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君心乱》 第一章 风雪故人来1 隆冬飞雪,银装素裹着北荒本就贫瘠的土地,方圆百里几无杂色。 “就在这里吧!”四个穿着风毛大领皮敞,黑巾遮面的男人,抬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踏雪而来,伴随着话语,将她随意的抛在雪地上,“反正她左右也是再走不出这里,咱们也别跟着受罪了。” 那名女子早已被冻僵,干涸的血痕遮住了她的五官,单薄的素衣上遍布着染血的破洞,衬得衣下皮肤泛出一层极不自然的红,像是开在地狱深处的曼陀罗,盛艳的春色中带着悲戚。 奈何花虽艳,却抵不住风雪无情。 男人缓步上前,掰开女子的嘴巴,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瓶药汁强行灌了进去,“对不住了——皇后娘娘——”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一个身形高瘦,面如干尸的男人远远走来,只见他穿着青绿色的半旧丝袍,头戴同色丝质儒巾,手里还拿了一把绿竹骨扇,不看脸的话俨然是个文质书生,施施然前行,逆风中恍若闲庭漫步一般。 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在这死寂的雪地上尤为突兀。 “这大雪天的,呸——连个带毛的都看不到,老子自从被流放到这鬼地方,难不成要做和尚……”一个虬髯大汉穿着各种不知名兽皮拼接的皮袄子,走在绿衣书生身旁,只见他一手举在额前阻着横飞的雪片,一手握拳放在口边,呵着气,仿佛这样做全身就能多一丝温暖。 绿衣书生听言笑了笑,不置可否,举目四望,待看到不远处雪地中躺着的女子时,神色一亮,拍了拍虬髯大汉的肩膀,“你看——” 皑皑白雪之中露出的是一名身着单薄的妙龄女子,雪水融化在脸上,像是铅华洗尽,虽然被冻的唇色青紫,依旧难掩其容色潋滟,倾国之姿……只可惜,美则美矣,却奄奄一息。 虬髯大汉顺着绿衣书生的手指望去,面色由怒转喜,搓着双手咽了几口唾沫,边朝着女子走过去,边道,“老天爷总算开了眼,猎不到野鸡山猪,却给老子送了个这么娇滴滴的小娘们……”说话间已来到女子跟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嘿嘿,趁热乎咱们哥俩儿先用她暖暖身子,待玩够了,取了细嫩的地方烤着吃,剩下的带回去做腊肉过年!” 望着女子的脸怔了怔,绿衣书生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还是贤弟自己留着享用吧!这样的美人儿……我可消受不起……” 虬髯大汉不疑有他,抚掌笑道,“好好,那为兄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便飞快的解了裤带,竟是幕天席地的就要猴身上马,全然不顾绿衣书生眼睁睁的望着自己。 本已昏昏沉沉的女子被大汉粗鲁的动作惊醒,虚弱涣散的眸子有疑惑也有惊奇,却看不到半分恐惧。 美丽而冰冷的神色让伏在她身上的大汉动作一僵,本以为这女子醒来定是要有一番挣扎,不过越是反抗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越是有意思……万万没想到,这女子醒是醒了,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 难不成是哪家勾栏里逃出来的姐儿?司空见惯了?然而仔细看她的神色却又不像,试问哪个窑子里的姑娘神情端庄的跟戏台上的皇后娘娘似的……而她眼神中疑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冰冷和嘲讽…… 她竟是在看不起自己,虬髯大汉恍惚间觉得,身下的女子并没有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和绝望,只有满满的蔑视和嗤之以鼻,带着上位者对最低贱之人的不屑。 看她一身破烂却用这样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自己,有一瞬间,他被那眼神逼迫的竟是要翻滚下来,跪在她的脚下,再不敢造次,虬髯大汉赶紧压制住自己这奇怪的想法,厉声道:“臭娘们儿等会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 话音未落,虬髯大汉只觉后背一麻,随即整个人便飞了出去,撞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上,树枝颤巍巍的抖落下一层积雪,接着便齐根断裂倒了下去。 大汉爬起身,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不适,显然并未受伤,心下愕然,这是极其深厚的内力才能达到的境界,不亚于隔空取物,雾里探花的难度,本来因为被偷袭的怒火也熄了大半。 回头望向始作俑者,只见一个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揣着双手立在他面前,“在下一时手滑,还望壮士海涵。” 将这般举动解释成手滑,真不知道是说他彬彬有礼好呢还是睁眼说瞎话好…… 虬髯大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得转了风向,“阁下面生的很,大概不认得咱们兄弟……” 哪知话未说完,那蓑衣男子侧身后退了一步,身后之人便露了出来…… 却是一个弱冠少年,白色的狐裘围得严严紧紧,头上压着一顶同色的风帽,低低的帽檐下看不清眉眼,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略微有些上扬的唇角,仅仅惊鸿一瞥却端的是肤白如玉,唇若涂朱。 那少年淡淡的站着没有丝毫动作,却比任何一个动作凶狠的人显得更具威严,如果说雪地里的女子是眼神中流露出凌厉与高贵,眼前的男子却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让人望而却步,不由自主的软了膝盖。 涂雄再是个粗人此刻也不由得心下犯了嘀咕,想这北荒一直清冷如地狱,今日怎地竟是生脸?先前的一个孤女尚还好说,如今这一位却是无法再掩耳盗铃了,心下飞快的思索了一遍北荒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却实在都对不上,不由得上前一步,“敢问小公子高姓大名?” 涂雄肯这般低声下气实属难得,那少年倒也从善如流,抬了抬头,露出了一双黑若点漆的美目来。 但见他眼型狭长,眼尾轻佻,一个顾盼流转便天地失色。 朱唇微启,只听得少年声线略低,字字温润,“大武废太子苏易。” 闻言,涂雄和那绿衣书生皆是一怔,神情比起方才多几分敬畏,好似这个废黜流放的太子仍有着很大的权力一般。 苏易却不再理会二人,朝着雪地里兀自半躺的美人踱了过去,白色的鹿皮靴子围了一圈上好的绒毛,皆是幼狐颈下最细软的部位,迎着风吹散开来,如同雪海翻银。 那女子并未仰头望去,保持着目光的平直,于是便只能看到那一双价值不菲的皮靴。 头顶传来男子戏谑的话语,“陈蓉——别来无恙?”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结,良久之后,那女子缓缓抬起了头,一双大大的水眸已不见了方才的高冷,雾气蒙蒙的透着无助,“你认识我?” 声若银铃叮咚煞是好听,奈何说出的话语却是让苏易一愣,随即好看的唇角一挑,讥诮道:“怎么,你莫不是要告诉我,自己失忆了吧? 女子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是一双眸子了满是委屈,怔忪间竟是泫然欲泣。 苏易垂眸略一沉吟,蹲下身子握住了女子的手腕,修长莹润的指尖按在她的脉门之上,顿了顿,道:“想不到他倒是狠心……” 女子不解的皱了皱好看的柳眉,不耐道:“我到底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苏易刚要开口,蓦地顿住想到了什么,笑得十分和善,“你叫陈蓉啊!”化作灰他也认得出来的相府嫡女。 女子不疑有他,“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你是我的……奴婢,家奴,卖了死契的那种。”好看的眉眼弯了弯,笑得如冬雪初霁,只可惜那翟眸深处却是掩不住的冰冷。 蓑衣男子蹙眉,上前道:“主子——” 苏易侧头眼光凛冽的瞪了身后男子一眼,蓑衣男生生顿住了话头,眉峰紧促,眼中满是不安。 女子半躺在雪地里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怀疑苏易的话语还是一时间无法接受。 挪了挪身子,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女子冷吸了一口气,又笨拙的将衣袖整理了下,想要遮住满身的斑驳。 看着她徒劳的举动,苏易心中升起一股痛快,陈蓉啊陈蓉你也有今天,当真是天网恢恢…… 如玉的少年站起身,望着涂雄道:“涂兄既然喜欢在下的婢子,便送与你在此玩乐吧!” “现在?”苏易非但没有怪罪,竟然还将那美人送给了自己,他不由的喜上眉梢,几乎要将嘴巴咧到了后脑海,上前给苏易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在这北荒想看到个漂亮女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给个女人比给他万贯金银更值得开心,涂雄再顾不上其他,托起女子便往一旁的雪堆后边去。 那雪堆依托着错综参差的枯树丛,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天然屏障,虽说不保暖不隔音,但是遮掩下春色已是足够…… 苏易凤眸微眯,淡淡的看着树丛后边晃动的人影,唇角微勾,或许旁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她看似徒劳的拉扯衣衫的时候,手中银光闪动,事情益发有意思了…… “恭喜主子,得报大仇!”蓑衣男子低声说道,有什么比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凌辱更让一个女人羞愤的事情呢? “未必。”苏易唇畔的笑渐渐消失,薄唇紧抿,如一条刚毅的线,贯穿了过往与生死。 第一章 风雪故人来2 涂雄似乎比之前更加急切,急切的根本无心留意其他,所以也没看到被他拉倒隐蔽处的女子,自始至终都神色清明,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嘿嘿……小娘们,你家公子将你给了大爷,你乖乖的,伺候好了,大爷说不定就不吃你了,留着你——” 未完的话尚在喉间,涂雄忽然高声惨叫起来。 众人循声过去,见涂雄捂着右眼,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汩汩而流。 女子不等他反应,扑了上去,只见她手中握着什么往涂雄颈后扎去。 伴随着涂雄更高的一声惨叫,众人这才看清,那女子竟是用一根银簪插进了涂雄的大椎穴。 她并没有松手抛开,而是用力按住簪头,一边尽可能的往深了扎,一边将惨叫不跌的大汉推倒在地。 女子翻身跨坐在涂雄身上,双手抓住他的头发,抬起……砸下……再抬起……再砸下…… 不仅苏易,在场的三个男人几乎都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竟没有人去拉一把。 女子用力气很巧妙,不至于要了大汉的命,却足够令他痛苦,腕目之痛令他愤怒,银簪刺穴让他措手不及,而此刻令他崩溃…… 再顽强坚硬的人也有意志薄弱的时候,一刀斩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重击之后,无休止的折磨,没有目的,也没有尽头……女子惨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显出微微潮红,如水的双眸染血般透着诡异的神色,整个人疯魔一般,专注而机械的动作着。 此刻再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倾国美人,俨然地狱修罗,恶鬼…… 起先还骂骂咧咧的涂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谩骂,而是呻yin,最后竟开始求饶,“姑奶奶,错了,错了……老子错了,你杀了老子吧!” 女子闻言,伸手将银簪转了个圈,皮肉因动作豁开了更大的口子,伴随着涂雄更甚的惨叫,冷声问道,“你是谁老子?” “不不,您是老子……您是我老子,我奶奶,亲奶奶……” 女子满意的拔出簪子,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头破血流的涂雄。 那眼神一如初醒之时的高冷,带着上位者的悲悯。后者颓然的倒在血泊中,似乎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比起这一边的血腥恐怖,另一边因着某个白衣少年明丽俊雅的身姿而显得光风霁月许多…… “你倒是宁为玉碎。”苏易淡淡开口,看向少女的眼中有着道不明的阴鹜,“很有本事啊,让他讨饶……”整个北荒谁人不知涂雄是最不怕死的,试问一个敢吃人的主又岂会怕死? “狮子和老虎比他凶猛的多,也比他吃的人多,一样可以在杂耍班被训练的温驯如猫,难道他比老虎脾气还硬吗?”女子垂眸摆弄着手里的银簪,缓缓开口,“死亡也许不会令人屈服,那是因为死既是一种结果于其也是一个希望,有了希望的人自然什么都不怕,可如果让他什么希望也没有,再给与重击,这样没有目的、不会休止的折磨,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住的。”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绿衣书生忽然古怪的笑出声,“是了,就好像这北荒一样,不需要酷刑也能如同地狱一般,是也不是?” 陈蓉不置可否的歪了歪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从醒来便是脑中一片空白,所以语言行为皆是本能。 苏易负手望着女子手里的银簪,簪头被她人为的弯成了一个倒钩,大概力气不足,形状并不完美,但是如果用来刺入敌人身体倒是很好用的利器。她便是用它插进涂雄的大椎穴,令其无法动弹,连自尽都不可以。 陈蓉啊陈蓉,尽管被那人喂了“弃忧”,忘记了前尘,手段——却还是如从前一般……狠毒。 北荒荒芜世人皆知,但是那只是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总会有特例。 苏宅便是特例,在这流放之地花费巨资建座府邸已属罕见,而这府邸能在常年天寒地冻的北荒保持温暖如春,便不是一般二般可做到的了。 陈蓉站在烧着地龙的书房内,仔细的磨着墨,为苏易红袖添香。 “我……真的是你的奴婢吗?”陈蓉皱着眉头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她已经在书房伺候了三天,却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做这些……似乎,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和苏易告诉她的全然不同的…… 正在奋笔疾书的苏易,闻言,抬起头便看到了陈蓉莹白的皓腕上点点伤痕,那是之前被那人扔来北荒之前留下的,尽管并不致命,好的却很慢,但总是会好……可是他们给他的伤害却耗尽一生也愈合不了。 “唔,你从前可没有现在乖,若不是因为贪玩偷跑了出去,又怎么会失忆?”苏易若无其事的答言,心中却道,从前的陈蓉可是诡诘狡诈,心狠手辣。 “这个公子已经说过了,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会失忆呢?我为什么总觉得公子……隐瞒了什么?”她语气有些僵硬,似乎极其不适应这般和人说话,总觉得她才是那个该被仰视的存在,可是对于过去她一片迷雾,唯一的联系便是眼前的男子…… 而眼前的男子说她是他的奴婢,她不相信,初醒之时心中有许多奇怪的念头,和很多模糊的片段,提醒着她,从前的自己一定不是个小小侍婢,可是不知为何只要在他面前,她的心就异常的柔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也莫名其妙的被吹散了。 苏易的耐心似乎被耗尽,啪的一声撂下毛笔,“作为一名侍婢,你的话有些多……” 陈蓉还想再问,但是看到苏易冷峭的面色,终还是闭上了嘴巴,“我去给公子换杯热茶……” 苏易重新执笔,头也不抬的说道,“记住自己的身份,要自称奴婢。”手中的紫竹笔杆几乎要被折断,差一点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忍,只有忍得越辛苦,当大仇得报的时候才越痛快! 陈蓉垂头默然,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待陈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个黑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俨然是那日雪地里的蓑衣男子,“主子即是心中有恨,为何不干脆杀了她,或是废了手脚扔到外面,自有人……” 苏易笔下不停,抿了抿唇,好看的凤眸闪过一抹冷光,“杀了她或者任人糟蹋了她有何意思?那人即将她送来北荒,本公子岂会令他们失望?” “主子的意思是?” “诛心——她自己不也说了,死是不会痛苦的……任人糟蹋又能痛苦多久?”苏易俊美无俦的侧脸在烛火的掩映下,明灭流转,如同庄严的佛像,高贵清冷,只听他语重心长娓娓道来,“玄光,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比给她勾画一副梦幻而美好的图卷,然后再一点点在她面前撕碎,更加有趣的事情呢?我们伴着美酒欣赏她的痛苦和绝望,岂不快哉?” 希望的破碎比死亡以及折磨更令人痛苦,杀人不若诛心。 第二章小楼昨夜又东风 这几日连连下着大雪,因而北荒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冷。 陈蓉穿上了新做的夹棉袍子,外头披了灰鼠斗篷,比起之前一醒来衣不遮体的躺在雪地里……她现下十分的满意。 她端了金盆,准备去上房伺候苏易洗漱,大约最为不满的便是这个伺候人的活计,照理说自小就是苏易的奴婢,即便失忆了,也不该如此陌生,就如同她对付涂雄的时候,那种征服的快感就让她很是熟捻,但此刻所为竟是觉得从来没有做过一般。 刚踏入苏易所居住的景行居,陈蓉便觉得气氛有些怪异,猛地一抬头,发现苏易居然站在院子里,没有系披风,只穿了绯色的夹袍,形容潇洒的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在北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归去一般。 还有玄光,站在他主子身后,尽管没有苏易的飘然欲仙之感,但眼神却都非常一致的盯在陈蓉身上。 陈蓉来不及多做思考便听耳边生风,心头一骇往旁本能一跃,先前站的地方已多了一道人影,手上拿着长鞭保持着前冲的尽头,一时间竟有些收不住。 看清来人,陈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壮士,我们认识吗?” 来人左脸有道长入眉峰的刀疤,本来上算清秀的面容仿佛被分作两半,说不出的怪异,闻言,弯眼笑了起来,面容益发狰狞起来,“想不到你也跑到了北荒。” 陈蓉扬起下巴,尽管不知所云,但是不喜欢他这种看猎物的眼神。 他见陈蓉如此形容,眼神冷了下来,扬起手中长鞭探身过去,“贱人,今日定要你生不如死!” 陈蓉眼见鞭子就要抽到自己身上,却是无计可施,恨只恨自己没有玄光的好身手,不然定要将眼前野蛮之人砍成肉泥。 眼看鞭身就要劈头抽来,陈蓉下意识闭了眼,忽然有一阵带着寒意的劲风袭来,竟是将刀疤男生生逼退数步。 第二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1 “叶逐云,你在此大打出手,可是不将苏某放在眼里?”苏易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不动声色的挡在了陈蓉身前。 积雷山五绝寨的三当家姓叶字逐云,本是世人皆赞的美少年,却在四年前脸上忽然多了一道刀疤,一夕之间变得性格乖戾,嗜杀成性,以至于大当家和二当家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其抓捕,流放至此。 叶逐云眼中恨意滔天,唇角抽动,用鞭稍指着苏易身后的女子,“陈蓉这个贱人不但毁了我的脸,更是害我腿残,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出不去,再也无法报仇,嘿嘿,谁知天网恢恢,老天竟是将你送了过来,今日便是拼了一死,也要你陪葬!” 陈蓉踮起脚尖越过苏易矫健冷峭的后背望去,这才发现那姓叶的左足比起右边短了些,竟是个跛子。 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前头正说着话的二人一齐望向陈蓉。 她无谓的耸了耸肩,摊手道:“很抱歉打扰你们谈话了。” 苏易不置可否,倒是叶逐云口鼻生烟的啐道:“贱人,你还敢嘲笑我——” 不待他说完,陈蓉摆了摆手,“打住,你左一个贱人右一个贱人,贱人骂谁呢?” “贱人骂你呢!” “哦——”陈蓉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苏易不可察觉的勾了勾唇角,大约是因为失忆才会有心思争这口舌之快,以前的陈蓉恐怕早已经让叶逐云永远消失了。 叶逐云意识到自己被占了口头上的便宜,却也顾不得计较,哼道:“少卖乖,待会有你好受的。” “我怎么是卖乖?你这人好生奇怪!” “哼!” “难道不是么?你脸被毁,足致残,虽然我不大记得是不是我,又为什么这么对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我肯定是有过节……是也不是?”陈蓉不慌不忙的问道。 叶逐云尽管性格乖戾,却不善口舌,闻言再次冷哼,算是默认。 “既是如此,你我自是互相敌对,想来你也未必脾气好到对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以你技不如人,落得如此下场又要怪谁?反之,如果是你将我的脸毁掉,可会觉得自己是个贱人?” 闻言,叶逐云一愣,“强词夺理,少整些口舌之快,即便你说得对又如何?若是反之,你大可也来找我寻仇,嘿嘿,赶紧出来受死吧!”说着手中长鞭再次挥出,却是巧妙的绕开了苏易,直取陈蓉脖颈而去。 “为了一个小丫头何必大动肝火?陈蓉是苏某的侍婢,纵然再如何也不可能让人欺负了,苏某奉劝阁下一句,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伴随着懒洋洋的话语,疾驰的鞭身不知怎地已被苏易握在手中,轻巧的好似随手抚弄着一支开满桃花的枝丫,风姿绰绝,又随意优雅。 却不知那黝黑的鞭身上蓄满了叶逐云十成十的内力,莫说人手,便是石块也能抽出一道裂缝来。 叶逐云怔楞了下,缓缓抽出鞭子,愤怒的面容竟是生生裂出一丝笑来,道:“我说苏太子竟然没有将你扒皮抽筋呢!侍婢……嘿嘿……妙极妙极!”许是被苏易的一招震慑住了,他不再继续为难陈蓉,后退了几步一个腾空翻身,如猿猴般攀了院墙一路飞掠而去。 玄光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此刻院中便只剩下苏易和陈蓉,相对无言。 “我——”陈蓉才一开口,想到了什么,慌忙改口,“咳咳……那日雪地里的绿衣书生是不是也是跟奴婢有仇啊?” 苏易眸色一冷,“你记起来了?” “不不不——”陈蓉摆了摆手,“是直觉……他的眼神跟这个叶逐云一模一样。” 苏易神情松了松,“你的仇人何止这两个……还真是头疼啊。” “不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公子你肯定和我没仇……”这也是直觉,对其他人她总有种奇异的防备感,对他……却没有。 苏易勾起唇角,笑声有些讥诮。 陈蓉端起金盆随着苏易亦步亦趋,“公子……” “嗯?” “这北荒的人甚是野蛮啊,公子这样的人为何会在此处?” 闻言,苏易优雅俊美的面容一凛,语气更像是浸入冰河般寒气逼人,“因为这里是人间炼狱,是大武用来流放那些罪不容诛,砍头都不够的恶犯之地……你可知流放此处的人宁可砍头也不愿苟活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陈蓉有些哑然,她似乎总也不长记性,一着急便会我来我去,她有预感到自己所处环境有些糟糕,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糟糕,忽然想到什么,遂道:“上次公子说自己是大武太子……” “废太子。”苏易更正道。 陈蓉撇了撇嘴,她是失忆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此刻遂问道,“公子丰神俊秀,如何会被先皇……废黜?” “呵……被先皇废黜?”绯衣男子俯身平视着陈蓉,唇畔绽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来,“那都要拜本公子曾经的未婚妻所赐,大武丞相府的嫡长女——” 第二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2 丞相陈广海两朝重臣,曾为太子太傅德高望重,本是太子一脉,岂料有女陈蓉本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妃,却偏偏心属二皇子苏澈,不惜自奔为眷,更是为他后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披荆斩棘,身先士卒……当今大武天子惠文帝能够荣登大宝,苏易的未婚妻功不可没,自然而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皇后,只是不知为何,本该被苏澈捧在手心里宠爱的皇后娘娘却是以破败之姿流落北荒…… 当然这些苏澈自是不会说给眼前女子听,“我那个曾经的未婚妻当真有着这世间男子都难企及的好手段,设局、诬陷、下毒……本公子很是感激,若非是她,倒是不知人心竟能险恶如斯,父子手足,恩师妻子都可以为了利益反目……” 他曾也是意气风发心存仁厚的多情少年郎,以为有着世间圆满的命运安排,清和平顺的帝位,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还有赤胆忠心的臣子以及……娇媚可人的妻子,可是一朝梦碎,一切皆是镜花水月,曾以为的至亲站在他的对立面,狞笑着看他一点点被踩入泥泞,光鲜不再,支离破碎…… 所以他恨,他的恨让他在最初被放逐北荒之时也没有因为狼狈而放弃自己,他的恨支撑着他重燃希望,他要等待机会,卷土重来,一点点夺回所有属于他的,然后摧毁所有曾经负他之人。 啪的一声,将苏易的思绪拉回现实。 只见陈蓉手拍在书桌之上,震倒了桌上的紫竹笔筒,“岂有此理,太可恶了,你那个未婚妻怎么可以这么过分?”说着,眨了眨眼一脸同情的看着苏易,“是不是她没看上你呀?呃……退婚就是,何必赶尽杀绝……难道她心有所属?她喜欢的人跟你有仇?所以才……” 苏易默了默……“你推理的很好。” 揭了自家主子的短儿,陈蓉有点心虚,瞟了眼苏易阴晴不定的俊脸,干咳了两声,“那个……” 正想着说点什么缓解下尴尬,苏易已经坐在了案前,“你今日话又有些多。” “失忆后遗症……” “出去——” “公子还未洗漱……” “出去——” “公子可用早膳?” “你自己出去——或者送你去叶逐云那里,自己选……” …… 陈蓉吐吐舌头,赶紧退了出去,这几天发现她的这位主子看似冷峭不近人情,却是个纸老虎,尽管嘴上说的凶,却并没有真的将她如何过,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还会挺身而出…… 她似乎忘记了刚醒来时,苏易差点将她送给涂雄当“暖炉”的事了…… “做什么?不伺候主子在这晃悠什么呢?”玄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冷冷的说道。 陈蓉习惯性的抬了抬下巴,“你很不喜欢我。”伸出青葱玉指指了指男子的胸口,将头蓦地凑了过去,“咱俩也有仇?” 玄光似乎很不习惯和人靠近,被她这么一闹,脸红如血,气急败坏的挥开陈蓉的魔抓,哼道,“仇深似海!”便慌不择路的逃了开。 陈蓉摊手,“就喜欢你看我不爽又干不掉我的样子。”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隔着窗子,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的某公子忍不住莞尔,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又冷了眸子,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陈蓉……苏澈……此仇不报,苏易誓不为人。” 陈蓉一路走回自己所住的院落,这般早就回来休息,她很是不情愿的。 苏宅很大,光是院落就有九进,却极其荒凉,除了自己,这里只有四个人,苏易、玄光,另外两个则是负责浆洗做饭的用人,两个人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多岁……因而,陈蓉才能幸运的独自占有整个院落,也很不幸的是这院落里没有烧地龙…… 陈蓉晃晃悠悠走回落梅院,踩着厚厚的积雪,嘀咕道:“进屋围着被子也不见得暖和,倒不如堆个雪人打发时间,等到中午苏易用膳我也可以暖和暖和了……” 耳边忽然传来空气的跳跃声,白色的雪地上多出个青绿人影。 “这么快又见面了,陈大小姐有礼了。” 一开口陈蓉这才记起眼前之人是当日雪地里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绿衣书生,不请自入,估摸着来者不善呐。 “免礼,不送——”陈蓉嘻嘻笑着拱了拱手,便朝着门口奔去。 “才见面陈大小姐就要走,岂是待客之道?”绿衣书生笑得有些阴森 第二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3 风声呼啸,人已欺上前来,“大小姐初到北荒,在下定当一尽地主之宜,还请随柳某走一趟吧!” 陈蓉侧头看着从身后压过来的铁掌,不认命的挣了挣,却发现这书生看着瘦实则很是有几分力气,心里计算着从这里大声呼救,有几成能被苏易他们听到? “喊也没有用,不必费力气,大小姐还是洒脱些吧!当年你可不是这般胆小如鼠。”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绿衣书生讥讽道。 “咱俩果然有仇?”陈蓉扶额感慨万千,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究竟得勇猛成什么样才能将北荒这里的恶人都得罪一遍? 陈蓉说不上自己是幸还是不幸,她不记得以前的生活,所以对北荒的认知只有那片并不美好的雪地和苏宅……而现在,托眼前之人的福,看到了真正的北荒,也明白了为什么苏易会说这里的人比起流放更希望被砍头…… 真正的人间炼狱从苏宅墙外便开始了。 饿殍遍野?枯骨成堆?陈蓉在此之前能够想到的人间惨状也止于此,可是眼前这有什么?枯瘦如干尸的人手脚并用的在地上蠕动,费力的挪到一个只有头和躯干,浑身散发着恶臭却还活着的物体身边,大口大口的吃着他的腐肉……几个面目狰狞的大汉看着眼前一幕笑得很是扭曲,在那人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其中一个大汉将他的头生生扭了下来…… 陈蓉恶心的不住干呕,将头转向另一边,却觉得还不如方才,这边却是几个神志已经不太清楚的人,各自啃着各自的四肢,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一顿饕餮盛宴…… 绿衣书生拍了拍陈蓉的肩膀,“大小姐走快些,前边还有更精彩的……” 陈蓉被他托着不得不加快脚步,这一路上到处是腐烂恶臭却还活生生的人,以及看上去很健康但“爱好”扭曲的人……她有些庆幸,至少眼前挟持自己的人还算正常……确切来说,跟自己以前有仇的都还算正常…… “这就是北荒,没有刑罚没有牢头监管,只有无尽的绝望,逼迫着所有人自生自灭……你说发明这样一个地方的人,是不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绿衣书生语调平板得说道,可越是没有语气陈蓉越是觉得胆颤…… “幸好不是我发明的……”陈蓉小声的嘀咕道。 绿衣书生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嘿嘿笑了起来,“大小姐,你以为你一句什么都不记得了,前尘往事便可一笔勾销么?” 陈蓉被他仍在一处空地上,四周没有什么标志物,也不知道这里究竟距离苏宅有多远,旁边是两个争抢一只死老鼠的乞丐。 不知道他们饿了多久,那只老鼠也已经腐烂了,即便吃了恐怕也会得鼠疫,但是他们还是拼尽全力在争夺,或许病死也好过这般绝望的苟活…… “这里没有食物,只有残杀和争夺,只有最强最狠的人才能活下来……可是活下来又如何呢?继续和绝望作斗争……” “活着总会有希望……”陈蓉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便不自觉得说了出来。 “哈哈——希望?陈大小姐,咱们还是先来算算旧账,再说眼下罢!”绿衣书生仰头疯笑半响,阴森道。 陈蓉望了望天,快到午时了,也不知道苏易发没发现自己不见了…… 索性盘腿在地上坐好,拍了拍身旁的草垛,“来来,你也坐下,即是要算旧账,你也总该跟我说说究竟是哪一本……咳咳,我失忆的事情你也知道,你得帮我回忆下。”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你要是知道叶逐云那本帐,就一起跟我说了吧!” 绿衣书生本就干枯的面容因着她的话语更加难看,“不必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你我身上的毒你何时给我解了?” 陈蓉眨眼,“什么?给你解毒?有病你找大夫啊,找我作甚!” “陈大小姐柳某虽说被你阴了,但是却始终敬重你是个人物,今日却发现宁也是个泼皮无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陈蓉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一摊双手,“要么你重头到尾说给我,要么恕我不奉陪了……” “我柳玉卿效命与你,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没有替你做过?你却给我下毒,将我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将我流放到此处……现在你可听明白了?”柳玉卿身上的毒乃是一种罕见慢性奇毒,中毒者像是一点点被侵蚀,形销骨立,身体僵硬,六感皆无,不会冷不会热,若非他有内力压制,恐怕早已成为一个生不如死的废人…… 陈蓉摇了摇头,苏易说自己是他的丫头,丫头哪里需要什么人为自己效命?何况她根本不会解毒啊…… 说话间,那柳玉卿忽然瞳孔紧缩,眼白渐渐泛出一层血红,望着兀自呆坐的陈蓉,五官几近扭曲,“与其我这样一点点变成真正的干尸,倒不如和你同归于尽!” 碧色的竹扇被他刷的打开成片,扇面边缘银光闪闪,却是镶满了锋利的铁片,绿影疾行如风,朝着陈蓉的脖颈挥来…… 第二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4 今日她的脖子十分受人青睐……不知道那冷光闪闪的铁片割到自己脖子的时候会不会有些凉? 陈蓉很佩服自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的居然是这个。 然而,那扇面却并未如期而至,冷香扑鼻,一抬眼,绯色单薄的夹袍迎风飞舞…… 苏易!陈蓉醒来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竟是这般英俊潇洒,连背影都让人恨不得跪下膜拜…… 许是赶得有些焦急,虽然未曾穿件厚实的衣服,墨色的发丝间却隐隐有些潮意。 “苏太子,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还请阁下不要插手。”柳玉卿被苏易单手的内力弹出半丈,但却并未胆怯,言语间颇为狠戾。 “你的毒本公子来解。”苏易并未答言他的话语,轻飘的一句,却惊得柳玉卿半天回不过神来。 “苏——太子殿下终于肯为柳某解毒了?”柳玉卿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说着看了眼躲在苏易身后充当背景的某女,陈蓉当初给他下毒的时候告诉过他,在北荒有人可以为他解毒……大武前太子擅岐黄,尽人皆知。 只是他到北荒多年,求了不知多少次苏易,都被拒之门外,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那个太子即被废除又遭流放,尽管在北荒也有些年头,却从不与其他人来往,不是没有人想要觊觎那温暖豪华的宅院和丰富可口的吃食,奈何宅中之人武功高强,多年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讨得好去。 苏易回身自然而然的牵了陈蓉的手,冰凉的指温令陈蓉忍不住一抖,下意识想要抽出,却被那人大力拉紧,不得不撇了撇嘴,头顶传来苏易慵懒沉厚的声音,“明日午后来苏宅,本公子为你解毒。” 说罢,拉着陈蓉大踏步而去。 积雪绵厚,二人脚步深浅交错,走得十分缓慢,柳玉卿目送二人远去,别说苏易答应为他解毒,即便强行带走陈蓉,他也是毫无能力阻拦的…… 陈蓉努力的挺直脊背,却没人看得见她脸上呲牙咧嘴的神情……看着表面是苏易牵着她,实则却是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肩膀之上。 “你干嘛——” “你若不想被他抓回去同归于尽,便别出声,保持现在的样子继续往前走……”苏易低声说道。 陈蓉还想开口,但是看到苏易额头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便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回到苏宅的时候,苏易几乎顿也没顿就昏了过去,玄光一把推开陈蓉抱住他便跑了进去。 陈蓉垂首看着自己被攥得发红的手指,那上面湿漉漉的还沾着某人的手汗,他……生病了吗? 踱到景行居门口,房门却是紧闭,陈蓉刚要推门,玄光已快一步从里边打开门,一张脸寒气森森的瞪着她。 陈蓉破天荒没有挑衅他,朝里努了努嘴,“他没事吧?” “主子被你害的毒发,若是有个闪失,我一定要你生不如死!哼——” 陈蓉懒得理他,自他身侧绕开径自进去寻苏易。 苏易的房间不管是卧室还是书房,永远都烧着极旺的地龙,与其说温暖不如说是热,陈蓉每次只穿夹衣在房间,都还有些燥。 苏易躺在卧室的矮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虎皮,盖了双层鸭绒锦被,整个人却还冷得瑟瑟发抖。 想起玄光方才说的,苏易毒发是被自己害得……虽然陈蓉不以为然,但总归是他去救了自己,于是心生歉意,蹲在矮榻边小心翼翼的关怀:“公子你这是中了什么毒?你很冷吗?” 苏易并未睁眼,紧咬着的牙关松了松,声音也跟着颤抖,别有深意的说道:“寒毒……九幽寒毒,拜我那曾经的未婚妻所赐……” “无解么?你会死吗?” “我不会死的,大仇未报,岂敢赴死……”苏易勉强挣开眸子,整个身体仿佛浸入千年寒冰之中,头发乃至长长的睫毛也因为寒气凝了一层白霜。 陈蓉望着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毒发而更加惨白得几近透明,凤眼迷离,眼尾染了一抹病态的红,整个人少了几分贵气却多些许妖魅,仿佛只是这么垂眸而卧,也能惑了人心。 第三章 浪花有意千里雪 不知为何,她的心竟然像是被什么绞住了,痛得眼眶温热。 “我还未死,你哭什么?”苏易有气无力的说道,语气中很是颓然。 “没有……我只是……”陈蓉胡乱擦了擦脸,“谢谢你去救我,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可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从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仇家……我……”说着心中一团委屈波涛汹涌,泪也想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苏易看着她的眼泪,不知道是快慰还是如何,竟觉得那刺骨的寒气没那么难捱了,伸手接住一滴泪珠,带着陈蓉的体温,有些灼手,“你也不必内疚,捱一捱就过去了,即便没有今日之事,每个月也要有这么一两回……” 忽然一阵寒意袭来,苏易只觉得浑身每一寸骨头都被敲碎了一般,又冷又痛,整个人不自觉弓起了身子,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究竟要有多痛,才会让一个将隐忍当作习惯的人蜷曲了身子,浑身颤抖。 “你要是难受就叫出来……会好些……” “我没事……”苏易闷声说道,让自己在她面前发出痛苦的惨叫?那么他宁愿去死,即使眼前的女子并不记得自己身上的毒是她的杰作,也不可以…… 苏易抱紧手臂,双拳紧握,唇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是自己咬破了嘴唇……忽然身上一暖,温软的身躯紧贴在他身侧,已渐渐有些涣散的神识驱使他朝着温暖靠近。 紧绷的弦一旦松弛,意志便不再受控,细碎的呻yin从苏易嘴中溢出…… 陈蓉有些诧异自己的举动,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的腰肢不知何时被紧紧箍住,垂眸便看到男子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紧蹙的眉宇和抿做一线的唇无不昭示着他的痛苦,心中不忍,索性回抱住他。 “就当还你相救的恩情了……” 苏易眼眸动了动却没有挣开,不知道他是否听到。 窗外是寒风凛冽,窗内有一颗埋在冰山下的火种,渐烧渐旺。 苏易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望着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女子,凤眸幽深,他并没有惊愕,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用自己做的局,怀中女子——不过是他请君入瓮。 陈蓉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 下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初霁,北荒的日光虽然惨淡,但总算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 苏易的寒毒经过一天一宿的折磨,才被压制住,用玄光的话讲,若非主子内力深厚,心智较常人坚韧,恐怕早在数年前便已成黄土。 玄光对她的态度很是古怪,好像一夕间便化干戈为玉帛了,见她端着金盆远远走来,居然没有竖起眉毛挑刺,反而讪讪的点了点头,并且侧身为她打开了苏易的房门。 陈蓉驻足门边,歪头逆光望着他,柔和的光晕打在她的脸上,越发的晶莹剔透起来,鬓边细碎的毛发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明艳不可方物,玄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三十上下的年纪居然对着一个小姑娘赧然起来,极不自然的干咳了两声,前者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好像又出现了一道裂缝,玄光甩袖啐道:“无耻。” “我只是在想,若是我在北荒所有的仇人都和你一般心胸宽厚就好了。”陈蓉不待他回答,转身踏进房门,留下玄光怔楞好久,方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竟是在嘲讽自己对她态度的转变。 哼,这个女人且高兴些时日吧,若非主子授意,以为他会给她好脸色吗?他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第三章 浪花有意千里雪2 陈蓉走进房间,却见苏易正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案头摆着一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公子擦把脸吧……”陈蓉总是忘记自称奴婢,苏易虽然三令五申,却也没有过分苛责,她便自动理解成主子默许了。 闻言,苏易搁下笔直了直身子,一瞬不瞬的望着陈蓉,等她净了毛巾过来。 “这是什么?”将毛巾递过去,陈蓉指着案头的匣子随口问道。 “午后柳玉卿要来。”苏易看了一眼陈蓉,面无表情地说道。 陈蓉有些心虚的吐了吐舌头,讪笑道:“公子才好就因为我的事情操劳,真是过意不去。” “本公子到觉得你很是受用。”苏易净了脸,语气淡淡的说道。 陈蓉注意到他凤眸深处的一丝促狭,竟是在开玩笑么……忽然想起前一日二人相拥而眠,忍不住红了脸,慌乱的别开眼睛,便也忽略了苏易而后渐渐冰冷的眸子。 以己为饵,当年的你会,难道本公子就不会么? “那个柳……什么的说是我给他下的毒?”陈蓉犹豫再三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唔……” “我以前……还真是博学啊……嘿嘿……”看苏易了然的神色,陈蓉知道那柳玉卿并非乱说,心里却越发佩服自己起来,想不到她一个废太子的侍婢居然连下毒这种高端大气的事情都会。 苏易对此不置可否,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苦求了自己两年的柳玉卿,他身上的“殇钩”之毒竟是陈蓉下的,那柳玉卿不是她曾经的门客么?也因此对于那人的苦求他丝毫不肯动容,只是怕这又是个圈套。 而今,他却又不得不为他解毒……可是,陈蓉当初为何要给自己的门客下毒呢?如果想要除掉他,杀了岂不干脆,却偏偏下了殇钩,又流放北荒……难不成是怕自己寂寞么?自然是不可能,所以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会让她失望的。 不管北荒多么贫瘠,食物多么匮乏,苏宅之中却总是有酒有肉,苏易似乎有他自己的途径,能够从这飞鸟难破的北荒寻到运送物资的方法,以至于过的并非如他敌人所想的那般悲惨。 因为体寒畏冷,苏易每餐必饮酒。 竹叶青清香甘芳,用小巧的风炉暖了,佐以新鲜的炙烤鹿腿,甚是美味。 陈蓉不得不感叹同人不同命,都是流放北荒,偏偏是他坐着她站着,他吃着喝着,她看着伺候着…… 苏易吃相很是优雅,明明又是酒又是肉,最是豪气干云的搭配,偏偏让他吃得如同贵妃啖荔,就连那捏着鹿腿肉的手也有一股拈花醉月的风情。 “妖孽——” “你说什么?”苏易咽下口中的食物,缓缓开口。 陈蓉扶额,一个走神竟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是说……腰……腰累,对,站了一早上,腰累了。” “坐下一起吃吧!” “什么?”这回还她没听清了。 “这许多东西一个人吃不完,何况……两个人吃,热闹些。”苏易破天荒的有耐心。 人果然是有奴性的,被虐待惯了,主子大发善心,陈蓉竟有种感激涕零,心花怒放之感。 只可惜,虽然吃食是有人分担了,但是并未变得多热闹,苏易不爱说话,陈蓉一门心思只顾着吃,冷清的厅堂里除了偶尔杯盏相碰,再无什么异声。 “主子——”玄光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愣,很快便恢复如常。 “柳玉卿来了?”苏易反问。 玄光垂首答了一声,表示默认。 正闷头认真和食物斗争的陈蓉,头顶有些发烫,不由得抬头,却见苏易正站在桌旁皱眉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三章 浪花有意千里雪3 玄光咳了两声,提醒道,“还不给主子净手?” …… 陈蓉跟在苏易身后,看着柳玉卿被玄光安置在客房的软塌之上,脱得只剩袭衣。 “公子?”柳玉卿躺得很是局促,饶是他或许罪大恶极,却还是有脸有皮,这般被人围观实在前所未有。 “嗯?”苏易回神答言,竟是在出神。 众人皆默。 “你——先出去吧!” 陈蓉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 “接下来非礼勿视。”苏易言简意赅的表达了他解毒过程的“艰巨”。 陈蓉耸耸肩,转身跨出房门,她也没兴趣看一个干尸的身子。 见她出去,苏易负手看着榻上之人,眸光带着迫人的锐利。 柳玉卿忽然有些后悔来苏宅,眼前俊美无俦的男子看似光风霁月,但他知道那都是表象…… “这世间最大的恶,便是利用别人的善心。”苏易在柳玉卿将要崩溃的边缘,忽然懒懒开口,“本公子不想也不愿被利用,所以……你想本公子给你解毒,拿什么交换?” 整整一个下午,等到门打开的时候,柳玉卿已经离开了,只有苏易被玄光搀扶着走到院子里。 苏易看上去有些虚弱,好看的眉眼疲惫不堪,也因此戾气少了许多,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陈蓉才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苏易侧头微微有些诧异,“你一直在这等着?” 陈蓉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总归你是为了我才……我哪好意思回去……” “那殇钩之毒虽然复杂,但是会者不难,你不必太担心。”苏易将手臂放在陈蓉手中,任由她扶着往景行居走去,“再有两次,毒便可以全清了。” 世间毒千变万化,每一种都有对应的解毒方法,这是仅仅懂医术而做不到的,数十年前曾有位毒仙子,熟知百毒,出了一本《百毒秘术》,然而,因为太过阴毒被后世所毁,其上的记载也便失传,但总有一些高人偏偏寻得蛛丝马迹承袭下来,自成一派。 但这一派无名无势,神踪莫测,人更是极少,所以但凡江湖中出现奇毒,便知是其门下人所留,却极少有人能够解毒,如今这殇钩便是毒仙子门下奇毒之一…… “殇钩……其色若鸠,消肌蚀骨,缓而摧之,舌木体僵六感皆消……”陈蓉缓缓开口,语毕,自己也是一怔,这些为什么忽然就脱口而出?好似早已被自己在心底念过千百遍一般,每一个字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仔细想下去,却又是一片空白。 苏易俊眉微蹙,陈蓉虽然呢喃声并不大,却是一字字尽数落进他的耳内,勾起了多年前的回忆…… 昭和十四年,那时正逢苏易母妃新丧,整日忧思难过,很快便卧病在床。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没了亲娘,先皇更是因为丧妻之痛迁怒于他,对其不闻不问…… 皇宫向来是个踩低捧高的地方,宫人见皇帝都冷落了苏易,纵然他挂着太子的名号又如何?失宠便是被废的前兆,因此,对他越发的不上心起来,就连他生病都没人在意…… 冰冷空旷的含璋宫建在雕刻繁复的大理石琼台之上,九九八十一根汉白玉围栏上,造型各异的飞龙栖凤昭示着其母曾经的盛宠,苏易支撑的瘦弱的身躯,扶着栏杆跻阶而下……如果那天他没有走出寝殿,也许人生又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第四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1 身后的殿宇已没了以往的热闹,母妃还在的时候,父皇每日下朝便会来此同母妃一起考问自己的功课,和自己下棋,同母妃喝茶抚琴……因为彼时的温馨太过暖,益发显得此刻的清冷——是那样的刺骨。 “咳咳——”没走几步,苏易便倚在栏杆上猛咳起来,没了娘的孩子,纵然是太子又如何?他宁可不要这名号,只要他的母妃回来,继续对他笑,同他温柔软语,给他唱歌,在他生病的时候……关心他。 “羞不羞?一个男孩子还哭鼻子!”清脆稚嫩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像是晨起林中活泼欢闹的黄莺,只是尽管好听却带着肆无忌惮的张扬。 苏易没有抬头,如今的他早已习惯了宫人的冷嘲热讽,只不过有人这般站在他面前直说的还是头一次,那又如何呢?以后更过分的还有很多吧……他要慢慢习惯呢。 “喂……你没事吧?”这一次语气里没了张扬,却多了几分错愕。 苏易下意识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水红色的衣裙,外面披着滚了金边的同色兜帽披风,两个雪绒绒的毛球垂在胸前,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苏易不认识她,看打扮也不是宫人,不由得再次垂了头,以前守卫森严的含璋宫如今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了,不过是个小姑娘,他不想过多纠缠,于是扶着栏杆准备继续往下走…… 袖口被一股力量拉住,苏易本就虚弱的身子险些仰面摔倒,一双软绵绵的小手自后将他托住,“你做什么不理我?我爹常说,君子应知礼,我和你说话,你不理我岂不是失礼?难道你爹没教你吗?” 苏易回身仰头望着站在台阶之上的小女孩,背后是即将西沉的落日,赤金的余晖将她的轮廓勾勒成好看的玫瑰色,配上白玉一般的脸蛋,像极了从前乳母偷偷买了准备送给自己女儿的瓷娃娃。 尽管她的话已经很无礼,但是苏易却不大习惯斥责别人,“你爹是谁?” 小女孩听他开口,当即眉开眼笑起来,一双大大的杏眼弯作两湖清泉,“我爹可厉害了,他是大武的丞相!”说到自己的父亲,小女孩骄傲的抬了抬下巴,脸上尽是对父亲的崇拜。 苏易挑了挑眉,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原来你是陈太傅的千金。” 丞相陈广海年轻时曾官拜文渊阁大学士,是大武名噪一时的才子,苏易母妃在他四岁开蒙之时亲自求了皇帝,让其作他的太傅,这一作便是八年…… “你认识我爹?”小女孩听言笑的更是开心,“我是陈氏阿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易。” 陈蓉听言,惊讶的捂了嘴巴,再是懵懂,她也记得爹爹每日从上书房回来,赞不绝口的好徒儿,当今的太子殿下……就叫苏易,“原来你就是太子殿下?我爹常说,你宽和仁厚,聪慧机敏,将来定是一位明君!”她眼眸晶亮,边说边学着陈广海摇头晃脑的样子,很是有趣。 苏易被她的样子逗得一笑,但仅仅一瞬便再次沉默下来,“很快我可能就不是太子了……咳咳……” 苏易的事情她也听陈广海偶尔提及过,想了想,小小的人儿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苏易的肩膀,“贵妃娘娘不幸病逝,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是斯人已逝,你若是闷闷不乐,不思振作,娘娘在天有灵也是会不高兴的……”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全部安慰人的话了,苏易见她歪着头看着自己,话头生生卡住,再次一笑,“尽管你不会明白我的难处,但是还是谢谢你。” “谁说我不明白?”陈蓉眨了眨眼睛,像是对着他下了保证一般,“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只是你千万不可……不可……”七八岁的年纪,第一次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苏易闻言,怔了怔,随即想到什么试探性的问道:“妄自菲薄?” 第四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2 “对,对,不可妄自菲薄!”陈蓉使劲的点了点头,才要再说什么,忽见一个宫人跑了过来。 只见那宫人越过苏易,径直朝着陈蓉躬了身子,“陈大小姐您怎么跑这来了?可让奴婢好找……皇上那正寻您呢!”太子不过是个即将被废的失宠人,可是眼前的女孩不一样,她爹手握重权不说,皇帝可是极其喜欢她……当今天子子嗣甚少,只有两位皇子,连个公主也没有,偏偏皇帝十分喜欢女儿,陈大小姐玉雪可爱,自从贵妃去世,便时常被皇上宣进宫来玩,皇宫里的人都把她当成公主一般看待。 “啪——”的一声,陈蓉竟是狠狠给了那宫女一巴掌,“好个大胆的奴婢,太子殿下在此,你难道瞎了吗?本小姐倒是要去问问皇帝伯伯,这宫里的人竟是还不如我丞相府懂规矩吗?” 那宫人闻言,虽说不以为然,但是毕竟苏易仍旧是太子,皇帝再不喜欢,恐怕也不可能任由一个奴婢无礼……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小姐饶命,奴婢知罪了!” 陈蓉不怒反笑,“好个蠢东西,你是这宫里的女官,不跪正经主子,跪我做什么?” 闻言,那女官慌忙掉转头,朝着苏易将头磕得砰砰响,“太子殿下饶命,奴婢知罪……”太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这女官并不害怕,可是那位小祖宗可就不一样了,她的话可不敢不听。 苏易心中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却并未点破,只微微颔首道:“本殿恕你无罪,你起来赶紧送陈小姐去见父皇吧!” 目送陈蓉离去后,苏易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试问谁又会认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能够真的有能力左右这宫里的人心…… 傍晚,苏易一个人徘徊在诺大的宫殿里,如以往般准备将就着吃点冷点心便休息…… “太子殿下接旨——”熟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那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沧海。 苏易踉跄着跑到门口,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住。 鱼贯而入的两排太监,手中托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有纸笔,有镇纸,有暖手的风炉,还有曾经每日母妃都会命人给他炖的血燕,最后的两名太监手中端的却是两方上古陈墨,和三套成册的书札。 沧海笑语晏晏,告诉他这是皇上亲自挑选赐给他的,尤其这最后两样,都是万岁十分喜爱的宝贝,并带了口谕,要苏易勤勉刻苦,好好读书。 虽然不过是寥寥数语,但是在这宫里人心中却是有着不同的意义,皇上赏赐给太子的东西未必贵重,可是每一样都能看出精细来,吃的燕窝,用的笔墨,这些随处可见之物远比金银珠宝更能体现父爱。 苏易一样样的看过去。每一样细致到材质颜色,都是苏易平素用惯的。他未想过这些除了已经不在的母妃还有人记得,他的父皇还是爱他的,记得他的喜好,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动容。 “太子哥哥——” 苏易还兀自沉浸在父皇赐予的感动与错愕当中,一个红影风一般的刮了进来,连同殿外的瑟瑟寒气一起……苏易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刺得一阵猛咳…… “太医爷爷还愣着做什么,太子哥哥很难受呀……”来人一边摘下头上的兜帽,一边急急的开口,不是那太傅千金、丞相嫡女——陈蓉,是谁? 苏易有些怔楞,他没想到黄昏时候,和女孩的几句话……她竟然是认真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准备请脉的老太医……那是御医院的院正裴胜兰,真真正正的杏林国手,一向只为皇帝和太后诊脉。 见状,陈蓉跑过去伏在苏易耳畔悄声道,“太子哥哥,皇帝伯伯很是爱你的,只不过他怕见到你,一起难过就不好了,他不知道这些奴才欺负你,你也不要怪他了,有病就要治病呀!” 苏易垂眸,治病?治病有时候却治不了命的……否则,他的母妃也不会……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不必了——” 陈蓉与裴胜兰对看了一眼,不明白眼下男孩是发什么脾气,“皇帝伯伯不是已经……你干什么……”一时之间找不到词语形容,毕竟年纪小,脾性不稳,见苏易浪费自己心意,情急之下,眼圈一红,竟是要落下泪来…… 裴胜兰到底活了大半辈子,见状心中已明白几分,笑道:“老臣知道殿下痛心娘娘病逝,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如此折磨自己,并不能告慰娘娘啊……” 苏易垂下眼帘,长睫遮住眸中晶莹,“母妃不应该就因为那么一点小病就……就……” 裴胜兰当然明白,在这宫里让人逝去的当然不只是生病……可是有些事情他无法同眼前的两个半大孩子说,“大约是老臣学医不精,臣万死……” 要说皇帝对苏易母妃是真真的好,贵妃生病本有指定的御医,他却特意命裴胜兰前去……怎奈就算裴院正医术再高,正如苏易说言,治病却治不了命…… 苏易生在皇宫,自小耳濡目染,对那些背光而生的阴谋并非一无所知,虽然不知道他的母妃为何会死,但是也能知道绝不是生病这么简单,只是陈蓉尚且年幼,还听不出裴胜兰的言外之意,十分为苏易母妃惋惜,“太医爷爷你不是医术很高超吗?为何贵妃娘娘的病你就看不好?” “这……大约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吧……”裴胜兰的话很是巧妙,一语双关。 陈蓉没想太多,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苏易道:“太子哥哥,太医爷爷说的有道理,他虽然医术高超,可是毕竟岁数大了……不如我们自己学,将来生病了也不用求别人,多好呀!”小女孩越说越觉得自己聪明,兴奋地直跳脚。 裴胜兰一大把年纪跪了这么久,膝盖都快碎掉了,对于陈蓉的话自然不以为然,太子又不是一般的人,要学的是帝王之策,治国之道,哪里可能胡闹的学医?不由腹诽道:“你们打算干什么和老头子无关,只不过要不要请脉了?不请也让老头子站起来啊……” 苏易听了陈蓉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对她如此不靠谱的建议深以为然,稍一沉吟,突然起身撩袍跪倒在裴胜兰对面。 裴胜兰兀自沉浸在膝盖受摧残的悲哀中,被苏易的动作吓得险些坐到地上,“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老臣受不起,受不起啊……”慌忙俯身对着苏易扣头扣得砰砰响。 “老太医医术高明,请您收我为徒。”苏易十分诚恳说道。 裴胜兰心里对陈蓉当真是怨恨不已,好好地出什么的馊主意,这下好了,他也不敢回话,只得和太子对着磕头,谁来心疼心疼他这把老骨头呦! 陈蓉似乎还觉得事态不够乱,竟也咣当跪了下来,“我也要学——” 第四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3 时光悠悠,青萝蔓蔓,老太医当年铁青的脸色,苏易时隔近十载依旧记忆如新。 一向自恃矜贵克己的优雅公子险些轻笑出声,引得扶着他手臂的陈蓉侧目不已。 苏易慌忙正了颜色,眼底的笑意却是没有尽散,许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注定是一个不合格的太子,而偏偏学医的那段时光又是他最为开心的…… 痴缠着裴胜兰要学医的陈蓉最后终究没能成愿,因为不久后她就被陈广海送去青山了。 犹记得当时她被陈府的护卫连捆带绑从御医院里带走时候,那一脸的怨愤,马车辘辘也掩不住她幽怨的呼声,“太医爷爷,您千万别忘了我啊,等我从青山回来——太子哥哥,给我写信啊——” 陈蓉……本以为是他幼年灰暗里唯一的阳光,却原来皆是幻梦,七八岁的年纪啊,便开始筹谋了么? 青山……是了,他怎么会忽略青山那个地方,陈广海将女儿送去……那里住的可是郦梅鹤,素有“乱世俞亮,青山郦子”之称,他隐居青山,调琴弄棋,虽有经世之才却不肯出仕,多少人求拜门下,皆被拒绝,偏偏收了陈蓉这个官宦家的娇小姐为徒,当真不负他离经叛道出人意表的行事作风。 那时候,苏易和陈蓉也确实如约鸿雁传书,两个小人一个深宫寂寞,一个青山无趣,唯有每月一封的书信,成了童趣的寄托。 苏易或带些有趣的小玩意,或者讲几个在宫中有趣的事情,毕竟年长几岁,哄个小女孩还是没问题的,何况这个女孩于他还有些特别,自然愿意花些时间,而陈蓉的书信竟是比起苏易这个男孩无趣多了,但却比苏易频繁,大多数都是她学了什么,或者师父又因为什么罚了她。 苏易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陈蓉在信中告诉他,师父竟是教她下毒,还有武功,她既新奇又惊讶,偶尔便将有趣的奇毒和解毒方法写下来给苏易,笑称,宫里若有人欺负他,便照着方子下毒给他…… 起初苏易也没有在意,后来忽然想到他的母妃……兴许从这些奇毒里他可以寻到蛛丝马迹呢?毕竟医术只能让他对母妃的死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年少如他,在这深宫之中步履维艰,陈蓉却从不在他刻意防备的名单之中,哪怕她明明去青山学的是琴棋诗画,那郦子教的却是运筹权谋以及……用毒……那时候,他从未怀疑过她,哪怕漏洞百出……直到有一天,他不再收到青山的来信,然后他接到了指婚圣旨……再然后,便是陈家嫡女仰慕二皇子而逃婚,自奔为眷的轶事响彻京城。 “公子——殇钩这般阴毒,是你教我的吗?”陈蓉见苏易不理他,便自顾自问道,她想的没什么错,她是苏易的侍婢,苏易能够解她下的毒足以说明,谁更加棋高一着,所以这下毒定是她的主子以前教的呗…… 苏易闻言,冷哼了一声,不曾搭话。 见状,陈蓉很没有自觉的继续说道,“这样的毒太过阴毒了,公子不应该教给我,祸害他人……” “……” “公子,柳玉卿他说为我做事……但他并不效命与你,我……真的是你的侍婢吗?”陈蓉见苏易依旧沉默,但是神情还算平淡,便也正了正脸色,缓缓开口。 苏易已经走到景行居门口,闻言,脚下微顿,“本公子似乎跟你说过,做奴婢就要有奴婢的自觉……” “公子可是在害怕什么?”陈蓉站在台阶下首,仰头望着门口的苏易,一脸坦然的问道。 苏易眯了眯眼,对面的女子尽管仰视着自己,却没有丝毫怯弱和卑微,仿佛仰头就只是仰头而已。 轻佻的凤眸逡巡在陈蓉的面上,似乎想要看出个什么来,那一张素整无暇的俏脸波澜不惊,既没有深不可测的算计,也没有懵懂无知的惶恐,但却异常坚定,毫不退却的坚定。 苏易抬起一只手抚了抚陈蓉的粉颊,修长的指骨关节分明,游曳在她面上若即若离。 陈蓉没有躲避,但是整个人却异常紧绷,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翻搅,所有的思绪变得毫无章法,唯剩下胸腔里越来越重的心跳,撞得她胸口痛。 苏易却忽然绽开一抹笑,一瞬间眼角眉梢皆染风华,纵然那笑容深处隐隐透出危险的气息,却依旧是掩不住的倾国倾城。 于是亘古星河,宇宙万物,一切都化为虚有,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人…… 第四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4 “你觉得本公子在怕么?” 呆若木鸡的某女子回神刚要开口答话,忽觉抚在脸上的手一顿,苏易凝住的唇畔尚带着淡笑的余韵,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旁侧倒去,陈蓉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趁势扶住其肩膀依靠在门槛上,手却意外的摸到一抹温热,反手到眼前,只见指腹沾满了鲜血,再望向胸襟处却是大片的红,蜿蜒如蛇,缠绕在肩头十分的触目惊心。 斧刻般的下巴莹润尖削,从嘴角流出的血迹还不断的滴下,薄唇紧抿,像是极尽全力在隐忍着什么,苏易低垂着头,除了偶尔翕动的长睫,整个人再无半点声息,仿佛一个坏掉的木偶,只剩下美丽的驱壳。 “来人啊——玄光——”一向如影随形的玄光,关键时刻却不知了去向,陈蓉扯了嗓子吼得惊天动地,终于把某人召唤而来。 陈蓉再次被挤到了一旁,玄光抱起苏易破天荒的回头说道:“你不必自责,主子为柳玉卿解毒,耗损了不少内力,因而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毒,才会吐血昏厥,和你无关的。” “……”柳玉卿还不是自己招来的……眼前这人看着呆头呆脑,倒是很会拐着弯堵心人呐! 不过苏易这寒毒倒真是挺受罪的,“公子既然医术高明,柳玉卿的殇钩都能解,怎么不给自己解解毒?”陈蓉负手跟在玄光身后,看着他一会沥毛巾给苏易擦脸,一会又拿了干净外袍给其换上,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闻言,玄光手一顿,“待主子醒了,你自己问他便是。” 陈蓉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苏易并没有睡很久,差不多玄光忙完,他便渐渐醒了过来,见陈蓉一脸若有所思的站在床头,遂也不理她,径自喊了玄光伺候自己起身。 见状,陈蓉上前按住他,“公子你才吐了血不休息么?” “几口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苏易摆了摆手,却也不要她伺候,只扶了玄光往书房去。 陈蓉跟在后边继续道,“公子医术高明,为何不给自己解毒?” 闻言,苏易回头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没听过医不治己么?” 本是关系苏易性命的大事,却被他自己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好像那被寒毒折磨的不是他一般。 听苏易这般说,不仅陈蓉不解,玄光也是一脸不解,看陈蓉没有再跟上来,方低声问道:“主子为何不告诉她——” “有意义吗?”苏易唇色仍旧泛着青白,配上眼底的冰冷,令人望而生寒,“何况说太多,若是令她记起什么,对我们并非是好事。” 九幽寒毒……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女人巧笑倩兮的依偎在苏澈肩头的样子,她娇滴滴告诉那人,此毒阴狠,乃天下至寒,中毒者最初日日受寒毒所迫,如坠冰窟,犹如冰箭穿骨,毒入肺腑便会咳血不止,直到咳出最后一口血…… 苏澈笑得尖刻得意,又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追问就没有解毒之法么? “那解毒之法么……当然有了,便在北荒呀……只不过不知道是他会先中毒而亡还是为了解药葬身万丈寒潭……” 苏易身陷囹圄,望着高高在上的陈蓉,那得意张扬的面容与当年含璋宫门口无二,仿佛还能听到她对自己含笑说道:“我是陈氏阿蓉,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直到彻骨的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他才知道多年来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陈氏阿蓉啊,是你亲手打碎了苏易的梦。” 望着苏易走进书房,玄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主子,属下从不知道喝下弃忧的人,还会记起从前么?” 声音轻的几不可闻,苏易似乎并未听见,毫无停顿的走了进去。 柳玉卿三天后再次如约前来,陈蓉和玄光脸上都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欢迎。 “干什么?”柳玉卿看着拦在客房门口的二人,警惕的后退了一步,解毒关键期他可不想出什么意外,在这北荒出了名的恶人堆里,现在的他比起从前倒是胆小了许多,人一旦知道自己有了希望,就有了顾虑,也便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解毒之日延后。”陈蓉下了逐客令。 柳玉卿狐疑的看向玄光,后者倒是不敢假传主令,只是沉着一张脸,不言语也不让开。 “你们在做什么?”苏易不知何时推门出来,便看到了眼前一幕。 顺着玄光和柳玉卿的视线,苏易也回过头来,看着某个始作俑者的小女子,“人命关天岂是能随便改日子的?” 第五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1 陈蓉努了努嘴,没有说话,心下却腹诽不已,狗咬吕洞宾的主啊,难怪不受先皇待见,被流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已带着柳玉卿走进客房的苏易,忽然顿住脚,回道:“若是腹诽够了,便去打些热水到卧房,地龙烧旺些……还有,本公子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陈蓉打了个激灵,痛心疾首的掩面奔去,难道自己没忍住念出声了? 望着陈蓉离去的背影,苏易几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 玄光眸色发暗,他在苏易身边多年自然看得出,那个笑虽淡,却是发自真心……他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客房内,苏易将最后一根金针插进柳玉卿后背的穴位中,拂袖起身,立在床头。 殇钩性缓,最是摧人肌理,毒走肝脾,所以中者形销骨立,皮干目塌,更是六感消退,最严重的时候,便形同活死人,最后会因为身体功能的衰退,活活干死、饿死,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毒。 此毒虽然奇特,但却并不难解,用金针疏通肝脾经络,辅以内力贯通周身,再用与之相克的几味草药煎水服下,即可。只是这内力是否足够浑厚绵密以及草药的用量是关键,前者需要实力,至于后者,如果不了解此毒的人断断不可能知道解药配方的。 这天下有许多奇毒,毒理虽然一样,但是用不同的几味毒草配出的毒也不尽相同,解毒方子更是截然不同,甚至稍有差错便会加快毒性蔓延,药石无效。 “柳先生上次本公子提的建议,不知道考虑的如何?”苏易负手垂眸望着趴在床榻上的枯瘦男子,他的后背皮色黑青,毒已到后期。 柳玉卿默了默,态度带着些谨慎的回道:“公子相救之恩,柳某没齿难忘,只是如今现在北荒,中原恐怕今生都再难回去,又如何能完成公子的嘱托?还请公子另请高明吧!” 苏易本就狭长的凤眸因为低垂眼帘,使得眼尾益发的上扬,虽是素淡的神色,却显得格外俊逸如画,“柳先生这是拒绝了?” “柳某只想安稳的过下半辈子。” 闻言,苏易轻笑出声,“安稳?在这北荒柳先生还妄图安稳?”没有疾声厉色,却偏偏令人觉得凌厉逼人。 “也许以前不可以……但是如今……”柳玉卿眼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来,以前陈蓉虽然远在京师,却翻手为云遥遥掌控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北荒已经没了辖制…… 苏易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你以为失去了陈蓉的控制,北荒便再也不是能关住猛兽的牢笼了么?惠文帝既然敢将她弃来此处,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你我都出不去……”只见他悠悠转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单手支腮,姿态慵懒。 “既然如此,也是命中注定,公子何必强人所难。”柳玉卿道。 “因为本公子不信命啊……”苏易手指缓缓敲打着精致的下颚,“他认为出不去便出不去么……你不也是不以为然么?” 柳玉卿不讲话,的确,不离开北荒他只是因为殇钩未解,否则,这里如何困得住他?他又不是涂雄…… “你的毒过了今日,便已经解了八成,三月之内再服一颗解药,便彻底好了。”苏易斜倚在椅背上,眨了眨眼说道。 三月之内么……如果三月之内没有解药呢? 柳玉卿苦笑了一声,随即正了颜色说道:“千枢阁只有一个主子。” 闻言,椅子上形容惫懒的身子有一瞬的紧绷,冷了声调道:“莫不是忘了就在几日之前你还要杀了她……” 空气仿佛被凝结,沉默的让人有些窒息,柳玉卿无言的望着叠放在枕畔的双臂出神许久,久到苏易以为他根本忘记了和自己正在谈话。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杀了她,千枢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主子……” “即使她给你下毒,将你流放?” 第五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2 “即使她给你下毒,将你流放?” “那我也只能全当自己罪有应得。”柳玉卿咬了咬牙,艰涩说道。 苏易竟然有些想笑,陈蓉啊陈蓉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手段狠毒到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之人也残害,让他更不懂的是,这个女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势力错综庞大的千枢阁阁主恨她恨到宁可杀了她,也不愿意背叛? “既然如此,本公子也不勉强……”苏易缓缓为他依次取下背上的金针,便扶他起来,便淡淡回道,“如此忠心,若是强行让你变节反倒不美了不是?” 他若疾声戾气或者出言讽刺,柳玉卿倒还能接受,如此不温不火的开口,而且说出的话又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别扭,索性不予回应,心中却暗暗担心那毒…… “不若我们换个交易方式?” 只要不让千枢阁效忠苏易,柳玉卿觉得其他都好说,“公子请讲——” “你只要答应为本公子做三件事,解药双手奉上……如何?” “这——”柳玉卿心中权衡,想来不过三件,千枢阁虽然支脉相连,体系庞大,但做的不过就是买卖消息的生意,苏易能让自己做的也不外乎这些,就当是接了三笔买卖罢了,“成交!多谢……多谢公子体恤之恩。” 在他背后,苏易满意的勾起唇角。 柳玉卿离开后,玄光拿了披风给苏易披上,“柳玉卿虽然行事猥琐了些,但到底还算个人物,既然答应了主子,就不会食言。” 苏易任由玄光伺候,闻言淡笑,“自然,若非如此,本公子也不会用他……” 玄光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只是主子何必跟他说那么多……倒像是……”倒像是多么想要拉拢千枢阁一般。 苏易轻挑眉宇,扫了眩光一眼,迈开步子往外走去,口中缓缓道:“有时候开更高的条件让对方自己杀价,我们达到了目的,他自己心理上也会觉得安慰,从而少生事端……而且对方还会感激你的让步。” 用些手段也可以令柳玉卿彻底效忠自己,但是一个变节的人,有一就会有二,何况千枢阁么……太过复杂的背景,用之,弃之便可。 玄光垂首称是,自己的这个主子虽然刚及弱冠,却总让他觉得好似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老成持重,心思深沉的可怕,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太子苏易并不是这样的…… 不过这样挺好,这世道太过残酷,宽和仁厚的人无法存活……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出现一丝担忧,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陈蓉百无聊赖的在景行居里转悠,苏易的书桌上有成摞成束的纸张,全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随手拿起几张翻了翻,无谓的放回原处。 又走到书架前,横扫着一排排书目,尽是军法策论等等,极其无趣,想来苏易被废前也一定很是勤勉,如今在这流放之处倒也不曾荒废,果然克己。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沾好墨汁,想了想在纸上画了起来,只见她画画停停,十分认真,就连苏易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你在做什么?”苏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惊得女子将好大一滴墨晕在纸上。 “公子……” “铁卫令?”苏易伸手勾起桌上的纸张,那上面画着一个圆形模样的令牌,四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极其考究,若是实物想必得花费不少功夫。 陈蓉看了看纸上自己画的物什,那圆牌中间的确有个“令”字,可怎么就是“铁卫令”了,“自从上次见了那个叶逐云,我脑海中便时常会浮现出这个图形,却不知道是什么……公子认识?” 苏易点了点头,没有给她继续解释,避重就轻道,“画功不错,就是字太丑了。”说着竟是揽了她的身子,从身后握住陈蓉的手,“写字和画画不同,手腕不可用力,用小臂带动笔锋,柔中带刚……” 她的字从很久以前就很丑,郦梅鹤学富五车,书画皆是翘楚,偏偏弟子写了一手烂字,这恐怕是青山郦子一生憾事。 陈蓉木讷的依偎在苏易怀中,阵阵冷香扑鼻,扰得她神思飘忽难定,全身上下的神经一时间都变得敏感非常,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男子说话时,喉结在上下的滚动…… “抬臂,手腕不要用力——”苏易兀自说着,下意识垂首望向怀中女子,哪里有在听自己说话,但见她香腮染赤,一双杏核眼小兽般咕噜乱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苏易似乎被她感染了,话语乍顿,神思也有飘忽,只觉得臂弯中纤腰楚楚,不堪一握,再见那莹润的耳珠染了淡淡的粉色,如一道赤霞漫过香颈,一直到那春葱玉指皆是如朱如绯,恰有万般风情绕眉梢。 第五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3 “咳咳——”门口传来一声干咳,接着玄光的声音便响起,“公子内力耗损,还是快些药浴吧!” 苏易早已直起身子,负手立在案旁,没事人般朝着玄光点了点头。 陈蓉脸上的粉红尚未褪去,整个人仍有些云山雾里,不敢抬头看苏易,“公子沐浴,我先出去了……” 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将案上方才画的图画胡乱折了塞进怀里,这才疾步走出景行居。 本来打算要向苏易询问那画中图样,被他这么一搅,陈蓉便也只好暂放一旁……想起苏易,便心跳如雷,整张脸又烫又涨,像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要破茧而出…… “姑娘,这是给公子新添的热水。” 陈蓉心不在焉的信步而行,见厨房里的杂役提水而来,随意挥了挥手,“去吧……” 苏宅除了自己、苏易和玄光,只有两个年过半百的杂役,平日既要负责厨房事宜又要负责浆洗杂物,十分的繁忙,所以苏易近身之事基本都是玄光代劳……还有她…… 看着拎着水桶蹒跚而行的老者,陈蓉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添水……” 苏易的洗澡水可是自己亲自烧的,因为没有找到两个老杂役,陈蓉便自己动手了,所以……他们不应该知道苏易要了热水才对…… 想到此处,她反身飞快的往景行居跑去。 老杂役提了水佝偻着身子对苏易行了一礼,轻声对着在一旁护卫的玄光说道,“这是新添的热水……” 苏易闭目仰躺在药香浓郁的木桶中,草药都是他自己亲自研制的方子,清不了寒毒,但是却可以稍稍压制毒发的时间。 “交给我吧!”玄光闪身过来想要接过水桶。 老杂役却是径直绕过他,“玄爷不必沾手,老奴来吧!”热腾腾的水倒入木桶,激起层层水花,氤氲的水汽在苏易浸墨般的鬓角眉梢凝了薄薄一层清雾,越发显得整个人俊美精致,肤若美玉。 此刻的苏易轻轻阖着双目,长睫若扇盖在眼睑之上,仿佛已经睡熟,老杂役缓缓移开空掉的水桶,颤巍巍的转身……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忽然自袖间拔出一柄短剑,闪电般的对准苏易裸露的胸膛刺了过去…… 与此同时,景行居卧房的大门被大力的推开,“小心,他不是苏宅的杂役——”话未说完,却看到刚还佝偻着身子的老杂役,此时身躯笔直,手握冷剑正朝着苏易急刺而去。 陈蓉大骇,来不及多想整个人便飞掠过去,一掌按在那人肩膀之上,身影流动,已转到苏易面前,隔在二人之间,剑若弦崩,并没有因为陈蓉的忽然出现而停顿,眼看便要刺进女子右肩之上—— 一层水雾乍起,身后风带冷香,陈蓉只觉被一股大力带的向后仰去,已到胸前的剑竟是堪堪被两指夹住。 持剑之人不甘心的用力回抽,那剑身纹丝不动,难以置信的向上望去,苏易仍旧闭目仰躺在木桶之中,只不过一手揽了女子纤腰,一手的食指和中指做剪刀状夹住了自己的剑身,那形容肆意轻松,指间仿佛不是剑而是朵鲜花,正准备摘下戴在怀中头上一般。 苏易淡淡道,“你可知为什么苏澈一直也不曾知道本公子在北荒的情形?” 那人听言,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手中的剑忽然断成数段,齐齐飞向自己胸口,齐根没入,直到他断气跪地而亡那一刻,依旧维持的最初的神情,诧异、震惊和不甘。 “因为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苏易睁开眼,冷眸微眯带着瑟瑟狠戾,苏澈当年不肯结果了他,偏要他于北荒受辱,现在他熬过来了,再想杀他怕是难了,只是这不是第一次……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若非近日连连毒发,牵扯精力,这人如何能轻易近身? 转眸望向怀中女子,半个身子已浸湿,一双眸子水汽恹恹,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羞的? 苏易左手稍一松开,怀中人儿便快速弹了开,遂戏谑道,“倚了这么久才想起害羞?” 玄光隐在角落暗暗撇嘴,公子何须人救,否则自己是干什么吃的? 陈蓉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看见苏易杀人,干净利落,不费吹灰之力,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举……他根本不需要提醒和搭救! 忽然想到什么,陈蓉抬起头,顾不得害羞看向苏易,却见后者依旧仰躺桶中,双臂懒洋洋的搭在盆边,凤眼迷离,眼尾轻佻,配上胸前莹白的大片风光,很是春光明媚。 陈蓉颓然的再次低了头,“我发现我好像会武功……” “是呢,而且还很不错。”苏易笑得无害。 “你不是要说也是你教的吧?” “自然不是。” “公子的侍婢好生了不起,即会下毒又懂武功。”陈蓉抬头,哪怕眼前男子再春光无限,忽然间也不觉得羞涩,冷声道,“你为什么骗我?” 苏易抬眼,直视眼前女子,却见她眸中一片晶莹,微微叹息道,“我说出实情你也未必会开心。” “所以你就可以骗我吗?我到底是谁?”陈蓉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撑着水桶边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过去?”苏易眼帘低垂,遮住了自己的情绪,“作我的侍婢有什么不好?在北荒只有苏宅能护你周全。” “为什么?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我的仇人还是我的恩人。”陈蓉感觉两股温热缓缓涌出眼眶,心里不是早就猜到了,为什么当亲耳听到他说的时候,还会那么委屈呢? 第五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4 委屈?真是可笑,不应该是愤怒吗?对一个欺骗玩弄自己的人,她应该愤怒才对啊! 苏易神色淡然,完全没有一丝外漏的情绪,也没有回答她。 “喂——”杵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某人终于出声,“主子正在沐浴,你一个女人站在这里还要看多久?” 陈蓉愕然,那修长偏精瘦的身躯尽管多半泡在暗棕色的药水中,但是微涟的水波中仍能看到他腰腹随着呼吸在缓缓起伏,再往下……她只觉热血上涌,又恼又羞,不自觉得手掌先于意识挥在了苏易肩头,水桶应声而裂…… “主子——”玄光惊呼着奔了过来,木桶碎片合着药草散落在苏易身畔,上面落满了点点猩红。 陈蓉来不及思考,只余光扫了眼赤裸身躯的某人,便飞快地奔出了房门,直到跑出好远,整个人仍旧觉得气血涌动,脸颊烧的生疼。 低头望着自己方才挥出去的手掌,陈蓉有些迷茫,对着墙边横陈的废木板,用同样的动作挥了过去…… “嘶——”莹润细嫩的手掌上渗出几道红痕,显然是被木板所伤,然而后者依然纹丝不动的躺在墙边,连位置都没有撼动半分。 …… 景行居内,浓烈的药香味里混杂了淡淡的血腥。 苏易身上胡乱掩了件白袍,双目微合,平躺在矮榻之上。 “主子,您的伤……”玄光眼露担忧的说道。 “咳咳——”尚未开口便有咳嗽溢出,苏易握拳掩住薄唇,平复了一会儿,语声淡淡的说道:“想不到素有乱世俞亮之称的青山高士,不仅毒用的好,武功也很是不凡,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青山郦梅鹤锦绣才华冠绝天下,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毒和武功一样的冠绝天下,陈蓉这一掌很是绝妙,若非她内力不足加上失忆,以至于招式有些偏差,恐怕苏易此刻已经气绝。 饶是如此,还是吐了大半的血,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委顿。 “主子继续留着她么?”玄光犹豫再三,陈蓉才一怀疑苏易就差点要了他的性命,那个女人从前就阴狠毒辣,如今她有了防备,怕是对他们很是不利,“主子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龙椅上的那个人……至于这些细枝末节,大可——”说着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不必多虑。”苏易揉了揉眉心,杀她?自己尚在这悲苦人世间挣扎,陈蓉又怎么能死呢?他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同他一般痛苦的活着。 玄光眸色暗了暗,想要说什么却终是忍住了,转而道:“那主子请准许属下再去一次崖边……寒毒若能解除,日后主子可以少些危险。” “不可。” “请主子成全。” “玄光……我身边的人不多……这件事不要再提,至于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苏易缓了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 一连几日,陈蓉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出来,耳畔总是环绕苏易的话语,作他的侍婢有什么不好? 她不是啊,不是苏易的侍婢,不是这苏宅里的人,忽然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她从何而来,是谁,在干什么?全然不知……尽管一直都有所怀疑,可是她仍旧可以鸵鸟般的逃避在苏易的谎言里,可是他现在承认了,所以她是谁? 联想到自己醒来之时,苏易想要涂雄侮辱自己,所以和他也是仇敌么? 不,不可能,陈蓉将头埋进膝盖,她一直觉得北荒之中,和自己最不可能有仇的人就是他了,最后他不还是救了自己么,他说只有他可以护她周全,怎么可能是仇人呢? 那他为何要欺骗自己,陈蓉……除了这个名字好像一切都是假的。 柳玉卿!陈蓉跳下床往外跑去,他也认识自己,他一定知道她到底是谁……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陈蓉除了上一次被柳玉卿挟持,从未出过苏宅,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再次看到外边东倒西歪的活死人还有腐尸的时候,依旧有些错愕。 这里没有街道更没有建筑,四下荒芜的难辨东西,唯一称得上建筑的便是用泥土胡乱堆砌的矮垣,勉强可以遮挡风寒,偶尔有枯瘦如柴的人费力爬过,见到陈蓉便跪地求她赏口食物,或者求她救救自己。 陈蓉木然的走过,连自己都救不了的她,如何救这些人? 陈蓉漫无目的的前行,她并不知道柳玉卿在哪里……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庞大的身躯阻住陈蓉的步伐。 垂头望去,一个虬髯大汉趴在她的脚下,一张生满横肉的黑面上满是血污,右眼没有眼珠,只有一个可怕的血窟,因为没有处理伤口而溃烂,四肢无力的搭在地上,像是断掉了一般。 “涂雄?”陈蓉认出地上的人,后退了半步,皱了皱眉,她记得自己不过是为求自保戳瞎了那人一只眼罢了,他的四肢又是怎么断的? 在北荒纵然身强体健都很难生存,这样少了一只眼睛有断掉四肢的人,恐怕是死都做不到。 “姑奶奶,我是混蛋,我是畜生,我罪该万死,求你杀了我,杀了我……”涂雄有些神志不清的呢喃着,将头抵在尘土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谁打断了你的手脚?” “杀了我,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涂雄对陈蓉的话语充耳不闻,反复只有这一句。 陈蓉弯腰靠近他,有些急切道:“告诉我柳玉卿在哪里?你和他是一起的,一定知道是不是?告诉我,我便救你!” 涂雄似乎听不懂她的话,忽然大笑起来,“我要吃肉,吃肉……哈哈,喝酒,喝酒……” “陈大小姐要找我?”柳玉卿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踏破铁鞋无觅处…… 上一次她躲之不及的人,这一次竟然因为相遇而有些欣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陈蓉回身一把揪住他,“对,我找你,我要找你问清楚,我是谁,你不是说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情吗?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跟苏易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恨我入骨……” 柳玉卿因着苏易的援手,身上的殇钩去掉大半,枯瘦的面容有了几分红润,尽管依旧可怖,至少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柳玉卿伸手拂开陈蓉,语气算不上恭谨却也不再狠戾,“大小姐相问,本该如实告知,只是柳某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是苏易!”陈蓉有些激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给你下毒吗?你不要报仇了吗?你不告诉你的仇人真相怎么报仇?” “大小姐言重了,柳某一切罪有应得,那日是柳某僭越了。”柳玉卿艰涩一笑,竟是全盘否认了,望着陈蓉语塞的样子,垂了垂眼帘,“大小姐何必一定要知道,重新开始不是很好?”语毕,他便闪身绕过陈蓉,拎起兀自发着疯的涂雄往远处走去。 柳玉卿倒并不是多怕苏易,只不过对于不想陈蓉想起过去这件事,他们是一致的,苏易的目的他不得而知,他却是因为面对一个没有过去的陈大小姐,千枢阁的危险就少了很多……尽管,如果没有当初的陈蓉,恐怕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千枢阁和柳玉卿…… “你想知道从前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柳玉卿和涂雄的背影消失不见,却有另一个人自暗处现身,显然人已经埋伏了很久。 “叶逐云。”陈蓉一字字说道,比起柳玉卿,眼前的人让她觉得真正的危险。 柳玉卿对她也曾狠戾却带着几分隐隐的忌惮,甚至也并没有真的动过她,只不过他想解毒罢了,但是眼前的人不同,一双桃花眼阴霾如鹰,望着她如同猎物一般…… “贱人——”叶逐云轻叱了一声,人如离弦之箭欺到陈蓉身畔,手若鹰爪擒在她脖颈之间,“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五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5 苏易被陈蓉突如其来的一掌,伤了心脾,之前尚可靠内力压制的寒毒,势如破竹,整个人如浸冰窟,每日吐得血就有一整盆。 望着一边咳嗽一边坐在桌案前笔耕不辍的苏易,玄光只觉得心焦,便是没有那寒毒,照主子这么个拼命法,一般人也是扛不住的,何况内伤加上那要命的剧毒…… “主子,让属下输些内力给你吧!”玄光上前一步说道,即便压制不了体内的寒气,也聊胜于无啊。 苏易摇了摇头,“明知无用何必浪费?” 习武者初学是没有内力的,只能达到一定境界,丹田之中才会凝结真气,但那真气也是极不容易得来的,并非源源不绝,失去也许只是一瞬,但要重新练回来却可能需要十几年。 玄光明白,苏易是不忍心自己为他浪费真气,但是他就忍心看主子受苦吗?这内力留着有什么用,连那区区寒冰崖都奈何不了! 想起那悬崖下的千年寒潭,玄光恼恨异常,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抵御不了寒气,无法下到崖底为主子摘取解药,心里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无力感。 “她最近如何了?还是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么?”苏易手中毛笔不停,状似无意的问道。 她?玄光目光闪烁,他自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是谁…… “属下不知……” “玄光别让我把话问第二遍。”苏易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垂手侍立的汉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安,却还是咬紧了牙关,“主子内伤未愈,属下哪里有时间关心她?”若非那个女人,主子岂会沦落至斯?谁要管她死活! “啪——”紫竹笔杆被拍在桌上,应声而断,墨点如黑色的梅花次第在纸绢漫开,一点点将才写好的蝇头小楷吞噬,苏易将纸绢随手团了,扔到一旁,“说——” 玄光知道苏易动怒,不敢再隐瞒,“今日午后,她出了宅子……然后被……” “说!” “被叶逐云给掳走了……属下想着她连涂雄都能对付……”玄光的头低的快到桌子下面去了,声音越来越小,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苏易身上的怒火…… “混账——”苏易腾身而起,转瞬人已到了门口,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涂雄……叶逐云那厮跟涂雄如何一样? 破败的土地庙内,陈蓉望着头顶摇摇欲坠的木梁,愣愣的出神。 北荒是一个连死亡都是奢望的地方,又有谁会参拜神灵?在久远的过去也许这里曾人声鼎沸,可惜从这破败的残垣间再难看出半分痕迹。 不过就是这样的地方,能够被叶逐云一个人霸占,也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黑鞭被叶逐云甩了一声响,陈蓉回神望去,只见他半敞着衣领,双手抱在胸前斜倚在火堆旁的柱子前,桃花眼勾魂,斜穿入鬓的刀疤却夺魄。 “你不是说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吗?说罢。”陈蓉抱膝坐在火堆前,看着他说道,她心里有些怕,强装着镇定。 叶逐云倾身用鞭梢抬起陈蓉的下巴,“想知道吗?你曾经是我的玩物,最下贱的娼妓……” 不待他说完,陈蓉甩开他的钳制,跳起身子大吼道,“胡说八道。” “你不记得了?”叶逐云也不生气,一步步朝着陈蓉走来,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带着邪恶的笑,“那时候的你真真的热情似火,又淫又荡,夜夜在我身下婉转承欢……” 陈蓉脑袋嗡嗡生响,不住的往后退,不想听他说,却又无法不听,只得无助的摇头,“你闭嘴,你胡说——” “哈哈——胡说?是啊,我的确是胡说,不过很快就是真的了。”叶逐云扔掉手中的黑鞭,大踏步上前抓住了陈蓉的肩膀,“过去如何有什么好的,一会才是让你欲仙欲死的好时光……”说着,便朝着陈蓉白嫩的脖颈啃了下去。 第六章 剪不断理还乱1 陈蓉尖叫着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分力气,自己不是会武功么?为何却没有一点印象,为什么她不能像苏易那样,用两根手指就杀死眼前的混蛋? 叶逐云激动地啃咬着她的脖颈,双手胡乱撕扯着,将陈蓉的领口拉开,唇便一路向下噙住她圆润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给他当侍婢有什么好?不解风情的太子爷,只会暴殄天物……何况,他只怕是恨不得将你拨皮拆骨,怎么会像我这般尽心给你快乐……” 听他提到苏易,陈蓉挣扎的动作一僵,接着便感受到肩头传来剧痛,叶逐云竟是狠狠咬了她一口,“你放开我——” 陈蓉想要伸手去拔头上的簪子,却被叶逐云快了一步,拔下随手一掷,簪子齐根没入墙壁之中,“劝你还是不要挣扎了,瞧瞧,当初你对我这般无情无义,而我即便在最生不如死的时候,也不过是想和你抵死缠绵罢了。” “为什么……我以前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伤害我?苏易……苏易,为什么要骗我?”陈蓉被推到在火堆旁,身上的人正压着她窸窸窣窣的解着衣带,绝望和委屈让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期待……期待苏易会来救自己么……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呢喃,叶逐云手下不停,口中冷笑道,“为什么?因为你这个贱人就是个祸害,苏太子能有今日你功不可没,你以为他真的对你好?你的过去便是他的耻辱……” “不,你胡说——”陈蓉双手被固定在头顶,熊熊烈火不过咫尺,只要她伸直手指便可勾到……“你胡说,害他的人是他的未婚妻,不是我……” “你可知道他的未婚妻现在如何?”叶逐云顿住动作,笑得有些诡异。 “如何?” “想知道么?我们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叶逐云说着一把扯掉陈蓉的裙带,似乎已经没有耐心一件件解掉她的层层衣物,索性双手朝两边猛的一撕…… 陈蓉只觉双腿一凉,却也顾不上春光乍泄,趁着双手能动,快速的抽出头顶燃烧着的木条朝着叶逐云奋力挥去。 叶逐云低叱一声,人已平移后推出丈余,见状陈蓉也顾不得衣不遮体,慌忙爬起身子往门口跑去,尚未站稳,身子便朝前扑倒在地。 叶逐云望着陈蓉细碎布条下若隐若现的yu tui,比起剥干净的美人,更加的令人心生荡漾,忍不住砸了砸嘴,对于她的偷袭提也不提,径直扑了上去。 他是个疯子——陈蓉只有这一个想法,眼前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风声鹤唳,燃烧正旺的火堆被迫熄灭,冷香扑鼻,陈蓉狂跳绝望的心仿佛瞬间平复了下来。 叶逐云的动作硬生生顿住,喉间被人大力的钳住,整个人凌空而起,“苏太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一字字艰难的自他喉间发出,一张玉面因为窒息被憋得紫红。 苏易背对着光源,清朗的五官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狭长飞扬的凤眸染着血色,杀气腾腾。 修长优雅的手指化身成了夺命的利爪,不断的在收紧,凝结的空气中有骨骼发出的咯咯声,叶逐云双手费力地攀住苏易的袖口…… 见状,苏易眼眸危险的眯起一条缝,露出一丝厌弃,用力将手中擎住的人往远处扔了出去…… 上一刻还嚣张跋扈的男子,此时宛若断线的风筝,后背撞在残壁之上,跌落在地。 苏易不再看他,回身将外袍脱下飞快的裹住陈蓉的娇躯,屈膝半蹲着将她扶起来,想了下,又将袍子紧了紧,直到确保她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肌肤漏在外头,这才罢休。 想要拉她起来,却发现陈蓉死死的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别怕,没事了……”苏易再次蹲下,叹息了一声道。 陈蓉不看他,也不回答,面无表情的她低垂的长睫,平静的面容一丝情绪也没有,除了……眼睫衔着的一滴泪,然而越是这样的隐忍,越令人心碎,尤其还是个美人,连始作俑者的叶逐云心都跟着有些发沉。 忽然,苏易只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名火,烧的他烦躁至极,遂冷了声音,“你若是怪我坏了你的好事,我走便是,你们继续。” 他不应该来的,这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装可怜,扮无辜,然后骗来别人的真心再肆意的践踏、摧残! 昭和二十年的那场瓢泼大雨中,陈蓉也是这般,垂着眼帘,一言不发,他以为她在生气,气自己…… 那时候,他们刚获先皇赐婚,幼年岁月里的懵懂期盼成了现实,苏易尽管还不清楚那是不是爱,但却因为终有一个理由可以伴她一生一世而欣喜——那个在他无助的黑暗岁月里撕出一道光亮的女孩儿。 那年夏天,大选过后,先皇忽然就毫无征兆的病倒了,病势汹涌,令人措手不及,面对着朝堂上的暗潮汹涌,几个顾命大臣怀揣着提前拟好的遗照成日的候在乾元殿,随时准备力挽狂澜,鞠躬尽瘁。 还在青山的陈蓉也接到消息赶回了京师,她幼年得昭和帝喜爱,时常入宫,感情十分亲厚,如今又成了未来的儿媳妇,入宫侍疾是必然。 本应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处的戏码,奈何因为先皇病入沉珂,苏易乍见陈蓉之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甚至都没有仔细看一眼对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分明感到了女孩失望的眼神。 忧心父皇是一回事,在这种紧张时刻,他更担心陈蓉会落人话柄,在这深宫之中,别说未婚便是成婚多年的夫妻,也大有因为礼数而被诟病的事情,苏易不想让她因为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她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家世,有帝王的宠爱,日后还会成为新任帝王的皇后……这样的女子若是名誉有亏,而且还是因为自己,那他一定会懊恼死,自责死的。 陈氏阿蓉——苏易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人生,最美的未来,不容一点瑕疵…… 他的梦终究是他自己的,还来不及睡醒便被一道惊雷震的五内俱焚,他的未来太子妃陈蓉漏液逃婚,入了晋王府自奔为眷! 第六章 剪不断理还乱2 他不相信,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不顾阻拦,在大雨中打马飞驰,哪怕雨水浸湿了素洁的袍服,哪怕所有的路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晋王府门前,守卫不住的劝说让他离开,哪怕去避避雨势也好,毕竟太子若是病倒在王府门前,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可他就像是一座雕塑,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直到那个红色的人影出现,她同样没有打伞,看到苏易,她便飞快的奔到他的面前,纤细的手臂环过男子腰身,整个人儿伏在他的胸前,“太子哥哥——” “是不是二弟强迫你,是不是他们陷害你?告诉我……”苏易回抱住她,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却也是最后一次…… 陈蓉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抱臂蹲在原地,长睫盖住了她所有的情绪,不哭也不闹,却让苏易觉得心碎不已,“阿蓉……你在生我气对吗?气我冷落你,所以你才……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阿蓉你说话呀?” “阿蓉你若还在生气,便打我几下……跟我回宫,我们去找父皇解释清楚,好不好?” 苏易小心翼翼的对着她说了许多,可是陈蓉只是垂首蹲在原地,任风吹任雨淋…… 一滴泪缓缓流下,“太子哥哥——我……” “皇兄大雨前来,臣弟有失远迎——蓉儿怎么蹲在地上?”苏澈不知何站在二人面前,紫色的锦袍,皂黑洒金的厚底朝靴,身后跟着车马随从,宽大的伞沿将三人都隔离在风雨之外,只听他语带讥诮,“臣弟才一回来,这就看到了什么?皇兄看上我的女人了吗?” “二弟,阿蓉是未来的太子妃,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苏易直视着晋王苏澈,这个二弟一向和自己疏远得很,倒也恭敬有加,却不知为何忽然间变了一个人。 “那也要问问阿蓉愿不愿意做你的太子妃。”苏澈一手随意的捻着腰间的一块玉佩,一手托着下颚,学着苏易的语气说道。 “你走吧——我不能嫁给你了——”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陈蓉终于开了口。 寥寥数字,却足以重伤一个情犊初开少年的心。 想到那段过去,苏易握紧了双拳,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不该再被这些多余的情绪左右,玄光说得对,他真正的敌人是苏澈。 苏易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身形蓦地顿住,他侧头望去,衣袍下缘被人用手牢牢攥住。 因为方才的挣扎,发髻早已散乱,如瀑的青丝垂在脸颊两侧,将陈蓉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衬得益发楚楚可怜。 苏易定定的望着她,明知道不该再被她惹人怜惜的表象所左右,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是陈蓉,他们曾经的过去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可是,那只拽住他衣角的手,却像藤蔓,自下而上缠绕纠缠,一直蜿蜒至他的心头,令他怎么也甩不掉…… “作甚?”俊眉微蹙,状似不耐的问道。 陈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苏易心理和语气的变化,一开口却暴露出自己强自平静的外表下,极度的恐惧来,声音颤抖、暗哑的已听不出本来的嗓音,但却坚定异常,“杀了他——” 本来长相俊美的叶逐云,因为面上的一道疤,锦衣少年变成的江湖浪客,少了玉树临风,多了邪肆张扬,听言,倚墙而坐的他竟是哈哈笑了起来,甚是开怀。 他刚刚有足够的时机离开,但却没有,不知是认定自己根本无法从苏易手中逃脱还是根本不屑于“逃”这个字。 闻言,苏易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一声,“好。”衣角自陈蓉手中被抽走,人已纵身朝叶逐云而去。 这一次不同于方才,叶逐云有所防备,没有被苏易一击即中,只见他就地翻滚向一侧,捡起黑鞭,再次蹂身而上,转瞬之间,已与苏易打作一团。 积雷山五绝寨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三位当家各有千秋,大当家金无极,富甲天下,暗器金珠霹雳弹无人能出其右,二当家墨九,乃鲁班传人,最擅机关消息,一双妙手巧夺天工,三当家叶逐云乃是前朝将门后裔,不仅鞭法出神入化,还能操控江湖上盛传许久的神秘组织——黑衣铁卫。 因此,对于武功上,叶逐云并不弱,甚至于比起另外两位当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此刻他与苏易拆斗近百招,显然已经用尽了全力,招式上却渐渐居于下风,对比苏易的游刃有余,不免相形见绌。 情势的不乐观似乎并没有影响叶逐云的兴致,边与之打斗,边朝着一旁观战的陈蓉笑道:“你这女人好没良心,才从我怀里爬起来,就要谋杀亲夫么?杀了我,难道你还要嫁给他不成?” 闻言,苏易忽然加快攻势,一个转身自腰间抽出软剑,随意挽出一朵剑花,接着银光交错,剑雨狂骤,细密如牢笼将叶逐云紧紧包围了起来,逼得他连连倒退,渐有不敌之意。 第六章 剪不断理还乱3 式微乃是帝王之剑,以血喂,以精魄养,剑出鞘,必以血祭。 手中鞭舞不停,却也只能堪堪招架,再无还手的余地,叶逐云反倒笑得更加邪肆,口中说道,“这苏太子有什么好?不解风情又木讷拘谨,你让他杀了我,这辈子你恐怕都体味不到作为女人最快乐的那一刻了……身为女子,那是多悲哀的事情?不若跟了我,我保证日日都让你作新娘——” 他还要再说,声音却戛然而止,上下纵越的人影忽然顿住,垂下头,银光凛凛的剑身自后穿过胸前,剑尖尚有余颤,龙吟不止。 殷红的液体,顺着式微剑的引血槽缓缓滴下,剑锋斗转,苏易蓦地横剑拔出。 叶逐云闷哼一声,并没有倒下,他捂着胸口笑得依旧灿烂,“叶某有幸能让式微饮血,死而无憾。”说着再次看向陈蓉,依旧含笑的唇畔带着淋漓的鲜血,邪肆而诡异,“只是这最后一剑,能否姑娘亲自动手?” 陈蓉将头别开,她实在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感觉,竟有些不敢看叶逐云的眼睛,那浑不在意的笑意深处仿佛有股浓浓的悲哀,然而她却来不及深究,苏易已手起剑落…… 叶逐云倒在地上,终究没能如愿,一双桃花眼再没有了邪肆张扬,甚至悲喜……大概他期盼这一刻很久了,陈蓉甚至觉得他可能一直都是在找死。 这样的结局,陈蓉并没有不忍,只是她纠结于那眼眸深处的悲情,忽然对于自己的过去,有种特别的恐惧…… 苏易收起式微,朝着陈蓉伸出手,“走吧!” 他的手温凉柔和,没有叶逐云的炙热霸道,却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够抚平陈蓉烦乱的心,仿佛只要牵着他的手,就能让迷路的孩子找到归家的路。 没走几步,苏易便停了下来,凝眉望向陈蓉的脚踝,接着俯身将其揽在背上,缓步而行。 陈蓉被他背在背上,有一刹那的惊异,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自己步履蹒跚,猜到她扭伤了足踝…… 她看不到苏易的表情,只能透过发丝看到一对精致的耳廓,由于用力而有青筋不时的凸起,陈蓉忍不住用手指碰了碰,白皙的皮肤瞬间染了一层绯色,“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苏易箍着她的手臂僵了僵,却没有说话。 陈蓉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骗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诚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救我是事实,不管谁和我说你这么做是……是别有用心,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你。” 说着,她顿了顿,似乎在总结语言,然后继续道,“也许过去的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想那应该也是有误会……”她说的有些急切,却见苏易并没有什么反应,耸了耸肩,将头枕在他的背上,缓了缓道:“你说得对,过去于我而言,可能不如不知道得好,没有了过去我还有未来,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么?苏易心中冷笑不已,如果自己也能失忆的话,或许可以,可惜那样的过去,就算是弃忧恐怕也无法让他忘记…… 说了许多,陈蓉也没想让苏易回应什么,在他的背上的晃晃悠悠中,渐渐困意袭来,连日来没怎么吃东西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如今乍一放松,疲累便有排山倒海之势…… 陈蓉将头在他的背上蹭了蹭,坚实精瘦的背不宽不窄,却让人格外的安心,只听她昏昏欲睡之际,呢喃着问道,“你说你的太子妃……她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瞬间的冲动苏易几乎要将真相说了出来,然后,终还是咽了回去,声讨没有意义,原谅也不可能,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说呀……”背上的女子许是困极了,声音里带了几分娇懒,软绵绵的追问道,“她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很喜欢她?”若非喜欢,时过境迁,苏易却每次提及都不忘加一句那是他的“未婚妻”,就连陈蓉自己恐怕也没有意识到,她在意的点很是偏驳…… 第六章 剪不断理还乱4 “她现在是大武惠文帝的皇后。”苏易低垂眼眸,“高高在上的皇后,自有皇帝喜欢,于我何干?” 说罢,苏易又有些懊恼,为什么要说出这般像是赌气的话语?他不是应该淡淡的回一句,不曾喜欢,就过去了吗?忍不住动了动脖颈,身后却传来陈蓉平稳的呼吸,不知何时,她已经睡熟了。 更漏残声,万籁俱寂,玄光跪在堂下,脸色阴沉。 座上男子白衣胜雪,毫无血色的面容被衬得益发虚弱,一阵猛咳,手中绢帕染了点点猩红…… 苏易以手扶额稍作休息,内伤加上连日来体力的透支,血气翻涌,寒毒冲击脉门,淤结阻滞不下,几乎每说几句话便会咳出一口血。 见状,玄光心中生出一丝懊恼,若是他看好陈蓉,主子就不会因为动用内力而伤上加伤了……转而,想到黄昏时分苏易背着陈蓉缓缓走回来的样子……那神情仿佛身上负的是整个世界一般…… 主子啊,您所谓的给她勾画一场最终会幻灭的美梦,用的是自己的真心么? “玄光,你可知错?”座上男子语声冷冽,但听声音定不会觉得他毒入肺腑,身负重伤。 “属下知错——但属下不服。” “讲。” “主子恐怕忘记了当年大武宫中的一切,忘记了那个女人给您带来的伤害……但是属下不会忘记,属下不想看着您一点点将自己再次葬送在她手里。” 良久听不到苏易的回应,玄光额头隐隐出现层层薄汗,对于他的主子,总有种无形的畏惧,哪怕苏易待他如同手足。 “你逾越了。”苏易淡淡的回了句,接着有纸张打开的声音,玄光低垂着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轻缓却坚定,“我从未忘记,所以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不过就是救了她两次,而且都是计划之内的,苏易翻看着手中的信件,勾唇冷笑,玄光实在是多虑了,若要赐她绝望,必然先要赠与痴狂……而这场风花雪月的局,他不想假手他人…… “京中传来消息……”玄光观察苏易的神情,试探着开口。 “嗯……”男子兀自翻看手中信件,并未抬头。 “南夏慕容渊率领大军压境,凤襄城摇摇欲坠,苏澈认命袁坚为主帅已赶往边关……粮草一事正如主子所料,朝廷发放的数额层层下来分到边关的已不足一半,且以次充好,凤襄太守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大武军饷被苛刻一向是公开的秘密,手能伸长如斯的都是世家大族,若要究其根本必定是盘根错节,甚至恐怕连后宫乃至皇帝自己都不能说完全干净……因而,一向被朝廷遮掩打压,军饷不够便征粮,再不济,对地方敲打一二,也能吐出不少…… “这场战争恐怕先皇在世之时,南夏便在筹谋,难为他们忍了这么多年……” 大武与南夏贸易互通,却没有制定过周全的条约,双方时有摩擦,作为受利方,大武自然不过多追究,但是南夏却早就心生不满,这场战争其实酝酿了多年…… 苏易作太子之时便曾进言南夏的问题,岂料后来发生的一些列事情,令他根本无暇继续顾及,没想到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他有些庆幸还好当年未曾将南夏解决,否则岂不是要错过了…… “可是丞相陈广海似乎对于军饷一事格外上心,大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意头,不论苏澈如何按下,他依然三天两头的请奏,甚至私下已着手调查,为此,没少挨训斥,甚至扣了他将近未来十年的俸禄……主子,您说他是不是疯了?”玄光一边说一边凝眉思索,只觉得那个一向讲究中庸制衡之道的丞相陈广海,这一次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苏易却并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道:“太傅自来耿直,尤其在关乎社稷百姓的问题上,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拔出世家根基,是他多年的夙愿。”当年上书房中,陈广海老成持重的话语犹在耳畔,“勿唯小贻大,勿唯私损公,勿维利害己,勿唯权伤民”,他是如此的刚正不阿,满腔热血,一直觉得有臣子如此,是他苏易的幸事,却没想到…… “那被他这么一搅乱,主子的计划……”玄光心中再次生出对陈蓉的不满,这陈家的人生来就是跟自己主子做对的么? 苏易放下手中的信件,稍作沉吟,“既然苏澈不愿意彻查,想要保全世家,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岂能不助他一臂之力……” “主子?” “你说大武文惠帝偏信奸佞,残害忠良,天下人会怎么看?”苏易字字冷峭,翟眸幽深。 “主子是要……”玄光用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是丞相府一夜灭门。” 闻言,玄光莫名的竟有些安心,主子能够这般说,自然不会因为陈蓉那个女人而再心生动摇……无情又如何,正所谓无毒不丈夫! “属下这就去安排……”玄光俯身准备出去,却被苏易喊住了脚步。 “此事还要再等一段时间,等到太傅将世家的底儿揭的差不多了,再说——”苏易习惯性的摸了摸下颚,“明日你让柳玉卿来一趟……太傅与我师徒一场,总也要助他一助才算公平。” 第七章 纵使晴明无雨色1 景行居温暖如春,一室生香,即使身中寒毒,也并不觉得十分难熬,只可惜,偏有人拿了把扇子,卖力的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光。 “你到底要做什么?”苏易忍无可忍终于无奈的开口,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本,忽然觉得也许应该把她送给叶逐云。 “给你打扇啊!”陈蓉眨了眨眼,“虽是冬天,可你这景行居的地龙也太热了。” “……”苏易揉了揉太阳穴,“我身中寒毒,受不得冷,你若是觉得我死的慢些,便使劲扇……” 陈蓉恍然大悟般将扇子藏在了背后,“那我给你揉揉肩?” “我肩不酸。” “捶腿?” “不用。” “那你吃不吃点心?我给你做……” “你会吗?” “……” 看着苏易头也不抬的样子,陈蓉毫不气馁,“那……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啪——”苏易合上手中的书本,好整以暇的望着某女,“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如此,陈蓉反倒有些扭捏,挠了挠头,“这不是想要伺候你么……” 闻言,苏易没忍住竟轻笑出声,“什么?”看着她像看怪物,随即眸光暗了暗,“如今你知道自己不是我的侍婢,本就骗你在先,怎么好意思再使唤你?” “那不一样——”陈蓉摆了摆手,“你想啊,当初我以为自己真是你的侍婢,你养我也是应该的,可现在不同……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不劳而获……嘿嘿,总归手软嘴也软……” “……” 陈蓉见他不语,犹豫了下,吞吐道:“那个……叶逐云你打算如何处理呀?”尽管他罪有应得,但每每想到那少年阴鹜而悲伤的眼神,便觉得似乎自己对不起他更多,所以……至少入土为安吧? “呵——”苏易轻笑了一声,“看来真的是我多事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杀了人也就一了百了了……我们将他丢在破庙里是不是……” “你现在才想起来给他收尸怕是晚了,这北荒狼群鹰隼多如牛毛,只怕叶逐云连骨头都不剩了。”苏易看着陈蓉一字字说道,叶逐云若是知道她竟会想要为其收尸,恐怕再死一次也是愿意吧? 苏易好看的凤眼蒙上一层道不明的寒霜,“比起苏宅外边那些不死不活的人,叶逐云幸福很多了。” 闻言,陈蓉沉默许久,方试探性的说道:“苏易我们帮帮他们吧……” 帮?如何帮?这个女人当初若是知道有一天自己竟要想帮助那些她一手送进来的人,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服下弃忧的陈蓉和从前不一样,却又有一种让他恐惧的熟悉感,苏易讨厌这样的情绪。 只见他挑了挑眉,“这样啊,那你帮我个忙可好?” “好呀,你帮我过好几次,投桃报李也该我帮你了。”陈蓉手撑了桌子,期待的看着苏易,忽然发现,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唇薄鼻挺,尤其一双翟眸,内角带金钩,眼尾上扬,风华流转似喜似嗔…… 见她痴痴望着自己,苏易含笑合了合眼帘,“请你三天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那我做什么?”陈蓉怔了怔。 “在你的落梅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三天,苏易不许陈蓉来景行居,也顺便禁止了玄光…… 陈蓉不明所以,躲在落梅院里抱头气结,难道是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还是借口太过拙劣? 同样唉声叹气的玄光,倒是清楚原委——苏易的寒毒压制不住了。 这些年,每每寒毒彻底爆发,他便将自己关起来,强行以内力压制,寒气最是伤气血,再加上苏易刻意的本末倒置,只会令气血倒流,毒素积累在丹田之中,等到哪天压制不住,那么,即便摘到汲寒草,也没什么意义了。 玄光守在门口,心里七上八下,他担心苏易并不是次次都能同以往一般幸运,能够好运气的走出这道大门。 “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子受苦!”玄光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转身急急的往外走去,迎面和来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第七章 纵使晴明无雨色2 “你做什么去?”陈蓉终还是忍不住来到景行居。 “主子不是说让你不要出现吗?”玄光摸着自己被撞的生疼的下颚,没好气的说道。 陈蓉对于和他关系再次冰冻很是无语,男人有的时候喜怒无常起来比女人还过分……“咳咳……”她摸了摸鼻子,故作坦然,“我又不是来看他……随便走走,不行吗?” “哼——”玄光不想和她纠缠,抬步要走,又折了回来嘱咐道,“主子闭关,你不可打扰,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闭关?好端端的闭关做什么?”陈蓉闻言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十分好奇,抬步便往门口走去。 “站住!”玄光拦住她,“主子寒毒发作,这次若是挺不住恐有性命之忧,你……你不可以打扰他。” 陈蓉歪了歪头,苏易每个月不都发作么,刚想出言反驳,看到玄光凝重的神色,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回去,许是真的不乐观,前些日子她也注意到了,尽管他行动如常,但是那唇色淡如绢纸,根本看不到一丝红润…… “那……那你不守着你家主子,要去做什么?” “和你无关。”玄光没好气的说道,却不知为何他笃定陈蓉绝不会打扰苏易,因而放心的离开。 寒冰崖在北荒最边缘,北荒终年寒冰不化,寸草不生,只因寒冰崖下有一汪千年寒谭,相传是上古时期女娲炼石补天,用来给烧石降温的水池。 寒潭距离崖边有几百米远,却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由此可以想象,崖底温度之低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承受,因而从未有活人见过那传说中的千年寒谭。 玄光此刻正站在崖边,手里握着一根儿臂粗的绳索,绳索一头牢牢拴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头被他握住缠绕在身上,只见他运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气沉丹田,令周身的温度全部护在心口,不至于被过低的寒气冻伤脏腑,然后便一点点的顺着绳索向着崖底爬了下去。 待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岩石后边闪出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不是陈蓉是谁? 灰鼠兜帽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再没有一丝一毫漏在外边,整个人气喘吁吁,竟是一路尾随着玄光而来。 以玄光的内力,被人跟踪很难不被发现,只怪今日他心绪烦乱,所以一时不察,竟被陈蓉钻了空子。 只见陈蓉快步上前,忍住不断上涌的蜇人寒气蹲在崖边向下看去,蹙眉自语道:“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我还当做什么,竟是跑到这种鬼地方……寻短见么?不像啊……”她一边奋力探着身子,一边试探性的拉了拉绳索。 忽然,陈蓉只觉得手中的绳索一阵大动,来不及收回手臂,便感到一阵寒风挂了上来,瞬间只觉得帽围中的脸颊宛如刀割,长长的羽睫上瞬间便结了薄霜,“啊——”身子被寒风带的向后摔去。 陈蓉未及起身,便看见玄光腰上缠着绳索飞身扑了上来,摔在结满厚厚寒冰的崖面上,整个人从头发到风毛皮敞上都冻了一层薄冰…… “你做什么——喂——”陈蓉被他带的狠狠摔在地上,后脑撞在冰冻的岩石上,疼得眼泪直流。 等了良久也没听到某人冷峭的指责,陈蓉揉了揉脑袋起身,却见玄光早已昏了过去。 “跑到这种鬼地方,不冻死你才怪!”陈蓉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探到他的呼吸后大出了一口气。 她直起身子观察了一下周围,这人显然是被冻晕的,急剧的低温暂时封住了他的血脉,如果不赶快路离开这里,让他体内的血液恢复循环,恐怕就真的冻死了。 陈蓉习惯性的抓了抓头,忽然跳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粗麻绳打了几个结,做成一个简易的“网兜”,又脱下自己的灰鼠斗篷铺在绳子上边,做好这一切,又去拉玄光…… 只见她先是拉住玄光的两只胳膊,奈何自己气力不足,根本挪动不了这个浑身僵硬又穿着十分笨重的大汉……于是绕到他身后,一点点将他侧翻一侧,然后周而复始,竟是将玄光硬生生的滚到了她用绳索做的那个简易拖车上…… 陈蓉将他固定好,转而跑到前头将早就预留好的绳索缠在自己身上,于是化身“车夫”拉着玄光亦步亦趋的往山下走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陈蓉边走边对着双目紧闭的玄光说话,“你说好好的苏宅你不呆,跑到这鬼地方,难不成有宝藏——” “没有宝藏。” 第七章 纵使晴明无雨色3 “那你——”陈蓉险些撞到前路的石子,转身难以置信的看着玄光,那人身上薄冰未退,面色依旧惨白,一双眼清澈锐利,很是清明,“你怎么醒了?”不是说他不该醒,而是醒的太快…… “又不是第一次……习惯了……”玄光并没有挣扎着起身,任由陈蓉继续充当车夫,一双鹰目盯着北荒灰白的天幕出神,他将内力提前封在丹田之中,尽管整个人看似被冻僵,脏腑却被真气护的好好地,因而稍一缓和便清醒了过来,只需要将真气运行几圈便可以复原。 陈蓉撇了撇嘴,心里嘀咕道,看在你一身冰渣的面子上,不计较……“喂,你说没有宝藏……那你下去干嘛?”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玄光并不买账,冷冷回道。 “你这人——恩将仇报……”陈蓉嘴上虽然不依不饶,却并没有停下步伐,这里太冷,就算玄光醒了过来,多呆一刻他也是危险的。 “你又是什么好人?陈大小姐不遑多让。” “说话就不能好听点?”陈蓉咬牙道,“好歹我也救了你——” “你跟踪我……” “是尾随——” “有区别?”玄光气结。 “当然……”陈蓉理直气壮的接道,“至少好听点。” 这般轻易的就承认了,玄光反而没什么可以说了,良久才复又开口,“寒崖之下,生有一种特别的植物,很是珍贵……” “汲寒草?”陈蓉截住话头,脱口道。 玄光双手握拳,紧张道:“你——”难道喝下弃忧的人真的还有可能想起过去么? “是真的啊?我就是随口一说。”前者无谓的笑了笑,“来到这里莫名的在心头就出现了这三个字……甚至……” “汲寒草向寒而生,百岁不枯,乃天下至阴,其叶毒可入心脉,其根克九幽……”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缓缓的对自己默诵着这几句话,却原来并非胡思乱想,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汲寒草”么…… “汲寒草是主子最后的希望……这天煞的寒水潭,多年来我们想尽了办法,都不得要领,你——”玄光想到这几年来,苏易与他无数次想要下到崖底摘取汲寒草,每每下到一半便不得不返回,因此苏易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没有解毒,反而寒气更甚……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得直咬牙关。 “哦……这么说来,九幽寒毒有解,而且你们还守着解药,这么多年偏是连那汲寒草的叶子都没摸到过?”陈蓉说得很是认真,却让人听出一丝嘲意。 “呵——玄光无能,内力微薄撑不到崖底,想来换做陈大小姐定能成功!”玄光出言相讥道。 “唔。”陈蓉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惹来玄光一记白眼,“你怕死吧?不然爬不下去,你可以跳下去啊……” “你——”玄光气结,说他什么都可以,居然说他怕死?“跳下去的确能到崖底,然后呢?我死了却也未必可以救得了主子,反倒是让主子失去了臂膀……”苏易说过,不允许他白白牺牲自己…… 陈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转而引开了话题,“你家主子都不着急寻解药了,你怎么忽然跑来这里?” “……”闻言,玄光沉默不语,苏易现在究竟如何地步,心里实在没底,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苏易的…… 陈蓉好似散了架,将一个九尺大汉生生拖下寒冰崖,一个壮劳力估计都得累个半死,何况她这纤纤女流。 “吃饭。”玄光面无表情的将一盘子饭菜扔在桌子上,对着床上装死的某人简短的说道。 才一到苏宅门口,那人便跳了起来,四肢安好,面色红润,倒是陈蓉累的只剩半口气,伏在地上,指着前者说不出话来。 看了一眼桌前的玄光,陈蓉翻了个身,“不敢当,玄爷还是给我上柱香吧!” 玄光抿唇不语,耳朵却有些微微泛红,别开脸道,“无赖。” “我无赖?”陈蓉一听顾不得身子骨散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自己明明早就没事了,还诓我一路拖着你,你才无耻!” 闻言,玄光依旧木着一张脸,“是你自愿的。”说罢便往外走去。 “欸……你……”陈蓉郁卒,真是主仆一个样,都是喜怒无常的主……走到桌前,盘子里是三个馒头,一只烤鸡,两样小菜……和一大盆火方笋干汤,“当我是猪吗?” 陈蓉只喝了几口汤,就着吃下一只鸡腿,忽然想到什么,便将馒头并烤鸡用桌布包了奔向宅子外头…… 隐在暗处的玄光暗了暗神色,一个人失去了记忆,性子也变了么…… 第七章 纵使晴明无雨色4 许是多了陈蓉插科打诨,三天的时间,玄光竟也觉得并不难熬,第四日一早,他和陈蓉一齐迫不及待推开了景行居房门。 屋内光线晦暗,才走几步便闻到极浓重的血腥味…… 光洁润泽的胡桃木榻上胡乱散落着衣物,件件带血,顺着视线向上,苏易惨白着一张脸,安静的倒在那里,单薄的软袍松散的披在身上,露出胸前大片锁骨,本该是旎旖妖媚的风姿,却因他紧闭的双目而变得极其可怕……谁也看不出他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已经三天…… 整间屋子静的毫无声息,地龙依旧烧的火热,却没来由的让才一进来的二人浑身发冷。 走到一半,玄光止步,不敢再走,他竟是怕了,怕倒在榻上的男子运气已经用尽……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陈蓉吞了吞口水,她不相信,数日之前还手握式微气贯长虹的锦衣少年,只言片语都没来得及留下就要消失了吗?怎么可能?他不是大仇未报,不是还壮志未酬么?他日日案牍劳形,那满屋子的兵书政经都看完了么? 心口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她的记忆不长,对一个人不该有太深的情感,然而这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十分突兀,陈蓉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片段,却被巨大的恐惧冲散。 “玄光——你去看看他啊……”陈蓉低低的说道,良久都得不到回应…… 缓缓回头,后者好似呆住,让人觉得如果苏易这么去了,眼前的人可能会一直站到永恒吧! “好,我去——”陈蓉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玄光说道,他这样的反应自己能够理解,反而是自己的心境就不大了解了……怎么有种悲戚到喘不过气的感觉…… 手慢慢的探过去,有细微的气息喷洒在她的皮肤之上,陈蓉只觉得这一个动作漫长的好似过了一生,终于在触摸到那抹令人欣喜的气息后,心头的裂缝自行愈合了。 “玄光,他没事……他没事……”陈蓉有些无措的抚着苏易的胸膛,这才发现,尽管微乎其微,但终还是跳跃着……不自觉得将头贴近,那声音堪比天籁。 玄光拉开陈蓉,搭了搭他的脉息,“主子失血过多……”真气不足导致休克,尽管没死,却也没有比死好多少,他盘膝坐上榻,双掌与苏易相对,为他度真气。 陈蓉站在一旁,双手紧张的来回揉搓,“苏易?苏易——” “嗯——”也不知道究竟是玄光的真气还是陈蓉的呼唤,苏易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狭长的凤眸没了往日的神采,仿佛蒙了一层雾霭,死气沉沉。 “主子?”玄光赶忙应声。 苏易动了动身子,将手从玄光掌中抽出,摇了摇头,“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意思?陈蓉胸口咯噔一下子,才因他醒来而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苏易斜倚在矮榻扶手旁,一头墨色的发丝柔顺的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好看的下巴和挺直的鼻骨,整个人显得清俊而萧瑟,“我已将之后的安排写在纸绢上,我死之后,你拿了我的印信前往凤襄……” “主子,您不会死的,也不可以死!”玄光打断他的话头,拉过苏易的手掌,“属下这就给您输真气……” “玄光!”苏易虚弱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薄怒,随即又平缓了下来,“听我说完……” 苏易身上的寒毒早已浸入肺腑,没有解药的情况下能够撑到今日已是不易,玄光难以接受,却也知道他既然开始交代后事,证明真的是回天乏术……否则,苏易怎么会甘心放弃? “袁家一向军功卓著,三代都是重兵在握的权臣,又是……又是世家大族,烈火烹油……”苏易缓了缓气,“所谓木秀于林,苏澈不动袁家不过是狡兔未死,袁坚岂会不知其中道理,却没有半分韬光养晦的意思,怕是也早有了不臣之心。” “所以主子要我去助他?”玄光眼眶酸涩,哽咽道。 苏易长睫微颤,垂下眼帘低声讥诮:“我时日无多,既然得不到……那么毁掉罢……”就算这江山再不姓苏,那又如何?这一切从苏澈夺妻,自己被构陷那一刻就注定了,他得不到的便要毁掉,只可惜,筹谋许久,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那么就让他彻底当一次东风…… 是梦总要碎裂的。 第八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1 陈蓉再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着眼前男子薄唇开合,毫无血色的唇瓣因为干裂,渗出淡淡血丝…… 他在说什么? 自己怎么听不懂? 他要死了么?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喘不上气来,真是笑话……好像在遥远的过去,有一双手伸到她的面前,卡在脖颈间…… 这是怎么了?一时间仿佛地动山摇,石倒海倾,整个人站都站不住,直到那个声音在唤她,没错,在唤她…… “你其实一直是憎恶我的,是不是?”苏易笑得有些凄然,灰蒙蒙的眸子费力的瞪着她的脸,“现在我要死了,你可开心?” 陈蓉听不懂他的话,却能感受到那种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悲伤,因为真的要不行了,所以才会胡言乱语吧?憎恶他么……怎么会?纵然他骗她,他也无数次的救了她,他让她做奴婢,冷嘲热讽,到底也是他将她从雪地里捡了回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喜欢他身上时有时无的冷香,喜欢看他无奈的凝眉,喜欢看他凤眼轻佻,还有那若即若离的温柔缱眷…… 他要死了,她怎么会开心呢? 陈蓉不懂他为什么最后的最后竟是说这种话?忽然不想再站在这里,转身飞快的逃走,仿佛多呆一刻,骨子里浅存的那一点点骄傲也要被消磨殆尽。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苏易自嘲的说道,“看吧,就算失忆,她依然会毫不犹豫的离我而去……” “主子……何必为了她再伤神?”玄光目光闪动,十几年的主仆之情,能陪着他流放到北荒,岂能不是倾心相待? “我应该杀了她的,是不是?”低低的声线,却执拗的像个孩子,“父皇到死也不曾将指婚解除,她本就该是睡在我的棺材里。”苏易说话间又咳出几口血,淡淡的粉色,仿佛他已经连血都不剩多少了,微合了眼眸,恹恹的呢喃,“可她还有用处……玄光,我死之后,计划不可有变。”他语声陡顿,一字字从胸腔挤出般,“等到事成,记得将她放进我的棺材里。” “是。”玄光忍住哽咽,“主子您休息会吧……” 苏易摇了摇头,“扶我起来……”他闭目缓了缓神,随手自榻边的矮凳上取过纸笔,很多事情只有事先安排妥当,才能万无一失。 玄光打眼望去,苏易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济粮之策”几个字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抿紧了唇,凤襄无粮竟是他最念念不忘之事……他的主子啊,尽管将话说得狠绝,终还是忘不掉这天下还有黎民…… 那么,对那个女人,是不是也…… 陈蓉跑出景行居,一路出了苏宅,拼命地跑着…… 她不要苏易死,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陈氏阿蓉你不是要守护他么?为什么他要死了,你却在袖手旁观? “寒冰崖!只要摘取到汲寒草,苏易就不用死了……”想起玄光所说,陈蓉仿佛又有了希望,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花,跑得越发的快起来,一路上她将路边冻枯的干草以及荆条捡拾起来,边走边将它们搓成五指粗的绳索…… 荆条的粗粝磨得她细嫩的手指鲜血淋漓,忍着疼痛又将一根干枯的荆条撕开,陈蓉痛得咬住下唇,“嘶……” 不是没有想过回苏宅取绳子,但是苏易的样子让她觉得每一刻的时间都宝贵的不得了,如果晚了……这一双手又算什么? 一路奔到寒冰崖上,陈蓉站在寒气凛冽的崖边,手中的绳索不断加长,但远远够不到崖底……她却还是将绳子牢牢捆在腰身之上,试了试结实程度……确认无误后,方转身对着崖底深深呼吸…… 玄光和苏易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么…… 苏易说她以前是会武功的,可是她不记得了,所以更不可能像他们那样用真气护体,只好使用最原始的办法,胡乱的搓了搓手,又原地大跳了数十下,直到整个人微微喘息,双颊有些涨涨的热感,这才满意的停了下来,“陈蓉,你可以的……” 双手抓住绳索,陈蓉脚下忽然用力一蹬,人便如同一只鸟儿朝着崖下飞了出去,她没有攀着绳索爬下去,而是纵身跳了下去…… 她一定可以,因为她根本没打算考虑过自己耐不耐得住严寒,人的忍耐程度往往和回头路的远近成反比…… 寒气刮得她脸颊和身躯犹如刀割,不过才落了绳索一半的距离,她便觉得脑袋木的发疼,血液瞬间凝结,涨裂的感觉撕扯着她的四肢百骸,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般。 忽然脑海里闪现出苏易的样子来,雨花激起层层薄雾的夜晚,锦衣华服的冠玉少年,满目浓情,一字字一句句,温柔又急切的对着自己说着什么,纵然那冷雨打湿了衣衫也毫不在意…… 那样喜怒于色的他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陈蓉竟有种奇异的欢喜与满足……等到她取了汲寒草,苏易就能好了呢! 第八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2 绳索没有足够的长度,陈蓉被吊在距离崖底三人高的地方,她动了动握住绳索的双手,鲜血早已凝固合着冰渣冻在一起。 陈蓉紧咬牙关用力将手掌从绳索上剥离,连同血肉一起被撕扯下来一大片,但她顾不得疼痛,这样低冷得温度,越是耽搁越是步履维艰。 飞快的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绳索,陈蓉顺着崖边参差的碎冰冻石往下爬去,那岩石上俱都裹了一层坚冰,滑不留手,一离开绳索的制约,整个人不受控制滑向崖底,慌乱中,双手仿佛拉住了什么,有些粗粝磨手,但是却缓和了下滑的速度。 整个人跌落到底的时候,她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一股令人窒息到几近昏厥的冰冷如一击重锤,直砸在她的周身,那一瞬,陈蓉几乎想要咬舌自尽,死,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种解脱。 身上的衣裙早已被凌厉的冰锋勾破的褴褛不堪,她跌下的时候便等于用周身的皮肤直接贴上了冰岸……陈蓉飞快的爬起来,身上的皮肤遇到低温会迅速将表层的水分冻住,那么她再想起来就难了。 所谓的千年寒潭水不过一汪清泉,泉水上散发着浓浓的白雾,远远望去和温泉一样,只不过温度却是低的吓人,但见那屡屡寒气不断地涌向岸边瞬间便结成薄冰,一层一层不断地累积,形成错落参差的冰冻浅滩,在光亮的折射下,晶莹剔透宛若水晶宝石一般,若非太过寒冷,倒是一副难得的美景。 陈蓉无心赏景,举目四望,这里除了寒冰和冻石,可谓是寸草不生,哪里有什么汲寒草?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不由得抬头望向自己滑下来的地方,却见高处崖石冰层的缝隙里,一株蓝绿色的植物破冰而生,叶子宽厚边缘呈锯齿状,横斜伸出细长的根茎,在这冰雪覆盖的冷窟里显得尤为突兀。 “汲寒草!”陈蓉大喜,那植物斜楞楞的在崖缝里微微摇摆,想来是被自己方才拉拽之顾,忍不住感叹,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之前玄光用内力护体尚未到达崖底,已是寒冷难耐,整个人皆被冻僵……此刻的陈蓉,没有选择靠绳索缓缓下爬,因为那样势必要延长抗寒的时间,纵然轻功再好爬到一半也要用上半盏茶的时间,而她生生节省了一半的时间……尽管折损也比玄光大很多。 陈蓉垂头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痕和一双鲜血淋漓的玉手,现在她想要徒手爬上方才跌落的地方,可能就难了。 从崖边跃下,到此刻,仅仅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陈蓉却觉得四肢木的一点知觉也没有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每一次吞咽,都感到有细小的冰渣剐蹭喉咙,但她仍旧奋力的扒住冰石,指尖的血染红了石缝,顺着血浆残有的热度,竟是生生将光滑如镜的冰层熨开几个芸豆大小的浅坑,靠着小小的凹陷,陈蓉借力向上…… 她高度紧绷着每一条神经,甚至短暂忘记了周围彻骨的寒冷,因为每一步都不容失误,否则一旦摔下去,即便不受伤,恐怕她也没有力气再次爬回去了。 苏宅的景行居内,有着和北地截然不同的温暖。 玄光将一盏热茶端到矮桌之上,看着依旧笔耕不辍的苏易,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的主子已是油尽灯枯,不过靠一口真气强行吊着性命罢了,再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 “什么事?说罢。”苏易写下最后一个字,缓缓将墨迹吹干后,一面将信件装进信筒,一面叹息了一声说道,“如今即便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听,又能多活几日?” “主子不会的——”玄光情急反驳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打断。 苏易抬手止住,眉目清远道:“我苏易一生坎坷跌宕,哪怕在最黑暗的时候也从未轻言死字,并非贪生怕死,只是生命得来不易,不到最后一刻,怎会知道就没有希望呢?”说着,他低声自嘲的一笑,“但大丈夫也要输得起,活着的时候不放弃,面对死亡也没必要难过……玄光,我们都尽力了,不是吗?” 第八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3 “主子如此豁达,属下……属下惭愧。”玄光既心酸又有一种油然而发的悲壮,盛时不负走马观花惨绿年华,败亦能卧薪尝胆重整山河,面对生死豁达契阔,方是大好男儿郎的本色。 “主子……是陈……陈大小姐的事。”玄光从来对这个女人没什么特定的称呼,也怪她尴尬的身份,只得别别扭扭的喊一声陈大小姐…… 闻言苏易抚了抚额,“她又怎么了?” 玄光本是去为苏易准备汤食,却不知怎地便“顺道”的拐去落梅院,大约是因为总归救过自己一次,有些不放心她……早上陈蓉跑出去的时候,分明眼中闪烁着晶莹,只是主子没留心罢了…… 他端了几个馒头和一盆菜汤,食物并不算精致,这几日陈蓉只在乎量大并不在乎菜品,玄光与她心照不宣,权当是还某女子一个人情罢了……总算是件好事,勉强为她曾经的事情恕一恕罪。 岂料玄光踏进落梅院却发现,房门紧闭,屋内杯空茶凉,竟是一天都不曾有过人的样子……他悄悄到苏宅外边陈蓉最近时常出没的几个地方看了一圈,除了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饿汉,哪里有那女人的影子?这才不得不折返景行居,心里却犹疑要不要说…… “她出苏宅了。”玄光试探性的说道。 “她也不是第一次出去,如今叶逐云不在了,北荒其他人碍着苏宅的面子,倒不会动她……”忽然觉得心闷异常,这个时候她竟还有心思闲逛,他苏易在陈蓉眼中,连这饿殍遍野的北荒都不如。 “她……属下怀疑她可能是去了崖边。”玄光咬了咬牙,终还是将心里的猜测说了出来。 苏易猛地抬头,皱眉看着眼前面色凝重的男子,“她如何知道那里?” 玄光自知再瞒不住,便将日前的事情告诉了苏易,又道,“她在北荒可能会去的地方属下都去看了,除了寒冰崖那里……”而且恐怕只有主子自己没看明白,陈蓉早上那神情分明是难过哪里开心了?虽然难以置信,却还是笃定,那个女人一定是去了寒冰崖,或许饮下弃忧的她再不是从前的陈蓉了? 苏易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再次握紧的时候忽然开口,即是说给玄光,又仿佛是说给自己,“立刻随我去崖边……陈蓉现在还不能死。” “寒冰崖风大,主子怕是受不住,还是属下自己去吧?”玄光本能得阻止道,随即又无奈的点了点头,“属下给主子取衣服……”他的主子啊,总是隐忍克己,也许是该随性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寒冰崖虽冷,也许对于苏易来说反而比这景行居温暖呢? 清冷的崖顶,除了凛冽的寒风偶尔带起零星的冰渣,扑打在坚硬的冰面之上,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沉静。 玄光看着施展轻功纵越在石岩冰层之间的苏易,若非知道真实情况,绝不会认为这会是一个毒入肺腑,不久于人世的人。 然而他却高兴不起来,本就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用了自损之法决计不会忽然之间就好起来,主子如此做,真的只是因为陈蓉还有用吗?那到底是真实原因还是一个借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里的确有来过人的痕迹。”苏易站在崖顶望着脚下薄冰之上纵横交错的痕迹,那是脚印和不知什么拖拽出来的划痕,而且时间不久。 “绳索在这……”玄光看见上次他用来拴住绳索的石榫上,拴着由荆条和干草交织编成的简易绳索,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那个女人总算是真的为主子做了一件事……然而接肘而来的又是深深地担忧,连他都无法承受崖下的严寒,陈蓉当真会毫发无损么? “她是跳下去的。”苏易听玄光说罢,顺着绳索的方向走至寒冰崖边,看着脚下渐被寒霜掩盖的痕迹,蹙眉说道,脚印整齐并无交错,且前重后轻,人显然是呈跳跃姿势方可形成这样的深浅痕迹…… 苏易胸口起伏,再无法平静,甚至有些没来由的恼怒,“愚蠢!”难道就她聪明,知道这样可以克服无法忍耐的寒意吗? 寒冰崖究竟多高谁也不知道,绳索长度便是个问题,过长无疑就会摔死,过短依然下不到崖底,而且很有可能再也上不来…… 她这是在赌,赢了,便摘到汲寒草,输了,便葬身崖底、 尽管苏易口中骂她,身体却早已俯下去,拉住绳索用力拽了拽,发现下边有重量,心稍微一松,到底这个赌她还未曾输……将内力灌在手臂之上,迅速向上甩起……绳索被强大的内力带动,自空中形成一个半圆的弧度,末端有个浅青色的人影堪堪被提起,然而却是昙花一现…… 苏易起初只觉得这绳索粗粝不堪,却没有仔细去瞧,此刻用力拉起才发现竟是用荆条随手编的,低咒一声,刚要移步,那被提到半空的绳索已赫然自中间断作了两半…… 第八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4 “不好……”玄光才惊呼出声,来不及上前,只看到眼前人影一花,却是苏易飞身扑了下去,“主子——” 玄光心头大骇,来不及多想便也跟着要飞身下去,却在崖边堪堪停住,望着下边张了张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易一手攀住一块凸起的碎岩,一手抓住了断掉的那半绳索……整个人悬在这寒冰崖畔…… 玄光慌忙俯身要拉苏易上去,却听崖下男子闷声道,“退开——” 他下意识听从苏易的命令,才退了两步,便有一道人影从下边飞了上来,慌忙伸臂接住……玄光被这大力冲击之下,又倒退了数步,只觉怀中之人冰冷异常,满身挂满了碎冰,扎得他手掌生疼,低下头望去,却不是早已冻僵的陈蓉是谁? 玄光怔了怔,便将陈蓉放在冰面之上,冲向崖边,“主子,属下拉您上来——” 苏易闷哼了一声,他的手紧紧扣在结满冰层的岩石之上,内力灌透指尖,生生将冰石按出十个指洞……白玉般的指骨因为用力呈现出几近透明的青碧色,“不可,冰层太滑,你拉不住我,反而会被我带下来……” 玄光想要反驳,却生生咽了下去,此刻他不能过多和苏易说话,本就体力不支,每多说一句话就会多浪费一分力气,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听从主子吩咐……整个人却因为紧张而忘了呼吸。 苏易悬在半空,闭了闭眼,暗暗蓄力,忽然手臂青筋骤起,疾风凌厉破空而起,整个人如同苍鹰一般斜飞俯刺,旋即稳稳落在了玄光面前。 光洁如镜的冰面被暗红的液体染成琥珀色,苏易抹了抹嘴角,强行压抑住胸口翻涌的血气,解下外衣裹住陈蓉的身子,俯身抱起她。 冰凉的身躯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陈蓉脸上满是冻干的血污,连同身上破碎褴褛的衣裙,整个人仿佛被遗弃的娃娃,生气全无。 饶是如此,陈蓉的姿势却极其古怪,只见她一双手牢牢护在胸前,连同绕在腰间的绳索一起被她抱住…… 苏易碰了碰她的手臂,只觉异常僵硬,犹疑的将其掰开,一株青碧色的植物掉落出来。 玄光眼光一亮,喜道:“汲寒草,陈——陈大小姐果然摘到了!” 苏易却没有多看那草一眼,转而步履踉跄的抱起怀中人往崖下走去,一步步甚至艰难。 玄光想要代劳,却被苏易用眼神制止,执拗的蹒跚前行。 一路上苏易一言不发,眸色晦涩不明,似有波涛暗涌使得周身气压极低,玄光不敢近前,只得遥遥跟着,怀中紧紧捂着那一株救命草药,悲喜交加。 “备热水和驱寒的汤药来——”苏易才跨进景行居便对身后亦步亦趋的玄光吩咐道,门自里边关上,隔离开主仆二人。 玄光自知这些事情苏易再不会假手他人了,索性不再出言阻拦,只是怀中揣着的汲寒草……想了想,心道:只怕陈蓉不醒来,主子是顾不上解毒的事情了。 他按照主子吩咐提了水又煮了汤,怀捧手提的来到景行居,却被关在门外,只得了一句,放在门口,事情似乎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玄光心中担忧不已。 如果说陈蓉舍命为苏易取来汲寒草,令他感动,那么,如今主子不顾自己安慰守着陈蓉,便令他再次怨怼起她来…… 然而有着如此复杂心绪的人却不止他一个…… 烛火跳耀着明艳的暖色,盈满矮榻一侧的墙壁,其上映出男子静默萧瑟的剪影,恍若一尊铜像,低垂面目定定望着榻上兀自昏睡的陈蓉,眼眸如浸墨的星子,深不见底。 “为什么?当年你为了他不顾一切陷害于我,甚至给我下毒……如今却又跳下寒冰崖为我摘取汲寒草,予我毒药予蜜糖皆是你……难道因为失忆你便不再是陈氏阿蓉了吗?”苏易望着她在心底默问,“我究竟应该报复曾经的你还是感激现在的你?” 煮好的驱寒汤早已冷掉,陈蓉牙关紧闭,尚未有转醒的意思,根本无法喂下汤药,苏易只得每隔一个时辰为她输些真气,引导她体内的气流自行运转,将寒气缓缓排出…… 陈蓉虽然失忆忘记了自己习武的事情,但是十几年的内功底子却实打实在身体里,真气会随着人的本能自行运转,所以尽管她不知道,到底还是助了她不少,否则一个寻常弱女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跌落崖底后重新爬回半山腰…… 一直安静昏睡的女子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额间冷汗涔涔,双颊赤红,竟是发起热来。 她寒气侵体,又不懂运气逼出,自然而然是要发热的,只是本就昏迷不醒加上高烧,便不怎么乐观了。 苏易将一块绞干的冰帕放在她的额头,起身从隔间的匣子里取出针囊,如今无法用药便只得施针为她护住心脉,防止其因为高烧而伤了心智,进而再想办法降温。 “苏澈——苏澈——不要——”陈蓉低低的梦呓出声来。 凄厉的暴雨中,锦袍男子手中把玩着块莹润的玉珏,陈蓉跪坐在地死死盯住他的手,下意识的想要扑过去,却见那男子阴测测的狞笑着,转身对着身后看不清面容的人拔出宝剑,随之一剑刺出……鲜血混合着大雨,流的到处都是,转瞬便染红了自己的衣裙…… 陈蓉不知道为何会这般紧张,不管她如何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倒在血泊中人的模样,只是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不可以发生的,她不能接受…… 她疯狂的摇着头,话语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她会喊出那样一个名字,苏澈——那是谁? 然而听到她低低呢喃的苏易,手中金针一顿,平静无波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额角微微跳动,竟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只听他略带涩然的自语道:“陈氏阿蓉你究竟是有多爱他,居然饮下弃忧之后还能想起……” 弃忧乃是不死之鸠,服下者前尘尽数忘却,再无半分印象,一向为大武皇宫秘藏之物,是皇室用来给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却又不可以除去之人服用的,几百年来从未听说有人服下弃忧还能对过去有印象。 苏易握紧了双手,打磨精细的金针被他生生攥得扭曲,就连针尖扎入肉中也没有感觉。 陈蓉兀自挣扎着,想要逃离那个梦境,她奋力的抬起手臂不停地挥舞,像一个溺水者想要寻一棵救命稻草般,直到触及到一抹温凉,缓缓移至胸前,鼻尖嗅到一股特有的冷香,让人心旷神怡,稍稍祛下了梦里的不安…… 陈蓉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烛火明灭的光影刺得她下意识又闭了上,再次睁开的时候,便看到一男子白衣胜雪,面色却是铁青,然而因着眉目如画,终是挡不住的好颜色。 苏易注意到她的睁眼,不由浑身紧绷起来,暗自拈了枚金针在指间…… 陈蓉望着苏易,眼光由迷离渐渐清亮起来,忽然双眸弯弯竟是对着他甜甜一笑,“太子哥哥——我……” 苏易闻言,来不及多做思考,手中金针已先于意识朝着陈蓉眉心按了下去…… 第九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1 陈蓉做了一场梦,一场有些冗长的噩梦,梦里她一会如被火炙,一会又如坠冰窟,梦里有人手执长剑予她剜心之痛,也有人满目柔情将她轻揽入怀,却在下一刻万剑加身,血流成河…… 她自惊呼中醒来,抬手抚了抚满额的汗湿,未及抬眼已有药香入鼻,“将药吃了。” 陈蓉侧头望见有人立在床头,手里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我为何要吃药?”她有些糊涂,脑海里好似有什么被生生剜了出去,就像方才做了一个梦,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梦里有什么。 “你在寒冰崖下挂了那许久,冻坏脑子了?”玄光神情古怪的打量着她,眼睛瞪得滚圆。 陈蓉凝目而思,错乱的记忆片段如光影渐次,一一浮现被拼凑归位,这些记忆只开始当日她于雪地里醒来,再久远的地方……竟如断层生生截去,连同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喂——你发烧发傻了?”玄光用手在陈蓉面前晃了晃,“主子不是说已经无大碍了吗?” “啊?”陈蓉回神,一碗药被托在她的眼前,险些撞到额头。 “你快些把药吃了,我还要去照顾主子,没时间看你发呆。”见她原来是在发呆,玄光松了一口气,转而一脸不耐烦的说道,很是不客气。 陈蓉倒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的人对自己如果态度好了,她才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呢! 她不若一般女子那样一提起吃药就愁眉不展,只见她接过药碗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一抬脖一扬,若非玄光亲自端来的药汁,他几乎会认为陈蓉是在豪饮美酒…… 只见她喝干后,潇洒的用衣袖抹了抹嘴角,将碗扣过来示意,“好了,你可以去伺候你家主子了。” 玄光接过药碗,嘀咕了一句,“干得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事的女人,难不成还能小鸟依人么?” 陈蓉没听他听清他说什么,自顾道:“你主子没事了吧?那毒可解了?” 闻言,玄光面上浮现了一层担忧,“自那日将你从寒冰崖抱回来,主子就不眠不休的看顾你,任人说什么都没用,更别说解毒了,那草药他看都不看一眼……”说着狠狠瞪了陈蓉一眼,“整整四天三夜,滴水未进,别说一个中毒颇深重伤未愈的人,便是个健康之人也得去了半条命。” “他为何不吃解药?我辛苦给他摘得。”陈蓉有些不解的皱了皱眉头。 玄光一怔,尽管陈蓉有此一问是人之常情,但是总觉得从她醒来之后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汲寒草虽说是解药,但是药性凶猛,用的乃是以毒攻毒的办法,因此服下解药,汲寒草的药性便会在主子身体里与寒毒相生相克,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话如何……如何照顾你?” 玄光说着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陈蓉,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主子为了能照顾你,便推延解毒的时间,直到确认你没有危险了,并且将你醒后会用到的药方都准备好,这才回去解毒……哼,若非那寒毒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恐怕主子非要到你彻底醒过来才会去呢!” 陈蓉听言依旧没什么表示,只是点了点头,“你去忙吧——” “……”玄光有些恼火,“你这女人有没有良心?”主子为了她连解毒这种大事都能拖延,那是会要命的事情啊!她居然连一点关心紧张主子的意思都没有! 陈蓉有些莫名其妙的望向玄光,“我若没有良心便不会冒死跳下寒冰崖了,你和你主子在这北荒多年都不曾取到汲寒草,可见那里凶险非常,这样大的恩惠,他照顾我一下有什么不应当么?”能活着坐在这里,陈蓉侥幸的成分大过了天。 “你——”玄光哑然,陈蓉说的句句在理,却又让他觉得没有一句是对的,更奇怪的是,之前看到主子毒侵肺腑昏厥不醒时,陈蓉分明难过不已,他即便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但也能看出眼前女子伤心的眼眸深处是带着情意的,为何病了一场之后,就情意全无了? 看他傻站在榻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蓉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是想要我去探望下苏易?” 不应该么?若非相信自己主子的医术,玄光真觉得陈蓉还是有病…… 书房里,苏易阖目而卧,卧室被陈蓉占着,真正的主人反而跻身书房,玄光非但满心腹诽,还不忘给陈蓉加深罪恶感,低声道,“主子怕你受寒,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他身中寒毒还在书房委屈,实在是……” “这书房地龙很热,床也不小,想来当初是顺手,不若我在书房住也是很愿意的。”陈蓉截断玄光的话头,同样低声回道,以前不觉得他嘴巴这么啰嗦…… 苏易尽管是睡着,但看上去比起之前那次神色安然了许多,衣衫也穿的很整齐……陈蓉下意识的看了看他的衣领,很严实…… 她犹记得苏易闭关结束后,她冲进来看见眼前之人倒在床上的样子,似乎很是难过,可是今日回想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仿佛被人偷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情绪,因而一片茫然。 “咳咳——”苏易捂了口鼻一阵猛咳,睁开了眼,凤眸幽深,没有了之前的浑浊薄雾,只是唇颊依旧没有血色,“你怎么来了?” 陈蓉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回想自己之前的表现,深觉有些尴尬,强自镇定道,“多谢你连日的照看,我如今大好了,特来道谢,顺便看看你……那汲寒草可还管用?” 听出她话里的疏离,苏易垂了眼帘,掩住眸色中的黯然,“多谢关怀,我很好。” 玄光左右看了看二人,有些不解,之前还一个不惜跳崖一个衣不解带的照顾,怎么现在反而客气起来了?尽管他倒是挺希望俩人不要太亲近……毕竟陈蓉很是危险。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陈蓉站在榻前一时无话,便出声告辞,面对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觉得很熟悉,却又经不起仔细推敲,只要往深处想便又觉得一片空白,这样的感觉让她十分的不安,因而便也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大喜欢眼前人才对吧? 才出了里间,陈蓉便看到玄光挡住了去路望着书房大门。 “有人来了——”玄光道。 苏宅一向人少财多,却能在饿狼窝似的北荒屹立不倒,自有道理,敢不请自入的除了要杀苏易的,便只有得到默许的…… 陈蓉看玄光神色平常,没有警惕便已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遂接道:“柳玉卿来了。” 书房外间的大门被推开,墨绿色的人影抱臂而立。 陈蓉上下打量一番来人,点头道:“长肉了……” 柳玉卿面色抽搐了下,别头干咳一声,“想不到公子也中了毒,了不起。”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陈蓉蹙眉不解,总觉得柳玉卿的话里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想抓却没有抓住。 “你为他跳了寒冰崖?”柳玉卿再次开口。 陈蓉耸了耸肩,算作默认。 “了不起。”柳玉卿再次说道。 陈蓉忽然就释然了,这人估摸着余毒渗进脑子了。 “事情可是有眉目了?”苏易不知何时已经披衣起身,轻裘缓带,将欣长的身形衬得益发挺拔。 对于他知道这些苏宅内的事情苏易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千枢阁做的本就是打探别人隐私的买卖。 “公子。”柳玉卿颔首示意,即便受制于人仍旧不卑不亢,从怀中取出一段锦帛递到苏易手中,“千枢阁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苏易单手展开锦帛,无暇的素白映在指间如雪落梅梢,那上边只有寥寥数字和一幅图画,画工十分不堪,只有简单的线条草草勾勒大致能看出一栋建筑。 苏易快速的看了几遍,似是在用心默记着什么,转而手掌轻合,锦帛便如柳絮纷飞,自指缝飞出落了一地。 “已经很好了。”苏易并未露出任何不满,简单的说道。 柳玉卿微微诧异的神色一扫而过,“那么第二件事——” 苏易抬手止住,“不急,十日之后,我与柳阁主别云山庄再续。” “公子这是要离开?”柳玉卿虽说疑问句,但是神色并无意外,“那解药……” “本公子说了,别云山庄再续……” “柳某困顿北荒多年,恐怕区区十日是到不了别云山庄了。”柳玉卿面露惭愧很是为难。 “若说这北荒能安然走出去的,除去本公子,怕是也就只有阁下了,柳阁主不必妄自菲薄。”苏易对他的态度不甚在意,笑意颇深的说道。 既然能将外边的消息尽数传进北荒,查出常人都查不到的秘辛,苏易自然肯定柳玉卿想要出这区区北荒根本不在话下。 柳玉卿状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陈蓉,苦笑着朝苏易拱了拱手,“柳某贪生怕死,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蓉听得云山雾里,二人说话如同打哑谜,而且总觉得柳玉卿每每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带了几分艰涩,实在是奇怪至极。 “那么柳阁主咱们就十日后再见了。” 直到玄光送柳玉卿出去,陈蓉依旧傻傻站在厅中。 准备回到里间的苏易顿住脚步,“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打算出北荒?”陈蓉打眼盯着苏易的脸,似乎想从他的神色里搜寻什么。 “不只是我,还有玄光和你。”苏易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不假思索的答道。 “你能出去,你有办法出去,你并不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陈蓉一迭声的问着,胸口情绪翻涌,沸水烹油般一触即崩的感觉。 第十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2 “你能出去,你有办法出去,你并不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陈蓉一迭声的问着,胸口情绪翻涌,沸水烹油般一触即崩的感觉。 苏易措开陈蓉眼中的愤怒,避重就轻道:“三日后我们便要出发,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此行路途艰辛,很是劳顿。” “苏易!”陈蓉厉声打断他,“这北荒处处饿殍,横尸遍野,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一般,只是幸运了些,却不曾想根本不是,你可以出去,你是自由的!” “我的确只是幸运了些。”苏易淡淡的重复,听不出语气。 若非一次次的幸运,他可能昭和十四年的时候就病死了,若非一次次的幸运,他可能早被冠上祸乱宫闱的罪名处死,若非一次次幸运,他早已毒发……若非…… “你只管自己幸运,那些北荒的人呢?他们便要在这个无间地狱里继续疯狂,直到死亡、腐烂,最终连骨头都不剩,是么?”陈蓉有些激动地说道。 “这些话任何人都能问,可是从你陈大小姐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过可笑!”玄光一面冲进来挡在苏易和陈蓉之间,一面语带嘲讽的开口,“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主子,北荒这番景像可不是我家主子的杰作,那可是——” “玄光!”冷峭的呵斥终止了这段争论,苏易撩袍迈进里间,背影尽管依旧挺拔,却拢了一层颓然之感,“我累了。” 玄光闻言,咬住牙关,自觉有些失言不再说话,转而尾随着苏易进了里间。 陈蓉心中狐疑,他们似乎有所隐瞒,尤其玄光仿佛想对自己说什么,却被苏易制止……想了想,不觉自嘲一笑,许是又和自己的“过去”有关吧? 北荒终年大雪,呆的久了,连年份季节恐怕都会分不清楚,这里没有朝廷监管,并不意味着就能够随意进出,否则怎配称作炼狱? 方圆百里的山道崎岖坎坷,且地势暗含奇门八卦阵,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是死门,除了一条当年初建时刻意留下的“官道”,专为输送犯人而准备,道路沿途每十数步便埋有毒障,一旦有不清楚布局的人踏入毒区,瞬间便会被散发出来的毒气侵蚀,全身溃烂,生不如死。 这里没有令人痛快死去的刑罚,只有折磨,而逃跑带来的折磨只会更久更难过。 “主子,再有半盏茶便进入障区了,先歇一歇吧!”玄光紧勒马缰,飞奔不停地厢车速度减缓,飞溅的蹄花将积雪踏起层层白雾。 听言,车帘被稍稍卷起,露出陈蓉巴掌大的俏脸来,顺着玄光的手臂望去,果然远处影影幢幢,竟是一整片密林,和北荒寸草不生的景象甚是相悖。 “也好。入了林子想歇也难了。”苏易懒洋洋地开口,却不小心吞下自窗口吹进的凉风,不由将手拢在唇畔,低低轻咳起来。 陈蓉这才回身,递了杯冷茶过去,倒不是关心他,只是咳得令人心乱。 苏易兀自接过却没有饮用,随手搁在案上,却拿了帕子掩住鼻口,随即又是一轮猛咳。 陈蓉听得心惊,那一声声低咳尽管极力的压抑克制,却仍能让人听出撕心裂肺之感,她嘴唇翕动,最终仍旧什么也没说。 自那日她对着苏易一顿质问之后,便没再和他说过话,即使此刻在一辆车上二人也是各不相干,互不打扰。 耳畔传来杯底碰撞桌案的清脆响动,陈蓉循声望去,却见先前的冷茶已经见底。 “多谢——”苏易声线有些嘶哑,却依旧平和温雅,似乎不管心情如何,他或低沉或冷厉的声音都带着雍容华贵,从不见一丝粗鄙,“咳咳——”许是因为冷茶的刺激,再次咳了起来。 陈蓉这才抬头仔细看向苏易,本就苍白清瘦的他因为方才的猛咳,显得益发孱弱,眸光流动如波纹荡开,划出了一道道涟漪,“这算什么,吃了解药反而跟要死了一般。” “……”苏易沉默,转而抿了抿唇道:“不过就是咳几声,不碍事……你不必多想。” 故意赌气的话语被他这般认真地揭开,陈蓉反倒有一丝不自在,喃喃道:“那日我……” “不必再提。”苏易打断她的话语,顿了顿语气稍缓,续道,“我不是善人,让你失望了。” 闻言,陈蓉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一时间车厢里安静的几乎可以听见心跳声。 不知何时有飞鸽扑打着翅膀落在车顶,窗外响起玄光的声音,“主子,五绝寨大当家飞鸽传来消息,粮草已经备齐。” 陈蓉偷眼望去,苏易手臂撑着额角似乎正在浅眠,闻声,凤眼撩起,眸色清亮不见一丝睡意,言简意赅道:“赶路。” 五绝寨……陈蓉脑海里不由闪现出一张肆虐张狂的芙蓉面来,那个双目如鹰般阴翳的少年……苏易杀了叶逐云,五绝寨竟然还为他效命么? 来不及多做思考,陈蓉只觉身下的马车陡然颠簸起来,周身仿佛置身巨浪之中,起伏不定,整个人不妨朝着一侧滚了过去,堪堪撞进某人的怀中,“啊——” 惊魂未定,陈蓉面颊犹如火烧,带了淡雅冷香的手臂轻轻拦住了她的身躯,苏易一手撑住车壁一手将她牢牢锁住。 窗外传来惊马的长啸以及玄光厉斥声,车身渐渐恢复平稳,车厢之内却有人心跳如雷。 陈蓉不敢抬头,男子下颚紧紧抵在她的额角,起伏不定的呼吸自苏易的胸腔传出,她不自在的扭动了下身躯,却发现拦住她腰身的手臂如铁般纹丝未动…… 忽然,苏易温热的鼻息自上滑下,随之温凉的薄唇贴上了她红润的耳垂,陈蓉几乎来不及过多思考,便失去了意识般脑海里空白一片,隐隐的只觉周身的血液一股脑的冲向了脑顶,直撞得她险些晕厥。 眼前人影一花,苏易却已放开了她,稳稳移至车壁的另一侧坐好,“没事了。” 陈蓉兀自抚着自己的尚带温凉的耳畔,心有戚戚,偷眼望去,男子面色平静然而眼波微乱,显然极尽克制着,见她望向自己,苏易右手握拳抵在唇畔,干咳了两声,不自然的转开了视线。 她几乎有些恍惚,方才的一切只是无意的错觉,可强烈的心跳提醒着自己无法忽略的事实。可为何纵然心跳如雷,心头却是一片空白,在那段找不回的记忆里,究竟有什么被丢弃了? 车外有却别于自然的风声高低鹤起,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锐声破空,陈蓉下意识的想要掀起车帘,一只温凉干燥的手掌将她按住,“不要。” 接着又有几声低嗤渐次起落,夹杂了沉重而压抑的闷哼,还有突然浓烈起来的血腥味…… 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到,外头是怎样的惨烈战况,然,这一切都被一双带着冷香的大手牢牢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重新平稳的前行着,仿佛方才的血腥只是幻想。 “主子死门已破。”玄光的气息有些不稳,但却十分有力。 苏易没有答言,只是轻缓的敲了敲车壁,于是轱辘斗转,车马前行无虞。 死门破,生门还会远么? 陈蓉抱臂倚在车壁角落里,北荒有多难以走出来苏易从未提及过,可是那些被困在里边生不如死的人足以说明一切,如果有一线生机,那些几近疯狂的人不会坐以待毙,只能说明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苏易做到了,甚至轻而易举到自己连车厢都不曾出。 玄光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一夫当关,这其中艰辛,以及多年来经历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主仆二人知道。 每天浴血而生,负着绝望而活,该是有多辛苦?而苏易的隐忍已超乎想象,即便此刻,重获希望和自由,他也不曾露出一丝笑意。 陈蓉忽然觉得之前她对苏易有些苛责了,北荒如地狱,那里的人又怎会不是恶鬼?他是不是善良自己不清楚,但是如果太过仁慈可能今日他们就不会坐在奔向自由的马车里了,所以,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普度众生?何况,他留下苏宅和那两个侍从,以及不曾断掉食物供给,难道还不够么? “北荒的设计的确精妙,易进难出,我们三人能够全身而出已是极限……何况,于他们而言,那里也未尝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苏易忽然轻声言道。 陈蓉愣了愣,才意识到他竟是在对自己解释,而这些原由她不是没有想到……从苏易让柳玉卿十日后到别云山庄汇合,她就想到了…… “我知道……我只是……”陈蓉欲言又止,她只是害怕和不安罢了,脑海里的空白和心底的茫然让她对周围戒备森严,因为谨慎便吹毛求疵了。 苏易别开眸子,紧抿双唇,尽管陈蓉话未说全,他却听得懂的……她的不安与种种恐惧皆是因为他,是他一手造成…… 可是,究其源头,难道不是因为陈氏阿蓉当年漏液逃婚,自奔为眷才开始的吗?苏易染漆的黑瞳变得幽深似海,波涛不止。 第十一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北荒之外的世界对于陈蓉来说是未知的,马车奔了三天足足换了五次马,才奔出那片阴气森森的林子,期间无数的暗哨与凶险难以赘述,但是陈蓉从苏易平静而沉郁的眸光中明白,这一切并非最大的危险……也许,真正的危险要从出了林子才真正开始。 “出去之后,我该怎么办?”陈蓉看着渐渐明朗的天空,尽管依旧寒冷,但是空气里已开始散发出鲜活的气息,那是一种生命繁茂的气息。 “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苏易敛眉答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能去哪里?”陈蓉习惯性的耸了耸肩。 “哦——” “你哦什么?”陈蓉气结,许是这几日朝夕对着他,陌生和抵触感都在变淡,甚至抽丝剥茧的觉得那些莫名的情绪下埋藏的竟有一丝依恋,只是埋得太深,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竟是在期待他…… “你想我挽留你么?”苏易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凤眼轻扬,夹带了一丝促狭。 看他如此,陈蓉没来由的气闷,抱膝歪头道,“苏易你除了报仇,就没有其他想要做的事了吗?” 望着她好似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苏易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意带着落寞,“没有了吧!” “我有。”陈蓉回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 “你有什么?”苏易似笑非笑的开口。 陈蓉想了想,垂下眼眸缓缓续道,“我想去爱一个人,用心的狠狠地爱一个人,不计结果,不畏生死的那种。” 苏易的笑顿在唇畔,“哦?” “我没有过去,所以我的心总是空空的……”陈蓉按着心窝,继续说道,“那种空真的很难受,所以我想……”忽而她抬起俏脸,一双秋瞳剪水映月,“我想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是可以填满的吧?” 苏易沉默,忽而轻佻眉峰笑道:“你既然没有过去,就不怕从前已有另一个人让你刻骨铭心吗?” “没有的。”陈蓉摇头,“如果刻骨铭心,我怎么会忘记?” 苏易刚想说什么,忽然想起那日她昏迷中喃喃喊出的名字……不由脸露讥诮,一双如画美目仿佛染了暴风骤雨,压城城欲摧,不待陈蓉反应已伸手将她捞入怀中,猛地低头封住了她想要惊呼的檀口…… “既是如此,便由我来为你填满,可好?” “啪——”陈蓉毫无征兆的给了他一巴掌,一双杏眼圆睁,眼圈微红,“我虽然不记得过去,但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辱的,这是第二次了,你以为我不敢反抗么?” 苏易也不着恼,只抓重点的说道,“第二次么……”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得很好,颇有兴味的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却在看见陈蓉豆大的泪珠即将滚落的时候,将情绪敛进眼帘,似玩笑又似认真地问道,“不选我,难道你要选择玄光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你们主仆之间选择?”陈蓉怒极反笑,转头看向车壁,再不理会苏易的任何话语。 苏易淡淡的笑了开,那笑清浅而绵长,犹如翠微晨湖上缥缈的水雾,氤氤氲氲弥散了整个车厢。 车子又行了一天有余,直至第五日正午,终于听到车外传来鼎沸的人声,陈蓉兴奋不已,掀开窗帘,只见外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道路两旁树立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旗帜,皆是大小商铺用来招揽生意的,无疑他们进了一个市集。 玄光将马车停在一处客栈门口,小二热情洋溢的迎着三人进去,一边安排好座位,一边如数家珍的报着菜名。 陈蓉新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这满大堂的人吃喝劝酒的声音都格外的可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景象,她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没有记忆但爱热闹的心性却是改变不了的。 看着依次摆上桌的珍馐美味,连日来因赶路而啃馒头啃得想吐的陈蓉不觉食指大动,早已不住的对着菜盘流口水。 “饿了就吃,你看着它,它也不会自己跑到你嘴巴里。”苏易食指微微弯曲敲了陈蓉额角一下,将一块鸡腿肉夹到她的碗中。 前日在车上苏易吻了她之后便没事人一般,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让她尴尬之余又添了憋屈,一路上堵着一口气,见状,便毫不犹豫的将那块香气逼人的鸡肉顺手撇了出去。 “你——”坐在下首的玄光想要开口斥责,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道女声打断。 “行之哥哥——”转眼一阵香风飘过,苏易他们桌前已多了个打扮贵气的美貌女子。 陈蓉打眼望去,那女孩一身粉嫩颜色的劲装,外边披了件白狐斗篷,毛色光泽均匀,只粗略看了一眼便知价值连城,忽然她觉得很是眼熟,侧头望去,身畔男子的外敞毛色晶亮润泽,莹白无暇,那风毛出的几乎和女子身上的像是同一块一般。 “我就知道行之哥哥穿着好看,我哥当日得了这两件,我立即便想到送去给你呢!”女子旁若无人的拉了苏易的手臂一面左右摇摆,一面笑嘻嘻的说道。 “多谢,我很喜欢。”苏易对于女子的亲近似乎并不反感,眸眼含笑的答言,略带责怪的问道,“这里鱼龙混杂繁乱的狠,岂是姑娘家该来的?” 女子听言也不恼怒,反而笑得更甜腻,欢快的好似一盏风铃,连同周遭吃饭的客人也忍不住含笑望了过来,“我哥在凤襄抽不开身,我便自告奋勇过来了,而且……”说着女子双颊升起两朵红晕,不胜娇羞,语声也低了下来,“而且我也想快些见到行之哥哥呀!” 一声声行之哥哥叫的婉转多情,陈蓉只觉浑身的不自在,看向苏易却发现后者一脸很是受用的神情,心里那口气便像是又多了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胸口。 “哪里不舒服么?”正和那个女子聊得火热的苏易忽然侧头问道。 陈蓉暗暗翻了个白眼,美人在怀还注意她做什么?然而还来不及回敬,耳畔已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那女子怒恨交加的话语,“陈蓉?你这个坏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和我行之哥哥在一起?” 一迭声的问话像是连珠炮,一股脑的砸了过来,陈蓉微微向后躲闪了半步,避开女子香唾乱喷的气势。 “姑娘你的口水喷到我了。”陈蓉似笑非笑的点了一句,成功看到某女一张俏脸胀成了猪肝色。 “你——”粉衣女子一双晶亮的水杏眼珠泪朦胧,泫然欲泣,转而扑向苏易,“行之哥哥。” 苏易微侧了身子,用手臂挡住女子不依不饶如小兽般的上蹿下跳,语气颇有些无奈的温柔,“尺素别闹。” 女子很听话的停止了吵闹,越过苏易肩头看向陈蓉的神色愤懑不已。 陈蓉气闷更甚,“这里空气不好,我出去转转。”说着不待苏易答言便已转身往客栈后院而去。 此处这所镇子虽然隶属大武,却是毗邻各国交界之处,所以南来北往十分热闹,一个客栈住的是满满当当,陈蓉来到后院才发现这里比起大堂一点也不清净,到处是喂马扯皮的商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孩子四处乱跑,险些将她撞翻。 陈蓉一口莫名的恶气难出,此时更觉的全世界都和自己过不去,连躲个清静都不能,不由得将这些情绪都发泄在了一根拴马桩上。 脚踢手劈得浑身酸痛,可她还是觉得胸郁难疏,一道高大的阴影附了上来,陈蓉动作微顿,尽管没有转头,却微勾了唇角,故意冷哼道:“人家大老远的来找你,你不去陪着人家来这里做什么?” 等了良久没有回答,才稍稍压下的恶气瞬间又冲了上来,不由得愤而扭身怒目视之,用力过猛之下险些撞上身后之人的鼻尖,惹来后者一声轻笑,陈蓉心下微诧定睛望去,整个人便下意识往后仰了过去。 陈蓉只觉腰身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横空揽住,接着双脚便随着这股力量飞离地面,原地旋转了一周后才再次站稳。 刚想出言怒斥,揽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已飞快的退了开,在距离她一尺之外的地方站定,“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但见眼前之人眸如琥珀,面若芙蓉,身穿,袖口翻毛的轧绒紫袍,腰缠金丝彩绦,墨棕色的长发光泽如缎被一枚猫眼羽冠束在头顶,余下的发丝笔直的垂在身后,整个人贵气斐然之余更有一种规整有矩之感,满后院的混沌慌乱似乎都和他无关,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遭的狼狈十分的违和。 陈蓉警觉地审视着眼前男子,听他如此说,便回敬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你先站在我身后不出声,才吓到我的。” 男子笑得眉眼弯弯,“本来只是借过想拴个马,不过我见姑娘和这拴马桩恩怨颇深就没好意思打扰……” “你——”陈蓉语塞,望向那人身后,果然跟着一匹通身黝黑的骏马。 那男子见她不语,便上前一步,“姑娘这是在和情郎闹别扭吗?须知道,男人啊有时候喜欢女人主动一些……” 第十二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胡说,谁有情郎?”