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的解析》 第1章 引子 爱欲故生忧,爱欲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让我们从一个故事开始说起。反正这是一个俗气的世界,也不惮有一个俗气的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但是山上没有庙。可是依然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连小和尚也不知道。小和尚只知道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跟着老和尚住在小山之巅,有树,有花,有草,还有一大片很清澈很清澈的湖水。 他们在湖边搭了一个小茅屋,可是每天,老和尚却让小和尚到山脚的一条溪流去挑水吃。其实那小溪也是从那湖里流下来的。 小和尚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老和尚怎么教他的,他就怎么做。直到有一天,他在山脚挑水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穿着红衣服、很爱笑的少女。少女有两只很灵活的黑眼睛,皮肤不很白,但也不很黑。 这是小和尚第一次见到老和尚以外的人。他觉得很新奇。他觉得少女和老和尚很不一样。他还觉得少女,好像比老和尚好看。 少女也直瞅着他笑,忽然大声地问:“你是山上的小和尚?” 小和尚点了点头。 少女又笑着问:“你怎么盯着我看?和尚不是要戒女色的吗?” 小和尚怔了一下,呆头呆脑地找不出前因后果:“是要戒女色的。这样就是破戒了吗?” 少女也呆了一下,一会儿又很爽气地大声笑起来。 “其实我也不懂。”少女向他走来,帮他将另一只水桶也打满水,“可是别人都这么说。” 从此,小和尚和少女就成了好朋友。少女常常在山脚下的小溪旁等着他。她说她是樵夫的女儿。她还问他,为什么要到山脚来打水,山顶不是就有好大一片湖水吗? 小和尚担着两桶水一直走到山上,想了一路也答不出来。老和尚从茅屋里出来,见他忽然愁眉苦脸的,不觉吃了一惊。 “师父,”他问,“我们为什么不吃湖里的水,一定要吃山脚的水呢?” 老和尚看了他好一会儿,把担心都藏在肚子里:“你想吃湖里的水吗?” “也没有。” “如果想吃的话,从明天起就不用下山打水了。” 小和尚微微吃了一惊。看着老和尚慢慢走开的背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并不高兴。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少女,可是他知道自己想见她。于是每天依然背着老和尚去山脚的小溪。 时间就这一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切都看起来很平静。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是那样血腥的结局。 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小和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在梦里有一条又长又黑、粗得令人胆寒的大蛇,一层层、一道道,紧紧缠绕着一个雪白的肉体。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听得到模糊的呻吟声。他一时觉得那条蛇是自己,那个呻吟的人是少女;一时又觉得那条蛇是少女,那个呻吟的人才是他。 最后那条大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那个人一口吞入腹中。 小和尚惨叫一声,从噩梦里惊醒了。月光下,他看到对面的老和尚早就醒了,披着一件白衫,忧心忡忡而又悲伤地看着他。 “你的心里有魔了。”老和尚叹息地说。 老和尚之后似乎还说了一些话,可是小和尚都没有听进去。他只记得了那一句,渐渐陷入了不知名的惶恐:他是佛陀的弟子,可是心里却有魔。 该怎么办,才能把魔去掉? 对,把魔去掉。 第二天,小和尚怀揣着一把砍柴刀去见少女。在少女转过身去,蹲在小溪边洗脸的时候,他突然拿出那把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少女扑通一声倒在溪边,溅起一片洁白的水花,上半身在清浅的水里,下半身仍然在岸上。小和尚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不停地砍不停地砍,整条溪水都变成了红色…… 小和尚清醒过来时,溪水又变回了清澈透明。要不是少女血肉模糊的尸首还趴在溪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身上又湿又冷,好像出了很多汗。连脸上也湿漉漉的一片,也许是溪里的水飞溅了出来。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才发现那些水很烫,是从眼睛里不断流出来的。 小和尚一边流泪一边将少女的尸体推进了小溪里。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回到了认识少女之前。小小的一点儿变化,恐怕就是小和尚再也没有去过山脚的小溪。还有老和尚会要求他多念一个时辰的经。 但是小和尚始终读不懂那些经。以前他还有点儿似懂非懂,可是现在,竟变成了完全不懂。那经文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一个一个的文字,不再有意义。而他对佛法的渴求却依然那样的炽热。不。是比以前更加的炽热。 这种炽热无时无刻不在焦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去掉了心里的魔。 不知不觉里,小和尚越来越消瘦。他经常睡不着觉,花草的香味也可以熏得他作呕,一点点鸟虫的鸣叫就吵得他头痛。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很可怕的事就快要发生了。 这一天,他又去湖边打水。这一天的湖水比哪一天都蓝、都清澈,蓝得好像整个苍天都浸润在了湖水里,清澈得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湖底的小草。 小和尚不觉有点儿眩晕起来。 忽然从湖水里浮起一张少女的脸。他认得那张脸。可是同样的五官,却展现出了少女从不曾有过的妖艳。她一伸手,带起一串冰凉的水花,一把抱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四肢像蛇一样从他的手往身体缠绕过来。 小和尚大惊失色,随手从岸上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少女的头上。少女顿时头破血流,却依然不肯松手。小和尚什么也不想了,只是抓紧了手里的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少女的头上。少女的头颅凹了进去,鲜血和脑浆一起飞溅了出来,好像被妖怪咬了一口似的。可是她一直都在笑,即使鲜血糊住了大半张面孔,她还在抿着嘴很邪恶地笑看着他…… 水桶丢了。 小和尚浑身湿漉漉地回到了茅屋。他眼神发直地跪倒在正在打坐的老和尚面前。老和尚睁开眼睛,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煞白。小和尚生生地将自己的一条手臂砸得稀巴烂,骨头碎裂了,只剩下一些坚韧的肌肉还相连着。 小和尚哭着求老和尚救他,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 老和尚也哭了。小和尚是他唯一的弟子,他从来没有期盼过这样的结局。他想救小和尚,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师父,佛祖在惩罚我吗?” “傻孩子,佛祖没有惩罚你。是你自己在惩罚自己。”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他身体里的血不停地从那条稀烂的胳膊里流出来。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吗?因为我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老和尚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也没有该不该。” 为什么呀!究竟是为什么? 老和尚试图告诉小和尚,可是小和尚完全听不见了。他只会睁着无神的眼睛,不停地重复“为什么”。 老和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一尊青铜古佛,狠狠地敲在小和尚的额头。只一下,小和尚就断了气。 老和尚将小和尚的尸首沉入了湖底,一把火烧掉了小茅屋。他一个人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而他也不知道,许多年以后,在一个貌似全新的世界里,会有一个相似得惊人的故事发生。以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 第2章 幻影(1) 2008年 了因山 早上8:00 少女蹲在小溪边捧起一抔溪水,用力地洗了一把脸。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很久以前另一个少女伏尸的地方——顺便一提,那个真实的故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以讹传讹,已经全然化作了一个凄美的足以和梁祝比肩的传说。 小和尚和少女殉情而死。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走进了山顶的那片湖泊里。游鱼成为他们的悼客,飞鸟会从空中投下无数的鲜花…… 人类就是有这样惊人的创造力,生生地将残忍和愚蠢,升华成平静和优美。 这座山现在有名字了,叫了因山。那个湖泊则叫因缘湖。拜那个错得离谱的传说所赐,这里现在俨然成了情侣圣地。很多人都相信,小和尚和少女变成了神,会保护每一对真心相爱的人。 哗哗的水声和微凉的触感让少女的头脑和心情一起冷静了下来。 她以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淡漠地看着溪水。水真的很清很清,带着些微的蓝绿色,整个天空都倒映在里面。那比镜子还通透的明亮清澈,很容易让人产生空间的扭曲,仿佛水里面真有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连倒映在水里的她,似乎也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我们还是快走吧!”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紧绷的声音,打破了她一时的意乱情迷。 她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伫立在阳光下的少年。他的个子不高,有些偏瘦,一顶棒球帽差不多遮掉一半的面孔,可是另一半面孔依然暴露出他苍白的脸色。即使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微微让人觉得焐燥的好天气。 少年一直很紧张地东张西望:“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少女想说,那个湖就快到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忽然又觉得有点儿灰心,直接咽了回去。 “好吧。我们回去。”看了一眼他汗湿的脸,冷笑一声,少女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道,“你先洗一把脸吧!” 少年慌忙抬手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那么多的汗。他窘迫地笑了笑,走到小溪边接过少女的手帕。 这条小溪有十来米宽,清澈见底。天气已见炎热,但溪水却还是微凉,从肌肤上流淌过,带来一种无法言明的战栗。他细心地将手帕上的污渍也搓洗干净,正准备起身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泉水的中央静静地躺着几块……白色的石头?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 明媚的阳光直接照射在水面上,随着波流不时反射出粼粼白光。他抬手遮去一部分阳光,但泉心处正是反射强烈的地方,实在看不清楚。 “怎么啦?”少女走到他身旁,也蹲在泉水边。 “那边,”他伸手指了指白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 少女便也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白光闪烁的间隙里,依稀看见那几块黄黄白白的石头被泉底的淤泥掩埋了大半。那些石头引起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熟悉到就在她的嘴边,却偏偏说不出来。 “算了吧,”少年利落地绞好手帕,递给她,“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少女拿着手帕低头想了一想,忽然站起身一脚踏进了泉水。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惊得泉里的小鱼在一片混浊上来的泥水中四散逃窜,也惊得少年吃了一惊。 “哎?”他慌忙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女孩子坚持地道:“我过去看看。”说完,便拂开了他的手。 等到他回过神,她已向前走了好几步。只得在岸边喊道:“小心点儿。” 少女置若罔闻,在水里蹒跚着,一步一步地向泉心处走去。清凉的泉水淹没了她的脚踝,渐渐淹没了一双小腿,丝丝缕缕的凉意钻进了每一个毛孔。泉底的石头也像冰块一样,又硬又滑。少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泉心,几块石头在一片轻微混沌的泥水里越发显得森白,其中几块还有一些深绿的水藻覆盖在上面。正想再上前一步,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跌倒在水里,恰恰一手撑在最圆润的一块白色石头上。 “你没事儿吧?”少年站在岸边问。 很痛,但没什么大伤。她朝他摇了摇头,有点儿吃力地撑起上身。手掌划动泉水,又带起一部分淤泥。泥水翻涌中,那块白色石头也显露得更多了。似乎……有两只很深很深的圆形凹槽。 一阵凉意毫无预兆地爬上了脊背。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轻轻地拨开那块石头周围的淤泥,在一片混浊的泉水里捧出它。 “啊!” 在看清它真面目的同时,她不由得惊叫起来,双手一抖,那可怕的东西便又扑通一声掉进了泉水里。它在清澈的泉水里轻轻地翻转了一圈,又以原来的姿态静静地落在了泉底。那两只深深的凹槽是一双闭不上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发现它的人。 少女吓得脸色苍白,连站起来都忘记了,只顾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留在岸边的少年发现情形很不对了,慌忙跳下泉水,急匆匆地赶到她身旁。 “怎么啦?”他才抓住她的肩膀,便又惊得她一声尖叫,“别怕,是我!” 她惊恐得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双臂,牙齿撞得咯咯作响:“死……死人的骨头!” 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视线不觉越过了她的肩头。 混沌的泉水又一次渐渐平静。尽管有几块骨头被少女踢乱了,但还是看得出,那是一副尸骨。而那些破烂的布料则很有可能是衣物。 “怎么办?”少女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 少年也慌了神,勉强抱着少女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两个人狼狈不堪地紧贴在一起,明明很害怕那具尸骨,眼睛偏又无法从它上面移开。 “报警吧!”少女说。 “不行!”男孩子一口否定,“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见少女变了脸色,忙又低低地补上一句,“至少现在不能。” 少女抿了抿嘴唇。 “走吧,”他拉过她的手,大步向岸上走去,“我们快离开这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句话像一根荆棘刺痛了她的心脏。 “不行。”她猛然停住脚步,“说不定他是被人害死的。” “你别想那么多了!”他只想离开,“也许只是意外,也许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说不定他的家人还在到处找他!” “……” “我们匿名报警不就行啦?” 见他没有再反对,她连忙拿出手机。 “等等,”他忙抓住她的手,“山下有公共电话亭,我们去那里报警。” 事实证明,少年并没有神经过敏。当他们匆匆地消失在山林间,小溪附近的一片灌木丛忽然发出一阵声响,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在小溪边略略停留,便也走进了水里,站在那具骨架前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端起相机,变换着角度拍起了照片。 水光闪烁得像藏着金子。小鱼们惊慌得游来游去。 只有白色骷髅静静地躺着,丝毫不介意被扰乱了清静,用它黑洞洞的两只眼窝沉默地注视着蔚蓝的天空。 寂静的山林在一片尖锐的警笛声中热闹起来。 鉴证人员、法医,还有出现场的刑警,一群人在溪边忙碌不已。尸骨从水里被打捞了上来,挂着几块疑似死者衣物的残留碎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找到。不仅如此,尸骨本身也并不完整,颈椎散散落落,右前臂不见了,左小腿也不见了,两只手残缺得尤其厉害,只剩下几块掌骨。 叶知远蹲在白得有点儿发黄的尸骨旁,不由得直摇头:“唉,惨哪!” 聂晶一边观察尸骨,一边问:“你说谁呢?” 叶知远指了一下尸骨:“说它,也说我们。”没抱什么希望地看向她,“怎么样,你现在能看出什么来?” “女性,身高1米6左右,18到25周岁,没有生育过。左手桡骨有一处陈旧骨折。至于死因和死亡时间,”说完,聂晶无奈地抿了一下嘴,这可真是法医的难题,“必须回去做进一步的检测。” 这种尸骨,发现也等于没发现,有线索都被水流冲走了。还没开始,就让人几乎看到了惨淡收场。八成又是一个悬案。只能等待着哪一天因缘巧合,突然掉下一个突破口。 想到这里,聂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过,了因山以前一直是保护林地,对外开放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她保守估计了一下,“这具尸骨应该不会超过五年。” 叶知远又看了一会儿无名尸骨,转头,对着身旁还在凝神观察的男人问:“哥,你怎么看?” 男人继续观察着尸骨,浅浅一笑。他叫雷诺。 第一眼看到雷诺,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是刑警,还是市刑警队的队长。他长得太温和,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米七五的个头,并不算矮,却因为肩膀不够宽阔而显得有点儿瘦弱。但是他有一双深黑的眼睛,像墨玉一样,蕴藏着一股内敛的黑色光芒。看过他的眼睛,你便会相信,他的内在,有着和外表截然不同的、不可思议的坚韧。 一直到观察完毕,雷诺方起了身,笑看向叶知远鼓励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我?呃……”嘴上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心里已经跃跃欲试,叶知远摩拳擦掌了一下,信心十足道,“我觉得这里不是谋杀的第一现场,也不是抛尸的第二现场,而仅仅是发现尸体的第三现场。” 其他刑警也都看了过来。受人瞩目的感觉很好,叶知远不觉清了清嗓子。 “这里的水很浅,最深的地方都不到膝盖,所以不可能是意外。也不可能是自杀,因为再想要自杀的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都会激发出求生的本能。这里的水这么浅,不用说站起来了,一坐起来就不会淹死了。要这样,还不如直接去撞树。” 副队杨忠泽从后面拍了他一脑瓜子:“讲重点,别显摆。” 第3章 幻影(2) 叶知远做了个鬼脸,却也照办:“谋杀的话,这么浅也很不利于掩藏尸体。所以应该是因为上游水流湍急,尸骨被一路冲下,到这里水流变缓,才停止下来。” “尸骨?”刘军听到他转换了用词,觉得很奇怪,“不是尸体?” 刘军也算刑警队里的活跃分子,生得浓眉大眼,很脚踏实地的一个老实人。 叶知远啧了一声,觑了他一眼:“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 雷诺笑了一下。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就是谋杀。”说话的是李兰,高挑个子,一头利落的短发,“上游有一个湖,比较深,她也有可能是在那里出了意外,或者自杀。” 市刑警队本来有三名女刑警。上个月一位退了休,一位转去了文职,李兰就成了全队硕果仅存的女刑警。 “对对对,”刘军又虎头虎脑地插上来,“兰子说得很对。再说了,人家聂晶都还看不出死因来呢,你凭什么就认定是谋杀啦?” 叶知远还不知道他的心思,狠狠瞪他一眼,用只有他两人听得见的音量低骂了一句:“小样儿,有异性没智商。还想挑拨离间!” “你……” 刘军才瞪回去,叶知远已经高声打断,道貌岸然地回归到案情上:“没错,上游是有一个湖,就是这道溪水的源头。它还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对着李兰,又看刘军一眼,有点儿心态不良地道,“知道叫什么吗?” 李兰是外地人,加入市刑警队还不到一年,市区还能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些山山水水哪里知道。她忍耐地抿一下嘴,心里暗骂:该死的叶知远,动不动就爱拿前辈架子,显摆个屁啊! 刘军也被逗得脸红脖子粗,直着嗓子道:“行了行了,就你知道,有屁快放吧你!” 见到刘李二人憋闷的表情,叶知远便也心满意足,笑得满面春风地继续往下分析:“因缘湖。因缘湖是什么意思?就跟那些月老庙啊、红线符啊什么的,一个意思。传说来过这里的情侣,只要一起用湖里的水洗过手,就会修成正果。要是能在湖边过一晚,那铁定就白头到老了……” 弄得副队杨忠泽又给了他一脑瓜子:“讲重点!” 叶知远连忙一口应下:“总而言之就是,”一字一顿地加重语气,“情、侣、圣、地。” 聂晶脑子一转,迅速接道:“就是说,死者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她的恋人,至少是和她爱的人一起来的。可是现在她变成了一具尸骨,而那个男人却不见了踪影。所以,那个男人有重大嫌疑。” 叶知远点头,两只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女朋友,都笑成了一条缝:“而且既然是情侣圣地,所以情侣来访的频率还是挺高的。正常情况下,人死后两到三天,体内就会产生足够的腐败气体,导致尸体浮上水面。所以,死者应该更早地被发现。除非,她该浮起来的时候,却没有浮起来,只能静静地躺在湖底成为鱼虾的食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军也听明白了:“她的尸体曾被绑上了重物。” 叶知远:“对了。也许是因为尸体白骨化,原来绑着她的东西松脱了,又或者是因为长时间地浸泡在水里,捆绑物本身就腐烂了,才使得她的尸骨被湍急的水流从因缘湖冲刷到了这里。” 李兰:“所以你要说尸骨,而不是尸体。这样尸骨会变得残缺,也不稀奇了。” 叶知远:“更重要的是,这里是荒山野岭,找个石头什么的重物就很容易,可要找到能捆绑的东西就很不容易。换言之,一定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这是有预谋的杀人。” “嗯,”雷诺微笑地点点头,赞赏之意溢于言表,“有进步。” 得到队长的夸奖,叶知远的嘴巴只差没咧到耳朵。可还没得意够,就听雷诺又问一句“还有吗?”,顿时垮了脸,目瞪口呆地道:“还还还……还有?”见雷诺满眼期望地看着自己,心头的热乎劲儿一下子就没了。 这感觉有点儿像小学生高高兴兴地拿了一张九十分的卷子给老爸看,老爸却笑着慈祥地问是不是考了一百分。叶知远求救地看了看聂晶,聂晶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又看了看杨忠泽、李兰、刘军……一个一个都是抓耳挠腮。唉,还不如他呢! 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呃……雷队,您说还有什么?”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碧蓝的天空里,最后一丝棉絮般的薄云也被一阵清风吹散,金白色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穿透了了因山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慷慨地笼罩了整个天安市。 少女一个人站在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空气闷热得像盛夏提前降临,身上却还是一阵冷似一阵。她也知道并不是真的冷,而是身体内部出了问题,再也感觉不到周围的温度。 他和她在进入市区的时候便分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孔雀东南飞,只可惜他不是焦仲卿,她也做不成刘兰芝。 就这么一路轻飘飘地回到家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她紧紧地贴在门后,一下子滑坐在地。脑海里又一次闪现出那只骷髅。画面很清晰,连同颅骨上一条条天然的缝隙,还有那种有点儿偏黄的森白。尤其是冰凉水滑的触感,依然鲜明得仿佛那只骷髅还捧在她的双手里。 真冷啊! 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却还是止不住它们的颤抖。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最珍爱、最引以为傲的这双手,竟然会触摸到死亡。 可更让她觉得冷的是,自己渴望能够给她温暖的那个人,却没有给她温暖。 头靠着大门,身体慢慢地蜷曲起来。一股强烈的酸涩从心底一直冲上了头脑,刺激得脑仁都在隐隐作痛。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滚烫的泪珠到底滴落下来。 她的身边没有人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只是一个人……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陪在她身边,哪怕不曾安慰她,哪怕不会拥抱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也已足够。 如果能有一个人……不管他是谁…… “你还好吗?”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她猛吃一惊,连忙转头。这才发现,原来真的不是只有她。客厅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年老的叫丁树海。年轻的叫方煜文。 丁树海已年过六十,他双腿交叠地坐在正中的长沙发上,两鬓微白,嘴角因为肌肉松弛而略微下垂,但两片嘴唇却抿得很紧,成了一条直线。背部很放松地靠着一只靠枕,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刚刚说话的,便是他。 而方煜文则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两手虚虚地交叉在一起,用胳膊支撑在分开的两腿上。长相算得英俊,衣着也很得体。对照着丁树海,他的显得更加年轻鲜活。 他们都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女孩子不知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背部紧紧地抵在门上。她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两条腿也僵硬得厉害,不要说站起来,连动一动都很勉强。 实在没有想到,此刻在她身边的,竟然会是他们。 真是讽刺。想要苟延残喘的病人,千方百计地寻找着一根救命稻草,却偏偏得到了一碗毒药。 丁树海朝方煜文看了一眼,年轻男人便起了身,走到女孩子身边。他的双手很有力,像铁钳一样握得她双肩一阵疼痛,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见她因为惊恐而僵硬的脸上还有泪痕,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放在她手里。 “擦一擦吧。”丁树海淡淡地说。 女孩子下意识地捏紧那块手帕,慢慢地抬起手,擦干净了脸。 “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没什么,和朋友看了新上档的电影。” “哦。”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语气仍然听不出喜怒,“下次可以请朋友一起来坐坐。” “……”她却微微一颤,心口咚的一声,压上了一块石头,“好的。” “其实我今天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过段日子,我要出国办点事,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就要到年底才能回来。” 女孩子抬起了头。 “还有你一个人实在很不方便,过两天会给你安排一个保姆。” “不……不用,”女孩子有点儿局促,“我一个人挺好的。”朋友的话只是偶然来,保姆却会天天碰面。很快,她便会在另一个人的面前无所遁形。她不想这样。 丁树海了然地看着她:“放心。”望了方煜文一眼道,“煜文都已经交代好了,一定会让你省心的。” 方煜文接道:“万一你还是不满意,反正你有我的电话。”话音才落,手机铃声忽然大作。便连忙从西服内侧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看了丁树海一眼,方接通了电话。听对方说了一席话,嗯了两声,忽然声音扬高地问一句,“什么?”对方又……地说了几句,就见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瞄了女孩子一眼,又向一旁走远了几步。 女孩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方煜文对电话那头的人吩咐了几句话,只有最后一句尚算清楚地飘进了她的耳朵:“这件事要尽快办,务必不留痕迹。” 女孩子心里一惊,蓦然抬头。只见方煜文流水一般轻轻松松地摁断了通话。他快步回到丁树海身边,半弯下身子在年老男人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便见丁树海也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都已经交代好了,”方煜文保证道,“没有人会知道的。” 丁树海松垂的嘴角却还是有点儿紧绷起来:“竟然会出这种事儿!”用力地抿了抿嘴唇,似乎还轻微地磨了一下牙,“了因山……” 那三个字一从丁树海的嘴里吐出,就变成了一道晴天霹雳炸在女孩子头顶。女孩子头皮一阵发麻,连眼前都发起黑来,扑通一声就跪跌在地。惊动得一老一少,又回头看向她。 丁树海问:“你怎么啦?” 第4章 幻影(3) 女孩子瑟瑟发抖地开了口:“对不起……”恐惧像一只怪兽的巨爪牢牢㩳住了她的心脏,越是挣扎越是疼痛,但她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做最后的一搏,“都是我的错……和别人没有关系……” 丁树海眉头又是一蹙,微微扬高音调:“别人?” 叶知远那一声提问,成功地让全队的眼光聚焦到了雷诺身上。但雷诺还不打算立刻说出那个“还有”。他想再鼓励一下他的爱将。 “你再好好想一想。” 可惜叶知远一颗心都浮了起来,愁眉苦脸地低下头,想不上三秒,就挠起头皮。 “哥,”他干干脆脆地服了软,“我真想不起来了。” 见叶知远十分诚恳又渴望地看着自己,雷诺不由得轻轻地笑叹一口气。 诚然,叶知远是块干刑侦的好料子,只是还少一些耐心。也许二十八岁还是太年轻了。 他像一个兄长那样望了望叶知远,心道:还是慢慢来吧。 “其实你想得已经很接近了。”叶知远现有的表现还是值得肯定的,他并不会吝啬赞扬,更不会吝啬再推年轻人一把:“你说得很对,这里是情侣圣地,所以情侣来访的频率还是挺高的,也就意味着,一般情况下,凶手在湖边行凶也很容易被目击。他要怎么样才能避开潜在的目击证人?” 刘军傻愣愣地猜测:“也许他没在湖边下手,而是在其他隐秘的地方?” 李兰马上微嗔地斜了他一眼:“就算是在其他地方下手,可还是要把尸体投入湖中。再说一个人转移一具尸体可没那么容易,只会增加被目击的危险。” 刘军吃了瘪,但是对着李兰,也只有憨憨一笑。 叶知远煞有介事地端起下巴:“莫非凶手挑了一大清早,还是半夜三更的动了手。”一边想着,一边偷偷地瞄了一眼雷诺,正好看见雷诺垂下眼睛微微一笑,马上就领悟到自己思考的方向错了,“不对不对。要是有情侣在这里露营,早早晚晚都没用。我要是凶手,也不能冒这个险。那要怎么样才能……” 大脑里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他终于明白过来,雷诺其实一早就给了最明确的提示。 叶知远望着雷诺,钦佩中带着崇拜:“避开潜在的目击证人。” 刘军还在疑惑:“是啊,怎么避开啊?” 这一次,叶知远加强了断句:“避开,潜在的,目击证人。我们一直认为这里会有很多情侣往来,但如果没有那些情侣呢?” 李兰冷笑一声,趁机讥讽:“前辈,是你自己说的这里是‘情侣圣地’,没有情侣那还叫情侣圣地吗?” 同事们爆发出一阵轻笑。 叶知远修正道:“当然不是真的没有情侣,”见大家伙儿还在摸不着头脑,只得将那层窗纸一捅到底,“只是凶手行凶的那一天,恰巧没有情侣会来嘛!” 话一说完,却换来一阵更响亮的笑声。 刘军笑得最大声,啪的一下拍在叶知远的肩膀:“敢情凶手提前给天安市的每对情侣都发了通知,就说,我,某月某日要杀人,请你们不要来?”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带动一群人落井下石。 李兰却没有笑,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不是的,”她也慢慢想到了叶知远的意图所在,“不是凶手想办法不让情侣来,而是那一天情侣自己不愿意来。” 叶知远猛吸了一口气,冲着李兰激动地指了指,狠狠地点了点头。 刘军:“啊?自己不愿意来……自己不愿意来……”想得一张脸皱成了菊花,忽然“啊”的一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我懂了!情侣们来因缘湖本来就是求个吉利,可那天不是个好日子,当然就不愿意来了!” 叶知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欣慰地道:“哥们儿,你终于用上脑子了!” 刘军:“……” 聂晶见刘军有点儿恼羞成怒的兆头,连忙插入道:“现在的年轻人也不会迷信到翻皇历的地步,但是一些众所周知的节日还是会讲究一下。比如清明节、盂兰节。” 这里一开了头,大家的思维也活跃起来。 “不光是我们的传统节日,还有一些西方的节日。年轻人爱赶时髦,比咱自己的节日都郑重其事呢!” “对对对,愚人节。” “光棍节。” “万圣节。” 七嘴八舌地将古今中外有名的节日搜罗了一遍,撇去一些比较冷僻的,竟然也有七八个节日。不过,比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怀疑,总算是大大缩小了调查范围。 叶知远又进一步道:“还有,这样的日子,一般的情侣都不会来因缘湖。而且如果是一般的情侣,凶手要求在这样的日子出行,也会被死者拒绝。” 李兰点了一下头:“他们不是一般的情侣,很可能有不正当的关系,所以才要避开耳目。” 聂晶:“说到这一点,今天也是清明节……” 话未说完,灌木丛后忽然传来声音:“雷队,这里有发现。” 讨论暂时中断,雷诺等人连忙走了过去。灌木丛后一块潮湿的土地上,赫然留下了一对脚印。左脚在前,留下了完整的脚印,右脚在后,只有前脚掌。雷诺小心翼翼地避开脚印,也做了一个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的蹲姿,略微拨开面前的枝叶。从这里正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其他同事在小溪边的一举一动。 有人报告道:“四十二码的男式皮鞋鞋印,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五。” 雷诺点了点头,接着聂晶的话说了下去:“我们的报案人也不是一般的情侣。而且,我们还有第三个发现人。” 丁树海没有进一步地追问,他只是微微地眯起了一双半浊的眼睛沉默地看向女孩子。眼角的皱纹和绷紧的嘴唇,显示着他在等待她自动给出下文。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这个念头一跳出脑海,女孩子就崩溃了。更深层的恐惧像一场瘟疫陡然暴发,迅速地扩散到全身。不仅手脚在颤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恐惧到了极点,连泪腺也失去了控制。 泪水沿着鼻梁一直流进嘴里,从未尝过的咸涩味道让舌尖都麻痹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勇气去撒谎:“其实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是我硬要他陪我去了因山的。” 方煜文一脸错愕,转头看了一眼丁树海。后者的脸上却一片平静,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儿恼怒的迹象。 她痛哭流涕,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也无所谓什么自尊了,只要保住男孩子的命:“请你不要伤害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事。” 方煜文回过神来,不觉好笑地摇了一下头:“刚才的那通电话,你以为我是在交代什么?” 轮到女孩子一脸错愕。 方煜文依然保留了一丝淡淡的好笑。他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只不过是生意上的事。” 女孩子的脸刷地一下雪白,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她怔怔地望了望他们,不敢相信地说:“可是,你刚才明明提到了了因山?” 方煜文:“信不信由你。我们的确是在关注了因山,但并不是因为你。” 第5章 幻影(4) 女孩子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这么说,等于是她自己暴露了秘密。 丁树海又开了口,虽然语调轻柔而缓慢,但沉静中依然显得格外有分量:“不管是什么朋友,下次你都可以请他来坐坐。”说着,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起身理了理西装,“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方煜文应了一声,连忙也起了身。 两个人一前一后,和她擦身而过。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女孩子便双腿一软,又一次瘫坐在地。 司机毕恭毕敬地请一老一少上了车,见方煜文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态,便很自觉地升起了前后座之间的隔音玻璃。 方煜文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这件事,真的不管啦?” 丁树海定定地看着前方:“现在还不是管的时候。不用急,出国之前还有时间。” 方煜文揣摩了一会儿,谨慎地问:“那么这件事,您是不是打算亲自过问?” 丁树海回头望了他一眼:“你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方煜文顿时有一点儿局促:“呃……您当然有您的理由。”停了一下,鼓足勇气道,“只是现在的头等大事,应该是了因山的事。您已经很忙了,这种小事不如让我来处理。” 丁树海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嘴角:“你错了,了因山的事已经在掌控之中,现在的头等大事是要准时赶到松山墓园。” 方煜文明白,这就算是结束了这场谈话。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十点整,还有半个小时。他转头看向车窗外,心里暗暗地想:这个时候,那个人想必也在去往松山墓园的路上。他总是在每年的四月四日十点半,准时为j排27号墓送上一捧雪白的马蹄莲。风雨不改。 因缘湖的勘查,收获更是少得可怜。大家在湍急的水流里奋斗了半天,只在湖底找到了一只绑着绳索的布袋,袋子里装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绳索绑着布袋的那一端还很紧,另一端则松散了,证实了叶知远关于沉湖抛尸的推测。至于湖畔,也不知道有多少情侣来来往往过,杂七杂八的垃圾就找到了一大堆。 同志们只好心情灰暗地收了队。警车还停在山下,一路从山上走下,没有不满头大汗的。 叶知远一面开车一面感慨:“哎呀,累死累活无所谓,就怕白忙一场!”停了一会儿,却不见雷诺回应。转头一望,他正出神地看着前方。便叫了一声:“哥!”他喜欢这么叫雷诺,亲切。 雷诺恍然回神,和他对上了视线:“嗯?” “你又想什么呢?” 雷诺又想了一下,回他一个微笑:“没什么。” “……” 在叶知远的心目中,雷诺就是一个不朽的偶像。他觉得雷诺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不好:有话都喜欢放在肚子里。 “是跟这件案子有关吧?” “嗯。” 叶知远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雷诺却看也没看他:“……” “哥!你就告诉我吧!”偏偏叶知远是个猴子投的胎,动不动就百爪挠心,“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不告诉我,我又得想上好几天。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就把头发根儿拨给雷诺看,“自从跟了您,我这白头发是一天比一天多。” 雷诺给逗笑了,轻斥一句:“好好开车。” “我在想,凶手为什么会选择在了因山,在因缘湖动手。”他说。 叶知远不假思索:“因为地方够偏僻?” 雷诺也不否决:“偏僻是偏僻,但是并不是人烟稀少。他必须选择一个特别的日子,避开很多情侣才能下手。” 这么一说,叶知远也觉得有点儿意思:“嗯……是有点儿麻烦。其实城里面就可以找到下手的地方,还不用这么挑日子。” “而且,从山下一直走到山顶,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他为什么不在途中任意之处下手,然后把死者埋在树林里,而一定要走了这一个小时,在因缘湖边下手,将死者沉尸湖底?如果只是为了不让尸体被发现,其实前一种做法不是更稳妥更省事吗?” 叶知远怔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点。但是他也马上追上了雷诺的思路。 “就是说,凶手选择在因缘湖动手并不是为了方便行凶,而是有其他的原因。” 雷诺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两人在山林间并肩而行的画面。 女孩子大概笑得很开心吧。那个男人,是否也回以她温柔的笑脸? 会到这里来的情侣不应该正处于甜蜜之中吗? 很有可能,他们还情意绵绵地手牵着手。 “凶手像一个情人一样陪着死者从山下一路走到山顶,其实心里却在想着杀死她。他其实根本就不爱她。他也明知道死者爱着他,却还要杀死她。”雷诺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为那个还没浮出水面的凶手下了一个总结,“他很有耐心,也很无情。” 叶知远叹息似的轻道:“因缘湖,本应该是爱情修成正果的地方,却成了爱情的坟墓。他是在嘲讽。” “不错。可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凶手的动机。”叶知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知道了死者的死因。”感觉到雷诺微微惊讶地看向了自己,便也转头望了他一眼,有点儿玩世不恭地轻轻一笑,“死于爱情。” 雷诺不说话了。这不是答案,但也并不错。 如果早知道一段爱情会换来一个谋杀,无名死者……哦不,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会爱上凶手吗?当凶手撕破了伪装,终于向她下手的时候,是不是后悔啦? 她,来得及后悔吗? 车厢里面安静了下来。谜团在渐渐膨胀,空气里隐隐约约涌起一缕寒冷。 叶知远试图用专心致志地开车,来暂时丢开这件案子。虽然这件案子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害他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这样残忍又卑劣的手段来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前方绿灯只剩下了8秒。脚下不自觉就加了一点儿速。 人行道两旁的行人也一个个前倾了身体,甚至还有人干脆上前了两步,就等着红绿灯转换的那一刻。叶知远匆匆地扫了一眼,有刚下班的工人,也有刚放学的学生,还有一群跟在老师身后的幼儿园小朋友……正要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 心口蓦然一凉。 “知远!” 雷诺的一声厉喝,令他恍然回神。前面的绿灯赫然变成了红灯,他慌忙一脚踩下刹车。 嘎的一声,警车堪堪停住。幸好车子开得并不快,两个人前摇后晃了一下,便坐稳了。只是心头突然狂跳起来,紧紧握住方向盘的双手都捏了一把冷汗。急忙抬头,正看见守候在两旁的行人一阵风似的走上了斑马线。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眨一下地看着,可是往来穿梭的人流里并没有那道白色身影。 只是一时眼花吗? “知远?” “啊?” 雷诺有点儿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啦?” 叶知远惶惑地转回头,又看了看斑马线上的行人,确实没有那道身影:“没,没什么……” 红灯又转回了绿灯。他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地开动车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的是他眼花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头还是坠坠的,被高压电击过一样的刺痛。 第6章 城堡里的公主(1) 正是清明时候,松山墓园前停了满满的各色车辆。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热闹得像在赶集。孝子贤孙们焚香烧纸,烟霭从墓园里袅袅升起,到了高处便结成了片片云雾笼罩了整个墓园,连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要不是一路阳光明媚,真以为陡然变了天。 一老一少下了车,一眼便望见了那辆熟悉的银色凌志。那人果然已经到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得进去,”方煜文说,“不如,改日另约个时间,我先和他谈谈。” 丁树海望了方煜文一眼,转身接过司机递过来的一捧雪白的马蹄莲,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插手。”说罢,便大步地走进了松山墓园。 方煜文的脸上不觉涌起一阵热血。他低着头僵了一僵,还是很快就跟了上去。 丁树海的步伐很稳健,皱纹丛生的脸上有一种令人生畏的严肃。路上遇到的扫墓人,一个一个,不自觉地就给他们让了路。还没到j排,远远的,就看到往来人流中,站着两个瘦高的年轻人。两个人年纪气质、身高体形都很相仿,连衣装品位都很一致,都穿了一身休闲西服,一个是深蓝色,一个是纯黑色。穿纯黑色西服的正对墓碑站着,深蓝色西服的则在他身后的一侧。他们都低着头,很是沉默地对着某一块墓碑。 方煜文知道,那就是j排27号墓。那两个人,一个是丁浩然,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直走到那两个人身边的时候,两个人都抬起了头。但是方煜文从不怀疑,其实在他们到来之前,丁浩然就知道他们会来。正如他们也知道,丁浩然一定会来一样。 丁树海一直走到丁浩然的面前才停下,相距两三步。可是丁浩然很快就冷漠地调转了视线,倒是一旁的朋友彬彬有礼地打了一个招呼。 “您好。”然后又朝方煜文微弯着嘴角点了一下头。 方煜文便也对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叫了丁浩然一声:“哥。” 那人却还是不为所动,只当他们一个都不存在似的,继续对着墓碑默哀。墓碑上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看起来三十来岁,皮肤很白,眼睛是很古典的丹凤眼,一头漆黑如墨的披肩长发。笑得很恬静。 大理石的墓碑上很漂亮的几行烫金正楷,最醒目的莫过于墓主人的名字:慈母苏清芳。 方煜文看了看那张照片,又看了看那人冰冷的侧脸——即使他闭着眼睛,都能看得出和照片里的女人极为相似的线条。不觉悄悄叹了一口气:血缘的联系真是不容忽视。 丁树海并没有露出被忽视的不快。他已经很习惯被丁浩然如此对待,所以只是走上前去,很小心地送上那一棒白色马蹄莲,也和那人并肩站在墓碑前。 “你决定下个月动手术?”他问得很肯定。 所以那人也只是笑了一笑:“你的消息还真是快。” “风险太大,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失败。” “没有。”丁浩然睁开了眼睛,果然是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深色的眼珠闪着手术刀一样的冷酷光泽,“一次也没有。” 丁树海静了一静,声音放柔了许多:“浩然,做事不要这么不顾后果。这不光光是你的成败,还关系到一条人命。” 丁浩然却依然不为所动,反而更多了一丝嘲讽:“你会介意人命吗?还是说,怕我丢了你的脸?”转了头,第一次,却是充满了恶意地叫了丁树海一声,“我亲爱的丁叔叔。” 两个旁观者同时看到那张苍老的脸孔微微一抽搐。即使像他这样久经风霜的人,也还是难以承受这般露骨的伤害。更何况,这伤害还是来自于自己最在乎的人。 “哥,”方煜文连忙插嘴道,“你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你给我闭嘴!”丁浩然鄙夷地斥责,冷酷俊秀的脸孔上明摆着深刻的敌意,“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方煜文顿时涨红了脸,十分尴尬地抿紧嘴唇。他皮肤原本就白皙,身材也偏瘦,这样一用力忍耐便连脖子上都通红一片,突出几条青筋。深蓝色西服的男人也看不下去似的,轻轻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浩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们,然后对丁浩然摇了摇头。 那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幕已经引来了三两道好奇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这里是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不应该发生如此滑稽的情景。 他拂开朋友的手,冷冷地看着方煜文:“你给我听好。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慢慢地抬起手,指尖直直地指向丁树海的脸,“你以后就不许再跟着这个人。” 方煜文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薄薄皮肤下的青筋又跳动了两下,仿佛随时会有鲜血喷薄而出。明明是那两个人的战争,却总是把他烧得灰头土脸。要让他们别动不动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底是有多难? 稳重的朋友又一次适时开口:“浩然,今天是伯母的祭日。有话还是以后再说。” 十几年的相识,朋友太了解他的脾气。丁树海就是他的无名业火,只要一见到丁树海,他就会立刻变成一只浑身怒张的刺猬。一年一度的扫墓也总是不欢而散。 看在朋友的分上,丁浩然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许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连几次的侮慢,开始让丁树海的忍耐触礁,苍老面孔上的肌肉有点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欠她的。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在她的面前发作。 丁树海低低地对那人道:“我是为你好。” “你?”他的眼中明显闪过了一道愤怒,冷笑起来,“会吗?”说完,便扭头离去。 朋友叹了一口气,有点儿抱歉地看了丁树海一眼,也只得一同离去。 “浩然,”丁树海的声音从背后追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为什么会让你跟我姓,而不是跟她姓?” 丁浩然再度停下了脚步,对此他从没有刻意回避。 “她让我叫丁浩然,那是因为她爱你。可是她爱你,并不代表我也爱你。”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双眼微微发红,“我恨你,你知道的吧!” 丁树海颤抖了一下,矍铄的目光第一次暗淡了下去。他咬着牙不想开口,但丁浩然森冷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开口:“对,我知道。” 然后他看见他的儿子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微报复后的快感,和朋友扬长而去。 上了车,丁浩然还绷着个脸。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放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在沉默里越收越紧,连指节都发白了。朋友刚想劝他几句,不料手机却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还是一通挺重要的来电。 “喂,”他微微侧过身去,尽量不影响到丁浩然,“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说了几句话。他听完便轻轻笑了一下。刚看完一场父子反目,这也勉强算是条好消息。 “好吧,那就老地方见,”他想了想,“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这一打岔,丁浩然也回了神,见他收线,便顺口说一句:“于谦和,看来今天你是要另有活动了。” 于谦和有点儿无奈地笑了:“有个熟人,想谈点生意上的事。”望着他道,“不如你也一起去,人多也聊得开一些。” 丁浩然嗤地一笑:“谢了,我最烦谈生意,名来利往,尔虞我诈。”一边说,一边流畅地倒了车出来,“你不是光拿分红不管事吗?什么时候也要谈生意啦?” 于谦和笑着抬了一下手:“偶尔也要做点儿贡献嘛!况且这次,是人家主动找上我的。”顿了顿,还是直接问道,“那个手术对你就那么重要?” 丁浩然稳稳地开着车,口气平淡:“每一个手术对我都很重要。” 于谦和扫了他一眼,不禁笑骂道:“少跟我来这一套。” 丁浩然也笑了,开诚布公地回答:“那是自然,天安市还没有一例成功。到下个星期,这个零纪录就要由我来打破了。”他自信满满地勾着唇角,“你说重要不重要?” 于谦和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觉轻轻敲了一下。 丁浩然也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怎么啦?不相信我的实力?” 于谦和抿了抿嘴唇。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丁浩然的性格。大约自尊心过剩又从来没有品尝过失败的人,说起话来都是这种语气。这种人看起来异常的坚强,其实却是异常的脆弱。就像一只外表光鲜亮丽的气球,用不着动刀动枪,哪怕一根小小的荆棘也能让它啪的一下粉身碎骨。 他只是担心……算了,他又不是医生,何必跟一个专业的医生较真儿。 便又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问我干什么?我又没做过手术,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实力。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过嘛,你这么重视的手术,我很感兴趣就是了。” “感兴趣的人显然不只是你。”话说到最后,丁浩然的笑容变得嘲讽。 于谦和想起刚刚才见过的那张苍老面孔。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又更新了,定格在那眼神一暗的瞬间:“你是说伯父?”看到丁浩然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马上改了口,“好吧,我是说丁先生。” 丁浩然一声冷哼,这个人他连提都懒得提:“一年老三套,我的生日,我妈的忌日,还有过年。除此之外就神龙见首不见尾。” 于谦和开解道:“丁先生是个忙人,一年到头飞来飞去。如果有时间,他一定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不必了。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他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还是关心你的,不管怎么说,”于谦和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丁浩然的笑容僵了一僵,脸色陡然间变得很难看。方向盘猛然一打,车子嘎的一声停到了路边。于谦和狠狠一晃。丁浩然会有这么大反应,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只是被安全带勒得有点儿反胃。 第7章 城堡里的公主(2) “我不是说过了吗?”丁浩然死死地盯着好友的眼睛,“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于谦和静静地和他对视着:“可是这是事实。”语气依然平淡,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对方的影响。 一片沉默里,丁浩然的嘴唇不易察觉地绷紧了,眼睛也悄然地泛起了一层薄红。他真的很想揍于谦和一拳,但又迟迟提不起拳头。不是因为理智,仅仅是因为,被人点中了命门,虽然恼恨却也失去了反击的力量。 他倏然转过头去,脸色森冷得像石像,发泄一般地重新开动车子。 便见车子一头扭回了车道,像一阵疾风,扬长而去。 市刑警队大办公室。 李兰检索了天安市失踪人口数据库,打印了结果便去队长办公室汇报。队长办公室就在大办公室的最里面单独一间,透过大半面的玻璃墙,可以看见雷诺正在翻阅一本卷宗。李兰在门口略一停顿,先敲了敲门。 雷诺抬头见是她,便微微点了一下头。李兰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他将那本卷宗合上,锁进了最下面的抽屉。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她还是看到那是一本极为陈旧的卷宗。深褐色的牛皮封面已经弯曲成了半月形,里面的资料也严重卷边。 “怎么样?”雷诺问。 李兰忙回到工作上:“五年内,在我们推测的那几个案发日上报的失踪人口里,身高在一米六左右、年龄在18到25周岁的女性,只有这一个,游菁菁。”说着,把资料递给了他。 雷诺一目十行,语调微微上扬:“是去年清明节失踪的?” “嗯,三天后,她父母报的案。”李兰等了一下,见他没下文,忍不住先表了态,“雷队,我觉得就是她了。” 雷诺放下资料,浅笑着望向她:“因为到今天,刚好一周年?” “嗯。而且,我们在现场还发现了第三个人的脚印,他当时应该在监视着发现尸骨的那对情侣……会不会他原本不是要监视那对情侣的?” “说下去。” “一个人去因缘湖不是太奇怪了吗?又恰恰是在死者死了一周年的时候。”李兰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认为第三个人就是凶手,他重回凶案现场,却不料碰到了那对情侣,所以才赶紧躲了起来。” 雷诺点了点头,问:“你发现了什么证据吗?” 李兰噎了一下:“没,没有。” “你的感觉很敏锐,这很好。但是再敏锐的感觉也要有坚实的证据来支持。仅凭一个脚印和一点儿时间上的巧合,实在说明不了什么。” 李兰还有点儿不服气:“巧合?您不觉得太巧了吗?” 雷诺耐心道:“首先那对情侣发现尸骨完全出于意外,你同不同意?” 李兰回想了那段报警的录音。少男少女的声音抖得厉害,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支离破碎,尤其是少女还带着抽泣。 “嗯,彻底吓坏了,不是装的。” “所以,去年清明节死亡的人,今年清明节被发现,这本身就是一个巧合。” “……” “其次,第三个人,且不论他是不是凶手,但是他一定不会重回凶案现场。” “何以见得?” “因为我们只在小溪边发现了他的脚印,而因缘湖才是真正的凶案现场。可是我们在因缘湖并没有发现他的脚印。如果他是重回凶案现场,没道理弄错地点吧?” 李兰转了一下眼珠:“也许是因为他还没到达因缘湖,就先碰到了那对情侣?”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那对情侣是用山下的公共电话报的警,发现尸体的地点距离因缘湖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脚程,但到山下,就算跑步,也要半个小时。再到我们接到报案来到山下,又要四十分钟。他可以去完凶案现场再赶在被我们发现之前离开,时间绰绰有余。” “也可能是他知道那两个人要赶下山报警,所以慌了,就打消了回凶案现场的念头?” “你有没有仔细观察他藏身的地方?” 李兰在雷诺的引导下,再次回忆起来。生长茂盛的灌木丛后,留着很清晰的一对脚印。如果不是有那一对脚印,谁也不会知道曾有一个人藏身在那里。顿时大悟地“啊”了一声。 雷诺笑问:“想明白啦?” 李兰顿时红了脸:“嗯。灌木基本没有折断弯曲的痕迹,脚印也不凌乱,一切都表明他一点儿也不慌张。” 雷诺笑着点了点头:“不错。” 这下李兰服气了,泄气地瘪了瘪嘴:“这么说,你也不认为第三个人是凶手啦?” 雷诺轻轻一笑:“我也没有这么说。不是重回凶案现场,也不代表他不是凶手啊!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第三个人是凶手,可是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不是凶手。一切合理的怀疑都值得保留。不过所谓推理,就一定要在证据的基础上进行推理,否则就只是凭空猜测,非但破不了案,还会扰乱侦查。” 见她脸上又红了一层,粉嫩得快滴出血似的,便也不想太打击新人,就此打住。 又道:“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先和游菁菁的家人取得联系,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线索,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小女生毕竟是小女生,一被“委以重任”,又马上重拾了信心。很响亮地答道:“是。” 雷诺:“帮我把叶知远叫进来。去吧。” 李兰应了一声,出了队长办公室。 一抬头,便见叶知远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拿支笔写来画去。从他回来就是这个姿势,话也没说一句。李兰走过去先叫了一声,他也没答应,干脆一巴掌抽在他肩膀上。 叶知远吓了一跳,急忙抬头:“啊?” “装什么深沉?”李兰指了指身后,“雷队找你。” 还以为他准要顶个一两句,谁知道他只是“哦”了一声,便乖乖地走开了。倒弄得李兰有点儿莫名其妙,低头瞄了一眼叶知远的办公桌,一张白纸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地写了什么,好像是三个字的人名,可又被狠狠涂掉了。李兰好奇心发作,拿起纸看了又看,只依稀看出第一个字好像是廖。 于谦和刚下车,丁浩然便一脚踩下油门。看着银色凌志迅速地消失在车流之中,于谦和笑着叹一口气:这次是真把他惹恼了。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托丁少爷的福,早到二十分钟。 进了咖啡店,正是上班时间,客人很少,环境很幽雅。于谦和要了一间小包厢,又点了一壶蓝山咖啡,便静待生意伙伴的出现。显然对方也是一个喜欢早到的人。等不上五分钟,包厢的门就被打开了。 于谦和抬头望一眼他的客人,露出一抹很得体的微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客人便转过身去,牢牢地关上包厢门。 “你刚去过了因山?” 于谦和的突然发问,让客人坐下的动作微微一滞。 “你怎么知道?”客人也很好奇。 于谦和轻轻一笑,伸手在自己的领子处划了一下。客人会意,连忙摸一下自己的领口。原来是一片很柔软的小树叶。 “这是松叶蕨。”于谦和解释,“它喜欢生长在山上岩石的缝隙中,或者附生于树干上。整个天安市只有了因山有松叶蕨。” 客人微微一怔,马上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沾到这片叶子的。 “这么说,你以前也去过了因山?”客人反问。 “当然去过。”于谦和抿唇一笑,“我现在单身,不代表以前没谈过恋爱啊!”又问,“你去了因山干什么?” 客人轻轻一笑:“我不是只有你一个合作对象。”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于谦和微微敛容道:“现在,还是让我们谈正事吧?” 丁浩然憋着一肚子火,风驰电掣地开回自己的叠加别墅。他买的是下叠,两层加一个地下室。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正抱着一只暖壶站在别墅楼下。女孩子大概二十出头,皮肤白皙,眼睛又大,脑门上剪一道齐齐的刘海,像惹人怜爱的小白兔似的。一看见丁浩然的车开了过来,便甜甜地笑起来,带出两边脸颊上深深的酒窝。 丁浩然也没和她打招呼,直接把车开进车库,出来的时候才不冷不热地对她扬了一下头。女孩子会意,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一起进了别墅。 “坐吧。”丁浩然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转去厨房,“喝咖啡还是汽水?咖啡是速溶的,汽水是含酒精的。” “嗯……没有果汁吗?” 丁浩然从打开的冰箱门后面露出一张臭脸,连“没有”两个字都懒得说。 路佳顿时打了一个磕巴:“那,那就咖啡吧。”说完,便很局促地坐下,又很好奇地左看右瞧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到丁浩然的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干净整洁,似乎都有点儿过了头。脚下的地砖明镜一样,很清楚地照出她的身影,整个客厅的色调都以白色为主,幸而一套沙发是浅浅的茶色,多少打破一点儿冰冷的感觉。 丁浩然放一杯咖啡在路佳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路佳努力找出个话题:“你家好像手术室。” 丁浩然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雪白的墙壁:“不好吗?” “也不是……只不过在医院要进手术室,回了家还是这样,感觉还得接着做手术似的。” 丁浩然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喜欢做手术。” 路佳吐一下舌头:“我每次都觉得很害怕呢!” “害怕什么?做了这么多手术,你别告诉我还害怕见到血。” “当然不是。我是怕手术会出问题。再小的手术都有风险,一条人命担在那里,总会有压力。” “这么说,下个月的手术你岂不是更害怕啦?” 路佳低下头,用力一点。 丁浩然抿起嘴唇,笑了一下:“是对我没信心?” 路佳慌忙抬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其实我是对自己没信心。我怕我会影响你。” 丁浩然放下咖啡,有点儿严肃地看向她:“你是我挑中的器械护士,你当然会影响到我在手术里的表现。但是这种影响就一定是好的,而不会是坏的。的确还有比你更优秀的器械护士,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次手术,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找到比你更默契的。” 第8章 城堡里的公主(3) “……”路佳嘴上没接话,心里美滋滋的,两颊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两抹粉红。她本就生得白皙如玉,此刻就好像搽了胭脂在脸上,真正面如桃花。 对着这样一个青春逼人又娇俏可爱的女孩子,丁浩然也不想完全排除发展的可能。反正目前,他身边的女性里,也没有比路佳更让他满意的了。便微微一笑,指了指暖壶:“你还想不想让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路佳这才想起暖壶还抱在怀里,连忙放到了茶几上,一边打开一边说:“差点忘了。你上次说那个素馅儿的煎饺很好吃,所以今天特意送点儿过来。” 盖子一旋开,就飘出一股鲜香的气味,引得丁浩然本能地转回视线,正见路佳取出不锈钢饭盒,轻手轻脚地摆好筷子。饭盒里装得满满的饺子,微微倾斜地一字排开,码放得整整齐齐。饺子包得很精致,一律歪着一边绞出来的花纹,很像苏式的传统小吃眉毛酥,不大也不小,恰如婴儿手掌。每一只都煎成深金黄色,像腌熟的鸭蛋黄,光是看那颜色都叫人食指大动。 丁浩然微笑着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倒放在了心上。”拿起筷子,不觉笑容又扩大些,“连筷子都准备好了,你不知道我家也有筷子?” 路佳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饭盒配套的。” 丁浩然笑着夹起饺子,连吃了三个,薄皮酥脆,都是不同的馅儿。第一只是香菇丁配玉米粒,第二只是笋丁配黑木耳,第三只是胡萝卜配松仁。不由得停了筷子。 路佳顿时有点儿紧张:“怎么?不好吃?” “很好吃。”煎饺本来是油腻的食物,但因为素馅搭配得好,竟然十分的清爽香甜,尤其是这只胡萝卜配松仁的馅儿。这是他最爱的口味。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就经常给他做。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已经快有二十年没有吃过了。 但是他并不打算告诉路佳。 “你该不会每只饺子都是不同的馅儿吧?”丁浩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嗯。” 丁浩然看了看女孩儿快乐的脸,又看了看色香味俱全的煎饺。做二十多只煎饺也不算费事,但每只都不同馅儿……他也知道路佳喜欢他,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用心。丁浩然夹起了第四个饺子,忍不住多看一眼。一个男人,有女孩子愿意为他连这种小事都花尽心思,说不动心那是假的。而且这种用心远比美貌更吸引人。 一口咬下去,这一次是花生配红豆。花生已先煮得酥软,入口即化,红豆差不多熬成了泥,绵密甘甜。真的是又香又甜。 丁浩然端着那半只饺子,竟然有点儿不舍吃完,不敢相信地问:“这真的是你做的?” 路佳红了脸,没出声。 丁浩然明白了,好笑地放下筷子。细想想,人家也从来没有说过是她做的,只是他自己以为而已。差点自作多情了。 “上次也不是你做的吧?”他问,“是谁做的?” “呃……”眼看瞒不下去了,她也只好据实以告,“是小乔姐姐做的。” “哦,是她,你的那个房东。” 丁浩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送路佳回家,她正好出门。路佳叫了她,她也没听见,急匆匆地从车旁走过。所以他也没瞧清她长的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当时穿一件白衣服,扎了一个独尾辫,头发又黑又长。挺瘦的。 想完,便又拿起了筷子。 “她还跟你住在一起?”他问,一口吃完了剩下的半个饺子。管他谁做的,好吃就行。 路佳见他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便又恢复了小女孩儿的快乐:“嗯。她可能干了,什么都会做。别看平时不爱说话,其实人可好了。” “我看也是,”丁浩然点着头,有意取笑,“一般的好人,也没那个精气神给你折腾这么多饺子。” “……”路佳脸又红了。 “她不知道你是要拿来给我吃的吧?” “知道。” 丁浩然不免意外,停了一停问:“她是不是很闲啊?” “才不是!”路佳急忙澄清,“她很忙的。昨天就开始准备材料了,今天一大早起来做好饺子,就赶去上班了。” 丁浩然不由得默然。真是没想到,第一个会为他如此用心的人,居然是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人。 他忽然很想再见一见那个匆匆掠过的消瘦身影。 市警局 解剖室 聂晶把带回来的残存尸骨仔仔细细地检视了一遍。放下最后一块骨殖的时候,眼花头昏,脖子也硬得跟石头一样。她闭上眼睛仰起头,捧着个腰左右扭了扭,一阵酸胀感从四肢百骸流窜了出去,总算舒服了一些。再睁开眼,却见李兰还抱着胳膊,斜倚在门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解剖台上的尸骨。 “怎么啦?”聂晶摘下口罩,一边脱下防护服一边问,“是不是还在为两位老人家难过?” 李兰恍然回神。刚刚游菁菁的父母来过。游菁菁小时候摔断过左手,游父还记得就是桡骨骨折,游母又从他们收集回来的证物里确认有一条残破的连身裙,就是游菁菁失踪时穿的,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死者就是游菁菁了。可怜两位老人家一直以为女儿是被人贩子拐卖了,还幻想总有一天能回到他们身边。游父四十岁才生了这一个女儿,过去的一年里,为了找女儿跑遍了大江南北,刚过六十岁的人,头发就全白了。游母哭得站都站不住,一声一声哽咽得喘不上气来,最后还多亏了两位同事扶了出去。 “是啊,”李兰也取下口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要是他们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辈子也不知道女儿的下落。” 聂晶也叹了一口气,有点儿不同的想法:“怎么说呢?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而且,为人父母,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死了。” 李兰回味了一下,不觉点头:“也对。” 幻想不等于希望。期待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会活着回来——要两位老人的余生都生活在这样的幻想里,不止可怜,而且可悲。 聂晶吩咐助手做一下善后,便和李兰出了解剖室。两人向法医办公室走去。 “怎么样,能确定死因吗?”李兰问。 聂晶摇了摇头:“我只能说,现有的尸骨上,除了游菁菁小时候的骨折,还有不少较为新鲜的损伤,包括一些划痕和碎裂。但是因为尸骨是从上游,被很急的水流冲下来的,难免和水底的砂石发生冲撞和摩擦。所以很难说,是被杀害时遭受利器刺伤,还是钝器、重物敲打后的骨折痕迹。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不会在尸骨上留下痕迹的死因。” 法医办公室距离解剖室也不远,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 聂晶推门而入,继续道:“比如刺中腹部,失血过多而死,又或者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李兰越听越觉得前景灰暗:“那就是查不出死因啦?” 聂晶也很头疼,用力地抿一下嘴唇,无奈道:“接下来也只有做一下常规毒物筛查,看看能不能中标。” 李兰吃惊地笑一声:“常规毒物,那得多少种啊!要做到什么时候?” 聂晶:“没办法了。毒物检测就是这样,如果有怀疑的毒物,进行针对性的测试当然很快。现在又没有怀疑的毒物,只好一个一个地排除。尽力而为吧。” 李兰同情地道:“那不耽误你了,早点儿开始早点儿结束。” 两人相视一笑。李兰走到门边,却又突然想起点事,不禁停下了脚步。 “对了,”她转身问,“你在咱们队也有三四年了吧?” 聂晶才刚坐上椅子,回头望着她:“四年。” 李兰转了转眼珠,有点儿狡猾地问:“那……我们队有什么大案要案,特别是没侦破的,你也应该知道啦?” 聂晶挑了挑眉毛,抱起胳膊躺到椅背上:“有话直说。” 李兰便又走回来,靠在聂晶的办公桌边:“我今天拿资料给雷队的时候,看到他锁起了一份很旧的卷宗。里面的文件卷得跟烫过头发似的,雷队一定没少翻看。能让他这么惦记,还会是小案子?” “这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问本人?” “我猜他应该不是针对我,而是无选择性地不想让别人知道。” 聂晶微微一笑:“你知道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又来问我?” 李兰笑得有点儿俏皮:“好奇心杀死猫嘛!” “我也不一定知道啊?” “这么多年,总会有点儿蛛丝马迹吧?”李兰有点儿讨好地道,“告诉我吧,看在全队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同胞的分上。” 聂晶还要抬杠:“严格来说,我不算刑警队的人。” 说了这么多,傻子也听得出来聂晶肚里一定有料。李兰自然死缠到底:“那你就当我对雷队有意思,想多了解他一点儿吧?” 聂晶被逗笑了,煞有介事地点了一下头,松了口风:“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哪个地方的刑警队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我们队当然也有。不过,你看到的那个卷宗不是我们队的。” “不是我们队的?”李兰半信半疑,“你确定?” “雷队亲口说的。” “你问他的?” “我没问。是知远在我们队有六七年了,雷队也喜欢把他带在身边,难免让他看到几次。他起初也硬忍着,自己偷偷跑去问档案室的同事,雷队拿走过什么卷宗,结果雷队都是有拿有还,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第9章 城堡里的公主(4) “所以他就去问本人?” “没有。在他问之前,雷队就先表了态。原来雷队早就知道他在背后查卷宗的事儿。” “这倒是。”李兰想起之前在办公室,自己的想法被雷诺一举击溃,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队长大人何等英明啊!” 聂晶微微一笑,十分理解她的失落,开解道:“正常。跟雷队待久了,是人都会觉得自己笨得跟猪一样。不过再久一点儿,又会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笨,起码比很多人都聪明。” 李兰开怀一笑,又问:“那,卷宗究竟是哪里的?什么案子?” “不知道啊!” “啊?” “雷队跟知远说,那份卷宗是他一个朋友私人整理的,临去世前留给了他。雷队握着他的手答应过他,有生之年,一定会让他在九泉之下瞑目。知远觉得,这是雷队和朋友之间的生死约定,所以不希望有第三个人插手。” 气氛变得有点儿沉重。但也更激发了李兰的好奇心。值得一个人以死相托,又值得另一个人生生不忘的案子,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案子? 见李兰忽然不说话,聂晶也有点儿猜到她的小算盘:“你该不会是想……” 李兰装傻:“什么?” 聂晶再度强调:“雷队可是清楚表过态,不希望……” 李兰连忙接上:“第三个人插手嘛!我又不是第三个人,”竖了四根手指出来,咬文嚼字地道,“我是第四个人!” “……”明知是歪理,一时间竟也反驳不了。聂晶只得笑着指了指李兰的脸。 李兰贿赂道:“大不了,有了眉目我第一个告诉你。” “嗯……”聂晶想了想,终归也是好奇心发作,“好吧,刚才的话我当没听见。” 战略同盟结成,两个人都狡猾地笑起来。 李兰忽然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聂晶呵呵一笑,拉长调子:“说吧,小姐!” “叶知远的亲朋好友里面,是不是有个姓廖的啊?” 聂晶还以为又是队里的事,却冷不防是个私人的问题。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没有吧?反正我印象里没有。怎么这么问?” “哦,没有就算了。就是随便一问。”李兰说完就想撤退,谁知才抬脚就被聂晶一把揪住了衣摆。 聂晶挑着眼角斜睨着她:“你都知道人家姓廖了,还叫随便一问?我对你可是知无不言。” “唉……你先松手嘛,”李兰只得又靠回聂晶的办公桌,从她手里抽回自己的衣摆,“我就是眼睛一瞄,看见他在一张纸上好像写了个姓廖的人名。写了好多遍,偏偏又一个一个地画掉了。写了又画,画了又写,很纠结的样子。所以我才想,这个廖xx是不是跟他关系不一般的人。” 聂晶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可能是久未联络的老同学之类的吧。也不奇怪。他的亲朋好友我也不是全都认识。” 李兰快人快语:“也有可能是初恋情人、前女友。”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一抬眼,果然看见女法医正冷眼瞪她,背上登时一麻,连忙起身道,“呃……队里还有不少事儿呢,先……先走了。”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聂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闷闷地撇了一下嘴。 雷诺和叶知远亲自把游菁菁的父母送回了家。两位老人家哭了一路,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一回到家里,看到挂在客厅里的一家三口的照片,便又是泪水涟涟。游母哭得几欲昏厥,多亏叶知远眼明手快,半扶半架地把她送到沙发上躺下。游父尚能勉强支撑。 雷诺看他们如此悲痛,还不适合问话,便提出想先看一看游菁菁的房间。游父含着两眶眼泪,带他们去开了门。房间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影视海报。 叶知远一看到那张海报就认了出来:“哥,是美剧《x档案》里面的经典海报,i want to belive(我想相信)。” 雷诺没有看过《x档案》,但是听叶知远说过很多。那是一部糅合了未知生命、外星人、超自然现象等诸多神秘元素的剧集。光是电视剧就拍了九季,还有几部电影,就知道它的影响力有多大。 他还没有说话,跟在他们身后的游父主动开了口:“叶警官也知道《x档案》?” 叶知远:“啊,很喜欢看。那时候还在上大学,九季两百多集,看得没日没夜的。” 游父沉痛的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欣慰,眼巴巴地看着叶知远道:“菁菁也很爱看,喏,”指了一下电脑,“她存在电脑里,看了不知多少遍。要是你们碰到了,一定很谈得来。” 被老人那样看着,仿佛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替代游菁菁似的,叶知远不由得心里一阵发酸。 雷诺看了他一眼,嘱咐道:“知远,你陪游老伯好好聊聊。” 叶知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先扶游父去床边坐了,便闲拉家常一般地问起话来。雷诺一边留意他们的交谈,一边继续打量游菁菁的房间。电脑盖着防尘罩,靠墙一溜边放了一架衣橱、一架书橱,还有一架陈列橱。书橱里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一本都很仔细地包了书皮。随手抽了几本出来,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除了旧些,连一点儿折痕都没有。 陈列橱里放的是一些小模型,金字塔、飞碟、外星人……还有许多古里古怪、名字都说不上来的生物模型。雷诺拿起金字塔,却见原本摆放的地方标了一个“1”,翻过金字塔一看,底座上也标了一个“1”。又拿起其他模型一看,摆放处和底座都是标明了相同的数字。略一沉思,便又放了回去。 那边叶知远也渐渐入了正题,问道:“菁菁也是个大姑娘了,就没有遇到一个半个谈得来的?” 游父摇了摇头:“这孩子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上幼儿园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在做游戏,就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翻连环画。上学以后,她就是一心读书。别人家的孩子,父母都担心早恋,我们却从来没有过。” 叶知远忙问:“会不会她有了朋友,但瞒着你们呢?” 游父擦了一把眼泪:“瞒着我们干什么呢?我跟她妈妈早就说过了,上了大学就是成年人了,她自己也懂分寸,只要认认真真地谈一个,我们都支持。你说她有什么好瞒着我们呢?” 叶知远不以为然。哪个孩子没有事瞒着父母?正如哪个父母没有事瞒着孩子?保持私人空间,其实无关信任也无关感情深厚,纯粹是人类的本能而已。但见游父说得十分肯定,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较真儿,便点了点头。 又问:“游菁菁有没有比较要好的朋友?” 游父一想,抬头道:“她的两个室友吧!” “室友?”叶知远一愣,“她不是住在家里吗?” 游父解释道:“本来一直都住在家里的。可是大二开学不久,她就开始在学校住宿了。” 叶知远顿觉蹊跷:“为什么?” 游父:“嫌家离学校远,还是住宿方便。不过周末还是回来住。” 叶知远和雷诺交换了一下眼神。 雷诺忽然又道:“顺便问您一下,这里的书和模型也是您二位代女儿整理的吗?” 突然冒出一个题外话,游父不得要领地一愣,但还是很配合地回答了:“不是,都是她自己整理的,书也是她一本一本地包起来的。这些都是菁菁的宝贝,不许别人碰的。我们只是替她擦擦橱窗而已。” 叶知远忙又回头,紧盯着雷诺。原以为还该有下文,却见他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之后的询问便都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等到雷诺和叶知远告辞,游母总算缓了过来,和游父一起颤巍巍地把两人送出门口。 “对了,”雷诺补道,“我们想查一下游菁菁的电脑,说不定会有线索。方便的话,下午会有人过来拿电脑。” 游父没有一点儿异议,红肿着眼睛道:“只要能抓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我们什么都愿意。” 两个人一直走出小区,似乎都能感觉到游氏夫妇沉重的眼神还残留在他们的背上。那是被人当成唯一希望的沉重。他们的女儿不可能再回来了,能给他们带来安慰的,就是抓住那个凶手。 叶知远做了一次深呼吸,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半新不旧的住宅楼。建造之初,这里是旧城区的边缘地带,但发展到今日,俨然变成了新城区的繁华地段。出门就有公交,稍远一点儿还有地铁,交通四通八达。学校、超市、美食街、电器城等,应有尽有。他和雷诺一起走到公交站台,扫了一眼站牌。可以到达游菁菁大学的公交车一共有两路,都是三站路。 他不禁算道:“三站路,一站五分钟,加上红绿灯也不到二十分钟,很远吗?” 雷诺看了看站台,这里曾经是少女每天上学、回家的必经之地。她不知道在这个站台站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在那些椅子上坐过多久。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还会在这里等车吗? 一刹那间,他似乎看见了往日的少女。她穿着那件酒红色的连衣裙静静地伫立在站头,又直又长的头发轻微拂动着。些许发丝遮掩下的漆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雷诺低低地道:“也许她有她的理由,一定要省下这不到二十分钟的路。” 第10章 噩梦(1) 天安信息工程大学。 雷诺和叶知远到达校门口的时候,已近下午三点,正是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开始西斜的阳光照得黑色大理石上八个烫金大字闪耀无比,直教人眼前一阵发花。叶知远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视线穿过大学门口,看见数不清的少男少女们正在绿荫满地的校园里,不知忧愁地走来走去。 游菁菁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她失踪时,还是这所学校环境工程系大二的学生,年仅二十岁。 雷诺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游父流着眼泪把这张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这是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拍的照片。桌上放着一只很大很漂亮的奶油蛋糕,上面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果,就像少女应该即将开始的人生一样绚丽美妙。她正在开心地吹灭蜡烛。一张巴掌大的脸精致得挑不出毛病,又直又长的黑色发丝垂落在脸颊两旁,衬得肌肤欺霜赛雪,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精巧的k金项链。可谁能想到,两个月以后,这美丽的生命就从这个尘世消逝了。 两个人直接找到了院系办公室。出示了警官证后,系领导很配合地调出了游菁菁的资料,还叫了她的班主任、辅导员,以及那两个平时和她相处得不错的室友。 “游菁菁是个挺好的孩子,学习很用功,大一的时候还拿过奖学金。”班主任不无遗憾,“怎么会出了这种事呢!” 辅导员也很是唏嘘:“失踪了这么久,唉,老实说多少也有点儿猜到。” 两个女同学到底经常和她在一起,一听说她的死讯就眼泪直掉,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叶知远便先问老师们:“游菁菁是大二开学不久住进宿舍的,你们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辅导员回道:“学校应该有记录。”就在最近的电脑上查了一下道,“是三月四号。” 距离她的死亡日期整整一个月。叶知远在心里暗暗留意。游菁菁是死在她喜欢的男人手里的。莫非她就是为了方便和那个男人见面,所以才搬到宿舍住? “游菁菁的父母说,是你们校方先发现她不见的。”他问,“可以说说详细经过吗?” 班主任道:“我们也是听她们两个报告才知道的。”转头对两个女学生道,“你们给两位警官说说吧?” 女孩子哽哽咽咽地点了点头:“我们宿舍就我们三个人。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三。早上我们俩一醒来,就不见她的人影儿了。当时还以为她起得早,先去给我们占位子了,结果到教室才发现她没有来。” “就这样,一连两天都不见人,我们这才紧张起来。所以就赶紧打电话给她父母,报告了班主任和辅导员。” 辅导员:“我们帮她父母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和她常去的地方,都没有线索,这才报了警。” 叶知远:“她失踪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要去干什么?” “没有。” 叶知远:“那有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 两个女孩子想了很久:“没有。她的生活都很规律,每个星期都差不多。” 叶知远:“除了你们,她还有没有其他比较要好的朋友?特别是异性朋友?” 两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摇了摇头。 一个说:“菁菁很内向,一般都不跟男孩儿说话。就算男生主动跟她说话,她也有一句没一句。” 另一个也说:“是啊。其实她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很多男生都想追她,但是她从来没跟谁单独出去过。” 叶知远又问:“她有没有说过,她对谁有好感?” 两个女孩子又摇了摇头。 跟从游父游母那里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叶知远望了雷诺一眼,既意外又失望。根据他们的推断,游菁菁有一个关系不一般的异性朋友。本来这种事父母不知道不稀奇,可是连朋友也说没有,难道真是他们的推断失误了? 雷诺却仿佛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答案,忽然问:“游菁菁是不是喜欢比较成熟的异性?” 一个女孩子立刻睁大了眼睛,赞同道:“对。她跟我们不止一次地说过,她觉得年龄相仿的男孩儿都像小孩子,还是找年纪大一点儿的比较有安全感。” 另一个女孩子也想了起来:“我们还取笑过她,该不会有恋父情结吧?她说,当然也不要老得可以当爸爸,像大哥哥一样就行了。” 雷诺:“她平时喜欢去什么地方?都有什么兴趣爱好?” “最常去的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吧?她喜欢看书,要不然就是学习。” 雷诺:“她喜欢文学?” “那倒不是。除了学习方面的书,她喜欢看那些……什么史前文化、外星生命、未解之谜的书,都是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 “周末回家的话,她也会去市立图书馆,或者博物馆看看。” 雷诺和叶知远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她家那满满一柜子的古怪模型。看来她真的很迷这些。 叶知远:“就她一个人吗?” 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我还问过她,这些地方本来就够闷的了,你还老一个人去,有意思吗?她笑了笑,说,那是安静不是闷,反而问我,不觉得别的地方都很吵吗?” “学校的舞会她都没有参加过。我们要是叫她去,她都嫌吵。久而久之,我们也知道她的脾气,随她去了。” 叶知远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游菁菁还真不是一般的内向。她根本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她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青春美丽,引来无数骑士的心仪,却一个人住在高高的城堡里。 问题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平淡、人际交往又很简单的人,又是怎么招惹上杀身之祸的呢? 临分别的时候,雷诺和叶知远还是给两个学生留了号码。如果她们又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跟他们联络。 从天安信息工程大学的办公楼出来,叶知远稍嫌烦躁地抓了抓脑袋。游菁菁这边的线索等于是断了。他们怀疑的那个异性朋友没有浮出水面,反而彻底地消失于无形。但是他知道雷诺依然坚信那个神秘友人是存在的,否则也不会问那两个女同学游菁菁喜欢什么样的异性。 “雷队,你怎么知道游菁菁喜欢年纪比较大的男性?”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好奇。 雷诺微微一笑。叶知远了解他,他也了解叶知远。他知道叶知远为什么会想不到。 “其实在确定死者是游菁菁之前,”他说,“我就知道她喜欢年纪比较大的男性。” 叶知远睁眼张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不过他现在已经成长了许多,不会像刚进刑警队的时候那么大惊小怪了。 “如果我说凶手是一个思维缜密、计划周详的人,你会不会反对?”雷诺问。 叶知远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会。他选择清明的时候,在因缘湖杀害游菁菁,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作案手段,都足以证明他有一个通盘的计划。就像你之前说的,他明明不爱游菁菁,却装成很爱她的样子,把她从城里一直哄到了因山,哄到因缘湖,这不只是沉得住气,还很冷酷无情。” “那么,这样一个思维缜密、计划周详,又能沉得住气、冷酷无情地把计划付诸实施的人,是不是应该更为成熟呢?” 叶知远恍然大悟:“明白了。就算不知道游菁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凶手可以吸引到她,就说明凶手的身上一定有特质符合她的喜好。” 雷诺满意地点了点头。 叶知远更进一步道:“游菁菁死时才二十岁,她又说不喜欢太年长的。凶手现在的年龄,很可能在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六七岁之间。不过,游菁菁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子。可以说,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会感兴趣的事,她都不感兴趣。所以,要想吸引到她,不是光靠年龄和外表就够的。” 雷诺:“同意。她很关注史前文化、外星生命、未解之谜,这些都是在常人眼里有点儿怪的、很冷僻深奥的东西。一时感兴趣是一回事,但是肯花精力去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游菁菁明显属于后者。” “凶手也很可能对这方面的知识有相当的了解,否则别说游菁菁的感情,连她的认同都得不到。凶手还应该是一个很懂得控制的人,他很会用某种适当的方式让游菁菁明白,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在交往。否则游菁菁不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透露给身边的亲人朋友。” “再者,游菁菁又内向又很有想法,拿捏不好分寸,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还有,凶手不在游菁菁的生活圈子里,否则她和凶手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去因缘湖的地步,就算她自己守口如瓶,父母、老师、朋友也不应该全部一无所觉。” 听雷诺有条不紊地说完,叶知远皱了皱眉头。不是要质疑雷诺的推断,只是:“凶手不在游菁菁的生活圈子里,他们又是从何接触的呢?”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只是纯粹偶然性的认识,那可怎么查啊!” 雷诺没有回答。虽然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可不知怎么的,凶手的影像却似乎清晰起来。心底深处,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这件案子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因为制造它的凶手很不简单。 没想到第二天,雷诺就接到了游菁菁其中一位室友的电话。说实话给那两名室友留电话的时候,也没抱多少希望。根据以往的经验基本都是白留。电话里面,女学生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似乎还真有些材料。雷诺便主动提议,电话里面说不清楚的话,还是面对面说吧。女学生说课间有点儿时间,可以在校园里的一家休闲小店见个面。雷诺和叶知远马上如约赶到。 叶知远迫不及待地问:“你想起什么啦?” 女学生看了他一眼,迟疑地开口:“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用,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 第11章 噩梦(2) 叶知远:“你先说。”被雷诺看一眼,才收起性子。 雷诺笑微微地说:“没事儿,你慢慢说。” 女学生想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菁菁会不会是自杀的呢?” 雷诺和叶知远万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不觉齐齐一怔。叶知远还呆呆地看了一眼雷诺。雷诺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女学生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按理说,人都已经死了,我不该这么说,其实……其实……菁菁有时候行为挺异常的。” 叶知远一皱眉毛:“那你昨天怎么不说?我们问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是还把她说得挺好的吗?” 女学生脸一红,咬住了嘴唇。 雷诺扫了叶知远一眼。叶知远连忙再度闭上嘴,他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定是因为那天还有老师在。学生们在老师面前总是有所保留的,就好比孩子们在父母面前也总是有所保留的。 雷诺:“放心吧。你跟我们说的话,我们不会传到学校里的。”见女学生又抬起了头,便和蔼地问,“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游菁菁都有过哪些行为异常?” 女学生:“她有的时候,挺喜欢跟人谈些关于生生死死的话题。” 雷诺:“死亡?” 女学生:“嗯。就是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又能多可怕,有没有鬼啊神的……反正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记得有一次问她,你看鬼啊神的我还能理解,为什么又看外星人?她说,你不觉得外星人很有可能就是地球人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吗?” 叶知远听得云里雾里,昂着脑门:“啊?” 雷诺倒有点儿明白游菁菁的意思:“她是不是认为外星人就是所谓的鬼神,而外星世界就是真实的地狱和天堂,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终结以后,就有可能进入外星世界变成外星人?” 女学生眼睛一睁,连忙点头:“对对对。她说我们所处的空间会不会并不一定是稳定的,也有可能像橡皮泥一样,是可以变形的。当时她一边说,还一边真拿出一块橡皮泥。她让我在橡皮泥上随意地标记出两点。她跟我说:你看,这样看来这两点是分开的。然后,她将橡皮泥搓捏得变形,就把那两点对接了。她说:这样这两点就重叠了。” 这下叶知远也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说,某一个外星世界和我们的地球世界其实就像是橡皮泥上的两个点,当我们所处的空间被扭曲了,就有可能让外星世界和地球世界发生重叠?” 女学生眼睛都亮了:“对,就是这个意思。” 叶知远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奇怪:“这都想得出来。她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啊?” 女学生有些挫败地附和:“所以啊,你说她怪不怪?世界怎么可能像橡皮泥一样可以揉来搓去呢?” 雷诺淡淡地一笑,倒没那么大的反应:“人们曾经以为地球是静止的。很多人都觉得如果地球是动的,地球上的人还不都掉下去。是要有多疯狂,才会有人以为地球竟然是运动的。” “可是后来却发现地球确实是运动的。人类之所以觉得地球是静止的,是因为地球上的人也在跟着地球一起转动。” “有时候天才和疯子真是只有一线之差。其实很多科学都来自于疯狂的假设。”见女学生和叶知远都愣愣地看向了自己,雷诺便又及时将话题引导了回去,“除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有没有具体的行动呢?” 女学生轻微地抿了一下嘴唇:“有……有的。其实今天和你们见面,最主要的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菁菁她,好像……可能自杀过。” 叶知远大吃一惊:“什么?” 女学生:“是她刚从家里搬到学校宿舍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吧?她换衣服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里面贴身衣服的袖子拽了上去,正好被我看到了。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一看就知道是新的,因为血结的痂还没长好。” “我吓了一跳,当时也没想太多,马上就问她,你手怎么啦?” 叶知远:“她是什么反应?” 女学生:“她?”摇了摇头,“就是很平常的反应。她说不小心被剪刀划了一下。我就随口应了一声,没再追问。但是我越想越不对。当时天气还是很冷的,除非自己卷起袖子,否则怎么可能被剪刀划到那里?而且那伤口很深、很长,绝对不会是不小心划出来的。” 叶知远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雷诺也沉默地蹙一下眉头。但是女学生还有下文。 “如果说这还只是我的怀疑,过了几天,我等于是从她本人那里得到了证实。”她大概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难以理解之中又透露一丝莫名的恐惧。 “可能是我一直暗自怀疑着伤口的事,被她看出来了。有一次宿舍里只剩下我跟她两个人的时候,她忽然主动问我,你是不是怀疑我想自杀啊?” “虽然被她一下子揭穿了,我有些慌张,但还是承认了。我说咱们这么年轻,到底有什么事儿不能解决?何必伤害自己呢?” 女学生忽然暂停了叙述,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雷诺也感兴趣起来,问道:“她说了让你更难以理解的话啦?” 女学生:“嗯。她笑起来了。” 叶知远倒觉得可能没那么复杂:“笑?你确定是真笑?不会是虚张声势的笑吧?” 女学生连忙又摇起了头,微微不满地瞥一眼叶知远:“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点儿区分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笑得一点儿不夸张,就是那种很不屑的甚至有些懒得笑的意思。” “她说她可没有一点儿想不开的事,她只是在做实验。” 叶知远:“实……实验?” 雷诺:“她想亲眼看看,到底能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 女学生:“对,她就是这个意思。”这一次赞同以后,女学生看雷诺的眼神都有些变了,“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能这么理解她的人呢!” 雷诺浅浅一笑。 女学生:“不过应该还有别人吧。我记得当时她还说了一句,就算我不懂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有人懂了。还说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雷诺眉头一皱:“那个人是谁?” 女学生一惊:“啊?我没问。她也没说。” 叶知远:“是男是女总该知道吧?” 女学生:“也不知道。” 叶知远有些急了:“你问一下有多难啊?” 女学生:“我当时都听得目瞪口呆了,哪里还想这么多。” 叶知远:“唉!” 雷诺也有些失望地轻轻地叹一气。 不一会儿,女学生就赶回去上课了。雷诺和叶知远埋完单,也离开了休闲小店。 听到女学生的这一席话,叶知远的脑子里打了好几个结,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就更觉得无法理解:“这个游菁菁啊!” 雷诺笑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反正我们只要明白,她是一个敢于用生命去验证自己想法的人。而且,在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知己’。” 叶知远:“会不会这个‘知己’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雷诺:“可能性很高。能让游菁菁结交的人实在太少了。还有,之前我们一直觉得很奇怪,游菁菁本来在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搬去宿舍。现在我们知道了,她几乎一搬到宿舍,就实行了自己的‘死亡实验’。” 叶知远:“她是为了方便实行自己的‘死亡实验’,所以才搬去宿舍?”忽然又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人煽动她进行实验的呢?她本来就有死亡倾向,而那个人又很善于操控人心,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雷诺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凝重。利用死者本来的死亡倾向,这倒真是一个极其便利的因素。 凶手真是太狡猾,也太卑鄙了。 几天后的晚上,叶知远突然做了一个噩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上一次还是小学二年级梦见自己尿了床,结果醒来真的尿了床,被他老子狠狠揍了一顿屁股。从那以后,他上床之前一定要上厕所,挤也要挤出一滴来,要不然总觉得还会贡献到床上去。 这一次的梦大约比小学二年级梦见尿床还可怕。 大半夜的,整个人陡然就给吓醒了,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坐起来。那滋味太不好受了。脑袋发晕,浑身冷汗,自己都能听见心脏咚咚直跳,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叶知远揪着汗衫,张大了嘴巴喘了又喘,可老也喘不过气来。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心脏病突发,就快死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刚醒的,把他吓得直要命的那个梦,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个人在夜色里呆呆坐了良久,背上都凉了,才勉强定下心神。感觉到脸上还湿漉漉的,便拎起薄被胡乱擦把冷汗,重新躺回床上。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些天为了游菁菁的案子劳心劳力,太累了。 游菁菁的案子……明天还要继续查,没有体力可不行。 想到这里,叶知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地放松自己。毕竟夜深人静,正是好眠时候。过不多久,睡意便渐渐袭来。 朦胧之际,静谧中隐约飘来丝丝缕缕的人声,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离他很近。叶知远本是半睡半醒,此时便又多了三分清醒。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道很特别的声音,柔软里带着一丝清冷,似曾相识。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在他面前是一片柔和的白光,白光的尽头伫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一个白衣少女的曼妙背影,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直直地披泄到腰间。就是她,在轻吟浅唱一般,时断时续地叫着他的名字。 叶知远忽然醒悟过来:又做梦了。 这样的梦很奇怪。意识是清醒的,清醒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仍然无法自主地从梦里醒来。想要抬起手,手指却僵硬得石化了一般,连动一下都不可能。一种灵肉分离的奇妙感觉。 小远,小远…… 少女的声音仿佛暗含着不可言喻的魔力,牵引着梦里的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一阵清风拂过少女的头发,他能看到细软的发丝在白光中轻舞飞扬。 “你是谁?” 第12章 噩梦(3) 他停在她的身后,等她回首。 少女却依旧亭亭玉立,继续自顾自地叫着他的名字,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已经来了。 叶知远又问了一遍,见她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便伸手搭住了她的肩膀。他慢慢地转过少女的身体,一阵狂风忽然吹乱了她墨黑的长发,数不清的发丝纠缠翻飞,结成了一道黑色的面具遮住了她的脸。风实在太大,吹得叶知远不由得微眯起了眼睛,掌下的肩膀冷冰冰的,瘦得仿佛只是一把骨头。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犹豫了一下,终是轻轻拨开了她的发丝。 一张惨白如雪的脸。仅仅是一张脸,没有任何的五官。 啊! 叶知远发出一声惨叫,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终于醒过来了。这一次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尸体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耳旁像有雷声在不停滚动,剧烈的喘息让喉咙都有点儿不堪重负,不时发出嘶嘶的类似漏气的声音。 他终于想起之前做了什么梦了。 一夜之间,接连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噩梦,想忘也忘不掉了。 第二天天气还不错,阳光金灿灿地从玻璃窗照进了大楼。 叶知远嘴里叼着没吃完的肉包,一手举着咖啡,一手推开刑警队大办公室的门。同事们来得七七八八,正一边吃早餐一边闲聊。 “哇!”一看见叶知远,刘军就吓了一跳,连豆浆都洒了,“你昨晚都干什么啦?脸怎么白得跟鬼一样?” 叶知远有气无力地瞪刘军一眼,走到雷诺面前,蚊子哼哼地叫了一声:“哥。”便走去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别说刘军了,早上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自己都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白里透青,青里透灰,两只眼睛标准的里红外黑——眼白上都是血丝,眼眶就黑了一圈,被魑魅的邪气侵染了一样。从第二次噩梦惊醒,他就再也没合上眼睛,心脏整夜都跟擂鼓似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生生折腾得他丢了半条命。 李兰有点儿幸灾乐祸,笑呵呵地问:“不是做了亏心事,夜半鬼入梦了吧?” 叶知远猛地抬头,十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可现在头昏脑涨,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跟这丫头口舌相争。便又愤愤地转回脸去,大口大口地塞了自己一嘴肉包子。 李兰撇了撇嘴,“切”了一声,也扭过头去。 说话间,早餐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上班时间也到了。大家连忙收拾了一下,就游菁菁的案子,开一个早间会议。法医和技术部门那边也来了人。大家都知道叶知远和聂晶的关系,主动把叶知远旁边的位置留给了聂晶。 叶知远开始还遮遮掩掩地侧过脸去,不让聂晶看到,可现在肩并肩脚靠脚地坐着,挡也挡不住。再说,以他刑警的直觉,都能感觉到聂晶的视线快在他的后脑勺上烧出两个洞来了,只好乖乖地转过头来,对着聂晶嘿嘿一笑。 聂晶不愧是当法医的料。看见他那么可怖的样子,也只微微往后仰了一下,而后还是一脸再正常不过的表情转过头去,准备开会。 雷诺问:“聂晶,常规毒物检测有结果了吗?” 聂晶回道:“有了。常规毒物检测,死者没有中毒反应。” 刘军唉声叹气:“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了。本来还指望是毒死的,可以从毒药入手呢!” 聂晶望了他一眼:“常规毒物检测没有中毒反应,并不等于她就不是毒死的。先不说常规毒物并不能涵盖所有毒物,就说死者只剩下残缺的尸骨,就已经进一步限制了检测的范围,因为许多毒物是要从皮肤、血液或者毛发里才能检测得到。” 刘军苦着脸咋了一下舌头:“那不是更糟?要不然,起码可以排除中毒的可能。” 其他证物的检验也乏善可陈。证物在溪水里经过一年的冲刷,就和放在自动洗衣机里不停换水地洗了一年差不多,哪里还有东西留给他们。 雷诺蹙了一下眉头,接着道:“各小组汇报一下调查进度。” 副队杨忠泽打头道:“她父母的社会关系我们都调查清楚了。两个人都是老实人,没跟人结过怨,一直规规矩矩地靠工资吃饭,也谈不上跟谁有利益之争。” 雷诺望向李兰和刘军:“你们呢?” 李兰利落地回道:“我们和游菁菁所有的大学同学,包括她以前的同学、朋友都联络过了,对她的评价基本和她两个室友一致。游菁菁不是主动跟人联络的类型,别人不找她她也不会找别人,所以她的情况,他们也都提供不了什么。” 轮到胡晓明和叶敏宇这一对。 胡晓明先道:“我和叶敏宇查了市立图书馆和博物馆。因为游菁菁经常去那里,所以那里的工作人员对她都有印象。但是都说,每次都是她一个人去,从来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的。至于有没有人和她接触过,公共地方人来人往的,他们也实在没有留意过。” 叶敏宇接道:“我们查了她的借阅记录。从她死前一个月开始,她就没再去借书了。”说着,把复印好的借阅记录传给了同事们。 叶知远拿起来一看,密密麻麻一张纸,印了游菁菁从最后一次借书往上数一年里借阅的情况,少说也有五六十本书。什么《金字塔之谜》《十大历史悬案》《灵魂假说》……看着就头疼。但当视线落在最后一本书上时,却不由得“咦”了一声。 聂晶闻声转头:“怎么啦?” 叶知远犹疑了一下,抬头望了望雷诺。雷诺的视线显然也落在了记录的最下面,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是他沉思一会儿,便放下了借阅记录,什么都没有说。叶知远便也轻轻抿一下嘴唇:“没什么。”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肯德基的前面。透过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店里人满为患,几个戴着红帽子、穿着黄制服的服务生正奋力地在店里穿来走去。他们都很年轻,有几个明显还是学生。 方煜文等了好一阵子,却始终不见丁树海有动静。转头一看,头发花白的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孩子,最后视线落在其中一个略嫌单薄的男孩儿身上。男孩子正在卖力地打扫卫生,刚刚扫完,旁边一个几岁大的顽皮小男生拿起一根鸡骨头丢在他脚下,他的动作僵了一下,再次打扫干净。 “就是他?”丁树海问。 方煜文定睛一看:“嗯。” 丁树海看着看着,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个小孩子。” 方煜文问道:“现在就去和他谈谈吗?” 丁树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今天算了。” 方煜文愕然。什么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也都准备好了,还有什么理由说“算了”? “可是……”他小心地提醒,“后天我们就要出国了。” 丁树海收回了视线,闭目养神:“我知道。谈是一定要谈的,只是不再是今天的谈法。明天吧,把这件事解决了。” 方煜文便明白,丁树海已经有了全新的计划。 把这件事解决了。他会这样说,明天就一定会有一场好戏。吩咐司机开车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儿。男孩儿还在一无所知地继续忙碌,单薄的肩膀连制服都撑不起来,宽宽大大的袖子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摇来晃去。 方煜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由得有点儿同情他了。 早间会议一结束,大家伙儿便麻利地收拾好资料,又各忙各的去了。毕竟,不是只有游菁菁一件案子等着他们去破。而对叶知远来说,会开完了,也意味着女朋友拷问的时间也到了。叶知远可有可无地摆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东西,便老老实实地等着聂晶发问。 聂晶拎起资料夹,在他办公桌上磕了一下:“说吧,怎么回事儿?” 叶知远讪讪地笑:“昨晚没睡好。” 聂晶挑着眼角把他从头看到脚。不知怎么的,那眼神很有点儿如刀似剑的意思,想把他扒掉一层皮,看看里面是什么一样。叶知远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正有点儿心慌,冷不防听聂晶说了一句话,吓得他差点儿咬了自己舌头。 “没睡好?”聂晶皮笑肉不笑地轻扯一下嘴角,看都懒得看他,“别是梦见初恋情人了吧?” “那……那……”他一口气急得上不来,“哪能啊!” 刚说完,就见聂晶唰地一下转了头:“不是你结巴什么?” 叶知远真是无从解释,苦着个脸,半天才想起来:“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想到那方面去呢?初恋情人呢,”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哭,吃黄连也没这么苦,只好指着自己的两只黑眼圈,“你看看你看看,我要梦见初恋情人,美不死我也不能是这副熊样儿吧?” 想想也是,谁能梦见初恋情人活像梦见鬼似的。聂晶扑哧一笑信了一大半,瞅着他道:“临睡前喝杯牛奶,要不然拿花生叶泡点茶喝。” 警报解除。叶知远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便甜滋滋地肩膀对肩膀地碰了聂晶一下:“知道了。” 还想再磨叽两句,忽听雷诺叫了他一声,连忙抬头,正见雷诺站在大办公室门口,笑微微地望着他们。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跟我出去一趟。”雷诺说完,便先出去了。 叶知远忙应道:“哎,来了。”回头又望了聂晶一眼,方一把抓过车钥匙,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雷诺已经进了电梯,正按着按键等他。 