛,看样子竟颇有些爱不释手。 斑奴这厮头一回见到老魈,先前听到其吼叫时还颇为警惕,此刻被猿爪一捋,非但不闪不避,反倒颇为受用,两眼微微眯起,舒服地打了一个响鼻。 “天衣教的狗皮老道前辈曾说,山魈有以虎为子者,还唤自己的虎儿子为‘斑子’,如今一见,此言应当不虚。只可惜老魈前辈并不会说话……” 齐敬之才生出这个念头,忽就听老魈吐气开声:“这是……什么……马?” 这位山神仆役的嗓音颇为浑厚洪亮,震得齐敬之耳中嗡嗡作响。 见少年脸上露出讶异之色,老魈咧嘴一笑,透出几分得意,只是说起话来有些磕磕绊绊:“我得了……祖宗恩泽,三……月前就……能说话了。” “前辈是白云洞君袁公的后裔?”齐敬之虽是询问,语气却颇为肯定。 他如今眼界大开,见识早非数月之前的那个山野少年可比,自家仙羽山便有放鹤碑那等神物,白云洞君身为阴母再传弟子,隔空给有出息的后辈赐下些好处,那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更何况这位老魈前辈身为前代山神的仆役,独守小松山冥土神府数十年,忠义之心可见一斑,若非祖宗显圣,绝不可能轻易改换门庭。 果然就见老魈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毛:“岁数够了……身有功德……就梦见了祖宗。” 齐敬之立刻就听懂了,知道这所谓的岁数够了,应当是老魈前辈血脉勃发,被白云洞君一脉的大能甚至是袁公本尊感应到了,至于身有功德则明显是另一道门槛。 说起来,老魈前辈与洵江那头金睛水蝯都是神仆,但行事做派却是天差地远,不但从未滋扰过小松山周边山民,还尽忠职守、庇护一方,遇上虎精和伥鬼不惜拼死一搏。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头的喜悦之意更浓,当即学着自家师尊的样子,向老魈打了一个稽首:“晚辈仙羽山玄都观门人齐敬之,亦是道门一脉,见过前辈!” 老魈见状,也双爪抱拳,怪模怪样地回了一礼。 礼罢,它又挠了挠脑袋,犹豫道:“祖宗说我岁数还小呢,若是遇着了道门中人,长胡子的就恭敬称呼一声前辈,没胡子的……” 似乎是不经常开口说话的缘故,老魈起初还有些生疏,但说着说着就明显顺溜了几分。 他顿了顿,瞪起一双怪眼,斜觑着齐敬之只是略有些青茬的下巴:“没胡子的就叫道兄!” 齐敬之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前辈说笑了,您的岁数怕是比我阿爷都大,更何况从咱们相识起,我可就以前辈相称了!” 老魈却是坚决摇头,一字一句郑重说道:“祖宗最大!我不是前辈,你是道兄!” 闻听此言,齐敬之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知道这位前辈性情刚直,既然祖宗有吩咐,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他灵机一动,伸手指了指老魈下巴上乱糟糟的白色长毛:“您有胡子,我唤一声前辈乃是理所应当!” 听见这话,老魈明显吃了一惊,连忙用爪子摸了摸下颌,接着就愣在了原地,眉毛更是拧成了一团。 见状,齐敬之轻咳一声,赶紧转移了话题:“前辈似乎很喜欢我这坐骑?它叫斑奴,原本是一匹凡马,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虎煞和金煞,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似乎是复苏了一丝上古仁兽驺吾的血脉。” 说罢,少年忽而心头一动,暗忖道:“斑奴得了驺吾幡灵的认可,说不得血脉还要生发,虽说这所谓仁兽的成色差得有点多,却也未必不会祖坟上冒青烟。要不……今后对这厮好一点儿?” 老魈被齐敬之的问题分散了精力,忍不住又伸爪摸了摸斑奴的鬃毛,咧嘴笑道:“我们猿猴一族最喜欢马儿了。” “我听祖宗说起过……我有个远亲,本体乃是嘘猿,最擅长医治龙驹,如今在碧落宫的牧龙院任职。将来我若是修行有成,就可去投奔他,也好谋个正经出身……” 老魈说出这个连齐敬之也颇为吃惊的消息,忽而话锋一转:“祖宗的道理总是好的,我有胡子,我是前辈!” 这头跟脚深厚的山中老魈先是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少年:“你没胡子,你是道兄!” 不好意思哈,兼职写书,周末和周一反而可能比较忙。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224章 山主(上) 眼见老魈态度坚决,齐敬之也只好无奈点头:“那就听前辈所言,今后各论各的。” 说起来,这并不是齐敬之头一回遇到此类情形,韦应典就是因为“达者为先”,对他以道兄相称。 “韦兄已经成就了心骨,却无后续启灵、食气的法门,我还是要尽快去信,将韦兄邀来一会,免得他胡乱摸索,遭了迷神之劫。” 齐敬之按下这个念头,又朝老魈好奇问道:“前辈,你在这座神庙里供奉白云洞君,难不成似袁公那等大能,竟肯屈就这小松山的山神之位?” 听少年有此一问,老魈立刻大摇其头:“松龄县的于老头心肠很坏,总想把小松山抢走!我把祖宗搬来立在这里,就是为了骗祂的。其实这个神位……” “前辈且慢!” 听说这事儿果然与松龄县阴司有牵扯,齐敬之连忙开口打断:“前辈,松龄县阴司的于老城隍曾为我传道解惑,阴阳司主事孟夫子更是我的开蒙老师,你们两家的事情涉及神道之争,最是要紧不过,大可不必对我说得太清楚。” 老魈当即一愣,想了片刻才用一双怪异瞪着少年问道:“我对你说的话,伱会告诉那些鬼神吗?” “自然不会!” 齐敬之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那日我被一众伥鬼围困在这座古庙之中,两个伥鬼童子神出鬼没、夺人精气,更有一头饥肠辘辘的虎精在后……我当时只是初涉修行,一身修为浅薄得紧,眼看就要凶多吉少,若非前辈出手,晚辈哪里还有命在?这就是救命的恩情!” “其后前辈和我携手厮杀、并力除妖,这便是我阿爷时常挂在嘴边的袍泽之义!齐敬之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如有可能,我倒是盼着你们两家能够和睦相处,然而这是道途之争,晚辈自知人微言轻,实不该生此妄想。” 老魈又是愣了片刻,方才把齐敬之这一大通话语的意思想明白,咧开一张嘴,笑得很是开怀:“你不跟于老头祂们说,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好怕?” 这一次,老魈没有再给少年开口的机会,毫不停顿地接着道:“少主还小,坐不稳神位。我就跟于老头说,小松山是个果子,只要祂啃得动,外头的果肉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只是里头的果核要留给我蕴养神像,等把神像养活了就将果核也给祂。” 老魈似乎生怕少年听不懂,一边说一边比划,末了还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獠牙,笑容里满是得意:“于老头的牙……不好!没等吃完,少主就长成了,到时候把于老头的牙都打掉!” 这下换成齐敬之发愣了,似乎无论是他还是松龄县阴司众鬼神,都低估了眼前这位山神仆役的智慧。 齐敬之原本以为老魈前辈血脉生发、得了祖上赏识,便想要图谋小松山的龙脉地气作为修行资粮,也好尽快有所成就,去碧落宫牧龙院谋出身,谁知这里头竟还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主? 看见少年的神情变化,老魈笑得愈发得意,随即纵身往后头大殿的方向跃去,口中还不忘招呼道:“走,跟我去见见少主,祂一定喜欢你和……斑奴!” “那位少主竟然就在大殿里?” 齐敬之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兴趣,与斑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瞧出了好奇之意。 这对主仆一个未曾开口,一个不会说话,却是立刻生出默契,当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跟了上去。 大殿前,赤色公猴的尸体已经被挪走,遍地的铜钱也被清扫出一条道路,那些能藏蛇的杂草更是已有大片被连根拔起。 忙碌的猴群见到老魈归来,登时欢呼雀跃,纷纷排在两旁夹道相迎。 待得老魈和齐敬之主仆两个进了大殿,它们便自发地守在了殿门外头,更被灰毛老猴约束着安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老魈立在白云洞君的石像前,张开血盆大口,接着就有淡淡的青色山韵从他口中飞出,尽数没入了石像左手握着的石盒之中。 不久前齐敬之看见石盒,心里就没来由地生出悸动,只是被买山钱化成的蛇群所扰而未及细查,此时见状,便知这看上去只是一块顽石的石盒果然有些神异。 过了片刻,得了山韵滋养的石盒忽而一震,盒盖下沿竟是开了一条细缝,内里隐隐透出月白色的光华。 老魈立刻喜形于色,连忙凑近了石盒,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大嗓门轻声呼唤道:“少主?” 他话音才落,石盒里就有一个稚嫩懵懂的声音回应:“般……般……般般……” 老魈愈发喜不自胜,立刻伸爪子去掀盒盖,然而试了几次都无法将石盒打开。 “少主还要再忍耐忍耐!” 老魈似是怕石盒被自己损坏,并不敢蛮干,而是立刻收了爪子。 他的嗓门却是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山里的钱蛇竟敢逾越我划下的界限,跑到这里来生事!我这就去揪出来杀了,喂给少主吃!” “般般!” 这一回,石盒里头的那个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喜悦之意。 老魈立刻转身,急吼吼地蹦出了大殿。 齐敬之看了一眼石盒,自知不好独自留在此地,便从斑奴背上一跃而下:“你守着这间大殿,莫要再让那些……钱蛇钻了空子。” 说罢,他也不等斑奴答应,转身奔出大殿,几个起落就追上了老魈:“我与前辈同去!” 老魈侧头看了少年一眼,倒也并不推辞,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齐敬之当即展开背上双翅,晃晃悠悠升上半空:“前辈知道那些钱蛇的巢穴在何处?” 老魈一边纵跃一边点头应道:“它前阵子跑来小松山,吞吃了许多生灵。我见它也算是麟山一脉,这才没有驱赶,还划了一块地方给它容身。没想到它这么不安分,竟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此生事!” “它?” 齐敬之见老魈用的是“它”而非“它们”,不免有些讶异,又想起对那些钱蛇毫无兴趣的天地玄鉴:“前辈的意思是,钱蛇看似数量众多,实则只有一条?” “嗯,它叫古铜精,那些钱蛇都是它的……它的……” 老魈忽而卡了壳,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 他皱着眉头琢磨,却也不妨碍自己纵跃如飞、穿林过涧,魁梧的身躯起起落落,倒比飞在半空的少年还要快上几分。 齐敬之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驾驭鹤履双翅,确保自己始终飞在与老魈跃起后差不多的高度,一边还要分心躲避古木之间横生的枝杈和藤萝,就好似一只刚刚学会飞翔、难免跌跌撞撞的雏鸟。 过了片刻,老魈才终于一拍后脑勺,用爪子挠了挠脑后那片霜雪莹莹的毫毛:“那些钱蛇都是古铜精身上掉下来的毛发!” “待会儿到了蛇窟,你就把那两个虎童子和云彩叫出来,让它们堵住洞口,我进洞去抓!” 齐敬之自然是满口答应,心知老魈这是瞧见大殿外头的满地铜钱,认可了虎煞碧玉磬的威力,想要来个关门打狗。 一人一魈或飞或跃、行进极快,路上竟还陆续遇上了几条同向而行的万钱大蛇,也不知是不是先前从神庙里逃走的那些,自是被心生恼怒的山神仆役一一打杀了账。 自那之后,路上遇到的零散钱蛇就渐渐多了起来,老魈却不再理会,额头山纹自生光华,钱蛇们便对其视若不见。 足足两炷香的功夫之后,老魈攀上一座小山包,终于在一条极窄极深的山涧边驻足。 他默不作声地朝山涧里指了指,旋即有些笨拙地侧过身子,后背紧贴着山涧一侧的石壁溜了下去。 齐敬之向下望去,只觉相比起老魈魁梧壮硕的身躯,眼前与其说是一条山涧,倒不如说是一条狭窄幽深的石缝。 “此地与月母神庙可不算近,要说先前那些钱蛇只是迷了路,怕是说不过去,难怪老魈前辈执意打上门来问罪。” 少年心里生出这个念头,敛翅落入山涧石缝之中,用手脚撑住两侧的石壁向下挪动。 这条山涧上窄下宽,形状有些像是个细嘴葫芦,好在石壁上有不少明显是人力开凿出来的落脚坑洞,倒也并不难爬。 石壁上有许多尺许长的钱蛇在爬来爬去,老魈依旧不予理会,山纹灵光照耀之下,即便不小心踩死了几条,也并没有引起其余钱蛇的警惕。 齐敬之沿着老魈开辟的路线一路向下,不多时就瞧见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老魈见少年下来,在石壁上猛地一蹬,径直撞入了石洞之中。 齐敬之凝神打量,见这处石洞藏在山壁内凹的阴影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竟然出奇得大,洞口同样有明显的斧凿痕迹,甚至还有石刻文字。 石洞上方居中刻着名号:“上清大洞三景灵坛。” 右联铭刻八字:“愿神愿仙,请旨灵山。” 左边对应一联:“至圣至灵,上名九天。” “嘶,好大的口气!” 眼见小松山里竟还有这样的所在,齐敬之不由暗叹一声:“此地如此隐蔽,竟然别有洞天,也不知是什么人开凿的洞府。” 明光铁甲迅速覆盖周身,少年纵身跳入洞口,只是并不深入,而是将虎煞碧玉磬取出,面向洞外提锤轻敲了一记。 磬音在昏暗的山涧中久久回荡,虎煞烟云将洞口封死,更向外头的山壁上蔓延,将散落在洞口和山壁上的钱蛇尽数吞噬。 时间不长,石洞深处忽有一声怒吼传来:“莫要放走了它!” 吼声未落,便有窸窸窣窣的爬动之声随之响起,紧接着就是一股恶风扑面。 齐敬之早将煎人寿拔出,眸中心烛丁火跳动,登时瞧见了一张獠牙巨口。 他毫不犹豫地挥动长刀,飞鹤刀势一展,凌霄刀意纵横。 电光火石间,只听咔嚓一声响,煎人寿一刀建功,不但斩断了那巨口中的一颗獠牙,更将巨口的主人劈落在地。 在师门洞天修行一月,齐敬之补足了从前缺漏,虽不曾刻意习练刀法,但在仙羽鹤形一道上得了许多领悟,更亲眼见过玄骥君与镜甲天蜈相斗的场面,此刻再将飞鹤拳、鸣鹤法和洗翅劲化入刀势之中,可谓高屋建瓴,顿时生出许多从前未有的变化,劲力吞吐、神意流转之间,端的是玄妙无方,再不似人间刀法。 几乎同时,天地玄鉴从他脑后飞出,皎洁清光落下,照得周遭一片光明。 一条足有水桶粗的钱蛇重重砸在地上,嘴里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枚枚气韵大损的买山钱。 “这就是老魈前辈提到的古铜精?果然不是寻常钱蛇可比。” 见到突兀现身的天地玄鉴,这条名为古铜精的庞大钱蛇立刻有所警觉,高高扬起头颅,口中唅唅有声。 只是没等这对峙的双方斗在一处,古铜精蓦地浑身一僵,旋即整条蛇躯都被拽向了石洞深处。 天地玄鉴立刻扑了上去,以镜面死死咬住古铜精的头颅不肯松口。 霎时间,只见这条长蛇的身躯渐渐悬空、绷直,起初还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接着就听铮的一声,宛若弓弦响处、又似琴弦乍断。 古铜精赫然断成两截,蛇躯断口之中除了汹涌而出的买山钱,更有一枚泛着青色山韵的石简掉了出来。 这番变化不过瞬息之间,齐敬之还没来得及制止,天地玄鉴便已将古铜精的头颅吞下。 就在这时,老魈从石洞深处冲了出来,一把抄起地上的青石简,略一端详,脸上就露出恍然之色:“原来这古铜精得了一枚上古山简,怪不得会起了侵占神位的念头!” “上古山简?” 齐敬之是来帮忙的,可不是跟那个少主抢食吃的,此刻见老魈手里的青石简灵韵升腾、不似凡物,反而古铜精的蛇躯黯淡无光,并无半分山韵残留,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看向那枚上古山简,就见乃是一片薄薄的青石所制,长一尺二寸,宽二寸四分,厚二分,上头有许多阴刻文字,笔画曲叠,有类龙凤之形。 “这是……道门云篆?”齐敬之面露讶然之色。 玄都观主两次指传灵光,赐下修行之法,自然涉及了这种道门独有的龙章凤文。 于是,少年凝神辨认,一字一句读道:“无稽崖剑侍玄枵谨拜,弟子谪为山主、已计百年。” “自服罪以来,日日困守山中,吞吐龙气、化育麟德,崇真演教、济生渡死,不敢稍有懈怠。” “今劫数已完、归心似箭,投简灵山、乞削罪录,如蒙开释、感激涕零。” (本章完) 第225章 山主(下) 真要说起来,数十万买山钱所化的古铜精绝不是什么软柿子,反而堪称山中一霸,毕竟那些钱蛇纵使粉身碎骨亦能复原,更兼身有剧毒,猴群这类普通生灵遇上,就只有一个死字。 只可惜它招惹了老魈和齐敬之,立刻倒了血霉,顷刻间身死道消,只留下满地铜钱和一枚青石简。 一老魈一少年赶路一场,厮杀却不过片刻,远比当初面对虎精和伥鬼童子时要轻松得多,这就是有祖宗保佑、师门教导的好处了。 老魈显然是从自家祖宗那里得了传承,不但一眼认出了这所谓的“上古山简”,还能看懂青石简上的道门云篆,只是明显不怎么感兴趣。 他见齐敬之愿意念诵,便索性将青石简塞到了少年手中。 齐敬之将上头的近百字刻文读了一遍,双眸透出奇光:“吞吐龙气、化育麟德?听上去似乎是降服大地野性的一种法门……朱衣侯以龙岩山的地脉龙气饲养山蛟,再蒸而食之,似乎与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麟山、麟州怀德郡、麟德阁……这些名字果然不是随意取的。” “这位名叫玄枵的前辈自称做了百年山主,口气更是大的没边儿,如果不是胡吹大气,绝非一座小松山可以容纳,说不得就是曾经某一任的麟山之神。” “玄枵……玄枵?” 这名字虽然生僻,齐敬之却觉得很有些耳熟。 只是没等他细想,一旁的老魈就忽然接口道:“玄枵这两个字……我好像在梦里的时候听祖宗提过一回。” 这位山神仆役眉头拧起,努力回想了片刻,蓦地眸光一亮:“是了,祖宗听说我在麟山,就笑着说……” “麟盖玄枵之阴精也,亦曰岁星散而为麟,盖木之精也。牡曰麒,牝曰麟。” 说罢,老魈挠了挠后脑勺,明显对烙印在心里的这几句话很是费解。 “岁星?” 齐敬之闻言却是一怔,旋即一拍额头,醒悟了过来:“我竟忘了,师尊在传授律吕调阳之术时,曾提到过上古之时的岁星纪年法。” “岁,木星也,越历二十八宿,宣遍阴阳,十二月一次。这‘玄枵’正是岁星所途径的十二星次之一!” 仙羽山凤鸟氏有代代相传的天文历法之学,律吕调阳之术便是其中一种。 齐敬之在自家洞天待了一个月,虽只得了这门奇术的些许皮毛,而且更偏向在音律上的运用,并不懂得如何以之协调阴阳、修正历法、测算节气,但多多少少还是增长了些学识。 他的眸子里亮起明悟的辉光,看着兀自一脸懵的老魈,想到自己竟也有向旁人传道解惑的一天,不由轻笑道:“其实简单得紧,只需稍作解释,前辈就会明白了。” “岁星就是木星,此星绕天而行,经过二十八星宿,走遍阴阳十二辰,而且每十二个月也就是每一年,岁星都会途径一个特定的星域,这样的星域共有十二个,名为十二次,也叫十二星次。” “十二星次自西向东,依次为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岁星按照这个次序,每年经过一个星次,十二年为一轮回周天。当岁星运行到‘星纪’区域,史书上就会记作‘岁在星纪”,下一年便是‘岁在玄枵’。” “后来因为十二年太短,容易指代不清,便又加入了天干地支,以五个周天,也就是六十年为一大轮回,甲子年为首,记为‘岁在甲子’。” 齐敬之顿了顿,整理思绪而后总结道:“按照玄枵之阴精、岁星散而为麟的说法,麒麟这种神兽应就是‘岁在玄枵’之时,由岁星也就是木星的精气化生的。” “无论这青石简上的玄枵二字是名字还是道号,无疑都点明了这位前辈的道途所在,这才有能耐‘吞吐龙气、化育麟德’,也难怪祂犯下过错之后会被贬谪到麟山,想来既是受罚赎罪,也是一种独特的修行。” 听到这里,老魈的双眼早已经没了神采,呆愣愣地蹲在地上,一只爪子在钱堆里轻轻扒拉,明显正在神游天外。 见状,齐敬之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名师还真不是谁都能当的。亏得我天资尚可,学律吕调阳之术时还算顺利,否则以师尊的脾气,怕是要气死。” 他当即住了口,重又低下头,将手里的青石简翻了个面,见上头阳刻了两列小字:“元洞玉历、龙汉延康,赤明开图、元始安镇。” “造化玄妙、横无际涯,保制劫运、使天长存。” 相比其另一面忏悔认罪的祷文,这两列小字就要玄虚得多,齐敬之于道门经典涉猎不多,一时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只不过他看见“元始”“造化”等字样,心里还是大致有了猜测。 前者与玄都观大道无极殿供奉的“玉京元始”四字暗合,后者则不免让他想起了小孤山三宫之一的造化道宫,这两处恰好都是礼敬道祖的所在。 “造化玄妙、横无际涯……这位玄枵前辈所在的无稽崖,或许是隶属造化道宫的大孤诸山之一。” 齐敬之再次转头看向老魈,开口问道:“方才前辈说此物是上古山简,想来是知道其来历和用处?” 老魈回过神来,挠了挠脑袋,瞪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缓缓说道:“关于这个,我家祖宗在梦里也提过,叫做……投龙简。” “据说这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道门祝祷之法,须立法坛、设斋醮,将心愿刻在文简之上,配以玉璧、金龙一起投放。简上文字经由金龙驿传,便可上达天听。” 老魈语速极慢,明显是将自家祖宗的教导囫囵记在心里,此时一字一句地复述给齐敬之听。 “文简有山简、土简和水简之分,山简封投于灵山之诸天洞府绝崖之中,奏告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地里以告地官中元;水简投于潭洞水府以告水官下元。” “除此之外,道门诸脉各有祭野秘文,可供后辈弟子投简宗门、祭告祖师。” 老魈长舒一口气,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家祖宗就传了个白云洞的文简式样,说是有什么事情想跟祖宗说,就用这个法子传信。”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恍然。 这所谓的投龙简上达天听、奏告天地水三官,听上去似乎与上古天庭有关,至于道门各脉的祭野秘文,则明显是为了方便修为不足的弟子,让他们能向位居无极之野的师门传信。 以这位玄枵前辈的修为境界,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奈何他是犯错被贬,不敢轻举妄动,才用了这般隆重的法子向无稽崖传信。 仙羽玄都一脉与白云乡早就断了往来,新的师门秘境又尚未开拓成功,想寄信都无处可寄,玄都观主没有提过投龙简,也不曾传授什么投简秘文,也就不足为奇。 齐敬之满足了好奇之心,便将山简还给老魈,随即一起走出石洞、跃出山涧。 他仰头观望片刻,稀奇道:“若是我没看错,今年应当就是岁在玄枵!” 齐敬之忽地顿住,转过头瞪着老魈道:“前辈,难不成你的那位少主……” 没等少年把话说完,老魈忽地咧嘴一笑,攥紧了手里的山简,身躯高高跃起,朝着来时的方向呼啸而去。 事情扎堆,全勤泡汤,这还是上架以来头一回,钱是小事,主要是才保证了就自己打脸也是没谁了。。以后我也没脸瞎保证了,大伙儿看我表现吧。。 (本章完) 第226章 麟山新主 齐敬之见老魈竟然卖起了关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大致记得回去的路径,倒也不急着追上去,而是略一抬头,看向了始终不离左右的天地玄鉴。 有如玉盘、绽放清光的镜面之中,赫然映照出了一个遍体青绿的铜瓿,瓿盖上有一条青铜蛇盘踞。 瓿便是小瓮,口小而肚大。 这种东西齐敬之家里也有,不过只是陶制,用于盛放酒水、腌菜、大酱等物,不起眼得紧,绝不像这个青铜瓿一般精美华贵。 “空青尸,铜精朝阳、体生石绿,石绿得道、其名空青,中空有浆如油,味甘酸、性寒、无毒,疗眼疾、增目力、活血窍。” 齐敬之深知,天地玄鉴给事物命名时,并不在意其外在面目,而是穷根究理、直指本源,给出的名字每每出乎他这个山野少年的意料,实在不足为奇。 然而等他读罢青铜瓿旁边的烟气小字,仍是忍不住面露讶然之意:“空青?看天地玄鉴的意思,这东西并非老魈前辈口中的古铜精,而是与古铜精伴生的铜绿成了气候?” “是了,那数十万买山钱藏在这麟山里近百年,吸纳龙气、凝聚山韵,最终一身精华却都汇聚在了那枚上古山简之上,外头的钱蛇身躯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嘿,明明古铜精所化的钱蛇剧毒无比,附着在它身上的斑斑锈蚀反倒是一味宝药。” 念及于此,齐敬之立刻回身折返、再入石洞。 他看着满地铜钱,伸手将空青尸从天地玄鉴中取了出来。 这个青铜瓿极是小巧,只堪盈盈一握,内里中空,稍一摇晃就能听见水响,只是并未装满,只约莫有小半瓮。 空青尸才一取出,地上的钱堆里就冒出了无数青绿色的光点,纷纷扬扬地飘向了瓿盖上的青铜蛇。 齐敬之只觉手中微微一沉,接着青铜瓿里就有一连串水滴坠落的声音响起。 他静静等待了片刻,眼见钱堆之中不再有光点飘出,这才将空青尸扔进了天地玄鉴,复又伸手入怀,取出了用来储物的玉盒。 虽说如今地上这些买山钱既无山韵、也无空青,但随着原本的斑斑铜绿褪去,竟变得光洁如新,瞧上去金灿灿的,实在是惹人喜爱。 —— 晨光静水雾,逸者犹安眠。 齐敬之自然不是闲适安乐的逸者,奔波劳碌半夜,得了数百贯辛苦钱,这才意犹未尽、披星戴月而归。 他扇动背后双翅,与熹微的天光一同飞进了破败幽暗的大殿,顿时将殿中积蓄的秋夜阴寒之气驱散了不少。 老魈正立在白云洞君的神像前,额头正中的月白色山纹光华流转,掌中的上古山简已然粉碎了大半。 苍白石粉簌簌而落,青色山韵则是向上蒸腾,涌入神像左手的石盒之中。 “般般!般般!” 透过盒盖下沿的那条细缝,稚嫩的叫声不停传出,带着明显的欢悦之意。 石盒的盒盖开始缓缓升起,细缝随之扩大。 齐敬之落在斑奴的背上,凝神朝石盒里看去,恰好与一双灵气氤氲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这双大眼睛的主人一瞬不瞬地与少年对视了片刻,眸子里透出好奇和亲近,那清亮的目光仿佛将少年的一颗心都洗了一遍。 下一刻,那双眸子又看向了老魈,内里满满的都是孺慕之意。 见状,老魈忍不住嘎嘎怪笑,却又连忙捂住嘴巴,止住了那渗人可怖的笑声。 到了此时,无稽崖玄枵所留的山简已经彻底化为了石粉,白云洞君手里的石盒猛地一震,随即盒盖就被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彻底顶翻。 一只通体月白色的小兽显露在齐敬之和老魈的眼前。 这个小家伙长着一个似龙又似狮的头颅,头上向后生着两只粗短的肉角,脖颈上长着一圈浓密的鬃毛,身躯似麋鹿,却又遍生龙鳞,屁股后头翘着一根牛尾,尾巴梢分散开叉,冒着月白色的光焰。 小家伙得见天日,极是兴奋,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嘴里“般般”叫个不停。 老魈却明显有些懵:“我家祖宗说,公的叫麒,头上长着一个角,母的叫麟,头上没有角。” 他瞪着一双怪眼,使劲儿瞅了瞅小家伙两只胖乎乎的肉角,继而朝对方疑惑问道:“少主,你生了两个角,到底是公还是母?” 小家伙的脸上尽是天真笑意,用小爪子指了指自己,语声于稚嫩之中多了些许清脆:“般般!” “少主名叫般般?那般般是公还是母啊?” 老魈挠了挠后脑勺,兀自有些纠结。 他小心翼翼地探爪出去,想要将般般提溜起来细看,谁知这个小家伙趁机纵身一蹿,竟是跳上了老魈的手背。 紧接着,般般就毫不停歇地撒开四只月白色的小爪子,沿着老魈的胳膊一路向上,最后更是奋力一跃,跳上了老魈的脑袋,卧在了那些白如霜雪的浓密毛发之中。 小家伙得意地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斑奴身上。 两只异兽一高一低,大眼瞪小眼,俱都显露好奇之色。 “般般!” 半晌之后,小家伙忽然又叫了一声。 叫声未落,驺吾幡猛地浮现于斑奴头顶,径直飞到了般般的身前,同时旗身飘起一角,朝小家伙伸了过去。 般般见状眉开眼笑,立刻伸出一只小爪子,将驺吾幡的一角紧紧扒住。 驺吾幡的旗身立刻反卷,把小家伙的爪子包裹在其中。 眼见这一兽一幡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的场面,斑奴登时就急了,连连嘶鸣呼唤,却得不到驺吾幡的丝毫回应。 于是,黑白虎纹异兽的叫声愈发凄然,当真是声声泣血、闻者落泪。 这下子连般般都有些不落忍了,缩回小爪子,朝斑奴指了指。 驺吾幡这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停地飞了回去,悬在斑奴的头顶,旗身兀自飘向小家伙的方向。 一时间,斑奴悲喜交加、情难自已,险些就要垂下泪来,直好似那些戏文里的痴男怨女。 齐敬之啼笑皆非之余,心里便生出一个猜测,转头向老魈问道:“前辈,麒麟可是仁兽?” 在他看来,也只有这个缘故,般般才会得到驺吾幡如此青睐。 老魈也看得呆了,甚至忘了再纠结自家少主的公母,闻言虽是不明所以,却依旧点了点头。 他才要开口,殿外就有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麒麟,仁兽也,口不食生物,足不践生草,有王者则至,为仁德之兽。” 齐敬之豁然转身,心里已是想起一个人来。 他念头急转,一面朝殿外走去,一面恭敬开口问道:“可是于老大人当面?” 松龄县城隍于终南站在殿外,被一群如梦方醒的猴子围在当中。 殿前石阶下,孟夫子在内的阴阳、速报、纠察三司主事,黑白鲜明的两位都头,身披金甲的日游、夜游以及一众阴差恭敬肃立。 看这架势,整个松龄县阴司竟是倾巢而出。 一众鬼神看见齐敬之,俱都目露奇光。 于老城隍更是盯着少年熟视良久,方才展颜一笑:“《说苑》曰,麒麟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步中规、折旋中矩,择土而后践,位平然后处。” “齐敬之,老夫观你一举一动,竟然颇合音律、中规中矩,如闻王者雅乐。怪不得你一来,这麟山的新主便出世了!” 满血复活,先发一章,把摔碎在地上的脸捡起来两块。。关于麒麟,从春秋到明清,形象一直在变,从最初的麋鹿之形到最后的龙首麒麟和狮型麒麟,什么说法都有,这里有选择的采用。空青也是类似,本草里有,玄虚的古籍里也有。 (本章完) 第227章 城隍毁约 齐敬之闻言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这位老城隍眼光毒辣,应是瞧出了几分律吕调阳之术和《飞龙唤霖谱》的端倪。 “我刚刚显化心相,身上气息尚不能全然收束,难免显露出一二来,倒是被这位县城隍显佑伯瞧出来了。” 齐敬之按下这个念头,朝于老城隍笑道:“老大人别来无恙?” 于终南神目如电,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亦是呵呵一笑:“上次见面时,你不过是初涉修行,不成想才半年过去,竟然精进至此,比之那些高门大阀的子弟也不遑多让,着实惊煞老夫。” 闻言,齐敬之当即笑着摇头:“老大人谬赞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也,晚辈这点儿微末修行,属实还差得远呢!” “哦?” 于终南面露讶然之色,忍不住揶揄道:“当初也不知是谁,在老夫面前口出大言,对那些自矜血脉、抱残守缺的世家中人不屑一顾,一心要超脱其上、逍遥自在,如今倒是谦虚起来了。” 齐敬之洒然一笑,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彼时晚辈坐井观天,不识天下雄杰,却因为刚刚击杀了虎精,难免心生骄狂,便在老大人面前说了许多并无底气支撑的狂话。” “这半年来,晚辈出外游历,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物,方知此生要想求得一个逍遥自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闻听此言,于老城隍和最为熟悉少年的孟夫子都难掩惊讶之色。 祂们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出齐敬之的巨大变化,比起当初那个满腹戾气、浑身带刺的山野少年,眼前的齐敬之不骄不躁、自信从容,原本那一身令人侧目的跋扈气焰尽数化为了勃勃英气,自有一股令人赞叹的非凡气度。 更为难得的是,这个少年出去见识了天地之大,经历了一番红尘磋磨,多了几分自知之明,却依旧不改其志。这几句话说得看似平淡,偏偏一众鬼神都从中听出了“道阻且长、此志不移”的意味,与此相比,少年修为上的变化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齐敬之朝孟夫子展颜一笑,手掌一翻,已是取出了银煞风母烛台。 在场的鬼神之中,于终南修为最高、站得也最近,立刻察觉到了这个烛台的不妥之处。 祂在银色小女娃和黑色小猴子身上来回打转,眉头渐渐皱起:“此物暗藏阴煞怨毒之气,实非阳世之物,纵然你如今修行有成,长久持之也是有害无益。” 这位县城隍一边说,一边疑惑看向齐敬之,不知少年为何要在自己面前取出这个古怪的烛台。 “呵,我手里瞧着不似阳世之物的东西可不止这一件……” 齐敬之心里暗道一声,朝蹲坐在烛台上的黑色小猴子一指,刻意高声说道:“这便是曾经摘走孟夫子心肝的那个妖婆子!” “什么?” 于终南登时色变,站在阶下的孟夫子更是忍不住拾阶而上,快步走到自己学生的身前,死死盯住了银煞风母烛台。 “据说这个妖婆子乃是蚀人心肝的大黑阴风所化,名曰风母,用来泡酒饮用可以治疗风疾。” 所谓据说,自然是据天地玄鉴说的了。 齐敬之略作解说,接着道:“我在辽州撞上此獠残害人命,一番争斗厮杀,终是结果了它的性命!” 单论形貌,烛台上这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猴子与摘心婆婆相差极大,孟夫子当初遇害时又只是个寻常秀才,此刻凝神看了半晌,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扭头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 于终南亦是摇头:“老夫当年初登神位、法力低微,又不好因为人间事闹出太大动静,不过是倚仗着国主和朝廷之威,方才侥幸将你的心肝讨回,并不知晓那个妖婆子的根脚。至于这所谓的风母……” 祂顿了顿,略作思索才继续道:“若是老夫记得不差,《太平御览》有云,风山在九真郡,风门在山顶,上常有风。又云,风母出九德县,风母似猿,见人若惭而屈颈,若打杀之,得风还活。” “风山?九真郡竟还有这样的所在?” 齐敬之闻言微微一怔:“只不过摘心婆子明显不是寻常的风母,它得了丁承礼的些许玄鸟死卵,不但变作了一个三尺老婆子,更将自己化为贯通阴阳的大黑阴风,见人非但不会‘若惭而屈颈’,反而凶残嗜杀得紧……” 他当即朝于老城隍点了点头:“晚辈正是在辽州九真郡遇上摘心婆婆的,起初以刀贯其心,却被它假死脱身、遇风复生,其后晚辈又以利刃破其脑,方才将它彻底杀死,令其显出了本来面目。” 言罢,齐敬之便将银煞风母烛台举高了些,对准头顶虚空,轻呵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当真是轻得不能再轻、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只为了控制火势,不至于烧破虚空见黄泉。 霎时间,黑色小猴子的双眼便被点燃,旋即便有一道被阴风裹挟的血色烈焰汹涌而出,一瞬间照亮了半明不暗的天空。 孟夫子的脸色骤然苍白,心跳之声宛若擂鼓,竟是满院皆闻。 他猛地伸手捂住胸口,手背上青筋毕露,颤声道:“错不了,我虽辨认不出那妖婆子的气息,可我胸膛里这颗玲珑心却记得当日剜心之痛!” 见状,齐敬之连忙将烛台血焰熄灭。 过了片刻,孟夫子的心跳声方才弱了下去。 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朝自己的学生郑重拱手为礼,才要躬身而拜,却被齐敬之伸手稳稳架住。 孟夫子乃是半个阴神,当初一只手稍一发力,便能将齐敬之拽得几乎离地而起,此刻心情激荡之下、周身劲力鼓荡,却是无论如何都拜不下去。 齐敬之朝他咧嘴一笑:“好教夫子知晓,如今弟子已经拜入道门,授业恩师素来不喜繁文缛节。我耳濡目染,如今也看不得这些,更何况诛杀此獠不过是顺手为之,偿还夫子多年的教诲之恩尚且不足,更加当不得夫子一拜。” 孟夫子见拗不过他,只好无奈作罢。 一旁的于终南见了,知道眼前的少年确已今非昔比,不免啧啧称奇。 祂脸上泛起微笑,缓缓上前几步,朝向大殿中说道:“松龄县城隍于终南,今率座下鬼神前来,为麟山之神贺!” 话音才落,老魈已是一个纵跃出了大殿。 他落在这位老城隍面前,拿一双怪眼扫视了一眼满院鬼神,脸上满是警惕恼怒之色:“于老头,伱不讲信用!” “咱们明明有约在先,这里不是你的地盘,我家少主也不稀罕见你!” 似乎感受到了这位山神仆役的心绪,原本蜷缩在老魈毛发里的般般忽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瞪着于终南,奶凶奶凶地叫了一声:“般般!” 于终南却是呵呵一笑:“你我先前的约定作废!自今日起,松龄县阴司所占的一半小松山之土悉数奉还!” 说罢,祂便不再理会一脸惊愕的老魈,视线上移看向般般,脸上满是惊叹之意:“麟者,不践生虫、不折生草,不食不义、不饮污池,不入坑坎、不行罗网,食嘉禾之实,饮珠玉之英,王者至仁则出。正所谓,般般之兽,乐我君囿!” “想不到以如今麟山之衰,竟还能孕育王者仁兽!国主若是知晓,定会欣喜无限,区区麟山神位,已是尊驾囊中之物!” 白天还有。。 (本章完) 第228章 今非昔比 松龄县城隍此来确实是要毁约,却并非得寸进尺,而是要将吞下去的地盘再吐出来,这可委实大出老魈的意料,一时间竟让这位山神仆役有些转不过弯来。 于终南对上老魈直愣愣的一对怪眼,不由微笑道:“非只是小松山,只要麟山真神降生的消息传出,麟山各处暂由诸城隍阴司代管的地域,都会完璧奉还。” 听见这话,齐敬之不免有些吃惊。 据他所知,自百余年前麟山山神一系被连根拔起之后,整座麟山就再不曾敕封山神,乃至在大齐国主的默许之下,麟山冥土转而由各地城隍巡查代管,渐渐侵染吞并,这是从上到下都心照不宣之事。 可此刻听于终南的口风,只是因为般般这个小家伙的降生,这等百年大计竟然要彻底改弦更张了,哪怕前功尽弃也在所不惜。 “不对,没准儿并非前功尽弃,反而是功德圆满了也说不定……” 齐敬之蓦地想起那句“吞吐龙气、化育麟德”,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或许般般这只王者仁兽的降生,正是大齐历经百年,将麟山野性彻底降服的结果?” “这就好比洵江的蛟龙被钩陈院庞眉斩杀,其后孕育一代代水神,到了这一代已然有了半个人躯,而眼前的般般虽非人形,却是麟非龙,比之龙岩山那些被地脉龙气催生的山蛟还要更进一步了。” “按照这个趋势,朱衣侯养殖的山蛟也势必会逐步减产乃至绝种,当初没有放口大嚼,着实有些亏了……” 到了此刻,因为于终南的主动示好,老魈的怒气无从发作,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已是消散了大半,便是先前故作凶恶之状的般般也偃旗息鼓,重又卧回了老魈的毛发之中。 老魈瞪着眼睛,半晌方才闷声说道:“用不着你们还,麟山本来就是少主的!神府冥土正在复苏,你们想不退出去都不行!” 这位山神仆役才学会说话不久,故而与人交谈时显得有些迟钝憨直,但其实并不缺乏智慧,心里跟明镜似的。 于终南闻言呵呵一笑:“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老夫替麟山一系看管小松山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半点好处都未曾得到也就罢了,你这老家伙竟还如此不领情,真真令人心寒!” 老魈登时横眉立目,愈发没了好脸色:“你这老头子心肠太坏,以后不许再来了,不然把你的牙都打掉!” 说罢,老魈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怪异低吼,还不忘亮出拳头,在自己的胸口重重捶打了几下,等摆足了威胁的架势,这才朝齐敬之咧嘴怪笑一声,随即转身蹦回了大殿。 齐敬之见状不禁莞尔,这位山神仆役似乎对于终南的一口老牙颇有几分执念啊。 他看着老魈和般般这主仆两个的背影,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 以麟山的规模体量,这一山之主至少也该是个神侯,说不得便是如青洪公一般的大神,那可是堪比第四境修为、跺跺脚就能撼动州郡的大人物。 然而般般降生前后,除了那些委实不经打的钱蛇主动找上门,竟是如此的波澜不惊,没有多方角力、没有千般谋算、亦没有血腥争夺,比起齐敬之在辽州见过的那些大世面可是差得远了。 “此刻想来,那数十万买山钱连同上古山简在麟山之中藏了这么多年,早不出世晚不出世,偏偏赶在般般将要降生时凑到近前,不像是外魔前来阻道,反倒像是因缘际会,上赶着来成全麟山新主……” 齐敬之这一路行来,着实遇到了几次极为凑巧之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缘,等到后来听说了无极之野这个众生灵性的源头,方才生出几分明悟。 或许,这世上有些事物的灵性注定彼此吸引,天然就有聚合之势。 安丰侯丁氏与金煞、掖城崔氏与虎煞的种种纠葛自不必提,便是他齐敬之自己,胸中常怀小松山的万顷松涛,其后便以《万壑松风》曲立下了食气根基;手中煎人寿得了日入权柄,才一入野便引来了若木幼苗为刀灵;身佩戴赤金刀,未到九真郡城就接连遇上了斑奴和魏豹,乃至于当初误入这座月母神庙,也未尝没有受到天地玄鉴的影响。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齐敬之站在这虎精殒命之地,从怀里掏出了原本属于虎君道人的玉盒,从盒中取出了一枚金色令牌。 随着少年的动作,众多目光便汇聚而来。 于老城隍和孟夫子离得最近,待看清了上头的字,俱是吃了一惊。 “大齐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营尉齐敬之……” 孟夫子忍不住讶然出声:“这是正七品的武职吧?” 话音落下,满院鬼神俱是神情耸动。 红脸虬髯的速报司主事当初就看齐敬之颇为顺眼,立刻大笑出声:“哈哈,钩陈院甫一出手,就拿下了一位树大根深的姜姓军侯,威风一时无两。咱们先前收到公文时还担忧议论,这钩陈院怕是比镇魔院还要跋扈,还要难打交道,不成想竟然有个熟人在内!” “齐小哥当初问我‘速报’二字何解,此刻言犹在耳。咱们阴司不管人间事,终是不能速报。你如今进了钩陈院,这天底下的妖魔邪祟就算是倒了血霉,想想就觉痛快!” 闻听此言,齐敬之立刻朝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同时抱拳为礼,只是这心里却有些发虚。 他出门在外,每每需要遮掩身份时,就会以赤鬼面甲遮脸,而面甲便是仿照这位速报司主事的容貌而设,也不知对方乐不乐意…… 见少年行礼,下头的一众鬼神不敢怠慢,纷纷郑重还礼,赞叹和恭喜之声不绝。 孟夫子看着这个既从容又爽利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了。 在这位驻世鬼神的印象里,此子半年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少年,自怒而杀人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先是打杀了虎精,接着跑去郡城降妖除魔,寄了一封信回来就再没了消息,数月之后再见,不但替他报了当年剜心之仇,竟还得了一个正经的官身。 孟夫子仔细打量少年半晌,笑容里就透出欣慰来:“了不得!当初面对五云司的董茂,你尚且只能靠着急智,以言语挤兑他才勉强自保,如今无论地位还是修为,不敢说从此攻守易形,但分庭抗礼总是可以做到。” 区区一枚令牌竟能得一众鬼神如此看重,这是齐敬之所不曾想到的。 他取出这枚令牌并非为了炫耀,而是想凭此借用松龄县阴司的消息渠道。无论是寻访阿爷下落,还是给哥舒大石、魏豹乃至韦应典传信,总不能再让孟夫子搭人情。 于终南从令牌上收回目光,神情再不似先前那般随意:“不知齐营尉此番归乡,是为的公事还是私事?” (本章完) 第229章 灵台郎 清晨的日光斜斜照来,明亮却不刺眼。 破败不堪、几欲倾颓的古庙大殿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却又有许多角落未被照亮,反而愈见昏暗。 苍老端肃的城隍和英气勃发的少年相对而立,身上亦是光影参差,各有明暗变幻。 齐敬之看着一脸肃容的于终南,心中怔然之余,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转变。 从前他出门在外,只有在需要扯虎皮做大旗时才会想起镇魔院的缉事番役腰牌,其余时候从不以那个身份自居,除了别有目的的安丰侯,也绝少有人会将区区一个缉事番役当盘菜。 是以方才拿出钩陈院腰牌时,齐敬之同样没有多想,可看此时于老城隍表露出的态度,分明是当做两个衙门之间的正经公事往来了。 齐敬之心知,对方敬着的并不是从前那个松龄县的小小猎户,而是如今大齐钩陈院的堂堂营尉。 这种感受很是奇特,就好似自己在一瞬间长大了许多,如阿爷所期许的那样真正顶门立户了。 齐敬之想了想,方才开口答道:“晚辈此次回乡是为的私事,只是还需借助阴司渠道送几封信,公事私事皆有,但与松龄县无涉。” 听他这么一说,无论是于老城隍还是下头站着的其余鬼神,明显都轻松了几分。 孟回更是哈哈一笑:“不是来寻咱们伯爷老大人晦气的便好!我等方才还以为钩陈院拿一位圣姜军侯立威犹不满足,又盯上了城隍阴司一系呢!” 这自然是玩笑话,这位孟夫子素来方正守礼,却偏偏喜欢在于老城隍面前作诙谐之语,齐敬之对此早有领教。 他心念转动,却是从这两句玩笑话里品出了提醒和回护之意:“只看于老城隍如此郑重态度,还有方才速报司主事的赞扬示好之语……这些阴司鬼神似对钩陈院颇为忌惮。” 齐敬之眸光偏转,已是对上了孟夫子饶有深意的目光,当即行了一礼,笑着解释道:“夫子说笑了,安丰侯丁氏一脉犯下大罪,被我院大司马琅琊君当场抓了现行,众目睽睽、铁证如山,那是半点儿冤枉也没有的。” “钩陈院本就有讨贼戡乱之责,拿下安丰侯不过是履职尽责而已,这立威之说却是无从谈起。更何况琅琊君同样是圣姜苗裔,腹有锦绣、最喜诗文,绝非暴虐酷烈之辈。” “老大人向来明镜高悬、秉公而断,从处置虎精妖灵一事就可见一斑,我又怎会来寻老大人的晦气?” 齐敬之顿了顿,也不管眼前这些鬼神信不信,便话锋一转道:“一个月前,我在辽州九真郡的城隍庙给夫子写了回信,不知可曾收到?” “一个月前?” 孟回略一思索便摇头道:“听说不但是安丰侯坏了事,那九真郡的郡城隍阴司也出了不小的纰漏,事后一郡鬼神都被锁拿查问,怕是因此耽误了。” 齐敬之闻言不由一愕。这却是连他都不知晓的事情了,当初丁承礼用金瓦遮盖全城,连黄泉都被封锁,郡城隍等阴司鬼神自始至终不曾露面,哪怕在琅琊君拨乱反正之后亦无半点动静,说不得其中还有隐情。 他当即将九真变乱前后郡城隍阴司的异状述说了一遍,虽只是只言片语、未尽其详,一众鬼神却是尽皆色变,颇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慨。 于终南神情沉郁,才要开口细细追问几句,忽而转身抬头,朝东面那轮初升的红日看去。 齐敬之比这位老城隍转头还要早,只见在那红彤彤的日光映衬之下,正有一物急速飞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到近前。 只听砰的一下,那东西径直撞在了大殿的门框上,紧接着又高高弹起,震得木屑和灰尘簌簌而落。 