陈蓉凶狠的瞪眼道。 “那你说什么人家大老远来找你,你不去陪人家——” “闭嘴!”见那人将她方才的话惟妙惟肖的学了出来,不由红了双颊,上手便要给他一巴掌。 男子微微抬臂将她的细腕轻巧握住,赞叹道:“啧啧,肤若凝脂,柔弱无骨……是谁这般不解温柔,竟让如此美人在这拴马桩前自怨自艾?” 有锐声破空划过,紫袍男子蓦地松手退后半步,他看了看右手不动声色的掩了袖口,抬头朝着陈蓉身后爽朗一笑,“阁下好身手,不过不打招呼就暗算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光天化日拉着女子的手出言轻薄,也算不上大丈夫所为。” 冷香浮动,陈蓉被一股大力带的向后跌去,来不及站稳,眼前已多了一道挺拔俊逸的背影,她刚要开口只觉手腕被那人攥得生疼,便下意识禁了声。 “既然阁下如此在意,那又为何让花落逐水流,他人有可乘之机呢?”紫衣男子含笑问道,话虽然对着苏易说道,一双如寒月初升的眼眸却是望着他身后。 苏易见状施施然转身,一面拉着陈蓉离去,一面幽幽开口:“可乘之机么……阁下想的有点多。”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四两拨千斤。 待二人拐过转角,确信后边的人再难看到的时候,陈蓉也终于将手腕挣脱开去。 苏易停下脚步蹙眉看她,后者别开视线,却是满脸不忿。 “尺素的大哥是我的伴读,因而自小便时常随他大哥进宫,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苏易忽然开口,说的极慢,像是一边回忆着什么一边在讲述。 陈蓉却根本听不下去,尤其对“回忆”这种她根本没有的东西,遂冷笑着打断,“唔,我懂,青梅竹马的意思嘛!” 苏易笑了笑,没有反驳,的确,比起当年远在青山学艺的陈蓉,袁家的大小姐袁尺素才是他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而且思慕自己几乎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果当初没有在含璋宫门口遇到陈蓉,也许她会带给他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陈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眼前之人的笑十分刺眼,如同赤练毒蛇,缠骨绕喉…… 苏易想要再拉陈蓉的手,却被她反应强烈的拒绝,看着她顿了顿,便兀自转身前行,声音遥遥传来,“方才那紫衣男子看样子并非大武人士,而且行为出格大胆,你最好离他远些。” 陈蓉不置可否,心里却还在为那个“青梅竹马”耿耿于怀。 尺素……尺素……袁尺素么?陈蓉缓缓跟在后头,口中喃喃重复,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不由得便说了出口。 已经快要转过大堂的苏易脚步一顿,广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行之哥哥——”袁尺素眼尖的唤了一声,随即将他拉着走回桌前,“你去哪里了,饭菜都凉了。” 陈蓉磨蹭许久这才出来,却见袁尺素坐在之前自己的位置上,一边给苏易夹菜一边嘟嘴说着什么,暗暗撇了撇嘴,挨着玄光坐了下来。 “不要,行之哥哥你带我去嘛!”袁尺素拉长了尾音,极是不情愿的说道。 苏易却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听话,你跟着玄光他们乖乖在客栈等我……” “我不要和行之哥哥分开,何况……何况……”说着袁尺素气鼓鼓的眼神朝着陈蓉瞟来。 正将一大块肘花塞进嘴里的陈蓉双腮一顿,叼着肥肉光明正大的瞪了回去。 袁尺素哼了一声扭开头,“我不要和她在一处……” “那我令人将你送回凤襄?”苏易好脾气的建议道。 “……”袁尺素小脸皱成一团,委屈不堪。 袁尺素坐在房间里,一双眼警惕又愤慨的瞪着陈蓉,“你真的失忆了?” 陈蓉摊手,对这个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的人,她没那么好的兴致虚与委蛇,“你该庆幸我失忆了,不然凭我从前心狠手辣的习性,你——”她想了想,伸出一指在袁尺素面前晃了晃,“活不过今日,你信不信?” “……”袁尺素怔住,望着陈蓉眼中那幽深不见底的漆黑,一时间竟是张不开嘴,直到她转身开门走了出去,这才怒火中烧的大喊出声,“陈蓉——你这个坏女人!” 陈蓉满意的带上房门,将满室怒吼隔绝在内,一回神却被玄光将一碗莲子羹塞到怀中,正要感慨世间尚有温情在,看吧,到底是共患难过得人,知道她着急上火…… “去给主子端去。”玄光撂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走开。 看了看苏易近在咫尺的房门,陈蓉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正想着要不要吐口唾沫在碗里,便听房内人优雅出声,“进来——” 口水险些呛到自己,陈蓉调整呼吸踹门而入,先声夺人,“我不是你的侍婢,你要喝粥要人伺候,去找玄光或者你的青梅竹马!” “唔——”苏易望着她语气十分平静,“那你端出去吧!” “……”陈蓉看怪物似的望着眼前男子,眨了眨眼睛,“苏易你有病吧?” “明日我要去别云山庄,所以……别闹了,好不好?”苏易低垂眼帘,遮住了眼神,周身却有一股倦怠的慵懒施然铺陈。 “你求我?”陈蓉挑眉,别扭的个性又出来作祟。 苏易不理她的话头,却是朝着她伸出一手,“过来——”不待她拒绝,便已被拉至身侧,“尺素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你不可吓她。” 刚刚平静下来的某女再次炸毛,跳了开瞪眼道:“我年纪大,心肠毒,你便将她拴在身边才是,放在我房里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易蹙眉,忽而又笑了起来,眉峰舒展如水墨晕染的山水,本该淡雅清韵却忽而开成绚烂的牡丹,华丽风流,“你在吃醋啊?” 吃醋?陈蓉愣住,她从未想过……“这就是吃醋啊?” “你说什么?” “我说这种我想杀了她的心情就叫吃醋吗?”陈蓉看着苏易一字字问道。 苏易心情很好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小姑娘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明日我要离开下,你乖乖的留在客栈,不许去找麻烦。”苏易俯身看着她说道。 “好啊,我肯定会给她留条命。”陈蓉摊手,“没什么事我去睡觉了。” “就在这里睡吧……” “……” “怕你杀人……” “男女授受不亲……” “谁说的?” “不记得了……” 陈蓉觉得自己肯定是中了邪,竟然就这么答应了,和衣而眠的她即使在梦里还在迷茫,这也许是为了……为了故意气袁尺素么? 想到袁尺素她便没来由的不安,恍恍惚惚间仿佛看到什么人…… 唇红齿白的男孩领着一个粉裙女娃娃,蹦蹦跳跳的从远处跑来,她躲在白玉石栏杆下,看着他们由远及近,又跑远……粉裙女孩笑声清扬,“行之哥哥,等尺素长大了就嫁给你,做你的太子妃好不好?” 她的心蓦地钝痛开来,画面飞转,却变作她站在那男孩对面,“我是陈氏阿蓉,你叫什么?” 男孩平静答道,“我是苏易。” 她知道啊,每次进宫她都会溜到含璋宫附近,偷偷看他,想寻到一个机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我是陈氏阿蓉,你叫什么?” 昏暗的月色透过窗纸映着榻上女子长睫微颤,面色如玉,低低的梦呓让垂首坐在榻边的苏易长眉一敛,信手捻过一枚金针,却因为那句梦语迟迟不肯下手。 “为何还不下手?”睡梦中的陈蓉忽然开口,睁开眼睫,一双水眸清若碧潭,平静无波。 苏易手中金针落地,闪电般擎住了榻上女子的脖颈。 看着他布满细密乌云的眸子,陈蓉却觉得苏易是那样的脆弱和无助,仿佛真正被卡住脖颈的是他……“你怕我记起过去么?所以我之前每每觉得对着你既陌生又突兀的感觉并非偶然……” 苏易喉间滚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整个人如绷紧的琴弦,只要轻轻一拨便会应声而断。 只听陈蓉继续说道,“我什么也没有记起,但是如果你怕,就继续吧……” “你不想记起过去么?”苏易松了卡住她的手,倾下身子一字字问道,语声有着刻意压制的颤抖。 陈蓉望着他,眼波流动似春水无痕,忽而微敛了长睫,柔荑攀住苏易胸前的云锦衣领,欠身向上吻去…… 苏易被她冷不防的举动惊住,床沿边的手臂险些撑空,却没有躲闪,任由她在唇上斯磨辗转,直到力竭颓然躺下。 苏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这算什么?” “昨日车上你说的……我考虑过了,我觉得可以。”陈蓉望进他的凤眸深处,颤声说道。 闻言,苏易面容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微眯着眼睛死死盯住身下女子,像是要将她的心望穿一般,“陈蓉,我可以相信你么?” 第十三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你可以用金针……” 用金针么……那她对他不又回到那种陌生的感觉了吗?苏易有些犹豫,更多的却是挫败。 喟然轻叹,男子将头埋在陈蓉颈侧,直到后者有些昏昏欲睡,才倦怠开口,“我终还是对你狠不下心肠……”喉间发出一丝近乎嘲讽的低笑,“我的心,一次又一次被你践踏,却还是巴巴的捧来给你,陈氏阿蓉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他想要设局给她,却终还是把自己陷了进去,从她揣着汲寒草倒在冰天雪地之中,苏易便清楚了所谓的请君入瓮不过是画地为牢…… “苏易,我不知道我从前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戒备、痛苦,可是我觉得从前的我一定很喜欢你……”陈蓉伸手将苏易垂下的长发缠在手上,柔软的发丝像流水般自指缝倾泻而出。 苏易没有答言,胸腔里发出低低的闷哼…… “我们是不是很小便认识?”陈蓉幽幽续道,“梦里我看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藏在角落里偷看你,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你和袁尺素一起,她说她以后要嫁给你,我的心就好痛好痛……痛到想要杀了她。” “苏易,我喜欢你。” “苏易,我从很小的时候,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喜欢你。” 微凉的指抚上她喋喋不休的唇瓣,苏易映着月光的面色暗影浮动,眸光晦涩的言道,“你说的很是动听……”微微俯首薄唇清凉贴住她的耳侧,“可是我却不敢相信……” 陈蓉刚要开口,便被他的手止住,“即使不相信,却还是想试一试。” “苏易……”陈蓉望着他有些错愕,如画的眉目本该风月无边,此刻却是艰涩颓然,让人跟着心头揪痛。 “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 “睡吧——”苏易没有再让她开口,侧身倒下,蜷曲着身体将头埋进她的脖颈。 陈蓉感受着喷洒在自己颈侧的温热渐渐趋于平稳,而自己却睡意全无,迷迷糊糊的想东想西,直到东方渐白才堪堪入睡。 睡梦中似乎听到苏易起身,有微凉的触感自额间划过……陈蓉下意识的翻了个身,接着便是外间房门开启的声音,玄光和苏易低声的说着什么,零星间听到“太傅”、“京城”,但是强烈的睡意渐渐吞噬了她…… 待到她彻底睡饱已是日上中天,陈蓉这才想起早上迷迷糊糊间,苏易似乎在跟自己说着什么…… “别云山庄!”陈蓉一拍脑门,那人说要去一趟别云山庄,自己呢喃着要跟去,不知被他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望着站在后院望天的玄光,陈蓉心里十分纳罕,一向跟着苏易形影不离的人,居然被撂下,苏易此行若不是因为太过机密就是太过危险……或者兼而有之? “别云山庄是做什么的?”陈蓉拍了拍玄光,径直问道,“危险吗?” 她不问苏易做什么,只关心危险与否的态度让玄光神情较以往温和许多,只是却惜字如金,“凶险非常。” “那你为何不跟随保护?” “主子不让。” “……”陈蓉气结,“你真听话。” 见她转身欲走,玄光喊阻道:“主子这般待你,便是旁人看着也是动容,你……你不可以再伤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陈蓉闻言脚步一顿,转首道:“他如何待我了?” 玄光哑然,“这……”自然是无法和她明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真是多嘴。 却不料陈蓉不依不饶起来,行至他面前,探身故作神秘却声音一点也不小的说道,“你是说昨夜他抱着我睡了一宿的事?” 玄光涨红了脸,正要啐她,却有人先跳了脚,“陈蓉你这坏女人,你……你不许勾引行之哥哥!” 行之……行之……陈蓉撇嘴,苏易的表字,好亲密的称呼,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啧啧…… “你做什么摇头?”袁尺素横到她面前。 “脖子痛……”陈蓉眨了眨眼,一面绕过她身畔,一面郑重其事的答言,“昨夜被苏易硌得……” 说罢她便快步闪开,全然不理身后女子的暴跳如雷。 “恭喜你,得偿所愿啊!”忽然一张放大的芙蓉面闪到陈蓉眼前,“孺子可教……” 陈蓉驻足,却见眼前赫然是昨日那个紫袍男子,直觉额角青筋突跳,“好狗不挡道。” 男子闻言从善如流的闪到一边,“给恶犬让路……” “……”陈蓉无心口舌之争,冷笑一声便想离开,却被那人上前一步拉住。 “你没完没了是吧?”想着苏易的嘱咐,加上之前一次不愉快的相遇,陈蓉对眼前男子没有半分好感。 “昨日姑娘心情不好,对在下不友善也便罢了,今日姑娘红鸾星动,喜上眉梢怎么还是拒人千里呢?” 陈蓉无奈扶额,“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男子双手一摊,“在下穆苍,敢问姑娘芳名?” “我对你叫什么没兴趣——”陈蓉绕开他往楼里走,却被穆苍再次拉住。 “且慢——”穆苍笑得很是神秘,“你可想去别云山庄?” 闻言,陈蓉步子顿住,回身疾言厉色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穆苍倒也没有否认,反而一脸坦荡的道:“我是光明正大的听——你说话声音又不小……” 陈蓉第一次觉得面对一个人这般无力,“真是巧,次次都被你不小心听到。” “所以我们很有缘分。”穆苍赞同的点了点头,忽然神秘兮兮的踏前一步,低声道,“你若是想去别云山庄寻你情郎,便跟我走。” 感受到他手劲微微变大,陈蓉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小,玄光他们却没有赶来,情况很是不妙。 “莫不是怕了?”见她不语,穆苍略带嘲弄的开口续道。 “谁怕?”陈蓉扬了扬下巴,“走就走。”转身当先而行,微阖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的暗色。 穆苍勾了勾唇,英气的面容因为得意而多了几分阴鹜。 大武的北荒收尽恶人,任你作恶多端,朝廷总有办法可以将其擒住送进地狱……这便是现实,是王法。 但是在大武还有一个地方,纵然是大武皇室也要给它几分薄面,那就是釜明山上的别云山庄。 从未有人见过庄主其人,甚至于关于这里神秘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传闻,但却从未有人敢去招惹这个神秘的所在…… 提到别云二字,有人羡慕向往,有人憎恶嫉妒。 只因别云山庄每年除夕这一天会在江湖上放出一枚别云令,凡是能够成功抢夺到它的,便会被山庄奉为主人,不论何事任其差遣,直到下一年除夕到来。 “得到别云令的人在这一年可以翻云覆雨,就算想要这天下也是轻而易举。”穆苍牵着缰绳走在前边,身后骏马上坐着的陈蓉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不说话?”穆苍继续道,“你的情郎怕是也对那别云令动了心?今日便是除夕……” “那你呢?”陈蓉轻吐一口气,从早上他们便慢悠悠的走着,如今已快日落,似乎穆苍故意拖延在等待什么。 “我要做渔翁。”穆苍轻快的答道。 鹬蚌相争啊…… “你就这么自信?”陈蓉挑了挑眉,苏易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北荒那样的地方都能隐忍,进而筹谋这天下……会让别人有机会捡便宜? 即使苏易从未和自己表露过他要做什么,可是陈蓉也不是傻瓜,一个人的野心是掩盖不住的。 “那就要看你在你情郎心目中的地位了。”穆苍笑得很是无害,“就当我帮你试探他了,不必谢我啊!” “……”陈蓉缄默不语,仿佛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啧啧……”穆苍咂舌,“我到底是应该夸你真聪明呢?还是笑你太愚笨?” “本小姐大智若愚。”陈蓉咬牙冷笑,他想看自己如何反应?打马逃跑?还是跪地求饶?从眼前之人将自己拦住那一刻,她不就已经是砧板鱼肉了?苏易说的没错,此人的确危险,只是没想到他耍阴耍的竟会这么光明正大。 山道叠嶂崎岖,暮雪初消,远处寒雾蒸腾一片朦胧,山风夹杂着残雪刮来,竟裹带了刺鼻的血气,若仔细倾听还能听见隐隐的铁器肃杀之音。 陈蓉紧握缰绳的双手不自觉得缩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凝重。 “你别紧张嘛!”穆苍回头笑了笑,琥珀色的眸瞳里一片坦荡,“事已至此,权当看场好戏,难道不好吗?” 好你个大头鬼……陈蓉翻了个白眼移开视线,却不小心将远处的一片血雾收入眼底。 苏易的一双飞扬凤眸在看到马上的陈蓉时,染了一层嗜血的暗红,式微剑斜指地面,直身与之遥遥相望。 陈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笔直挺拔的身躯,如松如竹,身后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皆是一剑毙命。不知何时他已脱掉了狐裘,广袖锦袍迎风飞舞猎猎作响,遥遥望去,宛如谪仙浴血,有种亦正亦邪的妖魅蛊惑。 忽而他抬步前行,漫过遍野横尸,踏血而来,随着一步步足生红莲,如画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忽然他薄唇勾起一个近乎讽刺的冷笑,狭长翟眸里韵着清冷,一瞬不瞬的盯着陈蓉,“我没死,可让你失望了?”手中剑被他随意的抛下,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玉色令牌。 第十四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闻言,陈蓉有一瞬的惊异,侧首看向马前笑得云淡风轻的某人,“你——” 穆苍轻缓按下陈蓉指向自己的手指,“乖,女孩子脾气太大可不好。” 陈蓉用力抽手,却没有抽动,那人看似随意的一握竟是力大无比。 “要谈情说爱是否也先将眼下解决了?”苏易垂了眼帘,语声含了隐隐艰涩。 “苏易!”陈蓉看他的样子便一阵心灰,他竟看不出自己是被劫持的吗? 闻声,他下意识抬头,匆匆一瞥便再次移开目光,“如此纡尊降贵实在是委屈你了,这就是你要的?” 苏易说着手腕微抬,玉牌飞转而出,陈蓉下意识接住,被他气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目的达到了还不走?难道定要看着我身首异处你才满意?”苏易讥诮道。 “那些人跟我没有关系!”陈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望着苏易灰败得神色,再顾不得赌气,强忍着解释道,“我也是才知道……是他——是他安排的!”说着恶狠狠地瞪向穆苍,怎奈纤手还兀自被他握着,于是看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暧昧。 苏易果不其然盯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一向神采飞扬的金钩凤目犹如枯井无波,唇畔攒着讥诮,“这算什么,内讧?” “苏易,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陈蓉有些着急,奋力朝着那人怒吼,似乎想将他昏聩的脑袋喊醒。 “西凉的皇族什么时候和大武勾结起来了,苍穆果尔殿下?”苏易不理陈蓉的气急败坏,反而看向一旁正当背景当得如鱼得水的穆苍。 穆苍默了半响,轻笑一声,“苏太子竟还认得小王?” “彼此彼此。”苏易侧首垂眸,尽管此时的他进退维谷,却让人生不出半分轻视之心。 西凉自大武开国便是其附属国,年年岁供不断,苏易母妃尚在世时,苍穆果尔曾随老可汗进京朝贡,彼时二人还都是黄发垂髫的小孩子,于两国仪仗前匆匆一瞥,都不曾以此为意,却不曾想昭和二十一年老可汗病逝,新任可汗也就是苍穆果尔的父亲继位后,便不再朝贡于大武。 当时的大武内忧不断,几次出兵竟是没有讨到半分好处,加上昭和帝缠绵病榻根本顾不上这小小西凉,于是依附大武一百多年的附属国竟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彻底独立了,此事在当时算得上是大武的奇耻大辱。至此两国再无交集。 而卧薪尝胆的西凉之后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成为了现在可以和大武、南夏分庭抗争的强国,就连新帝苏澈也不得不重视起来,奈何当年养虎为患,现在只能与之虚与委蛇,但两国君主都心知肚明,一场大战势在必行,缺少的不过是个时机。 望着苏易一带而过的不屑,苍穆果尔甚至觉得真正的败者是自己才对,于是才因渔翁得利而生起的得意尽数消散,但到底是一国储君,气度上分毫不肯落下风,模棱两可道,“大约是英雄所见略同?” 苏易抿唇冷笑,苏澈为了对付自己,连一国君主的尊严都不要了吗? 然而不待苏易开口,苍穆果尔再次说道,“文惠帝阴毒太过,西凉还不屑结交,不过是借个东风。”他似乎很不愿和大武扯上关系,随即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承让。” 说罢他看了一眼马上的陈蓉,笑道,“小姑娘你的情郎果然待你不薄,我的人马都还没出动,他便将东西交了出来,作为对你的奖励,接下来他的死法由你来定可好?” 话音刚落,崎岖的山道两侧忽然飞身闪出数十道劲装武士,手拿诸葛弩,将苏易密密围在中间。 “就准备了这些?”苏易懒懒抬眼看了看,续道。 “本来还有,不过太子殿下有个好弟弟,为小王省了不少事……”苍穆果尔拊掌笑道,“只是没想到你们大武兄弟阋墙,当真是出好戏,文惠帝想要杀你,怕是都想疯了。”先前那些死士耗尽了苏易大部分的体力,虽然失败却让接下来的自己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是呢……”苏易遂也笑着回道,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苏澈一定不会将自己流放北荒,一定会亲手了结自己吧?只可惜无法重来……没想到竟是仇恨救了自己,若非苏澈恨自己入骨,仅仅是一条性命根本不够解他心头恨的话,自己也不会活到今日。 他在北荒的时候,想必苏澈就开始后悔,无数次的派来杀手,却一个个有去无回,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出兵,这才送了陈蓉过来吧……苏易垂眸,心中却五味杂陈,早就想到了不是么?偏偏不愿接受……陈氏阿蓉怎么会真心对自己? “苏易——”陈蓉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色,心中也跟着七上八下,苍穆果尔抱着必杀的决心,如此形势便是苏易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去,何况他竟在生死关头出神? “作甚?”苏易透过围着他的武士,惨笑问道。 “就算你不信任我,就算我和这个什么果尔的勾结,难道你就不报仇了?玄光还有……袁尺素还在等你不是吗?”陈蓉斟酌着语言,只希望哪句话可以燃起那个人斗志,至少要活下来…… 哪知苏易听言反而闭上了眼,笑容凄苦,“我认输还不行么?” “混账!苏易我看不起你,这都什么跟什么你就认输了?你的雄心壮志呢?不过就是有人刻意挑拨,你便这幅鬼样子吗?”陈蓉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一半是为了激他,一半却也是真的生气,“你给我拾起剑,打起精神冲出来带我走!你若敢死,我就立即去喜欢别人,然后嫁给他,永远也不记得你,就是死了去了阴曹地府也不见你,永生永世的不见你!” “哈哈,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连劝人都是这般激烈。”苍穆果尔哈哈大笑起来,“可惜你的情郎似乎不买账呢!”说着,面色一凛,沉声道,“既然你不肯决定他的死法,那就小王来决定好了——万箭穿心……如何?” 随着他的尾音刚落,一众武士齐声答“诺”,手中连弩渐次发出破空之声,羽箭连珠般朝着苏易飞射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绵长喟叹穿过层层人墙灌入陈蓉耳中,接着便看到雪色光影腾空而起,飞掠向前。 箭矢逐一落地,中间被围的男子却片叶不沾身,如一片薄云拢烟轻轻落在陈蓉的马前。 久违的冷香夹杂着血腥气,苏易缓缓抬头,“你还想要什么呢?” 对于他赌气似的问话,完全摸不到头脑的陈蓉已不愿再听,见他跃到眼前便想也不再想,径直从马背上扑了过去,整个人朝着苏易堪堪压下…… 见状,苏易只得伸手将她接住,待她双脚落地站稳后,便要抽身却被陈蓉一把拉住,强行黏在自己怀中。 苏易挑了挑眉,苦笑道,“你或许还不了解,我的心胸一点也不豁达,对于伤我负我者必要十倍奉还。” 陈蓉学着他的样子也挑眉道:“好巧,我也是。” 不待苏易继续开口,苍穆果尔的耐心似乎耗尽,打断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一起去死吧!”说罢便闪身退开,朝着西凉一众武士挥了挥手。 不知是谁率先放出一箭,接着横空之中箭雨密布,齐齐飞向苏易和陈蓉。 苏易广袖带风鼓起两股真气,身躯微震,已到身前的羽箭便直直落下,几乎碰都没碰到二人。 苍穆果尔再次下令,却是要求武士们连珠发箭到死方休。 苏易再无暇停顿,一面鼓起真气震飞射来的羽箭一面抱起陈蓉向道旁掠去,电光火石之间,陈蓉忽而开口提醒道:“擒贼擒王!” 几乎和她话音同时,苏易已放开她回身广袖云撒,挥开新一轮的密箭,接着人已飞身向苍穆果尔,那动作快到几乎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过去的,更没看清苍穆果尔又是如何被他按住了肩头。 “住手——” 武士们不再放箭,齐齐望着自己的主子被那白衣男子扶着肩膀,看不出多用力,但是苍穆果尔的面色却很是难看。 苏易左手凌空做了个抓取的动作,掌心凝聚的内力,被扔在不远处的式微剑仿佛生了翅膀般,直直飞起稳稳落在他的掌中。 剑身横胸平推压在苍穆果尔的左肩之上,只要他稍稍一动,便会身首异处。 突如其来的巨大翻转,莫说陈蓉,便是苍穆果尔也是难以置信,苏易……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轻松的翻转了整个局面,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苏易凤眼斜飞,用眼角扫了一眼立在不远处仿佛呆住的陈蓉,转而看向剑下男子,语气颇为轻佻,“殿下费了这许多功夫无非就是想要那别云令?在下送你便是。” “苏太子好大方。”苍穆果尔冷笑不已,成王败寇一直都是逐鹿天下的游戏规则,“只可惜小王一向只喜欢自己抢来的。” “也罢,别云令早已无用,殿下不要也是明智的。” 第十五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苏易凌空挽了个剑花,将式微收回腰间,双手赋闲立在众人之间,这楚风凛凛的飘逸男子哪里是方才仗剑踏血的地狱修罗? 忽然山道深处有一队十二人施施然而来,路过那遍野尸首恍若未见,径直踏过……但见这一行人装束统一皆是黑衣皂靴,脸上戴着赤金獠牙的面具,唯一各不相同的便是手中的武器,长短各异竟是没有一个重样。 他们看似普通的走路却带着阵阵劲风,踏过之处积雪皆化,尤其在路过那一队西凉武士的时候,只觉得气息如刀,众人不由自主向后退却。 西凉层层筛选的勇士们此刻仿佛集体石化,除了面上隐隐的不安,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但见这十二个人走到苏易面前,齐齐拜倒,“令主。” 苏易微微颔首,“传我令下,别云山庄至今日起,再无别云令一说。” 那十二个人依旧跪着,闻言,俯首答“诺”,声似浩海骤浪,威势阵阵。 语罢,苏易挥手,众人这才起身立在当下,队伍中一个手拿金环的黑衣人上前一步,“令主可要处理这些人?” 堂堂西凉皇族在这些人眼中如同蝼蚁,所有的杀伐决断不过就是他们口中这位“令主”的一声令下,好似除了苏易这世上所有的生命再无贵贱,只有令主让杀还不让杀之分。 苏易回眼看向苍穆果尔,却见后者冷哼一声别开头,此刻换他轮作鱼肉却丝毫看不到惧怕。 “果然不愧是苍穆家族的血脉,西凉皇室有殿下这样的储君,乃是贵国子民之幸。”苏易眼中有真挚的欣赏,由衷叹道。 于立场他们是敌人,但是论一国的利弊,苍穆果尔为民为国,乃是君者之心,令人敬佩。 哪知苍穆果尔却并不买账,冷笑道:“可惜苏太子却是差强人意,几年不见不但失了帝位,还沦落到被追杀的下场。”说着看向那几个黑衣人,笑得越发讥诮,“诸位想必便是别云山庄闻名遐迩的十二迦罗吧?数十年来你们一直在找寻的主人竟是这么一个软包子?” 十二迦罗不答,转而看向苏易,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你们走吧。”苏易面色不改,对于苍穆果尔的无礼,竟是没有半分生气,“苍穆,这一次我看在你西凉万千子民和幼时情分上放你一马。” 闻言,苍穆果尔神色变了变,看不出喜怒,“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二人一言一语,虽然十分不友好,却再不像初时,一个自称小王,一个口口殿下。 苍穆果尔大手一挥,带着一队西凉武士大踏步朝着山下而去,路过陈蓉的时候,某人忽然展颜一笑,“你叫陈蓉啊?” 陈蓉没有回答,望着一队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夕阳余晖斜打在众人背上,模糊了他们的轮廓,渐渐与赤霞融为一体,影影幢幢,不复初见的鲜衣怒马,却有着一种令人敬佩的悲怆。 忽然,陈蓉只觉如芒在背,回首便见苏易目放冷箭,周身肃然凛冽,在他背后垂手静待的十二迦罗们一脸警惕。 就在陈蓉快要绷不住的时候,苏易赫然转身,对着身后的迦罗们交代了几句,领命后一众人原路返回,很快便隐匿无踪。 陈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别云令,想到苏易之前说这个已没有用,便作势要扔掉,却被及按住了手腕。 “留着吧!”苏易说着将令牌装进一个锦囊之中,塞回陈蓉手中,“上等的好玉,价值连城。” 说着,牵了苍穆果尔留下的黑马,苏易翻身跃上,转而朝着陈蓉伸出手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去哪?” “回客栈。”苏易将她揽在身前,压着缰绳打马缓行。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陈蓉道,今日的事她本来的设想和苏易的反应完全相悖,心里难免不憋了一口气,见他只是不住的催马却绝口不提,终还是忍不住挑起话头。 沉默良久,苏易才轻吐了一口浊气,“没有。” “可是我有。”陈蓉不依道,其实她很想问的是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通过苏易和苍穆果尔的对话,陈蓉大致弄清楚了,苏易今日上山遇到了两拨人,一拨便是之前都死掉的那些——是苏易的兄弟当今的皇上派来的暗卫,第二拨是跟苏易怀着相同目的打算抢夺别云令的苍穆……而苏易一开始看到自己和苍穆一起出现的时候,便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一切和自己有关! 看似逻辑没问题,实际却是有很大问题,心里得有多大的芥蒂和防备,才会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将事情往最坏的一面想?甚至于他还不惜演了一出戏…… 想到这里,陈蓉便憋气,别云山庄的十二迦罗都拜在他脚下了,那得是多大的本事?竟然还会被苍穆区区几个射手吓到?为何迦罗要到最后才出现? 这些问题她都不需要问也能知道,因为苏易在试探自己,不惜用性命来试探……他在怕什么?怕自己勾结苍穆?不——他怕的是自己和之前那一批死士有关,所以他怀疑自己勾结文惠帝? 陈蓉简直要被自己的推断吓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究竟是谁……跟苏易又有怎样的恩怨呢?她竟然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你问。”苏易简短道,并没有多余的语气。 “迦罗为何会受你差遣?”话到嘴边陈蓉却换了一句问道。 “你还知道迦罗?”苏易笑着反问,显然有些意外。 陈蓉耸肩,“既然要结盟,苍穆果尔当然要显示下诚意,这些基本的必要信息还是——” “这样的玩笑还是不要开,我会当真。”苏易冷了眸色打断陈蓉的话头。 尽管背对着某人,陈蓉还是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寒意,仿佛一瞬间便武装齐备,剑拔弩张起来。 可偏偏有人不怕死,逆流而上,“你现在说是玩笑了,方才是谁一口一个……” 苏易身上戾气好似一瞬间便泻掉,“对不起,是我不好……” 反应了好一会,陈蓉才明白苏易的意思,“你脑袋怎么忽然就清醒了?” 他深呼了口气,口鼻埋在陈蓉颈窝,闷闷的答道:“我方才查探你的脉息……弃忧未解……” 陈蓉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原来不是相信她,而是因为她未曾恢复记忆,“我要是真和他们是一伙的,又如何会沦落到失忆这一步?”耐心的解释道。 “苦肉计吧……”苏易惨笑答道,忽而笑意顿住,自觉失言,“对不——” “苏易——”陈蓉冷下脸来,打断道,“你若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无法给我,那我们不如到此为止。” 苏易尚未说完的话语生生卡住,忽然他抬臂朝着马臀狠狠击下,黑马忽然受力前蹄高扬打了两个响鼻,登时如箭般窜了出去,风驰电掣的往远处跑去。 这本是苍穆果尔的坐骑,一向是靠马背兴国的西凉,自然遍地良驹,能够给太子当坐骑的骏马岂能不是万里挑一? 此时此刻加上苏易带了内力的鞭笞,这马儿半受惊吓,半听指令的飞奔起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陈蓉抱紧了马脖子,只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忍不住大吼,“你快停下……停下……” 然而面对这一切,苏易置若罔闻,且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完全不理陈蓉惨白的一张脸的连连呼叫。 二人一马一路而下,一直打马冲进客栈这才在玄光冒死阻拦下堪堪停住。 “主子——”玄光担忧的唤了一声,看到一下马便抱着柱子吐得脸色发白的某女,甚是诧异,“她——” 苏易甩开马匹,也不管这马自顾自的往大街上跑走,转而对着玄光道:“一个大活人竟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消失?” “玄光,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苏易危险的眯起双眸,语气颇为不善。 “属下该死。”玄光不敢委屈,苏易提醒过他留意客栈中人,却还是着了道,的确是失职。 苏易拉过他的手腕,默了半响,“药量下的不轻,难为你醒过来这般早……”看了看身后,未曾看到袁尺素,看来要到明天了…… 躲在一旁吐得肠空肚瘪的陈蓉并不诧异苏易的话语,早上苍穆果尔能够堂而皇之的拦住自己,半天也不见玄光出现,便知道那二人已经着道……否则她也不会识时务的自愿跟他走这一趟…… 果然敌众我寡是硬伤……陈蓉撇了撇嘴。 玄光不知陈蓉心中所想,正要为苏易的体谅感动,却听其继续道:“竟然这般轻易被人下药,看来是平时太过轻松了……回房去跪到明日早上再吃饭吧!” 未免引火烧身,陈蓉正打算溜之大吉,却被苏易拉住了手腕,“去哪里?” 看他阴沉脸色,话到嘴边的她很没骨气的咬住了牙关。 “哼……”苏易冷哼一声,拉着她径直回了房间,“说罢,你到底要怎样?” 陈蓉不解,“是你要怎么样才对!” “从前的你让我觉得危险,结果,我发现现在的你也不见得安全……”苏易眯起凤眸寒气森森的说道,接着语气一转,满是低落,“可我待你的心却始终如一……”说着轻笑出声,语调里自嘲不已,“只要你肯给我一分好颜色,我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可便是如此,我也无法留住你,是吗?陈蓉……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第十六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大篇话语,陈蓉消化好久才闹明白,不由得垂了眼睫,“你知道的,过去的事情我不记得,虽然我要说那些事和我无关很是不讲理,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真的不清楚,甚至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毕竟一些零星的记忆里,我总是因为见到你而心生喜悦……” 说着陈蓉兀自斟了杯冷茶,饮了一口,“你的样子让我很受伤,甚至我比你还要害怕自己想起过去……我怕我要为那些我根本不记得也不想记得的事情负责……是不是很没出息?但是我就是怕……可不管我怕也好我失忆也罢,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纵然我不记得也是要承担的。” 苏易一面听,一面接过陈蓉手里的茶杯,就着冷茶自顾自的呷饮着……“所以,你想怎么样?” “我——” “啪——”苏易手中的茶杯碎裂,溅起的茶水沾湿了袍裾,“你果然是没有良心的,嗯?” 上前一步擒住她的手腕带进怀中,另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唇狠狠压了下去……苏易仿佛用尽了力气恨不得将怀中之人吞入腹中,明明该是风花雪月,交颈旖旎的画面……偏偏被他演变成了一场恶战,既痛且悲,却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有血腥味蔓延出来,苏易这才收手,擦了下唇角,看着手上沾染的殷红,眸色明暗不定。 陈蓉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他俩之间的事情好像越来越乱,“我们好像应该换个话题了……” “……”苏易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抚了抚额,却是回答了她之前在马背上问出的问题,“别云山庄其实便是黑衣铁卫的栖身之处,多年来他们隐匿江湖,不过是为了找寻真正的主人。” 别云山庄并无主人,只有十二迦罗作为首领,每人领一旗铁卫,所以令人闻风丧胆又心生向往的黑衣铁卫一共有十二旗之多,他们分布天下,如藏了利爪的睡狮,等待重新引领他们的人出现,然后一呼百诺…… “黑衣铁卫……”陈蓉重复道,让她觉得十分耳熟,“啊……铁卫令,铁卫令是不是便是这别云山庄的?” “嗯……你当初所绘的便是这个。”说着苏易自怀中取出一枚黑金令牌,花纹繁复做工考究,果然和当初陈蓉所画一般无二,“江湖盛传积雷山五绝寨的三当家便是这黑卫令的主人。” 听他提起叶逐云,陈蓉浑身一凛,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双带着哀戚的桃花眼来,“所以你杀了他便成了新的主人?” 闻言,苏易冷哼一声,“他么?若他是黑衣铁卫的令主,又岂会沦落到被流放北荒?当年叶家先祖创立黑衣铁卫的时候,便定下规定,铁卫只从强者,经过数代,如今的铁卫早已不认叶家,而铁卫令……”说着,男子讥诮而笑,“一块死物而已,在叶逐云手里不过一个念想。” “咦?即是他先祖,没有道理不留给子孙啊……”陈蓉狐疑道。 “真正的强者只会服从强者。”苏易拍了拍陈蓉的后脑,一只豆大的小虫自她发间惊飞而去,漆眸洞黑如墨,不动声色的抚了抚其凌乱的发丝,“想成为强者哪有那么容易?叶逐云能在江湖上以令主身份震慑多年,别云山庄从未撇清关系,已是对这位叶家后人莫大的恩惠了。” “那你杀了叶家后人,他们竟还会奉你为主?” “你心疼他?”苏易避重就轻,危险的眯起凤眸问道。 不知为何,陈蓉觉得每次提及叶逐云,苏易总是有意的回避……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是如何成为令主的?” 苏易没有详细的提及自己是如何令别云山庄十二迦罗臣服的,只笑道:“想知道吗?明日我们到了别云山庄,你亲自去问他们岂不更有趣?” 这人……想被人夸也不用如此委婉吧? 马车辘辘,陈蓉是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声吵醒的,昨夜她趴在桌子上和苏易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什么,然后就睡了过去,不知为何现在竟是在一辆马车上。 揉了揉眼,便看见苏易曲起一条腿依靠着车窗而坐,一手握拳抵在口鼻处,低低的闷咳,尽管声音极尽克制,却还是能让人听出撕心裂肺之感,转头见陈蓉醒了过来,才一开口便又是一串细碎的咳声。 陈蓉对自己此刻的所在并不意外,只是支起身子,上下打量苏易,“你的毒是不是没有彻底清除?”尽管刻意掩饰,这些日子下来,她还是发现了些端倪。 苏易一面摆了摆手一面兀自猛咳,仿佛要把之前隐忍下的咳意尽数释放出来。 陈蓉起身四下查看想要寻杯茶给他,却意外看到车上除了自己还睡着一个……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撇了撇嘴,“袁尺素还没有醒过来?” 苍穆果尔下了极重的迷药给她,睡了一天一夜竟还没有转醒,如今想想当时他若是要杀人灭口也是轻而易举,只是不知道为何,却没有这么做。 “苍穆做事一向小心,潜入大武已经是很冒险,所以不想节外生枝,否则玄光和尺素怕是早就没命了。”苏易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轻声言道,苍白的面容由于方才的猛咳还带了尚未退却的潮红。 陈蓉摸索到茶杯,摸了摸尚带余温,便塞到苏易掌中,“你还没回答我,你的毒是不是没有清除彻底?” 苏易闻言笑了笑,“不过咳嗽几声无碍的……我很好,你放心。”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结,除了窗外马蹄发出的踢踏声,再无半点动静,过了许久,陈蓉才再次开口,“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身体是你自己的……” 想了想之前苏易毒发的样子,如今看起来除了偶尔咳嗽的厉害,也没其他的症状,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正说话间,袁尺素忽然嘤嘤一声辗转而醒,雪亮的眼睛如皎洁的星子,灿烂无暇,望着苏易便如一汪清泉,仿佛随时都可能溢出水来。 陈蓉有些艳羡,到底是位贵小姐,年纪和自己看上去相仿,可这般娇憨纯粹的情态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任谁看了都会心动吧? 许是陈蓉的眼光太过不加掩饰,才悠悠转醒的袁尺素一回头便和她的目光对个正着,上一刻还顾盼生辉、明亮透彻的秋水美目瞬间蒙了一层极度的厌恶和防备。 袁尺素伸出素白莹润的小手缠住苏易的袍袖,“行之哥哥——是她,我看到她和那个西凉装束的男人神神秘秘的说了什么,好像很熟的样子,然后我就被暗算了。”她自幼长在军中,认识西凉的服饰不足为奇。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袁小姐——”不待苏易开口,陈蓉率先开了口,“你不过是高床暖枕的睡了一天一夜,我可是被劫持诶。” “劫持?”袁尺素眨了眨眼,满脸都写着不相信,“你自己说的谁看见了?再说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天知道你们有什么阴谋!” 她并不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只道是陈蓉勾结旁人故意整她,因而一脸委屈的扑倒苏易跟前,不依不饶道:“行之哥哥,这个坏女人欺负我,你赶她走,赶她走嘛……” “好了,昨日给你下迷药的是西凉国的太子苍穆果尔,和阿蓉无关。”苏易直了直身子,却并未躲开袁尺素的拉扯,看在陈蓉眼中很不是滋味…… “你叫她阿蓉……行之哥哥都没这么唤过我!”袁尺素撒娇的拉着苏易,半真半假的嘟着嘴说道,只是目光扫向陈蓉的时候带着和她语气极不相符的恨意。 “那叫你什么?婷婷?”苏易好笑的回道,微扬凤眸望向一旁,将某女子左顾右盼的样子尽收眼底。 “行之哥哥竟然还记得我的小名?”袁尺素很是欢喜的欢呼了一声,望向苏易的眼神益发柔情似水起来。 “咣——”一声异响自旁边传来,苏易和袁尺素一起望过去,却见陈蓉捂着迎面骨兀自呲牙咧嘴,很是疼痛的样子。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陈蓉缩了缩脖子,状似无意的转头看向窗外。 苏易没有说话,但是眼眸深处的一抹笑却是再也掩藏不住,方才陈蓉泄愤般的踢向车壁那一脚,他看了个满眼。 “主子——到了。”玄光的声音适时响起。 马车停在釜明山顶,十二迦罗面上依旧戴了赤金獠牙的面具,一个个垂袖而立,见苏易下车齐齐拜倒:“恭迎令主——” 待他们矮身下去,陈蓉这才注意到,十二迦罗身后竟是一座巍峨府邸,朱漆高门,鎏金牌匾,凝聚成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别云山庄”四个字高悬在上,被艳阳和雪光交辉的映射下,既清冷又高贵。 苏易成为接掌黑衣铁卫的铁卫令主以及入驻了别云山庄成为新主人,这么两件大事,本以为仪式一定十分繁复,却没想到竟然简单到真的只是搬进去而已。 第十七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1 摘云殿是庄主议事之处,此刻十二迦罗正一一上前述职,他们应苏易的要求,将自己的来历、功夫以及旗下弟子情况分别进行阐述。 苏易姿态慵懒的窝在椅中,眼帘微合,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还是已经睡着了。 然而此时此刻,大殿之中的确有个已经睡着的人,那就是陈蓉,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上紧张刺激,导致她严重的缺乏睡眠。 “行之哥哥喝碗参茶吧!”皓腕素手托着一盏骨瓷碗盏,走了过来,袁尺素不知何时去后厨熬了参茶…… 参茶对于劳累的人来说的确是最好的,苏易睁开眼赞许的朝着袁尺素笑了笑,“婷婷真乖。” 袁尺素双眼眯成两弯新月,没有说话径直退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了,因为苏易正在做正经事,恰到好处的关心可以,却不能过分。 苏易看了看手中的瓷碗没有动,而是轻轻推了出去……他的眼眸一直看着殿内侃侃而谈的十二迦罗,手下的动作仿佛只是不经意而为之,却恰恰停在了陈蓉的手边。 本就是在浅眠的陈蓉被瓷碗骤然碰到手背,于是缓缓睁开眼,迷茫的扫视了一下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眼睛便正好落在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参茶上……杯起茶进肚,陈蓉满足的抹了抹嘴巴,这才发现有道不善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射了过来,她无谓的耸了耸肩,不看也知道是谁…… “醒了?”不知何时,苏易已转过头来,挑眉看着自己,“可睡饱了?” 陈蓉很凑巧的打了个哈欠,“没——” “那就找间房,好好睡去……”苏易并不觉得陈蓉反应有何不妥,很从善如流的建议道。 陈蓉毫不犹豫的起身,“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大摇大摆的越过十二迦罗整齐划一的队形,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这一众人面上的敬佩神情。 也许别人未曾看过,他们十二个人昨日可是经历了一场终身难忘的血雨腥风,单不说苏易以一己之力杀光八十三名死士的嗜血之姿,便是一人挑了他们十二个人所展现出来的绝妙剑法和精湛内功,也足够令别云山庄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了,何况……他手中还有叶家世代相传的铁卫令……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女子是什么人?竟然敢这般和他们的令主说话,而令主还一脸的理所当然…… 陈蓉对于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晃悠悠的走出摘云殿,这才后悔应该找个人带路的……整个山庄好似除了摘云殿其他的地方就再没有人了,她来回转悠了许久,只看到处处飞檐广厦,让人眼花缭乱却不知道该去哪一处……于是只得原路折回,想着找个人问问…… 才刚到摘云殿附近,陈蓉便和一个熟人险些打了个碰头,幸好身旁有块一人多高的山石遮住了对面来人的视线,索性她便隐在了后边,待人走进大殿方才现身。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柳玉卿,北荒之中,和苏易约定在别云山庄碰头的千枢阁阁主——他真的离开了北荒并如约前来了。 柳玉卿依旧绿袍竹扇,形容闲适,亦步亦趋走进大殿,望见高坐之上的苏易,施施然一揖到底,“公子,柳某如约前来,聆听吩咐。” 似乎对于苏易入主别云山庄他并不意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林立两旁的十二迦罗。 “千枢阁消息灵通,想来人脉广布了。”苏易低眉饮了一口参茶,平铺直叙的说了一句,却非疑问。 柳玉卿不置可否,“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心中暗暗揣测,苏易既然对千枢阁的人脉如此关注,大约这一次还是要他打探什么消息。 别云山庄隐于釜明山,一直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所在,若非是千枢阁帮他调查,苏易也无法知道这山庄的具体位置以及机关设置,还有……十二迦罗和黑衣铁卫的关联,所以柳玉卿对于苏易如今坐在摘云殿内没有丝毫诧异,从他告诉自己第一个任务的时候,他就知道眼前少年想要的是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苏易竟是如此雷厉风行,才一离开北荒就整出这么大的动静,要知道这才一夜的时间,整个江湖已经传遍,别云山庄于百年后再次迎来新的主人……更有人花重金向千枢阁买这位新庄主的身份底细。 如此高调的行径和他在北荒的身份十分相悖,眼前男子做事出人意表,心思难测,想到此处,柳玉卿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竟有些慨叹,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柳阁主?”玄光轻咳了一声,将兀自出神的柳玉卿拉回现实。 柳玉卿抬头,却见苏易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公然出神,神色自若的咂饮着手中的参茶。 “公子恕罪……柳某连日奔波,一时精神不济,望海涵——” “不碍,柳阁主客气了,说起来这最后两件事也可以算作一件,柳阁主做好之后,别云山庄和千枢阁再无瓜葛。”苏易似笑非笑的说道,“如今需要柳阁主做的么……很简单,散播一个消息出去就可以了。” “千枢阁收集消息在行,这散播么……”柳玉卿心里打鼓,苏易其人丝毫不若他的外表那般光风霁月,一般说简单的事情都是难如登天,比如上次让他打听别云山庄的事情,一下子就折损了千枢十数个一等弟子,如今又说简单……还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家当,这都在其次,弄不好还要砸了祖师爷的招牌! “既然有本事打听到别人不知道的事,那么于不经意间散播出去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也是轻而易举的。”苏易循循善诱道。 “……”柳玉卿嘴角抽搐,他觉得苏易不仅心思难测和某人一样,现在连无耻这一点也是不遑多让。 “嗯?”苏易面色略带了不耐,眉头蹙起,有着眉目如画也无法掩住的威严。 柳玉卿哀叹不已,“请公子明示。” “当今丞相陈广海乃是我幼年的太傅,如今父凭女贵作了国丈,师徒一场我又怎么能够不送份大礼?”苏易一字一句缓缓说着,声音绵柔低沉,仿若绕梁,“太傅一心为民,终日劳顿,恐怕是无暇关注爱女在宫中的安危,柳阁主不妨散一散消息,让市井百姓也一起听听,当今皇帝是如何对待发妻的?想来传的久了,太傅也总能听说一二。” 闻言,柳玉卿不由握紧了拳头,“皇后……皇后被如何对待?” “呵——苏澈因不满丞相把揽朝政,诸多苛责,便迁怒陈氏,大婚封后当日已秘密将其处死,秘而不宣,只为安抚朝臣。”苏易淡淡说道,忽而一笑,“当然这个中情节究竟要如何跌宕起伏,柳阁主大可自行发挥。” “咦,那个陈——她——”袁尺素在一旁听着,忽然开口,却被苏易用眼神止住话头,当下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眼中露出一丝得意,原来那个陈蓉也不过是被利用了罢了,既然行之哥哥说她死了,那么她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了。 柳玉卿领命退出,心中却是难以描述的纠结,苏易的做法他隐约已猜出下一步……丞相知道爱女殒命无非两种反应,一是暗中调查,一是上奏省亲,但无论哪一种无疑都会在君臣二人心中埋下嫌隙,接下来无论是苏澈真的坐不住动手,还是苏易嫁祸,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不由苦笑出声,千枢阁最后一个任务果然和第二差不多,那边是继续散步升级版的消息,苏澈恩将仇报,残害忠良……一个不忠不义不贤的昏君,自然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苏易竟是要揭竿而起么?哼,最是无情帝王家啊,若真是如此,他倒是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替他做事,为了江山和一己之私竟然要用子民的鲜血来换! 苏易当然不知道柳玉卿所想,见他退出,便一挥手令十二迦罗也渐次退出,招手让袁尺素到前边来。 见苏易喊她,袁尺素顶着粉扑扑的脸蛋,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行之哥哥。” “你跟你大哥联系一下,三日后,五绝寨便会将筹集的军饷运来,我会命十二迦罗和玄光护送过去。”苏易说道。 “嗯,行之哥哥果然仁厚,我就跟我哥说,你一定不会不管这些大武将士死活的,我哥偏不信,还说什么无毒不丈夫,说军饷的事情不闹大,事情就不好办,哼!我的行之哥哥才不会那么坏!”袁尺素说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绵绵情意,眼前的男子不管身处何处,不管做什么,总归是那个净若初雪的男子,她又怎能不爱? 然,苏易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抬手对着殿外挥出一物,接着便听到陈蓉惊呼一声,自门后闪身出来。 地上一只碎掉的茶杯盖,仿佛一张呲牙咧嘴的笑脸,对着陈蓉张牙舞爪,苏易不过是将杯盖砸在了门槛上,做贼心虚的她一惊便跳了出来。 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2 “你偷听!”袁尺素指着陈蓉一脸的义愤填膺,心里却是暗暗欣喜,仿佛看见苏易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一般。 “随你怎么说。”陈蓉摊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 苏易握拳抵住唇口干咳了一声,“好好说话。” “我不知道我该住哪里。”陈蓉扫了一眼苏易,低头喃喃道。 “那你躲在门后做什么?”袁尺素不依不饶。 陈蓉却不理她,抬起头看向苏易,却发现后者一手支腮,姿态慵懒的也在望着自己,似乎再等着自己的解释。 本来她也想解释,但是这么一来,忽然便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往外走去。 陈蓉忽然咧了咧嘴,许是方才怒火攻心,这一转身迈腿迈的急了,扭到了关节,登时痛得她险些掉下眼泪来,却生生忍住,这时候决不能停下,更不能流泪,否则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陈蓉强忍着腿痛往外奔去,却被正往里走的玄光撞个正着,“你呲牙咧嘴的做什么?” 这人破天荒的主动开口,却还不如不说。 脚下一停再想迈开步子却是万万不能了,膝盖骨仿佛被捣碎一般,陈蓉只觉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灵魂,轻飘飘的悬了起来,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玄光啊……简直就是她命中的克星。 最后,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伴随着阵阵冷香迎鼻,有人拖长着尾音在她耳畔低语:“还想撑多久?” 无尽的黑暗好似永没有尽头,陈蓉赤着脚走在雨后泥泞的花间小道上,双眼空洞的好似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一人穿着木屐缓步走来,停在她的面前。 借着那人手中的微弱的灯光,她终于看清来人的面目,五官清朗如画,和苏易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多了些许阴鹜,让人望进眼中十分的不舒服。 “怎么,心痛了?”那人微微弯腰,望着陈蓉的面孔,“他现在还跪在宣政殿的门口呢!如果过了今夜那可就足足跪了两天两夜了……” 说到此处,那人顿了顿,续道:“不若我带你去看看他?毕竟你们也是父皇亲自指婚的未婚夫妻呢!” 陈蓉垂下头,将眼角的泪珠默默擦掉,想要绕开眼前之人,却被再次堵住,“不想听么?是啊……他这般情真意切,连性命和名声都不顾,还真是意外,可惜却不是为了你,你很伤心吧?” “够了!”陈蓉终于忍不住,大声的嘶吼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完。 那人见状,忽然便软了语气,仿佛劝慰,又仿佛蛊惑的说道,“傻孩子,男人的爱怎么可以当真呢?”说着伸出手一下一下的抚着陈蓉不住耸动的肩膀,“想要得到一份不敢背叛的爱就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让旁人不敢也不能背叛你。” “我恨他……我恨他……我为了他为了皇上受尽委屈,他……他却一切都是骗我的,骗我的……” “我知道,我懂,你一定伤心透了,连父皇的女人他都要染指,还不惜性命求父皇放了那女人……这是有多深的爱啊……是不是觉得一直以来自己都被骗了?”男人在陈蓉看不到的黑暗里轻轻勾起唇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杀了他——杀了他——”陈蓉捂着脸闷声叫道,颤抖的几近疯狂,然而藏在掌心的双目却冷静如冰。 “杀了他?”那人笑得阴狠不已,“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跟着我说,‘我陈蓉要让苏易生不如死,一生都求之不得,得之不幸,幸而不寿……’”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了陈蓉的脖颈,令她几近窒息,多么恶毒的诅咒,多么可怕的未来……而她偏偏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尖叫声划破夜空,陈蓉挣扎着坐起身子,却发现原来那混沌不清的情景都是一场梦……可那梦却真实的可怕。 “醒了?”冷冷的声音自床边响起,有人牵起她的手腕,指腹温凉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陈蓉缓缓侧首,便看见苏易沉着一张脸,死死的盯着自己,仿佛想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什么一般。 “做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有些心虚的问道,经过了方才的那场梦境,忽然她觉得自己和他以前似乎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那个恶毒的诅咒再次回荡在脑海里,生不如死,求之不得,得之不幸,幸而不寿…… “你心虚什么?”苏易挑眉似乎看穿她的心绪,忽然倾了身子,在她耳边一字字道,“梦到自己对我做了坏事情么?” 陈蓉呆愣着竟忘记反应,苏易倒也没有过多计较,自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一碗漆黑的药汁,将碗底的水渍擦干,递给陈蓉,“这是止痛的,喝了它。” 药碗一直温在热水里,只为她一醒来便可以喝。 听言,陈蓉下意识动了动腿,膝盖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嘶……” 一声叹息传来,苏易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将药碗捧到陈蓉嘴边,“陈氏阿蓉你惯会装可怜,偏偏却将我吃得死死的。” 陈蓉不语,就着苏易的手默默将一碗药汁喝光。 “可要蜜饯?”苏易放下手中的碗 闻言,摇了摇头,她一向不怕苦。 见状苏易挑了挑眉,冷笑一声道。“从小你便这样争强好胜,药汁苦就苦,何必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争强好胜?她有么?陈蓉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加上方才让她心绪烦乱的梦,此刻忽然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对,我就是这样,可是与你何干?说得好像你自己有多好一般,还不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性格,你倒是不争强好胜了,那你干嘛要逃出北荒?” “砰——”的一声,是苏易将床边的一整张桌子震碎了,木屑四射而出,陈蓉下意识用手护住了头,看向苏易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 见苏易忽然抬步上前,慌忙将头埋进臂弯,“啊——” 许久,不见那人再有动静,陈蓉偷偷抬头,却发现房间内早已空无一人。 抱紧膝头,她将下巴枕在手臂上,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好似一下子尽数泄了出去,浑身软软的倚在床棱边…… “姑娘——姑娘?”一个娃娃音的女孩忽然立在床头,迭声叫道。 陈蓉歪头看去,却被刺目的日光照的别开了头,原来都已经是早上了…… 立在床头的女孩见状,忙回身将二道门上的纱帘卷了下来,“今日日头足,姑娘才睡醒别伤了眼。” 陈蓉揉了揉干涩的双目,撇了撇嘴,自己哪里是刚睡醒,分明半宿没睡啊…… “咦,姑娘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没睡好吗?” 陈蓉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圆圆脸儿,弯弯的眉,笑起来眼睛如同两弯新月,极是喜庆。 “新换的地方,不大习惯。”陈蓉敷衍的答道,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宿没睡呢?许是真的不大习惯吧…… “唔,咱们别云山庄就是房子多,姑娘要是住不惯这里,换一处也没什么的。”女孩点了点头,并未多说,“奴婢是十二迦罗之三,翎环旗下的婢子阿元,奉令主之名来侍奉姑娘。” “翎环?”陈蓉重复了一遍,“可是那个手拿双环的鬼脸?” “嘻嘻——姑娘真聪明。”阿元捂着嘴巴笑得很是欢快,“奴婢伺候姑娘起身用早饭吧!一会还得吃药呢!” “怎么还吃药?”陈蓉一边就着阿元的手起身,听言皱了皱眉,昨夜苏易给她的药汁喝了之后,腿渐渐便不怎么疼了,遂道,“不过是扭到了,哪那么娇气?” “令主没和姑娘说吗?”阿元眨了眨月牙眼,“您的腿的风寒入骨,哪里一时半刻就能好,还是需要悉心调养一阵的。” 所谓的风寒入骨,顾名思义也就是寒腿,阴天下雨天气寒凉都会痛,陈蓉抚了抚额,摘汲寒草还是落下了后遗症,之前一连串的事情让她精神高度紧张,也没留意过,想来是那日被苍穆果尔扯着上釜明山,冰天雪地的也没多穿几件衣服,这才发了病。 想到这里,便没来由的赌了口气,怎么说自己也是因为他才受苦,这人竟然砸桌子发脾气,真真的忘恩负义啊。 阿元到底机灵,一进房便看到满地横陈的木屑,虽然不知道为何,却明白令主估摸是发了大脾气,否则也不会一大早早巴巴的从翎环旗下把自己拎过来,遂笑了笑道,“昨日姑娘忽然晕倒,可把令主吓坏了,又是亲自照顾,又是开方子熬药,直忙到深夜,确认姑娘无碍了才去休息呢!” “这是他惯会伎俩,谁要他假好心……”陈蓉脸朝一边,颇含赌气的说道。 阿元低头抿了抿嘴,“就算是惯会的伎俩,那令主也不是对谁都这般……而且……”说着,一张喜庆的娃娃脸忽然正了正颜色,“之前同十二迦罗一场较量加上皇城八十多个死士的围攻,令主体力透支严重,如今又顾不得休息照顾姑娘,脾气自然暴躁了点……” 闻言,陈蓉一惊,“什么什么?在那之前他还和十二迦罗打过一场?” 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3 “当日令主带着别云令前来道明来意,按照黑衣铁卫的规定,是要和十二迦罗逐一对决,全胜才能成为新任令主,可谁知令主说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个一个上,便让他们一起……本来迦罗们还气愤来人如此大言不惭,哪知随后就被令主的式微剑震慑的心服口服……”阿元说起来一脸的崇拜和向往,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日的盛况一般,说罢尤嫌不足的强调道,“姑娘不知道,别云山庄的十二迦罗作为铁卫的首领,武功都是不弱的,否则别云二字也不会在江湖上有这样的声望……” 陈蓉挑了挑眉,一脸的不在乎,但心里却是十分的震动,苏易功夫好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好到了快要称霸武林,一个皇太子不好好学习治国,把武功练那么好有什么用?难怪……忽然想起当初在景行居看到的那一排排兵书策论…… 那人可能不只是武功好而已吧? “还有八十多个死士……十二迦罗都不出手相助么?”当日因着别扭理所当然的认为之所以不见十二迦罗,是苏易故意卖惨,陈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没发现心底深处那一点点隐秘的期待。 “这是就任令主仪式的一部分。”阿元说道。 “那不是皇帝派来的吗?”陈蓉险些咬了舌头,满腹疑问也满心欢喜,原来那日并非为了设计自己,忽然又有些内疚冉冉升起……那人连解释都不解释…… “凑巧吧!就算皇帝不派人来,按照规矩,也要派出铁卫来代替,只有浴火涅槃才配成为铁卫的令主,当然若是自己人可能就不会这么血腥了……”阿元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大约在别云山庄所有人心里,他们的令主根本不是人,是神,所有什么都能战胜。 陈蓉默然,难怪苏易尽管行事如旧,可神色一直懒懒的,还道他故意作态,却原来是真的疲惫……那一日他踏尸走来,她只看到了胜利的结果,却不知道在这之前,他是如何在生与死之前徘徊的,阿元说的轻巧不过是带着对高高在上的令主崇拜的心情,但是她知道,哪有什么轻而易举呢?那些人都死了啊,面对生死都是在拼命,不过是苏易侥幸拼赢了罢了。 “那他……现在可休息了?”陈蓉犹疑了下问道。 阿元端来一碗粥递给坐在桌边的陈蓉,听言摇了摇头,“令主从昨夜到现在都在摘云殿议事。” 这人真是的,有什么事重要到连觉都可以不睡?陈蓉喝了一大口粥,却被粥里的药材味呛到,“咳咳——这是什么粥?” “这是令主亲手为姑娘熬得龙骨粥,放了十几种名贵药材呢……姑娘可要多喝点,别浪费了令主的一番心意。”阿元对苏易的崇拜简直如滔滔江水,只要和令主有关的,她就会自动开启狗腿模式。 “……”陈蓉忽然有些惭愧,苏易昨夜气成那样,还有心胸给自己熬粥,难为自己一直在心里腹诽他…… “阿元,你说我是不是该投桃报李下?”陈蓉喝掉阿元再次递来的药碗,一口干掉,吃饱喝足忽然神秘兮兮的朝着不明所以的小丫头勾了勾手指。 阿元怔了怔,随即一双眼快要弯成两道线,说道,“要的要的……”顿了顿,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儿,“姑娘有一天若是能和令主同鸳帐,阿元惟愿与你们叠被铺床!” 陈蓉后悔问她了,不由得抚了抚额,想不到这高手林立的别云山庄还能养出这么个妙人来……还让她给碰到了,实在是三生有幸,呜呼哀哉…… 陈蓉被阿元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起来,尽管苏易再三交代她不可受寒,那也不用将她打扮成一颗粽子啊…… 站在厨房门口,陈蓉使劲甩了甩胳膊,以确保这身行头不至于阻碍她一会的发挥。 “姑娘,您何必亲自过来,您想做什么告诉奴婢就好了,奴婢帮您做!”阿元一路都在唠叨,即使到了厨房门口仍旧乐此不疲。 陈蓉摆了摆手,礼尚外来的事情再假手他人就太说不过去了,“让开点——” “姑娘——”阿元一脸为难,向后退了半步,将厨房门堵住,“姑娘还是回去吧,这天怪冷的……” 陈蓉觉察出不对劲,故意戳了戳阿元的肩膀,“不是你说的,很赞同本姑娘投桃报李的吗?” 阿元笑得比哭还难看,“奴婢哪知道姑娘您这桃子是要来厨房摘呀……” “我为什么不能来厨房?”陈蓉一边反问一边闪身往厨房里钻去。 徒留阿元一个人又是顿足又是捶胸,最后只得沉痛万分的跟了上去。 “多谢阿嫂帮忙,我自己来就好了。” 厨房里传来女声十分耳熟,陈蓉顿住脚步扒头看去,却见鹅黄裙袖晃动,如同振翅的彩蝶于花间起舞,待看清那忙而不乱的身影后,不由撇了撇嘴,还道是谁原来是袁尺素,遂低声嘀咕道,“不用问定是来下厨献殷勤的……” 闻言,阿元有些无奈,心道:姑娘啊,那您来这又是看风景的吗? 就在此时,袁尺素也看见了陈蓉,不由得扔下手里的擀面杖,叉着腰道:“你来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要给行之哥哥下毒是不是?” 本来,陈蓉一直都不想和这位将军府大小姐一般见识,可是不知为何,近来脾气越发暴躁起来,尤其听袁尺素左一声行之哥哥,右一声行之哥哥,她就十分的窝火…… 陈蓉一步步走进厨房里间,看到砧板之上整齐的陈列着一排排猫耳样的馄饨,每一个都差不多大小,正好可以一口吃下,“很用心嘛……” 袁尺素不屑的抬了抬下巴,“我和行之哥哥青梅竹马,他什么时候想吃什么,什么时候又想做什么,我都了解——啊,你干什么?” 袁尺素话音未落,却变成了惊呼,只因前一刻还对着砧板赞叹的陈蓉,忽然抬手掀了案板,接着只听一阵噼噼啪啪,厨房桌案上的大小瓶罐尽数落地。 听着袁尺素愤怒的惊叫,阿元以手遮眼,不忍直视…… “啪——”的一声,是苏易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发出的响动。 袁尺素趴在一旁肩头无声的耸动,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听起来很是压抑,玄光摇了摇头,“袁小姐这是被吓得不轻啊……”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这才几天不到,就将厨房砸了?”苏易不怒反笑,隔着厅里的圆桌问下立在门口处的某女。 陈蓉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互相摆弄着,对苏易的话语视若罔闻。 “生着病都不消停……尺素在厨房也能惹到你?”苏易绕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强行抬起,“这是做什么?不在乎?”说着冷笑出声,“是啊,你陈氏阿蓉在乎过什么?不过是砸了一个厨房么,便是人只要你想毁,怕是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毁掉!” 闻言,陈蓉终于有了反应,用力打开苏易的手,回以同样的冷笑,“是,袁尺素在为她的行之哥哥做馄饨,现在被我给毁了,怎么打算让我偿命么,为你的馄饨?” 话音方落,苏易已卡住她的脖颈,眸子里像是狂风刮过一般,凛冽异常。 陈蓉只觉那手如铁,彻凉入骨,覆在肌肤上刺得她浑身忍不住颤抖,下意识闭了眼睛,却没等到意料中的窒息。 苏易就这么举着手臂僵持着,过了许久,直到身上的戾气自行泄尽,才放开手缓缓开口,“以后记着,离尺素远一点。” “那你可要看好了——”陈蓉兀自不肯退让,“说不定哪天被砸的就是她的小脑袋……所以你最好让她也离我远点。” 闻言,袁尺素的啜泣声更加严重,“行之哥哥,我讨厌她,讨厌她——” 苏易望了一眼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某人,又看了看兀自哭声越来越大的袁尺素,捏了捏眉心道,“传我令下,以后谁也不许再靠近厨房半步,违者一应看守尽数打断腿送去极刑司。” 说罢,苏易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见他走远,阿元这才上前拉了拉陈蓉的衣袖,“姑娘咱们回去吧——该……该吃药了。” 经过今天这一遭,她可再不敢多嘴,眼前这位只半天就闹出那么大动静,真希望以后的日子都在房间里过才好。 陈蓉被变相禁了足,只因只要她一说出门,阿元就以死相逼。 “这外头怎么那么吵?”陈蓉百无聊赖的倚窗而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遂出口相问。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低哑的声音如同琴弦和鸣,绕梁不绝,却让听者浑身一颤。 陈蓉机械的回过头来,“阿元呢?” 苏易今日穿了一袭暗红色拽地锦袍,衣摆处用同色的丝线绣着大片簇拥盛放的牡丹,明暗交错如火如荼,领口和袖口却是用金线勾勒出简单的云纹,简洁与繁复遥相辉映,既有着高山流水的写意诗情,转眼间又可化作华丽雍容的富贵风流…… 只见他就这么懒散的倚在门口,墨发笔直的垂到胸前,“被我打发回翎环了。” “哦。”陈蓉没有多问,十二迦罗是苏易的人,他要他们去哪里不需要经过自己的同意。 见她如此,苏易今日心情很好居然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解释道:“只因我们要出门,带着她不方便,你若喜欢阿元,等到忙完这一阵,我让她继续伺候你。” 今日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陈蓉难以置信的望了望窗外…… 第二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4 苏易再次开口,“阿元跟我说了,前日你是想去厨房给我做吃的?” 一次未成功还惹来一身骚的计划,不提也罢……陈蓉潇洒的挥了挥手。 见她不愿再提,苏易也不继续,转而道:“下午咱们出门。” “去哪里?”陈蓉一听出门很顺其自然想起另一张脸来。 “没有尺素,只有你跟我,我们去凤襄。”苏易拍了拍陈蓉僵直的脖颈,“明日一早尺素和玄光也会从官道出发护送粮草去凤襄。” 护送粮草去凤襄她是知道的,但却没想到却要分开行动,“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一个人也不带?” “惠文帝已经发现我离开北荒,不会因为粮草就放过我的,与其成为目标倒不如躲在暗处……”苏易捻起陈蓉的一缕发丝,莞尔一笑道,“何况跟着那么多人走官道闷得很,不若小路风景又好还自在。” “那你带着我做什么……”陈蓉拉开和他的距离,“那我不就知道你的行踪了……” “所以……只要你不是苏澈的尖细,我们就会很安全。”苏易见状双手抱臂点了点头说道。 陈蓉摊手,“那你这个赌注可有点大。” 大武地势得天独厚,三面环海,只有边城和凤襄与邻国接壤,且依附山脉易守难攻。 釜明山位于边城,乃是与西凉接壤的所在,而凤襄距离边城不过是隔了一座翡翠山,尽管山路崎岖,但是好在官道修建的时候是斥了巨资,因而来往通行尚算便利,所以极少有人会做这种弃官道而走山路的事情,费力不讨好。 “我觉得吧,就算皇帝发现你的行踪,派人来杀你,有十二迦罗在也不是问题……但是这种连鬼都不走的山路问题才大……”陈蓉一面手脚并用的爬上一段坡路,一面喘着粗气说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苏易看了看陈蓉,伸手将她头上沾着的一片树叶摘掉。 “你会怕?”陈蓉吃惊不已,“你自己敢单挑八十几个死士,现在才来说怕文惠帝,我信你才见鬼!” 闻言,苏易脸上轻松的笑意渐渐消失,凤目微眯,益发显得眼尾轻佻俊逸,“当日咱们出了北荒几乎马不停蹄的来到釜明山附近,这一系列行踪玄光都已打点好,若非有内奸根本不可能被寻到踪迹,起初我认为是你勾结了苍穆果尔……” 陈蓉唇角僵了僵,别开了头,苍穆一直是他俩不愿多提及的话题,只因若非那个插曲,他们之间或许会是另一种样子。 信任这个话题,往往是情人间都不能触及的,何况是他们这种尴尬关系。 苏易自知失言,干咳了一声,“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所以……他还能派死士而且准确找到我的行踪,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一直跟得上我们,即使玄光扫除了一切痕迹,他们还是能跟上来,有人在给他们留下新的记号。” 陈蓉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苏易抿唇忽而声厉道:“所以如果这次我们的行踪还会被发现,就证实了我的猜测。”说着手忽然按住腰间的式微剑,轩眉望向陈蓉身后。 感受到身后肃然而起的杀气,陈蓉抬起僵直的食指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的望着苏易,此刻反驳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只有他们两人,走的也是旁人不知道的路线,甚至于何时出发也是临时决定的,如果还有人能够极快的跟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出卖了苏易,可是这怎么可能?她没有做过! 但是如果不是她,难道是苏易自己出卖自己么?这更加的不可能。 “苏易?”陈蓉疑惑的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多谢皇后娘娘相助。”有人声破空,接着衣料窸窣脚步渐行渐近。 陈蓉下意识回头,转身的瞬间分明看到苏易阴晴不定的眸子里有丝嘲讽掠过。 来人清一色黑巾遮面看不出本来面目,同色的披风下冷光熠熠,仿佛催魂的符篆,逼仄刺目。 领头的黑衣人敛起披风下摆十分恭敬地朝着陈蓉行了一礼,“皇后娘娘万安。” “你唤我什么?谁是皇后娘娘?”陈蓉退后一步堪堪抵住苏易的身躯,却被一只手臂轻轻拦住。 听言,黑衣人哼笑一声,“不管如何,万岁并没有颁布废后旨意,奴才自然要尊您一声皇后娘娘了。” “你胡说——”陈蓉不可置信的摇头,转身拉住苏易的袖口,迭声道,“苏易他说的……是骗人的对吗?他们在胡说……”然而看着苏易沉默的神情和逐渐暗淡下来的眸光,她不由得垂下了手臂,颓然倒退了半步,“怎么可能?” “你的梦里与我幼年相识,聪明如你就没有深想过吗?”苏易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还是想到了却不敢说?” 前一刻还挣扎无措的陈蓉,闻言忽然安静了下来,垂头不语,淡紫色的衣角随着风轻轻扬起,整个人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苏易续道:“你不是渐渐都回忆起来了?梦里你口口声声不是要我生不如死么?” 蓦地抬起头,陈蓉惊恐的瞪着他,“你听到了?”不觉自嘲一笑,“如此不露声色,真真令人佩服。”那日她噩梦惊醒,也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叫喊出声,可苏易却半分也不曾提及,渐渐便放下心来,现在想起来,那人之后大发雷霆怕也是借题发挥吧…… 只是单凭一句梦话他就要给自己论罪么?为什么那日他不问她?陈蓉抚了抚胸口,终还是不信任,以至于连问都不屑于问一声…… “我……我不确定你记起多少。”苏易别开眼眸,神情很不自然的说道。 他不敢问,怕问多了,她记起来的会更多……那么在那些久远的记忆里,又还能有多少位置留给自己呢? 陈蓉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勾了勾唇,终还是没有笑出来,“所以我是谁?” 苏易不语,眼睛望向她身后的黑衣人,事实呼之欲出,有人却偏偏不肯相信。 “我没有……我没有出卖你。”陈蓉低头无力地说道,她想解释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可又觉得这样的说辞太过苍白,她是文惠帝的皇后么?那个害得苏易身重剧毒流放北荒成为废太子的未婚妻? “嗯。”苏易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可那又如何? 陈蓉的身子在风中晃了又晃,像一只破败的风筝,摇摇欲坠,“我早该想到的……”叶逐云当初不也说过,苏易落到如此下场她功不可没……原来真的是这样,是啊,梦里他们相识在幼年,堂堂皇子的幼年能在哪里?而她……她又是谁?“那我是谁?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 面对陈蓉的嘶吼质问,苏易忽然不敢去看,此时此刻根本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 “娘娘的疑问等到奴才们办完了差事,带您回京亲自问万岁不是更好?”领头的黑衣人有些不耐烦的开口,说着将一支短笛放在唇畔吹了一声。 四周忽然又多出数倍的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将苏易和陈蓉严严实实的围在当中。 “娘娘请过来,刀剑无眼,奴才不想误伤了您。” 闻言,陈蓉本能的朝着苏易跨了一步,“我没有,我不是……我……” 俊逸飞扬的眉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神色,苏易抬起左臂将陈蓉拉至身后,右手自腰间拂过,莹润修长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利剑。 陈蓉望着苏易挺拔欣长的背影,红袍潋滟,大朵大朵的牡丹如同饮血的曼陀罗,变得张牙舞爪,袍裾于风中猎猎作响,恍若千军万马前扯天漫地的战旗,苍穹广庐唯他傲然而立。 原来,有一种妖魅可以邪肆成魔。 “太子爷果然痴情,死到临头还不忘旧爱。”黑衣人狞笑不已,他是苏澈身边的暗卫,于宫中旧事知之甚多,如今仍唤苏易为太子,实在是一种讽刺外加羞辱。 然,苏易却恍若未闻,式微剑遥指那人冷笑道:“你主子处心积虑也不过尔尔,萤草丹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也好意思拿出来炫耀么?” 黑衣人身形一僵,随即笑道:“太子爷知道了?可惜太晚了……”说着已揉身而上,其余黑衣人将领头人一动手再不犹豫跟着便冲了过去。 “苏澈这是将身边的暗卫都派了出来么?可惜了,日后他再想用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便不容易了……”苏易不慌不忙的展开招式,一拥而上的暗卫登时如同受惊四散的麻雀,再无法连城密不透风的人墙。 暗卫在大武许多门阀贵族皆有豢养,不过人数都不会太多,毕竟是用来做些私密勾当的,人多就无法保密,而苏澈即便是皇帝,就算比一般贵族暗卫多些,也不可能和军队一般,只能放在暗处……所以算上之前派出的人,恐怕这一次是破釜沉舟了。 那黑衣人闻言也不答话,手中的刀锋益发凌厉起来,身上门户大开,显然是拼命地架势,大约是被下了死命令,苏易不死他就算回去也活不成。 第二十一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1 黑衣暗卫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是已经商量好了,十几个人一组攻上去,紧接着新的人再一拥而上替换之前的,竟是用的车轮战术。 陈蓉站在一旁看的焦急,好在那些人并不对她出手,缓解了苏易的压力,否则一面和人拼命一面还要顾及她,只怕早就落了下风。 想的这些的不只是陈蓉,那领头人似乎也想到了,目光扫过一旁的她,忽然折返身子朝着她冲了过来…… 见着刀锋朝自己直劈下来,陈蓉下意识向后仰了过去,冷刃擦着面颊堪堪而过,她慌忙旋转了身子一跃而起,竟是掠到了苏易身侧,整个动作快如闪电…… “皇后娘娘好俊的身手。”领头人眼见失手,嘿嘿一笑赞叹了一声。 苏易额间青筋凸起,见陈蓉安然无恙,这才吐了口气,回手横剑弹开两个暗卫,声音已有些不稳,“小心——” 陈蓉有些茫然的站在当下,试着想要再像方才一般,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一招半式。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能记起来些有用的?如果她现在也能有苏易那样的身手,何须如此被动?陈蓉无措的站在苏易身侧,任由他拉着自己或前或后的移动。 许是看出她心中的自责,苏易沉声道:“对付他们还不用你帮忙。” “太子爷真自信……兄弟们,也招呼招呼皇后娘娘。”显然,他已不想再耽搁下去,攻击苏易的软肋才能速战速决,而那个软肋自然就是——陈蓉。 闻言,众人心领神会,不再一味地对着久攻不下的苏易出手,转而朝着陈蓉发招。 苏易忽然揽过陈蓉的腰身,一跃而起,竟是跃上一棵粗高的大树,将其放在树杈之间,“抓稳了。”说着转身再次飞入战圈,剑花如耀眼的银光被舞的密不透风,暗卫们想要抽身上树生生被式微剑当胸拦住。 “太子爷这样打下去你也讨不到好处,不如束手就擒,咱们给你个痛快便是,总好过在这人世间苟延残喘。” “指不定谁该束手就擒。”女声遥遥传来,接着便有波涛沉浪般的呐喊传来。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却见整个山坡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皆是甲胄加身,横盾立矛的大武兵将。 领头的女子与苏易一般的红衣飞舞,不是袁尺素是谁? 望见眼前之人,领头黑衣人忍不住冷哼,“袁家是要反了不成?” “反不反和你们已经无关,因为死人是不需要操这么多心的。”袁尺素立在高处迎风说道,今日她打扮得十分艳丽,不知是否为了配合苏易,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英姿飒爽,因而就连说起话来也是带着将门世家独有的威慑,浑不似日前那个动不动就泫然欲泣的小女孩。 话音僕落,袁家军势如破竹迅速便将一众暗卫围在一处,有利刃穿透肌肤的撕裂声不住的响起,还有箭矢飞起又落下的气流声,除了烟尘和血雾,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封固在寒气森森的刀枪剑戟之中,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陈蓉抱着树干,望向脚下的一切,一颗心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援军一到,苏易便不会有危险,忧的是自己尴尬的身份……想起方才苏易始终都顾及自己安危,她心里又是一阵甜蜜,他自始至终都是对自己好的…… 暗卫之所以称之为暗,便是因为是刺客,面对庞大的军队攻击,很快就溃不成军。 看着所剩无几的黑衣暗卫,苏易收起式微,一抬头望见仍旧在树上的陈蓉,纵身跃起将她拎了下来。 袁尺素一眼望见,怒指着陈蓉吼道:“坏女人,行之哥哥早就知道是你,特意让我带兵尾随,哼,这次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尺素——”苏易冷声打断,却为时已晚。 陈蓉缓缓侧头望着苏易,忽而凄然一笑,“这算是釜底抽薪还是请君入瓮?”她没有指责,苏易的做法她很理解,可是作为喜欢苏易的陈蓉,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她没有记忆却多了一段不该有的过去,整个人生都变得那样陌生起来,而苏易,他会护她周全,会救她于危难,对她时而关心时而温柔,可是却从未和她说过一句真话,此时此刻,她仿佛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小孩,他们都离她好远好远,甚至她已经分不清谁是该亲近的,谁又是该被远离的…… “阿蓉——”苏易轻柔的唤了一声,“我……我不是——” 也许他该疾言厉色,那样陈蓉还能骗自己说眼前之人就是一直防备着自己,这没什么,她的身份本来就是该被人警惕的……可是,苏易偏偏用这样几近哀求的眼神望着自己,小心翼翼的唤她阿蓉,她的委屈便在这一瞬间如大河决堤,再也控制不住…… “你走开——”陈蓉激动地推开苏易伸来的手臂,不住的后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你恨我那就杀了我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得像个白痴?” 陈蓉一面说,一面往后退,躲避着苏易亦步亦趋的跟进,越说越觉得委屈,越说越觉得自己根本什么也没做过,当然过去的事情她可以负责哪怕不记得……可是要杀要剐就来好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让她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讨厌你——” “小心——”苏易忽然开口打断陈蓉,话音未落红色的人影如风般掠过来…… 陈蓉来不及惊诧,只觉整个人被苏易圈进了怀里,刚想愤怒的挣扎,便听那人紧贴着自己的唇齿间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有温热的液体涌出,落进脖颈,灼得她一时间竟忘记了动作…… “行之哥哥——”袁尺素的惊呼声仿佛一道利箭划破长空,所有的喧嚣一瞬间都静止了下来。 陈蓉木讷的被苏易抱着,直到那紧箍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松开,高出自己一头的身形软软倒了下去,她才机械的转过头来…… 地上男子胸口一片殷红,鲜血顺着薄唇不住的流淌,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一般,妖冶的牡丹已经凋谢,唯有残枝泣血。 陈蓉眼睛有些模糊,想要蹲下身子好看得清楚些……想看看那前一刻还神采飞扬抑或敛眉低垂的凤眼是否依旧轻佻潋滟,动人心弦? “你走开——”尚未蹲下的陈蓉被一股大力推开,朝后仰倒过去,袁尺素占据了她的位置,迅速捂住苏易胸前的伤口,“行之哥哥你坚持住啊——” “哈哈,多谢娘娘成全,让奴才能够完成使命——”领头黑衣人忽然大笑着开口,然而话音未落,一名副将打扮的男子长剑飞快的刺入他的胸前,那人笑意未褪,人已倒了下去,暗藏的袖箭“吧嗒”一声掉落下来,咕噜噜滚了满身泥尘。 “禀小姐,贼人已尽数伏诛。”有将士清点完死尸,上前回禀道。 然而,此刻的袁尺素根本无心关乎这些事情,只迭声的吩咐士兵拿止血的药来,照着苏易伤口的情况来看,若不先止血,根本撑不到下山。 “袖箭上有毒!”袁尺素惊呼,望着手掌上残留的血迹,殷红透黑,显然是中了毒的症状。 几个副将听言慌忙围了上来,一边查看一边摇头叹息。 苏易当胸中箭,起初涌出的鲜血已逐渐漆黑,而伤口四周的皮肤也开始慢慢泛出黑青色,十分的触目惊心。 一个年长一些的副将皱眉道:“这是西域的一种蛇毒,提取出来抹到箭头之上,多用在战场上,中箭者即便不是要害,但是因为毒性极烈,很快便会陷入昏迷,最终——” 话未说完,已被袁尺素打断,“那……怎么办?你有办法?” “这蛇毒源自西域,那里毒蛇遍野,自然有其相克之物,解毒不难,但是在大武……连蛇都鲜有,哪里会有解毒之物……或许军中大夫能有解毒之法吧?”副将喃喃道,他不过是曾经听闻过这种蛇毒,见还是第一次哪里知道该如何解毒,但是看着袁尺素哭的通红的双眼,又不敢直说自己不懂…… 陈蓉望着一群人围着躺倒在地的苏易,除了染着污泥的衣角再看不到其他,上半身被袁尺素紧紧地抱在怀里,耳边充盈着她刺耳的哭声。 “你松开——他快被你勒死了。”陈蓉爬过去试图将苏易放平,“蛇毒是随着血液扩散,你越是移动他,扩散的越快。” 袁尺素想要再次推开她,却没有推动,“妖女——你给我滚开!放开我的行之哥哥……” 陈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抵挡住了袁尺素疯子一般的推搡,将苏易缓缓放平在地面上,这时,身子又被很大力的超前推了一把,整个人险些扑倒苏易身上。 陈蓉忽然怒从中来,回过身子,冷冷的回瞪了袁尺素一眼。 后者显然没想到,被她这么一瞪,竟是愣住了,那双眼虽然平时也不见得多温暖,但是此刻却是冷得渗人。 第二十二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2 袁尺素忽然想起了当年袁家老太君一身诰命手拿龙头拐杖接受子孙跪拜的情景,那眼神居然一模一样,都是高高在上的无所畏惧。 陈蓉不再理她,手指点过苏易胸前的几处穴道,接着对身旁一个副将道:“匕首——” 行军的将士一般都会随身携带匕首绳索之类的工具,以防遇到突发情况,那名副将本打算先询问袁尺素的意思,在看到陈蓉不容置疑的目光后,竟十分顺从的拿了出来,半分不曾犹豫,仿佛遵照她的命令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 陈蓉头也不抬的接过匕首,将苏易胸前的衣服划开,小心翼翼的露出里边的伤口…… 袖箭从后背齐根没入,穿透胸骨,堪堪露出乌黑的箭头,闪着碧色的冷光。 “这箭十分短小,为的就是不好取出……点火——”陈蓉一面查看苏易的伤口一面吩咐道。 有士兵听言迅速寻来木柴架起简易的火灶,又用钢盔当做容器盛了雪水烧开…… 陈蓉将匕首用火烤了烤,缓缓凑近苏易的伤口,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动作,却被一声厉喝打断,“妖女你做什么?” 袁尺素被陈蓉瞪得不敢上前,但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你想干什么?你会害死行之哥哥的!” 