叶知远三两步赶进去,等不及电梯门关上便问:“我们是不是去市立图书馆?” 雷诺笑了,笑得很满意:“那你也知道,我们去查什么了?” 能和偶像如此地有默契,叶知远颇有点儿自得,不禁也抿着嘴笑了。 第13章 噩梦(4) 前年市立图书馆得了一笔捐款,规模马上扩大了一倍。玻璃自动门,全落地窗设计,地砖亮得能当镜子,无线网络覆盖,硬件设施比肩星级宾馆。叶知远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的老版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新版,着实吃了一惊。 管理员介绍全馆都实现了数字化管理,进出书库直接刷借书卡。早上八点开馆,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休馆,晚上十点闭馆。大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有人在看书,有人在无线上网,也有人纯粹占个位子消磨时光。 一位年届五十的女管理员仔仔细细看了看游菁菁的照片,很肯定地点头道:“有印象。这个小姑娘以前经常来我们这里看书,我们都认识她,挺文静的。”奇怪地哎了一声,又道,“你们昨天不是有人来问过话了吗?怎么今天又来啦?” 叶知远:“我们还有些情况想再确定一下,再说多问一遍,也是怕有疏漏。” 女管理员:“哦,也是。不过昨天不是我轮班,我同事知道的,我不一定知道,所以我未必能帮上你们。” 叶知远呵呵一笑:“也说不定,你同事不知道的,你知道啊!” 女管理员也笑了:“这倒是。我们几个人里,恐怕只有我跟她聊过。” 这是一个好兆头。 叶知远连忙收起了笑容,认真起来:“是吗?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女管理员回想了一下:“也不是特意聊些什么,就是见得多了,每次借书还书的时候,随便说上两句。”微微一笑道,“你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每次都是我先跟她搭话。我这个人就是自来熟,不认识的人也会问个天气说个电视的。” 原来只是闲聊。叶知远有点儿失望。 雷诺却没有那么快失望,继续问道:“她是不是每周末,固定时间到?” 叶知远愕然,插嘴道:“固定时间?”游菁菁的室友说过她每个星期都是差不多的行程,可也不用精确到时间吧? 他这里还在怀疑,却听女管理员已经一口肯定:“对。风雨无阻,而且老是那个点儿,比钟表都准时。”很好奇地问雷诺,“你知道?” 雷诺没有回答,只按照自己的节奏问下去:“什么时间?” 女管理员:“每次都是下午两点过来,先在阅读区占好位置,然后还书,再进书库找本新书出来先读着,六点再借书走人。”停了一下,又连忙澄清道,“我可不是监视她。”回头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我们这个电子钟一到整点就报时,她老是踩着电子报钟来去,想不知道也难。”一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不觉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神情,“想不到真有人可以这么有规律。” 叶知远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有规律,活人不是跟机器人差不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一次例外都没有?” 女管理员又想了一会儿,睁大眼睛道:“有,真有那么一次。那天,她比往常迟了一会儿。我还记得我问过她怎么会迟到,可真难得。她说她搭的公交车和一辆小轿车擦到了,双方司机都要接受警方调查,只好换了一辆公交车,所以耽搁了。然后她借了本书就坐在阅读区里看,但是到了六点还没来借书,一直到六点半才借。就那么一次。” 雷诺:“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详细的情形?”见女管理员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便轻声引导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所以导致她迟了这半个小时?” 女管理员低下头,喃喃自语:“特别的事,特别的人……”蓦然抬头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男人,就坐在她对面。我记得那天六点,电子钟又准时报时,可是她没来还书,所以我就往阅读区看了一眼。她正跟那个男人说话,不知道那个男人跟她说了什么,她还笑了。我当时就觉得挺稀奇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你们不知道,那姑娘不轻易开口,更别说笑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聊上的。” 意外惊喜。 游菁菁身边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和好友,都说她没有异性朋友,甚至都不怎么和异性打交道。虽然后来又冒出了一个“知己”,可是毕竟那位室友也没有真实目击过。可现在,却从一个说不上几句话的外人这里,终于出现了一个真实出现过的、可以让她有说有笑的男人。以游菁菁的性子,她绝不会随随便便就和一个异性谈得来,能和她谈得来的,也不会被她视作随随便便的人。 叶知远觉得重重黑暗里,似乎亮起了一点星光。他望了雷诺一眼,年轻的脸上难掩兴奋。 雷诺却没有马上追问关于那个男人的情况,忽然又问:“游菁菁是不是还有固定的座位?” 女管理员很有些讶异了:“你又知道?”不禁上下打量了雷诺一眼。眼前的年轻男人瘦得有点儿弱不禁风,面貌温和得看不出一点儿警察的样子。但是那双眼睛,黑漆漆的,瞳仁深处闪烁着某种极具穿透力的光芒。 见她迟迟不回答,叶知远心急地敲了敲服务台:“在哪儿?” 女管理员恍然回神,指向靠南面玻璃窗的正数第三张位置:“就是那儿。” 雷诺和叶知远齐齐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此刻,那里坐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正举着放大镜在看报纸。 “离这边也不是很远,”雷诺回头,“你应该看得见那个男人的样子。” 女管理员“嗯”了一声:“斯斯文文的一个年轻人,长得挺帅的,”看着他俩笑了一笑,“说实话,比您二位都帅。穿得也讲究。那气质啊谈吐啊,一看就跟一般人不一样。” 叶知远兴奋极了:“你要是再看到他,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哎哟……”女管理员却把脸一苦,泼下一盆凉水,“当时是看得挺清楚,现在都过了多久了,记不住了。” 叶知远还不死心,追问道:“那他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有。” “你再好好想一想?” 女管理员苦笑一声:“我又没跟他打过照面,就这么远不远近不近地看了几眼,也就看个大概。反正从我这边看过去,这个距离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征。” 叶知远懊恼地皱起眉,狠狠地抓了抓头皮。 雷诺心细地问:“他既然坐在阅读区,应该是打算借书的,怎么会没机会跟你打照面呢?” 女管理员道:“他最后并没有借书。六点半的时候,游菁菁借完书就走了,他还坐在位子上自己看书。过了一会儿,我再看过去,他就不在了。实行数字化管理之后,只有借还书才需要从我们这里过。进出直接刷借书卡就行了。门口那里也有电子监测仪,谁要是不借就带书出去,马上就会被保安拦住。” 科技降低了人们的工作负担,却也减少了人们的接触。本来,他们可以找到一个很宝贵的目击者。 雷诺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女管理员摇了摇头:“我是没见过了。也许,他在其他同事当班的时候来过。” 第14章 噩梦(5) 来过又怎样?谁会像她一样,注意到那个男人呢?叶知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脑袋里沉沉的,太阳穴也一阵阵地胀痛,好像比之前还昏了。有了线索却断了,真比没有线索还难受。 雷诺的心情也不怎么好。好在他本来也没有指望一点意外收获,案子的侦破就能突飞猛进。而且,他们也还没到山穷水尽。雷诺便从休闲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借阅记录放在她面前,指了指最后一次记录,问:“游菁菁在你们这里借的最后一本书是这本书?” 女管理员推了推老花镜一瞧,原来是《了因山传说新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便不由得“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她借这本书,正好是跟那个男人聊天的那天。” “是吗?”叶知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低头去看借还书日期。2月29日借出,3月7日归还。 女管理员清清楚楚地想了起来:“没错没错。刚好是去年春节七天假放完,第一个周末。我当时一看这本书,也挺惊讶的。头一次看到她借这种有扎实考证多于假想的书。”说着,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哎呀,现在一想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姑娘一向都是一板一眼,没想到一碰到那个男人,就破了这么多例。”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碰到男人的第一天,游菁菁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相谈甚欢,第一次借了不应该感兴趣的书,第一次延迟了离开图书馆的时间。 几天后,她离开了自己温馨和睦的家,搬去了学校的宿舍。 随即,她就实施了自己的死亡实验。 再一个月后,她死在了了因山上,沉尸于因缘湖底。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也许这一切不只是巧合。 雷诺问:“书库里还有《了因山传说新证》吗?我也想借一本。” 最低限度,他想知道游菁菁读的最后一本书,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本书。 回刑警队的路上,叶知远也问了女管理员问过的问题。 “哥,你怎么知道游菁菁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出现,还喜欢坐在固定的位置?” 雷诺望了他一眼:“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去游菁菁家,看过她的房间吗?” 叶知远的脑海中本能地闪过那个女孩的卧室,陈设简洁明了,没有一点可以和可爱梦幻挂上钩的东西:“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雷诺笑了一下:“我不是说这个。” 叶知远不明所以地回望他一眼:“呃……很整洁?看来自从她走后,她父母一直都很用心地打扫。” 雷诺嘴上“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点头:“是很整洁。不是一般的整洁。” “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书和模型全都排放得很整齐?她的书也包得很漂亮?” 叶知远完全摸不着雷诺的意图何在,犯难地皱起眉头:“一般人收拾书和小摆设不都是那样?书包得漂亮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她的书不是简单的摆放整齐,是按照字母的顺序排列的。她的书包得非常漂亮,是那种可以包出四个角的包法,整个书皮裁得恰到好处,找不到一点儿毛糙。模型也不是随便放的,每一个模型都被编了号。”雷诺说,“不仅如此,每个模型摆放的地方也有标记。说明她不仅是把模型按照顺序排列,而且每一个模型都要精确地放在原来的地方。”停了一停,说出了结论,“游菁菁患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 叶知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怪不得那天,你要特别问游老伯,书和模型是谁整理的。患有强迫症的人,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一般人觉得不必要介意的小事,在他们眼里却无法忽略。难怪她的生活总是那么的有规律,我就说嘛,都像个机器人了。” 雷诺继续道:“我想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市立图书馆每天下午两点准时开放,游菁菁每次也都是两点准时到达,所以她都可以坐到自己的固定位置。可是那天因为公交车出了事故,不得已迟到了一会儿,于是,她的固定位置就被那个男人坐了。” “游菁菁的性格比较内向,而且本来就是公共场合,她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要求男人让位,只好坐在了男人对面的位置。但是男人感觉到了游菁菁的不自在,于是主动提出要和她换座位。这是一个很敏锐很细致,也很有修养的人。” 叶知远“哦”了一声:“我明白了。就是这么一换座位,也换来了游菁菁的好感,方便他们开始交流。可能一开始只是随口说两句,既然是在图书馆,自然也会问问对方看什么书。结果发现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越聊越投机,以至于游菁菁第一次延迟了离开的时间。依照她的为人,不会突然改变读书的口味。她借的最后一本书,很有可能是那个男人推荐她看的。” 想到这里,叶知远真明白了,看了一眼那本《了因山传说新证》,对雷诺道:“哥,等你看完了,也借我看看。” 雷诺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借的不仅仅是一本书,而是一种接近凶嫌思想的可能。 玻璃窗外的太阳渐渐下了山。天边白色的云朵渐渐飘红,尤其中间透着一点橘黄,看起来像白水锅里煮的一颗嫩嫩的糖心荷包蛋。再后来,连那红色都逐渐褪去,天边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四月里还是早晚凉。不等月亮爬上来,冷风就先吹了起来,黑暗像浓墨一样泼了出去,很快占据了整个天空。 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人都已经走光了,白色日光灯下只有雷诺形单影只。时针嘀嗒嘀嗒地走过一分一秒,洪亮地敲响了子夜的到来。游菁菁案的所有线索,都摆在他的眼前,他已经反复看了六个小时。眼睛酸涩得发红,头脑也因为过度思考而阵阵锐痛,仿佛有数不清的蚂蚁正在啮咬每一个神经。 雷诺只得抬手关了灯,闭上眼睛深深一呼吸。 下午去完了图书馆,就核实了女管理员提供的情况。那天确实发生了一次小车祸。正是因为这偶然发生的小车祸,让游菁菁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 他和叶知远又联系了游菁菁的父母和朋友。问他们,游菁菁生前有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或者多了什么东西?为此他们特意检视了一遍游菁菁的所有遗物,答案是没有。这说明,那个凶手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她。 技术部把游菁菁的电脑也捣鼓了一个彻底,依然没有一点儿线索。哪怕是关于那个凶手的一张照片、一点文字。 游菁菁的的确确死在一个她爱的人手里,可是那个人却如同幽灵一样,叫人找不到一点痕迹。他还是认为凶手一点都不爱游菁菁。没有哪个人可以和心爱的人交往,却如此的不留痕迹,连一份礼物都没有送给她。简直就像他早就料到游菁菁会发生不幸,所以他小心谨慎地游走于每个人的视野之外,要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既然凶手不爱游菁菁,自然也不会因为感情纠纷而杀了她。可惜这些都只是推论,没有证据。仅凭目前少得可怜的资料,也只能暂时定为情杀。 不管有多么的不甘心,这件案子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除非有新的线索出现。 第15章 金丝雀之殇(1) 一眨眼的工夫,炎热似火的夏天就只剩了一个尾巴。除了中午还有几分火气,一到晚上,便很有些秋天的气象。 于谦和在窗前站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换一件稍厚一些的外套。 今晚他有一个约会。很重要。 他选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剪裁合宜,正衬托出他颀长的身材,深深的蓝色,也很适合他白皙的皮肤。 镜子里的人文质彬彬,长身玉立,从头到脚都无懈可击。 有人说,女人是只看外表的动物,一个俊帅的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她们的戒心。于谦和觉得,说这话的一定是个男人,而且不懂什么叫五十步笑百步。又有几个男人不是只看外表而去挖掘内在?就是那些愿意花些时间和精力去挖掘内在的,又有几个能说一点儿不受外表的影响? 第一眼总是看外表的。就算不喜欢,至少也要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然后才会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得更多、更深。 就拿他来说,他也总是可以从众多人中一下子就看到自己喜欢的外表。他特别喜欢女人的某一部分外表。而且,他也觉得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相由心生的。不会观察的人,呵,就算你把内在剖开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看得懂。而会观察的人,一样可以从外表看到内在。 对于谦和来说,比起摸不着抓不到的内在,外表上的痕迹倒是更真实呢。 今天即将约会的对象,是一个让他觉得很完美的女性。 当然,完美的标准因人而异。 绝大多数男人第一喜欢女人的乳房,第二喜欢女人的臀部。 海峡对岸的那位李敖先生说,他最喜欢的女性部位,是腿。 战国末期的著名刺客荆轲曾对一位抚琴宫女的手发出赞叹。结果燕太子丹就将那宫女的双手斩下,放在一只极其华丽的盒子里送给了他。 在美国,还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离婚案。确切地说,有趣的不是离婚案本身,而是妻子提出离婚诉求的原因:她的丈夫根本不爱她本人,只是疯狂地爱着她的双足。 于谦和还认识一个男人,那人最爱女人的耳朵,举凡是有一双漂亮的耳朵,即使是魔鬼的面孔天使的身材,他也一样会如痴如狂。 于谦和也有最喜欢的女性部位。较之以上形形色色的答案,丝毫不逊色。 在他的标准里,对方也是无懈可击。 他最后对着镜子微微理了一下头发,露出一抹满意的浅笑。 当他开门离去,一阵夜风趁机从拉上了一半的窗户轻轻吹入,拂动了雪白的窗纱,也拂动了一个挂在窗沿上的风铃。风铃很独特,既不是玻璃的,也不是陶瓷的。即使再大的风,也只能让它发出一些沉闷的撞击,像极了某种余韵未消的低吟。 夜色渐渐浓厚起来。可惜的是,城市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盏一盏闪亮得很肤浅的霓虹灯。 一个美丽的少女走进了一家名为雨花的西餐厅。很多店喜欢在招牌上写上高级二字,但其实并不高级:摆出来的碗筷会油腻腻的,端上来的菜肴也一般般,就连桌布上都难免烙上两个烟洞。真正高级的西餐厅并不需要带上高级二字,正如真正著名的人物并不需要标明著名二字。 区区两个字,实在单薄得很。没有意义。 雨花就是这样一家不需要带上高级二字的西餐厅。 少女穿着一身便装进了后面的休息室,在那里,另外一位叫孙黎的女孩已经先到了。孙黎也很清秀,但比起少女却还略逊一筹。两人一起换了同款色的纯黑细肩带礼服,孙黎从琴盒里拿出了一把泛着浅金色光芒的小提琴,轻轻地,做最后的调音。少女则活动着手指,让手部肌肉柔软起来。她们习惯在表演前的小小空当里,闲聊两句。 “你今天好漂亮。”少女微笑着说。 孙黎便也笑了,带着些微羞涩:“是吗?”停了一会儿,忽然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表演。” 少女不觉一怔,正在舞动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可笑的造型。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将双手放在腿面上,问:“你要辞职?” 孙黎放低小提琴,垂着漂亮的睫毛“嗯”了一声。 “为什么?” 孙黎笑了一下,抬起头眼神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告诉她答案,可是有人恰在这时敲了敲门,催促道:“到时间了。” 孙黎便一下子收起了那温柔的眼神,答了一声:“知道了。”便拿起琴弓率先起立。 少女也只好先抛开心头疑问,和她一起向餐厅大堂走去。 大堂的正中央,有一道人造小型水帘半掩着一个仅容纳两到三人的舞台。一架黑光流离的钢琴正安静地陈放在那里。少女轻拎起曳地裙摆,慢慢地走到钢琴前坐下,端庄秀丽得如同一个即将在圣母面前忏悔的淑媛。她将十根修长纤细的、有如削葱的手指极轻地放到了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立在钢琴旁的孙黎也将小提琴架在了颈窝。琴弓柔和地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清澈的钢琴声也轻柔地响起,一曲德沃夏克的《幽默曲》随着小水帘的轻微水声流淌了出来。 客人们很安静地用餐,侧耳聆听她们的演奏。一曲终了,便响起一阵礼貌的掌声。 少女有点儿羞怯,却也自喜地笑了一下。就在这时,衣冠楚楚的侍者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背在身后向她走来,托盘里是一朵开得正红的玫瑰。等到侍者立定在她面前,她才发现玫瑰下还压着一只白色的折叠卡片。 第一次收到玫瑰让少女绯红了双颊,心怀忐忑中又藏着一丝期待。毕竟,玫瑰加情书是永恒不变的经典组合。她先拿起玫瑰略带羞涩地轻嗅了嗅,而后,一边偷偷猜测卡片里会是什么样的甜言蜜语,一边伸手去拿卡片。 便听咔啷一声,一枚沉甸甸的钥匙从卡片中滑到了托盘上。 她有些迷惑地拾起钥匙看了两眼,展开了卡片。里面写了一个地址,一栋别墅的地址。 她抬头朝衣冠楚楚的人们扫视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一个长相颇清俊的男人身上。男人大概三十出头,冲她点头一笑,衣着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示出了良好的修养。 少女本能地回头看了孙黎一眼。孙黎却没有看她,正毫无所觉地调弄小提琴。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孙黎,对方就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很快你就会有收获。” 她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钥匙,一只手慢慢握成拳头。然后抬起头,也向男人回以嫣然一笑。 那之后,少女的情绪就一直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激动里。脸上一直是烫的,十根手指一直在细细地颤抖。弹琴的时候错了好几次。 原以为会被孙黎责备,但孙黎只淡淡地看了她几眼,一直到结束演奏,回到后台也没有透露半点儿不满的意思。 她只在临走的时候,有点儿忧伤似的在少女面前定了一定脚步。少女以为她有很多话要说,谁知她只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保重。” 然后,孙黎就拎着自己的小提琴离开了。那样的迅速,似乎她离开的绝不只是一份工作、一家西餐厅,而终于可以从现在的生活抽离了。 少女怔怔地听着孙黎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忽然感觉到一阵孤独。她觉得自己被剩在了这里。 她一个人坐在镜子前,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她化了很精致的妆容,乌黑的头发盘得也很整齐,雪白细腻的耳垂上坠着一副珍珠耳环。那是她用自己第一份打工的薪水咬牙买下的奢侈品。粉红莹润的色泽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色都很好。 这样一张脸,不能说不美。 少女一动不动地看着,之前那一种兴奋渐渐消退了,却在无意之中涌上一丝鼻酸。那把钥匙还被她紧紧地抓在手中,略略松了手,便咔啷一声滑到了梳妆台上。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把银光闪亮的钥匙,眼前模糊起来。静谧中,清晰地听到啪的一声,一滴眼泪落在了梳妆台上。 她到底做了什么呀! 羞耻的感觉姗姗来迟。她趴在自己的双臂上,任泪水肆虐。起先还隐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渐渐地,从紧闭的双唇中逸出一些模糊的哽咽,后来就如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般,无法掩饰地大哭起来。瘦弱的窄肩不时地耸动,一双白皙美丽的手用力地抓过桌面,留下一道道痛苦的划痕。 她哭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门。 “孙小姐?你们还没走吗?” 她慌忙擦干眼泪,低头一看手表,已经十点零五分了,尽可能平静地说:“是我。我马上就走了。”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少女镇定了一下情绪,便从后面离开了。 外面有些冷,一阵夜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餐厅的正门五光十色热闹非凡,餐厅的后门却是沉沉黑暗寂静无声。她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鼻子里满是垃圾的酸臭味。忽然就有一些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抱住胳膊愣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朝巷口走去。 身旁忽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少女吓了一跳,一转头就见一道很耀眼的白光直射过来。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一辆重型摩托车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将她狠狠地刮倒在地。 “找死啊!” 好像有人很粗暴地骂了一声,但很快随着轰隆的引擎声一起飞一样地消失了。 少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路中间。浑浑噩噩里,有一个身影很匆忙地跑了过来。 “同学,”一道很柔和的声音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少女的神志依然有点儿摇荡,慢慢抬起头。只见一片光晕里,有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正担心地看着她。那人的眉眼很柔和,几乎连那片光晕也跟着柔和起来。 “我没事。” 第16章 金丝雀之殇(2) 见她要起来,那人连忙将她按住,掏出一条很干净的手帕将她擦破得最严重的膝盖包扎好。然后微蹙起眉头,看了一眼摩托车消失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 “我送你去医院吧?”他说。 少女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宿舍,我们十点半门禁。” 那人却坚持道:“还是让我送你去医院吧?你流血了。去完医院,我再送你回宿舍,来得及的。” 看着那人诚恳的脸,又看看那条绑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帕,少女点了点头。他也微微一笑,扶着她慢慢回到了车上。 “这么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她说,“还没请教您是?” 男人始终很温和地微笑着:“我叫于谦和。你呢?” “我叫苗童。” 这是一个漫长的冷夜。于谦和跟苗童的初次接触还远远不能令它结束。 到了这个时候,餐馆基本上都停止了营业,但各种娱乐场所却迎来了黄金时段。旋转变色的彩灯,震耳欲聋的音乐,粗犷嘶哑的歌声,疯狂舞动的人群…… 午夜狂欢。 可是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人在黑暗中独酌。 孙黎。 古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又说玉碗盛来琥珀光,其实现在,玻璃高脚杯也很适合鲜红绮丽的葡萄酒。她已经喝掉了足足半瓶红酒,却还是不能停止地喝着,直到她趴倒在桌上。 不知过去多久,时钟响了起来,足足敲了十二下。 她抬起昏沉沉的头,现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酡红双颊烫得好像着了火。她歪歪地撑着自己的脸,静静瞪视泛着绿色荧光的指针。当绵长的钟声完全消失,便一把将红酒猛掷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鲜红的液体在黯淡的夜色中悄悄漫延,闪烁着某种诡异的光芒。孙黎一刹那间,仿佛受到了蛊惑,扑通一声跪跌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双手颤抖地强撑住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不甚灵活的身体,一双醉了七分的眼眸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玻璃碎片。那些碎片纷纷折射出点点冷光,刺激着她久受压抑的神经。 酒是上好的红酒,别墅是高档的别墅。 这一切,都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她清晰地记得,第一天走进这栋别墅时,自己分明是欣喜若狂的,觉得整个人生都已经圆满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却又蜕化成越来越沉重的负担,拼命地想把她压垮了? 她的脑海里,立刻又闪现出令她痛恨不齿的一幕。低垂的头颅,卑微的双膝,颤抖的手指。有人跪着,有人坐着。 而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咬破了嘴唇。 不!孙黎用力地甩甩头,摆脱掉那幅丑陋的画面。那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就只剩下恶心。从那天以后,她的心就一度沉睡了。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它又死灰复燃? 孙黎痛苦地摇头,可是这一次却无法摆脱了。 她想,她要等的那个他不会来了。 一开始总是会在道德和诱惑之间挣扎,为堕落而自我谴责。渐渐地,也就过去了。遇见他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不一样的,却原来并没有不同。一切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因为向一个男人出卖了灵魂和自尊,就想从另一个男人那里收获爱情和纯洁。 玻璃碎片的光芒渐渐变得魅惑,一闪一闪的,像黑暗中的星光。她不禁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它们,仿佛在为谁指明道路。 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急促。 孙黎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一块玻璃碎片。三角形的尖端,比匕首还要锐利。她慢慢地将碎片凑近细长的脖颈,就像用一把屠刀架上一只天鹅。只不过那只天鹅早已不再美丽,洁白如雪的羽毛脱落了,遍体都是溃烂流脓的疮疤。 孙黎闭上眼睛,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尖锐的碎片已经抵在温热的肌肤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正咬牙欲刺,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动静。钥匙和锁孔的摩擦,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啷咔啷的声响,黑夜里让人心悸。孙黎猛地一怔,碎片堪堪刺破了一层表皮,细细的血流从伤口一直蜿蜒到领口里。开门声消失了,有人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不会是保姆,保姆每天早上七点过来。是这栋别墅的男人提前回来了?还是…… 脚步声停了下来,来人摸索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打开了灯。客厅里豪华的水晶吊灯立刻发出华丽耀眼的光芒,照亮了狼狈不堪的孙黎,也照亮了相貌出众的来人。孙黎一看清来人是谁,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她猛地扑到那人的怀里,将脸深深地埋入对方不算宽阔却令她安心的胸膛,仿佛这样就可以汲取生存下去的力量。 “你终于来了,”孙黎咬住嘴唇,忍住了哭声,却没忍住泪水,“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那人扶着她一起去沙发坐下,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纸很轻柔地帮她擦了擦泪湿的脸庞。 孙黎却已欢欣鼓舞起来。这简简单单的动作,比千言万语都更能抚慰她疮痍满目到几乎坏死的心。她抓住那人的手,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外面很冷吗?你戴了手套。” 那人点了点头,而后四顾了一下。 孙黎忙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道:“你不用担心,他出国谈生意去了,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 近在咫尺的出色脸庞上也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温柔得像和煦的春风拂过即将凋零的花朵。然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仔细地擦干她所有的泪痕。 孙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如同盯着她渴望已久的光明。她嘴唇颤抖了一会儿,吐出了几个久违的字。 “我……喜欢你。” 很沉重的内涵,却比烟雾更容易消散。 那人深深地笑了,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慢慢转过身去。然后从身后抱她入怀,像抚摸婴儿一样温情无限地轻抚她的头发。孙黎闭上了眼睛,紧紧抓住那拥抱住她的臂弯。她又一次流泪了,但却是幸福的眼泪。头发被轻吻,脸颊被厮磨,一切就像童话一样美好。 沉醉中,给她带来幸福感的臂弯开始慢慢地上移,从胸口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脖子。 孙黎将脸搁在那只手臂上,猫一样地轻轻磨蹭。那只手臂便也更紧地拥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直至猛然一收。 “呜……”孙黎痛呼一声,本能地睁大了眼睛。 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喉咙被过度挤压,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窒息的感觉忽然沉重起来。虽然五分钟前她还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没有那么想死。 孙黎张大了嘴巴,拼命地挣扎起来。 可是已经太晚。她的殊死搏斗不过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便无力地垂下了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极了,美丽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恐。 那人——不,现在应该说是凶手,他轻轻地抱起孙黎柔软的尸体,慢慢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美人已逝,空剩皮囊。 那皮囊没有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就也如同僧尼们心如止水,摒弃了诸般杂念。难怪许多人都将死当作一种解脱。 他不禁温柔地摸了摸她因为挣扎而凌乱的发丝,然后抱起她的尸体来到了浴室。他轻柔地把她放进了浴缸,就像她并不曾被他夺去生命,而只是睡着了。淋浴花洒被打开,正对着孙黎的身体。 他单腿跪在浴缸前,浴室中唯一的一面镜子只能反射出一个黑色的背影。 凶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孙黎的手。练习小提琴的手比常人更修长一些,皮肤也雪白细腻,却并没有明显的青筋。很美的一只手。可惜精美的指甲里多了一些黑色的纤维,很是破坏美感。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绸布包,放在浴缸的边缘慢条斯理地打开,动作优雅而娴熟。大红绸布里包着的是一把银亮的刀,锋刃如洗,一点锈迹都没有。可见它的主人十分爱惜它,保养得很用心。杀死孙黎的那一只手又拿起了银刀,朝她白腻如玉的手背划下。鲜红的血滴落在浴缸里,在水中氤氲旋转,就像一朵朵逐渐绽放的娟秀红梅。 水流慢慢淹没尸体。只有那面镜子,清晰地照映着那忙碌的黑色背影。 第17章 金丝雀之殇(3) 天空中依旧是深深的黑暗,像一道结实得无法刺破的黑纱,不留一点缝隙地笼罩着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快乐的,痛苦的;干净的,肮脏的;正常的,扭曲的;美丽的,丑陋的……还有活着的,死去的。 漫漫长夜何时尽! 第二天,保姆准时来到别墅,第一眼便先看到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空气里满是蒸发了的红酒气味。她进出这幢别墅快半年了,不是第一次看见相似的场景。孙黎对酒精的迷恋,仅次于小提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灌醉。但是她的酒品还算好,顶多也只是砸烂几只酒杯而已。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保姆理所当然地以为孙黎正在洗澡,就先打扫起客厅来。打扫完客厅又去做早饭,煎得金黄的糖心荷包蛋,熬得稀烂的白米粥,还有一盘碧绿碧绿的凉拌小黄瓜。孙黎并不是一个难侍候的人,清淡平常的小菜就可以满足,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五一节的时候,还多给几百块钱,当是加班费。没有任何地方好抱怨。 一切都摆放妥当,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浴室里的水流声仍然没有停止。 保姆开始有些疑惑,走到浴室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孙小姐?” 浴室里没有一点人声。 保姆又叫了两声,心里不安起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浴室。看到孙黎的第一眼,她还以为孙黎不小心滑倒在浴缸里,但才跑了两步,便全身颤抖地僵住了。 保姆的眼光不觉黏在了她的那双手上——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她惊恐地喘息了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 孙黎躺在浴缸里,宁静地闭着一双眼睛,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像水藻一样在水中漂荡。水流哗哗地从乳白色的浴缸不停溢出,又经过地漏。 她不敢再看,挣扎着爬出浴室。强烈的不适逼得双眼里一片湿润。然后努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拨出报警电话。 警察们很快就赶到了。如果不是别墅地处偏僻,他们可以到得更早。 雷诺站在浴缸前几步远的地方,有点儿遥远地观察着尸体。淋浴花洒已经被关上,其余的警员也很配合地不再接近尸体。她的十根手指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对光秃秃的手掌浸泡在水里。经过长时间的冲刷,断指处已经没有一丝血水渗出。他有点儿在意地多看了一会儿她的脸。出了浴室之后,他又粗略地巡视了一下整栋别墅,看见聂晶已经赶来,便抱歉地笑了笑。 “你难得放假,还不能安生。” 聂晶无所谓地一笑:“谁叫我是法医呢?”一边戴手套一边道,“你这个刑警队长也不轻松啊。”说完,便进了浴室。 雷诺把人手一一看过,却还是少了一个,问刘军:“人还没到?” 刘军老实地笑了笑:“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雷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难怪,好不容易轮到休息,怕还没补足睡眠呢。回头看了一眼,队里唯一的女刑警李兰正在给保姆做笔录。 保姆二十七八岁,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盯着脚下的某一点,时而点点头,时而摇摇头,偶尔开了口也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李兰皱起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雷诺轻轻地走过去,在相距还有两三步远时,看见保姆不安地缩了缩脚,便又退回了那一步,慢慢地蹲下身子。从他现在的角度看保姆,略略有些仰望的意思。 雷诺轻声慢语地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保姆第一次抬起了头,脸上是微微的惊讶,但很快又重新低下了头:“不用了。” 雷诺想了一会儿,叫过李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李兰点点头便走开了,不一会儿,拿了一杯牛奶过来。保姆接在手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雷诺和李兰对视了一眼。这个女人好像不仅仅是受到了惊吓,而是本身就存在一些交流障碍。 雷诺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继续很轻柔地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保姆点了点头,尽管显得很安静,一双手却紧紧地攥住玻璃杯。鹅黄开司米的上衣大了一号,穿在她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袖管也有点儿长,将手背遮去了大半。但是还是遮不住应该是左手小手指的地方,不同寻常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女人只有九根手指。 雷诺的头脑里迅速地闪过女尸那双光秃秃的手掌。 少了一根手指的保姆发现了一具没有了所有手指的尸体。微妙的巧合。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因为你是尸体的发现者,所以我想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他很小心自己的措辞,案件刚刚开始,现场第一发现人的证词无疑很重要,“你是几点到达别墅的?” “7点,”保姆说得有点儿慢,“我每天都这个时候到。” 李兰很惊讶,保姆说的这句话虽然依旧很短,可是已经比她努力了半天得到的任何一个回答都长。转头望了一眼雷诺,有点儿不甘心,也有点儿佩服。这么年轻就做了刑警队长不是没有原因的。雷诺一直都很擅长与人沟通,即使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让人颇觉安心。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存在。 雷诺点点头:“然后,你7点37分报了警是吗?” 保姆微微一愣,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嗯……是。” 雷诺停顿了一会儿,更轻柔地问:“可以告诉我,这半个多小时里你都做过些什么吗?”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简单却让人有食欲,“是不是做了早餐?” “嗯……还打扫了客厅。” “只是客厅?”雷诺不觉挺直上身,“为什么?” “有一瓶红酒打碎了……所以……” “什么!”李兰急了,之前和保姆的交谈就已经用光了她的耐心,“你这是破坏现场!” “李兰!” 雷诺轻声喝阻,但是已经晚了。保姆受惊地猛然一抖,基本没有喝过的牛奶泼出了一大片。雪白黏稠的液体在黑色的大理石上静静漫延,变成了说也说不清的奇怪形状。她盯住脚下的奶渍,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像河蚌紧紧地闭上了两扇蚌壳。 这下再想叫她开口,恐怕不容易了。 李兰也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后悔地闭上了嘴。 雷诺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下。事已至此,再责怪李兰也没有什么意义。想了想,雷诺吩咐她说:“你去通知他们注意一下酒瓶碎片,说不定会有线索。” 李兰应了一声,连忙走开了。 保姆整个人就像僵住了一样,连眼球都没有动。与其说她在抗拒,还不如说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雷诺沉默地看着,一时之间也无从打破僵局。正在苦恼,忽然传来一道开朗的男人声音,一扫凶案现场的沉闷压抑。雷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转过头去正看到年轻的警官一脸笑容地走进来,大约赶得太匆忙,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像一只鸟窝倒扣在头上。 而保姆也同一刹那,猛然抬起了长时间低垂的头。不但如此,一直木然的脸上还有了很明确的情感波动。尽管从她现在的视角,还不能看见刚来的男人,却已经满脸被雷劈到似的震惊。 “不好意思,睡得太香了,”男人大大咧咧地打着招呼,引来同事们的轻笑,“我也没想到我这么受欢迎,才放了十个小时的假,大家就想我了。” 刘军粗着一把老嗓子,笑哈哈地说:“臭小子,说到受欢迎肯定是我们雷队,有你什么事儿?最没脸没皮的就是你。” 年轻的警官在一片哄笑声中终于走到了客厅,在看到雷诺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也扫到了保姆。一声“雷队”,就此卡在了喉间。 雷诺顺着他惊愕的视线又看回到保姆的身上。这个苍白干瘦的女人怔怔地看着来人,漆黑的眼珠里渐渐聚起了水光。她的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很快便无法握住玻璃杯。咚的一声,玻璃杯掉落在地上,剩下的一半牛奶也泼了出去,但杯子竟然奇迹般的没有碎裂。 客厅里所有的人,包括雷诺,都在惊诧地看着两人,可是他们自己却毫无所觉,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刘军是个直肠子,当下走上一步,大嗓门地说:“你小子……” 还没说完,被雷诺抬手阻住。雷诺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警官觉得自己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看着她,喉咙干涩地说:“是你。” 保姆的眼泪没有落下来,却微微地露出一抹笑容:“小远。” 第18章 重逢(1) 聂晶检查完尸体走出浴室,敏锐地感觉到气氛的异常。走到雷诺身边,看见叶知远正在给那个保姆录口供。虽然她离他们有一点远,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们认识。 雷诺也有相同的看法。目睹了他们的重逢,他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在彼此的心目中,都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他们似乎曾经是很亲密的关系,可是现在却在刻意地疏远。 聂晶小声问:“怎么了,我错过什么了吗?” 雷诺回过神,说:“我也不知道。死者叫孙黎,才二十岁。这是她的保姆,叫廖小乔……” 聂晶心头一动。李兰跟她说过,叶知远曾经很纠结地在一张纸上反复地写着一个姓廖的名字。莫非就是这个保姆?她不觉调转了视线,又多看了几眼廖小乔。 雷诺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便问:“你认识她?” 聂晶含糊地“嗯”了一声:“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说着,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叶知远,“可能是以前知远跟我说过,他的某个朋友吧?” 查案要紧,雷诺也不便深究,点了点头又问:“你那边怎么样?” “在死者的脖子上发现了纽扣的印痕,初步估计,死者应该是被凶手从背后用手臂扼死的,所以才会留下纽扣的痕迹。十根手指是在死后砍断的,我们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雷诺点点头:“廖小乔说,早上过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瓶打烂的红酒,沙发上有点儿凌乱,其他摆设都井井有条。红酒应该是孙黎自己打烂的,也就是说屋里没有打斗的迹象。”指了一下客厅里的长沙发,“她是和凶手并排坐在那张沙发上时,被凶手从背后勒杀。说明凶手下手很快,孙黎也没有想到凶手会对自己下手。所有的门窗都没有撬过的痕迹,凶手要么是有别墅的钥匙,要么就是死者自己为他开的门。以上都足以证明,凶手是孙黎信任的人。” 聂晶道:“大多数人,都喜欢用绳索一类的东西绞杀死者,或者直接用双手掐死死者。但其实用手臂扼死一个人比这两种手段都要有效。绳索绞杀只会使呼吸道部分或间断受阻,颈动脉大多只是部分受阻,而椎动脉仍然是畅通的,因此延缓了脑组织的缺氧过程。而手臂扼死却可以导致进入头部的血流剧烈减少甚至停止,使大脑发生急性缺血缺氧。虽然用双手掐死也可以达到较快死亡的目的,但是却很容易在死者的挣扎中被抓伤手背,或者在死者的脖颈上留下掐过的痕迹。这些都是破案的珍贵线索。可用手臂扼死,这种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不错,这不是一般人会用的杀人方式,”雷诺很赞同,“需要一定的力量和技巧,孙黎几乎没能挣扎。所以男性的可能性更大,甚至,可能具备一定的格斗技巧,比如:十字锁喉术。” 聂晶默认了这种可能。 雷诺:“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吗?” “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尸体浸泡在水里,所以不能更精确了。”聂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要说什么,可又微微用力地抿住了嘴唇。 雷诺问:“还有其他情况?” 聂晶犹豫了一下,抬起眼睛道:“暂时就这么多,我先回去准备解剖。” 雷诺点了点头,说了声:“也好。”转身去了二楼。 聂晶脱下手套,又看了一眼叶知远和廖小乔,那两人还在做笔录,谁也没感觉到她在看着他们。她不由得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雷诺在二楼发现了一只琴盒。黑色的琴盒上有薄薄的一层灰,看起来小提琴已经有段日子没被拿出来了。打开来拿起小提琴,正想仔细看,叶知远走了过来,闷闷地将录好的口供交到他手上。 他不免问了一句:“怎么啦?” 叶知远抿了一下嘴:“没什么。” 和平时的他大相径庭。 雷诺带着疑问,低头匆匆扫了一眼笔录,都是一些基本到不能再基本的情况。他有些失望地问:“关于死者,她就只知道名字,其余的情况一概不知道?” 叶知远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一拍:“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雷诺合上笔录,对叶知远现在的态度微微有些不满意。顿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责备,只问:“会不会是在有意隐瞒?” 叶知远抬起头,露出一抹苦笑:“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性格。”想了想,慢慢地、有点儿梦游似的说,“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好像只是一个人活着。她不关心别人在想什么,也不让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雷诺不觉轻叹了一声。线索已经够少的了,还要再加上一个特别的发现人,这件案子也顺利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雷诺又问:“你注意到她的左手了吗?” 叶知远很意外,奇怪地问:“怎么啦?” 雷诺一怔:“难道她的左手本来就是没有小手指的吗?” 叶知远也怔住了,却远比雷诺震惊。他大睁着双眼,似乎连自己的耳朵都不相信了。然后又猛然转头,呆呆地看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直很安静的廖小乔。 等到侦查完现场,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 叶知远犹豫再三,还是向雷诺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他想请廖小乔吃一顿饭。临走的时候,雷诺又叫住了他,看了又看廖小乔,最后给了他一个忠告:“对她好一点儿,她看起来不太好。” 叶知远矛盾地点了一下头。 年轻的警官带着保姆去了他常去的小餐馆。一个单身汉,工作又忙得要命,收入也不高,无非是速食食品和小菜点心交替着吃。说句不夸张的,这家小餐馆就好比是他叶知远的外带厨房。今天也凑巧,他最中意的座位也还空着,便直接走过去坐了。 廖小乔却站在桌子前,迟迟没有坐下。 小餐馆里人来人往,处处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地方是不大,却没有一般小餐馆的油腻污黑,玻璃是明亮的,地面也是干净的。 他们旁边的一桌,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年轻的学生情侣。男孩子剪了一个利落的发型,不是时下流行的长碎发,只是比板寸头微微长一些。女孩子就是直直的披肩长发,漆黑的发丝配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他们点了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漂着点点翠绿色葱花的海带冬瓜汤。 叶知远回头,也看到了那对学生情侣,心头隐约有一丝触动,但还远远不是酸楚。 这是每个人意识到青涩岁月逝去后,都会有的触动,而跟某一段感情无关。尤其,他并没有把和廖小乔的那段感情定位成爱情。 “坐吧,”叶知远笑着说,他对待她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同学,普通的热络,普通的客气,“还是要换一家?” “不……” 廖小乔脱口否决,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对学生情侣。男孩子把肉丝都挑给了女孩子,女孩子把鸡蛋都留给了男孩子。两个人用了同一只汤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叶知远好像看见廖小乔笑了一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微弱,稍纵即逝。以他刑警的犀利观察,都不能确定那抹笑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廖小乔慢慢地坐了下来。服务员过来问点菜的时候,她也不作声,叶知远只好自己做主。服务员要走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开了口。 “请给我一杯开水。” 服务员脚步一滞,没料到她还会说话一样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愣了一愣,才仓促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开水很快送了过来。 廖小乔拿过叶知远的碗筷,逐一清洗。叶知远心底涌过一阵局促,本想说不用了,可看到她一脸的认真,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十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廖小乔也总是这样,先洗干净他的碗筷,然后才是她自己的。那时候的叶知远也曾经为这种小体贴沾沾自喜过。现在分离了十年,乍然相逢,廖小乔却还保留了这个习惯,一切举动都那么自然,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她为什么这么的平静,当年的分手,他明明做得那么决绝。 叶知远默默地看着,第一次泛起了丝丝缕缕的内疚。 筷子烫过后,廖小乔还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接着,又擦了桌子。廖小乔每一下都擦得十分专注,好像一辈子就只剩下这么一件重要的事。 忽然之间,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他还是那个喜欢打篮球、爱穿运动t恤的大男孩儿,对面坐着一个苍白阴郁的瘦弱女孩儿。她没有穿过漂亮衣服,也没有剪过漂亮发型,更没有尝试过化上任何妆容——哪怕是涂一点点指甲油、擦一点点口红,可是她会用她黑幽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手中的筷子——他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擦拭。 叶知远已经完全遗忘当时自己的心情了,但是奇妙的是,现在再回想起那个画面,他脑海中的廖小乔竟然是微含笑意的。 “小乔……” 意识到不妥之前,已经尘封多年的亲昵称呼就那样自己滑出了齿间。廖小乔愣了一愣,吃惊地抬头看他。这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叶知远对她的称呼。持续了多久呢?几个星期……不……好像只有几天。即使把他们所有在一起的时间算上,都很短暂,只不过三四个月。 叶知远自己也有些吃惊,再开口的时候多了一些刻意的控制:“你这些年……还好吗?” 廖小乔好像也立刻明白了那一声并没有多少意义,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她把碗筷递回叶知远面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 这种区分对她来说,早就已经淡忘了。好不好,她都活着,有饭吃,有衣穿,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地方可以一直住到死去为止。 她知道叶知远在看她的左手,起初她也想掩饰,但是少了一根手指就是少了一根,阻挡得了叶知远的眼光,阻挡不了他心里的揣测。不如随他看去吧。 第19章 重逢(2) 时间渐渐接近正午,客人越来越多,座位都已经不够。服务员们忙得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许多客人都在催促快点上菜。但是小餐馆到底比不上大酒店,哪里有那么多的厨师和锅灶,只能挨个慢慢来。叶知远点的菜也还要下一锅才能到。 周围是嘈杂的,只有他们这一桌是安静的。那安静便更显得突兀。 叶知远迟疑了多时,还是问出了口:“你的手……怎么啦?” “哦,”廖小乔依旧表现得很平静,“出了一点儿意外……只能这样了。” 她的轻描淡写没有让叶知远释怀。相反,话中的模糊却更让他放不下了。 “什么时候的事?” 廖小乔慢慢握紧了残缺的左手,轻声回答:“十年前……” 叶知远猛地一惊,却见她木然的脸上忽然牵扯出一抹笑容。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却又不能肯定这样的笑容算不算笑容。那么机械,就像木偶被操纵它的人拉了拉手中的线。 在他愕然的注视中,廖小乔低垂着眼睛,没有起伏地说了下去:“和你分手的那一天。” 叶知远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凉气,他不禁想:难道…… “是你自己……砍掉的?”