老魈头戴着般般,倏然出现在殿门处,一大一小或疑惑或好奇地朝外张望。 众多目光汇聚过去,就见大殿门前赫然漂浮着一条赤红色怪鱼,生得肥嘟嘟、圆滚滚的,巴掌大的身躯好似由日光和火焰交织而成,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这条赤火胖鱼摇晃了几下脑袋,从方才撞击后的晕眩之中回过神来。 它瞧见般般,立刻降低了高度,欣喜开口道:“果真有麒麟降世!” “我名骊广野,乃是镇魔院浑天监察司的灵台郎,此刻正身处怀德郡城的麟德阁内。你这小家伙快些做好准备,我立刻召集人手赶来松龄县,送你前往国都!” “般般!”小家伙应了一句,语气有些不善,明显带着点小脾气。 “啥?你不想去?这可由不得你!麒麟乃王者仁兽,齐国虽大,也只有国主的园囿才能容得下你!” 这一回不等般般回答,自称骊广野的赤火胖鱼已是自顾自仰头大笑:“天可怜见!小爷被老头子发配到这等穷乡僻壤,白天瞪眼睛、晚上数星星,不想竟有这样一份大功劳砸在头上,这下子看谁敢不让小爷回去!” “哈哈,天意垂青、气运勃发,小爷果然是要时来运转了,此番回去定教那几个鸟厮输得当裤子!” 骊广野说罢,竟是猛地凑近般般,在小家伙白白嫩嫩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任谁都能看出它心里的快活。 “般般!” 才降生不久的麟山之主勃然大怒,当即挥动一只月白色的小爪子,狠狠扇在骊广野的胖脸上。 “哎呦!” 圆滚滚、胖嘟嘟的骊广野登时惨叫一声,身不由己地向后翻滚了出去。 它咕噜噜地从齐敬之身侧滚过,电光火石间,一鱼一人眼神交错,俱都有些错愕。 下一刻,这条赤火胖鱼怪叫一声,嗖的一下弹上半空。 似乎直到此刻,它才终于注意到了一众鬼神和齐敬之,本就赤红如火的身躯又添了几分红艳:“哎呦,小爷一时不察,好像又丢人了。” 这条赤火胖鱼瞪着一双圆滚滚的死鱼眼,四下环顾一圈,最后看向了于终南,鱼唇开阖之间,一字一句清晰可辨:“可是此地的显佑伯当面?” “老夫正是松龄县城隍于终南。” 于老城隍抬头看着骊广野,脸上满是讶然之色:“怀德郡僻处麟山之侧,松龄县更是消息闭塞的弹丸之地,于某孤陋寡闻,竟不知麟德阁里有一位骊氏的灵台郎坐镇,实在是失敬。” 赤火胖鱼闻言,当即轻咳一声:“伯爷客气了,小……骊某深受师长期望之重,于麟德阁内日夜辛苦用功,不敢稍有懈怠,从不与外人往来交通。伯爷不曾听说过我,倒也并不稀奇。” 这几句单独听倒也没什么,只是与它先前那些话一对照,就显得很有些不要面皮。 齐敬之听在耳中,不由得莞尔一笑。 他仰着头凝神观瞧,眼见这个骊广野身在麟德阁,竟能驾驭这样一具鱼身悬空飞行、自由来去,心里就不免生出好奇来:“听老大人的意思,这个骊氏在浑天司的灵台郎之中似乎很是不凡……” 赤火胖鱼身在半空,先前几句话出口之后本就有些心虚,此刻瞧见了少年脸上的笑容,登时就恼了:“你这鸟厮的一双鸟眼直勾勾瞪着小爷,嘴上贱笑个甚么?” 闻听此言,齐敬之嘴角一咧,笑容愈发灿烂。 “镇魔院浑天司的灵台郎我也曾有所耳闻,据说整日在高阁楼台上餐霞饮露,个个都是有洁癖的讲究人……” 齐敬之扭头看向于终南,提高了声量问道:“老大人,此人顶着这等又丑又胖的怪模样招摇过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怕不是个冒充灵台郎的假货吧?” 于终南闻言,脸上亦有笑意展露:“齐营尉慎言!姬姓骊氏血脉高贵,身具姜、姬两族圣血,绝非什么人都能冒充。” (本章完) 第230章 同行相见、分外眼红 齐敬之一路行来,听过不知多少姓氏的源流旧事,一时间竟忘了,当初第一个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谈论姓氏、血脉、世家之贵的,正是身旁这位源出姜姓淳于氏的于老城隍。 犹记得头一次见面时,于终南就极为干脆地承认,祂能从一介寒门到位列三品,乃至死后封神,理所当然有自身姓氏的一份功劳,今日相逢于月母神庙,听祂对姬姓骊氏的源流如数家珍,也就不足为奇。 “传说帝鸿氏有四妃,炎皇之女彤鱼氏位列第三,发明了烹调和筷子,被尊为烹饪之祖。这位帝之三妃生有两子,一名‘挥’,为张氏始祖,二名‘夷彭’,为骊氏始祖。” 于终南说着,还朝半空中的赤火胖鱼拱了拱手:“这位的鱼身其色如彤、炽如烈火,定是彤鱼氏的血裔无疑。” “姜姓彤鱼氏不但出了一位帝妃,还极善天文历法之学。骊氏虽是姬姓,却也得了部分传承。骊氏子有此家学渊源,入浑天司为灵台郎乃是易如反掌之事,想来并无欺瞒我等的必要。” 闻言,齐敬之心头一动:“天文历法之学?” 于终南便点头解释道:“上古之时,姜族称大山中央之峰为‘天齐’、两侧山峰为‘博山’,以之观测日月历度,确定季节变化,名为《大山天齐纪历》。” “姜姓彤鱼氏曾以建木为天齐,通天达地、观日之行。因为这个缘故,彤鱼氏的图腾便是在鱼下铭日。这上鱼下日,便是一个鲁字,据说上古之时彤鱼氏的观日灵台就名曰‘鲁台’,后人以台为姓,便是姜姓鲁氏的由来。” 于终南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镇魔院浑天监察司的司正鲁公,便是彤鱼氏嫡宗。” 闻听此言,齐敬之讶然之余,心中不由暗道:“这上古彤鱼氏乃至如今的姜姓鲁氏、姬姓骊氏,可不就是一脉相承的姜族历正么?” “因为律吕调阳之术和霖谱,于老大人一见面就称赞我举止合乎规矩、如闻王者雅乐,偏偏我与骊广野这厮相看两厌,果然是同行相见、分外眼红……” 于是,少年心里那张可能天生犯冲的姓氏单子上便又多了姜姓鲁氏和姬姓骊氏,至于同出彤鱼氏的姬姓张氏……暂不列入,以观后效。 “哈哈,伯爷博闻强识,骊某佩服!” 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骊广野见于终南对彤鱼氏如此推崇,当即从半空降下,朝这位老城隍点了点胖胖的鱼头。 于终南便呵呵笑道:“骊灵台说笑了,大齐国中无论是有志封神之人,还是如老夫这般有幸登临神位之辈,谁敢对浑天司诸贤稍有轻视怠慢?留心打听之下,老夫比旁人知晓得多些,实属寻常之事。” “实不相瞒,老夫生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之时,便久慕鲁公风采,却始终缘悭一面,直到封神时才有幸得见,当真是高山仰止、至今难忘。不知鲁公如今可安泰否?” 赤火胖鱼闻言又是点头:“老头……司正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很是硬朗,虽然整日在人前感叹什么‘寿则多辱’,可偏偏老而不死。骊某固然青春年少,还真未必熬得过他。” 听见这话,饶是于终南老于宦海、颇有城府,脸上也显出一丝古怪之色。 赤火胖鱼又扭头看向齐敬之,边上下打量边疑惑问道:“方才我听显佑伯唤你齐营尉……你是哪一支的宗室?在何处军中任职?” 齐敬之当即摇了摇头:“我并非宗室……” “不是宗室?” 一句话未曾说完,赤火胖鱼已是开口打断,眉眼也神气起来:“是了,你连小爷的彤鱼身都认不出,又怎可能是宗室?哼,也不知你这鸟厮哪里来的大脸,竟敢讥笑小爷,还污蔑小爷假冒灵台郎,实在是不知所谓、不知死活!” 齐敬之立刻皱起眉头,眸子里烛火跳跃,偏又透着一股冷意:“怎么,骊灵台还想取齐某的性命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钩陈院的令牌,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 骊广野看清这几个字,两只圆滚滚的死鱼眼睛外凸得愈发厉害,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这条赤火胖鱼从钩陈院令牌上收回目光,侧头看了于终南一眼,见这位老城隍朝自己含笑点头,登时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它复又转回来盯着齐敬之,肥嘟嘟的鱼脸上五官猬集,硬挤出了一丝怎么看怎么怪异的笑容:“哎呀呀,小弟当真是有眼不识英雄!实没想到哥哥竟是大司马麾下爱将,又是国姓,这身份可比那些混吃等死的破落宗室贵重得多了!” 说着,骊广野主动凑到少年跟前,语气再亲热也没有了:“如蒙不弃,小弟愿以兄事之,还望世兄莫要推辞!” 齐敬之心里再次惊异于钩陈院的威名之盛,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冷哼道:“骊灵台家世显赫,如今却是前倨而后恭,就不怕堕了浑天司和姬姓骊氏的名声?” 骊广野立刻大摇其头:“虚名!都是虚名!小弟不过是赖着祖宗余荫,在浑天司混口饭吃罢了。鲁公嫌我惫懒,将小弟一脚踢到这鸟不拉屎的麟州怀德郡来,若不立下大功劳,只怕此生都无法回返国都了。” 赤火胖鱼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朝般般瞥了一眼,试探问道:“世兄也是为了这个小家伙而来?” 齐敬之没有回答,语气不咸不淡地道:“齐某便是这个鸟不拉屎的怀德郡松龄县本地人士。” 赤火胖鱼身躯一僵,笑得很是尴尬:“好让世兄知晓,小弟在麟德阁中闭关经年,已将郡县图志连同近几十年的文书卷册通读了大半,深知这麟州怀德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尤其松龄县更是形胜之地、道蕴天成!难怪此地不但孕育出一头麒麟,更有世兄这等英才出世!” 这可真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齐敬之转头与孟夫子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喜之色。 他看向赤火胖鱼,轻咳一声道:“骊灵台,齐某有一不情之请……” “世兄这就外道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小弟虽然不才,但总算有些家学,给世兄测算个良辰吉日还是能胜任的。” 也就是骊广野是个鱼身,否则此刻怕是要将胸脯拍得震天响了,只是这几句保证就透着滑头,毫无半分诚意。 明天恢复大章。 (本章完) 第231章 老城隍细细分说 眼看赤火胖鱼凑得越发近了,念及它方才亲吻般般的前科,齐敬之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这厮是个涎皮赖脸的,实在不可不防。 齐敬之正色问道:“敢问骊灵台,怀德郡镇魔都尉官署的旧年文书案册,可是也存放在麟德阁中?” 骊广野不疑有他,当即点头道:“这是自然!一来浑天司虽然不管降妖伏魔,却要上观天文、下察地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天下妖魔的的滋生演变自然也在其中。二来麟德阁就建在镇魔都尉官署之内,放着那么大的一座高阁空置不用,岂不是太过浪费?” “原来如此……” 齐敬之深吸了一口气:“大约十六七年前,松龄县曾派出数百人远戍边镇,尽数战殁于异乡,相关兵册文书皆被镇魔都尉官署调走,此后再未归还,不知骊灵台可曾见过?” 这也是先前孟夫子调查出来的一条重要线索,那卷文书之中可能记载有齐敬之亡父当年战殁的内情,或可凭此推断出齐老汉的去向。 “嗯?世兄所求就只是区区一份旧年文册?” 骊广野明显很是意外,毕竟任谁都知道,麒麟般般奇货可居,将之进献给国主,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桩大功劳。 这位灵台郎其实已经做好准备,要与齐敬之来一场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必要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大出血,被敲上一个大大的竹杠,却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营尉竟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赤火胖鱼狐疑地看了看齐敬之,斟酌着词句说道:“世兄虽不是镇魔院一系,但想要查阅一份十几年前的旧档,倒也没什么打紧,只是这麒麟降生一事可否以我浑天司为主向上呈报?” 它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于终南,继续说道:“这呈报文书的署名么,自然是由小弟领衔,再由世兄和显佑伯联署于后。这件大事乃是眼下当务之急,否则功劳虽大,却也禁不住太多人分润……”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心中一哂。 正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个骊广野自己是个欺软怕硬、贪功好利的泼皮,便将他和于老城隍也视为一般无二的逐利之徒了。 这厮倒也光棍,又颇能审时度势,眼见不能独占功劳,就毫不犹豫地伏低做小、以利拉拢,又仗着齐敬之有求于他,便想要占个大头,可谓将自己的种种心思算计都毫不遮掩地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人比之那些口是心非、暗怀鬼胎之辈又要强出许多,与之相交无需思来想去、徒耗精神,大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一时间竟让齐敬之颇觉省心。 齐敬之扭头看了于终南一眼,见祂依旧笑而不语,便知这位老城隍无意和镇魔院、钩陈院两家起争端。 他这才向赤火胖鱼点点头道:“浑天司在怀德郡设立麟德阁,鲁公又命骊灵台前来坐镇,想来自有深意。齐某本也无意争功,还请骊灵台速速调取那卷兵册文书。” 骊广野立刻喜上眉梢:“如此还请两位稍待,骊某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这条来头颇大的赤火胖鱼已是冲天而起,融入赤光红霞之中消失不见。 于终南站在一旁,并没有开口询问兵册之事,而是笑呵呵地另起了一个话头:“齐小友这等俊才能得琅琊君青眼,实在可喜可贺。原本前些日子国主明发上谕,以琅琊君为大司马,组建钩陈院六军亲军,老夫还担心朝野因此动荡。” “正如方才那骊氏子所言,摆上桌的菜肴就这么些,多一个人伸筷子,就有人要少吃乃至吃不饱。好在今日见了齐小友的行事做派,老夫这心里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齐敬之便也笑道:“琅琊君雅量高致、风采独绝,有悲天悯人、招魂渡亡的一颗慈心,亦有嫉恶如仇、秉公直断的雷霆手段,绝非蝇营狗苟、贪慕名利之辈。若非如此,晚辈也不会答应入钩陈院,做这个驺吾军都督府的营尉。” 听到“招魂渡亡”四个字时,于终南的目光就是一凝。 虽说祂察言观色,见齐敬之说这番话时似乎全然出自真心,话里话外并无旁的意思,但原本颇显松弛的神情却也不可避免地再次郑重起来,才松的一口气明显又憋回去了。 待得齐敬之言罢,这位老城隍略作沉默,忽地呵呵一笑:“琅琊君风采,当真令老夫神往。这驺吾军的名字取得也好……驺吾者,不杀之仁兽也,国主和琅琊君有此胸怀和仁心,实乃大齐之福。” 齐敬之闻言见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琅琊君招魂渡亡之举难免犯了阴司忌讳,今后还是不要在鬼神们面前提及为好,否则多少有挑衅之嫌。 于终南自然不知少年心里正转着何等念头,转而看向般般,感慨道:“这么一想,麒麟亦是王者仁兽……古籍有载,麟之青曰耸孤、赤曰炎驹、白曰素冥、黑曰角端、黄曰麒麐。若是此次进献之功由齐小友得了,指不定将来钩陈院就要再多一个素冥军都督府,岂不也是一桩美谈?” 这番话说得倒也真心实意,也许在这位老城隍看来,若是钩陈院六军皆以驺吾、麒麟等仁兽为名,多存顾忌、少造杀孽,无疑是一件好事。 齐敬之听在耳中,心里却不免泛起一丝古怪。 若是今日琅琊君在此,哪还用得着搞什么进献,般般立刻就要归了钩陈院,组建所谓素冥军都督府更是那位君上一句话的事。至于什么仁心不仁心的,琅琊君处决丁承礼和虎君道人那两位第四境大修士时,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当下齐敬之便笑道:“一个月前,晚辈与琅琊君相逢于东海,得授小小的正七品营尉之职,至今连国都钩陈院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晓,国主和琅琊君如何行事更非我可知,倒是老大人似是对镇魔院颇为熟悉,晚辈先前只是从孟夫子处听说了三司一殿的名头,其余知之甚少,不知老大人能否分说一二?” 于终南点点头,朝立在阶下的属神们吩咐道:“孟回留下,尔等各归其位。” 待一众鬼神应诺而退,祂方才捻须而笑:“老夫一介阴神,本不该对镇魔院妄加议论,只是小友下一步肯定是要前往国都的,若是什么都不清楚,确实颇有妨碍。老夫今日索性狂妄一回,试着为小友解说一二。” “说起镇魔院,这个衙门并无主官,下设的三司一殿相对独立,各自听命于国主,便是七政阁诸公亦是无权置喙。” “三司一殿名义上以浑天监察司为首,司正鲁公之下有司副和春、夏、中、秋、冬这五位官正为辅,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正之下又有具体做事的灵台郎、保章、挈壶、监侯、司历、漏刻博士、司晨等官佐,其中灵台郎最是清贵,也最有前途。” “这些官员皆为子孙世业,非有国主特旨,不得改迁他官,不得升调、致仕,如有缺员,由本司逐级递补。因为这个缘故,浑天司向来为鲁氏、骊氏等世族把持。此外坊间传言,有些个被招安的所谓天主、日主、月主血脉,也会被安置在浑天司中,至于是不是确有其事,那就非老夫可知了。” 于终南说着,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前这间月母神庙的大殿,继续道:“再说蚩尤司,如今的司正为冀公,出身于渤海冀氏。他家亦是姜姓,源自上古时九黎部所居的冀地,乃是以地为氏。” “蚩尤司下设銮仪、兵杖、灵药三监,銮仪监和灵药监各有监正一人、监副两人,兵杖监则无监正、监副,而是设有大火令、鹑火令、西火令、北火令和中火令,各自掌握部分权柄。” “顾名思义,銮仪监掌管国主车驾仪仗,兵杖监擅长冶铁锻兵,灵药监善于种植灵草宝药。蚩尤司与军中的联系颇为紧密,尤其是銮仪监,同时还掌管着诸军旗鼓,乃是一等一的要紧所在。” 听到这里,齐敬之不免想起了蚩尤大神的兵主之名以及那面传说中的蚩尤旗,銮仪监掌管军中旗鼓的职责应是由此而来。 兵杖监明显是对应蚩尤大神开创的灵台道火锻兵术,至于灵药监,想必对应着同样头上生角的神农氏玉角一脉,也就是卢敖养草种花的所在。 至于那位司正冀公,应是名为冀安世,琅琊君曾经说此人脾气暴烈,是圣姜门庭里出了名的凶人,此人的族中后辈冀都尉死在了九真城外,今后能不打照面就不打。 于终南见齐敬之默默点头,便接着分说道:“五云巡检司没有司正,下设青云、缙云、白云、黑云、黄云五院,各有指挥使一人、副使两人并使者若干。” “五云司最为鱼龙混杂,内里以血脉和修为论高下,是国主最为得力的爪牙鹰犬,向来也只有国主才能约束。” “所谓五云的划分,除了对应五行血脉,还有遥尊帝鸿氏,以之压制五方异人血脉的用意。传说帝鸿氏便是以云命官,盖春官为青云氏,夏官为缙云氏,秋官为白云氏,冬官为黑云氏,中官为黄云氏。” 齐敬之闻言又是点头:“原来帝鸿氏是以云命官……晚辈听说,东夷太昊立九部、设六佐,官职皆以龙为名,其中朱襄氏为六佐之首,号飞龙氏,奉命造龙书;少昊金天氏立百鸟之国,麾下有五凤、五鸠、五雉并九扈鸟,想来便是以鸟纪官了。” 于终南和孟夫子俱都惊讶地看着齐敬之,对这个今非昔比的少年又高看了一层,前者更是颔首赞叹道:“小友真真令老夫刮目相看!只不过这太昊、少昊之事,今后最好还是不要宣之于口。” 老城隍说罢,还不忘扭头瞪了孟夫子一眼:“这些旧闻你听见也就听见了,只是绝不许在旁人面前卖弄,否则应景之时或大或小也是个罪名,若是因此耽误了死后登神,那就悔之晚矣。” 孟回面色一肃,连忙躬身应是。 齐敬之却是不好看自家夫子挨训受窘,当即岔开话题:“老大人,帝鸿氏以云命官,却不知炎皇治世时可曾有独特官制?” “自然是有的。” 于终南点头道:“关于这个,老夫正要对你细说。那蚩尤司兵杖监设置五火令,其实便是为了尊奉炎皇,盖因炎皇以火命官,春官为大火、夏官为鹑火、秋官为西火、冬官为北火、中官为中火。” “无论是五火令还是五云指挥使,向来非国主心腹不可任。一般来说,五火令在姓氏血脉上与国主更为亲近,五云指挥使则因为五云司纠察国中一切妖邪不法的职责,乃是国主耳目,信重之处亦是不遑多让。此十人皆有卫护国主之责,除各司本职之外,还需每日轮流入宫值守,亦是彼此制衡之意。” 齐敬之闻弦歌而知雅意,知晓于老城隍这是在提点自己。 钩陈院乃是国主授意重建的荡魔亲军,荡魔是五云指挥使和各州镇魔将、镇魔都尉的职司,卫护宫禁既是职责,更是莫大的权柄和尊荣,定然被五火令和五云指挥使视为盘中禁脔,哪会甘心让他人染指? 今后钩陈院将要逐步补齐的六军将军,想要顺利挤上五火令和五云指挥使的餐桌,自然会有一番摩擦争斗,至于他这个小小营尉,势必也要对上董茂那样的五云使者和各州郡的镇魔院官署。那蚩尤司的五火令自然也不会是光杆,兵杖监里除了冶铁锻兵的匠师,只怕也少不了抡刀使剑的高手。 念及于此,齐敬之便向于终南致谢道:“多谢老大人提点。” “你心里有数便好。” 于老城隍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今后钩陈院和镇魔院多半是个斗而不破、彼此牵制之局,办好自己的差事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最后的伏魔殿倒是没什么好说,老夫在国都任职多年,对其却只听说过一鳞半爪。据说殿中设有一位镇守使,非宗室不可任,职责便是看守伏魔井,同时也是各州镇魔将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然而如今这位镇守使从不上朝,身为宗室也不参与任何祭祀,更别提对各州的镇魔官署发号施令了。除非今后钩陈院擒获的妖魔也要送往伏魔井关押,否则伱权当没这个人便好。” (本章完) 第232章 冷山龙尸 天光大亮,日照高林。 齐敬之等三人叙谈良久,忽见长空之上赤光流霞,一条似由火焰交织而成的彤鱼飞游而至。 这条赤火胖鱼未及下落,已是迫不及待地嘴巴大张,吐出了两册薄薄的文牒。 齐敬之伸手接住,只见两册文牒一新一旧,新者墨迹才干,题为《上司正鲁公启》,旧者则是兵册,已然多有破损,表皮上注明了“松岭县衙兵房、至正九年”等字样。 “骊某已经写好一份呈文,二位若无异议,还请签押于后。” 赤火胖鱼落到三人身前,目光灼灼、语气热切。 齐敬之看了这厮一眼,转手便将呈文递给了于终南,自己则展开兵册细观。 这兵册年深日久,纸张已然泛黄,然而应是以松龄县自产的松烟墨书写,字迹未曾褪色,字字清晰可辨。 “至正七年秋,朝廷颁鱼符敕书、发戍卒征防,郡军都统府堪合无误、行文本县,即调在册丁壮计二百九十三人,于九月廿日前赶至郡城听调。” 这短短数十字之后贴着半张黄纸,上头写着大段的朱笔文字,笔体明显与前者不同。 “至正六年十一月,蔚州代郡永昌县奏报,县北有一河,名为禁水,河中本有瘴毒弥漫,隔绝南北、生灵难渡。近日不知何故,禁水瘴毒忽而消散一空,望见对岸野人猛兽横行,膏腴沃土何止千里。” “国主并七政阁诸公闻之,始兴北拓之议,乃改永昌县为军镇,以横野侯洪玄感为永昌镇节度使、征北行军总管,总揽北拓军政事宜。横野侯遂于禁水北岸河湾处修筑关城、囤聚甲兵。朝廷鱼符敕书发至本郡,循例该松龄县应征,乃发县中丁壮二百九十三人往戍永昌镇,于横野侯帐前效命。” “至正八年七月,禁水关初成,聚兵一万八千余。横野侯拥健卒万人,深入蛮荒外域,驱逐虎豹、横扫不臣,沿途立兵寨九座、延绵数百里,遇大雪山方止。横野侯乃于山下勒石为记,赐名‘冷山’。” “九月,横野侯亲率一卫三营计一千五百人翻越冷山,于北坡遇龙尸二具,兵锋军气激发龙尸恶煞,全卫一战而殁,遗尸山阴雪坡,松龄县丁壮俱在其中。横野侯仅以身免,逃回禁水关养伤三月、以待来年。及至岁末,夜中忽有大风雪,横野侯登城巡视,竟而旧伤遽发、面北而薨。” 看到“松龄县丁壮俱在其中”这句,齐敬之心头就是一颤,连忙以心烛丁火压住心绪杂念,继续往下看去。 “至正九年正月,冷山中有尸气冲天、顺风南侵,关外九寨皆为尸妖邪祟所破。当此之时,禁水瘴毒又有复起之势,关内士卒大惧,逃归南岸者甚众,关城为之荒弃,北拓之事遂罢。” “另,横野侯曾上奏表,备述冷山一役始末,言称松龄县丁壮血脉似有特异之处,遇冷山龙尸时,近三百士卒呵气成雾、云蒸霞蔚,隐成麒麟之形,这才引发龙尸异变、而蒙覆军之败。今后朝廷开拓北境,于麟州之兵或不征而免遽祸,或多征而收奇效。” “至正九年春,浑天司、五云司及州郡镇魔官署各派能员、遍搜麟山,捣毁月母神庙三座、擒杀秘教徒众数百人,然麟山各处早无山神,未见成气候之山灵,更不见麟德之兴。小松山除一老魈守护冥土神府外,山民血脉亦属寻常。” “此番北拓多有不祥,麒麟血脉之说更属惊世骇俗,若任其传扬开来,势必物议沸腾、人心纷扰,一旦奸邪之辈汹汹而至,则松龄县乃至一州百姓必遭戕害。战殁丁壮之亲眷闻此,为收敛尸骨、报复血仇,亦必交相串联、远赴绝域而徒增伤亡,遂封锁消息、调取兵册,束之麟德阁内,特此以记。” 这半页朱笔文字至此而尽,虽没有署名,但无疑是怀德郡镇魔院一系所书,字里行间、怵目惊心。 齐敬之掀开黄纸,见原本松龄县兵房的墨字之后附着一份名单,列明了二百九十三名丁壮的姓名、年齿和籍贯。 这样一份名单也确实不能落在邪祟妖人的手里。 齐敬之一目十行,迅速翻到山前村的丁壮名录,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亡父的名讳。 不多的几个墨字竟似有千钧之重,直直撞入少年目中,饶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仍觉心头骤然一痛,神情便有些恍惚。 他紧紧攥着兵册,手背上青筋毕露,连带着牛耳尖刀也被牵动,散发出阵阵温热。 少年的周身气息起伏不定,立刻惊动了其余几人,引来他们的目光注视。 骊广野在赶回之前就已经看过兵册上的内容,见状就有些了然:“世兄可是有亲族战殁于这次北拓之役?” 这件事本也没有什么可讳言的,齐敬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将手里的兵册递给孟夫子,这才朝赤火胖鱼点了点头:“正要向骊灵台请教,那永昌镇的禁水是怎么回事?水上的瘴毒和对岸的尸气当真那般厉害?” 闻言,赤火胖鱼点了点胖嘟嘟的圆脑袋:“骊某所知不多,只是听说那条禁水里密布瘴毒,触者必定暴毙。除此之外,那瘴毒之中还有许多倏忽来去的无形恶物,击船则船毁,中人则人亡,被当地人称之为‘鬼弹’。” “永昌镇乃至代郡若有人犯了死罪,就会被押到禁水边,交由瘴毒和鬼弹处决,当地军民私底下将此举视为祭祀之礼。” “据说每年正月至十月,禁水绝不可渡,但十一月至十二月间,水中瘴毒会明显减弱,鬼弹的凶性也会跟着收敛不少,只不过像是至正六年十一月一直到至正九年正月那般,禁水瘴毒彻底消散的情形,至今也只出现过那一次。” 齐敬之听了,脸上就有忧色浮现。若是他所料不错,阿爷在给自己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之后,定是离家往永昌镇的禁水而去了! 醉了,突然不会写了,墨迹一晚上就写了这么点。。 (本章完) 第233章 不肯欺心 在齐敬之想来,虽然相关内情皆被封锁,兵册文书亦被封存于麟德阁,然而当初北拓时死伤甚重,单是冷山北坡就战殁一千五百人,再加上关外九寨,可谓牵连甚广,总会有些消息流传在外。 齐老汉也曾多次从军戍边,虽没混个一官半职,但保不齐就积攒下一些可用的军中关系,十几年过去,多半已经打听到了北拓之役甚至冷山旧 《嚼龙》第233章 不肯欺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34章 两头下注 骊广野这几句话一出口,不免人人侧目。 他许是受了孟夫子“不能欺心”之语的感染,亦或是被发配麟德阁之后本就心绪难平,竟然丝毫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反而将姬姓骊氏内部的不和坦露在几个外人面前,甚至话语里还有指责姜齐压制骊氏的意思。 口无遮拦、心怀怨愤,这样的人竟还口口声声要入钩陈院这等国主亲军当差,实在令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于终南毕竟老成持重,当即咳嗽了一声:“古语有云,交浅而言深,是乱也!骊灵台方才这些话,什么两族择其一云云,实不该对我等谈起。” 骊广野却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而已,就是在国主面前,骊某也还是这些话。” “我生于大齐、长于大齐,虽有些许怨怼,但并无反叛之意,反而有报效之心。只不过在骊某看来,即便要表忠心,也该为国主执戈而战,堂堂正正赚取功勋才是。” “可如今骊氏的族老们却是动了歪脑筋,竟想要改动自家的族氏,进一步远姬而近姜,偏偏此议还得到了大多数族人的支持,眼看就要定下来了。” “此议若成,我家定会上奏国主、通报世家,届时此等谄媚之举又哪里能瞒得过明眼人?我身为骊氏子弟,对人抱怨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于终南对姓氏源流最是看重,听到此处便皱眉道:“姓与氏何其重要,前者区别婚姻,后者划分贵贱。姬姓骊氏源远流长,坐享浑天司的世爵世禄,乃是国中有数的清贵之族,又没有灭族大祸要躲避,为何要忽然改氏?这所谓的远姬而近姜又是从何谈起?” 骊广野闻言却是嗤笑一声:“正是因为这世爵世禄,两千年下来竟把许多人的骨头都养得酥软了,早忘了自己的出身!” “我族最初的族氏乃是美丽的‘丽’字,此字古体为上丽下鹿,其意为长在鹿头上成对的漂亮鹿角,盖因麗氏所居之地树木茂盛、景色秀美,山中多有麋鹿,故名麗山。” “麗氏以狩猎为生、驭马于麗山下迁徙,望见整座山脉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乃改麗山为驪山,族氏也随之加了一个马字旁,称驪氏或驪山氏。” 提及姬姓骊氏的源流,骊广野的语气里满是自豪:“诸位皆非凡俗,眼界见识非常人可比,当知《礼记》有云,戎事乘骊。戎,兵也。马黑色曰骊。” “我姬姓骊氏虽有姜姓彤鱼氏血脉,于天文之学、烹饪之道颇有禀赋,但追溯上古,乃是正儿八经的姬族戎部,尚武乘骊而掌征伐事!” “这次依着族里的意思,却是要将‘骊’字的马字旁去掉,再加上一个右耳刀,变成‘郦’字,字意因之大变,几有改弦更张、数典忘祖之嫌!” 于终南闻言若有所悟,沉吟道:“右耳刀乃是邑字部,都、郡、郭这些字都是邑字部,族氏中有右耳刀,往往意味着这一族乃是筑城邑而居。” “你家将‘骊’字去马字旁、加右耳刀……国主和诸世家见了,自然知晓骊氏是要彻底舍弃游牧狩猎、马上戎机,一心一意做个居住在都邑里的清贵文华之族了。” “然而两千年以降,姬姓骊氏在我大齐的这一脉向来在浑天司任职,又何曾执掌过戎机兵事?如今这般改氏,实在……” 听到这里,骊广野当即嘿嘿一笑,主动接口道:“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个骊氏子自嘲了一句,旋即解释道:“显佑伯有所不知,这姓氏之中自有力量,越是累世簪缨之族,越是血脉显化、传承兴盛,就越是干系重大。” “我家族老这般谋划,除了想以此表忠心、拍马屁,更因为一旦如此改氏,彻底弃武从文,则一族之血脉、道途、气运都会远姬而近姜,越发向着彤鱼氏的道统偏移,将来便可与始终压过骊氏一头的姜姓鲁氏争锋。” “骊某有一位惊才艳艳的族兄,精擅天文地理之学,更精研《水经》、熟知水脉,因此深得国主看重。族老们之所以如此心急,连面皮都不要了,正是为了给这位族兄铺路,好在鲁公去后争一争司正之位。” 这话一出,众人便即了然。 骊广野对族中改氏之议颇有不满,除了不忘祖宗出身,分明还有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毕竟改氏之后道统偏移,他那位被寄予厚望的族兄只怕会愈发出众,也理所当然会占据更多的家族资源。 这世上之事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难怪骊广野心生怨愤,想要到钩陈院另谋一条出路了。 果然就听这位骊氏子继续道:“族老们说了,改氏之后以耳刀郦为大宗,举全族之力襄助我那位族兄,穷究水脉演变、监察水府诸神,助其克成大功、接掌司正。谁要是不愿意,就自己分宗出去另过,但是有一条,浑天司的官职尽归大宗,小宗不可染指。” “嘿嘿!这等小小要求,料想国主不会不允,这就是骊某光明正大离开浑天司的机会了!” 骊广野虽然在笑,却是咬牙切齿,殊无喜悦之意。 见状,齐敬之等三人交换眼色,谁都没有开口。 正所谓疏不间亲,这番“大宗”“小宗”的言论已是涉及骊氏族内纷争,骊广野自己可以说,外人却是不好置喙,否则难免有挑拨之嫌。 眼见一时间有些冷场,骊广野便朝齐敬之笑道:“小弟虽不成器,却是不愿改氏。我已经想好,将来分宗出去,便以姬姓骊山氏自居。这等孤魂野鬼一般的郦氏小宗,应不会被国主和大司马忌惮提防了吧?” “入钩陈院虽是我才起的念头,却是发自肺腑,绝非戏言!小弟如今将心中这一番计较尽数坦露于世兄面前,若得仗义引见,骊山广野铭感五内、必有厚报!” 听对方自称“骊山广野”,齐敬之心中颇多感慨。 他虽不曾见过此人的真面目,但之前先入为主,早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涎皮赖脸、唯利是图的小胖子模样,然而此刻的骊山广野竟好似换了一个人,展露出了两千年世家贵子应有的见识和决断。 至于此人宁愿分宗另过,也不肯当族兄的垫脚石,这是人之常情,实在不必苛责指摘。 齐敬之看着眼前这条赤火胖鱼,脸上就露出古怪之色:“我怎么觉着,你家是在趁机多头下注?修改族氏不过是折了些面子,却有机会在浑天司里更进一步,还能取信国主,换来让部分子弟离开浑天司这个牢笼的机会,当真是一石数鸟,把好处都占全了!” 一旁的孟夫子也是会心一笑,很是赞同地点头道:“敬之本是一介布衣,却能被琅琊君立授七品营尉之职,相比起那些一应官职早被瓜分殆尽的旧衙门,钩陈院这块肥肉自然惹人垂涎,也确实是个投机下注的好地方。” 于老城隍缓缓摇头:“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国主整军经武、思求良将,这钩陈院正是英雄用武、豪杰伸展之地,被人惦记上又有什么稀奇?” “你们两个啊,倔夫子教出犟蒙童,天大地大比不过心里的道理大,偏又总爱把旁人往坏处想,说话做事不留余地,这种做派可绝不讨喜,说不得哪天就要被人群起而攻……” 再看赤火胖鱼,早已张大了嘴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齐敬之嘴角微翘,转头看向于终南道:“老大人,咱们还是速速将文书签了吧。晚辈心忧家祖,待此事一了,就要立刻赶赴蔚州。” 于终南瞥了骊山广野一眼,含笑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祂翻开手里的《上司正鲁公启》,一指点在文末的空白处,那里立刻便有一方神印显现,纹理奇特、气韵流转。 见状,齐敬之伸手接过文牒,略作沉吟便将营尉令牌取出,把有文字的正面按在了松龄县城隍的神印之侧。 这枚令牌原本是九真郡缉事郎中的银腰牌,后来被琅琊君随手炼化成了钩陈院营尉金牌,这两个官职同为正七品,但钩陈院有曾经牧守东海、播种金田的琅琊君坐镇,明显比镇魔院要来得财大气粗。 齐敬之心念一动、手指轻抚,从令牌上引出一丝精纯至极的金气,以之在文书上烙印下一枚金灿灿的令符,除了他的官职和名讳,便连营尉令牌背面的钩陈六辅和驺吾神形也浮现其上,威严和玄妙兼具,想来轻易无法被人仿冒。 他拿起令牌,没有再将其收归玉盒,而是径直往腰间的银带处一送。 银色腰带本是鹤履这件灵器胚胎的一部分,立刻就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一根银青色的丝绦,将令牌牢牢系于腰间、垂在身侧。 其余几人将少年的这个举动看在眼里,脸上神情各异,却是只做未见。 骊山广野说话时明显带了犹豫:“要不……此事还是改由钩陈院为主?小弟也不求立下什么大功,将来甭管是麟德军还是素冥军,能得个营尉之职就心满意足。” 齐敬之算是发现了,骊山广野这厮很有些自说自话的毛病,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自信。 他当即呵呵一笑:“八字都还没一撇,你这厮倒是真敢想。你尚未分宗,也依旧是浑天司的灵台郎,这就急吼吼地把胳膊肘往外拐,大司马听说此事,也不知会如何看你。” 骊山广野悚然一惊,胖嘟嘟的脑袋当即垂了下去:“多谢世兄点醒!小弟关心则乱,竟是想差了……” “也罢,有此获麟献瑞之功,老头……鲁公应当不会恼了我,小弟也能将他老人家的几番回护之恩偿还一二了。” 骊山广野抬眼看向齐敬之,忽地嘿嘿笑道:“麒麟乃是罕见的祥瑞,小弟原本还打算召集镇魔都尉官署的人马,护送小家伙前往国都,此时想来却又觉得不妥。” “这功劳再大,却已经有浑天司、驺吾军和松龄县阴司三家分润,至于护送,有世兄和小弟联手已是万无一失,实无必要再劳师动众。” 眼见齐敬之摇头,骊山广野忙道:“我知世兄急着赶往蔚州,但总得先回钩陈院报备一声吧?若是能带上些人手,以公干名义前往,寻找齐老先生时不也便利许多?” “更何况要前往北地蔚州,本就应该先往东北方向而行,待绕过北面群山,沿绣岭而至国都,再转道向北,顺着平坦驰道一路疾行。如此则公私两便,不知世兄意下如何?” (本章完) 第235章 拭目以待 “绣岭?” 齐敬之看向孟回:“我记得夫子曾言,禅宗第一丛林福崖寺就在都城郊外的东绣岭上、石瓮谷中。” 孟夫子点点头:“这绣岭有大小之分,小绣岭便在国都郊外,分为东、西二岭,福崖寺的确坐落在那东岭上。” “大绣岭则要广大得多,分割南北、支脉无数。严格说来,麟山其实也算是绣岭的南方余脉,由此地往东还有熊耳、太白、伏牛、桐柏等诸多山脉,各有不凡形胜之处。” “你若是由麟州径直向北,就得先翻越巍巍绣岭,中间人烟稀少、几无路径,还多有山灵虎豹盘踞,都是在深山之中横行惯了的,周边又无城隍阴司制约,遇上了都是麻烦。即便越过了主岭,北面依旧是众多余脉、苍茫群山。” 听孟夫子说起这个,于终南亦是轻轻颔首,接口道:“山高路险、妖兽横行也就罢了,便是那些得了敕封的山主,也大多不是什么良善可亲之辈。” “譬如西镇吴山,乃是绣岭余脉大关山的余脉,只因吴山的名头太大,山主神爵又高,向来得国主优待纵容,遂以小宗凌驾大宗,反过来统御了大关山乃至绣岭北部的大片地盘。” 齐敬之点点头,略一思索已是明白了孟夫子和于老城隍的言下之意,这绣岭群山之中不但颇多凶险,而且山神割据、盘根错节,最好不要贸然涉足其中。 事实上,他此前虽然不清楚吴山和麟山同属绣岭,但对于神道纷争也并非一无所知。 比如焦玉浪就曾提及,八十余年前大江少君一怒而攻打吴山,掠尽山中水气,以至于数郡大旱、引发饥荒,吴山之君还因此上表请罪,生怕步了麟山的后尘。 由此可见,国主同绣岭山主们的关系绝不融洽,尤其在麟山一系被连根拔起之后,哪怕是深得国主优容的吴山之君也不可避免地兔死狐悲、心生忧惧。 钩陈院是国主亲军,齐敬之身为营尉,若是贸然踏足那等是非之地,怕是会生出许多波折。 念及于此,他便了然点头道:“妖兽阻道、山主桀骜,除非能肋生双翅,高高飞过绣岭群山,否则最好还是如骊灵台所言,先沿着绣岭南麓向东,再由国都转向北行。” “如此说来,当年我爹爹远戍蔚州,前阵子我阿爷离家远行,走的应当都是这条路?” 听齐敬之有此一问,孟夫子立刻欣然颔首,心知眼前这个少年已经起心动念,要追寻父祖的足迹而行了。 这应是齐敬之为数不多的执念了,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将牛耳尖刀养出灵性来。 于是,他干脆点头道:“那便走这条路!” 骊山广野闻言,同样喜形于色:“事不宜迟,小弟给鲁公传书之后便立刻以真身赶来,还请世兄稍待!” 齐敬之摆摆手,转身走到大殿门前,朝立在白云洞君石像下方的老魈道:“如此安排,前辈以为可还妥当?” 老魈身为神仆,又有祖宗提点,多少知晓些神道规矩,闻言便点了点头:“我家少主虽说是天生的山主,但也须得了神位,方能名正言顺,本就该赶赴国都向国主请封,如今道兄肯护送,自然是极好的!” “如此,我家少主便托付给道兄了!” 说罢,老魈竟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般般抱下,转而放在了斑奴的脑袋上。 般般丝毫不怕生,未及站稳就奋力扬起两只前爪,将驺吾幡从斑奴的头顶扯落,却因此失了平衡,仰头向后便倒。 驺吾幡立刻垂落下来,旗面泛起淡淡清光,轻轻卷住小家伙的身躯,旋即一兽一幡骨碌碌地沿着马颈滚落到了斑奴的脊背上。 “般般!” 小家伙叫声欢快,从驺吾幡中挣出半个小脑瓜和四只小爪子,接着更是毫不犹豫地扑向斑奴的脖颈,紧紧揪住长长的鬃毛,开始奋力向上攀爬,明显是想要再从上头滚落一回。 黑白虎纹异兽身躯僵硬,不敢稍有动弹,满脸的欲哭无泪、心丧若死。 齐敬之见状不由一怔,愕然道:“难道前辈不一同前往么?” 老魈立刻摇头:“这山里的冥土神府可是片刻都离不开人的!从前我看守小松山,只需防着于老头和外来的妖物便可,如今少主降生,整座麟山都生出震动,要巡视的地盘可就太大了!” “于老头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去北面转一转,免得被侵占了还不自知。等少主领了神位回来,我得将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少主手里才行!” 老魈略一停顿,忽然朝少年咧嘴一笑:“幸亏道兄回来了,不然我还不知该如何烦恼!交给外头那条鱼,我可不能放心!” 见老魈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老城隍和骊山广野的不信任,齐敬之嘴角一勾,也向这位前辈报以一笑。 说起来,虽然他与老魈相得甚欢,但这位山神仆役一直将小松山的冥土神府捂得紧紧的,从未透露过门户所在。 齐敬之心里对此毫无芥蒂,反而觉得对方忠诚谨慎、足堪相交,毕竟那山中神府是属于山神的,而非老魈这个仆役的。 若是老魈将之视为私产,呼朋引伴、随意使用,反而得不到少年的推心置腹、诚心相交。 因为这个缘故,哪怕齐敬之就住在山边,对小松山神府其实颇为好奇,却从未向老魈开口询问过,亦不曾向明显知情的孟夫子等鬼神打听。 也正是因为老魈如此忠诚谨慎,却能如此放心地以少主相托,这份信任就实在不能不令齐敬之动容。 如此神仆,殊为可敬。 如此友人,足托性命。 一人一魈族群不同,亦只见过寥寥两面,却已然胜过人间无数。 “前辈放心,晚辈必定护得般般周全。”齐敬之当即郑重点头。 他生长于小松山,血脉之中说不得也有所谓的麟德,更曾以“麟山客”之名行世,如今受托护送麟山幼主,一诺既出,眸中烛火忽地一跳,冥冥之中便有极微妙的感应生出。 “嗯?” 齐敬之一怔,旋即双眸之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心烛丁火玄妙无方,远超先前所知所想,尤其显化心相之后,愈发不能欺心……” “说起这个不能欺心,孟夫子有玲珑心,我有心烛丁火,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我辈男儿立身行世,本就应当顺心意、秉正道,即便没有这些东西,也不该有什么不同,该如何便如何。” 此念一生,少年心中愈发朗照通明,将种种或光明或阴暗的念头照得无所遁形。 齐敬之自小失了父母之爱,今日骤然听闻当年父亲战殁的内情,心中难免生出许多纷乱杂念。 二百九十三名松龄县丁壮因为血脉之中暗藏麟德而触动了冷山龙尸,以至于一战皆殁,此事虽见于麟德阁兵册记录,但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尚未可知。 即便兵册记录为真,少年因此失了父亲,一时之间伤怀追思有之,遗憾怅然有之,愤怒怨恨亦有之,然而若是细想,这愤怒怨恨却是不知该指向谁人。 怨恨国主与七政阁诸公穷兵黩武、执意北拓开边?怨恨已然身死的横野侯轻敌冒进、害人害己?还是怨恨不知多少年前的古人玄枵吞吐龙气、化育麟德,以至于改易了松龄百姓的血脉? 这些人似乎都脱不了干系,却又实在算不上齐敬之的杀父仇人。 他一路行来,听过见过许多人道法理和大地野性的争斗变化,无非是互相磋磨、此消彼长,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这其中,麟州的山神尽数被除,即便是成气候的山灵也难寻觅,州内百姓绝少受妖魔邪祟戕害,甚至大多将其当做传说,也只最近才有虎精、路云子、黑驴鬼龙、白仙教圣女这类外来的食人妖魔兴风作浪,在此之前人道已然彻底压过了野性。 其次便如巢州,所谓的古巢旧道只剩下涓涓细流,还被死死钉在阴阳间隙之内,又有焦氏那样的军侯世家镇压,虽然尚未断根儿,但轻易也不会生出妖乱。 再次则如龙岩山,野性繁盛未除、常年滋生山蛟,却被养殖如同牲畜,沦为人族权贵口中之食。 相比之下,辽州就要差上许多,野外有斑奴、山上有风母、海中有摇牛、墓里有刀鬼,戴烛金鸡、嗽金鸟这类金属灵物更是不知生养了多少,如果没有琅琊君力挽狂澜,只看当日九真郡城中的形势,海量金气和金煞不过是被勉强收束成秋神、金柱和金门,看似安稳,其实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祸。 洵江的水神则是摆在明面上的强势,区区神仆也能称霸一方、无人愿意招惹,若是换做江底那条蛟龙还活着时,两岸生民只会更加困苦。戴山的三眼石人偶也属此类,杀人毁观、跋扈桀骜,却能受封神侯,如何不令人心生愤懑? 形势最险恶的则莫过于才听说的蔚州永昌镇,禁水之上瘴毒、鬼弹横行,北岸更有尸气肆虐,甚至渐渐侵染荼毒南岸军民,若不及时处置,早晚必成大害。只看这一条,朝廷就必定会发起第二次北拓。 至于那据说因妖祸而举国覆亡的妫姓陈国,此殷鉴未远,甚至那柄出自陈氏的陈太丘刀都已然化作了刀鬼,如今更在哥舒大石腹中。 人心不足、贪婪无厌固然是祸根,然而还是有很多时候,不得不兴杀戮征伐之事,只因不如此就不能生存。 二百九十三名松龄丁壮之中,齐敬之虽不清楚有多少人是被迫离家,但自己的亡父却是主动应征搏富贵,这才不幸客死异乡。 少年固然是心绪难平,但以他的心性,还真是很难迁怒于人。 齐敬之略作沉默,忽将拿在手中的《上司正鲁公书》抛向了骊山广野,紧接着便飞身掠进殿中,跨坐上了斑奴的脊背。 他伸手将麟山幼主从自家坐骑的脖颈上摘了下来,连带着驺吾幡一起塞进了怀里。 “父祖曾走过的这条路,终究还须我这个为人子、为人孙者去亲自丈量一回!” “爹爹应征时我尚未出世,无可奈何而成一生之憾,如今却是不能让阿爷再有丝毫损伤,更要将爹爹的遗骨迎回!” “除此之外,当年之事若有恩仇,自当一并了之!” 黑白虎纹异兽嘶吼一声,威风凛凛地跃出了大殿。 “诸位师长,齐敬之先行一步!” 只在少年一抱拳的功夫,斑奴便自化为一道狂风,从两位鬼神、一条彤鱼之间席卷而过,眨眼间就冲出了这座深山古庙,再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般般”的叫声隐隐传来。 骊山广野终于回过神,忙不迭地将叼在嘴里的文牒一口吞下,旋即大喝一声:“世兄且慢行,千万莫要将小弟抛下啊!” 喊声未歇,这条圆滚滚的赤火胖鱼已是摇头摆尾、腾上高天,又一次融入了大日光华之中。 “于老头,你以后不许来了!” 倚门而望的老魈揉了揉泛红的怪眼,朝着松龄县城隍狠狠呲牙。 下一刻,他同样跃出大殿,领着一帮猴子猴孙向北而去。 聒噪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寂静萧索。 于终南没有理会那些纵跃远去的猢狲,转头与孟回对视一眼,脸上隐有笑意流露:“哈,好一个先行一步!这一次,你可是被自己教出的童子给远远抛在身后了!” “他那头异兽坐骑足够雄壮,却没有把你带上,摆明了是想让你在后头慢慢赶路,省得遇上什么救护不急的凶险。” 孟夫子哑然失笑:“老大人岂不闻,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只是敬之终究年轻,如此急切地一头撞过去,难免失了计较,需要有个人替他查漏补缺。下官这就回去打点行装,去蔚州给他帮把手,也为那些松龄丁壮略尽绵薄之力。” 