陈蓉手上动作一顿,一口气尽数泻出,便没有勇气再动手……握着匕首的手心尽是汗湿……苏易所中的袖箭埋在体内,若不及时取出,便会发炎,甚至和腐肉长在一起牵扯到心脏,很是危险,所以必须及时取出…… 陈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般意识,所有行为都是不由自主的,如今被袁尺素呵斥住,心里的犹疑便渐渐生了出来,再不敢轻易动手,只怕真的会害了苏易。 一只温凉的大手轻轻握了握陈蓉的手腕,苏易将一双凤眸缓缓睁开,尽管眼神不再清澈锐利,却依旧深沉坚定,“别犹豫,你可以的——” 陈蓉抬眼望向苏易的脸,他好似倦极,眼帘抬了又抬终还只是勉力撑起一道缝隙,隐隐可以看见漆黑的眸瞳里带着的点点暗影。 “别怕……”苏易动了动嘴唇,轻声吐出两个字,便再没力气多说什么,握着陈蓉手腕的手朝着自己的胸口动了动…… 陈蓉知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她不能犹豫,苏易相信她……所以他一定可以的! 重新深吸一口气,“你忍着——”陈蓉抬手比了比伤口的距离,忽然抬起右手,在袁尺素惊声的尖叫中,用力将匕首刺了进去,刀尖紧贴着袖箭,迅速的划了一圈,接着用力向上挑起,左手飞快按住苏易的胸口…… 只听“噗——”的一声,袖箭横飞了出去,而苏易胸前多出了一个涌着黑血的血窟窿…… 一瞬间,苏易好似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连呻吟也不曾发出,便晕了过去,唯有手指依旧勾着陈蓉的衣袖,好似舍不得松开一般。 “行之哥哥……陈蓉你还不给行之哥哥止血!”袁尺素只是担心苏易而且讨厌陈蓉,但是并不傻,也看得出陈蓉是在救人。 陈蓉对她的话语置若罔闻,凝目望着汩汩冒着黑血的伤口发呆,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毒血不清,心血不生……” 可是这毒血又该如何清除?她情急之下封住了苏易胸前的穴道,周身血液暂缓流动,毒液便只会聚在伤口周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将毒血尽数清除。 陈蓉未及多想忽然俯下身去,嘴巴触到伤口用力吸起,毒血立即充满了口腔,围在周围的人来不及阻止,她头一偏尽数吐在了地上,接着再次俯下身去…… 毒血稍有不慎流入食道,那么陈蓉也会跟着中毒,所以轻易不会有人用口吸来清除毒血,她的做法实在很是冒险。 那名年长的副将不由动容,“这位姑娘实在是太过冒险……” 袁尺素不知何时已然安静下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虽然看着陈蓉的背影她已经满怀愤恨,却还是尽可能的沉默着……心里不住的祈祷苏易可以平安。 直到最后吐在地上的血呈鲜艳的红色,陈蓉这才停下动作,抬手撕下衣裙想要为苏易包扎,忽觉眼前一黑,心口血气翻涌,接着便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待到陈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翡翠山上人烟全无,除了偶尔的几声鸦啼如婴孩泣哭,很是渗人。 陈蓉缓缓坐了起来,发现身下一片濡湿,竟是被人抛在了泥雪之中,她努力想要站起来,奈何脑袋似有千斤重,才稍一挪动便跌回原处,她无奈的摸了摸脑门,却发现烫的厉害,自己竟是在发烧! 苏易他们早已踪迹全无,想来袁尺素是故意丢下她的,荒山野岭间她又在发烧,这是存心要陈蓉自生自灭。 “苏易……”陈蓉低喃了一声,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她只觉身上一时有团火在炙烤着自己,燥热难耐,一时又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窟,冷得浑身发抖,神思飘飘忽忽的,像是清醒又像是在做梦…… 忽然间她似乎看到一幢诺大的府邸,中年男子锦衣美髯,面容极是温润,正在花园里搂着一个貌美妇人,与她低低款语,陈蓉忍不住上前开心的唤了一声,“爹——娘——” 那二人回身望来,看到她后笑容却僵在脸上,美髯男子厉声呵斥:“谁是你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美貌妇人虽未说话,却是掩面啼哭,十分的悲戚…… 陈蓉站在当下,一时间只觉得五内俱焚,想要解释什么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卷进另一个漩涡…… 明黄的床帏,缭绕着浓重的龙涎香气,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斜倚着软垫,微合着双目。 整个人已被病痛折磨的只剩皮包骨头,却仍可从其精致的五官看出他曾经的风采…… 陈蓉跪在他的面前,只觉得心痛不已,“皇帝伯伯——” 男子摆了摆手,浑浊不堪的眼眸里既有心痛又有不甘,“是苏家害了你——蓉儿,是朕害了你啊……” “皇帝伯伯,蓉儿去找苏澈,去求他……我去求他救您……”陈蓉只觉如鲠在喉,很多话想说却是说不出来,一心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眼前之人…… 男子拉住陈蓉的衣袖,“蓉儿——朕支撑不了多久了,澈儿他……怕是等不及了。”他抿了抿皴裂的嘴唇,续道,“当年易儿生性太过淳厚,不是他的对手……在北荒反而安全,你不必自责,这不怪你……” 陈蓉伏在床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不……蓉儿一定会救您的,一定……” 画面再次轮转,却是苏澈手拈玉佩半蹲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她,“陈蓉?你的太子哥哥固然待你情深意重,可是他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觉得他会相信,就去告诉他啊,告诉他父皇是被我下的毒,告诉他,我恨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告诉他,我要取而代之……” “你……你放过我家人……”陈蓉眼睛死死盯住那只玉佩,莹润的光泽在那人指间却像是地狱的鬼火,灼人眼眸,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强忍着酸楚和恨意,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来道,“不要碰我家人,求你了……” 苏澈也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佩,笑得十分邪肆,“只要你乖乖的,日后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岳母,自然会好好待她……这玉佩就当是未来岳母的见面礼了。”说着,将玉佩放在唇边,隔空吻了一下,忽然语气变得阴狠起来,“可你要是不乖……我能取到你母亲的玉佩,下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了她的鼻子……眼睛……” “够了——啊——”陈蓉大叫着,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一场噩梦,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像魔鬼的男人,希望永远不要再看见他…… 因为体温的缘故,陈蓉身下的泥雪化开越发的濡湿,洇得她背脊潮冷不已,身体渐渐开始颤抖起来,“冷……好冷——” 忽然一只温暖却略带粗糙的手掌覆在了她的额头,接着传来一声轻笑,清亮的嗓音里透着一丝阴鹜,“这才多久,便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果真是报应。” 黑暗中,陈蓉感受到一丝温暖,像是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于是本能的朝着热源靠近,“太子哥哥……我冷……” 有人在她耳边阴测低哼,“太子?你的太子哥哥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陈蓉只觉整个人异常的颠簸,尽管闭着双目,依旧忍不住头晕不已,不由得揪住自己的领口,蹙眉道:“我们在坐船么?好晕啊……我想吐……” 听言,抱着她正一路疾行的人身形一顿,双手不自觉得收紧,声音阴冷的犹如来自地狱黄泉一般,“很颠簸么……” 兀自昏沉的陈蓉忽然感到一股杀气,只觉抱着自己的那人手臂如生铁一般,将她勒得疼痛不已,遂一面挣扎着挣开双眼,一面开口痛呼,:“我疼——” 也许是因为高烧使得她浑身无力,虽然是想表达不满,但声音一出来却是绵软婉转,如同撒娇一般,使得本来紧绷如铁的那一双手臂瞬间松了下来。 然而,当陈蓉彻底睁开眼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再次惊呼,没有了之前的娇声娇气,反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 陈蓉借着透过薄云掩映的微弱月色,惊愕的望着眼前那张放大数倍的玉容,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一道斜耸入眉的疤痕为这张文质彬彬俊脸平添了几分邪肆和狂虐…… 她只觉得浑身颤抖不已,嘴唇翕动着,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人,“叶——逐——云——” 第二十三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3 “陈大小姐,久违了。”叶逐云幽深的桃花眼好似染了寒霜,阴冷无比。 陈蓉脑袋嗡的一下子炸裂开来,“你——你没有死?” 闻言,叶逐云阴恻恻的眼眸深处裂出一道笑痕,“怎么你的太子哥哥没有告诉你吗?” “苏易……”陈蓉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良久张不开嘴,最后却是硬生生憋出了一丝笑来,“难怪五绝寨的两位当家那么好心,竟会为他筹粮草,原来……是他救了你?” 叶逐云没有答话,显然陈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一直以来她一提及叶逐云,苏易都会顾左右而言他,现在自己终于知道症结所在了。 叶逐云不但没有死,反而被苏易送出了北荒,所以他知道了铁卫令的秘密,知道了别云山庄……甚至于……五绝寨也算投诚了?真真好算计…… 似乎看穿了陈蓉心中所想,叶逐云点了点头道,“是啊,就连我自己都很佩服,苏太子这算盘打的……啧啧,不去做商人委实屈才。”言语之间听起来很是戏虐,却颇带了几分不甘和怨怼。 陈蓉听他说着,头脑昏聩渐渐又要睡过去,耳畔再次传来叶逐云的狞笑:“好像每一次你特别落魄的时候,都被我遇见,陈蓉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陈蓉眼皮沉重,却强打着精神,“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找你的太子哥哥……”叶逐云声音遥远的好似从天边传来,“救你的小命……” 会这么好心?陈蓉心里如是想,意识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等等……他说自己每一次落魄的时候都被他遇见是什么意思?想再开口,嘴巴却不再听使唤,耳畔适时传来叶逐云的话语,“睡一会吧……你中了赤练的余毒,越是强打精神毒越是难受。” 什么时候,这个莽撞邪肆的少年也会温柔如水?陈蓉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近来她的梦越来越多,仿佛只要一合眼,就有似曾相识的过往纷至沓来,带着痛彻心扉的黯然神伤。 雨落初晴的江南小城,女子浑身湿透的沿着塘边缓缓而行,初出茅庐就遭人暗算,实在是令人发指,她一面四下寻找客栈一面愤愤不平,“好你个粉妆楼,名字挺香艳,做起事来却恶心透顶!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粉妆楼主出身千枢阁,最是擅长机关暗器,除了五绝寨的二当家谁敢和他们叫板?你这小姑娘口气倒不小!” 女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抬头望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高头大马,一名玄袍少年歪身坐在其上,眨着一双桃花眼言笑嘻嘻,让人不禁想起江南小调里常有的,“阡陌花开,谁家公子足风流?” “你是谁?”女子眼中满是警惕,漂亮的人她见的多了,并不为之所动。 “我?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少年依旧笑着说道。 女子不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他便打马缓缓跟着,续道:“为了那个扶不起来的柳玉卿,你倒是挺拼命,莫不是看上他了?” “他是我兄弟。” “兄弟?”少年嗤笑一声,“你这小姑娘可真逗……”尾音绵长,笑意十足。 女子不理他的嘲笑,忽然顿住脚步,打了一个喷嚏,还没站稳,便被少年一把掳上马背。 少年扬声叱马,朝着远处飞奔而去,“哈哈——” “你做什么?放开我——” “带你去洗澡换衣服……” 怒骂声里带着少年得意的大笑,渐渐远去,如同所有不知缘由的梦境一般,来去无踪…… 陈蓉觉得嘴巴里弥漫了辛涩的苦味,温热的液体被一根细细的竹管一点点灌进来,一个吞咽不及便着实的呛了一口,“咳咳——” “姑娘你醒了?” 陈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昏暗的帐篷里,面前正端着药碗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褂子,十分的不打眼。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虽然不干净但却齐齐整整,乃是和衣而卧,遂放下心来。 “你是谁?我在哪里?”陈蓉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 “这里是袁家军的驻军营地,老朽是军医,姑娘身上的余毒因为是误吞毒血导致的,没有进入血液,加上量又不大,所以并不严重,没有解药也不妨事……老朽已经已经喂过姑娘普通的清毒汤药,只要将余毒排净就好了。”老头子将药碗放进提篮里,很耐心的和陈蓉解释了一番。 陈蓉这才想起来发生在翡翠山上的事情,苏易……叶逐云……对了,她似乎看到了叶逐云? “是谁送我来的这里?他人呢?”陈蓉撑起身子拉住老军医的胳膊激动地问道。 “人?什么人?姑娘是自己倒在营帐外的,萧校尉说姑娘是易先生的朋友,因为救易先生才中的毒,所以老朽这才将留在帐中……对了,姑娘是如何越过重重守卫,进入袁家军的腹地的?”老军医一脸不解的望着陈蓉,袁家乃是将门世家,治军严苛,立法分明,一向守卫森严,哪能说随便什么人说跑进来就跑进来的?若非有人担保,这老军医早把她送到将军那里,当细作处置了。 陈蓉躺倒回榻上,抚了抚额头,“萧校尉是谁?易先生又是谁?” “欸?你这姑娘不是烧糊涂了吧?”老军医摸了摸她的脑门,“哎呦……果然还没退烧呐!” 陈蓉觉得自己和他说完话,就算不发烧也得发烧……“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四天五夜……”老军医伸出五根黑漆漆的手指,“还是年轻好,身子骨硬朗,要是换做老朽,估计就算不中毒也要饿死咯!” “陈姑娘醒了?”有人掀起帐帘边走进来边问道。 陈蓉看着站在自己榻前的中年将士,想了半天才猛记起,这是那日翡翠山上袁尺素带来的副将之一……当日这人一直为自己打下手的,因而不免就多看了两眼,否则当时人山人海,她还真未必能够记起来。 “原来是校尉大人,失礼了……”陈蓉缓缓起身做起来点了点头,神色不卑不亢。 萧校尉见状一愣,眼前女子看上去尽管有些委顿,但是气度沉稳,大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当日易先生重伤,一时间疏忽竟把陈姑娘留在了山中,实在是惭愧……”说着朝着陈蓉拱了拱手,面色有些不自然。 陈蓉不用想也知道他说这话不过是个托词,说是袁尺素故意的她才相信,却也不揭穿,毕竟他也是身不由己,至少在看到自己后还是冒着得罪袁家大小姐的风险救了自己一命,遂笑了笑,回礼道:“不知校尉大人高姓大名,陈蓉他日再报大人相救之恩。” “陈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言谢。”萧校尉惭愧的摆了摆手,复又补充了一句,“末将萧锦文……” 见他如此陈蓉反而笑了出来,想了一下,听他们三番五次的提及易先生……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苏易,加之言语间竟是颇为尊敬,忍不住道:“易先生……他如何了?”她不确定苏易为何被人这般称呼,索性也顺着喊道。 闻言,萧锦文面色有些沉重,叹了口气,“易先生还不曾醒过来,尽管陈姑娘及时为先生吸出了大部分毒血,但是仍有些余毒随着血液侵入肺腑,如今被大小姐接入府中照料,请了凤襄最有名的郎中和军医一起会诊。” “易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老军医插话说道。 闻言,陈蓉心咯噔一下,苏易还没有醒过来……一直她都刻意不去想当日的事情,就怕该死的悔恨将自己淹没。 如果不是她任性,苏易也不会急于和自己解释,而自己若是乖乖听他说,他也不会……她口口声声叫嚣着苏易不信任自己,可他过去受到的伤害要如何算呢?自己可以忘记,可以当做从未发生,但是苏易却都历历在目……即便历历在目,他不也还是一次次选择保护她,靠近她…… 不信任又如何呢?所有的谨小慎微和小心翼翼不都证明了在乎?其实心里什么都懂,偏偏别扭着,直到现在一切都晚了。 自己真的是像苏易说的没有良心吧?他一次次将心捧给自己,而自己做了什么? 直到最后,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明自己出卖了他,可是他还是不惜性命的保护自己…… 等等,自己和苏易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陈蓉啊陈蓉,你和苏易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讨厌你——” “陈姑娘?”萧锦文上前一步,声音略大的喊了一句。 陈蓉抬了抬下巴,将眼眶里的酸涩逼回去,“嗯?” “末将知道这样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毕竟陈姑娘身份尴尬……即是您救了易先生,但也是因为您,先生才……军中都是些粗人,万一一时冲动伤害到姑娘……咳咳……”话未说完,萧锦文一张国字脸几乎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第二十四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4 原来是在下逐客令啊……陈蓉大致听得明白,估摸方才走神他误以为自己不愿意离开…… 陈蓉心下讥诮冷笑,什么怕军中粗人冲动,这些天自己就躺在大帐里也不见有人为难,这萧锦文估计是怕袁尺素知道自己在袁家军中,找他麻烦吧? “嗯,容我吃顿饱饭,下午便走,可好?”陈蓉无谓的耸了耸肩,自己本也不打算久留……袁家,她可不是很喜欢呢! “陈姑娘还发着烧……不如再等等?”老军医有些于心不忍,“既然是易先生看重之人,咱们自当多加照顾……” “你知道什么!”萧锦文虎目瞪了他一眼,转而不好意思的看着陈蓉,“陈姑娘……” 陈蓉摆了摆手,“好了,萧校尉客气了,叨扰这么多日已经很不好意思,何况这军营之中本就不该是女子该随意进出的地方,午饭也不必了,陈蓉就此别过了。”说着她撑着床榻起身,躺了许久加上高烧未退,整个人只觉得头重脚轻,踩着棉花一般。 “陈姑娘——不若末将下午送送姑娘?” 陈蓉扶着桌案摆了摆手,表示不必。 “陈姑娘打算去哪里?” “嗯?” 萧锦文犹豫再三,“本来有些话不该末将说,只是……罢了,就当末将僭越了……末将看得出姑娘和易先生关系不一般,先生为袁家军筹措粮草解了军中燃眉之急,全军上下感恩戴德,因而理应好生将姑娘送去凤襄与先生汇合,可是……” “可是你家大小姐下了死令,不不许你们救我……而且打算置我于死地?”陈蓉语气平静的续道。 袁尺素这般要求,萧锦文不敢明着违抗,毕竟他只是个小小校尉……可又怕陈蓉不知情跑去凤襄,被袁尺素抓住……可要他直接说出自己家主子这种阴暗心思,还真有点不厚道,所以就想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既能让袁尺素满意,也能保全陈蓉。 本就不善说谎的萧锦文早就编不下去了,如今被陈蓉拆穿,反而松了一口气…… “萧校尉对陈蓉的关怀,陈蓉铭记于心。”陈蓉施了一礼,她是真的不怪他,萧锦文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帮自己,萍水相逢很难得了。 “陈蓉你这个妖女,害了行之哥哥就算了,竟然勾搭男人勾搭到我袁家军来了?”袁尺素的声音忽然自帐外响起,接着“呲啦”一声帐帘被人扯了下来。 陈蓉抬头便看见袁尺素一身戎装站在门口,柳眉倒竖,一双圆睁的杏眼满是怒气…… “小姐——”萧锦文俯身行礼,暗道了一声糟糕,本以为袁尺素在凤襄被苏易牵扯住,暂时不会来军中,却没想到还是被撞上了。 “萧校尉,尺素一向敬你在战场上骁勇无敌,却没想到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袁尺素也许是看到陈蓉气急了,说的话也有些过分,当下住了口,顿了顿续道,“这军中不许女子擅入,难道都忘了?” “难道你是男子不成?”陈蓉憋了一眼袁尺素,嘴角扯笑。 袁尺素闻言,眼中怒火更盛,眸光深处带了一抹阴狠,“我看你说不定就是敌国的细作,混入大武军中意图不轨!来人——将她拿下!” 闻言,萧锦文上前一步挡住了陈蓉,“小姐,陈姑娘怎么会是细作,是末将将她留下的,正要送她离开……这几日她一直昏迷,才醒过来……连军帐都未曾出过。” 虽然萧锦文对袁尺素有几分畏惧,但到底是上阵杀敌的将领,还是有几分血性,面对她这样摆明了的陷害实在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当下心一横,暗道,即便今日得罪了大小姐,日后在将军面前再无前途也不能袖手旁观。 “萧校尉又怎么知道她不是?你跟她很熟?”袁尺素冷笑一声,一字字问道。 “她——”萧锦文想说,易先生舍命相护的人怎么可能是细作,可看了看袁尺素的表情,生生咽了回去,直觉告诉他越是那么说,对陈蓉来说可能越不利。 袁尺素却不肯退步,句句紧逼道:“你可知她是何人?你可知易先生为何要费尽心思带她上翡翠山,又为何让我带兵跟随?你可知那山上的死士是哪里来的?你难道没听见重伤易先生的死士说的是什么?” 面对她的跌声质问,萧锦文哑口无言,他当然记得,那个死士喊陈蓉“皇后娘娘”……但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忽略了,此刻乍被提及才觉得蹊跷,不由回头望向陈蓉…… “皇后——这皇后还能是随便叫的,是西凉还是南夏的?”袁尺素笑的很是得意,“这可得好好审审……” 萧锦文本能的想要辩驳,却一时语塞,那日的情形他历历在目,要说陈蓉无辜他也觉得说不过去,可又总觉得易先生待她绝对不是待细作的态度,何况哪有派皇后来当细作的? 他犹豫不决期间,袁尺素已经唤人进来,纤手指向陈蓉,“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名重甲士兵答了一声“诺”,便冲了过来直接将陈蓉压在手下,飞快的用绳子捆了起来,“小姐——可要交给将军处置?” “带回我的营帐就好,我哥忙得很,一个小小细作还不值得麻烦他……”袁尺素看着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陈蓉,益发得意起来。 袁坚虽然在凤襄有临时的府邸,袁尺素一向住在那里,可偶尔也会来军中看望自己哥哥,所以军营中也有她的营帐。 此刻,袁尺素正勾着手指,将陈蓉的下巴抬了起来,笑得十分得意,“本来我是想放过你,让你自生自灭的,偏偏你还要跑来……” 被牢牢捆在木桩上的陈蓉平静的看着眼前女子,一向天真无邪的面孔此刻带着从未见过的邪恶,连眼神都仿佛蛇蝎般淬了剧毒…… 想到这里,陈蓉终于冷笑出声,“袁尺素你装了那么久,一定累坏了……此时此刻的你才是真实的吧?” 袁尺素忽然用力捏住陈蓉的下颚,将她的脸几乎扭得变形,“那又如何?如果没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将现在的样子漏出来。” 陈蓉无法再开口,只用讥诮的眼神望着袁尺素,满含嘲讽的眨了眨眼。 袁尺素松手,拿出一条皮鞭,抖了一抖,细小的倒刺如刺猬般缓缓舒展开来,只见她将皮鞭往一旁的盐水里沾了沾,道:“你知道吗?从小时候我就特别想这么做……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上天好像一直都很眷顾你。” “是吗?”陈蓉冷冷的反问。 看着她平静的神情,袁尺素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此刻这个帐篷里,和平日不同的何止她一个人,这个口口声声失忆的女人,难道就和平日一样了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使了手段故意接近行之哥哥的。”袁尺素揪住陈蓉的衣襟,咬牙启齿道,“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才会是太子妃……行之哥哥与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先皇宠爱就肆无忌惮,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辗转,你以为你是青楼里逢场作戏的妓女吗?若不是你,何至于他们兄弟阋墙,何至于行之哥哥酒后……酒后失德……行之哥哥落到今日下场,还不都是你这个女人害得!” 陈蓉听她说的字字泣血,虽然不中听却大约都是实话吧!原来曾经的自己做过这么多不堪的事情……眸子的冷峭渐渐被浓不见底的黯然代替。 “可是偏偏先皇就是这般都不肯惩治你,二皇子也帮你,甚至于行之哥哥到最后还是用性命护着你,你很得意吗?”袁尺素松开陈蓉,倒退了一步,继续说道,“很可惜上天不会一直眷顾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风水轮流转,落到了我的手里,看谁还能救你?” “当了皇帝的二皇子吗?我觉得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你啊,不然也不会把你丢弃到北荒……”袁尺素说着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近乎狡黠的笑。 闻言,一直沉默听她说着的陈蓉忽然抬眼,“你一直到都知道我不是苏澈特意派来的,我没有出卖过苏易,是不是?” 袁尺素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满目纯真的答言,“是啊,我知道啊,行之哥哥也知道啊……” “那你们还——”陈蓉握紧被捆住的双手,脑海里不住回响着她那句“行之哥哥也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袁尺素收起唇畔的笑意,抬手给了陈蓉一鞭子,凌厉的倒刺划过她手臂上的衣服,豁开一道口子,登时便血肉外翻,“一个被人抛弃的破落户,难道行之哥哥还要明媒正娶了你不成?” 陈蓉闭目挨过一鞭,听她如此说,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知道,行之哥哥有一天是要回到大武皇宫的,他终会取回属于自己的一切,那时候,难道要他娶一个前朝皇后么?还是说你不介意名分……”袁尺素见她不吭声,话语益发刻薄,手中的鞭子也再次举起,“啪——”的一下,又朝着另一只胳膊抽了下去。 “你不介意,行之哥哥还介意呢!”袁尺素一面说,手中鞭子一面如雨点般落下来,再无停顿,不管不顾的落在陈蓉身上各个地方,鞭身上的倒刺将她的衣服钩划得褴褛不堪,透过破碎的衣料曾经无暇的肌肤上变狠交错,严重地方已经血肉模糊。 “苏——苏易没事了?”陈蓉用尽力气不吭一声,却终于开口问出一句话,如果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竟然觉得这顿鞭子挨得很值。 第二十五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1 “是啊,遇到一位游方高人,合该行之哥哥福大命大,你可知他醒来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袁尺素并不吝啬和她分享苏易脱险的喜悦,面容也温和了许多。 “是什么?”陈蓉偏了偏头问道。 “让我来杀了你。”袁尺素忽然凑近陈蓉的耳边轻声说道,那声音仿佛刺入心头的匕首,字字带血。 “他让你杀我?”陈蓉想抬起头来,却被袁尺素揪住了头发,后脑生生磕在柱子上。 “很让你意外?”袁尺素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不成你觉得行之哥哥在差点被你害死之后,还想继续和你虚与委蛇下去吗?” “虚与委蛇?”陈蓉苦笑,“难为他了。” “当然,不过就是因为你有用啊……不然苏澈为什么把你扔到北荒都不肯下废后诏书?行之哥哥被你害到这般田地,为何还留你的性命在身边,无非就是你有用,苏澈忌惮的是你的家族,行之哥哥么……自然是想利用你来——” “闭嘴!”陈蓉忽然嘶吼出声,“你要杀便杀,何必说这么多废话!袁尺素你去告诉苏易,不管过去如何,即是陈蓉对不住他,这条命赔给你们便是,多说无益!” “这就想死了?”袁尺素笑嘻嘻的眯了眼睛,“你这未免也想的太美了……我还没玩够呢……” 她说着,手中的鞭子又一次疯狂的抽了下去…… 陈蓉此刻已感受不到鞭子豁开皮肉的痛楚,只一味木讷的承受着,直到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袁尺素整个人在她眼前忽远忽近的旋转起来,接着整个地面都开始晃动,如同破浪而行的小船…… “这是要晕过去了吧?”陈蓉默默地在心里说,然而意识的最后,她却看到兀自挥着鞭子的袁尺素忽然抛下自己奔了出去…… 帐外隐隐约约传来有士兵的高喊:“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陈蓉最后的一丝意识里,只记得那些军粮不是苏易费尽心力筹集的么……怎么就这么被点着了啊? 隐约间,看到有一男子奔了进来,是苏易么?她看不清楚……“太子哥哥你要杀了阿蓉么?对不起,是阿蓉没有保护好你……”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你的太子哥哥根本顾不上你死活呢!”黑袍男子将陈蓉从柱子上飞快的解下来,口里冷声嘲讽道。 失去支撑的陈蓉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男子赶忙接住,“你这些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长进,我是让你来这救命的不是来送死的,失忆罢了,连袁尺素都对付不了了。” 说着,男子将她抱着飞身闪出大帐,月光打在他的侧颜,一道疤痕如蛇,萦绕在一张阴柔俊美的面容上,不是叶逐云是谁? 叶逐云展开轻功,一面躲闪着军营里巡逻的士兵,一面飞身纵越,很快便出了袁家军的营地,入了一处密林,正打算松一口气,却发现前边的路被一道紫色的人影挡住了。 “是人是鬼,敢挡小爷的路?”叶逐云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人儿,沉声问道。 前方的人影背光而立,只能大概看清欣长的轮廓和一头棕色的长发,还有腰间的一柄弯刀,银质的刀柄镶满了宝石,在暗处散发着幽幽冷光。 “留下怀中人,你的去留悉听尊便。”紫衣人影淡淡开口,相较叶逐云的跋扈,反倒是他显得彬彬有礼。 “哦?”闻言叶逐云扫了一眼陈蓉昏睡的面容,语气里有些轻佻,“没想到这贱人还挺抢手。” “你们中原有句诗说的是不是就是你这个意思?”紫衣人轻笑一声,缓缓问道。 “什么?”叶逐云一面和他对话,一面警惕的腾出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软鞭。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紫衣人说的很慢,像是一边回忆一边琢磨,“你口口声声叫她贱人,却巴巴的跑来一次次救她,还真是别扭啊……难怪人家对你半分意思都没有。” “原来是个番邦蛮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叶逐云啐道,“小爷会喜欢这个女人?你随便在大武找个人问问,都知道不可能!”说着把头别开,将脸上的一抹红晕隐在了暗处。 紫衣人似乎不想再继续和他聊下去了,遂道:“是吗?那好吧,可是我喜欢她,你不若将她交给我——” “做梦——”叶逐云话未说完,忽然住了口,只因他看到四周无数支连弩齐齐对着自己,那些悄无声息出现的番邦武士如同鬼魅,他几乎都不知道是何时隐藏在周围的。 苏易曾经破出箭雨,也是在身无负担的情况下,如今的他,武功自然是不如前者,何况手里还抱着一个陈蓉…… “如果你觉得你们一起死在这里也不错的话,可以选择将梦做下去。”紫衣人说着慢悠悠的转过身来,只见他高鼻悬胆,眼窝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猎豹般,透过人墙望着被困在中间的叶逐云,“还是你觉得您们两个都活着比较好?” 沉默许久,叶逐云唇边挤出一丝讥笑,自嘲的说道:“自然是活着比较好……”如果他从未走出北荒可能并非如此怕死,人一旦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可能,生的意义就会不一样,何况,活着就会有希望吧?某个死女人不是这么说过么…… 月倚西楼,更鼓稍歇。 凤襄城内沉睡的楼阁渐渐苏醒,吱吱呀呀的开启门阀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是街上卖早点的商铺摊贩们开始筹备开张了。 街头走来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只见她穿着软罗襦裙,配着藕荷色的披风,长发披肩只用一串宫制的纺纱花球束住,虽然打扮清淡,却越发衬得眉眼清秀,已是过了活泼跳跃的年纪,却别有一番妩媚风韵。 女子走到街角尽头的一家店面,敲了敲门,里边的小二忙打开门闩,点头哈腰放女子进去,还未开张就如此显然是常客。 不一会女子走了出来,手里却多了一包吃食,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十分小心翼翼。 她走至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自有看门的小童将角门开了一道缝,放她进了去,大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赫然是“袁府”二字。 “穗香姐姐这么早?”袁府内一进院落门口的小丫头见女子托着油纸包远远走来,笑着迎了上去。 “先生每日醒得早,这桂花糕不早点去买,想要吃新鲜的可就不容易了。”穗香说着避开小丫头欲接过糕点的手,柔声解释着。 小丫头不以为意,想到什么努了努嘴,“咱们府里糕点师傅就有七八个,什么糕饼不会做,偏先生就爱吃这街边的东西,粗鄙又不卫生……哎……” “张记的桂花糕闻名遐迩,很多京中的贵人曾经重金相请他们去作家厨,张家人都不为所动,有如此风骨的商户,想来……做出的糕点别有风味吧?”穗香淡淡说道,望向门帘内隐隐人影,眼中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她是不明白风骨是什么的,不过就是觉得大早上的这么折腾实在扰人清梦…… “先生醒了,你快去通知药童去端药来。”穗香一面吩咐着,一面放下手中的糕点走了进去。 苏易看着眼前忙来忙去的女子,忍不住莞尔,“有劳穗香姑娘了……”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穗香红了红脸颊,低声回答,随即想到了什么,“先生余毒已清,昨日夜里郦大夫就告辞离去了……他不允许奴婢告知您……” “嗯。”苏易点了点头,“没事的。”郦大夫……堂堂青山郦子如何会一直留在小小将军府? 说来苏易也是很诧异,自己昏迷了数日,忽然清醒过来便看到一个须长过胸的老者坐在床头,自称青山郦梅鹤…… 问他为何救自己,郦梅鹤却答得直接坦然,说是替弟子还债来了……再问,便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是对着苏易唉声叹气了一阵,“你的寒毒还未清啊?” 苏易闻言低了低眼帘,“但已能压制的住了。” “哼,若非你强行压制,那汲寒草又怎么会解不了你的毒!”郦梅鹤冷笑一声,“简直是胡闹,一个两个都是胡闹!” “郦先生可有办法?”苏易问道。 “你那么喜欢用内力压制,还问我做什么?”郦梅鹤如同赌气,摆了摆手道,“我此次来只管清除赤练余毒,那九幽寒毒是我小徒弟下的……怎么说她也是我唯一的传人,徒弟下毒,师父解毒,那不是拆台么?” “……”苏易默然。 “先生?”穗香轻唤了一声,“该吃药了。” 苏易回神,接过药碗,闻了闻不由得皱起眉头,郦梅鹤开的药方不是一般的苦涩,想起陈蓉每次眼都不眨一下便喝掉一大碗苦药,大约是被他这个师傅训练的。 “尺素这两天怎么不见人呢?”苏易看似随意的问道,从他醒过来便没有看到陈蓉,而且袁尺素除了第一日匆匆来看过自己,便不再出现,府里除了这几个丫头,再无其他人。 第二十六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2 穗香闻言道:“小姐这几日去军营看望将军去了,听说……前日夜里军营走了水,险些烧了粮仓,因而小姐留在营中帮助将军调查此事了。” “走水?”苏易皱了皱眉,军营粮仓一向是重中之重的地方,怎么可能轻易走水?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南夏么? “先生大病初愈,还是少费些心神,多将养才是。”穗香将一块桂花糕放到苏易面前的碗里,柔声劝慰道。 苏易不答,心里却是想着,南夏久战不退,朝廷又不肯多加支援,显然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待到袁家军元气大伤,好借此收回兵权……他又岂能让苏澈如意? “主子——”一人行色匆匆的从外头赶了进来,却是玄光。 自苏易重伤后,玄光便从军营来到袁府,一直守护在侧,直到苏易清醒,才被派了出去…… “主子,柳玉卿传来消息……陈广海通过千枢阁在京中的分部竟是找到了他,让其捎了一封信给主子。”玄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信口被蜡油封住。 苏易接过信件,挑了挑眉,陈广海在他印象中一向刻板的近乎迂腐,竟会去打探千枢阁这样的江湖门派,实在出乎意料,不但如此,还知道了背后的人是自己?看来他的这个太傅并非幼年印象中的那样,原来也是装的么? 想着这些,苏易缓缓打开信纸,逐行看了过去,目光中的冷峭渐渐褪去,如漆的眸色里越发幽深起来。 “主子?”玄光喊道。 “陈广海劝我不要插手世家的事,并且说明自己不会罢手,他知道咱们的意图,心甘情愿的配合……只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记得替陈蓉报仇。”苏易闭了闭眼说道。 “那主子可还要继续?”玄光试探的问道,如果陈广海明知道消息是苏易散播的,还愿意配合只能说明他也已经从别的渠道获悉了女儿不在宫中的消息,或者暗中寻找未果,索性便相信了千枢阁放出去皇后被害的流言,那么如果他益发激进的调查粮草的事情,加上外面的流言,君臣心中有了嫌隙,那么很可能苏澈便不会再容忍他…… “太傅若有他女儿一半的聪明,就知道此刻该收手,才能保住性命。”苏易淡淡说道,语气却有些尾音颤抖,只是如果太傅收手,他们便只能按照原计划,亲自送他一程…… 玄光没有说话,心中却是没来由的泛起一丝苦涩,那个失了忆的女人现在不知如何了? “玄光……”苏易手握着茶盏,两个手指轻轻敲打着杯沿,“你说如果太傅出了事,陈蓉是不是会很难过呢?她会不会怪我?” “主子……主子所遭受的苦难,非常人所能及,难道就不该报仇么?”玄光也不知道这般劝慰算不算对,犹疑着开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苏易忽然捂着口鼻咳了起来,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复又抬起眼帘,一双眸子恢复了清明,“玄光,将解药给柳玉卿送去……另外,叫十二迦罗里的逍遥、沧溟二部使来见我——” 玄光领命而去,一直垂首侍立的穗香眼底神色不明,收拾好桌上的碗筷,也告退而出,却是径直去了袁府后院的角门处,塞给早已候在那里的小厮一张字条,二人低低耳语一番,各自离开了。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自古征战残酷,将士血流成河换来的不过是天家的基业和皇族的累累荣耀,又有多少是为了百姓? 大武的将士浴血奋战,多少次的兵临城下皆被骁勇善战的袁家军挡在了凤襄城外,不管战争的最终含义是什么,于此刻城中的百姓来说,家国不破便是乐事,他们在乎的不过是兄弟父子的安危,不过是能一家团聚享一餐温饱的惬意,如果有一天战争可以停歇,家还是家,那便是最好。 城中一隅的客栈里,一对男女面对面而坐,男子紫衣棕发,头戴一顶风帽,将深邃的眉眼遮住,看不清面容,女子头戴斗笠,面前的轻纱恰巧挡住她毫无血色的面容。 这时,隔壁桌传来大声的说话,“要说这易止易先生十分了得,自他到军中不过月余,南夏竟是一次都没赢过,照这样看来,大捷之日不远了。” 闻言,戴着斗笠的女子身子一震,仿佛忽然来了精神,忙不迭的转头看去,却被对面的男子用筷子敲了一下帽檐,“我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身上的伤才有起色就忘了疼?凤襄城里到处都是袁尺素的人,正满世界的找你,你还想冒头?” “苍穆果尔,你少在这假仁假义了,你挟持我……也不见得就安了什么好心,至少袁尺素的目的明确,你么……比她危险多了。”女子没好气的答言,斗笠下目光流转,尽管看不清五官,但那明亮的眸子如暗夜寒星熠熠生辉,不是陈蓉是谁? 尽管她言语自如,但举止十分僵硬,只能做些小幅度的动作,显然是被点了穴道。 耳畔适时继续传来说话声,“易先生不仅神机妙算,而且用兵如神呐……” “这算什么?你可知之前袁家军粮草短缺,就是易先生筹措来的粮食,解了军中的燃眉之急……要说这官府除了中饱私囊,国家有难的时候各个躲得比谁都快,皇帝更是……” “嘘——你不要命了。” “嗨,咱们不论朝廷大事,只说易先生当真是咱们凤襄……不不,是咱们大武子民的恩人呐……” “是啊,我两个儿子都在军中,幸亏有易先生在,才没白白送了性命……赶明儿有机会要给他老人家多磕几个头去……” 苍穆果尔饮了一口酒,笑道:“瞅瞅,你的情郎声望很高呢!” 陈蓉缄默不语,心中却似沸水滚茶,难以平静,苏易……化名易止,不由想起了北荒内苏宅的景行居来,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心怀天下之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他要杀你,你恨他吗?”苍穆果尔忽然问道,眼眸却是望向窗外的人群,袁府的侍卫正在满大街的搜寻着什么。 陈蓉目光从远处移回来看着眼前之人,“我觉得你应该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杀我。” “这我知道……”苍穆果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张来,放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陈蓉看看。 纸张被陈蓉捻起,上边写着密密麻麻的正楷:昭和二十年,七月,相府嫡女陈蓉抗旨逃婚,漏液投奔晋王府。 昭和二十年八月,太子苏易乱伦犯上,同庶母有染,先皇震怒将其禁足。 昭和二十年,九月,陈蓉毒害太子苏易于晋王府。 昭和二十一年,陈蓉建立北荒,囚禁天下恶人,广布毒阵,丧命者不计其数。 昭和二十一年同年,太子苏易被废,秘密送往北荒囚禁。 昭和二十一年末,陈蓉漏液入宫,先皇暴毙。 陈蓉一张纸看下来,只觉双手满布潮湿,心惊肉跳不已……耳畔传来苍穆果尔颇含深意的笑声,“苏太子一路走来,好似都是你亲手设计的,我倒是很好奇,他居然把你留在身边没有砍了你……” “是啊,早该砍了我是不是?”陈容挑眉,“所以我有什么好恨的,是他让我多活了许久……倒是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只是好奇,你这样的女人……狠毒成如此,为何苏太子对你还是念念不忘?好奇,纯属好奇而已。”苍穆果尔将纸张一点点撕碎泡进酒里,眨了眨眼说道。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他不过是想利用我一下,如今发现不需要了,这不就动了杀机。”陈蓉摊手说道,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一丝暗色,“他哪里有对我念念不忘?我们是仇敌……势不两立那种。” “既然如此留在大武,迟早你是要被他们找到杀了的。”苍穆果尔抚掌道,“不如随我去西凉……” “不去——”陈蓉想也不想的说道。 “舍不得?”苍穆果尔扬眉问道。 “我是大武人。”陈蓉道,“我想去京城找我爹娘……” “真是傻孩子,你现在回京城,那估计文惠帝就先把你砍了……”苍穆果尔摇了摇头,“你会喜欢西凉的,那里草原辽阔,天蓝水清,民风淳朴。”说着,帽围下的一双琥珀眸子变得深远起来,“也许那里没有大武的繁华,却有着能让人心胸广阔的壮丽,至少……我们民族从来没有过兄弟、父子反目的事情。” 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陈蓉如芒在背,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她说她不想去西凉,也仅仅是自己表达下想法,苍穆果尔自然没有打算采纳她的意见。 只是,当她被苍穆果尔乔装成一个麻风病人,由西凉武士抬着出城的时候,苏易恰巧骑马进城……如果时光就此停止,便不会再有往后的爱恨情仇了。 陈蓉从遮掩着的纱布缝隙里望去,高头大马上男子白衣胜雪,依旧是狐裘加身,整个人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了,眼神又多了几分刚毅和果敢,俊逸的面容沉着如水,面对着夹道欢呼的城中百姓,岿然不动,不怒自威的气势浑然天成。 如果北荒里的苏易是温其如玉的谦谦君子,此刻的他便是饮血万里,叱咤风云的无冕之王,再无当年的一丝孱弱。就如袁尺素所说,终有一日他是要回到大武皇宫里的。 而此刻,袁尺素就骑着枣红小马随在他的身侧,美目流转,巧笑倩兮,二人不时相视低声交谈,远远看去,宛如一对璧人。 错肩而过,陈蓉的心底万分清楚,苏易与她注定了一生相悖,永远也无法靠近了。 第二十七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3 陈蓉被强制抬出凤襄城,直到随着商队一路出了大武的国境,苍穆果尔才让她起身透气。 “怎么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呢?”苍穆果尔坐在马上俯身望着使劲搓着脸颊的陈蓉,“别搓了,那是用特制的药水黏上去的,用水泡都不会掉的,这里不太平,你那么漂亮会招惹是非的,等入了西凉我就帮你清洗干净。” 陈蓉听言甩开手,并不搭理马上之人,她的脸上被涂了不知什么,本来平整干净的面容变得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恐怖的几乎没有人愿意看第二眼。 “会骑马吗?”苍穆果尔扬了扬眼眉,一匹跟他胯下差多的骏马被牵了过来。 陈蓉继续不语。 “不会骑的话,就只好和我骑一匹,我不介意的。”苍穆果尔也不着恼,继续好脾气的建议道。 闻言,陈蓉一把拉过另一匹马的缰绳,扫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的苍穆果尔,左脚蹬住马镫,用力一撑,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形稍顿接着便毫不犹豫的跨了上去。 苍穆果尔眸色暗了暗,这匹马是西凉武士的坐骑,比起一般的脚力高出许多,根本不是女子能够驾驭的,牵过来不过是故意逗逗她,却没想到陈蓉竟然骑了上去…… 琥珀色的眸子逡巡打量着陈蓉,却发现她右臂上一片暗红渐渐洇湿了衣袖,“逞强——” 闻言,陈蓉抬了抬下颚,眼神十分挑衅,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尽管此刻容貌被遮掩,但是那样的神色依旧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目光,有一种人的吸引力有时候根本不是靠容貌。 苍穆果尔没有继续回应她的挑衅,反而目漏担忧的说道,“你这鞭伤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愈合?等回到大凉,找个巫医给你好好瞧瞧……”待看到陈蓉微微诧异的目光后,转而道,“女孩子落了一身疤,实在大煞风景……” “要你管?”陈蓉呛了一句,率先打马而行。 “莫要想着逃跑,这马可是战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苍穆果尔见她奔出好远也不着急追赶,大声说道。 陈蓉自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逃跑,要知道身后的武士都拿着连弩,恐怕还没跑远就会被射成筛子。 又打了几下马臀,胯下骏马扬声嘶鸣,蹄下生尘。 苍穆果尔惊呼出声,“小心——” 哪知陈蓉却是拉紧了缰绳整个人随着马身扬起,接着又朝前方窜了出去,尽管快如闪电,却是身姿摇曳,矫健异常。 苍穆果尔紧跟着打马上去,很快就和陈蓉并肩而行,“想不到你一个小女子竟有这样的马术?比起我们西凉的男儿来都不遑多让。” 之前苍穆果尔和她去釜明山的时候也是骑马,只是那一次苍穆牵马,陈蓉只管坐在上边,根本看不出她会不会骑马,这一次,着实令人惊讶非常。 “大武的官家小姐还会学骑马?她们不都是坐轿子么?”苍穆果尔继续说道,大武尚文,莫说女子,男子马术好的恐怕也不多,何况西凉的战马岂是随便一个人就能驾驭,眼前女子不但骑术好,臂力也是惊人……“你会武功?” “你不是挺会调查的吗?你去查查看,然后告诉我。”陈蓉一面奋力打马一面说道。 “唔……我忘记了,大武那个皇帝给你下了弃忧,你失忆了。”苍穆果尔弯了弯琥珀大眼,配上浓重卷翘的睫毛,仿佛一只漂亮的豹子。 苍穆果尔一行人沿着白陵河咄咄而行,期间不时有因战乱逃荒的百姓沿路乞讨,各国服饰交相混杂,语言各异,甚至看到有南夏的人搀扶着大武的妇孺一起行走…… “两国不是正在开战么……怎么……”陈蓉疑惑的望着不远处一家人,丈夫是南夏人,妻子却是一身大武装扮,似乎怀着身孕,被丈夫扶住腰身,缓缓前行。 “会在这里出现的几乎都是流民,他们的家园或许因为战火被毁,或许是亲离子散,比起国家利益,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安稳的日子或者能有个家人陪在身边才是更重要的,大武和南夏打仗和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打赢了仗,这些人的日子会好过多少一般。”苍穆果尔用鼻子发出一声嗤笑,懒洋洋的说道。 陈蓉却皱紧了眉头,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老者缥缈的声音,“战争不过是权力顶端的人用来维护自己的方式,对于百姓来说,日子是不分国界的。” 这是谁在说话?陈蓉有些晕眩,转而却被苍穆果尔的话语打断了思维,“对于这些人来说,根本没有国界,不过都是一些被战乱殃及的可怜人,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罢了。” “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不喜欢战争?”陈蓉看着他问道,“西凉一直是大武附属国,如今独立出来,难道就不怕有一天重燃战火?” “我不喜欢战争。”苍穆果尔点了点头,“但也不喜欢挨打,如果一场战争的牺牲可以换来整个民族世代的和平,还是划算的。” “所以你跑来大武,处心积虑的在曾经的母国里推波助澜,想借着南夏的战火,分一杯羹?”陈蓉目视前方缓缓开口。 苍穆果尔转头注视着陈蓉许久,这才说道:“你真的挺聪明,难怪大武盛世之下居然被你颠覆了气数……”不待陈蓉说话,他继续问,“那么你觉得我该不该如此呢?” “战争无非输和赢,赢的要卫冕,输的想着反攻,永无休止,你以为的世代和平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陈蓉轻哼一声说道,“不过,如今天下三分,时局已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场战争避无可避,你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没有错。” “想不到多年来西凉部族之间争论不休的问题,却被你一个小女子道破,我苍穆果尔的知己竟然是大武的弃后……哈哈……”苍穆果尔虽然在笑,却掩盖不住眼中的凄凉。 陈蓉看在眼中,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和苏易大约是一样的,“想要挑起战争和想要和平往往是一样的步履维艰,你心中的宏图势必让你走上一条孤军奋战的路。”他想以战止战,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想法一样,纵观古今,好战之名的帝王数不胜数,究其根本,真的是暴虐么?时势造就英雄,苍穆如是……苏易亦如是。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苏易是想端了自家的江山,而苍穆是想要守护……。 “是,但我别无选择。”苍穆果尔语声低沉,却异常坚定。 陈蓉耸了耸肩,没有再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选择的路,既然选了就必须走下去,就像曾经的她,不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觉得大武和南夏这场战争最后谁会胜利?”苍穆果尔见她不语,便换了个话题。 “两败俱伤的战争哪里会有输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陈蓉叹息道。 “那……就没有把损失降到最低的办法么?”苍穆果尔眨了眨眼,继续问道。 “有……”陈蓉拉长了语调,而且想必苏易也已经想到了。 “什么?” “议和。”陈蓉言简意赅的答道。 “什么?”苍穆果尔险些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么?你可知南夏和大武之间的恩怨有多少年了?若能不战根本不会走到今天,现在说议和,就算南夏答应,恐怕苏澈也拉不下面子。” “不,一定会的。”陈蓉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肯定?”苍穆果尔反问。 陈蓉却闭紧了嘴巴,再不多说,心中暗道:因为苏易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促成议和……于公,以他的心性不忍生灵涂炭,战火蔓延,于私,他还要借着南夏这把东风,烧一烧大武皇宫里的那位文惠帝的龙椅呢! 若是灭了南夏,势必袁家军要倾巢而出,与此同时,即便苏澈再派兵将前来,也是坐收渔翁,苏易便会被动,而议和之后,袁家军元气未伤,那么鹿死谁手就尚未可知了。 “对时局如此清楚,利弊分析的也头头是道……”苍穆果尔狐疑的望着马上的女子,“对于男人来说把你留在枕侧还真是一件值得考验的事情,难怪文惠帝会将你……啧啧……”忽然想起自己初见她时的样子,那副吃醋的小女儿姿态,虽然蠢了点,却不像现在这般……一点都不可爱,“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我记不记起来似乎伤害不到你。”陈蓉不置可否的说道,望着苍穆果尔满眼的狐疑,忽然话锋一转,“这似乎不是去西凉的方向……你要带我去南夏军营?” ,“咦,这你都知道?”苍穆果尔很是诧异,若说分析下时局,靠着点聪明还是能做到,但是这认路,莫说不怎么出门的女子,便是男人,如果不是常年在外,也是很难认识,尤其这种国界相交的境外之地,可能有人一生也不会有机会走过。 陈蓉道:“这边虽然各国流民都有,可是南夏的最多,难不成商量好了都要逃往‘太平盛世’的西凉?” 苍穆果尔闻言恍然大悟,却又故作不屑的嗤道:“小聪明……”接着琥珀色的眸子望向远方,笑道:“回西凉之前,我要去会一会旧友。” 第二十八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4 苍穆果尔闻言恍然大悟,却又故作不屑的嗤道:“小聪明……”接着琥珀色的眸子望向远方,笑道:“回西凉之前,我要去会一会旧友。” 南夏地处南方,一向气候温暖,国人生得也是如春笋般白嫩细腻,说起话来和风细雨,便是吵架都如燕语呢喃,煞是好听…… 然而南夏军队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来攻打大武,三十万大军压境的气焰一点也不输北方军人的骁勇彪悍,实在令人意外的狠。 “卧薪尝胆这四个字被你们两个国家用的很好。”陈蓉一面看着远处校场上整齐划一的操练,一面淡淡的说道,完全听不出语气。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一个国家?大武多年对待和南夏边境的贸易都极不公道,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南夏虽然富庶,但是也架不住大武连抢带夺,若非有皇族的外衣,还真跟悍匪没什么两样。”苍穆果尔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 前方有南夏的小官引路,因而他们一路直入军营腹地亦是畅通无阻,偶尔有巡逻的小队官兵经过,想要上前询问,皆被引路小官手中的令牌挡了回去。 “想不到我竟是三生有幸,在大武军营里参观完,又来了南夏军营……不久还要去西凉……整个无极大陆,三大强国都被我转过来了。”陈蓉笑嘻嘻的说道,尽管脸上被药水涂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依旧能令人想象到此刻的她定是一脸嘲讽。 不知为何,越是往军营深处去,苍穆果尔似乎越是紧张,一改之前和她有说有笑,闻言,正了颜色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说话间,忽然看到前方的一处守卫比起其他地方多出几倍,四周临时树立的围栏有一人多高,每隔几步都有两个士兵把守,一人拿着长矛一人拿着箭弩,满面警惕的望着他们走来。 陈蓉透过守卫看到围栏深处,有十几个异常豪华的大帐,远远望去,丝毫看不出这是苦战数月的南夏军营,还道是皇族亲贵们出宫围猎呢! “军营重地,什么人竟敢擅入?”两个士兵上前用长矛交叉挡住他们的去路。 领路的小官刚要开口,身后不远处有人率先笑着叫道:“苍穆果尔——本宫正要去迎你,没想到你就来了。” 陈蓉忍不住回头,来不及定睛,只觉一阵蹄尘飞扬,白色的战马已奔到眼前,去见一人身穿战甲,头戴银冠,含笑立于马上。 来人剑眉星目,面若银盘,笑起来英姿飒飒,甚是清爽,望着苍穆果尔扬了扬手中的宝剑,“苍穆你傻啦?” 陈蓉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嘴角,南夏果然是好水土,连男人都能养的如此水灵,真不知道若是女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正自胡思乱想,却见苍穆果尔朝着马上之人笑了笑,仰头望了半响才道:“华阳,许久不见。” 陈蓉一怔,眼前之人是个女子啊……再次抬头打量,才注意到,尽管她立于马上,形容潇洒,加之五官生得很是英气,但是一颦一笑皆有一丝女儿家的娇气,难怪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少年太过阴柔,还道是南夏风土养人,却原来本就是个女娇娥。 听到苍穆果尔的问候,华阳跳下马来,笑了笑,“是啊,这一次可要多和我耍几天,进来吧——” 说着,华阳率先走进守卫森严的主帐院内,苍穆果尔和陈蓉带着一众武士紧随其后,然而除了苍穆其他的人却被守卫再次拦住。 见状,陈蓉也不争辩,从善如流的停住脚步。 苍穆果尔回头见状,看向华阳,后者又是笑了笑,“走吧,我的侍卫会安排好他们的,你放心保证你的随从们吃好喝好。” “那就多谢了。”苍穆果尔回笑道,又伸手指了指陈蓉,“不过可不可以放她进来。” 华阳公主之前并未注意陈蓉,听言,这才仔细打量起来,不由蹙起好看的眉峰,“苍穆你的审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古怪?还是……你西凉没有女人了?” 陈蓉自然听得出华阳公主言语里的讽刺,摊手看向一旁面色难看的苍穆果尔。 “这是我的贴身女奴,伺候惯的……”苍穆果尔眼望着陈蓉,颇有些玩味的说道,“丑虽然丑了点,不过……倒是有她独到的地方。” 这话说得很是暧昧,陈蓉尚不觉得如何,华阳却是红了脸颊,啐道:“堂堂西凉太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一样?” 闻言,苍穆果尔笑得越发意味深长,侧身在华阳耳畔道:“妙不可言。” 这时陈蓉也反应了过来,刚要开口回敬,却被苍穆投来的警告目光压下,尽管她不怕这个西凉太子,可是那个眼神却太过认真,以至于一时间便愣住了,也错过了最佳反击的时间。 华阳不屑的看了一眼陈蓉,心中有些瞧不起她,暗道,都这幅长相了,还处心积虑的往主子床上爬,可真是恶心透了,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华阳公主乃是南夏国君的皇后所出,与此次大军主帅慕容渊是一奶同胞,自幼看着后宫争宠长大,数不胜数的宫女曾经爬上过她父皇的龙床,都被皇后不动声色的处置了,可是他母后能处置宫女,却处置不了那后宫三千佳丽,因而在她心中,最痛恨的便是妾侍、通房这些。 陈蓉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华阳公主眼高于顶,看不起自己这个面貌丑陋的“女奴”。 “你——进来吧!”华阳指着陈蓉居高临下的说道。 陈蓉故作木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 见状,华阳有些不耐烦,“磨磨蹭蹭的找死么?” “奴婢卑贱,军营重地不敢随意践踏,还是请殿下允许奴婢和大家一起在外伺候吧!”陈蓉垂首说道,要她进去伺候苍穆果尔?简直开玩笑…… 真是不知道她周围的人都有什么毛病,一个两个都喜欢让自己当奴婢?不由得又想起了苏易,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转念又想,这关自己何事呢? 一个黑影压了过来,苍穆果尔已走回陈蓉面前,忽然垂头低声道:“你最好乖乖的,否则你若是客死他乡……想想你远在大武京城的爹娘,你不是很想见他们么?若是你够听话,他日我便想办法送你和家人团聚。” “……” 南夏果然很有钱,不但帐篷搭建的奢华,连帐帘上的防风木都镶着龙眼大小的珍珠…… 华阳将他们领到院内靠后的一间大帐内,“你先休息会,我去换身衣服便来,今日我哥有些琐事抽不开身,晚上我先为你接风,明日他得空咱们再去吃他一顿!” 见华阳走出大帐,陈蓉忍不住开口道:“现在行军打仗都喜欢带着自家妹妹么?两军主帅还真是志趣相投,不若哪日让这二位将门巾帼打上一场,岂不妙哉?” “恐怕大武那个小姑娘可不是华阳的对手呢!南夏长公主别看生在南方,却是不让须眉,十六岁便随兄长领兵,和你这个只会玩弄心计的小女子不同,她可是真真正正的将才。”苍穆果尔拍了一下陈蓉的额头,忽然沉下面色,“我警告你不许招惹华阳,我们待几日便回西凉……” 陈蓉也收了笑,“苍穆果尔,你觉得你凭什么要求我配合你?难不成你真认为我是你的女奴?”说着她危险的眯起眼睛,“我根本对自己的爹娘没什么印象,你觉得你能用他们威胁我么?” “如果你不听话配合,那我就只好杀了你,莫非你就甘心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我们西凉的巫医医术高明,说不定可以恢复你的记忆,你就不想留着性命试试?”苍穆果尔抱臂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怕死的不清不楚,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以前为什么会做那些事,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现在你死了,也许你可能就功亏一篑了……或者你会害了你真正想守护的人……” 陈蓉咬住下唇,盯着苍穆果尔一张一合的嘴巴,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苍穆果尔哼笑一声,“我说到你心里了,小蓉你不得不承认,我挺适合做你主子的,因为我很了解你的。” 陈蓉不想和他继续争辩,没错,她怕……随着一次次零星的梦境,和渐渐浮现的过去,让她发现一味地选择逃避没有用,她需要那段记忆,她想知道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你既然不想让我招惹华阳,又何必用我刺激她?”陈蓉转而问道。 苍穆果尔一怔,失笑道:“我还道你对于这些事很没有慧根的。” “瞎子都能看出来……”陈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干掉,“看出你喜欢她……西凉的王子爱上南夏的公主……啧啧,很是缠绵悱恻,可惜,我看那个公主可是对你没有半分意思……”尽管华阳很不喜欢自己,却也只是瞧不起,并没有苍穆期待的情绪出现。 “我和她……没关系的,终有一天,她不得不来到我的身边。”苍穆果尔目色幽深。 第二十九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5 陈蓉刚想开口调侃,猛然顿住,终有一天……他的意思是和亲么?王子和公主的因缘哪里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决定的,自然是要走联姻这条路!南夏……会和西凉缔结秦晋么? 如果会,那大武可真就是进退维谷了。 “说什么了这么开心?”华阳掀帘走了进来,她已换回了女装,绣工精良的南绸,剪裁合体,衬得本就高挑匀称的身材更加凹凸有致…… 比起男装的潇洒,此刻,华阳仿佛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一种带着英气的妩媚,既楚楚动人又桀骜不驯,让男人既想驯服又不忍伤害。 便是陈蓉身为女子,竟都对眼前之人起了一种莫名的征服欲,难怪苍穆果尔会对这个异国公主生出横跨千山万水的相思之情。 苍穆果尔已不自觉得站了起来,“没说什么……好久没见你穿女装的样子了……”说着话,忽然目光幽深起来,由衷的赞叹了一声,“华阳你若是这般模样到阵前,何须南夏数十万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大武男儿还不直接为你折腰倾城?” 闻言,华阳骄傲的扬了扬头,纵使她自认巾帼不让须眉,却也还是爱听夸赞的,尤其是贵为他国皇子的男人,一张俏脸难掩娇红欢喜,却是撇了撇嘴,“我才不在乎其他男人为我折不折腰……只要一人便够了。” “哦?华阳你有心上人了?”苍穆果尔琥珀色的眸子暗了暗,含笑问道。 “算吧!”华阳并不扭捏,直接点了点头。 “是谁?”苍穆果尔维持着之前的表情问道。 “不是南夏人……”华阳笑意盈盈的望着苍穆果尔。 闻言,苍穆果尔整个人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身子,“那是……” 陈蓉在他身后差点笑出声来,想不到一向宠辱不惊,脸皮厚如城墙的西凉太子竟会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一会黯然一会又重燃希望……当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苍穆……我们自幼相识,虽然不能经常见面,可我一直将你当成最知心的朋友,我……这才什么都告诉你,你不可以笑话我!”华阳忽然低了头,犹疑着说道。 苍穆果尔才挺直的身躯闻言,不由一震却强自稳住,涩然道:“那是自然……”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可是……我华阳自小便发誓要嫁便嫁给能够绝对征服我的男人,不管他的身份、地位……”华阳望着大帐洞窗外的一方天地,喃喃道,“我虽贵为公主,一直以来旁人都认为在我身边围绕的定然都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其实他们都只会阿谀奉承,哪里有真本事?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我理想中的那个人,没想到……上天将他送来了……” 苍穆果尔握紧了身侧的拳头,努力让自己的气息保持着平稳,“他是大武人?” “嗯。”华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密扇遮掩住小女儿的娇羞之态,“他是袁家军的军师。” 闻言,两声不约而同的轻呼同时响起,苍穆果尔和陈蓉互相对望着彼此,前者满眼嘲讽,后者却是神色莫测…… 华阳转头看向陈蓉,秀眉倒竖,恼羞成怒的说道:“好一个贱婢,你主子给你几分颜色便不知道规矩了,居然偷听本宫和你家主子说话,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陈蓉转头对着苍穆果尔面色坦然的摊了摊手,“这不怪我……”可不是她招惹的华阳。 “你——”华阳贵为公主就算常年在军营中,身边的人大多也都是对她恭敬有加,像陈蓉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尤其身份还是个西凉的女奴,愤怒之情可想而知,当下转头对着苍穆道,“苍穆果尔你若缺奴婢,我南下貌美乖巧的婢子有的是,任你挑选,眼下这个……本宫替你处置了。” 因着方才的谈话,苍穆果尔心里早已不痛快,听言,语气不善的说道:“多谢公主美意,不过眼下到没看到更合心意的。” 没料到他会这般说,华阳颇为诧异的望着苍穆果尔,又看了看一脸凹凸不平的陈蓉,难以置信道:“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丑丫头……惹我不痛快!” “公主看尽战场无常,竟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也是十之八九么?”苍穆果尔眸色越发冰冷。 听他左一声公主,右一声公主,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善,便越发的迁怒陈蓉,转而指着她道:“今日本宫偏要她的命!” “除非你先要了我的命。”苍穆果尔冷声道。 陈蓉忍不住扶额,那公主是犯了小性也就罢了,苍穆一个大男人居然也怄气,只是他们怄气归怄气,把她夹在中间算哪般? “你以为我不敢?”华阳闻言火气更大,转身就要拔剑,“西凉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 “华阳!”军帐外一声厉喝响起,随着一阵疾风帐帘被人掀开,金属磕碰的锐声交替响起,一男子重甲在身快步走了进来。 陈蓉打眼望去,却见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面上续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眉眼英气十足,和华阳有八九分的相像,只是眼神中多了肃杀和威仪,让人望而生寒。 见到来人,前一刻还气焰高涨的华阳立马熄了火,嘟嘴卖娇的唤了一声:“大哥——” 苍穆果尔也敛了神色,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王爷——” “苍穆殿下,久违了——”男子颔首回礼,对着苍穆果尔侧身作了个请的姿势,“今日本王给殿下接风。”说着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陈蓉,状似无意,却冷如刀锋。 陈蓉浑身一凛,慌忙垂了头,心里哑然,华阳公主的大哥……苍穆果尔跟她说过,南夏主帅慕容渊乃是皇室嫡长子,十岁的时候便被夏帝封为亲王,如今又是军权在握……虽然南夏尚未立储,但是慕容渊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母亲是皇后,嫡亲兄长是万人顶礼的大将军王,难怪华阳可以如此骄横,连他国储君都不放在眼里……陈蓉耸了耸肩,却不知这样的身份于聪明人是助力,若是长了个猪脑袋那就是催命符…… 想到此处,不由得望向走在前边满脸赌气的华阳,却不知道这个驰骋疆场的巾帼公主是聪明还是愚笨? 陈蓉转而又自嘲一笑,莫说深宫大院,便是高门侯府里的小姐们,又有几个是愚笨的? 慕容渊领着众人来到主帅营帐,此时大帐中已摆好了桌椅杯盏,苍穆果尔坐在主位左侧,华阳不情不愿的坐在下首。 陈蓉因为身份便只好立在苍穆果尔身后,为他倒酒夹菜,好在后者似乎良心发现,并不真的使唤她,可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是觉得苍穆果尔怜香惜玉…… “华阳年纪小不懂事,殿下不要见怪,本王代她告罪,望殿下海涵。”慕容渊待众人落座后,率先斟了一杯酒,敬给苍穆果尔。 苍穆果尔不慌不忙的举杯,笑着看了一眼一旁赌气的华阳,“小王与华阳自小便认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打打闹闹才是不见外,又怎么会介意,王爷言重了。” 陈蓉见他酒到杯干,撇了撇嘴又执壶将杯子倒满,心里暗暗腹诽,青梅你个大头鬼,人家喜欢的又不是你……想到这里,却又更觉气闷,苏易的桃花真不是一般的旺…… 华阳到底不是普通人家的娇小姐,即便有脾气也知道轻重,虽说苍穆果尔和她交情颇深,但也不可能一味地失礼,见状便也举杯道:“我和苍穆情意匪浅,我便是跟他拔刀,那也是越打越亲,才不用大哥作和事佬,对不对,苍穆?” 闻言,苍穆遂也笑道:“可不是,华阳跟我之间何须旁人多言?” 见他说得暧昧,慕容渊虽也跟着玩笑,眸色却是沉了又沉,都是男人他岂会看不出苍穆的心思,莫说神女无心,即便华阳也有意……恐怕…… “对了,大哥你今日不是有事,怎么又空下来了?”华阳放下酒杯问道。 “苍穆来了,便有天大的事本王也得放下。”慕容渊抚掌笑道。 “你少来,我才不信——莫不是和大武使者谈得不顺利?”华阳问道。 “你这丫头,军国大事也是随意在酒桌上讨论的?”慕容渊扫了苍穆一眼,佯怒道。 “苍穆又不是外人,咱们之间还需要隐瞒么?”华阳眸光流转,撒娇道。 陈蓉垂首敛起眼里的了然,华阳非但不愚笨而且聪明的很……她不背着苍穆提及与大武的战事,并非胸无城府,而是根本不需要隐瞒,西凉与大武迟早有一战,那么敌人的敌人不就是盟友了? 然而对于南夏和大武的战争,一直以来西凉表现的都比较暧昧,双方两不相帮,尽管与南夏私交更好些,也不见参与,所以此时此刻,怕是他们兄妹二人一唱一搭的在试探苍穆果尔。 “华阳果然待我不见外。”苍穆果尔接过话茬,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也不能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你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南夏和西凉之间这么见外?”华阳顿了下酒杯,“苍穆你是不是傻啊?南夏今日处境,他日你西凉难道就不会有么?” 见华阳有些急躁,慕容渊按住妹妹的手背,安抚的拍了拍,却对着苍穆果尔道:“华阳性急,不过话也不错,只是如今恐怕南夏的这场战事要提前结束了。” 第三十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6 闻言,本还要说什么的苍穆果尔一怔,“此话怎讲?” “大武派来使者议和。”慕容远道。 “文惠帝同意?”苍穆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袁坚愿以整个袁家军作担保……”慕容渊看着苍穆果尔续道,“而且……本王已答应,明日他们的便会派使者前来谈判。” 苍穆果尔琥珀色的眼眸半眯,“南夏筹备多年,就这么功亏一篑?” “最近几场战事南夏节节败退,加上长途跋涉物资渐紧,早已是强弩之末,何况大武那个军师的确是个能人,本王不是对手……与其兀自强撑到最后失尽先机,倒不如双方议和,损失才能降到最低。”慕容渊说的十分中肯,语气里竟带了几分惜才之情,“有机会……本王倒是想会会这位横空出世的易大军师。” 苍穆果尔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了一眼兀自垂手而立的陈蓉,复道:“既是如此,便恭祝王爷明日谈判顺利。” “苍穆他日——”慕容渊沉吟了一番说道。 “王爷——西凉乃是小国,只想乱世之中享一时太平。”苍穆果尔含笑打断。 “你一点都不像你祖父,简直狡猾的如同一只狐狸。”慕容渊没有咬住不放,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道。 一场接风宴,杯盘皆空,宾主尽欢。 陈蓉望着整个寝帐里唯一的床榻,抚了抚额,“苍穆果尔我不觉得你在心上人面前和其他女人同塌而眠,对你们的关系有帮助。” “她既然无意,且爱上别人了,我看我还是放弃算了。”苍穆果尔倒在床榻上,笑望着陈蓉,“何况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凑合凑合?依你的聪明才智,做西凉的王后也不至于辱没了我。” “嗯——”陈蓉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但是会辱没我。” “怎么我都不嫌弃你弃后的身份……你难不成还想着苏家那两兄弟?嫁完弟弟,又打算嫁给哥哥?”苍穆果尔故作惊讶的问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陈蓉翻了个白眼,“劝你还是收起自己的如意算盘,我没有你想得这么值钱。”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苍穆果尔欠起身子,将双臂枕在脑后,“不管苏氏兄弟多么恨你,到底你也是文惠帝明媒正娶入了宗庙的皇后,若有一天西凉真的要和大武兵戎相见……不知道要是将你扒光衣服送去阵前,大武的将士们会是何种表情?” 陈蓉定定的望着榻上男子,目光明晦交替,“你以为文惠帝或者苏易会给你机会让你用我来使大武蒙羞么?”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想邀请你去西凉做客。”苍穆果尔笑道,话锋一转,“你说明日大武派来的使者会是谁?” 不得不说当慕容渊说起的时候,她是有些紧张的,此刻苍穆果尔再次提及,陈蓉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指。 “苏太子?”苍穆果尔问道,“别做梦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军师,没有资格作为使者代表大武谈判的。”说着他忽然坐起身凑近陈蓉,“莫不是你还想他会来这里,然后……带你离开?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的苏太子看见你,八成是会杀了你的……在他眼里你可是勾结文惠帝差点要了他的命呢!” “苍穆殿下,深夜造访,还请恕罪!”慕容渊的声音适时响起,接着不容帐内人搭话,他已阔步走了进来。 “王爷这么晚还没休息?”苍穆果尔慢悠悠起身,并未因为有人闯入而显得仓皇尴尬,起身后还不忘煞有介事的整了整衣袍,这才拱了拱手。 “哈哈——军中事多,本王也是不堪其扰。”慕容渊大笑道,“如今却是想请殿下帮个小忙。” “这南夏军中之事,我恐怕不好多加置喙。”苍穆果尔笑道。 “你呀——”慕容渊状似无奈的摇了摇头,“本王知道你的性子,岂会令你难做?这件事就是件小事,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点个头便是。” “哦?还有这么便宜的人情?王爷倒是说说看,是什么事?”苍穆果尔回道。 “本王想借你的侍婢一用。”慕容渊说着抬起手臂,向着陈蓉站立的角落随手一指,尽管他从进来都未曾看过那里一眼,然而方位竟是丝毫不差。 苍穆果尔和陈蓉皆是一愣,前者微怔一刻,随即笑道:“一个丑奴……王爷要她何用?” “明日大武使者前来,需要有人近前伺候,怎奈这军中除了华阳都是粗人……” “那要是今日我没有前来,王爷又当如何?”苍穆果尔依旧含笑,目光却已冷了下来。 慕容渊深夜造访,竟是要借婢女,换谁会相信?苍穆果尔暗暗握紧双拳,莫不是他看出了什么? “殿下这是何意?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已……华阳说你很在意她,本王还不相信,如此看来,莫非这婢女有什么特别么?”慕容渊说着便朝陈蓉走了过去,探究似得伸出手竟是想要去摸她的脸。 “王爷——”苍穆果尔大声喊道。 慕容渊停住动作,背对着苍穆果尔道:“怎么?”一双星目如炬,却像是要望进陈蓉灵魂深处,满含着探究与警惕。 “王爷说得对,不过是一个婢女,尽管她……”苍穆果尔轻吐一口气道,“伺候我伺候的还不错,但既然王爷开口,焉有不借之理?只是王爷用过之后,记得还回来就好。” 陈蓉越过慕容渊的肩头,只看到苍穆果尔一向意气风发的面色居然有些惨白,像是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怎么自己都这幅模样了,竟还能引起怀疑吗?看来慕容渊是猜到自己身份特殊,所以才前来试探…… 看似如兄弟般的两个人,因为立场的关系,也会在风平浪静的表面底下……剑拔弩张,即使苍穆果尔喜欢华阳,可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有一天恐怕依旧会和她的兄长反目,儿女情长在权力面前真的不值一提。 陈蓉感慨万千,所有接近权力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凉薄?包括曾经的自己? “那是自然。”慕容渊一瞬不瞬的望着陈蓉,嘴里却是在回答苍穆果尔的话,“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派人来接她。”说着转身走向门口,语声极其暧昧的道,“早点休息吧……” “王爷慢走。”苍穆果尔送至门口。 慕容渊停住脚步,转身扫了一眼陈蓉,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小婢女长得虽然丑陋些,眼睛却是生得极美。”说罢,不待回答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一大早,慕容渊果然派了两个士兵前来带陈蓉去主帐,期间,苍穆果尔想要跟着,却被拦了下来。 陈蓉自知如今的处境,不管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是为了大局着想,她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安抚的朝着苍穆果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见机行事,这才随着那两个小兵离去。 “进去吧——”小兵领她到一处帐篷门口,忽然驻足,指着里边说道,“公主在里边等你。” “公主?”陈蓉反问,“不是王爷要我去伺候大武来使么?” “去伺候之前,公主有话嘱咐你,进去吧!”说着不由分说的将陈蓉推了进去。 几乎是扑身进去,陈蓉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摔倒,却是踩到了一角衣裙,后者冷笑一声,用力抽出,她便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摔了下去。 感到自己的手被踩住,头顶传来华阳冷傲的声音,“你这丑奴,昨日竟敢偷听本宫说话,你信不信本宫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陈蓉趴在地上也不挣扎,此时此刻,越是抵抗恐怕苦头越大,索性便不再动弹,只动嘴巴说道:“今日奴婢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要去主帐伺候来使,公主若要了奴婢的命,怕到时候王爷找不到使唤的人,丢了南夏面子,在大武使者面前抬不起头来……公主岂不是害了王爷?” “伶牙俐齿。”华阳脚下用力,“你以为这军中真缺奴婢么?不过就是想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苍穆喜欢你,你也只是个低贱的女奴!” 陈蓉被她踩住手指,也不隐忍,呲牙利嘴的叫唤出声,“公主所言极是,奴婢知罪。” 华阳虽然看她不顺眼,但是并非慕容渊那样对自己起疑,不过是因为昨日吐露心事却忘记防备自己,觉得丢了公主的面子,这才想要找机会出口恶气,她自然要配合……华阳气出干净了,她也就安全了。 不过这般丢人的大喊大叫,陈蓉忽然有些感激苍穆果尔给自己伪装的这张丑脸……不然她可真就没脸了。 华阳虽然泼辣刁蛮,但因为自小在军中长大,接触的都是简单粗犷的男子,性格也极为大而化之,见陈蓉非但服软而且似乎被自己惩治得很是难过,当下气便消了三分,又想到眼前女子毕竟是自己好友苍穆果尔的爱婢,真弄伤了确实不好说,便抬开了脚…… “算了,本宫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起来吧!” 第三十一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7 陈蓉垂首从地上爬起来,故作维诺的呜咽道:“多谢公主开恩。” 见她如此,华阳不由得皱了眉头,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即便是一个奴婢也要有些尊严,怎能这么怯懦?你们西凉人大多骁勇非常,偏你比我们南夏的闺中女儿还不如?真不知道苍穆为什么竟对你另眼相待?” 陈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脸恭敬,“公主乃是巾帼英雄,在沙场上见惯了大风大浪,奴婢不过殿下身边一个粗使丫头,头发长见识短,自然是怕死的。”那些威风凛凛的上位者每日都对着下人大发淫威,一方面满意他们的俯首帖耳,一方面又对他们这样没出息的行径嗤之以鼻,却不知那所谓的恭顺还不是想要活下去才做出来的……易地而处,上位者们也未必多有骨气。 尊严这种东西,是给掌权者准备的,活在最底层的人,连生死都不能左右,哪里还顾得上尊严与气节? 闻言,华阳目光中的鄙夷更甚,但却也彻底不再有火气,她自恃身份对于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女奴自然不会继续为难,挥了挥手道:“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一起进去,听吩咐办事就好。”心里却暗暗觉得自己大哥多事,好端端的为何非要一个丑奴去伺候。 正说着,帐外已有人通禀,说是大武谈判的使者已经到了,慕容渊要华阳带着陈蓉过去。 陈蓉闻言,莫名的紧张起来,脑海里不由想起前一日苍穆的话来,“难不成你还希望苏太子会来,然而带你离开吗?”她自然不敢这样想,若让苏易见到她在南夏,估计死的会更快……在敌营里做客……有口也说不清。 “来使在大武是什么身份?”华阳边走边问一旁引路的小兵。 “回公主,似乎听说是什么中郎将,世袭的光禄大夫,在袁家军中颇有威望。” 华阳点了点头,“哼,他们若是派个什么不起眼的小官来,本宫便亲自去斩了他的首级,再和大武决一死战!”说着,语气一转,带了几分拘谨的问道,“除了那个什么中郎将,还有谁?” 小兵听言,想了想摇头道:“除了随行的侍卫随从,没什么特别的了。”心里暗道,大武胜券在握,此次和谈也不过是顺势而为,难不成公主还想要人家元帅亲自出马不成? 陈蓉却是松了一口气,苏易没来,太好了……转念一想,就算他来了又如何?自己现在的样子连她自己都不认识。 说话间众人已到主帐门口,未曾踏入,陈蓉便听见里边传来慕容渊震天的大笑,“南夏与大武不打不相识,想不到中郎大人竟会亲自前来,小王蓬荜生辉。” 接着便听到一个沉稳中半带沙哑的声音响起,“王爷客气了。”语气不卑不亢,没有慕容渊那般热情,却也不至于失礼。 “华阳公主到——”士兵挑起帐帘,华阳当先走了进去,陈蓉紧随其后,垂头立在门边。 华阳敛衽施礼,“大哥——”接着看向另一边坐着的中年男子,心中猜测想必便是大武来使了,于是微微福身,“使者远道而来,华阳有失远迎。” 男子起身回礼,“久仰华阳公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他对着华阳似乎反倒比对着慕容渊热情了许多。 见状,慕容渊眸色冷了冷,上前一步笑道:“华阳,这位使者乃是大武世袭的光禄大夫,官拜中郎将的——许勋许大人,当日一箭射中百门阵中枢的便是这位许大人了。” 百门阵乃是南夏驰名的阵法,以机关布局,设有一百个关口,只要敌军上前便会被万箭穿心,远远望去如同巨门一般,大武起初节节败退,就是折在了这个阵法之上。 听慕容渊如此说,岂料许勋却是一改之前不卑不亢的神情,一脸谦逊的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若非易先生神机妙算,及时指出中枢方位和距离,并且时机判断准确,许某绝不可能射中。”说着回身朝着一个一直坐在角落里寂然无声的人拱了拱手,“百门阵精妙绝伦,破阵者也是另有其人。” “这位是——”慕容渊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随行而来的一众人里,还有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闻言缓缓挑起凤目,只见他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眉目似画,本该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角色,却因他刻意敛住了锋芒,低垂着眼帘而忽略。 “这位就是我们袁家军赫赫威名的易止易先生。”许勋出言介绍,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 “你们的那位军师?”华阳语声满含惊喜,望向那人的目光竟忘记了矜持,“久仰大名,却没想到易军师竟是如此年轻,而且……” “而且什么?”座上之人似乎没有看出华阳言失的娇羞,反而追问了一句。 “易军师才智绰绝,不仅年轻有为,而且……自然是丰神俊朗,貌似潘安了。”慕容渊笑着上前一步替自己妹妹解围道。 前一日慕容渊才说希望有机会可以会一会这个大武闻名的军师,今日便见到了,兄妹二人各偿所愿,当真是皆大欢喜,却唯有一人心如乱麻,只觉在这帐中的每一刻都如浸油锅般,坐立难安,甚至快要窒息而亡了…… “你耳朵聋啦?”华阳不知何时已站在陈容面前,压低了声音怒道。 陈蓉松开紧握的双拳,然而一张口声音依旧颤抖不止,“公……公主有何吩咐?” “让你去上茶!”华阳强压着不悦,提醒道。 “是——”陈蓉却顾不得她的心情如何,闻言,飞快的退了出去,如蒙大赦一般。 身后隐约听到男子清越的调侃之声,“这奴婢似乎很没有做奴婢的自觉……”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声音,陈蓉抚着胸口飞快的往远处跑去,任由自己的心狂跳不止……苏易——他来了,他竟然真的来了—— “你做什么?见鬼了?” 陈蓉险些被人撞翻,抚着脑袋怨愤的盯着眼前男子,“还不如见鬼了,我看见苏易了!” 苍穆果尔闻言,神色变了变,抱臂道:“那你跑什么?你不是很想见到他?” “谁说我想见他?”陈蓉绕开苍穆果尔,一边走一边道,“他在南夏军营里看见我,就算不立即杀了我,也会下个重金追杀令……”他俩之间的事早就一百张嘴巴都说不清了,现在又多了一件说不清的事情,相见还不如怀念了。 “那现在你准备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么?”苍穆果尔跟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道。 “我想把你挖个坑埋了。”陈蓉恨声道,此时此刻她倒想藏,但是能藏到哪里去?里边的人还等着上茶呢…… “其实我倒是对这个苏太子改观了……”苍穆果尔忽然正色说道,“他真的如你所说,促成议和了。” “你的大计被破坏了。”陈蓉拐到茶水帐前甩话道。 “我的大计?”苍穆挑了挑眉,“我的大计还没开始呢!”望着走进帐篷的女子,他目色怅然,西凉的安定便是他苍穆家族的大计,如果有一天无极大陆再无战火,人人平等,都能吃饱穿暖,谁愿意打仗? 陈蓉端了茶水出来便看见苍穆果尔还站在原地,也不理他径直往主帐走去,她十分坚信此刻若是自己临阵逃跑了,苍穆果尔一定不会出言维护,至于那个南夏的大将军王……天知道会怎么对付自己,特意让自己来端茶倒水,绝不会是一时兴起,她只有小心应付才不至于引火烧身。 借着茶水的倒影,陈蓉检查了下自己被药水涂抹的脸,心里头一次感激苍穆这么对自己…… “保证你亲生父母也认不出来。”苍穆果尔不知何时继续跟在了她身后。 陈蓉没心情搭理他,快步走进主帐,却发现一室紧张气氛,如同刚刚进行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中郎大人请用茶。”陈蓉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对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置若罔闻。 许勋颔首,却并未接过茶盏,陈蓉暗暗撇嘴,将杯子兀自放在他身侧的桌案上,转身退离。 “给易先生上茶。” 陈蓉刚想去给许勋身侧的一个穿着都尉军服的男人上茶,却被慕容渊唤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转了一个方向…… 她不敢抬头,尽管知道自己的脸早已“面目全非”,仍旧觉得有一道眼光从她走进来便停留在自己身上,此刻,随着脚步离那目光的源头越来越近,心也跟着提到了嗓眼。 有双洁白无瑕且修长的手缓缓伸来,冰冷的指腹轻若蝉翼的拂过她的手背,茶盏已被拿了过去…… 陈蓉依旧垂着头,余光看到苏易轻抿了一口茶,刚下松气退下,耳畔便传来他如同魔音般的话语,“这才给旁人做了几天侍婢,就忘记本公子的习惯了?” 陈蓉只觉脑袋轰隆一声,像有什么炸裂开来,站在原地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 “本公子一向不喝六安茶的,你忘了?”苏易语调清冷却高扬,整个大帐的人几乎都能听得一字不漏。 第三十二章 野云万里无城郭8 在北荒的时候,苏易身中寒毒,最是怕冷,六安茶性寒,苏宅之中根本没有,而在这里,南夏因为地处南方,却是惯饮此茶的,陈蓉心绪烦乱,哪里注意得到……何况她现在根本是以另一个身份出现的,就算想到了,也不能对茶房的人说自己认识易止军师,他不喝六安茶吧? 等一下……他在说什么?陈蓉觉得今日从看见苏易那一刻开始,脑袋就不好使了,惊异的抬起头看向座上之人…… 苏易一脸淡笑的回望着自己,只见他唇角微勾,笑得十分和煦,但眼底却是一片冰冷,“说话呀,哑巴了?” “易先生认识这个丑奴?”华阳忍不住开口问道,目光狐疑的在两个人之间游离。 “唔……这是我的一个小婢子,犯了点错误,我说了她几句竟然耍起脾气跑了,没想到竟然辗转到公主这里了。”苏易回手放下茶盏,朝着华阳莞尔道,语气似乎很是不在意。 “你——你不是苍穆果尔的侍寝婢女么?”