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廖小乔保持着那抹机械的笑容,缓慢地点了点头:“啊……”好像他们讨论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别人的手,跟她毫不相干。 叶知远整个人都僵硬了。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此时的震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跳出分手那一天廖小乔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些人喜欢疼痛。疼痛越多,他们就越快乐。” 叶知远永远也忘不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廖小乔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嘴角还在轻轻地上扬。即使今天再度想起,都禁不住脚底一麻。 年少无知的时候,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句话。怎么会有人喜欢痛楚?可现在,他懂了。他亲眼见过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将自己的双手割满了伤痕,密密麻麻的,几乎找不到一点好皮肉。 他看着低垂头颅的廖小乔,先前的一点点内疚顷刻间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厌恶。渐渐地,胳膊上还悄无声息地冒出了几粒鸡皮疙瘩。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一时心软,为什么要请这两个小时的假。 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冲动的大男孩儿,不能再次甩手离去。至少,该把这顿饭吃完。 当晚,叶知远便又噩梦连连。梦里,他还是听见有人在叫他小远,那个消瘦的少女依然隐匿在一片白光之中。而他也依然被她没有五官的脸一次次地惊醒。 最后一次惊醒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叶知远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汽车声音,终于放弃了睡眠。 他和她有一段过往。 廖小乔,一个听起来很乖巧可爱的名字。而本人却鬼气森森。若说是女人,她有很多地方太天真。比如不懂得在男人面前女人是要矜持的,一个女人在男人的眼前吃油腻腻的红烧肥肠,等于另类强奸。廖小乔就可以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点上一盘,然后吃得一干二净。倒可惜了她甚斯文甚乖巧的吃相。 若说她是女孩儿,她又有很多地方太深沉。比如有一次她和他逛街,看见一个男人当众殴打他的老婆,那女人已经满嘴是血。叶知远立时热血沸腾,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廖小乔却用她凉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黑色的眼珠里尽是阴郁。 叶知远说:“我要去救那个女人。” 廖小乔说:“没必要。” 叶知远皱了皱眉头:“就看着她被毒打吗?” 廖小乔说:“她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叶知远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一脸你脑子有毛病的表情笑了笑:“有人会喜欢挨打?” “有。虽然一样是哭的,可是是喜欢的哭,还是讨厌的哭,我分得出来。”廖小乔迎着他惊愕的眼神,轻描淡写,“这世界就是有一些人……他们喜欢疼痛。疼痛越多,他们就越快乐。” 叶知远直愣愣地看她:“为什么?” 为什么?廖小乔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也在问她自己。然后她淡淡地一笑。 叶知远看到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长久地没有褪去,心底不觉蹿上一股凉气。他一把甩开廖小乔绵软无骨的手,骂了一句:“神经病!” 这就是他们的分手经过。 回首这段恋情,叶知远明白为什么会和廖小乔结束,却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和廖小乔开始。 他有喜欢过她吗?她不算特别美,个子也不高,身材嘛,要胸没胸,要臀没臀。别人白白的皮肤、黑黑的长发,就是一个温婉清扬的美人,只有她,皮肤白成了苍白,长发黑成了幽黑,让人三伏天里也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但是你偏偏不能忽视她,也许正是她的诡异矛盾成就了一种魔性的吸引力。你不知不觉地就接近了她,却发现她身上的黑暗远远比你想象中的更深刻广大,远远超出你能理解承受的界限。 他和廖小乔分别在十年之前,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他们还会重逢。 叶知远苦恼地撑住额头,彻底失眠了。 连续好几天睡不好,在队里自然也是蔫头耷颈,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说来也奇怪。梦里总也看不见的那张脸,在他清醒的时候,却又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张苍白阴郁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缺乏血色的嘴唇也总是闭得紧紧的,只有一双黑得瘆人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紧盯着他。 到了午休的时候,看着同事们一个一个地往食堂祭五脏庙,叶知远便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就快灵魂出窍的时候,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雷诺。 “哥……”叶知远嗫嚅地叫了一声,便眼神闪烁地收回了视线。 雷诺在他身边坐下,关心地问:“怎么不去吃饭?” 叶知远有气无力地哼哼:“没胃口。” 一向生龙活虎的大活宝突然变成了爪子都懒得抬的病猫,雷诺不由得有点儿好笑。 “为什么没胃口?”他问。 叶知远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哥,你有没有反复地梦到一个人?” 雷诺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叶知远兀自烦恼着,压根儿没有看见。他低垂下眼睛,面容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低声地回道:“有。” 叶知远连忙竖起了耳朵:“谁?” “我妹妹。” 叶知远愕然:“你有一个妹妹?” “嗯,跟我是双胞胎。” 叶知远更加愕然了。他只知道雷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又在他十七岁那年病故。老家已经没有亲戚了。也许是因为这种令人悲伤的家庭景况,所以雷诺也很少提起家里的事。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呢?她也在天安市吗?” 雷诺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痛楚和迷茫:“我也不知道。”轻轻地停了一停,“她失踪了,已经十四年了。” 叶知远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雷诺说。其实他懂的,雷诺只会更懂。 失踪七年,法律上就可以认定死亡了。何况十四年。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下落了。 雷诺惨淡地笑了一笑,自己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的问题。你总是梦到同一个人?” “嗯。”叶知远又回想起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梦,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明明知道她是谁,可是却总是看不到她的脸。” 雷诺也不是周公,随口猜道:“会不会是你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所以你忘了他的样子?” 叶知远苦着脸连连摇头:“不是。”就是这样他才想不通,“我记得她的样子,而且最近又见面了。” 雷诺开始觉得有点儿意思了:“总是梦到她,却又看不到她的脸。很矛盾。难道是说,你想忘了她,却又忘不掉?” 叶知远只觉心头一麻,不啻一个霹雳炸在头顶,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雷诺:“不是吧?” 说得好像他对她用情至深,就盼着破镜重圆一样。怎么可能呢?从当年分手开始,他就一直把她抛诸脑后。从来也没有想过,还会再遇到她。 雷诺看他反应那么大,直觉地道:“是廖小乔?” “不是……”叶知远本能地否认,看了一眼雷诺,心想也没有事能瞒得过他,还是及早坦白得好,只好又“嗯”了一声,“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意外。 雷诺“嗯”了一声,语调微妙地上扬:“初恋啊……” 一提这个,叶知远的头就痛了,抓住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不是,真不是!” 雷诺好笑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那是什么?” 叶知远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抿紧嘴唇想了一会儿:“反正不是。你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女孩子。” “好好好,”雷诺也无心搅和他的私事,起身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一会儿还要开本季度的命案汇报会,刘局也会参加,可不许你在会上也神游太虚。”说完,也去吃饭了。 叶知远看着雷诺的背影消失在大办公室门口,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偌大的办公室鸟飞人散,害得那一串咕噜噜的声音简直响得跟打雷一样。饥饿的感觉一下子复苏了。 “等等我。”他连忙捂着肚子追了出去。 李兰端了两杯奶茶上了天台,果然看见聂晶正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楼下。聂晶不爱化妆,总爱扎个马尾辫,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脱了白大褂的时候,就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小姑娘。偶尔也会有点儿小忧郁,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也不会苦着个脸,只是若有所思地发呆。 李兰走到她身边轻轻碰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聂晶没有回答,接过奶茶喝了一口,转身背靠在栏杆上有点儿无趣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 李兰只好自己找话题:“你真不像个法医。” 聂晶扬了一下嘴角,勉强有点儿笑意:“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我也没想过我会做法医啊!” “啊?”李兰意外地问,“那你为什么做法医?” 第20章 重逢(3) 聂晶又喝了一口奶茶,却没吃到珍珠,索性用吸管的尖头一插,送进了嘴里。嚼了两嚼,认真回答说:“高考分数不够第一志愿,就服从进了法医系。” 李兰不禁为这直白的回答一愣,笑道:“唉……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呢?” 聂晶问:“你呢?为什么当警察?还是刑警?” 李兰耸了一下肩膀:“小时候警匪片看多了呗,以为当警察真那么威风呢!轮到自己查案了才知道,威风就没有,雄风就有一些——不过要换成狗熊的熊。” 聂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李兰也自觉好笑。 笑了一阵,李兰又补充道:“其实雷队也挺不像刑警的。” 聂晶连连点头:“斯斯文文的,像个做学问的。我在队里这么久,都没见过他发脾气。” 李兰张大了嘴巴:“真的啊!” 聂晶觑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那还有假!你不信问其他人去。” 李兰咋舌道:“真是高手风范啊!可惜师父这么高,徒弟未免有点儿不济。” 聂晶知道她说的是叶知远,笑了一会儿,笑容又渐渐淡去。 李兰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了大半。她是个爽快人,见聂晶又不说话了,索性自己开口:“是不是叶知远欺负你了?为了那个姓廖的?”那天一听说那个保姆叫廖小乔,她就怀疑是不是那个廖xx了。 聂晶怏怏不乐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欺负我。”低了头,一边拨弄奶茶里的珍珠,一边低低地道,“从那天出完现场开始,我们还没碰面。在局里的不算。” 李兰一听完,就一脸深恶痛绝:“丫是在逃避呢!比欺负人还不上路子。” 聂晶又不吭声了,一下一下地戳着珍珠,越来越用力。塑料杯不时发出嗒嗒的声响。不一会儿,连眼睛都红了。 李兰后悔得不得了,忙又拼命往回收:“也有可能他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或者干脆,他跟那个姓廖的就没什么。对,一定是没什么。没什么,当然就不用跟你交代。” 然而覆水难收。 聂晶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算了,不说这些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准备开会吧。”说完,向楼梯走去。 午休时间结束,会议即将开始。同事们都收拾好资料,各就各位。叶知远早早占下了身旁的位置,伸长了脖子看向门口。不一会儿,聂晶和刑侦技术部的同事们一起来了。 叶知远忙朝聂晶笑了一下。 聂晶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朝他这边来,却向李兰那边走去。刘军坐在李兰的旁边,正和她小声地说着话,冷不防面前的桌子被人敲了两下。 刘军连忙抬头,还不知道聂晶是什么意思,傻乎乎地笑问:“有事儿?” 聂晶心情不好就懒得说话,只是看着刘军。 李兰的脑子比他快得多,忙推了他一把,见他转过头来,又一脸傻乎乎地看着她,索性瞪起了眼睛:“让座!” “啊?” “快让座!” 刘军这才反应过来,只得起身让座。回头望了一眼叶知远,叶知远也正眼睁睁地看着这边。真是招谁惹谁了,他两个闹矛盾,连累他坐都坐不安生。 刘军一边埋怨,一边走去叶知远那边,一屁股坐了。 刘军瞪着叶知远,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叶知远心里也烦,明知自己没道理,也顺口顶了回去:“去去去,关你什么事?” 刘军更要火冒三丈:“这还叫不关我的事?一把火都烧到我头上了!” 叶知远烦得无心恋战,直接转过脸去。 说话的工夫,局里领导和雷诺也到了。大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雷诺看了看叶知远,又看了看聂晶,便也闲话休提,先主持会议:“鉴于最近又有新案发生,本季度的命案汇报要做一点儿调整。先就碧云山庄谋杀案,做一个初步的梳理和分析。案子的基本情况大家都知道,就不重复了,直接开始汇报调查进度。”说完,朝刘军点了一下头。 刘军报告道:“死者叫孙黎,今年二十岁,天安音乐学院三年级学生,主修小提琴。据她的同学和老师反映,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为人比较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非常热爱小提琴演奏。” 李兰接道:“别墅确实在她名下,两年多前开始入住。但是附近的业主基本都和她没什么来往。房地产商那边说,当初买房就是她自己一个人来的,房款一次交清。因为款额巨大,孙黎又那么年轻,所以他们印象很深。” 雷诺问:“银行转账?” 李兰:“对。但是她用来转账的账户,是用她自己的身份证开户的。账户里的钱,都是她本人签字现金存入。而且,这个账户差不多一年前,她就没有再用过了。” 叶敏宇忍不住插了一句:“嚯,真够小心的。” 李兰深有感触:“是啊,六百万块钱,愣是找不着一个出处,好像凭空就砸在孙黎手上似的。她不是本地人,是山阴市人。我们已经和山阴市警局联系,请他们协助调查孙黎在当地的情况。”停了一停,又道,“她可能有一个男朋友。” 雷诺望向她:“什么叫可能?” 李兰解释道:“有一个业主曾经偶然看到她和一个男孩儿在一起吃饭,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但是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雷诺:“他还记得那个男孩儿的模样吗?” 刘军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当时也是陪女朋友吃饭,刚走进店里就看到了孙黎和那个男孩儿。他本来还想打个招呼,可是孙黎和那男孩儿正好吃完了,从另一边门离开了。所以他只匆匆看到一眼,那男孩儿又很害羞,始终低着头。只记得是个中等身材、很瘦、皮肤白皙的男孩。年纪不大,和孙黎相仿。” 雷诺:“什么时候的事?” 刘军:“大概三四个月前。” 雷诺:“别墅里的贵重物品和现金都没有丢失,可以排除为财杀人。孙黎又是孤儿,和同学、邻居也谈不上什么联系,招人怨恨的可能性也不大。再加上凶手是死者很信任的人,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情杀。你和李兰跟进一下男孩的这条线索。” 刘军、李兰齐齐应道:“是。” 雷诺望向叶知远:“廖小乔那边怎么样?后来有没有提供什么新线索?” 这一问,除了一个刘局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聂晶不愿意回头,全队几十双眼睛刷地一下盯到了他的身上。八卦不分男女老幼。昨天他和廖小乔一亮相,就都知道一定内有乾坤了。再加上今天聂晶生生拆散了李兰和刘军,也不愿意坐他旁边,是人都想知道他们仨儿咋的了。 叶知远喉咙里一阵发干,不舒服地扯了扯领口:“呃……没有。” 自打问出廖小乔因为和他分手,就自己砍了自己一根手指,他的心就凉了半截儿。四盘子菜吃得味同嚼蜡,只想赶紧吃完了事,哪还有那个心思说话。 可是那几十双眼睛显然没有一个肯买他的账,不是怀疑,就是幸灾乐祸。这下连刘局都感觉出猫腻来,朝他歪了歪身子,也看了过来。 叶知远干咽了一口唾沫:“真的没有了。问得出来的,都在笔录上了。” 雷诺皱了一下眉头,看了叶知远一眼,方低下头翻出廖小乔的笔录:“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先看看已经掌握的资料。”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份复印件。大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翻弄纸页的声音。 “不过,”雷诺又抬头看向叶知远,声音有点儿严厉,“她是第一发现人,又是死者的保姆,目前为止没有人比她更亲近孙黎。你必须再和她谈几次,确保没有疏漏。” 叶知远也知道雷诺是真的生气了。一个不轻易发脾气的人,虽然不会大吼大叫、拍桌子砸拳头,但他会对你发自内心地失望。这种失望,比他的怒火更叫人不安。 叶知远只觉得如芒刺在背,忙坐直了身子,保证道:“是!会议一结束我就去。” 雷诺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拿起了手中的笔录:“廖小乔目前提供的情况虽然很少,但也并不是全无价值。其中,她提到孙黎有一把意大利仿瓜乃里的小提琴,孙黎一直十分爱惜,从不许任何人碰一下。” 刘军插嘴问:“什么瓜?” 惹得大家都是一阵轻笑。 李兰受不了地翻了一个白眼,低骂一声:“白痴!” 刘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guarneri,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制作世家之一。”雷诺笑着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大家又笑了,“所以我上网查了一下,这把琴的市价在三万块上下。” 刘军眼珠子都瞪直了,连连咋舌:“我的妈,什么瓜呀,还是仿的,至于这么贵嘛!” 这一回笑声不见,只有一片惊讶。 刘军忙问:“就是我们昨天在别墅里找到的那把?” 他一个外行人,也看不出那把小提琴的好坏来。但是那玩意儿擦得亮晶晶的,保养得很好,一定有它值得如此对待的地方。可也没想到这么值得。 三万块啊……刘军悲愤地算着,够他吃多少箱的红烧牛肉面啊! 副队杨忠泽笑叹道:“几万块的琴,能不爱惜吗?搁我这儿我也当它是宝,谁也别想碰。” 雷诺道:“也不一定。我昨天发现那把琴的时候,琴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孙黎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爱惜它了。” 第21章 重逢(4) 叶知远猜测道:“她这个年纪,莫非是情感问题?” 雷诺道:“有可能。但是现在还不能肯定就是那把小提琴。所以我和天安音乐学院的教授约好了,他下午会过来帮我们鉴定一下。” 惊讶之后,疑惑也开始复苏。 叶知远第一个提出了疑问:“孙黎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现在也还是个学生,她到底哪来的钱买得起这么好的别墅和小提琴?” 刘军大点其头:“就是就是,她的经济来源也很可疑。” 杨忠泽干脆道:“我看她像是被包养的。” 话一说完,就得到一片赞同。年轻女孩儿被金屋藏娇,如今也不是新鲜事了。 也有不同的声音。 胡晓明道:“可是廖小乔的证词里说得很明白,孙黎一直是一个人住的,而且她也从来没见过有人来看她。这和孙黎的同学、老师,以及邻居的证词也很吻合,孙黎的生活圈子很狭窄,也很单纯。再说,别墅里的衣服、拖鞋、洗漱用品,等等,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出入的证据。” 杨忠泽听他讲完,倒也真能接受:“这倒也是,这么大一幢别墅都敢给她买了,总不至于连个牙刷都不敢留。” 叶知远坚持道:“就算不是被包养,她的经济来源也绝对不正常。”停了一停,“我怀疑她靠不法勾当来赚钱。” 李兰一口气提出了好几种可能:“卖淫?贩毒?印假钞?拐卖人口?” 叶知远越听越摇头:“这幢别墅,买房加装修,没有一千万想也别想。你说的那些通常都是团伙作案,甚至集团作案。孙黎年纪太轻,不可能做到上层,可是做下层又聚敛不到这样巨额的财富。” 想那么多都变成了白想,李兰不悦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是什么?” 叶知远用笔杆蹭了蹭额头,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也想不到。” 廖小乔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钟了。双方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对方却并不在家。 其实她两点钟就提前到了。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都没有坐下。 出来给人家做事就是这样。别人让你等是应该的,可是你不能让别人等。 又等了十来分钟,一辆出租车从大道上驶了过来,一直停到了她的面前。廖小乔连忙打起精神,看见一个穿玫红色底子黑色双排扣大衣的女孩儿下了车。女孩儿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像一道浓浓的泼墨披泻在双肩。 来之前,廖小乔就看过她的照片。但是真人看起来比照片里瘦得多,圆圆的苹果脸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眼睛也大了好多,像个芭比娃娃。 “你是廖小乔?”女孩儿问,见她点了点头,便一面抱歉地笑着,一面来开门,“我就是苗童。不好意思啊,有点儿事耽搁了。害你等这么久。” 廖小乔没出声。等再久,她也早习惯了。 “进来吧。” 苗童还拿了一双拖鞋给她,廖小乔连忙道了谢。这是一幢独幢小别墅,面积不大,但是三层的设计很精致实用。装潢家具很讲究,也很新,地板上光亮得找不到一点划痕。主人住的时间还不长。 苗童脱下外套,坐在沙发上道:“坐吧。” 廖小乔轻声道:“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苗童便也不多客气,直入主题:“我这里其实也没多少事。”想了一下,问,“你以前那一家都让你做什么?” 廖小乔一五一十地回答:“每天早上七点过去,早饭七点半开饭,打扫、洗衣,午饭十二点开饭,下午炖一锅甜品,主人回来当晚饭。三点离开。” 苗童很满意这样的安排,点头道:“不错,我们也这样吧。”特别说明道,“三楼练习室的钢琴不用你擦。” 廖小乔微微讶异地抬眼。上一家会小提琴,这一家会钢琴。怎么这么巧。 苗童问:“怎么啦?” 廖小乔又连忙垂下眼睛,含糊道:“没什么,都听明白了。” 苗童心里觉得她有点儿怪怪的,但是确实很本分。找保姆最要紧的就是本分,其他的也不用太在意。她说:“现在已经三点多了,你先回去吧。”过一会儿,她也该去雨花上班了,“从明天开始,正式开工。” 廖小乔应了一声,就向门外走去。忽然又听苗童在身后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在之前那一家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做啦?” 廖小乔不觉一顿,回道:“那家主人走了。” 苗童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哦,搬走了。没事了。” 廖小乔有点儿想告诉她,她理解错了。但是动了动嘴唇,还是紧紧抿上了,朝苗童恭敬地半弯了弯腰,便走了。苗童为这半个鞠躬,不由得呆了一呆,直到廖小乔咔的一声关上了门,方回过神来。 心道:这个保姆果然有点儿奇怪。 此时苗童,还有廖小乔,都还不曾意识到,孙黎的死已经将她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苗童便也没有多想。正好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连忙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上跳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方煜文。就是那个为她安排了别墅和保姆的男人。 自从将钥匙送给她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联系她。 苗童心情复杂了一会儿,还是接通了电话。 “保姆还满意吗?”男人省略去了无谓的寒暄,很温柔地问。 苗童感觉到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拿着手机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了:“嗯。” 方煜文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就好。”又说,“我今晚过来,可以吗?” 苗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手抖得更加厉害了。但是很快,她又觉得不必如此: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付出代价也是早晚的事。 她强迫自己抬起了头,低低地道:“知道了。” 别墅谋杀案的讨论还在继续。现场物证方面的报告更加令人沮丧。 “在客厅茶几上的那张面巾纸上,检测到了孙黎的眼泪,酒杯果然也只有孙黎的指纹。” “面巾纸……”叶知远觉得很有意思,“孙黎就是在沙发上被勒死的。很可能是凶手在杀死她之前或者之后,帮她擦过眼泪。” 刘军胃里一阵发冷:“杀人还要帮她擦眼泪?我怎么听着有点儿变态?” 前面李兰立即发了话:“你听他瞎说。有证据吗?” 这倒是。叶知远反驳不了。一切都只是孙黎的痕迹,没有可疑的指纹、血迹、纤维……除了孙黎的尸体,一切可以证明凶手曾经去过别墅的证据,都没有。 刑侦技术的同事懊恼道:“游菁菁那件案子也是,什么也没留下。现在的犯罪分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聪明?” 另一个道:“我觉得这个更绝。为了防止死者的指甲里留下物证,干脆把十根手指都给砍了。” 雷诺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同事,没说话。 叶知远插入道:“你们觉得凶手是为了湮灭罪证,我倒觉得不一定。” 李兰冷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您又有什么高见?” 叶知远道:“如果只是为了湮灭罪证,只要把死者的指甲剔干净就可以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 李兰不以为然:“也许凶手是怕有残留,索性斩草除根。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案例。” 叶知远指了指钉在白板上的照片:“你看仔细一点儿。她每一根手指的横断面都是参差不齐的,这说明凶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砍断的。以前是有过为了湮灭罪证就砍下死者手指的案例,但是没有人是一根一根地砍断,而是一下子砍断几根。总会有两三根手指,尤其是中间的三根手指很容易被一齐砍断。那样不是更快吗?” 李兰回味过来了,不再跟他唱反调。但要她明明白白地赞同叶知远,她也不乐意。 幸好有个傻乎乎的刘军,随即说出了她的心声:“嗯,有道理。凶手杀死孙黎,也不过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却愿意费这么多力气在这件事上,一定有更重要的理由。” 叶敏宇只觉得很费脑筋:“到底是什么理由,会比湮灭罪证更重要呢?” 叶知远抛出了自己的答案:“嫉妒。” 刘军一愣:“什么?” 雷诺却笑了起来,等着叶知远说下去。 “你们别忘了孙黎是主修小提琴的。对一个小提琴演奏者来说,”叶知远伸出自己的双手,“他们的音乐才华就寄身在这十根手指上,每一根手指都像生命一样宝贵。拿走了他们的手指,就等于拿走了他们的音乐才华,拿走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宝物。凶手这么做,是因为他很嫉妒孙黎的音乐才能。” 会场里陡然安静下来。一会儿,又轰的一声热闹起来。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雷诺示意先安静下来,再一个一个地说。 李兰嘴快,首先道:“这么说,孙黎的同学们也都有嫌疑了。” 杨忠泽老成地补充:“或者更扩大一点,天安音乐学院所有主修小提琴的学生都有嫌疑。” 会场里一片声地赞同,连刘局都一连点了好几次头。比起之前那个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未知男友,这一次可是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 正在人人松了一口气,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冷不防有人泼下了一盆冷水。 “我不赞同!” 众人纷纷调转视线,聚焦在那唯一反对的人身上。 聂晶迎着众人质疑的目光,斩钉截铁地道:“我说凶手一定不是天安音乐学院的学生。” 第22章 第一个嫌疑人(1) 会场再度安静下来。叶知远也错愕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自认自己的推理在情在理,每个人,连雷诺都在赞同,唯一反对的却是他的女朋友。 李兰轻轻拉了聂晶一下,压低了声音问:“姐姐,你不是故意跟叶知远唱对台戏吧?” 聂晶白了她一眼:“我有那么无聊吗?”说完,一本正经地用手里的笔,再度指了指那张关于尸体双手的照片,“我的根据也是这双手。” 众人连忙转回视线。大家都很纳闷,同样的一双手,怎么就能看出不同的意见。 聂晶道:“请大家更仔细地看清楚。两根大拇指各有两节指骨,其余八根手指各有三节指骨,十根手指一节指骨都没剩下。所以我首先要更正的是,死者的手指不是被简单地砍下,而是被完全截取,非常符合人体解剖学。凶器应该是一种非常精巧锋利的小刀,比如,”微微一停,用力道,“手术刀。” 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震。但是谁也没有聂晶更清楚这其中的恐怖。那天在碧云山庄出现场的时候,她就有些惊讶到了。但又忍耐下来,决定先回来仔细尸检过再说。 李兰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具有解剖学知识,极有可能是医务工作者,或者从事医学研究学习的人?” 刘军顺着李兰的思路:“这么说,医生、护士,在读的医学院学生,等等,都有嫌疑啦?” 叶敏宇还是很赞同关于凶手是音乐学院学生的推测,但是也不反对新的推测,中和道:“也不一定非要局限在和医学有关。开膛手杰克就具有解剖学知识,可其中有一种观点就认为,他其实是一位画家。因为西方绘画区别于我们传统的国画,更注重写实,所以很多西画的画家也具有解剖学知识。因此也不能排除,音乐学院里的学生也有人懂解剖学。” 聂晶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一口否决:“不可能。”她下意识地抓紧手里的笔,“我反复研究过死者的双手,创面不仅非常平滑,还没有伤到骨头,找不到一丝破绽。凶手在下手的时候,没有一刀是犹豫的,也没有一刀是多余的。完美得让人毛骨悚然。”一丝寒气从心底升起,“能做到这种程度,绝不是护士、在读学生那种半调子的人,更不可能是外行人,一定是一流的专业人士。”她抬头看向雷诺,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结论,“我认为,凶手是顶尖的外科医生。” 叶敏宇看到她说得那么肯定,便也妥协了一步:“那也有可能是懂音乐的外科医生。” 聂晶笑了:“人们会嫉妒,是因为有可比较性。所以跳得远的人只会嫉妒别人比他跳得更远,而不会嫉妒别人比他跑得更快。一个顶尖的外科医生需要嫉妒一个小提琴演奏者的音乐才能,到截下她十根手指的地步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论专业,这里没人比聂晶更专业。可叶知远的看法也在情在理。偏偏兼而有之的意见也被聂晶一一否决了。一时之间,大家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安静了一会儿,刘局问雷诺:“你怎么看?” 雷诺总结道:“从作案动机上来说,我很赞同叶知远的判断。而且,凶手把死者的手指处理得出乎预期的细致,更加说明拿走死者的手指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但是能达到这样高水准的专业技术,确实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又有作案动机又有专业技术,我现在也没有合适的推论。所以我觉得两条线都有必要跟下去,也许可以找到共通之处。” 刘局点了点头:“就这么安排吧。” 叶知远看了看聂晶的背影。开会开了老半天,她还没有回过一次头。要在以前,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她不等开会就告诉他了。 这次,他是真的把她给惹毛了。 会议一结束,叶知远就连忙向聂晶走去。谁料聂晶的动作比他还快。他才走到中间,她就已经拿上了所有的资料,跟着刑侦技术部的同事们一起离开了。 雷诺刚送走刘局,看他一脸惆怅地看着门外,问:“要不要给你五分钟?” 叶知远忙收拾一下心情,摇头道:“不了,查案要紧。我们这就出发。” 这才是一个刑警应该有的工作态度。雷诺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看见雷诺和叶知远离开,刘军也对李兰道:“咱们也出发吧?” 李兰却不肯动:“等一下。” 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着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是不动。等到整个刑警队只剩下几个留守的,便见李兰从兜里掏出手机,藏在桌子底下打了一下电话。刘军还在奇怪这么神神秘秘的是要打给谁,却听李兰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李兰一把抓起电话,很清晰地道:“哦,雷队啊。” 留守的同事们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各忙各的。 “什么事?”李兰听了一会儿,便点点头,“嗯,抽屉里的文件,知道了。我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从头到尾只有刘军看得一清二楚,这完全就是李兰自己演的一场戏。见她真向队长办公室走,忙一把拉住,压低了声音问:“你搞什么鬼?” 李兰便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要弄清楚雷队的‘x档案’。” 刘军听也没听过:“什么?” 李兰已经甩开了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了队长办公室。刘军拿她没办法,只好也跟着上了贼船。李兰记得那天,雷诺就是把那卷档案锁进了右手最下边的抽屉。伸手一拉,纹丝不动。 刘军立马道:“你看,锁着呢!快……”后边“走吧”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李兰迅速地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来。 原来她早有准备。 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刘军还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你要干什么?” 李兰理都没理他,直接把铁丝捅进了锁孔,吓得刘军整块头皮都麻了。他慌慌张张地看了看大办公室,幸好留守的同事都在忙,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可疑的行径。 “你疯了!”刘军压着嗓子咆哮,“什么方法不好,非得用这种方法!” 李兰头也不抬地道:“别的方法管用,我用得着这么累吗?” 话音刚落,便听咔的一声轻响,抽屉顺利打开了。 陈旧的卷宗就放在所有文件的最上面,很厚的一叠。深褐色的牛皮封面上,档案名、立档时间……什么都没有。 事已至此,刘军也无话可说,只得干瞪着一双牛眼,看李兰兴奋地拿出资料。李兰随手翻看了两页,脸色便沉了下来,两条眉毛拧得紧紧的。刘军不觉也起了疑心,伸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叫他也变了脸色。 一种呕吐感顿时从胃里翻涌上来,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勉强忍下。 李兰铁青着脸,啪的一声合上了卷宗。但她并没有把卷宗放回去,就锁上了抽屉。 刘军大惊失色:“你要带走?雷队会发现的!” 李兰满脸都写着一不做,二不休:“就算不带走,雷队也迟早会发现。那还不如带走,好好研究一下。再说,外面的人都听见了,我要送文件给雷队,要是空手出去,岂不是现在就惹人怀疑。” “……”刘军大为傻眼,出了一脑门的汗。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堂堂刑警竟然也做了一回贼,偷的还是刑警队队长的文件。 他这里还没消化,李兰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拿着文件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 上班时间,路况非常良好。叶知远开着车,一路上连红灯都很少碰到。他看了一眼雷诺,雷诺依然安静地看着前方。上车以后,他们还没有说过话。雷诺虽然话不多,但也不是沉默寡言的类型,恐怕还在因为他没有处理好廖小乔的事而失望。 想到这里,叶知远有点儿沮丧地抿了一下嘴,却突然听见雷诺开了口。 “有话想跟我说?”他问。 叶知远顿时磕巴了一下:“没……没什么……” 雷诺笑了:“刚刚是你第三次看向我了。” “呃……”一股热气直冲上脸面,“有……有点儿私人的事,想聊两句。” “说吧。” 叶知远一想起接下来的话题,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怕是把他一整年的气都叹完了。 “还是中午说的那个梦的问题。”他说,“有没有可能,我以为我梦到了谁,但其实并不是。” 雷诺见他言辞闪烁,索性替他讲明:“你是说,你以为你梦到的是廖小乔,但其实并不是?” 叶知远的脸上闪过一丝被揭穿的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中午的时候就已经被一语道破,却还是要出自本能一样地避免说出那个名字。 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又不是洪水猛兽。 雷诺看在眼里,也不觉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人能百分之百地正确解读梦。有些梦可能会帮你解决问题,有些梦可能会让你出错,也有些梦可能就只是梦而已。但是我觉得,当你反复地梦见同一个梦,这个梦就一定有它的意义。梦里总是梦见同一个人,这个人也一定很重要。反而你应该问问自己,”转头看向叶知远,“为什么一定要否认梦到的是谁?” 叶知远没出声,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雷诺很明确地表态:“我没兴趣刺探你们的过往,但是你不能把私人的问题带入到查案当中。”说着,口气不知不觉地严厉起来,“如果你做不到,我会把你调出这件案子。明白吗?” 叶知远被动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低声回道:“明白。” 这场关于梦的讨论就此中止。 廖小乔住的湘宜小苑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小区。这里的住户大多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还有退休养老的闲人。名副其实的小市民集中地。当警车开进小区时,那些男女老少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有人开了窗户伸了个脑袋出来,也有人停在路边三五成群,还有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直接走上前来敲了敲车窗。 叶知远只好摇下车窗:“您有事?” 第23章 第一个嫌疑人(2) 大叔人长得瘦干干的,眼睛却在发光:“不是我有事,是你们有事吧?” 叶知远有点儿好笑,不过这样的人太多,也无从计较,便赔了个笑脸道:“您想太多了,没事。” 大叔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又似乎有点儿自尊心受损,很不屑地哼笑一声,酸不溜丢地道:“没人犯事你们来干什么?我们老百姓也有知情权!”一边说着,一边悻悻地走开了。 叶知远和雷诺只好在万众瞩目下,锁了车子,进了廖小乔住的那幢楼。 楼道比较窄,好在还算整洁。一路上,两个人都是并排,等到了廖小乔家,叶知远就不觉停在了雷诺背后。雷诺回头望了他一眼,叶知远只好又走上前来,自己摁下门铃。 里面的门很快打开了,但是开门的却不是廖小乔。 女孩子年纪小得多,脸上还有很明显的孩子气,隔着防盗门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他们。叶知远和雷诺一起出示了警官证。女孩子的神情立刻松懈下来。 叶知远道:“你好,我们是市刑警队的。我是叶知远,这位是我们队长雷诺。请问这是廖小乔家吗?” 女孩子笑了起来,笑容很甜美,带着一种涉世未深的天真:“是啊,不过她出去了。你们找她有事吗?” 叶知远:“嗯,她是我们一件案子的证人,想和她再了解一些情况。请问你是?” 女孩子转头看了看雷诺,又回头看着他:“哦,我是她的房客,我叫路佳。” 叶知远:“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路佳为难地道:“她没说。” 叶知远回头询问地望了雷诺一眼。 雷诺问路佳:“我们可以和你聊两句吗?” “可以啊!”路佳说着,连忙开了防盗门,“请进。” 房间很小,一进门就看见了整个布局。小小的客厅,右手边厨房紧挨着卫生间,左手边是两间卧室。最普通不过的两室一厅。客厅放着一张餐桌,最里面贴着墙壁。桌上铺了一层白底绿格的桌布,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株黄灿灿的向日葵。 叶知远站在客厅里,对着那株向日葵看了很久。印象中,这样生机勃勃的东西一点儿也不适合廖小乔。 他现在的感觉有点儿奇妙。 这是他第一次到廖小乔的家。即使以前,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无缘去她家看上一眼。刚分手的时候他曾经想过,也许不光是他从来没有对廖小乔打开那扇门,廖小乔也从来没有。 而现在,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进了那扇紧闭的门。在廖小乔并不在的时候。 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一种说不清的起伏。好像是多年以前一个未解之谜揭开了谜底,又好像已然尘埃落定的箱子突然被重新打开。 一派惆怅和迷茫。 路佳端出了两杯热茶,很热心地放到茶几上,招呼道:“叶警官,你坐啊!” 直到此时,叶知远才恍然发现,自己还站着,道了一声“谢谢”,去雷诺身边坐了。 路佳坐在他们的对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叶知远,像在研究什么一样。被她那样盯着,叶知远也不觉有点儿奇怪。 “叶警官,”她撑起下巴,摆出一副侦探的架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有吗?”叶知远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有信心,三岁时被表哥抢了一个菜肉包子的事儿,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从来没有见过路佳。 路佳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便突然大悟了一般,很肯定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女生一惊一乍的,愈发弄得叶知远摸不着头脑:“你当然知道,我刚刚才告诉你我是谁。” 路佳却兀自兴奋着,对他的申明充耳不闻:“你是叶知远!小乔姐藏在饼干盒里的小远!” 叶知远顿时愣住了,心口猛然一窒,仿佛有什么很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听到了路佳的话,但是他没有听懂。他实在懂不了。 雷诺看着叶知远一脸的愕然,素来的伶牙俐齿不见了,一瞬间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替叶知远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等着。” 说完这句,路佳就像一头欢快的小鹿跑进了里面那一间卧室。一阵翻箱倒柜声后,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只铁皮的饼干盒。因为开心,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她把那只饼干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叶知远的面前,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得意得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这是……”他迟疑地问。 路佳很干脆地丢出两个字:“打开。” 叶知远还在迟疑。他低头看着饼干盒。外面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裸露出一块一块生了锈的铁皮,只有盒盖咬合的那一圈还是银亮的。 这只饼干盒已经很旧了。但是它的主人一定时常地打开它,看看里面的东西。 叶知远慢慢地伸手,摸上了那只饼干盒。掌心里传来的一阵冰凉,再次让他停住。 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该不该知道? 耳旁忽然响起路佳的催促:“快打开吧!小乔姐姐藏得可好了,她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叶知远只觉得心头一阵颤动,下一秒便一下子打开了饼干盒。 盒子里并没有什么宝物,只有一些破烂。一本老旧残缺的童话书,一只很小的、黄得发黑的干草圈,还有一根扎头发用的蓝丝带。童话书被人撕烂过,又被人小心地粘贴起来,花花绿绿的图片,一看就是小孩子才会看的连环画——灰姑娘和白马王子。 叶知远拿起那本童话书,刚刚一翻,便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原来是他和廖小乔的一张合照。唯一的合照。那天也是巧合。一对情侣请他们帮忙拍了几张照片,最后作为答谢,便也帮他们拍了一张。他揽着廖小乔瘦弱的肩膀,笑嘻嘻地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下巴。廖小乔完全不知所措,黑色的眼珠受惊地看着镜头,甚至有一点恐慌。 那一年,他们都才十八岁。 他原本也有一张。不过在分手之后,就已经随手丢在了垃圾箱。 叶知远放下照片,拿起了那只干草圈。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它是什么东西。那是他某一天心血来潮,从路边拔了一根狗尾巴草,七拧八扭,胡乱编的一只草戒指。然后,笑呵呵地戴到她的手上。 他不记得廖小乔当时的表情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过她的脸。他这么做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就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草戒指。渐渐地,眼前也开始模糊。 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廖小乔。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为什么? 另一边,刘军李兰也又一次来到了天安音乐学院。孙黎和邻居们几乎没有往来,可是在学校的话,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会跟老师同学有点儿交谈。 下车的时候,李兰把文件也锁在了车里。刘军还有点儿纠结。 “喂,你在车上都看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回去,你还是赶紧把文件放回去,兴许能瞒过雷队。” 李兰白了他一眼:“你还有完没完?”她认准了的事,就没有半路回头的,再说,“这事儿我一个人干的,跟你没关系。” 刘军叫苦不迭。这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眼见着李兰气鼓鼓地一个人走到前面去,刘军只好闭上嘴巴,一道烟地追了上去。 这次,他们重点找了几个和孙黎走得还算近的同学。问起孙黎邻居说的那个男孩,都一致摇起了头。李兰看学生们一个个比他们还惊讶的样子,就知道没希望了。 但来都来了,就多了解一点儿孙黎也好。 便问:“孙黎除了小提琴,还有什么兴趣爱好?” 学生们面面相觑。孙黎平时的生活太单调,与人接触也太少。先不说她还能有什么业余爱好,就是有,他们也很难知道。 李兰鼓励道:“什么都可以,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好半晌,有人开玩笑地说:“她有段时间挺爱吃肯德基的,算不算?” 大家都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刘军也忍不住“呀”了一声。 “嗯……”李兰笑着想了想,却道,“饮食习惯也算。” 开玩笑的学生倒没料到,不由得认真了三分:“真的?!” 刘军忙道:“跟你们开玩笑呢!再好好想想,说点儿有用的。” 李兰瞪他:“谁开玩笑啦?我是说真的。想要了解一个人,从他的日常生活着手再好不过了。”也不管刘军众目睽睽之下就被下了面子,转头很认真地对那女学生道,“算,你接着说。” 那位女学生受了鼓舞,当真说了下去:“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吃肯德基。”见李兰疑惑里有点儿不悦,忙又澄清道,“我不是拿你们开心的。是她真有点儿怪!” 李兰问:“怎么怪?” 女学生回道:“我常和室友去商业步行街逛逛,逛累了就去街头的那家肯德基随便吃点儿。以前在那里碰到过她好几次,都是她一个人。” 第24章 第一个嫌疑人(3) 刘军问:“你们确定就她一个人?也许她在等什么人?” 女学生很怀疑:“不会吧?她这人有点儿不合群,独来独往很正常。而且,我们碰到她的时候,她点的餐都是一人份。要是等人的话,哪有自己一个人先吃的道理。” 刘军点了点头,挑起眉毛道:“一个女孩子,老是一个人跑去吃肯德基,还真是有点儿怪。” 女学生否定道:“不是这里怪。”见李兰和刘军齐齐望向自己,说明道,“后来有一次我们好心带了一份肯德基请她吃,她却又拒绝了。她竟然说她不是很喜欢洋快餐。”害得她到现在也摸不着头脑,“你说奇怪不奇怪?可要说她是故意拒绝我们的吧,从那之后,也确实没再见她去吃了。”越说越稀里糊涂,“唉,反正这人怪毛病多着呢!” 李兰低头静思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她经常去是什么时候的事?又从什么时候起不去的?” “上学期经常在那里碰见她。什么时候不去……”女学生努力回想了一下,“也就是这个把月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李兰啪的一声合上了笔录本,起身道:“今天就先到这里了,谢谢各位同学。有情况我们再联系。”说完,大步向外走去。 调查结束得太突然,别说学生们都愣住了,连刘军也慢了一拍,才急忙跟了出去。 “这就完啦?”走廊里,他跟上了李兰的步伐,“你不是真要报告雷队,孙黎喜欢吃肯德基吧?” 李兰一边走一边斜了他一眼:“你还真以为孙黎喜欢吃肯德基啊?” 刘军实在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她喜不喜欢吃肯德基又有什么意义?” 李兰只得停下脚步:“对,她喜不喜欢吃肯德基没有意义,因为她到那里去本来也不是为了吃肯德基。她是去见某个人。” 刘军提醒道:“你别忘了,刚刚她的同学可说得一清二楚,一个人一份餐,一直如此。” 李兰实在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她发现,对着刘军真的很难不翻白眼。 “你可真是个棒槌!”李兰的耐心都快用光了,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她不用等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一直就在那家肯德基店里。” 刘军愣了一秒,终于赶在李兰忍无可忍之前醒悟了:“孙黎要见的人,就在那家店里工作!” 说这是意外惊喜也不为过。本来只是那些学生开玩笑的话,谁知道真问出了重要线索。孙黎要见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邻居说的那个男朋友。 两人雀跃不已,火速回到警车旁。 李兰一把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却先瞧见了副驾驶座上的文件,动作不觉一滞。临走的时候,她心想这里是校园,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随手把文件放在了副驾驶座上。可是现在看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文件摆放的位置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发什么愣?”刘军却连车门都关上了,冲她一挥手,“快上车啊!” 被他一催,那点不确定的疑惑也就一闪而过了。 李兰应了一声,连忙钻进了车子。 一路直奔商业步行街的肯德基。还没到用餐时间,店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服务生正在抓紧时间打扫卫生。一见警车停在了店门外,店里的人都纷纷投来了探试的目光。 刘军、李兰请经理出来,出示了警官证。 经理一脸职业化的微笑:“两位警官有什么事?” 李兰道:“有一件案子想请你们协助调查。”看了看店里的服务生问,“可以请你们的工作人员都过来一下吗?” 经理十分配合,马上叫人集合。大多数的员工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甚至还有十八九岁的。像经理这样三十出头的,就算年长的了。 刘军拿出孙黎的照片道:“你们有谁认识这个女孩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的摇头,否认的否认。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没看出什么苗头,又问:“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这里了吗?” 经理道:“还有几个兼职的大学生没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快了,他们马上就到了。” 李兰略一沉眉,对刘军道:“你去把警车停远点儿。” 刘军会意,马上去办。 李兰问经理:“最近一两个月有哪些男性工作人员辞职了,你还记得吗?” “男性?”经理笑呵呵地回道,“没有。陆陆续续走了几个女孩子。” 李兰又问:“有哪些人是从去年九月之前开始,就在这里工作的?” 本来还以为多少要想一想,结果经理毫不费神地回道:“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叫柳志贤的兼职大学生。” 李兰有点儿意外地扬了一下眉毛:“你这么确定?” 经理笑了:“服务生的流动性很大,大多数人做不上两三个月就换工作了,能坚持半年的就很少了。” 李兰了解地点了点头。这活又脏又累,薪水又不高,谁不想要份更好的工作?抬头看了看经理,啤酒肚、黑皮肤,和邻居对那个男孩的描述也相去甚远。再说三十多岁的人,显然不在“男孩”的范围了。 只等柳志贤出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廖小乔却还没有回来。而路佳这里,也问不出和案子有关的东西。雷诺只得结束了这次拜访。 路佳很热忱地将他们送出门外,又特意叫住叶知远。 “你可千万别让小乔姐姐知道,我给你看了她的宝贝,”她对他说,“这是她的秘密,是我自己偷偷地翻出来的。” 叶知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只觉得脑子里很乱,胸口一直又闷又胀,难受得像被人强塞了什么东西一样,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 回到车上,也还是理不清头绪,连怎么下的楼都记不起来了。 雷诺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比起早上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正想说他两句,手机忽然响了。 “喂?”电话是留守在局里的人打来的,“音乐学院的教授来过了?” 还算叶知远有点儿工作觉悟,知道事关孙黎那把仿瓜乃里小提琴的鉴定,总算打起了精神。 “什么?”雷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确定吗?”听了一会儿又道,“你请教授先坐一下,我们马上回去。我想亲自和他谈谈。” 叶知远也不觉惊讶。什么样的鉴定结果值得雷诺要亲自去谈。等雷诺一结束通话,便问:“怎么样?” 雷诺微微皱着眉头:“那把琴不是仿瓜乃里的。” “假的?”叶知远还有点儿不相信,“不会吧?孙黎会用假的?” 雷诺笑着摇了摇头:“是真品。”迎上叶知远还在迷惑的眼神,一字一字地道,“那把是斯特拉迪瓦利的真品,价值数百万美金的古董琴。” 叶知远瞠目结舌。他才不管它是什么瓜还是什么瓦,可数百万美金就听懂了。喉咙里一出声音就结巴了:“什……什么?” 几万块人民币的高档仿品到几百万美金的古董真品,这可是质的飞跃。孙黎再有能耐也好,她从哪里弄来这样的稀罕东西? 刘军也不晓得要把车停到什么地方去,迟迟不见回来。李兰便一个人先去后面看了柳志贤的储物柜。一套工作服,一本书。工作服洗得很干净,也没搜出东西来。书还很新,但是被人翻看过。 没什么收获,李兰只好失望地回到餐厅。说来也巧,就在这时,经理忽然“啊”了一声,指向门外道:“他来了!” 李兰急忙转头。只见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男孩儿,皮肤白皙,中等偏瘦身材,肩膀上背着一只包。本来正准备推门而入,被经理一指,又看见李兰随即向他走来,就陡然变了脸色,调头就跑。 李兰也没料到这小子长得蔫蔫的,竟然反应这么快,连忙大喊一声:“站住!”