他顿了顿,朝自己的顶头上司郑重拱手为礼:“至于调往永昌镇阴司之事,无论成与不成,孟回受老大人之恩深重,此生粉身难报!” 于终南闻言沉默半晌,终是叹了一口气:“老夫当日为你讨回玲珑心,何尝不是为国惜才?今日你能有此志,老夫岂有不成全之理?” “去休去休!九边扰动,岂止永昌一镇?妖氛未扫,豪杰正当奋发!” “松龄小县不过大齐一隅,如今走出去一个倔夫子、一个犟蒙童,将来能在这如画江山上织成何等锦绣功业,老夫且拭目以待!” (本章完) 第236章 善恶一念、恩仇在心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玄袍银带、腰挂金牌的少年放眼望去,只见当此深秋之夜,露气凝云、霜降临空,天上的月光愈见凄清朦胧,更有寒气下降,滋生出大片白色水雾,笼盖山林、迷蒙四野。 他似有所感,轻声感慨道:“有了绣岭群山的阻挡,这深秋寒气来得果然要比辽州晚了不少。” 说这话时,少年正跨坐在一头黑白虎纹异兽的脊背上,沿着山麓边缘一条蜿蜒东向的道路疾行。 一头通体月白色的麒麟幼崽从他怀里探出小半个身子,一只小爪子攥着一颗半透明的珠子,努力将之伸向天上的月轮。 这颗珠子在月光下绽放着微弱光华,内里隐隐可见蟾光桂影、明灭不定,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这一人两兽又行了片刻,眼见得周遭的白色雾气愈发浓郁,一旁山林中的风声鸟鸣渐不可闻。 “般般!” 麒麟幼崽恼怒地叫了一声,只因自头顶垂落的月光减弱了许多,连带着那颗明珠也变得黯淡无光,再不似先前那般美丽神异。 小家伙倏地收回了攥紧明珠的小爪子,旋即整个身躯往少年怀里一缩,只露出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愈发浓郁阴湿的白色雾气,目光里半是怒意半是警惕。 齐敬之伸手在般般的肉角上轻拍两下,凝神看向前方,眉头微微蹙起。 下一刻,他径直开口问道:“前方何人拦路?” 话音才落,那雾气之中就飘出了一盏白纸灯笼,相距斑奴一丈之地,内里亮起莹莹白光。 斑奴权当没看见,只顾闷头疾奔。 那盏白纸灯笼便随之向后飞退,始终悬在斑奴身前,还不停在半空中微调方位,就像是在指引道路。 见状,齐敬之当即摇头道:“我无意入山,只想沿此道路直行,并不需要什么向导。” 白纸灯笼恍若未闻,依旧我行我素。 齐敬之嘴角微微上翘,轻笑道:“我近几日经行梅州,沿途见到许多崇山峻岭、幽深老林,在道旁歇脚时常听本地人说起所谓白路神、黑路神的传说,也有称白路鬼、黑路鬼,又或者高白魔、矮黑魔的。” “有人说,白路神乃吉神,能指点迷津、使人免遭厄难,见之则有喜,需弯腰抱拳答谢。黑路神则是凶神,喜好阻人前路、掠夺财货,乃至摘人魂魄。除此之外,还有将你们这类精魅当作阴司的黑白二都头来拜的。” 说到这里,齐敬之取出玉盒,从里头摸了一枚带着些许青色山韵的买山钱出来。 般般瞧见了,立刻伸出小爪子去抓,却被早有准备的少年轻松躲开。 齐敬之看着白纸灯笼,笑容和煦而真挚:“五日前的夜里,我便曾遇着一对路神,生得身材高大,瞧着好似两根木头杆子。它们好心给在下指路,那黑路神虽也开了个小玩笑,却并无害人之心。我感念它们善心善行,便以此钱相酬。” “眼下道路颇为顺畅,实在不必劳烦大驾。好意心领了,这枚古钱便算是谢礼,你拿了钱便走吧。” 白纸灯笼身形忽止,然而只是略作停顿,就再次我行我素地飞在了前头。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白纸灯笼上涌出,令少年视野所及愈发白茫茫一片,前方那雾气深处更隐隐浮现出一个漆黑壮硕的轮廓。 “哞!”一声悠长的牛叫远远传来,透着喜悦和贪婪。 齐敬之脸上的笑意更盛,悠然道:“说来也巧,前日夜里我竟是又遇上了一对路神,当时夜色昏暗、不辨方位,四野之中鬼影重重,接着忽有一团白光亮起,在前为在下引路。我当即欣然跟随,不想却被引到了一处悬崖边上,险些就要跌落而死。” “眼见事情败露,又有一个黑布口袋忽然现身,先是张开大口,想要罩在我的头上,失手之后便用鬼打墙之类的术法困住我,兜住白光就想溜走……” 齐敬之双眸之中忽有火光跳动,语气亦是陡然而变,森然道:“你们二位不妨猜上一猜,那白光和黑口袋后来是个什么下场?” 这句话才出口,白纸灯笼未及反应,反倒是麟山幼主猛地从少年怀里钻出大半个脑袋,奶凶奶凶地发声助威:“般般!” 与此同时,它还顺势伸出了一只小爪子,偷偷摸向了少年手里的买山钱。 眼见竟被这个小家伙抢了先,斑奴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懊恼,忙不迭地仰起脖子,发出一声慑人的低吼。 白纸灯笼明显灵智不高,直到此时才终于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撞上了铁板。 它被一人二兽突然展露的凶恶气息惊得浑身一颤,嗖的一下钻入了前方浓雾之中,朝着那头黑牛的方向飞去。 只是没等它真正逃离,那雾气之中蓦地亮起一轮圆月,不由分说便将慌不择路的白纸灯笼吞了进去。 借着雾气遮掩成功守株待兔的天地玄鉴仍不满足,转头就冲向了浓雾深处的那头黑牛。 惊怒交加的哞叫声陡然大作,然而只是片刻后就消隐无踪。 原本浓郁得化不开的白雾肉眼可见地稀薄起来,不多时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秋日霜露之气。 天地玄鉴志满意得地飞了回来,镜面之中立着两座黑漆漆的石碑,碑顶各自悬着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 “路煞尸,迷途之忧、歧路之苦,徘徊于道、为人指引,善恶参半、生死殊途,性寒、味辛、无毒,障眼目、挡煞气、通幽冥。” 齐敬之的目光落到两座石碑的碑文上。 这两座石碑名目相同,最上方都刻着“挡箭碑”三字,其余文字则不甚相同。 一座石碑上写着:“弓开弦断,箭来碑挡。左往布袋涧,右往六桂树。” 这一对路煞尸乃是齐敬之于前日夜里所得,当时他便是路遇一团白光,被其贯通幽冥、改移道路,径直引去了布袋涧。 那布袋涧山壁高耸、内里幽深,与小松山那处上清大洞三景灵坛所在的山涧颇有些类似,若是寻常人失足落下,断无活命之理。 齐敬之略一打量就偏转目光,看向才炼化的另一座石碑,就见上头写着:“花根稳固,易养成人。东往歇马桥,西往鸡鸣寨,南往白枣林,北往牛头崖。” 想到先前那黑路神显现的黑牛之形,他便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善恶参半、生死殊途!这是存了谋财害命之心,想把我引去牛头崖摔死。” 两座石碑的碑文末尾还有立碑人的名姓和立碑的年月日,只是剥蚀殆尽,已经难以分辨。 据齐敬之所知,这所谓的挡箭碑乃是梅州当地风俗,靠着立碑指路的功德,给自己或家人避煞挡灾,又或者保佑儿女平安长大,也有求长命富贵的。 这些挡箭碑立在道路岔口,吸纳行人念头和山中地气,年深日久之下,其中一些就不免生出灵异,化为了所谓的路神、路鬼,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这种精魅虽然都会为人指路,但许是吸纳的念头驳杂,又或者受了不同的山气熏染,竟是有善有恶,使得梅州百姓又敬又畏,轻易不会在夜里赶路。 齐敬之听说此事,反而改作夜行,遇到心怀善意的路神便以买山钱酬谢,遇到害人的自然是打杀炼化了账。 眼见雾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前方显出一处路口,却是个十字通衢,只是并无挡箭碑指路。 齐敬之将天地玄鉴收回,寻思道:“我从西面的鸡鸣寨而来,要往东边歇马桥旁的客栈落脚,那白枣林和牛头崖却是无暇得见了。” 他看准方向,朝东边的路口一指。 斑奴立刻嘶鸣一声,发足狂奔起来。 一人两兽复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就见前方溪水潺潺,溪边松树苍翠,溪上石桥飞架。 斑奴驻足桥西,不再向前。 齐敬之抬头望望天色,眼见得白露暧空、素月流天,云中忽有一鹤飞过,鹤唳悠扬、声传林野。 秋老漫天霜,月出碧云间。一溪松色古,半夜鹤声寒。 齐敬之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石桥上那几个正在嬉戏打闹的褐衣孩童。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翘,笑得很是和善:“请问此地可是歇马桥?那歇马栈又在何处?” 石桥上的褐衣孩童共有七个,容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见齐敬之的问话,大多数孩童只顾玩耍打闹,竟是理也不理。 只其中一个童子扭头看向少年,脆生生地道:“你这人惹了大祸,现在掉头还来得及,那歇马栈可去不得!” 齐敬之一怔,不由讶然问道:“这可奇了,我怎么不知自己惹过什么祸?” 童子眉毛倒竖,没好气道:“骗你做甚?我听说几日前那布袋涧的路神竟是被人诛灭了,此刻你身上兀自沾染着路神怨气,定然是那个祸头子无疑,怎么还敢在这条路上走,还一路奔着歇马栈而来?” 齐敬之低头在身上看了看,随即抬头笑道:“我虽然境界不高,但对气息还算敏锐,若说如今身上还有路神怨气残留,那也应是牛头崖路神的,至于布袋涧路神,都了账两天了,哪还能存下半点气息?” 他眸中火光跳跃,同时翻转腕口,掌中登时多了一柄牛耳尖刀,接着便从头到脚,挥刀虚斩了几下。 霎时间,一丝黑气就被凭空斩了出来,又在凄惨的牛哞声中消散于无形。 这下子便连其余孩童也停下了打闹,扭头呆愣愣地看向少年。 齐敬之轻笑道:“这样一来,我能去那歇马栈了么?” 领头答话的那个童子也是一愕,脸上隐有惧色,凝眉沉声道:“当真好手段!既然不听劝,尽管过桥便是,沿路走上半里,道旁山坳里便是歇马栈的所在!” 说罢,童子一摆手,带着其余六个孩童让开了道路。 齐敬之默然片刻,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你语气不善,但出言提醒便是好意,我自当领情。” 他顿了顿,伸手朝着桥下一指:“我先前说自己对气息敏锐绝非虚言,如若我感应不错,你们的本体就埋在这条溪水之中。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便是!” 齐敬之所指的乃是石桥下溪水中的一处小小沙洲,由淤泥堆积而成,不过方桌大小,看上去毫不起眼。 七个孩童却是齐齐骇然失色,领头的童子更是神色数变,明显是被拿捏住了命门。 半晌之后,它才猛地一咬牙,当先跪了下来:“当年我们兄弟坠落桥下,埋在泥中无人理会,如今虽生出了灵智,却也被桥势所镇、不得自由。若得搭救,当奉恩公为主!” 它这么一跪,其余六个也忙不迭地跟着跪下,嘴里不出声,脸上神情却是一般无二。 齐敬之看了一眼石桥桥洞的拱顶,见那里雕刻着一个兽头,虽然残缺磨损严重,但凶威神韵未失,不由心下了然。 他再次看向七个褐衣孩童,摇头道:“我点破你们本体所在,并不是要以此威胁你们,更无挟恩图报之意。你们拦路示警,乃是投我以桃,我助你等脱困,亦不过是报之以李,彼此都是举手之劳罢了,委实不值一提。” 说罢,他便从斑奴背上腾身而起,掠向那处水中沙洲。 齐敬之的双脚堪堪触及溪水,那水流便蓬地炸开,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排向两边。 七个褐衣孩童惊呼一声,纷纷趴到石桥边缘,扒着桥面往下张望。 只见沙洲上的溪水已经排干,露出一方深褐色的淤泥,那个玄袍银带、腰悬金牌的少年屈膝蹲身,正将双手插入泥中摸索。 领头的童子脸上露出希冀之色,忍不住伸手指点:“恩公再往东摸一摸……” 齐敬之抬头展颜一笑,旋即依言而行,很快就触到了一个硬物,个头很是不小。 待得双手抓实,他周身劲力贯通,奋力将那硬物一寸寸拔出。 七个褐衣孩童发出压制不住的欢呼,纷纷化为褐色光华,向着少年的双臂之间投去。 齐敬之低头一看,就见手里拿着的是个硬木制成的车轮,轮子上装着同样材质的辐条,只是并不完整,眼下只剩下七根。 下一刻,这七根直木车辐上各自生出眉眼,挤眉弄眼一阵,随即齐齐放声欢笑:“多谢恩公搭救!” 齐敬之洒然一笑,抬手便将这个木头车轮扔上石桥:“既已脱困,这就撒欢去吧!” 他跃出溪水、回到斑奴背上,身上不见丝毫水渍,便连淤泥也不曾沾染半点。 斑奴径直奔上石桥,好奇地瞧了木头车轮一眼,从旁一掠而过。 “恩公等等我们!那歇马栈真的不能去!”七根车辐急得大叫。 随即硬木车轮猛地立起,骨碌碌滚下石桥,远远追赶着斑奴而去。 (本章完) 第237章 义气深重 片刻之后,斑奴倏然减速,横在了歇马桥客栈的门前。 哪怕早已入夜,这座客栈的院门依旧敞开着。 没有理会被远远甩在身后的车辐童子们,齐敬之侧身扭头,朝里头看去。 只见客栈的前院被月光照得一派通明,并无什么异状。 大堂的门同样大开着,却照不进半点月光,看上去黑漆漆的,也听不见半点响动。 齐敬之猛地抬头,双眸中有火苗倏然腾起,紧紧盯住了悬挂在院门上的那方木匾。 几乎同时,原本平平无奇的门匾上忽地冒出了无数根诡异的白色长须。 这些胡须长得飞快,眨眼间就垂落到了门槛上,好似一扇毛茸茸的门帘。 紧接着,一张足有水缸大小的脸从门匾上浮现而出,鸡皮鹤发、眉目宛然,视下而笑、牙齿稀疏。 这只老匾怪长得和善、笑得温和,目光落在齐敬之身上,原本还有些惺忪的睡眼立时瞪得滚圆。 它忍不住将一张老脸凑到少年身前,用大眼瞪小眼,紧紧盯住少年眸子里的烛火,还使劲儿拿鼻子嗅了嗅,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声响。 旋即,老匾怪脸上就露出疑惑的神情,慢吞吞地问道:“尊客是木精、火妖还是生人?” 齐敬之眸光一闪,却是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匾怪修为平平,灵智似乎也不大高,却在识人辨味一道上颇有造诣,难怪会被安排来迎客。 他当即不答反问道:“木精、火妖如何?生人又如何?” 听见这话,老匾怪似是确认了什么,缓缓摇头道:“尊客恕罪,今夜本店并不招待生人,还请速速离去,否则悔之晚矣。快走……快走……” 它催着齐敬之速离此地,然而一字一句依旧是慢吞吞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实在让人急切不起来。 齐敬之才要开口细问,忽有一阵山风吹过,就见老匾怪的白色长须顺势扬起,朝着自己飘了过来。 对于老匾怪毛茸茸的胡须,般般早就看得眼热,登时瞅准了机会,快如闪电地伸出一只小爪子,就近揪住一缕白色长须,使劲儿往下一捋。 还别说,这些胡须明显保养得极好,当真是又软又滑,小家伙一捋之下竟是没能抓牢,爪尖在长须上飞快滑落,险些被带了一个跟头。 与此同时,那缕白色长须亦是宛如活物,也不知是怕疼还是怕痒,竟是猛地往上缩回了一截。 见状,般般立刻又捋了一把,眼见得那缕白色长须又是一抽抽。 再捋再缩,随捋随缩,直把小家伙乐得咯咯直笑。 “使不得!” 老匾怪的反应实在有些迟钝,直到此时方才慌张起来,忙不迭地将自己的大脸和全部的白色长须往门匾上收缩。 眼见对方要跑,般般哪里肯依,将月华尸所化的明珠往嘴里一送,接着就毫不犹豫地从齐敬之怀里蹿出。 它一个纵跃,竟是将自己整个儿挂在了老匾怪的白色长须上,只是依旧没能抓牢,不住地往下出溜。 小家伙喉咙里发一声喊,使出浑身力气向上攀爬,四条小短腿一蜷又一伸、一伸又一蜷,却是一爬就一出溜,越出溜就越爬,玩得不亦乐乎。 原本老匾怪的白色长须已经缩回去大半,硬是被般般借助自身重量和不俗力道,又生生给拽下来一截。 一时间,这一老一小竟是僵持住了,老匾怪的胡须忽长忽短,小家伙的身躯也是忽上忽下,还如荡秋千一般晃来荡去,乐得忍不住咯咯直笑。 如此一来,性情温吞的老匾怪终于认命,老老实实将自己的胡须垂落,任由小家伙爬上爬下。 齐敬之忍不住轻笑一声:“你这店家眼光太差,没看清楚就要逐客。你再好好瞧一瞧,我何曾是什么生人了?” 说罢,他抬手在脸上一抹,立刻换上了一张赤红色的鬼面。 先前在仙羽玄都洞天时,灵魄尸被祭炼了一遭,颜色尽失、几如透明,如今这张赤色鬼面乃是齐敬之在路上重新捏出来的。 老匾怪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那个疑似生人的少年已是形貌大变,五官眉眼似乎并未大改,却变成一副赤面髯须的凶恶模样,眉心更长出一枚火眼金睛,三目齐齐怒视,好似随时都会喷出火来。 这等姿容倒是与玄都观前殿的都天大灵官差相仿佛,好似孪生兄弟一般。 奈何老匾怪蜗居乡野客栈,见识实在有限,竟是不识得道门镇山大灵官的神颜,更不知晓什么是心烛丁火、什么是若木赤露。 它隐隐感应到面具中蕴藏的纯净火意,非但不知敬畏,还敢品头论足:“原来尊客是个火妖啊,当真是好俊俏的相貌!” “瞧瞧,这脸色儿也正,这眼珠子又亮,就是脸盘子小了些,显得不够威猛,若是能有我这么大的脸……” 它猛地顿住,似是终于觉出了不妥,亦或是到底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咳咳,尊客看着实在面生,不知是在哪处仙山洞府修行的高真?此番又是受哪一路的神爷、哪一山的大王相邀而来?” “哪一路的神爷?”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便即含混道:“一介麟山客罢了,不敢妄称高真。嗯,我与布袋涧、牛头崖两路的道友都有不俗的交情。” “麟山?这可真是稀客了!” 说到这里,老匾怪脸上便生出几分疑惑:“布袋涧的两位路神爷遭了不测,所辖的道路没了主官,难免要引起争夺。道城隍老爷为了追查凶手、平息事端,这才在今夜包下小店、大排宴宴,广邀附近的众路神爷、各山大王前来宴饮议事。” “算起来这些都不过是近一两天的事情。尊客远在麟山,这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道城隍?” 齐敬之在心里将这三个字过了一遍,不由皱起眉头,显在外头的三眼灵官面甲上,便是拧眉立目、一派凶恶狰狞。 “我可从未听说区区一条道路也会敕封城隍的,而且这等大宴妖魔精怪的做派,明显与大齐阴司迥异,这个道城隍怕不是个假货?” “至于追查凶手云云,岂不是要对我不利?难怪那七个车辐童子要拦着我前来。” 念及于此,齐敬之面甲上怒容愈盛,声调也高了数分:“鹿某此番也是恰好有事路过梅州,因缘际会之下先到布袋涧,又往牛头崖,与这两路的道友一见如故、相得甚欢。” “不成想才过了两天,就惊闻那布袋涧的两位道友遭了横祸毒手,心中着实恼恨!” “牛头崖离此地颇近,两位道友此刻正在料理几个不长眼的行路之人,稍后就会赶来赴宴,倒是鹿某耐不住性子,先跑过来打个前站。” 闻听此言,老匾怪登时肃然起敬:“没想到麟山的朋友竟是这般义气!” (本章完) 第238章 横行霸道 齐敬之朗笑一声,很是豪气地一摆手:“这算甚么?行走江湖,义气为先!你今后若是到了麟州,只管报我麟山客鹿栖云的名字便是!哦,也有唤我剥皮魔君的。” 老匾怪并没被这名号唬住,反而喜上眉梢,不住点头道:“那感情好!今夜是道城隍老爷摆宴,轮不着小老儿出头,下次鹿老爷再从此处经过,无论是打尖还是住店,一应花费都算我的!” 齐敬之听了就是一怔。 他本是信口胡诌、语多敷衍,却没想到这个老匾怪明明白胡子都长了一大把,竟是听什么就信什么。 那神情浑不似作伪,反正齐敬之注目细看良久,始终没从那张老脸上瞧出半点儿破绽。 “嘶……这也太实诚了吧?” 剥皮魔君鹿老爷最是心善,又难得遇见如此老实巴交的精怪,这心里就有点儿不落忍了。 他才要开口,忽听身后骨碌碌声响,回头便瞧见了一个辐条残缺的硬木车轮,正晃晃悠悠地向着歇马栈滚过来,转眼就到了近前。 齐敬之这一回头,着实把车辐童子们吓了一大跳。 这七个小精怪可不似老匾怪这样心大,也并不觉得少年那如神似鬼、威猛无俦的灵官神貌有何俊俏可言,立刻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 眼见得硬木车轮打了一个趔趄,立刻就失了平衡,歪歪斜斜、连翻带滚地一头撞向院门,摔进了浓密的白色长须里。 “哎呦!” 老匾怪有几缕胡须被绞进了车轮,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惨呼,连带着所有长须都如活物一般剧烈扭动起来。 般般猝不及防,小小身躯被一股柔劲掀得倒飞而回,又被眼疾手快的齐敬之接在手中。 陷进胡须之中的硬木车轮同样被顶了出来,老匾怪低下头、瞪着眼,一边将自己的胡须从车辐童子们身上抽离,一边气咻咻地闷声道:“我道是谁这么毛躁,原来是辐家的七个小娃娃!” 它顿了顿,忽地后知后觉:“咦?你们的本体怎么跑出来了?是歇马桥塌了,还是桥上的镇水兽头毁了?” 硬木车轮滚动两圈,斜靠在了一旁的门框上。 七根辐条便有七张小脸,齐刷刷朝向异兽背上的少年,很是乖巧地齐声唤道:“全赖恩公搭救!” 这些车辐童子本就心怀感激,此刻又瞧见了恩公“真容”,这一声呼喊当真是既敬且畏。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齐敬之朝它们展颜一笑,加重了语气道:“咱们先前在歇马桥说过的话,也大可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谁知他不笑还好,车辐童子们瞧见恩公的笑模样,反倒愈发战战兢兢起来。 领头的那个童子胆气最壮,也最为灵醒,闻言瞥了头顶的老匾怪一眼,接着就呵斥自己的几个兄弟道:“都听见恩公的吩咐了吗?从此刻起,你们几个不许再胡乱开口!尤其是辐五、辐七,都将嘴巴闭严实了!” “全凭大哥做主!” 其余六个车辐童子中立刻有四个齐声答应,还有两个则是紧紧抿着嘴唇,没敢发出丝毫声响。 按排行应是叫辐大的童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转而看向齐敬之,眉眼间显出忧虑之色:“恩公当真要进去?” 齐敬之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如今道城隍摆宴,要追查杀害布袋涧二位路神的凶手,我恰逢其会,又岂能假作不知?” “鹿老爷义薄云天!”头顶的老匾怪发出一声赞叹,听上去很是真心实意。 辐大闻言咬了咬牙、瞪了瞪眼:“我们兄弟困在桥底污泥之中,蒙恩公仗义出手才得自由。此恩不可不报,今夜便随恩公走一遭!” 话音才落,它便当先从硬木车轮上跳了下来,像一根木棍似的,稳稳当当戳在地上。 其余六根车辐也一声不吭地紧跟着跳下,在歇马栈门前站成了一排,个个小脸紧绷,棍身微微后仰,就好像是在抬头挺胸。 见状,齐敬之不由一愕,却也头一回认真打量起了这七个小精怪。 细看之下,他才发现这些车辐的形状很是奇特,竟是有八条棱,表面有朱漆痕迹残留,朝上也就是朝向车轮的那一头还钉着已经锈蚀的圆帽铜钉。 齐敬之也曾见过几处极高规格的宫观,那些宫观的大门上便是涂以朱红之漆、饰以金铜之钉,极尽华美壮丽。或许眼前这个硬木车轮在掉进溪水、埋进淤泥之前,也曾有过一段光鲜的岁月。 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探究之意,辐大主动开口道:“好教恩公知晓,我们兄弟七个并非寻常的车辐。先前被压在桥下不得动弹,那是形势使然,如今一旦脱困,不敢说能帮上多大的忙,遇上寻常鬼怪却是不惧的。” 它一边说,一边原地转了一圈,这才继续道:“从前有个老爷爷从歇马桥上过,见了我们兄弟就笑,说是《道经》有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老爷爷说,我们七兄弟所在的这个车轮上原本应该有三十根车辐,乃是对应一个月中的三十天。车辐、车轴为有,轮毂上的插槽孔洞为空,有和无相成相生,这车才有了作用。” 齐敬之没想到辐大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讶然之余亦是心生明悟。 上古圣贤向来颇为重视车驾、道路,便连帝鸿氏都曾以轩辕为号,一个小小的车轮有这等讲头,甚至被写入《道经》,倒也不足为奇。 齐敬之便点头笑道:“算你说得有理,只是你说不畏惧寻常鬼怪,这又是从何说起?” 辐大显露出褐衣童子之形,就近抓住身旁的一个兄弟,以双手横举在身前:“恩公请看,我们兄弟长得一般无二,皆是朱漆、八棱,施以铜钉。” 见齐敬之点头,辐大脸上就微露得意之色:“听那位老爷爷说,朝廷有礼制,在国主的车驾仪仗之中,如我们这等模样的车辐棒乃是必列之器,与金吾、柯舒等棍棒类的仪仗相近。” “国主车驾出行时,左右亲兵持车辐棒在手,一来用于夹车,可使车轮的行进更加平稳,二来也作为清道护车的武备,最是鬼神辟易、百邪不侵。” “因为棒端的铜钉金光灿灿,夹车时又是插在轮毂之上,车辐棒就得了一个别称,叫做金毂辘棒。” “老爷爷还说,那些手持金毂辘棒、随扈国主车驾的亲兵卫士唤作‘夹毂队’,曾经是什么钩陈院管辖,如今则是隶属镇魔院蚩尤司的銮仪监。” 齐敬之听它说得热闹,不由奇道:“难不成你们七个竟是出身銮仪监的金毂辘棒?如此倒还真是失敬了!”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将一只手伸到腰间,晃了晃钩陈院的金牌。 辐大立刻被齐敬之的这个动作吸引了心神,目光落在金牌上,神情却无丝毫变化,明显是个不识字的。 只见这个小精怪移开目光,略有些垂头丧气道:“甭管是什么钩陈院还是镇魔院,我们几个若有那等好命,也不会被遗弃在歇马桥下了……如今我们连身上的铜钉都锈了,哪还有脸以金毂辘棒自称?” “老爷爷说了,我们七个虽也是车辐棒,却非国主仪仗,应是曾经哪个豪富之家仿制,日常藏在车轮之中备着,在遇袭时方便家丁们随手取用的。” 眼见七个小精怪自怜身世,都有些臊眉耷眼,齐敬之不免哑然失笑。 他先前还觉奇怪,为何硬木车轮不曾成精,反倒是上头残余的七根辐条各自生出了灵性,原来世上竟还有车辐棒这种物件。 此物本是脱胎于车轮,用以夹车时算是一种工具,却又被列入国主仪仗,由所谓的夹毂队卫士掌握,兼具礼器和兵器的功用,诚可谓一棍多用了。 至于当年辐家七兄弟所藏身的车轮为何会坠落在桥底,又为何原本的三十根辐条只剩下了七根,这是它们成精之前的事,如今不知多少年过去,怕是已经难以考证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不由点头笑道:“我曾在城隍阴司见过阴差所用的水火棍,最是擅长对付死灵之类。你们这七根金毂辘棒既然有清道护车的讲头,想来对那些路神、路鬼多少有些克制之效,倒是可以随我进去长长见识。” 闻听此言,辐大立刻将手里的兄弟放下,七个车辐精俱都显出孩童之形,老老实实地让开道路、分列两旁。 “有劳让开道路。”齐敬之仰起头,语气很是温和。 老匾怪已经默默听了半晌,此刻终于反应快了一回,又或者是心里早就怕了般般,见鹿魔君要进歇马栈,忙不迭地将白色长须收了回去,露出了歇马栈的门户。 齐敬之朝它轻轻颔首致意,将般般塞进怀里,骑着斑奴昂然直入。 他如此高调行事,倒不是一味自负托大、小觑这梅州道上的妖魔,实在是近日接连遇上的所谓黑路神、白路神都太过孱弱,今夜过来同席宴饮的路神妖魔是个什么成色也就可见一斑,唯独那个不知根底的道城隍值得小心在意。 更何况他如今心相显化,单论境界已经不弱于当初那位巢州辟邪都尉辛长吉。 按照钱小壬的说法,辟邪都尉的位次还在诸郡镇魔都尉之上,是一州镇魔将军之下第一人。这其中固然有辛长吉家世的助力,但也说明在年轻一代当中,在地方郡县乃至一州之内,第二境心相显化已经极为不俗。 有此修为在身,小心谨慎自是应当,却也不必畏首畏尾。 客栈正堂从外头看去一片黑漆漆,亦无声响传出,等到斑奴迈过门槛,齐敬之眼前忽地亮起幽暗烛光。 此刻堂中的桌子大都空着,唯独西北角的一张小方桌已经坐满,桌上的灯盏绽放碧绿光焰,好似幽冥磷火。 幽幽绿光照耀之下,只见小方桌四面各有一件形容诡异的衣袍,明明中空无物,却是凭空立起,如人一般据案端坐。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些衣袍分别是一件阴气森森的惨绿袍子,一件领口沾着黑色血渍的大红嫁衣,一件湿漉漉直往下淌水的毛领大褂,一件散发着腐肉恶臭的囚服。 这四件诡异袍服听见动静,各自转身扭头,用并不存在的眼睛望向门口。 待看清了齐敬之的容貌,隐隐感应到少年身上的不善气息,它们又飞快地移开“目光”,恢复了原本的坐姿。 辐大推着车轮,领着六个兄弟,紧跟在斑奴屁股后头走了进来。 它们虽然努力摆出护卫亲兵的架势,奈何身量太过矮小瘦弱,以至于气势全无,倒像是跟着家里长辈来吃席的。 眼见得齐敬之正在端详墙角那几件袍服,辐大连忙走到近前,轻声介绍道:“恩公,那些都是附近山里的亡人衣。” “衣服本是贴身之物,一旦主人横死,便极容易为执念衰气所感,成了邪灵怨鬼的凭依。” “这几件亡人衣道行浅薄,只能坐等被生人捡去穿上才能作祟,比我们兄弟七个还多有不如。若是恩公觉得碍眼,我们这就将它们乱棍打出去!” 辐大顿了顿,信心满满地道:“无论是什么衣服,总是免不了被婆妇们带到河边,用洗衣棒槌连番捶打,如今它们遇上我们兄弟,就更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齐敬之低下头,眼见七个车辐童子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它们应是被镇在溪水里多年,总眼巴巴瞧着人家捶打衣袍,如今脱困了,见着这几件亡人衣就忍不住想要亲自试试。 念及于此,少年就忍不住笑道:“你们这个清道护车的棒槌出身,本就可能对路神路鬼之流有所克制,这就难免惹人忌惮。” “更何况你们兄弟天生性情如此,这一朝得了自由,立刻就想要横行霸道了,也难怪被镇压在石桥下多年,竟是无人愿意搭救。” (本章完) 第239章 道辟康庄 被齐敬之调侃了两句,辐大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摇头道:“我们兄弟七个道行低微,先前本体又被镇压在歇马桥下,哪有本事横行霸道?反倒是为了脱困,我们这些年可没少向过路的精怪求恳……” 说话间,它转动脑袋在客栈大堂中环视一圈,话语里带了几分不平之意:“只可惜愿意出力搭救的竟无一个,幸灾乐祸、出言嘲笑的倒有不少,尤以那些路神路鬼最是可恶!这时日一长、次数一多,我们心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就轻易不再开口讨嫌了!” 说这几句话时,辐大的声量不小,明显是没将此刻堂中坐着的精怪放在眼里。 齐敬之也随之转动眸光,见除了坐在西北角的四件亡人衣,东面靠窗的方桌上盘踞着一条异蛇,生得兔头而蛇身,身长约有三尺,项下生着一圈白色绒毛。 被三只怒视圆睁的火眼金睛盯住,兔头异蛇当即闭上了那对红彤彤的眼睛,来了个不理不睬。 辐大见状,当即旁若无人地开口介绍道:“那条兔头蛇名叫坂鼻,平素穴居山中,有时候会下山袭击落单的行旅之人,最是喜欢咬人腋下、吸食人血。” 闻听此言,齐敬之的眸光立时转冷,在心里记上一笔,接着又看向东南方向。 那处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个勉强像是人的东西,身躯如同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子,高不过四尺,身上套着的破烂布袍被撑得鼓鼓囊囊,露在外头的躯体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瘤和疥疮,通体瞧不见一块好皮。 它的头顶没有毛发,同样崎岖不平,一张脸更是肿得奇形怪相,五官皆被挤在瘤子的缝隙里,看上去委实是恶心与可怖兼具。 这个肉瘤怪人感应到齐敬之的注视,缓缓将脸庞转了过来,嘴角慢悠悠地开裂,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 齐敬之微微一怔,接着便也朝对方轻轻颔首。 “那是枫子鬼,乃是附近一株老枫树上的寄生枝化形。” 辐大明显对歇马桥周遭的精怪很是熟悉,介绍起来头头是道:“我曾听人说,枫者,风之所聚,有瘿则风神聚之,曰枫子鬼。” “所谓枫老有瘿,枫树上了年岁就容易生出树瘿,若是有瘿瘤在暴雷骤雨之中接引天风之精,便可能生出灵性,一夜之间化为长三五尺的寄生异枝,形如人鬼、口眼毕备,唤做枫人或枫子鬼。” “它身上长的那些玩意瞧着像是肉瘤子,其实只是树皮隆起而成的树瘿。恩公别看它长得凶恶丑陋,却是个怂包,三棒都打不出响屁来,平素从不与人争斗,也没有什么恶迹流传。” 辐大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兄弟亦曾求这枫子鬼搭救,结果它许是怕了镇水兽头,又或是不敢得罪那些路神路鬼,吭哧了半天,既不忍心拒绝,也不敢点头答应。我们兄弟也知晓它的脾性,也就不再为难它了。” 齐敬之当即从枫子鬼身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辐大,轻笑问道:“既然精怪们不肯出手搭救,你们怎么不试着向人族求助?” “那歇马桥乃是人族所建,你方才也说婆娘们会去溪边洗衣服,想来桥上的镇水兽头只对精怪有镇压之效,却不会对人族有所妨碍。” 闻听此言,辐大却是叹息一声:“自然是试过的!其实便如恩公所言,若要救我们兄弟脱困,哪怕是不通修行的凡人,也比寻常精怪要容易许多。” “那歇马桥是左近的一条要道,每年不知有多少行人车马从上头经过,日积月累之下,汇聚在镇水兽头里的人道镇压之力颇为可观。我们兄弟被压得动弹不得,只在深夜少人行时,才能幻化形体出来透透气。” 说到这里,辐大便是摇头,脸上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然而人族少有在夜里赶路的,偶尔有那么几个,远远瞧见了我们,要么吓得转身就跑,要么喊打喊杀、刀砍箭射,害得我们兄弟假死了好几回。” “今夜我们也是见恩公不似凡人,又生得俊俏面善,身上还沾着……” 辐大猛地顿住,斟酌了下词句才低声道:“沾着那种惹眼的气息,我们兄弟这才现身阻拦,却也没敢奢望能被恩公从桥下救出。” 齐敬之了然点头,沉吟道:“听外头那个老匾怪的意思,此处客栈应当也是人族开设,只是今夜被道城隍用来摆宴,这才不招待生人,那原本的掌柜、店伙计乃至白天投宿在此的行旅之人都去哪儿了?” “通常是在各自的房中昏睡着,不到天亮是不会醒转的。来赴宴的精怪都知晓规矩,轻易不会动店里的生人。” 辐大不假思索地答道,想来精怪夜宴在歇马栈已不是第一次了。 齐敬之这才略略放心,从斑奴身上一跃而下,走到西窗下的空桌旁,独自占据了一条长凳。 斑奴很是识趣地卧在他的身后,自觉充当了靠背。 这厮生得也算威猛,天资亦是不凡,然而如今道行只是寻常,尤其在得了驺吾幡、又在栖鹤谷中吃了不少好东西之后,它体内的金、虎二煞渐渐纯化,丝毫不漏于外,是以无论是院门口的老匾怪,还是这堂中的一众妖鬼,竟都没把它当成一回事。 七个车辐童子也推着车轮跟了过去,规规矩矩地三三两两而坐,将另外三条长凳占满。 齐敬之朝空无一人的大堂柜台处看了一眼,不免好奇问道:“外头的老匾怪负责迎客和阻拦生人入内,不知掌柜和跑堂又由谁来充任?” 辐大闻言嘻嘻一笑,紧跟着就高声叫道:“成德器,你这老倌又在躲懒,还不赶紧出来迎接贵客!” 它才叫了两遍,只见分隔大堂与后厨的门帘猛地一动,一个矮胖子掀帘而出。 齐敬之看得清楚,这个名为成德器的矮胖子身着皂衣乌帽,连带着肤色也是黑黢黢的。 它身高不过三尺,比起枫子鬼还要矮上许多,但比起不过碗口粗的枫子鬼,成德器的腰围极是宽大,瞧着就像是一个竖着的石磙子,与当初那个替三眼石人偶送信的山骨郎很有几分形似。 这大齐的精怪或多或少受到人道法理影响,化出人形的着实不少,只是能有几分相像就不好说了。 成德器瞧见七个车辐童子和硬木车轮,忍不住讶然道:“你们怎的出来了?” “这是什么话!我们怎就不能出来了?” 辐大登时不乐意了,连带着其余六个童子也对成德器怒目而视:“我们兄弟被镇压了这么多年,终究得遇贵人、时来运转了!” 成德器闻言嘿了一声,转而看向齐敬之,上下端详半晌,接着便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肥肚腩,一步三晃地朝西窗的位置踱了过来,行走时身躯之中隐隐有水声作响。 见它过来,齐敬之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腰间一抹,钩陈院金牌立刻隐入玄袍之内,不见了踪影。 数息之后,成德器走到近前站定,待喘匀了气息,体内若有若无的水声也平复下去,这才不慌不忙地抬头拱手,恭声问道:“还请恕成某眼拙,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齐敬之不答反问:“你便是这歇马栈的掌柜?” 成德器缓缓点头:“成某平日便在这歇马栈中修行,只在今夜这种时候才出来支应一二。” 齐敬之又问:“除了眼前这些妖鬼,今夜来赴宴的还有谁?” 成德器似乎全无戒心,有问必答且毫不犹豫:“成某只管开门迎客,委实不知究竟。不过依着往日经验,但凡道城隍老爷下帖请人,梅州北边这条道上的神怪都会给几分面子。” “这其中能排上号的倒也不多,首先便是四路黑白神,这八位与道城隍老爷最是亲厚,其次便是附近的山灵,名头最大的有三位,分别是毗陵的高天丈人、夏山的竖眼婆以及巴丘的金瓶孩儿。” 齐敬之听了就目视辐大:“这三个山灵的性情行事如何?” 辐大想了想方才言道:“这三位的名头不小,我们兄弟从前不敢凑得太近,对它们所知不多。那高天丈人和金瓶孩儿名声尚可,唯独竖眼婆是出了名的性情暴虐,还是个爱吃人的。因为人族的眼睛是横着长的,那婆子便把生人叫做‘横眼肉’。” 齐敬之忍不住皱起眉头,先是吸食人血的异蛇坂鼻,再是将人族当做肉食的竖眼婆,这梅州的镇魔院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不成?还有那个道城隍,善恶不分、结交匪类,实在不像是受敕封的正神。 念及于此,他便朝安静站在一旁的成德器轻轻颔首:“好教成掌柜知晓,本座姓鹿名栖云,号麟山客,又号剥皮魔君,此番赴宴乃是受了牛头崖两位路神的邀请。” 成德器除了见到七个车辐童子时有些惊讶,而后都是一副事不关己、来者是客的态度,闻言便是一躬身:“原来魔君是从麟州远道而来!再有一会儿便到开宴的时辰了,不知魔君在饮食上可有什么讲究,小店也好赶紧准备。” 齐敬之呵呵一笑,温和问道:“今日宴席上可有横眼肉么?” 成德器闻声抬头,正对上三只怒目火眼,当即摇头道:“此地终究是人族地盘,道城隍老爷向来管得严,不许小店以生人做菜。” 齐敬之语气不变,摆了摆手道:“那就算了,只要是人族饮食便好。” 不待对方答应,他紧跟着又问道:“成掌柜在歇马栈修行,见多了南来北往之客,胸中见识定非寻常神怪可比,可否为本座解惑?” 成德器一愣,语气里带了些许疑惑:“魔君想问什么?若是能说的,成某定然知无不言。” 齐敬之便问道:“本座曾去过不少州郡,却只在梅州听闻过道城隍和路神之名,不知是何缘故?” 成德器闻言恍然:“原来是这个。好教鹿魔君得知,梅州北部这片地方山岭沟壑纵横,山中歧路岔道极多,岔道之上又有岔道,行旅之人稍有不慎就要迷路乃至困死山中,便是本地百姓也时常歧路亡羊、无处找寻。” “久而久之,那些歧路岔道承受了诸多忧惧迷惘,滋生出许多道精路怪,甚至渐渐向南蔓延,令山外的寻常道路也多出了许多歧路和死路。为了应对此种境况,本地官民想了许多法子,道城隍和路神也就应运而生了。” 成德器顿了顿,忽而反问道:“其实要想说清楚这个,便要先说一说这世上的道路划分,尤其是歧路岔道的种种名目,不知魔君可知晓?” 齐敬之干脆摇头:“愿闻其详!” 成德器捧了捧朝下坠的大肚腩,侃侃而谈道:“按照自古流传下来的说法,一条路若是没有分岔,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只有一个目的地,便叫做一达,一达谓之道路。” “若是道路上出现一条岔道,这就有了两个目的地,便叫做二达,二达谓之歧旁,意为岐道旁出,也称歧路。” “三岔路口便是三达,谓之剧旁,这个‘剧’字意为繁多,‘剧旁’便是旁出歧多之意。” “以此类推,十字路口为四达,谓之衢;四达通衢复有一歧出者,犹如梅开五瓣,便是五达,谓之康,梅州山中多有康衢,这便是梅州之称的由来;三道交汇于一处则为六达,谓之庄。” “如今常用‘康衢’‘康庄’来指代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道路,便是源出于此了。听说大齐国都之中就有许多康庄之衢,号称道辟康庄,无往不利;车同轨辙,到处皆宜。” “只不过那等人道盛景乃是国都才有,本地山中梅开五瓣、歧路旁出,就只会让人迷途难返。据说梅州开创之初,北面山中便有许多道路之精横行,其名为‘忌’,状如野人,又有千年道路滋生妖怪,其名为‘趺’,状如野女而黑色。” “这些道精路怪为害不小却又屡剿不绝,直到梅州百姓为了防煞而立挡箭碑,误打误撞养出黑白路神,这才渐渐此消彼长,挡住了忌和趺的南向蔓延之势。” “其后又有道城隍老爷登位,几代道城隍接替相续,终是以这条道路为界,将大多数道精路怪连同其它山中精怪一并与百姓隔绝开来。” “时至今日,梅州人道大兴,甚至有余力北向入山,以至于靠南的大片山岭之中精怪绝迹,寻常百姓或许听说过道城隍与黑白路神之名,却是不知忌和趺为何物了。” 一时间,齐敬之听得竟是入了神。 他有天地玄鉴在手,走了一趟东海辽州,还拜入了仙羽山,自问也见过许多种类的精怪,可这依附岔道歧路而生的道精路怪,当真是初次听闻,而且按照成德器的说法,道城隍与黑白路神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后者虽也害人,对古时的梅州百姓而言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布袋涧和牛头崖的两对黑白路神被天地玄鉴炼化,此时灵性有知,怕是会生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愤慨和委屈来。 念及于此,齐敬之点了点头,复又好奇问道:“成掌柜,这道路六达之上可还有说法么?” “自然是有的。” 成德器继续道:“三道交汇、一路歧出为七达,谓之剧骖;四道交出为八达,谓之崇期;四道交出、复有旁通者为九达,九达之道谓之逵。” “传说歧路越多,滋生的精怪越是厉害,是以梅州向有严令,无论官民道路一律不得超过五达,否则以供奉邪神淫祀论处!即便国都之中,道路也只到康庄而止,以免滋生巨妖为祸。” (本章完) 第240章 果然该死 齐敬之点点头,心知既然这世上道路有九达的名目,大齐官府却明令国都道路至康庄而止、梅州更是不得超过五达,说不得古时便曾有过惨痛教训。 只不过这对他而言算是好事,布袋涧黑白路神占据的是二达歧旁,牛头崖那两位则是把住了一处四达通衢,道行却都稀松平常。 由此推之,那位道城隍既然也是在这条道上被供 《嚼龙》第240章 果然该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1章 攻守易势 “你金瓶孩儿是个孝子,立下规矩不许精怪到巴邱镇撒野,我们这些同道都是知道的。” 高天丈人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四张面孔如走马灯一般在脖颈上来回旋转,瞧着甚是诡异:“这坂鼻胆敢犯禁,本事却如此不济,合该身死道消、沦为血食。” 竖眼婆闻言,从它手里扯过异蛇坂鼻的尸身,阔口大张、利齿如刀,毫不费 《嚼龙》第241章 攻守易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2章 大掀老底 高天丈人一如其名,身长足有丈余,杵在不过四尺高的枫子鬼面前,旁的且不论,单是在气势上就牢牢占据了上风。 枫子鬼艰难仰头,遍布瘿瘤的丑陋脸庞上满是惊愕,似是想不明白为何前一刻山灵们还在对道城隍出言不逊,怎么一转眼就变成高天丈人向自己发难了。 这个在辐大口中“三棒都打不出响屁来”的木精风怪期期艾艾了半天,一句囫囵话都没能说出来,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端坐在不远处的道城隍。 其实不只是枫子鬼在看道城隍,眼生于顶的金瓶孩儿也在紧紧斜睨着道城隍的一举一动,便连竖眼婆也恋恋不舍地从骊山广野身上移开目光,用那对狰狞竖眼恶狠狠地瞪向了今夜宴会的主人。 耳目众多的高天丈人亦是如此,用一张脸威逼枫子鬼,其余三面六眼也都没有闲着,分别盯住了道城隍、两对黑白路神以及不知来历的骊山广野,就连齐敬之和亡人衣这两桌也同样在它的监视之列。 齐敬之冷眼旁观,哪还瞧不出其中关窍? 高天丈人忽然拿枫子鬼开刀的举动,分明是三个山灵在投石问路,意在试探路神一脉的虚实,也是想要看一看这满堂宾客的立场。 众目睽睽之下,道城隍面沉如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路神一脉是大齐朝廷和梅州山灵之间的缓冲,你们若是将手伸进官民道路,看似势力大涨,其实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眼见道城隍似乎认怂了,金瓶孩儿呵呵一笑:“在朝廷眼中,你们这些道精路怪又能比我等山灵强出几分?” “旁人我管不着,路神一脉既然不中用了,那就乖乖将巴邱镇的道路让出来!镇中百姓有我庇佑,绝不会再有类似坂鼻伤人之事,说不得我金瓶孩儿也尝尝人族香火的滋味!” 竖眼婆脸上也露出贪婪笑意,尖声道:“我老婆子有夏山就足够了,用不着再增加地盘,只不过么……路神一脉每月须给我老婆子孝敬横眼肉一千斤!” 它说着伸手朝身侧的骊山广野一指:“若是像他这样的,一斤肉可以抵作两斤!” “不妥不妥!” 道城隍还未答话,骊山广野却已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一千斤太多了!每月都失踪这么多人口,定会引来镇魔院的探查乃至围剿,实在得不偿失。若是依着我,五百斤就顶天了!”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自己红润饱满的脸蛋,语气里就透出不满来:“穷苦百姓想要吃饱饭都不容易,长得骨瘦如柴,两腮上连二两肉都没有,他们的肉哪里能与小爷这身上等肥膘相提并论?小爷的一斤肉……少说也要抵旁人十斤!” 竖眼婆闻言一怔,万没想到这个小胖子长得如此可口,却是个疯的,竟然要跟它掰扯肉价。 高天丈人却从骊山广野的反常举动之中嗅出了别样意味,立刻就有所警觉。 它当即朝枫子鬼伸出一只手掌:“枫子鬼,你先前虽有些错处,但终究也算是山灵一脉,罪不当死。这样吧,我听说你这些年孕育了几个瘿樽,眼瞅着就要熟透,这便交出来当做赔礼吧!” “瘿樽?” 骊山广野的两只圆眼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道:“山村枫子鬼,江庙石郎神。千畦抱瓮园,一酌瘿樽酒。” “啧啧啧,我听说这瘿樽乃是枫子鬼的精华所在,可以增益酒气、激发酒香,时常以之饮酒更可延年益寿。这个怂包孕育瘿樽不易,如今被逼着尽数交出,不啻于割肉剔骨,纵使不死也要丢下半条命去!” 闻听此言,枫子鬼浑身都颤抖起来,眼泪更是先一步夺眶而出,本就没几分人样的面孔愈发扭曲得不成样子。 眼见只有骊山广野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满堂宾客中并无一个出头阻拦,高天丈人毫不犹豫地主动出手,按住枫子鬼光头上最大的一个瘿瘤,如刀锋般锋利的指甲狠狠一剜,登时便将那个瘿瘤挖了出来。 众多目光汇聚,只见枫子鬼的头顶已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粘稠的琥珀色汁液喷溅而出,落得满头都是,同时有淡淡的乳香飘散开来。 高天丈人的掌中则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 它干脆利落地剥掉这物件外头的死皮,显露出内里一个造型奇特、浑然天成的木雕酒杯。 枫子鬼呆呆地瞧着,直到高天丈人将这个瘿樽递给了金瓶孩儿,它才终于发出一声心丧若死的惨叫。 然而这声惨叫才起了个头,枫子鬼后颈上的两个大瘿瘤又接连被高天丈人挖了出来。 “够了!” 眼看高天丈人兀自不肯罢休,作势将手伸向枫子鬼的心口,一直无动于衷的道城隍终于开口:“瘿樽对成气候的山灵并无大用,你们已经各自分得一个,莫要贪得无厌,更不该赶尽杀绝。” “道城隍亲自求情,我自然要给面子,便饶这厮一遭。”高天丈人竟是极好说话地收手了。 它眼观六路,更有一张脸转向了柜台后头的成德器,吓得这位成掌柜浑身一抖,险些从木凳上摔下去。 紧接着,只听高天丈人缓缓说道:“好一个‘千畦抱瓮园,一酌瘿樽酒’。如今既已有了瘿樽,便只差上好的美酒了。成掌柜,似乎你恰好就是酒瓮成精吧?” 