华阳眨了眨眼对着陈蓉问道,特别在“侍寝婢女”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蓉冷吸一口气,换上一张笑脸,盈盈拜了一拜苏易,说道:“公子说笑了,奴婢怎么敢耍脾气,只是不小心遭人暗算负伤,恰巧被苍穆殿下救了而已……殿下与华阳公主青梅竹马,特来探望,因而才会在此出现。如今南夏与大武议和,奴婢也算先一步来此恭候公子大驾了。” 听到青梅出马四个字,华阳公主脸色一僵,却又不好说什么,偷眼看向苏易,却见白衣少年目色潋滟,眸瞳中却只有一个丑奴。 此话一出口,陈蓉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和苏易的关系,也顺带解释了下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后者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本公子最喜欢你的就是这张伶俐的口舌。”说着,他手肘支着桌案,手掌托腮,慵懒的笑了起来,“真是越看越爱呢……” “咳咳——”慕容渊干咳了两声,“易先生和这婢子若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等到咱们谈完正经事再说?何况如今这个小婢子是以苍穆殿下侍寝婢女的身份到军营中的,至于今后何去何从还要问下苍穆的意思。” 慕容渊话语刚落,苏易便笑出了声,“侍寝婢女?苍穆殿下口味很奇特么……” 闻言,满座皆笑,陈蓉此刻的面容的确是少有的难看……莫说一国王子的帐中人,便是最为低下的军妓都不可能要这样长相的…… 此中笑得最为得意的莫过于华阳,起初看着苏易对陈蓉说话暧昧不已,心里十分难受,只道如今的男子竟是都开始对丑八怪动心了? 看来倒是自己多想了,眼前的丑奴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待众人笑声渐歇,慕容渊清了清嗓子道:“中郎大人方才所言尽管有几分道理,但是须知我南夏多年来在边境贸易上吃的暗亏,是数不胜数……大武朝廷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难以让人意平,小王是武将出身,不懂政治,但也知道这关系的似乎是一国荣辱的大事,实在不能草草结果。” 见慕容渊开口继续之前的话题,苏易也不再围绕陈蓉说话,淡扫了一眼仍旧尴尬杵在当下的她,遂伸臂将其揽过至于自己身侧,其动作仿佛举杯饮茶一般的自然。 再说许勋听了慕容渊的话,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信手把玩着茶杯的苏易,轻咳了一声,“先生?” 慕容渊并不奇怪许勋的行为,在他看来虽然这位军师看似没有官职在身,不过是随行之一,却才是真正说话管用之人,方才话语多半也是说给他听的。 苏易见状并没有急着开口,起身负手踱至大帐内悬挂的舆图前,那上面画的是整个无极大陆的国土分部,山川纵横交错,天下形势尽收眼底。 “易先生有何高见?”慕容渊见状问道。 苏易修长手指掠过大武、西凉的边境,绕过翡翠山顿了顿,最后指尖点在南夏边境八百里的地方,也就是曾经的两国贸易地,如今的战场处…… “南夏富庶,堪为鱼米之乡,然,却兵不如大武强,马不比西凉壮……靠着强大的财力依托,如今只怕也是强弩之末?”苏易语气轻缓,话中含义所带的锋利被他温柔的语调化解的丝毫不剩,甚至让人听不出这是在示威。 只见他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续道:“南夏后援不足,若此时不议和势必要请援兵,那么,王爷觉得大武的将领们到底要有多傻才会等着贵国的援兵就位,才发起进攻?所谓的议和……对大武并没有太多好处,相反却可以让南夏免于国力的削退,当然贵国一定要纠结贸易上的亏欠……大武不介意将以前的两国贸易变作国内买卖。” 苏易说的云淡风轻,让听的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和内容是截然相反的意思……把剑拔弩张的话语说的和风细雨,却并没有输了气势,反而满座之人少了敏感和愤怒,竟开始认真思考权衡起来。 良久,南夏的一位将领忽然开口道:“若是如军师所言,那么大武和谈图的是什么?” 苏易回身看着说话之人,目光平和却诚恳,一字一顿道:“图的是民康物阜,海清河晏。”说着端起茶盏,顾盼而笑,风姿尽显的续道,“天下太平不仅仅是一个国家、一个君主的事情,真正的国泰民安是整个无极大陆的责任,天下的百姓无分国界,都有权过上太平的日子,贵国王爷想必也是爱民如子,定能体会到敝国的良苦用心。” 见话语再次落到自己这里,慕容渊一扫之前面色不愉,爽朗大笑道:“易先生虽是布衣军师,却忧国忧民堪比帝王……” 陈蓉幸灾乐祸的撇了撇嘴,这话说得很是绝妙,名言看起来是捧,实则却是在构陷苏易,看来这慕容渊很是介意大武的这位“军师”……只可惜,他算错了…… 许勋接话道:“易先生心怀仁厚,兼济天下,实在是我辈望尘莫及的。” 慕容渊一怔,显然没想到许勋居然很是赞同,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大武的官员上下关系还真是一言难尽呐! “妙极,妙极……”慕容渊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不知这议和,贵国……” 苏易不再开口,已回到座位上,对着陈蓉指了指自己的茶杯。 陈蓉望去,却是已经见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不是不喝六安茶么? 大帐中无人留意这二人的互动,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慕容渊和许勋身上,除了……华阳公主,此刻正一脸阴霾的望着角落里低声嘀咕的二人。 “你越来越散漫。”苏易低声道。 “公子不喝六安茶,如今也没有其他,渴不死的。”陈蓉嘴唇不动,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还真是长本事了,逃跑就算了,还学会顶撞了……” 华阳听不清二人的话语,却能从表情看出他们的关系……怎么都觉得不是主仆那么简单,哪有主子和奴婢没完没了嘀咕的?而且还是个逃奴? 一直以来南夏军中都在盛传大武军师易止是如何的神勇机智,华阳亲历了几场战斗都是拜在他的计策之下,尊贵骄傲如她,一向爱慕强者,早已对“易止”生出了无限幻想,岂知今日一见发现这位神乎其神的大武军师不但头脑非凡,还是个翩翩佳公子,当下便再也无法自拔…… 正在华阳胡思乱想之际,只听慕容渊高声唤了自己一句,“华阳?” “皇兄——”华阳回身答言。 “和亲之事……你意下如何?”慕容渊咳了两声,犹疑着问道。 许勋提出和亲的要求,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自古议和都是公主和亲,只是华阳乃是自己一奶同胞的嫡亲妹妹,心里到底是不忍心,但是南夏适龄的公主只有她一人,为表诚意也不好拒绝,毕竟如今促成议和势在必行。 闻言,华阳一怔,指了指自己,“要本宫和亲?同谁?”尽管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望向角落里的白衣男子,然而那人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是嫡公主,自然是嫁给大武的君主了……”慕容渊有些侥幸的希望妹妹会因为对方的地位而没那么抗拒,比起亲情,为了南夏的百姓……作为公主理应牺牲一下。 忽然想到什么,慕容渊问许勋道:“听说文惠帝的皇后自从入主中宫便卧病不起,恐怕很难母仪天下了……”若能改立华阳,至少一国之母的地位还算不委屈。 慕容渊身畔的一位布衣幕僚闻言,上前一步,抢在许勋说话之前开口,“听说那位皇后娘娘曾是大武废太子的未婚妻,直到昭和帝殡天也没有将指婚取消……这小叔子娶了嫂子……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了……想必所谓的卧病不起是这文惠帝后悔娶了嫂嫂,却又不敢得罪皇后母家的权宜之计吧?” 第三十三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1 这幕僚话音方落,许勋面色已变得铁青,偷眼望向角落里的某人,暗暗扶额……袁家军内知道苏易真实身份的屈指可数,偏偏他是其中之一,可越是知道此刻越觉得头皮发麻。 本来许勋嘴上有几分狠劲,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苏易在一旁让他便有些束手束脚,如今听言,愣是没敢轻易开口,只是不住的吞咽着口水,心中暗暗埋怨那不长眼的幕僚,议和之事本就双方乐见其成,何必提起陈年旧事? “大武皇室龌龊不已,本宫才不要嫁!”华阳本就心中烦闷,忽然又惊闻要她和亲嫁给那个连自己嫂嫂都不放过的皇帝,她只觉胸中气血翻腾,恨不得立刻挥军杀进大武京师,当然这也只是想想…… 慕容渊刚要出言呵斥华阳,苏易已率先开口:“公主所言甚是,大武皇室的确需要整顿,虽然是和亲也讲究你情我愿,公主既然不想,敝国也不愿强求。” “易先生这是何意?”慕容渊拦住话头,不由握紧了拳头,心里不免懊悔实在不该让华阳参加和谈这样的场合,他竟忘记了再如何不让须眉,自己的妹妹终究是女子…… 苏易垂眸勾了勾唇角,那笑带着明显的冰冷,“既然和亲不成,就用别的来表达诚意,大武也是没问题的。” “如何?”慕容渊紧忙问道,能不用妹妹和亲,即便多付出些旁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此刻,就连华阳神色也不免带了期待,女儿家的春心作祟,多情的幻想,莫非这易军师看出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她嫁给旁人,特意解围不成? 苏易却是冷笑出声,“贵国赔款给大武黄金五千万两,白银十万万两,米粮百万担。” “你说什么!”慕容渊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茶渍四溢,“大武这是狮子大开口么?”他不是没有想到赔款一说,甚至有考虑哪怕多出些银钱也好过妹子远嫁,总归南夏富庶,端的是担负得起,却没想到苏易这一开口竟是要搬空南夏国库呢! 见状,苏易面不改色,转头对着身后装木头人的陈蓉道:“续茶……” 陈蓉倒没再继续呛声,老实的倒了一杯冷茶给他,心里暗暗为南夏悲哀,当着前太子的面说了那么一大堆有的没的……他们真以为眼前的易大军师多么宅心仁厚么?苏易这是怒了,在报复…… 南夏一众官员也是满头雾水,心道:方才还春风化雨的易军师一转眼怎么就成了奸商了?是谁说了得罪他的话了?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啊……连提都没提过他啊……就算说,他们估计也是奉承的话,不然在这节骨眼上不是捅马蜂窝吗? 慕容渊自知失态,不得不强忍住怒气,负手踱了两步,稳声道:“中郎大人怎么看?”这便是打算忽略苏易的话,他的意思毕竟许勋才是朝廷派来和谈的官员,和苏易对话那是给他面子,至于现在嘛……面子可以不用给了。 许勋干咳了两声,这才欠了欠身道:“易先生所说,便是许某乃至整个袁家军的意思。” 他没说大武,而是说了袁家军,但是慕容渊心思烦乱并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只是再次把目光放在苏易身上,“易先生的胃口未免太大,南夏……恐怕无法答应。” “那今日就是谈不成了,王爷还是准备陈书上奏,求请援军吧!”苏易撩袍起身冷冷说道,本就眉目清冷,此刻沉了面色,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呼之欲出。 闻言,慕容渊下意识便出口相阻:“易先生可否再给个商量的余地?”若能继续支撑,南夏何苦促成议和,只是要他将整个国库搬空,别说他不可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他的父皇也不会答应……不由得叹息着看向自己的妹子。 华阳此刻也不再有怒气,身处皇室她如何不懂苏易话里的意思,如今形势所迫,身为公主不管愿不愿意挺身而出,结果都是一样,但是她不甘心啊…… “在下已经给了王爷三条路可选,难道余地还不够么?”苏易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气焰消弭的慕容渊,凤目微敛,遮住了眼底的狂风骤雨。 慕容渊沉了沉,拱手道:“诸位不如在此住上几日,也好私下多增加些了解,有助于日后两国交好……至于议和的条件请给小王几日时间琢磨一番……” 堂堂一国领军主帅又是亲王,这般语气说话已是给足了大武面子,许勋不由看向苏易,却见后者依旧面色清冷,看不出喜怒,忍不住暗暗扶额,这位爷此刻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遂上前一步,笑着打圆场道:“王爷盛情邀请,我等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军情紧迫,王爷若要琢磨,也还快些,最多后日一早,我等便要回营复命了。” 许勋话里很有技巧,既没有把慕容渊的面子驳了,又顺着苏易的意思给他施加了压力。 于是,两相满意,各自让了一步,倒是极其圆满的结果。 陈蓉刚要随着华阳退出大帐,却被苏易拉住了胳膊,“哪里去?” 华阳见状上前道:“易先生这位小奴是苍穆果尔殿下的人,您就算想要回去,也得经过苍穆同意。” 苏易放开陈蓉,朝着华阳笑了笑,眼尾轻佻上扬,如三月桃花乍暖还寒,“公主似乎对苍穆果尔的事情很是上心……听说二位自由便是好友,莫非公主抵死不愿意和亲是为了苍穆殿下?” 闻言,华阳立时脸红如血,急急摆手,“没有,没有……休要胡说……我跟他只是相识而已,我……”偷眼望着苏易含笑的双眸,那氤氲的眸瞳像是无敌的深渊吸引着她不住的靠近,语气便也软了下来,“我只是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即便是皇帝我也不愿……” 此时大帐中的人已陆续被领路的士兵带了出去,慕容渊心事重重更是没心情关心这些小事,早已和幕僚将领们下去商量对策了,于是只剩下苏易、陈蓉和华阳公主站在诺大的帐中各怀心事。 “那公主想嫁给什么样的人?”苏易继续笑着问道,语气温柔的让一旁充当听众的陈蓉鸡皮疙瘩直冒。 “像你这样的……”华阳性情直率,听他如此问心中一喜,便直接将所想说了出来。 良久听不到苏易回答,抬头,却见心仪的男子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目中一片清明,既没有惊异也没有欣喜,不拒绝也没有接受…… 华阳到底女儿家,鼓足了勇气说出那一句,便再没勇气开口,见苏易不言不语,只觉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娇羞全都在今日甭发了,整张脸热的已经要熟透了,再顾不得其他转身跑了出去…… 望着跑出大帐的华阳,苏易目色明晦不定,似在发呆又似在盘算什么……堪堪转身便对上陈蓉满含讽刺的目光。 “吃醋了?”苏易挑眉奚落的问道。 “若是华阳公主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易大军师还有一副如此刻薄的嘴脸,不知道还会不会羞红了脸颊呢?”陈蓉讥诮的开口,转念又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苏易冷笑道:“我没说过么,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只见他渐渐褪去了脸上神色,沉下目光,染漆的黑眸如撕裂的幕布,渗出丝丝红痕,沉声问道,“为什么要跑?” 陈蓉一怔,晃了好半天神,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那日在翡翠山的事……“我没——” “算了——不要说了。”苏易退后一步,像是在逃避什么,“我只问你,为何会成了苍穆果尔侍寝婢女?” 才要说什么的陈蓉,脑海里想起了大武军营中,袁尺素对她说的……苏易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串通惠文帝,他只是想要她的命……她不会笨的相信这样的话,但也不会相信苏易对自己多么深情,毕竟……全天下都知道,前太子苏易的未婚妻嫁给了小叔子…… “为了活命啊。”陈蓉闭了闭眼,咬牙道。 “为了活命?”苏易俊美的面容铺满寒霜,唇角却扯出一丝冷笑,“骗鬼呢?你陈蓉一向自视甚高,会为了活命纡尊降贵给苍穆果尔作暖帐人?” “不然你以为呢?我爱上他了?”陈蓉转身背对着苏易,笑声比他还要冷上几分,“那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救我于水火,又帮我逃出大武,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他?” “逃?你为什么要逃?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我还没有死,就这么迫不及待的爬到别人的床上?”苏易激动地低吼,见陈蓉转身不看自己,索性上前一步去拉她。 “你干什么?”陈蓉挣扎道,她和苏易之间早就该有个了断,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里,不可否认是自己害了他,如果离开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一切都回到正轨,她就不该给眼前的人留下希望…… 门口传来南夏士兵试探性的询问声,“贵客可有什么吩咐?” 争执不休的二人一怔,才意识到他们还站在慕容渊待客的主帐里,门外都是南夏的士兵…… 不待陈蓉作反应,苏易忽然欺身过去揽住她的腰肢,接着便如飞鱼般越过大帐的洞窗而出…… 守在外边的士兵几乎没有看清二人身影,只觉有劲风刮过,掀开帐帘里边早已空无一人。 苏易抱着陈蓉纵身来到南夏军营后方的一处坡地,那里是营地最后方,坡下是挖设的营防沟,里边装着尖笋,用以防止有敌人从后方偷袭,一般没有人会去。 苏易将陈蓉按在坡地上,整个人覆在其上,一手禁锢住她的双腕,一手卡住她的脖颈,“你若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次,我就立即杀了你,信不信?” 第三十四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2 陈蓉眨了眨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俊容,苏易的睫毛长若蝶翼,几乎快要划到自己的脸颊,紧抿成线的薄唇透露出他此刻的盛怒,手掌微凉扣着她竟是有些颤抖。 “你想让我怎么说?苏易……我不是你的玩具,也不是你制造的机关木偶,我有自己的想法。”陈蓉不敢看他,索性闭了眼睛。 “你的想法是什么?就是你想要我的时候,就闯入我的生命不管不顾,你想抛下我的时候,就头也不回的走掉?”苏易整个唇几乎快要贴上陈蓉的耳廓,讥诮的问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有用的时候,就加以利用,无用的时候……便弃若敝履?嗯?” 陈蓉听他字字泣血,心也跟着揪痛,却无法出言解释,是啊,她曾经就是那么做的…… “你可知当我醒来却发现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仓皇,我让玄光放下一切去找你,当得知你在袁家军中,我顾不得养伤便冲了过去……却发现你烧了粮仓,然后跟着苍穆果尔跑了……”苏易声音颤抖的如同另一个人,精致的眉眼甚至开始有些扭曲,瞳孔里倒影的女子仿佛一团火,将他烧的理智全无,“我却偏偏不甘心,任由袁坚如何劝说都要亲自来这一趟,心想着,你或许是被劫持的,被威胁的,我怎么能不来救你……” 陈蓉想要开口,却被苏易止住,听他续道,“你这个骗子……” “谁和你说的,我烧了粮仓?”陈蓉问道。 苏易抿住嘴唇,别开眼睛,像个赌气的孩子喘着粗气默不作声。 “袁尺素?还是……叶逐云?”陈蓉冷声问道。 听到后一个名字,苏易一愣,眼神有些躲闪,随即了然道,“你那么聪明,原来早就知道……” 陈蓉知道他指的是叶逐云还活着,遂答道:“是啊,我们之间一向都只有谎言和猜忌,你骗我,我不信你,你猜忌我,我也能举一反三……所以,易大军师何必为了我一个人人唾弃的贱人自甘堕落。” “叶逐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人,我没有和你说,并不是要瞒你,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苏易有些底气不足的答道,“毕竟他当初那般欺负你,我……” 看他忽然软下了语气,陈蓉心中叹息不已,“苏易你只是想留我在身边,来证明自己是不是?” 沉默良久,苏易再次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你这么想也无所谓。”挑了挑眉毛,仿佛那一刹那的温柔不过是梦幻一场。 “难道不是么?旁人说我烧了粮仓,你便毫不犹豫的相信,旁人说我给人作了侍寝婢女,你便出言讽刺,旁人说我什么你都照单全收,然后你再居高临下的对我说你不介意,你宽厚,你原谅我,容忍我,如果我不肯回到你身边,就是没良心,忘恩负义……苏易,你累么?”陈蓉不在意他越来越沉的目光,兀自说着,哪怕手腕被捏的生疼也全然不顾,“我累了,我们之前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在我短暂的记忆里,你不过就是个收留过我,救过我,让我稍稍动过点春心的少年郎,而此刻,春心泯灭,于我,你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如果因为之前的陈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你可以报仇……” 半响,苏易不曾说话,忽然紧箍着陈蓉的手掌一松,歪向一旁吐出一口血来。 “你——”陈蓉惊呼一声,下意识便倾身过去想要扶他,却被苏易大力的挥开。 “滚——”苏易信手抹掉唇角的血渍,寒着声音低吼。 “你受伤了?”陈蓉不顾苏易的话语,再次朝他伸手,“为什么好端端的吐血?” 苏易却犯起了脾气,再次大力挥开她的手臂,爬起身子,“你不滚,我滚……”说着,大踏步的走下坡地,纵身跃起,掠过了五人多宽的营防沟,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喂——”陈蓉气急败坏的捶着地面,“苏易——你不是人!” 陈蓉望了望深不见底的沟槽,里边成千上百的利刃竖立着,闪耀出青碧色的冷光…… 这里是南夏的军营最后方,远处都有重兵把守,根本没有人能越过重围来到此处,陈蓉无奈的等了许久,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别说等人来搭救自己…… 她也考虑过,据说自己以前不是会武功么?那么轻功是不是也不错?回忆了下苏易方才的身形步法,陈蓉颓然的坐回地上……她没有信心…… 苍穆果尔大约也不会知道自己在这种地方,即便知道,如今苏易在此,他会是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 至于苏易,更不用期待那人会良心发现了,陈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绝,以至于激怒了他……就算想要了断,也应该去个安全的地方啊……实在是思虑不周。 想到苏易盛怒的样子,陈蓉心底隐隐的竟生出一丝快意,可能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也可能因为他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因为他对袁尺素有意无意的偏袒维护…… 陈蓉不相信,袁尺素在军营里对自己动刑的事情,他会不知道,消息灵通到连自己到了南夏军中都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他在袁家军里会没有耳目么?避而不谈,只是因为要维护袁尺素吧? “小丑奴,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华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接着一阵金属呲啦声响起。 陈蓉回头仰望,华阳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坡地上,手中拎着一根三寸来长的金属管,有一段铁链缩在管口,末端是个微型的八爪勾。 “公主来此又做什么?”陈蓉起身问道,她可不相信华阳是来救她的。 “这是我南夏的军营,本宫哪里去不得?”华阳信手把玩着手里的金属管,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是是……公主所言甚是。”陈蓉点了点头,一脸诚恳的说道,“那能否请公主见到苍穆殿下的时候,告诉他一声,奴婢在这里等他呢!” “等他?”华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扑哧笑出了声,“难不成还要在这约个会?” 陈蓉不置可否,讪笑了两声,她又不能说是自己走不出这里,想找人来救吧?就算她不怕丢人,华阳也未必能有那么好心,所以才故意说是与苍穆果尔有约…… 哪知华阳继续说道,“你方跟大武的军师幽会完,又要和苍穆幽会……想不到你这个丑陋不堪的贱婢竟然如此淫荡!”她越说声音越厉,边说边抬步冲着陈蓉走了过来,“一会是苍穆的侍寝婢女,一会又跟大武军师纠缠不清,游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很有成就感么?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闻言,陈蓉心头一惊,料到她看到了自己和苏易在这里……却不确定她听到了多少对话,遂道:“你听到了什么?” 见她一脸紧张,眼神警惕,全然没了方才维诺的样子,不由怒上加怒…… 华阳之前因为害羞跑出大帐,后来想起苏易还在那里,便想回去看看,结果正好看到苏易抱着陈蓉往营后去,于是偷偷跟了过来,但是她为了不被发现,并没有跟着越过营防沟,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只能看到二人姿势暧昧的叠在一起,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在幽会…… “本宫听到你在勾引大武军师,听到你不知廉耻……”华阳咬牙冷笑地说道,脚下步伐不停,“易军师对你厌恶至极,怒斥着让你滚……” 陈蓉听言便知道眼前的女人是在妒火中烧,反到放下心来,他不知道苏易真实身份究竟掩饰的是否周密,但绝不希望是因为她而穿帮…… 华阳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陈蓉站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一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忍不住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不小心走神的陈蓉冷不防被华阳打下一耳光,来不及躲闪,顺势吐出一口血沫,复又立起身子,“公主息怒。” 嘴上求饶,神情却是平淡如镜湖,毫无惧色,华阳看在眼里更是怒不可遏,只觉得眼前的丑奴一天之间竟像是变了一个人,早上还对着自己伏地求饶,现在竟然不卑不亢起来,难不成是觉得有易军师给自己撑腰了么? 却不知陈蓉只是看出了华阳眼中的杀意,所以自知求饶无用……心下思绪斗转,盘算着脱身之法,哪里还有和她周旋的功夫。 华阳手臂疾伸,一掌拍向陈蓉胸口,“去死吧——” 陈蓉下意识后退,脚下一空慌忙顿住,身后已是营防沟的边缘,她退无可退之下,不得不抬起臂膀迎向华阳的手掌。 脑海里空白一片,如同茫然荒芜的旷野,忽然一个声音凭空划破万籁,“杀了她,杀了她,你就是下一任的千枢阁主。” 眼前飞快击来的手掌,恍惚间和遥远时空里的另一只铁掌渐渐重合,陈蓉有些怔忪,分不清今夕何夕……这样的情景似乎多年前也曾有过? “不自量力!”华阳望着忽然呆若木鸡的陈蓉,冷笑一声,毫不犹豫的和她掌心对上。 第三十五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3 华阳掌力用了八成,她不知陈蓉实力如何,自是不敢全力出击,却没料到这一掌拍下,只觉对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随着她的掌势,陈蓉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斜斜坠向营防沟里。 华阳踏前一步,往下望去,却见陈蓉手脚并用攀在坑槽的土壁上,身后便是锋利的刀阵,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其中…… 因为是防止敌寇入侵而挖设的营防,所以坑深不见底,即便不会落在刀阵之上,也能摔得血肉模糊…… “还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是个花架子。”华阳不屑的朝坑下的陈蓉笑道,她试图想要让其松手彻底落下去,却无奈陈蓉攀住的地方距离地面已有数丈距离,根本无法下手,遂续道,“本宫倒要看你能坚持多久?” 陈蓉紧咬牙关攀住土壁,根本无暇回应上面人的话语她能够及时反应过来而没有立刻摔死,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仿佛身体的本能让她在跌落的时候迅速调整好姿势,并快如闪电的攀住土壁。 这样的灵光一现,不是第一次,有的时候会救她于关键时刻,有的时候却会害她闪神而遭遇不测……今日便是如此……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愤…… 这样的记忆要么就让她全部记起来,要么就让她彻底忘记,这些盘桓在脑袋里衔接不上的片段,实在令人苦恼。 只是,此刻却由不得她想这些,头顶再次传来华阳的笑声,“小丑奴,就凭你也配得上易军师?配得上苍穆果尔?本宫看,只有这些和你一样丑陋的东西,才配跟你作伴……” 话音刚落,陈蓉用余光便看到华阳起身自腰间解下一个绸袋,将袋口朝下往自己所在的方向倒着什么…… 有沙沙的爬土声响起,陈蓉抬头只见数有什么朝自己快速的爬来,定睛一看竟是数只鸡蛋大小的蜘蛛,只见它们通体血红发亮,身躯上分泌着粘稠的汁液,肚皮和爬足上生满黑密的长毛…… “这是我们南夏盛产的毒蛛——火玫瑰,只要她的一滴汁液就可以令人浑身溃烂而死,是不是很恶心?和你一样……好好享受吧!”华阳见火玫瑰亦步亦趋的寻着陈蓉的气息爬了过去,满意的拍打了下沾满灰土的双手,转身拿出之前的金属管,拇指按下管身上的一个机扣,“啪”的一声管口处的微型抓钩迅速飞出,牢牢钉进了坑槽的对面,接着她足下轻点,整个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随即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随着华阳的离开,四周陷入寂静,除了蜘蛛爬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毒蛛身上的汁液散发着阵阵腥臭,尽管还没有爬到近前,陈蓉已被熏得几欲作呕,勉强撑起身子往后望去,自己与刀阵相隔不过数尺。 上边是剧毒无比的火玫瑰,下边是削铁如泥的锋利刀阵,一时间她只觉得手足无措…… 陈蓉无奈的想,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要她今日惨死,以报曾经自己做过的那些坏事? 耳畔仿佛传来苏易恶狠狠地声音:“陈蓉……” 陈蓉咬了咬牙,不,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华阳公主如此做定是不会让人知道,那么对于其他人来说,自己便又成了逃跑…… 如果苏易知道自己又一次跑掉,会是什么心情?陈蓉随即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还有工夫考虑这些,还真是佩服自己。 苏易……想他做什么呢?若不是他将自己带到这种地方,也不会有现在的境况……现在他恐怕正在豪华舒适的大帐里,高床暖枕的休息,哪里会想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毒蛛爬得很快,最前头的那一只已经爬到了陈蓉额头附近,只要再爬几步,毒液就会沾到自己脸上…… 此刻,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死亡带来的不甘,还有极度的恶心,那带着粘稠汁液的血红身躯由于越来越近,她看的也就越清晰,甚至于连蜘蛛身上的小小花纹都尽收眼底,只觉得那如鸡蛋大小的毒虫此刻如同猛虎一般,仿佛只要一张口便能将自己吞噬,陈蓉甚至于有想过就此松手,利刃穿心也好过被毒蛛爬满全身…… “陈蓉,你不可以……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对自己说,望着即将触及到自己的毒蛛,一咬牙,大叫道:“拼了——”接着旋身飞扑出去。 陈蓉奋力的一跃却并非心灰意冷的寻死,而是朝着另一侧的土壁,那里有一处凸起的石岩,如果她足够幸运的碰到,并且抓住,至少暂时就算安全了,若那时能够再幸运一点点,苍穆果尔发现自己不见了,凑巧能来这周围寻找下……或许,她陈蓉也就真的命不该绝了。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能给她足够的时间思考太多,千钧一发间她只能孤注一掷以命相搏,陈蓉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蹬住土壁,身子横向往另一侧扑去,脑海里尽可能的回忆之前零星记忆里的动作和身法…… 然而,她双手才一离开土壁,便觉整个人迅速的下落,根本没有往她预期的方向去……陈蓉终还是苦笑着闭了眼,看来她没有那么幸运。 陈蓉任由自己的身体迅速下落,猜测着死亡和疼痛究竟哪一个会先来?忽然却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忍不住勾了唇角,原来人在濒死的时候真的会出现幻觉…… 刀阵凌厉的尖锋刺穿了她背后的衣衫,甚至已感受到铁器冰冷的温度触及到了肌肤……却在此时,手腕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抓住,下坠的的势头蓦地止住。 陈蓉小心翼翼的睁眼,于是天地仿佛就此静止,只余星河浩渺的璀璨凤眸,如江山泼墨恢弘浩瀚里藏着绵柔诗情,“苏……苏易。” 只见苏易欣长的身躯斜横半空,右手持着式微剑插入侧壁,一手堪堪握住陈蓉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稍微松懈一点,陈蓉便会被刀剑刺破背心。 “你就是这么拼的?拼了命的去送死么?”苏易忙里偷闲的回了句,语气紧绷,显然整个人正在拼命地用力。 “我哪知道自己这么不幸……”陈蓉勉强扯了扯嘴角,不过还是幸运了一回。 “蠢——你不会呼救么?”苏易恨声道,之前他怒急离开后,很快便后悔,立即折返却发现土坡上已经没有人了,驻足许久也不见陈蓉的影子,呼喊也没人应答,只道是苍穆果尔来将她带走了,险些也要离去,若非听到陈蓉那一声“拼了——”此刻,她哪里还有小命在? 火玫瑰见猎物由一个变作了两个,不觉精神大振,爬足飞快交替,顺着苏易横插进侧壁的式微爬了过来…… 陈蓉惊呼:“小心——” 苏易忽然将宝剑拔出,整个人平翻了一个翻,陈蓉被捎带着自下变作了在上,斗转之间,他出手快如闪电,只听“嗤嗤”两下破裂之声,三只火玫瑰已被式微横空劈成两半落入刀阵之中。 “啊——”陈蓉不由再次惊呼,却是整个人落在了苏易身上,而后者却是整个人悬在刀阵上方,紧靠着双足架在侧壁上的一点受力,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苏易还不知死活,双手抱着陈蓉,随着惯性而轻微的晃动,“方才为什么不呼救?难道你听不到我在喊你吗?”如果陈蓉早些呼救,自己此刻也不至于为了救她一起掉下来…… “什么?”陈蓉不得不攀住苏易的脖颈,又担心自己的重量会使他体力不支从而掉下去,刚想欠起点身子又被拉入怀中,“我没听见……我以为是幻觉……” “……”苏易气的一时无话,看了下四周的形势,忽而道,“若是我们上不去,你准备自己跳下去,还是我们一起掉下去?” 诚然,陈蓉起初是有些万念俱灰,但是当苏易出现,心里不由自主便升起希望,哪怕他们此刻的处境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可她再没想过会死这件事……忽然听言,怔了怔,“你也没办法上去么?大武来的人不会找你么?”也许多撑一撑,就会来人也是可能的啊。 苏易苦笑,“这里四处光滑连一个可供攀爬的事物都没有,我这个姿势又能撑的了多久,何况……” 话未说完,陈蓉却明白,苏易靠着脚尖那一点支撑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何况还抱着自己,无疑增加了重量…… “若是没有我,你上的去么?”陈蓉抬了抬头问道,却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个营防沟里除了刀阵散发着幽晖不明的冷光,四周越来越暗。 “大约可以吧——”苏易淡淡的回道。 陈蓉听到意料中的答案不觉吐了口气,说不上来是安心还是悲伤,顿了顿道:“那……你就自己先上去吧……” 过了片刻,她看不清苏易的表情,只听其声音清冷的问道:“我自己?那你呢?” 陈蓉想说,你上去再想办法救我,可是这样三岁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她又说不出口,如果苏易要上去就要把她放开,以减轻负担,可是,这四周峭壁,下方刀阵,又能放到哪里……只能是放手…… 第三十六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4 陈蓉想说,你上去再想办法救我,可是这样三岁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她又说不出口,如果苏易要上去就要把她放开,以减轻负担,可是,这四周峭壁,下方刀阵,又能放到哪里……只能是放手……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脑海里忽然便闪现出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来,她望着幼年的苏易和袁尺素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酸涩,那种酸涩从梦里一直延伸到现实,延伸道现在…… 陈蓉松开搂住苏易脖颈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竟有些湿润的眼角,反正都要死了,忽然想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她想告诉他,一直为那些不记得的过去承担的指责和怀疑,是令人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她想告诉他,她多想恢复记忆,无论是为自己辩解还是恕罪,起码明明白白,她想告诉他,现在的自己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简短的一句:“苏易,以前的陈蓉负了你,可是你却负了现在的陈蓉。” 说罢,陈蓉忽然毫无预兆的从苏易的怀中往外翻去,死亡有时候很容易,轻轻一个翻身,接下来便是万刃穿心……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人再次被苏易抱住。 “想死哪那么容易?”苏易挑眉冷道,“我还活着,你凭什么死?” “我们这样,谁也活不了……这本来就和你无关,你不必被牵连的。”陈蓉急急说道。 “若不是我将你带到这里,你又怎么会掉到这里……”说到一半,苏易蓦地顿住,“你是被人推下来的?”若是失足,不会有那么多的毒蜘蛛……“华阳公主?”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苏易你不是还要报仇?若是死在这里,你就只能遗恨九泉了。”陈蓉顾不得赞赏他精湛的推理,只怕苏易耽搁越久体力越不支。 苏易却似乎越发的不着急起来,听言反而抱她抱得更紧,“你不是说跟我再没有关系,我死也好,大仇报不了也罢,与你何干?现在你若是想拼一拼的话,踏着我借力说不定可以跳出去……以前的你会轻功,就算想不起来,本能还是有的,只是别太紧张。” 陈蓉一怔,虽然看不清苏易的表情,她却知道此刻那人定是一脸似笑非笑,不由愤然不已,“你除了会拿这种话激我还会什么?生死关头你都要试探我?苏易你无非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拿你没辙是不是?” 一声轻笑灌入耳中,绵长悠远的好似憋了许久,“终于不赌气了?总算是将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了……” “你——”陈蓉发觉失言为时已晚,难为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盘算这些? 苏易仿佛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处多么危险,竟然抬手抚了抚陈蓉的发丝,喟然叹道:“是啊,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舍得放手……苏易没有对不起现在的陈蓉,以前的也没有,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话到最后,语气轻软的令陈蓉竟有些心揪,听着那几近哀求的话语,她无论如何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此时此刻说这些,好像不合时宜呀……”陈蓉被他越抱越紧,想挣扎又怕二人坠落,只得僵着身子不动,加之心情的奇妙变化,语气便没有了之前的果决,微微有些颤抖。 苏易抱她在怀,只觉她整个人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一时只觉血气上涌,什么是非恩怨索性都抛到了脑后,低头去寻陈蓉的樱唇。 陈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木然的接受,不知是紧张还是惊吓,连呼吸也都停止了,直到苏易越吻越深,几乎要将她口中的甘露尽数攫干,才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怕不怕?”苏易在黑暗中低笑一声,稍稍离开她问道。 陈蓉只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火烧,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一边大口的呼吸,一边说道,“怕——” “那就先上去再继续……”苏易低低笑道。 “……”陈蓉头脑渐渐清晰,“上去?怎么上去……” “方才不是说了,我帮你……” “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陈蓉有些恼怒,气急败坏的说道。 “哪样了?”苏易舔了舔唇,即使处境堪忧,他似乎依旧怡然自得,笑着打趣道,“你说方才么?若是喜欢,一会上去了可以继续……” 陈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又不敢大动,只得紧闭嘴巴。 苏易却忽然正色道:“我没开玩笑,你做好准备,我推你上去,记住绷紧身子借着我给你的推力努力向上运气……你可以的。” “你推我上去?那你呢?”陈蓉担心道。 苏易无声的笑了笑,尽管天色已经黑透,但是一双眸子却异常的晶亮璀璨,“不用担心,你上去了,我一个人就容易多了。” “……”陈蓉默了默,方犹豫道,“你莫要再骗我……” 顿了顿,只听他拉长了尾音轻叹道:“你放心,我若是真的没办法上去,定是要拉着你一起的。” 闻言,陈蓉竟是轻笑出声,“虽然听起来不像一句好话,但我却觉得很是受用。” 苏易无言的紧了紧箍着她的手臂,他的意思,她懂,自己不是什么圣人,甚至一己私欲比起旁人来更加的疯狂…… 他的爱就是这样的不够高洁,若不能一起上天堂,那就一起下地狱。 “待会我会尽可能的推你,你顺势用力向上跃……”苏易叮嘱道,“我数到三你就跳——” “嗯……”陈蓉忽然觉得也没什么紧张的,轻声道,“若是失败了就一起下地狱吧!” “不会失败。”苏易沉声道,“一、二……三——”随着尾音出口,他忽然张开双臂,奋力的将陈蓉往上推去…… 陈蓉只觉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拱起,想着苏易叮嘱的话语,拼命提住一口气,朝着地面飞扑过去…… 陈蓉紧张的闭上了双眼,任由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上扑去,直到整个人“砰”的一声落到地面,感受到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自己的脸上,她才缓缓睁眼,“成功了——苏易……苏易我上来了——” 陈蓉来不及起身,手脚并用的爬回营防沟边,探身向下望去,却见苏易此时已换回最初的姿势,用式微剑竖挂在侧壁之上,此刻也正抬头望着自己。 “你快上来呀——”陈蓉朝着下方的苏易伸了伸手,然而根本就够不到,这才发现苏易所处的位置比方才似乎又低了不少,应该是用力推她的时候被迫下滑了丈余。 苏易有些喘息不匀的开口道:“我……没有力气了。” 闻言,陈蓉一愣,“所以呢?” “所以……我可能靠自己……怕是上不去了。”苏易苦笑道。 “那……”陈蓉目光游离,紧张的说道,“那我去喊人来救你,你坚持一下!” “你们大武人谈情说爱的方式还真是特别。”一声轻笑自陈蓉身后传来,欣长的身影压下,将她覆在一片阴影之中。 陈蓉下意识回头,表情瞬间凝固,“苍穆——” 如果早些时候她看到眼前男子,一定会欣喜若狂,然而此刻,却是惊惧交加…… 西凉和大武早晚会有一场恶战,若是没有苏易,苍穆的胜算会大很多,所以,苍穆果尔只要不傻,他就会知道此刻是除掉沟下之人最好的时机,对于日后的西凉,也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苍穆能想到,陈蓉自然也能想到,她握紧了双拳,警惕的直起身子,“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就知道,只要他一出现,你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苍穆果尔低头望着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讥诮的说道。 “你若在这种时候杀了他,华阳公主也不会放过你,莫不是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在乎?”陈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紧张的说道。 “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若我还爱她,就该帮她将那个男人剔除。”苍穆果尔紫色的锦袍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边,益发显得他深目高鼻,五官英俊,只是琥珀色的眸瞳里染着赤色的杀气,于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邪狞的气息,“你觉得凭你能拦的住我么?还是……你想陪他一起死,呵……我忘记了,你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下地狱么?” “苍穆殿下,别来无恙。”苏易的声音自沟下遥遥传来。 闻声,苍穆果尔哈哈一笑,“苏太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只不过短短数月,想不到堂堂太子殿下就摇身一变成了军师,这是要借着袁家军谋权篡位,还是不计前嫌保家卫国?” “兼而有之,不行么?”苏易含笑回道。 陈蓉听着沟下之人的语气轻松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般有气无力,暗暗祈祷苏易能够快些恢复体力。 “人太贪心不好。”苍穆果尔回道。 “是么?”苏易简短反问。 “不是么?因为你太贪心,所以老天就派我来此了。”苍穆果尔声音很是平稳,几乎听不出息怒。 “那倒是甚幸。”苏易不置可否。 苍穆果尔撩起袍脚朝着前方走去,“不知苏太子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第三十七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5 “苍穆果尔——”陈蓉扯住苍穆的手臂,却一时语塞,她试图从苍穆的角度出发寻出一个不杀苏易的理由,不由顿住了话头。 “阿蓉,你放开他吧!”苏易柔声对着陈蓉说道,“苍穆殿下,不会伤害我的。” 一声“阿蓉”,陈蓉久违的恍如隔世,但她却知道此刻不是贪恋旖旎的时候,“他是西凉的王子,怎么不会伤害你!” “因为我早已不是太子,和他没有利益冲突。”苏易答道。 “怎么没有,你如今是袁家军的军师,威名赫赫,连对大武磨刀霍霍多年的南夏都答应议和了,你这样的人若是留在人世间,西凉早晚要被生吞活剥了。”苍穆果尔索性顿住脚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说道。 “西凉兵强马壮,这些年卧薪尝胆的确势如破竹,但是轻易与大国交兵,除了令本国再次重蹈百年前的覆辙,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大武虽然左右逢敌,到底是国祚殷实,而且……苏澈除了卑鄙点,还算是个明君,不会让西凉好过……你们是游牧民族,草原才是你们的依托,即便攻进大武的都城又如何?那里没有草原,没有烈马,你准备让你的勇士们放下弯弓提毛笔么?还是将大武的子民杀光然后回到草原?”苏易说着,忽然猛咳了几声,陈蓉担心的想要上前,却又忌惮苍穆而却步。 只听苏易缓了缓继续道:“即便你有雄心壮志一统天下,然后呢?你要经历的是什么呢?” 苍穆听得认真,闻言,不由问道:“要经历什么?” “势必要经历两族融合问题,还有,刚刚经历完恶战,国库空虚,那么作为新的君主,你既要保证西凉子民吃饱穿暖,也要保证前朝遗民们不闹动乱,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经过百年的融合是不会真的太平,你想要的是以战止战,可最终却因此战火不断,值得么?”苏易叹了口气回道。 “那么就该任人欺凌么?”苍穆双手垂向身侧,握拳问道。 “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西凉不主动宣战,大武绝不会出兵讨伐……”苏易道。 “可惜你现在连自身都难保了……”苍穆果尔听言,继续说道。 “是么,我倒不这么觉得。”苏易声音有些费力,似乎已经力竭,“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以为袁家军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军师和南夏继续开战?袁坚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是他也不会对此不闻不问,相信他很快就能知道真相,到时候,总有个理由可以踏平西凉,苍穆殿下觉得,慕容王爷到时候可会和殿下联手?” 陈蓉站在一旁,恍然大悟,苍穆果尔想利用苏易挑拨南夏和大武……只有两国继续开战无暇他顾,西凉才能休养生息,苏易点出这件事不可能成功也就是将他的期待打碎,不由得暗暗担心会激怒苍穆…… 果然,苍穆果尔听言,手按腰间弯刀跨上一步,“如果你死了,袁家军何足挂齿,至于南夏……” “至于南夏虽然不会轻易和你开战,但是如果大武极力促成议和,至少短期内也不会跟你结盟的,毕竟华阳和亲一事似乎没有什么转圜余地……”陈蓉拉住苍穆的衣袖,语速飞快的解释道,“那么最后你将不再是渔翁得利,真正得利的反而是懂得止战的南夏。” 苍穆侧首,望向她目光复杂,却没有说话。 陈蓉继续道,“如果我是你,就会让苏易平安回到大武,然后朝堂上势必有一场恶战……大武内乱自然顾不上外忧,三年前的西凉不就是借着这样的机会脱离了子国的命运?” “同样的错误,文惠帝难道要犯第二次么?”苍穆果尔尽管发出反问,语气却明显松动了下来。 “好的计策用两次效果也一样是好的。”陈蓉紧紧抓着苍穆的衣袖,“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是愚蠢,故技重施并取得胜利那是智慧。”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苍穆果尔忽然笑起来,“你们郎有情妾有意,难道不是狼狈为奸?你想救你情郎自然帮他说话……” “你是那么好骗的?她说的是真是假,殿下自行分辨……咳咳——”苏易插话道,接着猛咳起来,有闷响自下传来,“咳咳——” “苏易你怎么样?”陈蓉奔到沟边,却因为天暗的缘故,已看不清下边的情况。 “听声音似乎是又掉下去一节……”苍穆果尔轻快的说道,抬步向前,陈蓉却飞快的转身拦住他…… “你做什么?”苍穆顿住脚步问道。 “你不要杀他——” “如果我要杀他,现在带着你离开就够了,不必费力气……”苍穆挑了挑眉,“这女人平日聪明的紧,遇到他就傻了。” 陈蓉听言一怔,来不及回话,苍穆果尔已越过她来到营防沟边,“喂——你还活着吗?” “还有气……”隔了良久,苏易才缓缓开口,却是语气轻松的一句玩笑。 听见声音苍穆已大概确定了他的位置,自身后取了绳索在末段绑了块小石头,随即顺着土壁扔下,“自己能爬上来么?” “尚可。”下边传来苏易的回答,随即绳索便一阵晃动…… 陈蓉见状蹲下身子想要帮忙,却被苍穆瞪了回去,“这样的体力活还是不需要女人了吧?你待会扶他……” 听他大男人的言论,陈蓉没说话,望着沟边的眼神却透露出她万分的紧张,那绳索的尽头便是苏易,却不知道他此刻能否平安上来,苍穆会不会临时变卦,然后松开绳子?抑或……他体力不支? “不必担心,我苍穆果尔言出必行,是不会松开手的。”苍穆果尔淡淡说道。 陈蓉后背一凛,又一个会读心术的……忽然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接着一个人影轻飘飘的自营防沟下飞出…… 苏易脚刚落地便栽了下去,陈蓉赶忙上前扶住,触及他的背心只觉湿漉漉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你受伤了……”到底是因为托自己上来的时候被利刃伤到。 “只是割破了点皮,没事。”苏易轻描淡写道,握着陈蓉的手却湿冷若寒冰。 苍穆果尔收了绳索,负手望着苏易,“我救你和你们方才说的无关,只是为了还你之前的人情。” 陈蓉暗暗撇嘴,釜明山上苏易放走苍穆果尔之时并未想到会有今日,而苍穆拿此说事怕也是借口,让他承认被自己和苏易说服恐怕是很难为情的。 “自然,自然。”苏易额角沁着丝丝冷汗,精致的凤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恹恹的,却依旧有一搭无一搭的和苍穆聊着。 陈蓉在一旁有些着急,忍不住插话道:“你后背的伤口需要处理,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过一点皮肉伤,这就心疼了?当日他当胸中箭性命垂危,也没见你这般着急,还有心情和我结伴去西凉游玩……”苍穆果尔话锋一转,对着陈蓉眨了眨眼说道。 下意识想要解释的陈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她和苏易之间的问题可能根本不是一两件事的误会,解释有什么意义?不说他信不信,就算相信了又如何呢?根本的症结是那些未知的过去,一天不弄清楚,她的人生便一天不能完全,也不会好…… 陈蓉试图松开扶住苏易的手,发觉双手被那人悄悄按住,竟是无法动弹,狐疑的抬头,对上他的凤眸疲累却坚定,微微眯起,带着危险,“做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又想逃?” “……”被他看穿,陈蓉一时无话,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去。 望着眼前女子低垂眼帘,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苏易便心里腾地起火,忍不住下大手劲,却牵扯到后背伤,微乎其微的蹙起眉头。 一旁望着二人较劲的苍穆果尔干咳了一声,扔了一个药瓶给苏易,“看来一时半会你们是不打算走了,你后背的伤却要及时处理。”说着看了一眼陈蓉,努了努嘴,“便宜你了。” “多谢。”苏易侧首点了点头,反将药瓶放到陈蓉手里,“上药。” 陈蓉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苏易便已转过了身……借着月光望去,只见月白的袍衣早已被殷红的血迹染遍,伤口有四五处,皆是尖刀利刃刺透了皮肉造成的,不致命却触目惊心。 她忍下心头泛起的酸涩,一边颤抖着开始为他处理伤口,一边告诉自己,苏易是故意的,这是苦肉计!可是又如何呢?他成功了…… 泪一滴滴的落下,无声却连绵不断,模糊了陈蓉的视线,以至于不小心碰到苏易悲伤的刀伤…… 欣长光润的脊背僵了僵,并没有太大反应,却是在一旁瞧热闹的苍穆果尔开了口:“真是搞不懂,既然心疼,为何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见陈蓉不理,又转向苏易道,“既然到处追杀她,今日何必巴巴的赶来救她?” 闻言,陈蓉的手指一顿,情不自禁的想听苏易会如何解释,是认下来还是终于不再袒护袁尺素呢? “袁家军粮仓被偷袭,下令缉拿元凶,并不是说要追杀她。”苏易顿了顿说道,“何况既然有殿下充当护花使者,她自然不会有事。” 陈蓉险些笑出声来,这就是苏易的解释!轻描淡写,一带而过!那些自己遭受的委屈和陷害就都当做没发生了? 白瓷的药瓶“咣当”一声被扔在地上,陈蓉站起身,“我现在终于明白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为何会做出这么多伤害你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6 苏易轻轻抬手拢了拢衣袍,将背后的裸露遮住,随即侧头望向身后的女子。 苍穆果尔饶有兴趣的眨了眨眼,心中暗道,这大武苏太子果真不同凡响,一个拢衣的动作都能做的行云流水,高贵优雅,宛如贵妃出浴般的风情无限,看来这红颜祸水可 不单单指女人呢! 只听苏易低哑着嗓音问道:“为何?” “因为阁下其人只配被那样对待,尽管我不记得过去,但是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陈蓉恶狠狠地回道,话音方落,却看到苏易面色骤变,本就苍白的容颜变得更甚,心里不觉有些懊悔自己说的太狠,转而想到他之前对袁尺素的维护,索性撸了撸袖子叉腰一站,故作不屑的撇了撇头,说都说了,怕什么? 苏易轻轻撩起浓密的羽睫,望着陈蓉的目光有些晦涩,想要说什么忽然眸色骤然冷厉起来,死死盯住了她撸起袖管的手臂,“你受伤了?” 陈蓉顺着他的眼光望向自己的小臂,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痕,深浅不一的爬满雪白的肌肤,有些还尚未愈合,随着她的动作少有裂开,渗出血丝。 当日袁尺素用来对付陈蓉的鞭子经过了特殊处理,鞭身上满是倒刺,因而留下的伤口很难愈合,苍穆果尔给她用了许多西凉秘制的伤药依旧没有起色。 闻言,陈蓉冷笑道:“易大军师手眼通天,难道会不知道我受伤?” 见她说话带刺,苏易稍一沉吟,面色已由冰转融,艰涩道:“我该想到的……我该猜到……是尺素?” 陈蓉用沉默回答了他,苏易叹息一声,继续道:“我只道她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耍耍小聪明……何况她讨厌你……也是情有可原,却没想到……”说着语气渐渐冰冷下来,如同酷暑里扔进一块寒冰,寒凉的猝不及防,“她竟然敢对你下如此狠手。” “你莫要说你不知道,难道不是你默许的?”陈蓉挑了挑眉毛,苏易这是什么意思? 苍穆果尔忽然插入两人中间,摊手道:“你们要算旧账还是要谈情说爱是不是都要考虑下我的感受?” 闻言,苏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却被苍穆用手打断,“哎,我呢……去那一边回避,你们要说什么就赶快说,然后我还等着我的奴婢给我暖帐呢!”说着不待二人回话,便大踏步向不远处走去,坐在一个大树后边,“月色朦胧,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光。” 陈蓉白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而想到眼前之事面色瞬时垮了下来,耳畔适时传来苏易的声音:“是我的疏忽,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怪我……还一直将她当成孩子看。” “她做这样的事你觉得意外?你会想不到……可是反过来,她说我做了什么的话,你就会觉得理所当然!”陈蓉木着脸说道,“她将昏迷的我丢在凤凰山,任我自生自灭,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她却构陷我说是敌国奸细,打算将我活活打死,再到后来的全城追杀……哪一件事是孩子能够做到的?” 苏易抿了抿薄唇,眼中细碎的星子波光粼粼,有内疚也有懊恼,甚至有些恐慌,“对不起……” “你先跟我说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天天和她在一处……就连回城都要并肩而行,可况你耳目众多,我不相信她能瞒得住你,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陈蓉说到这里只觉浑身无力,咽下心头的酸涩,“该回去了——” 苏易腾地一下子从地上起身,一把拉住打算离开的陈蓉,胸口不住起伏,“去哪?” 陈蓉见他面容紧绷,一脸的戒备,仿佛稍有不慎,自己就会消失一般,她不忍多看,别开了目光。 苏易呼吸渐急,五指牢牢抓住陈蓉的胳膊,“你觉得我不相信你,你还不是一样,从不肯多说多问一句,嗯?当日凤凰山一行,你只怪我瞒着你调兵,却没想过为什么?我若真怀疑你大可以直接抓了就是,何必大费周章?从釜明山上暗卫出现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苏澈在你身上做了手脚,直到在客栈我看到你发间飞绕的小虫子,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他在你身上下了萤草丹。” “萤草丹?”陈蓉重复道,“那是什么?”她记得当日苏易也提及过,只是自己心烦意乱,并未在意。 “萤草丹是用萤草提炼的,它凝聚了萤虫喜欢的气味,服下者寻常人虽然闻不出,但是萤虫却能根据这种气息寻到其踪迹,此法曾流传于江湖用于追踪,但因为萤草难寻,渐渐便失传,想不到苏澈会用在你身上。”苏易手劲丝毫不减,但语气渐渐平复下来,一字一句耐心的解释给陈蓉听。 “后来,我既然识破了便有了准备,索性打算利用萤虫的追踪一举将苏澈的暗卫拔了,然后再和你解释……没想到后来的事情有些偏离掌控。”苏易继续说道,语声渐渐低缓下来,“我从昏迷中醒来不见你,自是想到尺素会做些手脚,但也觉得无非就是赶你出去之类,加上顾忌袁坚的面子,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中派人寻你……谁知随后便听说你放火烧粮仓又……又……逃了,一时间我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辨别消息的真伪?我一路从凤襄赶到军营亲自审问了萧锦文,还有军医,期望他们描述的那个女子不是你……可当时的确所有的证据都是对你不利的。” “所以你就理所当然的觉得是我烧了粮仓,然后畏罪潜逃了?”陈蓉想笑,却笑不出来,“你本来就觉得是我,不过是去找个论据而已,审不审文萧锦文,你都给我定罪了。” “阿蓉——你为我想一想。”苏易语声有些高,“我赶到军营看不到你,派了玄光和十二迦罗出去,得到的消息就是你和苍穆果尔走了……”他说着,自嘲般的轻笑出声,“当时,我一心只想抓了你回来,若是你真的不肯留在我身边,便一剑了结了你……” “说到底还是想杀我呗……”陈蓉接话道,语气已没有了之前的愠怒,听他说了这许多,之前的怒气莫名的消散了不少。 “是啊,我一心想着与其让你这样践踏摧残我的心,倒不如杀了你,一了百了,然后……让你躺在我的棺材里等我。”苏易语声暗哑,几乎是从胸腔挤出的句子,“可是当我真的看到你,你也真的再一次伤我的心,我却对你下不去手。” 陈蓉垂了垂眼睫,苏易的手指修长,抓住自己的手臂,在月光之下如同一块莹润的美玉,只是太过寒凉…… “既然找不见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南夏,又如何认出的我?”陈蓉避开苏易的话语 ,沉吟着问道。 苏易笑了笑,眼光闪过一丝狡黠,和他俊逸出尘的气质有些相悖,却难得的笑入眼底,“那还要感谢苏澈的萤草丹……我寻你不到,心中焦急万分,但是当时军情紧迫我又走不开,忽然想到这个,便寻了几只萤虫来试试,起初没什么消息,现在想想大约是你当时受伤……”说着,他眸色暗了下来,“所以气息微弱不足以使萤草丹的气息挥发出来……后来随着你身子渐渐好转,萤虫便也跟着活跃了起来……直到我追踪到你竟然出现在南夏……其实和谈这种事根本不该是军师出马的,我……是为了你。” “至于认出你,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没什么理由。”苏易继续说道。 “你还觉得是我烧了粮仓?”陈蓉问道。 “我从未真的觉得是你。”苏易说道。 陈蓉闻言不觉抬头,“为何?” “那粮仓只是看着火势大,却并没有烧到要地,既然是粮仓周围自有重兵把守,哪里会真的让大火白白毁了粮食?”苏易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陈蓉,“若是你做这样的事,岂会如此随意,一定会计划周全万无一失,还容人去救火?” 陈蓉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猛然抬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易拉着陈蓉的胳膊,摸索着那些伤口,将苍穆果尔的伤药轻轻地抹在上边,“回去我帮你配一副新的药膏,包管不留一点痕迹。” 话头被他温柔的带过,陈蓉也没继续纠结,问道:“那你可知道是谁?” “应该是救你的人。”苏易想了想道,“他并不是要真的烧粮仓,只是想把人引开,好救走你……起初我觉得是苍穆,后来想想不会,他虽然算得上卑鄙无耻……却也不至于以身犯险,跑到敌营里去撒野 。” “喂——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敌营,我苍穆果尔便做得出这种事?而且我还卑鄙无耻?”说话间,苍穆果尔已经飞快窜了过来,“是我救了你,你知不知道?” 第三十九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7 “你怎么偷听我们说话?”陈蓉皱了眉头,心里不由得飞转,幸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你们又没有刻意小声,我都躲那么远还能听见,怪我啊?”苍穆果尔露出一副和年龄不符的惫懒神色,摊手而立。 苏易涵养甚好的抚唇咳了几声,“殿下听到也无妨,不过几句私话,何况这不正说明了在下所言不虚?” “你——”苍穆果尔瞪圆了琥珀眸子,想到什么忽然神秘一笑,“你也莫高兴的太早,别忘了她现在可是我的侍婢……” 苏易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伸手入怀取了一个小瓷瓶,将衣袍撕了一块下来,沾了瓶中的透明药水轻轻擦向陈蓉的脸颊。 本来凹凸不平且枯黄的面容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消失,一张如出水芙蓉般的熟悉容颜再次出现,眉不画却如远黛新月,唇不点宛若春樱乍熟。 苍穆果尔不是没有见过陈蓉的本来面貌,但是这些日子都看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庞看惯了,此刻,竟有些不适应,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道:“你做什么?” “这样的小把戏也就骗骗南夏人。”苏易擦拭完毕,手指依旧在陈蓉面颊上流连忘返,仿佛指尖触碰的是某样稀世珍宝一般,然而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异常刻薄。 “你露出她的本来面貌,就不怕华阳更要对其下手?”苍穆果尔问道。 “有我在……她敢——”苏易望着陈蓉,嫌弃的摇了摇头,“之前的样子真是丑死了。” “你一个小小军师,你觉得你左右的了?” “不是还有殿下了?若是保不住阿蓉,那就只好用西凉的百万子民来陪葬了。”苏易淡淡的回应,蓦地抬起头看向苍穆,一字字道,“我有的是办法可以让南夏转而对付西凉,殿下信不信?” 苍穆果尔握拳瞪着苏易良久,方才自己和他的谈话足以令南夏与西凉生隙,只要苏易去和慕容渊透露一二,以那位大将军王的多疑,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半响,苍穆果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真后悔方才没有杀了你。” “一念之差,殿下的确应该后悔。”苏易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看在赠药之情上,只要殿下不多事,我还是很乐意同殿下友好相处的。” “所以?”苍穆咬牙切齿的问道。 “阿蓉我势必要带回大武的,还要殿下帮忙给个合理的由头。”苏易坦然的开口。 苍穆果尔冷笑不已,“易大军师机智绰绝,还需要我给你想办法?” 苏易含笑点头,仿佛这是一句夸奖一般,整个人尽管形容有些狼狈,却依旧雍容自若,连神情都是一般的无懈可击。 陈蓉自然是要被苍穆果尔带回去的,至于理由,倒是很令人信服……丑奴忽然失踪,殿下需人伺候,于是不得不从带来的西凉随从里重新甄选…… 一个小小的奴婢没人会关注,即便华阳公主想过问,也因为心虚而放弃了,于是苍穆果尔的大帐里消失了一个其丑无比的丑奴,如今又多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我要跟你去西凉。”陈蓉抱膝坐在篝火前,忽然说道。 正自闭目养神的某人一怔,随即眼皮不抬的答道:“晚了。西凉庙小,你还是跟他回大武吧!” “你费尽心机把我掳来,就为了做顺水人情?”陈蓉爬过去戳着苍穆果尔的衣襟问道。 苍穆打开她的手,终于睁眼瞟了她一眼,“你试探我也没用,这一局我认载……”何况在苏易那,他似乎就没赢过…… 陈蓉吐了吐舌头,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被看穿…… 苏易和苍穆果尔之前看似在争夺自己的问题你来我往,什么让西凉对付南夏这些话语,仿佛皆是因她而起,可是陈蓉不会傻到真那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诱饵,苏易用她逼迫苍穆果尔上了他的船,威胁也罢,引诱也好,二人须臾之间过招无数,无非是想为自己一方讨利,很显然,苏易占了大便宜。 陈蓉甚至觉得他们会出现在那里,或者从一开始苏易把自己带到营防沟附近都是算计好的…… “你不是说西凉的巫医很厉害么?”陈蓉喃喃道。 看她忽然情绪低了下去,苍穆了然的扯了扯唇,“骗你的话也相信?医术再高能比得上大武杏林国手的高徒么?你守着苏易还怕没有办法解了弃忧?” “他不会给我解,我……也不想让他解。”陈蓉抿唇答道。 “你是在害怕……不是他解不了,是解了之后你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所以就想逃跑。”苍穆坐起身子,拍了拍陈蓉的肩膀,“但是,逃避不是办法。” “我不逃还能如何?我的过去……我既想知道,又怕知道……你不会理解。”陈蓉将头埋在膝头,如此矛盾分裂的心情,恐怕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 “其实我理解你。”苍穆果尔忽然开口,“虽然我没有失去过记忆,但是我也有很矛盾的时候,大约和你现在的心情很像,既想要得到一个东西,但是得到它势必要付出代价,但是不去获取它,看似不用付出什么……其实该失去的还是在悄悄失去,那为什么不掌握主动权呢?你即便想起了过去,说不定可以挽回什么,总比现在这样茫然惶恐要好,更何况最坏的情况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陈蓉认真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是这样么?那……万一回忆起过去的她再不是现在的自己怎么办?所以她才要逃啊,逃到一个伤害不到苏易的距离…… “做回真正的自己没有错,只有做回自己,你才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守护什么……”苍穆果尔沉声说道,“我可以带你去西凉,但你不能是为了逃避。” 南夏驻军地有一处临湖阔地,其湖清澈如镜,引自于白陵河的支流,经过石岩层层的过滤,水质十分甘冽,因而被慕容渊圈围起来,搭了景棚,设了案箸,作为款待大武和谈官员之所。 时值初春,湖边已有嫩绿枝丫横斜在水面之上,鹅黄的迎春花开在枝头,偶有风过,便颤巍巍的抖了满湖花香。 苍穆果尔会出席倒是让陈蓉非常诧异,“西凉国的太子殿下出现在南夏军营本就够令人浮想联翩了,如今你还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 陈蓉面上覆了一块面纱,将姣好容颜遮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美目透过浓密的长睫,闪耀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苍穆果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这块面纱实在多余,你看看那些南夏的武将们,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呢!”说着,他探了探身子,故意压低了声音,“你不懂越是神秘,越是捂得严实,男人越想要窥探想要征服……” 陈蓉道:“我只是不想再生什么事端,你别害我……” “苍穆果尔——”华阳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皇兄请你的时候,我还说你不会来呢!” “今日是私宴,我在也没什么影响,何况……久闻易止军师大名,也想见识见识。”苍穆果尔仰头喝下一杯酒,用手指擦了擦唇方才回道。 华阳眨了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跟以前不一样了?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呀?” 她今日着了件月白色的挖领对襟长裙,腰身修剪的十分合身,整个人显得利落清爽至极,加之大胆的样式,便又多了几分妩媚,再看她粉面匀净,眉眼经过仔细勾画,越发的明眸善睐,站在人群中分外扎眼。 此刻,苍穆果尔望着她,只见其微微嘟唇,话语又颇含幽怨,似怒似嗔的形容,不觉心下一动,慌忙转开了头,干咳道:“爱婢失踪,自然心情不佳。” 闻言,华阳面色变了变,勉强笑道:“不过一个丑奴,我已派了人四处搜寻,毫无消息……不过她那长相恐怕也不会是被人掳走……估计是贪玩乱跑,被野兽叼走了……” 苍穆果尔听她如此说,深邃的双目暗了暗,“是吗?” 华阳心里有鬼,见状一时间接不上话来,眼光漫无目的四下乱看,一眼瞟见了陈蓉,“咦?这是你新选的么……怎么还带着面纱,见不得人呀?”说着,便伸出手去…… 陈蓉一直默默立在一旁,没想到华阳话锋忽然转到自己头上,下意识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的面纱便被她扯了下来去…… 一瞬间,喧闹不已的私宴场上鸦雀无声…… 南夏的一众武将本就好奇苍穆果尔新选的侍寝婢女是什么模样,时不时地便都往这边探看,加上华阳公主一来又带了不少目光,因而吸引了绝大部分人注意的三人,此刻,因为陈蓉面纱被掀掉,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赞叹,“西凉竟有如此美人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南夏哪位侯爷家的千金了。” 第四十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8 这话并不友好,甚至于算是对西凉的羞辱,可偏偏瞬间得到了一片赞颂应和,把最先说话之人淹没在喧闹之中,“是啊,是啊,真是个美人儿……” “啧啧——可惜了……” “若不是奴婢,说不定做个王妃都不为过。” 本来是称赞,却因为毫不掩饰的措辞,让人恼羞成怒,陈蓉紧握双拳,努力控制着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 然而比她脸色更差的却是华阳,本来掀掉面纱,只是想用眼前女子来缓解下自己的尴尬,却没想到反而更尴尬。 苍穆果尔之前的奴婢丑陋不堪,所以华阳便理所当然的觉得眼前女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即便是个美人也不至于将自己比下去……却哪知,面纱之下的那张脸尽管脂粉未施,整个人也不曾精心装扮过,可偏偏就有一种出水芙蓉之感,坦然自信的神色让她的气质出挑的浑然天成。 华阳以盛装浓抹的模样站在陈蓉身旁,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奴婢的装扮非但没有在气势上输掉,反而让人有一种反差的惊喜,于是,金枝玉叶倒成了陪衬,相形见绌得有些狼狈。 “这回你口味倒是正常了。”华阳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目光移回苍穆身上。 “华阳,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慕容渊一袭便服被人簇拥着来到现场,一旁跟着的还有中郎将许勋以及苏易。 这一行人不知来了多久,慕容渊面色铁青,瞪了一眼华阳,转而笑道:“无极大陆三国的人都在此处,实在是难得,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这位想必就是大武军师易止易先生了,幸会。”苍穆果尔起身对着苏易抱拳,仿佛第一次见一般。 陈蓉抬眼望去,今日苏易已换掉了之前的白衫,着了件深紫色锦袍,比起平日的皓若皎月,多了几分沉稳和凝练,太阳西沉,金红色的霞光正好披在肩头,如同一团团赤红牡丹妖娆盛开,将他整个人衬得富贵风流,矜贵逼人。 闻言,苏易上扬的眼角微微翘起,对着苍穆果尔笑了笑,极致的贵气和那一双微眯的丹凤眼,组成了一种奇异的妖艳,竟比此时天边的五彩晚霞还要夺目,还要让人惊叹。 若说之前,陈蓉成了全场的焦点,那么此刻,苏易便成功的将注目抢了过来。 “莫要站着说话,诸位——落座吧!”慕容渊干咳了一声,将一众出神的人拉回现实,率先走到位子上坐下。 苏易走过陈蓉身畔时,眼光自她面上扫过,扬了扬眉角,后者正自暗暗庆幸目标成功转移的幸运,被他这一眼瞟得登时僵住了脸。 陈蓉暗暗撇嘴,那是个什么眼神?奚落?讽刺?还是兴师问罪? 苏易和苍穆果尔默契十足,谁也没有表现出相熟的样子,仿佛初次见面的寒暄客套着,整个私宴本就是为了缓和前一日两国谈判的僵持,因而慕容渊并没有挑起话题,尽量让现场看起来轻松欢乐。 许勋本就性格沉闷,今日益发少言寡语,即使以特使身份出席宴会,依旧不苟言笑,只在慕容渊和南夏其他官员偶来劝酒的时候,回上几句,加上他时不时的看向苏易,仿佛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大武军师,而并非他这个和谈使者。 “王爷,看来这个许勋——”慕容渊身侧一个亲信谋士低声说道。 慕容渊手捻酒杯听言目色微沉,华阳自幼随他在战场上,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慕容渊甚至比起夏帝跟夏后,疼她更甚……这两日他用缓兵之计托住大武这一行人,只为了想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保住自己妹子,又可以少出些金银…… “蓉蓉,去,替小王敬军师一杯。”苍穆果尔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引得暗暗关注着苏易的众人,登时看向陈蓉。 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人的话,陈蓉一定不会错开等着苍穆的视线…… “怕什么?我说的话你忘了?要勇敢面对……”苍穆含笑侧头,有些暧昧的在陈蓉耳边说道。 他吐出的气息温热,引得陈蓉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苏易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人已放下手中的杯子,朝仓穆果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已至此,陈蓉不得不逆着数十对眼睛托着酒壶走向苏易所在的位子,这两日她努力的克制自己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努力的不去想苏易,不去想他说的话,不去想他做的事,不去想他受的伤……但是随着自己步子越走越近,紧闭的心门仿佛被猛地扯出一道豁口,于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就如那静湖岸边的迎春花香,避无可避的溢满腑肺。 陈蓉只觉的一双托着酒壶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不住的在心底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她在怕苏易果真的情深意重,而她回馈给他的却是万箭穿心,毕竟世人皆知,陈氏阿蓉逃婚抗旨,自奔为眷,而后来又构陷太子,助苏澈篡位…… 她也怕往前的每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他们没有未来,苏易成功,她便是前朝弃后,又如何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苏易若败……一切皆因她而起,她又有何颜面面对他? 她更怕……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自己不过是这局中棋子,就算她“不仁”在先,也还是会心碎吧? 见陈蓉缓步走来,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苏易眯了眯眼,执杯起身,宽大的袍袖遮住众人视线,手指却是轻轻按在她托着酒壶的手背上,低声在她耳畔道,“你的心忘在别处了?”说着故意吐了一口气在她耳垂之上,冷香夹杂着淡淡酒香,交织成一种别样的旖旎。 陈蓉乍被苏易温凉的手掌触及,便回了神,接着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耳侧的热气,竟是身子一软险些倒在他的怀里,五脏六腑仿佛爬满了蚂蚁,酥酥麻麻的几乎忘记身处何地…… “啪——”不知是谁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反倒提醒了陈蓉,慌忙从苏易半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其抓住,这下也顾不得太多下意识的用力,然而除了衣袖飞扬,那人的手却纹丝不动。 “你还没倒酒呢!”正当所有人都秉了一口气时,苏易却轻笑出声,语气轻柔但声音却清扬响亮。 陈蓉飞快的抽手,这一次苏易倒没有用力,任由她逃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苏易转身将杯子举向苍穆果尔,“多谢殿下美酒,易某甚幸。”说着,仰头干下,薄唇粉白,因为美酒的滋润透出一抹樱红,晶莹剔透,煞是诱人。 众人望向场中,只见苏易一手执杯,一手背在腰后,玉立场中环顾了一圈,这才气定神闲的回到座位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面对着两国地位高贵之人,丝毫不显怯懦,更仿佛他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眼前的所有人都该俯身顶礼…… 慕容渊自始至终沉着目色,寒着声线低声警告:“华阳别忘了身份!” 一旁端坐的华阳,凌厉的秀目牢牢锁在陈蓉双袖里的玉臂之上,满是杀气,她的桌案上杯盏碎裂,一双玉手紧握成拳。 陈蓉自苏易手中抽腕之时,不小心飞起袖管,露出那双莹白如脂的手臂上,遍布着错落纵横的鞭痕,华阳尽管距离较远,却依旧看得清楚…… “华阳!”察觉到华阳反常神情的慕容渊不由低喝一声,顺着妹子目光望去,他目光微闪,遥遥眯成一条缝,“那女子——” 慕容渊起初并未留意,只道苍穆果尔身畔多了个貌美的侍婢,此刻仔细看去,却觉得那女子尽管面容陌生,但那双眼睛却是异常熟悉,高冷眼神同她此时故作的维诺神态十分不符,脑海中不由的闪现出,当日在苍穆大帐里瞥见的那名丑奴……当日他便心里起疑,一个卑贱奴婢何来这般清冷的目色,以至于他反常的出言点拨。 他绞尽心机让那丑奴在同大武和谈之时出来伺候,无非就是想借机拉西凉下水,却没想到大武的军师竟是那丑奴的旧主,接着那丑奴竟然失踪了……于是只好作罢,心中却暗暗忖度,定是苍穆果尔生怕西凉被拉进这场漩涡而出手除掉了她。 “皇兄——苍穆和那贱婢设计骗我……我……”华阳咬牙说道,一双秀目渗着血红,显然怒极。 慕容渊不知华阳心中所想,更不知之前营防沟发生的事情,此刻听言,疑道:“苍穆果尔和你自幼交好,他骗你什么?那女子是他的人,不管如何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为兄知你今日不痛快,但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边正说着,却听苍穆果尔忽然大笑出声,对着苏易挥了挥手,“难得易军师对小王的婢子如此青睐,若是不嫌弃,小王便将她送与你如何?” 闻言,慕容渊一怔,苍穆果尔今日会接受邀请出席宴会他已经诧异非常,如此做法……这是要讨好大武? 正想着,耳畔传来苏易清越笑言:“殿下如此大方,易某别无它谢,只有薄酒一杯,请——” 陈蓉看了看坐在位子上的某位王子殿下,这么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将自己送出去了?他们一唱一和的在搞什么名堂? “慢着——”华阳忽然起身高声说道。 第四十一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9 见苏易和苍穆果尔齐齐望过来,华阳咽了咽口水,昂首道:“这么一个不干不净的贱婢也能当礼物送人?你西凉何时这般小气了?” 闻言,苍穆一脸无辜的看了看陈蓉,故作讶异的说道:“公主殿下,小王这婢子生得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别说送给军师便是送给一国君主怕是也不算丢人啊,何来小气?更何况……”说着他朝着苏易意味深长的一笑,“千金难买心头好。” 苏易不置可否,回了他一笑,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脖喝下,“多谢——” 闻言,华阳沉吟了须臾,转到宴席中间指着陈蓉道:“既然如此,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小小婢子有何本事被当做礼物——”最后两个字咬的十分之重,颇含羞辱之意。 陈蓉垂目望着自己的双手,并不答言,看似惧怕公主的气势,实则却是不屑,别说自己不是苍穆的奴婢,即便真是又如何?她不属于南夏,华阳又有什么权利颐指气使? 见状,华阳转头看向苍穆果尔,又瞧瞧瞟了一眼苏易,才说道:“都说西凉的女子马术精湛不输男子,看你长得娇滴滴的,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不然可就是打了你主子的脸。” 陈蓉听言,暗暗抽了抽嘴角,她先将打脸说出来,好让自己无法推脱,苍穆果尔碍着面子更不可能阻拦,华阳公主常年随军,马术自是不在话下,显然是想要借机教训自己呢! 华阳说着走到陈蓉跟前,拉了她的胳膊往桌外走去,“本宫纡尊降贵陪你玩玩,你若是拒绝,那只能苍穆果尔授意的……” “自然不会,西凉对待整个无极大陆诸国,一向以和为贵,公主既然有次雅兴,小王这个婢子必定奉陪。”苍穆果尔不知何时已经冷了目光,淡淡的开口打断了华阳的话语。 “如此甚好……”华阳没有察觉到异样,侧头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小丑奴——没想到你命还真是大,本宫看今日还有谁能救你?”华阳曾在教训陈蓉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她手臂上的鞭伤,当时想着她不过是个奴婢,被主子抽打也属于正常,今日,同样的鞭伤却又出现在另一个女子手臂上……可就算都是奴婢同样挨了鞭子,那鞭痕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眼前的女人便是那个丑奴,至于她如何活着站在此处,而且还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一般,华阳自然很容易便想到苍穆果尔……什么丑奴,分明是他故意令其伪装的……现在还送给易止,他明知自己……分明是故意和自己作对! 女人一旦涉及感情,便会不理智,甚至于思维变得极其简单,华阳此刻妒火中烧,根本来不及思考其他,只一心一意要教训陈蓉,让苍穆果尔丢人…… 心思一转,华阳得意一笑,“那不知苍穆殿下觉得本宫和你这个婢子谁会赢?” “自然是小王的婢子了,我西凉马背闯天下,难不成会输给你这个南方公主?”苍穆果尔嘻嘻笑道,虽然听起来无礼,但是在场众人无不知道二人相熟,却也没人觉得突兀。 华阳撇了撇嘴,故意问道:“你都还不知道比什么,怎么比,就这么有信心?” “自然。”苍穆果尔点了点头,又朝着陈蓉道:“蓉蓉乖,可别根本殿丢脸。” 陈蓉心下了然,苍穆果尔这是动怒了,华阳当众扯上他跟西凉,或许说者无心,但是大武使臣未必听者无意,必定要在众人心中埋下一个隐患,西凉就不再是中庸的存在……政治军事格局,往往毫厘之差便是千里,哪怕谈笑之间,也有可能令对方灰飞烟灭。 当下,陈蓉恭敬的福了福身子,“奴婢省得了。”那就陪他演一场戏,而且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想到这里她偷眼看了一下另一边的锦袍男子。 苏易也恰巧看过来,目光触及,陈蓉下意识别开,却觉得那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了。 见苏易毫无遮掩的望着陈蓉,眼中带着欣赏和……迷恋,几近忘形,华阳心头只觉一阵气结,险些将面前的桌案踹翻,强忍了怒气,朝着苏易绽开一抹笑说道:“那么易军师呢?觉得本宫和这小小婢子谁会赢?” 苏易欠了欠身子,含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华阳脸上的笑生生僵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既然二位意见如此一致,本宫倒是不肯服气了……” “那公主想要如何?”始终不曾说什么的陈蓉忽然抬起头,背对着众人递给华阳一个挑衅的眼神。 华阳何曾被人如此对待,今日先是苍穆果尔又是苏易,此刻连罪魁祸首也冲自己挑衅,若非皇兄还在座,恐怕她早就拔剑了…… 华阳心中冷道,且先让你得意一会……口中却说:“既然他们这么看好你,那不如玩点刺激的……加个彩头。” “若是太小的彩头可就没意思了。”陈蓉眨了眨眼睛,低声回道,虽然声音不大,此刻场中静如子夜,每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众人耳畔。 “好大的口气——” “啧啧——” “如何赢得了公主?” “既然苍穆殿下有信心,说不定人家也是有本事的,毕竟西凉——” 听着忽然发起的议论声,华阳闷气更足,大声道:“自然不会小,本宫便跟你赌命!” “华阳!”一直默默看着一切的慕容渊大喝一声,“简直胡闹!”凭他的直觉,这一场比试似乎哪里不对劲,想要阻止,但是华阳已经说出口,对方也已经应战,若是反悔太过丢脸,只得硬着头皮道,“今日本是欢宴,不若出些喜庆的彩头。” 华阳岂会听不出自家兄长话里的警告意味,只是心头怒火烧的正旺,于是一口气便梗在喉头,气鼓鼓的瞪着陈蓉,只恨不得将她杀了,以解自己连番遭受的屈辱。 “王爷所言甚是。”陈蓉却转了个身朝着座上的慕容渊行了一礼,继而说道:“公主殿下尊贵无比,性命又岂能同奴婢的卑贱之躯并论,何况若是公主输了,奴婢也不敢真的要了公主的命啊!” “你——本公主会输给你?”华阳怒极反笑,想她纵横沙场,什么样的烈马没驾驭过,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贱婢? “人生无常,怎么公主还不曾体会?”陈蓉意有所指的笑了笑说道,“不若这般,奴婢反正身无旁物只有贱命一条,所奴婢还是赌命,至于公主的赌注不妨换一个……” “好啊,那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华阳闻言,心中一喜,本就是想借机要了陈蓉的命,既然她还是赌命就够了,至于自己这边的赌注,如论是什么都不重要,毕竟自己是不会输得。 陈蓉闻言,故作深思了半响,笑着说道:“公主若输了,便将南夏给大武的赔款翻倍可好?” 听言,慕容渊一双虎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便要出言阻止,她一个小小贱婢有什么资格复议和谈大事?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华阳已大声答言:“好,莫说翻倍便是三倍有何惧?将死之人便让你图个口舌之快。” 慕容渊暗捶桌案,却心知华阳既然答应了,自己若是站出来否定,大武官员看在眼里,定会认为南夏毫无信誉可讲,为了两国邦交,不得不咬牙忍住已到嘴边的话语,侧头看向苍穆果尔,却见他正歪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喝酒,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转而再看向某女子,不由眯起一双虎目,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苍穆果尔身边的人了。 “不知公主想要比什么?”陈蓉撩了撩被风吹散的额前碎发,一双黑眸晶亮如星子,坦然的笑意一直延伸到最深处,再看不到半分之前得怯懦。 华阳挥了挥手,早在一旁候着的几个侍从得令去退了下去,“一会本宫的侍从会在湖中搭建木桩,并设置障碍,湖中央的高架上悬挂彩球,谁先得到并且安然返回为胜出,若落入湖中便提前结束。” 一直不曾说话的许勋听到此处突然开口,“华阳公主这把戏恐怕是玩的纯熟?” 华阳骄傲的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本宫骑马比走路都熟。”她本意只是想令陈蓉胆怯,从气势上震慑对方,并未多想其他。 然而许勋却冷笑一声,“以己之长对他人之短,妙哉。” 闻言,南夏所有人面色均是一变,有人想要开口反唇相讥,却不料陈蓉截了话头,“中郎大人所言甚是,公主本身就是个妙人呢!” 