一把推开玻璃门,追了出来。 柳志贤干脆把包往她脸上一扔,李兰双手挡开继续紧追不舍。那小子真是彻底证明了人不可貌相。长得跟豆芽菜一样,却撒丫子跑得飞快。越是叫他站住,他越是跑得欢。 李兰追着他跑了三四百米,正见刘军迎面走了过来,大喊道:“抓住他!” 刘军二话没说,也撒丫子猛冲上来。柳志贤反应不及,被他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一个是一米七左右的小身板,一个是超过一米八的肌肉男,柳志贤的待遇可想而知。前胸一压后背一撞,差点儿没把肺都吐出来。 李兰喘着气跑上来,看着刘军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你停车啊还是绣花啊?” 刘军对着她就只有好脾气,抱歉道:“唉,碰见两臭小子要打架,赶紧把他们拉开了。”说着,一把拎起那小子,“柳志贤是吧?跑得挺快啊!” 气归气,程序还要走。 李兰一边喘气一边出示警官证:“警察!” 柳志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声嚷道:“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刘军和李兰倒对视了一眼。他们还什么都没说,他怎么知道找他是因为谋杀? 第25章 意外的联系(1) 留守的同事依照雷诺的吩咐,留住了音乐学院的教授。古董琴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警局,弄得大家都对那把琴特紧张,又好奇得要命,都忍不住借故过来,隔着门也要瞧上一眼。 雷诺和叶知远刚进警局大门,传达室的张大妈也要见缝插针地问上一句:“听说你们队挖的那什么琴,有几百万美金啊?在哪儿挖的?” 叶知远:“您怎么知道的?” 张大妈笑着一甩手:“哎呀,谁不知道啊?” 叶知远和雷诺这才知道情况。 叶知远哭笑不得:“不是挖,是斯特拉迪瓦利的……算了,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 张大妈完全听不懂,见叶知远已经把车开了过去,连忙从传达室追出来,朝着车屁股还喊了一句:“啥瓦?” 这下连雷诺也不禁摸着额头,叹了一声。 两个人匆忙上了楼,一路上见到不少人在议论这件事。事情传播之快,不禁令雷诺皱起了眉头。回到刑警队大办公室,那几个留守的连忙起身相迎。 “雷队……” “这是怎么回事?”雷诺不悦地截断他们,“你们第一天跟着我吗?案子在结束之前,任何调查结果,都只限于刑警队知道,”回头指了一下刑警大队办公室的门,“出了这个门都不行。” 那几个人都有点儿委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推了胡晓明出来。 “雷队,”胡晓明小声道,“不是我们说出去的。教授看到那把琴是真品后,实在太激动了,正好有几个人从咱们队走过去……我们已经赶紧把门关起来了,谁知道他们耳朵就这么灵。” 胡晓明说完,赶紧给叶知远使了个眼色。 叶知远便也帮忙道:“哥,这事儿确实是个意外,他们也不想弄成这样。”转头又故意凶他们道,“可是你们没及时通知雷队,也难辞其咎。” 雷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他们,可是孙黎的案子才刚有点儿头绪,他不想节外生枝。 叶知远见他好像消了点气,又道:“幸好现在还只是局里人知道。”谁知刚说完,便见那几个人都面有难色,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不会吧?” 胡晓明也自觉难以启齿:“呃……那几个人里,好像还有来隔壁治安大队办事的普通市民。” 叶知远的头也大了。管得住自己人的嘴,管不住外面人的嘴。他望向雷诺道:“得赶紧想个对策,阻止消息继续扩散。” 雷诺摇了摇头:“晚了,恐怕媒体已经得到消息了。”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大家回头一望,一个同事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都是陌生面孔,但是其中一个人扛着一部摄像机,还有一个人拿着一支话筒。话筒上贴着天安市新闻频道的台标。 说曹操,曹操就到。连一秒钟都不会浪费。 那名同事走到雷诺面前,低声道:“雷队,其他的媒体刘局都给挡了,除了这一个。刘局说了,能配合的,就配合。”见雷诺会意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雷诺先让其他人招呼一下记者们,然后把胡晓明叫到了一旁。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他说,“和他们详细谈一谈那把古董琴。” 胡晓明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雷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雷诺道:“他们就是冲着那把小提琴来的,给他们想要的资料。再说,消息已经泄露了,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不如趁这个机会,看看媒体能不能给我们再召集一点儿线索。” 胡晓明懂了:“对啊,古董琴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也许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明白了,雷队。我一定和他们好好谈谈那把琴。” 雷诺放心地点了一下头:“教授呢?” 胡晓明道:“在聂晶办公室等你呢,”“嘿嘿”一笑,“我怕有人烦他,就送他去那儿了。” 叶知远笑着捣了他胳膊一下:“算你小子还有点儿头脑。” 刘军拎小鸡一样把柳志贤拎到警车前。那小子还在不停地唠叨“我真的没有杀人”,两只手抵着车门怎么也不肯进去,好像那是一只张着嘴巴的怪兽,正等着一口吞下他。 刘军看他脸都吓白了,眼泪直流,怎么看也不像有胆子杀人的人。再说他还是个孩子,也不想对他动粗,于是吓唬道:“再不给我乖乖进去,就给你上铐子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柳志贤吓得浑身一抖,颤抖着放开手,勉勉强强地坐了进去。刘军李兰齐齐松了一口气,一起进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又吓得那孩子肩膀一抖。 李兰坐在他身旁问:“你和孙黎是什么关系?” 柳志贤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我和她没关系。” 李兰皱了一下眉头:“没关系这么害怕干什么?”一个连撒谎都不会的傻蛋。 柳志贤低下头,紧抿着嘴唇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早跟她说别管那么多了,是她非要报警。” 刘军和李兰却听糊涂了。孙黎都死了,还报什么警?这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刘军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查什么?” 柳志贤又惊惊惶惶地抬起了头,小心地回答:“不是清明节那天,我们在因缘湖的下游发现的那具骷髅?” 清明节,因缘湖……游菁菁的案子! 刘军和李兰大吃一惊,嘴巴都忘了合上。原来孙黎和柳志贤,就是那天匿名报警的神秘情侣。 两个人震惊地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向柳志贤。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跟着肯德基,找出了孙黎的男朋友不算,竟然又牵扯出游菁菁的案子来了。 柳志贤只是胆小怕事,脑子又不笨。眼见刘军和李兰的表情变了又变,就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了。 “你……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他又紧张又疑惑,只想撇清,“不管是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是孙黎叫你们来找我的吧?她跟我早就没关系了,我们好久没联络了。有事你们就问她去,别找我!” 刘军把他左看右看,有点儿瞧不上他的那点子鼠胆,但又有点儿同情。人对弱小卑微的事物,总是会又怜又怒。 “小子,你是真不知道哇!”他索性从驾驶座转过身子,一只胳膊挂在椅背上,几乎是正对着柳志贤的脸道,“孙黎已经死了!” 柳志贤脸色刷地一下又白了一层。之前还只是苍白,起码还能看出是个活人,如今白得像结了一层霜雪,连那一丝活气都不见了。他大张着眼睛,多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李兰看他脸色不对得厉害,真怕他有什么毛病,忙在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柳志贤这才三魂拉回了七魄,迅速地红了眼眶:“她死啦?”话音犹在,眼泪早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大腿面的泛白的牛仔裤上,留下那一点一点深色的印迹,“她死啦?” 这下连刘军也担心起来:“你不要紧吧?” 柳志贤置若罔闻。他低下头去,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胸膛正在跳动着的那颗心已经被痛苦和内疚淹没了。他咬着牙,发出一道不知道是嘶吼还是呻吟的声音。刘军和李兰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青筋暴突的额头,还有筋骨毕现的双手。 柳志贤哭了一会儿,嘶哑着声音问:“她是怎么死的?” 李兰看了一眼刘军,同情又在他们心里占了上风,便有所保留地回道:“她死在自己家里,浴缸里。我们找你,就是想调查清楚,还她一个公道。” 柳志贤点着头,眼泪都流到了嘴巴里,语不成声地道:“我说!你们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上着学的孩子。看着一个孩子哭成这样,李兰心里也不好受了,从兜里掏了一张面纸给他。 她轻声问:“那你就先说说,你和孙黎是什么关系?” 柳志贤用面纸擦了擦眼泪,勉强开了口:“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们分手四个月了。”他哽咽地顿了一下,“不怪她,都是我不好!” 四个月?分手分了这么久,他要是心怀怨恨的话一早就该发泄出来了。更何况——李兰又看了柳志贤一眼,那孩子愧疚得就快无地自容了——怎么看也不像有怨气。 李兰的心里已经肯定柳志贤不是凶手。但是不是凶手,不代表和孙黎的死无关。还有游菁菁的案子,他总是第一个发现她尸骨的人。他们看到的,实际是被他和孙黎破坏了的第三现场。 “你和孙黎为什么会分手?”她问。 柳志贤苍白的脸上又迅速地涌起一阵红潮。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睁开。良久,才低低地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要是……要是那天……我们没有去因缘湖就好了,”他狠狠地抽泣了一声,“要是那天我们没有报警就好了……我们就不会分手,孙黎也不会死了!” 李兰和刘军都错愕极了。到目前为止,他们觉得孙黎和柳志贤是游菁菁尸骨的发现人纯属巧合。游菁菁的死,孙黎的死,两件案子应该是独立的。可是似乎柳志贤却非要将它们捆绑在一起。 趁着胡晓明吸引了记者的注意力,雷诺和叶知远畅通无阻地去了法医办公室。叶知远进去之前还有点儿小紧张,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聂晶,一旦进去了,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聂晶根本就不在,只有她的助手在。 双方打过招呼,小助手也很自觉地离开了。雷诺便直入正题。 “教授,我们都是粗人,这样金贵的东西实在不懂。”他说,“究竟瓜乃里的仿品和斯特拉迪瓦利的真品有什么区别,您能给我们说说吗?” 古董琴带给教授的冲击还没有完全平复,一说起那把琴,眼睛里就又开始大放光芒。 叶知远看他一副心潮澎湃的架势,忙又插了一句:“别太学术化了,生动简单一点儿。” 第26章 意外的联系(2) 教授呵呵一笑:“好的。瓜乃里和斯特拉迪瓦利都是举世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由他们制作的琴通常简称为瓜氏琴和斯氏琴。仿瓜乃里的琴,自然就是仿照瓜乃里的风格和工艺制作出的小提琴。瓜氏琴的声音比较深邃、野性,斯氏琴的声音就比较清澈、细腻。”略微想了一会儿,想起一个很好的说明,“著名的华人小提琴大师林昭亮就曾说过,拉斯氏琴如同驾驶劳斯莱斯轿车,感觉是华丽庄重;而拉瓜氏琴就像驾驶法拉利跑车,感觉无尽的动力兼有狂野的兴奋刺激。” “哦,”叶知远连连点头,“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雷诺问:“风格如此迥异,是否对演奏者的技术也有不同的要求?” 教授道:“对对对。雷警官真是一点就通。斯氏琴和瓜氏琴对弓弦的接触点,以及力量的控制,要求都不一样。” 雷诺开始觉得有点儿意思了:“即是说,如果用惯了其中一种琴,很可能用不惯另一种琴?” 教授道:“是啊!有的喜欢斯氏琴的大师就认为瓜氏琴的声音,像斯氏琴感冒鼻子堵住了一样,而有的喜欢瓜氏琴的大师就认为斯氏琴的声音厚度不够。怎么说呢,琴都是好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雷诺点点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问:“您是孙黎的老师,她以前用的是什么琴?”就算孙黎再有钱,也不会带着几百万美金的古董去上课。 教授回想了一下,很肯定地道:“是一把德国产的仿斯氏琴。”说到此处,忍不住一声感叹,“真是想不到,她居然有斯氏琴的真品!” 得到了想要的资料,雷诺便也不再耽误教授的时间,把他一直送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方问叶知远。 “廖小乔肯定是一把仿瓜氏琴吗?她懂小提琴?” 叶知远也大觉蹊跷:“她不懂。是她经常看见孙黎很仔细地擦拭一把小提琴,孙黎自己亲口说过,那把小提琴是她自己用打工的积蓄买的,就是仿瓜乃里的。” 雷诺不觉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声:“那就奇怪了。” 孙黎用惯的是斯氏琴。对她来说,斯氏琴的真品无疑是梦寐以求的宝物。可是廖小乔的证词也很清楚,孙黎珍爱有加的是一把仿瓜氏琴。为什么她会把斯氏琴的真品冷落一旁,反而对一把仿瓜氏琴珍爱有加? 更关键的是,那把仿瓜氏琴又在哪里? 他们找遍了整个别墅也没有找到第二把琴,难道是被凶手拿走了?如果凶手的动机是嫉妒,也就是说他也很可能懂小提琴,为什么不拿走几百万美金的真品,而要拿走几万人民币的仿品? 除非,他必须拿走那把琴。否则就会暴露自己。 那么那把琴,究竟隐藏了什么玄机? 叶知远本要和雷诺一起回刑警队办公室,一眼瞧见小助手回到了法医办公室,忙又倒溜回来,一把拉住她。 “聂晶呢?”他问。 小助手奇怪地望着他:“聂晶没告诉你吗?” 叶知远也奇怪了:“什么事啊?开会的时候不还在吗?” 小助手回道:“突发事件,就开完会接到的电话。下面有个县食物中毒,好像是吃砂锅的,一下子死了六个人。聂晶去帮忙了。” 六条人命,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没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要吃喝拉撒,谁曾想吃砂锅也会吃掉性命?你永远都不知道生命会在哪一秒突然终止。 叶知远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助手估摸了一下:“这两三天是回不来了。”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又问,“你有事?干吗不打她手机啊?” 叶知远含糊地应一声,只好离开了。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掏出手机来,翻出聂晶的电话,手指放在拨出键上好几秒,还是没按下去。 他太了解聂晶了。 就算这个时候打给她,她也不会接。她对工作从来一丝不苟。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定直接关机了。 扪心自问,即便这时候她接了电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他自己都没弄懂他和廖小乔的事,又怎么解释给聂晶听? 两三天……也许不联络也好。叶知远心想,让大家都清静一下,找个答案。 电梯叮的一声,又停在了这一层。门一开,刘军和李兰带着柳志贤走了出来。刘军一眼看见叶知远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走廊里,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的手机。 “哎!”他叫了叶知远一声。 叶知远恍然回头,一派大梦初醒的模样。 刘军问:“你手机里有宝贝啊?干吗那么盯着看?” 叶知远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端着手机,敷衍地笑了一下,连忙揣回兜里。又看还多了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子,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却红肿得像胡桃。刘军、李兰并没有给他上手铐,但他一直很不安地用右手抓着左手腕,好像那里还是有一个无形的东西紧紧地钳住了他。 叶知远问:“这是……” 刘军放缓了节奏,低声道:“重要证人。”停了一下,还嫌说得不够清楚似的,又加了一句,“你绝对想不到,有多重要!” 柳志贤坐在审讯室里只等了一会儿,便见李兰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有些文弱,但绝不是软弱,看着他的眼光很仔细,但并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攻击式的犀利。 两人坐在了柳志贤的对面,李兰介绍道:“这是我们刑警队的雷队长。” 雷诺很和善地打了招呼:“你好。” 柳志贤还是紧张了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吭。他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人会是刑警队队长。在车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全说了,多少是因为孙黎的死冲击太大,他满心都只有哀痛。可是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事。 一想起后果,柳志贤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真的不想惹麻烦。 雷诺看了李兰一眼,李兰便安抚道:“你不用紧张,你只要把跟我们说过的话再告诉他一遍就行了。” 刘军和叶知远不在现场,但也在监控室里看着。柳志贤始终鸵鸟似的,恨不得把脑袋藏到桌子底下,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模样,叶知远先就有点儿不耐烦。 “重要证人?”他有点儿怀疑,轻笑了一声,不自觉就泄露出一点儿嘲讽。 刘军“啧”了一声,睨了他一眼道:“不怪雷队老说你,没一点儿耐心。” 叶知远被刺到了短处,口上硬道:“雷队才没老说我呢!” 刘军有点儿扬扬自得:“雷队从来就没说过我。” 叶知远两只眼睛又回到了屏幕上,李兰还在设法安抚柳志贤。他直接“切”了一声:“那是你蠢笨如牛,雷队连说都懒得说了。” 刘军气结:“你……” 大约是李兰的安抚奏效了,柳志贤低垂的头颅动了一下。 叶知远忙提高了注意力,一手阻断了刘军的下文:“开始了。” 刘军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反正也没有一次计较得过他的,就先不计较了吧。 柳志贤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仍然红通通的,好生可怜。李兰又提起了孙黎,那是他心里的痛。和她分手的时候,他还在想,他和她以后的人生都还很长,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是现在她死了,心里的痛就变成了一道伤口。 他忘不了她。 李兰放柔了声音劝道:“你也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我看得出你还喜欢她,就当是你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最后一件事? 柳志贤心头一颤。眼睫轻轻一抬,又低垂了下去。 一直静默的雷诺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动摇,也轻柔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和孙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问题出在谁的身上。”见他的肩膀又是轻微一抖,便知道自己没有想错,“你不一定要为她做什么事,但是你一定要为自己做些事。为了你以后,不会后悔一辈子。” 柳志贤终于抬起了眼睛,含着眼泪看向雷诺。 “相信我,”雷诺也望着柳志贤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在某种地方,他和这个男孩子是相通的,“生活在后悔中的滋味,你承受不了。” 男孩子的眼泪迅速地涌出了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桌上、他的手上。那滚烫的感觉,似乎能穿过皮肤,烙在血液和骨头里。 他知道雷诺说得没有错。因为,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后悔的残忍力量。深深地,慢慢地,似乎有一把刀,在凌迟着心脏。 柳志贤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知道是谁杀了孙黎。” 监控室里的叶知远顿时坐直了身子,连刘军也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等着柳志贤的下文。屏幕里的李兰显然也是一脸震惊。 叶知远疑惑地转头:“你和李兰不是和他先谈过了吗?” 刘军身体前倾,紧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变化:“原来他知道是谁!” 叶知远看他惊喜里又透出一些懊恼来,也明白了过来。柳志贤对他们有所隐瞒,但对着雷诺,他真的和盘托出了。 这不是什么审问技巧,而是雷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力量。 他能够看穿人心。不是为了抓住你的弱点,给予恶狠狠的攻击,而是让你不幸沉睡的东西,再度苏醒。 此时此刻的叶知远真心这样以为。只是他忘了,如果一个人有看穿人心的力量,自然也会有攻击的能力。只不过,他暂且不那么选择而已。 夜很快就深了。可惜微凉的风还是不足以驱散夏天的炎热,皮肤上还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二楼的卧室里,苗童穿着一件真丝睡裙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她有点儿紧张地将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当楼梯传来一道轻轻的脚步声,那双手不觉又握紧了些。 不一会儿,门也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方煜文神色柔和地走了进来。 “怎么不开冷气?”他轻声慢语地说。床头灯偏橘色的光线衬托得那张白皙英俊的脸愈发柔和。 苗童想说不热,但是手心里已是黏腻一片。 第27章 意外的联系(3) 方煜文走到床头拿起遥控板开了微风。然后柔软的床榻无声地一陷,他坐在了床边。苗童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方煜文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很烫,但是并没有黏腻的汗水,很轻易就将她的双手都覆盖住了。停了一会儿,就将整个身体都覆盖了下去。 苗童连忙闭紧了眼睛,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尽管方煜文还什么都没做。前一秒钟,她的眼里明明还一滴泪水都没有。可是一旦流了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住了。不管她多么用力地咬住嘴唇,始终都有两道很烫的水流不停地从眼角,一直流到头发里。 方煜文宁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放开了她。 他站起身,略略理了一下被压出褶皱的睡衣,声音依然很温柔地道:“算了。我今天去客房睡,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 苗童惊讶地睁开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方煜文。 方煜文什么也没再说,只朝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方煜文的笑忽然让她想起了那个叫于谦和的男人。明明只见过一次面,他的模样却格外细腻、生动地重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天他送她去完医院又坚持送她回宿舍,没有一句抱怨。 倒是她见他不时地看手表,说了一句:“你有急事就先走吧。” 他马上道:“是有一个约会,不过已经过了时间,只好改天再约了。” 苗童很过意不去:“其实我都是小伤。” 于谦和正色道:“你是学乐器的吧?学乐器的人,手指可是生命。”说着很担忧地看了一眼她受伤的手指。 苗童微觉讶异:“啊,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你从雨花餐厅出来。你的样子又不像那里的工作人员,所以我猜应该是去演奏的吧!” 苗童有点儿惊讶于他的细致,点了点头:“嗯,我在那里弹钢琴。” 于谦和便也点了点头。 临下车的时候,她主动地说:“你的手帕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过几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于谦和微微一笑:“不要紧的。” 之后,他就走了。 苗童觉得,方煜文跟于谦和真的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可是她又隐隐觉得,两个人的笑容里又有一些不同之处。 于谦和。她不禁在心里想,这些天,他还好吗? “好好休息吧。” 方煜文轻柔的声音让她从一时的神游中又回到了现实。她匆匆地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方煜文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门那边。 苗童翻了一个身,像小猫一样地蜷缩起身子。她闭上了眼睛,但于谦和的身影又在黑夜中悄悄地浮现了。 天安市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没下过一滴雨了。今天的太阳又是那么的精神抖擞,看来又没有让大地滋润一下的希望了。 丁浩然坐在沙发上,有点儿怔忡地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骄阳。那些耀眼的金色经过透明玻璃的折射,分离出一层淡淡的七彩光芒。 正微微有点儿出神,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丁浩然回了神,闭了一下眼睛才去开门。原来是于谦和来了。两个人十几年的老朋友,谁也不见外。丁浩然连客气话都省略了,直接去厨房泡茶。 于谦和自己关了门,一边换拖鞋一边问:“你难得休息,干什么呢?” 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呜啦呜啦的,好像在放什么采访节目,现场气氛很热闹。 丁浩然端了茶杯出来,放在茶几上道:“随便看看。新闻频道一个什么特别节目重播。”又问,“你这几天在干什么?” 于谦和:“我?我的那些小爱好呗。” 丁浩然很不屑地“切”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搞那么娘娘腔的东西。” 于谦和一笑而过,并不介意,继续和丁浩然有一句没一句悠闲地聊着。绝不会想到,当他把这些天都用来自得其乐时,有一个女孩子却在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于谦和落了座,才看清屏幕下方的标题,很耸动人心:三百万美金的证据!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毛,问:“怎么回事?” 丁浩然百无聊赖地看着现场嘉宾和观众的热情发言,答道:“我也才刚看。好像是个女孩子被人杀死在自己家里,其中有一个重要证物是价值三百万美金的古董小提琴。” 于谦和了解地点了点头。特别节目果然有特别之处。 丁浩然背靠在沙发上,不自觉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的死会以这种方式吸引到大众的关注。” 于谦和也轻笑了一声:“电视台需要收视率,观众们喜欢搜奇猎异。很平常。”转头望向丁浩然,“我以为你见惯了生死,还这么愤世嫉俗?” 丁浩然笑了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于谦和便也抿了一小口。这一喝,却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只白白的茶包半浮不沉地泡在水里,连本该挂在杯外的棉线都一起沉在了杯底。 这和他的品位真是相去甚远。 于谦和有点儿嫌弃地放下了茶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啦?” 丁浩然笑叹了一声,继续喝他的茶:“你要是一个接一个地做手术,你的生活也想一切从简了。”低头看了一眼泡成了浅褐色的茶水,又问,“很难喝吗?我觉得还好啊?” 于谦和是一口也不想再喝了,他宁可喝白开水也不要喝。这样没品的东西简直就是对水的污染。 “工作太累?”他问。 丁浩然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充实。每一次手术我都很期待。”说着,双眼中自然而然地就放出了某种光芒,“这一次的手术,尤其期待。” 于谦和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你每次说这种话的样子,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寒毛直竖。” 丁浩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转头问:“你是正常人吗?” 话里的讽刺和挑衅未免太明显。 于谦和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个问题他不用回答。再睁开眼,依然是笑微微地道:“所以这两天,是在为那个手术养精蓄锐?” 第28章 意外的联系(4) 丁浩然察觉到好友细微的不悦,便也就此丢过。他这样性格的人,其实没什么朋友。这样说,还是给自己留面子了。事实上,在遇到于谦和以前,他就没有一个朋友。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忍受自己,于谦和却总是可以泰然处之。就算冲着于谦和十几年的坚持,他也该学会收敛一下。 于是“嗯”了一声,视线又回到电视节目。主持人还在不厌其烦地引导嘉宾多介绍一些名琴,背景资料也放了不少名家大师的珍藏,那把正主儿却迟迟不出现,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于谦和又问:“手术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丁浩然回道:“不,患者的情况有恶化的迹象。所以提前到三天后。” 于谦和稍觉意外,但很快又接受了:“几点钟?” 丁浩然:“下午两点开始。” 静了一会儿,于谦和忽然笑了起来,故意问他:“要不要我去给你加油?” 丁浩然也笑了。起先还只是扬着嘴角不发出声音,和于谦和一对上视线,彼此都明明白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便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模式。 不管是谁的不好,其实通常都是丁浩然的不好,可是于谦和总能化解。他和他就是吵不起来。 “别了,”丁浩然笑着道,语气不觉好了很多,“我可不缺粉丝。” 于谦和应了一声,心里一片了然。这么重要的手术,一定会有不少专业人士观摩。只怕他真想去,也没他的位置。 两个人边聊边看电视,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节目进行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主持人终于结束了烦人的背景介绍,很端庄知性的模样,对着镜头道:“下面,就让我们一睹这把三百万美金的证据。” 画面随即切换到了大屏幕,一把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小提琴出现了。摄影师很尽职尽责地给了一个全方位的特写,从琴头一直慢慢地拉到琴尾。现场的观众也不知是不是真看出了名堂,此起彼伏地发出了一波惊叹。 于谦和身为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自然是懂琴的。四十六英寸液晶屏显示的特写镜头,想看不清楚也难。镜头绕着小提琴转了半圈,已经拍到了另一边。 神色不禁微微一变:他认识这把小提琴。 而且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也认识。 液晶屏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黑屏。 于谦和连忙转头看向丁浩然,丁浩然已经变了脸色。男人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深而且冷。从侧面看去俨然显露出一丝狰狞。他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搁在自己跷起的腿上,克制地用拇指在杯沿小幅度地缓慢描画。 他果然也认出来了。 想到这里,于谦和便也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丁浩然恶狠狠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用一种大得可怕的力度打出一通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不等那头出声,便先冷冷地道:“叫他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是反应不及,犹豫着说了什么,但很快又被他硬生生地截断了。 “我知道他就在你旁边,”他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叫他接电话。” 于谦和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在隐隐浮现。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好像真的换了一个人。 丁浩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已经冷酷得吓人:“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无耻之徒,可我也没想到你会无耻到这个地步。”他话说得很慢,却并没有被打断,就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想说完自己想说的,“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说完,狠狠地直接按了关机键。 悦耳的关机乐声中,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前一秒还完好无缺的茶杯,如今已在丁浩然手里四分五裂。他脸色铁青地握着一手心碎片,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依然温热的茶水冲淡了从他指间渗透出的鲜红液体,一滴滴地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滴落。那些稀薄的淡红色水滴,看起来都有点儿假。 于谦和蹙起了眉头。他抓过丁浩然的手,试图打开那紧握的手。但丁浩然的力量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指缝溢出,渐渐掩盖过茶水的痕迹,连于谦和的手都被染得一片鲜红。 他不能放任丁浩然,就这样轻易地伤害自己。 于谦和低喝道:“松手。” 丁浩然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骇人的光芒:“少管闲事。” 于谦和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三天后的手术,你不想做啦?” 丁浩然眼神一动。过了一会儿,脸部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于谦和方低了头,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掰开。白色的碎瓷片深深地扎进了掌心,粉色的肉翻现出来,和鲜红的血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团。 于谦和深吸了一口气,可以闻见,空气里也沾染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伤势不严重,只是皮肉伤。但以后会留下疤痕。 于谦和起身,轻车熟路地拿来了急救箱。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碎瓷片一一取出,然后用酒精消毒。浓度高达75%的医用酒精的刺激,让丁浩然的脸终于有了一点儿表情。他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点痛楚。 “知道痛啦?”于谦和冷冷地问,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加快。他要让丁浩然记住这疼痛。 丁浩然不说话,默默地看他按部就班地消完毒,又用干净的棉球仔细擦干净被酒精稀释的血水。等到他对着那一箱子的常用药停住了手,才简短地开了口。 “最右边的。” 于谦和看了他一眼,取了药出来利落地敷好。伤口包扎完毕,丁浩然挑剔地看了看掌心的绷带,然后扬起嘴角嗤地一笑。 “不错,”又像取笑又像称赞,“比我们医院很多护士都包得好,不做医生可惜了。” 于谦和便也回以一笑,正想说点什么,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丁浩然顿时又冷了脸,霍地起身走去电话旁,一把拽出了电话线。 客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于谦和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情况已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与其被人下逐客令,不如自己及早抽身。收拾好急救箱,便起身道:“有需要的话,打个电话给我。” 丁浩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四肢百骸冲来撞去,头脑里有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即将爆炸的感觉。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给于谦和一个回答。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他才恍然找回一点儿平复。 于谦和已经走了。 第29章 天之骄女(1) 天安市机场大厅 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挤在一大堆前来接人的男女老少里,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涌而出的旅客。不一会儿,客流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两人都是西装革履的商人打扮,脸上都没什么笑容,似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连忙迎了上去,陪着小心帮年老的接过行李,一起向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却另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迎上前来,齐齐地向他们出示了证件。 “您好,丁树海先生,”叶知远对着年老男人不卑不亢道,“请跟我们回警局一趟,有件案子想请您协助调查。” 年老男人微微眯起眼睛。平时的时候,他不介意有人这么唐突地拦住他的去路。但是今天,他没有那么好的心情。察觉到他细微的不悦,身旁的年轻人连忙走上一步。 “对不起各位警官,我们才刚下飞机,”他笑得很有礼貌,但也很社交化,“有事的话,可不可以约个时间?” 不幸的是,李兰一向最讨厌这种皮笑肉不笑的高级保镖。 “方煜文先生是吗?”她也笑得很有礼貌,但也一眼就能看得出很假,“您有时间可以再约,但是案子可不能等。时间拖得越长,侦破难度就越大。请您务必体谅。” 方煜文怎么听不出她言语里的奚落,强捺着性子道:“现在我们确实有急事,恐怕不能协助各位警官。” 叶知远一步也不退让:“如果您不配合的话,那我们就只好换一种邀请方式。” 话音刚落,刘军已经亮出了手铐。 李兰笑微微地道:“您最好再考虑一下。” 大庭广众之下遭此对待,方煜文霎时铁青了脸。丁树海也好不到哪里去,沉着脸静了一静,低声道:“好,我跟你们走一趟。” 转头正要交代方煜文,却听叶知远又加上了一句。 “还有方煜文先生,”他朝旁略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道,“方便的话,也请一起吧!” “我的个天!” 胡晓明在刑警队大办公室里,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很震惊。不光是他一个人觉得震惊,其他人也都惊讶一片。 “这就是那个丁树海啊?”他睁大了眼睛,“据说他资产有十几个亿啊?” 这么大一个富翁坐在那里,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杨忠泽补充道:“最近好像又有什么新项目,连市里领导都要给他三分颜色。” 李兰醍醐灌顶地道:“怪不得有特殊待遇。” 她说的特殊待遇就是指刘局特意交代雷诺,在事情明朗化之前,要对丁树海客气一点儿。然后雷诺又吩咐他们把人请回来后,不要送去审讯室,而是送到了刑警队大办公室对面的会客室。 杨忠泽不敢相信地望向叶知远那三个愣头青:“你们就这么把人从机场给截回来啦?” 叶知远不觉得这是重点,重点是:“他是嫌疑犯。” 杨忠泽哼哼一笑:“就凭柳志贤那小子一面之词?” 叶知远:“上千万的别墅,数百万美金的古董琴,如果是丁树海,一切都解释通了。” 杨忠泽:“有钱人不只是丁树海一个。你有证据证明就是他?” 叶知远:“所以才要请他回来调查,不然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杨忠泽:“你们那也叫请啊?” 李兰插了一句嘴:“怎么不算?我们都没上手铐。” 杨忠泽受不了地撑了一下脑门。这还是一群沉浸在理想当中的年轻人,跟他们说什么现实,基本对牛弹琴。算了,不如省省力气。 便笑着叹了一口气,匪夷所思地道:“他竟然也乖乖跟你们回来了,一句话也没有?” 叶知远听他语调似乎另有乾坤,奇怪地问:“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杨忠泽看看他们,一张一张都是等他揭开谜底的脸:“你们不知道?他可是大律师起家,哈佛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啊?他,他不是做生意的吗?”叶知远傻傻不相信。 杨忠泽大翻白眼:“他先是做了两三年的律师,然后才转行的。” 三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惊讶起来。回想起在机场的那一场对峙,自己觉得挺得意,可在丁树海的眼中恐怕就只是小孩子的张牙舞爪。 叶知远回头看向坐在会客室里的丁树海。透过玻璃窗,叶知远只能看见他的侧面。丁树海正闭着眼睛,背靠在沙发上,好像在休养生息。似乎从他进去开始,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方煜文却没有坐下,很烦似的,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 一动一静,愈发衬托出丁树海的稳如泰山。他一点儿都不担心是什么调查。 究竟是心怀坦荡,还是早有准备? 正在想着,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下。原来是雷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丁树海吸引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队长从另一边门回来了,忙一个个各归各位。 叶知远问:“刘局又找你什么事啊?”脑筋一转,也不难猜中,“又叫你小心处理好丁树海?” 雷诺笑了笑:“市领导已经得到了消息,亲自打了电话。刘局也是依令而行。” 叶知远这才相信杨忠泽的话,丁树海的面子的确不小。 雷诺道:“待会儿你来负责问话。” 叶知远吃了一惊:“我?”在他没留什么情面地把人带回来后,他不是应该被列上黑名单了吗? 雷诺笑道:“不愿意?那就让……” “哎……不不不。”叶知远连忙表态,“愿意,真愿意。” 两人一起到了会客室前,雷诺有意让他先进去。门一开,方煜文首先看过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头,额心现出一个川字。直到叶知远和雷诺走了进来,丁树海才睁开了眼睛,慢条斯理地起身理了一下衣服。 叶知远心知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调整一下态度道:“不好意思,丁先生,让二位久等了。”配合雷诺的意思,避重就轻地介绍道,“这位是雷诺雷警官。” 方煜文立刻不悦地问:“你们队长怎么还没来?” 丁树海呵呵一笑:“煜文,你的眼力太差了。”望向雷诺道,“雷警官就是队长。” 方煜文顿觉意外。复回头看了一眼雷诺,安安静静地端着一个记事夹,他还以为雷诺是负责记录的文职警察。 既然被识破了,雷诺便大大方方地上前,先向丁树海伸出了手:“您好,丁先生。”他本来是想好好观察一下丁树海和方煜文。大多数人,对普通警员总是更松懈。 可是显然,丁树海不在大多数之列。 丁树海也伸出手,一把握住雷诺的手,很有力地摇了两下:“雷警官,我们今天确实有急事,希望这次交谈可以快点儿结束。” 叶知远唯雷诺马首是瞻。 雷诺点一下头,不紧不慢地道:“好吧!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了。”态度很友善,言辞却绵里藏针。 丁树海松了手,两人一笑而过。随后,四人各自落座。 叶知远得到雷诺的指示,果然开门见山,直接从资料夹里,翻出孙黎的照片推到丁树海面前:“丁先生认识这个女孩儿吧?” 丁树海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不答反问:“怎么啦?” 也不知道这个怎么了,是指这个女孩儿怎么啦,还是就算他认识这个女孩儿又怎么啦。 如果光是丁树海一个人坐在这儿,别说叶知远,雷诺也看不出来他到底认不认识孙黎,可惜一旁的方煜文出卖了他。少了二三十年的历练就是不一样。方煜文控制得也算很好,但是看到照片的第一眼,还是泄露了一点点惊讶。 雷诺抬起手指,在打开的记事夹上轻轻点了一下。 叶知远得到了信号,拿起孙黎的照片在丁树海眼前晃了一晃:“就在几天前,这个女孩儿在自己的别墅里被人谋杀了。” 丁树海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破绽。他抬起眼睛,先看了一眼孙黎的照片,然后视线越过了照片,落在叶知远的脸上。方煜文的反应就更为露骨,他睁大了眼睛,有点儿失措地看了丁树海一眼。很快又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视线。但心里有了不安,便觉得椅子也不舒服了,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丁树海沉声问:“她怎么死的?” 叶知远答道:“被人勒死的。没有强行进入的痕迹,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案发的时候是深夜。我们推测当时,孙黎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凶手,结果让凶手很轻易就得逞了。所以,凶手是某个她很熟悉并且信任的人。比如……”有意地停了一停,看着丁树海的眼睛道,“让她住得起别墅、用得起古董琴的那个人。” 丁树海一点也没有回避叶知远的观察。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无声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们今天,把我从机场直接请到这里的原因?” 叶知远便也回以一笑:“所以您承认自己就是那个送她别墅和古董琴的人?” 丁树海笑呵呵地道:“叶警官,不如我们直接跳过这些烦人的步骤吧。我会坐在这里,你们一定是从什么人那里了解到了我和孙黎的关系。”略想了一想,胸有成竹地道,“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不过我和孙黎的关系,绝不是他说的那样。” 叶知远并不相信,讥讽地扬了一下嘴角,反问道:“那是什么关系?”心想,还不就是情妇。 丁树海却道:“养女。” 叶知远大吃一惊。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料。不禁和雷诺交换了一下眼神。情妇一下子变成了女儿,天差地别。 丁树海说得清清楚楚:“其实她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助养她。直到两年前,我正式收养了她。助养是匿名的,收养是保密的,所以你们都查不到。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看收养文件。”他微微扬着嘴角,可眼里的笑意却远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深,“那么现在,我给我唯一的女儿买别墅,送她古董琴,两位警官还觉得有问题吗?” 叶知远半信半疑:“可是,孙黎从来没有和身边的人提起过你是她的养父,她一直都说自己是孤儿。” 第30章 天之骄女(2) 丁树海抿了一下嘴,叹了一口气:“可能……我毕竟只是她的养父吧?在她的心目中,我有没有收养她,其实都跟以前只是助养她没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每个月给她一笔钱,送她一些礼物。而且从一年多前开始,她连钱和礼物也不要了。所以我和她的父女关系,基本就只是一纸收养文件而已。” 眼前的人很轻易地就将父女关系挂在了嘴边。叶知远有点儿想不通。他可以给她买上千万的别墅,送她数百万美金的古董琴,可是他却不会为了她的死流一滴眼泪。与其说他为孙黎的死难过,还不如说他只是有点儿遗憾。 就像……就像精明的商人做了一项不大不小的投资,可是却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报。 叶知远觉得很不舒服。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看到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夭折,难道不该有一点点的心痛? 于是他冷笑一声,反而咬得更紧了:“这么说,你和孙黎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样。是不是她做了什么事,让您不高兴了?” 方煜文有点儿焦躁地插入道:“叶警官,你怀疑丁先生是没有意义的。你说孙黎是几天前死的,可是我们这几个月都在国外。” 叶知远撇了一下嘴,正欲反驳,却听丁树海先开了口。 “煜文,杀人不一定要身体力行。尤其像我和你这样的人,多的是愿意为我们做事的人。”丁树海没有看向叶知远,视线沉沉地转向了雷诺,“雷警官,你说是吗?” 这是一次试探。 丁树海有此反应,雷诺也并不意外。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怎么可能乖乖地坐在那里,任由别人掌握主控权。之所以先前还算配合,是因为,他借机观察丁树海的时候,丁树海也在借机观察他。 现在,到了他要接招的时候了。 雷诺静思了一会儿,沉稳道:“我知道您并不是凶手。” 丁树海的神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方煜文的脸上清清楚楚地闪过愕然。 叶知远也很讶然。他没有想到雷诺如此肯定丁树海不是凶手。他更没有想到雷诺会直接向丁树海亮出自己的底牌。 丁树海坐直了上身道:“愿闻其详。” 雷诺放下手中的笔,梳理了一下思绪:“首先,我们查过她近半年的通话记录,没有一通是从国外打回来的;也查过她的电脑,都没有发现你的消息。所以,你和她至少有半年没有联络。很难想象感情淡到半年没有联络的人,会突然动了杀机。” “其次,”他接着道,“孙黎死在了你给她买的别墅里。如果凶手是你,你不会让她死在自己的地盘。” 丁树海不以为然:“当初买别墅是孙黎亲自处理的,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指向我。也许我是认为你们查不到我的头上,所以冒了一次险。” 雷诺摇了摇头:“给自己的养女买别墅都处理得小心非常,又怎么会在犯下人命大案的时候如此冒险。”他深深地看着丁树海的眼睛,那双半浊的眼珠像蕴含着一团灰蒙蒙的混沌,摸不清、道不明,比深海更不可测,“你只会做得更好。比如,孙黎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永远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丁树海的嘴角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现在开始相信,雷诺确实有值得他另眼看待的价值。 “最后,”雷诺接着道,“孙黎死的那晚,喝了很多红酒。凶手到达的时候,她已经醉醺醺的了。如果是你派去杀她的人,正好可以直接下手。可是凶手显然没有。他曾经和孙黎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这说明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交谈,而且关系很亲密,因为普通关系不会并排坐在一起。如果是你派去的人,杀死孙黎就只是他要完成的任务,何必浪费时间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再者,孙黎和你的关系并不亲密,更不用说只是你派去的人了。” 丁树海点了点头:“雷警官果然观察甚微。” 方煜文不明白:“既然你知道丁先生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查我们?” 丁树海笑道:“不是凶手,不代表没有关系。况且,以上都只是雷警官的推测,他没有实质的证据能够证明我是凶手,也没有实质的证据能够证明我不是凶手。所以调查在所难免。” “我们也只是想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雷诺一丝不苟道,“所以,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跳过这些烦人的步骤?” “好,”丁树海道,“雷警官是个聪明人。我这个人没有朋友,只有对手。雷警官,你是我这几年遇到的最好的对手。” 雷诺笑得很温和:“丁先生,不是朋友,也不一定会是对手。我想您也不会想和警察做对手。大家为什么不互相配合,早点儿抓到凶手?” 丁树海又笑了起来。但是方煜文看得出来,这是丁树海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他从十几岁就跟着丁树海,见惯了丁树海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见惯了丁树海各种各样的笑。所以他知道,丁树海其实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对丁树海来说,笑容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伪装。 叶知远看不穿方煜文在想什么,也不像方煜文那样了解丁树海。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形势开始变得有利于他们。 不知道丁树海会不会配合?配合到何种程度? “你想知道什么?”丁树海问雷诺。 雷诺不假思索:“您认识游菁菁吗?” 丁树海想了一会儿:“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说到这里,方煜文已经想了起来,连忙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丁树海露出了然的神色,“哦,原来是了因山那件事。” 雷诺见他说出了案发地点,可见柳志贤在这一点上没有提供错误消息,丁树海确实知道这件事。问题就在于:“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件案子并没有向媒体放出消息,外面的人不应该知道。 丁树海:“请不要误会,我既不认识游菁菁,也不了解她的案子。我只是知道了因山有这么一件人命案。想必两位警官也收到了一点风声,我准备做一个新项目。” 叶知远敏锐地想到:“和了因山有关?” 丁树海:“不错。” 方煜文有点儿顾虑:“丁先生……” 丁树海抬手阻住了他:“没关系,两位警官信得过。” 雷诺承诺道:“如果确实不方便,我们不会走漏任何消息。” 丁树海:“了因山的环境不错,很适合休养,所以我打算在那里建一个度假村。市里面也很支持。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准备在下半年动工,没想到却突然发现了游菁菁的尸骨。虽然媒体那边目前被压了下来,但是谁也不知道案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所以这个项目只好暂时搁置了。” 叶知远:“怪不得你的消息会那么灵通。”原来是上面有人。 解决了他们的疑惑,丁树海自己也有了疑惑:“你们怎么知道我知道游菁菁……”脑子里突然白光一闪,想起事发的那天,孙黎在听到方煜文提到了因山三个字时突然变了脸色,苦苦哀求他们,说什么都是她的错,原来是这样,“报警的两个小孩儿,就是孙黎和那个柳志贤!”说完,闭上眼睛轻声一笑,又像是遗憾又像是嘲讽。 要不是孙黎误以为方煜文说的了因山是指她和柳志贤偷偷去因缘湖的事,她也不会自露马脚。如果她没有自露马脚,她和柳志贤也不会分道扬镳……也许,她就不会死。 人生就是多米诺骨牌。 轻轻碰倒了第一张牌,就会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拦也拦不住。 “雷警官,”丁树海又睁开眼睛,他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今天确实有急事。不过明天,我会派人把收养文件和一份资料送给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诚意了。”说完,起身理了一下西装,方煜文也连忙起身,“不介意的话,我要先走了。” 第31章 天之骄女(3) 雷诺也觉得再把丁树海留下去,也不会让他提供多少线索,反而破坏了才刚建立的良好合作,便说了一声:“好,”也和叶知远一齐起身,再次握手道,“多谢合作。” “丁先生!” 就在丁树海即将走出去时,叶知远到底忍不住又开了口。看到丁树海回转身来,他问:“孙黎死了,您有没有……一点点的难过?” 雷诺和方煜文也随即看向了丁树海。 丁树海沉下眉眼略静了一静,终是没有回答。 送走了丁树海和方煜文,回办公室的路上叶知远还心有不甘。 “哥,就这样放他们走啦?”他问。 雷诺望了他一眼:“你说呢?” 叶知远嘿嘿一笑,知道这是在考他呢:“我总觉得丁树海和孙黎的关系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哦?”雷诺笑微微地问,“何以见得?” “丁树海说他从孙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助养她了,”叶知远摸着下巴道,“可是为什么直到两年前,孙黎都成大姑娘了,才正式收养她?不是都说,收养孩子就是要越小越好?而且照他说的,他和孙黎一向都没什么感情可言,那又为什么要收养她?想做好事的话,继续助养不就好了。再说,给自己的养女买别墅用得着这么小心?”咂了一下嘴巴道,“反正就是怎么想都很不合常理。” “不错,”雷诺赞道,“比以前细心了。还有吗?” 叶知远才笑了一半,又被问住了。挠了挠头,还是想不起来。 雷诺叹了一口气:“来了两个人,你却只注意到一个。” 叶知远才恍然醒悟:“方煜文?”可是想来想去,方煜文就没说过一句建设性的话,又能暴露出什么苗头来呢,“和柳志贤说得差不多啊?他就是丁树海的助手,对丁树海唯命是从。” 雷诺:“你就没发现,方煜文和丁树海的关系也不简单?” 叶知远愕然:“哪里?” 雷诺耐心地引导:“我们进会客室之前,丁树海在干什么?” 