成德器脸上的笑容硬是比哭还难看,指着先前与菜肴一同上桌的那些酒坛子,说话时已是带了颤音:“这些都是本店窖藏多年的老酒,最是甘冽醇厚,过往行旅无不闻香歇马,这也是歇马栈名字的由来。” 高天丈人却是摇头:“甭管什么样的美酒,一连喝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厌了。” “我听说成掌柜平生最是好酒,常恨腹中酒不常满,每每饮下三石亦不过半饱,非得灌下五石、美酒满腹,方可既安且乐,乃至于狂歌醉舞、欢乐无极。” “那许多的歇马老酒进了你腹中,历经多年提炼,想必已成酒精。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成掌柜也该拿出来与我等分享分享。” 高天丈人顿了顿,语气愈发森然:“枫子鬼的下场便在眼前,成掌柜可莫要让我亲自动手。我下手向来没个轻重,可是难免磕磕碰碰。” 成德器生得黑漆漆的,倒也不会有红脸白脸这等脸色上的变化,却明显怕得狠了,脚下的木凳剧烈摇晃,凳子腿快速砸在地砖上,发出嗒嗒嗒的连绵脆响。 它哭丧着脸,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便连牙齿也在打架:“成某能有今日,全仰赖造化垂恩。酒精乃是难得的珍物,成某德浅福薄,岂敢独享?” “这就对了!成掌柜能有此感悟,可谓得道矣!” 高天丈人赞了一句,似是想到了什么,竟将已经归属自己的那个瘿樽塞回了枫子鬼手中。 它指着从枫子鬼头顶和脖颈流淌而下的琥珀色汁液,怪笑如鬼哭:“这些便是枫香脂吧?据说既可作为焚香,也可入药,能活血止痛、解毒生肌,却不知放进酒里喝下是个什么滋味。说起来这些枫香脂也是你身上精华,断不可轻易浪费了。” 事已至此,枫子鬼只得认命。 它将瘿樽伸进自己头顶的大洞,咬着牙忍着痛舀了大半杯枫香脂出来,歇马栈大堂中的乳香随之愈发浓郁。 见状,道城隍叹息一声,摇头道:“何至于此啊!这堂中皆是我辈同道,相煎何急?” 它朝高天丈人的座位一指:“还请归座,若是再不开席,这天可都要亮了。” 高天丈人向来听劝,自觉立威和试探的目的已然达到,当即劈手夺回盛着枫香脂的瘿樽,继而从善如流地落座。 它却是没忘了成德器肚子里的酒精,还专门留出一双眼睛等着那个可怜的掌柜。 道城隍则是如没事人一般,很是自然地捡起了先前的话头:“如今两对黑白路神无故失踪,此消彼长之下,你们三位想要与路神一脉重新订约,这是理所应当之事。然而在此之前,我等还是要守望相助,否则如此惨祸未必不会落在三位的头上,到时可就悔之晚矣。” 见它如此示弱,另外两个山灵也不再咄咄逼人,金瓶孩儿更伸出一根手指,将骊山广野和齐敬之挨个点了点:“既是商量如此大事,怎能把不相干的人放进来?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生面孔我此前见都没见过,算个屁的同道!” 骊山广野一听就不干了,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怎就不是同道了?几位瞧我是生面孔,可我瞧着几位却是面善得紧呢!” “就说你金瓶孩儿吧,看气息和容貌应是山涧中的彩虹成精,身上却又带着人族血脉气息,所以你该是半人半妖,父母之中有一个是彩虹精,另一个则是人族。” 闻听此言,金瓶孩儿立刻变了脸色,长在头顶的双目中更是凶光乍现。 瞧它这副模样,满堂宾客便知骊山广野所言非虚,无不露出惊讶之色,即便是高天丈人和竖眼婆也不例外。 骊山广野得意一笑:“彩虹者,帝弓也。梅州特有的挡箭碑上常常刻下‘弓开弦断,箭来碑挡’这八字铭文,对你天生克制,怪不得如今路神一脉势弱,你就张狂若此。” “你方才一听两对黑白路神可能已经罹难,立刻出言撺掇,要重新划定领地范围,分明就是把高天丈人和竖眼婆这两位同道当做了弦上之箭,这可有些不厚道。” 骊山广野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金瓶孩儿脸上虽是阴晴不定,但竟然没有辩驳半句,只因面对这等诛心之言,并不是矢口否认就有用的。 “金瓶孩儿,从前听说你那老母亲就住在巴邱镇上,与横眼肉们混杂而居,我心里就觉奇怪,偏偏几次想要过去拜访,你都执意不允,原来是因为这个!” 竖眼婆目光灼灼,上上下下打量着金瓶孩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垂涎之意:“被你视若性命的老母亲竟是个横眼肉!就连你自己也有一半是横眼肉!” 闻听此言,金瓶孩儿勃然大怒:“你这老货莫不是想死?” 骊山广野连忙摆手打断,笑得很有几分奸诈:“两位可是老交情了,怎能只因我这生面孔的几句话就翻脸呢?” 他收敛笑容,忽又朝高天丈人说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你的真名应当不是什么高天丈人……” 高天丈人立时冷笑一声:“名字是取来让人叫的,旁人唤我高天丈人,我自开口答应,这高天丈人便是我的真名。” 骊山广野却不接茬,转而看向了道城隍:“敢问道城隍,梅州这里为何会有立挡箭碑的风俗?” 道城隍深深瞧了这个圆滚滚的少年一眼,虽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梅州百姓大多信奉命理之说,将人生所遇灾劫归之于关煞,一受挫折便要设法过关解煞,这其中又属小儿可能遭遇的关煞最是名目繁多,也最是惹人瞩目。”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人极为看重子嗣,偏偏小儿难以养活,想要真正成活长大,需过三十六关、解七十二煞。在这当中,将军煞乃是最受忌讳的关煞,易致小儿夭亡。” “这将军煞又称将军箭,其歌诀曰:酉戌辰时春不旺,未卯子时夏中亡。寅午丑时秋并忌,冬天亥申巳为殃。一箭致伤三岁死,二箭须教六岁亡。三箭九岁儿难活,四箭十二岁丧命。” 道城隍说到此处,满堂宾客依旧是一头雾水,高天丈人的气息却忽然有些不稳。 若只是高天丈人一个,道城隍自是不惧,见状只是瞥了对方一眼便继续道:“因为这个缘故,梅州的小儿一旦被算出命犯将军煞,其父母便会寻僧道巫祝之辈施展符镇、替身等法门,其中尤以立挡箭碑最是常见。” “起初挡箭碑所挡之箭特指将军煞,然而久而久之,随着这立碑避煞的法子蔚然成风,挡箭碑管得越来越宽,什么煞都能挡一挡,还衍生出专门立碑求长生、求富贵的,可谓五花八门。” 听到这里,长久沉默的齐敬之忽然插言道:“百姓所求如此驳杂,难怪黑白路神善恶难辨,甚至会故意将人引向歧途了。” 道城隍一怔,才要开口,却被骊山广野抢了先。 圆滚滚的少年朝齐敬之拱了拱手,赞叹道:“兄台真是一针见血!” “自古以来,人心最是难测,黑白路神并非朝廷正封,不过是受了世人念想而生,自然会随着世道人心而不停变化,是善是恶并不能全由自主。” “地方官府和镇魔院虽然知晓路神之害,但民意汹汹,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哪一处的路神闹得实在不像话,才会出手诛灭。然而旧碑毁去、新碑复立,终是无法断根。” 齐敬之知道骊山广野是有意为自己解说,当即领情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骊山广野笑容更盛,又看向高天丈人道:“你身上隐隐有许多道小儿冤煞之气纠缠,极可能便是梅州山中的将军煞化形,真要给自己取名字,也该是高天将军才是!” (本章完) 第243章 讨价还价 骊山广野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语气极为笃定。 “一箭致伤三岁死,二箭须教六岁亡。三箭九岁儿难活,四箭十二岁丧命……” 齐敬之默念了一遍,又想起那个被高天丈人吞进肚子里、准备用几年时间慢慢享用的瘦小女童,立刻对骊山广野所言信了几分。 他忍不住暗暗点头道:“虽说骊山广野这个小胖子的性情行事不甚讨喜,但到底是家学渊源,非但见识不凡,就连这眼光也是毒辣得紧……” 经过道城隍与骊山广野的一番解说,齐敬之已经大致弄懂了挡箭碑与将军煞的关系,对黑白路神乃至道城隍的由来亦是明白了大半。 这些道精路怪虽然名为路神,但寻根究底,其实与齐敬之曾经遇见过的樟树娘颇有些相似之处,都是百姓怕家中子嗣养不活,专以香火供养出来的邪神淫祀。 不同之处在于,因为将军煞等诸多山灵的存在乃至梅州命理之学的兴盛,梅州路神一脉得到了更多明里暗里的宽纵,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将官民道路圈为自己的地盘,这却是樟树娘所不能企及的了。 齐敬之两相对照、举一反三,便知这种事情虽顺应百姓人心,但毫无疑问地有违国法,不过是地方官府和镇魔院不愿轻易犯众怒,又想图个省心省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须知这世上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秤了一千斤都打不住。真到了应景之时,黑不黑、白不白的路神一脉定然会被弃如敝履。 只不过在那之前,梅州路神一脉虽上不得台面,但明显比三个野性难驯的山灵更加亲近人道,骊山广野选择与道城隍搅在一处也就不足为奇。 反倒是道城隍作为道精路怪的首领,又得骊山广野相助,却表现得色厉内荏,似乎是在有意助长山灵们的气焰,也不知这两个家伙在憋着什么坏。 念头生灭之间,齐敬之已是将眼前形势梳理明白。 与此同时,高天丈人略作沉吟,便朝骊山广野点了点头:“我这一族确实有过‘高天大将军’的名号,也的确是山中煞气化生,但起初并无什么将军煞的讲头,反倒是我族诞生在前,将军煞的说法传扬在后。” “说到底,命理关煞之说不过是巫婆神汉们牵强附会而成,那七拼八凑而来的所谓三十六关、七十二煞狗屁不通,在真正的命理方家眼中殊为可笑,早被弃而不用。将军煞云云就更是架词诬控、恶语中伤,用心甚是歹毒险恶!偏偏这梅州的愚夫愚妇依旧深信不疑,实在是可笑至极!” 骊山广野嘿然冷笑:“这同样是你的一面之词,无论高天大将军一族和将军煞的说法哪一个诞生在前,你这厮祸害人族孩童的恶行却是做不得假!” 闻听此言,高天丈人的四张嘴同时发声,鬼哭风啸之音大作:“我庇护毗陵山民,取他们子嗣的精气为酬劳,那是再公平也没有了!梅州官府都不吭声,你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过路之人又待如何?” 骊山广野不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 见状,竖眼婆忽而语声尖利地插嘴问道:“你道破了它们两个的根脚,怎么独独将我老婆子落下了?莫不是本事不济,瞧不出来?” 骊山广野横了竖眼婆一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它们这一弓一箭半是天地生养,半是人道滋润,皆有可观之处,唯独你根脚寻常,不过是猩猩、野婆一类的腌臜恶物罢了,也配小爷耗费唇舌?” 竖眼婆立刻就被激怒,口中发出一声怪叫,同时扬起一爪,狠狠掏向骊山广野的咽喉。 骊山广野早有防备,后发先至地横臂一架,不但格开了这凌厉一爪,还将竖眼婆撞得向后一仰,险些翻倒过去。 “诸位且慢动手!” 齐敬之大喝一声,腾地站起身来,左手掌中凭空浮现一个遍体青绿的铜瓿,瓿盖上还盘着一条青铜蛇。 他稍一摇晃,这个精美华贵的铜瓿里便有水声响起,青铜蛇的体表更有淡淡的山韵青光萦绕。 仅仅是这些出自麟山的山韵,对精怪们尤其是三个山灵便有极大诱惑,登时引得满堂瞩目,就连刚刚吃了小亏、折了面子的竖眼婆都被吸引,甚至将对骊山广野的愤恨都暂且抛到了一边。 见状,齐敬之不慌不忙地掀开瓿盖、倾斜瓮身,立刻就有泛着青绿色的浆液涌出,落在他面前的酒杯之中。 随着某种不同于枫香脂的奇特清香弥散开来,就连成德器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努力踮着脚向这头张望。 齐敬之抬起头,朝高天丈人笑道:“我方才听你提及生人血肉在腹中慢慢化开的妙处,委实心痒难耐、犹如猫抓!你若是肯割爱,让出肚子里的那个女童,我情愿用这一杯空青交换!” 其实他这几句话更多的是说给骊山广野听的,这个家伙跟着道城隍姗姗来迟,并未瞧见高天丈人吞咽女童那一幕,若是任由他贸然发难,一旦将高天丈人卷入,难免会殃及池鱼。 “好教诸位得知,这空青乃是铜精上的石绿得道,服之可以疗眼疾、增目力、活血窍,论及珍贵之处,当远在枫子鬼的枫香脂和成掌柜的酒精之上!” 只言片语的功夫,骊山广野已经反应过来,满脸讶然地看向高天丈人的肚腹,明显此前全无察觉。 与他同桌而坐的三个山灵却在死死盯着那个盛放着空青的酒杯,身上气息的波动极是剧烈。 无论是高天丈人的四面八目、竖眼婆的狰狞竖眼,还是金瓶孩儿生在头顶的那对怪眼,勉强都可算作某种天生的异相,此时听说这空青对眼目有益,自身或多或少也确实有所感应,当即无一例外都动了心。 金瓶孩儿眸子中精光闪烁,竖眼婆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贪婪恶意。 “一杯太少了!要换就换一瓮!” 高天丈人兀自保有几分清明,对于不知底细、深浅难测的齐敬之本能地有些忌惮,便先尝试着讨价还价:“这位同道若是觉得吃亏,百里之内谁家有精气纯净的孩童,我都了然于胸,大可选几个上品抓来交换!” “若是还觉不够,无论是瘿樽、枫香脂亦或是老酒之精,都可送你做个搭头!” (本章完) 第244章 人货两讫 此时此刻,歇马栈大堂中的形势颇为微妙。 道城隍之所以设下这场夜宴,乃因布袋涧的黑白路神忽遭不测,这才召集附近的精怪相商,不成想牛头崖路神也紧跟着步了后尘,使得路神一脉势力大减,从而引发了三个山灵对路神地盘的觊觎,也让这场夜宴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高天丈人生性狡诈多疑,没有贸然向道城隍发难,而是先拿枫子鬼和成德器开刀,期间金瓶孩儿亦是以言语推波助澜。 面对它们的连番试探、步步紧逼,作为正主的道城隍竟是颇能沉得住气,几多隐忍克制,那两对黑白路神亦如泥雕木塑、一声不吭,令人摸不透这路神一脉的真正心思。 眼见于此,三个山灵当即对上了道城隍,各自提了一个要求,依旧是试探的意味居多。竖眼婆更是捎带上了骊山广野这个来历不明的生面孔,足见这个妖婆子其实并非它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少谋。 骊山广野的应对颇为巧妙有趣,几句话道破三个山灵的根脚以作威慑,不但压下了对方的气焰,还激得竖眼婆暴怒出手。 对于骊山广野和竖眼婆的冲突,路神和山灵这两方各怀心思,皆未曾加以阻拦,反而是当了大半天看客的齐敬之站了出来,以空青为饵暂时止住了争端,也立刻招来了高天丈人的试探。 众目睽睽之下,高天丈人拿起盛放着枫香脂的瘿樽,抛向了齐敬之这个尚未表明立场的变数:“这两样虽说是搭头,但瘿樽能激发酒气、益寿延年,枫香脂亦可焚香入药,放在凡尘俗世亦是千金难求的奇珍,这位同道不妨先验验成色!” 高天丈人此举分明是慷他人之慨,枫子鬼身为苦主,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孕育的精华在片刻间就被倒了两手,真真是欲哭无泪、心丧若死。 齐敬之伸手稳稳接住瘿樽,见这个拳头大的木头酒杯中满是琥珀色的汁液,灵气氤氲、乳香浮动,此刻已经略有凝固,恍若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是头一次见到枫香脂,心中颇为惊奇,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反而摇头嗤笑道:“你高天丈人好歹也算是一方山主,不想竟是悭吝至此,拿这种货色糊弄同道!” 齐敬之随手将瘿樽往桌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轻响:“这两样东西也只对凡人珍贵,于我辈却是无甚大用,不过玩物而已,即便加上刚才那个女童,也远远及不上我这一杯空青!我此时肚中馋虫拱动,兴之所至才让你占个大便宜,可莫要贪心太过!” 高天丈人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抢白,气息顿时变得不善,只是眼见齐敬之有恃无恐的行事做派,恼恨之余又不免心生惊疑,竟是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四面八目更是各自留神、监看四方。 “有趣有趣!” 金瓶孩儿忽地拍手笑道:“我前脚才听说布袋涧的黑白路神遭了不测,后脚就收到了道城隍的请帖,料想今夜必有一场热闹可看,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热闹!” “原本黑白路神四亡其一,道城隍如失一臂,尚可勉力支撑,如今又没了一路,就如同缺了半边身子……若是我落到这般田地,此时就该惶惶如丧家之犬,躲起来再不冒头才是,哪还敢大喇喇地出来招摇?” 金瓶孩儿言语露骨,竟是没给道城隍留半分脸面。 它转动头颅,顶上双眼一眨一眨,目光在骊山广野和齐敬之的身上来回打转:“可偏偏道城隍还真就来赴宴了,不知你们二位可否为我解惑,这路神一脉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这就是直截了当询问骊山广野和齐敬之的立场了。 被三个山灵环伺的骊山广野嘿嘿一笑:“你们瞅我做什么?我就是个过路的,一不留神迷失了方向,恰好遇上道城隍,就厚着脸皮跟过来蹭个席面吃吃。若不是被这个妖婆子惦记上了,我才懒得开口说话。” 齐敬之更是理也不理金瓶孩儿,不耐烦地向高天丈人说道:“痛快些,要换便换,不换便罢!” 高天丈人本就性子阴沉,不是竖眼婆那等暴躁之辈,并不想凭空树敌、节外生枝,闻言便点头道:“自然要换!” 说话间,它另一张面孔上的嘴巴已是霍然洞开,再一次将那个六七岁的可怜女童吐出。 高天丈人抓着女童的后衣领,将之提溜在半空:“若是这位同道的空青果真功效非凡,我毗陵虽不敢自称名山,但也不至于半点好东西都拿不出。” 它顿了顿,忽又意有所指地道:“山灵之富,绝非向来穷酸的路神一脉可比!” 不等齐敬之回应,骊山广野见机得快,当即从木凳上一跃而起,自告奋勇道:“不由由我替两位跑个腿!” 话音未落,他已经双臂齐出,将兀自昏迷不醒的女童抢到怀中。 虽然高天丈人并无阻拦之意,但骊山广野依旧紧盯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后退至齐敬之身侧,方才小声说道:“这孩子气虚体弱,应是伤了元气,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齐敬之点点头,端着装满空青的酒杯从容起身,使了一个巧劲将之抛给了高天丈人,算是人货两讫。 他伸手接过女童,轻轻放在斑奴背上,心头一松,杀心便起。 三个山灵乃至满堂妖魔精怪的目光正被空青吸引,忽听少年泠然开口,语气里已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意:“成掌柜,你既非道精路怪,也不是山灵一脉,身子骨又不大硬朗,还请出去暂避片刻。” 不等一脸错愕的成德器回应,齐敬之转而看向枫子鬼:“辐大说你并无恶迹,也可一同出去躲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其余同道,若还有谁的手上未曾沾染过无辜人族之血,还请立刻言明,以免遭了无妄之灾,落得个身死道消!” 这几句话说罢,堂中已是落针可闻。 攥着酒杯的高天丈人腾地站起身来,四张面孔如走马灯一般飞快旋转。 七个车辐童子立刻如临大敌,纷纷跳上长凳,将齐敬之连同所在的方桌护住。 它们对着高天丈人怒目而视,彼此气机交织联结,竟是颇有几分金毂辘棒夹车护卫的气势。 见状,道城隍眸光深邃,口中幽幽问道:“若是本官听得不差,这堂中同道无论是路神还是山灵,只要害死过无辜人命,都在阁下诛杀之列?” (本章完) 第245章 杀人偿命、明镜高悬 此时歇马栈大堂中的精怪虽多,然而各怀鬼胎、一盘散沙,齐敬之心中殊无畏惧之意,若非不想牵连无辜,早就大开杀戒了。 听见道城隍有此一问,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非但理所当然,律法中更有明文。” “法有明文?” 道城隍却是立刻报以冷笑:“阁下此言何其谬也!杀人偿命不过是民间俗谚罢了,你既然说什么法有明文,那可知《大齐律》中对杀人有‘六杀’之分?六杀之中,情节有轻重、罪责有大小,杀人者未见得就得偿命!” “方才我听成掌柜说,阁下乃是从麟山来的剥皮魔君鹿栖云?鹿魔君想来并不曾读过《大齐律》,今后还是不要信口开河为好,也免得人前露怯、贻笑方家!” 齐敬之听了便是哑然失笑,轻轻摇头道:“道城隍莫要诓我!《大齐律》条文众多,我确实不曾通读,可要是说起杀人这一项,我还当真知晓!” “六杀者,分别是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和戏杀。这其中,谋杀和故杀皆为杀人罪,或绞或斩;误杀和斗杀减杀人罪一等处罚,或杀或流;戏杀减斗杀罪二等处罚,杖刑而已;过失杀最轻,准人犯以铜赎罪。” “妖邪作乱、杀害人命,无疑应判为谋杀或故杀,该当以命偿之!这便是我所说的法有明文,委实不知谬在何处,还请道城隍为我解惑!” 道城隍身为一众道精路怪的首领,在这乡野地方横行惯了,哪会想到一个它眼中的无知山灵竟然读过《大齐律》,不但没能唬住齐敬之,反而自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它的脸色愈发阴沉,良久才道:“鹿魔君既然通晓刑律,便该知道不应私刑杀人的道理,即便有妖魔滥杀无辜、论罪当死,也该绑赴有司、依律处置。此地乃本官所辖,如何行事我自有主张,还请鹿魔君莫要知法乱法、肆意胡为!” “绑赴有司?” 齐敬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白法理、懂得如何借重法度规矩的精怪,心中一时颇觉古怪。 他伸手在腰间一抹,便有一枚金色令牌现于掌中:“请问道城隍,这国主荡魔亲军、大齐钩陈院算不算你口中的有司?我这个钩陈院的营尉有没有资格依律除魔?” 不等道城隍回答,齐敬之又是一连串问题抛出:“道城隍口口声声自称本官,却不知是得了国主的敕封还是吏部的任命?官阶几品、官衙何处?上官为谁、辖地几何?” 看清了齐敬之掌中令牌,道城隍神情陡变,看样子明显知晓钩陈院是个什么所在,张了张嘴却终究不曾开口。 其余精怪则大多面露茫然之色,就连车辐童子们也都惊愕回头,不明白自家恩公明明是麟山剥皮魔君,怎的忽又成了什么钩陈院营尉? 短暂的沉默之后,反倒是竖眼婆蓦地尖声笑道:“我老婆子向来不识字,却是认不得什么令牌!你若说自己是镇魔院的,说不得我就怕了,伸长了脖子任伱宰杀!可这钩陈院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听都没听过!” “如今听说了也不算迟。” 齐敬之朝竖眼婆淡淡一笑,灵官面甲显露狰狞:“在场的诸位许是有许多不识字的,认不得我这面令牌,此前更压根没听说过钩陈院的名头,这都不要紧。” “既然杀人偿命乃是民间俗谚,想必流传颇广,诸位总该都是听说过的。若是今夜谁因为犯了这条而横死当场,须也算不得本营尉不教而诛!” 随着他话音落下,歇马栈大堂中的气氛愈发紧绷,隐隐有森然杀意纵横。 柜台后头的成德器连忙开口:“诸位贵客有话好好说,切勿伤了和气!成某体内的酒精犹如诸位的精血,存则生、失则亡,实在不能拿出来飨客,然则小店酒窖之中尚有几坛子百年珍藏,这就取来供贵客们欢宴畅饮。” “只不过百年老酒劲烈沉重,非是我这等糟烂身躯可以挪动,还请枫子鬼道友跟过来帮把手。” 说罢,这位成掌柜朝兀自有些迷糊的枫子鬼招了招手,作势就要从木凳上爬下来。 它想捎带上枫子鬼,自然是一片好心,奈何太过直白露骨,又哪里能够成事? 竖眼婆猛地回过头去,一对竖目中凶光湛湛:“老实待着!谁敢逃跑,立刻就死!” 成德器肥胖矮小的身躯僵在原地,再不敢妄言妄动。 眼见得堂中百态、各自执迷,齐敬之不由得轻轻摇头,默不作声地把令牌挂回腰间,又从桌上抓起了虎煞碧玉磬。 “铛!” 一道清脆悦耳的敲击声紧跟着响起,黄黑色的烟云自虎煞碧玉磬中喷涌而出,又在磬锤的指引下扩散开来,附着到了屋顶、地板和四面墙壁上。 顷刻间,歇马栈大堂的楼板、地板和各处门窗皆被虎煞烟云封死,更有两具虎耗鬼尸和十几只肉翅飞虎时隐时现、虎视眈眈。 虎煞碧玉磬的威力如何且不提,只这卖相就足够唬人了,满堂精怪为其声势所慑,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生恐自己成了被拿来立威的倒霉蛋。 高天丈人被齐敬之抓了现行,便少了许多顾忌,当即冷笑出声:“敢问鹿营尉,我等同道手上有没有沾染过无辜人族之血,该当如何评判?若是任由鹿营尉凭心而断、一言而决,岂不是你看谁不顺眼,谁就要性命不保?” 它这几句话明显有煽动之意,齐敬之却是早有准备,当即朗笑一声:“诸位可曾听说过明镜高悬?” 与此同时,他脑后立时有一轮明月飞出,悬于半空、绽放清晖。 只听这位钩陈院营尉轻咳一声,悠然说道:“此乃我钩陈院的照妖鉴罪宝镜,还请诸位依次从这面宝镜下走过,若有妖邪曾经作恶杀人,只需被镜光一照,立时无所遁形,继而被宝镜生吞活剥,死得惨不可言!至于无罪业在身者,自可安然无恙!” 此言一出,大堂中顿时群情耸动。 这些精怪并不认得伴生器灵,也不大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神物,奈何听齐敬之言之凿凿,一时间俱是惊疑不定。 就连骊山广野都忍不住扭头看向齐敬之,一双圆眼里满是惊讶和探究之意,那神情就好似在问:“真的假的?” 隔着灵官面具,齐敬之朝这个圆滚滚的少年眨了眨眼,回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你猜!” 见状,骊山广野忍不住撇了撇嘴,自觉已经看穿了这位便宜世兄的用意。 无论那面悬在半空的宝镜有没有鉴察罪业的奇能,那些个作恶多端、心怀诡诈之辈都是不敢贸然以身试镜的,而且多半还会在惊惧之下露出马脚,正好被钩陈院营尉一网打尽。 “这不就是张网以待、垂钩而钓么?” 骊山广野眸光闪烁、腹诽不迭,就差把“人心险恶”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齐敬之则是环顾堂中,将一众精怪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帘,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大致的甄别。 旋即,他盯住高天丈人,肃然说道:“此镜最是公正灵验,若是不曾作过恶,即便身上有冤煞之气纠缠,只要通过了镜光鉴察,我也只当它无罪。反之,若是有谁不肯上前,那自然是心里有鬼,甘愿认罪伏法了!” 事到如今,任谁瞧见虎煞碧玉磬和天地玄鉴,瞧见道城隍不敢还口的畏缩之态,便该知晓这位鹿营尉不是个好相与的了。 精怪们纷纷看向高天丈人,好奇它会如何应对,就连先前叫嚣得最欢的竖眼婆也瞪起一双怪眼,目光在高天丈人和天地玄鉴之间游移不定。 高天丈人的四张面孔明显没有先前转得快了,它原本存着煽动堂中精怪的心思,熟料竟被齐敬之三言两语轻松化解,更隐隐被一众精怪顶在了最前头。 只见它略一沉吟,忽地身躯一转、横移数步,颀长手臂飞快一捞,将那件湿漉漉直往下淌水的毛领大褂拎了起来。 在四件亡人衣中,这件毛领大褂看上去最是高大沉重,猝不及防之下立刻疯狂挣扎起来,力气之大险些让高天丈人脱手,泛黑发臭的污水随之到处飞溅。 高天丈人毫不犹豫地加上了另一条胳膊,勉强压制住毛领大褂的反抗,同时奋力跨步甩臂,不由分说就将其扔向了堂中那轮明月。 众目睽睽之下,天地玄鉴的光华陡然而盛,当空轻轻一晃,轻易就将毛领大褂吞了进去,不见丝毫勉强。 直到此时,另外三件亡人衣方才惊惶站起,只是它们并未出手阻拦,反而挤作一堆,远远避开高天丈人,生怕步了毛领大褂那个倒霉蛋的后尘。 静待了片刻,天地玄鉴始终高悬不动。 眼见毛领大褂是绝无可能脱困而出了,高天丈人这才跟个没事人似的叹息一声:“据我所知,水褂鬼最是喜欢待在水底,一旦有落单之人靠近就会显出身形,待得那人下水打捞,则借机将其捆作一团,拖在水底生生溺毙,只为吞下人死前的最后一口活气。” 金瓶孩儿亦是摇头:“我此前在各处山涧中漂流,也曾和它打过几次照面,却不知它这般凶残,如此倒行逆施、戕害无辜,合该有此一报!”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不瞒鹿营尉说,我自幼得阿母教诲,从不轻易杀人,唯独巴丘山中曾有一伙山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祸害得我那些乡邻苦不堪言。待得我修成了手段,便将那伙山贼尽数杀了,这应当不算是害死无辜人命吧?” 虽说金瓶孩儿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但齐敬之可不会轻信它的一面之词。 先前辐大曾说高天丈人和金瓶孩儿的名声尚可,谁知高天丈人只是手段隐蔽、不似竖眼婆那般暴虐罢了,作起恶来却是不遑多让,焉知金瓶孩儿不是如此? 念及于此,齐敬之淡然说道:“若你所言属实,此举自然不是戕害无辜,反而是侠义之行。你既然问心无愧,不妨走到宝镜前照上一照,是善是恶自有分晓。” 金瓶孩儿闻言又是摇头:“鹿营尉的这面宝镜究竟能不能照妖鉴恶尚未可知,其威力却是毋庸置疑。” “我虽自问不曾害过无辜人命,却也不敢以身犯险,否则一旦被其吞吃,自己枉死不说,还要无端背上一个恶名,乃至连累阿母,这可找谁说理去?推己及人,想必堂中诸位同道的心思也与我一般无二。” 眼见这金瓶孩儿比高天丈人更加难缠,齐敬之呵呵一笑,反问道:“你待如何?” 金瓶孩儿微微低头,顶上双目盯着齐敬之,一字一句言道:“常言道拿贼拿赃,今夜我等同道不过是前来赴宴而已,鹿营尉若是执意为难,咱们为了保命,也只能拼死合力一搏了!” 话音才落,竖眼婆和高天丈人已是齐齐踏出一步,颇有同仇敌忾之势,甚至道城隍麾下的两对黑白路神并四个抬辇的狗头人也不免生出躁动之意。 其中高天丈人更是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出了一枚四棱箭头,其长二尺有余,白如霜雪、寒光灿灿。 下一刻,它将箭头指向齐敬之,四个嘴巴孔洞次第发出呼啸,声音层层叠叠,在歇马栈大堂中往来回荡,带着某种勾动人心的奇特力量。 “鹿栖云,我唤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随着声声魔音入耳,齐敬之顿觉一阵恍惚,又于刹那间复归清明,抬眼就瞧见四个若有似无的幼童虚影朝着自己飞扑而来。 这些幼童虚影俱是面目狰狞,年纪和身量则各有不同,额头上皆刻有漆黑文字,分别是“三”“六”“九”以及“十二”。 霎时间,灵官面甲的三只金睛火目骤然光华大盛,灿灿赤焰凝结,一片光明烛照。 齐敬之周身气机勃发,精纯神意随之散逸四方,蛮横撞入堂中精怪的心头。 精怪们只觉眼前一花,心间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形伟岸的少年,法衣鹤履、颈挂项圈、背生双翅、脚边伏虎,堂皇巍峨恍若仙圣临凡。 与此同时,灵官面具内里的虚空之中,四个幼童虚影齐声惨叫,或是燃起赤华赤火、或是森寒刀光加身,或入青虬之口,或为幼虎所噬,于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情景自然无人得见,一众精怪才从齐敬之的心相神意中挣脱出来,就见高天丈人口中魔音戛然而止,四张面孔再不旋转,手里的箭头也顿失光彩,更凭空多了一抹触目惊心的焦痕。 紧接着,天地玄鉴兜头罩下,将这个身长丈余的邪祟彻底吞噬。 一时间,歇马栈大堂中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齐敬之眸子里的焰光渐渐黯淡下去,复归秋水般的澄澈。 他蓦地张开灵官阔口,吐出一团恶臭污浊的黑烟。 “酉戌辰时春不旺,未卯子时夏中亡。寅午丑时秋并忌,冬天亥申巳为殃。” 年轻的钩陈院营尉打量了那团黑烟两眼,浑不在意地抬手将之挥散,旋即轻声赞叹道:“唤名惑心、折人精元,好一支歹毒狠辣的将军箭!” (本章完) 第246章 粉身以报、天风化雨 齐敬之自修成心相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催发对敌,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用,轻易就将高天丈人的将军煞化解于无形,堪称摧枯拉朽。 这其中固然有他心相显化,以高妙境界碾压对方的缘故,可若是没有灵官面甲对心相神念的增益,也绝不会胜得如此干脆利落。 思及此节,齐敬之心中畅快之余,又不免暗自警醒。 他当初在巢州焦府遇上辟邪都尉辛长吉,被对方以心相神意压迫,若非有灵魄尸所化的面甲作为缓冲,阻挡下了大部分威力,他的下场未必就能比高天丈人强到哪里去。 纵然辛长吉意在敲打、并无杀心,但让他心念受损、吃个暗亏却并非什么难事,若是换做哪个道心不坚之辈,就此心怀畏惧、滋生心魔乃至修为跌落、境界退转也绝不稀奇。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灵官面甲,心中暗道侥幸。 说起来,此物本为灵魄尸,乃是天地玄鉴炼化的第一件奇物,平时多被齐敬之拿来遮掩身份,看似并不如何起眼,却正经是他踏上修行路的起始,更有护魂、存念、传功等诸多妙用,如今又展露出增幅心相之能,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珍。 尤其这具灵魄尸先是机缘巧合融入了虬褫尸,其后又作为鹤履的一部分被凤紫虚重炼,与齐敬之愈发契合,看似覆在他面庞之上,实则是将魂魄灵性、心相神念尽数包裹,贴合紧致、圆融如一,其触感也早由原本的冰凉转为温润,直令他身心熨帖、一片空明。 此时满堂皆寂,除了七个车辐童子愈发志气昂扬,其余精怪尽皆震怖无言,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它们个个睁大了眼睛,眼珠子紧紧随着齐敬之的手掌而动,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位年轻的钩陈院营尉就忽然再施辣手。 如果说先前齐敬之放出虎煞烟云和天地玄鉴,还只是让这些精怪颇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那么水褂鬼和高天丈人的凄惨下场,尤其是高天丈人这等狠角色的轻易伏诛,就真真让它们心生畏惧之意了。 道城隍眉头紧锁,僵坐如泥雕木塑,心里更是暗暗叫苦。 它原本对钩陈院仅是略有耳闻,知道这个衙门乃是朝廷新设,与镇魔院的职司颇多重合,两家免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一头撞到钩陈院营尉的手里。 道城隍身为地头蛇、半黑不白的神道精怪,与梅州镇魔院一系多少有些交情,遇上寻人、盯梢、传信一类的悬赏也没少主动帮忙,此刻面对这个年轻营尉,却是半点也不敢提起。 在它看来,这个鹿营尉通晓法理、手握大义,喜欢以此压人,这也就罢了,偏偏此人还有着霹雳降魔的手段、冷硬狠辣的心肠,真真是个魔主太岁一般的可怕人物,自己的应对稍有失当,怕是就要如高天丈人一般惨死当场,连具尸首都留不下。 不远处,竖眼婆两眼发虚、凶光尽敛,偷偷给金瓶孩儿使了个眼色,却没得到半分回应,只因后者正紧盯着刚刚展露凶威的天地玄鉴出神,目光之中满是热切之意,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出人意料的是,歇马栈大堂中这种可怕的寂静仅仅维持了数个呼吸,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打破。 齐敬之循声望去,发现柜台后头的成德器已经不见了踪影,却另有一股浓郁劲烈的酒香升腾而起,四处弥散开来。 “不好!成掌柜失足跌下去了!” 辐大惊呼出声,才要跃下木凳过去查看,身侧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桌翻凳倒的杂乱声响。 “三棒都打不出响屁来”的枫子鬼大步抢出,冲到柜台后头一看,登时发出一声怪叫,透着不加掩饰的惊惶。 紧接着就见它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漆的酒瓮跑了出来,瓮身上破了一个大洞,正有清亮浓香的酒液汩汩流出。 一众精怪瞧在眼中,神情各有不同,惊愕惋惜者有之,贪婪蠢动者也有不少。 齐敬之亦是怔然无语,委实没想到这个本该置身事外的成掌柜竟会遭此横祸。 他有心救助这个老好人,然而无论是自己所学的一身功法手段,还是天地玄鉴所炼奇物以及虎君玉盒中的珍藏,竟是没有一样能派上用场的,除非辐大提到的那个锔瓷匠恰好赶到,否则成德器怕是凶多吉少。 “天地玄鉴倒是能拘其灵性、炼其身躯,将来炼成先天本命器,或许有机会让成德器恢复旧观,可万一我猜测有误、弄巧成拙,让它的灵性长久困于镜中,反倒成了天底下少有的酷刑,更会耽误了它的轮回之机。” 齐敬之心生犹豫的时候,枫子鬼正自惶急四顾。 它才要开口说话,怀里的酒瓮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连绵脆响,眨眼间就碎裂开来,摔得满地都是。 迸溅的酒液落在枫子鬼身上,与原本就沾在它肌肤和衣衫上的枫香脂混在一处,酒香与乳香交融,愈发馥郁芬芳。 紧接着,淌了一地酒液都开始绽放微光,更是若有灵性地涌上了枫子鬼的脚面、小腿,继而覆盖住它的整个身躯,直如飞瀑倒流、覆水重收。 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发光的酒液飞快渗透进了枫子鬼的体内。 它那长不过四尺、粗不过碗口的怪异躯体陡然僵在原地,旋即开始肉眼可见地发身长大。 与此同时,枫子鬼体表原本丑陋可怖的树皮状肌肤飞快剥离脱落,露出了内里光滑透亮的琥珀色肌肤,其实是自身精华所在的众多瘿瘤则不断缩小,最终尽皆消失不见。 不多时,枫子鬼就长成了一个通体呈现琥珀色、犹如宝石雕成的憨厚老者,身形依旧瘦小,却真正有个人样了。 在齐敬之看来,此时的枫子鬼形体纯净、精华内敛,倒与那位木精化生的邓符卿前辈颇有几分神似。 形貌大变的枫子鬼兀自双手握拳,各自紧紧攥着一片黑瓷。 它回过神来,低头在自己身上瞧瞧,脸上满是震惊之意。 这个如获新生的山灵顾不得欣喜,猛地大叫一声,继而一头扑在地上,疯狂捡拾起成德器的身躯碎片。 这些碎瓷片早被酒液泡得酥烂,如今更是精华尽失,竟是稍一受力就再次碎裂开来,化作更小的碎片乃至粉末,被枫子鬼捏在手里,好似一团团柔软的黑泥。 枫子鬼徒劳地尝试良久,忽地仰起头放声大哭,悲戚哀痛之意令人动容。 齐敬之静静瞧着,委实没想到自己只是稍作犹豫,成德器就已经身躯尽毁、精华不存,此时即便用天地玄鉴拘住死灵,它将来也无身躯可用了,反倒不如任其归入轮回,如天地玄鉴一般再寻机缘。 骊山广野轻轻摇头叹息:“先前成掌柜就有意将枫子鬼拉出险地,临死之时更将一身精华慨然相赠,真真令人感佩!” “世上有枫子鬼,枫木之老者为人形,亦呼为灵枫。如今枫子鬼修为大进,洗尽铅华、复归本真,再以鬼呼之殊为不妥,或可称之为灵枫老人。” 被改了个名号的灵枫老人依旧痛哭不止,哭着哭着身躯陡然再变,竟是化为了一团琥珀色的旋风,卷起成德器所化的碎片黑泥,在大堂中往来冲突,却处处被虎煞烟云所阻,不得门径而出。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挥动磬锤,号令虎煞烟云让开了大堂正门。 琥珀色旋风立刻裹挟着碎瓷黑泥飞了出去,旋即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十数个呼吸之后,空中忽闻雷声滚动,紧接着就有大雨倾盆而下。 齐敬之走到门边、仰头而望,但见雨点奇大、黄中带黑,隐隐散发奇香。 他立刻记起辐大所言,枫树乃风之所聚,枫子鬼则是老枫树的瘿瘤在暴雷骤雨之中接引天风之精而生,如今一见果然不虚。 “小弟从前钻研天象变化,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记载,没想到竟是真的!” 骊山广野跟到近前,抬头赏雨的同时一字一句地回忆道:“枫子鬼,乃欇木上寄生枝,高三四尺,天旱以泥涂之,即雨也!” 他顿了顿,语气里赞叹和唏嘘之意皆有:“小弟先前嫌弃成掌柜谨小慎微、枫子鬼畏缩无胆,从未正眼瞧过它们一眼,却没想到就是这样两个不起眼的小精怪,其中亦有隳肝沥胆、义气深重之辈,彼此间亦有生死交托、粉身以报的友情!” 齐敬之闻言默然。 说实话,他先前的心思皆在路神一脉并三个山灵身上,对于并无恶迹流传、也不像是作恶多端之辈的成德器和灵枫老人,着实关注不多,同样没瞧出这两个精怪竟然是刎颈之交。 至于成德器与灵枫老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以至于在将死之时仍不忘以自身精华成人之美,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灵枫老人的天风化雨、生死相随,已然无从得知了。 齐敬之心相起伏、神念散发,只觉灵枫老人和成德器的气息交缠如同一体,始于方才那团夺门而出的旋风,又伴随着此刻这场雷雨散落在天地之间,竟是处处皆无、处处皆有。 (本章完) 第247章 生生死死、魔威滔天 秋夜本寂寥,忽见雨滂沱。 灵枫老人身为风木之精,得成德器一瓮美酒精华,骤然天风化雨,恰恰松柏甲木又最喜天河雨露之水,齐敬之被雨丝轻拂在脸上,只觉体内灵气奔涌激荡,多了几分灵动昂扬之意。 然而他心里殊无喜悦,反而更添沉重。 他方才略施手段,翻掌就拾掇了高天丈人,却也因为心相神念散发,吓得成德器失足跌落而死,心头此刻颇有种我不杀成掌柜,成掌柜却因我而死的怅然。 念及于此,齐敬之转头问道:“这位灵枫老人哀痛挚友逝去,于心情激荡之中天风化雨,固然是可敬可佩,可若是就此烟消云散,岂不辜负了成掌柜的一片苦心?不知他今后可还能重聚身形?” 骊山广野闻言摇头:“关于这个……那本古籍上并无记载,小弟却是不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不过在小弟想来,这灵枫老人化为雨水降下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一个风木之精,又是被成掌柜的一身精华拔苗助长,这才有此天风化雨之能,未做丝毫准备就敢去引动雷霆,此刻只怕是凶多吉少,说不得已然魂消魄散,甚至灵性都不得保全。” 骊山广野的回答与齐敬之所想大差不差,天地玄鉴堪称至宝,一旦遭了重创,尚且只能以残破器灵苟延残喘,灵枫老人境界低微,如今一举引动天地之威、降下如此大雨,又岂能不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难得安静了许久的般般忽然从齐敬之怀里冒头,两只小爪子还攥着虎君玉盒,作势递向齐敬之。 “般般!”小家伙的叫声里能听得出明显的疑惑。 因为这只玉盒中存放着不少买山钱的缘故,般般向来对其宝贝得紧,绝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齐敬之颇感讶然,连忙伸手接过,立时发现这个日常用来存放死物的玉盒正在微微振动,只因幅度极小,先前竟是未曾发觉。 他心中一动,眸子中烛火幽幽,掌指间灵气氤氲,这才缓缓将玉盒打开。 玉盒之中立刻就有一尾青羽怪鱼飞出,赫然是临行前凤紫虚以凭霄雀所吐的青砂珠尘凝聚而成,以供自家徒儿食气修行所用。 只是这东西虽有凭霄雀之形,却实实在在是个死物,没想到遇上灵枫老人所化灵雨,竟然生出了异变。 当下只见这只徒具其形的凭霄雀振动翅膀,就想要飞出门外,却被齐敬之所阻,无论如何挣扎都脱不出少年的掌心。 见状,骊山广野与般般都是面露惊奇之色,齐敬之亦是心头一动,当即不再阻拦,任由这尾青羽怪鱼游出门去,沐浴在黄中带黑的灵雨之中。 与此同时,齐敬之还主动催运心相神念,借助灵官面甲的增幅,朝着凭霄雀所在的方位延伸缠绕而去。 在他的感应之中,成德器和灵枫老人交缠为一的气息原本随着风雨四处散落,此时忽而受到了吸引,连同那些蕴藏着勃勃生机的雨丝也尽皆转向,朝着凭霄雀汇聚而来。 紧接着就见那一尾栉风沐雨的青羽怪鱼愈发灵动,如活物一般摇头摆尾、倏忽来去,随即渐渐褪去鱼身,真正化成了鸟形。 一股独属于生灵的气机忽然从这只青鸟的身上冒了出来。 “般般!” 小家伙欢快地叫了一声,瞅瞅半空中的青鸟,又看向骊山广野,眸子里露出狐疑之色,显然是想起了曾经那只圆滚滚的赤火胖鱼。 身为彤鱼氏后裔的灵台郎连忙摇头:“我和它可不是一家的!” 齐敬之听在耳中,却是嘴角一勾,心里记起了师尊所言。 这凭霄雀原产于丹海之际、苍梧之野,有反形变色之能,在木则为禽,行地则为兽,入水则为鱼,口吐五色之气、氤氲如云,气凝碧珠、轻细如尘,唤为青砂珠。 齐敬之不由心中暗忖:“青砂珠乃是木属灵材,遇上灵枫老人这等风木之精涂泥成雨,又有成德器的精华辅助,竟是一举化生灵性,成了一只真正的凭霄雀!” “不对……与其说是青砂珠化生精灵,倒不如说是造化玄奇、灵器天成,机缘巧合之下接引来了器灵!当日师尊并未详述,我也没有细问,此时想来那所谓的丹海之际、苍梧之野应就是无极之野当中的一方秘境。” 面对眼前难得一见的奇景,齐敬之当真是又惊又喜,然而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天穹雨幕之中突有一道闪电轰然落下,狠狠砸在青鸟的身上。 凄厉的悲鸣声中,明亮刺目的电光如同火树枝杈一般当空蜿蜒,又飞快黯淡了下去。 齐敬之忍不住闷哼一声,眸中烛火剧烈跳动。 只因他先前放出的心相神念在一瞬间就被电光碾成了齑粉,更有一股霸烈炽热的气机循迹而至,反向撞入灵官面甲之中,将内里存留的种种念头击得粉碎。 面甲上的赤色于眨眼间褪去大半,同时却又多了一抹深邃紫意,两种色彩混合在一处,变成了紫红色,看上去别有一种威严。 十数息之后,齐敬之方才回过神来。 若非他见机得快,又有灵官面甲挡了一挡,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回自身心相,深藏于心头虚空之中,此刻只怕下场堪忧。 天地雷霆之威如此,哪怕只是一丝,依旧不是齐敬之这样的第二境修士可以抵挡。 毕竟修士要修至第三境,在登上灵台、显化神形、凝聚道种之后,才会尝试以自身道种直面雷劫罡风。 齐敬之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驱动心相,分出一丝念头,送入了灵官面甲之中。 面甲上立刻有一朵明黄色的火花一闪而逝,那丝念头骤然少了一小半,残缺之余又明显精纯了几分,可见一旦没了后续补充,灵官面甲里存留的些许雷意已经不足为虑。 齐敬之放下心来,只是略一思忖,心头那个心相所化的少年就忽地飞起一脚,将伏在他脚边的幼虎踹进了灵官面甲之中。 紧接着,这具多灾多难的面甲就被一连串此起彼伏的火花照亮。 不理会其中隐隐传出的痛呼惨叫,齐敬之抬起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漫天风雨已然止歇,雷霆不闻、电光无踪,凭霄雀亦是尸骨无存,只剩下了一团淡淡的青紫色雾霭。 刚刚萌生的那缕生灵气机早已消散一空,再无一丝痕迹残留。 齐敬之叹息一声,继而两臂齐伸、振翅一揽,环抱犹如虚谷。 随着他运转《却谷食气篇》,缓缓深息吞吐,淡淡的神意绕过灵官面甲,缓缓散发而出,悄然渗入那团灵气氤氲的雾霭之中。 片刻之后,青紫色的灵雾猛地回缩,自然而然再次凝聚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鸟儿,青中泛紫的羽毛煞是艳丽,更隐隐散发奇香,只可惜并非活物,全无灵动之意。 骊山广野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竟是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在炼器还是在炼药,愈发觉得自己舔着脸认下的这位世兄当真是手段玄妙、心思莫测。 至于那具火花乱冒、惨叫连连的面甲,他只是以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乱瞄乱看。 与他相比,大堂中残存的精怪们就更加战战兢兢了,当真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在它们看来,齐敬之分明是把成德器和灵枫老人所化的灵雨精华据为己有,还搭上了那尾不知名的青羽怪鱼,竟然生生将三只精怪炼成了一只,结果招来天怒,导致新生的鸟形精怪被天雷一击而毙。 