听出话里的戏谑之意,大武众官员齐齐大笑出声,南夏这一方却没人再开口,毕竟在他们看来陈蓉不过是个小小奴婢,和她唇枪舌战实在不好看,而且又关系着公主其人,越说怕是越难看,反而让人看了笑话,是以只得生生咽下一口闷气。 许勋看向陈蓉,露出一抹激赏笑意,起初他并未对陈蓉多加留意,只是后来她提出的赌注关乎到了大武,因而才出言相帮,此刻见陈蓉轻而易举让南夏哑巴吃黄连,不由对她多了份欣赏,也开始暗暗担心她的安危…… 许勋暗暗看向苏易,却见其浑身慵懒的靠在椅背之上,偶尔轻砸慢饮一口杯中美酒,抑或望向远处湖面,似乎并不关心这一场因他而起的豪赌。 要知道若是陈蓉胜了,南夏便要支付双倍的赔款……这无疑是将整个国家拱手相送! 第四十二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10 华阳命人牵了数匹马过来,任由陈蓉挑选,以示公平。 陈蓉倒也不推辞,放眼望去,一字排开六匹骏马皆是膘肥体壮,品种纯良,即使是生长在西凉的苍穆果尔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马匹都是千里挑一的神骏。 陈蓉逐一走过,看似随意信步转了一圈,转身背对着马匹说道:“奴婢并不懂什么样的马好,公主的好意心领了。”说着随手一指,看也不看的续道,“随便来一匹就好,便是它了——”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见陈蓉头也不回的向后伸着手臂,手指准确无误的指着一匹毛色灰仆仆的马上,算得上是六匹马里最不起眼的,毛色出的不好就算了,鼻以上的脸部微微向外凸起,远远望去如同兔头,十分怪异,即便不懂马的人,随便选一匹漂亮的似乎都要比眼前的优良许多。 场中渐渐有议论声起,皆是南夏这一边发出的嘲讽,“剩下的那五匹马哪一匹都是神骏,居然选了这个……” “选哪个不重要,看她根本就不懂骑术,公主肯定赢了。” “可惜了一个美人……” “谁让她大言不惭!” 南夏有些人见陈蓉美貌,心中不忍,但转念一想,她被送给了大武的军师,既然得不到那被毁掉也比便宜了旁人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大武这一边却是人人叹息,许勋颇为担心的对着陈蓉摇了摇头,之前尚且抱的一丝侥幸,此刻消失殆尽,慨叹这姑娘运气实在太差。 然而,华阳却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望着陈蓉随手的一指,面色铁青,而慕容渊此刻也是眸色凝重,望着那一匹灰头土脸的马若有所思。 苏易目光虽然并未瞧向那一头,此刻却是唇角上扬,连长睫之下的黑眸都盈满了笑意。 那马的毛色和身形看似是六匹马中最差的,实则却是一匹难得的良驹,此马虽然毛色不如其他鲜亮,不过是未曾梳理,而其恰恰便是马中最为名贵的兔头马,古籍中有记载,三国时名将吕布的坐骑名为赤兔,以速度飞快而著称,就是兔头马,此马源于西域,一万匹里也难寻得一匹,若非对马十分有研究的人,断乎是认不出来的。 华阳之所以选了这一匹马作为备选,只因太过自负,显示出自己并没有欺负陈蓉,而且很是公平,连这样万里挑的宝马都牵出来供她选择,其次便是料定陈蓉和在场众人一般,并不识货,肯定会去选那些看似是良驹的马匹,这样她再说明这匹兔头马的来历,便可以好好羞辱一番陈蓉的没有见识。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时候,陈蓉不但先亲口承认了自己没见识,而且随手一指便选走了最好的一匹…… 那些早就想好的羞辱话语,华阳此刻一句也说不出了,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耻笑声,如果她再说这马是一匹宝马,仿佛成了帮其说话一般…… “公主,该你选了——”陈蓉扬了扬眉毛,笑道。 华阳本有自己惯用坐骑,可是此时,在众人眼中陈蓉于马上本就是吃亏了,她若是再牵来自己的马,难免不会被人说作胜之不武…… 只有少数几个人看得出陈蓉所选马匹是传说中赤兔宝马,即便华阳牵来自己的坐骑也未必比得上,可那又如何?这个闷亏,她注定得吃了。 “随便来一匹便是,本宫和你比的是骑术,又不是马匹。”华阳任由侍从牵了一匹白马过来,看也不看便朝着湖边走去。 此时,湖面上已按照华阳的要求搭建好了设施,宴席上的众人纷纷起身往湖边而去,等待即将上演的一场结局既定的“大战”…… 慕容渊望着华阳和陈蓉的背影,面色十分难看,已过而立的大将军王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的见识远超自己妹妹不知多少,岂会看不出华阳被算计了,奈何箭在弦上,已不是他能左右的……只能静观其变了…… 陈蓉牵着马走到湖边的时候,华阳早已准备就绪,但见她单手握着缰绳,立于马上,湖面微风徐徐吹翻她的月白裙角,合着偶尔飘过的迎春花瓣,宛若遗世而独立,英姿曼妙。 “上马吧!”华阳正了正马头,朝着陈蓉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可用本宫命人扶你上去?” 陈蓉眯了眯眼,摆手道:“奴婢花点功夫还是可以自己上去的。”说着她拉着缰绳,绕着马匹走了一圈,似乎在思索该从那一边上马,犹豫不决的样子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大笑。 苏易忽然走出人群,扶了陈蓉的腰肢,柔声道:“我扶你上去。”说着,不待陈蓉反应,手臂一用力,便将她托了上去。 二人相错的一瞬间,苏易的唇轻擦过她的面颊:“小心——” 陈蓉腰身用力已挺上马背,双颊微红的点了点头,扯着缰绳向着华阳迈了两步。 苏易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异目光,置若罔闻,从容不迫的退回人群之中。 苍穆果尔挤到他身侧,用臂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低笑道:“华阳虽然过分,到底是对你芳心暗许,你这么刺激她有点过分吧?” “心疼了?”苏易左手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轻声问道。 “如果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说不定会。”苍穆果尔不知何时已冷下脸来,琥珀色的鹰目望向湖边准备开始比试的二人。 “规则就不用本宫再重复了吧?”华阳因为之前的一幕,对陈蓉的杀意更绝,几乎已等不及比赛正式开始,紧握的双手几乎要把缰绳绞断。 “嗯。”陈蓉简短的回答。 正说着,只听隔空一声马鞭响,比试正式开始。 华阳口中轻叱一声,胯下骏马登时如箭般窜了出去。陈蓉紧随其后,打马跃到湖水里的木桩上。 华阳所骑的战马虽然也是难得的好马,奈何并不是她惯用的,而通常烈马都有一个共性便是 认主,纵然她骑术不凡,到底贵为公主,所骑马匹都是经过驯化的,温驯稳妥,而眼下这匹马见自己背上坐着的并非原主人,加上华阳心情起伏激动,打马失了力度且方寸有些乱,战马登时便撩起了橛子…… 华阳大惊失色,双腿用力加紧马肚,手也拼命的控制着缰绳,虽然颇为吃力到底没有坠下马去,但是看起来不免有些狼狈,也失去了先机……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坐骑,华阳侧头望去,却见陈蓉不知何时已超过了自己,徐徐向前奔去,眼看就要接近湖中心的高架了,慌忙打马追了上去。 赤兔不比其他战马,甚有灵性,知道陈蓉此时是自己的主人,十分听话配合,发觉身后马蹄声渐近,便也提速飞奔,伴随着阵阵响鼻,忽然它一跃而起,隔空越过了三个木桩,稳稳落在了高价之下的木桩之上。 只见赤兔后蹄各踩着一个木桩,前蹄高扬,昂首嘶鸣,仿佛再向后头追赶而来的战马示威。 陈蓉挺身坐于其上,一手执缰,一手置于鞍后,尽管她穿着普通,未饰脂粉,却仿佛自带着万丈光芒,整个静湖之上,唯这一人一马耀眼夺目,不敢逼视。 若说英气她不若华阳,若说柔弱她不若袁尺素,可偏偏陈蓉就是介于这种刚柔之间,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恰到好处之感,她的每一个都动作都是自然而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美得浑然天成。 仿佛她本就该是这个样子,或者她可以是任何一个样子,她说自己是王,便让人觉得理应睥睨苍生,她说自己是洛河神女,便让人觉得确实倾国倾城。 相比之下,华阳在湖边同样的立马英姿便显得刻意了,甚至再想起来竟有些可笑。 岸边众人一时间竟都看的呆住了,就连这胜负忽然的翻转都没发现,完全沉浸在了那扬马傲立的女子绝世风华之下,不能自已。 便在此时,忽然空中有轻响破空而来,陈蓉只觉坐下马儿忽然像失去了平衡,朝着湖水翻了下去—— 一瞬间,陈蓉只觉浑身上下再无支撑,身子急剧下落,忽然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向上迸发而出,和前一日在营防沟下,苏易将她托起时的感觉十分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此刻是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之前却是借助外力…… 她不及多想,顺着熟悉的感官,依然和在营防沟下一般,借着体内突然出现的力量向上飞扑,本以为不会成功的无奈之举,意外的是,陈蓉的身子竟真的轻盈的跃起数丈,大喜之下,她连忙拉住缰绳,赤兔被她带起,灵敏的调整好了平衡,在半空中再次将陈蓉托住。 与此同时,华阳见陈蓉落马,顾不上欣喜慌忙催马向前,哪知前蹄刚触碰到高架,陈蓉竟然腾空翻起,接着以迅雷不已掩耳之势纵马朝着自己凌空踏来…… 华阳眼见赤兔的一对前蹄就要踢到自己的额头,吓得赶忙向后仰去,而胯下战马前蹄尚未站稳,被华阳扯着缰绳一带,大惊之下便撩起后蹄想要彻底跃上高架。 “啊——”只听华阳惨呼一声,整个人已被战马甩下马背,直直落入湖水当中…… 第四十三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1 见公主落水,岸边响起一片惊呼,喧嚣之中陈蓉早已摘下高架上的绣球,打马原路返回,伫立岸边回身望向狼狈鳧水上岸的华阳。 “公主承让了。”陈蓉跃下马来,动作连贯熟练,仿佛这般做早已成千上万遍了一般,和之前踟躇不敢上马的样子判若两人。 苍穆果尔看到苏易不知何时已自顾自往回走去,忙追了过去,笑道:“这回扯平了,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苏易闻言脚步一顿,道:“扯平了?” 苍穆果尔怔了怔,不客气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慕容渊出手暗算比你阴险些,不过……蓉蓉这番设计也不遑多让,你俩加在一起可比他们兄妹阴险……” 苏易在比赛开始之前故意亲近陈蓉,便是为了扰乱华阳心虚,耍这样的手段本不是他的作风,不过是有些关心则乱吧…… 苍穆果尔的话音在苏易目光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转而想到什么又道:“不过看方才她的身法,轻功不错嘛……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么!” 苏易听他说罢,没有再开口,龙飞般的凤眸一紧,精致的唇慢慢抿成一条青线,步伐依旧,只是不知为何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安的仓惶,被他姹紫华美的锦袍遮住,轻缓藏匿在最深处…… 陈蓉望着浑身湿淋淋的华阳,笑得十分甜美,“公主方才的赌注可别忘了兑现。” 华阳憋着一口气未曾回话,已有南夏的官员忍不住开口,“一场比试,不过是公主看得起你,你一个西凉小小奴婢竟然害公主落水,王爷没有追究已是大度,大武和南夏的国事其实你能置喙的,赏你些银子赶紧退下吧!” 陈蓉含笑听他讲完,也不反驳,只是歪着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将本来过于盛艳的容颜勾勒的多了几分娇憨。 看在南夏众人眼中却是极其的不舒服,那笑容分明是带了嘲讽和鄙夷,之前的官员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宝刀,“你——” “呦——华阳,你这是恼羞成怒,要纵奴行凶,杀人灭口吗?”苍穆果尔歪过身子晃着酒杯笑道,不知何时,他竟然搬了椅子坐到苏易那一桌去了。 “王爷和公主都尚未表态,如何是纵奴行凶呢?殿下太武断了。”苏易适时的开口,笑着朝脸比寒冰还冷得慕容渊举了举酒杯,“王爷驰骋疆场,纵横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就算公主任性,王爷也不会言而无信的。” 在喜欢的人面前一败涂地,再听着众人左一言右一语的议论,华阳只觉得羞愤交加,将所有的一切都归责到了陈蓉身上,推开搀扶着她的侍从,指着陈蓉道:“方才本宫一时大意,我们再来比过,这一次赌注翻倍!” “奴婢自然不敢抗命,只是……公主还是问问王爷的意思吧!”陈蓉笑意更深,竟还朝着华阳行了一礼。 不待华阳再次开口,慕容渊已走了过来,对着身边的人道:“公主累了,还不扶下去——”面对自己妹子浑身湿透又委屈不已的样子,他连一分一毫的安慰都不曾有,显然此刻心中已是恼怒至极。 “皇兄——”华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慕容渊冷厉眼神生生压了回去。 “蓉蓉——”苍穆果尔朝着陈蓉招了招手,“过来,给本殿下倒酒——”他一向不怎么爱自称本殿,显然此刻心情大好才如此招摇。 陈蓉知道苍穆果尔这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答言一声,便转身往回走去,然而肩膀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那手力道惊人,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肩骨在咯咯作响。 陈蓉忍住差点脱口的惊呼,依旧面含微笑的回道:“王爷有何吩咐?” 慕容渊显然也没料到眼前女子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手劲而痛呼,而且还能面不改色的开口说话,遂放开了手,绕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本王倒是小看了你。” 陈蓉仿佛听不出慕容渊话里的意思,福了福身子道:“王爷谬赞。” 慕容渊眼底无波,看不出神色,“你不是西凉人?” “奴婢肯定不是南夏人。”陈蓉答非所问,终于成功的在慕容渊眼中看到一丝情绪的变化。 “但你终究是个奴才,本王若想弄死你,可不会像华阳那般愚蠢,让你有机会逃出生天。”慕容渊本不该此时和她如此多话,毕竟堂堂王爷为难一个婢子,十分丢人,但是看到陈蓉的神情就让人莫名的控制不住情绪,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个低贱的女奴,而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他忌惮她,慕容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诧异。 “王爷自然不愚蠢,啊——对了,奴婢都忘了道谢呢!”陈蓉抬了抬下巴,同样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多谢王爷方才出手相助,只是害公主落水……未免出手太狠。”她笑嘻嘻的再次福身施礼,这次不再等慕容渊开口,迅速倒退着离开。 苍穆果尔将一只酒壶塞到陈蓉手中,就着倒酒的空档问道:“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在研究你何时逼宫篡位。”陈蓉没好气的甩了一句,本是玩笑话,却让苍穆果尔冷了眸色。 “你胡说什么?”苍穆果尔神情有些不自然的低斥道。 “难道不是么?殿下的母妃早年被你父汗逼得服毒,正值韶华却香消玉殒……虽然殿下天纵奇才,坐享太子之位,怎可能不恨?莫不是真的愚孝到要等着大汗寿终正寝吧?而且……”话未说完,陈蓉下意识的顿住,自己为什么会对苍穆果尔的事情知道这么多? 苍穆果尔张了张嘴却终还是没有反驳,陈蓉话未说完,但他却清楚后边的要说的是什么,而且西凉大汗一向野心勃勃,要的根本不是国泰民安,他是想一统无极大陆,屠戮中原……父子早就因为政见离心…… 只是,西凉皇室一向有杀母立子的规定,这是荣耀更是作为皇室女人的命运,无人置喙,而苍穆果尔当年极不愿意做太子的隐秘心思,恐怕连大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远在大武的陈蓉了……被她这么一点出来,就如同赤身至于街井,多年来所有竭尽隐藏,自以为早已无懈可击的心思再也掩盖不住,一瞬间,苍穆果尔几乎动了杀机…… 苍穆果尔和陈蓉各怀心思,兀自在那里出神,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自斟自饮的苏易,执杯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出极不自然的青白之色…… “王爷,胜负既然已分,相信之前华阳公主同敝国军师的小婢子之间的赌约还是作数的吧?”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许勋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 但见慕容渊神情无波,看不出心中所想,“那小婢子乃是西凉苍穆殿下的侍寝婢女,如何又成了贵国军师的奴婢了?”他故意加重侍寝婢女四个字,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无法不介意自己的女人曾睡在他人榻侧。 “王爷莫忘了,之前苍穆殿下已将婢女送给敝国军师了。”许勋不肯相让,如今陈蓉得胜,之前的赌注成了意外之喜,虽然他们都知道慕容渊绝不会付出双倍的赔款,最终不得不以嫁妹作为结局,但是能在两国面前占个上风,对于政治交际是没有坏处的。 听着他们二人虚与委蛇的话语,陈蓉不由侧了侧头,对苍穆果尔低声道:“你费尽心机造成这么一个局面,该不会是因为相思不得,便要将华阳公主推入火坑?” “怎么会是火坑?”苍穆果尔看了看陈蓉,强压住眼底的不安,并未多说什么,心中却是喟叹不已,苏易怎么可能让大武的文惠帝有命娶和亲公主?至于究竟要如何打破眼前的棋局,那就要看苏易了,而不是自己去操这份心。 如今,他该操心的反而是陈蓉……或许自己不该做人情将她还给苏易? 当着两国的重要人物,慕容渊心里再不情愿也不敢反悔,怪只能怪自己妹子太过愚蠢,莫名其妙和一个小婢子过不去,如今倒是将自己赔了进去……从华阳落马的那一刻,慕容渊就已做好牺牲她的准备了,毕竟莫说双倍的赔款,单是苏易当日提出的数额,南夏恐怕都不敢应承,牺牲一个愚蠢的公主,总好过倾国赔款。 此刻,帐篷内只有华阳同慕容渊兄妹二人,一个满面委屈和不甘,一个脸色肃然,冷若寒霜。 “哥——”没有外人,华阳便一改平日的恭谨,对着慕容渊撒起娇来,“那个贱婢她……她算计我!” “本王一直提醒你莫要忘了身份,你偏偏中邪了一般,非要和她过不去,结果自己还技不如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慕容渊武将出身,虽然心机深沉也局限于朝野战场,对于小儿女间的微妙心思自难察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妹子,堂堂一国公主会对敌国的军师有什么想法……何况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 华阳急得直跺脚道:“她是那个小丑奴,是易止军师以前的侍婢!我怎么知道大武的女子竟然会骑马不说,还……” 第四十四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2 “还骑得如此好!”慕容渊接下她的话头,“真是白废了为兄多年的心血,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人家深藏不露为的就是引你上钩……也不知道你为何紧咬住她不放,偏偏人家也是故意在激怒你……至于她的身份,如果你不惹着一出,纵然她是大武的皇后,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华阳如何听不出兄长的意思,这是在埋怨自己是始作俑者……“可……可是他们为什么联合起来算计我?” “算计你?”慕容渊拍案而起,戳了华阳额头一下,道:“他们算计的是南夏!”说着轻呼一口气,沉声续道,“只是不知为何,西凉那一位插进来做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大武军师混到一起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真要付给大武双倍赔款么?”华阳此时哪里有心思关心苍穆果尔,只不住的懊恼自己不该如此冲动,或者当日就该一鼓作气,弄死了那小丑奴再离去……斩草不除根,果然是春风吹又生。 “自然不能。”慕容渊放缓了神色,淡淡回道,“南夏接连战火,哪有多余的银子赔款,若有,又何必议和?” 闻言,华阳担忧的拧起秀眉,扯住慕容渊的衣袖,“哥,那——那若是反悔,大武可会借机再次宣战?”虽然自己是女子,但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金口玉言,当众许下的赌约反悔总是给人诟病的机会,若借此挑起战端,她不就成了南夏的罪人了? 慕容渊不着痕迹的抽出衣袖,“这些事你就别想了,今日落了水,好好休息别着凉了……”顿了顿,又道,“还有,这几日你就都留在大帐里休息吧!大武那些人还有苍穆,都不要见了。” 华阳心绪烦乱,闻言,胡乱的点了点头,并未深究,“幸好有你在,从小到大,我一闯祸便是你帮我善后……” 慕容渊眸色晃动,却没有回答,点了点头离开了大帐。 月色清冷,帐内岂会有风? 第二日,便是南夏和大武约好的签订议和条款的日期,下午大武的众人便会离开南夏军营,回转凤襄。 因为经过了前一日的插曲,今日主帐内,慕容渊只留了几个南夏的重臣,华阳以及一些谋士均为列席,而大武那一方出席的竟然只有许勋一人,连侍从也不曾跟在左右。 不过数盏茶时间,针对议和书双方便达成了统一,慕容渊满面春风的同许勋把肩而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然而协议公布出来的时候却是让众人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谁准你临时改了议和书的?”苏易看着已经落下双方大印的议和书,盛怒染满双眸,整个人再无平日的温润,如同发了狂的雄狮,随时有可能亮出利爪。 无人的客账内,许勋单膝跪地,“公子,是将军——属下觉得将军所言有理……所以……” 苏易揉了揉额角,议和书上按照苏易之前算计好的,着令南夏针对盐粮、丝绸等贸易的让利,赔款数额锐减虽多,却加上商贸上的不平等条约,倒也不算亏本,只是最终又多了一样……华阳公主和亲……或许在南夏眼里,加个公主也不足以弥补大武让出的利益?竟然答应了…… 所谓的和亲和天价赔款都不过是苏易用来提出贸易让利条约的台阶,一向等着对方划价的他,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自己加码…… “如今大武局势还要我说么?那个公主来和亲,你准备让她嫁给谁?苏澈?”苏易闭目缓声问道,实在不知道袁坚这般命令许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文惠帝自然是不能够的,华阳公主乃是夏帝的掌上明珠,即便是和亲,对于大武来说无疑是多了个助力,自然谁娶了公主,谁就多了一个国家的力量在背后……”许勋犹疑了下说道,“本来是将军私下里为公子的筹谋,如今属下看来,那公主对公子颇为倾心,这总归是好事……何况他日公子后宫之中,三千佳丽,也不在乎多这一个,就算不喜欢,摆着也好……” 苏易默不作声,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许勋得到鼓励,续道,“那公主日后来到大武,发现公子真实身份,定会欣喜若狂……只要咱们下面的每一步都不出差错,公子大事指日可待。” “难为袁坚和你,为本公子想的周全。”苏易面无表情的说道。 许勋刚要谦虚两句,苏易一拍桌子,“你当我苏易跟文惠帝一样,要靠女人才能成事?”说罢,他面色一白,低喝一声,“滚——” 望着许勋一脸不明所以的退出去,苏易俊逸的凤眸透过他的背影闪出一股冷意。 午后,大武一行人启程回凤襄,不料,苍穆果尔竟也同时启程。 慕容渊笑道:“苍穆殿下如何也这般着急,不多呆些时候,待我等南归,再分别也不迟啊。” 苍穆果尔指了指身后亦步亦趋的陈蓉,嘻嘻笑道:“这不说话得算数嘛!既然答应送人了,舍不得也得送啊!因此,一起走,还能多送一送……” 听他说的十分绕口,慕容渊也懒得多客套,笑了一笑,心中暗道,西凉如今也想抱着大武么?莫忘了当年的旧账,大武岂能就那么算了? 许勋见状,便匆匆告辞,带着众人出了南夏军营,一路北归而去。 白陵河光洁如练,倒不是流民爱惜水源,而是河流湍急,根本留不住污秽…… 眼下这条路无论是回凤襄还是前往西凉都是必经之所,因而没有分歧,苏易也不曾问过陈蓉去向,而苍穆更没有提及分开的话头。 这般走了数日,一日众人刚从驿站茶棚修整好,打算继续上路,忽然看到两个大武的流兵远远走来。 许勋凝了凝眉,“怎么停战这般久了,还有散兵流落在外么?” “八成是逃兵。”一旁的侍从回道。 众人索性站住了脚步等那二人走近,却见他们走得很是缓慢,而且脚步蹒跚,待他们走到眼前,才发现那二人手里竟是共同拎着一个粗麻口袋,鼓鼓囊囊的,随着他们的步调,一拱一拱的。 苏易等人为了方便,也都随着苍穆作商人打扮,因而这两个逃兵并未太过在意,自顾自走到茶棚要了一壶茶水,随即将麻布袋子扔在地上,接着其中一个走过去狠狠踢了一脚。 只听当先的逃兵大笑起来,“臭蛮子,叫一声给爷听听。” 在他后边的逃兵走过去将麻袋打开,口里骂道:“娘的,蛮子就是蛮子,学不乖!”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那口袋里挣扎着坐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大活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那少年的穿着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仍能看出是上等皮料做成的锦袍,头发早已被人用火烧的焦糊不堪,一张血迹斑斑的脸上,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依稀可见,和苍穆果尔的五官很是相近。 “西凉人?”陈蓉低声问向苍穆果尔。 然而却并未得到回答,苍穆果尔一双鹰目此刻正死死盯住前方的两个流兵,冉冉杀气蒸腾,仿佛一瞬间就要将眼前的一切吞噬。 就连距离他较远的许勋都能感受到他极度的愤怒,忍不住侧目望过来…… 只见那两个兵对着他们说罢,便将那个少年拉扯了出来,然后忽然扒开了他的衣服,其中一个便覆身其上,满是胡渣的嘴巴对着少年的脖颈一阵乱啃…… 那少年也不挣扎,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声,忽然那双死一般的眼睛在注意到苍穆果尔的时候,闪出一丝异样的光亮来,忽然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一句西凉话。 见他忽然发狂,站在一旁观看的士兵走过去狠狠踹了他脑袋一脚,“嘴巴很闲是么?要不要老子把你堵上?”说着发出一阵猥琐的狞笑,只见他当众便解开了裤带…… 那少年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一双眼睛依旧望着苍穆果尔,重复着之前的话语。 见状,陈蓉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却被苏易下意识的捂住了眼睛,瞬间眼前一片黑暗,唯有耳畔传来苍穆果尔暴怒的声音,只是说的却是西凉话,伴随着话语一起传进耳朵的还有两声简短的惨叫之声…… 接着又是一声闷哼,比之前面小了许多,似乎也没有那么的痛苦与恐惧,甚至带了一丝解脱…… 陈蓉只觉得覆在自己双目上的大手有些松动,很快又将自己的头往他怀里按了按,正要挣扎却听许勋紧张的声音响起:“你——你做什么?” 终于陈蓉挣脱开了苏易的擎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方才正欲对那异族少年行不轨之事的二人已经尽数倒在血泊中,头颅和身躯分开有数丈的距离,竟是被人直接砍掉了脑袋……而先前的悲惨少年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神色安然,竟是也已经气绝而亡…… 苍穆果尔手拿弯刀,浑身染血的站在血泊之中,深邃眸底仿佛蕴了狂风骤雨一般,久久无法平复。 茶棚里的老板在这境外之处做生意,想必对如此场景也是司空见惯的,见苍穆果尔一口气杀掉了三人,倒也没有太过震惊,只是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第四十五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3 这一微小动作却引起了苍穆果尔的注意,如同雕塑般的身躯缓步上前,:“叹息什么?” “我是叹息……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别说你们看着恶心,就连我这常年在此营生的人也是看不下去……”那老板摇了摇头,续道,“只是那些蛮人本来是大武的奴隶,虽说现在反了……可边境很多人还是将他们看做子国,进而这些事情发生的多也就不奇怪了,哎……不过,蛮子里的娘们多的是,这些畜生非要抓个少年……活该——” 听言苍穆果尔平静的点了点头,复又问道:“照你的意思,当初西凉作为子国的时候,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那人抬头略有差异的眨了眨眼,“当然,不然我们大武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图什么?养些猪羊还可以宰杀吃肉,这些蛮人——”语气里颇为不屑和嫌弃。 听他如是说,苍穆果尔手中弯刀再次挥下,那茶棚老板还来不及惊呼便被他拦腰斜劈成两半…… 虽然他杀了三个大武人,但是许勋和苏易对此都并未置喙,也许于他们那几个人也该死…… 陈蓉犹豫了下,走到苍穆果尔身畔,“你没事吧?” 过了许久,手杵弯刀蹲在地上的某人才冷笑一声,低低道:“都说西凉不臣于大武,乃是不忠,亦是要陷天下于水火……可是,你们又凭什么将西凉人当做畜生对待?”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苏易,“西凉世代的忠诚换来的是什么?一句非我族类,就将人命作草芥?” “大武自有大武的弊端,边境民风粗鄙,各国之间摩擦都不在少数,本是常事,但是如此没有法度的确令人发指,殿下放心,大武定会给西凉一个交代。”苏易扫了一眼陈蓉,凤眸微冷,口中却是对着苍穆说话。 苍穆果尔缓缓起身,用弯刀指向苏易,“这样的事情若再有一次,西凉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踏平你大武七十二城、三十六郡!” “好。”苏易颔首,忽而一笑的说道,“殿下他日登基之时,在下定当奉上贺礼。” 听言,苍穆悲怆的神情渐渐散开,扬了扬头,“大武他日你做皇帝,西凉便同其世代修好,否则——” 话未说完,二人却是相视一笑,有些事情往往就是在须臾间,便可肝胆相照,心照不宣的……只是谁也没想到,此一时的英雄相惜很快就变成了金戈铁马…… 自有侍从将尸体清理掩埋,西凉的武士默默将那少年卷入草席,置入火堆火化后装起来准备带回故乡…… 所有的事情都在默默的进行,除了偶尔的询问和发号施令,再无人说话,之前发生的一幕久久无法散去,直到一切安排好,再次启程,众人才发现已到了分别之时。 苍穆果尔要回西凉,便要继续北上,苏易等人回凤襄则须东去。 “阿蓉?”苏易望着策马在苍穆果尔身侧的陈蓉,蹙了蹙眉头,“过来——” 陈蓉听出那人语气里微微带了不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并没有过去。 见状,明艳的面容染了一丝不耐,“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越是如此咄咄逼人,陈蓉好像越不由自主的想要缩起来,“我不——” 声若蝇闻,苏易却听得清楚,挑了挑好看的眉上前一步,“陈氏阿蓉你——胆儿肥了是不是?” “我想去西凉……”陈蓉咬了咬牙,终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苍穆说西凉很美,草原万里无垠,可以任意驰骋……我想去看看。” 苏易望着陈蓉没有说话,斜飞的凤目幽深得像是凝了一潭墨,似乎在探寻她话里的真实意思,过了许久,才问道,“所以,你打算就跟他走了,即使这样做的后果是和我为敌?” “我不会的。”陈蓉抬头,却正对上苏易漆黑的眼眸,那眼底深处摇曳着的是恐惧么? “是么?”那人忽而轻笑出声,满脸的嘲讽,“如此迫不及待,是又一次厌恶和我一起的日子了?收回你方才说的话,我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反正我就是要去西凉,一定要去。”陈蓉咬了咬唇,眼前人浓烈的悲伤感染了自己,也不由得情绪波动,“你凭什么不允许我离开?我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蛮不讲理,凭什么强求旁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要和你回大武,我要去西凉,你听清楚没有!” 苏易听她说罢,一双凤眸仿佛如同凝了狂风骤雨,转瞬便会倾盆而下,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缓缓转了马头,淡淡说道:“你若是走了,就永远也别回来,陈蓉——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此时的天气已渐渐回暖,众人站在日头下许久,都不觉有些冒汗,苏易坐在马背之上,背影挺直紧绷,马蹄颠簸却不见一丝摇晃,绛紫色的袍衫许是因为天热,布着深浅不一的湿痕。 在后方一直等候的许勋见苏易策马驰来,俊逸的面容犹如冰锋,犹豫再三,到底也没开口询问,扬了扬手一众人跟着朝凤襄的方向出发…… “决定了?”苍穆果尔俯在马背上,侧头看着陈蓉,“我觉得苏易说话是算话的。” “当然,他既然说了要给西凉一个说法,那么总有办法做到的……”陈蓉看着渐渐变成黑点的一众人,喃喃的开口。 闻言,苍穆果尔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他方才对你撂下的狠话。” 陈蓉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低了头,耳畔却传来苍穆果尔不依不饶的声音,“你如果跟我去了西凉,那可能他真的再也不会回头了。”说着无谓的耸了耸肩,“尽管我觉得无所谓,但是你呢?” “如果因为害怕就跑的远远地,甚至因为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去伤害在意你的和你在意的人,不是很傻么?”苍穆果尔继续说道,“过去的那些事情,你们应该一起面对,而不是彼此逃避。” “你不是一直处心积虑要带我回西凉,怎么现在又劝我不要去?”陈蓉歪头看着苍穆果尔问道。 闻言,苍穆果尔别开头,带了一丝别扭的说道,“带着你太麻烦。” “谢谢你,苍穆果尔。”陈蓉真诚的说道,不待他回答,眼底忽然浮起一层狡黠,倾身问道,“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巫医根本无法恢复我的记忆,因为苏易说过,弃忧无解。” “咳咳——”苍穆果儿干咳了几声,“你的状况我暗中传书问过,中了弃忧的人根本不可能想起过去任何一点事情,所以……你既然能够渐渐想起来……那就有可能不是弃忧或者是什么和弃忧看似相像的……” 陈蓉听言笑得十分开怀,“想不到还有人为我花这番心思……” 苍穆果尔皱了皱眉,“要是等你恢复了记忆之后,又想对付苏易,我可以帮忙。” “哈哈——够义气。”陈蓉伸了个懒腰,说道,“苍穆,我们永远都不会做敌人的,你放心。” “好。”苍穆果尔点头,“现在我们该道别了。” 陈蓉打马向前几步,随意的向后挥了挥手,忽然顿住,回头问道,“之前你为什么杀了那个少年?” 苍穆果尔眸色暗了暗,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弯刀,“他自己求我的……” 陈蓉眼神闪了闪,说道:“那他不值得可怜,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么?活着才有希望,西凉才能强大。” “对,你说的对,西凉不需要懦夫。”苍穆果尔望着陈蓉一字字说道,“走吧!” 云烟低斜天色阴沉,古道瘦马疾驰,尘风卷起一地的落红,忽然雷声震耳,黑云迎头压下如恶龙般带着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 初春会下这样大的雨,很是罕见,都说春雨贵如油,如此不吝惜的老天,让人措手不及。 陈蓉一路催马,终于在几棵粗壮的古树前发现了数个尖顶小帐篷,不由放了心,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珠,翻身下马直奔最大的帐篷而去。 “公子,您的伤口一定要处理。”才到门口,陈蓉却听到许勋小心翼翼的声音,忙掀开一条缝隙,却见说话之人几乎是跪在地上,一旁的软席上窝着一人,只见其衣襟大氅,露出雪白的一片胸膛,黑发如墨,凤眸清冷。 陈蓉不由撇了撇嘴,那许勋自从离开南夏军营,跟苏易的身份便颠倒了过来,一言一行,皆以他马首是瞻,没想到如今都奴颜婢膝到这个地步了。 眼神随意往下,陈蓉却蓦地吓了一跳,却见苏易身下浅色的软席上晕着一圈圈暗红,湿漉漉的仍在不住扩大,往上……广袖丝袍之上也沾染着大片的赤色,之前尚还不觉,此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入鼻端,“啊——” 陈蓉失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想要捂住嘴巴,然而却是为时已晚,身前的帐帘被一股掌风吹起…… 苏易不知何时已坐起了身子,凤眸眼尾轻佻,眉目间满是冷峭。 陈蓉与他对视良久,正要开口,苏易率先出声,“螣间帐篷给她避雨,雨停了便让她走罢。” 第四十六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4 许勋看了看苏易,又看了看浑身湿透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陈蓉,“这——”最后还是决定自己消失,“属下去命人收拾。” 许勋走至门口,复又转身回来,将一个药瓶交给陈蓉,指了指后背,用口型交代了一句,便退了下去。 陈蓉看了看停留在自己手中的药瓶,三七啊……止血的?“你又受伤了?”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是那日的旧伤?” 然而苏易并没有打算理她,闻言,索性翻身倒下,“我要休息了。”他脸朝里侧,整个背部对着陈蓉,那上面早已鲜红一片,布料干了又湿,早已和皮肉粘在一起。 陈蓉倒吸一口冷气,才想起一向酷爱月白和绯色的某人,这些天却破天荒穿起了老气横秋的绛紫色,原来是为了遮掩那满背的伤,或许这样的颜色被血洇湿也看不出吧…… “那日不是帮你处理过……”陈蓉有些不解,照理说皮外伤没道理这么多天还不见愈合啊…… “出去——”苏易简短的说道,并不带感情。 陈蓉自然知道他在为什么怄气,暗自吐了吐舌头,径直走过去跪坐在他身后,“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然后你再赌气……” 苏易呼吸一滞,却没有说话,感受到陈蓉在偷看自己索性闭了双目,只觉后背一凉,被人将外袍脱下肩头。 “粘住了……等下……”陈蓉皱眉看着黏在伤口处的布料,“伤口裂开很久了,你都不顾么?” “你不是要去西凉么?这会儿又跑来做什么?”不理她的问话,苏易过了好半天才闷声问道。 陈蓉小心翼翼的用剪刀将他背部的衣料剪开,用面纱沾了烈酒一点点的擦拭,“忍着点——” 苏易见状,一把推开她的手,翻身坐起来,死死的盯着陈蓉一动不动。 陈蓉吞了吞口水,眼前男子目若点漆,依旧璀璨如星子,薄唇紧抿,剑眉微蹙,俊逸的面容却夹杂着怨愤。 呆呆的看了他好一阵,陈蓉才恍然大悟,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咳咳——”感觉有一股视线紧追而至,“我只是害怕……过去的事情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脑海里,我怕我真的要想起来了。” 闻言,苏易垂在膝头的双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继续——”他的声音很低,若非帐篷里安静,根本无法听清楚。 “我怕等我彻底全都想起来,那个曾经害你万劫不复的陈蓉就回来了,我……我无法确定自己到时候还会不会记得现在……我怕……我怕会再一次伤害你。”陈蓉只觉双眼酸涩,合一合眼帘,便有泪珠被挤出眼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两个人,一个是没有过去,但却期待和你能有一段共同回忆的我,另一个是心思可怕的相府嫡女,而她随时有可能醒来替代这个没有记忆的我……” 苏易看她脸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的让人好似多大的怨气也消散了,忍不住抬了抬手臂,却还是放回了原处,“那为何又回来?” “苍穆果尔说得对……”陈蓉咬了咬唇,抬起头看着苏易,“为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伤害你……太不值得,我想赌一赌,即便恢复了记忆我……依旧不改此心,你愿不愿意也赌一赌?” 陈蓉说罢,只觉热气灼得自己整张脸烫得不行,但是心却莫名的安定,后悔没有早些这般说清楚,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他们一起面对,“即使最后,相府嫡女回来了,现在这个我可能就消失了……但至少我也留给你一些回忆了,和她无关的……” 说罢,陈蓉羞赧更甚,自己竟是在和自己较劲……吃醋么?吃自己的醋…… “我不会让你消失的——”过了许久,苏易一字字说道,声音嘶哑却坚定。 “我先替你处理伤口——”话未说完,陈蓉整个人被苏易揽在了怀里,“别太用力啊,伤口就更好不了——”担心他的伤口,她不得不欠起身子,不让自己全都压在他身上。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管发生什么……” 陈蓉不由心底轻叹,这人似乎被自己吓怕了,默默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那个……我的爹娘,你不会伤害他们吧?” 苏易一怔,肌肉紧绷了起来,“当日在别云山庄你还是听到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没太留意,后来事情一多就忘记了,你那时候说的模糊,我也听得不大真切……你是打算利用相府做什么?”陈蓉支起身子,“这些日子,我脑袋里关于相府里的事情越来越多……”见苏易眉头紧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多是幼年和父母在一起的片段,并没有什么危险的记忆……” “我想爹娘了。”陈蓉幽幽说道,“你答应我,不要伤害他们,他们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的记忆里,我爹对你十分忠心甚至喜爱,而且我梦见过在我……在我离开相府后,爹娘与我决裂的画面……他们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嗯。”苏易垂了垂眼帘,遮住眼底的不安,“太傅仁厚,我一直知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的。” 陈蓉松了口气,“你趴下我帮你将伤口继续处理下?” 这一次,苏易倒是听话,顺从的趴好,“一个人追来,累坏了吧?” “唔……”陈蓉无语的看着苏易一塌糊涂的后背,“怎么就恶化成这样了呢?” “不用担心,我一向伤口愈合的都比常人慢些……”苏易故作轻松的说道。 “所以,你才穿着深衣,怕伤口渗血被人看出来?”陈蓉又好气又好笑,“要面子骗骗别人是可以的,结果你是连自己都骗?怎么能够这么不在意!” 而且,什么叫伤口愈合比常人慢?“你有这样的怪毛病,都不想办法治一治?” “小事而已。”苏易笑了笑,“其实挺好的,因为如此,我一向十分小心,极少受伤。” 陈蓉挑了挑眉,自己怎么没发现? “好了,我去喊人来给你擦擦身子,早点休息?” 苏易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你也去休息吧!许勋应该命人给你收拾好了……” 陈蓉转身出了大帐,才发现大雨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望着天上繁星点点,不觉长出了一口气,总算雨过天晴了……今夜应该会有一场好梦了吧?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眼下的平静不过是之后更大一场风雨的前奏。 凤襄城近在咫尺,众人快马加鞭,饶是苏易的伤依旧不见起色,也不曾停下脚步。 陈蓉有些无奈,如此的不爱惜自己的人,她还是头一次看到。 一人纵马飞驰而来,由远及近,陈蓉眯眼望去,只觉十分眼熟,等到近前才发现竟是玄光。 “好久不见。”陈蓉招了招手,后者有些愕然,险些跌下马来。 苏易干咳一声,“何事如此着急?”再有半日,他们便到城里了,而玄光偏要跨马加鞭的迎上来,定是出了大事…… 望了一眼陈蓉,玄光有些欲言又止,“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谁稀罕听你们的,陈蓉撇撇嘴,自觉地走开三四丈距离,跟许勋肩并肩而站,“喂,许大人成家了没?” 见陈蓉如此,许勋有些讪讪的,欠了欠身子拱手道:“回姑娘话,成家了。” “哪家姑娘啊?”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陈蓉倒也没寻思自己的话是否合适,更没想过许勋会认真地回答。 只听许勋再次开口:“娶了前任荆州主簿李大人的女儿,李念恩。” 陈蓉有些诧异,没想到许勋竟然回答了,还答得这么详细,不觉看了他一眼,这回反而是自己有些讪讪的,“好名字……可有儿女?” “未曾——”许勋顿了顿,答道,“姑娘……” “什么?”陈蓉眨了眨眼,问了这么多,也该人家问一个了。 “姑娘真是丞相陈广海的嫡女?”许勋犹豫了半响终还是问道。 闻言,陈蓉耸了耸肩道:“八九不离十吧……”想了想,神秘兮兮的凑过去,“跟你有仇么?” 见状,许勋吓了一大跳,“不敢,不敢——姑娘乃是金枝玉叶,怎么会和许某有仇?” “唔——那就好。”陈蓉夸张的抚了抚胸口、 许勋再次开口,“那姑娘可认得一位故人?” “嗯?”陈蓉不解的看了一眼他,正在此时却听不远处苏易低喝了一声,下意识望去。 只见树荫之下,玄光单膝跪地,苏易面色凝重的和他说着什么,此刻也转头望向陈蓉,二人目光相交,苏易却慌忙别开了头,眼底有一丝慌乱,不禁显得有些狼狈。 苏易示意玄光起身,低声交代了几句,便朝着陈蓉走了过来。 陈蓉歪头等他走近,眼前之人已看不出丝毫之前的慌乱,面色沉静的无懈可击,“阿蓉……在聊什么?” “随便聊聊……你没事吧?”陈蓉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却不知道为何,直觉和玄光赶来有关。 第四十七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5 苏易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柔软的玉手轻轻放入自己的大手里,捏了捏,轻笑道:“我们不去凤襄了,先去袁家军驻地好不好?” 陈蓉有些诧异,“这种事你决定就好,怎么问我呢?” 闻言,苏易长睫低垂,遮住明暗不定的目光,颇有些暧昧的说道:“怕你不开心,离开我……” 一旁的许勋听不下去,早已默默退开,只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看二人的神情也是知道有多尴尬…… 陈蓉面色一红,羞赧的将手从他手里挣开,走开两步道:“离开……我要去哪?即是要去军营,就快走吧……” 袁家军距离他们此刻所在地要比凤襄城近得多,既然决定改道,众人便不再停留,只用了两个多时辰,已经能远远望见袁家军的军旗。 “公子——”许勋勒停马匹说道,“既然公子临时决定去军营,属下便自行回城,也好向元帅复命,之后再同元帅一起来军中和公子汇合……” 闻言,苏易点了点头,“既然袁坚在城中,你便先回去,我自会在军中等候。” “咦?”陈蓉疑惑的出声,见苏易望过来方道,“既然袁坚都在城中,你为何非要来此……” 苏易神色一凝,尚未开口,陈蓉却恍然道:“莫不是你怕我看到袁尺素会报仇?哼,心疼了?那你又何必巴巴找我回来?” 闻言,苏易神色一松,笑意淡淡自唇角散开,“阿蓉,我没有和你说过么……你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 “谁吃醋了?”陈蓉转开头打马往前走去,“懒得理你。” 被他一绕,许多事情便被抛在了脑后,陈蓉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只当是“近乡情怯”吧…… 袁家军的老军医还在,见到陈蓉微微一怔,随即上前抹着眼泪道:“我就知道姑娘不可能是细作,我就知道……” 陈蓉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难得有人念着自己……说道念着自己的,不由得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国字脸来,“萧校尉在哪里?”没被自己连累才好。 老军医一听哭的更凶,“萧校尉他好惨啊——” “他怎么了?”陈蓉皱紧了眉头,自己到底还是连累他了。 “萧校尉被除了军衔,到前锋营当步兵了。”老军医愤然地说道,“萧校尉上有老下有小……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蓉哭笑不得的僵在那里,“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如今议和在即,他即使在前锋营也不必应战,不危险的……” “他们才不是打仗的咧……”老军医摆了摆手,“你不知道……” “什么?”陈蓉好奇道,“前锋营不打仗难道去砍柴啊?” 自觉言失,老军医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我什么也没说……没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陈蓉来不及开口,老军医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得感叹,果然不愧是大夫,这把年纪还能健步如飞。 回过头,陈蓉看到苏易站在不远处,他已换了一身衣服,红底云锦勾勒着大片金色的花纹,衬得他苍白的脸色莹润的近乎妖娆,和晦涩的军营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极少看他穿艳丽颜色的衣服,大约是顾忌背上久不愈合的伤口,这人总是那么要面子……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此时,伸出手来,哑声道:“过来——” 陈蓉有些目眩,乖乖走了过去,“伤口愈合的慢,就不要乱跑啊……” “看你去拿壶水都那么久,不放心,出来看看……”苏易任由陈蓉搀扶着,淡淡说道,“在聊什么?想不到你在这里还有熟人呢?” 陈蓉只觉得这一次和他重逢,苏易似乎变得脆弱了许多,尽管平日看着和从前一般,但是只要稍微多留意下,就会发现在不经意间,他总是露出精神不济的神态来,譬如此时…… “之前在翡翠山脉中了余毒,便是萧从文和这个老军医救了我。”陈蓉简要的说道。 闻言,苏易一怔,“余毒?”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真的……我还以为……” “你在嘀咕什么呢?”陈蓉仰头望去。 恰好苏易也低头看来,夕阳沉在肩头,将二人的面庞皆融在暖光赤霞之中,模糊的光影下,他翩然笑起,散开一片明媚。 苏易俯身在陈蓉额头落下一吻,轻缓而虔诚,温柔至极。 不过才第二日,袁坚便赶回了军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袁尺素。 陈蓉第一次见到袁坚,本以为会是和慕容渊一般的威猛,却不料袁坚生得高高瘦瘦,既没有南夏那位的威武雄壮,也没有其妹子的秀气钟灵,看上去反倒和柳玉卿像亲兄弟…… 陈蓉不由得暗暗摇头,此人不好,一副奸佞之相。 在袁家军早晚是要看到这兄妹二人的,陈蓉心理准备做得很充分,不过值得开心的是,随行一起来的竟然还有阿元,不由暗赞,苏易果然想得周到。 阿元见到陈蓉喜极而泣,“姑娘——” 陈蓉十分感动,不过才有寥寥数日主仆之情,她便如此,实在难得,“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阿元一怔,将才带来的果子摆好端给陈蓉,“也没做什么,迦罗们忙得不见踪影,反而剩下我们这些低等弟子清闲的不行,这不令主才又命奴婢来伺候姑娘。” “没什么新鲜事么?”陈蓉看了看桌子上的果盘,捡了捡没发现什么可口的,便端了杯冷茶,随口问道。 “新——”阿元欲言又止,“如今最大的新鲜事莫过于令主了,天下盛传袁家军横空出世一位军师,乃有旷世之才,就连久负盛名的青山郦子都难出其右。” 闻言,陈蓉噗嗤大笑出声,青山郦子四个字似乎从未听过,但莫名的就觉得熟悉,于是脱口而出道,“青山郦子胸有经世伟略,更是毒宗的传人,下毒解毒的功夫独步天下,你家令主当初要不是我,他的毒……” 见陈蓉说了一半忽然住口,阿元眨了眨眼,识趣的也闭了嘴吧,主子不想说自然不能追问。 过了好一会,陈蓉却再次开口,“阿元,苏易的毒可解了?”她记得苏易不止一次吐血,面色也一直惨白,并没有比当初在北荒好多少,可是每次自己问及寒毒的事情,那人总是含糊其辞。 阿元茫然摇了摇头,“奴婢是十二迦罗旗下最末等的弟子,令主近身之事奴婢无权过问。” 陈蓉托了腮看着她,好一会才笑道:“苏易竟然把最末等弟子送来照顾我?” 闻言,阿元脸一红垂下了头,竟是有些泫然欲泣,陈蓉不好再问,只得反过来安慰了好一会才算好。 苏易自从袁坚来到军营,便忙碌起来,一连两三天都不曾和自己一起吃过一顿饭,但不管多忙总还是抽空来看陈蓉一眼,匆匆说上几句话便又继续扎进主帐里。 陈蓉哀怨的望着不远处的圆顶大帐,越看越不顺眼,那里不仅有苏易,有袁坚,有一众大武的武将文臣,还有……袁尺素。 “姑娘你不可以去偷听,令主在商讨大事……”阿元拉住陈蓉,半规劝半警告的说道。 “谁说我要偷听?”陈蓉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大帐,不过是想看看那人……“这都过了午时了,我看看苏易吃了没……” “令主忙完会来看您的。”阿元尽忠职守,拦住陈蓉的脚步。 似乎苏易有意要隔离开陈蓉和这个军营里的其他人,如今除了阿元,每日她只能等着某人偶尔的探看,剩下的只有那些木头般的守卫士兵,可是那些人根本不会说话一般…… 陈蓉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主仆二人正在大帐外纠缠,不远处忽然走来一队人,十数个侍卫轻装简行,外加四个年轻秀美的小丫头,众星拱月般环伺着一名美貌妇人,施施然由远处走来。 待走至近前,陈蓉不由得仔细打量,但见那女子珠环翠绕,打扮的十分雍容华贵,一张粉白的俏脸端庄瑰丽,通身的气派和这军营十分的格格不入,但她一路走来却是畅通无阻,到了主帐门口,都不曾有人阻拦。 “她是谁?为何就能进去啊?”陈蓉记得不是说袁家军不允许女子出入的么?她和袁尺素算是特例,难道这里特例如此多么? 美貌妇人走到军帐前,门口侍卫似乎认识一般,躬身便掀起了帐帘…… 然而那美貌妇人却是一顿,转身朝着陈蓉这边看了过来,勾画精致的眉眼本带着从容不迫的淡然,转眼间竟生出难以自持的紧张来,但见她嘴唇翕动,胸腔起伏,手中的锦帕飘然落地,浑身颤抖的连一个连贯的动作都无法做出。 陈蓉见她忽然转身朝着自己疾奔过来,慌忙跳到阿元身后,问道:“债主?仇人?” 那妇人一怔,眨了眨描了金粉的眼睛,大颗泪珠便滚了下来,整个人一矮,对着陈蓉俯身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陈蓉怔楞的望着那妇人,“你——你做什么?” 由于妇人走至大帐门口却又转身离去,引得里边的人也纷纷走了出来,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一人忽然大踏步走了过来,半跪在地扶着那妇人,“念恩?” “许大人?”陈蓉诧异的看着自己面前多出来的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中郎将许勋,遂指了指那名妇人道,“尊夫人?” 许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那妇人轻轻拂开许勋,膝行上前,语带悲戚的唤道:“太子妃娘娘……” 第四十八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6 陈蓉继续倒退半步,见状,美貌妇人依旧锲而不舍,“太子妃娘娘——您受苦了。” “许夫人何故如此?”陈蓉不再闪躲,既然称她太子妃,想必又是一个认识的故人。 “念恩……你先起来,陈小姐失去记忆,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了。”许勋低声提醒了一句,伸臂想要将那妇人拉起来,不料却拉了一个空。 妇人闻言,再次磕了一个响头,“太子妃娘娘都是如意害了您,都是如意害了您……”说着竟是嘤嘤哭了起来。 “李如意她中邪了?”袁尺素和袁坚互望了一眼,只觉得平日里温婉高雅的许夫人今日疯魔了一般。 这世界上大约最该憎恨陈蓉的人除了苏易,大约就是眼前的许夫人了…… 昭和二十年八月,太子与先皇的新晋贵人李如意通奸,被御前侍卫堵在含璋宫景阳殿里的大床上。 先皇震怒,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斥其罪行,堂堂监国太子一夕之间由云端跌入泥泞,先贬后废,成为大武开国以来第一个住进乌衣巷的皇子。 当时先皇要赐死李如意以正后宫,苏易跪在殿外整整三天三夜为其求情,也因而彻底坐实了通奸的罪名。 旁人不知缘由,只道苏易好色误了自己前途,然而袁家兄妹却了解苏易的人品不可能如此,何况那一年里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太子妃陈蓉漏液逃婚,入了晋王府为眷,苏易前去抢人不成,随后不久便出了通奸的事情,接着苏易遭受到了陈蓉疯狂的陷害打击,几乎生不如死。 如此一来,所谓的通奸便很难不怀疑是陈蓉用来帮助苏澈争夺太子之位而走的一步险棋,何况当年苏易不惜搏上性命救下了李如意,却并未和其在一起,足以说明当年的事情根本不是真的。 因是皇家丑闻,所以并未公开审理过,外人捕风捉影,此事便益发扑朔迷离起来,袁家兄妹也曾向苏易问及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从不肯多说一个字,直到有一天许勋带着夫人一起随军出征,袁家兄妹才发现当年的小贵人李如意便是许夫人李念恩了,这时才明白苏易一直讳莫如深的原因…… 他舍命救得不是自己的情人,而是许勋的心上人,一个被迫入宫身不由己惨遭利用的可怜女子。 李如意被赦免后贬为庶人,后来李家人对外宣称李如意自知羞愧出家为尼,其父也引咎辞官告老还乡了。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李如意为了感念苏易搭救之情改名李念恩,作为李家的二女嫁给了心上人许勋。 如此一来,当年因为夺嫡之争成为牺牲品的贵人李如意,被诬陷通奸险些丧命,理应对罪魁祸首陈蓉恨之入骨才对,此刻却跪在其脚下磕头如捣蒜,实在让人不得不认为她疯了。 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苏易面色也有些惊诧,沉吟再三,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望着不远处的陈蓉微微蹙眉,唇角不由自主带了一丝苦笑…… 在北荒便有被陈蓉害得中毒流放多年的千枢阁主柳玉卿,对其至死都忠心不二,见识过那一幕的自己,此刻,对李如意跪在她面前的情形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害我?”陈蓉不解反问了一句,忽而自嘲的笑出了声,“难得遇到一个说害了我的人,一般出场的人台词可都是我害了他才对……”说着,眼光不由得瞟了一眼人群中的苏易。 苏易见状握拳抵在口边干咳了一声,不自然的转开了头。 听陈蓉说话奇怪,李如意有些怔楞,转而再次泪如泉涌道:“娘娘大恩,如意一直无以为报,只得谨守承诺,多年来都不曾和人透漏半分,却不想娘娘自当年一别竟是再无相见之日……” 陈蓉无语的看着李如意,摊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如意每次听老爷回府提及太子爷的种种遭遇,以及世人对娘娘的误会,都痛彻心扉,无数次想要说出当年的一切,以正娘娘之名,但是一想到答应娘娘的……如意只得将所有的话咽在心里,如今终于……终于等到娘娘同太子爷团聚,真是先皇保佑,苍天有灵啊!”李如意大约平日太过心如止水,难得情绪外漏,此时如此激动的样子着实吓傻了一众人,加上她所说的话涵义非同小可,除了许勋,众人皆是变了脸色。 “许大人先扶尊夫人起来吧!”苏易终还是开了口,“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听言,李如意赶紧就着许勋的手起了身,“太子妃娘娘……” “你莫要再叫我太子妃娘娘了……听起来好似我是苏澈的儿媳妇一般。”陈蓉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从看到眼前女子出现,心里便有隐隐的不安。 听她提及苏澈,李如意一怔,随即眼圈又是一红,“娘娘节哀……” “什么?”陈蓉一怔。 与此同时,苏易也厉喝出声,“许夫人!” 许勋扯开李如意,低声道:“念恩不要乱说!” 李如意被他二人一齐呵斥,猝然一惊,有些无措的望向许勋,“老爷——娘娘她……她还不知道吗?” “我夫人她舟车劳顿,有些神志不清,诸位见谅,下官先行告退了。”许勋说着拉了李如意便要离开。 “慢着——”陈蓉上前一步挡住二人去路,“把话说清楚,许夫人——你说——” 陈蓉面色有些发白,心里那股不安越发强烈起来,苏易的神情是那般的紧张,这让她觉得李如意绝不是神志不清……而之前让她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此刻忽然便明朗起来,苏易不肯进城,并且有意封锁了凤襄的消息,分明是在隐瞒什么…… 而他隐瞒的事情必定和自己有关! 李如意似乎对陈蓉莫名的敬畏,听她问自己,苏易和许勋的警告便登时抛到了脑后,身子一矮便又跪了下去,“娘娘身在关外想必还未曾得到消息,丞相府于十日前遭遇刺客……” 陈蓉脑子有些混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丞相府是何种存在,好一会才明白那是她的“娘家”,“遭遇刺客……可抓住活口?” 闻言,李如意有些无措,耳畔传来许勋气急败坏的低吼:“别说了,不要乱说……” “可抓住活口!”陈蓉吼了一声,音量远远超过了许勋。 “不……不曾……”李如意被陈蓉的气势吓倒,有些犹疑的答道。 “那——我爹和我娘没事吧?”陈蓉强自勾了勾唇角,侥幸的问道,虽然她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印象,但是血脉至亲本是天性,不好的预感直冲天门,胸口传来阵阵莫名的撕心裂肺。 “娘娘……节哀。”李如意咬了咬牙终还是说了出来。 陈蓉只觉身子晃了晃,阿元手疾眼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姑娘小心——” 见状,李如意续道:“陈丞相刚正不阿,一心彻查粮草一案,揪出世家门阀无数,可谓是肃清朝野的第一人,因而木秀于林,这才遭来横祸……大武百姓无不伤心欲绝,皆道,丞相求仁得仁,是真正的好官,是大武的栋梁……” 李如意搜索着自己听来的所有赞美陈广海的话语,希望以此安慰陈蓉的丧亲之痛,然而,陈蓉只是默默听了,并没有痛苦或者崩溃。 “凶手是谁呢?大武的百姓有没有猜测过?”陈蓉忽然淡淡的开口,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一丝哀痛。 “阿蓉——”苏易语声有些悲戚的唤了一句,几乎是带着乞求,“别问了……” “许夫人,我在问你呢……”陈蓉好似根本没听见苏易的声音,死死盯着眼前的妇人,目光冷沉的如同二月的冰河。 李如意闻言,点头道:“百姓们都说是当今天子不满丞相插手世家,于是这才痛下杀手,以防止皇族有更多肮脏事被爆出来。” 闻言,陈蓉半响不语,直到扶着她手臂的阿元还以为她傻掉了,忽听其冷笑了一声,“百姓?百姓知道的真多……”说着她拂开阿元手,一步步朝着苏易走了过去,“是不是?” “阿蓉,你听我解释——”苏易望着陈蓉的眼神,莫名的让人有种恐惧,一向自持克己的他竟有些慌乱,“你听我——” “啪——”的一声,陈蓉只觉自己的手掌火辣辣的痛,不由再次冷笑出声,苏易的脸更痛吧? 袁尺素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推开陈蓉,仔细查看了下苏易的脸颊,“行之哥哥你怎么不躲开?” 然而苏易就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只是望着陈蓉所在的方向,“走开——” 袁尺素一愣,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旁冷着脸的袁坚拉了开。 “是不是你……”陈蓉一字字问道,“是不是?”此刻她竟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甚至于都没有勇气将问句说完全…… 苏易薄唇抿成了一条白线,长睫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话语仿佛已再舌尖盘桓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对不起——” 第四十九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7 “好,好得很……”陈蓉无声的两行清泪悬在唇畔,“但是,是我对不起你,不是我爹娘!”她大喊了一声,“要复仇你还有很多办法的,要打击苏澈也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她有些声嘶力竭,想要大声痛哭却发现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将心底的哀恸释放出来,于是她不得不俯下身来,不住的干呕…… “阿蓉,对不起……是我没——”苏易上前想要抱她,却被陈蓉意料之中的推了开。 陈蓉没有直起身子,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干呕,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此刻的她连爹娘的样貌都无法详尽的想起来,甚至于她的难过和悲伤都只是直觉反应而已…… 好想能够回忆起一两件和爹娘有关的事情来,来祭奠这骤然失去的悲怆,然而最残酷的不是痛失双亲,而是失去的时候,连刻骨铭心的痛一次都成了奢望。 “太子妃娘娘……”李如意也没料到场面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可收拾,犹豫着上前却被许勋拉住。 “陈蓉,你作恶多端,心狠手辣,如今你陈氏一族灭门实属自作孽,是你害死了自己爹娘,做什么怪行之哥哥?何况杀了你父母的是文惠帝,你的夫君,你去找他报仇啊!”袁尺素冷笑说道,“哈,我险些忘了你费尽心机助苏澈登上帝位,结果他竟然将你丢弃,真是机关算尽……” “闭嘴!”苏易朝着袁尺素低吼道,凤眸染怒冷冷扫视着袁家兄妹二人,在场众人无不被他眼中狂风暴雨般的杀气震慑。 他在发怒,陈蓉忽然想笑,该发怒的不是自己么?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去探寻苏易情绪的原因,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要回京城,她要回丞相府……不管记不记得,她都要回去…… 袁尺素说的没有错,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是她连累了自己的家人。 陈蓉直起身子,阿元想要搀扶她,却被一把推开,只见其缓缓擦掉挂在脸颊的冷泪,一字字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罢,蓦地转身往军营出口走去。 身后苏易瞳孔骤缩,抬步想要追去,却终还是没有迈出半步,忽然喉间一甜,胸间翻涌的气血再控制不住,自唇角缓缓流了出来,如果此时的黑暗能成永远,也许他倒真希望再不要醒来。 苏易被袁坚和许勋合力扶进主帐,一旁的玄光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取了一粒药丸塞进苏易嘴巴里,又喂了几口温水。 半盏茶的时间,苏易这才缓缓睁眼,便看到众人全都围在周围,除了陈蓉……是啊,她走了,这样也好。 “良固。”苏易看了一眼袁坚,语调清冷的让人发颤。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袁坚阴霾的勾目因为身形干瘦的缘故,显得更加沉郁,“我不会派人为难她,此刻恐怕她早已出了军营……只是,留下那个女人,恐怕日后对你会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你就不怕她回头报仇么?” “又不是行之哥哥杀了她爹娘,为何要……”袁尺素不明所以,话才问了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怔楞的望着袁坚,戛然住口。 苏易默了默,望向许勋道,“我有些事想单独请教尊夫人。” 许勋看了一眼李如意,有些犹豫,“念恩妇道人家一个,说的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苏易不语,斜飞的凤眼因为先前呕血而蒙上一层虚弱的灰白,面色也苍白的几近透明,整个人看上去虚幻的极其不真实,但不知为何就是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许勋只得无奈颔首,想要嘱咐李如意几句,终还是在苏易沉若寒潭的目光下咽了回去,拱了拱手,率先退了出去。 袁坚唇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拉了袁尺素的手臂也退了出去。 苏易待众人陆续走掉后,方抬眼看向站在地上有些局促的李如意,“许夫人,相信你知道我要问什么,还望夫人如实相告。” 闻言,李如意有些忐忑,“殿下,如意当年承蒙您舍命相救,才能有今日,大恩始终不敢忘怀,也是因为如此,我家老爷才会不计一切效忠殿下。”说着她矮身跪了下来,“我夫妻二人对殿下誓死忠心,永不敢悔……” 闻言,苏易习惯性挑了挑眉毛,“所以?” “但是殿下若是真的杀了陈丞相一家,殿下怕是要后悔的。”李如意顿了顿说道。 “说下去……”苏易抬了抬手示意道。 “当年殿下只知太子妃娘娘逃婚抗旨,对殿下无情无义,却不知在这一切的背后,娘娘承受了什么,而在您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苏易胸口熟悉的憋闷感再次袭来,对于她接下来要说的,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李如意自然不知苏易的想法,兀自说道:“事情还要从昭和二十八年大选开始说起,如意因在嫁龄不得不入宫参选,谁知一朝选在君王侧,那时候为了家族不敢抗命,而先皇重病也根本顾不上我,于是终日只得以泪洗面,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不过提前几十年便知道了结尾的一生。”说着她顿了顿,似乎陷入一段回忆,接着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缥缈空灵起來,“还记得那一日,轮到我在殿外侍疾,远远地便听小太监喊了一声,‘蓉大小姐’到了,接着一名女子风风火火的便转了进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女子还可以如此张扬自信,除了令人惊艳的容貌,她脸上的那种傲气应该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才能潜移默化出来的。” 说到这里,李如意笑了笑,“那一年,陈家大小姐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啊……只是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再也没有了那一日的张扬明丽,她的眼中满是哀伤,她问我是不是有心上人?进宫前娘亲对我说,不要轻易相信宫里的人,心中所想永远不要让人知道,在深宫之中没有情谊,稍不小心便会送命……可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因为那一夜风雨飘摇,让人容易多愁善感吧……我竟对着她将心事一吐为快。”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到和我家老爷甜蜜的过往,她便会跟着笑,说分别她会跟着红了眼眶,您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深更半夜翻墙入宫,只为了听我说心事?”李如意一边说一边摇头,“等到我说完,她才问我,如果可以出宫,我愿不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啊……于是,太子妃娘娘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苏易广袖下的指节几乎握成青白。 “先皇——”李如意一字字问道,看到苏易变得诧异的神色,正如她所料,“我当时也很诧异……” 苏易向后仰了仰身子,倚靠在座椅之上,李如意没有继续说下去,先皇找她做什么,但是他又如何不明白,“父皇……是父皇想要废我……” “苏澈对先皇下了毒,慢性的毒,若定期没有解药便会神志不清甚至发狂……这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李如意说道。 苏易点了点头,昭和帝如果让人知道了自己中了可以被控制的毒,那么大武就会大乱了,为了稳固大局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而那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 那时候的自己对那唯一的手足兄弟万分信任,推心置腹,忽然想起陈蓉……陈蓉在从青山回来之后曾对自己说过要小心苏澈,但是…… 苏易闭了闭眼,那时候他只当小女子的心思乱想,并未深究,再后来呢?后来他便遇刺了,但只是皮外伤,陈蓉再次提醒自己,于是自己很生气的指责了她,苏澈是自己唯一的弟弟,怎么可能派人暗杀自己? 耳畔传来李如意低缓的语声,“先皇和太子妃娘娘都是想要保护殿下,如果殿下没有被废黜,那么苏澈定会想办法赶尽杀绝……殿下您太过仁厚,根本想象不到当时的二殿下心思阴沉的多么可怕,若非太子妃娘娘如此,假意因这件事伤心欲绝,他根本不可能信任她,从而放心的将您放逐北荒,保下性命……” “殿下觉得自己命运坎坷,却不知太子妃娘娘所遭受的远远不止这些,苏澈控制了娘娘的母亲陈夫人,拿着陈夫人的贴身玉佩威胁娘娘对您绝情绝义,逼她亲手毁掉自己的名节,以至于陈丞相夫妇伤心欲绝……如意到今日还记得娘娘跪在先皇面前,坚强的安慰先皇她不难过,不在乎,只是心疼,心疼先皇,心疼殿下,还有她心疼爹娘……殿下当年只顾手足情,放权二殿下以至于——”李如意越说越激动,早已不复最初的忐忑,似乎心中怨怼一点不比陈蓉少似的,又似乎她在替那个忘记一切的女子诉说委屈,忽然她住了口,“如意失言了。” “你说的没错……”听言苏易眼眸猩红,面色却益发惨白,整个人动容不已,如果他肯多相信她一点,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自己却从未认真想过她为何一夕之间如此反常,想不到时隔多年,竟都未真的认真想过,正如她所说,自己从未相信过她。 第五十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8 “殿下可知,先皇当初并未真的打算放我出宫,而是打定主意杀了我灭口的。”李如意垂首道,“那日送我出宫的小太监早已备好了鸩毒和绳索,是太子妃娘娘违抗圣谕偷放了我,又安排人送我回荆州与家人团聚……也许殿下觉得太子妃娘娘只是利用了我……可是,她本可以在事后不去插手,任由先皇灭口,当时苏澈对她监视严密,不出手于她来说更安全,然而她却为了我甘愿冒险……” 李如意改名念恩,一是为了掩饰身份,再有便是感念陈蓉,如她这样小小主簿的女儿,性命在皇宫里如同草芥,根本无人在意,而苏易和陈蓉却都拼命地救她…… 所以即便当初她答应了陈蓉,绝不会把当年的事情说出去,此刻,她也依旧要告诉苏易,只希望二人能够解开误会。 苏易闭目而坐,李如意继续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胸口仿佛沸水烹油一般,久久难以平复,许多曾经觉得蹊跷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陈氏阿蓉……原来竟是苏易欠了你的。 大武边境绵延的战火停歇,两国的议和令百姓无不高声欢呼,胜败对于平民来说远远没有亲人活着和吃饱穿暖重要,从凤襄一路到京城锦都家家披红,户户结彩,同庆太平……只除了锦都的荣里大街。 大街之上商铺皆已闭店,门户上悬挂着白色的布条,蜿蜒刺目一直到尽头的陈府门口,大门上的牌匾早已摔落在高阶之上,门口的双狮身上沾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斑斑驳驳同门内溢出的血迹连成一片,在日光的照射下,形成一种诡异的黑褐色。 朱漆大门足有三人多高,依稀可以看出曾经的富贵繁华,虚掩的门缝里隐约有名女子,背影窈窕,墨发如瀑,呆立在院中已经有两日两夜……但见女子一身重孝,形容憔悴,精致的眉眼间尚有赶路残留的风霜痕迹。 “这么站下去你的腿疾又该复发了……”略带阴郁的男声自大门后边响起,原来门楹上还坐着一人,但见其黑袍皂靴,朱唇玉面,却偏偏一道刀疤贯穿眉眼,不是别人正是叶逐云。 “我曾经害你腿跛,如今也落下腿疾,果然报应不爽。”女子语气冰冷平静,既无悲伤也无欣喜,但却让旁人听了心里莫名的揪起。 叶逐云似乎没想到她会回话,怔了下,旋即双眸闪了闪,低声道:“其实……我的腿并非你害得,也怪不得你。” 等了良久,叶逐云也没听到回答,不由得再次开口,“陈蓉?你生气了?” “没有。”女子转过头来,蓁首鹅颈,眉眼依旧,“我只是不在意,你说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这是陈蓉来到此处后,两天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第一次回头看自己,叶逐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你……你怎么了?” 陈蓉当日从军营一路狂奔出来,叶逐云便跟了上来,紧随到京城,本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何在袁家军中,会问自己和苏易的关系,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好似根本没有看见自己一样。 一直到了陈府,陈蓉依旧不言不语,也不曾进去,只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正堂的房门,这一站就是两天,叶逐云对她说了无数的话都不曾得到半点反应,此刻她不但说话了,竟然还转了身…… 见他如此,陈蓉也不解释,续道:“我根本无法验证事实究竟如何,所以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有一日苍天有眼,让我想了起来……再说吧。” 叶逐云有些呆愣,过了许久才木然道:“你现在的样子我还以为当年的陈蓉回来了。” “我会住在这里……”陈蓉交代了一句,“你走吧……” 陈家人的尸体在陈蓉赶到的时候便已经被朝廷运走了,诺大的府邸里除了斑驳的血迹什么痕迹也看不到…… “你——”叶逐云抚了抚额,“别闹了,你会被人发现的,别忘了你还是苏澈的皇后,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他早就该知道我在哪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蓉不再理他,兀自朝着通往正堂的台阶走去。 “喂——”叶逐云有些焦虑的喊了一声,然而陈蓉并没有再搭理他,阴霾的眸子里有一丝不忍炸裂,“陈蓉我到底是该如何是好?” 陈府院落深大,在大武能够官拜丞相的几乎位同亲王,即便再过清廉也不免富贵豪奢,然而如今却是人去楼空,随处可见被打砸推倒的桌椅家具,满地的瓷器碎片,每一处都无不昭示着之前的惨剧…… 陈蓉靠着感觉走至一处院落,那里假山环绕,有池塘石桥,勾勒的如同江南小镇,优雅别致,她缓缓走过石桥,虽然池水早已干涸,却能看出这里应该住的是府里十分重要的人,才会如此用心的装点…… 陈蓉随手推开一扇门,整个人忽然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房间里的布局摆设竟是同在北荒苏宅所住的落梅院一模一样……这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她仔细的走过每一处,这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十分奇妙,想来这里就是当初自己的闺房…… 苏易按照自己闺房的模样建了落梅院,是知道自己会去还是…… 陈蓉随手抚了抚妆镜一旁略微凸起的摆设,妆镜忽然应声分作两半,露出一个带着锁头的木盒…… 她微微一怔,这个机关落梅院却没有,大概苏易并不知道…… 陈蓉注意到木盒,拿起来摇了摇发现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再看锁头并非寻常带着锁孔的锁头,而是一把鲁班锁,左右各有一个微型滚轮,上边带有从一到九的数字,只有将正确的数字转到规定位置,锁头才会自动打开…… 她随手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不由皱起了眉头,“里边会是什么呢?” 自己闺房里的暗格,按理知道的人不会很多,那么这里边的东西如果不是自己特别重要的,就是家人留给自己的…… 陈蓉咬了咬嘴唇,一定得打开……数字……她自己会用什么数字呢? 或许对于从前的陈蓉来说,脑海里只得纪念的数字应该很多,可是对于现在的自己,除了梦里那些依稀的记忆,几乎什么都没有,何况数字?就连那些梦也都是错乱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梦……对了,陈蓉脑海里灵光一闪,虽然她不记得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但是有一年却知道,就是她和苏易初见之日……昭和十四年!她记得苏易曾说起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正值母妃新丧,而那一年正是昭和十四年。 大武朝一般关于皇室喜丧大事都会有特制的御表册发放在民间,供百姓根据表上提供的日期安排祭祀或者庆贺活动。 陈蓉将鲁班锁的数字对正十和九,抱着撞撞运气的心态试试看,虽然她觉得曾经的自己能够选择的更多……然而“咯噔”一声那锁头竟然开了。 昭和十九年……竟然真是这个?陈蓉有些愕然,或许只是凑巧数字一样吧…… 她甩甩头将这些混乱的思绪丢到脑后,转眼间却被那盒中的事物吸引住,那里竟是一摞手信,似乎是一些随笔……有的年代久远,有的似乎是最近才写成,墨色依旧鲜亮。 “这……是父亲写的?”陈蓉看着每一页随笔的落款都盖着陈广海的印信,“怎么会……”她草草翻看着,却因为上边的内容重新仔细的看了起来。 直到全部看完,陈蓉这才重新将手信装好,放回暗格当中,直到一切复原,她便靠着妆台呆呆坐着,一直坐到深夜,都不曾动一下。 那些手信里记载的东西让她震惊不已,甚至矛盾不已,这个暗格显然是自己家人才知道的秘密,那么这些随笔便是父亲感知到了危险特意藏在此处,为了透露给自己的?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院墙外遥遥传来街上更夫单调的报更声,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三更天了。 陈蓉晃动了下脖子,一道细小微弱的烛光映在门纸之上,由于房内并没有点灯,所以那烛火的光焰尽管微弱,她还是看的格外清晰。 似乎是有人举着蜡烛朝着房间走来,随着靠近,烛火的光晕渐渐放大,映在门上,将外头映得如同白昼。 陈蓉有些紧张,陈府除了自己此刻并无旁人,那么外头的会是谁?叶逐云吗?陈蓉笃定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虽然无耻却骄傲的很,她既然说了让他走,他就不会赖着…… 深更半夜一个人在一座才死过几十口人的宅院里,本就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了,现在一门之隔的外头还有个身份不明的人…… 陈蓉自然知道是人,鬼的话何必拿着蜡烛……更何况,是鬼反而倒好了,这陈府的鬼可都是她的亲人……总比现在外边这个好。 门口的人影映在烛光里,轮廓宽大挺拔,看起来是个男子,只见其站在门口停了一会,似乎再等着陈蓉惊呼或者询问,过了一会不见动静,终于按耐不住,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第五十一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9 男人披着黑色的兜帽斗篷,整张脸都被宽大的兜帽遮掩住了,加上手里忽明忽暗的烛火,乍一看去,仿佛幽灵一般。 若非陈蓉早有心理准备,定是要惊呼出声的,然而,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来人,身子依旧斜倚着妆台,动也不曾动过。 来人见状,怔了一怔,随即阴测测的笑了起来,随即缓缓撤掉了兜帽,露出了真容。 映着烛光,陈蓉望着眼前的男子,像是望了有一个世纪之久,只在最初的一刻眼神里似乎带了一丝诧异,随即便平静的如同镜湖的湖面,波澜不惊,忽而了然一笑,道:“皇上别来无恙?” 男子目若朗月,眸子却闪耀着阴冷,闻言,笑容一僵,“你记得?” 陈蓉摇了摇头,“据说弃忧无药可医,又怎么可能记得?” 男子警惕的打量着陈蓉,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那你如何确认我是谁的?” 闻言,陈蓉竟是嫣然一笑:“我若说是在梦里见过你,你相信么?” “梦里?”男子挑了挑眉,神情竟是有几分和苏易相似,只可惜再精致的五官都笼罩了一层阴狠,像是披着美丽皮囊的恶鬼,随时有可能亮出獠牙。 “我梦到你抱着我说,要帮我复仇。”陈蓉笑容绝艳,明媚的水眸深处却冷若冰霜。 “还有呢?”男子面色不改,将蜡烛放在妆台上,火焰几乎快要触及陈蓉的睫毛…… 陈蓉也不躲闪,“还有你说……会待我很好。”她的笑容越发清甜,而眼底的温度也越发冰冷。 “就这样?”男子微微弯腰,抬起陈蓉的下巴,“是苏易教你这么说的?” 闻言,陈蓉面色一寒,“他杀了我的家人,我和他不共戴天。” “那你是认为我是好人么?”男子微眯凤目,阴仄仄的开口。 陈蓉看着眼前男子放大的面容,恍惚中竟还以为是苏易,眸中便生出难以抑制的戾气,“从未觉得,如果有机会也想要你尝尝弃忧的滋味……看看是不是可以真的弃掉忧愁……” 闻言,那男子眸色一松,放开了陈蓉,直身笑道:“小东西是你的仇人太多,所以急眼了是么?让你服下弃忧……不过是我不想自己的女人始终记挂着旁的男人。” 陈蓉抬头望着眼前男子,男子也回望着她,二人目光交叠,既像深情凝望,又像暗潮涌动,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率先大笑出声,“皇后有功。” …… 袁家军大败南夏,两国议和,大武占尽优势,可谓是普天同庆,如今的袁家是真正的烈火烹油,朝野上下无不等着看惠文帝如何表态。 却不想,苏澈不但不论功行赏,反而对袁家军里一个小小的军师大为赞扬,先是下旨封赏了一番,后又勒令袁坚回京述职务必带上军师易止,人才难得说是要论功行赏。 闻听苏澈的意思,苏易只是笑了笑,表示正合他意,就算皇上不诏,难道他还就不进京了? 至于陈蓉,自那日之后,竟是无人敢在苏易面前提及……众人犹记得那一日苏易和李如意谈话之后,整整大醉了三日,几乎喝光了军营所有的存酒,吐的血跟喝的酒几乎一样多…… 袁尺素几次想要让军医进去,都被苏易一掌震了出去,整个军营上下无人敢靠近军帐半步,直到第三日,一个年近不惑,做道士打扮的男子来到袁家军,袁尺素一见便喜出望外,直叫他神医,那道士独自进入军帐和苏易不知说了什么,再次扬长而去…… 正在众人纳罕不已的时候,却发现苏易终于不再酗酒,命人传来饭,又唤来玄光吩咐了一番,待其领命而去不久,惠文帝的诏书便下了来。 入京前夜,袁家军尽数扎营京郊,传令官勒令袁坚卸甲入京述职,随行将士一概原地待命,非诏不得入京。 对于得胜归来的军队,非但没有大开城门,举城游行,反而如同对待叛军,连主帅都要卸甲入京,实在令人气愤。 袁坚不从,险些拔刀斩了传令官,幸好被许勋及时拉住。 那传令官乃是京兆尹的亲侄子,姓陆,他的姑姑也就是京兆尹陆达显的姐姐,是先帝的太妃,因无所出便被养在大武皇宫东三所的静心庵里,虽然如此,但是到底是先帝为数不多的妃嫔之一,为表孝道,苏澈十分善待,对于其宗亲也是能够启用的便启用,陆家一门因而在京中算是一门显贵,可惜,这传令官陆杞却是个草包,除了狗仗人势便什么也不会,如今被袁坚这般对待,气的连夜便回了京城,誓要到御前告袁坚一状。 传令官一走,袁家军便没了监管,不过到底治军森严,尽管袁坚满心怒火,却还是硬等到了天明,这才带了几个随行官员和苏易骑着马入了京师。 众人才行至正阳门,便被陆杞带了御林军堵在了半路上,袁坚见了不由冷笑:“陆杞,你娘的老子一刀劈了你,信不信?” 不待陆杞拿出圣旨,袁坚便真的抽刀朝着他脖子砍了下去,登时身首异处,血溅正阳门。 此事后来过了多年,依旧被人当做大武双子夺位的重大事件来说,前太子复仇的导火索,大元帅怒斩佞官,前太子复清君侧。 袁坚被御林军横刀架在脖子上,押解上了金銮殿。 琉璃瓦砖,斜飞殿宇,大武的建筑多为华贵繁复,金碧辉煌,置身其中仿佛敦煌秘境,让人不得不升起敬畏之心,连同高坐上的帝王,十二玉旒遮面,神圣不可侵犯。 大殿之上高呼万岁之声久鸣于耳,苏澈自九级金雕龙椅上淡淡挥手,目光透过冠冕望向下方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见朕为何不跪?” “我上跪天地,下跪君父,陛下为君不仁,为子不孝,为手足……不义!岂配得上我这一跪?”苏易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大殿上的群臣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开始低声议论,“这个军师长得很是面善么……” “竟是和圣上有几分相似。” “哪里是像圣上,这分明是像当年的太子殿下啊!” “我看不是像,这分明就是……” “嘘——你不要命了。” 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苏澈自然也听得见,冷硬的视线透过面前的玉珠,扫视着大殿上的群臣,一时之间大殿噤若寒蝉。 “朕当是谁……原来是易止军师啊。”苏澈懒洋洋的笑声响彻殿宇,向后靠了靠身子,龙袍上的流苏倾泻而下,翻起一阵明黄,“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坚……你可知罪?” “袁坚于宫门斩杀朝廷命官,违抗圣旨,无视朕威,该当何罪?”苏澈不待袁坚回答,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继续问道。 一名礼部官员跨上前说道:“斩杀朝官当处极刑,违抗圣旨理应株连三族,数罪并罚,削其官爵——” 那官员话未说完,袁坚已大声道:“本帅不服。” “何如?”苏澈道。 “陆杞为官仗势欺人,强抢民女,误杀人夫,遮掩事实,再说他做传令官却对告捷凯旋的功臣无礼,皇上岂非用人不明?本帅手握的乃是先皇御赐的虎符,见虎符如见先皇,那狗官竟要本帅下跪,岂有此理!”袁坚说的铿锵有力,虽然言辞粗鄙,却是十分在点子上,一席话下来,满朝文武皆是暗暗叹气,那陆家确有仗势欺人的毛病。 “你身为武将,何以有权议论朝堂?”一人怒气冲冲的跃出官员行列,指着袁坚的鼻子怒道。 “人在做天在看,悠悠众口,你陆家堵得住吗?”袁坚冷笑一声说道。 “你袁家就好到哪里了?别人不知道,本官岂会不知道,掌着军权无视天威,今日正阳门前都敢斩杀官员,明日还不要领兵逼宫!”说话之人正是京兆尹陆达显。 “你陆家连同其他世家克扣军饷,发战争财,起码我袁家热血报国,马革裹尸,尔等休要相提并论!” “克扣军饷?你们打仗的能吃多少?还不是一样中饱私囊,我们世家为皇上办事,一切都是听——” 苏澈听他二人唇战,冷不丁拍了龙椅道:“混账,一个是世袭的威武大将军,一个是官至京兆尹,都是朝廷重臣,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话未说完,满朝文武却都听得清楚,许多耿直臣子面上早已露出愤懑的神色,望向苏澈已不再是之前的恭谨敬畏,而是怀疑与失望。 “皇上若早些时候听得丞相忠言,拔出世家……剔除雍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一名官员低声议论道,却恰恰传进了苏澈的耳朵。 接着便又有人道:“可惜圣上不明,诛杀重臣,重用奸佞不说,今日还将平乱有功的威武将军绑上殿来……啧啧……” “何人?是何人胡言?”苏澈身旁的大太监一挥佛尘,厉声喝道。 此刻大殿像是完全失控,根本无人搭理太监的警告,议论声音更甚。 忽然,不知是谁忽然盖过了重重议论,高喝问道:“敢问易军师可是当年的景行太子?” 第五十二章 共话巴山夜雨时10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文武听了不知是谁高喊的话语,齐齐转头望向始终安静站在一旁的苏易,殿外的日光勾勒他精致的眉眼,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益发光彩夺目。 苏易没有回答,负手立在当下,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不卑不亢的和高坐之上的苏澈遥遥相对。 从始至终他没有跪,对于旁人的疑问也没有否认,即使不开口,也等于默认了。 大武的前太子,被先皇废黜流放北荒的苏易,他——回来了,以军功卓著的袁家军军师身份回来的,这简直太震撼了! 这一意外的认知,将起初围绕世家之争的袁坚与陆达显成功的解救出来,开始新的一轮议论。 