叶知远一想起那幅画面,就有点儿吃瘪。撇了一下嘴,回道:“闭目养神。” 雷诺:“方煜文呢?” 叶知远:“走来走去。”他还是没明白。 雷诺无法,只好挑明:“你见过老板闭目养神,助手还敢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 叶知远终于反应了过来:“对啊!就算助手敢,老板也不容许啊!他们不光是老板和助手这么简单。” 进了刑警队办公室,同志们早等得心都焦了。一听说孙黎竟然是丁树海的养女,顿时一片哗然,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杨忠泽连连摇头:“你以为她是根草,其实人家是天之骄女。”斜了叶知远一眼道,“你还以为她从事什么见不得光的职业呢!” 叶知远只得自认走眼地“唉”了一声。 雷诺修正了一下侦查方向:“本来我们以为孙黎是孤儿,在本市也没有故人,所以排除了仇杀的可能。可是现在她变成了丁树海的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兰:“女儿被杀,可能是因为老爸招人怨恨。有钱人的女儿,也不好当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且,这老爸也没对这女儿多上心。” 雷诺:“好好查查丁树海的背景。他这样的人社会关系很复杂,要查清楚可不容易。就从方煜文入手。他和丁树海走得这么近,应该知道丁树海不少事。”说完,重新分配了一下任务。 大家便即时解散,各做各的事去了。 次日,丁树海果然如约送来了收养文件的复印件,还有一张光碟。山阴市协助调查的孙黎的背景资料也到了。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双出了车祸,也没有亲友可以收养她,于是就进了孤儿院。一个月之后就开始有人匿名助养,一直到她成人,离开孤儿院。 叶知远看了看山阴市的调查资料,又看看收养复印件:“不用问了,这个匿名助养的好心人,就是丁树海了。” 刘军憨厚地道:“看来丁树海昨天说的都是实话。” 李兰就是受不了他那个实心眼,斜着眼睛啧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欧美人上庭作证都先要宣誓?” 刘军还是傻乎乎地:“什么?” “我保证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及事实之全部。” “……” 一看他那纯洁无辜的眼神,李兰就觉得有力没处使:“就是说,不撒谎不代表没有隐瞒。” 刘军这才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 叶知远也不觉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棒槌啊!” 刘军立时涨红了脸。李兰说他没关系,可那也只局限于李兰。他怒瞪着叶知远,不服气地问:“那你倒是说说,他隐瞒了什么?” 李兰也少有地附和他:“是啊,他隐瞒了什么?”她虽然感觉到丁树海不会是个轻易坦白的人,但也没有想到他想隐瞒什么。 再说了,她本来就和叶知远不对眼。因为聂晶,现在就更不对眼了。能刁难他一下,她也舒服点儿。 叶知远才不怕他俩的挑衅。整个刑警队雷诺认了第一,他就是第二。呵呵一笑,冲着刘军哗的一下抖开资料,用手指在上面点了两下:“看清楚一点儿,孙黎进了孤儿院才一个月,匿名助养就开始了,你不觉得太快啦?” 刘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运气好吧?” 叶知远:“我们都知道这个匿名助养人就是丁树海。为什么一个天安市人会突然匿名助养一个山阴市的孤儿?” 李兰讥讽地扬起嘴角:“做善事也需要理由?” 叶知远对着她也像斗鸡似的竖起了毛,立刻反唇相讥:“做善事是不需要理由。可是天安市也有孤儿院。为什么天安市的孤儿院就不行?难道天安市的孤儿没山阴市的孤儿可怜?” 李兰噎住了。很不痛快地磨了一下牙。 刘军也抓了抓脑袋:“呃……” 叶知远再接再厉:“还有,这个‘好心人’就助养了孙黎一个人。像他那么有钱的人,真想做善事,别说一个孙黎了,就是助养整个孤儿院,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为什么只是孙黎一个?” 刘军:“你的意思是?” 叶知远:“你不觉得他的目标太明确啦?” 说到这个份上还不懂就真是棒槌了。 刘军一回味过来,就不觉睁大了眼睛:“丁树海在助养之前就认识孙黎。” 他要真是棒槌也当不了刑警。只不过和叶知远他们不好比。 “对。”叶知远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推理,“但是孙黎不认识他,他也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要匿名。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男性怎么会认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呢?所以,他其实是认识孙黎的父母,或者父母中的一方。鉴于他不想让孙黎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和她父母或者其中一方的关系一定不是正大光明的关系,但是他们之间一直保持了联系。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孙黎进孤儿院仅仅一个月,他就开始了匿名助养。父母双双出了车祸,他们之间断了联系,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说完,自己也十分自得。张开双臂,摆出一副敬请鼓掌的姿态。 刘军当真拍起手来:“有道理。” 虽然叶知远挤兑他的时候,他会不高兴,但他并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其他人便也笑呵呵地满足了一下叶知远的虚荣心。 李兰才不干。要她给叶知远拍手,那得等到下辈子。何况,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吧,”她“哼”的一声冷笑,问,“丁树海和孙黎的父母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丁树海又为什么在两年前收养她呢?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存在,是什么事让他在多年后,改变了想法?” 叶知远正在兴头上就被人连倒三大盆的冷水,万丈热情也差不多只剩一点儿余烬。 “好了。” 众人转头一看,雷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刑警队大办公室的门口。刚刚的一出戏,恐怕从头看到尾。 “看来孙黎的背景变得更复杂了。”他淡淡地笑着,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对刘军、李兰道,“还是由你们和山阴市联系,请他们帮忙对孙黎的父母做一个更详尽的调查。有必要的话,你们两个也可以过去一趟。” 刘军、李兰:“知道了。” 雷诺拿起那张光碟:“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看看丁树海还给我们提供了什么资料。” 第32章 幽灵恋人(1) 选单单里只有一个影音文件,一点即开。跳出来的画面还算清晰,虽然是晚上,但光线充足,连水磨地面上的倒影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丁树海双腿交叠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抽着烟,白色的灯光照得他眼角的皱纹分外清晰。在他身旁,已经凄惨死去的少女沉默站立着,死死地咬住了嘴唇。而在他的脚下,有一个年轻而孱弱的背影——低垂着头颅,耸起两片肩头瑟瑟发抖。 是柳志贤,当着孙黎的面,给丁树海下了跪。 刑警们一片愕然。 刘军甚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天刚刚见过的那个男孩儿。面貌干净、有点儿懦弱——可是也不至于会跪在别人的脚下。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李兰一眼。李兰也是一脸的震惊。 柳志贤是他们俩带回警局的。也只有他们俩和他接触的时间最长。其实昨天放他走了之后,他们也小聊了一阵,都觉得他还不错。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很吃苦耐劳。一时的贫穷不能说明什么,他将来会有出息的。 难道是他们对他的期待太高啦?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画面里也是安静的,只有镜头随着拍摄者的呼吸轻微晃动。 丁树海如若无人地抽着他的烟,吐出一道一道白色的烟雾。 柳志贤一动也不敢动地跪在地上,越来越冷似的,恨不得缩成一团。 孙黎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终于自虐似的咬破了嘴唇。鲜血从她尖尖的下巴蜿蜒而下,逐渐凝成了一颗血珠,颤巍巍地欲落未落。 叶知远从心底里涌起一阵厌恶。不光是厌恶高高在上的丁树海,也厌恶低低在下的柳志贤。诚然,他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山村少年,丁树海占尽了优势。他的确有可怜之处。可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果他可以更坚强一点儿…… 雷诺没有按快进,由着无声的、近似于静止的画面一秒一秒地播放。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一秒一秒地凝固起来,厚重得快要不能呼吸。 良久,血珠从孙黎下巴上滴落时,丁树海淡淡地打破了缄默。 “年轻人,你真的喜欢她吗?” 柳志贤浑身一抖:“……” 丁树海压根儿就没有看他,而是看了孙黎一眼:“你要真的喜欢她,只要说出来,我就让她跟你走。” 孙黎抬起了头,满怀希望地看向了柳志贤。 柳志贤只是低着头,颤抖了一会儿,瑟缩地往后挪了挪。 丁树海:“我向来说到做到。只要你说出来,我不单让她跟你走,我还会给你们一笔钱,就当是饯行礼。” 柳志贤的肩膀猛然一抖。 方煜文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原来他在负责摄影。 “丁先生一向都很忙,”轻描淡写里不难听出一丝轻蔑,“你已经浪费他很多时间了。” 柳志贤的肩膀又是一抖:“丁……丁先生……”他带着哭腔,呢呢喃喃地出了声,“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放我走吧!” 孙黎痉挛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蓦然睁大了眼睛。 看到这里大家都明白过来,这段录像到底是什么内容——柳志贤和孙黎的分手。 少女的脸色苍白得连坐在电视前的雷诺都心底一凉。她一定是想不到,自己赌上了一切的人,居然是如此的懦弱可悲,连回答一个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丁树海抽了一口烟,叹息一般吐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年轻人,我是说真的,你为什么不相信呢?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孙黎吧?如果我是那种人,孙黎会把你带到我的面前吗?” 柳志贤低低饮泣并不回答,偶尔发出一点儿吸鼻子的声响。 丁树海便又转了头,很和气地劝孙黎:“看来他对我这样的人有点儿误会,不如你替我解释一下。” 孙黎死死地盯住柳志贤,嘴唇快要被咬烂了。她的脸色还是那么的苍白,但眼睛里却燃起了某种烈火。她全身僵硬地朝柳志贤慢慢走去,每一步都那么的滞重,好像站了太久,关节都生锈了。她忍耐着骨头里发出的痛楚,停在了柳志贤的面前。等了好一会儿,柳志贤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没有勇气在丁树海面前抬起头来,也没有勇气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孙黎彻底地失望了。她高高地扬起了手,啪的一声,狠狠给了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一巴掌。 柳志贤一下子被打翻在地,捂住一边飞快泛红的脸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孙黎剧烈喘息着,掌心里还火辣辣的。她看着他佝偻的脊背,颤抖着指向别墅的大门,咬着牙蹦出了一个字:“滚!” 柳志贤还是一动不敢动地躺在地上,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就跟死了没两样。丁树海看着他又是轻叹一声,将烟头按在水晶烟灰缸里转了转。 方煜文的声音便再度响起:“你可以走了,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像得到了特赦一般,柳志贤蓦然睁开了眼睛。他浑身颤抖着爬了起来,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丁树海,又看了看镜头后面的方煜文,最后虚弱地看了看孙黎。少女眼里的愤恨烫得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他匆忙低了头,像一个积重已久的病人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当他打开门,孙黎忽然报复似的开了口:“丁先生,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从今往后,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柳志贤停下了脚步。他紧紧地捏着门把手,似乎是要转过身来,但只是嗒的一声开了门,匆匆地把自己关在了别墅外面。 短短的十分钟就这样结束了。 从始至终,柳志贤都不知道自己的丑态,已经被点滴不漏地拍了下来。 叶知远觉得很愤怒,视线久久不能从黑色的液晶屏幕上转移。心头有一把烈火在燃烧,可是烈火的下面却又有阵阵冷风在吹拂。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头,掌心里却是冰凉一片。 刘军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柳志贤说过,因为承受不了丁树海的威逼,所以才和孙黎惨然分手。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不堪的情形。他不禁低咒了一声,一拳捣在办公桌上:“妈的,怎么会这样!” 雷诺沉默地退出光碟,光滑如镜的反面映出一张眉头紧皱的脸。 短短的十分钟里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却有太多可以愤怒的东西。但是,又都有那么一点儿,叫人说不上来的,无法愤怒到最后的无力。 柳志贤的不争气?是不是非要他落得一个螳臂当车的下场,才能原谅他? 孙黎的自暴自弃?遭受了最残忍的背叛,一个孤独了十几年的孩子还能有多少坚强? 方煜文的狐假虎威?他既没有掌控一切,也算不上推波助澜,更没有落荒而逃。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 丁树海的虚情假意?他导演了这场戏,但也只是暴露了柳志贤和孙黎本来就存在的问题。 这就是人性的软弱吗? 虽然录像的人是方煜文,但谁都清楚,这是丁树海的意思。 录这种东西当然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仅要孙黎当面看清楚柳志贤的丑态,还给她保留了备份,让她随时可以“回味”。 也许他没有动过孙黎一个指头。他在她身上花了金山银海,但是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凌迟了一个少女的灵魂。 雷诺捏紧了那张光碟,有一瞬间,他很想毁了那丑陋的东西。但是很快,理智又苏醒过来。 丁树海把它送过来的意思也很清楚:柳志贤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好。他和孙黎以那样不光彩的方式决裂,很可能对她因爱生恨,再加上对丁树海的怨恨,于是杀死孙黎,栽赃丁树海。 只要柳志贤还有嫌疑,这张光碟就是重要的证据。 雷诺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放下了它。 午饭后,雷诺接到了雨花西餐厅的电话。 柳志贤告诉他们,孙黎在那里打工。他不知道她在被谋杀的那一天已经辞职了。 上一次去雨花,餐厅经理跟他们说,孙黎总是和一个叫苗童的女孩搭档演出,两个人还不错的样子。雷诺便拜托他,下次苗童过来的时候,请他通知一下。 雷诺听了一会儿,便微微皱起了眉头:“麻烦你在我们去之前,务必留住她。谢谢。” 叶知远见他匆匆收了线,忙问:“那个女孩子在雨花?” 雷诺点了一下头:“她要辞职,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把手一伸道,“车钥匙给我,今天我开车。” “啊?”叶知远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雷诺便也停下:“怎么啦?” 叶知远忙又“啊”了一声,一连说了好几个“没什么”。嘴里撇得一干二净,钥匙却掏得不情不愿。 雷诺好笑地抓过钥匙:“我开车技术不好?” 叶知远哭丧着脸:“哪儿的话,您的技术好得惊天地泣鬼神啊!” 一路硬着头皮跟在雷诺后头。 雷诺已经利落地上了车,叶知远才打开车门。正想心一横,却有人从身后直冲上前,一把将他挤开。他还没站稳,就听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本来是他的位置上好端端地坐了李兰。 叶知远急了,连忙去拉车门。李兰眼明手快,先在里面上了锁。 “喂,”叶知远真急了,“没空跟你闹,快下来。” 刘军也来了,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没跟你闹,有事儿。” “啊?”叶知远一头雾水。 李兰在车里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就许你成天霸占着雷队?你是他什么人哪你!”转了头,跟雷诺和颜悦色道,“雷队,今天我跟着你学习学习,行不行?” 雷诺看了看他们三个,微微一笑:“也好。”望着叶知远道,“反正你也不喜欢我开车。” “啊?”叶知远哭笑不得。 刘军早一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车子拖去:“死心吧,你被抛弃了。今儿就跟着哥哥我吧!” 雷诺看着刘军和叶知远渐渐远去,便也不想浪费时间,直入正题:“有话就说吧,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李兰奇怪道:“不能一边开车一边谈吗?” 第33章 幽灵恋人(2) 雷诺笑了起来,也没有过多的解释:“我开车的时候不跟人说话。” 李兰点了点头,先有所保留地问了一句:“雷队,要是有人犯了一个小错,你会原谅她吗?” 雷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她知错就改。”李兰正要偷笑,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偷刑警队队长的文件,可不是小错。”直截了当地把手一伸,“我的文件可以还给我了。” 李兰也没料到一下子就被雷诺揭了老底,脸上还一片惊讶。愣了一愣,只好一边从公文袋里拿出偷来的x档案,一边郁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文件被偷啦?” 雷诺接过文件收好:“你拿走文件的当天下午,我一回来就知道了。” 李兰不动脑子也想得出来:“一定是胡晓明告诉你,我和刘军进去给你‘拿过文件’。” 雷诺扬了一下嘴角,问:“文件的事,是聂晶告诉你的?” “你怎么知道……哦,对,”李兰又想通了,“你只告诉过叶知远,叶知远不会告诉我,但是叶知远会告诉聂晶。” 雷诺提醒道:“你还有半分钟。” 李兰赶紧抓紧时间:“这件案子我有印象,当年轰动一时。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件案子?” 雷诺轻轻抿了抿嘴唇:“聂晶没有告诉你吗?” 李兰:“她说,这可能是你和某人做的生死约定。叶知远是这么猜的。” 雷诺淡淡地一笑,眼神却有点儿悲伤:“他猜错了。”深吸了一口气,正从心底升腾而起的酸涩得到了一点儿缓解,“不是约定,是我欠下的债。” 李兰微微一怔。她第一次感觉到雷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灰色的气息,有点儿像是绝望,又有点儿像是某种爆发前的平静。她想安慰他,但也想继续问下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这时,雷诺转头望向了她。那些灰色的气息又消散在空气里,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他又恢复了她所认识的那个雷诺,沉静、果敢而又坚毅。 “谁欠下的债,就得由谁还。”雷诺很认真地再次摆明立场,“所以这件事,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插手。叶知远也好,你也好……任何人都不行。明白啦?” 李兰咬着嘴唇道:“明白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雷诺慢慢地点了点头,嘱咐道:“把安全带系好。” 谈话结束,该是查案的时间了。 李兰“哦”了一声,忙乖乖照做。安全带才刚扣上,雷诺就一下挂了挡,猛地一踩油门。吓得李兰顿时一声尖叫加前俯后仰,安全带勒得胸口生疼。 雷诺鸣起警笛,车子开出了警局速度有增无减。紧张得李兰死命地抓住副驾驶座的扶手。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雷诺说他开车的时候不跟人说话了。 不是他不跟人说话,是没人敢跟他说话。 苗童已经和经理在休息室里说了半天的话,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她真的要走了。经理也已找不到什么借口还能拖住她,正在犯难,幸好一个服务生引着雷诺和李兰走了进来。 经理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 雷诺谢道:“麻烦你了。” 经理笑道:“没事没事,”一眼看见旁边的李兰脸白得跟纸一样,还很不舒服地捧着心口,不禁问,“您这位同事不要紧吧?” 雷诺也问她:“你撑不撑得住?” 李兰吃这一路狂飙,心还悬在嗓子眼里,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一双腿软得直打蔫儿,根本就站不直。她一手撑在桌上,勉强点点头。谁知刚点完头,胃里就涌起一阵酸水,直冲向喉咙。 连忙一把捂住嘴巴,艰难地问:“洗手间在哪儿?” 慌得经理忙叫服务生带她过去。休息室里便只剩下雷诺和苗童两人。雷诺一出示警官证,苗童就微微变了脸色,好像预感到了一些事情。他见她手上还捧着要带走的东西,示意她先放下。 “你要辞职?”他问。 苗童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听经理说,你在这里一直都做得很好,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没什么……”苗童低头道,“以前一直是跟孙黎搭档,换了人觉得很不习惯。”真正的原因,她不想说出来。 雷诺拉过一张椅子,和她面对面一起坐下:“这么说,你和孙黎关系不错?” “嗯……可以这么说吧。” “她和她男朋友分手的事你知道吗?” 苗童有点儿讶异:“分手啦?” “一个叫柳志贤的男孩子。” 苗童一脸茫然:“柳志贤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了。” “她一般都和什么人来往呢?” “什么人?”苗童迷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一般都是在这里打工才碰面。演奏之余闲聊几句而已,不会太深入。”见雷诺一直问她孙黎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孙黎是不是出事了?” 雷诺没有回答,只接着问下去:“那你们一般都聊些什么?” 苗童也只好先回答:“曲目、乐器、演奏……都是音乐方面的东西。” “乐器……”雷诺低低地重复,“她和你聊过她的小提琴?” “是的。” “哪把?” “两把都聊过。我跟她合作了快一年。她以前用的是一把仿斯氏琴,”说到这里迟疑地停了一下,怕他不懂,“斯氏琴……” 雷诺点头道:“我明白,你接着往下说。” “可是两个多月前,她忽然改用仿瓜氏琴了。”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换琴?” “她说,她想换一种风格,尝试一下。” 一提起这件事,少女的脸上就流露出疑惑。雷诺可以体会到她的疑惑。两种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对学习音乐的人来说,突然转变风格,就像普通人突然转变性格一样不可思议。 但是这样的转变其实只是一次爆发。在此之前,还是应该有迹可寻。 关键就在于,和柳志贤分手以后到两个多月前——也就是她换琴之前,这段时间。 “她在换琴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时间跳跃有点儿大,苗童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下文。 雷诺想了想,尽量说得更具体一些,帮助她回忆:“你可以闭上眼睛慢慢想。比如说,那段时间她心情怎么样?和你提到过什么?有没有一些和平常不同的举动?” 男人柔软的语调听起来很舒服,苗童不知不觉就依照他的建议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和孙黎相处的点点滴滴。少女的一颦一笑,演出前认真地调整乐器,和她平淡却友善的闲聊…… 苗童睁开了眼睛,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雷诺察觉到了她的犹豫,鼓励道:“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 苗童看了看雷诺。眼前的这位警官有一双瞳仁深黑的眼睛,五官也许算不上出色,但组合在一起,就会有一种温柔的信服力。尤其被他静默地注视着,仿佛在期待着你什么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你说,孙黎和柳志贤已经分手啦?” “对。” “我想,”她以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因为自己的事就已经一团糟,实在没有那个闲心也没有那个资本管别人的闲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太多的有迹可寻,“她可能有了一个新男朋友。” 雷诺心头一动。新的男朋友?立案之初,他们就确定凶手是一个孙黎很信任的人。比如男朋友。只不过因为柳志贤的出现,而排除了这个可能。 可是有新男朋友的话,就有必要重新考虑。 他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李兰真的吐了。在洗手间里吐得七荤八素,抬头看镜子的时候,脸上一片白里透青。守在洗手间外的小服务生听得直揪心,几次诚惶诚恐地问她要不要紧。 报复!她愤愤不平地想:这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 开了水龙头,捧了一把冷水狠狠地洗了洗脸。出了洗手间,小服务生很体贴地递上了一条干净毛巾。李兰道了一声“谢谢”,接在手里。擦完脸低头擦手的时候,却见粉红毛巾的一角上有机器绣的一只巴掌大的kitty猫。 不由得抬头,她有点儿怪异地望向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这是你的?” “不是不是,”小服务生尴尬得连连摆手,“是孙黎的。” “孙黎?”李兰有点儿意外,“她不是辞职的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吗?” “是都拿走了,这是后来寄到的。她辞职前几天让我帮忙在网上买了点东西,可是那边正好缺货所以晚发了几天。辞职那天,我问她东西来了要不要通知她,她又说不要了,就当送给我了。”服务生想起来就一头雾水,“不少钱呢,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兰嗅到了线索的气息,开始来精神了:“她都让你买了什么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都在我这儿呢,”服务生连忙领着李兰去员工休息室,从角落里搬出一只纸箱子,“喏,都在里面,这儿还有购物清单。” 李兰对照购物清单一一翻看。毛巾、牙刷、牙膏……都是一些生活用品。不由得疑窦丛生:孙黎买这么多洗漱用品干什么?她明明记得,别墅的用品都很齐全。再说还有廖小乔,真要买,这些杂事也用不着她亲力亲为。 然后翻到了一组茶杯。茶杯还放在塑料盒里,没有拆封。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里面是两只手工定制的卡通马克杯。每只杯子上都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伸着两只胖乎乎、毛茸茸的爪子。把它们面对面地摆在一起,正好可以抱成一团。 李兰摆弄着那两只杯子,顿时醒悟了。 雷诺问:“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换了男朋友?” 第34章 幽灵恋人(3) “在她换琴之前,有一段时间情绪十分低落。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是从她的演奏里我听得出来。”苗童认真地说,“以前只要一拉小提琴,她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好像……”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孙黎的演奏,少女完全陶醉在弦与弓的共振里,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独属于她的音乐王国。”她说,只有真正热爱音乐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但是那段时间,她的演奏很敷衍、涣散,精神总是无法集中。我曾经看到她一个人抱着小提琴,默默地坐在休息室里。我以为她是要哭的,可是她没有,只是很累似的、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只要一想起那个画面,心里就涌起一层淡淡的忧伤。 可是苗童不知道该怎么向雷诺描述。她所擅长的,也只是钢琴而已。严格来说,她和孙黎并不算朋友,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她和孙黎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没什么,然后就笑了一下。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担心她,总觉得会突然有一天,她就不来了。可是就在她的情绪跌落谷底的时候,却又渐渐地振作起来。”说着,不觉停了一下,自己也有点儿吃不准,“是振作起来了吧?” 雷诺问她:“你为什么会怀疑?” 苗童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我说不好。我感觉,她以前拉小提琴的时候是一种享受,可是后来变成了一种发泄。没多长时间,她就换了小提琴。她自己也问过我,觉得是以前的她拉得好,还是后来的她拉得好。我说,都很好,你自己喜欢哪一种?她又笑了,是真的很开心的那种。她说,有人跟她说,很喜欢她现在的演奏风格。” “有人?” “对,有人。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我们天天都会在这里演奏,总会有一些热心的客人称赞上几句。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一定是某个客人。但是我现在想通了,只是普通的客人怎么可能改变她的心情?” 雷诺也觉得她说得很对。但是仅凭感觉还是太缺乏说服力了。 见他微蹙着眉头苦苦思索,苗童越来越担心:“孙黎到底出了什么事?” 雷诺看着少女和孙黎一样青春美貌的脸,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死了。” 苗童倏然睁大了眼睛,大脑好像一下子被清空了一般。除了看着雷诺,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在自己家里被谋杀了。” 苗童还是怔怔的。雷诺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却迟迟没有到达脑子里。难过吗?她和孙黎也没有很亲密。不难过?毕竟相识一场。安静中,眼前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匆匆地擦去眼泪。 心口微微地酸胀着,不是很难过。或者说,不仅仅是难过。 忽然觉得有点儿冷。一种来自心底深处,很快席卷了全身的冷。 她下意识地把双手抄进了口袋,缩了缩肩膀。 李兰恰恰在这个时候,拎着那一纸箱的东西走了进来。 “雷队,你看。”她把纸箱放在了他的面前,“这是孙黎临走前邮购的东西,后来又不要了。” 雷诺迅速地扫描了所有东西,视线准确地落在了那对小熊马克杯上:“情侣杯?” 李兰有点儿兴奋地点了点头。所以她才买了这么多的生活用品,其实是早有计划。 “孙黎本来打算离开别墅,和她的恋人住在一起。”雷诺微微蹙起眉头,“和柳志贤分手以后,她真的交了新男朋友。” 他问苗童:“你有没有发现她和哪个男性有过来往?” 苗童还没从孙黎之死的震惊中完全恢复,有点儿迟钝地摇了摇头:“没有。孙黎很低调,都是独来独往。” 李兰不太相信:“不会吧?在这里天天演奏,就没有一个客人对她有所表示?”她是心直口快的人,说出来的话谈不上有恶意,但也有点儿刺耳。 苗童苍白的脸又霎时涨红了,有点儿排斥地抿上了嘴巴。但是她又没办法反驳李兰。这事,她本来就不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 雷诺望了李兰一眼,李兰也自觉不妥地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我们并不想过问你们的私事,”雷诺心平气和地表明立场,“我们只想找到破案的线索。你也不想孙黎死得不明不白吧?” 苗童颤抖了一下。她红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没有,她确实没有和某个男性来往。她在这里打了一年半工,是有不少客人向她表示过,珠宝、首饰……钱,但是她从来没有接受。” 这一点雷诺相信。孙黎是丁树海的养女,住着上千万的别墅,用着数百万美金的古董琴。丁树海从来不会在金钱上亏待她。 孙黎不需要这样的表示。 她需要的是其他东西。 “你还记得她辞职那晚的事吗?”他问,“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苗童捧着额头想了很久,想得脑子里一阵一阵地抽痛:“没有,就和平常一样。”她用力地抓紧自己的头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杀死孙黎呢?” 雷诺见她情绪不太稳定,连忙安抚道:“不要逼自己,我们会查清楚的。”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引导,“你可以先想想你自己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不要急,你可以闭上眼睛慢慢地想。” 雷诺柔软的语调仿佛蕴藏着催眠的力量,苗童不知不觉就按照他的建议,又闭上了眼睛。 时间好像回到了那一晚。 “你什么时候到的餐厅?” 她像往常一样准时到达餐厅,一路和相识的服务生打着招呼慢慢走进休息室。 “你到的时候,孙黎是不是已经到了,她在干什么……” 孙黎也像往常一样比她先到,看见她来便回头微微一笑。 “她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淡蓝色的眼影,浅粉色的唇彩,看起来很赏心悦目…… 苗童蓦然睁开了眼睛:“她化了妆。”她有点儿激动地看着雷诺,“她以前从来不化妆的。我知道了,那晚她一定和她的新男朋友约好了!” 从雨花西餐厅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雷诺帮苗童拿着她收拾好的东西,一直送到出租车上。李兰抱起胳膊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雷诺见她的态度有点儿微妙,便淡淡地有些好笑:“你不太喜欢她?” 李兰坦白地做了一个鬼脸:“我一提起客人应该有所表示,她就不出声了。不是心虚是什么?” 雷诺不予评价:“只要她提供的线索有用就行了。” “这倒是,”李兰便也就事论事,“她认为孙黎辞职那晚,也就是被谋杀的那晚,约好了和新男朋友见面,我也很赞同。从来不化妆的人突然化了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嘛。” 不只是这样。 雷诺暗暗地想。 孙黎一度有过自杀的倾向。应该是柳志贤的事让她崩溃了。从时间线上来看,那位新男朋友很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出现让她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一向钟爱的小提琴,都改变了风格。 “孙黎并不是那种容易上手的女孩子。和柳志贤分手以后,她应该对男人失去了信心。”雷诺微微蹙起眉头,“可是这个男人却有办法在两个月之内让她接受,不,不仅仅是接受,而是投入一段新的恋情。孙黎还曾经想搬出别墅,和他住在一起。” 李兰啧了一声,很是感叹:“这个男的魅力不小啊!可是为什么后来,她又改变主意了呢?难道想住在一起只是一时冲动?” “不是。如果先搬出去后买东西,那就是一时冲动。但事实是,她还没有搬出去,就买好了东西。而且生活用品很齐全,说明她已经想好了要买哪些东西,想得很周全。” 李兰点了点头,又换了一种推测:“莫非,只是她自己单方面地想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但是被对方拒绝啦?” 雷诺沉吟了一会儿:“也许吧。” 但是他觉得对方应该不会拒绝孙黎。一个女孩子主动想要和男方住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像孙黎这样刚刚受过伤害的女孩儿。 他如果拒绝了,孙黎就会受到二次伤害。后果可想而知。 真是那样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为了见他,而精心化妆。 况且,一个能让受伤的女孩爱上的男人,应该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至少表面是这样。 他不会让她伤心。 雷诺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妙直觉。这个直觉来得太快,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以至于他都没有办法看清它究竟照亮了什么。 李兰想想又觉得很不可思议:“孙黎和他的感情这么好,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在跟他来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雷诺猛然抬头。 他知道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陷入情网,让她做了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做的事。他可以操控她的身心,却没有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一点儿痕迹。 幽灵一样,神秘又可怕的恋人。 “雷队,雷队!” 雷诺“啊”的一声,恍然惊醒。李兰站在他面前,正和他眼观眼、鼻对鼻。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想要找出一点儿他为什么走神的蛛丝马迹。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啦?” 雷诺笑叹了一声,一巴掌拍上她的脑门把人轻轻推开。这只是他的一种感觉,有证据以前,感觉是不足为道的。 他一边向车子走去一边道:“总之目前来看,孙黎的新男朋友很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这也意味着,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也很高。” 第35章 廖小乔(1) 叶知远和刘军跑了一上午,也没什么有价值的资料。 昨天他们见了方煜文一次。那家伙的嘴巴简直可以媲美河蚌,任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撬开一条缝。更气人的是,他还始终可以保持一脸假得要死(叶知远这么觉得)的微笑。 没办法,只好暂且把他放到一边,找找其他门道。 转眼到了中午,饥肠辘辘外加口干舌燥。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随便买了两份盒饭,就在车里解决。 叶知远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洋葱炒蛋。 刘军已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见他没动筷子光盯着洋葱炒蛋看,便满嘴饭粒地问:“怎么不吃啊?不喜欢洋葱?” 叶知远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不是我,是聂晶不喜欢。” 刘军便也“哦”了一声,调子拉得贼长:“看你那副小样儿,想女朋友了吧?”“嘿嘿”两声笑,“这才几天啊!” 是啊,说回来就回来了。 叶知远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先吃了一口洋葱。聂晶在的时候,有洋葱都是他包圆。吃惯了。 刘军吃着自己盒里的,还望着他盒里的,伸筷子就要夹走一块炒蛋。叶知远眼明手快,忙一筷子压住。 “干什么干什么?”叶知远眼睛一瞪,“我可告诉你,全天下就只有聂晶能从我碗里吃东西。” 刘军赔着笑:“咱俩是哥们儿嘛!”把自己那盒往他面前一伸,“要不你也从我这儿吃点儿?” 叶知远垂下眼睛一看,红烧肥肠。脸上就怔住了。记忆里也有人爱吃红烧肥肠。他不怎么愿意想起来的那个人。 真是的。老天爷也太爱开玩笑了。吃个盒饭,都得把这两个人摆到他面前。 “怎么啦?”刘军见他老不吭声,忙低头也看了一眼。 盒饭被自己扒得乱七八糟,看起来的确不大美观,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根据他对叶知远的了解,一顿奚落是少不了的。赶紧给自己找台阶要紧。 “肚子饿了,”一个台阶不够,急忙又找了个台阶,“而且这肥肠真不错!” 然而意料中的嘲笑却并没有到来。 叶知远甚至都没有看他的脸,反而有点儿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自己吃吧。” 这下换成刘军怔住了。 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以为要下雨就赶紧穿了雨衣,结果却连一滴雨都没下。 “干吗不吃啊?” “不想吃。” 没人喜欢无缘无故变成了傻子,既然不幸变成了傻子,起码也得傻个明白。何况叶知远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突然收起了爪子,那还不得有猫腻。刘军有点儿较真了。 他咝地抽了一口气,望着叶知远的侧脸一半推测一半瞎猜:“该不会这红烧肥肠又让你想起什么人来了吧?” “……”叶知远的筷子停了一下,继续夹起洋葱,“没有。” “没有?”刘军很怀疑。 “这玩意儿油腻腻的有什么好吃嘛!”叶知远索性撑到底,“李兰不也不爱吃!” 一提起李兰,刘军的智商又下降了。李兰是真不爱吃,她闻见肥肠的味儿都得受不了。所以他才趁着今天和叶知远搭档,好好地撒撒火。想到这里,便不疑有他,“哦”了一声,端起盒饭继续大吃起来。 叶知远却没了胃口,丢下了盒饭。其实他也想找个人说一说。廖小乔的事儿、聂晶的事儿、他的事儿,都该怎么处理。他曾经试图和雷诺说过,但是雷诺的结论着实吓了他一跳。 总是梦到她,却又看不到她的脸。 很矛盾。 难道是说,你想忘了她,却又忘不掉? 叶知远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雷诺的话从他的大脑里删除掉。 只是一个梦而已。如果雷诺知道了他们以前发生过的事,还不知道有怎样骇人的结论。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理清头绪的建议,而不是让他更混乱。 转头看向刘军。大块头的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和红烧肥肠奋斗,吃得两眼放光,虎头虎脑的。和雷诺相比,他就是个单细胞生物。不知道单细胞生物会不会有简单一点儿的建议。 “喂!” “嗯?”刘军还在吃,眼睛望着他,筷子还夹了好几片肥肠,好像几百年没吃过一样。 “……”叶知远撇了一下嘴,努力忽略掉他那些低智商的行径,“你有没有被人甩过?” “啊?”刘军终于停止了大嚼特嚼,微黑的面皮也掩盖不住羞赧的潮红,“有啊,”一口咽下嘴里的饭,不好意思地笑了,“现在不也天天被李兰甩嘛!” 叶知远不由得失笑。李兰那小妮子,根本就是仙人掌投的胎,也就刘军皮厚肉糙经得住。换第二个人,早扎成了漏勺。 “李兰不算。你都没追到她,说什么甩不甩的。” “呃……”刘军想了好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脸又红了一下,没好意思开口,先低头小媳妇似的扒拉了两下盒饭。 叶知远看惯了他粗枝大叶的模样,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也有……算细腻的一面吧!一时间,讶异倒盖过了取笑。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问:“初恋?还是暗恋的那一种?” “嗯。”虽然没被取笑,刘军还是觉得挺不自在的,抓了抓后脑勺,“小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大我十岁的姐姐,人很亲切,从小就带着我玩,有好吃的都先给我吃。后来她出去上大学了,我还大闹了一场。然后好不容易等到她放暑假回来,我就兴冲冲地去找她。结果她家里有客人,一个单眼皮的男生。” 说到这里刘军忍不住又抓了抓后脑勺。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样子已经记不起来了,光记得他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很和善。姐姐让我管他叫哥哥。我说,他是谁。姐姐说,是我男朋友。我就蒙了,还问,什么叫男朋友?姐姐说,就是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刘军又停了下来,抬头冲着叶知远傻笑一声,方结结巴巴地说完,“我……我……我就说,那我也是姐姐的男朋友吗?姐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姐姐啊!” 叶知远情不自禁地笑了。但并不是嘲笑。 年幼无知的纯真年代,虽然愚蠢,却也是人生里最美好的时代。 “那个姐姐怎么说?”他问。 刘军耷着肩膀唉声叹气:“什么都没说。和那个哥哥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摸了摸我的脑袋,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倒是那个哥哥说了一句,真可爱。” 叶知远安慰地拍了拍男人厚实的脊背:“这样被甩的经历,也不算糟糕。也是趣事一件。” 刘军垮着脸点了点头,忽然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几分:“我跟你说,李兰跟她有点儿像。” 叶知远愕然,第一反应就是那种俗套又肉麻的情节——和真正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就找个长得相像的替身情人:“不会吧?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对李兰百折不挠的原因?她要知道了,非掐死你不可!” “别瞎说!”刘军慌忙喝断,“谁那么琼瑶啦?我是那种人吗?” “那你又说两个人像……” “不是长相!”刘军重点澄清,“是感觉,感觉!”有点儿别扭地抿了抿嘴,“再说,我们家后来就搬家了。我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姐姐,早就记不住她长什么样子了。” 叶知远还是觉得不靠谱:“你说那是个很亲切的姐姐,李兰亲切吗?”他怎么想,都只有她凶神恶煞的画面。 “你别老说她坏话,”刘军认真地道,“李兰真的挺好的。她对老人孩子可亲切了。” “那她怎么一碰见我,就跟猫似的浑身炸毛呢?” 刘军切地瞟了他一眼:“你一碰见她,不也跟好斗的公鸡似的!” 叶知远说不上来了。 刘军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提溜:“别说李兰了,你呢?你有没有被人甩过?” “我?”叶知远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背有点儿不舒服,轻轻挪了一下身子。 刘军可不让他退缩:“我可对你坦白了,啊?” 叶知远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被人甩过,但是我甩过别人。” 刘军上下打量了叶知远一眼,酸溜溜地羡慕了一句:“你小子是有那资本!” 叶知远扯了扯嘴角。这种奉承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那时候我上大学。她跟我同一个学校,但是不同系。”才说了两句,叶知远就觉得喉咙有点儿干巴巴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除掉一个暑假,实际也就是三四个月吧?” “就三四个月?”刘军吃惊地望着他,“这不像你的作风啊!”叶知远对聂晶全队有目共睹,他不会轻易开始一段感情,更不会轻易结束一段感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叶知远还真答不上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出什么事,要出事也是分手以后。 “是我看错人了吧!”想了半天,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和她的相遇都很偶然。 记忆的盒子一旦打开,往事便像一股轻柔的烟雾渐渐升腾、弥漫,直到笼罩住一个人的全部身心。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他和一帮哥们儿刚打完了篮球,一身臭汗。几个人勾肩搭背,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笑得没心没肺。 太阳像一只火球拼命地炙烤着大地,满耳都是聒噪的蝉鸣。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女孩子们,或是撑着遮阳伞,或是戴着帽子,或是拿了一本书挡在头顶……一个一个都紧贴在路边的阴影里,看见他们这帮不怕紫外线荼毒的家伙,都不由得好笑起来。 最先看到她的并不是叶知远。 有一个哥们儿忽然招呼了大家一声,说:“你们看,那边的那个女孩子挺特别的。” 众人一起随着他的指引,看向和他们隔着一块草坪的另一条道路。有一个穿白色娃娃衫上衣、黑色牛仔裤的女孩子正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底下,仰头朝着树上,很入神地看着什么。她的头发又长又黑,一直披到腰际。也许是阳光的缘故,皮肤白得有点儿不真实。 这样热的天气,只有她一个女孩子站在太阳里。别人都是清凉的短袖裙子,只有她长袖裤子,连娃娃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都扣着。 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热。 第36章 廖小乔(2) 叶知远抬头看了看那棵树,一片浓郁的绿色里隐约有一点蓝色在飘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蓝丝带,扎头发用的那一种。 “拿着。” 他把篮球随手塞给一个哥们儿,向她走了过去。停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只是看着他。叶知远觉得她并不漂亮,但是眼睛很黑,眼神和她的人一样很安静,便对她咧嘴笑了一下,将汗津津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就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树。 几个哥们儿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呼小叫地提醒他:“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他一手抱住树干,一手就去够那根蓝丝带。丝带正好在指尖的位置,但是总随风飘来飘去,怎么也抓不着。他只顾着向前再向前,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惊得树下一片惊呼。幸亏他身手敏捷,慌忙双手抱住树干。 有人在下面喊:“快下来吧,不就是一条丝带嘛!” 叶知远低头,看见大家都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有人起了头,几个哥们儿都纷纷地叫他下来,连不认识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她没有出声,只是咬着嘴唇很惊恐地看着他。叶知远觉得他能看懂她的眼神。她不是不担心他,只是这条丝带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于是他冲她笑了一下,又伸手去够蓝丝带。一阵风终于帮了他一把,将丝带恰恰吹向了手指。他连忙抓在手里,兴高采烈地下了树。 “给你。”他说,把丝带伸到她面前,顺便问了一句,“是别人送你的吧?” “嗯。”她接在手里,并没有接下去的打算,只是说,“谢谢你。” “没事没事,”他笑呵呵地摆摆手,咋咋呼呼地说,“小时候在乡下的外婆家长大,掏鸟窝练出来的本事。比这高的树也不在话下。”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真的很奇怪,”叶知远还无法立刻从回忆中抽身,“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自从那一面之后,就隔三岔五地见了好几面。” 刘军看着叶知远微微走神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我听着怎么像一见钟情啊?” “啊?” 叶知远被这个成语吓回了神,受不了地瞪回去。他和刘军说这么多,是指望能有个不一样的建议,不是比雷诺的结论更晴天霹雳。 “你说到哪里去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叶知远语塞了半晌,才勉勉强强找出个词:“凑巧吧!对,就是凑巧!”越想就越对,“那时候换成什么人,我都会帮忙的!而且我说了,一开始我对她印象很一般。” “这倒也是,情人眼里该出西施才对。”刘军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那你们就是日久生情,”想了想,又摇头,“也不对,总共才相处三四个月,哪来的日久生情!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叶知远真是没法回答。他要知道和廖小乔是怎么回事,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还用得着和聂晶莫名其妙地搞成了冷战吗? “我现在想起来,好像当初就没有和她确定过关系。”他很迷惑,“见了几次面之后,大家就熟悉起来,于是理所当然地经常在一起。一起吃饭、看电影,我打球的时候,她会在旁边替我拿衣服……诸如此类的小事。” 叶知远想着想着,就又有点儿失神。 “等到我突然发觉我们好像超出普通朋友的时候,周围的人已经把我们当成了一对。” “那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分手的呢?”叶知远说得困惑,刘军听得更困惑,“我听到现在,虽然没听出你们的感情有多好,可也没听出有多不好。” “我不知道……”叶知远无奈地叹息,只要一提起廖小乔,这就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可能……可能是我终于发现她不是我想要的恋人。” 刘军进一步问得明确:“是你对她的要求太高了,还是她确实不够好?” 叶知远想了又想,微微蹙起了眉头:“都有吧……”想起廖小乔那张总是很苍白的脸,便莫名地有点儿焦虑,忍不住细细地咬了一下指甲,“我觉得她……有点儿不正常。” “啊?” 刘军吓了一跳,不好和不正常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叶知远虽然嘴巴有点儿毒,但绝不是会中伤别人的小人。更不用说因为分手,就去中伤曾经的恋人。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他实在很想知道,“你不是说她挺安静的吗?” “是啊,一开始是这么觉得。”叶知远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但和她在一起久了之后,你才会发现,她根本不是安静,而是阴沉。她老是盯着你看,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你要是不跟她说话,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出声。有时候,她的眼神就能让人从心底里直冒冷气。总是跟着我,吃饭、打水、上课、买东西,哪怕只是在校园里闲逛……”说着说着,情绪微微激动起来,“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刘军有点儿理解他的感受了。即使是情侣,这样的紧密贴身也过界了。实际上如果他们不是情侣,这已经是跟踪狂的行径。 不舒服之余,刘军也有点儿奇怪:“她总是跟着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活动圈子吗?” “没有。”叶知远闭上眼睛,又回想起当年那种令他窒息的感觉,不禁暗暗地咬了咬牙,“她就只是一直跟着我。” 刘军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后来有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事?” “那倒没有,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 “啊?”刘军愕然。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通常跟踪狂的行为只会升级。 “相反,她好像……很害怕我似的。” “害怕你?”刘军越听越奇怪了,从来没听过跟踪狂会害怕被跟踪的人,“你没搞错吧?她害怕你还一天二十四小时粘着你?早躲得远远的了!” “唉!”叶知远也苦恼无比,他从来就没有弄懂过廖小乔,所以现在才会说得混乱无比,“其实她从来没有违背过我的意愿。” “只要我跟她说今天会有事,不能陪她,她就真的不会来找我。可是等到下一次再见面……” 他锁起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头却还是堵得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那种感受。她从来都不会跟我要求什么,一切都是听我的。可是每当我和她分开一次之后,她就会变得更顺从。就像……就像我不是和她少见了一次面那么简单,而是我又抛弃了她一次。” 叶知远转头,有点儿焦躁地望着刘军:“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明明只是一件小事,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却好像我已经伤害了她。” “我明白了,”刘军同情极了,“她让你感到很沉重。” “对!”叶知远的眼睛里霎时闪过一道亮光,他一把抓住刘军的肩膀摇了摇,“就是沉重,沉重得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一说完,整个人都轻松了。嘭的一声倒回椅背,一把扯开上衣领口,很舒服地大吐一口浊气。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叶知远看着车顶,突然放松之后,不光三魂七魄轻飘飘的,连声音都有点儿轻飘飘的,梦呓一般,“她就像一条藤蔓,猛一看长得细细柔柔的,很无害,可是却会一圈儿一圈儿静悄悄地缠满了你全身。” “后来,无论什么事我都只好尽量带她一起去,或者,干脆连我自己也不去了。”那样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一点儿自由都没有。所以我和她分手了。” 他现在懂了。为什么当年他会在街头决绝离去。 那不是冲动。是爆发。 他是真的受不了了。有没有那次争吵,他迟早都会离她而去。 刘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诚心诚意地说:“这不怪你。是个人都受不了。” 叶知远望着刘军,微微一笑:“嗯。” 刘军不会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虽然这些年,他好像把廖小乔给忘了。