饶是如此,单凭那诡异可怖、天怒人怨的手段,这位剥皮魔君就已称得上魔威滔天! 当下只见鹿魔君悠然转身,又从那只玉盒里掏出了一个赤红色的小巧丹炉。 这丹炉与先前的青羽怪鱼差不多大小,材质同样不凡,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明显也不是什么凡物。 满堂目光登时落在丹炉之上,只是绝无贪婪觊觎之意,反而满是忌惮和畏惧。 齐敬之没有理会这些汇聚而来的目光,一边走向斑奴,一边用指甲从丹炉上刮下了一丝赤红色的粉末。 若非凭霄雀这一出,他险些都忘了自己手头还有师尊所赠的丹灶余砂,据说是仙羽山门人以洪炉丹法炼药时留下的残渣,以之煮汤可愈疾祛疫。 齐敬之顺手抓起一个酒杯,将丹灶余砂的粉末弹入其中,又倒入酒液,紧接着掌指间升腾起松柏甲木之气,其中又透出一股源自若木阳火的暖意,迅速将药粉融化开来。 他抿了一小口,只觉药性很是温和,当即扶起昏迷女童的脑袋,催运灵气将这杯药酒一点一点喂下。 片刻之后,眼见女童苍白的脸颊上终于多了一抹红润,齐敬之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斑奴背上,旋即三只怒目火眼齐齐看向竖眼婆。 这个妖婆子骇得两股战战,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忽有一道青黑色的流光从斜刺里飞出,自竖眼婆的左耳贯入,转瞬又从右耳穿出,带起一大蓬粘稠的污血。 这妖婆子的两只狰狞竖眼瞬间暴突,几乎挤破眼眶,整个身躯左右晃了晃,接着便轰然倒地,腿脚兀自抽搐,气息已然断绝。 齐敬之连同一众精怪的目光登时偏转,齐齐落在金瓶孩儿身上。 只见这个再度施展辣手的山灵低垂下头颅,头顶两只眼睛一眨一眨,语声清脆、语气恭敬:“竖眼婆嗜杀成性,更戕害人族无算,合该有此一劫!” 闻听此言,齐敬之禁不住轻笑一声:“这话听着倒也耳熟,若是我记得不差,方才水褂鬼伏诛的时候,你就说过相似的话。” “你金瓶孩儿究竟有没有戕害过人族,此时尚不知晓,然则嗜杀成性这条,你却是当之无愧。” 金瓶孩儿嘿嘿一笑:“魔君明鉴,我取这婆子的性命,无非是想在魔君面前交个投名状罢了,求活命而已,哪里谈得上嗜杀成性?” “此言差矣!” 不等齐敬之回应,骊山广野已是大摇其头,插言道:“彩虹本就有‘帝弓’之称,胎里便带着杀戮之气。” “更何况‘虹’这个字乃是‘虫’字旁,向来被视为螭、蛇之属,亦有兵戈之意,民间更有‘双头虫’或者‘双头蛇’的叫法,认为以手指彩虹则不祥,更别提这梅州自古便有挡箭碑的设置了。” “伱金瓶孩儿既是生在此地,空口白牙说自己没有杀性,怕是难以让人信服。” 眼见混不过去,金瓶孩儿无奈一笑:“两位果然见识渊博!”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相瞒。正如民间俗谚有云,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 “我金瓶孩儿乃是大魔国北虹一脉血裔,生来就是要见这大地上起兵戈的,只因父母心怀善念,这才将我封在瓶中,无论是身死还是瓶破,体内煞气便要飞遁而走、祸乱人间。” 金瓶孩儿语气恳切,一字一句仿佛都是发自肺腑:“魔君慈悲,为齐国苍生计,想必能放我一马?” (本章完) 第248章 随世更易、应时而变 “大魔国北虹一脉?” 齐敬之闻言颇感讶然,委实想不到在这等乡野之地竟能见到所谓的大魔国血裔,至于煞气飞遁、祸乱人间云云,有天地玄鉴在,却是不值一哂了。 当初在仙羽山时,他就曾见过打着大魔国仙羽都护府旗号的几只精怪,还与镜甲天蜈一族的死剩种斗了几招。 从玄都观主的只言片语中可知,那镜甲天蜈一族曾经造过大魔国滕家的反,结果事败族灭,几株老树护着一颗未曾孵化的卵侥幸逃出,被仙羽山收留才得以活命。 只可惜两家未能善始善终,几株老树尽数身陨,硕果仅存的镜甲天蜈则被玄都观主当做灵材,炼入了鹤履之中,至此因果两消、恩仇俱泯。 因为涉及鹤履,齐敬之自不免心生好奇,有心向自家师尊详细请教大魔国之事,奈何忽而修为突破、心相显化,当即回了濯龙苑静修以巩固境界,紧接着就被送下了山,竟是忘记了这茬。 他不知大魔国究竟,更没听说过什么北虹一脉,此刻也就无从辨别金瓶孩儿所言的真假。 念及于此,齐敬之忍不住瞥了骊山广野一眼,心中暗忖道:“依着这位灵台郎的说法,虹与蜈这两个字都是虫子旁,其形体样貌皆与螭、蛇之属相类……” “再者,彩虹经天而现,镜甲天蜈亦有爬云御空之能,这两族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若说是出身一国,似乎也说得过去?” “以此而论,说不得是我当日想差了,大魔国主事的其实不是滕家,而是藤家?藤乃乙木,依附参天甲木而生,镜甲天蜈亦是在树精桓无患的体内孵化……倘若果真如此,那大魔国中的景象便可想见一二了。” 骊山广野感受到齐敬之的目光,却是会错了意,连忙开口解释道:“这大魔国神秘得紧,我大齐史书之中虽有几次记载,却是语焉不详。若是小弟记得不差,大齐开国之时,大魔国主曾经亲至,赠给先王十种宝药以作庆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金瓶孩儿,同样很是惊奇:“浑天司秘档亦曾有载,大魔国主的座驾乃是一座大殿,廊腰缦回、艳若虹霓,殿柱合抱、明灿如镜,整座大殿非但光华绚烂、极尽壮丽,更能不翼而飞、遮蔽天日。” 闻言,齐敬之登时想起当日镜甲天蜈存身的无患木排空而上的奇景,不由暗暗点头。如果大魔国主座殿中的支柱皆如此类,怕是当真能浮空蔽日。 反而金瓶孩儿听了目露茫然之色,倒像是头一次听闻此事。 它乃是半人半妖,又被亲长以金瓶封印,放于山野之间,整日与精怪们厮混,多半并不受北虹一脉的待见。 见它神情有异,齐敬之当即嗤笑一声:“区区煞气罢了,你金瓶孩儿若是妄想以此威胁本营尉,未免想瞎了心!管你是什么南虹北虹、大魔国小魔国,今夜须逃不出我的掌心,祸乱天下云云更是想都不要想!” 话音未落,他便将一只右掌朝着天地玄鉴一伸。 那轮高悬着的明镜立刻飞到近前,吐出一支颀长羽箭。 与先前在高天丈人手里时不同,这支羽箭不但有一枚白如霜雪、寒光灿灿的四棱箭头,还多出了完整的箭身,末梢的黑色箭羽尤为显眼。 见到这只卖相奇特的羽箭,不止是金瓶孩儿面色大变,便是道城隍也露出满脸惊容,只因那黑色的尾羽竟是由高天丈人的将军煞气凝聚而成。 原本在它们看来,那面所谓的照妖鉴罪宝镜能一举吞吃水褂鬼和高天丈人的身躯,已经堪称凶残,没想到竟然连精怪体内的煞气也能一并炼化,简直是匪夷所思、可怖之极! 齐敬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轻笑一声,将箭头对准了金瓶孩儿头顶的双眼:“金瓶孩儿,我唤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金瓶孩儿骇然变色,赶忙紧闭双眼,只可惜为时已晚,口中发出一声凄厉怪叫,紧接着就一头从凳子上栽了下来。 它所存身的金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旋即骨碌碌就地翻滚了几圈,恰好滚到了辐大的身前。 这个车辐童子立刻一挥手,带着两个兄弟跳下木凳,合力把金瓶扶了起来,又极有默契地齐齐伸手,按头的按头、拧胳膊的拧胳膊,更将那双弹指可杀人的手掌死死攥住。 齐敬之不过是一时起了玩心,见状也有些吃惊。 原本在他想来,金瓶孩儿能与高天丈人为伍,即便修为本事比不得对方,应也相差不远才是,没想到面对将军煞羽箭竟会如此不堪。 “难不成这金瓶孩儿属于人族的那一半,其实也是个需要过关解煞的孩童?又或者是这支将军煞羽箭被天地玄鉴炼化过一遍,愈发精纯神异,威能更胜从前,金瓶孩儿方才仓促之间失了防备,这才着了道?” 眼见金瓶孩儿兀自双眼发直、神智浑噩,仿佛失了魂一般,齐敬之心头一动,当即开口问道:“我且问你,从前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他一连问了三遍,金瓶孩儿方才有所回应,断断续续地答道:“不……曾,阿母不许……我……随意……害人。” 齐敬之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方才说自己是大魔国北虹一脉,可是真话?” 眼见金瓶孩儿迷迷糊糊地点头,他立刻又追问了一句:“大魔国在何处?” 这回金瓶孩儿却是摇头,说话时也流畅了许多,似是快要恢复神智了:“阿父不肯说,也不肯带我去。它还不许我自称北虹氏,只能用陈金瓶这个名字行世,还让我好好侍奉阿母和阿爹。” 说着说着,金瓶孩儿竟是小嘴一瘪,显出一副极懊恼极委屈的模样。 “嗯?”齐敬之微微一怔。 他转了个念头才反应过来,金瓶孩儿口中的阿父和阿爹分明不是同一个,阿父是北虹氏,阿爹则是陈氏,这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齐敬之略一沉吟,知道多半问不出大魔国内情,更无心打听旁人家中阴私,便将目光转向了道城隍,连带着将军煞羽箭的箭头也指了过去。 有了这支能令人失魂厌伏的奇特羽箭在手,他此刻倒是当真可以明辨妖邪、鉴察罪业了。 道城隍被箭头一指,身躯陡然僵住,神情也是一连数变,愤懑惊怒、忧惧颓丧自不必提。 数息之后,它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垂首道:“不敢劳营尉大人动问,我虽不曾亲手害过无辜人命,但麾下的这些道精路怪囿于天性,或多或少都做过把人引入歧途之事……” “然而道精路怪是善是恶,委实身不由己。所谓天性,说到底不过是依着世道人心,随世更易、应时而变罢了。营尉大人明镜高悬、目光如炬,还望多多体察下情、高抬贵手!” 听到“囿于天性”“身不由己”云云,齐敬之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见得吧?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性,我且问你,将行旅之人引入歧途,这究竟是道精路怪的天性,还是路煞邪祟的天性?” 不等道城隍回应,他又是开口念诵道:“迷途之忧、歧路之苦,徘徊于道、为人指引,善恶参半、生死殊途!” 这是天地玄鉴的判词,须是做不得假。所谓的黑白路神看似是挡箭碑化生的精怪,其实早就被道路煞气和旅人忧苦彻底侵染变质了。 听见齐敬之这几句话尤其是“路煞邪祟”四字,两对一直默不作声的黑白路神连同四个狗头人登时群情耸动,其中那个长着白猫脸的女婢更是发出了一声意味难明的猫叫。 齐敬之环顾一圈,将这些家伙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摇头道:“再说说这身不由己,或许世道人心确实有不小的流毒,可若说尔等全然不能自主,我却是不信的。” “挡箭碑本是此地百姓为了挡煞而设,年深日久之下化生精怪,也应是庇护人族的精怪,这才会被百姓冠以黑白路神之名,只要恪尽职守,他日未必不能得个正经出身……” “让本营尉猜一猜,尔等生出了灵智,却也因此有了私心贪欲,渐渐沉迷于戏弄乃至戕害行旅之人,食其忧苦以自肥,终至于失了本心,化为了路煞邪祟之流!” “道城隍,尔等害了无辜性命,说句身不由己就妄想脱罪,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 听到这里,满堂道精路怪的神情都变得微妙起来,于畏惧之中多了几分阴狠怨毒之意。 金瓶孩儿不知何时已经醒过神来,此刻竟还有心情拍掌而笑:“道城隍,你虽不曾害人,但难逃纵容包庇之罪,此时再不清理门户,怕就再无机会了!” 齐敬之瞥了一眼这个其实颇有些可怜之处的山灵,淡然说道:“本营尉一路行来,接连遇上三对黑白路神,布袋涧和牛头崖的两对皆欲出手加害,已被本营尉的宝镜吞噬,至于尚且心怀善念的,我便以蕴藏山韵的压胜钱相酬……” 他一面说一面看向那对形如长杆的黑白路神:“我原以为自己还算是善恶分明、赏罚无差,谁知不过是想当然罢了,其实已经谬以千里!尔等有功有过,一时间难以尽述,然而既已成煞作祟、造下杀孽,当知律法昭昭、罪业难逃!” 闻言,骊山广野忽地插言道:“世兄,若当真以此论罪,这些家伙怕是要被一扫而空了!如此一来,这条道路仓促间失了屏障,左近百姓的死伤反而要多于从前。” 齐敬之扭头看向他:“这话不对,等我将剩下的三件亡人衣也一并料理了,这附近作恶的山灵先就要被一扫而空,到时候还要这些名为路神、实为路煞的祸害何用?” “即便道路和群山无主,他日又有路怪和山灵得野性滋养而化生,也应由镇魔院和郡县阴司依律处置,绝不该如从前那般放任自流。若是彼辈好逸恶劳、尸位素餐,自然有我钩陈院代劳!” 说这话时,齐敬之心里想的是洵江底下的斩蛟镇煞碑。 自从洵江中的水蛟被斩、蛟煞被镇,后续由江水野性孕育的水君再如何桀骜不驯,也总归是大不如前了,乃至一代代都在朝着人族的形貌偏移,这便是极好的榜样和例证。 梅州北部的道路和山脉比之洵江多有不如,料理起来还要容易许多,再留着这些半黑不白、动辄夺人性命的路煞,美其名曰屏障、缓冲,其实殊无必要。 齐敬之此刻想的是降服野性、扫荡妖氛,还此地百姓和行旅之人一片朗朗乾坤,并没有跟镇魔院和阴司别苗头的意思。 骊山广野闻言却是露出恍然之色,只道这位世兄是要落一落那两家的面子,以此彰显钩陈院的勤勉和威风。 他已经决心投靠钩陈院,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摆正了立场,当即板起脸向道城隍道:“我今夜蒙你带来饮宴,彼此间算是薄有情面,然而律法无情,绝不敢因私废公。” 骊山广野顿了顿,忽又话锋一转:“只不过若是我没看错,你的本体要么是捕醉仙,要么是不倒翁,本就不是道精路怪之流,实在犯不着跟这些害人性命的路煞邪祟同死。” 他一边说还一边将目光落在齐敬之的灵官面甲上,见瞧不出丝毫异样,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朝道城隍说道:“若是你自愿废置淫祀、捐弃伪职,奉纳百姓香火于我钩陈院以为赎罪……营尉大人体察下情,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 齐敬之闻言哑然,总觉得骊山广野的嘴脸与当日索贿时的陈二颇有几分神似,看这厮一副轻车熟路、理所当然的模样,难不成镇魔院向来便是这般办案的? 只不过与曾经那个无辜被勒索的猎户少年相比,道城隍作为一众路煞的首领,一个纵容失察的罪名是逃不了的,本身又是邪神淫祀,依律合该剿灭,仅仅是打落神位、罚没香火便能逃得一条性命,已经是念及前功、从轻处置了。 想到这里,齐敬之忍不住没好气地瞪了骊山广野一眼。 原本是光明正大的依律行罚,配上骊山广野这厮的嘴脸,倒像是他齐敬之徇私枉法、公然索贿似的。 “捕醉仙……不倒翁……” 道城隍喃喃半晌,忽地呵呵一笑:“本官以道城隍之名立身行事,至今已历数十年矣,如何算不得道精路怪?” 骊山广野摇摇头:“捕醉仙者,酒具也。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于盘中,左右攲侧,僛僛然如舞状,久之力劲乃静,视其传筹所至,酬之以杯。” 道城隍的神情郑重起来,目中更显出追忆之色,轻轻颔首道:“真要细论起来,这还是一二百年前时兴的旧俗,如今倒是不大常见了。” “那时候,众人围桌而坐,将捕醉仙放于盘中、置于桌上,由最年长者开始用手捻转,当它停下来时,手指向谁谁就饮酒,复由饮酒者接着捻转,如此往复,直到尽兴为止。” “再后来,文人雅士嫌弃此法太过粗鄙不文,粗鄙不文之人亦觉这样喝酒不够爽快、难以尽兴,捕醉仙也就渐渐不见于酒桌,却又被有心人稍加改动,成了孩童手中的玩物。这就又不得不提到‘随世更易、应时而变’这八个字了。” 骊山广野登时恍然:“怪不得你能坐上这道城隍之位!不倒翁既是孩童玩物,自然寄托了父母爱子之心,天生就与令小儿夭亡的将军煞不对付……” 道城隍点点头:“高天丈人这一族生有四面八目,窍如孔洞、声如风啸,向来有四方煞起、八面风来之称。我虽没有营尉大人翻掌除魔的手段,总算能勉强抵住八方风雨而不倒,不至于任其横行。” “奈何近些年来,世人对不倒翁的观感又有变化,以至于我的修为不进反退,抵挡山中煞气侵袭时越来越吃力,甚至无力庇护和约束手下精怪,眼睁睁看着它们为煞气所染,渐渐失了本心。” 说到这里,道城隍的面容变得愈发复杂,语气里更显出愤恨之意:“这世上偏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所谓才子,只因不倒翁常被制成官员模样,便要拿来作筏子,玩什么借物讽人的把戏,说什么‘头锐能钻、腹空能受,冠带尊严、面和心垢,状似易倒、实立不扑’!” “这真真是屁话,不倒翁不过是孩童玩物而已,哪里受得起这般污名?” “两位将这场歇马栈夜宴搅得天翻地覆,我也只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坐视不理,非是甘心忍辱含垢,实在是既受了百姓香火,便要被世道人心所制,毫无翻转挣扎之力!” 齐敬之听得心中一动,世上淫祀所出大多都是邪神,想来这便是根由之一了。 哪怕面前这个不倒翁所领受的其实是道城隍的祭祀香火,奈何人心易变、香火驳杂,它依旧被世人心中对不倒翁的念想波及,渐渐成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坐视麾下化为路煞而无计可施,只能在高天丈人这些山灵面前佯作镇定、勉力维持。 一旁的骊山广野饶是见多识广,此时也不免一呆。 这位灵台郎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良久才叹息一声,竟是张口吟了一首诗出来:“乌纱玉带俨然官,此翁原来泥半团。忽然将你来打碎,通身上下无心肝!” 话音才落,堂中便有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响起。 端坐凳上的道城隍周身涌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旋即哗啦一声,于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满地的碎片。 这个八字眉、老鼠眼,满脸涂着厚厚的白腻子,两颊抹着腮红的滑稽精怪于一瞬间消失不见,竟是直接步了成掌柜的后尘。 齐敬之目光所及,只见一顶黑色纱冠和一件绯红官袍翩然而落。 (本章完) 第249章 千百执着、各有缘法 “这……” 眼见道城隍只因自己吟了一首诗就碎了一地,死得比成掌柜和灵枫老人还要干脆利落,骊山广野登时有些傻眼:“世道人心之毒竟至于此!” 他缓缓摇头,一副极为惋惜的模样:“怪不得都说神道艰难,这道城隍又是个不得国主敕封的,虽说比之朝廷正神要逍遥自在许多,但个中凶险却又多出何止十倍?” 骊山广野话才出口,黑白猫脸女婢忽地齐声厉啸,身躯犹如风中残烛一般明灭不定,另外那两个形如长杆的黑白路神则是周身劈啪作响,一道道裂纹之中有腐朽霉烂的气味散发而出。 另外一桌上,四只抬辇的狗头人更是一声不吭就悄然崩裂,各自化成一团形体变幻不定的黑烟。 看这架势,道城隍与麾下的道精路怪牵扯极深,赫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也正因如此,先前布袋涧和牛头崖的黑白路神被齐敬之拿下,道城隍立刻就威势大减,再也震慑不住高天丈人等山灵。 如今道城隍被一首讽喻诗咒骂得暴毙而亡,剩余的两对黑白路神并四个狗头人更加不堪,眼瞅着就要身不由己地殉主了。 说时迟那时快,濒死的两对黑白路神不约而同地腾身而起,合身扑向道城隍留下的黑色纱冠和绯红官袍。 只可惜天地玄鉴比它们更快,径直化作一道璀璨流光,抢先一步落在了先前道城隍所在的木凳上。 两对黑白路神硬生生于半空中止住身形,旋即不假思索地齐齐转向,转而扑向了狗头人那桌。 这一次人人有份,它们倒是颇有默契,各自选定了一团黑气,眨眼间就吞吸入腹、吃干抹净。 它们体内的煞气已然散逸大半,此刻稍得补充,算是暂时缓过一口气,奈何依旧杯水车薪,加之全身上下早已处处漏风,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两对黑白路神原本关系甚为亲厚,进门时两个猫脸女婢还分别将两根长杆举在手里,然而此刻为了多活片刻,它们只是稍作停顿,就毫不犹豫地开始捉对厮杀起来。 只是没等它们分出胜负,天地玄鉴就已经跟了过去,围着扭作一团的两对黑白路神打了个转,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它们吞入镜中,堪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敬之注意到,道城隍的官服依旧好端端地留在原位,并没有被天地玄鉴吞噬。 这面来历极大的镜灵刚刚只是在道城隍的碎尸和遗物上略作停留,就毫不犹豫地把矛头对准了两对黑白路神。 当此之时,大堂中的精怪已然凋零大半。 路神一脉最是凄惨,死了个干干净净。 一众山灵除了金瓶孩儿,也只剩下了三件亡人衣,正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大半气机都投注在道城隍的官服上,隐隐透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天地玄鉴映照当空,旋即施施然飞了回来,明显已将道城隍的官服抛在了脑后。 见状,辐大立刻松开金瓶孩儿的头颅,大着胆子跑过去捡起黑色纱冠和绯红官袍,又满脸喜色地跑回来献宝。 齐敬之不动声色地探出将军煞羽箭,用箭头挑起黑色纱冠,举在眼前细瞧。 粗略探查之下,他只觉这顶官帽气息俨然,些许驳杂不纯的香火神威、府衙官气尚在其次,最难得的却是某种似曾相识的独特灵韵,不由让他想起了当初樟树娘以香火功德结出的善果——赤虾子。 齐敬之心头一时恍然:“这套官服并非道城隍的本体,而是类似赤虾子一类的香火凝聚之物,内里并无灵性。难怪向来荤素不禁、胃口极佳的天地玄鉴这一回转了性。” “再有就是道城隍死得实在太过突然,身躯也碎得太过彻底,竟连天地玄鉴也没能反应过来。” 骊山广野凑到近前,仔细打量着道城隍的遗物,嘴里啧啧有声:“若是忽略其中蕴藏的毒性,这套官服倒也算是难得的奇物了,对阴司鬼神颇有裨益,佛道教门拿去也有许多妙用,便是凡人穿得久了,怕也有几分机会使魂魄生变、有类阴神,死后当可入阴司谋个差事。” 齐敬之听他话里有话,略一转念便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套官服对孟夫子有不小的用处?” 骊山广野点点头:“世兄莫要不拿这等野城隍当回事,它虽无敕封,但好歹以城隍之名受了百姓们许多年的香火。正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朽木亦可当柴烧。” “虽说凡人一旦穿上了这套官服,必定短寿早亡,但那位孟主事本就是以阳身代行阴神之权,明摆着将来是要走阴司鬼神之道的。拼着再多折损一些阳寿,便能使今后的道途官运更加顺遂、冥寿阴福更加绵长,他想必是乐意的。”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下意识便将目光扫向三件亡人衣,目光里多少有些不善。 辐大在一旁窥见了,迫不及待地振臂一呼:“上啊!打死这些害人的坏种!” 话音未落,它已经带着早就跃跃欲试的六个兄弟,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这七个小家伙不知看了多少年村妇锤洗衣物的场面,自打一进门就瞧那几件亡人衣很不顺眼,此时又是好不容易才逮到一个在恩公面前施展手段的机会,当真是喜笑颜开、个个奋勇。 三件缩在大堂西北角的亡人衣早就成了惊弓之鸟,瞧见这个阵仗也不求饶,立刻彼此衣袖交缠、搅作一团,赶在被车辐童子们围住痛殴之前,先一步朝着拦在北面的虎煞烟云冲撞而去,看样子是想要从后厨方向逃出一条生路。 只是没等它们撞上拦路的虎煞烟云,烟云之中先就探出了四只碧色小手,抓在了这三件亡人衣身上,紧接着又有数只肉翅飞虎冒头,对着它们连扑带咬。 原本封锁住大堂四壁的虎煞烟云立刻向着那个方位收缩而去,顷刻间就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黄黑色煞气大球。 车辐童子们晚了一步,围在煞气大球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唉声叹气、怅然若失,一步三回头地踱了回来。 原本安静伏地的斑奴反倒来了精神,情不自禁地地站起身来,满怀深情地引颈而望,涎水从嘴角淌下,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上。 这厮自从尝了一次虎煞碧玉磬中的虎煞滋味,自那之后就念念不忘,哪怕知道自己会被磬中的异种虎煞冻结脏腑、剥除精气,依旧乐此不疲,等到虎煞烟云中多了十几只肉翅飞虎的尸身,这厮就更加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了。 齐敬之冷哼一声,从桌上取了一枚孝鬼草的果实,堵住了这厮的大嘴。 斑奴有些不满地晃了晃脑袋,却终究不敢拒绝自家主人的好意,尝试着咬了一口,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立刻瞪得滚圆,接着就嘎吱嘎吱大嚼起来,明显吃得很是香甜。 见它这副模样,齐敬之立刻又拿了一枚,咬了一小口,只觉香甘而糯、精气充盈,果然十分可口,更从中感应到淡淡的孺慕之意。 他略一体味,又念及这孝鬼草果实的来历,知道先前高天丈人怕是所言非虚,登时就没了继续品尝的心思。 于是,齐敬之将手里的果实放回盘中,低头向辐大问道:“高天丈人曾言,孝鬼草乃是嘉实县一个姚姓的教书匠所化,伱们可知道这个教书匠家住何处?” 辐大闻言虽有些疑惑,但依旧脆生生答道:“高天丈人说这是最近几日的事情,嘉实县离歇马桥有些路程,想来消息还不曾传到这边儿来。好在这等奇闻向来能跑会飞,嘉实县怕是已经传遍了,只需去县里打听打听,很容易就能知晓。” 听辐大用“能跑会飞”来形容一件奇闻,齐敬之顿觉颇为形象有趣,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古怪。 世上之人大多喜欢听个稀罕、瞧个热闹,他齐敬之亦不能免俗,此刻心里便隐隐生出预感,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碰上由一段文字、一种声响、一则消息甚至一场热闹化生而出的奇特精怪。 齐敬之按下这个念头,朝眼巴巴瞧着自己的车辐童子们说道:“既然你们兄弟称我为恩公,我便派给你们两件差事,其一便是将今夜宴席上的孝草果给姚家送回去,交到那位孝子的老母亲手上。” 他一边说,一边又从虎君玉盒里取出百八十枚买山钱:“你们把这些钱也一并带上,避开凡俗之人的耳目,偷偷埋在孝鬼草的草根处。” 闻听此言,金瓶孩儿蓦地开口,声音莫名得有些沉闷:“孝鬼草乃是极罕见的奇花异草,所结果实的精气之纯,连道城隍这样的精怪也要动心,更别提还有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俗世官老爷们,姚家是绝然保不住这等宝贝的。” 没等齐敬之回应,它又接着道:“倒不如暗中将姚家接到巴丘山中居住,孝鬼草也一并移植过去,有我金瓶孩儿看顾,足可保那个教书匠的老母得个善终!” 闻言,齐敬之不由得深深看了金瓶孩儿一眼。 这个自称出自大魔国北虹一脉的山灵看似凶恶嗜杀,但其实并未害过无辜人命,反而事母至孝,还对乡邻多有庇护,刚才又手刃了竖眼婆,也算是交了一份投名状。 念及于此,对于金瓶孩儿要庇护孝子之母的提议,齐敬之已是信了八九成。 至于所谓“北虹出来刀兵起”的说法,即便确有其事,但若是因此便用人家没做过的事情论罪,实在于法于理不合,为他齐敬之所不取。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轻轻颔首道:“这确实是个法子,只是事先还需与姚家说明利害,切勿蛮横行事,否则好心办了坏事不说,还平白惹人怨恨。” 他说着朝辐大一指:“既然是要帮着姚家迁居,便让这几个车辐童子跟着你走上一遭,能搭把手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金瓶孩儿明显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紧接着它就故态复萌,再次神气活现了起来,转头斜睨了辐大这个监工一眼,脸上颇有不屑之意流露,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开口拒绝。 一旁的辐大以及六个兄弟却是神情愈发沮丧,话语里已带上了哭音:“恩公既有吩咐,我们七个自当办妥。然而恩公执意不肯带着咱们上路,可是嫌弃我等兄弟无用么?” 见车辐童子们这幅模样,齐敬之无奈看向骊山广野:“国都的各座衙门之中可有精怪任职办差?” 骊山广野砸么砸么嘴,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听说内库的东钱库里就有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头子,被管库的官吏们奉为‘钱神’,同时也是东钱库最后一道看守。” “据说每逢开库收放银钱时,管库官吏们必于老头子面前燃供香烛,行晚辈叩拜之礼,但凡礼数稍有不周,非但开不了库,还要被老头子以竹杖痛殴,中杖者必定目迷五色、头痛如裂……” 骊山广野顿了顿,又言简意赅地道:“这还是寻常衙门,镇魔院里头的精怪那可就更多了,只要约束得力、不生事端,朝堂诸公没人会当一回事。” 至于镇魔院的精怪如何多法,日常又如何约束,他并没有细说。 其实一听到“钱神”二字,齐敬之就立刻记起了这茬。 当初钱小壬曾提过一嘴,说他之所以能被拔擢去大齐内府任职,是因为有个彭氏子弟惹恼了东钱库的钱神,被痛打了一顿、开革了出去,这才空出了一个管库副使的职位。 齐敬之当时只以为那所谓的钱神乃是国主敕封的正神,可听骊山广野话里的意思,那钱神竟是个积年的精怪? “若是镇魔院也同样役使精怪,朝廷对此亦无忌讳,那么钩陈院收留几个小精怪用以办差,应当算不得出格……只不过有些话还得事前言明,也免得它们兄弟将来后悔。” 齐敬之心生此念,便朝辐大点了点头。 他知道隔着灵官面甲,自己的笑容总会变得狰狞,也只好在语气中展露温和:“你们兄弟既然有此诚心,等办好了两件差事,便可去国都钩陈院复命。” “只是我也不瞒尔等,钩陈院乃是天子亲军,今后多半要跟镇魔院蚩尤司的銮仪监别别苗头,以你们兄弟车辐棒的出身,难免会被卷入其中,说一句祸福难料也不为过。” “你们知晓了此节,若是还愿意入钩陈院当差,我自不会拒之门外。” 七个车辐童子身为清道护车之器,本就是横行霸道的性子,哪里会计较其中的风险,闻言神情立马就转为雀跃,辐大更是主动请缨道:“还请恩公吩咐下第二件差事!” 辐大问罢,立刻躬身而拜,其余六个有样学样,纷纷拜倒在地,齐声道:“请恩公吩咐!” 在它们看来,今后兄弟几个不但能追随恩公,更能在国主亲军中得个前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齐敬之颇有几分鸡同鸭讲的无奈,却又不免为这些车辐童子的赤诚所感。 他环顾堂中,心中更添喟叹:“今夜这场歇马栈夜宴虽是不欢而散,菜未夹一箸、酒未饮一杯,却已看遍了这条道路左近、一方水土之中的世情人心之变。即便是几个小小精怪,却也是百态千面,各有贪嗔执着。” 齐敬之看着辐大清澈的眼眸,忽地洒然一笑:“世事纷扰、欲念流毒,我辈行此世间,但能顺从己心、秉道直行,已是无上的大缘法!” (本章完) 第250章 曲终人散、江湖路远 一时间,齐敬之只觉念头澄净、畅快通明,连同心相都跟着鲜明了几分。 他心中生出欢喜,便继续向辐大道:“至于这第二件差事,我要你们兄弟分出几个,日夜守在此地,等候一位从麟州怀德郡松龄县而来,同样往国都方向而去的夫子。” 齐敬之略一停顿,灵官面甲的三只金眼火目光华陡盛,径直将一点精纯念头印入了辐大的眸子里。 恍惚间,辐大好似瞧见了一个略显清瘦的中年文士,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齐敬之接连将七个车辐童子都瞪视了一遍,这才继续道:“这位夫子姓孟名回,本是松龄县城隍座下的阴阳司主事,乃是以阳身驻世的鬼神,你们见了他,便将道城隍的官帽官服给他,只说是受了齐敬之的嘱托即可。” “等办好了我所说的这两件差事,你们就跟着孟夫子一同上路,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待得抵达国都,你们自去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复命便是。” 辐大回过神来,连忙喜滋滋地应下,抬眼瞧见了齐敬之方才取出的买山钱,立刻又问了一句:“除了道城隍的官服,恩公可还有别的东西要带给孟夫子吗?” 齐敬之此前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微微一怔:“是了,孟夫子要去永昌镇那等险地重整阴司,不知要遇上多少艰险疑难,我身为弟子,自当助上一臂之力。” “真要说起来,那四对黑白路神与道城隍形同一体,路煞尸也从天地玄鉴那里得了一句‘通幽冥’的评语,天然与阴司鬼神沾边,或许于孟夫子能有些用处……” 念头转动间,齐敬之便抬手将悬在头顶的天地玄鉴摘了下来。 镜面中光影连番变幻,显露出四座黑漆漆的石碑,碑顶各自悬着一盏白惨惨的纸灯笼,每座碑前还蹲着一只黑色的石狗。 “路煞尸,迷途之忧、歧路之苦,徘徊于道、为人指引,善恶参半、生死殊途,性寒、味辛、无毒,障眼目、挡煞气、通幽冥、定方位、传消息。” “咦?”齐敬之双目中闪过一抹讶然。 没想到天地玄鉴中凑齐了四对黑白路神,再拿四只狗头人做搭头,竟使得路煞尸多出了定位传信的妙用。 齐敬之略一思忖便即释然:“是了,挡箭碑除了用来挡煞,同时也是个指引方向的路标。” “如今天地玄鉴已将四对黑白路神的灵性拘押,虽没有道城隍的香火神权,但对这些路煞尸的掌控只会更加如臂使指,能够驱使它们互相锚定方位、传递消息,倒也算不得稀奇。” 齐敬之心生此念,这才注意到四座石碑上有关方位的文字尽皆消失不见了,再也无从分辨哪个是布袋涧,哪个又是牛头崖。 他不再犹豫,当即从天地玄鉴中取出了一具路煞尸。 黑漆漆的石碑才一落地,被白纸灯笼照亮的碑面上立刻浮现出三个刻字——歇马栈。 这三个刻字又向外延伸出三个箭头,只是箭头处并无文字,不知指向何方。 见此情景,莫要说金瓶孩儿和车辐童子这些精怪张口结舌,便是见识不凡的骊山广野也将一双圆眼瞪得溜圆。 他好奇地凑到近前,伸手摸了摸黑漆漆的石碑,神情更是惊疑:“这东西看似是黑石所制,其实竟全由煞气凝结而成?” 骊山广野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注在将军煞羽箭上,接着又忍不住看向天地玄鉴,脸上满是惊艳之色。 自从使用过高天丈人所化的羽箭,齐敬之就知道天地玄鉴的功用已经瞒不住这位灵台郎,再遮遮掩掩殊无必要。 好在伴生器灵这种东西自会认主,旁人是夺不走的,钩陈院和琅琊君的招牌也足以为他挡下各方的觊觎。 齐敬之随手把将军煞羽箭扔回天地玄鉴,朝辐大淡淡说道:“这石碑、灯笼和石狗能挡煞、通幽,更有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妙用,你们将之一并交给孟夫子,请他择选机要之地善加安置。” 说罢,他又取出钩陈院令牌,在黑色石狗的额头上烙印下一枚金灿灿的令符:“如若有人意欲抢夺,你们就报出钩陈院的名号,若是对方还不肯罢手,你们也不要死扛,让对方拿走便是,我自然有办法寻回。” 辐大脆生生应了,仰着头大声说道:“恩公,我记得成掌柜有一辆用来运酒坛子的驴车,我们兄弟这就去套车,先去帮着孝鬼草搬家。等孟夫子到了,便将他老人家和这些东西一并装车,一路护送到国都去!” 说罢,它便指了两个兄弟留下看管官服和路煞尸,旋即带着剩余的车辐童子,推起没有辐条的木头车轮,绕过虎煞烟云所凝的大球,风风火火地往后厨去了。 看它们急吼吼的模样,又是车辐棒的出身,怕是早就想弄辆车耍耍了。 耳听得堂后变得喧闹起来,金瓶孩儿看向齐敬之,明显欲言又止。 齐敬之朝它淡淡一笑:“这些童子修为低微,还请你多加看顾。对了,除了姚家,还有一件事要请你跑一趟……” 他说着朝斑奴背上的女童一指:“这孩子是高天丈人掳来的,你金瓶孩儿同为山灵一脉,此前却未加阻止,如今正该稍稍弥补,还请你寻找到这孩子的亲人,将其送归家中。” 闻听此言,金瓶孩儿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它默默环顾堂中,只见除了生死不知的三件亡人衣,当真是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先前那些山灵和路煞当中,也只有竖眼婆得了个全尸,再就是异蛇坂鼻,被竖眼婆吞吃大半,只剩下一截蛇尾,但好歹还能辨认出来,剩下的要么碎成一地,要么干脆就被那面镜子吃干抹净后百般炮制,炼制成了某种奇物。 巧合的是,竖眼婆和异蛇坂鼻这两个精怪都是被它金瓶孩儿亲手击杀,不免让它生出了世事难料之叹。 金瓶孩儿想了想,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今日过后,营尉大人的名声怕是要轰传梅州,继而为天下精怪所知了,至于是暴虐酷烈的名声,还是仁义慈悲的名声,那可就说不好了。只是不知大人的名讳,究竟是鹿栖云,还是齐敬之?” 此时此刻,灵官面甲上已经不再有火花显现,齐虎禅那径直灌入心头的惨叫也早已停歇。 齐敬之心念一动,把正在灵官面甲中撒欢儿的幼虎拽了回去,旋即褪下面甲,露出了少年人的本来面目。 他朝目露奇光的金瓶孩儿和煦一笑,淡淡说道:“我本名齐敬之,但有些时候也会自称鹿栖云,尤其是戴上这具面甲的时候。” 金瓶孩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当即一言不发地原地转了个圈,陡然化作一条青黑与金黄二色交缠的绫罗长带,将那个可怜的女童卷起在半空,同样避开了虎煞烟云,向着后厨飞去。 这金瓶孩儿先是被骊山广野揭破了半人半虹的出身,后来又自称大魔国北虹氏之后,眼下更是陡然化虹而走,比之进门时以手撑地的滑稽模样,潇洒了何止十倍。 齐敬之望着那条绫罗长带,心中顿生熟悉之感:“我那师尊怕是没少与大魔国打交道,难怪会练出一条彩练奇形剑器,说不得炼器灵材之中就有某个北虹氏的倒霉蛋。” “难怪琅琊君一见师尊的流采含章,就赞叹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流绮星连、浮彩泛发’,并将其称为虹剑!” “当日师尊将镜甲天蜈炼入鹤履,那是半点儿犹豫都无,炼器之时更是驾轻就熟,明显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儿了。” “还有曾经藏于玄都观东剑阁的四柄神剑,好像分别是白虹、青蛇、霆光、盘蛟。这仙羽山前辈们的风采,还真是一脉相承……” 一旁的骊山广野见齐敬之不说话,哪能想到他正在腹诽自家师尊乃至历代前辈,忍不住主动开口道:“我与世兄只见过两面,却已知世兄待人赤诚,孟夫子且不提,世兄即便是面对这几个小小的精怪,竟也能殚精竭虑,百般设法周全,真真是世间罕有的良善之人。” 他的语气里颇多感慨钦佩,只是话音才落,不远处的虎煞烟云就忽地轰然而散,从中掉出三件残破不堪、气息奄奄的衣袍来。 天地玄鉴早就等得不耐烦,见状立刻飞扑了过去,毫不嫌弃地将这些亡人衣一并吞了,尽显抢起食来奋勇争先的本色。 见状,骊山广野不由得尴尬一笑,眼神很是飘忽。 齐敬之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伸手敲响虎煞碧玉磬,将再度壮大了几分的虎煞烟云召回,等天地玄鉴志满意得地飞回来,又顺势将虎煞碧玉磬、银煞风母烛台和将军煞羽箭略作整理、收入其中。 说起来,银煞风母烛台中的银煞尸亦有通幽冥之能,风母尸更是大黑阴风所化,风助火势足可烧破虚空、得见黄泉,想必与阴司鬼神极为契合,对上永昌镇禁水之北、冷山龙尸的尸气,哪怕占不得上风,料想自保不难。 齐敬之如今修为大进、宝贝众多,一个银煞风母烛台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有些吃不准,一旦这个烛台与天地玄鉴里婉儿和摘心姥姥的死灵相隔太远,还能不能运使自如,毕竟银煞风母烛台可没有路煞尸锚定方位、传递消息的能耐。 再者,他也并不忍心将婉儿与烛台彻底分离,让其死灵无所凭依,更盼着有朝一日能将婉儿放出来,也就实在不好随意将烛台送人。 等不多时,车辐童子们果然赶来了一头毛驴,拉着一辆没有车厢的板车,并将之停在了歇马栈大堂门前,拉车的瘦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没有辐条的车轮。 金瓶孩儿满脸嫌弃地坐在车上,脚边躺着那个兀自酣睡的女童。 车辐童子们一阵忙碌,将道城隍的官服、孝鬼草的果实、齐敬之拿出的买山钱以及路煞尸一并装上了车,甚至连竖眼婆和坂鼻的尸身也没落下,继而分成两排立在驴车上,齐齐放声欢笑。 这架看上去难堪重负的驴车竟走得很是稳当,在经过歇马栈院门时稍作停留,两个车辐童子不情不愿地跳下车,各自化成本相,一个顶替了门闩,另一个则直接靠在了院墙上。 辐大则是趁机和老匾怪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那块不知已经挂了多少年的木头匾额忽而当空掉落。 下一刻,板车前端就多出了一道木头横板,横板上飞快冒出奇长无比的白毛,团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坐垫。 一个老汉模样的虚影浮现在坐垫上,手里握着一支同样由白毛拧成的细鞭,轻轻抽打在毛驴的屁股上。 随着老匾怪驾车离开,照入歇马栈大堂中的月光陡然一亮,连带着窗外的虫鸣、鸟啼和风声也骤然响亮了几分,就好似整个客栈忽然活过来了一般。 齐敬之立刻就感应到了后厨方向乃至楼上客房中属于凡俗之人的气息,同时还伴有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与骊山广野对视一眼,知道这场属于精怪们的夜宴算是真正散场了。 只不过这一次夜宴与以往有所不同,歇马栈前院少了一块门匾,后院丢了一辆驴车,酒窖里不见了一坛积年的老酒,等将来某个身怀异术的锔瓷匠再来此地寻成德器时,已是再也见不到这个相交莫逆的酒友。 “将军煞尸,怜子之情、丧子之痛,直指命关、喜见夭亡,大寒、味苦、无毒,乱心神、夺寿算。” “亡人衣尸,受难之恨、横死之怨,附着其衣、起坐如生,性寒、味辛、无毒,积衰气、寄亡魂。” 齐敬之默默将今夜天地玄鉴的其余收获查看一遍,心头颇有几分沉重,又生出许多困惑与思索。 原本对于精怪,他只是将大地野性视为其滋生的根源,却从未思考过世道人心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直到此刻才猛然醒悟。 实在是梅州北部的这些精怪与他从前所见有诸多不同,竟有大半都是从人心爱恨中化生,又反过来吞食人族精气乃至畏惧忧苦之情以自肥,道城隍、黑白路神等路怪路煞是如此,高天丈人和亡人衣这些山灵亦是如此,反而像是竖眼婆、异蛇坂鼻这种更贴近大地野性的邪祟成了少数。 在齐敬之看来,前者与人道牵扯更深,比之后者更加难缠,除非世上之人皆成圣贤,否则永无根除之日。 若是他所料不差,越是人道昌盛之地,这类依附人道而生的精怪就越多,毕竟大地野性尚未真正驯服,稍稍与世道人心一碰,就难免生出一窝又一窝。 松龄县典史侯长岐家住国都那等人道繁华之地,因为一时贪欲,竟被一只书鬼在家中作威作福,由此可见一斑。 好在这些精怪成也人道、败也人道,就如道城隍一般,多半难成气候,甚至钱神、车辐童子这类纯粹由人道法理催生的精怪,天然就亲近人族,完全可以纳入人道之中,只要多立下一些诸如“国都道路至康庄而止、梅州不得超过五达”这类规矩,就不至于生出难以消弭的大乱。 只是不知大齐朝廷对金瓶孩儿这种半人半妖是何看法? 它如今父母俱在,又事母至孝,看上去并不怎么计较自己被金瓶封印之事,心里却多半藏着怨恨,以至于乖张嗜杀,他年老母亡故之后,说不得就要生出什么事端。 “或许我也当学那个锔瓷匠,每隔几年就来看一看?又或者,那位锔瓷匠并不只是锔瓷匠,这才堪堪维持住了梅州北部的局面?” 齐敬之摇摇头,不再庸人自扰。 朗朗秋夜,江湖路远。但遇不平,挥刀即斩。 如是而已。 (本章完) 第251章 福崖四痴、欲念大炽 眼见齐敬之似乎陷入了沉思,骊山广野自顾自走到先前山灵那一桌,将灵枫老人所留的两个瘿樽揣进了怀中,还不忘将此前齐敬之用来交换女童的那杯空青倒进了嘴里。 下一刻,他两眼之中几乎要放出光来:“果然是能够疗眼疾、增目力、活血窍的好东西!” 这厮由衷赞叹一声,眉飞色舞地走回来,自然而然就盯上了齐敬之面前那个装着枫香脂的瘿樽。 在灵枫老人天风化雨之后,这杯仅存的枫香脂似乎更添灵韵,看上去越发不凡了,骊山广野看了半晌,终究没敢再伸手。 齐敬之瞥了这个丝毫不见外的家伙一眼,嘴角微微上翘:“枫香脂能够活血止痛、解毒生肌,你想试试功效?” 骊山广野嘿嘿一笑:“枫香脂除了是顶好的药材,还是极品的香料,灵枫老人留下的这一块更是不得了,凝实至此、精华内蕴,已经能以琥珀称之,乃是佛门七宝之一!” “等咱们路过福崖寺时,世兄以此奇香宝石供于佛前,定能得那些大和尚的青眼,将来在国都行走,也能凭空多出许多便利。” “旁的且不提,位列福崖寺四大高僧的真觉禅师必定欢喜。真觉禅师欢喜了,定然会为世兄在都中的达官权贵、各家高门之间扬名。”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免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福崖寺虎僧,心里着实有些古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福崖寺的大小和尚不来寻仇,他就该烧高香了,哪里还能奢望对方替自己扬名? 更何况在自家师尊讲述的“修月人”逸闻之中,月轮乃是七宝之精合成,这枫香脂所凝成的琥珀既然位列佛门七宝,将来修补天地玄鉴时尚有大用,岂能轻易予人? 只不过齐敬之还是头一次听说什么福崖寺四大高僧,不免心生好奇,而且此去国都还要路过那东绣岭石瓮谷,说不得就要与福崖寺的和尚打交道。 他当即顺着骊山广野的话头问道:“你口中的福崖寺四大高僧都有谁?他们又因何能被称为高僧?” 听齐敬之有此一问,骊山广野轻咳一声,笑容倏地古怪起来:“其实比起福崖寺四大高僧的说法,这四个大和尚在修行人中间还有个流传更广的名号,唤作福崖四痴,盖因他们各有一桩为人津津乐道的痴心之举。” “这头一位乃是‘对虎诵经’真猷禅师。猷这个字,原意乃是指一种猴属的异兽,如今则有道理、法则之意,以道而谋谓之猷。真猷禅师人如其名,乃是福崖寺中佛心最坚,同时也最热衷于宣示佛理、布道众生的高僧大德。” 听到这里,齐敬之心头便是一动,插言道:“我曾听人说,福崖寺一脉有禅虎的说法,喜欢向门人和信众宣扬高僧伏虎、猛虎参禅的故事,想来根子就在这位对虎诵经的真猷禅师了?” 骊山广野想了想,摇头道:“禅宗向来喜欢这个调调,禅虎的说法更是由来已久,只不过近几十年当属这位真猷禅师在这上头的名声最是响亮。” “据说他还是个修为浅薄的小和尚时,常于每日功课之外在寺门外的青石上诵经坐禅。有一日,诵经声竟引来山中数十头猛虎环伺,真猷禅师却面不改色、诵经如故。” “一众猛虎为其佛心所感,皆伏地静听,只有一虎独睡。真猷禅师便走上前去,以手中铁如意连扣虎头,喝问猛虎‘何不听经’,那头睡虎醒过神来,竟然叩首请罪、恭敬听讲,直到真猷禅师诵经结束,方才与群虎悄然退走。” “自那之后,真猷禅师坐禅之时就常有猛虎前来听经,尤其以那头睡虎来的次数最多,渐成福崖寺的一大奇观,吸引信众无数,若是谁有幸亲眼得见,必以之为天大福缘,真猷禅师也由此成为福崖寺最负盛名的讲经僧。” “只可惜近些年来,真猷禅师修为精进,转去石瓮谷深处的石室中闭关,别说外人轻易见不着,便是福崖寺的年轻一辈僧人也是只闻其名。故而如今国都百姓之中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仍对此事深信不疑,年纪轻些的只当是福崖寺的和尚们在吹牛。” “世家和修行中人却是知道确有其事,因此对福崖寺高看一眼,连同福崖四痴的名号,通常也只在有传承的门庭之中流传,寻常百姓既不得而闻,更无缘得见。” 