苏澈终于开口,“朕当是谁,原来是皇兄啊……”只见他懒洋洋的半靠在龙椅之上,手指轻轻旋转着一枚翡翠扳指,“朕若是没有记错,皇兄应该是被父皇发配到北荒的,此刻出现在此处,该如何解释呢?”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苏易微微颔首,脸上正气浩然的说道,“当年父皇遭奸人蒙蔽,以致大武如今内忧外患,国祚不稳,前有南夏兵临城下,后有西凉虎视眈眈,大武朝中世家横行,克扣军饷,暗杀重臣,本殿若继续留在北荒,不知我苏氏江山还能高枕几何?” “混账!”苏澈怒斥而起,九级龙阶之上他怒气如潮,“龙位乃是先皇遗照钦定,你一个戴罪之身擅离流放之地已属大罪,还敢口出狂言,即便你与朕手足一场,恐怕也难姑息!” “你说先皇遗诏哦,众所周知,父皇临终并不曾拟定遗照,此为其一,其二,自本殿流放之后,并未再次立储,其三,即便真如你所说,父皇将皇位传与你,那么作为皇帝,对军饷之事置若罔闻,不问将士死活,可是明君所为?然,世家弊端早已肘腋相见,丞相不惜以身犯险彻查军饷,拔出世家,为的是大武百年基业,作为皇帝,你又做了什么?”苏易冷冷问道,“再有你听信谗言,倚重奸佞,那陆家为官仗势欺人,虽受皇恩却不思报国,下欺压百姓,上不为君分忧,苛待有功将士,作为皇上,你偏听谗言,不问缘由缉拿威武大将军,你让这天下人如何看皇家,你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如何看待大武,这个他们用生命捍卫的国家?一个君王却让天下寒心,你觉得你有何资格问罪于我?” 苏澈闻言,紧绷的面容青筋凸起,“朕何曾杀害丞相,苏易你在贼喊捉贼么?” 他话一出口便露出懊悔神色,群臣不由摒了一口气,有的满脸了然,有的难以置信,起先陈广海遭到灭门,凶手顺天府一直在查,不过是民间传闻说乃是皇帝灭口,如今苏澈一句话,仿佛不打自招……事情似乎越来越精彩? 苏易凤眼挑起,静静望着高坐上早已起身的男子,冷笑道:“本殿何曾说过陛下杀害陈丞相?” 苏澈倒吸一口气,颓然坐下道,“朕没有……” “那皇后呢?陈皇后自立后便卧病于中宫,坊间传言,皇上不满其父,说是卧病实际上却是软禁,皇上若是真的光明磊落,那皇后何在?”袁坚早已挣脱开压住他的侍卫,指着苏澈说道。 “皇后尚在病中。”苏澈扫视群臣,沉了半响,方喃喃说道,“朕此刻更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会擅自离开流放之地!” “太子殿下不计前嫌,帮助袁家军退敌,更是倾尽全力筹集军饷,以填补陛下的过失,若非太子殿下擅离流放之地,恐怕今日的大武皇朝就要易主了!”袁坚中气十足,此时挣脱开掣肘,声音更加洪亮,甚至于字字铿锵,就连苏易都不禁想要暗暗为他叫好。 不等苏澈开口,便有朝臣继续接话道:“皇上,未免朝堂非议,臣以为不妨将皇后娘娘请出来,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请皇后?”苏澈语气有些僵硬,“为什么?” “皇后娘娘自立后便不曾出过中宫,坊间流言娘娘早已不在人世,而如今丞相一家惨遭灭门,诸多巧合实在让皇上难脱关联,只有请出皇后娘娘,方能水落石出。”之前的老臣躬身说道,语气十分坚定,似乎胸有成竹苏澈一定会答应。 果然苏澈听他说完,向后坐回龙椅之上,尽管看似云淡风轻,但是若仔细观察仍可看出其脸上的狼狈神情,只见其吞了吞口水,酝酿良久方道:“见皇后就能水落石出么?” “陈丞相乃是皇后的父亲,请皇后娘娘出来,若是丞相的死与陛下无关,相信娘娘定会帮助夫君洗脱嫌疑。”一个年纪稍轻的官员高声附合道,语气明显已经带了对苏澈的不尊重。 苏澈看了一眼那个官员,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跪出队列的十数位官员,看似请求实则逼迫,站着沉默的官员只占了朝堂上的三成,其中还不乏态度暧昧的中立者,心中不由冷笑连连,暗暗下了杀心,待此事解决这些出列的官员一个不留…… 低垂的凤目看不清神色,但与苏易颇为形似,只是比起后者已带了颓然之色,袁坚同那些跪在殿中的人看在眼里不由得露出得意神情,只有苏易面色依旧平静无波,好像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好——”苏澈犹疑良久,终于一拍龙椅的盘龙扶手,沉声道:“去中宫请皇后来宣政殿。” 传令的小太监领旨倒退着出了大殿,随着其身影的消失,宣政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想要从这越来越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听出事情的真相。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在所有人几乎快要绷不住的时候,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遥遥传来:“皇后娘娘驾到——” 闻声,大殿之上所有人不得不俯身跪下,只除了苏易和袁坚,依旧挺立当下,岿然不动的雕塑一般。 袁坚似乎有些诧异,探寻似的望向苏易,却没有对上他的目光,触及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这使得袁坚稍稍安心。 阵阵香风拂过,有环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苏易缓缓转身,晨光为拖地的大红裙尾镀了一层金边,向上看去,束腰窄肩,广袖如云,盘踞飞舞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乌发染墨尽数被明晃晃的凤冠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明媚,神态却肃然高贵,一如北荒雪地里乍然睁眼的冷艳…… 苏易有些呼吸变重,早就知道了不是么,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胸膛的起伏昭示了自己紧张,犹记得她愤然自军营离去时候的决绝,今日……她真的出现了,陈氏阿蓉终于头戴凤冠作为苏澈的皇后出现在自己面前,原来知道和亲眼所见真的是两回事。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安。”陈蓉稍稍颔首,柳眉杏目因用金粉勾勒了尾部而斜飞入鬓,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凌厉端肃。 她如同一阵风自苏易面前飘过,眼角眉梢连一丝浮动都没有,仿佛那个人从未撩起过自己的心绪。 苏易亦如是,任由红色的倩影轻巧而过,只有袖中的手指被攥得指骨青白,望着那一抹艳丽的颜色竟是如此的刺目。 苏澈望着陈蓉亦步亦趋走至近前,直到俯身行礼,顿了良久方才微微欠身扶起她,淡然而笑,“皇后万福。” 陈蓉立在苏澈身侧,目色坦然的望着大殿中的群臣,“皇上有何事宣召本宫?” 苏澈不答,反而望着苏易冷笑道,“今日大殿之上有不少老臣是见过皇后的,可要上前验看真假?” “皇上真会说笑……”陈蓉笑了起来,本是端庄的神色忽然笑得花枝招展,不由得令人心生荡漾,“堂堂皇后还能有假的?本宫自嫁入中宫,三年来从未踏出过宫门。” “皇后所言甚是。”苏澈会意而笑,瞥了一眼殿下好似已经呆住的苏易,“你我夫妻和睦恩爱,偏偏有些人总是不相信。” “皇后,陈丞相之死是何人所为?”之前那个年轻的官员似乎按耐不住,开口问道。 陈蓉回头盯着发问之人看了好一会,才道:“陈家满门乃是遭了暗杀,本宫久居皇宫如何得知?何况即是暗杀,那凶手难道会留下姓名告诉本宫不成?” “坊间传言,难道皇后娘娘没有听说么?”那官员紧追不舍,“还是说娘娘在宫中自由受限,对宫外的事情无从得知,甚至言语也是被胁迫的?” 一语出口,再次惹得众人窸窣低语,陈蓉却微微抬了抬眼帘,一脸诧异的说道:“皇上……待本宫很好,何来胁迫?本宫在宫中一切自由,陈家出事之前,本宫与家父也时常可以见面。” 闻言,苏澈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止。 大殿上众人相顾生疑,那些起初站出来逼迫苏澈请出皇后的官员本是苏易与袁坚之前安排好的,本以为即是有备而来,自然胸有成竹,苏易分明告诉他们,皇后不在宫中,此刻却分明看到了一对恩爱的帝后,有些人不禁暗暗顿足后悔,可是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只得暗恨自己没有看清局势。 “既然皇后娘娘与陈丞相生前是常见面,不知丞相可曾和娘娘提及过清查世家的事情?”一直不曾开口的苏易忽然上前一步,含笑问道,凤眸轻挑,洒出一片清波,浩渺绵柔,既像是绵绵深情,又像是幽怨委屈。 第五十三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1 陈蓉视若不见,别开头对着苏澈说道:“本宫身为皇后,一向循规蹈矩从不过问前朝之事,加上父亲自幼教导本宫女子不得干政,又岂会和本宫谈论政事,自打嘴巴呢?” “皇后德行真乃天下女子表率。”苏澈笑赞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既然说清楚了,皇后就先回去休息吧……待下朝朕再去探望你。” “皇上且慢。”陈蓉施了一礼,温柔一笑,“虽说女子不得干政,但是皇上与本宫乃是夫妻,自为一体,今日皇上遇到棘手之事,身为皇后自要分忧……” “哦?”苏澈眯了眯凤目,幽碧色的眸光透着隐隐的警告,“不知皇后想要如何分忧?”声音忽而低了下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语声道,“皇后别忘了下面那人杀了你的父母亲人,朕可是在为你报仇。” “本宫自然知道皇上待本宫的心,本宫的父亲也知道……”陈蓉似乎并没有怕旁人听见,朗声回应,“皇上本宫的父亲陈广海可算得上一个好官?”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苏澈一怔,旋即僵笑道:“自然,陈丞相曾为太傅,虽未曾教导过朕,但是他的才学大武上下谁不钦佩,至于做官……虽然过于耿直,却是个难得忠心的臣子。” 听言,陈蓉微微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家父在生前曾交给本宫一封信,要本宫代为保管,说要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开……” “朕如何不知道丞相还留下了信?说了什么?”苏澈直了直身子问道。 “这上边的蜡封始终没有开启过,本宫怎么会知道?”陈蓉一脸无辜的看了看苏澈,转而托着手中的信转向大殿群臣,“顾大人,您与本宫父亲同为两朝重臣,于大武举足轻重,想必这封信由您来念,最为公平。” 陈蓉话音方落,一个白发老臣缓缓抬起了头,这老臣站在文臣第一排,却始终闭目垂首,无论朝上如何争论都不曾抬一抬眼皮,此刻听言,终于睁了眼眸。 此人姓顾名博书乃为宰相,主管门下、中书二省,与丞相陈广海所主管的尚书省并为三省,算是旗鼓相当的两位重臣。 “承蒙娘娘不弃,老臣恭敬不如从命。”顾博书一揖到底,上前跪接了陈蓉手中的书信,又朝着苏澈拜了三拜,之后却并没有起身,转身又对着苏易拜了三拜。 此一举分明是告诉大殿众人,顾博书两不相帮,一切真相为重的意思,今日的局面下作为宰相的他,比起苏易、苏澈更有说服力和话语权。 苏澈尽管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泰然自若,但是眼睛深处的光亮却是漂浮不定,他不由得咬牙抓紧了龙椅扶手。 顾博书说话间已将信封打开,里边是一封陈广海手书,他抖落蜡封展开信纸,清了清喉间的浊音,朗声念道:“夫今日之悲,敌国兴师,都城失守,祲缠宫阙,何故?诚若太祖皇帝临世,兹国祚之兴旺,匹夫岂能无责?袁军粮断之危,尚不可解,然势迫于此,非权莫汲,世家宗室祸及黔首,不胜枚举,海以微薄之躯撼百年树尔,恐遭不测,特立此书。君者尚未敬天,姑令旧弼以临朝,如是天恩,奈何天下无闻,尔何以得帝位,何以致手足崩?盖论皇室秘闻,先帝辛泪难掩,臣者不敢寻闻,遂令朝野动荡,复不能顾。太子易,难以仁者治之,不苟奸佞,不涉亏德,善大之志,当为圣明之主也。今以此文,遥述成事,用敷告于多方,其深明于吾志!” 顾博书念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加之陈广海本就文笔锋利,一场下来,群臣斐然,有极个别武官文墨不通,遂有文官低声解释,“陈丞相原来生前便知道自己将会身遭不测,皇上他……竟是为了巩固自己来之不正的帝位,保护支持自己的世家,买通江湖杀手,将陈丞相一家灭门了……” 声音说的极小,终还是让苏澈听得清楚,只见他龙袍广袖隔空飞出,一掌正中那个低声解释的文官胸口,当场心肺碎裂而亡。 苏澈起身负手而立,冷冷扫视立时屏声静气的群臣,“皇后痛失双亲,悲痛过度,以至于遭人利用,至于顾相想必是老眼昏花了……” “这里有家父多年的手札随笔,里边记述了当年二皇子如何下毒先帝,又如何迫害兄长的全部经过,虽然不尽详细,但是想来也能见一斑而窥全豹。”陈蓉不慌不忙从怀中再次掏出了一叠手札。 “皇后——你真的累了。”苏澈伸手按住将要下高阶的陈蓉的肩膀上,“莫要考验朕的耐性。” 陈蓉站在当下仿佛在犹豫权衡,正当苏澈以为是有转机的时候,她忽然发了疯般挥开苏澈的手臂,高声叫道:“是你——你软禁我!” “胡说八道!你服下弃忧,什么记忆都没有了,这些话谁教你的?”苏澈一时间有些失控,再次捏住陈蓉的肩膀,恨声问道。 话一出口他便愣在当下,甚至连陈蓉抽出肩膀退出数步都不曾察觉,一时间面上神情莫测。 “弃忧?堂堂一国皇后竟被喂下弃忧……苏澈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要如此对自己的皇后?”袁坚忽然大笑着问道,语气中甚是不敬。 “大胆——你怎敢如此和皇上说话?”大太监厉声喝道。 袁坚也不在意,叉腰道:“你以为今日我等进宫,是来送死的吗?皇帝……哼,本帅打的就是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狗皇帝。” “良固——”苏易淡淡唤了一声,“莫要吓坏这满朝文武。” 与此同时,大殿外呼啦啦冲进来百十余名身穿重甲的士兵,里里外外将整个宣政殿围了三层。 “苏易,你这是要逼宫么!”苏澈见状,眼底隐没的慌乱终于再也藏不住了,这些重甲士兵能出现在宣政殿,足以说明整个大武皇宫再没有他能调动的人马了,可是……他们是何时做的部署?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转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陈蓉,只见对方也正望着自己,眼眸深处满是恨意,“是你,是你帮他部署的人马,是你……你没有服下弃忧?” “本宫什么也没做,不过就是在你传唤我之前,撤掉了原先的守卫……”陈蓉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初来大殿之时的端庄,“举手之劳罢了。” “你没有服下弃忧,你竟然都是装的?”苏澈只觉五雷轰顶,他本以为陈蓉什么也不记得,放她去北荒,之后因为丞相灭门,苏易自断手足,他以为陈蓉为了父母也会为自己所用,却没想到她……不,就算没有失去记忆,难道她真就为了一个男人,不报仇了?“杀害丞相的——” “皇上!”陈蓉冷声截断,“敢做就要敢为,何况皇上您恕罪归一,真是很难说哪一样严重呢!” 此时,有些一直保持中立的大臣开始站不住了,一部分觉得无论如何,苏澈才是祭祖敬天的九五之尊,不管帝位多么名不正言不顺,也不管做过什么,既然登基了,他就是皇帝,而另一部分则认为,苏易才是正统,不过是遭到奸佞陷害,此时既然能逼宫成功,只能说明天命所归。 众臣正自左右摇摆游移不定,不由自主齐齐看向顾博书顾相。 顾博书轻咳一声,踏上半步,对着苏易施了一礼,却非君臣之礼,而是下官见亲王的大礼,“殿下,受苦了。” 苏易盯着顾博书许久,笑得十分亲和,“顾相免礼。” 见状,那些一直保持中立的大臣终于定下心来,跪身随着顾博书拜了下去,紧跟着那些早已倒戈的文武百官也拜了下去。 苏澈身旁的大太监一脸仓惶,看了看苏易又看向苏澈,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忠心和小命让他难以抉择。 苏澈此时兵败如山倒,身边的人渐渐都跪了下去,所谓的忠心在性命和强权面前,变得一文不值,之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因那里外三层的重甲,他的臣子,竟然当着他的面,跪在了苏易脚下…… 看着身边的近侍也开始犹豫,苏澈再次挥出广袖,那太监登时和之前的文官一般倒地而亡,甚至于根本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挥出去的一掌。 犹豫盛怒,此刻他的冕冠已经歪掉,十二玉旒也一颗颗断裂,落在地上,苏澈斜飞凤目,眼中妖魅邪肆,像是中了巫蛊一般,颓然冷厉的朝着陈蓉毫无预兆的挥出一掌,“贱人——” 陈蓉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格挡,只觉双臂酸麻,连带着胸口一阵钝痛,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阿蓉——” 陈蓉闭了眼,落入了意料之中的一方怀抱,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沫,却是自嘲而笑,此时此刻,她竟还是潜意识觉得会有苏易来救自己……“苏易,我不是帮你——” “阿蓉——阿蓉——”苏易叫了两声,奈何陈蓉还是闭上了双目,“是,我知道,你不是……” 第五十四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2 袁坚已再下一刻将刀架在了苏澈脖颈上,状如疯癫的君王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殿下?”袁坚换了称呼,望着跌坐在地抱着陈蓉的苏易,他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接下来还请殿下吩咐。” 苏易飞快的点了陈蓉几处大穴,这才堪堪抬头,望着狼狈的苏澈,沉默良久方一字字缓缓说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移居落凤台。” 说罢,他抱起陈蓉朝着殿外大踏步而出,重甲重重,见他二人步出,纷纷向两侧退避让出一条大路。 刚刚倒戈的大臣们不明所以,复又望向袁坚,这半日间斗转星移,未动干戈却已改朝换代,这一切看上去好似只是苏易的幸运,得有袁坚相助,又有老丞相的《告天下书》收买人心,于是有些人便深深不以为然,苏易曾经作为太子的时候便是过于软懦,而今时隔多年即便带兵逼宫,依旧温吞的不行,甚而连袁坚都不如,实在是…… “诸位同僚可听清楚了?”袁坚将苏澈交到侍卫手中,向前走了几步,简单的问了一句。 今日之事有目共睹,所谓众口悠悠,他带兵十几年深知流言难止,唯有重慑,“大武江山岌岌可危,尔等皆是重臣,若有人胡言乱语,败坏朝纲,本帅绝不放过!” 忽然他一抬眼发现角落里跪着的陆达显,此刻浑身颤抖如糠筛,袁坚哼了一声,自有侍卫上前将其拉了出去。 陆达显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一个劲的出气,不见进气,众人皆知自此陆家算是完了。 惠文帝登基不足三年,因病移居凤落台,不得不召回其兄苏易,坐振朝纲,而群臣这才发现,新晋的摄政王竟是之前闻名天下的袁家军军师易止,顿时,天下哗然。 太子当年遭人陷害流放北荒却自强不息,国家有难之时挺身而出,筹集军饷、献策破阵,又以身犯险亲入敌营,签下绝对有利的议和书,让大武子民免于战火,诸如此类的传闻仿佛一夕之间传遍天下,而废太子苏易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以罪臣之躯荣登摄政王之位竟然顺理成章的有些不可思议。 望着摄政王府崭新的金字招牌,袁坚十分不解,“殿下,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如果苏澈死了,苏易便可以直接登基,以他如今的声望,想来并不会遭到太多非议。 苏易缓步踏入府邸,绛红色纹绣八爪蟒纹的长袍拖曳至地,映在赤色的毛毡上像是盛艳的牡丹绽开到极致,随着广袖摇摆卷起一阵冷香,锦衣加身,富贵风流。 “本殿的皇弟曾说过,死亡……太过便宜。”苏易寒着喉咙说道。 “殿下——”袁坚沉了沉开口续道,“那个女人是苏澈的皇后,留在府里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何况现在也不是谈及儿女情长的时候,如今前朝那些人虽然明眼看都已归顺,实则难保有墙头草……” “哦?那良固的意思是……”苏易负手立在庭院当中,凤眸微挑,眼眸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袁坚被他望的有些发怔,暗暗恼怒不堪,自己身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苏易若没有自己的帮衬,再多锦囊妙计也恐怕难以站上金銮殿,此时此刻,他根本没理由怕这个完全仰仗自己的人,可是那人的眼神像是暗藏着魔力,让站在面前的自己无所遁形,不禁有些慌乱。 苏易见袁坚怔楞当下,轻轻绽开一抹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殿能有今日,良固你功不可没,这么长时间,你一向先本殿所想而想,十分难得,本殿……都记下了。”说着,微微侧头对着外面唤了一声,“进来。” 只见玄光端着一个木盒快步而入,“属下参见殿下。” 苏易点了点头,玄光起身将木盒举到袁坚面前。 “这是……”袁坚浓眉隆起,心中微微不安。 苏易笑着扬了扬下巴,玄光单手打开了木盒,一直凝目而望的袁坚脸色瞬间惨白,“殿下……你——” 那木盒里边赫然是一颗人头,鲜血未凝,看来死的时间并不久,袁坚认得,那颗头颅的主人便是自己派去结果顾博书的领头人。 顾博书一死,大武文武百官便是他袁坚一人独大,袁家的荣耀便可更上一层楼。 “你可知割下他头颅的人是谁?”苏易笑的依旧淡然,温文尔雅中却透出一丝富贵雅意。 袁坚瞪向玄光,怒目森森的样子惹来苏易一声喟叹,“良固莫要错怪好人,玄光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对你的人下手。”说着,他伸手理了理袁坚领口的束带,续道,“割下他头颅的是他的下属亲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一行人正准备潜进宰相府……这个可怜的孩子万万没想到,身后的好兄弟居然一刀割断了他的脖颈……” “这……这……”袁坚嘴唇翕动,万万没有想到苏易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并不愚蠢岂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良固,你可是本殿最得力的心腹,以后做事千万小心,人心隔肚皮,万万不可不防。”苏易说罢转身离去,冷香幽幽夹杂着血腥气,十分令人不舒服。 袁坚双手颤抖,整个人如坠冰窟,苏易在警告他,今日他的亲信可以提刀抹了领头人的脖子,明日说不定身边人也会抹了他的脖子……他不仅苦笑出声,一直觉得自己占有绝对优势,此刻才发现那个站在始终站在暗处操纵一切的还是苏易,自己甚至连身边哪个人可以信任都已经不知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易开始防的自己?陈广海被灭门……还是更早? 时值新夏,摄政王府的后院曲径通幽,繁花丛丛皆是苏易亲自选的花种,经由花匠的巧夺天工,几乎与王府落成同时,正是开的姹紫嫣红。 苏易红袍卷香,自花间而过,温润如雅偏自带一股风流,才要埋进内院,一只花瓶迎面飞来堪堪碎裂在他脚下。 长眉蹙起不悦,苏易撩袍迈过花瓶碎片走进内室,倚门而立。 屋内跪了一地的奴仆,阿元率先看见苏易,眼底尽是无奈,“奴婢见过王爷。”她既入府,已脱离了十二迦罗,正式成为了摄政王府的人。 苏易无视了阿元和一屋子惶恐不安的奴仆,走过满地狼藉,和某女面对面而立,“砸的可还开心?” 他挥了挥手,奴仆们在阿元的带领下无声的退了出去,一个个如蒙大赦。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关起我来?”陈蓉只穿着里衣,重伤未愈,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窝深陷,想来睡眠很是不足,说着话一口气逆不顺,便咳了起来。 许是咳嗽也会传染,苏易竟也侧头咳了起来,只是前者是呛得,后者却暗暗用袖口抹掉了唇边的血渍,复又看向陈蓉。 “即便我当初对你不起,可到底还是帮了你一个大忙,恩将仇报可不是大丈夫所为,何况……我没要你的命已经算是客气了。”陈蓉别开头说道。 苏易抿起好看的唇线,眼神变的奇怪了起来,似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不悦,眸色模糊了一会,他别开了眼。 “既然你如此肯定是我杀了太傅,那你可有实质性的证据。”苏易盯着几案上难得幸免的香炉,青烟漫雾蕴得他的凤眼变幻莫测,“堂堂丞相之女难道连给家人报仇都是靠揣度臆测么?” “那凶手是谁?”陈蓉故意忽略心底的波澜,冷声问道。 “不知道。”苏易挑眉道,“大武的官员要像你这般查案,估计十年八载也破不了一桩。” “哈哈——就算说谎,你也该高明些,才配得上你摄政王的尊贵地位。”陈蓉挥手将仅存的香炉再次扫到地上,“你还不如说是苏澈,这样不正好借刀杀人?” “不需要。”苏易长睫颤动,似乎在隐忍什么,“或许是个好办法,也和我初衷一致,但我改变主意了,我会留着他……让他看到这世间黑终究是黑,白也终究是白,机关算尽不若人心所向。” “呵——”陈蓉笑得很是嘲讽,“难不成你真以为自己和我陈家灭门无关么?”说着她一把推开苏易,回身自床头拿了一张纸绢,上边字迹殷红,竟是一封血书。 苏易摊开薄绢,上边是陈广海的笔迹,“殿下亲临,老臣叩拜,告天下书请交顾相于大殿亲启,吾儿命坎,望君垂怜。” 苏易握紧薄绢,眼底现出一丝哀痛,“太傅之情,行之无以为报。”转而他复又看向陈蓉,“阿蓉,这薄绢其实——” “够了——”陈蓉大吼,“你少在这假惺惺,我给你看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早无情意,我只是帮我爹完成遗愿,他始终觉得你比苏澈更适合做皇帝,至于你杀了我陈氏满门,这件事我总会找到证据,到时候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苏澈之所以会败,便是赌了陈蓉不可能帮助杀父仇人,敌人的敌人是盟友,不是么? 有的时候,还真的不是。 闻言,苏易眼底出现一道亮光,“你若想找到证据便要留在我身边,否则恐怕很难报仇了。” “你就这么自信?”陈蓉冷冷直视着他。 第五十五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3 苏易摇头,“不是自信,而是问心无愧……阿蓉,相信我,我会为你报仇的。” “仇人就是你。”陈蓉受不了苏易似水般温柔的目光,勉力硬气的说道。 “嗯,日后你可以随时随地跟着我,或者自由在王府里活动,找寻……证据,可好?”苏易见陈蓉尽管嘴硬,情绪却软了许多,遂不由自主的抚了抚她的后脑。 “我要出府。”陈蓉拍掉苏易的手说道。 “不可以!”苏易凤眸一冷,斩钉截铁的说道,叹了口气,软道,“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至少现在还不行,危险。” “我是皇后,别忘了还没改朝换代,你一个摄政王凭什么将弟妹扣押在王府?”像是故意激怒苏易一般,陈蓉字字如刀。 果然苏易一怔,目中已燃起怒火,但却不知为何强自压抑,陈蓉有些奇怪,好似回到京中,苏易的脾气变好了呢? “大武文惠帝的皇后因为操劳陛下龙体,忧思过度,已于日前薨逝,棺椁还停在皇宫的梓阳殿中。”苏易尽管对着她脾气好了,但是终还是无法做到风轻云淡,语气如冰,说出的话更是让陈蓉一震。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再也不是苏澈的皇后,他日你会成为摄政王妃或者……有一天还会是皇后,但不再是陈蓉。”苏易一字字说道。 “你凭什么?”陈蓉心里说不上这个消息的好坏,单纯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易似乎耐性已经用尽了,没有回答陈蓉的问题,而是半哄诱,半警告的说道,“乖乖的只要你不逃跑,其他的……我不介意让你为所欲为。” 望着苏易转身快步离去的身影,陈蓉心头莫名有些难以名状的哀伤,他们之间总有一个想要报复另一个……从前是他,现在是自己…… “苏易,我多么希望真如你所说,你不是凶手……你又可知道,当我看到父亲的血书,心底竟有一丝侥幸么?”陈蓉蹲下身子,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整个人趴在腿上,“我好怕……” 阿元做事很有效率,很快就搬来了一大批更加贵重的瓷器古董,并转述了摄政王爷的指示:“王爷说了,娘娘您尽管砸,别云山庄有的是银子。”自从宫里的皇后薨逝传出来,这府里上下便对她改了口,全都唤陈蓉“娘娘”,却不是皇后娘娘,他们喊的是“王妃娘娘”。 陈蓉制止了许多次都没有用,便只得随他们去了。 苏易每日都来她的院落,门口写着的牌匾该死的又是“落梅院”,陈蓉有些烦躁,“我真没那么爱这个地方,甚至讨厌。” 苏易每一次来,都好似前一日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般,含笑道:“那阿蓉喜欢哪里,就搬去,或者我命人给你重新建一座?” 陈蓉一拳捣在棉花上,撇了撇嘴,装哑巴。 苏易想了想,凤眸眯成月牙,笑道:“或者住到我那里去。” “滚——”陈蓉无语。 那人却不肯放过,“你不是想要找证据,躲在屋子里怎么找?” “证据?你还不早就毁尸灭迹——”陈蓉噎住话头,每每说到这样的字眼,心口就会一阵揪痛。 苏易知道她的病症,将她揽住,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后背,“好阿蓉,不要难过,我答应你,总有一天会替你报仇,好不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陈蓉似乎也开始慢慢默认了苏易所说的,他替她报仇,可是仇人呢?面对眼前这个最大的嫌疑人,她竟然不知不觉有些迷糊起来,她不愿意承认,但也无力否认。 “来,吃药。”苏易端了温度正好的药汁,举到她的唇边,“再吃几次就全好了。” 陈蓉的伤很重,苏澈当时八成是用了吃奶得劲,这一掌足足昏睡了半个多月,后来又跟瘫痪差不多躺了半个月,才将就着能起来摔盆砸碗,好在苏易医术真是没白费了神医的教导,在他精心调养下,至少现在砸上一天的花瓶都不会累了,只可惜,她却砸腻了。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真如那些人所说,以前是一个心狠手辣毒妇?现在这般鸵鸟的性格,实在是看不出…… 陈氏阿蓉,你真没有出息啊……你真要等着苏易为你报仇么? 夜幕降临,阿元为陈蓉铺好床便退了出去,她刚要宽衣上床,镜台后边的窗子便被人推了开。 “叶逐云?”陈蓉跌坐在床上,“报仇还是聊天?” 闻言,弓腿坐在窗台上的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月华如水之下,那狰狞的刀疤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好似也淡了几分。 “苏易没有和你说过么?”叶逐云好容易停了笑,眼波流转似繁星朗月。 “什么?”陈蓉看了看自己到卧室门的距离,暗地里估计着若是叶逐云忽然又想要做什么的话,她逃跑的成功率。 “你失忆后比从前可爱了许多倍……以前的你啊说话总是冷冰冰……遇到危险也从来不会想着逃跑,犟得跟头牛似的。”叶逐云换了个姿势,却依旧没有从窗台上下来。 “有事吗?”陈蓉估计这次应该不是寻仇,她重伤刚好,真的经不起了…… “没事就不能看看你了?等以后……”叶逐云眼底的笑意渐渐收起,“你真成了摄政王妃,我便不能再来看你了。” “你到底是谁的人?”陈蓉避开他话里的暧昧,反问了一句。 叶逐云挑了挑大拇指,“失忆了,还这么一针见血,果然江山易改……”待对上陈蓉冷静的目光后,续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十二迦罗之首影风的旗主。” “噗——”才端了杯冷茶想喝的陈蓉,一不小心呛得眼泪直流,“你——你——难怪苏易一人战了十二迦罗,你,你放水?” “怎么可能?”叶逐云摊了摊手,“我尽了全力……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你可保密啊……” 陈蓉自顾自咬牙道:“我早料到你效力于他,却没想到你到底和那个劳什子迦罗有关系,难怪苏易当初在北荒死命救你,不惜……” “唔——”叶逐云挑了挑眉,“他救了我,也差点没打死我。”想想密室中,苏易冷着眸子嗜血如狂的样子,他是真的后悔自己掳了陈蓉。 “你既然是十二迦罗……那你肯定知道他……” “我只能说不是十二迦罗做的。”叶逐云不待陈蓉开口,便答了出来,“而且翎环整个旗的弟子都死在了丞相府。” 闻言,陈蓉紧张的绷紧了面容,“你什么意思?为什么翎环的人会去……会……” “是苏易派去保护陈丞相的。”提及翎环全军覆没,叶逐云玩世不恭的神色里多了一丝痛楚,难得的认真。 “保护?”陈蓉双手绞在一起,“他……” 想起那日军帐中,自己质问苏易,苏易只回了一句“对不起”,他……“他说对不起是……” “大约是觉得没能保护陈相一家,所以……愧疚。”叶逐云沉声答道,“不过翎环一旗的人真的尽力了。” “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明白!为什么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他是凶手?是他让你来说这些的吧?”陈蓉激动之余,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 叶逐云听言,沉默良久,莹润白皙的面色被月光勾勒成了琥珀的颜色,明暗不定,忽然他叹息一声,说道:“许是因为……能够杀掉翎环一旗弟子的人太危险吧……至少你缠着他报仇,他是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陈蓉平躺在床榻之上,脑海里回荡着叶逐云的话语,“如今他因强行把你留在身边,而和袁坚险些翻脸,前狼后虎十分的艰难啊……柳玉卿那头犟驴又因为你的缘故,不肯为他所用,如今真是进退维谷。” “真是没想到,当年的苏太子如今的摄政王,两次都是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 八月中秋,桂子香浓,摄政王府头一年庆佳节,倒也有模有样。 苏易特意吩咐下去,从青山移了独有的双瓣桂花来,绕着落梅院外整整种了一圈。 当阿元捧着一件月华流光的渐变云锦长裙走进来的时候,陈蓉正望着窗外的桂树发呆。 “娘娘,您看这花绣的多好,王爷亲自选的料子,命京中最有名的绣娘不眠不休赶制出来的,就是为了让您中秋这一日穿。”阿元不无艳羡的说道。 陈蓉回头望去,那裙衫果真不知用了什么材料织就,既没有金线也无宝石,偏偏流光溢彩,如同正午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裙摆处绣着层层叠叠的大朵牡丹,用料考究,织工精细,本来过于生动的裙色因为这富丽典雅的牡丹,反被衬得静动相宜,华贵却不显得老成。 这一套衣服从料子到做工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想必就算是皇后的凤袍也不过如此。 脑海里忽然有个孩童的声音响起,“我才不喜欢皇后娘娘的衣服,虽然华丽却老气横秋,我娘说了,以后等我长大了,要给我做一条像湖光一样美得裙子,闪闪发光的那种!” “娘娘,奴婢伺候您换上吧?”阿元一脸期待的说道,仿佛看着陈蓉穿也能满足下自己的艳羡。 本能的想要拒绝,却不知为何嗅着窗外的桂花香气,整个人所有的情绪就软了下来,陈蓉点了点头…… 阿元才将腰带给她束好,又蹲下身子整理起拽地的裙摆,于是陈蓉一抬眼皮便看到了门口斜倚着的身影,缱绻的笑容和那裙摆的流光一般,耀人眼眸。 第五十六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4 陈蓉看着门口的身影不由一怔,几日不见,总觉得这人似乎变得益发清瘦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尖削的骨架。 见她打量自己,苏易习惯性的挑了挑眉毛,“在看什么?” 回过神来,她别开头有些不自然:“你没事送我衣服做什么?” “喜欢吗?”苏易自然而然的走了进来,接替阿元为她拉平衣领处的褶皱。 “不喜欢。”陈蓉垂目说道,“我不过一个孤女,穿不起这样贵重的衣服。” 闻言,苏易手上的动作一顿,陈蓉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一双视线盯着自己的头顶,于是越发的不愿正视。 良久过后,苏易才轻笑一声,“今日中秋,用了晚饭带你出去转转。” “不去。”不知道为何,陈蓉没来由的一股火气喷了出来,最讨厌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讨厌透顶。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吗?”苏易也不生气,继续好脾气的问道。 “我是想离开这里,不是像一只阿猫阿狗般被主人带出去放风。”陈蓉甩开苏易的手,那手冰的让人受不了,差点让人忘了这天气才入秋尚未褪暑呢。 “阿蓉——”苏易毫无防备的向后跙躐半步,手指自陈蓉的衣袖间划过,后边的话生生顿住。 陈蓉回身看去,却见苏易愣愣的望着自己的手出神,心里有些奇怪,以他的身手什么时候竟能被自己推得差点摔倒? “又在装可怜——”陈蓉甩一甩袖子,便往门口走去。 却听阿元惊呼:“娘娘——” “你家主子不许我出王府,没说不许我在院子里放个风吧?”陈蓉有些不耐烦,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阿元说话。 阿元却没有回答陈蓉,却再次发出惊呼,“王爷——” 陈蓉只觉胸口一股邪气直窜天灵盖,怒转身道:“你家主子都没说话,你——啊——” 转过身来,却见苏易面色惨白的吓人,整个人软趴趴的倚在阿元身上,双目紧闭,早已昏了过去。 “他——”陈蓉奔上前去,走了几步却又生生顿住,脑袋仿佛要炸开一般,眼前一黑,竟也晕了过去。 最后,她的耳边传来的是阿元几乎要崩溃的叫声,“来人啊——”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之沉,若说人一生难得糊涂,或许陈氏阿蓉是真真正正将这一句话演绎的极其到位的。 没有记忆的她,连爱一个人都爱的无法完完整整,连痛失至亲都无法哭的撕心裂肺,她什么都不记得,于是她好怕,怕那段空白被填上错误的颜色。 她还没来得及将失去的找回来,便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更多,直到现在,一无所有…… “从今而后,你便是毒仙子的传人——” “我不是,我师父是仙风道骨的郦梅鹤。” “我的师傅就是毒仙子,这世间哪来什么圣洁高雅,所有的尊重都是靠手段和武力得来的,即使是一个太平盛世,你能说哪个国家没流过血?流过血就是肮脏。” “师父这盘棋徒儿输了。” “输便输了,不过是一盘棋,这世间处处都是棋局,难保不会走错子,你要记住两点,第一落子无悔,永远不要往后看,第二,胜负无常,不要拘泥于一盘的输赢,人生在世比的是耐力,谁的耐性好,笑到最后,谁赢。” “师父,万一我一直输呢?” “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知道一直输,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下棋?” 粉妆楼里,花团锦簇,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们围着一个被五花大绑悬吊起来的少年。 她们嘻嘻娇笑着,不住的用手中的团扇、香帕逗弄着满身伤痕的男人。 少年身形清瘦,双目深陷,相貌算不上好,但一双晶亮的眼眸分外清澈,并没有因为处境的狼狈而显出半分蠢钝。 精致的檀木窗子被一个红衣人影撞开,惊散了满室春光。 “柳玉卿——喂——”女子横剑割开绳索,拍了拍男子的脸蛋,“喂,你别装死啊,你可是个男人!” 少年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即推了推她的手臂,冷声道:“你走,不用你管。” “喂——柳玉卿你怎么这样?”红衣女子抬高声线,“你就这么死心眼,你爹不拿你当人看,你自己也不当吗?” “嘿嘿,他就不是人。”有男人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小姑娘你这么关心我这位小师弟,莫不是喜欢他?” 红衣女子起身护在柳玉卿身前,横剑在胸道:“我们是兄弟,你休想伤害他,除非杀了我,不过量你们粉妆楼也不敢!” “口气倒不小……”说话男子一身粉衣,虽说五官比起柳玉卿俊美许多,却带着很浓的脂粉气,油腻腻的让人看了就不舒服,只听他笑声古怪的说道,“杀了你,和柳玉卿一起沉入后院池塘,恐怕就算你是公主殿下也没人知道是我做的,又或者……将你放在我这楼中……啧啧……” “呸——”女子啐了一声,执剑迎头劈了过去。 “脾气还不小……”粉衣男人笑道,随即便和她过起招来。 他比起红衣女子年岁大了不少,身形也更为高大,二人你来我往,完全不像是过招,倒像是大人在逗弄一个小孩子。 “我们自己阁内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最好少管。”粉衣男子似乎看出女子招数来历,一改之前的轻薄,警告道,“阁主已经下了令,柳玉卿是死是活,都是自己的命数,你何必趟这趟浑水?” “第一次听说争掌门是以杀同门为代价的,何况还是如此不公平,他是一个人又不是物件,凭什么被你们绑起来,互相争抢?”红衣女子虽然个子矮小,但剑法却是极其凌厉,一招快似一招,而且嘴上也不依不饶道,“有本事将他放了,上擂台一对一公平竞争,千枢阁主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 粉衣男子不知道是故意手下留情,还是被这个小女子凌厉的招式惊住,竟一直也没有下杀手,那女孩却忽然挥起衣袖,似有粉末飞出,接着粉衣男子便摔倒在地。 “你下毒?” 女孩尚未回答,粉妆楼的大门便被推了开,一个青衫老者带着面具走了进来。 “千枢阁本门的事情,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老者透过面具,一双厉眸如鬼魅般散发着幽幽的碧色,却没有看她,而是一步步朝着柳玉卿走去,却在经过红衣女子的时候,忽然一掌拍了过去—— 女子下意识举起手臂格挡,“啊——” 陈蓉一声惊呼坐起身子,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抬手摸了摸脑门,一片潮湿,陈蓉不由长吁一口气,又是一场噩梦……可那一掌何其的真实。 忽然想起在南夏军营遭华阳暗算的时候,她抬手接下那一掌的瞬间,眼前似乎看到了另一双手掌……不正是梦里那个青衫老者的么? 不是梦么?柳玉卿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醒了?”清越的声线在寂夜十分显得尤为突兀。 陈蓉回头,便见苏易拖了一个瓷碗站在床头,遂皱了皱眉道:“我不吃药。” “不是药。”苏易挑眉道,“这是补汤,但是比药苦的多,成日不好好吃饭,就只好吃苦头。” 陈蓉心虚的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正好对上苏易深沉的目光,怔了怔,道:“不是你先晕的吗?你——” 怎么会站在这了?他才是应该躺在床上吃药的吧? “你今日手冷得像冰,又咳嗽不止,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陈蓉探寻的问道,“那日在南夏城防沟你也吐了血……你……” “没什么,练功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内伤,几口淤血罢了,气逆不顺晕倒也是很正常的。”苏易打断她的话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便将瓷碗托到她唇边,“喝了。” 陈蓉下意识的扬了扬脖子,苏易凤眸闪过一抹晶亮,就势将补汤喂了过去,或许他也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 陈蓉扬起脖颈,避免与苏易再次目光相对,别刻意错开了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直至中天的满月上,“咳咳——” “喝个药也不老实?”苏易微微责怪,却丝毫没有半分不耐,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陈蓉唇角的汤渍,“要说什么?” “中秋……”陈蓉才想起今日本是要出府的,心里一万个想去,却因为赌气泡了汤。 “明日——明日的月色应该也不错。”苏易愣了一会,似乎在消化陈蓉话里的意思,紧接着便有淡淡的笑意自眼底散开,一直蔓延的唇角,如雾气般淡薄氤氲,却让人沉溺。 暮色降临,锦都位于主轴上的街市繁华一片,阑珊灯火与已近尾声的霞光交汇出独特的温暖,引得准备投入夜色的人们心口痒痒的。 一个穿着石青色软袍的小公子左顾右盼的走在人群之中,尽管他衣衫素淡,但上好的质地和自身独特的气质依旧格外显眼。 小公子正兴致勃勃的往前走着,不妨被人拦腰抱住搂在怀中,“慢点走,这么多人仔细撞翻了你。” “我又不是泥娃娃,哪有这么脆弱?”小公子抬了抬头,怒嘴说道,灯光掩映下,只见其唇红齿白,杏眼桃腮,言语之间顾盼流转娇媚横生,不是陈蓉是谁? 第五十七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5 苏易笑而不答,不顾旁人侧目揽着她的腰身缓缓前行,“往前是佛缘寺,年年都有庙会很是热闹,小时候记得有个杂耍班,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熊瞎子,竟能听得懂人话,会玩球还会走绳索钻火圈,那时候我就想……待你嫁给我,便可以带你来这看它……” 话未说完,苏易便住了口,许是想起这些年的颠沛变故,一时有感,遂低了头却见陈蓉面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兴致勃勃,忍不住道:“也不知道那熊瞎子还在不在……我们去看看。” 陈蓉扯了扯唇,一面随着他的步伐前行,一面看似随意的说道,“叶逐云说我和从前判若两人,那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 “好巧……我和从前也是判若两人……那阿蓉你心里的人又是什么样?”苏易在片灯海前停下脚步,信手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很多疑虑,但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 “行之哥哥——你也来看庙会啊?”袁尺素忽然自人群中挤出来,站在二人面,笑嘻嘻的说道。 陈蓉侧脸看去,只见袁尺素穿着一身浅粉裙装,头上别出心裁的戴了两丛粉绒绒的毛球,和发髻镶嵌在一起,随着身形动作摇动,宛若一只玲珑可爱的小粉兔,煞是可爱。 自离开凤襄后,陈蓉已有快半年的时间未曾见到这位袁家大小,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乍然出现,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遂忍不住暗暗自嘲,原来自己还是个如此不爱记仇之人,鞭痕伤疤尤有痕迹,却忘了始作俑者。 苏易扶着陈蓉肩膀手掌一紧,柔情似水的神色在看到袁尺素后,便化为乌有,只听他寒了声音说道:“京城不比边疆,你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 这样的话语苏易并不是头一次对袁尺素说,若不是万分熟稔之人断不会有这样的口气,但是今日他眼底的冰冷却着实吓住了她。 袁尺素不由笑容一僵,委屈道:“行之哥哥自从回了京城,我哥便不准我随意出府,你也不来看我,今日好不容易我溜出来,你还凶人家……” 苏易不理,拉了陈蓉的手欲走,袁尺素慌忙上前一步拦住去路,扫了一眼一旁冷眼旁观的陈蓉,再次看向苏易时已是泫然欲泣,“行之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闻言,果见苏易眼中神情似有缓和,陈蓉看在眼中只觉心头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将被他握住的手掌抽了出来,然而他却并未察觉,而是一直盯着袁尺素。 冷眼看着二人目光交错,旁若无人的样子,陈蓉的怒气再也无法控制,甩了头便朝人群之中奔去。 身后传来苏易焦急的呼唤,陈蓉越发控制不住心中的火气,索性发足疾奔起来。 “阿蓉——”耳畔冷风拂过,苏易已闪身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陈蓉怒目而视,却见那人也是寒了眼眸瞪着自己道:“要去哪?” 待要反抗,只觉肩头痛不欲生,陈蓉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苏易竟是发了狠,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便怔在那里。 狭长的凤眸夹杂了不可表述的复杂情绪,有紧张也有恐惧,还有来不及驱散的怒火和愤懑…… 苏易意识到自己手劲用的过大,慌忙松了松,“人多,不要乱跑……” 强自压下心头的不适和狐疑,陈蓉扯了扯唇角,“不乱跑了,我们不是要去庙会么……” “嗯。”苏易还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复拉着她的手前行。 陈蓉发现,袁尺素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本想问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何时开始,我们之间似乎便总也无法坦诚相待了,是不是?大约你从青山回来,就没有过了……”苏易叹息道,察觉陈蓉紧张的绷紧了手指,便笑着安抚道,“我随意说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害怕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阿蓉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罢了…… 不远处传来热闹的喧嚣和喝彩声,打眼望去,佛缘寺不过还有四五百步的距离,顺着淡淡的夜风,已可以嗅到寺庙里浓浓的香火气。 “快到了,平日里佛缘寺虽然也是香火鼎盛,却没有这般的趣味,今日那里不但有杂耍表演,还会有许多素食小吃摊贩,想来你定是喜欢。”苏易刻意的想要缓和之前的紧张气氛,几乎有些讨好的跟陈蓉说道。 想来,他平素对这些戏耍之事并不在行,且之前颠沛流放,满心的复仇之事,加上今日平添了心事重重,此刻硬是想要找些有趣的话题,竟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陈蓉却很给面子的笑了笑,“听起来就很好……”忽然她指着街旁的一间铺子道,“那家成衣馆很是别致,我想去看看。” 苏易顺着她的玉指所指看去,“结彩坊?”无奈的摇了摇头,“阿蓉何时竟喜欢这般艳俗的店铺了?”尽管如此说,但却还是拉着她走了过去。 这里是专门卖女子服饰配件的店铺,门口设了座椅,再往里便是排列整齐的衣架子,挂满了琳琅满目的衣裙饰品,还有一些时下新颖的绸缎布匹,以供挑剔的客人定制使用。 店铺老板是个三十左右的美貌妇人,见他二人进来,便含笑迎了过来,“两位公子进来看看,小店的衣裙可都是时下最新的款式,紧跟宫里的娘娘贵人们的搭配……这是要送给家中夫人么?” 陈蓉听言,似乎更加感兴趣起来,竟是开始认真挑选,最终选了一条大红色的长裙,转身笑着问苏易,“好看吗?” “你喜欢买下便是。”苏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便要付钱。 陈蓉慌忙拦住,笑道,“哪有你这样买东西的?买衣裙是要试穿的。” 苏易抬眼望了望,这才发现店铺最深处还有一层套件,挂了重重帘幕,想必便是供客人试穿衣裙的地方,遂皱眉道:“太不安全了,你若喜欢,我让他们明日将这衣裙送去府里,你任意挑选不是更好?” 陈蓉咬唇不语,但眼中却满是任性,手中紧紧攥着那条水红裙子。 老板娘忽然娇笑着一拍手掌,“瞧小妇人一双浊眼,竟是没看出来,这纶巾底下原是一个女娇娥,小妇人就说嘛,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看的公子哥,还一齐进了我这成衣店。”说着又看向苏易道,“公子待夫人真是疼宠,小妇人成日家守在这里,都不曾见过几个像公子这般的人物陪着娘子选衣裙呢!” 许是听了她的称呼,苏易很是受用,对着老板娘勾唇一笑,“明日我命人过来取衣裙,双倍价钱。” 说罢,拉了陈蓉想走,却没拉动,回头望去,陈蓉嘟着小嘴仍旧丝丝攥着那件水红裙子不肯挪动半步。 老板娘见状上前继续说道:“公子真是宝贝夫人呢!不过公子放心,小妇人这家店铺十分安全的,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官家小姐夫人前来买衣裙,大可放心,若不然,公子可以陪着夫人进去……反正,此刻也没有其他客人。” 苏易看着陈蓉一脸期待,终还是没再说出拒绝的话来,只是奇怪平日对衣裙不上心的她,怎么忽然抱着一条普通红裙这般依依不舍,但因她好不容易松弛下来情绪,对着自己撒娇,一时间便把疑虑抛之脑后,点头道:“那好吧,我陪你——” “不要,哪有男人看着女人换衣服的!”陈蓉笑着吐了吐舌头,抱着衣裙往里走去。 老板娘笑得更加欢实,“公子在此稍坐片刻,小妇人亲自陪着夫人进去,断不会有事的。” “有劳老板娘了。”苏易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无奈的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然会陪着陈蓉试裙子,还能有这样的一天,上天待自己还算不薄。 陈蓉笑着跑进重重帘幕之后,里边是一间间用木板隔断的简易单间,供客人使用,再往里却是一道加了锁的房门。 陈蓉被带到一件试衣间门口,老板娘将衣裙交给她,“夫人轻便,小妇人便在门口守着,放心便是。” 红底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细碎的花纹,只有在灯光或者明亮的地方才能看到其琳琅风采,乍看之下,红若鲜血的衣裙除了剪裁十分合体,衬得陈蓉蜂腰窄肩,飘然欲仙外,实在看不出亮点。 只是尤为适合眼前的女子,肤白如脂,柳眉若蹙,盈盈双目皎洁如星子,整个人通透的好似玉石水晶,再配上烈火般的红裙,竟像是夏日里开的最为盛艳的玫瑰,喷吐着妖冶与魅惑。 换上衣裙后,陈蓉刻意忽略了老板娘惊艳的神情,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那加了锁的房间走去。 老板娘跟着陈蓉走到此处,好半天才道:“夫人走错了……” 陈蓉转过身来,美丽的容颜一片素淡,和这如火的衣裙很是不搭,“我便是要去那扇门之内。” 老板娘闻言,眼中露出奇异的光芒来,“夫人说笑了,您可知那后边是什么地方?” “风烟通地轴,星象正天枢。”陈蓉看着老板娘,朱唇微启一字字说道,竟是念了一句诗。 听言,老板娘没有丝毫诧异,顺口接道:“天枢限南北,地轴殊乡国。” 第五十八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6 “辟门通舜宾,比屋封尧德。”陈蓉再次接了一句。 老板娘这才展颜一笑,侧身越过陈蓉,打开了门锁,回身道:“请——” 苏易坐在门口等了半盏茶时间,但见他望着正值中天的满月,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腾身起来朝着成衣店的重重帘幕冲了进去…… 站在数十道轻纱帘幕间,望着过道尽头洞开的木门,一双黑不见底的凤眸,冰如寒刺,利如锋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苏易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门口淡淡开口,不知是说给门内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声线十分平稳,却越是波澜不惊越让人觉得莫名的哀伤,“好,我成全你。” 发丝随着他一低头如瀑般倾泻而下,遮住了好看的眉眼,连同眼底不可捉摸的情绪,他转身疾行,仿佛生怕慢一刻就会反悔一般。 随着人影渐渐走远,诺大的成衣店再次恢复安静,和外边街道上熙攘热闹的人声形成鲜明对比。 “看来摄政王也没有多深情嘛。”门内阴暗处,美貌的老板娘手执短刀森森笑道,美眸顾盼仿佛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大红色的衣裙此刻穿在陈蓉身上,显得十分刺目,连同她脸上冷凝的神色,衬得脖颈旁刀锋凛冽,偏是一双如水如月的明眸晶亮闪耀,“我要见柳玉卿。” “谁?”那老板娘笑容一顿,转而了然道:“你要见阁主啊?好……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了。” 陈蓉身体紧绷,不祥的预感萦绕周身,这个成衣馆乃是千枢阁在京中的联络点,昨日她梦到了许多陈年旧事,醒来时便思绪如洪,一桩桩一件件看着毫无关联实则又千丝万缕的片段不断地闪过,混乱的她捕捉到这个关键所在…… 既然她能有关于千枢阁机要的记忆,加上在北荒的种种遭遇,说明自己和柳玉卿的关系必然不一般,所以她才决定走这一趟,也许可以将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完整…… 哪知她才一亮出自己的目的,便被眼前之人偷袭控制住,陈蓉心中暗恼不已,成日冒出各种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偏偏不能恢复武功,否则何至于动不动就被人压制? “用不了多久是多久?”陈蓉故作痴傻的问了一句。 果见老板娘眼中的不屑更甚,“待会你死了,自然可以和他相见。” 陈蓉只觉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腰后被刀鞘顶住,耳畔传来奚落:“站稳了,这就怕了?” “柳玉卿死了?”陈蓉顾不得腰间剧痛,“你胡说,堂堂千枢阁阁主也是说死就死的?”尽管她很多事情还没有想起来,但是零星的记忆里,那个寡言沉默的男人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主,怎么可能死掉? “千枢阁?”老板娘冷笑一声,“你看的那是哪年黄历?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千枢阁了。” 一股寒意直达陈蓉心头,胸臆深处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不由挤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以缓解内心快抑制不住的恐惧,“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千枢阁的路使啊!”老板娘说着手上忽然加大力度,“走吧,有人想要见你。” 陈蓉来不及询问更多,眼前一黑,便被她用刀鞘打晕了。 待到醒来之时,早已不在那个成衣店了,眼前一片灯火通明,雕梁画栋间只觉人影幢幢,一个个如同雕塑般矗立着,岿然不动,乍然睁眼被亮光一次不得不再次闭上。 等到适应了光线,陈蓉才发现自己此刻是在一处殿宇之内,殿内燃着一鼎香炉,烟雾缭绕间看到一身形婀娜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于是那些如同雕塑的侍者们纷纷俯身行礼。 女子身上穿着层层轻纱制成的衣裙,淡淡的月华色,将如玉的肌肤衬得滑腻晶莹,灯火之下隐隐泛着珠光的润泽。 随着她的走近,伏在地上的陈蓉鼻端闻见阵阵香风,忍不住揉了揉鼻子,随即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水波流转,似有风雨欲来。 “华阳公主,别来无恙?”陈蓉轻叹一声,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你心里此时一定在想,真是冤家路窄,是也不是?”华阳身子一矮就势坐在地毯之上,将头随意的枕在膝头,含笑问道。 若非陈蓉此刻被五花大绑,又是一脸的悲催,大约会让人觉得这本是两个手帕交在促膝交心。 “真是没想到,公主如此恨嫁,袁家军前脚进了京师,这南夏就将人送了过来。”陈蓉反手被绑住,伏在地上,因而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有些费力。 “是呢,大武与南夏缔结秦晋,乃是天作之合,话说本宫得以觅得如意郎君,还要感激你呢!”华阳将陈蓉额前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长长的指甲却不经意的刮过脸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再过几日本宫就是大武的摄政王王妃了。” 闻言,陈蓉冷笑了一声驱散掉心头疯长的憋闷,只觉脸颊火辣辣的,痛得眼眶发酸,“那可是大喜之事,只是公主不好好待嫁,抓我作甚?” “是你自投罗网,岂能怪本宫?”华阳眨了眨眼说道,“你当真不知道摄政王一直想要收了千枢阁为己用么?” 她一口一个摄政王,听得陈蓉莫名的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强行点了点头,“如今他的确是用人之际。” 华阳勾起红唇,笑的很是森然,“可惜那柳玉卿不识抬举……你说对于不能为己所用,又存在着莫大威胁的人和组织,以你对苏易的了解,他会如何呢?” 陈蓉抬眼瞪向华阳,“不知道。”的确,她是真的不知道,就算自己恢复了记忆,恐怕也不认识现在的摄政王苏易了。 “啧啧,若非皇兄提醒本宫,本宫还真没把你放在眼里,想不到你的来头还真不小呢!”华阳话锋一转,抬起陈蓉下巴,眼中带着情绪不明的笑意,“丞相嫡女,当今皇后呵……哦,对了,是先皇后。” 不待陈蓉反应,华阳继续说道,“本来留你一条命,想引柳玉卿上钩,没想到他还真是狡猾,宁死不屈……甚至拿你做威胁都不管用,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让他和千枢阁一起消失了。” “你胡说。”陈蓉甩开她的手,“这么大的动静,你当真觉得苏易能够瞒我瞒得密不透风么?” “他自然不能,这件事本来就没有要王爷出手,是本宫所为……南夏的暗人对付这种弯弯绕绕的事情很是在行,何况为夫分忧,是本宫的职责所在。”华阳笑得更加欢实,“本想着用个什么手段引你进来,没想到你倒是自投罗网了……” “他若想要我性命,轻而易举,何须如此麻烦?”陈蓉面无表情的说道。 “谁说要你死了?”华阳眨眼道,“柳玉卿虽然死了,但是千枢阁地下的消息网络还是很有价值的,本宫还要留着你当饵呢!” “我什么也不记得,就算记得也未必知道千枢阁内部的事情,我看你是想多了。”陈蓉耸了耸肩帮,强压下心底的哀痛,脑海里抑制不住的浮现出那个清瘦的男子来…… 粉妆楼里,她挡在柳玉卿身前,冷声告诉对手,那是她的兄弟,她会保护他…… “哦,对了,本宫忘了跟你说,柳玉卿还真是难得忠心的狗,到死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可知是什么?”华阳俯身将唇几乎贴在了陈蓉耳畔,一字字道,“他说,千枢阁只有一个主子,就是你,你纵然有万般对不住他,他和千枢阁也都只当是自己罪有应得。” 陈蓉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根本没听到一般,华阳也不理会,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好了,你也莫要难过,本宫马上就要嫁过去了,到时候会将你一起带过去的。” 难怪之前苏易不许自己出门,原来是要瞒住这么一件大喜事……陈蓉冷笑着,有泪滑出眼眶,和苏易一道出门,便觉得周遭怪怪的,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热闹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吧?那些看似欢喜的人们笑容太过一致,就少了一丝市井烟火之气,喧闹息壤之余,却听不出半点人与人之间该有的交流,所以自己一直憋着一股气,才毅然决然的想要寻一个突破,当她看到成衣店正常营业的时候,心中竟是忧喜参半。 却不知那结彩坊是百密一疏,还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 陈蓉被人拎起来抬进一口硕大的木箱子,随着咣当一声,箱盖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周遭顿时漆黑一片,接着便有一阵浓烟从箱盖上预留的小孔飘了进来,很快她就是开始意识涣散,慢慢睡了过去。 “爹,你要孩儿的性命,拿去便是,但……她,你不可以动。”柳玉卿浑身伤痕,甚至于手腕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挣脱的绳索,整个人摇摇欲坠偏要挡在陈蓉身前。 “呵,还是个情种,可惜,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样,下贱!”青衫老者怒声喝道,面上的面具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 “爹,孩儿的命给你便是,只求你放过她。”柳玉卿咬牙重复,随即转头低声对着身后的陈蓉道,“你快走。” 第五十九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7 陈蓉不语,却抓紧柳玉卿的肩膀,眸子里满是倔强。 青衫老者冷笑阵阵,“畜生,留着你简直是老夫的耻辱,今日便送你去见你娘!”说着,他抬起手臂,手掌变作拳头,朝着柳玉卿脑袋砸了下去。 陈蓉躲在其身后,但见那拳头上银光闪烁,老者竟是带了四枚金刚戒指,每一枚迎面处皆是镶着锋利的刀刺,如此一拳下去,柳玉卿就算不立即毙命,也得半残。 陈蓉一缩脖子,即便是好兄弟也不能玩命不是,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柳玉卿本姑娘对你可是尽力了……想到此处,她本欲逃走,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一个锦袍人影,凤眼微扬,目色端方,含笑朗朗言之:义无反顾,转而不谋利而自得利,不惜死而自有生。 陈蓉一跺脚,嘟囔道:“你是大丈夫,我也是!”说着便飞身向着柳玉卿扑了过去,本想着双掌推出硬接下这一拳,却不料那老者忽然中途改了方向,一拳不偏不倚正捶在陈蓉胸口处。 柳玉卿接住半空落下的陈蓉,怒视着青衫老者,“我说了你不要伤害她。” “你和她一起死。”青衫老者哼声道。 陈蓉拉了拉柳玉卿衣袖,声音微弱道:“你娘根本不是像他说的,不知廉耻和人私奔,而是……在产下你后,被他醉酒杀了……就埋在你爹书房后窗下,此事,我命丞相府暗卫亲自查探,甚至牺牲了两名属下的性命,你……不要被他蒙蔽,愚孝最是要不得。” 世间的情义并非只有男欢女爱,还有生死与共,手足相依。 陈蓉在此起彼伏的颠簸与欢腾热闹的炮竹声中悠悠转醒,触目却依旧是漆黑一片,透过气孔中淡淡的亮光,依稀可以判断出此时天色未晚。 试着动了动手脚,那绳索捆绑的很是技巧,周身上下毫无用力的支撑,陈蓉暗暗咬牙,贝齿所及却是一片绵软,原来口中被人塞了棉帛,以至于连呼喊都不能。 昏昏沉沉间,只听得箱外一声巨响,似被人抬进一间房子,而后脚步渐行渐远,周遭恢复寂静。 不知身在何处的陈蓉只能靠着气孔感知周遭变化,天光渐暗,外面遥遥传来又一阵炮竹声,远处似乎有喧嚣的道贺之声…… 想来此刻正是苏易的大喜之日吧……可笑的是自己,竟被当做嫁妆再次抬进摄政王府么? “吱呀”一声,房门不知被谁推了开,接着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去找找看,动作快点。” 闻声,陈蓉一怔,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袁尺素,心下冷笑,今日怕是有人比自己还要憋屈吧?到头来,心上人娶了南夏公主,不知道袁大小姐要出什么诡计? 又听另一个女声低低回道:“小姐,请恕穗香多嘴,那布防图如此重要,岂会轻易被我们找到?” 袁尺素听言怒道:“这我还能不知道?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若要让行之哥哥知道是我给了她的,我……”话未说完,便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似乎是其在翻箱倒柜。 “穗香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帮我找啊!”袁尺素急急喊道。 穗香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小姐。” 袁尺素动作不停,口里却道:“行之哥哥到底仁厚,若是当日狠一狠心,丞相府灭门的时候连同陈蓉一并斩草除根,岂不省事?” “小姐,奴婢到觉得王爷是思虑周全,若非留下那陈……陈皇后的性命,之后逼宫当日又怎么会如此顺利?” “说到底多亏叶逐云,行之哥哥命他跟着陈蓉的时候,我还道是他真的放不下那个毒妇,却原来是为了将陈广海的血书放进暗格……那毒妇是有多自作多情,单凭一张纸,就帮着行之哥哥夺了天下,枉顾人人都说她机敏诡诘,原来也是个痴傻的。” “小姐……小点声,隔墙有耳啊。” “怕什么,那陈蓉现在指不定被扔去哪个乱葬岗,我就不信,那华阳公主会不恨她,还能留着她的性命?除了她,这些事情,整个摄政王府还有谁人不知道?” “奴婢是怕王爷……王爷若知道是小姐……” “怕什么?陈广海一家灭门,行之哥哥不也帮着我瞒了下来,穗香,我和行之哥哥青梅竹马,他自然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陈蓉躲在箱中,听着那主仆二人的对话,如坠冰窟一般,愤怒,耻辱,羞愧,言之总总情绪交汇,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悲还是该怒?抑或该咬舌自尽,以谢天下? 外头再次传来袁尺素的声音,“那个毒妇,当真愚蠢,行之哥哥若是真待她好,我之前那般对她,怎么可能没受半句责备,我若是她,早就知情识趣逃之夭夭了,竟还会恬不知耻的寻了行之哥哥……” “小姐,这女追男隔层纱,奴婢看那……毒妇也是个聪明人,难保用了什么手段,让王爷回心转意,才一直摇摆不定……” “你懂什么!”袁尺素打断穗香,似乎急着证明什么道,“你看这个,这是行之哥哥在北荒写给我哥的信函,他说了,就是要那毒妇入瓮,为她编造一副美好画卷,再一点点撕碎……所以我一直配合着行之哥哥……”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陈蓉只觉整个人在这狭小的箱子中快要憋得喘不上气来,一时间天翻地覆,头痛欲裂,腹下一股奇异的暖意突突往上涌,直达胸臆。 往事纷至沓来,仿佛万马奔腾,踏过寂夜长河,与她隔江摇旗,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势如破竹,迅速吞噬自己全部的意识。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陈蓉真的希望自己就此死去,伴随那些遗失的过往,永远不要回来,那些痛苦的,快乐的,抑或悲伤的,温暖的记忆,为什么偏偏要在此刻尽数回来? 是谁说的,服下弃忧者,永无过往?那为什么她偏偏失效了? 陈蓉痛苦的闭上双眼,无力地任由记忆将过往的空白缓缓填满,仿佛前世复苏,连同今生的悲苦化成刮骨焚心的痛楚…… 等到她再次挣开眼眸的时候,眼底的彷徨与悲苦忽然烟消云散,双臂微沉,捆绑颇有技巧的绳索如同散掉的豆腐,齐齐断裂…… 袁尺素与穗香依旧专心致志的翻腾着摆满库房的嫁妆,整整九九八十一个,单是那红木箱子便是价值连城,何况一箱箱的金银珠宝,直叫主仆二人眼花缭乱,暗暗感叹,南夏果然富庶。 袁尺素心下默然,从苏易的角度看,娶华阳的确是一份很好的助力,难怪自己大哥袁坚会极力促成,只是从自己小女儿的心思来看,却是难掩酸涩,不过比起陈蓉,她宁愿他日和华阳分享苏易的爱…… 主仆二人正自卖力翻箱倒柜,忽然最里边一个红木箱子“砰”的一声巨响,连同上边的几个箱子一起被震得支离破碎,激起一阵烟尘。 袁尺素下意识后退数步,挥舞着衣袖驱散扑面的木块碎屑和烟尘,却见尘烟散落间一道红衣人影飞旋腾上半空,衣袂翻飞,如姹紫嫣红的玫瑰凌空盛放,席卷吞噬,如火如荼。 “陈——陈蓉!”袁尺素惊呆的望着缓缓落在最前边木箱之上的女子,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陈蓉美目清冷,较之以往的清澈多了一抹潋滟魅色,眼底是一望无尽的深潭,隐隐透着缱绻杀意。 袁尺素只觉得眼前的女子一瞬间变得既陌生又熟悉,颤巍巍的指着她道:“你,你恢复记忆了?” 陈蓉微微扬了扬头,睥睨苍生般垂目望着下面的二人。 袁尺素只觉周身如被利剑割肤,恢复记忆的陈蓉有多可怕,只有见过的人才懂……再不敢多言什么,惊呼一声便往外跑去…… 穗香见状随着主子一起往外没命的奔跑,“小姐——” 陈蓉拽地的裙摆因着自身蒸腾而出的内力翩翩飞舞,望着逃命而去的两人,只见其广袖缓缓扬起,地上一片散落的纸片轻飘飘的飞入手中。 垂眸扫过那一行行娟秀字迹,一双凌厉美目凝在最后的几个字上,“杀人不若诛心——”轻轻念出,声线依旧,却带了无法言喻的清冷。 陈蓉手中的纸张随着她一握一松,化作飞雪片片,散落了整间库房,随即缓缓向着门口走去。 红衣白羽相间,宛若踏雪寻梅,诗情画意,亦如红梅沁血,杀气凛凛…… 摄政王府高堂满座,四廷八阔的正堂上红绸高挂,喜字成双,大武满朝的达官贵人几乎齐聚一堂,随着锣鼓喧天和此起彼伏的贺喜声,终于赢得唱喜官一声高呼:“吉时到——” 苏易着了一袭大红吉服,牵着红绸的一端缓缓步出,绣功极精致的合欢落英散漫的在那云锦丝织上盛开着,衬得他美艳不可方物,好似最富贵的牡丹花,真真有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正当满堂皆是一片赞叹声时,袁尺素惊慌失措的奔了进来,“行之哥哥——” “尺素,别胡闹——”袁坚拉过面色凌乱的妹子,沉声喝道,只道是妹子不愿苏易另娶他人,大闹喜堂,于是不管不顾将她拉到了一旁。 苏易见状,微微眯起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翘起,对着众人绽开一抹笑,随即左手晃动,便牵着后边同样吉服的新娘一起步入喜堂中央。 苏易一直在笑,那笑却始终未达眼底,甚至于浩瀚如渺的凤眸深处有着一片肃杀席卷。 唱喜官气沉丹田,正欲开口,一柄染血残刀贴着他的面颊飞过,斜斜插入喜堂上鎏金双喜烫画之上,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喧嚣热闹因着一柄利刃,戛然而止。 顺着残刀飞来的方向,众人齐齐望去,入眼的竟是和堂前新人吉服一般无二的赤艳之色,如蝶翼般翻飞的裙裾,连同披散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夜风凌乱舞动着,黑红交错,像是绽开到极致即将败落的彼岸花,悲伤连同着哀愁,随着盛艳过后的衰败,幽怨而凄美,但也仅仅一瞬,当她缓缓抬起尖巧的下巴,傲然回应着众人目光的时候,哪里还有一丝戚戚? “即逢喜宴,我也想讨一杯酒吃。” 第六十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8 “陈……陈皇后!”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场上瞬时乱作一团。 “见鬼啦——”此起彼伏的惊呼,纵使平日衣冠楚楚的朝廷大员,也都青白了脸。 “有鬼——”有人忽然朝着外头狂奔而去,随即呼啦啦喜堂上的宾客顷刻间跑掉了三分之二。 有些聪明之人看出蹊跷,但也懂得知道的越多性命越容易丢的道理,便趁乱跟着跑掉了。 陈蓉及腰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的脸,看不清神情,任由宾客从两旁奔过,兀自岿然不动,“今日可是九月初六?”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果真是黄道吉日,昭和十四年,皇贵妃便是这一日薨逝的吧?” 闻言,早在她出现的一刻便拔刀跃出的袁坚厉喝出声,“妖女,摄政王大喜之日,休要胡言。” 陈蓉歪了歪头,发丝顺势自脸颊滑下,露出一双媚眼水波荡漾,一眨眼便是一种风情,顾盼流转又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只是美则美矣,眼底缱绻的杀气却越来越浓郁。 红色的长袖看似随意的一挥,裹卷着香风阵阵直吹的喜堂上的烛火明暗交迭,袁坚只觉被一股大力推来,人便不由自主的向一旁翻滚了过去。 袁坚自地上爬起来,一面拔刀一面正要开口大骂,却忽然身子一倾,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立时只觉胸口如被钝击,痛的几乎碎裂,再无法直起身子说话。 袁尺素扑了过去扶着袁坚,“哥——妖女你干什么?” 陈蓉缓缓回头,看向兄妹二人,眼波从平静渐渐兴起波澜,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随即向着袁尺素伸出手掌,隔空做了个勾抓的动作,她根本来不及惊呼,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脖颈已被人死死卡住。 有侍卫拿着武器跃跃欲上,皆被苏易止住:“都退下——” “我说过,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否则,我定要千百倍的还给你的。”唇色如饮血,红的太过盛艳反而带了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恐惧,陈蓉紧贴着袁尺素的耳畔,一字字缓缓而说,却清楚地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袁尺素只觉自己从耳根到整个后背乃至脚趾头都在发麻,耳畔的话语如同穿耳魔音,本是熟悉的声音却像来自地狱,吓得她连哭都忘记了,只不由自主的流着眼泪,绝望的朝着苏易道:“行之哥哥救……救我……” 陈蓉将她翻转过来从背后环过脖颈,另一手伏在她的肩头,整个人仿佛趴在袁尺素身上,慵懒而放松。 袁尺素却忽然神情一僵,整个人便不再说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苏易抿了抿唇,凤目沾染着十分复杂的情绪,嘴角抽动似是想笑却因为舌尖的苦涩无法继续,隔了良久方才哑然说道:“你没事就好。” 陈蓉未及多想,抬了抬下巴,右手一紧,袁尺素登时双目圆瞪,双手想要抬起扒住陈蓉却在中途又垂了下去,只余下无助的呻吟,断断续续,像是将碎的花瓶,一碰即毁。 “今日是贵妃娘娘忌日。”陈蓉看着苏易再次重复了一遍。 苏易仿佛没有看到由于窒息而痛苦得眼白上翻的袁尺素,听了陈蓉的话语,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我都想起来了。”陈蓉继续道。 苏易狭长俊美的凤眼终于激起一抹涟漪,飞快的撂下眼皮,说道:“我知道。” “柳玉卿死了。”陈蓉紧紧盯住苏易,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苏易点了点头,“嗯。” “我爹的血书是你故意让叶逐云放进暗格的,是也不是?”陈蓉袖中十指尖尖,此刻紧握成拳,只觉锋利的指甲扎得肉痛,却不及心头隐隐的痛楚。 苏易看着她良久,终还是艰涩的点了点头。 不期然的笑声响起,陈蓉讥诮的神色像一把利刃刺痛着苏易,然而后者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并未有太多反应。 陈蓉续道:“殿下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她仍旧在笑着,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然而透过长长的羽睫射出的光芒却是凌厉肃杀,如同地狱蜿蜒而出的藤蔓,可以绞碎万物,“这世上最大的报复便是先给她勾勒一幅梦幻而美好的画卷,再一点点撕碎,然后欣赏她痛苦绝望的样子,杀人怎及诛心?” 她一字字缓缓而道,仿佛念诵一首亘古绝唱的诗篇,豆大的泪珠合着最后一个字节滚落眼眶,又迅速消散。 苏易闻言,张了张嘴,线条流畅俊逸的侧脸绷了绷,有一瞬的怔楞,不由自主的迈步向前,朝着陈蓉伸了手却又戛然停顿住,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复又收了回去,扯起一抹笑,带着淡淡清苦。 陈蓉提起的心再次跌落,一把将袁尺素抛在地上,整个人如箭般朝着苏易滑了过去,素手夺魄,像是刻着来自地狱之花的白骨手,妖艳蚀骨,猝不及防。 苏易手中的红绸不知何时早已松开,落在地上,而另一端的女子始终静默,甚至红色的华盖纹丝未动。 见陈容举掌而上,苏易唇抿做一条白线,也不躲闪,掌心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刻,竟在他眼中显出一丝似水的温柔。 生生顿住掌势,陈蓉道:“殿下武功绰绝,如何不肯赐教么?” “我永远也不会对你出手……”苏易负手而立,面上一派坦荡,仿佛生死早已无关紧要,微扬的凤眼内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欲拒还迎的望着陈蓉,“阿蓉,欠你的,如果一条命就能还得清,我原该庆幸才是。” “杀人不过诛心——”陈蓉讥诮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得如此轻松。” 寒白短剑自三尺凡素红绢间泛出银浪,毫无预兆的朝着陈蓉胸口刺去,冷光凄厉,苏易来不及多想,抓向剑身,却不料时光仿佛一瞬间静止,他慢慢抬头,“阿蓉——” 陈蓉面不改色,左手两指夹住剑身,右手不知何时已按在了新娘的头心处,“我师父曾说过,如果没有把握杀死一个人,千万别让他知道你有杀心,不然会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你杀了我又如何?我依旧是大武的摄政王妃,而你呢?你陈氏满门鸡犬不留,你忠心的属下也死无葬身之地,你还有什么?可怜如你,你什么都没有!”华阳盖头未掀,却一声大过一声的嘶吼道。 陈蓉忽然笑了起来,“谁说我要杀了你?”手微微一松,华阳只觉一股大力,整个人跌到在地,火红的华盖飘落下来,露出她满含怨愤的面庞来。 “你杀了柳玉卿,还想去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们一个个都得好好活着。”陈蓉目光扫过苏易、袁坚袁尺素,随后又停留在华阳身上,“长命百岁的活着。” 陈蓉只出手了两次次,第一次随意的挥了下衣袖便打伤了威武大将军袁坚,第二次出手便是赤手白刃,险些送了华阳去黄泉。 苏易习惯性的抿了抿唇,“郦前辈看到你青出于蓝,一定很是欣慰。” 听起来仿佛毫不相关的闲话,陈蓉却是知道苏易隐晦的含义,长叹一声答道:“想来殿下很是惊讶,只可惜并非我刻意隐瞒什么,只是你从未真的了解过我,所以,我以命相搏的一局棋,终还是被你当了棋子。” “你恨透我了吧?”苏易竟有些孩子的幽怨,此刻,喜堂之上的人除了他们二人几乎都倒在地上,两相红影相对,倒像一对璧人,只可惜中间已隔了万水千山。 陈蓉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所做一切已不负先皇所望,他一直希望你能如此杀伐决断,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只是你欠我的,总该还了。” “好,你说要我如何还?”苏易急切的上前一步低头看向陈蓉,墨玉般的眼眸如沉石般,像是要将她的样子仔细的刻在上边。 陈蓉眼角微微泛红,似有血泪将要滴落一般,见状却笑得妖冶非常,“杀人当然是偿命,只是我陈氏阿蓉一向是眦睚必报,且喜欢成千上万倍的讨回来,那你说我该如何报?” 苏易刚要回答,眼前骤起一层粉色薄雾,不得不逼得他向后退,待到雾气散去,却哪里还有陈蓉的影子。 忽听陈蓉妖魅的笑声遥遥传来,“莫怕,那不是毒药,不过是为你洞房花烛夜助个兴罢了,祝你们早生贵子。” “尺素——”袁坚抚着胸口费力呼道,激动之下又吐了一口血出来,陈蓉一掌很是巧妙,震得他胸骨碎裂,却并不致命,且易治难愈。 苏易这才发现,陈蓉离去的时候却将袁尺素顺手掳了走,不由苦笑一声,“来人搀扶将军下去疗伤吧!” “殿下,尺素被那妖女掳走——殿下,请传令缉拿……”袁坚被人搀扶起来,仍不死心的说道。 苏易不再看他,淡淡道:“你以为事到如今,就算袁尺素没被掳走,本王会放过她吗?偷盗京畿布防图并送与他国,死一万次都不足矣。”说着,他叹息了一声,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良固,你该感谢阿蓉掳走她,否则,本王保证她会更加痛苦。” “借口,苏易你这些都是借口,你无非就是恨我与尺素先斩后奏,杀了陈广海一家,害得你和那妖女反目,所以你才——” “将大将军带下去!”苏易高抬声调,语气中已是盛怒。 侍从再不敢任由袁坚胡言,拉扯着他半扶半抬的带了出去。 “王爷——” 苏易望着袁坚消失的地方,愣愣出神,不知想些什么,忽然被一声娇呼拉回现实。 华阳望向他的面庞,却发现不知何时苏易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色,矜贵风流,无懈可击,心里别生出一丝恨意来,难道就只有陈蓉才能让他露出那般神情么? 第六十一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9 “王爷——这婚礼……”华阳压下心底的愤恨,小心翼翼的问道。 凤目一挑,若有似无的扫过华阳,“既然阿蓉无事,哪会还有什么婚礼?” “你——你莫忘了那京畿布防图还在本宫手里!”华阳一跺脚,恼羞道。 闻言,苏易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泛起的冷笑冻得人眼睛生疼,“你当真蠢到会觉得区区一份布防图便能让你南夏溃败之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大武万千将士还不如一张死图?你喜欢拿去便是,京城布防日日变换,这样的图本王手里有的是,你若喜欢,送你一车又何妨!” “你——”华阳颤抖地伸出手来,指着苏易一时无语,“你……你耍本宫?你……那你为何还要答应娶本宫?” 本已走至门口的苏易,听言,复又折返回来,好看的丹凤眼眯了眯,折射出危险的气息,“便是耍你又如何?南夏如今自顾不暇,大武不过才在贸易通商上给了点甜头,便巴巴的将公主送了过来,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资格质问本王?不过就是和亲……你想做摄政王妃是么?本王成全你!” 华阳被他拉住胳膊,险些带倒在地,“苏易,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苏易大踏步拐进后堂,将其扔在喜榻之上,华阳撑起身子,惊魂未定的道:“你——” 眼前男子凤眼斜飞,潋滟的眼波如秋水般,邪魅狷狂带了说不上来的风情,望着他眼中流出的千种媚态,华阳反而渐渐安静了下来,像被灌了会成瘾的毒药一般,即便肠穿肚烂,也想饮鸩止渴。 苏易单膝跪在榻沿之上,他白皙的脸庞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妖娆粉红,就连起伏的胸膛也带着缱绻暧昧,每一声喘息似乎都有香艳气息散开。 看着慢慢靠近的身子,华阳胸腔一顿,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此刻的苏易仿佛只要微微动一下指尖,便可倾倒众生。 华阳只觉得自己这一刻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世上总有一种人,便是一眨眼的温柔即可化天地万物为乌有,令万千善男信女俯身叩首,顶礼膜拜。 “王爷——”动情之处,华阳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 哪知下一刻,苏易蒙雾般的眼眸骤然晶亮起来,他看着身下之人,长眉蹙起一抹厌恶,迅速起身和华阳拉开了距离。 苏易踉跄着退后两步,冷眸扫视着喜榻上玉体横陈的女子,闷哼一声,“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着他便疾步奔了出去,不一会便有五个劲装打扮的女子进来,不由分说的将华阳扯下榻来。 摄政王府的夜空中回荡着女子羞愤的尖叫,凄厉而惊悚,接着便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苏易奔出洞房,只觉有股诡异的燥热笼罩了他的周身,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燃烧起来。 玄光见状想要上前,却被苏易止住,他将自己关进书房,“抬冷水来。” 景行居内,寂静无声,玄光守在门口担心不已,瞧瞧伏在窗棂望进去,却见书房内的你屏风前放着他命人抬进去的木桶。 苏易整个人合衣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双目紧闭,本该润泽的唇色由于骤冷的水温呈现出青紫色。 玄光忍不住隔着门劝道:“殿下体寒,最是受不得冷,如此自损并非良策,若是……若是……属下可以去青楼楚馆里寻个清官给殿下……” “滚——”苏易闷声斥道,水花溅如飞石,撞击在窗棂上,“砰”的一声…… 玄光捂着额头一边退下,一边叹息,眼中满是担忧和无奈。 月冷星夕,仲秋风凉,空有春色无边。 丞相府早已被贴了封条,血洗的院墙内,野菊丛生,衰草连横,虽然早已时过境迁,置身其中仍可感受到凛凛肃杀的血腥之气。 红色得人影同落梅院的茜纱窗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般,除了偶尔眨动的睫毛,陈蓉整个人看不到一丝生气。 在她脚下伏着的女子如小兽般蜷曲着身子,双目紧闭,像是熟睡又像是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倚西楼,袁尺素才悠悠转醒,惺忪的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细缝,仿佛闺房中酣梦初醒一般,然仅仅一瞬,她便睁大了眼睛。 “清醒了?”陈蓉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破败的庭院,木着声音问道。 袁尺素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陈蓉……她服下弃忧竟然还会恢复记忆,不仅恢复了记忆,她……她将自己掳走了。 “你想要干什么?”袁尺素支起身子仰望着陈蓉,忽然觉得这样的视角很是可笑,不久之前,她也曾居高临下过,那时候的自己以为这个讨厌的女人再也不可能凌驾于她了…… “风水轮流转,世事难料,是不是?袁大小姐。”陈蓉像是看透她的心一般,朱唇微启,“你也不必惊慌,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换做是我,我也会……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注定是敌人,你死我活这种事不正是女人的战争所必备的吗?” “你……你什么意思?”袁尺素有些懵,她以为的陈蓉会怒目相向,会杀气腾腾,可是都没有,她在说什么,想表达什么?“我听不懂。” “我是说……”陈蓉转身抬了抬下巴,一双秀目却微微垂下,看着袁尺素的头顶时有种漫不经心的矜贵,“你命不太好,从前我是天子钦定的太子妃,后来我是文惠帝名正言顺的皇后,而你总该是下跪屈膝的那一个,如今,虽然我家破人亡,却还有能力摆布你,你说——你是不是命太不好了?” “五十步笑百步,陈蓉你除了可以对着我耀武扬威,还能如何?行之哥哥终究还是娶了南夏的公主,不是我,但也不是你!而我至少还是清清白白的将军府大小姐,你呢……弃妇?还是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袁尺素费力的仰起头,把她所能想到的挖苦和痛处尽数倒了出来,看着陈蓉眼睛里风起云涌的变化,没来由的扯出一抹嘲讽笑意来。 “我和你自然不一样……”陈蓉长睫如蝶翼,开合间黑如点漆的目色变化莫测,却看不出半分情绪,笑了笑,“你的行之哥哥恨我,是因为爱过,爱之深责之切……所以他从未对你发过脾气不是吗?你以为这是疼惜么?若是疼惜,又怎么会允许我轻易将你带走……而以他摄政王如今的权利,想要在京城找到你何其容易,须知道我并未刻意躲藏……可是这天都快亮了,街上静悄悄的,实在是令人心焦啊……” 未及说完,袁尺素尖叫着打断了陈蓉,她双手抱头埋在膝间,有些事就像是悬在心头的尖刺,一旦说破,便会扎入血肉,那种痛是明明知道却不肯接受的,于是连最后一点幻想都破灭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陈蓉柔弱无骨的指尖拂过她的秀发,像是慈爱的母亲对自己孩子做的那样,只是如果袁尺素抬头,就会看见那一双美丽惑人的眼睛里冰冷的如同寒水潭内的浮冰,“可怜的孩子,是梦终归要醒的。” 而自己,不过是在帮他们将美梦撕碎罢了。 “别碰我——”袁尺素挥开陈蓉抚摸自己的手,用手撑着地面向后倒退着,直到后背抵在柱子上,“我恨你——如果没有你,一切根本不会是这样的!我会接受家族的使命被指婚给行之哥哥,而我袁家手握重兵,苏澈根本无法撼动,更不会有后来的北荒流放,先皇不会暴毙,你陈家也不会遭此浩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的存在,你是所有祸事之源!” 陈蓉听她尽数说完,益发抬高了下巴,“是吗?”声音很轻,却不带一丝柔软,反而有种压抑着怒意的冰冷。 袁尺素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难以呼吸,她双手紧紧扣住地面,只觉脖颈额角一片汗湿,再想开口,却无论如何努力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陈蓉瞳孔散出微微猩红,毫无预兆的伸出五指,慢慢收紧,空气中传来骨骼发出的“咯吱”声,十分渗人。 袁尺素反抓着陈蓉的手背,想要让她松一松脖颈上的力道,然而却如螳臂当车一般,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感官也跟着变得迟缓,只觉得周身轻飘飘的悬了起来,卡住自己脖颈的女子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陈蓉手腕收紧,将袁尺素整个人凭空提了起来,看着她从痛苦挣扎到渐渐放弃,直到怒意渐渐褪去。 袁坚被陈蓉一掌重伤,一是未曾防备,二是陈蓉掌法诡异,导致其被一击即中,如今堂堂威武大将军被一女子一招打的数天不曾下床,他心中的简直愤懑滔天。 穗香跪在袁坚床前,眼圈红红的,“将军——求求您,救救小姐——” “救她?如何救?贱婢,本帅还不曾找你算账,你帮着她偷了京畿布防图,坏了本帅大事!愚蠢至极!”袁坚仰卧床上,听了穗香的话,心中怒火更甚,如今他被苏易各种防备,朝中本来的亲信不知从何时开始都在离心,现在又卧床在家,朝中风云莫测,自己简直步履维艰,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袁尺素? 以往他总还觉得苏易对自己这个妹妹有几分情意,他日图谋大事的时候,是一份助力,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个没用的棋子。 