但是雷诺说得很对,他真是想忘也忘不掉。只不过不是雷诺以为的余情未了,纯粹是愧疚。当年的分手,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太过分。 现在搞清楚错不在他,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其实当年,和她分手的那个晚上,她曾经打过电话给我。”叶知远主动说了下去。廖小乔的事,他憋在心里太久了,难得今天可以说个痛快淋漓。 “啊?”刘军很意外,“听你说的,她不像是会主动和人联络的类型,而且还和你分了手。” 第37章 廖小乔(3) 叶知远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当时也像你一样意外。我和她相处的三四个月里,那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打电话给我。凌晨一点多钟。” “凌晨一点多?” “我还以为是她不小心拨通了电话,可是铃声响了很久,很久……” “你没有接?” “嗯,”叶知远很坦白,“我不想接。” 刘军理解地点了点头:“后来呢?” “后来?”叶知远轻声一笑,好像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她就消失了……说起来,我们学校也不是特别大,你要是想见一个人,哪里都能够碰到,但你要是不想见一个人,也哪里都碰不到。” “起先,我还有些担心再碰到她,手机也总是关着。”他不否认那些日子,他存心想躲开她,“可是日子一久,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再发过。一直到现在。” 刘军也有些不可思议:“这十年,她就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叶知远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悠远模糊。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也是她,刹那间断得干干净净的也是她。呵,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做得够绝了。 “当年她就像幽灵一样地消失了。那天出现在孙黎的现场,我真是吓傻了。”然后,叶知远自言自语地叹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重逢,真是鬼使神差啊!” 不管他怎么否认,廖小乔没有牵动他的情爱,却的确牵动了他的心情。她的确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但她也是一个让你无法忽略的女人。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只是这一次,她还会不会再次幽灵一样地消失呢? “等等等等,孙黎的现场?”刘军忙坐直脊背转了个身,整个人都面对着叶知远,“你跟我说了这老半天,是在说廖小乔?” 叶知远也恍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说漏了嘴。有点儿郁闷地,斜睨着刘军轻轻地磨一下牙。 刘军哎呀一声,叹了老大一口气:“不是我说你,廖小乔的事儿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还纠结什么?你现在的女朋友是聂晶!你和聂晶的事儿,就是你不对。隐瞒前女友在前,前女友出现了还不解释在后。聂晶没跟你闹也没跟你吵,不代表你就可以这样糊弄下去。你得给人家交代清楚。” “我知道!”叶知远也叹气,他也不想和聂晶这么冷战下去,他也知道她有生气的理由,“我也不是有意要瞒她。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和廖小乔的事儿本来就稀里糊涂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说着就住了口,没兴趣说下去的样子。 “那也得照直说。”刘军正要教育他两句,却见他眼睛出神地望着其他地方去了,便不悦地捣了他肩膀一下,“跟你说话……” 叶知远一口截断:“有情况!” “别转移话题!” “真的!”叶知远神情严肃起来,扭着刘军的胳膊把他也转了过去,“你看那边,咖啡店前面。” 刘军依言望去,只见咖啡店前站着两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瘦高个子,肤色白皙,穿黑色大衣围着一条米色围巾,一手拎着一只小箱子,一手正在打电话。 “方煜文?” 他离他们大概有二三十米远。亏得今天没开警车,不然早被他发现了。刘军睁大了眼睛,听不到电话里说什么,但是可以看到他皱着眉头抿紧了嘴唇,不甚耐烦地拉开了围巾。 恨只恨手边没个望远镜,刘军只好一边揣摩一边嘀咕:“好像碰到不顺心的事儿了!”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叶知远有反应,转头一望,他不知在东张西望什么。 “你看哪儿呢!” 叶知远啧了一声,不满于他的迟钝:“跟班在此,老板还会远吗?” 刘军大悟:“对啊,丁树海!” 方煜文从来就不是他们的目标。他充其量只是伴奏,丁树海才是主旋律。 迟到总比不到好。叶知远撇了一下嘴,便也不多埋怨:“你盯着方煜文,我来找。” 他们跑了一上午不就是为了查清楚丁树海的背景嘛。现在本人送到了他们面前,还不得抓紧机会。叶知远还记得丁树海的车,搜索完了道路两旁,终于在和另一条道路的拐角处看到了那辆黑色奔驰。 丁树海显然在等方煜文。但是为什么要隔了这么远? 直觉告诉他,有猫腻。 叶知远招呼了刘军一声,朝着黑色奔驰扬了扬下巴。方煜文正愤愤地摁断了电话,朝黑色奔驰走去。在他经过他们之前,两人连忙假装吃盒饭,低下了头。 方煜文上了车,在丁树海身边坐下。司机看他脸色不佳,便又很懂事地升起了隔音玻璃。 “人没有来。”方煜文的声音里还有怒气,“我打了电话,也没有接。” 丁树海闭着眼睛仰在椅背上,好像睡着了,但是并没有睡着。他只是还没有听到有用的东西。 方煜文蹙起眉头猜测:“他应该没有胆子骗我们,”垂下眼皮看了看那只又带回车里的小箱子,“一百万的现金他也不可能不想要。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 丁树海极轻地笑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对他发生了什么事不感兴趣。我只想拿到我要的东西。” 方煜文沉默了一会儿,用力地抿紧了嘴唇。渐渐地,年轻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狰狞。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 眼见着方煜文上了车,过了一会儿,黑色奔驰便发动起来,调转了车头上了另一条路。 叶知远连声道:“快跟上、快跟上。” 刘军老实人说老实话:“这不合规矩吧,万一被发现了……” 他也是好心。丁树海来头不小。被发现了也不是他这种小兵卒子倒霉,还不是要雷诺跟上面交代。 “哎呀,你别让他发现不就行了!”黑色奔驰的车屁股都已经看不见了,叶知远急了,“再不快点儿,就丢了!” 刘军犹豫了一下,还是刑警的本能占了上风。一咬牙,也发动了车子。 黑色奔驰车很平稳地行驶着,车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发现正在被警察跟踪。 叶知远和刘军一路跟着开进一处高档住宅区。阳光水榭,去年新开的楼盘,主要针对讲究生活品位、有一定成就的中高收入人群。 刘军看着窗外一幢一幢的漂亮房子,不由得十分羡慕:“人家工作,咱们也工作,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叶知远也自嘲地笑了:“人有高低贵贱,工作也有啊!” 刘军笑着摇了摇头。进了住宅区,不像在马路上车流量大,很容易被发现。于是减慢车速,将两车之间的距离拉大一些。 又问:“他到底是要见谁啊?不会是回家吧?” 叶知远一口否决:“不会。你看这里的建筑风格还是比较时尚的,应该是年轻人喜欢的地方。再说,这里对咱们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地方,但以丁树海的身家,这里就太寒酸了。他买给孙黎的房子都比这强。方煜文倒是差不多……”但是略微一想,又自己摇了摇头,“不,也不会是他。” “为什么?方煜文的年纪、收入水平,还有什么品位……”刘军承认自己不懂这么花哨的词儿,大老爷们儿一个,能穿不就行了,不过他也会观察,“你看他穿得也很讲究,跟模特儿似的。穿得讲究,住得肯定也讲究。我看挺有可能的。”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跟班,那就很有可能。不过他不是。”叶知远提醒,“我们查了他们这半天,人人都说丁树海到哪儿,方煜文就跟到哪儿。他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给丁树海做事了。而且你注意到没有,他每次都是和丁树海一起坐在后面。你见过跟班的不坐在副驾驶座,却总是和老板平起平坐吗?” 刘军被一语点醒,连连点头,回头望了叶知远一眼,半是佩服半是嫉妒:“你小子成天跟着雷队,真是学到了不少。” 这话听得挺舒服,叶知远得意地笑了:“那也是咱们底子好,换成你……”故意停住了话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也只是拾雷诺牙慧。那天方煜文和丁树海到队里协助调查,雷诺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的上司下属。他现在发现的这些迹象,也只是进一步证实而已。不过他可不打算告诉刘军这一节,欺负这老实巴交的男人也是他的人生乐趣之一嘛。 刘军也被他欺负惯了,有点儿认命了:“那你说,他们究竟是去见谁?” 叶知远:“方煜文手上拎着一只小箱子,我猜是有什么交易。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去见和他们交易的人。”紧盯着黑色奔驰的眼睛里亮起一道兴奋的光芒,“总之今天,我们不会空手而回。” 第38章 衣冠禽兽(1) 黑色奔驰车最终停在了一幢叠加别墅前。刘军连忙拐向了另一边,假装不同道。又开过了两三幢别墅,在还能保持监视视野的情况下,停住了车。从后视镜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丁树海和方煜文一同下了车,但是方煜文没有拎上那只小箱子。 刘军有点儿小小的失望:“看来不是见交易人。” 叶知远倒没那么快失望:“就算不是交易人,能让丁树海亲自出马,只会比交易人更重要。” 方煜文上前按下了门铃。不久,客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前。他知道主人家装的是可视门铃,这会儿已经看到了他和丁树海。所以门没有立即打开,里面的人也没有出声,一点儿也不奇怪。 对主人来说,他们大概是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方煜文抬头对着摄像头道:“哥,先开门吧!大家总要谈一谈。” 门里静了两三秒,嗒的一声开了锁。 方煜文推开门,一看清开门的人,便不禁和丁树海一齐怔住了。站在门口的男人也默然地看着他们,神情很疏离但不至于冷漠。他不是丁浩然,而是那个叫于谦和的好朋友。 他朝他们点了一下头,很客套地道:“好久不见。” 丁树海没有出声。诚然,于谦和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那种人:文质彬彬,行止有度,几乎找不出缺点。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很不喜欢。 方煜文便也点了一下头:“好久不见。”又问,“我哥呢?” 于谦和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他在楼上有事,过会儿下来。”朝旁边让了一步道,“请进。” 丁树海皱了一下眉头。 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年轻人。 他的儿子和他的友情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父子之情。以至于他到儿子的家,还要得到一个外人的邀请。 这种感觉很不好。 好像自己的儿子却被别人抢走了。 两人一直看着他们进了下叠。对面的一条道上,慢慢地走来了一个很富态的老太太,牵着一只小狐狸一样的博美犬。一人一狗一边散步一边晒太阳。 叶知远:“我去跟司机聊两句,你负责老太太。” 刘军不大乐意:“干吗我负责老太太?” 傻子都知道司机那里肯定有猛料。除了方煜文,司机就是跟着丁树海最多的人。而且这种小人物最容易被主人忽略,反而可以知道太多主人的秘密。老太太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别墅区,不同那些邻里经常走动的普通小区,谁知道她有没有料。 他和李兰早就想找司机聊聊了。可是丁树海一天到晚都要用车,害得他们无处插针。凭什么叶知远一出动,就得把这大好机会拱手让他。 叶知远连骗带哄:“你长得憨厚嘛,包管老太太喜欢,狗也喜欢。”其实是他自己最怕和大爷大妈过招,也不知道他们是热情过度还是啰唆过度。 刘军不满地撇了撇嘴,可是又没啥办法。谁叫他从来没赢过叶知远。说也说不过他,还不如省点儿力气:“别用警官证啊!” 叶知远已经下了车,利落地回了一声“知道”,便“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们今天算是非法跟踪。非法跟踪还敢用警官证,不是伸出脸给人打吗? 丁树海和方煜文没有料到会有外人在场,坐在客厅里迟迟不能开口。于谦和似乎也感觉到他们有“家庭事务”要对丁浩然说,但是鉴于他们和丁浩然的关系,又不方便直接离开。三人便都沉默得有点儿尴尬。 丁浩然刚刚从楼上走下来,问道:“谁呀?” 三个人谁也没回答。他走到楼梯拐角便自己看到了,脚步顿时一滞。前一秒还很放松的神态,这一秒就像凝结了似的,一下子变得冷硬起来。 他恼怒地瞪向好友:“谁准你让他们进来的!” 于谦和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好脾气地劝道:“丁先生总是长辈,就算只是普通认识的人,也没有让人家吃闭门羹的道理。” 这话丁浩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况且人已经进来了,再去纠缠该不该放他们进来有什么意思。不如有什么说什么。说完了,他们也就走了。 想到这里,便将一腔怒火咽回肚子里,继续下完了楼。 他没进客厅,转去了开放式厨房,自己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就坐在了冰箱旁的一截吧台后面。丁树海一直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丁浩然却喝着咖啡,一眼也没瞧丁树海,只道:“有话就快说吧!” 他知道丁树海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那天在电话里他没让丁树海讲完的话。 丁树海盯着他手上的绷带,只觉得白得很刺眼:“你受伤啦?” 丁浩然听在耳里却嫌厌恶,冷漠地道:“你要是没话说,我还有事。” 丁树海的脸色微微一变。但他还是忍住了。 方煜文忙想劝上一句,缓和一下气氛,不料才刚开口,就被丁浩然冷冷地截断。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丁浩然对他向来只有鄙夷,如今这鄙夷也变得更露骨,“上次在墓园,我说得不够明白吗?只要你还跟着他,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 方煜文登时涨红了脸,连脖子都通红了。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还是低低地道:“何必非要弄得这么难看?不管你再怎么否认,我们都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丁浩然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一阵热血直冲上头顶。他愤怒地瞪着方煜文,猛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因为太用力,陶瓷杯子啪嚓一声,在吧台上四分五裂。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别墅里四个人谁都没话说的时候,刘军倒是顺利地和老太太搭上了话。 起码叶知远有一点没说错。他虽然长得牛高马大,但是虎头虎脑的,一脸老实样儿,天生就招大爷大妈爱。这不,跟小狗逗了一会儿,夸了两句“真可爱”,老人家马上跟他亲热起来了。 老太太正闲得没事,索性站在路边和他聊了起来:“小伙子,你挺面生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笑道,“你不住这儿吧?” 刘军憨憨地一笑。老太太没有恶意,但是被人一下子拆穿了老底,还是挺不好意思的。他挠了挠后脑勺道:“我是来走亲戚的,可是不巧,他不在家。我再等会儿,他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回去了。” 老实人说起谎来比聪明人都厉害。因为谁也不会怀疑。 老太太照单全买地点了点头,还很热心肠地建议:“你不如打个电话?” “打了,他没接。”刘军说得特诚恳,“可能有事吧!” 老太太笑呵呵地道:“那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 刘军也笑了,他正求之不得。 “阿姨,”他抱起小狗,摆出一副闲聊的架势,“我刚刚在这儿看见一个大名人了!” 老太太也闲得慌,马上来了劲儿:“哦,谁啊?” 刘军一个字一个字地拉长了调子:“丁——树——海!” 以丁树海在媒体的曝光率,老太太在电视上不知道看过多少回,登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忙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一边就东张西望起来。 “哪,”刘军指了指黑色奔驰停下的那幢别墅,“进下面那一家了。”伸长了脖子又望了几眼,“那家不知道什么人,肯定也有些来头。” “那家!”老太太更来劲儿了,一双半浊的眼珠子里都放出光来,“我认识呀!” “您认识?”这下刘军真来劲儿了,“是谁啊?” “姓丁,是个医生。别看人这么年轻,可是一手好技术。去年我有个朋友心脏有点儿毛病,就是他给做的手术。人挺好的,对病人特别和气,又有责任心。” 姓丁,和丁树海一个姓。会做手术的医生,外科医生。 刘军蓦地想起当初分析案情,聂晶一口咬定凶手是外科医生,相当出色的外科医生。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想通,如果是出色的外科医生,为什么要去嫉妒别人的音乐才华。 也许问题就出在他和丁树海都姓丁上。而丁树海除了孙黎这一个养女之外,没有其他子女。 他并不是嫉妒她的音乐才华,而是怨恨着她本人,砍掉她的手指也只不过是为了毁掉她引以为傲的东西。 鉴于丁树海那庞大的资产,最显而易见的怨恨来源就是继承人之争。 刘军连忙问:“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啊?” 老太太想了一阵子:“叫丁浩然吧,好像是在市第一人民医院。” 叶知远没有直接奔向黑色奔驰,免得意图表现得太明确,引起目标的怀疑。他在四周略略迂回了一下,方靠近黑色奔驰,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司机降下了车窗,有点儿戒备地打量了他一眼。 叶知远赔着笑脸,一脸艳羡地道:“哥们儿,好车啊!你这么年轻就开这么好的车,真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做惯了小人物的人,更喜欢被人捧高的感觉。 司机笑了起来,有点儿得意地自嘲:“哪儿啊!车是别人的,我就是给人开车而已。” “那也是你开啊!像我们,一辈子也不定开得到。” 司机十分受用地哈哈笑起来。 叶知远趁热打铁,又掏了烟出来给他点上。两个男人在一起吞云吐雾,基本就和两个女人在一起做面膜一样,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司机抽了一口烟问:“哎,哥们儿,你在这儿是……” “我?”叶知远似模似样地咳了一声,“我也是出来给老板跑腿。”神神秘秘地左右看了看,故意凑到司机耳朵边,“我老板的小情儿在这儿,叫我来给她送点儿东西。” 司机嗤地一笑,愤懑地骂了一句:“这些人……”可是又没骂完,又问,“你的车呢?” 叶知远苦着脸道:“哪有车啊,打的过来的。不然我就羡慕你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老板就别提了。”望着他问,“你老板对你怎么样啊?一般这种有钱人不好侍候啊!” “还行。反正咱们天生就侍候人的命,有钱拿也就别想那么多了。” “这倒是。”叶知远点了点头,前面的铺垫也都够了,该入正题了,便朝丁树海进去的那幢别墅一扬下巴,“哎,你老板也来见他的小情儿?” “不是。” 叶知远故作不信:“不是?” 第39章 衣冠禽兽(2) 司机笑了,笑容也有点儿神秘。大概是觉得叶知远和他分享了“秘密”,自己也有责任和叶知远分享点儿,又或者他老憋在心里也难受,难得碰上了一个“知音”。总之,他决定一吐为快。 尽管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他还是朝叶知远招了招手,也凑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我估计,是我老板的儿子。” 叶知远心里一动,震惊得头皮都绷紧了。 丁树海有儿子? 他们做了那么多调查,丁树海三十年前和唯一一任妻子离了婚,至今单身,并没有发现他有孩子。难道是像孙黎一样,又一个秘密收养的孩子? 不,不对。 三十年。像他这样事业成功的男人,身边一定不会缺女人。莫非是他的私生子?那么孙黎也极有可能是…… 叶知远猛然间发觉自己的思维进展得太快,连忙打住。 “估计是?”他冷静了一下,“什么意思?” 司机实话实说:“以前的老司机退休了,我是今年才开始跟着我老板的。他和他助手做事都特别小心,每次说话都要把隔音玻璃升起来,去什么地方,也总是叫我在外面等。不过跟着他们时间长了,难免收到一些边角料。”一边吐出一道白烟,一面冲着下叠扬了扬下巴,“这家主人我也见过一次。跟你说,见过一次就够了。” “怎么说?” “他嘴上管我老板叫了一声‘叔叔’。不过脸上的神情……嘿嘿,”司机又抽了一口烟,够呛似的龇牙咧嘴,“不夸张地说,就跟见到仇人一样。” “是吗?你老板呢?” 司机哈地一笑:“我老板更有意思。一听他管他叫叔叔,脸都绿了,但他硬是忍住了。我老板这个人,”说得来劲儿,嘴巴也就大了,“手段那叫一个狠。我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赔小心的。” 虽然有点儿可疑,但也不是很确切:“莫非他就是你老板的侄子,叔叔疼侄子也不是没有。” 司机立马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脸你想得太简单的表情:“你是不知道!本来我老板和他助手还在国外谈生意,上千万美金的大买卖啊!就因为接到他一个电话,生意都不管就回来了。电话打了无数遍,不接,到他工作的地方,不在,这又亲自找上门来。”笑呵呵地望着他问,“疼侄子能疼到这个地步?” “也许他这边有更重要的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司机嗤地一笑,“好像是什么琴的事儿?不知道是钢琴还是什么琴的。” 叶知远灵光一闪:“是不是小提琴?” “哎?对!”司机讶异里透着点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叶知远掩饰道:“我猜的。前几天电视台做了一档特别节目,专门讲了一个古董小提琴,三百万美金呢!电视上说是一个什么凶杀案的重要证物。敢情跟你老板有关系?” 司机一听跟凶杀案有关系,也吓了一跳,连忙往回收:“这话可不能瞎说啊!我老板虽然做事够狠,但还是个正经商人。” “是是是。古董琴也不是只有这一把。”见司机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叶知远接着问道,“那通电话到底讲了什么啊?” “电话我是没听到,不过后来我老板跟助手谈了好几次。我老板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脸色差得可以。他的助手倒是说漏了一句:‘早知道就别把琴给孙黎了,毕竟那是我哥的宝贝。’” “等一下,等一下!”叶知远又吃了一惊,信息来得太突然,脑子都快跟不上了,“我哥?谁是谁的哥?” 司机也不傻,拿着烟的手轻轻抓了一下额头,也明知故问:“你说呢?” 叶知远真的傻眼了。 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叶知远便借故走开,从外面绕了一圈儿才回到车上。刘军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两个人互相交换了情报,继续远远地监视着别墅。 刘军也很惊讶:“这么看来,丁浩然十有八九是丁树海的私生子。至于方煜文,很可能是亲戚之类的。他果然不是一般的小跟班。” “所以说,凶手杀死孙黎不会是为了争财产。”叶知远简洁明了地下了结论。 “为什么?”刘军本来还挺激动的,兜头一桶冷水,顶门心上差点……地冒起烟来,“那个丁浩然是私生子的话,动机不是更明显了吗?咱们中国人最讲究血统了。再怎么样,私生子也比养女血统纯正啊!” “问题就在于,这个丁浩然不想要丁树海的财产。” “你怎么知道?”刘军很不服气了。 “笨蛋!”叶知远冲着刘军翻了一个大白眼,“他要是想要丁树海的财产,还会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丁树海?孙黎一个养女还能住千万豪宅,他一个亲生儿子却来住这种白领阶层的中高档住宅——这和他外科医生的收入基本相符,所以应该是他自己买的房子。他还故意管丁树海叫叔叔。我看他根本就不想认丁树海这个爸爸。” “也许是因为他想要财产,可是丁树海不给他,反而想留给养女,所以才反目成仇。” 叶知远不甚耐烦地磨了磨牙:“我拜托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为什么咱中国人老是说男人传宗接代,说穿了,不就是因为孩子跟爹姓吗?可见姓什么有多重要。丁树海要是不把这个私生子当回事,干吗还让他姓丁?他虽然收养了孙黎,可是孙黎并不姓丁。孰轻孰重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刘军噎住了,费劲地抓了抓后脑勺,叹道:“那他到底为什么要收养孙黎呢?你别说我思想封建,事实就是男尊女卑是中国人心里根深蒂固的观念。” “有人先是不生,所以先收养个女儿,后来自己又生了儿子,这是有的。可哪有人儿子都二十好几了,还要去收养十七八岁的女儿的?多少人为了生儿子,亲生女儿都不要呢!”说起这茬儿,免不了又节外生枝地多一句,“哎,孙黎会不会真是丁树海的私生女?” “打住!”叶知远慌忙喊停,“无凭无据的,千万别妄下结论。” 刘军龇起牙抽了口气,自觉地住了口。 叶知远摸着下巴道:“依我看,不管孙黎是不是他生的,丁树海就是把孙黎当备胎。他心里还是想着丁浩然这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却不买他的账,收养孙黎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才会拖到两年前才办了手续。” 刘军有点儿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丁浩然没有杀人动机啦?” 叶知远却又道:“那倒不一定。虽然他和孙黎没有利益之争,不代表没有其他怨恨孙黎的理由。” “啊!”刘军想了起来,“你是说那把古董琴?” 叶知远点了点头:“为了那把琴,父子俩的关系濒临崩溃,丁树海不得不丢下上千万美金的生意,急急忙忙地回国,专门找上门来。这把琴一定大有文章。但是这里面还有个很大的矛盾。” “什么?” “丁树海很把丁浩然当回事,而且明知道这把琴是丁浩然的宝贝。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贸然把这把琴交给孙黎呢?不,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是贸然给的。据我们上次跟他的接触,很显然他对孙黎并没有多少父女之情。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要把丁浩然的宝贝交给孙黎呢?” 叶知远头疼地猛一抓头皮:“想不通啊想不通!” 刘军也有自己的怀疑,道:“可是凶手是丁浩然的话,还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因为杀死孙黎的人,应该是跟她关系很亲密的人。丁浩然既然怨恨孙黎,还能跟她亲密得起来吗?” 叶知远:“装呗!不管孙黎是不是私生女,名义上都是丁树海的养女,那丁浩然就是她哥了。有这一层关系,丁浩然想要接近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刘军:“可是……被凶手拿走的,是那把仿瓜氏琴,并不是古董琴啊!” “这个嘛……”叶知远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定论,“也许,他知道孙黎有一个神秘的新男朋友,所以想嫁祸给他;也许……” 刘军看他迟迟不肯说出来,催促道:“什么?” “也许他就是那个神秘的新男朋友。” 见刘军愕然地张大了嘴巴,继续道:“你别忘了,丁浩然很容易知道孙黎的身份,可是孙黎却很有可能并不知道丁浩然的身份。因为孙黎被收养的事,丁树海并没有刻意隐瞒,可是丁浩然和他的关系却没有公开,连我们也没查出来。 “如果他有意向孙黎隐瞒了自己和她的真实关系,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必然心思缜密、控制力极强,并且很有耐心,赢得孙黎这样一个情感脆弱的孤儿根本不在话下。” 刘军沉沉地下了结论:“他不仅有动机,还有技术。” 他们那个看起来一度很矛盾的动机和技术,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得到了统一。 客厅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三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对峙着,每个人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于谦和不知道他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但是他能感觉到三个人都快要到极限了。 他必须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前,阻止他们,便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叫了一声“浩然”,提醒道:“小心你的手。” 丁浩然这才感觉到一阵刺痛,展开掌心一看,洁白的纱布中间渗透了一点血红。于谦和看到他的表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拿来急救箱。一层一层地解开纱布,刚刚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果然又裂开了,粉嫩的新肉浸在鲜红的血水里,散发出一阵阵新鲜的血腥味。 于谦和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平心静气地道:“我看大家还是先谈谈现在能说得清的事。那些说不清的,纠结了快三十年也没说清,再纠结下去也没有意义。” 丁树海不悦地蹙起眉头:“于先生,这是我们的私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说了算。” 于谦和冷笑一声:“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结论,永远也达不成共识。你再不承认,只怕现在能说得清的事也说不下去了。” 丁树海的脸上一僵,手暗自用力地捏紧了沙发扶手。于谦和的话就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接扎在了他最痛的地方。 第40章 衣冠禽兽(3) 这个年轻人绝不是善良角色。 不是因为丁树海不喜欢他,所以才有什么偏见。他丁树海沉沉浮浮三十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自问眼力还不错。于谦和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内里却往往暗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前两天见过的、那个叫雷诺的警官可算是同一类人。 丁树海心里很清楚:只要于谦和想下手,坐在这里的另外两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他能肯定,他一定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因为于谦和的态度很可疑。 作为一个朋友,是不可能看着朋友和他的血亲闹到这个地步的。就算不帮忙劝解,至少也会置身事外。可是于谦和呢?他看起来是在帮忙,其实在冷嘲热讽。几乎每一次他们见面,他都会在场。然后总是不欢而散。 巧合吗? 丁树海在心里一声冷笑。他从来不相信巧合。尤其是过多的巧合。他觉得更像是于谦和看穿了他们的相处模式,所以一次又一次地等着他们,不,是等着他丁树海出现。 这很容易。只要跟着丁浩然,他就会来找丁浩然。 丁树海望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他正在轻手轻脚地帮丁浩然处理伤口,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真的很在乎自己的朋友。 “于谦和,”丁树海暗暗地咬紧牙关,“总有一天我会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浩然。”丁树海低低地开了口,语气尽量放柔和,“小提琴的事,是我不好。那毕竟是你母亲最心爱的东西……” “咝……”丁浩然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打断了他的话。 于谦和慌忙停手,有点儿无措地愣了一下:“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丁浩然微蹙着眉头:“没事。” 虽然没得到回应,丁树海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该把琴给……”差一点儿说出孙黎的名字,想想又及时改口,“别人。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并不是因为我不珍惜那把琴,而是因为……如果你妈妈还在,她也会希望那把琴属于一个值得拥有它的人。你还记得你妈妈最后的那段时光吗?” 丁浩然细细一颤,脸上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丝悲伤。 丁树海也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缓慢地道:“她说,这么好的东西,不应该只是放在那里,应该继续演奏出美妙的音乐。” 丁浩然闭上了眼睛,但是眼角还是湿润了。他好像又看到了和母亲分别的那一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趴在病床边守着她。他知道丁树海重复得一字不差。就算他对丁树海有多少怨言,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丁树海的确深爱着他的母亲。 “而且我也并没有随便给谁,我是给了……” “别说了。”丁浩然咬着嘴唇,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丁树海想说“不,你不知道”,可是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今天已经够了,他也不想逼得丁浩然太过分。几十年的心结本来就不可能一夕之间冰消雪融。 方煜文见他起了身,便连忙起立,一起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丁树海又停下了脚步。 “浩然。” 他很轻地叫了一声丁浩然的名字,很疲惫似的。丁浩然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无力地叫自己,心头微微一动,不觉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背对着他的缘故,丁树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模糊:“我知道你一直不肯认我这个父亲,特别是十年前出了那件事之后,你更不肯认我了。所以我也一直尊重你的意见,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虽然我心里很想告诉所有人。但是,”停顿了一下,好像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是哽咽了一下,“但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紧接着门咔嗒一声开了。 金属摩擦的冰冷声音令丁浩然本能地一惊。他慌忙抬头,只看见丁树海的背影被方煜文啪的一声关上了。 丁树海和方煜文匆匆地走下台阶。司机乖觉地下了车,给丁树海开门。不料丁树海却突然停住脚步,反手一扬。方煜文正跟在他身后,啪的一声脆响,冷不丁吃了一巴掌。年轻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无辜得像一只被主人虐待的弃犬。丁树海这一巴掌不含糊,别说方煜文的脸迅速红肿了一片,连他自己的掌心都火辣辣的。 司机还是第一次看到丁树海亲自对人动手,整个人也尴尬地僵住了。拉着个车门,开也不是,关也不好,噤若寒蝉。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丁树海红着眼睛,阴狠地扭了一下嘴角,“我们都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这话也是你说的?” 他快要气疯了。在别墅里的时候,他就恨不得给方煜文一巴掌。就是因为这句话,差点刺激得丁浩然当场和他决裂。他之所以一直忍到现在,只不过是不想让丁浩然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方煜文后知后觉地变了脸色。一瞬间他有那么一点儿受伤。其实他说的也是事实。这一点丁树海知道,丁浩然也知道。可是他们都认为他说错了。这两父子虽然势同水火,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傲慢冷酷。一样的不把他当人看。 其实他又做错了什么? 他为他们劳心劳力、鞍前马后,到头来就是这样的下场。 方煜文抿紧了嘴唇。因为羞耻和愤怒,连眉骨都发红了,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地暴起。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的一片。 “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说出道歉的话来,明明心里也滚烫的一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沸腾,可是找不到一个缺口。口腔里弥漫起一股血腥味,铁锈一样。他咽下一嘴的血水,抬起了眼睛。 “我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说这种话。” “真知道才最好。”随着语调沉下去,丁树海的眼神也跟着沉了下去。 方煜文心头一凛,连忙抬起头。 丁树海:“以后少耍一些小聪明。我把你带在身边,纯粹是看在你妈的面子上。你以为你在我背后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看着方煜文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索性把话挑明了,“这次出国,你中间回来过吧?” 方煜文不敢说话了。 丁树海铁青着脸冷哼一声,带着余怒上了车,方煜文亲自给他关上了车门。司机还傻乎乎地站着,直到方煜文从他身边走过,方惊醒过来,连忙赶到另一边替方煜文开了门。 刘军和叶知远看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黑色奔驰呼啸而去。 一出好戏啊! 刘军愣愣地问:“咱还跟不跟啦?” 叶知远回过神来,一口应道:“跟!当然跟!指不定还有好戏呢!” 在叶知远的催促声里,刘军麻利地调转车头,一踩油门,直追黑色奔驰而去。今天的确还有好戏。可惜他们不知道,这好戏不在丁树海那里,而在丁浩然这里。 “心软啦?”于谦和似笑非笑地问。 自从丁树海走了,丁浩然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别墅的大门。他调转视线看了朋友一眼,默然地收拾起咖啡杯的残片。 于谦和轻笑了一声:“你不用逃避,心软了也没有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望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再说,你母亲都原谅了他,你又何必太执着。” 丁浩然的动作霎时一僵,恼怒地望着他。 于谦和脸上也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那神态好像在说,大可不必这么较真儿。丁浩然的心里一阵刺痛。 他的母亲死得那样惨,他怎么能不较真儿。有的时候,他真的会觉得,只有某些人的鲜血才能浇熄心头那把仇恨的烈火。 “你也想劝我和他言归于好?”他咬着牙问。 于谦和轻轻地叹息一声:“我什么时候劝过你?只不过该放下的时候就该放下。”停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丁浩然的眼睛,“其实你也知道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丁浩然没有出声,但避开了和他的眼神接触。 于谦和了然地扬了一下嘴角:“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他对你真是尽心尽力,只差没有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他为你做的那些事……” 彼此都心知肚明,便望了丁浩然一眼,没有说下去。 丁浩然的脸色都变了,苍白里透着一点儿青灰。他咬了咬嘴唇,心头全是惨然:“我没有叫他为我做那些事。是他自作主张。” 第41章 衣冠禽兽(4) 于谦和笑着侧过头去。头忽然有点儿疼,不由自主地轻轻摸了摸额头,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如果不是他的自作主张,你现在还在牢里。” 丁浩然顿时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于谦和还嫌不够似的,又向他凑近了几分,几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缓缓地,缓缓地,诅咒一样地道:“那可是一条人命。” 说完,他便转了身,拿上自己的东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只剩下丁浩然一个人石化了一般僵站在吧台前,心里兀自翻江倒海。 白天越来越短了。 苗童下课回到别墅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六点还没到,天就已经黑黢黢的了。从厨房里飘出一阵淡淡的清甜香味,那是廖小乔给她炖的甜品。 廖小乔这个人不太说话,做事很仔细,做完就走。她们很少碰面,碰面了也很少讲话。 所以苗童对廖小乔很满意。 再加上这幢别墅真正的主人去了国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而她和她喜欢的人又见了几次面,进展很不错。最近的心情更是好上加好。 苗童站在门口,深深地嗅了一口那股香味,一面猜着大概是红枣莲子炖银耳,一面摸到了客厅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客厅里灯火通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也朝她抬起了头。 看清男人的一刹那,苗童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其实男人的长相和凶神恶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五官算得上英俊,加上不错的气质和良好的品位,会是许多女孩儿梦想中的王子。 可是今天的他有点儿不一样。 他直直地盯着她,眼神有点儿可怕:“回来啦?” 苗童含糊地应了声,低头换了拖鞋:“你不是在国外有生意要谈吗?” 方煜文不易察觉地扭了一下嘴角:“怎么,你不希望我回来?” 被最不想看穿的人轻易地看穿,苗童不觉颤抖了一下,喉咙也发紧起来:“没……没有。” 方煜文微微眯起了眼睛,神情变得有点儿危险。他像打量一个所有物一样默然地看着她,一直看到苗童手脚都冰冷了,才慢慢地道:“过来。” 苗童不想过去。方煜文这个样子真的很可怕,一种本能在她心里叫嚣,她不能过去。但是她又没有勇气明明白白地拒绝。只能在犹豫和沉默里僵站在原地,希望方煜文能自己改变主意。 但是事与愿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方煜文平静的面孔也渐渐变得冰冷,忽然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过来!” 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激烈,但是已经让苗童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极力忍耐心头的不快。她必须过去,否则事情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苗童咬了咬嘴唇。因为害怕,眼里聚起了一层水汽。她一步一挪地向他走去。方煜文没有再出声,也没有任何的举止,就那样沉静地坐在沙发上,死死地盯着她。 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连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十摄氏度。 苗童觉得每当自己走近一步,窒息的感觉就更鲜明一分。就像呼吸肌突然之间萎缩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很难吸进一口气。 方煜文很有耐心,由着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反正她也跑不了,而且她也没有那个胆子。二十岁的女孩子,顶多爱做梦一点儿,以为只要寻找,就一定可以拥有所谓的浪漫。等到她自己醒过来,她就会知道浪漫其实只是一个泡影,现实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它粉身碎骨。 他对她朝自己身旁的位置歪了一下头,很简短也很轻松地道:“坐。” 喉咙里又干又涩,靠近嗓子眼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里。苗童干干地吞咽了一下。没有用。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方煜文的身旁,鼻腔里飘进一缕好闻的男性香水味。方煜文离她那么近,近到每一次呼吸都轻拂在她的皮肤上。 “是不是搭上别的男人啦?”他轻轻地问,声音温柔得似乎能滴下水来。 苗童的心脏却咚的一下,撞得胸口生疼:“没,没有……” 方煜文一把端起她的下巴,冷冷地笑了一声:“这么紧张!那天,也是因为有了别的男人,所以才不愿意吧?” 她不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正好看到方煜文的脸陡然间扭曲起来,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骇人的光芒。接着她眼前一花,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已然火烧火燎起来。 被打得头脑里一片白光,她甚至都没有看到方煜文什么时候扬起的手,只能瞪大了眼睛,浑身发抖地喘息,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转过脸来。”方煜文冷冷地笑。掌心麻麻的微痛,反而让他觉得有点儿舒服。 苗童整个脊背都麻了,一阵寒气从脚底直蹿上脑门。身体本能地躲向一旁,却又不敢不听方煜文的话,只得含着眼泪慢慢地半转了脸。 模糊视野中,方煜文的脸扭曲得愈发厉害,像那些怎么也看不懂的抽象表现主义的杰作,似魔鬼又似野兽。 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扭转过来。 苗童怕极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有几滴正好落在了方煜文的手上。微烫的温度和潮湿的触感令他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一手捏紧了少女的脸,另一手便很讨厌地按上了她的眼窝。少女恐惧得闭上了眼睛。他便用力地擦掉那些泪珠,用力得似乎要抠出她的眼睛。 “听着,”他恶狠狠地在她耳边低语,指甲在她的眼眶下划出一道血痕,“我没兴趣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但是我更没兴趣和别人分享我的东西。” 苗童不敢睁开眼睛,痛得抽了一口冷气。她瑟瑟发抖的模样让方煜文心情好了一些。 “是不是很愤怒?”他松开她的下巴,摸了摸她红肿的脸颊,“因为我这样地对你?” 苗童拼命地忍住哭声,但还是有一些破碎的抽泣从呼吸里泄露。 “没……没有。” “没关系,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真的没有……” 方煜文几乎是愉快地看着她一脸的惊惧和痛苦。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着丁树海他那么的愤怒却找不到一个缺口。因为他的缺口在这里。 一阵热血从身体深处冲上了大脑。那是兴奋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地扬起了手,高高地,狠狠地,朝着少女哭泣的脸抽了下去。啪的一声,苗童被他打得猛然一歪,撞得茶几吱嘎一声移了位,整个人从沙发上翻滚到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看着他。左半边脸连挨了两巴掌,红肿得发亮。嘴角也撕裂了,一道鲜红的血线慢慢地蜿蜒到尖尖的下巴。 方煜文全身都热了起来。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他站起身,一把扯开衣领。 等到一切都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方煜文喘着粗气停了手,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他没有力气了。苗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开来,完全盖住了她的脸。只有胸口微微地起伏,还能证明她依然活着。 客厅里狼藉一片,驼色地毯上留下了不少深褐色的血迹。有苗童的,也有方煜文自己的。他右手指关节擦伤很严重,正正反反地抽打少女脸颊的时候,有那么几次,能感觉到皮肤被她的牙齿磕破了。其间,苗童好像有反抗过。她一开始还会哭,还会惨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安静了。 他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一下又一下打在少女柔软的身体上,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出来的那种畅快。然后,他从后面抓住她的头发,剥掉了她的裤子…… 她一点儿也没有反抗,只是呼吸很困难似的喘着气。 她就像一个木偶任由他摆布。他能感觉到自己也变成了像丁树海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充满力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比下半身发热更让他舒服。 他靠在沙发背上,歪着头仰望雪白的天花板,静静地,静静地,等呼吸恢复。 一切都那么的安静,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而去了。 几分钟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感觉到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便起身穿起外套,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鞋子,鞋面上竟然凝固了几点褐色的血迹。想着这可是他挺喜欢的一双鞋,便不禁微微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了手帕出来,很认真地一一擦干净。 然后,他带着满足后的平静,风度翩翩地走出了别墅。只留下苗童一个人赤裸着下半身,死了一样地躺在地上。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第42章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1) 这天夜里,廖小乔做了一个噩梦。在那久违的梦境里,她又回到那可怕的夜晚。有人疯了一样地打她、踢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沙袋。她咬着牙默默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把满腔的血水咽回肚里。 反抗是多余的。 事实上,她越是反抗,他就越是兴奋,喷着满嘴的酒气,一拳比一拳更重。 以往只要她乖乖地忍着,他打了一阵子,见她没什么反应,也就无聊地丢开了。可是那一晚不一样,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儿好心,不管她怎么忍耐,他都不打算放过她。 殴打中,她不小心撞翻了那只铁皮饼干盒。咣的一声,盖子飞出去老远,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那本童话书,那只枯萎的草戒指……还有一根蓝色的丝带。 她不记得那个人看到那条蓝色丝带是什么表情了。可能是因为被打破了头,大脑都被疼痛充塞了,红色黏稠的血水又模糊了眼睛,她本来也没有机会看清那个人的脸。她趴在地上轻轻地喘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泪冲淡了血液,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他膝盖以下。 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蓝丝带前,停了一会儿,然后吃力地捡了起来。那双脚在原地又停了一会儿,调转了脚尖,向她走来…… 廖小乔倒抽了一口冷气,猛然惊醒。 天还没有亮,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里,只有她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剧烈,像濒临死亡的人还在费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挣扎。 她大睁着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天花板,全身的毛孔都在渗着汗水,身体却在被窝里变得冰凉。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直响,连耳膜都像充了血似的。手指好像也麻痹了,像被毒蛇咬过一样,没有一根能动。 等到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窗外已是微明,身上的冷汗也都干掉了。整个屋子由漆黑一团变成了混沌的灰白色。 廖小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怕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对自己说。 那个人的脸也早已经记不住了。 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记得他脚上的那双黑色劣质皮鞋。褶皱布满了鞋面,左脚的鞋头擦毛了,鞋帮上还有一处很明显的划痕。右脚的鞋跟比左脚的磨损得更严重些,大概相差了一厘米。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客厅里忽然传来路佳的声音。 “小乔姐?” 廖小乔忙从回忆里抽出神思,一望床头手机,已经六点多了:“啊,我就来。” “你还没起床?” “就来。”说着,廖小乔急忙坐起身。 “哦,不用不用。你难得起来迟,再睡一会儿吧。”小女孩儿很懂事,隔着门轻声说,“平常都是你做早饭。我昨天刚买了一袋速冻饺子,不然今天我煮给你吃?” 廖小乔还是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服。 “不了,你自己吃吧,”她一把掀开被子,将手机揣进口袋,出了卧室便直接去门口换鞋子,“我今天已经迟了,还要赶着去给主人家做早饭。” 路佳带着一点儿天真的好意:“迟到一会儿又没什么。” 廖小乔淡淡地一笑,也不想多做解释,匆匆地出了门。关上门之前又问了一句:“你今天在家休息?” 路佳点了点头,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担心:“嗯,明天有大手术,今天养精蓄锐。” 出了小区,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廖小乔报了地址,司机也没有以换班为由拒绝,顺顺利利地上了车。 但也许是因为做了那样可怕的梦,她心里始终有种惶惶的预感。心脏一直要悬不悬、要沉不沉地卡在当中间,总是跳得不安生。 叶知远嘴里叼着一只三鲜包,一手端着一杯热豆浆,一手拎着一塑料袋油条,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跑了上来。见到一个人,就笑得春暖花开地打声招呼。 和廖小乔正相反,他昨晚睡得很好,简直太好了。自从梦到看不见脸的廖小乔起,他这半年总算睡了一个好觉。 人都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他现在比拿人参当饭吃还有劲儿。 这都要谢谢刘军。要没有那哥们儿昨天的促膝长谈,还不知道他要失眠到什么时候。他叶知远也不是有恩不报的主儿,所以特意买了刘军同志最爱的豆浆油条,表达一下谢意。 刘军正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泡他的红烧牛肉面,一见豆浆油条喜得眉开眼笑。咧着一张大嘴,说了声“谢了啊”,就要接过东西,却被李兰劈手夺过。急得刘军盯着豆浆油条直叫唤。 李兰却不理他,瞪了叶知远一眼道:“你还有心思跟这儿献殷勤?” 叶知远心情好,就不想跟她计较,笑嘻嘻地道:“我对刘军好,也招你惹你啦?” 李兰直接用鼻子重重一哼:“谁跟你油腔滑调。刘军用不着你费心,你要有心还不如留点儿给别人。” 叶知远看她板着个脸,不像故意找喳儿。脑子一动,登时就明白过来了。忙收起一脸的笑,不光认真起来,还有点儿小紧张:“聂晶要回来啦?” 李兰斜着眼睛看了他一遍,不大热情地道:“看来聂晶真没告诉你。” 叶知远呆了一呆。 刘军捣了他一下,见他还是呆头呆脑的。暗想,这小子平时机灵得让人牙根痒痒,怎么关键时刻也会掉链子。倒替他着急地问了李兰一句:“聂晶真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李兰看了看刘军,方对叶知远勉勉强强开了金口:“不是要回来了,是已经回来了。” 刘军啊的一声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人呢?” 该问的人不出声,不该问的人倒积极得很。 李兰气鼓鼓地回道:“昨天晚上。今天已经来上班了。” 刘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蛋,急忙转头看叶知远。叶知远却更呆了。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皱起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巴,手上还捏着半只三鲜包,要多傻有多傻。 李兰看在眼里,不由得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她要是聂晶,就看不上这种犹犹豫豫的男人。可惜她又不是聂晶。她知道聂晶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惦记叶知远了。 “别说同事一场不帮你,”李兰愤愤不平地从兜里掏了手机出来,调出聂晶的短信递给他,“自己看。” 叶知远被动地接在手里。说实话,他也想知道聂晶会说些什么,便低了头,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算了,你也别安慰我了。”聂晶在短信里对李兰说,“我觉得他对那个廖小乔还是有感情的,但是他对我更有感情。这一点我有信心。其实,比起他对我没个交代,我更介意的是他对廖小乔的态度。他在她面前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眼睛也不敢好好看着她,好像他亏欠了她什么似的。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藏着共同的秘密一样。