齐敬之闻言恍然,有这样一位禅师为榜样,难怪福崖寺会培养出虎精那般痴迷禅虎之道以至于心甘情愿化虎的僧人,也难怪作为年轻一辈的虎精曾经口出怨言,认为自幼听过的禅虎听经故事,不过是前辈们编出来骗香油钱的。 “那所谓真猷禅师对虎诵经的奇观,听着像是福崖寺刻意为之,只不过听骊山广野这个世家子的口吻,真猷禅师倒是并非招摇撞骗、故弄玄虚之辈,而是当真有大修为在身,更当真有一颗布道众生的佛心。” “嗯,真要说起来,猿猴在伏虎和养马这类驯兽之道上确实有些门道,山魈以虎为子且不提,这位以‘猷’为法名的禅师能通过诵经感化猛虎,还当真是人如其名。” 齐敬之收拢住发散的念头,颇有兴致地问道:“只听真猷禅师的事迹,便知福崖四痴各有不凡之处,不知剩下的三位又有什么样的痴心之举?” 骊山广野见自己成功勾起了这位便宜世兄的谈兴,不由哈哈一笑,愈发得意地卖弄起来:“这福崖四痴里的第二位,便是先前提到的真觉禅师。他有个诨号唤作‘一言不发’,却是个修闭口禅的锯嘴葫芦。” “一言不发?” 齐敬之不免有些疑惑:“这一位倒是与对虎诵经的真猷禅师正好相反,只不过听上去稀松平常,这有什么可让人津津乐道的?” 骊山广野笑容更盛:“好教世兄知晓,真觉禅师虽是修闭口禅,身份却是福崖寺的知客僧。他日常除了接待香客,一旦用来给佛前添油供香的香火钱短少了,还会出门化缘,而且专门往侯门戚里富贾大商的家里去。” “偏偏这些大户见了,也无须真觉禅师开口,无不慷慨解囊。据说福崖寺能有今日的富贵胜景,所费钱财倒有一多半都是真觉禅师化缘得来。” 齐敬之听了更添疑惑,却也点头道:“一言不发却做着迎来送往的事情,更能募得香火钱巨万,确实能让人津津乐道,只是不知这位真觉禅师是如何做到的?” 不想骊山广野却卖起了关子:“世兄有枫香脂和空青在手,更有那许多蕴藏山韵的铜钱,一旦显露人前,定能引得真觉禅师亲来化缘。这位禅师有何奇异手段,世兄到时自然知晓。” “再说福崖四痴的后两位,分别是‘对碑顾影’真敬禅师和‘食书自肥’真能禅师。” “真敬禅师被誉为福崖寺智慧第一,据说有一天见到自己投射在荐福碑上的影子,竟然豁然开悟,日日对碑顾影、不理俗事,也因此做了福崖寺碑林的护碑僧。” “关于真敬禅师的对碑顾影,还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说他其实是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整日面对石碑,不过是入了魔障、顾影自怜罢了。” 骊山广野顿了顿,见齐敬之并无疑问,这才继续道:“真能禅师则是正好相反,号称福崖寺愚鲁第一。他是藏经阁的守阁僧,却监守自盗,以吞吃阁中经书为乐,还吃成了一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模样。” “事发之后,当时的福崖寺方丈欲施惩戒,真能禅师却说自己此举是不忍伪经邪法和书中蠹虫为害,这才将之吃进肚里、屙成臭屎,乃是去伪存真、护持正法的无上大功德。” 齐敬之听了,只觉大开眼界。 “怪不得就连松龄县阴司的纠察司主事都曾言道,禅宗门人常有惊世骇俗之举。福崖寺号称大齐禅宗第一丛林,别的且不论,单是在这等事上果然别出心裁、令人绝倒。” “讲经僧对虎诵经,知客僧一言不发,护碑僧对碑顾影,守阁僧食书自肥……这禅宗的修行理念与立足人道的圣姜、贴近造化的道门相比,明显有不小的差异,似乎更着眼于自己心中的某种欲念?” 齐敬之才生此念,耳中忽听得有人呼唤自己。 他登时一个恍惚,眼前陡然光影变幻,仿佛身处无光之幽室,四下里漆黑一片,唯独自己身上绽放着数种灵光。 紧接着,他先前听到的呼唤声化为风声呜咽,初时宛如秋蝉凄鸣、远隔江岸,继而如凤箫声动、遥在九天。 听着听着,齐敬之只觉自己的身躯忽然崩散,竟是在须臾之间忘形而气化。 他隐隐觉出不妙,奈何心中念头的运转愈发迟钝,一时间就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齐敬之耳边传来一通极为响亮刺耳的叱骂:“齐敬之,我自降生以来就无端被你役使,在这暗无天日之地辛辛苦苦十六载,竟无一日安闲。” “如今此地终于建起灵台宫室,想不到你这厮竟是悭吝至此,死活不肯放我入住,这又是何道理?” 闻听此言,齐敬之稍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躯和周身灵光仍在,大松一口气之余,这才有暇看向面前的少年。 只见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一身布衣麻鞋,耳、目、口、鼻竟生得与他别无二致,仿佛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赫然又是一个齐敬之。 此时齐敬之的心念依旧滞涩,疑惑间慢吞吞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布衣少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着齐敬之愤愤不平道:“这都瞧不出来?真真是个蠢材!你看清楚些,我就是你啊!” 不等齐敬之回应,这少年便又毫不停顿地指着他呵斥道:“你忘了我是谁不要紧,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却是不该忘了师尊苦口婆心的告诫!” “师尊曾言,餐霞修行最忌讳取气不纯这四个字,修士一旦取气茫然、万般皆触,在研习秘文、存思灵台之际就会很容易一念差殊,生出种种颠倒妄想乃至厌世厌己之念,最终落得个道心崩毁、身死魂灭的凄凉下场!” “你近来将师尊的教诲全然抛在脑后,接连触及数种奇诡歹毒的异种煞气,尤其刚刚得了那高天丈人的躯壳,炼成羽箭也就罢了,竟还敢拿在手里胡乱运使,当真是不知死活!” 被少年数落喝骂一通,齐敬之如遭雷击,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无限惭恨之意,眸子里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来。 此时他已经无心计较眼前少年的身份,更忘了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就只是喃喃道:“是了,我当真是个不肖弟子,枉费了师尊的一番教导!” 见状,布衣少年冷笑一声,脸上不乏得意之态:“你既然尚有些许羞耻之心,便还算不得无可救药。正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你这种情形也不是不能补救!” 齐敬之霍然抬头,双眼中透出希冀的光彩:“敢问……这位兄台,我该如何补救?” 布衣少年的笑容越发肆意,倏然伸手在齐敬之腰间一扯,已将缠在他腰间的那条青虬取在手中,接着就老实不客气地往自己腰上一围。 霎时间,布衣少年气韵陡变,隐约可见龙蛇环绕、甘霖及身,又闻松风如啸、笛声悠扬,竟是在一瞬间就将齐敬之关于《虬褫乘云秘法》《飞龙唤霖谱》《万壑松风》以及律吕调阳之术的修为尽数夺去了。 齐敬之愣怔当场,只觉一颗心都变得轻飘飘、空落落的,满满的都是怅然之意。 布衣少年却是愈发的得意洋洋,两眼在齐敬之身上来回打量,略一沉吟便伸手抓向挂在齐敬之脖颈上的项圈。 这个项圈才一入手,组成项圈的两条小蛇就开始挣扎扭动起来,火肤赤华的那条小蛇腾地燃起烈火,碧金灿灿的那条亦是浑身一震,钺形鳞片叮当作响、绽放寒光。 布衣少年痛哼一声,兀自不肯撒手,口中更是喝骂连连:“齐敬之,你这个不遵师训的悖逆之徒,有何面目坐拥此宝?还不速速将它舍给我?” 听见这话,齐敬之登时满面羞红、心头酸楚,愈发羞惭无地,下意识便应道:“给你给你,舍给你便是!” 项圈上两条小蛇的抗拒之意立刻消退,布衣少年将项圈稳稳拿在手中,继而毫不犹豫地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刹那间,少年身上的灵光愈发强盛,非但周身燃起赤火,更散发出淡淡的神职权柄气息,有日入煎寿之神威。 布衣少年脸上一喜,目光变得愈发贪婪,短暂的权衡之后又盯上了齐敬之背后的铁翅。 他故技重施,口中不停大声喝骂,两只手则分别按住齐敬之的肩膀和一只铁翅,死命向下撕扯,连带着还扯动了齐敬之身上那件青赤二色交缠的灿烂法衣。 气机牵引之下,齐敬之脚上那双平平无奇、沾泥染血的草鞋忽生异变,先是化为一双很是惹眼的青茅鹤履,继而自行从齐敬之脚上剥离,变成了一对怒睛青羽的小鹤。 “我再问一遍……” 齐敬之的眸子里烛火跳跃,蓦地伸手抓住了布衣少年的两只手腕。 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生着相同容貌的少年,他无声咧嘴一笑,旋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本章完) 第252章 挥刀斩贼、乳虎啸谷 麻衣少年的眼光其实殊为毒辣,第一次出手时瞅准的是齐敬之心相腰间的青虬。 这条青虬乃是齐敬之所习练的几种功法具象而成,虽然也极为重要,但并非他的修行本经,故而轻易就被对方得手。 麻衣少年第二次出手,则是瞄定了若木刀灵与日入权柄凝聚的项圈。 这两样东西的威能自然不小,然而齐敬之得到的时间不长,与自身心相的联系相对较浅,哪怕颇具灵性的若木幼苗自发反抗,却没能给对方造成太大的麻烦。 至于齐敬之心相背后的铁翅,乃是鹤履双翅的灵性胚胎,虽然同样也属外物,但追根溯源,却是玄都观主凤紫虚亲手祭炼之宝,其中非但融入了仙羽山传承,与齐敬之的一身修行契合无比,更与他身上的法衣、鹤履牵扯甚深、如同一体。 齐敬之心相所着的法衣源自烟霞羽衣和《舞鹤图》,上头的青赤二色乃是松柏甲木和心烛丁火的道蕴交织而成,脚上的鹤履则是怒睛青羽鹤所化,是他由怒鹤心骨而至心相,一路辛苦修持所得的小小道果,实为一身修行的根基所在,亦是道途上最可宝贵之物。 布衣少年撕扯铁翅,立刻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动了法衣和鹤履这两样根基之物,终于将齐敬之从失魂落魄的迷惘之中彻底惊醒。 面对齐敬之的怒声质问,被死死抓住手腕的布衣少年惊愕之余,不由得讪讪一笑,语气里满是蛊惑之意:“你怎么又忘了,我便是你啊!” “哦?” 这一次,齐敬之只是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就恢复了清明。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你方才说,你在此处为我辛劳了十六年,那为何我此前从未见过你?” 看着齐敬之眼眸中愈发炽烈的火光,布衣少年的话语变得有些急促:“你先前修行未成,便如瞽者坐舟,只知小舟如飞、日去千里,却对我这个撑舟之人不见不闻,更对我这十六年来的辛劳苦楚一无所知!” “齐敬之,我是你与生俱来的先天道性,亦是渡你出苦海、达彼岸的撑舟之人!你我本是一体,从前此地不见天日,故而不得相认,如今历十六年终得一见,我取你身上几样俗物以抵偿船资,自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若还有几分良心,便速速将我放开!” 布衣少年一边说一边竭力挣扎,却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你这厮既然颇有来头,尤其又是什么撑舟之人,怎的只有这点力气?” 齐敬之眸光如火,死死盯着布衣少年,嗤笑道:“天经地义?若是依着你的意思,此刻倒是我的不是了?” “你先前提到师尊教诲,什么取气茫然、万般皆触,什么一念差殊、颠倒妄想,确实是师尊原话,只是你独独漏了一句话没说,那便是此种情形极容易招来阴魔,阻道十魔中排在第七位的阴魔!” 听到“阴魔”二字,布衣少年脸色陡变,旋即强笑道:“区区阴魔,实在当不得什么!” “如今你我既然相认,不妨告诉你,我非但是你的撑舟之人,更有一柄百炼之坚刀,可与你同剿心中六贼,使得六根清净、菩提繁茂,镜台整洁、不染六尘!” 随着麻衣少年这句话出口,一柄宝刀倏然浮现在他的头顶,寒光耀目、五色焕然。 齐敬之抬眼看着宝刀,心头便升起莫名的熟悉亲切之感,同时却又本能地生出警兆,只觉刀气森寒、直入肺腑。 他不由皱眉问道:“菩提树和明镜台我自知晓,也听说过六根、六尘的说法,只是何谓六贼?这柄百炼之坚刀又是什么名堂?” 麻衣少年见自己似乎唬住了齐敬之,神情登时一松,不免又有些得意起来:“你才入修行正途,难免见识短浅,且听好了!” “人生于世,要想触及天地、感悟大道,靠的便是眼、耳、鼻、舌、身、意,分别对应视根、听根、味根、嗅根、触根、念意根这六根。” “依于六根所接之尘有六,谓之色、声、香、味、触、法。尘即染污之意,以其能染污情识之故也。” “六根与六尘相接,能生出好坏、美丑、高下、贵贱等诸般妄想心、分别心,故六尘又名‘六妄’;能衍生种种执着烦恼,令善心衰减,也称为‘六衰’;能劫持一切功德法财,因此叫做‘六贼’。” “六贼各逞私欲,劫掠法财、损害善性,乃是修士于道途上的大敌。它们各自又有名号,分别唤作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 麻衣少年每念出一个名字,头顶那柄所谓的百炼之坚刀就微不可察地震颤一次。 齐敬之看在眼里,不由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见状,麻衣少年还以为齐敬之终于信服了自己,忍不住面露欢喜。 他轻咳一声,忽地肃容正色,大声喝道:“齐敬之,且听我一句劝!” “人心有大欲,六欲皆是贼,去贼之道不宜急,急则反受其敌。你性情刚直,若无我相助,必定力不能胜,力不能胜则大祸只在顷刻!” 闻听此言,齐敬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好一个人心有大欲,六欲皆是贼!” 他一边笑,一边松开了麻衣少年的手腕。 麻衣少年脸上才露出欣喜之色,眼前忽有一轮明月升起,当即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霎时间,但见昭昭明镜高悬,灿灿清辉垂落。 麻衣少年猝不及防,被月光罩了个正着,身形僵直如木,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口中亦是作声不得,一条如簧巧舌登时成了摆设。 齐敬之止住笑声,悠然道:“将心归正,志守太和,忘意抱淳,渐入仙宗。绝六根、断六尘,视之不见其物,听之不闻其声,平和恬淡,澄净精微,虚明含元,天真六化,至神炼气而成!” 等到他将这篇邓符卿所授的所谓闭窍渡劫法门吟诵了一遍,麻衣少年头顶那柄五色焕然的百炼坚刀哀鸣一声、顿失颜色,再不复先前的锋锐森寒。 “你方才那番见解倒是颇有可观之处!也幸而得你提醒,我才忽然记起,曾经得蒙长者传授过两种渡过迷神之劫的法门。” 齐敬之看着僵立不动的麻衣少年,眸子里闪过追忆之色:“其一便是我方才所吟,乃是道门传承。其二则出自圣姜道统,其要诀便是正心修身。” “正心之法,须得认清自己心中的恐惧、好乐、忧患,做到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齐敬之每说一句,麻衣少年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灰败一分,身形也肉眼可见地虚幻一分。 “除此之外,我师门中亦有仙鹤揽翅、虚怀若谷,从而贯通心窍、包容天地的启灵正法。” “只是我未曾想到,随着自己勇猛精进、修为日深,原本已经不被我放在眼中的五色、五音、五味,竟在悄无声息间催生六贼,更引来你这头贪婪狡诈的阴魔,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你方才说,要杀心中六贼,须得百炼坚刀。恰好我这里也有一口宝刀,今日便拿你这头阴魔试一试刀锋!” 随着齐敬之话音落下,伏在他脚边的幼虎再也按耐不住,猛地跳将起来,虎口大张如血盆,不由分说便将麻衣少年连人带刀给一并吞下了肚。 幼虎落回齐敬之的脚边,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冷不防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喷嚏,接连从鼻孔中喷出了一条青虬以及赤红、碧金两条小蛇。 齐敬之看在眼里,仿佛去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心怀倏然大畅。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一边将青虬和项圈收回,一边在心里默念《青羽秘卷》之中的词句。 “心者,神之舍也。性在乎是,命在乎是。” “心意者,造化之主也。众妙之理,而宰万物。” 《青羽秘卷》这部仙羽山秘典被玄都观主炼入鹤履双翅之中,齐敬之为了早日夯实根基、积蓄圆满,从而登上灵台,自下山以来便日日诵读体悟,不敢稍有懈怠,此刻触景生情,却是回忆起了其中提到的“心为君论”。 “人之所以憔悴枯槁者,谁使之然?心也!百事集之,一念末已、一念续之,尽日之中、全无顷暇。” “心居于中,而两目属之、两肾属之、三窍属之,皆未可尽其妙用。其所以为妙用者,但神服其令、气服其窍、精从其召。神服其令者,心勿驰于外,则神反藏于内。气服其窍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天地之和应矣。” “这正是,得路欲归休问远,看看信步莫烦心。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默诵至此,齐敬之忍不住会心一笑,抬脚往身前的虚空中接连踏出数步,朗声长吟道:“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下一刻,他立身的这片漆黑虚空如斯响应,隐隐生出了某种玄奇变化。 如果说在此之前,齐敬之的心相乃是立身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幽室,此刻却是置身于一座广阔无垠的深谷。 所谓的仙鹤揽翅、虚怀若谷,不止是引气藏气的法门,同样适用于心相修行! 齐敬之忍不住心生雀跃,下意识举目四望,只见周遭依旧是黑漆漆一片,不辨上下东西,偏又觉得心头亮堂无比,更有一点强烈无比、真实不虚的明悟灵光显现,指引向虚空深处一角影影绰绰的楼台。 与此同时,齐敬之听见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 乳虎啸谷,几有雷霆之威。 齐敬之低头一看,就见先前那只幼虎人立而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身穿虎皮僧衣、腰佩五色短刀的小和尚。 “嗷呜!” 小和尚咧着嘴又吼了一嗓子,听上去脆生生的,全无半点威势。 他先是一呆,继而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用小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脸上惊喜莫名。 “虎禅见过大兄!” 看着终于回过神来、满脸孺慕之色的小和尚,齐敬之笑着应了一声,心头不由一动。 当初成就心相时,他就曾对脚下的幼虎细细感应,发现与其说齐虎禅是牛耳尖刀的刀灵,倒不如说是他齐敬之自身灵性的某种映照。 然而齐敬之此刻再次打量这个唤他大兄的小和尚,虽然对方依旧对自己充满眷恋之情,彼此间也依旧灵性联结、极是亲密,但此刻的齐虎禅在被天雷磨练一番,又吞吃了一头狡诈阴魔、一柄六贼坚刀之后,看上去愈发像是个独立的有情生灵了。 器灵与生灵,终究还是有所差别。 齐虎禅的诞生过程,也确实与天地玄鉴、鹤履双翅乃至长刀煎人寿的炼制之法迥异,倒更像是牛耳尖刀化生成了一只精怪。 于是,齐敬之嘴角上翘,朝自家幼弟好奇问道:“虎禅,你的灵性既已由虎化人,那外头的本体可也能化形了吗?” 齐虎禅闻言两眼一亮,满怀期待地道:“我出去试试!” 话音未落,这个穿虎皮僧衣、佩五色短刀的小和尚一步迈出,已是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见状眯起眼睛,考虑着是不是应该给自己心头的这座深谷装个门、加把锁,否则岂不是任人来去?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方才那头阴魔所代表的欲念再明显不过了,赫然直指他心中渴望攀登灵台、在道途上更进一步的大欲。 只要他齐敬之今后依旧存此勇猛精进之心,像是今天这样的事情就会再次发生,而且随着他修为的不断增长,所能引来的阻道外魔多半也会更加诡异凶残。 念及于此,齐敬之对于道途之艰难凶险,不免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师尊说我进境太快、根基不稳,不许我贸然攀登灵台,果然不是无的放矢。我如今尚未登上灵台、更不曾推开无极之门,然而心中欲念一起,又不慎沾染了诸煞邪气,竟就招来了阻道的阴魔!” “由此可见,这取气不纯、欲念横生果然有着大害,我今后当引以为戒。若是再遇上今日这等精怪扎堆的场面,必要封锁心窍、谨守门户,以免为诸煞邪气所趁,此外更要时时观照心相、审视念头,谨防欲念大炽、妨害修行。” “嘿,师尊还说修为低微时一旦遭遇阴魔,就只能立刻挥刀自斩,将那些魔念尽数诛灭。虎禅恰就是一柄有灵性的宝刃,此番看似是幼虎吞魔,实则仍是挥刀斩魔,倒也称得上歪打正着。” 念头生灭之间,齐敬之学着先前自家幼弟的样子摇身一变,陡然化作一只怒睛青羽鹤,以双眼中燃起的心烛丁火照明,旋即振翅展翼,以心中的玄妙感应为凭,飞向了那座隐在虚空深处的楼台。 “大欲既生,堵不如疏。我如今对《青羽秘卷》中的心相修行有了更深领悟,即便今日不能登台,也要先瞧一瞧那座灵台究竟是何模样!” (本章完) 第253章 仿鸟筑巢、构木为屋 齐敬之飞了半晌,前方那角影影绰绰的楼台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此话果然不虚。” 他感慨一声,立刻将心相神念沉入心头那一点明悟灵光,这才发现自己先前只是在原地踏步,并不曾靠近那座灵台分毫。 “在凡俗世间望山跑马,再是如何遥远,也终有抵达之时。然而换成我心头这片虚空深谷,仅靠灵光指引、心烛照路,怕是还远远不够,一味地蒙头乱飞,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永远无法真正飞抵灵台。” 齐敬之生出此念,当即停羽不飞、敛翼驻足。 他一边细细观照虚空,一边唤出存于鹤履双翅中的《青羽秘卷》,想要从中寻找到解决眼前困境的法门。 《青羽秘卷》作为玄都观主亲传心授的仙羽正法,堪称广博深邃、玄妙精微,其中对于心相和灵台修行自然是详述备至,奈何齐敬之此前境界不到、感悟不深,此刻不得不临渴掘井、临阵磨枪。 他略一存思,便发觉哪怕自己今夜顿悟灵光、照见灵台,却依旧只能看清《青羽秘卷》中作为总纲的《金丹图论序》,后续篇章仍是无缘得见。 在《金丹图论序》的诸多条目之中,“心为君论”排在最前,讲究以心为元神之舍,凭心意执掌造化,从而神服其令、气服其窍、精从其召,终至于“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倒是恰好印证了齐敬之此时心相凝聚、眼现灵光的修行进境。 “眼者,神游之宅也。神游于眼,而役于心。” “目不乱视,神返于心。神返于心,乃静之本。” “心静则神全,神全则性现。” 齐敬之逐字逐句咀嚼一遍,因修行有所精进而略显浮躁的心绪渐趋平静:“是了,我方才虽已摒弃杂念、心目神游而觅得灵光,却又生出了对灵台孜孜以求的执念,以至于目迷灵光、心荡神驰,全无一点安静之意,越是奋力振翅,就越是南辕北辙,不能返心乡、见灵台……” 他想通此节,心中顿时一阵清明,当即揽翅环抱、虚怀若谷。 “顺水行舟,滔滔腾拔;逆流强驾,不日劳形。一旦回家,思乡安静。” “故有为者,日用之心;无为者,金丹之用心也。以有为返乎无为,然后以无为而莅正事,金丹之入门也。” 呼吸之间,齐敬之目不乱视、神返于心,整个人沉入了无思无为、绵绵若存之妙境。 与此同时,《金丹图论序》中排在第二位的“神为主论”倏然亮起,句句经文自行跳出,径直映入他的鹤眸之中,化作心烛丁火的灯油,令其火光愈发旺盛。 “夫神者,有元神焉,有欲神焉。元神者,乃先天以来一点灵光也。欲神者,气质之性也。欲神本微,自生以来,日长日盛,终至于遮蔽元神,如层云掩日月,难返先天、不见真形。” “修士欲弃日用而就金丹,必拨云以见青天,得日月下烛,垂光照临。” “拨云之法,曰以镜察形,曰以事炼心。镜能察形,不差毫发,形去而镜自镜。以事炼心,情无他用,事去而心自心……” “形去而镜自镜?事去而心自心?” 参悟至此,一轮灿如皓月的明镜倏然浮现在怒睛青羽鹤的头顶,其中映照出的却是一个布衣草鞋的山野少年。 几乎同时,一点灵光自镜中少年的怀里腾跃而起,望之好似一颗天星,圆陀陀、光烁烁,绽放璀璨赤金之芒,与鹤眸中的心烛丁火交相辉映。 “原来你在这里!” 明镜之下,怒睛青羽鹤悄然变回了少年模样。 他与镜中的自己相视而笑,同时手掌一翻,掌中赫然多出了一颗灵光天星,被其光芒一照,顿觉周身暖洋洋的,心相随之愈发凝聚。 “镜能察形,不差毫发……这天地玄鉴悬在心头,将我映照得纤毫毕现,其中既有光明自性,亦不乏阴私念头,怪不得我这个区区感应境的小修士竟能招引来阻道阴魔,而那阴魔偏还能变作我的模样。” 齐敬之从天地玄鉴上收回目光,端详着掌中的灵光天星、光明自性,沉吟道:“既然被称作金乌灵光,如今灵光已得,金乌又在何处?” “师尊谈及仙羽山传承时曾有言,天地权舆,混玄黄于元气;阴阳草昧,征造化于洪炉。春荣秋落,四时变寒暑之机;玉兔金乌,两曜递行藏之运。” “《青羽秘卷》集仙羽、天台两家丹法之长,更是在总纲中提及,大道以金丹为用,烹乌炼兔、降龙伏虎,体天法象、以时易日,而夺天地之造化,亦如日月之合璧,所以长生不死。” “由此看来,无论是仙羽山的洪炉丁火剑意,还是天台山的《青华金丹要旨》,于修行时都绕不开日月两曜,讲究个烹乌炼兔。” “我今夜所得的这一点灵光,离着所谓的两曜行藏、日月合璧,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更别提烹乌炼兔了,然而终归是窥得此道门径,入了修行正途……” 齐敬之思绪纷飞,却是由所谓的烹乌炼兔发散开去,想到了自家天地洪炉、律吕调阳的仙羽山传承,想到了上古天庭历正凤鸟氏,想到了那消散于万古风烟之中帝夋、日母和月母,还有那号称金乌巡天的东夷少昊金天氏、悬天而治的高阳氏以及那条口衔丁火之精、照亮幽冥无日之国的烛龙。 “或生育日月、或化身日月、或替代日月,这些上古大能斡旋造化,于道途上各有选择取舍……祂们流传下来的种种神迹传说,似乎另有玄虚?” “我心头这座虚空幽谷漆黑一片,不辨上下四方,既没有能标定方位的挡箭碑,更谈不上有什么行道之路。我若想真正照亮虚空、瞄定方位,进而返回无何之乡、飞抵心头灵台,怕是也必须选定一种运转日月、烹乌炼兔之法,从而为自己立下道标、指明道途方可。” 齐敬之此念才生,忽然就听见一声吟诵响彻虚空:“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语声才落,又有一声喝问紧随其后,宛如雷声鼓荡,隆隆之音振聋发聩:“齐敬之,你可敢手持此若木之刀,斩龙足、嚼龙肉,登海湄而抑东流之水,临虞泉而招西归之日?” “这是……琅琊君当日之问!” 齐敬之听得心头巨震:“当初君上为煎人寿招引来若木刀灵,当即便对我有此一问,其后又在东海长鲸背上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上古帝皇事迹,竟是别有深意,好似早就料到了今日一般!” 念及于此,他再不犹豫,当即将脖颈上挂着的项圈扯下,向身前轻轻一掷。 项圈落在虚空,上头的两条小蛇扭动交缠,眨眼间就化为一株赤华灼灼、碧金灿灿的小树,十条树枝向四方伸展,一枝在上,九枝在下,赫然便是若木刀灵在齐敬之心相之上的投影。 “天缘冥冥、妙不可言,原来这烹乌炼兔之法,我其实早就选定了!” 齐敬之朝着小树郑重说道:“若非如此,道友又岂会轻易将此神形道蕴托付于我?你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日道成,齐敬之必有所报!” 闻听此言,若木刀灵的投影无风自动、摇曳身姿,同时将独自盘踞树顶的那条树枝伸向了齐敬之的手掌。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将灵光天星递了过去,被小树挂在了枝头。 下一刻,在叮叮当当的叶片碰撞声中,只见这株若木飞快发身长大,不一会儿就巍峨如同山岳,哪怕与九真郡的秋神尊像、琅琊君的金枣巨树相比也毫不逊色。 齐敬之仰头望去,但见树身赤红、灿若丹霞,更有十根宛如巨岭横卧的赤红色树枝四方蜿蜒,形如铜钺又好似鳞片的树叶挂在枝头,同样变得奇大无比,片片泛着碧金玄光,透出锋锐之意。 十条长枝之中,独有一枝高踞树顶,宛如众峰之主,枝头末梢挂着一轮赤金大日,被下方的其余九枝团团拱卫在中央。 齐敬之眨了眨眼睛,努力瞪视片刻才终于确定,就在那轮大日耀眼夺目的光晕当中,竟有着一座形如鸟巢的巨屋高台。 “是了,琅琊君曾经提到过,若木乃桑木之属,是传说中的栖日之木,号称‘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而巢帝曾祷于无极之野,许人族修士于无何之乡仿鸟筑巢、构木为屋,又发无极道誓,广传灵台之法于众生……” “所谓巢屋、所谓灵台,本就是由我亲手搭建,自然是想建在哪里就建在哪里、想建成什么模样就建成什么模样,又何须奔波求索?” “自今而后,我心头光明常在,再非幽冥无日之地!” 齐敬之心头升起一股由衷喜悦,禁不住仰头发出一声激越悠长的鹤唳。 叫声未歇,他已然背上双翅、冲天而起,直奔树顶而去。 似乎飞了许久,又好似只是一瞬,齐敬之就已飞入赤金大日,瞧见了自己的巢屋灵台。 大日之中的赤金光华毫不刺眼,将巢屋灵台照得一派光明。 只见筑巢累台的枝条皆是青色巨木,木身上遍布翎羽状的暗花纹饰,更有纯阳甲木之气氤氲缭绕。 齐敬之正要靠近了细观,冷不防从这座巢屋灵台之中飞出一只大鸟,其形如鹤,却只有一只脚,青色的羽毛上布满了红色的花纹,白色的鸟喙微微张开,衔着赤色的火焰。 这只怪鸟甫一出现,就朝着齐敬之凶猛扑击而至,卷起汹汹大风、掀起滚滚热浪。 “嗯?原来大日中并非只有金乌,口中衔火的也并非只有烛龙。” 在这一瞬间,齐敬之只是对面前的怪鸟匆匆一瞥,就从对方身上感应到了浓郁的仙羽气息,只是这种气息又与师尊所传有着微妙的差异。 说时迟那时快,怪鸟猛地张口一吐,立时便有漫天烈焰向着齐敬之狂飙而至。 烈焰中涌动着澎湃炽热的火气,立时让齐敬之想起了师尊所赐的丹灶余砂。 “这是要将我炼成大药?” 齐敬之虽然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巢屋灵台中会藏着这样一只怪鸟,而且不由分说就悍然对自己出手,但他连阻道的阴魔都斩杀了一头,此时对上这只怪鸟,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天无二日、巢无二主!管你是金乌还是什么,日月烹煎人寿,我齐敬之便烹煎日月!” 少年嘴角一勾、身躯一晃,再次化为一只怒睛青羽鹤,以心烛丁火罩住全身,凝聚起烹乌炼兔的雄壮意境,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 一时间,若木上空被火云遮盖,漫天红彻,厉啸声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倏地睁开双眼,立刻便瞧见了一张圆滚滚的大脸。 他伸手拨开满脸震惊和探究之意的骊山广野,抬眼环顾周遭,发现自己依旧好端端地站在歇马栈的大堂中,无论站位、姿态,均与被阴魔找上门之前一般无二。 不同之处在于,原本藏在他怀里的般般出现在了面前的方桌上,正好奇地瞧着一个穿虎皮僧衣的小和尚。 小和尚则是旁若无人地立在杯盘间大口朵颐,身上僧衣湿了一大片,散发着扑鼻的酒香。 他眼见齐敬之看过来,立刻甜甜一笑,口中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大兄”。 见状,齐敬之忍不住嘴角一勾,眸子里的疲惫之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扭头看向骊山广野,向这位见识不凡的灵台郎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一种鸟,赤文青质、白喙衔火,体形似鹤却只有一只脚?” 骊山广野闻言一愣,旋即答道:“你说的应该是毕方鸟,乃火之精灵,能衔火作灾。” “我记得族中古籍有载,昔者帝鸿氏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所谓毕方并辖、蚩尤居前,便是说毕方鸟护卫帝鸿氏车驾,震慑天下鬼神,是与蚩尤旗威势差不多的凶物。” 齐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寻思道:“帝鸿氏以毕方鸟为护卫,姬姓卫氏意欲豢养白云乡的那些老鹤,听上去倒是一脉相承。” 骊山广野哪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了看齐敬之的脸色,忽地嘿嘿一笑:“说起古籍中的那座泰山,如今被姜族叫做西泰山,与圣姜五州之中的东岳泰州、圣姜三岳之中的东岳泰山可不是一回事。” “说起来,那座姜族口中的西泰山乃是姬族、姜族第一次合盟祭天的地方,炎皇亦曾率领诸姜登临其上。” “正因为这个缘故,及至轩辕圣皇后来居上、成就大帝,诸姜虽奉帝鸿氏之命东迁,但依旧对西泰山念念不忘,九合圣王更是于成道路上九次大合诸侯、鬼神,甚至在成就圣王之时自立泰山,号为东岳……” 骊山广野当着齐敬之的面说出这番话,着实有点儿不知死活,总之话音里满是身为帝鸿氏后裔的自豪,也难怪他不肯攀附姜姓齐氏,而是一心想要重现昔日姬姓骊山氏的荣光了。 齐敬之听在耳中,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是对骊山广野的观感好了许多,只因这厮的志气和言行与自家仙羽山玄都一脉差相仿佛。 齐敬之想了想,转而好奇问道:“帝鸿氏大合鬼神时所作的《清角》之乐,你族中可曾传承下来么?” 骊山广野一呆,旋即摇头道:“传说中《清角》能制服天下鬼神魑魅,是大帝杀伐布威之乐,等闲之人可没有资格学习和演奏。我姬姓骊氏作为姬族戎部,尚武乘骊而掌征伐事,族中先祖必定是听过此乐的,只可惜无缘习得……” 闻听此言,齐敬之脸上立刻就带上了满满的嫌弃。 他拍了拍骊山广野的肩膀,好言安慰道:“赳赳武夫不识音律,倒也不足为奇。你身为帝鸿氏后人,将来知耻而后勇也就是了!” (本章完) 第254章 天之腹脐、中央之国 暮秋气寒、木叶尽脱,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溪谷旁的官道上,齐敬之跨坐在斑奴背上,闭目凝神、眉峰微蹙,面庞上时不时泛起一阵潮红。 他的呼吸深邃而幽微,周身气机随之涨落不定,隐隐带着某种奇特而玄妙的韵律,竟能引动一旁溪谷中的森寒水气聚集,在他的眉毛和发丝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一匹通体乌黑、无半点杂色的神骏骊驹落后斑奴半个马身,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只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知它绝没有胆子跟黑白虎纹异兽并驾齐驱。 骊山广野骑在骊驹背上,使劲儿支棱着耳朵,仔细聆听那拨弄风雨的天地妙音,摇头晃脑、若有所悟。 两人皆静默无言,斑奴的虎爪亦是落地无声,只余嗒嗒的马蹄声回响在官道和溪谷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齐敬之散发出的玄妙道音渐渐杳不可闻,周身涌动的气机亦随之平复。 骊山广野倏地回神,又静静回味了片刻,这才猛地一拍大腿,羞恼说道:“世兄忒瞧不起人,我姬姓骊山氏虽是戎部武夫,族中却有着姜姓彤鱼氏天文历法之学的部分传承,又怎么可能不识音律?” 话音落下,只见一旁的齐敬之缓缓睁开双眼,随即一口浊气吐出,其中满是灼热炽烈之意。 他眉毛和发丝上的白霜登时消融,重新化作氤氲水气,融入从溪谷中刮来的萧瑟寒风。 少年定了定神,旋即哑然失笑:“当初我不过是在歇马栈随口打趣了一句,如今咱们眼瞅着都要到国都了,你竟然还记着仇呢?这也忒小心眼了吧?” 听见这话,骊山广野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齐敬之的脸色,眼见得并无大碍,这才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毫不客气地开口回击:“世兄又输给那只毕方鸟了?” “嘿嘿,世兄辛辛苦苦筑起灵台,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贼厮鸟鸠占鹊巢,还每每被其打得灰头土脸,以至于有家难回,真真是一大奇闻!” 齐敬之哪怕不回头,也能想见骊山广野这厮的丑恶嘴脸,当即不再压抑心头残留的火气,重重冷哼一声:“我乐意!” 这三个字一出口,两人周遭的寒风霜气登时就弱了几分。 骊山广野在言语上占了些许便宜,忍不住哈哈一笑:“世兄莫要恼怒!等到了国都,我便带世兄去拜见鲁公!” “他老人家修为高绝、见识深远,又最爱提携后进,更别提世兄还将献麟首功让给了我,鲁公于公于私都得帮这个忙,也定能为世兄解惑。” 对于霸占自己巢屋灵台的毕方鸟,齐敬之结合帝鸿氏大合鬼神的传说,心中早有猜测。 那只贼厮鸟带着仙羽正法的气息,与玄都一脉出身的白云乡、委羽山有莫大关联,长刀煎人寿、若木刀灵以及烹乌炼兔的《青羽秘卷》也多半起了不小的作用,琅琊君的那声喝问更是脱不了干系。 真要找人解惑,玄都观主和琅琊君无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齐敬之要想呼唤自家师尊,须得登临灵台、吹响骨笛方可,眼下却是无法做到。 至于琅琊君,更是连传讯之法都不曾留下,而且算算时间,这位钩陈院大司马此时多半不在国都,否则将安丰侯丁承渊押送国都这等要紧差事,当初也不会落在哥舒大石和魏豹的头上。 念及于此,齐敬之扭头瞅了骊山广野这位“灵台郎”一眼,心里却是想起了彤鱼氏筑造鲁台、观日之行的传说。 随着他修行日进、眼界大开,可是丝毫不敢小觑那些或雄奇瑰丽、或怪诞无稽的神话传说、上古秘闻了。 在那些或是被口口相传、或是留存于青史典籍的只言片语之中,没准儿就暗含着上古大能们的修行之道。 那位鲁公被骊山广野视为彤鱼氏嫡宗,说不得于灵台修行上就有什么独得之秘。 于是,齐敬之轻轻颔首道:“鲁公执掌浑天监察司,乃是大齐历正。仙羽山则传承自上古天庭历正凤鸟氏,我身为后学末进,自当前去拜见高贤。” 闻听此言,骊山广野的神情立时郑重起来:“哎呦,我方才竟没顾及到这茬!” 这厮如今已将齐敬之的底细摸了个大概,皱眉琢磨了一会儿才嘿然说道:“幸而世兄修为尚浅、名声不显,见一见鲁公也是无妨,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换做玄都观主亲至,浑天司上下怕是要立刻鸡飞狗跳起来,如迎大宾、如临大敌了!” 齐敬之将骊山广野这番话听在耳中,心里一阵恍惚,继而悚然一惊。 毕竟大半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未曾成丁的山中猎户,如今竟已成了身负师门荣辱的玄都观主座下首徒,此外还有一个钩陈院营尉的军职在身,尤其在进入国都之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怕是都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实在是不可不慎。 当下齐敬之略作沉吟,继而真心实意地致谢道:“多谢贤弟美意!” 他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只不过为兄尚有几句话要嘱咐一二。贤弟若是真心引荐,还请将日子定在你分宗改氏、辞去官职之前,否则鲁公一旦心生恼怒,要出手清理彤鱼氏门户,贤弟就此倒了大霉,固然是求仁得仁,为兄与你称兄道弟,说不得就要平白受连累,岂非太过无辜?” 齐敬之将这一番话说罢,再看骊山广野时,却见这厮早已是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骊山广野却又忽地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世兄口舌词锋之利,委实不逊色于刀剑,小弟竟是从来不曾占得上风……” 两人这些日子以来都在赶路,无聊之下没少以斗嘴为乐,而且都能开得起玩笑,彼此间的交情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深厚了不少。 骊山广野笑了一会儿,抬手朝前方一指:“昨日世兄过石瓮谷而不入,错过了福崖寺那处禅宗圣境,如今天齐渊已然近在眼前,却是无论如何不可再失之交臂,否则便是白瞎了世兄的姓氏!” 说起来,大齐国都南郊的东西绣岭并不以陡峭险峻见长,反而其中有许多曲径通幽、风景秀丽的山谷,乃是消夏避暑、隐居修道的好去处,福崖寺所在的石瓮谷便是其中之一。 齐敬之一路行来,见多了沿途的清溪幽谷,此时顺着骊山广野所指的方向望去,虽然并不曾瞧见什么别样之景,心弦却倏然绷紧,竟是罕见地生出悸动,甚至有些难以抑制。 “天齐渊啊……” 齐敬之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哪怕他此前从未到过大齐国都,却也早就从孟夫子口中听说过天齐渊的盛名。 就如同东岳泰州因为九合圣王所立的东岳泰山而得名,齐地、齐国乃至姜姓齐氏则正因天齐渊而得名。 尤记得孟氏私塾之中,孟夫子在说文解字时,曾颇为自豪地向一众蒙童道:“齐者,中也,为物之中央也。齐国,中央之国也。” 当时齐敬之因为自己便是国姓,自然尤为感兴趣,便忍不住插嘴问道:“天下广大无边,如何就能确定大齐位居中央?” 孟夫子先是毫不犹豫地打了他的手板,然后才笑吟吟地解释道:“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 “一者,我大齐疆域广大,一度曾经东临东海、南临南海、北临北海,虽不曾发现西海之所在,但大齐之土显然位居四海之中。故曰,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 “二者,在我大齐中州之中、国都之南,有一眼吸纳百川、深不可测的神泉,诸圣与先王名之曰:天齐渊。” “齐者,脐之本字也。天齐渊者,天之腹脐也。既然圣贤们都认为天齐渊乃是天下的肚脐眼,我大齐自然便是位居天下之中、四海之齐的中央之国。” “也正因这个缘故,大齐历代先王都将天齐渊作为天主之神的祭祀之地,坐落于天齐渊的敕造天帝庙也是大齐天帝庙中最为宏伟壮丽的一座……” 齐敬之此时回想起来,孟夫子的这番解释怕只是一厢情愿。 姜族圣贤和齐国先王们特地散播这种说辞,应是为了激励先民们勠力奋勇、大启山林,而齐国能有如今之盛,无疑有着天齐渊的一份功劳。 骊山广野见齐敬之明显对天齐渊极有兴趣,便兴致勃勃地道:“天齐渊的典故来历,世兄怕是知道得比我还要清楚,小弟也就不再赘述。只与世兄说些近年来的此间风物吧!” “近百年来,我大齐国势日隆,天齐渊的水量随之愈发丰沛,渐渐分化出丰泉、瑞泉、天泉、地泉、天齐池等五泉。” “都中官民皆以‘五泉并出’为祥瑞,每年春日都会举家而至,攀山寻水、踏春祭圣,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逢三月三的上巳节,更有许多人到水边修禊沐浴,以此涤旧荡新、扫除恶煞,祛病消灾、求子祈福……”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奔驰不停,前方突然峰回路转,竟是有一方大湖横空出世,径直撞入齐敬之的眼眸之中。 他顿觉精神一振,当即挺直腰板、纵目远眺,但见烟波浩渺、水光粼粼,舟楫往来、水族浮沉,只觉水中灵韵之盛实在是平生仅见。 大湖左近有众多宽窄不一的道路交织纵横,两人来时路上难得一见的车马行人络绎不绝,道旁树荫之中又有许多旗杆耸立,上头挂着的大多为三尺酒招,大大小小的“酒”字在秋风中舞动,人道红尘之气扑面而来。 再往远处瞧,大湖周遭有许多山林溪谷环绕,楼台宫观掩映其中,殿檐飞角隐约可见,又有晨钟暮鼓、烟气缭绕,各有各的华美庄严之处,仓促间却是分辨不出哪一座是敕造天帝庙。 眼见此等壮阔胜景,齐敬之胸怀为之一阔,积存许久的劳顿疲惫之意立时消解了大半。 他特意多瞧了湖边的道路几眼,发现这些互相交织的道路看似纷乱,但顶多只有四达通衢,康庄之道却是一条也没有。 骊山广野明显心情极佳,笑得很是畅快:“如今正是秋末冬初,并非游湖修禊的日子,都中官民出城来此,敬拜祈福只是顺带,主要还是为了游湖赏景、宴饮作乐。” “至于宴饮所用之酒,最负盛名者当属‘三蕉叶’,乃是选取天齐渊中最为清澈甘甜的泉水所酿,可使饮酒之人宠辱偕忘、忧愁尽消,做一场花团锦簇的香甜好梦!” “正所谓,雅业久从愁里废,好花忽自雾中看。放怀尽饮三蕉叶,酒醒床头香梦残。” 骊山广野说得兴起,忽而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地拐进了一条不甚起眼的岔道:“世兄快随我来,小弟知晓哪里有最上等的三蕉叶!” 齐敬之望望日头,眼见时近正午,便拍了拍斑奴的脖颈,追寻着骊驹的蹄声而去。 在骊山广野的指引下,两人顺着一条清澈的山溪七拐八绕、穿林入谷,寻到了一间偏僻无人的酒肆。 酒肆背后紧挨着两座相对而立的山壁,先前那条溪水便是自两山之间涌出,绕过酒肆的后墙,蜿蜒流向山林之外的天齐渊。 齐敬之注意到,此时本应是开门迎客的时候,眼前这间酒肆却是门窗紧闭。 酒肆门前有一座茅草搭建的凉亭,亭外溪水潺潺、遍植芭蕉,在深秋时节兀自满目青翠,亭中放置有木桌藤椅,颇见几分野趣。 茅亭顶端斜插着一面半新不旧的酒招旗,旗面上除了一个硕大的酒字,另有八个小字:“稷下名酒、蒲氏古方。” “这家蒲氏酒肆在都中名声不显,我当初也是偶然听说,寻了许久方才找到。” “他家的三蕉叶老酒乃是店主人依据秘传古方所制,窖香馥郁、酱香悠长,浓酱协调、尾净醇甘,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骊山广野说罢便翻身下马,将骊驹拴在茅亭柱子上,随即快步走进亭中,随手扯过一张藤椅,将圆滚滚的身躯瘫在里头,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待得客随主便的齐敬之在他对面坐定,这厮才懒洋洋地拍了三下手掌:“蒲善、蒲喜何在?” 话音才落,亭外山溪中便传来哗哗两声水响。 齐敬之扭头看去,就见从溪水中站起两个肤黑如炭的小儿,朝着自己两人躬身行礼。 除去肤色有些奇特,它们眉眼清秀、衣着得体,干干爽爽不见半分水迹。 一个黑小儿恭敬道:“小的蒲善!” 另外一个立刻接口:“小的蒲喜!” “见过骊老爷!” 两个黑小儿异口同声:“您老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我家主人今日不在店中,只能由咱兄弟两个服侍老爷们吃喝了!” “嘁!又是这套多少年都不曾变过的说辞!伱家主人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就没听说有谁见过他的真容的。” 骊山广野不甚在意地抱怨了一句,继而正色沉声地吩咐道:“今后要唤我骊山老爷!” 见两个黑小儿忙不迭地应了,骊山广野满意一笑,转而向齐敬之介绍道:“世兄,它们两个便是此间主人豢养的伙计了。” 他说罢抬手指了指酒肆背后的两座山壁,又指向亭外的溪水:“左右有山石,水生其间,水出流千岁不绝,其精名曰善、名曰喜,状如小儿、黑色。以名呼之,可使取饮食。” 说罢,骊山广野又朝蒲善、蒲喜问道:“今儿个的下酒菜都有什么?” 闻听此言,蒲善认真想了想方才答道:“小人记得骊……骊山老爷从不吃马肉和鱼肉,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一道山珍了。” 