正说话间,门口有小厮通报,“将军,摄政王殿下身边的玄爷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第六十二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10 玄光坐在偏厅,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袁坚方在侍婢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属下见过将军——”玄光起身上前,礼数周全的向袁坚问安。 “可是殿下有何差遣?”袁坚受伤不假,此时一走动气血翻涌,面色便显出不自然的潮红。 玄光冷眼打量,心中不免也暗暗惊异,以往只是听闻陈氏师从青山郦子,却不知身手竟是这般好? “今日殿下偶然得到贵府大小姐的下落,特来知会将军一声。”玄光道。 “罪女犯妇,不敢有劳殿下挂怀。”袁坚不知苏易用意,既不敢贸然答应前往,却又不敢对袁尺素置之不理,心下喟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苏易再没有了当年的肝胆相照,这世间但凡牵扯了权力,父子骨肉都不可尽信,旷论他们? 苏易从当年清风皓月的少年,终于长成了一代君王该有的样子。 玄光敛眉勾了勾唇,说道:“袁小姐被送去了绾香馆,这事做的很是机密,纵在殿下眼皮子底下都未曾发现,若非今日小姐她碰巧挂了牌,正式竞价接客,有认识的人又碰巧看见了,怕是殿下就是翻遍京城也想不到人竟会在那种地方。” 玄光一连说了两个“碰巧”,只气的袁坚险些才好了大半的内伤又复发,心中只把苏易恨得前所未有之深。 第一个碰巧已将袁家放入万劫不复,百年世家大族,又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袁府这样得家世却出了一个“挂牌”的妓女么?玄光为什么袁尺素被迫也未提及被掳走之事,直接说她及你让开始接客,若说是言语有失,那么后一句的碰巧,却是含着满满的恶意了,袁尺素不仅在谁也想不到的那种地方被发现,还是别人碰巧遇见的,有什么人会去绾香馆碰巧呢?自然是嫖客了。 所以苏易的意思很明显,袁尺素在妓院挂牌接客,并被认识她的嫖客标到了初夜,只是不知道这买卖究竟做没做成? 只是无论成与不成,从苏易让玄光来带话的一刻,袁家的脸面算是丢尽了,袁尺素死一万次也无法挽回的脸面。 “殿下,果真了不得。”袁坚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玄光忍住笑意,故作听不懂,“那是自然,殿下知道将军甚为疼爱袁小姐,自然是尽了全力帮您寻找。” 袁坚想要发怒,然而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苏易似乎从做了摄政王开始便着手各种掣肘自己家族的势力,那些朝中中立的官员仿佛一夕之间便成了摄政王府的座上宾。 直到苏易主动言及和亲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他以为那个曾经心怀仁厚,甚至有些软弱的少年,纵然再有如何天赋异禀才华,终会因为那过于纯质的心智被掌控,却没想到一切早就变了,是谁竟然能改变了一个人本性? 他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将军可要亲自去接大小姐回府?”玄光再次开口,见袁坚一脸艰涩怨愤,遂续道,“殿下料想将军身体尚未痊愈,就算心有余怕是也力难足,所以决定替跑您一趟,只是毕竟是袁府家事,不得不先说一声,将军首肯,属下也好去禀明殿下,备齐车马,前去迎接小姐回府。” 袁坚面色由白转青,本就重伤未愈此刻像是又挨了一击般,抚着胸口不住喘息,若非有侍婢奋力扶住他,便要摔倒在地。 “将军?”玄光步步紧逼的上前一步,“您还好吧?” 隔了许久,袁坚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多谢关心。” 玄光眼神闪动,灿然一笑,“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绾香馆是京城里最著名的花楼,里边的姑娘一半以上都曾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家族犯了事才被卖到此处,传闻这里的老鸨也曾是贵族出身,祖父做过两省通判,却因文字狱祸及宗亲,于是才沦落青楼,成就了如今锦都地标性的“圣地”。 能够开这样一间青楼的人,对于袁尺素的身份并不忌惮…… “官家小姐么?将军府的?”绾香馆的大茶壶一面给老鸨点上旱烟,一面冷哼着对捆得像粽子的袁尺素说道。 袁尺素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从小到大无论到哪都有侍从开道,触及的无不是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这一生大概最令她愤恨的便是陈蓉了,可哪里会想到原来被陈蓉掳走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将军府的?”老鸨呷了一口旱烟,眯缝着眼反问了一句,忽然拍腿一笑道,“好,咱们这馆里有大学士、有知府、县令……还有太守家的……就是没有将军府的,百花齐放才是生意。” 听言,袁尺素柳眉竖起,油然升起一腔恼羞,啐道:“呸,我哥是威武大将军,你们这群贱民,回头定让袁家军踏平你们这肮脏之地!” “呦……还挺牙尖嘴利的。”老鸨面露喜色,和大茶壶对看一眼,笑呵呵的问道,“会不会点拳脚功夫啊?” 闻言,袁尺素有些怔楞,挣扎几下,那绳索竟是捆得着实结实,耳畔传来老鸨的声音,“有些客人偏是喜欢泼辣的,若是再来几下花拳绣腿助助兴……啧啧,赶明儿请个师傅调教调教,这会功夫的身段跟寻常女子可不一样……” 袁尺素早已双颊通红,又羞又怕,连怒意都忘到了脑后,只余豆大的泪珠无声滴落,心中只把陈蓉恨得咬牙切齿。 洞开的三层中空楼阁,四周摆满桌椅,一楼是拼桌,二三楼皆是由屏风格挡的雅座,此刻,满满当当坐满了各色男人。 一层正中央处搭起一座五尺高的台面,一名女子身上裹着轻纱,娇软无力的伏在上边,如同码头待宰的鲜鱼一般。 女子整张脸埋在臂弯中,虽然不知相貌如何,但是单看那曼妙的身材,凹凸有致,在轻纱的衬托下,更多了一层神秘的诱惑。 座上的客人有的已经安奈不住,扬言无论多少钱都要买下台上女子的初夜,于是不少人跟着附和,又嚷嚷着让老鸨快些开始挂牌竞价…… 挂牌竞价是大武青楼里惯用的把戏,每每楼里来了新的姑娘,老鸨便会搭个台子,开个底价由客人互相抬价,最后谁出的价格最高,谁将得到女子的初夜。 这样不仅可以为青楼制造噱头,博人眼球,也能靠着初夜大赚一笔,毕竟男人的天性,处子比起迎来送往的花魁更多了一份纯洁。 二楼雅间里,苏易目光低垂,慵懒的依靠在椅子当中,暗紫色的长袍倾泻而下,拖拽于洁白的毛毡地毯之上,雍容华贵的让人很容易忽略了凤眸深处的怅然。 一阵脚步急急响起,玄光快步走至苏易身畔,俯身一阵耳语。 妖娆的灯烛照耀在他的一双眼上,漆黑的眼眸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琉璃,紧绷的唇线动了动,乍然抬起头来望向对面三楼阴暗的一角。 那里一抹红色的人影也恰巧望了过来,发现苏易的目光,便毅然转开头退回暗处。 大红的衣裙在这以清雅著称的绾香馆里显得十分突兀,然而所有的人此刻都关注着楼下挂牌女子,哪里会抬头望向那不起眼的一隅? “殿下,是她。”玄光皱了皱眉,有些戒备的说道,“既然她将袁小姐送到这里,又为何要通知殿下?” 玄光可不认为陈蓉会好心的想要利用袁尺素打击袁家,这无疑是在助苏易,此时此刻,她不想千刀万剐了自己主子就是万幸了,怎么会帮忙? 果然苏易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大概怕袁尺素死得太快了,陈氏阿蓉想要的从来不是人命,或者说不是一条人命而已……” 苏易眼光沉了沉,叹息道:“无论如何只要她不要太出格,我乐意成全……”是他和苏家对不住她在先。 “殿下——属下想不通一件事。”玄光犹疑了下说道。 “你是想说,阿蓉服下弃忧为何会恢复记忆?”苏易再次看向对面,却发现陈蓉早已不知所踪,心头蓦地一空,像是有什么怦然坠地。 “这……不应该的。”玄光回道。 “是啊,我还有苏澈,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但我们忘记了阿蓉的师父是谁。”苏易依旧不改苦笑,状似无奈的摇了摇头,“郦梅鹤是毒仙子的传人,毒仙子既然成日与毒为伍,却从未有事你可知为何?” 玄光不语,苏易续道:“奈何。” “奈何?”玄光不解的重复道。 “奈何是毒宗传下来的圣物,耗尽毒仙子毕生心力所制,服下者百毒不侵……看来阿蓉很是得郦梅鹤喜爱,连奈何都给她了。”苏易舌尖微苦,涩然道:“只是大概阿蓉没有想到弃忧并非毒药,与奈何并不想克……所以还是失忆了,但是弃忧在她身体里久了,终还是被奈何的药力消耗掉了,因而渐渐便清醒了过来,也因此她才会总是莫名闪过以往的记忆片段。” 第六十三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1 “那……殿下为何不同她解释?”玄光问道,“殿下既舍不得伤害她,现在也不知道会……” “终究是苏家欠她,她要报仇是应该的。”苏易黯然道,忽然扯了扯唇角,却没有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以为至少可以慢一点……一直没动袁家,也是因为我知道,阿蓉一定不舍得让仇人死的太痛快。” “可是她并不知道陈丞相的是袁……” “她应该更想看到我对付袁家吧……”苏易终于笑了出来,“然后再毁了这苏家的江山……如果我自己来完成岂不是更好?” 玄光一时语塞,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可是看着苏易的神情,自己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易低声续道:“至少无辜的人不会受到牵连,大武的百姓不会受到牵连。” 说话间,楼下传来雷动的欢呼,老鸨走上了高台宣布竞价即将开始…… 底价八十两白银,抬价一次以三十两位最小单位,这样的价格在青楼楚馆里算得上是高价了。 虽然那女子始终趴在地上,没人看得见面容,但是这绾香馆的名头不虚,一时间在场宾客无不摩拳擦掌,心中暗暗揣测不知是何等绝色,哪怕面对高昂的底价也都没有半分嫌贵。 听着楼下此起彼伏的竞价声,短短一刻钟,已从八十两涨到了三百五十两。 玄光冷哼一声,“京中果然是贵人多,大武当初军饷不足,不见人有如此慷慨,不过一个女人就够几万将士的口粮了。” 苏易抿了抿唇,望着下首抬价最凶的男子看了许久,“太傅立志拔除世家,大约也是对这些纨绔寒了心,你可知那人是谁?” “顾相夫人的内侄?”玄光虽然一直不在京城,但是多年来从未放松过对京中事态的了解,朝中重臣的宗亲皆有画像在手中,那人面色青歓,眉间有痣,并不难认,遂脱口而出。 “许兆廷……说起来和许勋还是同族,前年其父用田产为其捐了个龙都校尉,今岁调任京畿司任副职,也算是升了官,年轻有为,可喜可贺。”苏易不带感情的说道。 玄光一怔,似乎没听懂苏易话里到底是夸还是损,讪讪的挠了挠头,不再言语。 忽听苏易高声喊了一句:“五百两。”惊得场上一时鸦雀无声,齐齐抬头望来。 捎带着就连始终埋着头的挂牌女子也不由得抬起了头,忧喜参半的循声望去。 顿时,唏嘘声骤起,不知是谁高声唤道:“这不是袁将军的妹妹,袁大小姐么?” 一石仿佛激起千层浪,整个绾香馆顿时如同煮沸的油锅般,到处都是对袁家大小姐的询问。 袁尺素难以置信的望着高座上的男子,只觉周身置入冰窟,才升起的一丝希望便被浇灭。 老鸨笑得花枝招展,“今日魁首的初夜是三楼的这位公子啦!”五百两啊,想当初绾香馆的花魁也不过竞价四百两,真是一位财大气粗的恩客。 “妈妈误会了,这五百两可不是买初夜的银子。”苏易缓缓起身俯视着楼下众人,楼沿处的珐琅流苏正好垂在他的面前,如朝冠玉旒遮面,君临天下般的气度,“是赎金。” 许是被他的气势所摄,面对如此不合规则的行径,老鸨竟然没有立即反驳,聂诺半响,才欠身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误会了,今日这场竞价并非赎身……何况这姑娘可是新来的……不合规定。” “五百两,够你买好几个姑娘了。”玄光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话虽如此,可是毕竟货色不同。”老鸨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渐渐镇定下来,不软不硬的回道,“这位姑娘身份尊贵,堪比金枝玉叶,如此贵重又体面的,在我们绾香馆也不多见,岂会五百两就放人?” “你既知道她身份尊贵,就该清楚她的家族并非获罪,现在如此,莫不是要等着袁将军亲自来要人?”苏易不疾不徐的说道,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 “这——”老鸨眼神飞转,“这位公子说笑了,小妇人不知她是何身份,何况有人卖,有人买,一切买卖手续都是齐全的,便是将军来了,想要人也得花银子。” 几番对话下来,整个绾香馆的人都听得清楚,这高台上轻纱半掩的挂牌姑娘还真是将军府大小姐——袁尺素。 “行之哥哥你为什么如此坑害于我!”听着周围的议论声,袁尺素再也绷不住,朝着楼上千尘不染的人影嘶吼道。 她并不愚笨,玄光都能猜到的用意,她岂会不懂,起初苏易出现,她以为是希望……但仅仅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出现不过是想将站在地狱门口的自己,一把推下去,推得更深些…… 她想不通,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苏易,为何要坑害自己? 是陈蓉!苏易想要为陈蓉报仇么?袁尺素忽然凄厉的笑了起来,当日穗香拿着陈广海的信给自己的时候,她就决定不能让陈家存在……行之哥哥仁厚,做不来,她便代他做,只有陈广海死了,朝廷才会大乱,他才有机会,才出师有名! 所以她不惜启用袁家军的死卫,命令萧锦文带领整个前锋营化妆成江湖杀手潜入京城,制造了这场血案…… 当时,她就隐约该想到的,只是自己一再的欺骗自己,苏易当时的处境如此紧张,竟然还有空调集铁卫军的翎环旗去暗中护佑陈家,也许是潜藏的嫉妒作祟,不惜折损重大,连翎环一并除了。 后来,当她同袁坚向苏易坦白的时候,本以为苏易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对于折损的翎环也不曾追究什么,起先自己还在忐忑,忍不住去试探,可苏易听了只是温柔的拍了拍她的头,一如小时候自己淘气后的态度一般…… 这让她觉得她的行之哥哥终还是和她一心,陈蓉也好,铁卫军也罢都无足轻重,何况……自己是为了他好。 原来,都是假的,苏易是记恨自己的,不仅记恨,甚至于恨到想要自己万劫不复,名节尽毁,乃至整个袁家一起颠覆…… “行之哥哥,为了那个妖女,你竟然——” “这个女人我要了。”忽然一个男子蹿上高台,“我出一千两。” “许公子——”老鸨听言,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哭了,为难道,“许公子今日并非赎身竞价啊……” “一千两啊——”苏易望着高台上的男子,故作为难,“许公子果然阔绰。” 玄光低声道,“殿下,许兆廷这不是找死吗?” 苏易未答玄光的话头,只对着楼下颔首微笑。 只听许兆廷继续道:“不管什么,都是许某的。”说着扔给老鸨一叠银票,便朝着袁尺素走了过去。 看着不断走近自己的陌生男子,袁尺素几乎咬碎银牙,此刻最好的体面莫过于自尽,可是偏她就是没有勇气。 苏易望着她了然一笑,眼中尽是嘲讽,连死都不敢,就有勇气活着了吗?那些无辜的刀下亡魂……她下达杀令的时候,为何不见一丝胆怯? “袁小姐——”许兆廷唤了一声,才要弯腰去扶袁尺素,身子却是一僵,双眼瞳孔不住的放大,接着变成了一片死灰。 高大欣长的身影直挺挺的向着袁尺素扑了过去,压在她玉体之上,刚要惊呼,耳畔却传来老鸨刺耳的尖叫,“杀人啦——” 袁尺素下意识去推许兆廷的身子,触手一片濡湿,借着灯光望去手上鲜红一片,胸口处有羽箭透胸而过,再用力一推,伏在身上的人咣当倒向一旁,早已中箭身亡了。 袁尺素惊异的望向门口处,却见袁坚手拿弓箭,冷冷的对着自己…… “哥——”袁尺素惊呼出声,不住的摇头。 “此女冒充将军府大小姐,败坏袁家声誉,死不足惜。”袁坚说着,便要拉弓。 “慢着——”苏易始终站在高处说道,“袁将军身为朝廷命官,当众行凶,不太好吧?” “此乃袁家家事,殿下不必费心。”袁坚双目通红,唇色却是一片惨白。 “将军说此女乃是冒充,那又如何是家事?按理此事该由大理寺严查才是……”苏易含笑抬了抬下巴。 惹得玄光险些笑出声来,若是到了大理寺,这件事恐怕会搅得袁家几代脸面都难以续存,殿下还真是……忽然想到此事的始作俑者,不由摇了摇头,暗暗叹息,最毒妇人心啊…… “袁家世代的功勋,本帅也是堂堂威武大将军,岂会杀不得一个贱民?”袁坚此事已是怒极,于自己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只希望保住家族的体面。 “即便如此,你先前杀的这个人可不是贱民……袁将军卸下兵器,本王或许可以从轻发落。”苏易轻叹一声,淡淡开口。 本来出了人命,按照常理,这满堂的宾客早该跑得一个不剩,可是或许今日世态变化实在太快,众人似乎都未曾反应过来,一个个怔楞的望着袁坚和苏易,静心屏气的听着二人的对话。 那老鸨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忽然跪下道:“摄政王驾到,贱妇不知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此话一出,周围怔楞着看热闹的人不由得跟着跪了下去…… 第六十四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2 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于是袁坚一干人便显得尤为突兀,只见他手中弓箭依旧高举,却是对着苏易,“殿下,我与你自幼相识,却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你定要将袁家赶尽杀绝吗?” 苏易冷下目光,“将军何出此言,本王只不过是想搭救令妹出这火坑之地,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赶尽杀绝,实在令人费解。” 袁坚握着弓的手不住颤抖,虎目里如不见底的深渊,恨不得将楼上男子吞噬进去。 见状,玄光有些担忧,抬步欲上前将苏易挡住,却被制止。 苏易与袁坚遥遥相对,目光所及之处,犹如利刃相交,锐者披靡。 他紫袍如赤霞,长身玉立在毫无遮掩的高楼之上,坦然正对着寒光凛凛的箭矢,如玉的面容上挂着浅笑,静淡如菊,眼中的却带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袁坚面色一瞬白似一瞬,终于仿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扔掉了手中的长弓,僵直着跪了下去。 苏易没有说话,请抬了抬手,玄光会意上前凌空击了三掌,便有一队人马呼啸而入,乌金铠甲,金戈宝刀,正是大武的御前禁卫军,领头之人黑袍墨发,珠冠粉面,眉宇间一抹刀疤若隐若现,令其阴柔女相上多了几分英武。 袁坚被缴了兵器压在堂下,其余人等却是整齐划一的列队两旁,归到了禁卫军身后。 袁坚瞪着眼前横刀男子,咬牙切齿道:“叶逐云……” “袁家军忠心耿耿,效命的从来都是苏氏江山,袁将军真以为自己拿着帅印便是皇帝了?”叶逐云歪头笑得惫懒,举重若轻的奚落道。 冷香轻扫,紫云袍裾拖拽在地面上,像是血色凝成的罂粟,苏易缓缓行至袁坚面前,“袁坚擅杀同僚,按律收监,以偲彻查。” “狡兔死,走狗烹,殿下若能念在往日恩情上,保我袁家脸面……”袁坚眼中一片灰白,从自己生了野心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想到苏易便已开始设局,现在竟是说不清到底是谁才是开局之人了…… 只是话未说完,便被苏易的笑声打断,“执弓要挟摄政王,以下犯上,是要株连的,不过本王念在故交的份上,便不追究了。” 说罢,苏易甩袖朝着绾香馆外走去,中途忽而顿住,侧首吩咐道,“袁大小姐误入此地,实乃误会,玄光你亲自从其回府吧……”凤眼斜飞看了一眼早已魂飞天外的老鸨,妖冶一笑,“自也不能让妈妈吃亏,该给的赎身银子万不能省。” 走出绾香馆,已是深夜,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便走了上来,伏在苏易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即便迅速隐入黑暗,消失不见了。 叶逐云从后边赶了上来,俊眉扬了扬,那人乃是自己的手下,黑衣铁卫影风旗的弟子,却不知何时竟开始越过自己和苏易联系……不由摇了摇头,心中却没有半分愤懑,从自己交出别铁卫令开始,别云山庄的主人便是他了,“殿下……” 苏易没有答言,目色较之之前沉重许多。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叶逐云本能的有些担忧,能让苏易露出这样表情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大半是因为陈蓉。 果然苏易颔首,低声道:“阿蓉进宫去了。” “什么?”叶逐云一怔,“找苏澈?” “我原以为她想报仇,无非就是折磨我,折磨袁家,倒也是罪有应得,可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她。”苏易苦笑道。 叶逐云不解,“蓉——陈蓉大约恨苏澈不比恨殿下少……”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 苏易摇了摇头,“比起苏澈,她更恨我,所以她要……” “要做什么?”叶逐云追问道。 苏易仰头望着漆黑无月的夜空,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阿蓉希望是我猜错了,你莫要逼我,若要报仇,哪怕你是想毁尽苏氏的江山,想要自己做女帝,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希望你不要伤害无辜百姓,令苍生陷入水深火热…… 真的不想看到你化身成魔的一天,更不想因此食言……我说过,永远都不会更不想伤害你。 大武皇宫的建筑多以恢弘著称,纵观全局只有一处却是苏扬风调,婉约优美如江南细雨,处处透着青烟水墨的素雅。 落凤台这名字听起来仿佛该是雕梁画栋,有凤来仪的贵胄之所,但是踏入其中才发现,这里不过是方淡色青石的建筑,灰白的色调,建在一块方台之上,其内小桥流水,洞开天地,虽精致无比,到底和这富丽堂皇的大武皇宫显得格格不入了些。 陈蓉旁若无人的走到此处,轻易的便躲过的巡防守卫,忍不住讥诮一笑,如今的皇宫只有一个被软禁的皇帝,哪里会有人尽心把守,摄政王府才是重兵要地呢! 红裙飘过杂草丛生的石板路,曲径通幽的尽头种着湘妃竹,竹叶随着夜风发出杂乱的沙沙声,仿佛是有人在低低细语,诉说着这皇宫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竹影婆娑间,有道欣长人影静立其中,只见其穿着明黄的寝衣,长发未束,随意的背着双手,偶有风过,吹动着他单薄的衣服,好似整个人一下子脆弱的不堪一击。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似乎感知到身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竹林间的人影轻声吟咏道。 陈蓉轻笑出声,尾音绵软婉转,竟仿佛妙龄少女俏皮玩闹一般,“苏易将你放在落凤台,实在是不明智,这斑斑湘妃竹竟让你魔怔了,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手段诡诘的惠文帝竟会道出这般幽怨之音,真是可笑。” 苏澈扬了扬头,却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陈蓉问道,“那朕该吟哪首呢?” 陈蓉走到距离他四五步的地方顿住身形,抬起眼皮,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后背道:“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苏澈挺直的背脊一僵,随即似风中落叶般萎顿下来,悠悠转身,盯着陈蓉看了良久,忽然大笑起来,“没错,朕——岁将零。” 陈蓉冷笑着别开脸,“装疯卖傻不是苏家人的作风,皇上丢人了。” “想来苏家的列祖列宗也未必会想要承认朕这个不肖子孙。”苏澈自嘲道,“只是……苏易怎么舍得让你来?他应该很宝贝你才是。” 陈蓉不语,只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他,只盯得苏澈有些发毛。 “朕……那日伤了你……”苏澈上下打量着陈蓉,只觉眼前女子容色依旧,却不知为何整个人哪里又有些不一样,那神情既熟悉又陌生,遂点了点头,颇有些安慰的叹道,“看来都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皇上失望了?”陈蓉扬了扬下巴问道。 “是啊……你若死了,他才是真的输了。”苏澈低声说道,犹如低喃一般。 “那你当初就不该将我送去北荒,而是斩草除根。”陈蓉忽然眼中闪过一抹恨色,双袖大开的对着他低吼道。 闻言,苏澈定定的看着她许久,同样的丹凤眼,同样的眉目如画,此情此景,陈蓉竟有怔楞,待看清眼前之人那好看的眼眸深处所韵着的阴鹜,这才一甩头,冷笑着走开半步,不再看他。 却听苏澈似喃喃自语般的开了口,“朕又岂会不知道杀了你,才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做得到,朕早就先杀了苏易,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你为何——”陈蓉下意识的开口,转眸却对上苏澈似笑非笑的眼眸,淡淡的绽出一个颇为娇媚的笑来,“你莫不是想说你舍不得杀我,顾忌我……” “不可以吗?”苏澈上前一步,垂首反问。 “笑话!”陈蓉面上的笑容一瞬间便收的丝毫不剩,“你我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仿佛这样说了,便可以忽略掉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易以外的男人……对你的心意?” “住口!” “怎么?” “你不配?” “我不配?”苏澈似乎也变得激动起来,连帝王的尊称都弃掉不用了,上前步步紧逼道,“你以为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人躲在暗处?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在看着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而满腹委屈?你以为含章殿外那块大石后只有你自己么?” “什——什么?”陈蓉被他一连声的质问搅得有些晃神。 闻言,苏澈满意的直了直身子,呼出一口浊气续道,“那大石头后边的苍树下,还有一个男孩始终尾随着你,看你为了苏易难过,看你处心积虑制造偶遇……看你为了他为父皇那里搬救兵……” 陈蓉似乎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你就恨他,甚至于恨先皇?你——” “一切都是因为你。”苏澈目光忽然清澈起来,方才几近癫狂的人仿佛不是他一般,凤眼微眨,眼角眉梢皆是一片凉薄。 第六十五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3 “你以为先皇在帮他吗?真是笑话,若是没有父皇的默许,你以为我能如此顺利?”苏澈继续说道,“当年皇贵妃之死根本就不是病入膏肓所致……” 陈蓉听着他所说的一切,并未露出苏澈期待的惊慌,一张美艳若玫瑰的脸上带着冷冷的嘲讽,“是呢,贵妃是中毒。” “你知道?”苏澈一怔,所期待看到的神色却出现在了自己脸上。 “我猜也猜得到……当年先皇哪里是伤心,才不见的太子,他是忌讳,所以即便后来勉强恢复成从前,也就是带着疏离……当年贵妃定是和先皇有了龉龌,甚至用自己的一条性命也不能缓和,终是牵连了自己的儿子……”陈蓉说到一半蓦地顿住,侧头问道,“可是贵妃心有他人,被先皇发现了?” 苏澈望着眼前女子,几乎像是见鬼一般,之前所竭力保持的淡然和风雅荡然无存,指着她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父皇不可能告诉你这些,你——” 陈蓉见状,低低笑了起来,“果然被我猜中了,没人和我说,只是这情形似曾相识罢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眼前却浮现出一个绿衣身影来。 “你娘爱上别人又不怪你,你爹怎么这么狠心?” “爱屋及乌,恨屋也能及乌吧!” “那你怪你爹吗?这么多年如此苛待于你……还险些害得你身首异处?” “他虽然这么多年不曾疼顾过我,到底也没真的害了我性命……情之一物,实在难以说对错,我爹心中也很是凄苦吧……” “……” “如今我已没有爹娘了,承蒙小姐不弃,千枢阁日后愿为小姐马首是瞻。” 话犹在耳,人却已不再……陈蓉正自出神,只觉被人拍了拍肩膀,“嗯?” 苏澈脸上犹带着震惊,望着陈蓉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陈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那上边早已一片温热,自己不知何时竟是哭了。 “触景伤情了?”苏澈挑了挑眉。 陈蓉刻意略掉他的的话头,反问道:“你想不想东山再起?” “朕并未彻底失败,何来再起?”苏澈道。 “你也不必将我一军,你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陈蓉望着他一字字道。 “皇后,朕虽然被灌了点散功的药酒,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还是有能力喊来侍卫,让你白跑一趟——”苏澈话音未落,只觉头晕眼花起来,接着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你——” 望着委顿在地的男子,陈蓉道:“皇上以为臣妾真的这么悠闲,站在此处和你话家常?” 她说着,随手摘下一片竹叶,以食指和中指夹住,放于唇畔处吹了起来,竹叶柔韧,作为叶笛其声音便也幽咽低沉,若有似无,仿佛美人垂泣般,如泣如诉。 随着叶笛声起,本来委顿在地的苏澈竟然缓缓站了起来,但见他低垂着脑袋,双臂无力下垂,唯一双腿脚随着陈蓉的步伐亦步亦趋而行,远远望去,仿佛一尊被人捏着提线的木偶。 空旷无人的竹林间,大红衣裙的女子吹奏者清冷幽咽的叶笛,身后明黄衣衫的男子行尸走肉般跟随其后,薄雾霭霭间,宛如山鬼夜行,甚是诡异。 陈蓉一路大大方方的走,所到之处但凡有侍卫当值的,不知为何一见她走来便纷纷倒地不醒。 她视若不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叶笛之下,连同着身后之人,也随着音调的节奏晃动着僵直的身体,诡异中透着渗人。 忽然,陈蓉的步伐一顿,叶笛自唇畔轻巧拿了开,于是身后的身影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软倒了下去。 冷月早已有一半隐入云层,月华消退,黎明即将到来,时间已所剩不多,怎奈前路却被人挡了住。 陈蓉望向眼前之人,入目的是一抹纤瘦的背影,绛紫色的华服宽大拖地衬得他挺直的身子修长漂亮,只是周身散发着一股异于平日的凛然。 “你若真决定如此做,就不该还对大武的子民心存不忍。”苏易背对着陈蓉开口,仿佛只要一回头,便无法再开口一般。 “我何曾不忍?”陈蓉把玩着手中的竹叶,看似漫不经心,眼底却有一丝慌乱闪过。 “那你就该对那些侍卫们用毒药而不是迷药。”苏易自喉间内发出一声低笑,听不出情绪,“阿蓉,你要报仇可以冲我来,哪怕你想要这天下,我……我也会帮你,只是不要伤害无辜……”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殿下……我不过是想带走苏澈罢了,何曾伤害过谁?就像你说的,就连解决这些侍卫也不过是下了点迷药,仁慈如我,真是天下之幸。” 闻言,苏易眉宇微蹙,缓缓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你带走苏澈,无非就是想利用他挑起战端来对付我……你何不省些力气,我就在此,你若是想杀,动手便是。”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陈蓉掩去了眸中的冷光,眨了眨眼睛散出一片璀璨明媚,“殿下何出此言?苏澈说到底和我也是夫妻一场,如今被软禁起来,我又于心何忍?带走他不过是想要夫妻团聚罢了!何况皇帝失踪了,大武江山不可一日无主……摄政王殿下我这可是帮你呢!” 苏易盯着陈蓉一片坦然的面庞,眼底漆黑的如同一方沉石,不知过了多久,才凄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你们倒是伉俪情深……只是,皇上不能离宫,你若舍不得,也留下便是。” “我不想再重复……你让开——”陈蓉握紧了手中的叶笛,再不掩饰目光中的冷厉与恨意。 “阿蓉——”苏易还想再劝,“伤害你的人是我,不是这天下无辜的百姓……” “闭嘴!”陈蓉冷声打断,“别和我谈什么天下苍生,这世间之人最不配谈这些的人,就是你们苏家……苏易,我陈氏满门的忠烈,为大武皇室肝脑涂地,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我陈蓉从踏入晋王府那一刻便知道和你已经结束了,可是我陈家没有,我父亲没有!他没有附议过苏澈,没有倒戈过,甚至到死都在为你考虑……” 苏易有些无措的摇头,“阿蓉……我知道你没有……你是为了我才……太傅,是我对不起太傅……”语无伦次的话语一出口,就连自己也惊异,事到如今,竟还是在怕,怕陈蓉那万念俱灰的神情。 陈蓉低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中已噙满了泪水,“太子哥哥——” 听她如此唤自己,苏易不由自主的神色一松,“阿蓉——” “太子哥哥我们回不去了……可是我陈家的仇,我不得不报——”陈蓉说话间,见苏易微怔的神情便飞快抬手,袖中散出一层细末状的粉物。 苏易不妨,尽管迅速闭气还是吸了进去不少,“阿蓉你——” “想不到如今吃了这么多亏,你还是很好骗啊……”陈蓉弯腰对着倒地的苏易含笑说道,“太子哥哥,让阿蓉瞧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心怀天下,悲天悯人呢?” 叶笛声复又响起,红色的人影带着一抹明黄一起朝着宫门隐去了身形。 黑衣人闪身到苏易身旁,“主子?” 苏易俊逸的凤眸一扬,露出清澈锐利的黑眸,人也缓缓坐了起来,“她,走了?” “主子为何不拦住她?”玄光不解,苏易竟然故意放她走了?难道他真的相信陈蓉的解释,还是说当真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天下了? 却听苏易幽幽开口,“天快亮了,在这里纠缠下去,她不好脱身。” 如今陈蓉的身份见不得光,就算再如何,自己总也要保她平安才是。 “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只要苏澈走不出锦都就可以了……你且将这里料理干净,她故意做出这么大动静,是给你留个难题呢。”苏易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的迈步离开。 玄光挠了挠脑袋,“给我留个难题?属下怎么觉得是给您……”看了看周遭被迷晕的侍卫们,走过去朝着其中一个踹了一脚,“巡逻时间偷懒睡觉,你们都不惦记要脑袋了而是吗?” 摄政王府的牌匾乃是苏易亲手所书,干劲苍遒,龙飞凤舞,鎏金字体镶嵌在大红的匾额之上,凝练出一股叫人不敢靠近的威严 袁尺素此刻站在府门口,仰望着那快匾额,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曾经这里是她心之向往的所在,那里的主人于她而言,比之亲人还要亲密,可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人竟是狠狠地将自己丢进了万丈深渊…… 一个小丫鬟从里边探头出来,袁尺素慌忙上前一步,“姑娘,王妃娘娘可是答应见我了?” “王妃说,袁家如今可是一等一的大笑话,袁大小姐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若是踏入王府,王爷岂不是也要遭受连累?”那小丫头站在高阶上,讥诮的回答道。 袁尺素险些跌坐在地,“不,不是这样的,姑娘求求你,让我见见王妃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如果她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的!” “我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小丫鬟捂着嘴笑道,“将军府出了个青楼花魁,你哥也在青楼里背了人命官司,你们袁家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了,你还有心情跑这来歪缠,真是愚昧。” 袁尺素听言也顾不得那奴才的无礼,慌忙褪下手腕上的两串玉珠串子塞到小丫头手里,“姑娘行行好,再去替我美言几句。” 那小丫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撇撇嘴,道:“罢了,就当我行善积德了,跟我进来吧——” 第六十六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4 穿过摄政王府的中廊,袁尺素随着小丫头走了许久才到一处院子,竟是同主院成一个掉角的距离。 打眼望去,这进院落虽然偏远,却并不简陋,无论大小还有布置皆是亲王妃该有的规格,苏易并未苛待于华阳。 那小丫头见袁尺素蹙眉疾行的样子,不由啐了一口道:“你莫在心里乱嚼舌根,这院子是我家王妃自己选的,才不是王爷故意冷落呢!” 袁尺素抿了抿唇连连点头,心中却忍不住冷笑,想不到堂堂南夏公主选的丫头竟是了不得的蠢货,不打自招,生怕旁人不知道苏易冷落了自己的新婚王妃。 袁尺素一踏入正堂便看到窗子旁的美人榻上歪着一个盛装丽人,双目微合,像是正自小酣。 “尺素见过王妃。”袁尺素按捺住胸口快要溢出的情绪,微微屈膝说道。 本以为华阳会刻意晾她一会儿,却不料自己才一出声,那边厢便坐了起来,亲自扶她道:“好妹妹,怎么这么久才进来,叫本宫好等。” 闻言,袁尺素一怔,华阳却已经厉起眉眼瞪向一旁的小丫头,“夕竹,你是不是欺负尺素了?” 小丫头慌忙跪下,“王妃明察,奴婢不敢……” “不敢才怪,本宫还不了解你这小蹄子,定是刁难尺素,讨了不少便宜才带人进来的是不是?”华阳啐了一口,上前戳了那个叫夕竹的小丫头额角一下。 袁尺素站在厅前,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只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一双手臂隐隐抖动着,仿佛稍一放松就会释放出排山倒海的戾气。 华阳明面上是在呵斥自己的奴仆,实则却是在给袁尺素难看,她好歹也是豪门世家的小姐,岂会看不出来?一个小小奴婢都敢欺到自己头上来,而她的主子也不过就是半笑半骂了几句,袁家如日中天的时候,何曾有人敢如此? “妹妹?”华阳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和袁尺素面对面而站。 “王妃新婚,一切可还安好?”袁尺素一面和她寒暄,心里一面盘算如何开场。 “托妹妹的福……一切都好。”华阳看着她笑道,那笑却未达眼底。 闻言,袁尺素有些局促不安,“王妃这话怎么说的,您和摄政王天作之合,是前世就注定的好姻缘。” “若没有妹妹通风报信,又暗中相助,本宫如何能绕开王爷密不透风的守卫,在那成衣馆里设下陷阱?若没有妹妹智勇双全,又如何能得到京畿布防图,这样重要的东西?”华阳缓缓依着美人榻坐下,轻抚端详着自己一双染了凤仙花汁的玉手。 袁尺素听她说着,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王妃……” 华阳噗嗤一笑,“妹妹莫怕,本宫不会将此事告诉王爷的……” “多谢王妃。”袁尺素抿唇道,心中暗生讥诮,不告诉?怕是苏易咋就知道了,否则又怎么会孤注一掷的对付袁家?但是自己此时不得不承她一个恩情…… “王妃新婚燕尔,尺素原不该打扰,只是……如今锦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却不知道王妃可知道?”袁尺素故作神秘的问道。 “哦?”华阳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袁尺素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陈蓉掳走了皇上……” 闻言,华阳一抬眼皮,“陈蓉?”忽然眯了眯眼,看着袁尺素笑道,“是了,你不提本宫倒忘记了,那日大婚她不是路走了你么?听说将你……啧啧,幸好没事,幸好幸好。” 看着她眼中的戏谑,袁尺素只作不见,平静的说道,“王妃,我袁家一直辅佐王爷,哪怕当年王爷遭人陷害流放北荒,也不曾动摇过,时至今日,却遭到如此下场,您可知道为何?” 她看了眼华阳,不等她回答便续道,“因为陈蓉!为了她,王爷当日自毁计划,甚至连自己的安慰都不顾……为了她,王爷如今更是想要拱手山河讨她欢……许多事情相信王妃之前也查的很清楚了,至于今日尺素和您说的,却是贵国暗卫查不出的,因为王爷早就封死了消息,甚至当日将她堵在宫内都不曾出书,只怕伤了她。” “这与本宫何干?”华阳冷笑,“你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本宫没兴趣,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在本宫眼里她也好,你也罢,若想入王府的后院,本宫都不会阻拦,你也不必动心思打主意,说这许多来激我。” “王妃若是这么想,只当尺素没来过便罢了。”袁尺素也一改之前维诺的神色,冷笑着抬了抬头,“如今袁家已成为摄政王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袁尺素断不可能再进王府了,也不敢有此奢望……只是王妃您就甘心一辈子当个摆设,或者连一辈子的摆设都当不了呢?说不定哪一日王爷跟那个贱人重归于好,他怎么忍心要她做小?到时候,王妃可就是里子面子都保不住了。” “你胡说什么!”华阳腾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道。 “我和摄政王青梅竹马,就算他待我没有半分情意,但是终归是了解他的,他对那个贱人的感情比你我想象的要深得多,他可曾对你小心翼翼,满脸惊慌过?他可曾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大发雷霆,甚至自残?陈蓉就可以,甚至于陈蓉曾经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情,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依旧下不去手伤她,甚至于哪怕她只要表现出一点点乖顺来,王爷几乎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给她,你觉得有她在这世上,你又能在王爷的心里分得多大的地方?”袁尺素刻意挑拣有可能触动女人妒意的话来说,几乎连她自己都被感染了,一双秀目狠戾中透着怨毒。 华阳的目光在袁尺素脸上逡巡着,良久不曾开口,直到后者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喃喃道:“她死了,本宫就能在王爷心中分得一分地位了吗?你当本宫是傻瓜么?若是本宫真的那么做了,怕是就成了第二个你了。”只怕南夏也会被苏易挥军踏平了。 “王妃怕了?”袁尺素挑眉道,“那就只当尺素什么也没说,反正……陈蓉已经掳走皇上有三日之久了,算来也该出城了,待到离开锦都再找她就不容易了。” …… 待到袁尺素离去,华阳才终于收起了风轻云淡的神情,眼白泛出隐隐血红,竟是早已怒不可遏,随手便挥掉了桌子上一套茶具,随着瓷器落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像是让她胸中的怒意散了不少,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将屋子里所有能砸的统统砸了一遍。 夕竹在一旁束手无策,想要阻拦又被华阳眼中如火的气势吓倒不敢,直到后者将房间里所有能够砸碎的摆件洗劫一空后,眼中的火苗也稍稍熄灭了不少,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王妃——王妃息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才是得不偿失啊。” 自从来到大武,华阳一直以强硬的姿态示人,心中憋屈了不少的委屈和愤懑,此时听得夕竹的话语,虽然只是宽慰之言,仍让她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王妃,不要伤心,您还有奴婢陪着,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回南夏区。”夕竹抚着华阳的后背,见主子如此,她情不自禁的也红了眼圈。 “本宫——不能输。”华阳一面哭,一面咬牙吐出几个字来。 闻言,夕竹愣了愣,“王妃,您不是真要听那袁家小姐的话,想要……” 华阳摇了摇头,“如今他只是对本宫没有情谊罢了,却也以礼相待,本宫才不会傻到触霉头,何况还是他那样的男子,若是陈蓉出了事,王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查到本宫头上岂不是难堪?与其像袁尺素那样走到不可回旋的境地,倒不如在男人身上多花心思。” 秋叶铺满庭院,苏易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天,脚下的沙沙作响刺破摄政王府的夜空,格外的清晰。 “王爷——” 苏易红底描金的袍服像一片云霞,裹着他挺拔的身姿骤然顿住,侧过首来,“你怎么在这?” 华阳微微怔忪,眼前男子身姿高大修长,面容俊逸夺目,一举手一投足皆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矜贵气质,一抬眼便有伶仃的霸道流出,即使和他面对面而站,也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姿态,纵然自己是一国公主,却也不得不承认苏易有着君临天下的风度。 她没有回答苏易的问题,反而有感而发般说道:“臣妾忽然想起和王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候王爷还是以大武军师的身份出现,臣妾当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像您这样的军师,说话做事跟皇帝似的……” “你的意思是说本王逾越了?”苏易听言,危险的眯起了凤眸,语气冰冷如霜。 华阳想要曲意逢迎,偏偏苏易不领情,尴尬神色不禁显露出来,“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苏易没再看她,往里边走去,华阳见状,赶忙喊住:“王爷……” “作甚?” “臣妾亲手作了晚膳,王爷可否赏脸到臣妾处……”华阳看着苏易散发着冷意的背影,不知为何语声便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第六十七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5 “臣妾亲手作了晚膳,王爷可否赏脸到臣妾处……”华阳看着苏易散发着冷意的背影,不知为何语声便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苏易缓缓转回身来,站在高阶之上的他不得不低了头看向说话之人,如墨的发丝倾泻而下,遮住了半张俊颜,看不清神色,却益发显得贵气逼人。 “本王之前似乎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 “王爷心有所属,臣妾不敢妄言代替,但难道就不能分出一小块心房给臣妾么?我们毕竟拜了天地……”华阳顾不得身边尚有奴仆在,言辞恳切也不乏委屈的开口。 苏易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眼中冷意不减,“你记错了吧?本王何曾与你拜过天地?华阳公主——你这么想做本王的王妃么?你放心,为了南夏与大武两国邦交,这个王妃的位置也会留给你,所以大可不必费尽心机做这些事。” 听言,华阳脸色青白不定,渐渐笼了一层血色,恼羞不已,但却仍不死心的说道:“陈蓉和王爷再不可能,难不成王爷打算一辈子都……都孤身一人么?”说着她偷眼望向苏易,却见对方薄唇紧抿,却没有打断自己,遂续道,“王爷和她过去的事情,臣妾也有耳闻,如此一个背叛过您的人,如何当得起王爷的深情?” 苏易沉默了一会,方冷笑一声,道:“她担不起,你便担得起了么?” “她当年枉顾你的真心,生生将你从云端拉入泥泞,甚至自奔为眷送上门去晋王府作妾,将你的情意和自尊都踩在脚下,这样的女人你凭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何况如今,她视你为仇人,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吧?你还在为她说话!”华阳哪里受过人这样的抢白?一直按耐不发的公主脾气一时间再也控制不住,遂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苏易凤眸一凛,撩起眼皮望向四周,一众奴仆吓得纷纷垂首退到远处,只盼着耳朵立刻聋了才好。 紫袍拖地宛如一片暖霞缓缓流过大理石的台阶,苏易走到华阳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有利刃飞过,割得华阳眉目生疼。 耳畔传来苏易来自地狱般的话语:“对,她便是做尽天下恶事,便是对不住我,又如何?本王犯贱,就是喜欢,莫说她不过就是丢了太子之位,如今她要是想做女皇,本王不介意拱手天下,如何?” “你——”华阳从未见过苏易这般样子,或者说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气的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指着苏易咬牙切齿,“你在气我,故意气我,她有什么好,你凭什么……我是堂堂公主哪里配不上你?” “你哪里都比她好,可本王偏偏就是眼光差,不仅眼光差还昏聩无德,不然当年先皇也不会废黜本王了,如今这天下本王唾手可得,却也不在乎丢弃,所以你以后不用再出现,也不用再说些自作聪明的话语了,从你掳了阿蓉,逼迫本王成亲开始,你就注定一生都要这般度过了,放心……就算有一天没有摄政王,也会有摄政王妃的。” 华阳只觉整张脸像是被人泼了热油一般,火辣辣的生疼,木讷的站在当下,看着苏易优雅转身,轻飘飘的话语传进耳畔:“本王看在你一片情深的份上规劝一句,最好不要跟袁尺素走太近,否则也许下一个袁尺素就是你。” 待苏易的背影彻底消失,华阳浑身上下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一般,瘫坐下来,也顾不得尚有没来得及退下的奴仆,扑在地上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 夕竹看不过去,上前拉她,也被甩了开去。 “公主——”夕竹唤回曾经的称呼,“公主咱们回南夏吧!您……太委屈了,咱们不在这了……皇上跟王爷若是知道公主受这般委屈,定是会伤心难过的。” 听她提及自己的父皇和哥哥,华阳心中的委屈更甚,眼泪恍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心中哀戚连连,她曾是南夏最尊贵的公主,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她驰骋沙场,是南夏子民眼中的巾帼英雄,多少少年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辗转反侧,为她相思成疾,只要她勾一勾手指,什么样的男儿不乖乖臣服?偏偏碰到大武的苏易,一切就变了模样,若说他柔情似水,却对自己冷心冷意,若说他心硬如铁,偏偏可以为那女人化作绕指柔…… “没有退路了,早知今日……”华阳哽咽的说不清话来,早知今日,她宁死也不会来大武……可是现在已经没了退路。 本以为自己得到京畿布防图,至少苏易可以有些忌惮,不然,南夏皇室也可以受到些裨益,却没想到反被苏易摆了一道……如今的自己什么都没有,所谓的婚事更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会这样?华阳公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苏易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陈蓉!都是那个女人,若没有她的存在,苏易不会连看都不看自己,更不会这般无情的对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心里被陈蓉那个贱人占满了,那个贱人定是用了什么妖术迷惑了他,一定是的! “公主?”夕竹看着华阳忽然停下了哭声,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呆呆的盯着地面,有些担心的唤了一声,见她不理,遂俯下身子去看她。 华阳整张脸和地面平行,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某一处,猩红的眼眸里的冷光凶狠如兽,忽然呆板的表情一下子就狰狞起来,尖长的指甲用力的抓向地面,被平整结实的石板生生折断了,鲜血从指缝流了出来,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不甘屈辱和滔天的恨意。 夕竹被她的样子吓到,跌坐下来,寻思半响,才复又爬了过去,拉了拉华阳的衣袖,带着哭腔唤道:“公主——” “夕竹,本宫绝不会放过她……绝不会放过他们——”华阳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殿下。”叶逐云立在苏易身边,沉声唤道。 苏易侧了侧头,复又看向自己手中的一片秋叶,“怎么?” “这几日属下派出三旗人马守住锦都所有城门,并未看到他们出城,怕是她……”叶逐云被苏易派去守城门,打算拦截陈蓉,将苏澈抢回来。 本来通知龙都禁卫即可,但是不知为何苏易却下了死令,不可动用官兵,只让叶逐云带领别云山庄的黑衣铁卫们私下严守。 “殿下处处为蓉儿……陈大小姐着想,实在是苦心一片,只是这件事让属下做,是不是太……”叶逐云不该惫懒性情,摊手问道。 苏易瞥了一眼他,说道:“如何?怕自己徇私还是怕自己太铁面无私,伤了彼此感情?” 叶逐云嘻嘻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刻薄,玩笑话而已。”他去……甚好,至少自己不会伤了蓉儿……苏易如此安排怕也是有这个顾虑。 只是如今,已经四天了,陈蓉和苏澈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任是他暗中将锦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 “之前殿下大婚,大批量的人涌进锦都,其中不乏他国的商贩,是不是要加派些人手巡城?”叶逐云一改之前的惫懒,正色问道。 苏易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他,点点头道,“如今玄光倒不如你了。” 叶逐云拱了拱手,便要退下,却被苏易喊住,“京城中可有西凉人?” “这倒是……不曾发现。”叶逐云蹙眉想了想说道,“虽说西凉与大武通商依旧,之前又曾是大武的子国,但是一直以来大武并不太看得上蛮夷之地的产物,所以除了偶有皮毛和牛马在边境处有些生意外,根本不可能进入腹地。” 苏易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转而对着一旁的玄光道:“你另派了人去查。” “殿下是怀疑……苍穆果尔?”玄光到底比叶逐云想得多些,反问道。 苏易没有答言表示默认,又摸索着手中的树叶想了想,“你让许勋在袁家军里挑几个人化了妆,到街上去走走……当日有不少将士见过苍穆等人,选几个可靠的……” 听言,玄光会心一笑,道:“即便当初袁家不曾倒台的时候,袁家军便对殿下视如神明,如今能归于殿下麾下,自是恨不得鞠躬尽瘁好表一表忠心的。” 苏易揉了揉鼻梁,闷声道:“你且去吧……” 见状玄光聂诺了几分,“殿下最近身子可还好?属下看着面色又白了几分,马上天冷,殿下是不是……” “不妨事。”苏易打断他的话头,“本王只是有些乏累,睡一会便没事了。”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陈大小姐想么?若有一日,您和她解开心结,难道要让她再伤一次心么?”玄光眼中满是无奈,迎着苏易不容置疑的目光强自说道。 闻言,苏易自嘲的笑了笑,“若有一日……怕是没有了,她若还能为我伤心,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第六十八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6 佛缘寺建于大武初年,彼时苏氏太祖皇帝笃信佛教,遂斥巨资建了这座寺庙,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寺内焚香听禅,因而几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几乎可以算作大武皇朝的护国寺了。 如今寺庙之外早已成了整个锦都最为繁华的街市,从早到晚行人不断,即使子夜时分也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玄光此时坐在佛缘寺外的一个茶棚内,同几个乔装打扮的侍卫一起,慢慢喝着杯中冷茶。 “大人——”一个眼尖的侍卫凑过去指着远处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说道,“那个领头的像是西凉的那位……” 玄光打眼望去,只见那一队商人似乎是作茶叶生意的,载了整整辆大车的新茶,却不知是买还是卖…… 领头之人宝蓝素衫,葛巾束发,远远望去与大武一般商人无疑,只是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其五官深邃,毛发浓黑,肤色似乎擦了东西,虽不白皙却比起西凉人的肤色浅了许多,正说着,那人抬了抬眼皮,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显眼,玄光一拍手,这不是乔装后的苍穆果尔是谁? 再去看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乔装,肤色能够掩盖,可是五官却不能。 “大人?要不要通知兄弟们……”侍从小声询问。 玄光摆了摆手,“先不要打草惊蛇,看他们下一步去做什么?” 只见苍穆果尔带领着车队缓缓而行,一路上左顾右盼,虽然刻意表现的很自然,但是一双鹰目炯炯,琥珀色的秋水深处仍是浓浓的戒备。 只见他们一路朝着锦都的东门而去,东门乃是京城的正门,出了那里官道和山路齐备,四通八达,而且丛林山石掩映,皆是下坡路,想来初建之时是为了易守难攻,因而逃跑也是不错的选择。 “跟上——”玄光压低了头上的帽檐,低声吩咐身旁的侍从,“你——去向王爷汇报!” 许勋挑选的这一行士兵皆是出身斥候,盯梢打探最是强项,广阔无垠的郊野尚且自如,何况人头攒动的街头,简直毫无压力。 商队辘辘而行,前后两侧皆有扈从,小心翼翼的看护着车上的茶叶,忽然有人不小心撞了侧面的一个扈从,那扈从重心不稳便倒在了车身之上,幸好另一个人手疾眼快扶住了茶叶筐,险些一整筐的新茶撒了一地。 苍穆果尔反身过来,不由分说便给了之前的扈从一个耳光,接着低声呵斥了好几句,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玄光低声念叨:“不过撞了下茶筐至于这么紧张?”说着自己一怔,“不对,方才你们可看见,那茶筐被这么大力度的一撞居然没有立刻翻倒……似乎很沉重的样子……” 其中一个侍卫接道:“大人,那里边似乎有其他东西,你看那竹筐刚才晃了晃……是人吧?” 玄光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身,“你赶紧抄近路去东门,安排弟兄们盯紧了,让守城侍卫彻查马车……对了,如果查到什么,切记不可张扬,也不要将里边的人露出来,控制住苍穆等人就好,一切等王爷亲自做主。” 侍从得令后快步而去,玄光又做了一番安排,方望着远处的苍穆果尔吐了一浊气,“王爷想来到得应该不会慢。” 自从日前摄政王大婚开始,锦都的各个城门便加强了两倍的守城人员,进出城排查更是慎之又慎,生怕有不轨之徒携带兵器火药进城意图不轨。 此刻苍穆带着乔装的茶商队伍已缓缓走到东门处,果然被一小分队守城的侍卫拦住,“官府例行检查!” 苍穆一怔,“官爷,我们是外地的茶商,这车上装的都是茶叶,没什么违禁之物,还请官爷通融。”说着朝着扈从使了个眼神。 那扈从会意,上前一步偷偷向那领头官兵手里塞了一大锭银子。 本是规定俗成,可是那接了银子的官兵竟然一下子就变了脸,扔下银锭,怒道:“混账话,这搜查是例行公事,你还打算行贿不成?莫非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有,没有……”苍穆果尔赶忙笑着摇头,一双眸子里却已经开始染了薄怒,此时若非不得已怕是早已一拳砸碎了眼前士兵的脑袋。 那官兵却浑然不觉,上下打量了一下苍穆果尔,忽然古怪一笑道:“你长得怎么这般不像大武人?倒是像那西凉蛮夷,嘿嘿,来呀……去搜搜看,那车里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什!” 话一说完,在身后便跑出一小队官兵来,向着车队而去。 玄光隐在远处观察,却见那对官兵样貌十分脸熟,原来是许勋派给自己的人,心中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那侍从已经安排妥当。 忽听一声怒斥,玄光慌忙回神看去,却见苍穆果尔的手下挡在车前,与那些士兵两相僵持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各自拔刀。 那领头官兵向四周看了看,此刻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遂朝着不远处招了招手,又唤来一队士兵吩咐道:“将这些百姓赶紧遣散,该出城的排查完毕就赶紧出城,该进城的也别围在此处,否则一会若是发现什么,围观之人一律也当做从犯!” 闻言,本来还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百姓,慌忙一哄而散…… “我说了不准搜!”苍穆果尔见周围人散的差不多了,兴许耐性也用完了,忽然冷下脸来,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官兵道:“天子脚下,岂轮得到你说不?来人,搜车,违抗者一律当乱党处置!” “谁敢!”苍穆果尔高声厉喝,众士兵拔刀的动作纷纷一顿,只听他续道:“我乃西凉国太子苍穆果尔!” 闻言,那官兵并未露出半分敬畏,反而啐了一口道:“果然是个蛮子,管你是什么太子,就是西凉老皇帝从皇陵里跑出来了,也不行,何况……你一个西凉人乔装打扮来大武,定是居心叵测,来人先围起来!” “混账,你们大武皇帝都未曾下达命令禁止西凉与大武通商,更没有禁止西凉人来京城,我可是有通关文牒的。”苍穆果尔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块牌牒,冷笑着说道。 “即使有文牒,在大武也要遵从大武的规矩,却不知苍穆殿下费尽心思乔装打扮所为何事?”侍卫忽然朝着两边让开,只见苏易迈步走来。 今日他着了一袭白底描红的锦袍,袖口和袍裾上是绣工精湛的蟠龙穿云,腰身紧收,袖口窄挺,衬得整个人益发身姿欣长,丰神俊逸,和平时的潇洒慵懒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端肃之态。 苍穆果尔见到苏易不期然的挑了挑眉毛,眼中本已熄灭的怒火再次烧了起来,“我来此作甚需要告诉你吗?小人——” “大胆——”玄光上前一步,用剑鞘指着他喝道,却被苏易抬手拦住。 “本王劝你莫要意气用事,想想你的子民。”苏易也冷了目光,望着他一字字说道。 “听起来果真大义凛然,可惜却是一个无信无意的小人。”苍穆果尔啐道。 苏易也不着恼,更不与他争辩,示意一旁的士兵上前去拉马车,“苍穆殿下既然不愿当众验车,那不如移驾去别处,验过之后,本王亲自送苍穆殿下出城可好?” 说着,也不待苍穆回答,侍卫们便开始拉开苍穆的扈从,有人挡住想要上前的西凉人,有人去拉缰绳准备将车拉走。 “住手!”苍穆果尔大喝一声,“王爷既然那么想看,苍穆岂敢不从,也不必拉走,想看就在这里看,看完,若是王爷觉得苍穆没有什么不轨之处,还请放我等出城才是!” 苏易抬眼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苍穆,随即眼中似有火光崩出,精致上扬的凤眸便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为上者竟然意气用事,西凉怎么会有你这种太子。” 苍穆却顾不得听苏易说了什么,快步走到车前,将大武士兵推搡开去,一把将那茶筐盖子打了开…… 只见那车上一共罗着五六个竹筐,他依次全都打开,又去另一个车前,也如法炮制,全部打开。 玄光紧张的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之前被扈从险些碰翻的那一个车筐,眼中神色甚是紧张,似乎很怕那里有什么,又怕没有什么,极其复杂。 苏易却反而一片坦然,眼中有冷峭的晦暗。 苍穆果尔注意到玄光的神情,冷笑着回身看了一眼竹筐,“王爷可是怀疑这里有什么?那咱们就看看,这里边有什么好了……” “等——”玄光下意识惊呼出声,却被后边的情景所摄,目瞪口呆的傻在当下。 只见苍穆果尔奋起一脚将那一竹筐茶叶踹翻在地,随着散落出来的茶叶,筐里传出一声娇呼…… 接着诺大的筐里慢慢爬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梳着两个总角鬟髻,穿着碎花布裙,一双眼睛战战兢兢的望着周围。 苍穆果尔走过去,一把拉起那个少女,冷笑道:“怎么样王爷,可喜欢我为你准备的大变活人?此时此刻,怕是你想要找的人早已出城许久了。” 第六十九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7 “你觉得本公子在怕么?” 呆若木鸡的某女子回神刚要开口答话,忽觉抚在脸上的手一顿,苏易凝住的唇畔尚带着淡笑的余韵,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旁侧倒去,陈蓉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趁势扶住其肩膀依靠在门槛上,手却意外的摸到一抹温热,反手到眼前,只见指腹沾满了鲜血,再望向胸襟处却是大片的红,蜿蜒如蛇,缠绕在肩头十分的触目惊心。 斧刻般的下巴莹润尖削,从嘴角流出的血迹还不断的滴下,薄唇紧抿,像是极尽全力在隐忍着什么,苏易低垂着头,除了偶尔翕动的长睫,整个人再无半点声息,仿佛一个坏掉的木偶,只剩下美丽的驱壳。 “来人啊——玄光——”一向如影随形的玄光,关键时刻却不知了去向,陈蓉扯了嗓子吼得惊天动地,终于把某人召唤而来。 陈蓉再次被挤到了一旁,玄光抱起苏易破天荒的回头说道:“你不必自责,主子为柳玉卿解毒,耗损了不少内力,因而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毒,才会吐血昏厥,和你无关的。” “……”柳玉卿还不是自己招来的……眼前这人看着呆头呆脑,倒是很会拐着弯堵心人呐! 不过苏易这寒毒倒真是挺受罪的,“公子既然医术高明,柳玉卿的殇钩都能解,怎么不给自己解解毒?”陈蓉负手跟在玄光身后,看着他一会沥毛巾给苏易擦脸,一会又拿了干净外袍给其换上,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闻言,玄光手一顿,“待主子醒了,你自己问他便是。” 陈蓉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苏易并没有睡很久,差不多玄光忙完,他便渐渐醒了过来,见陈蓉一脸若有所思的站在床头,遂也不理她,径自喊了玄光伺候自己起身。 见状,陈蓉上前按住他,“公子你才吐了血不休息么?” “几口血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苏易摆了摆手,却也不要她伺候,只扶了玄光往书房去。 陈蓉跟在后边继续道,“公子医术高明,为何不给自己解毒?” 闻言,苏易回头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没听过医不治己么?” 本是关系苏易性命的大事,却被他自己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好像那被寒毒折磨的不是他一般。 听苏易这般说,不仅陈蓉不解,玄光也是一脸不解,看陈蓉没有再跟上来,方低声问道:“主子为何不告诉她——” “有意义吗?”苏易唇色仍旧泛着青白,配上眼底的冰冷,令人望而生寒,“何况说太多,若是令她记起什么,对我们并非是好事。” 九幽寒毒……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女人巧笑倩兮的依偎在苏澈肩头的样子,她娇滴滴告诉那人,此毒阴狠,乃天下至寒,中毒者最初日日受寒毒所迫,如坠冰窟,犹如冰箭穿骨,毒入肺腑便会咳血不止,直到咳出最后一口血…… 苏澈笑得尖刻得意,又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追问就没有解毒之法么? “那解毒之法么……当然有了,便在北荒呀……只不过不知道是他会先中毒而亡还是为了解药葬身万丈寒潭……” 苏易身陷囹圄,望着高高在上的陈蓉,那得意张扬的面容与当年含璋宫门口无二,仿佛还能听到她对自己含笑说道:“我是陈氏阿蓉,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直到彻骨的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他才知道多年来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陈氏阿蓉啊,是你亲手打碎了苏易的梦。” 望着苏易走进书房,玄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主子,属下从不知道喝下弃忧的人,还会记起从前么?” 声音轻的几不可闻,苏易似乎并未听见,毫无停顿的走了进去。 柳玉卿三天后再次如约前来,陈蓉和玄光脸上都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欢迎。 “干什么?”柳玉卿看着拦在客房门口的二人,警惕的后退了一步,解毒关键期他可不想出什么意外,在这北荒出了名的恶人堆里,现在的他比起从前倒是胆小了许多,人一旦知道自己有了希望,就有了顾虑,也便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解毒之日延后。”陈蓉下了逐客令。 柳玉卿狐疑的看向玄光,后者倒是不敢假传主令,只是沉着一张脸,不言语也不让开。 “你们在做什么?”苏易不知何时推门出来,便看到了眼前一幕。 顺着玄光和柳玉卿的视线,苏易也回过头来,看着某个始作俑者的小女子,“人命关天岂是能随便改日子的?”  陈蓉努了努嘴,没有说话,心下却腹诽不已,狗咬吕洞宾的主啊,难怪不受先皇待见,被流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已带着柳玉卿走进客房的苏易,忽然顿住脚,回道:“若是腹诽够了,便去打些热水到卧房,地龙烧旺些……还有,本公子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陈蓉打了个激灵,痛心疾首的掩面奔去,难道自己没忍住念出声了? 望着陈蓉离去的背影,苏易几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 玄光眸色发暗,他在苏易身边多年自然看得出,那个笑虽淡,却是发自真心……他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客房内,苏易将最后一根金针插进柳玉卿后背的穴位中,拂袖起身,立在床头。 殇钩性缓,最是摧人肌理,毒走肝脾,所以中者形销骨立,皮干目塌,更是六感消退,最严重的时候,便形同活死人,最后会因为身体功能的衰退,活活干死、饿死,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毒。 此毒虽然奇特,但却并不难解,用金针疏通肝脾经络,辅以内力贯通周身,再用与之相克的几味草药煎水服下,即可。只是这内力是否足够浑厚绵密以及草药的用量是关键,前者需要实力,至于后者,如果不了解此毒的人断断不可能知道解药配方的。 这天下有许多奇毒,毒理虽然一样,但是用不同的几味毒草配出的毒也不尽相同,解毒方子更是截然不同,甚至稍有差错便会加快毒性蔓延,药石无效。 “柳先生上次本公子提的建议,不知道考虑的如何?”苏易负手垂眸望着趴在床榻上的枯瘦男子,他的后背皮色黑青,毒已到后期。 柳玉卿默了默,态度带着些谨慎的回道:“公子相救之恩,柳某没齿难忘,只是如今现在北荒,中原恐怕今生都再难回去,又如何能完成公子的嘱托?还请公子另请高明吧!” 苏易本就狭长的凤眸因为低垂眼帘,使得眼尾益发的上扬,虽是素淡的神色,却显得格外俊逸如画,“柳先生这是拒绝了?” “柳某只想安稳的过下半辈子。” 闻言,苏易轻笑出声,“安稳?在这北荒柳先生还妄图安稳?”没有疾声厉色,却偏偏令人觉得凌厉逼人。 “也许以前不可以……但是如今……”柳玉卿眼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来,以前陈蓉虽然远在京师,却翻手为云遥遥掌控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北荒已经没了辖制…… 苏易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你以为失去了陈蓉的控制,北荒便再也不是能关住猛兽的牢笼了么?惠文帝既然敢将她弃来此处,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你我都出不去……”只见他悠悠转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单手支腮,姿态慵懒。 “既然如此,也是命中注定,公子何必强人所难。”柳玉卿道。 “因为本公子不信命啊……”苏易手指缓缓敲打着精致的下颚,“他认为出不去便出不去么……你不也是不以为然么?” 柳玉卿不讲话,的确,不离开北荒他只是因为殇钩未解,否则,这里如何困得住他?他又不是涂雄…… “你的毒过了今日,便已经解了八成,三月之内再服一颗解药,便彻底好了。”苏易斜倚在椅背上,眨了眨眼说道。 三月之内么……如果三月之内没有解药呢? 柳玉卿苦笑了一声,随即正了颜色说道:“千枢阁只有一个主子。” 闻言,椅子上形容惫懒的身子有一瞬的紧绷,冷了声调道:“莫不是忘了就在几日之前你还要杀了她……” 空气仿佛被凝结,沉默的让人有些窒息,柳玉卿无言的望着叠放在枕畔的双臂出神许久,久到苏易以为他根本忘记了和自己正在谈话。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杀了她,千枢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主子……” “即使她给你下毒,将你流放?” 第七十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8 陈蓉努了努嘴,没有说话,心下却腹诽不已,狗咬吕洞宾的主啊,难怪不受先皇待见,被流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已带着柳玉卿走进客房的苏易,忽然顿住脚,回道:“若是腹诽够了,便去打些热水到卧房,地龙烧旺些……还有,本公子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陈蓉打了个激灵,痛心疾首的掩面奔去,难道自己没忍住念出声了? 望着陈蓉离去的背影,苏易几不可察的勾了勾唇角。 玄光眸色发暗,他在苏易身边多年自然看得出,那个笑虽淡,却是发自真心……他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客房内,苏易将最后一根金针插进柳玉卿后背的穴位中,拂袖起身,立在床头。 殇钩性缓,最是摧人肌理,毒走肝脾,所以中者形销骨立,皮干目塌,更是六感消退,最严重的时候,便形同活死人,最后会因为身体功能的衰退,活活干死、饿死,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毒。 此毒虽然奇特,但却并不难解,用金针疏通肝脾经络,辅以内力贯通周身,再用与之相克的几味草药煎水服下,即可。只是这内力是否足够浑厚绵密以及草药的用量是关键,前者需要实力,至于后者,如果不了解此毒的人断断不可能知道解药配方的。 这天下有许多奇毒,毒理虽然一样,但是用不同的几味毒草配出的毒也不尽相同,解毒方子更是截然不同,甚至稍有差错便会加快毒性蔓延,药石无效。 “柳先生上次本公子提的建议,不知道考虑的如何?”苏易负手垂眸望着趴在床榻上的枯瘦男子,他的后背皮色黑青,毒已到后期。 柳玉卿默了默,态度带着些谨慎的回道:“公子相救之恩,柳某没齿难忘,只是如今现在北荒,中原恐怕今生都再难回去,又如何能完成公子的嘱托?还请公子另请高明吧!” 苏易本就狭长的凤眸因为低垂眼帘,使得眼尾益发的上扬,虽是素淡的神色,却显得格外俊逸如画,“柳先生这是拒绝了?” “柳某只想安稳的过下半辈子。” 闻言,苏易轻笑出声,“安稳?在这北荒柳先生还妄图安稳?”没有疾声厉色,却偏偏令人觉得凌厉逼人。 “也许以前不可以……但是如今……”柳玉卿眼中闪出一道奇异的光来,以前陈蓉虽然远在京师,却翻手为云遥遥掌控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北荒已经没了辖制…… 苏易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你以为失去了陈蓉的控制,北荒便再也不是能关住猛兽的牢笼了么?惠文帝既然敢将她弃来此处,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你我都出不去……”只见他悠悠转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单手支腮,姿态慵懒。 “既然如此,也是命中注定,公子何必强人所难。”柳玉卿道。 “因为本公子不信命啊……”苏易手指缓缓敲打着精致的下颚,“他认为出不去便出不去么……你不也是不以为然么?” 柳玉卿不讲话,的确,不离开北荒他只是因为殇钩未解,否则,这里如何困得住他?他又不是涂雄…… “你的毒过了今日,便已经解了八成,三月之内再服一颗解药,便彻底好了。”苏易斜倚在椅背上,眨了眨眼说道。 三月之内么……如果三月之内没有解药呢? 柳玉卿苦笑了一声,随即正了颜色说道:“千枢阁只有一个主子。” 闻言,椅子上形容惫懒的身子有一瞬的紧绷,冷了声调道:“莫不是忘了就在几日之前你还要杀了她……” 空气仿佛被凝结,沉默的让人有些窒息,柳玉卿无言的望着叠放在枕畔的双臂出神许久,久到苏易以为他根本忘记了和自己正在谈话。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杀了她,千枢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主子……” “即使她给你下毒,将你流放?”  “即使她给你下毒,将你流放?” “那我也只能全当自己罪有应得。”柳玉卿咬了咬牙,艰涩说道。 苏易竟然有些想笑,陈蓉啊陈蓉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手段狠毒到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之人也残害,让他更不懂的是,这个女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让势力错综庞大的千枢阁阁主恨她恨到宁可杀了她,也不愿意背叛? “既然如此,本公子也不勉强……”苏易缓缓为他依次取下背上的金针,便扶他起来,便淡淡回道,“如此忠心,若是强行让你变节反倒不美了不是?” 他若疾声戾气或者出言讽刺,柳玉卿倒还能接受,如此不温不火的开口,而且说出的话又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别扭,索性不予回应,心中却暗暗担心那毒…… “不若我们换个交易方式?” 只要不让千枢阁效忠苏易,柳玉卿觉得其他都好说,“公子请讲——” “你只要答应为本公子做三件事,解药双手奉上……如何?” “这——”柳玉卿心中权衡,想来不过三件,千枢阁虽然支脉相连,体系庞大,但做的不过就是买卖消息的生意,苏易能让自己做的也不外乎这些,就当是接了三笔买卖罢了,“成交!多谢……多谢公子体恤之恩。” 在他背后,苏易满意的勾起唇角。 柳玉卿离开后,玄光拿了披风给苏易披上,“柳玉卿虽然行事猥琐了些,但到底还算个人物,既然答应了主子,就不会食言。” 苏易任由玄光伺候,闻言淡笑,“自然,若非如此,本公子也不会用他……” 玄光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只是主子何必跟他说那么多……倒像是……”倒像是多么想要拉拢千枢阁一般。 苏易轻挑眉宇,扫了眩光一眼,迈开步子往外走去,口中缓缓道:“有时候开更高的条件让对方自己杀价,我们达到了目的,他自己心理上也会觉得安慰,从而少生事端……而且对方还会感激你的让步。” 用些手段也可以令柳玉卿彻底效忠自己,但是一个变节的人,有一就会有二,何况千枢阁么……太过复杂的背景,用之,弃之便可。 玄光垂首称是,自己的这个主子虽然刚及弱冠,却总让他觉得好似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老成持重,心思深沉的可怕,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太子苏易并不是这样的…… 不过这样挺好,这世道太过残酷,宽和仁厚的人无法存活……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中出现一丝担忧,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陈蓉百无聊赖的在景行居里转悠,苏易的书桌上有成摞成束的纸张,全都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随手拿起几张翻了翻,无谓的放回原处。 又走到书架前,横扫着一排排书目,尽是军法策论等等,极其无趣,想来苏易被废前也一定很是勤勉,如今在这流放之处倒也不曾荒废,果然克己。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毛笔,沾好墨汁,想了想在纸上画了起来,只见她画画停停,十分认真,就连苏易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你在做什么?”苏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惊得女子将好大一滴墨晕在纸上。 “公子……” “铁卫令?”苏易伸手勾起桌上的纸张,那上面画着一个圆形模样的令牌,四周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极其考究,若是实物想必得花费不少功夫。 陈蓉看了看纸上自己画的物什,那圆牌中间的确有个“令”字,可怎么就是“铁卫令”了,“自从上次见了那个叶逐云,我脑海中便时常会浮现出这个图形,却不知道是什么……公子认识?” 苏易点了点头,没有给她继续解释,避重就轻道,“画功不错,就是字太丑了。”说着竟是揽了她的身子,从身后握住陈蓉的手,“写字和画画不同,手腕不可用力,用小臂带动笔锋,柔中带刚……” 她的字从很久以前就很丑,郦梅鹤学富五车,书画皆是翘楚,偏偏弟子写了一手烂字,这恐怕是青山郦子一生憾事。 陈蓉木讷的依偎在苏易怀中,阵阵冷香扑鼻,扰得她神思飘忽难定,全身上下的神经一时间都变得敏感非常,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男子说话时,喉结在上下的滚动…… “抬臂,手腕不要用力——”苏易兀自说着,下意识垂首望向怀中女子,哪里有在听自己说话,但见她香腮染赤,一双杏核眼小兽般咕噜乱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苏易似乎被她感染了,话语乍顿,神思也有飘忽,只觉得臂弯中纤腰楚楚,不堪一握,再见那莹润的耳珠染了淡淡的粉色,如一道赤霞漫过香颈,一直到那春葱玉指皆是如朱如绯,恰有万般风情绕眉梢。 第七十一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9 他不相信,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不顾阻拦,在大雨中打马飞驰,哪怕雨水浸湿了素洁的袍服,哪怕所有的路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晋王府门前,守卫不住的劝说让他离开,哪怕去避避雨势也好,毕竟太子若是病倒在王府门前,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可他就像是一座雕塑,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直到那个红色的人影出现,她同样没有打伞,看到苏易,她便飞快的奔到他的面前,纤细的手臂环过男子腰身,整个人儿伏在他的胸前,“太子哥哥——” “是不是二弟强迫你,是不是他们陷害你?告诉我……”苏易回抱住她,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却也是最后一次…… 陈蓉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抱臂蹲在原地,长睫盖住了她所有的情绪,不哭也不闹,却让苏易觉得心碎不已,“阿蓉……你在生我气对吗?气我冷落你,所以你才……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阿蓉你说话呀?” “阿蓉你若还在生气,便打我几下……跟我回宫,我们去找父皇解释清楚,好不好?” 苏易小心翼翼的对着她说了许多,可是陈蓉只是垂首蹲在原地,任风吹任雨淋…… 一滴泪缓缓流下,“太子哥哥——我……” “皇兄大雨前来,臣弟有失远迎——蓉儿怎么蹲在地上?”苏澈不知何站在二人面前,紫色的锦袍,皂黑洒金的厚底朝靴,身后跟着车马随从,宽大的伞沿将三人都隔离在风雨之外,只听他语带讥诮,“臣弟才一回来,这就看到了什么?皇兄看上我的女人了吗?” “二弟,阿蓉是未来的太子妃,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苏易直视着晋王苏澈,这个二弟一向和自己疏远得很,倒也恭敬有加,却不知为何忽然间变了一个人。 “那也要问问阿蓉愿不愿意做你的太子妃。”苏澈一手随意的捻着腰间的一块玉佩,一手托着下颚,学着苏易的语气说道。 “你走吧——我不能嫁给你了——”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陈蓉终于开了口。 寥寥数字,却足以重伤一个情犊初开少年的心。 想到那段过去,苏易握紧了双拳,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不该再被这些多余的情绪左右,玄光说得对,他真正的敌人是苏澈。 苏易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身形蓦地顿住,他侧头望去,衣袍下缘被人用手牢牢攥住。 因为方才的挣扎,发髻早已散乱,如瀑的青丝垂在脸颊两侧,将陈蓉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衬得益发楚楚可怜。 苏易定定的望着她,明知道不该再被她惹人怜惜的表象所左右,不管她记不记得,她都是陈蓉,他们曾经的过去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可是,那只拽住他衣角的手,却像藤蔓,自下而上缠绕纠缠,一直蜿蜒至他的心头,令他怎么也甩不掉…… “作甚?”俊眉微蹙,状似不耐的问道。 陈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苏易心理和语气的变化,一开口却暴露出自己强自平静的外表下,极度的恐惧来,声音颤抖、暗哑的已听不出本来的嗓音,但却坚定异常,“杀了他——” 本来长相俊美的叶逐云,因为面上的一道疤,锦衣少年变成的江湖浪客,少了玉树临风,多了邪肆张扬,听言,倚墙而坐的他竟是哈哈笑了起来,甚是开怀。 他刚刚有足够的时机离开,但却没有,不知是认定自己根本无法从苏易手中逃脱还是根本不屑于“逃”这个字。 闻言,苏易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一声,“好。”衣角自陈蓉手中被抽走,人已纵身朝叶逐云而去。 这一次不同于方才,叶逐云有所防备,没有被苏易一击即中,只见他就地翻滚向一侧,捡起黑鞭,再次蹂身而上,转瞬之间,已与苏易打作一团。 积雷山五绝寨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三位当家各有千秋,大当家金无极,富甲天下,暗器金珠霹雳弹无人能出其右,二当家墨九,乃鲁班传人,最擅机关消息,一双妙手巧夺天工,三当家叶逐云乃是前朝将门后裔,不仅鞭法出神入化,还能操控江湖上盛传许久的神秘组织——黑衣铁卫。 因此,对于武功上,叶逐云并不弱,甚至于比起另外两位当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此刻他与苏易拆斗近百招,显然已经用尽了全力,招式上却渐渐居于下风,对比苏易的游刃有余,不免相形见绌。 情势的不乐观似乎并没有影响叶逐云的兴致,边与之打斗,边朝着一旁观战的陈蓉笑道:“你这女人好没良心,才从我怀里爬起来,就要谋杀亲夫么?杀了我,难道你还要嫁给他不成?” 闻言,苏易忽然加快攻势,一个转身自腰间抽出软剑,随意挽出一朵剑花,接着银光交错,剑雨狂骤,细密如牢笼将叶逐云紧紧包围了起来,逼得他连连倒退,渐有不敌之意。  式微乃是帝王之剑,以血喂,以精魄养,剑出鞘,必以血祭。 手中鞭舞不停,却也只能堪堪招架,再无还手的余地,叶逐云反倒笑得更加邪肆,口中说道,“这苏太子有什么好?不解风情又木讷拘谨,你让他杀了我,这辈子你恐怕都体味不到作为女人最快乐的那一刻了……身为女子,那是多悲哀的事情?不若跟了我,我保证日日都让你作新娘——” 他还要再说,声音却戛然而止,上下纵越的人影忽然顿住,垂下头,银光凛凛的剑身自后穿过胸前,剑尖尚有余颤,龙吟不止。 殷红的液体,顺着式微剑的引血槽缓缓滴下,剑锋斗转,苏易蓦地横剑拔出。 叶逐云闷哼一声,并没有倒下,他捂着胸口笑得依旧灿烂,“叶某有幸能让式微饮血,死而无憾。”说着再次看向陈蓉,依旧含笑的唇畔带着淋漓的鲜血,邪肆而诡异,“只是这最后一剑,能否姑娘亲自动手?” 陈蓉将头别开,她实在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感觉,竟有些不敢看叶逐云的眼睛,那浑不在意的笑意深处仿佛有股浓浓的悲哀,然而她却来不及深究,苏易已手起剑落…… 叶逐云倒在地上,终究没能如愿,一双桃花眼再没有了邪肆张扬,甚至悲喜……大概他期盼这一刻很久了,陈蓉甚至觉得他可能一直都是在找死。 这样的结局,陈蓉并没有不忍,只是她纠结于那眼眸深处的悲情,忽然对于自己的过去,有种特别的恐惧…… 苏易收起式微,朝着陈蓉伸出手,“走吧!” 他的手温凉柔和,没有叶逐云的炙热霸道,却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够抚平陈蓉烦乱的心,仿佛只要牵着他的手,就能让迷路的孩子找到归家的路。 没走几步,苏易便停了下来,凝眉望向陈蓉的脚踝,接着俯身将其揽在背上,缓步而行。 陈蓉被他背在背上,有一刹那的惊异,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自己步履蹒跚,猜到她扭伤了足踝…… 她看不到苏易的表情,只能透过发丝看到一对精致的耳廓,由于用力而有青筋不时的凸起,陈蓉忍不住用手指碰了碰,白皙的皮肤瞬间染了一层绯色,“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苏易箍着她的手臂僵了僵,却没有说话。 陈蓉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骗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诚如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救我是事实,不管谁和我说你这么做是……是别有用心,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你。” 说着,她顿了顿,似乎在总结语言,然后继续道,“也许过去的我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我想那应该也是有误会……”她说的有些急切,却见苏易并没有什么反应,耸了耸肩,将头枕在他的背上,缓了缓道:“你说得对,过去于我而言,可能不如不知道得好,没有了过去我还有未来,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么?苏易心中冷笑不已,如果自己也能失忆的话,或许可以,可惜那样的过去,就算是弃忧恐怕也无法让他忘记…… 说了许多,陈蓉也没想让苏易回应什么,在他的背上的晃晃悠悠中,渐渐困意袭来,连日来没怎么吃东西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如今乍一放松,疲累便有排山倒海之势…… 陈蓉将头在他的背上蹭了蹭,坚实精瘦的背不宽不窄,却让人格外的安心,只听她昏昏欲睡之际,呢喃着问道,“你说你的太子妃……她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瞬间的冲动苏易几乎要将真相说了出来,然后,终还是咽了回去,声讨没有意义,原谅也不可能,说出来有什么意义? “说呀……”背上的女子许是困极了,声音里带了几分娇懒,软绵绵的追问道,“她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很喜欢她?”若非喜欢,时过境迁,苏易却每次提及都不忘加一句那是他的“未婚妻”,就连陈蓉自己恐怕也没有意识到,她在意的点很是偏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