一旁的蒲喜明显性子更活泼些,却是嘻嘻一笑,紧跟着接茬道:“好教骊山老爷知晓,前几日我家主人猎得一只猈,如今尚余媚骨二两!” (本章完) 第255章 斩蛟秀士、斗南一人 “哦?真是择日不如撞日!还不速速取来?” 骊山广野闻言很是惊喜,向齐敬之道:“大齐南疆有一种异兽,名曰猈,见到身着华衣美服之人就会主动跪拜跟随,即便被贵人殴打驱赶,只要打得不够疼,就绝不肯离开。” “这种谄媚侍人的异兽体生奇臭、惹人厌恶,然而许是善于跪拜的缘故,猈的膝盖骨竟是极为脆美,略加炮制便是上品珍馐。” 两个黑小儿得了吩咐,性情相对沉稳的蒲善立刻溯山溪而上,绕去了酒肆屋后。 蒲喜则是蹦跳上岸,跑出芭蕉丛中挑挑拣拣,不多时就摘取了几片鲜嫩翠绿的芭蕉叶。 在众人的注视下,蒲喜一边往茅亭走,一边弯折揉搓着手里的芭蕉叶。 等它走进了亭中,这些芭蕉叶已经尽数成了酒杯的模样, 蒲喜将一只翠绿欲滴的酒杯放在头回来的齐敬之面前,语气里很有几分得意:“我家主人说了,欲饮蒲家酒,还须蕉叶杯!” “小人记得骊山老爷第一次来时,还是个没有马背高的童子,一见蕉叶杯、才闻老酒香,竟就熏然醉倒,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你这厮忒不地道,怎么逢人就调侃你家骊山老爷?枉我还素来与你们兄弟亲近,今日才回都中就来照顾生意!” 骊山广野老脸一红,忙不迭地打断道:“老爷我早已今非昔比,昔日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 他说罢狠狠瞪向蒲喜,却见这个黑炭似的小精怪两眼睁得溜圆,黑色瞳孔收缩,露出大片的眼白,正直勾勾地盯着齐敬之腰间的金牌。 齐敬之自然也瞧见了,便微笑问道:“你认得这个腰牌?” 蒲喜喉咙耸动,脸上满是敬畏之意:“我家主人曾经说过,在我们兄弟诞生之前很多年,这条山溪里就曾孕育过一对善和喜,因为惹恼了钩陈院的庞都统,被那个杀星抽刀断水,只一刀就给斩成了四段儿!” 齐敬之闻言微怔,便连骊山广野也是面露讶色,不由好奇问道:“关于钩陈院和那位庞都统,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蒲喜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记得主人还说过,那位庞都统有个名号,叫什么……斩蛟秀士、斗南一人!” 骊山广野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斩蛟秀士也就罢了,斗南一人岂是寻常人能叫的?那劳什子的庞都统也太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就在这时,蒲善端着一个木盘走进茅亭,一边将盘中的酒壶和食碟放下,一边接口道:“我家主人说,这位庞都统斩蛟归来,立于七政阁门前等候述职,明明生得玉树临风、俊美无俦,偏偏身上杀气盈沸、直冲霄汉,令当时在场的名臣大将尽皆侧目。” “正在七政阁中议事的阁老们也被惊动,亲自出来查看之后,天枢君当场便给出了‘斩蛟秀士、斗南一人’这八字评语。” “评语一出,其余几位阁老皆是颔首,开阳君更是抚掌赞叹,说年轻一辈当中,以庞眉此子最是英姿勃发,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听蒲善讲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绝非信口开河,骊山广野却是愈发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齐敬之见状便开口问道:“斗南一人这四个字应作何解?” 骊山广野猛地回过神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世兄也是精通天文之人,岂不闻《天文志》有云,相一星在北斗南。相者,总领百司而掌邦教,以佐帝王安邦国,集众事也。所谓斗南一人,便常用来赞美国之贤相。” “我大齐向来尊崇北斗七政,以七政阁为内阁辅臣的理事之所。七政阁坐北朝南,阁中诸公遥尊北斗枢机,上奉国主而通观天下,斗南一人这种评语就更显得意义非凡,历来是位极人臣的阁老封君专属。若非大齐国主或是位列首辅的天枢君亲自开口,绝对没人敢用这四个字称赞一个小小的都统。” 说到此处,骊山广野的神情变得很是复杂,赞叹艳羡之中竟还有着一丝惊惧,就连说话的声调都低了几分。 “我不知道当时的天枢君给出此等评语,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然而那位庞都统骤然得此殊荣加身,不知会引来多少嫉恨和敌视,说他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可是一点儿都不为过。若是换成小弟,只怕当场就要吓得尿裤子!” “嘿,那位开阳君倒是个有慈悲心肠的,看似只是随口附和,却在前头加上了‘年轻一辈当中’这六个字,算是帮那位庞都统捡回了大半条命。虽说同代之中第一人的名头依旧很是招人恨,但总算不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了。” 说罢,骊山广野转头看向齐敬之,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心里没来由地就是一慌。 “坏了,平时有交情归有交情、开玩笑归开玩笑,连毕方鸟鸠占鹊巢的事情都可以拿出来打趣,但其实这位小爷的心眼可绝不算大,心里更藏着一些古怪执念,我至今也未曾全数摸清。” “一旦认为我说的话、做的事不合心意,他立刻就会翻脸如翻书,全无半点道门修士该有的恬淡冲和,也不知这般狗脾气是跟谁学的!” 骊山广野一边腹诽,一边将方才的言语在心里过了一遍,生怕无意间犯了什么忌讳。 他的目光下意识从齐敬之腰间的金牌上掠过,猛然意识到这位便宜世兄如今还只是个营尉,论官职比起他口中“小小的都统”还要低。 骊山广野心里登时一个咯噔,也不管自己猜没猜对缘由,忙不迭地赔了一个笑脸,绞尽脑汁地找补道:“真要说起来,以世兄的悟性才情,又得大司马青眼,只要修为再有精进,找机会立下军功,区区钩陈院都统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日立于七政阁前睥睨同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厮说话时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那目光就好似在仰望下一位“斗南一人”。 齐敬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而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问道:“广野贤弟,你说这话……是想要捧杀为兄吗?” 见状,骊山广野心里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嘿呀,还肯拿眼瞪我、拿言语讥讽我,这就好办了!就是这等阴阳怪气的做派,瞧着实在有些渗人……” 于是,这厮赶紧话锋一转,同时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斗南一人这等评语,谅这两个小精怪也编不出。只是既然我大齐曾出过庞眉那般奢遮人物,我此前竟是从未听说过,甚至鲁公和骊氏长辈也从没在我面前谈论过钩陈院旧事。此时想来,当真是奇哉怪也!” “至于庞眉……若是我所记不差,大齐国中的庞氏有两个源流,其一出自姬姓,近些年名声不显,似乎并无什么出色人物。其二则是东夷旧主高阳氏之后,至今位列禁册、不得修行。” 说罢,骊山广野见齐敬之脸色如常,并无发怒的征兆,立刻见好就收。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洁白如玉的媚骨放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 齐敬之先前审视骊山广野,不过是在感慨这个世家子对朝政运转、世情人心的熟稔。 蒲善、蒲喜口中这一段斩蛟豪杰得两位阁老盛赞的佳话,到了骊山广野嘴里,立刻就被还原成了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凶险交锋,字里行间都透着阴险谋算和血腥气息。 念及于此,齐敬之也夹起一块媚骨放入口中,咀嚼之下果然脆美无比。 谄媚之兽却因媚人之骨而死,实在是太过讽刺。 他放下筷子,端起才被蒲善斟满酒液的蕉叶杯,轻轻啜饮一口,只觉酒香、花香和芭蕉叶的清香恰到好处地融合一处,令人熏熏然心神俱醉。 齐敬之放下蕉叶杯,细细回味了片刻,朝骊山广野展颜笑道:“方才谈到北斗七政和《天文志》……北斗者,各主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 “贤弟啊,可否详细说说那大齐七政阁?” (本章完) 第256章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天之诸侯、亦为帝车……诚哉斯言!看来在天文历法一道上,彤鱼氏与凤鸟氏的传承颇有相通之处。” 因为涉及了自彤鱼氏传承至今的家学,骊山广野的神情不免郑重起来:“小弟不才,厚颜试言之,还请世兄斧正。” 齐敬之举杯抿了一口三蕉叶老酒,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其实“诸侯”“帝车”云云本是琅琊君说的,只不过仙羽山自有传承,此时也就不必在这等小节上纠缠。 骊山广野并没有急着讲述,而是先转过头去,给蒲善、蒲喜使了个眼色:“你们且去伺候老爷们的坐骑,有什么好酒肉、好草料尽管招呼!老爷们接下来要谈论的,非尔等有资格与闻,若无召唤绝不可到近前来!” 两个黑小儿立刻识趣地躬身而退,引着斑奴、牵着骊驹,站到离茅亭远远的地方,却又没有脱离亭中人的视线。 这两个精怪一走,般般和齐虎禅就迫不及待地冒头,争先恐后地跳上桌面,围在盛着媚骨的食碟旁狼吞虎咽。 齐虎禅一边吃一边眼神乱瞄,忽地瞅准机会一跃而起,骑上了般般的脊背。 麟山幼主勃然大怒,当即连翻带滚,硬是将小和尚掀飞了出去。 谁知齐虎禅不过是声东击西,顺势就抱住了原本被般般按在爪子底下的虎君玉盒,成功将这个百宝盒抢到了手里。 般般奋力咽下嘴里的骨头渣,扬起油乎乎的小爪子绝然反扑,登时与小和尚滚作了一团。 两个小家伙打闹间,虎君玉盒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从里头流淌出一大串买山钱。 或清脆或沉闷的碰撞声中,氤氲升腾的山韵将餐桌晕染得一片青绿。 从歇马栈开始,这两个小家伙为了虎君玉盒的归属,已经明争暗斗了无数回,互有输赢胜负,有时候闹得实在不像话,还被齐敬之狠狠收拾了几次,却依旧屡教不改、乐此不疲。 好在它们似乎都极喜爱媚骨的滋味,哪怕是翻滚打闹时也刻意避开了食碟和酒壶。 骊山广野的目光在两个小家伙身上停留了片刻,见它们这一回竟是颇有分寸,应当不至于乐极生悲,这才接着先前话题说道:“若要说清楚七政阁,必先知晓何谓七政。世兄方才提到的日、月、五星,便是圣姜乃至彤鱼氏传承中最为常见的说法。” “譬如《尚书》有言,七政者,北斗七星,各有所主。第一曰正日;第二曰主月法;第三曰命火,谓荧惑也;第四曰煞土,谓填星也;第五曰伐水,谓辰星也;第六曰危木,谓岁星也;第七曰剽金,谓太白也。日、月、五星各异,故曰七政。” “至于另外的一种说法,相较而言流传不广:七政者,谓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为政也。” “然而无论哪种说法,北斗七政都是无比重要,关系阴阳、三才、四季、五行之变化,故而大齐设七政阁,以之为朝政中枢。” 齐敬之一边听,一边印证心中所学。 虽说天文历法一道博大精深,但在学法仙羽山的一个月当中,他为了修习律吕调阳之术,可是没少被自家师尊耳提面命,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岁星纪年法一类艰深晦涩的学问囫囵吞枣。 至于成果么……旁的且不提,他好歹是将周天星宿认了个齐全,不至于做个连夜观星象都不会的睁眼瞎。 于是,齐敬之便出言赞同道:“怪不得《天象列星图》中说,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运乎中央而临制四方,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世兄所言极是!” 骊山广野立刻大点起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此所谓春秋运斗枢也。” 谈论至此,齐敬之已知骊山广野这位灵台郎果然是真材实料,与自己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当即由衷赞叹道:“好一个春秋运斗枢!” “斗枢运动,乃是制历明时的枢纽。北斗诸星之中,第一天枢,第二天璇,第三天玑,第四天权,第五玉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天枢星位列北斗第一星,七政阁以天枢君为首辅,想来缘由在此?” 骊山广野难得被齐敬之称赞,喜悦之余愈发健谈起来吗,连连点头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谓之四魁,玉衡、开阳、摇光谓之三标,四魁三标、合而为斗,七政阁便是以这七位北斗封君为尊。” “其实大齐七政阁之设,除了上应天星,也是为了敬奉古之帝皇先圣道统。传说上古之时,遂皇始出,握机矩,法北斗七星,而立七政。燧皇之后,炎皇继之,又经彤鱼氏之手流传于诸姜国度。” “大齐信受奉行,历两千年衍化完善。及至今日,大齐国主潜心默运、执掌北斗权柄,四魁三标分领七政、运转天下枢机。” “正如先圣所言:帝王政教,当法北斗。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说到此处,骊山广野略一犹豫,又补充道:“原本大齐立国之初,在七位北斗封君之上,还设有一位大司御,那才是真正能决定一国大政、帝车走向的国之宰相,只是此官职早已虚悬不授,转而以天枢君为所谓的首辅了。” “通常而言,天枢君等四位魁君的地位略高于三位标君,历代皆由姜齐宗室和圣姜苗裔充任,极少会有例外。但无论四魁还是三标,俱为尊贵无比的要职显爵,宁可空缺、绝不浪授。” “七位北斗封君之外,因为天上的开阳星有一颗辅星长伴左右,也就是所谓的‘开阳重宝,故置辅翼’,故而开阳君麾下还设有一位副手,号曰开阳辅弼武德将军,专司七政阁的值宿守卫。” 闻听此言,齐敬之忽有所悟:“道门将北斗七星合称为北斗七星君,尊开阳星为北极武曲星君。嗯,武曲、武德……想来在七政阁中,那位开阳君所司掌的乃是武事?” 骊山广野一怔,接着脸上就露出叹服之色:“世兄当真是见微知著!开阳君在七政阁中确实偏重于兵政。” “盖因四位魁君源出圣姜,在血脉上天然与国主亲近,反而不好沾手兵权。三位标君的顾忌相对更少,便在武备戎机上握有更大权柄。这样一来,四魁和三标就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对于骊山广野的马屁,齐敬之自是坦然受之。 与此同时,他也听懂了这厮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所谓北斗七政、钩陈六辅,他已经任了钩陈院的军职,将来怕是与那位“斩蛟秀士、斗南一人”一般,免不了要与七政阁打交道,而偏重兵政的三位标君自然是重中之重。 念及于此,齐敬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略作回味才好奇问道:“我记得北斗其实有九颗星,七现而二隐,因此又被称为九皇之神。既然连开阳辅星都对应有武德将军,那么北斗中的两颗隐星应也有相应的设置?” 骊山广野目光微凝,刻意压低声音道:“虽说此事在咱们这等人中算不得如何隐秘,但也不好随意谈论,而且即便是小弟,对此也是知之不详。” “我只是听说过,在四魁君、三标君之外确实还有二隐君,同样以星名为号,获封为洞明君、隐元君。只不过这两位隐星封君从不在人前露面,甚至连姓名也不曾流转出来,知晓他们底细的怕是只有国主等寥寥数人而已。” 听骊山广野这样说,齐敬之便也不再刨根究底,只是轻叹一声:“单是一个七政阁的名目,竟就有这么多的讲头。” “如此倒是正应了家师所言,北斗司生司杀,养物济人之都会也,凡诸有情之人,既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为男为女、可寿可夭,皆出其北斗之政命也。” 骊山广野闻言,立刻又是欢喜赞叹:“仙羽山道统集凤鸟氏和道门之长,果然有独到之处。今日听世兄一席话,真真令小弟受益匪浅!” 对于这样的恭维,齐敬之依旧是一笑置之。 然而下一刻,他陡然惊觉,忍不住暗忖道:“我大半年前还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野少年,如今却张口圣贤之道、闭口典籍之言,竟是越来越像曾见过的那些世家和宗派中人了。” 齐敬之按下这个念头,才要开口说话,忽听半空中传来“扑棱棱”翅膀扇动之音。 他循声看去,就见山外方向、溪水之上,正有三只翎羽华丽的青鸭径直向着茅亭飞来。 骊山广野同样瞧见了,略作辨认就面露惊讶之色:“这些青鸭似乎是彭氏的奉钱童子!” “彭氏?奉钱童子?”齐敬之心头生出熟悉之感,几乎是立刻又有了一个猜测。 骊山广野在旁小声解释道:“他家把持大齐内府多年,明面上的官职爵位都算不得显赫,却是真正的国主心腹,最好不要轻易得罪。” 齐敬之立时反应过来:“这彭氏不就是钱小壬家的远亲和对头么!对了,韦应典的韦氏源出姬姓大彭氏,也不知与彭、钱两家是不是同一个祖宗……”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三只被骊山广野称作“奉钱童子”的青鸭已经飞进了茅亭。 它们落在齐敬之面前,身躯一晃就化成三个眉清目秀的青衣童子,衣服上满是华美的细绫花纹,眸子里更闪烁着熠熠青华。 三个青衣童子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盯着散落在餐桌上的买山钱看个没完。 片刻之后,它们彼此看看,旋即一同举起了手掌。 齐敬之看得分明,它们的掌中各自攥着几枚大号铜钱。 这些大钱俱是鱼纹镂空,形制古朴而奇特,散发着某种难以捉摸的神韵。 紧接着,只听三个青衣童子齐声问道:“老爷慈悲,可否将桌上的宝钱卖与我等?” (本章完) 第257章 上清童子、真觉禅师 山深林幽,溪水潺潺。 “般般!” 听说三个不请自来的彭氏奉钱童子意在买山钱,麟山幼主立刻恼怒地叫了一声。 蕴藏着麟山山韵的买山钱与这个小家伙气息相连,此前曾被古铜精夺走化为钱蛇,又被齐敬之和老魈合力夺回,如今已成了般般一路上吃香喝辣的保证。 在小家伙看来,奉钱童子们的鱼纹镂空大钱上虽然也有神韵流转,却远不及买山钱上的山韵浓郁、亲切,尤其是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乃是实实在在的无用之物,而三个想要以无用之物换取有用之钱的青衣童子,自然也就成了般般眼中的坏东西。 几乎同时,一旁的小和尚刷的一下拔出了腰间短刀。 这柄百炼坚刀乃是他吞噬阴魔、炼化六贼所得,刀身上光华流转、五色焕然,更透出一股森寒锋锐之意,刺人眼目、直指人心。 六贼坚刀一出,小和尚无须开口,在场众人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大兄的钱便是我的钱!” “尔等贼厮鸟异想天开,妄图以劣币换取良币,真当齐家二爷是吃素的?” 再看那三个由青鸭所化的奉钱童子,俱是神情恍惚、眸光呆愣,口中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分明是被六贼坚刀的刀光慑住了心神。 见状,骊山广野轻笑一声,朝般般和虎禅道:“两位莫要恼怒!若是我没看错,这些鲸文大钱乃是赫赫有名的彭氏轻影钱,颇有几分玄妙之处,寻常人纵有千金亦不可得,可绝非什么劣币!” “鲸文?轻影钱?” 包括齐敬之在内,三个从麟山来的土包子都是一怔,目光齐齐落向那些镂空大钱上的古朴鱼纹。 “不错!说起这轻影钱……” 骊山广野一伸胳膊,从一个奉钱童子的指缝间取了一枚鲸文大钱,随手向上一抛,就见这枚镂空铜钱略略浮空之后又翩然而落,竟好似鸿毛一般轻盈。 骊山广野又将铜钱接在掌心,朝三个土包子展示道:“还请诸位细观之。” 齐敬之凝神看去,只见在正午明亮的日光下,这枚轻影钱纹丝不动地躺在骊山广野的掌心,但它的影子兀自随风而动,正不停变换着形状。 “轻若鸿毛、身止影动,故名轻影钱。” 骊山广野得意一笑:“据说此钱有通玄之能,能沟通无极之野中一处名为‘影乡’的秘境,若是积攒的数量足够,还能从影乡生灵手中换取诸多玄妙诡异之物。世兄将来入野遨游,若是能有此物傍身,说不得就有什么意外之喜。” “影乡?” 齐敬之面露讶异之色,却是由这个名称联想到了曾经听说过的镜乡、梦乡乃至白云乡。 就在这时,山外方向忽然传来一道破风之声。 齐敬之转头看去,就见正有一个物件掠空而来,其大如斗、其圆如球,通体描金画彩,更雕刻有一张脸,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瞧着很是讨喜。 这个模样奇特的木球无翼而飞、不胫而走,在山溪中几个起落就已经落在亭中,不停点地作叩首状。 与此同时,茅亭中隐隐有梵音佛唱回荡,一股淡雅隽永的檀香飘散开来,萦绕于众人鼻尖。 “嗯?” 小和尚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只因他的六贼坚刀竟好似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制,刀光忽而黯淡了几分。 彭氏的奉钱童子们倏然回神,待看清了那个正在蹦跳点地的木球,连忙避让到一旁,不敢受其叩首之礼。 领头的童子更是略一犹豫便摊开双手,将掌中的九枚鲸文大钱恭敬奉上。 木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张口将这些轻影钱尽数吞了下去。 一旁的骊山广野轻咳一声,将自己手里那枚轻影钱朝木球一丢,也立刻被对方张口笑纳。 “世兄可还记得福崖四痴?眼前这位便是‘一言不发’真觉禅师座下的木球使者了!” “真觉禅师修闭口禅,于寺中接待善信时,便是由这位使者代为呼仆延客。禅师下山化缘,也是它常伴左右,逢人跃击、如首稽叩,每入侯门戚里、富贾大商之家,人皆笑而迎之,争相解囊输金。许多年下来,募金何止百万?” 齐敬之目露奇光,一边打量木球使者,一边点头道:“当初提到真觉禅师,你还卖了个关子,想来禅师能成为福崖寺名声最响的知客僧,便是这位木球使者出了大力。” “难怪世人皆说,客不离货、财不露白。不过是般般和虎禅一番打闹,散落了些许买山钱,竟就引得彭氏和福崖寺两家纷至沓来。” 说罢,齐敬之便朝般般和虎禅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家伙何等机灵,立刻扑向桌上的买山钱,齐心合力往虎君玉盒里猛塞。 骊山广野见了却是摇头,显然是觉得两个贪财的小家伙在做无用功:“奉钱童子到此,彭氏族人定然就在左近;木球使者既至,真觉禅师同样相隔不远。” “这两家在都中都有不小势力,既然两个小家伙舍不得买山钱,世兄不妨将用处不大的枫香脂、空青等诸般奇物拿出来与这两家交换,有小弟从旁见证,保证世兄不会吃亏。” 早在歇马栈时,骊山广野就曾建议齐敬之搭上真觉禅师,将枫香脂所凝聚的奇香宝石供于佛前,换取一些在国都行走的便利。 此时听他旧话重提,齐敬之也不犹豫,当即手掌一翻,已是取出了一个青铜瓿,瓿盖上盘着一条青铜蛇,蛇身中蕴藏的山韵之盛,比之桌上的买山钱多出何止百倍。 真要说起来,当初麟山中的钱蛇除了有小部分死在了月母神庙,其余大部分都死在了上清大洞三景灵坛之中,后者身上的铜绿和山韵都便宜了空青尸,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古铜钱,反倒是月母神庙中的少量买山钱无暇收拾,反倒有山韵留存,着实是用一枚少一枚。 与此同时,齐虎禅不用大兄吩咐,已是从虎君玉盒中抱出了一个瘿樽,百般不舍地搁在了桌面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山外方向已是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两个身影,却是一个老僧并一个道装少年。 老僧的须发已然全白,身形魁梧、宝相庄严,手持一串白玉念珠,身上一袭大红袈裟,金丝织就、宝光灿烂。 齐虎禅见了对方这等醒目豪奢的卖相,又低头瞧瞧自己身上朴实无华的虎皮僧衣,脸上便露出艳羡之色。 至于老僧身侧的那个道装少年,看上去年纪不足二十,容貌俊美、气质清爽,头戴一顶浅青色的圆角道冠,肩披一领浅青色的圆角帔帛,脚着一双青色的圆头鞋。 他身上那件绣满五铢钱暗纹的道袍尤为奇特,也不知用的是何种布料,竟是轻细如雾,绝非齐绔鲁缟可比。 这样的两个人联袂而来,着实引人注目。 道装少年还离得老远就拱手为礼,朝骊山广野笑道:“可是广野贤弟当面?许久不见,你这个骊氏的赤火彤鱼儿生得愈发圆润了!” 不等骊山广野回应,那道装少年又看向齐敬之,更准确地说是看向他手里的青铜瓿:“在下彭元宝,见过齐营尉!若是彭某不曾听错、看错,齐营尉手里拿的是空青之精?” “原来是他!” 骊山广野向彭元宝还了一礼,同时不动声色地小声道:“此人是上清童子彭元宝,乃是彭氏小辈之中名气最大的一个,怪不得能有三个奉钱童子随侍左右。” 他了顿,又补充道:“世兄莫看此人对我说话时这般亲近热络,其实小弟与他并不相熟。骊、彭两家虽然俱是都中世家,平时却并无多少往来。” 齐敬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旋即好奇问道:“哥舒氏血脉最纯者被称作紫髯碧眼儿,想来骊氏的赤火彤鱼儿也是同理?” 骊山广野闻言神情一僵,讪讪道:“这等称呼都是幼时所用,世兄也就不必挂在嘴边了……” 三言两语间,彭元宝和真觉禅师已然走到近前。 其中彭元宝委实是耳聪目明,竟是哈哈一笑,主动解释道:“好教齐营尉知晓,上清者,铜之别名也;元宝者,钱之铭文也!” “在下承蒙家中尊长错爱,有幸以此名号行世。又因上清二字与道门有缘,我平素便喜欢作道装打扮,其实并非道士。”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敬之抱拳回了一礼,开口问道:“阁下听说过齐某?” 彭元宝的目光在般般身上扫过,点头道:“两位护送麟山新主入都讨封,此事已在鲁公上奏后轰传朝野,更别提营尉一路上多次使用过买山钱了。” “此钱关系到百年前的一桩大案,已经引得不少有心人瞩目。更别提我彭氏自上古之时起就一直担任钱府上士之职,大齐这一支更是世世代代为国主看管内府,阖族修行从始至终都着落在一个钱字上,自然比旁人还要多关注齐营尉几分。” 闻听此言,齐敬之不由了然点头。 当初在巢州龙母寿宴上,钱小壬就曾宣称铜钱乃是上古圣贤所制的世之神宝,对其中蕴藏的圣道仁心推崇备至,甚至还简略提了几句自身修行之道,便是在所谓的悭囊中积蓄下三百钱,因此逢人就讨要铜钱,更把主意打到了传说中的麟山买山钱上。 所谓彭钱不分家,彭元宝所在的都中彭氏与巢州钱氏源出一脉,乃是实打实的同行和冤家,修行之法多半就有许多相通之处,会对买山钱感兴趣也就不足为奇。 一想到钱小壬那厮好歹带着自己吃了一顿山客宴,更有焦玉浪的关系在,齐敬之就直截了当地道:“齐某与巢州钱氏、焦氏的几个子弟颇有交情,这买山钱他们也想要……齐某与阁下只是初识,自不好越过了旧友去,今日却是不能与阁下交易了。” 彭元宝听见巢州钱氏之名,眼皮就是一跳,略作沉默才继续道:“想不到齐营尉竟是如此坦荡之人!嘿,这做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彭某自不会强人所难。” 这个出身彭氏的上清童子深深看了齐敬之一眼,脸上果然没有半分不悦之意,反而语气愈发殷切而诚恳:“既然买山钱没得商量,咱们不妨谈一谈这壶空青之精?” 彭元宝说着,抬手朝三个奉钱童子一指:“依旧用我家的轻影钱来换!此钱迥非俗类,营尉切不可错过!” 他说着还特意甩了甩衣袖,愈发显得身上道袍轻细如雾、灵韵生动。 齐敬之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对方的脚下,只因彭元宝衣袖的影子明显不同寻常,竟也是身止而影动,在自顾自随风而舞。 彭元宝注意到齐敬之的目光,了然笑道:“营尉果然目光敏锐!彭某这件五铢服便是使用轻影钱从影乡之中购得衣料,又寻天下巧手裁成,有轻身、护影、辟魔等诸般妙用。” 他说这话,本意还是想要展示轻影钱的非凡价值,齐敬之却是眸光一闪:“护影?人的影子也需要保护吗?” “那是自然!” 彭元宝轻笑一声,悠然道:“我等凡人身躯不坚、魂魄不固,得了自身灵性投射的影子就更加不牢靠了。它们会死、会病、会招来外魔,听说还有发脾气离家出走的,不善加防护怎么行?” “若要护得自身的影子周全,再没什么比影乡中的奇物更好用了,而若要沟通影乡,则以轻影钱的功效为最佳。” “传说影乡之中有神、有怪、有参天之影木,而轻影钱便是影木树叶的灵性散落人间、依附古钱而成,所以影乡生灵才肯用五铢服这类宝物将轻影钱赎回去。” “我彭氏别的没有,轻影钱着实积攒了不少。营尉若肯将这壶空青之精割爱,彭某又岂会吝惜些许身外之物?” 听到这里,齐敬之禁不住心生感叹:“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他不置可否,转而开口问道:“我听说上古天庭中有一位织布裁衣的天孙,曾经赐予凡人一件六铢衣,又称云锦天衣。” “阁下这件五铢服与云锦天衣可有什么关联?那所谓的天下巧手又是何人?” (本章完) 第258章 诸妄不空、动念乖真 彭元宝先是一愣,继而抚掌大赞:“营尉见识广博,彭某佩服!” “自古便以一百粒黍米的重量为一铢,而传说中天孙所裁的云锦天衣既轻且薄,其重只有六铢,因此又名六铢衣。” “正所谓:清旦朝金母,斜阳醉玉龟,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又曰:身披六铢衣,亿劫为大仙!” “故而六铢衣乃是天人之衣,历来为道门所重,我这件五铢服却万万不敢擅称天人衣,只因其重量仅为五铢,又绣有五铢钱纹饰,这才得名五铢服。” “至于裁衣的天下巧手,我彭氏曾答应绝不泄露其身份,请恕彭某不能相告。”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待在地上的木球使者忽然飘浮了起来,嘴巴开阖、嗓音苍老:“我佛门亦有天衣之说。”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有去看木球使者,而是将目光齐齐转向真觉禅师。 这位宝相庄严、名头极大的老僧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愠怒,反而眉眼带笑,一派恬淡慈和。 “我佛门诸天的天人衣各有重量,正如《大智度论》所记,四天王天衣重二两,忉利天衣重一两,夜摩天衣重十八铢,兜率陀天衣重十二铢,化乐天衣重六铢,他化自在天衣重三铢。” “天衣重量各有不同,然而古帝、人皇并诸仙圣却是最钟情于六铢天衣,有道是‘帝马咸千辔,天衣尽六铢’,久而久之,便连我佛门也渐渐信服‘天人重六铢’之论,以六铢衣为贵了。” 不过寥寥几句话,真觉禅师就不着痕迹地抢过了话头,偏偏众人还都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老僧朝着齐敬之展颜一笑,一旁的木球使者同时开口:“施主的空青之精神韵非凡,老衲手里则恰好有差不多质地的雌黄之精,不知施主有意交换否?” 齐敬之闻言微怔,听对方的话音,这位下山化缘的福崖寺知客僧竟也想与自己做买卖么? 他当即向真觉禅师行了一礼:“晚辈只听说过‘信口雌黄’,却不知这世上竟当真有一物名为雌黄,还请禅师解惑。” 真觉禅师点点头,借着木球使者之口娓娓道来:“雌黄乃是一种矿物,写字时用黄纸,写错了便可用雌黄涂抹后重写。由此引申开去,若是有人罔顾事实、随口胡言,便可说他‘雌黄出其唇吻’,又或称之为‘口中雌黄’,这便是信口雌黄一词的由来。” “我福崖寺珍藏的雌黄之精自然不是寻常矿物,乃是足可与空青之精并列的灵物。所谓空青之精,便如《造化指南》所言,铜得紫阳之气而生绿,绿二百年而生石绿,空青则石绿之得道者……” 齐敬之听了不由颔首,老僧这种说法与天地玄鉴对空青尸的评语差相仿佛,可见并非诳语。 “禅师所言甚是……” 被老僧点破了空青之精的根脚,彭元宝脸上明显露出悻悻之色,颇有些无奈地承认道:“石绿,阴石也,生铜坑中,乃铜之祖气也。这空青之精更是石绿得道,功效自然强出许多,对我彭氏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齐营尉但肯割爱,一切都好商量。” 真觉禅师丝毫没有因为坏人家好事而生出歉意,脸上笑容不变,木球使者的语调也依旧平稳:“铜精熏则生空青,金精熏则生雌黄。” “造化有阴阳之道,金脉藏于山中,于山之阳生雄黄、山之阴生雌黄,故而雌黄乃金之阴精也。” 听到此处,齐敬之终于怦然心动。 在所谓佛门七宝之中,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金,而所谓的雌黄之精竟然就是金精的一种。 当下就听真觉禅师继续道:“雌黄之为物,味辛、甘、平,大寒,有毒。主治恶疮、头秃、痂疥,杀毒虫虱、身痒、邪气,能散皮肤死肌,及恍惚邪气,杀蜂蛇毒。炼雌黄之精入药,久服轻身,增年不老,令人脑满,更有辟邪驱恶之能!” 说到“辟邪去恶”四个字时,老僧的双目中神光大盛,对上齐敬之的一对清澈眼眸,竟好似径直照入了少年心底。 轰的一下,齐敬之眸中火光大盛,心相神念再也压制不住,隐约间有两只神鸟在其中展露身形。 一只青羽绚烂、血眸燃灯,分明是一只神异非凡的仙鹤;另一只青质赤文、白喙衔火,形似鹤而独脚,赫然是一只毕方。 这两只神鸟形貌相似、仿佛同族,却在互相扑击不休。 一时间,但见翎羽纷飞、火气澎湃,茅亭内外都涌动起一股灼热躁动之意,更有悠长激越的鹤唳与凶戾乖僻的鸟鸣此起彼伏,将隐隐自木球使者体内传出的梵音佛唱冲得七零八落。 见此情状,真觉禅师脸上登时动容,惊讶之色再难掩饰,连忙收敛目中神光,双手合十礼敬。 木球使者同时说道:“原来如此!老僧孟浪行事,还请施主勿怪!” 这下子反倒是齐敬之有些糊涂了。 他深息长出、吐故纳新,压下心头躁动,等到眸中火光与心相神念黯淡下去,方才皱眉问道:“禅师何出此言?” 位列福崖四痴的老僧仔细打量齐敬之,见少年确实已经无恙,这才侧头看向一旁桌上的齐虎禅。 他朝被小和尚收回腰间的短刀一指:“这位小施主与齐营尉灵性勾连,偏又满身的六贼欲念、魔头气息,老僧便以为是齐营尉的心相有什么不妥,这才伺机发作,逼迫藏于施主心相中的烦恼魔和妄想魔现身。” “没想到施主小小年纪却是修为精深、念头激烈纯粹,反倒是老衲的修行不够、看走了眼,不合冲撞了施主心相,当真是罪过!” 闻听此言,齐敬之仔细回想方才情状,知晓这老僧的目中神光虽然厉害得紧,但确实并无歹意,便姑且信了对方的说辞。 他的手指拂过腰间金牌,心里就有了计较:“这老僧位列福崖四痴,地位尊崇无比,却对我如此和颜悦色,除了他本身佛法精深、性情温和,多半还是看在钩陈院和琅琊君的面子上……” 念及于此,齐敬之放下心,借机请教起修行之道:“禅师法眼无差,齐某前些日子确实遭遇了阴魔阻道,只是不知禅师口中的烦恼魔、妄想魔又是何物?” 真觉禅师神情一松,又朝齐敬之歉然一笑,依旧是由木球使者开口,细细解释道:“施主方才提到的阴魔,乃是道门划分的阻道十魔之一,而我佛门经典《金刚心总持论》中同样有十魔的说法,分别是外惑魔、烦恼魔、所知魔、邪见魔、妄想魔、口业魔、病苦魔、昏沉魔和大天魔。” “此十魔者,能夺众生智慧之命,杀害善根、障碍修行,也就是所谓的魔障。在这其中,烦恼魔位列第二、妄想魔位列第五。” 齐敬之闻言,对这位肯悉心传授的老僧多了几分真正敬意,主动走出茅亭,朝对方抱拳一礼:“晚辈见识浅薄,还请禅师细言之。” 真觉禅师立刻正色还了一礼:“烦恼魔者,烦逐外境而恼生内心也。见美人生淫心、见杀戮生恶心,见财货生盗心、见珍物生贪心,见冤孽生憎恨心、见亲眷生爱私心……一切外见而内生取舍,俱为烦恼之魔。” 齐敬之听了若有所思:“六根与六尘相接,从而衍生种种执着烦恼,便是所谓的六贼,似乎与这烦恼魔之说差相仿佛。” 真觉禅师当即含笑颔首:“再说妄想魔,若修士难以清扫心中的烦恼魔,自障不空、生灭不停,则多半会招来此魔,颠倒散乱、遮障本心。” “施主少年英才、卓越不群,于修行上必定勇猛精进,也就难免求成心切,以至于妄想修证、妄想入藏,妄想神通、妄想玄妙,妄想奇特、妄想异怪,甚至于……” 真觉禅师略作停顿,瞥了一眼满脸艳羡之色的小和尚,明显意有所指:“甚至于妄想悟道、妄想长生,妄想飞升、妄想成佛……如此诸妄不空、动念乖真,自然会勾动这妄想魔头。” 齐敬之下意识随着老僧的目光望去,盯住了小和尚和六贼坚刀。 在这一瞬间,他此前与虎禅的诸般经历如走马灯一般在心头闪过。 祭刀杀人、恶心盈沸;藏锋蕴灵、妄想玄妙;枕中之梦、贪心作祟;幼虎吞魔、妄想神通…… 齐敬之思忖片刻,迟疑道:“禅师的意思是,齐某的这个幼弟其实就是我心中的烦恼和妄想所化?甚至……甚至那只盘踞于我心头灵台的毕方鸟也是一样?” 此言一出,齐虎禅小脸一沉,看向真觉禅师的目光中满是不善之意。 真觉禅师却是恍若未见,只是朝齐敬之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施主以为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齐敬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他刚刚还有一番心思不曾说出口,那便是……如果当初那头与他长相一般无二的阴魔有名字的话,多半会叫做鹿栖云。 若是当初他齐敬之不慎输给了那个阴魔少年,那么他和怒睛青羽鹤的下场……则肯定是被鹿栖云和毕方鸟取而代之! 许久之后,齐敬之倏然回神,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手掌,径直伸向了齐虎禅。 他朝着小和尚灿然一笑,继而口中低喝一声:“吾弟何在?” 原本在齐敬之沉思的当口,虎禅的脸上已经先后堆满了恼怒愤恨、忐忑沮丧、畏惧无措等诸般神态,此时端的是惊喜莫名。 只见小和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上齐敬之的手掌,同时更是大叫一声,宛如幼虎咆啸:“弟弟在此!” 齐敬之将虎禅稳稳接住,脸上笑容更盛:“烦恼是齐某的烦恼,妄想也是齐某的妄想,我与幼弟本就是血脉相连、灵性相通的手足至亲,余者皆不足论!” 此言一出,兄弟二人的眸子里齐齐绽放烛火奇光,灼灼赤华、大放光明,甚至齐虎禅的虎皮僧衣之外忽然多了一件大红袈裟。 直到此刻,齐敬之当初得自刘牧之的藏锋法才算是真正炼成,而且还多有独属于自己的创见和完善。 真觉禅师瞪大眼睛,仔细瞧了瞧小和尚身上的袈裟,忍不住抚掌大赞:“齐施主此言此行,分明是得烦恼而忘烦恼、存妄想而失妄想,当真是佛性天成、道根深种!施主的幼弟亦是得天独厚、前途远大!” 齐敬之也在打量齐虎禅的大红袈裟,其样式与真觉禅师身上所穿的极为相似,唯独少了那些宝光灿烂的金丝。 犹记得当初在九真郡白云宫后园时,小和尚借助赤金珠的金气显化身形,脚踏雾虎头、手举牛耳刀,一举钻破了摘心婆婆的后脑。 一刀功成之后,小和尚固然是口不能言,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一个心愿,那便是想要得到戴烛金鸡的金灵煞气,以便日后能随时显形。 齐敬之当时虽然答应了,但后续事态走向着实令人眼花缭乱,竟是没能得到戴烛金鸡,却是他这个做大兄的食言了。 如今见到小和尚这件没有金线的袈裟,齐敬之便知自己取得雌黄之精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他心里涌动着这个念头,向真觉禅师洒然一笑:“晚辈修行的乃是道门之法,心中也会有佛性么?” 福崖寺老僧此时依旧难掩惊艳之色,闻言展颜一笑:“魔者,磨也!我佛门中所谓十魔,既是阻碍世人行善和修行的魔障,同时也有磨练之意。大齐施主炼魔为刀,小齐施主吞魔自肥,恰恰与我佛门金刚怒目、明王降魔的手段暗合!” “我福崖寺祖师亦曾有言,心有佛性者,顶门振开,得出入自由;慧中振开,得天眼生出;喉咙振开,得生死自在;五脏六腑振开,得戒定真香!” “施主刚才于一瞬间开顶门、开慧中、开喉咙、开脏腑,诸窍通神顺气,降服烦恼妄想,此时便有戒定真香自五脏而出、萦绕体外,可见心中定有深厚佛性在!” 真觉禅师不说还好,一说到“戒定真香”,在场众人这才惊觉,鼻尖原本伴随木球使者而来的檀香已经被另外一种异香所取代,而且这种被老僧称为戒定真香的异香比之淡雅隽永的檀香更加清净玄妙,令人心神俱静、俗虑全消。 以齐敬之如今的见识,自然已经知晓这天底下的修行门径虽然多有不同,但就如同道门十魔和佛门十魔的划分,个中其实亦有不少相通之处,至于什么佛性不佛性的,不过就是个名称而已,实在不必深究。 他嗅着从自己体内散发出来的异香,忽而生出一个预感,距离压服毕方、登上灵台的那一日应当不远了! (本章完) 第259章 都中奇闻、利益罗网 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便生畅快之意。 他抓起空青尸所化的青铜瓿,向老僧和彭元宝道:“齐某手中的空青只此一瓿,既然两位诚心交换,不若一分为三,两位各取其一。” 话音才落,骊山广野忽地咳嗽一声,略有些赧然地道:“要不……还是一分为四吧?” 齐敬之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是了,早在歇马栈时,这厮就对空青尸垂涎三尺了,怪不得今日无事献殷勤,特地请我喝这蒲氏老酒。”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友人之间互通有无,这本就是寻常事。况且我有空青尸在手,只要让其吞噬古铜之锈和山韵,便可渐渐将青铜瓿中的空青补足,倒也不差这么一点。” 于是,齐敬之很是干脆地应了:“那便一分为四!” “善哉!” 见齐敬之做了决定,真觉禅师立刻合十一礼,虽说所得的份额凭空少了一截,脸上却无半点不满之意:“老衲稍后就派使者回寺,取来雌黄之精,送至钩陈院官衙。” 齐敬之身为堂堂的钩陈院营尉,至今不知自家的官衙在何处,闻言略一犹豫,终究没好意思开口询问。 他眼瞅着老僧又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瘿樽和松香脂,不由得会心一笑:“若是禅师对松香脂有意,可用类似雌黄之精的佛门七宝来换。” 真觉禅师一愣:“施主需要佛门七宝之精?” 齐敬之肯定地点点头,要修复天地玄鉴便需要月华之精,怎奈得自镜甲天蜈的月华尸实在是产量有限,不得不借助七宝之精来尝试合成。 真觉禅师再次打量瘿樽中的松香脂时,目光中就带上了审视:“老衲观之,此物若干年后便是上好的琥珀之精,如今却是火候未足,想必是不合施主心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此物用来燃香供佛却是正好,老衲志在必得。嗯,福崖寺中确实存着不少上品七宝,其中能称精华者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与施主交换。” 齐敬之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下:“就依禅师所言!” 眼见这位钩陈院营尉如此爽利,彭元宝亦是面露欣喜之色:“今日出来得匆忙,轻影钱却是带少了。彭某这就带着童子们回家去取,价钱必定让齐营尉满意!” 话说至此,齐敬之与福崖寺和彭氏的交易就算是谈完了。 至于具体的价钱,真觉禅师和彭元宝没说,毕竟以他们福崖四痴和彭氏上清童子的富贵身份,既然已经与钩陈院营尉达成一致,自然不会再如商贾一般讨教还价、锱铢必较,既无这个必要,更丢不起这个人。 齐敬之曾经常年给松龄县的大户们送野味,最是熟悉这等人的心思,知道此等人看似奢遮豪阔,其实最在意利益得失,遇事必定百般权衡谋算,绝不肯平白吃亏,然而一旦涉及自家脸面,又最能挥金如土,不肯让其他大户看轻了去。 因此少年心里虽是痒痒的,却也强忍着没问,反正他有钩陈院的虎皮在,想必这两家都会选择要脸,更何况旁边还有个骊氏的赤火彤鱼儿瞧着呢。 于是,初次见面的几人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多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尤其齐敬之由虎精一事对福崖寺形成的印象,也因为真觉禅师的性情行事而有所改观。 当下他便取了三个蕉叶杯,两杯各自倒入四分之一的空青,剩下一杯则用来盛放松香脂,再将这些奇物分别交给真觉禅师和彭元宝,与二人含笑拱手而别。 彭氏的三个奉钱童子重又化为三只青鸭,扑闪着翅膀掠水穿林而去,身穿五铢服的彭元宝亦是步履轻快,不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真觉禅师则是慢吞吞地走出数丈,忽又转过身来,通过肩头的木球使者发声道:“异日齐营尉有暇,不妨来我福崖寺一游,老衲的师兄真猷和尚亦是久闻施主大名,只恨缘悭一面!” 齐敬之悚然而惊,心知这应当就是小松山虎精一事的后续了。 好在听真觉禅师的口风,福崖寺对此事的态度还算平和。当然这也多亏了他有钩陈院和琅琊君撑腰,否则眼前这个老僧可未必会这般好说话。 话虽如此,少年对福崖寺的忌惮之心却是再次抬头,不动声色地应道:“真猷禅师‘对虎诵经’的大名,齐某亦是如雷贯耳、心向往之,有机会必定登门请教!” 真觉禅师轻轻点头,再无丝毫留恋,转身飘然而去。 骊山广野望着老僧的背影,砸么砸么嘴,没头没尾地问道:“世兄瞧出来了吗?” 齐敬之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轻轻颔首道:“空青和枫香脂固然难得,却未必能被此等人物放在眼中。” “依我看,他们与我做交易不过是恰逢其会、顺势而为罢了,主要还是想借此机会与钩陈院攀上关系、结下善缘。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二人攀不上大司马,竟连我个小小营尉都不愿错过。” 骊山广野立时不赞同了:“世兄莫要妄自菲薄,听他们方才话里的意思,随着咱们一路护送般般入都,世兄已经渐渐声名鹊起,即便放在这偌大的都城之中,也绝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 “若是小弟猜得不错,他们之后给出的价钱一定远超市价,否则刚才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番口舌?” 齐敬之点点头,心知自己的名声只怕不仅仅是护送麟山幼主而来。 这大半年间,他斩杀福崖寺虎僧、追回青洪公玉枕、与洵江水神掰腕子、大闹九真郡并参与扳倒安丰侯、顺手将梅州北部的路神山灵近乎一扫而空,这一桩桩、一件件连同麟山客、剥皮魔君之类的匪号可都瞒不住有心之人。 没准儿在有些人眼中,他齐敬之一路横冲直撞、逢人就咬,根本就是个随时都愿意豁出性命去以小博大的赌徒,是个拿旁人的性命家业做垫脚石、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疯子,是个横行无忌、想要做庞眉第二的狂人。 对于这样的人,越是家大业大之辈就越是不愿轻易招惹。 齐敬之这么一琢磨,胸中胆气不免愈发雄壮。 “同样是行路,魏豹和哥舒大石押解安丰侯入国都请罪,如今也不知如何了,想必这一路上也不太平……” “给韦应典的书信也已发出了许多时日,不知他何时才能赶到,若是来不及在都中相会,我便只好独自前往蔚州永昌镇了。” 齐敬之心中念头纷涌,摇摇头坐回茅亭之中,和骊山广野一起就着媚骨下酒,难得安安生生地吃了一回酒宴。 等吃喝得差不多了,骊山广野将躲在远处的蒲善、蒲喜唤过来结账。 齐敬之则是趁机开口,若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近来都中可有什么奇闻轶事?” 听见此问,两个黑小儿对视一眼,便由性情相对活泼的蒲喜答道:“近几日都中太平无事,也就是小两个月前,就在这国都南郊、天齐渊北岸,有一处大地忽然开裂,从地窟中飞出来一只黑色大鸟,在天齐渊上空大叫了三声,方才往东面飞走了。” 说到此处,蒲喜忽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原本这件事过去了许久,已经很少有人再谈起。然而不知为何,近几日市井之间忽然又有许多人旧事重提,还说那只黑色大鸟唤作玄鸟,乃是不祥之兆,而玄鸟向东飞去,则昭示着灾祸应在了东海之地!” “玄鸟?小两个月前?东海之地?” 齐敬之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都中近来竟然当真有如此大事发生。 寻常百姓或许不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然而他可是九真郡变乱的亲历之人,当然知晓玄鸟乃是东夷少昊金天氏的象征! 玄鸟突然出现在天齐渊这个大齐的腹心之地,本身就已经是捅破天的大事,而且算算时日,又恰好与九真郡变乱是差不多的时间,尤其那只玄鸟又是往东飞去……再一琢磨近日忽然起势的传言,这分明就是有人想要置安丰侯于死地。 蒲喜见齐敬之似乎对此事极有兴趣,当即喜滋滋地卖弄道:“对了,那处飞出了玄鸟的地窟中还留有一座石头祭坛,祭坛上摆满了青珪之玉,都用金色的布帛包着,一直铺到了东面石阶下。若不是镇魔院的人马来得及时,只怕那些青珪、金帛就要被围观的百姓哄抢一空了!” 黑小儿说起这事,脸上还露出可惜之色,明显是在为自己没能抢先到场而遗憾。 这下子就连骊山广野都来了兴趣。 他眉头皱起,目露思索之意:“以青珪束帛为祭……铺至祭坛东陛之下……这似乎是东夷祭祀高禖之神的规制啊。” 齐敬之不懂就问:“高禖之神是个什么神灵?” 骊山广野却没有回答,而是以目光示意两个黑小儿,接下来又是它们没资格听闻的秘辛。 没想到这一次蒲善和蒲喜都没有动,甚至蒲喜还得意洋洋地嬉笑道:“好教骊山老爷得知,如今满都城之人都知晓那处祭坛唤作高禖坛了,而且这名字正是出自浑天司鲁公之口!” “听说朝堂上围绕着国主明年要不要登坛祭祀高禖之神,诸位大老爷已经吵了好几次了!” 听到此处,饶是骊山广野见多识广、熟知朝政,也不免瞠目结舌:“什么?朝堂诸公竟有人主张用东夷祭坛祭祀旧神?还为此吵了好几次?”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只好又问了一遍:“何谓高禖之神?” 骊山广野回过神来,苦笑一声:“说起来倒也没什么,此神乃是东夷之媒神,神职是管理婚姻和生育,是东夷诸王求子时所祀之神。” 作为一名颇为称职的灵台郎,又有古之彤鱼氏传承,骊山广野果然知晓不少上古的秘辛和禁忌。 当下就听他侃侃而谈道:“所谓高禖坛,当立于都城之南郊,广轮二十六尺、高九尺,凿四方石阶、围三圈矮墙。” “每岁仲春之月,玄鸟至之日,王者亲帅六宫,祀太昊于坛,以少昊配,而祀高禖之神以祈子。具体的规制是:太昊位北朝南,少昊位东朝西,禖神位于东陛之南而面朝西方。礼用青珪束帛,共用一太牢祀之。” 齐敬之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所谓的高禖坛并非只祭祀高禖之神,而是特地在春日玄鸟飞来之时祭祀太昊和少昊,对禖神的祭祀反倒像是捎带脚的,也就难怪骊山广野听说朝堂上的争论之后会是那般反应了。 于是,当骊山广野肃容正色、询问究竟时,更为稳重的蒲善便开口答道:“谈论此事虽有些犯忌讳,但说与骊山老爷听却是无妨,只因第一个向国主建言祭祀高禖之神的正是鲁公!” “他老人家的意思是,那处高禖坛太过靠近天齐渊,干系甚大、不可轻动。然而与其耗费无数心力封印看管,还要时刻为之提心吊胆,倒不如效仿武成圣王并大齐先王故智,尽废东夷之祀,重新敕封一尊大齐禖神,彻底将东夷旧神取而代之。” 齐敬之听了不由点头,这种做法确实与他从前听闻过的武成圣王封神之道相合。 八主之神的体系中并非只有八尊神祇,那尊雄踞东海的司秋之神可不正是四时主的座下属神?如今再加入一尊禖神,确实是先王故智、无甚稀奇。 反倒是蒲善这个小精怪竟能将浑天司司正的主张讲得如此清楚分明,蒲氏酒肆背后的那位东主多半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鲁公的建言么……那反对鲁公的人又是什么说法?” 骊山广野追问了一句,只是立刻又摆了摆手:“嘿,其实猜也猜得出来。鲁公的意思明显是要虚封一位大齐禖神,将其并入八主之神的体系当中。” “然而要敕封这样一尊列入国家祀礼的风俗神,哪怕不必通行天下、只配享于天齐渊的天帝庙中,对国朝气运的消耗依旧极大,绝非敕封一位城隍抑或山、水之神可以相提并论。” “国主每次敕封的神位都是有数的,不知有多少活人死鬼为了得授一个神位,苦心孤诣地谋算、望眼欲穿地候缺,若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禖神插在前头而取消了名额,任谁也会怨愤难平,更不知牵扯到多少明里暗里的争夺。” 骊山广野说到最后,那语气当真是复杂得紧,其中既有发自肺腑的唏嘘感叹,也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幸灾乐祸。 齐敬之却听得眉峰微蹙,在心中暗忖道:“安丰侯明显是被人算计,跟高禖坛扯上了关系。如此一来,原本只是神道纷争,如今又涉及到一个军侯之位的存废……” “丁承渊乃至整个姜姓丁氏想要从中脱身出来,保全性命和富贵,只怕并不容易。” 少年细细体味着大齐国都中的波诡云谲,只觉眼前仿佛有无数名缰利锁纠缠,直如天罗地网一般,竟是处处陷阱、步步杀机。 (本章完) 第260章 先王之政、先民之德 蒲氏老酒号称稷下名酒,有两个黑小儿伙计的蒲氏酒肆自然与稷山相距不远,甚至可以说就在稷山的脚下。 稷山之下,故名稷下。 稷山是西绣岭延伸向北的余脉,位于天齐渊之西,山峦与大湖之间夹着一条官道,足够宽阔,却不够平直。 齐敬之和骊山广野沿着这条弯道极多的官道飞驰,前一刻眼前还是连绵高耸的山岭,峰回路转之后就成了曲折蜿蜒的堤岸。 天齐渊大湖的堤岸上遍植榆柳,骊山广野说这是大齐两千年不易的先王之政,天齐渊的湖岸在何处,榆柳就必须种到何处,为的是巩固水土、不使流失,暗中还有圈禁野性、不使泛滥之意。 在骊山广野的指引下,齐敬之沿着这样一条依山傍水、柳暗花明的官道疾行,一路绕行到了大湖的西北岸,稍作休憩时向东遥望,便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军寨映入眼帘,据说高禖坛地窟就是被这座军寨围在当中。 一胖一瘦两个少年伸长了脖子,却理所当然地什么也没瞧见,悻悻然继续上路。 斑奴和骊驹皆非寻常坐骑,不多时又是数十里路程飞驰而过,不知不觉间两个少年已是转道东北方向,渐渐将那些最为雄俊的峰峦抛在了身后。 于是,就在齐敬之再一次绕过一道拦路的山壁,漫不经心地抬头远眺之时,视线中忽有一座宏伟壮阔的城池拔地而起,如山似岳、覆压百里,又好似一头带着亘古蛮荒气息的巨兽,盘踞在天与地的尽头,正在舒展四肢、炫耀爪牙。 官道尽头那座接天连地的巍峨城门好似一张狰狞兽吻,将官道连同上头的车马人流尽数吞入腹中,化为一整只巨兽的资粮,蕴养出苍莽古朴、厚重巍峨的磅礴大势,交织成笼盖四野、威加海内的王都气象。 天道汹汹、人道煌煌……这便是大齐王都带给山野少年的第一印象。 齐敬之猝不及防之下被眼前这座雄城撞在心头,此种震撼很难诉诸言语,几不亚于他当初远远观望那艘巡曳星河的碧落宫青城大舰。 事实上,圣姜青城与大齐王都的神韵法理本就是一脉相承。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齐敬之在细细打量过那座王都城门之后,心里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总觉得应当不止于此。 下一刻,少年心头灵光乍现,猛地扭动腰身、回首而望,眸子里立刻映出了稷山那高耸入云的轮廓。 齐敬之登时醒悟,原来前方那座面西靠南的王都城门,竟是恰好与西南方向的稷山遥遥相对,而且在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在神韵上更是极为接近,这才让他生出强烈的熟悉之感。 一座高山、一道城门,双方隔空相望、分庭抗礼,却又气机联结、相得益彰。 骊山广野同样望见了前方城门,脸上登时露出灿烂笑容,畅快言道:“那便是王都十三座城门中的稷门了!此门位于王都西侧南首,雄视稷山诸峰、夺其野性自用,故得此名!” “原来是这样!” 齐敬之恍然而悟,禁不住颔首赞叹:“怪不得眼前这座巨城、这道城门竟能融汇莽荒野性和人道精粹于一身!” 原本在少年心目中,无稽崖剑侍玄枵于麟山吞吐龙气、化育麟德,已经堪称神通惊世,而眼前这座城池甚至连活物都不是,竟然也能做成同样的壮举,这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对于齐敬之的反应,骊山广野丝毫不觉意外,反而嘿然笑道:“说起这个,每次有边镇军卒、州郡征夫来国都轮戍驻防,都会引得都中百姓争相出来围观,世兄可猜得到其中缘由?” 齐敬之一怔,旋即摇头道:“这种事情在国都应当很是寻常,毕竟大齐的轮戍制度已经施行很多年了,地方上征发戍卒,不是到边镇听用,就是戍守国都、州府、郡城这类要地。都中百姓见多识广,总不至于和松龄县城的闲汉们一样,喜欢瞧乡下人进城时的窘态吧?” “哎呀,世兄真真是一语中的!都中百姓就是喜欢瞧这个!” 骊山广野笑道:“每次外来的军伍入城,总有些军中厮杀汉会出状况,哪怕其人胆气颇壮,哪怕此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在地方上横行无忌,骤然见到了如此雄城,被野性和人道气息轮番挤压冲击,都难免心旌神摇,闹出许多笑话来,而且越是心境有缺之人,闹出的笑话就越大。” “单是小弟亲眼所见,震撼失语、只知怪叫者有之,惊骇战栗、不能迈步者有之,怖畏已极、伏地叩首者亦有之,更有瘫倒在地的、放声痛哭的、吐血昏厥的、发疯自戕的、化身妖魔的,当真是千人百态、各不相同。” “世兄莫要见都中百姓喜欢瞧这种热闹,就认为他们个个生性凉薄、狗眼看人低,只因若是不加甄别、放任那些心境缺陷太大的军卒进入都城,早晚必会酿出祸患来,到时受害的还是这些都中百姓。” 说到这里,骊山广野忽而深吸一口气,冷不丁又补了一句:“这种甄别之法……对修士尤其是低阶修士同样极为好用。” 齐敬之闻言,扭头对上骊山广野饶有深意的目光,没好气道:“咱们一路同行这么久,你却将这番话忍到此时方说,当真是没憋好屁!你知晓了毕方鸟之事,就以为我也是个心境有缺的?” “事关重大、不可不慎,还请世兄恕罪!” 骊山广野嘴上请罪,脸上却不见半分歉意,笑吟吟地道:“其实此前世兄直面真觉禅师的一双神目,非但安然无恙,反而降服了心中的烦恼妄想,那时候小弟就知道世兄必定过得了稷门这一关,事前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 “嘿嘿,刚才也果然如我所料,世兄乍一见到王都稷门,明明周身气息奔涌如大潮,面上却只是平湖微澜,回首望山之后更是愈发风轻云淡……如今少年一辈当中,能有世兄这般心境修为者绝对是凤毛麟角,小弟在一旁见了,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到此处,齐敬之连忙摆手,止住了这厮的无耻吹捧。 他回忆方才情景,便也忍不住点头道:“怪不得大齐官府有严令,国都道路至康庄而止,以免滋生出强横难制的道精路怪。” “我先前还觉得奇怪,国都本应是大齐人道最盛、野性最弱之地,怎么还会滋生精怪?今日一看,才知人道最盛是不假,可这野性也着实丰沛得不像话!” 齐敬之一边说,一边再抬头看向前方那座巨城,竟是颇有点心惊肉跳:“若是将来有一日,这座稷门再也无法压制和转化吞下肚的稷山野性,突然就活过来了也未可知。” 骊山广野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难得肃容正色地道:“谁让王都南郊紧临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天齐渊呢?我大齐自打立国时起,便是以国都镇天渊、以君王守社稷!” “国都镇天渊?君王守社稷?” 齐敬之眸光一凝、心思电转,禁不住喃喃道:“是了,先前你说起天齐渊岸边的榆柳之政,我竟没反应过来。此时细想,若要论大地野性之丰沛,还有何处能比得上号称‘天之腹脐’的天齐渊?难怪朝堂上对于如何处置高禖坛,会有那么大的争论,除了各方的利益争夺,只怕还有投鼠忌器之忧。” “还不止是天齐渊呢!” 骊山广野却是叹息一声,脸上竟带了几分愁容:“在我这个浑天司的灵台郎看来,如果说天齐渊是一座百川汇集、深不见底的龙潭,那么再稍稍往南些的绣岭便是一处藏风聚气、幽深难测的虎穴!东绣岭和西绣岭相对峙立,犹如两虎并坐,时时磨牙吮血、觊觎北向!” “世兄可莫要觉得天齐渊与东西绣岭龙争虎斗,大齐便可坐收渔利,其实恰恰相反,大齐最初立国之时,面对山水相争、劫波远荡的凶险局面,但凡应对稍有失当,便是个天翻地覆、城毁国灭之局,故而最有效的法子还得是降龙伏虎、一体镇压。” 闻听此言,齐敬之心头便有一道灵光闪过:“对虎诵经?福崖寺?” “不错!福崖寺这些年香火鼎盛、声势日隆,号称大齐第一禅林,连国主都多有优容赏赐,还不是和尚们用坐镇东绣岭石瓮谷的功绩换来的?” 骊山广野肯定了齐敬之的猜测,语气中有几分罕见的沧桑:“嘿嘿,对虎诵经、一言不发、对碑顾影、食书自肥……世人都赞叹福崖寺四大高僧悟道成痴,却不知背后藏着多少心酸血泪!” “后头三位且不提,真猷禅师最爱弘法布道,看见猛虎不愿听经,尚要强按其头,如今却常年深居谷中石室,连寺中多数后辈弟子都是只闻其名、难睹真容。这等明显违逆性情、有碍道途的反常之举,又岂是轻飘飘的‘闭关’二字就能含混过去的?” 听到此处,齐敬之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次被骊山广野这厮以言语唬住了。 相应的,少年心里对于大齐朝廷的看法,对于福崖寺的看法,也随之被推翻了大半。 与大齐历代先王和福崖寺众僧相比,他齐敬之在洵江上出的小小风头委实不值一提,便是距离所谓的“庞眉第二”也同样天差地远。 齐敬之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嘁了一声,看向骊山广野的目光里满是嫌弃:“口口声声说真猷禅师修为精进、石室闭关的是你,信誓旦旦说他闭关其实另有隐情的也是你,以后若是再像这样话说半截、不尽不实,可就休怪为兄不客气了!” 原本有些忘形的骊山广野连忙一缩脖子,因为生得圆滚滚、脖子本就不大明显,这下瞧着更像是曾经那条赤火胖鱼了。 此时此刻,两个少年因为这场即兴而起的深谈,不知不觉间早已放缓了马速,任凭斑奴和骊驹在官道上缓缓踱步。 骊山广野见齐敬之并没有真要追究的意思,便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除了天齐渊和绣岭这两处龙潭虎穴,王都的东面还临着一条淄河,西面也靠着一条系水。” “近些年天齐渊五泉并出,被朝廷宣扬成难得的祥瑞,借助百姓的祈福和祭祀加强了镇压,然而淄河与系水的水量同样在大涨,对王都人道的侵蚀愈发剧烈。” “我那位精研《水经》的族兄生逢其时,可不就深得国主看重了?小弟若是不分宗出去另谋前程,怕是此生都要被他强压一头。” “与上头提到这些祸患相比,区区稷山不过是绣岭余脉,仅靠一座稷门就能镇压下去,还当真算不得什么了。” 齐敬之点点头,又不免好奇问道:“那王都北面呢?没有什么成气候的祸患吗?” “北面?王都之北其实有一小段淄河的河道,河对岸乃是一座山丘。因为山丘的南面、东面被淄河营绕而过,因此便叫作营丘。” “大齐立国之初,先王看中了营丘的地利,在上头兴建了大齐的第一座城池,也是大齐最早的国都。先民们倚靠山势、据险而守,熬过了最为凶险艰难的一段岁月。等真正站稳脚跟之后,那座山上王都渐渐不敷使用,更无法真正承担起一国都城的职责,先王这才将国都南迁到了现如今的位置。” “至于营丘山城,就成了先王们的陵寝所在,因此改称营陵。营陵是大齐最早开拓的地盘,下头的地脉又被先王们压得死死的,顶多滋生些魍象之类的小精怪,每年由礼部牵头清理一遍即可高枕无忧。”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不由暗道:“这不就是韦兄辞官前的差事么?天地玄鉴里可还存着一具魍象尸呢。” 略作沉吟之后,少年又开口道:“连营陵都无法彻底杜绝精怪的滋生,王都城池偏又镇压和吞噬了难以计量的山水野性,那岂不是……” 骊山广野立刻点头:“此事绝难避免,自先民们定居扎根于此,圣姜人道与这方水土蕴养出来的精怪就注定要长久纠缠。” “对此,先民们曾留下一首歌谣,至今都中的孩子们还在传唱。” 骊山广野顿了顿,接着便用某种稍显怪异的语调歌吟道:“水中污泥里的鬼叫履啊,灶里的鬼叫髻。门户内的各种烦攘啊,是雷霆鬼在处置。” “东北方的墙底下啊,有倍阿、鲑蠪在跳跃;西北方的墙底下啊,是泆阳鬼在居住。” “水里有鬼名罔象啊,丘陵里的山鬼叫峷,大山里的山鬼叫夔。郊外的野鬼叫彷徨啊,草泽里的鬼名委蛇。” 骊山广野这厮唱得着实有些难听,然而就是这寥寥的几句歌谣,却好似一幅真切无比的画卷,将此地千百年前人道未兴的蛮荒景象展现在齐敬之的面前。 骊山广野唱罢,似也极有感触,默然片刻才道:“两千年风烟过眼,曾在这营丘临淄之地、龙潭虎穴之侧勠力开拓的先民们早已经作古,便连他们歌谣中提到的鬼怪也大多不见了踪影……” 齐敬之默默点头,心绪随之翻涌:“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少年再一次回首南望,想要将那尚未被彻底驯服的天齐渊和东西绣岭看个清楚。 “骊山广野口中凶险万端的龙潭虎穴,何尝不是成就大齐今日之盛的王业之基?” “先王之政,功垂百世。先民之德,泽被后人。” 《庄子外篇·达生》齐桓公见鬼:“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本章完) 第261章 诸神退避、百无禁忌 发过一通感慨之后,骊山广野很快就收拾好心情,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好教世兄知晓,虽说先民歌谣里提到的鬼怪大多不存,然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伴随着王都内外乃至整个大齐的野性消长、人道变迁,栖居在这座城池中的精怪们也在悄无声息地代谢更新,时至今日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远超当年,早就不是三五句歌谣能够说尽。” “好在先王之政传承有序、先民之德延绵不绝,近些年来王都中新衍化出来的精怪大多亲近人族、依附人道,明目张胆肆虐害人的少之又少。” 齐敬之皱起眉头:“即便如此,都中百姓与无数精怪混杂而居,依旧多有隐患。他们可比不得世家大族和修行之士,一旦遇到妖魔邪祟为祸,未必来得及向官府和镇魔院求救,岂不是只能无辜被害?” 少年记得很清楚,松龄县典史侯长岐就是家住国都,此人家中便有一个书鬼登堂入室,搅闹得阖家不宁。 骊山广野一愣,接着就哑然失笑:“小弟险些忘了,世兄乃是自小在麟州长大。” “说起来,因为那一桩买山旧案,近百年来麟州山川野性衰微,多数百姓一辈子也未必见过一回精怪。这固然是好事,然而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许多故老相传的禁忌、习俗虽不至于完全失传,但也不大被人当真了。” “就比如许多州郡的官民都会以青石铭刻‘石之纷如’四字,放置于街头巷尾和自家门口,用以辟邪镇煞。然而这在如今的麟州却绝少见到,毕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买石刻字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既然有没有都是一样,谁还肯花这个冤枉钱?” “至于那些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寻常富户,哪怕愿意花钱装点门面,却也是一知半解,只将刻了字的青石砌进墙里了事,更因为不知‘石之纷如’四字为何意,便弃而不用,改成了什么‘石将军在此’。” 单凭这一番议论,齐敬之便知骊山广野绝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即便被鲁公发配到了麟州怀德郡的麟德阁,也没有像他曾经自嘲的那般,仅仅是“白天瞪眼睛、晚上数星星”。 他当即讶然问道:“改成青石砌墙和‘石将军在此’,就没有了辟邪镇煞的功效吗?” “其实……也是有的。” 骊山广野挠挠头,脸色变得古怪起来:“说起这个石之纷如……” “咱们大齐的先王之中曾有一位襄王,在位时与其妹行不轨之事,事发后派宗室公子彭生杀之,随后襄王屈杀彭生以灭口。那彭生冤煞难解,变成了一头形如大野猪的怨鬼,在襄王出外游猎时悍然袭击车驾。襄王怒而张弓射之,大野猪中箭不死,反而人立而啼。” “兵荒马乱之中,襄王忽而坠车伤足,连忙留下护卫们抵挡彭生,自己只带着三个心腹属臣跑回了王宫,因为路上太过慌乱,甚至连鞋都跑丢了,而那三个护驾而返的属臣,一个是仆臣,名为‘费’;一个是宠臣,名为‘孟阳’,最后一个则是素有勇名的武臣,便是‘石之纷如’。” 听到此处,齐敬之忍不住瞟了小胖子一眼,却是没想到这厮竟敢公然在国都门前口无遮拦、议论先王。 骊山广野被他瞧得有些莫名其妙,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弱了几分:“襄王回到宫中,自以为脱了险境,就将怒气撒在了三个属臣中地位最低的仆臣,也就是费的身上,让他将自己的鞋子交出来,交不出就用鞭子抽,将费打得浑身是血。” “这个可怜的仆臣只好出宫去找,却在宫门口撞上了宗室们发动的叛军。费假意投降,用身上的伤口骗取了叛军的信任,借着回宫探听消息的机会向襄王示警,自己则又返回宫门拖延时间,却被叛军识破,不幸战死于宫门之内。” 骊山广野讲述的这段古史很是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而且明显有损先王的英名圣德,齐敬之这个没有家族传承的山野少年自然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是听得入了神。 就听骊山广野继续道:“叛军大举攻入王宫,身负护卫之责的武臣石之纷如一夫当关、死斗不退,最终战死殿前、血洒石阶,而宠臣孟阳则换上襄王之衣、卧于襄王之床,被蜂拥而入的叛军乱刀砍死在王床之上。” “都是忠臣义士啊!” 齐敬之感叹一声,又忍不住好奇发问:“襄王最终可脱险了?” 他虽然这样问,但心里其实对那位襄王的下场并不看好,否则骊山广野这厮再如何胆大,也不至于敢公开谈论这种事。 尤其那位襄王倒行逆施,明显犯了众怒,连宗室们都公然站到了叛军一方,其余官员将领更是好似消失了一般,从头到尾只有那三个襄王的心腹属臣在勤王护驾,以至于这场叛乱顺利得有些不像话。 骊山广野闻言,果然摇了摇头:“襄王脚上有伤而无鞋,身躯藏好了,脚丫子却露了出来,终为叛军所弑。再之后,叛军便拥立了王孙毋知。” “王孙毋知乃是姜齐宗室,按照大齐先王世系,庄王生嫡长子厘王和次子夷仲年,厘王又生襄王,王孙毋知便是夷仲年之子,也就是庄王之孙、厘王之侄、襄王之堂兄弟。” “姜姓、齐氏、名毋知,因为身上流淌的庄王之血而尊贵显赫,故称王孙毋知。” “厘王在位之时,虽说襄王才是无可争议的太子嗣君,但王孙毋知这个王侄却最受厘王宠爱,一应仪仗用度都跟襄王这个王太子等同。故而襄王登位之后,对王孙毋知极尽打压之能事,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死在了此人手上。” 听骊山广野这个王、那个王地扯了一大通,齐敬之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忍不住猜测道:“王孙毋知连个王号都没有,想来也没能笑到最后?” 骊山广野又是点头:“王孙毋知弑王夺位、根基不稳,在位仅仅两月就被乱臣杀死。再之后,同样是襄王堂兄弟的桓王闻听噩耗,急忙自海外赶回,方才拨乱反正、中兴大齐。” “原来是这样!”齐敬之忍不住感叹一声。 对于骊山广野最后提到的桓王,齐敬之倒是还算熟悉,因为即便是他这样的小县山民,也是自小就听着这位先王的昭昭盛名长大的,只是没想到桓王登位之前还有这样的曲折。 “嗯,桓王是襄王和王孙毋知的堂兄弟,这就意味着姜齐正统从一房转移到了另一房,原本的嫡脉沦落成支脉,从前的小宗一跃而成大宗……” “嘶……难怪骊山广野提起襄王和王孙毋知时非但毫无避讳之意,甚至还有些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哼哼,这厮一心想着分宗另过、再起炉灶,有朝一日以骊山氏小宗压过郦氏大宗,想必心里对桓王羡慕得紧了!” 齐敬之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看向骊山广野的目光就变得饶有深意。 见状,骊山广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打了个哈哈:“哎呀,小弟一时口快,没能收住嘴,竟是离题万里了!” “咱们还是说回石之纷如吧,此时再回头看看王孙毋知弑杀襄王的那场叛乱,最终得利的除了桓王,其实还有石之纷如。” “在保护襄王而死的三个属臣之中,仆臣费和宠臣孟阳固然是忠肝义胆、有勇有谋,然而前者向叛军诈降从而获罪于宗室,而且身份也太过低微,后者冒充襄王,身着王者衣、死在君王床,同样犯了大忌讳,所以这二人在事后都被打上了种种罪名,被视为奸佞幸进、蛊惑君王的诡诈小人。” “也唯有武臣石之纷如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做,始终坚守本职,在众目睽睽之下慷慨战死,乃是毫无争议的尽忠死节之臣,受到了各方的一致尊崇。在这种情形下,石之纷如碧血不干、英魂不昧,竟而成了殿前石阶之灵,被桓王敕封为‘守宫石神将’。” “因为这个缘故,麟州所谓‘石将军在此’的青石铭文当然有辟邪镇煞之效,只是没有‘石之纷如’四字的指向那么明确罢了,反倒是将青石砌进墙里的做法嘛……嘿嘿,不把石将军立在街口、门口这等要冲,反而发配去看守院墙,大材小用是肯定的了,而且多多少少显得不大恭敬……” 齐敬之闻言默默点头。 犹记得在巢州城时,远道而来的沐瑛仙还曾依照往日经验,推测石之纷如乃是齐国石精共同尊奉的祖宗。 齐敬之当时只是随便一听,并没有想着深究,却没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动人心魄的往事。 不过沐瑛仙的说法倒也算不得错,石之纷如虽然原本是人,但已将碧血英魂寄托于王宫石阶,又被敕封了神位,理所当然地成为国主心腹之神,其地位之尊崇,即便是那个贵为戴山之神的三眼石人偶也远远无法相提并论,更别提三眼石人偶座下那个憨憨傻傻的山骨郎了。 骊山广野哪能猜得到齐敬之正在想着某个漂亮姑娘,见这位便宜世兄不说话,就自顾自开口道:“麟州的风俗变迁且说到这里,除了石之纷如,王都百姓面对精怪时的倚仗还有不少,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请世兄抬头一观!” 齐敬之被打断了思绪,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不知何时,那座望之好似兽吻大张、位于王都西侧南首的稷门已经近在眼前。 城门洞上方的“稷门”二字尤为显眼,而在这两个大字之上,还赫然雕刻着一道巨大无比的符箓。 这道符箓上除了种种玄妙难解的纹路,正中央却是四个金灿灿、明晃晃的大字:“武成圣王!” 两侧又有小字,右边写着:“天地无忌,阴阳无忌。” 左边则是:“年月无忌,日时无忌。” 望着这道石刻符箓,连先王旧事都敢口无遮拦的骊山广野却是敛容正色,拱手遥遥一拜。 “按照都中自古风俗,凡岁时除夕之日,必在屏门、客厅、堂屋等处门楣上张贴此符,用以守护门楣,寻常精怪见了,绝不敢轻易冒犯。” “除此之外,凡开山伐木、破土动工、起造修理之前,也须以黄纸书写此符,贴于动土之处,方可确保无虞。” “此所谓,武成命世,诸神退避;圣王垂顾,百无禁忌!” 齐敬之同样朝这道符箓行了一礼,语气之中就有几分无奈和忐忑:“想必你也知道,麟州同样有此风俗,只不过符箓正中写的是‘姜太公在此’,虽说与‘石将军在此’类似,同样有点儿荒腔走板,但应该……也能守护门楣吧?” 闻听此言,骊山广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姜太公便是武成圣王!这个称呼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圣王祂老人家福泽子孙、庇佑人族,想必是不会介意的。” 听骊山广野这样说,齐敬之虽然觉得有些荒诞不经,却又不免松了一口气,心里因为麟州风俗改易而浮现的隐忧消散了大半。 有姜太公眷顾,他再请般般和老魈前辈多加照拂,即便麟州山川的野性渐渐复萌,麟州百姓当也不至于遭逢什么大难。 骊山广野笑过之后又变得正经起来,认真说道:“无论是武成圣王的祖宗遗泽,还是石之纷如的英魂庇佑,终究只是外力,做不到万无一失。这就好比在门上加了两把锁,只能阻拦一下君子和小贼,一旦碰上明火执仗、无所顾忌的大盗就不管用了。” “嘿嘿,若是贴一道符箓、立一方青石就能高枕无忧,国主也不会重建钩陈院了!” 齐敬之听了不由点头,从他这大半年的见闻来看,大齐各地总体还算太平,然而一旦遇上类似九真郡变乱那样的泼天大事,寻常百姓便全无抵挡之力,只能听天由命。 念及于此,少年也不免被骊山广野勾动了胸中豪气:“正如于老城隍当日所言,钩陈院确实是英雄用武、豪杰伸展之地!先王、先民们未竟全功的煌煌人道事业,自当在我辈手中接续!” (本章完) 第262章 桓王旧宫、同病相怜 说话间,齐敬之和骊山广野已经来到了稷门那宽阔的城门洞前。 原本城门前的官道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然而这两个少年的坐骑实在非凡,齐敬之腰间更悬着一块极为显眼的金牌,无论车马行人都很是自觉地避道让行,尤其进城之人纷纷主动减速,跟在缓缓前行的两个少年身后亦步亦趋,就连守门的甲士们也没有半点要上前盘问的意思,以至于二人身前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于是,当他们进入到宽敞深邃的城门洞内,一个本应淹没在人群中的侏儒神奇地冒了出来,在第一时间吸引了齐敬之的目光。 这侏儒是个年岁挺大的老头,白胡子生了一大把,几乎垂到了地上,身上麻衣的样式很有几分朴拙古意,肩膀上还趴着一只赤红色的肥大耗子。 侏儒老头的腿脚倒是很利索、性情也有些跳脱,竟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斑奴跟前,抬头仔细瞧了瞧齐敬之腰间的钩陈院金牌,旋即神情恭敬地躬身拜倒。 齐敬之见状不由讶然,只因此刻出城去的行人还有不少,却都对这个侏儒老头视而不见。 侏儒老头现身后的片刻功夫,已经有好些个脚丫子、驴蹄子、车轮子毫无阻碍地从它的身躯中穿过。 “嗯?不是说诸神退避、百无禁忌么?” 齐敬之转头看了骊山广野一眼,不成想这厮竟也瞪着两只圆眼,满脸的惊奇之色。 “小弟从前只是听闻,不想今日托了世兄的福,终是亲眼得见!” 骊山广野从骊驹背上凑过身来,朝侏儒老头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古门之精,其名曰野,状如侏儒,见人则拜,以名呼之,宜饮食。” 齐敬之闻言微怔:“类似蒲善、蒲喜那种,只要呼唤名字就能让它供咱们吃喝?” 骊山广野没想到少年竟会关注这个,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所谓宜饮食,意思是呼唤它名字的人会变得胃口好。世兄你想啊,这稷门之精可是能吞夺稷山野性的狠角色,那胃口能差得了吗?” “让它供咱俩吃喝?嘿嘿,它不把咱俩当成下酒菜吃了就不错了!” 齐敬之闻言,顿觉此言甚是有理。 只是若非骊山广野说得这般肯定,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伏在尘埃里的侏儒老头竟然就是兽吻大张、吞食稷山的稷门之精。 骊山广野又示意齐敬之看老头肩膀上的大耗子:“古城墙之精,其名曰【車員】,状如鼠而赤。” 齐敬之却是没想到,那只赤红色的肥大耗子同样来头不小,既然有了这个佐证,骊山广野的话就变得极为可信了。 他再无怀疑,朝侏儒老头抱拳一礼:“野老丈快快请起!你在此拦住我二人,不知所为何事?” 侏儒老头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又抬手朝身后指了指,旋即蹦蹦跳跳地往城内的方向去了。 它虽然没有开口,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是明显:“请二位借一步说话,莫要在此处阻碍行人。” 齐敬之与骊山广野对视一眼,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两人跟着野和【車員】出了城门洞,又顺着城墙根走了片刻,寻到了一个僻静无人处。 侏儒老头回过身来,再次躬身一拜:“小老儿稷野见过营尉,方才斗胆拦在营尉马前,却是有一件公事要传达,又有一件私事厚颜相求。” 齐敬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咱们就先公后私吧。” 见他这样爽快,侏儒老头也不再废话,径直说道:“一个多月前,小老儿和其余十二城门的同僚接到上命,说是钩陈院的官衙和营盘已经选定,若是见到佩戴钩陈院腰牌入城之人,我等须得为其指引路径。” 闻听此言,骊山广野立刻来了兴趣,连忙好奇问道:“钩陈院的官衙定在了何处?” 谁知稷野恍若未闻,竟然看也没看这厮一眼,只是神情恭敬地望着齐敬之。 骊山广野登时气了个半死,嘟囔道:“狗屁的古门之精、见人则拜,原来也是看人下菜碟,还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直到钩陈院的少年营尉也开口问了一句,稷野才答道:“钩陈院的官衙选在了桓王台。” “桓王台?”骊山广野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等齐敬之发问,他便开口为便宜世兄解惑:“那是位于宫城西北角的一处高台,乃是桓王时所建,极为高耸宽大,台上甚至有一座名为寿宫的大殿,用以怡神祈寿,时人赞之曰: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还真别说,骊山广野对桓王的事迹当真是如数家珍。 就听他继续道:“只可惜桓王祈寿不成,反而崩逝于寿宫之中,于是桓王台连同周边的那片宫室都被弃置不用,如今早已是破败不堪,于是今人有诗曰:台上寿宫闭日月,台下荒草横古今……嗯,唯一的好处就是地方够大,足可建衙屯兵。” 齐敬之点点头,又向侏儒老头稷野问道:“那私事呢?先说好,我未必会答应。” “这是自然,小老儿绝不敢让营尉为难。” 稷野连忙又是伏身一拜,而且这回连它肩头的大耗子也跳到了地上,举着爪子连连作揖。 侏儒老头直起身,指着大耗子道:“这件私事其实是它想要恳求营尉,只可惜口不能言,只好由小老儿代为呈禀。” “原本稷门附近孕育的城墙之精共有两只,大郎是兄长,下头还有个二弟。当年朝廷开拓北边时,它那个才开了灵智、却不曾化形的二弟被横野侯带走,放在禁水关北瓮城门楼的后檐台上,做了那禁水关的定城砖。” “后来横野侯兵败身死、禁水关随之失陷,兵荒马乱之中,却是无人顾得上二郎。如今十几年过去,那小可怜依旧是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偏偏我和大郎都无法离城而走,只能岁岁叹息忧心……” 齐敬之闻言怔住,再看地上那只大耗子时,竟是颇有些同病相怜。 稷野一直在小心观察少年的神色,见状精神一振:“小老儿私下打听,朝廷似有再次北征之意,而钩陈院新立,正是建功逞威之时,据说大司马也有意拣选麾下虎贲,前往禁水关荡除尸气、诛灭妖邪,故而……故而……” 听到这里,齐敬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看向大耗子:“故而若是我有机会前往禁水关,就帮忙寻找你家二郎的下落?” 大耗子立刻人立而起,吱吱吱地叫了几声,明显很是激动。 侏儒老头连忙摸了摸它的脑袋以作安抚,旋即恭声应道:“不敢拿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来为难校尉,只是万一叨天之幸,能得一个准信儿,我等感激不尽!” 齐敬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件事我应下了!” 两个精怪闻言大喜,赤红色的大耗子立刻张开嘴,吐出了一只黄色的小雀。 这只黄雀竟然还是活的,口中啾啾叫着,被大耗子的爪子紧紧扣住,恭敬举在头顶。 依旧是侏儒老头替大耗子开口:“我等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答谢,这是今夏八月从东南方吹来的一道长风,被大郎镇压在城头,化成了黄雀之形,勉强算是风中的精华,万望营尉莫要嫌弃。” “黄雀风?” 骊山广野登时看直了眼:“《风土记》曰:六月,东南长风,俗名黄雀风,时海鱼化为黄雀,因为名也。《临海异物志》亦云:黄雀鱼,常以八月化为黄雀,到十月入海为鱼。” 这个即将辞官的灵台郎明显是见猎心喜了:“这只黄雀能从大齐东南大海中一路化风飞到王都,绝非俗品啊!” 闻听此言,侏儒老头又是得意,又是担心齐敬之以为此物珍贵,反而不肯收下,连忙摆手道:“这是几乎年年都有的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 齐敬之原本还想说无功不受禄,只是听说了这只黄雀的根脚,却忽而想起了放鹤碑对韦应典的评语:“大风卷水、白刃凝霜,一鹤高飞、钻破罡风。” “韦兄修成的心骨、选定的道途明显与大风、水、霜有关,师尊命我接引韦兄入门,而且非得他有第四境之资才肯收徒,这只出自大海、长风所化的黄雀或许能有些助益,来得可谓正当及时!” 念及于此,少年便伸手将黄雀接了过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齐敬之必定竭尽所能、忠人之事!” 话音才落,般般便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喜滋滋地用小爪子抓过黄雀,放在掌中好奇把玩。 也不知是山神本就有镇风之能,还是岁星瑞兽天然吸引精怪,这只东南长风所化的黄雀竟是任凭般般揉捏,丝毫没有反抗和逃跑的意思。 侏儒老头再拜而谢,接着便抓起兀自不停作揖的大耗子,钻进一旁的城墙里消失不见了。 见状,骊山广野摇了摇头,兀自有些难以置信:“桓王旧宫、乔木苍苔,寒鸦栖于中庭、麋鹿游于台下……想不到国主竟会将废弃已久的桓王台划拨给钩陈院,这其中的深意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齐敬之对于朝政和国史并不熟悉,也就不费这个脑筋:“前往桓王台的路,贤弟应当知道怎么走吧?” “这是自然!” 骊山广野回过神来:“小弟便是都中土著,自然知晓桓王台的所在。那片宫室虽说位于宫城西北角,但其实早就隐隐被分割出来,另有门户进出,倒是不必先行入宫、接受重重盘查那么麻烦。” 说着,他抬起手才要指引方向,忽地想起什么,又改为指向齐敬之腰间的金牌:“好教世兄知晓,以你如今的身份,若是不熟悉城中道路,大可以召唤一个向导来带路。” 齐敬之低头看看令牌,不免联想起方才两个精怪的恭敬态度,心里便有一个念头生出:“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用这个令牌驱使城中的精怪?” 骊山广野点点头:“正是如此,尤其是类似稷野这样有官面身份的,肯定都能认出这面令牌的气息,从而俯首效命、任凭驱策。嘿嘿,这王都之中道路纵横,最不缺的就是能指路的道精路怪!” 见他一副门清儿的样子,齐敬之终于知晓当初这厮为何能跟道城隍混到一处去了。 心念转动之间,齐敬之拿起腰间金牌:“要怎么召唤?” 骊山广野呵呵一笑:“若是在自己熟悉的街道,已经知晓了该处道精路怪的姓名,直接将其喊出来就是了,若是不知晓姓名,那就报出自己的官职,喝令本地道精前来参见即可。” 齐敬之斜睨了骊山广野一眼,总觉得这厮没憋好屁。 他稍作酝酿,按下心头的古怪荒诞之感,继而举起手中令牌,低喝一声:“本官乃大齐钩陈院驺吾军都督府营尉齐敬之,此地道精何在?” 少年营尉的话音才落,地上就刷的冒出了一道身影,紧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 短短两三个呼吸之内,竟有足足四只精怪出现在了齐敬之面前。 看着他脸上的惊讶之色,骊山广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世兄果然威严深重,号令一出、莫敢不从!” 这厮一边笑,一边指着四个精怪中最为显眼的魁梧汉子说道:“道之精,名作器,状如丈夫,善眩人,以其名呼之则去。” “一达谓之道路,世兄别看这家伙长得膀大腰圆,其实是这四个精怪里头年纪最小、道行最浅的,平时也最是顽皮,喜欢把行人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南北。” 名为“作器”的汉子早就看清了齐敬之的令牌,闻言神色陡变,忙不迭地深深弯下腰去,赔笑道:“上差莫要消遣小的,俺可是有好些年不曾捉弄良人了,只在抓贼时才敢施展那点儿微末手段。” 骊山广野却没搭理他,又指着站在汉子脚边的童子,介绍道:“衢之精,名翘,状如孺子,呼之则去。” (本章完) 第263章 城分阴阳、崽卖爷田 齐敬之仔细打量这个名为“翘”的衢精童子,见它的长相与常人无异,便轻轻颔首道:“四达谓之衢,只在康、庄之下。它看似不起眼,其实道行应当远在作器之上吧?” 骊山广野肯定点头:“嘿嘿,都说人不可貌相,其实精怪亦然。只不过么,道精路怪的道行并非全看达数,还要看年纪和底蕴。” 他伸手朝脚下一指:“ 《嚼龙》第263章 城分阴阳、崽卖爷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4章 协律都尉、寿宫之神 稷下老兢信誓旦旦地保证之后,又想起先前齐敬之对雍门狄说过的言语,当即很有眼力见地主动请缨:“营尉初来王都,想是还不认得钩陈院官衙所在,老兢这就为大人引路!” 它一边说,一边还想伸手去牵斑奴的缰绳,却发现黑白虎纹异兽身上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只好讪讪一笑,转身走在了前头。 齐敬之自然示意斑奴 《嚼龙》第264章 协律都尉、寿宫之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5章 守门神将、虎威惊弦 在拐进桓王旧宫所在的长街前,齐敬之实在无法想象,喧闹拥挤的王都之中竟还有这样一处空旷孤寂的所在。 整条长街上不见半个行人,铺地的石板上爬满湿漉漉的苔藓,色调暗沉的石头宫墙绵延数里,灰蒙蒙的一眼望不到头。 宫墙之内巨树参天,隐隐有鸟鸣和流水之声传出。 少年营尉打发了引路的稷下老兢,骑 《嚼龙》第265章 守门神将、虎威惊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6章 男儿仗剑酬恩在 李神弦怔怔望着眼前满脸带笑的少年,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腾地站起身,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声道:“他娘的!弟兄们在巴州厮混时,就常常受那些世家权贵的鸟气,没想到来了钩陈院这等新起的炉灶,竟然还是逃不过给他人做垫脚石的贱命!” 此言一出,周围的一百弓弩手尽皆面露怒色,纷纷出言鼓噪:“ 《嚼龙》第266章 男儿仗剑酬恩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7章 磨砺以须、及锋而试 见自家首领这副模样,周围的弓弩手们彼此相视,同样笑得很是鸡贼。 接着就听李神弦不假思索答道:“排在头一号的,自然是那些舞蛇矛弄大枪的所谓绣岭虎骑!” “领头的那个名叫左药师,修为跟我老李半斤八两,却仗着自己的出身,一向最是猖狂无礼,总想要骑在咱们巴州儿郎的脖子上拉屎!” “营尉初来 《嚼龙》第267章 磨砺以须、及锋而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8章 以德者王、以力者霸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斑斓流光起自李神弦两臂之间,穿林裂空、追风逐电,直奔委蛇旗下那员张狂不可一世的青年骑将。 恍惚之间,这道当空蜿蜒十数丈的流光竟好似长出了一颗狰狞虎首,虎背上更浮现出一位身量奇高、四面八眼的将军虚影。 将军的四张脸孔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瞧出似乎正在怒目张口、呼啸连连,其音诡 《嚼龙》第268章 以德者王、以力者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9章 六品校尉、福德之神 风急天高,烟岚俱净。 桓王旧宫之上,忽见一鹤排空,有长唳鸣于九霄、鼓声隆传四野。 齐敬之本可以逐级攀登、步步为营,却毫不犹豫地放开心怀,一次次竦身腾空、上造太阶,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狂飙突进。 不过片刻功夫,桓王台的石阶就被他越过了十之七八。 与此同时,怒睛青羽鹤与毕方鸟的争 《嚼龙》第269章 六品校尉、福德之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寿跋脾气再好,却也忍不住哼了一声,打断了少年与般般的眼神交流。 “齐校尉,你不妨猜猜看,为何偏偏是左药师能够同时得到国主、福崖寺和大司马的点头?” 这话就有几分考校的意思在其中了,齐敬之收回目光、眉头微皱:“我听说此人是宗室之后,却又尊奉佛门,想来是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 “这只 《嚼龙》第27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1章 风卷霜刃、万夫辟易 钩陈院长街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白衫文士策马徐行。 此人剑眉高鼻、目蕴神光,顾盼之间颇见气度。 只是稍显怪异的是,这文士腰间所佩并非装饰华美的宝剑,而是武夫惯用的厚背长刀。 若有行家在此,只须瞧上一眼,便知这柄长刀绝对是一件杀人利器。 白衫文士在钩陈院门口滚鞍下马,身形落入持镜神 《嚼龙》第271章 风卷霜刃、万夫辟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2章 英雄之器、瑚琏之资 对于韦应典在称呼上的悄然改换,齐敬之并不在意,反倒对犀甲颜色的问题颇感兴趣。 他下意识环视四周,除了选锋小旗官童蛟海是身着一副青色犀甲,其余骑卒所穿的都是黑甲。 少年营尉不由大奇:“韦兄怎么知道还有青黑相合的犀甲?” “只因青黑相合之甲乃是彭泽水府的贡品,而天下贡品送抵都中,都要先 《嚼龙》第272章 英雄之器、瑚琏之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3章 夙兴夜寐,耕耘树艺 齐敬之看得清楚,骊山广野这条赤火胖鱼的气息分明与赤蛤、赤灶一脉相承。 以彤鱼氏血脉为引,以所谓日中天地之精气为食,应就是浑天司姬姓骊氏的修行根基所在了。 只见这条赤火胖鱼甫一腾空,便即朝着军寨的方向游动而去,只是行进路线并没有取最短的直线,反而很是曲折蜿蜒,中途更是几度折返往复。 《嚼龙》第273章 夙兴夜寐,耕耘树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