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我成了第三者。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很累,不想聊了。” 最后一条短信是昨晚七点发的,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我回来了。” 叶知远愣愣地把手机还给李兰。他没有想到聂晶把他看得这么透彻。 虽然昨天,他已经理清了自己的头绪,可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她说。 李兰已经没那个耐心和他磨叽,一抬手,将豆浆油条丢进他怀里,不满地提醒道:“拿给你该关心的人吧!” 说完,干脆把他整个人都推出了大办公室。 聂晶走了一小段日子,法医部积了一堆的工作。她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忙了起来。小助手热心地问了她想吃的早点,便拿上外套准备出去,一开门,却看见叶知远站在门口。 叶知远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视线早穿过小助手,落到聂晶身上。她还在伏案写报告,却没有看到他。几天没见,好像下巴又尖了些。叶知远心里不自觉地一紧。 小助手机灵得紧,赶紧一声不吭地让他进来,自己走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好了门。 早说晚说都是要说的。再婆婆妈妈下去,连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叶知远干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聂晶身旁,将豆浆油条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聂晶应声抬头,看到他的一刹那,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又低下头去。 “食物中毒的案子,很累吧?”叶知远问。 “嗯。”停了一会儿,聂晶又主动接了下去,“一共死了十一个人。最后两个,是一对情侣。” 叶知远怔忡了一会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还不知道。”聂晶默然了两秒,眼圈有点儿发红,“我去医院看过那两个人。他们都很年轻,那姑娘跟我一样大。她跟我说,他们本来打算吃完砂锅就去领证,年底的时候再办喜酒。” 叶知远也默然了。虽然只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却也让他的胸口沉闷起来。人活着真是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眼看着就要大喜的人,却一下子同归黄泉。 聂晶拼命地忍耐,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抽泣着泪落不止。她是真觉得很难过,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道:“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下一秒就会死。每天,每天,都在想还有明天。可是……”一想到这里,便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硬往牙缝外挤,“可是谁也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明天了,如果没有下一秒了,该怎么办?” 说完了,便再也控制不住,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看起来她是一个法医,见惯了死亡。人人都以为她应该是那种电视上演的理性到冷酷的模样。但是谁也没想过,每次她见到的都是冷冰冰的尸体,却从来没有见过快要死了,却还是活着的人。她还记得那个姑娘挣扎着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凉,但毕竟还是热的。当他们真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面色青白地躺在她的解剖台上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她从来不曾真正地直面死亡。 第43章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2)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听别人也管我叫医生,还以为我是医院里的医生,”她哽哽咽咽地说,“拼命地抓着我的手说,医生,你可要救救我们,你一定要救救我们……” 聂晶哭得不能自已,气都快喘不上来。她本来不该是个法医。她高考第一志愿明明是临床医学。她想要救人,而不是等人死了,才去把他们剖开。早知道就更努力点儿读书就好了。 叶知远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胸口又像是窒息又像是麻痹了,像有一只手拧着那么疼。他一把抱住聂晶,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她每抽泣一下,他的胸口也会跟着抽动一下。他后悔死了。不该就那样什么都不说,连一面都没有好好见过,就让她离开了。害得她在最脆弱的时候,碰到了最残酷的事。 他真是最差劲的恋人! “对不起,”他紧紧地抱着她,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睛,“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就只会单调地重复这一句话。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笨拙的一个人。 但是聂晶却似乎被安慰到了,终于伸出手也抱住了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叶知远低了头,用力地亲了亲她的头顶。眼里一阵发热,一滴泪水就滴在了聂晶的头发里。 “别人的事,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想了,”又有一滴眼泪滑进了他的嘴角,说不出的苦涩,“我们只想着我们的事,以后的事。” 聂晶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人生是这样的短暂,那样的虚无。为什么不抓紧眼前的人,和眼前的每一秒。 当叶知远和聂晶决定翻开新的篇章,让人生向着光明而去时,苗童却还在黑暗里无法挣脱。 她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一夜。痛也并不觉得很痛,只是全身火辣辣的,好像在地狱里煎熬。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只有听力好像恢复了一些,不再像昨晚那样轰隆隆的,似乎有响雷在耳边不停地炸着。 方煜文走的时候,她不是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一片模糊中,她好像看到他擦得发亮的皮鞋从她眼前不到一个巴掌远的地方,慢条斯理地走过。那个男人总是对自己的仪表有着近乎病态的严格标准,绝不允许鞋子上有一点点的脏污。 他一步也没有停,连灯都没有关。 她不是没有试过爬起来,可是全身上下都像散了架,没有一块肌肉还使得出力气。然后眼前一黑,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之后,她就一直徘徊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时间变得没有意义。 不知道第几次又从昏迷里找回了一点儿知觉,她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有人在拿钥匙开门。 苗童头皮一麻,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不会是方煜文,但是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她不只是被蛇咬了一口。 她挣扎着将头挪了挪,勉强看到那个沉默寡言的保姆僵硬地站在门边,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疼痛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一些,她张了张嘴,却先咳出一口血沫。 廖小乔踉踉跄跄地跑到她身边,想要扶起她,又不敢胡乱动手,只先帮她把裤子穿好:“你,你怎么啦?” 苗童眨了眨眼睛,看到廖小乔湿了眼眶,自己便也不禁鼻子一酸,泛了两眼水光,勉强动了动嘴唇,也只能说:“没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今天,全都是她自己的错。 方煜文没有硬逼着她住到这里,是她自己喜欢这幢别墅。既然自甘成为他的禁脔,就要安守本分,不该再去招惹第二个男人。是她自己头脑发热,又想去奢求什么真情。 从拿到这幢别墅的钥匙开始,她就该明白,自己已经不配像其他人一样要求那么多了。 这样想着,连眼泪都觉得很多余。 她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可还是禁不住那滚烫的液体偷偷地从眼角溢下。 廖小乔实在看不出苗童的表情。她的脸肿胀得厉害,两边脸颊红得发紫,左眼像一只核桃,连眼缝都瞧不见。头发湿漉漉地糊在脸上,盖住了右边的眉眼。伸手轻轻地为她拨开头发,手指尖沾了一些淡薄的红色,被汗水或者泪水冲淡的血液。 这样的情景,真是再熟悉也没有了。 “什么时候的事?”廖小乔问,最重要的是先要确定苗童只是皮肉伤。 “昨天晚上,天刚黑的时候。” “有没有撞到头?” “没有。” “你要想清楚。” “没有,只是脸上挨了几下。” 她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是方先生吗?” 苗童紧闭着的眼睛忽然颤抖了一下:“不是。” 并不意外得到否定的回答。廖小乔闭了一下眼睛,也落了一滴泪水。然后又睁开眼睛,有点儿悲伤地看着苗童:“报警吧!” 苗童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咬了一会儿嘴唇,还是摇了摇头。 “那我送你去医院。” “……” 廖小乔小心地扶起她的头,又说了一遍:“我们去医院。” 苗童在她的怀里哭出了声:“不要……我不想去……” “不去医院不行……” “我不想被人看见这副样子。” 廖小乔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少女满是泪水和伤痕的脸,就像一根银针插进了她的心底,挑破很久以前的伤口。心口疼得厉害,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苗童所有的反应都如她所料。因为她曾经也是这样。 她捂着嘴,默默地落了一阵眼泪,又问道:“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苗童睁开了眼睛,停止了抽泣。廖小乔能看到她肿胀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芒。 廖小乔便含着泪,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你一定不想再待在这里。” 刘军自从叶知远走后,就一直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到办公室门口看看动静。叶知远是他哥们儿,聂晶是他潜在女朋友的姐们儿,他没法儿不担心他们。法医办公室在另一个楼层,可电梯门都关上老半天了。心里越发着急起来,干脆端着杯子在门口站岗。 没等来叶知远,却等来了雷诺。 “你在干什么?” 吓得刘军慌忙回头,看到雷诺刚从队长办公室里走出来。 他昨晚又没回家,只凌晨的时候在自己办公室里打了一个盹儿。转头望了一眼大办公室里的挂钟,八点差五分,又看向刘军道:“快到上班时间了。” 雷诺虽然脾气很好,但是不代表他没有原则。其中之一,就是公归公,私归私。全警局都知道。 刘军慌忙缩了回来,一边支支吾吾地笑说“没什么”,一边迅速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雷诺扫了一眼大办公室。除了叶知远,其他人都到了,便问:“知远呢?”见刘军转头望了李兰一眼,便也将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 “呃……” 李兰想着要不要给他打个掩护,恰好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家便都向门口看去,正好看到叶知远和聂晶手牵着手一起走了进来。叶知远的眼睛红通通的,聂晶的眼睛干脆肿得像胡桃。是个人都看得出他们刚哭过。 雷诺敏锐地问:“你们有话要说?” 叶知远有点儿不好意思。他知道雷诺的规矩,但看了一眼聂晶,还是“嗯”了一声。 雷诺看了看两个人,有点儿猜到他们要说什么。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何况现在严格来说,距离正式上班还有点儿时间:“说吧,简短点儿。一会儿要开个案情分析的短会。” 一听说要分析案情,叶知远便又觉不妥了。他也不想因私废公。征询地看了看聂晶,聂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对雷诺道:“不了,还是开会要紧。我们,”握紧了聂晶的手,“开完会说也一样。” 雷诺便也不多话,点了点头。 没有局领导在,不必要的形式一概省略。雷诺往中间一站,随便靠在一张办公桌,就让大家照例按照顺序先汇报这些天的调查。 山阴市针对孙黎生父生母的调查已经传真了过来。两人没有工作,自己经营着一家饭店,规模一般,生意不错。夫妻两人出了车祸之后,那家饭店无人管理,就那么倒闭了。除此之外,两个人的经历都乏善可陈。夫妻俩原是青龙市人。孙父在当地一个小公司里做会计。孙母更普通,是一家私人幼儿园的老师。孙黎出生以后,两个人辞职,带着女儿来到了山阴市,自己开起了饭店。 大家越听越觉得纳闷。 胡晓明皱着眉头,直接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么普通的一对夫妇,要怎么和丁树海联系在一起?” “等一下。”杨忠泽却抬起手,“青龙市?” 李兰低头又扫了一眼,确定无误。 杨忠泽“哈”地笑了一声:“谁说联系不上。” 雷诺抬眼道:“丁树海去过青龙市?” “何止去过。”杨忠泽有点儿兴奋,“丁树海可以说是在青龙市长大的。” 此言一出,整个办公室一片哗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质疑。 刘军第一个不相信:“你搞错了吧!丁树海本来就是我们天安市人,七岁的时候随家人出国,但是二十四岁的时候又归国了。如今算起来,他大半辈子都在我们天安市,说他是地地道道的天安人也不过分。就算那些传闻报道不可信,难道我们的调查也会错?” 杨忠泽越发要笑了:“小子,算你幸运,遇上我这个丁树海的大粉丝。丁树海在青龙市有一个伯母你知不知道?” 刘军摇头,愈发稀里糊涂:“又关伯母什么事?” “关系大着呢。”杨忠泽娓娓道来,“他们家新中国成立前就移民到国外了,你以为为什么会单单留下一个他,非要到七岁才去国外? “就因为那个伯母很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没有儿女,本来是把丁树海过继给她的。可惜那个伯母着实命不好,体弱多病,没几年就死了。所以丁树海又回到本来父母身边了。从他出生到七岁,丁树海都一直跟着伯母在青龙市生活。” 第44章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3) 叶敏宇猜道:“总不至于孙黎的父母和他是小时候的玩伴吧?” 李兰马上否决了这个猜测:“不可能。孙黎的父母比丁树海小很多岁,丁树海离开青龙市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出生。” 胡晓明:“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丁树海自己也未必对青龙市的生活有多少印象。” 杨忠泽啧了一声:“所以说人家丁树海变成了成功人士,你们都只能在刑警队跑腿。没听说过三岁看七岁,七岁看到老?”一提起偶像,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丁树海有一次接受财经杂志采访的时候,亲口说过,那七年是他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伯母就是他的启蒙老师。你说他对青龙市有没有感情?” 刘军张了张嘴:“杨队,你连这都知道啊?” 杨忠泽:“那当然,我可是他的铁杆粉丝,”心里算了一下,“粉了他少说也有十年,他的采访报道我都收着呢!” 同事们都笑了。 雷诺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老杨说得很对。既然那个伯母在丁树海的心目中这么重要,他一定会回青龙市缅怀她的。也许就是后来回青龙市的时候,认识了孙黎的父母。”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虽然目前还看不出丁树海和孙黎的父母有什么玄机,对案情又有什么帮助。但是一个人越是想要隐藏什么,就越是说明有问题。 “青龙市……”雷诺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看来有必要好好查一查。”对杨忠泽道,“老杨,既然你对丁树海那么了解,请青龙市警局协助调查的事就由你亲自负责。” 杨忠泽大点其头:“好咧。” 之后几个人的汇报便有点儿鸡肋。幸亏还有叶知远和刘军令众人精神一振。 李兰不由得有点儿懊恼:“你们两个初次合作就捡到个金元宝?也太容易了吧?” 刘军苦哈哈地“哎哟”一声:“昨天我们跟着丁树海直到他回家。等到确定没戏了,天也黑透了,这才打道回府。车还不能直接开回家,得先回局里交车,然后挤公交车回去。等到了家,脖子硬腿也酸,容易吗?” 李兰忍不住又笑了。 一提起丁树海,杨忠泽就精神百倍:“如果孙黎真是丁树海的私生女,很多事就都讲得通了。比如孙黎的父母为什么突然辞去工作,跑到异地开饭店?开饭店的本钱又是哪来的?丁树海为什么要匿名助养孙黎,为什么要拖了那么久才收养她?全都是因为私生女这样一种名不正言不顺可偏偏又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又咂了一下嘴巴,“可惜目前都只是咱们的推测。” 胡晓明:“可是我们查到的资料显示,孙氏夫妇就是孙黎的生父母啊。还有出生证明呢。” 杨忠泽根本没当这是个问题:“嘁。以丁树海的能耐,这算是问题吗?再说,那时候又不像现在都数字化,联网了。那时候都是人工纸档案,哪有现在管理得严格。” 聂晶插嘴道:“其实想要知道孙黎是不是丁树海的私生女,并没有那么难。”见大家都一下子看向了她,实事求是地道,“咱们给他们比对一下dna不就行了。” 叶敏宇还傻了吧唧地说:“孙黎的dna是现成的,可是咱们没有丁树海的啊,他也不会那么配合吧?” 聂晶好笑地道:“你以为采dna就非得抽血还是拿个棉花棒在嘴巴里擦一擦?喝水、吃饭、擦汗、擤鼻涕……用过的东西随手就扔了,那上面可都是满满的dna。只要你认准了是丁树海用过的。” “哦……”叶敏宇恍然大悟,“懂了懂了,我们只要……” “打住!”叶知远连忙截断,就怕他真会说出来,虽然不算违法,但也不是正规路子,“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 雷诺便也从善如流地笑道:“那么这个捡‘垃圾’的活儿,谁有兴趣?” 李兰抢先表态,却不是给自己揽活:“还让刘军和叶知远干。他俩跟过了丁树海,一回生二回熟嘛。顺便把那个丁浩然的‘垃圾’也捡了,一块儿验完得了。” 刘军一怔,脱口问:“你呢?”一想便有点儿失望,“你还要跟雷队啊?” 李兰道:“我看你跟叶知远配合得挺好的,”回头又望着雷诺道,“再说,我也想跟雷队多学点儿。” 是啊,多学点儿。那天雷诺明明是想到了什么,偏偏不肯说出来。他这个人藏了一肚子的秘密,她怎么着也得挖出一个两个来。 雷诺见这小姑娘古灵精怪地看着自己,也大约猜到她安的什么心。只要她别再出类似撬锁偷文件的损招,他也可以奉陪。笑微微地朝她道:“那接下来,就由你来说说我们昨天的发现。” 廖小乔把苗童带回了家。除了那里,廖小乔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带她去。 廖小乔给她戴了帽子和围巾,帽子盖住了眉毛眼睛,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出租车司机看到苗童这样的打扮,也只笑着问了一句“这么怕冷啊”,听见廖小乔说“我妹妹有点儿发烧”,便不疑有他,还很体贴地关上了所有的车窗。一路上,廖小乔便一直把她抱在怀里。 进了小区,路佳一早便站在楼下等着。廖小乔背起苗童,她便在一旁扶着,三个人匆匆地回到公寓里。 一除掉帽子和围巾,路佳就吓得倒抽了一口气,两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站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廖小乔一个人帮苗童脱掉了外套,盖好被子。 “怎……怎么会这样!” 廖小乔在电话里明明说,只是一个朋友受了点儿伤。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她的视线从看到苗童的脸开始,就无法离开:这怎么能算是受了点伤? 第45章 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4) 她虽然是一个器械护士,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也有几十场,但是那些都是病人。她从来不知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一个还没有她大的女孩子,可以被打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有多穷凶极恶的人才会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他还是人吗? 廖小乔没有回答路佳。路佳看到的苗童已经好太多了。她在别墅里等出租车的时候,已经帮苗童清洗过血迹,简单地处理了伤口。 苗童在路上的时候就睡着了。现在安安静静地缩在被子里,像个被顽皮的孩子弄坏的洋娃娃。 廖小乔轻轻地抚了抚苗童的脸颊,薄薄的皮肤紫胀得有点儿透明,很像春蚕在即将吐丝之前被撑得鼓鼓的模样:“路佳。” 路佳还在震惊当中,反应慢了一拍:“嗯。” “你能帮她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吗?” 路佳终于回过神来,声音都不觉高了八度:“这样不行,得马上去医院,说不定内脏都破裂了……” 廖小乔一口截断:“不会的。”声音不大,但是很肯定。她望着路佳,漆黑的眼珠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从她受伤到现在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她伤得这么重,如果真是内脏破裂,支持不到现在的。” 路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乔姐……”她不敢相信,这种情况下,廖小乔还能这么的冷静。 廖小乔却无视她的惊讶,继续说了下去:“也不会有脑损伤。我问得很清楚,她只是脸颊上挨了几下耳光,没有伤到头。” 路佳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忽然觉得廖小乔有点儿可怕。 “你能帮她处理一下伤口吗?” 廖小乔第二次问她的时候,她本能地退缩了:“我……我不行,我只是个护士。至少得找个医生。” 廖小乔转头看向苗童。即使在睡梦中她也紧紧地咬着牙,默默忍受的样子。廖小乔脸色苍白地咬了咬嘴唇,一把拿起床头的分机递给路佳,几乎是命令般的开了口:“打电话给那个丁医生。” 路佳愕然地张开了嘴,迟迟没有接住。廖小乔索性站了起来,一手扯过她的手,一手就将分机用力地塞进了她的手里,将她的手连同分机一起牢牢地攥住。路佳吃痛地皱了一下眉头。 “你不是说他人很好吗?” 廖小乔近距离地看着她,眼瞳里像有黑色的火焰在静悄悄地燃烧。路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条件反射似的,直往后让。但是廖小乔不让她有机会拉开距离,捉紧了她的手又往前一拉。 “马上打电话请他过来。我们不能去医院。” “可……可是……” 路佳还在挣扎。 廖小乔的眼睛都红了,快要绝望似的望着她:“现在能救她的只有你了。” 路佳惊惶地看着廖小乔。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廖小乔这副模样。平日里沉默寡言心如止水的廖小乔,眼前似乎冷静又似乎癫狂的廖小乔。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廖小乔。但是有一件事廖小乔说得很对,现在能救苗童的就只有她。 路佳颤抖着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苗童,终于用发抖的手指按下了第一个数字。 晨会的最后,依然由雷诺做了一个总结。孙黎案出现了两个崭新的嫌疑人。一个是她的新男友,一个便是丁浩然。相较于这两个嫌疑人,柳志贤的嫌疑大大降低,但还是有必要对他进行后续调查,尤其他和孙黎曾经是恋人,也许孙黎曾经对他透露过有关其他两名嫌疑人的信息。 雷诺做完总结,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叶知远和聂晶。望着他们道:“现在是你们的时间了。” 大家便也纷纷地转了头,静待下文。 叶知远拉着聂晶的手一起起立。他本来挺爱受人注目的,这一回却有点儿羞涩。转头一看聂晶,她也低着头,脸颊上粉扑扑的,心里不觉又是一热。清了清嗓子,又挠了挠头,开始了自己的重要发言。 “我和聂晶,”他看着大家,捏紧了聂晶的手,一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直往上翘,“我们准备结婚了。” 刘军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重大的事件,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去。最倒霉的就是坐在邻桌的胡晓明,被喷个正着,一头一脸的水珠直往下滴。 叶知远和聂晶的冷战,连传达室的张大妈都风闻了。大家都还在猜,他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谁知道冷不丁的,就要向他们扔红色炸弹了。 真是炸翻了一办公室的人。 刘军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胡晓明徒手抹了一把脸,也没空跟他计较。 杨忠泽忍不住挖了挖耳朵,怀疑自己耳朵里面障碍物太多,影响了听力:“你说什么?” 叶知远越发不好意思,又抓了抓后脑勺,只好又说了一遍:“我跟聂晶准备结婚了,”看看同事们的脸,一个比一个呆,通通三魂跑了七魄一般,只得又加了两个字,“真的。” 李兰看看叶知远,又看看聂晶:“你们俩到底谁给谁吃了迷魂药啦?神舟七号也没你们这么快啊?” 聂晶也知道很突然,但是有必要让大家知道他们是认真的,郑重其事地道:“我们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兰也接不上话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幸亏雷诺有心理准备先说了一声“恭喜”,方接二连三地道贺起来。虽然为他们鼓起了掌,可一时间,还是惊吓大于惊喜。 人心混乱中,还是雷诺稳稳地问了一句像样的:“日子定了吗?” 叶知远又看了一眼聂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们打算这两天把东西准备好,后天就去领证,元旦的时候再摆酒席。婚戒今天下班就去买。” 可怜刘军的嘴才刚合上,听着听着,又不禁张开了。 第46章 痛苦的人(1) 叶知远和聂晶的婚事就这样宣布了。雷诺从善如流地准他俩明天半天假去做该做的准备,便让大家分头查案。他自己先进办公室拿了点儿东西,叫上李兰再去找柳志贤谈一谈。可李兰却没那么快接受事实,一直跟着雷诺走出电梯还在耿耿于怀地碎碎念。 “要不要这么急啊?”她实在受不了,怎么想都觉得他俩在脑子发热,脑子发热的人尤其喜欢说自己是清醒的,就跟喝醉酒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醉一样,“婚姻大事,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比较好吧?” 碎叨了半天,也不见雷诺搭腔,好像她是个自寻烦恼的傻瓜似的,愈发觉得怏怏不乐。 “雷队!”李兰气鼓鼓地叫了一声。 “嗯?”雷诺一边继续往车子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李兰两三步赶上他的步伐:“你难道一点儿不为他们担心吗?” 雷诺好脾气地浅浅一笑:“结婚是好事,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兰语塞,见雷诺又走到了前面,兴致缺缺的模样,连忙又赶上去。雷诺还要继续往前走,她便索性拦在他面前:“结婚是好事,可是仓促结婚就不是好事了!” 雷诺见小姑娘那么较真儿,只得配合地停下脚步:“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说好便是好,我们作为朋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祝贺。”他也知道她是在为聂晶着想,“不错,知远平时做事是有点儿毛躁,但是他对待感情是很认真的,为人又很负责。退一步说,你不相信知远,你也该相信聂晶吧?你觉得聂晶是个头脑发热的人吗?” 一席话说得李兰彻底缴械投降,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哀怨又像是高兴,直勾勾地望着雷诺的脸。 这姑娘一向刁钻得很,弄得雷诺也有点儿无措:“怎么啦?” 李兰又煞有介事地大叹一口气:“雷队,你真是善解人意,越看越帅,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个女孩子呢?” 雷诺哑然:“……”脑子里不大不小地嗡了一下,有点儿晕。 李兰却又上前一步,忽然笑得有点儿诡异,几乎是拿出诱哄的架势轻轻地道:“你看,能不能便宜了我?” 这一回是真晕了。 雷诺半低了头,按了按额角,李兰还凑在他面前,眼睛放光地等着他回答,便一巴掌按在她的头顶上,狠狠揉了揉:“走吧,该工作了。” 这是被拒绝啦?意思是说,她在他眼里也就是个小毛丫头,根本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又转念一想,毕竟也不是明明白白地拒绝,那就表示…… 想到这里,李兰又满怀了希望,“哦”的一声应下,小媳妇似的低下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车前,李兰眼见雷诺要去驾驶座,又慌了神,忙一把拉住他胳膊,一连叫了好几声“雷队”。 雷诺被她慌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嗯?” 李兰咽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我,我,我开车行不行?” 雷诺愣了一下,看她一脸惶恐总算反应过来。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我开车技术真有那么烂?” “没有没有没有,”李兰把头摇成拨浪鼓,拿出一副特别诚恳的模样道,“您昨晚又没回家,一定又是通宵加班。疲劳驾驶多危险啊!”心道,不疲劳驾驶也危险。上回差点害得她连胆汁都吐出来。 谁再让雷诺碰方向盘,谁就是棒槌。 雷诺看她赔着小心,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地望他,是真怕了。只得把钥匙回手扔给她,自己上了副驾驶座。 李兰手里抓着钥匙,心里才算踏实了,笑呵呵地也上了车。看见雷诺先把一只纸袋放在脚边。 “这是什么?”嘴里问着,脖子就伸长了,眼睛直往纸袋里瞄。 雷诺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拿起纸袋直接丢到她怀里。 李兰厚脸皮地笑笑,伸手便掏出纸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本书:“《了因山传说新证》?” 书名有点儿熟,记忆里好像还在谁那里看到过。对了,是他。 “雷队你也看这本书啊?”她问。 雷诺重新放好纸袋,理所当然地问:“你在叶知远那里也看到过?” 李兰有点儿惊讶:“叶知远也看这本书啦?” 这下换雷诺惊讶了:“不是叶知远?那你说的是谁?” 李兰回道:“柳志贤啊!我和刘军到肯德基店找他的时候,我顺便看了一下他的储物柜。在他的储物柜里也放着一本《了因山传说新证》。” 雷诺的心脏重重地一跳,不觉睁大了眼睛。 丁浩然仔仔细细地给苗童做了一遍检查。结论和廖小乔一致。虽然外观上看起来很骇人,但确实只是皮肉伤。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起退到客厅,让苗童一个人好好休息。 路佳很抱歉,低着头小声道:“丁医生,真不好意思。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还让你特意跑一趟。” 丁浩然朝她安抚地一笑,摇了摇头:“一点儿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人没事。” 路佳心底一热,脸上也不觉有点儿发烫。微笑地半低下了头。 丁浩然交代好该用什么药,路佳便出门去买药了。只剩下他和廖小乔。廖小乔担心苗童,魂不守舍地呆坐在桌边。 严格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廖小乔。上一次,她从他的车旁匆匆擦过,只看到一个侧影。她的头发好像没有剪,比上一次长了不少,但还是一样的漆黑如墨。 人也比那匆匆一瞥中的还要瘦,离皮包骨头只差一步。下巴很尖,腮帮上都没什么肉,显得眼窝很深,眼睛很大。特别眼珠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人不经意就从心底里冒出一缕冷气。 唯一还能和记忆里丝毫不差的,就是她苍白的肌肤。 人们老喜欢用雪白来形容一个人白得够美。但其实真有人白到像雪的地步,非但不美,还很瘆人。试想一下,一个活人的脸上,却找不到血色,那是多么诡异。 廖小乔就是这样的雪白。 可奇特的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他却并不讨厌她。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很安静。又也许是因为他吃过她做的煎饺。明知道是做给素不相识的他吃,却肯花那么多的精力做得那么细致。 两个人都不说话,便安静得有点儿奇怪。 丁浩然忍不住开了口:“你朋友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廖小乔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开口,微微一惊。她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但是她也不想把苗童的事告诉第二个人:“我也问过她,但是她不肯告诉我。”这是事实。只不过苗童虽然不告诉她,她心里却足够明白。 “要不要通知她家里人?” “她在这里上学,父母都在家乡。我想她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 丁浩然静默一会儿,又问:“会不会是她的男朋友……” 廖小乔肩膀一抖,迅速地道:“不是。” 感觉到廖小乔不想继续话题,丁浩然便也就此打住。过了一会儿,从廖小乔的卧室里传来苗童轻微的呻吟。她连忙起身,脸色都变了,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苗童费力地睁着眼睛,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又是眼泪又是冷汗,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廖小乔坐在床边,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只是咬着牙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像有气泡堵在喉咙里。 丁浩然忙靠在她胸口听一阵,又扶起她在背上拍了两下,苗童只是直着眼睛,牙关咬得紧紧的。想要撬开她的嘴看一看,也无处下手。 廖小乔一把推开他,紧紧地把苗童抱在怀里。好像他不是在尽力救她,而是一个无知的人在做无谓的伤害。 “她没有卡住,”廖小乔像抱一个婴儿那样抱着苗童,“她是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事情超出了医学的范畴,丁浩然也无能为力。廖小乔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可是又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那我先出去,有事就叫我。”他说。 见廖小乔反应很迟钝,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只得退到客厅,虚掩房门。人就在门边背墙而立,小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路佳不知跑到哪里去买药了,竟然走了快一个小时还没回来。丁浩然一直坚守在廖小乔房外。做手术的时候,一站就要几个小时,这么一会儿工夫还不至于累到他。 苗童的呻吟声好像消失了。 他背靠着墙壁,不放心地将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看到廖小乔依然把她抱在怀里,和他退出卧室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苗童又闭上了眼睛,只是一只手还抓着廖小乔的手臂。廖小乔的神情既疲惫又麻木,可是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持。 丁浩然忽然有一种错觉。受伤的明明是苗童,却仿佛廖小乔也跟着受了伤。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莫名其妙地想这么多。 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却听苗童模糊地呓语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廖小乔问。 苗童怔了一会儿,意识方逐渐回笼,望了一眼房里的摆设说:“这里……是你家?” 廖小乔点了点头。 安静了一会儿,苗童又不安起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廖小乔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你要好好休息。” 苗童的眼里却浮起了惊恐:“我得回去了。” 廖小乔知道她要回去哪里,更加不能放手:“你不能回去。” 苗童的挣扎激烈起来:“我必须得回去……” 廖小乔扣住她的肩膀猛然一按:“你不能!” 肩膀上的瘀伤被重重地捏到,一阵痛楚像电流一样直击到脑髓。苗童又惊又痛地缩起了身体。廖小乔也发觉到了自己的失控,胸口起伏着松了一些力道,但仍然没有放手。 “听我说,”她强压下心底深处不断汹涌的暗潮,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你真的不能回去。如果你回去了,他还会再打你的。” 说不害怕是假的。苗童立时又回忆起昨晚那漫长的一个小时。 她睁大了眼睛,呆了一会儿,便有点儿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你不知道原因,”抿了抿嘴唇,羞愧地低下头去,“是我不对。” 第47章 痛苦的人(2) 廖小乔胸口又是一阵抽搐,好像心脏在痉挛似的。握着苗童的肩膀,想要用力地摇醒她,却又怕再次弄到她的瘀伤。 “这样想才是不对的。”她看着苗童的眼睛,几乎忍不住鼻腔里的酸涩,“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他都没有权利这样伤害你。谁都没有权利这样伤害一个人。” 苗童一瞬间有点儿愕然。她不明白廖小乔为什么要为自己这么难过。她和廖小乔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雇佣关系而已。但是不能否认,在她心底深处,她很希望有一个人能为她难过。至少可以让她觉得自己,除了出卖给方煜文的那一部分,还有剩余的价值。 方煜文。 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底不由得又是一阵发冷。 在昨晚以前,她还以为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虽然他和她交流并不多,但从来没有疾言厉色。有的时候心情好,临走的时候,还会摸摸她的头发。但是现在…… 苗童的嘴唇抖了一下:她不是想回去,而是她不敢不回去。 “他不会再动手的。”苗童双手抓紧了被子,低声道,“只要我以后不惹他生气就行了。” “没有用的。”廖小乔也不忍心逼她面对现实,但是人更不能活在梦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一动手,一定会有下一次。不管你怎么小心,总是会惹他们生气。” 苗童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 廖小乔便继续说下去:“等到他们又生了气,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打你。有的时候,他们会后悔,会跟你说对不起,甚至还会流泪,好像……”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变得空茫,似乎透过那堵雪白的墙壁看到了什么,“好像他们真的也很难过,一定一定不会再有下一次。”停了一停,声音平淡得近似冷酷,“但是总是会有下一次。一次比一次更容易动手,一次比一次更用力。他们会打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等到这样也不能满足的时候,就会……” 眼前忽然有蓝光闪过,喉咙刹那间一紧。 廖小乔一把抓住自己的脖子,一口气猛地喘不上来。 苗童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你,你怎么啦?” 廖小乔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快要窒息的样子。丁浩然在门外也吃了一惊,慌忙直起身子就要推门而入。但廖小乔的手用力地抓了一下脖子,指甲顿时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就像是扯掉了勒在脖子上的无形的束缚,她终于咳出声。 她咳了两声,勉强道:“我没事。”整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剧烈喘息的声音。 丁浩然便停止了动作。他决定继续做一个旁观者。 刚刚那短暂的窒息,绝非生理问题。 完全是心理原因。 廖小乔又抓住苗童的肩膀,恨不能一直看到她眼睛的深处:“你一定要相信我,千万不能回去。” 苗童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地望着廖小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雷诺和李兰又一次找到柳志贤。少年对于他们的再一次到来表现得十分紧张。 “那不是我的书。”他看看雷诺,又看看李兰,觉得自己的意思可能还不够清楚,又加两个字,“真的。” 他觉得能说的上回都说了,为什么警察又要来找他?他只是一个学生而已,不过就是想好好念完书,找一份工作。最奢侈的愿望也不过是能多挣一点儿钱,可以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享享清福而已。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找上他?孙黎、方煜文、丁树海……警察。 没有一个人,他惹得起。 雷诺略略一停,问出了他反复惦记了一路的可能:“是孙黎的?” 柳志贤摇了摇头。 雷诺不觉一怔。 李兰问:“那是谁的?” 柳志贤却又闭上嘴巴,眼睛也低垂下来。 雷诺看他脸都白了,轻声安抚道:“我们来找你不是怀疑你,只是案情有了新进展,所以来看看,你是不是能再提供一些新资料。” 柳志贤半信半疑地重新抬起眼睛:“你们真的不是怀疑我?” 雷诺点了点头。 李兰见他惴惴不安的,也只得点了点头。老实说,就算没证据她也不觉得柳志贤会是凶手。像他这样豆芽菜儿一根,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杀人。 柳志贤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人都有点儿虚脱似的塌下了肩膀。 李兰实在看不惯他胆小如鼠的模样,撇了一下嘴角:“现在可以说是谁的书了。” 柳志贤又踌躇一会儿,终于壮起了三分鼠胆:“是……是方煜文的。” “方煜文?”李兰错愕地看一眼雷诺,雷诺也意外地扬了一下眉头,便又问,“方煜文的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柳志贤又吞吞吐吐地不肯说了。 李兰半是不耐烦半是吓唬地道:“你再不痛快点儿,我倒真要怀疑你了!” 柳志贤果然吓了一跳,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其实那次在孙黎家和他们见完面之后,方煜文后来又找过我几回。” 李兰会意:“你是说摊牌的那一次?” 柳志贤还不知道整个刑警队都看过了录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丑态被人录了下来。所以他只略微有点儿困窘地点一下头。 李兰只好又问:“他找你干什么?”这小子简直就是牙膏投的胎,不挤不行,“又是丁树海叫他找你的?” “不是。是……是他自己来找我的。”柳志贤又生怕他们误会他和方煜文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行,赶紧澄清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找我随便聊聊。” 李兰又错愕了,转头眨巴着眼睛看一眼雷诺。 雷诺微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方煜文表面上对丁树海言听计从,居然会背着他自己行动。仔细想一想,也不是无迹可寻。如果方煜文是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人,也不可能在丁树海身边待得了十几年。 他应该是个大忙人。 为什么还要挤出时间去找一个刚在他们面前出卖了自尊的穷学生闲聊? “他具体都和你聊了些什么?”雷诺问,“不拘大小,说过什么你就告诉我们。” 说起这个,柳志贤也搞不大清楚:“起先我以为他是来嘲讽我的,那天在孙黎家,他甚至比丁树海更看不起我。可是后来的几次,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对我很亲切,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儿。我们就只是聊聊日常生活、兴趣爱好之类。” “这本书呢?”雷诺指了指自己从图书馆借的《了因山传说新证》,“他借给你的?” “嗯。有一次,他问我平时看不看书,我说不太有时间看。他说可惜了,像我这个年纪正该多读书。然后就向我推荐了这本书。后来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主动带了这本书给我。”柳志贤疑惑地望了望书皮,忍不住问,“雷警官也看这本书?” “嗯。”雷诺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不只我在看。” 游菁菁也看。杀死她的凶手也看。 “还有两件事。”他说,“你有没有从孙黎那里听说过一个叫丁浩然的人?” “丁浩然?”柳志贤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李兰补充了一句:“他是个医生。” “医生?”柳志贤怔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了,“他是不是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 李兰眼前一亮:“对!孙黎认识他?” 柳志贤却又泼下一桶冷水:“孙黎不认识他,我也不能肯定是他。” 刚看到点儿星火,却又变成一缕青烟。 李兰有点儿着恼:“那你怎么知道他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 柳志贤被她一呛,又缩了缩肩膀。 雷诺看李兰一眼,示意她少安毋躁。对柳志贤道:“你慢慢说。” 第48章 痛苦的人(3) 柳志贤方慢吞吞地说起来:“我和孙黎在一起的时候,有段时间她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做了一下检查,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后来她告诉我在医院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医生,有点儿怪怪的。” “怎么个怪法?”李兰忍不住又插嘴,见雷诺又看自己一眼,便自知又急躁了,举手投降道,“好好好,你慢慢说,慢慢说。” 柳志贤又没亲眼看到过,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孙黎是怎么跟他说的:“那个人也不跟她说话,也没有靠近她,就只是远远地站在走廊的那一头看着她。孙黎觉得那个人的眼神冷冷的,有点儿可怕。她听到别人管他叫丁医生。” 十有八九是丁浩然了。孙黎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孙黎。积怨已久。 李兰问:“后来孙黎有没有再见到过他?” 柳志贤:“没有吧?她没跟我说过。” 雷诺点了点头,接着问:“除此以外,她还有没有和你提到过其他人?” 柳志贤:“其他人?” 雷诺:“特别是异性。” 柳志贤一愣:“异性?” 转瞬便想通了,脸上顿时有点儿涨红。他只是懦弱,并不是没长脑子。心情变得有点儿怪异。他和孙黎的分手并不光彩,他已经失去了指责她的资格。可是胸腔里还是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在混乱地搅来搅去,不是滋味。 他垂下眼睛,放在桌下的手暗暗地捏成拳头:“你是说,除了我以外,除了丁树海以外,孙黎还有别人?” 雷诺:“她和你分手之后,又交了新的男朋友。” 即使是在和他结束之后,也没有让他胸口舒服一些。 “还有,”好像还嫌他的心情不够混乱似的,李兰也追加一句,“她和丁树海,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困惑地抬起头,正好听到她讲完:“丁树海是她的养父。” 柳志贤瞬间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的意识都分崩离析。他呆了很久,才找回一点儿神志。 “她没有再和我提起其他人,”柳志贤若有所失地摇了摇头,“我认识的孙黎,只关心两件事儿,她的音乐,还有……”在他想清楚横亘在胸口的到底是什么滋味之前,一阵强烈的酸涩突然涌上了喉咙。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李兰:“还有什么?” 柳志贤怔怔地道:“还有我。” 眼眶里,滚烫的液体倏然滴落。措手不及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为什么?”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 李兰却觉得可以理解孙黎的心情,尤其是看完了那段录像之后:“也许她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也许你在她告诉你以前,就先决定走开了。” 柳志贤怔忡地望着李兰,泪水让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一度被他抛在脑后的少女的脸,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终于记起来了。他曾经是那样地被一个人爱着。被人当成至宝一样珍惜的感觉是那么美好。 可是,他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 后悔吗? 他分明记得那天,不顾少女绝望的眼神走出那道门的时候,自己是如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像所有的重量都不见了,轻飘飘的,能飞起来一样。 那么现在这样泪流不止,又算是什么? 黑夜又降临了。苍白的日光灯照映着偌大的刑警队办公室。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值班的,却越发显得空荡荡的。胡晓明进队长办公室送了一杯热茶,见雷诺正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夜色,便很乖觉地替他关上了门。 暗无星光的夜幕下,城市里一片灯火辉煌。谁能想到这霓虹闪烁的世界里,究竟孕育了多少罪恶。 孙黎的生命被它吞噬了。游菁菁也是。 一个死在自己家里,一个死在荒郊野外。一个被人从背后用胳膊扼杀,一个尸骨不全、死因不明。一个是擅长小提琴演奏的音乐才女,一个是醉心于神秘现象的个性女孩。一个自小父母双亡、在孤儿院长大,一个家庭和睦、幸福成长…… 可是抛开这些所有的不同,再往深处去想,却又有着不祥的相似。 她们都才二十岁,人生刚刚开始。 孙黎死后被浸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游菁菁则被沉尸湖底。她们都被凶手沉入水里。凶手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处理尸体呢?仅仅为了湮灭证据?还是有别的原因? 孙黎被凶手截走了十根手指,而游菁菁的尸骨里一根指骨都没有找到。正常人一共有二十八根指骨。二十八根指骨一根也找不到,概率是多少?或者,是凶手一开始就拿走了她的手指,所以才找不到。 在她们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都出现了一些反常的行为。孙黎冷落了梦寐以求的斯氏真品,转而对一把瓜氏仿品珍爱有加,彻底改变自己的演奏风格。一向看惯神秘研究的游菁菁,忽然借了一本文化历史考证的书。不止如此,患有强迫症的她还一再改变自己的行为。 这些都是原本的她们根本不可能做的事。而这些改变的根源,都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摸不着、抓不到的恋人。 她们最后见到的人也是各自的恋人。 难道他们要找的,是一个连环杀手? 如果真是连环杀手,这中间缺失的部分还有很多。目前也只有两个案子可供分析,根本不够支持这个结论。 比如,孙黎和游菁菁到底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吸引到了凶手?孙黎是音乐才女,可是游菁菁却对乐器一窍不通,凶手拿走她们的手指就不可能是因为嫉妒音乐才华。同样的,刘军的推测也被推翻了。凶手是单纯地怨恨着死者本人,砍掉她的手指也只不过是为了毁掉她引以为傲的东西。这只适合孙黎。而对游菁菁来说,手指显然谈不上引以为傲。 如果是连环杀手的话,他究竟为什么要拿走死者的手指呢? 最重要的是,两件凶案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嫌疑人。 孙黎案里,丁浩然的嫌疑很大。下午他和李兰见完柳志贤后,就立即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丁浩然不在,但是全院的医生只有他一个姓丁。柳志贤说的那个丁医生就是他。他不仅有动机,也有条件。他深深地怨恨着孙黎,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是据刘军和叶知远调查,是和那把斯氏真品有关。而且,医院里的人都说他是一流的外科医生。 而游菁菁案里,目前值得怀疑的也只有方煜文。他的基本资料已经查清了,他的父母也是生意人,不过远远不能和丁树海的生意规模相提并论。他的母亲其实是丁树海的表妹,家里的生意从开始到现在都受丁树海提携。方煜文和丁树海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得到了充分的解释。这样的背景也找不到任何异常之处,所以仅凭一本书就怀疑他是杀死游菁菁的凶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进一步地调查。 如果是连环杀手,凶手就应该是同一个人。 但是最奇妙的地方就在这里。丁浩然和方煜文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却是有密切联系的两个人。 雷诺的脑中不觉浮现出那两个男人的脸。方煜文他是亲眼见过的。长得有点儿单薄,不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微垂下眼睛。丁浩然虽然还没有见到他本人,但是医院介绍医生的专栏上有他的照片。别人的照片都是微笑的,只有他很沉静地看着镜头。也许常年在室内工作的缘故,肤色白皙得有点儿苍白。 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两个人都是很讨女性欢心的类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之后,似乎两人的眉眼间也看得出几分相似。 雷诺不自觉地绷紧嘴角:他们的联系究竟有多密切? 第49章 交易(1) 办事员利落地盖了章,满面笑容地将两个红本本往叶知远和聂晶面前一递。叶知远直勾勾地盯着,只觉得体温顿时上升了好几摄氏度,和聂晶握在一起的手也出了一手心的汗。 “恭喜两位。” “啊?哦,”惹得办事员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谢谢。” 聂晶也开心得不行,脸红扑扑的,老也忍不住笑。 两个人一手攥着红本本,一手攥着对方的手,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肩膀并着肩膀,只差没前后晃起手来。一直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从头到脚都还是热乎乎的,怎么也降不了温。 他们结婚了。 婚宴什么的都不过是走过场,拿了证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叶知远问:“老婆,你现在什么感觉?” 聂晶呵呵直笑,智商都好像随着血液的热度给蒸发光了:“有点儿像嗑了药,飘飘欲仙。”又问他,“老公,你呢?” 叶知远也呵呵直笑:“我也是。”一把抓起聂晶的手道,“那咱就飘吧?” 聂晶猛点头:“嗯。” 两个人便举高了手,飘下了台阶,又一路飘回了车上。 回到局里,自然受到了盛大的欢迎。从传达室的张大妈开始,两个人就一边笑一边说“谢谢”一边发喜糖,好不容易回到刑警队大本营,是脸也抽筋,嘴也抽筋,手也抽筋。 一群男人兴奋地把叶知远围了一个圈儿,他拍一掌我拍一掌,直要把叶知远的肩膀拍散,好像结婚的人是他们自己一样。只有雷诺还能维持体统,没瞎凑热闹,正正经经地道了恭喜。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李兰了。 她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抱怨喜糖的味儿不对:“哎呀怎么是牛奶味的,都说了喜欢咖啡味的了。”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三两下剥了皮,塞了一嘴的糖。 胡晓明笑嘿嘿地道:“元旦说快也快了,得从现在开始就攒钱,送你俩一份大礼。” 叶知远捣了捣他的肩膀:“算你小子有觉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谁也不许给我含糊了。” 大家伙儿又是一阵大笑。这些日子,给孙黎的案子搅得昏天黑地,总算有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便都可着劲儿地高兴一把。 李兰连忙把手一举:“我要做伴娘!” 聂晶眼睛都笑弯了,弹了她脑门一下:“不是你还有谁啊?” 伴郎就复杂了。全队几十号的男人,顿时喊成了一片。 叶知远一连大叫了好几声:“都别吵!”才勉强控制住了形势,“你们就别臭美了,我叶某人的伴郎肯定得是最好的,”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走到雷诺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很深情地道,“哥,就是你了。” 话音刚落,就引来一片哄笑。 刘军心里一阵失落。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却挺雀跃的样子,心里的失落越发鲜明。 杨忠泽就在他身旁,看他忽然有点儿无精打采,便问:“怎么啦?” 刘军“嗯”了一声:“没什么。” 杨忠泽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军便也扯出一抹笑容。这是他哥们儿的大喜事,他也不想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坏了气氛。 叶敏宇也插嘴:“婚宴的名单也该列列清楚了,同学、亲戚的不少在外地吧?早点儿寄红色炸弹炸昏他们!” 叶知远揽过聂晶的肩膀,俨然夫妇同心的架势:“这个我们早就商量好的,先把在本地的都请了。其他的,等回老家办喜事的时候再一起请了。” 众人笑闹了一场,毕竟是上班时间,便也见好就收。 聂晶临回法医办公室的时候朝叶知远望了一眼。叶知远心领神会,忙丢开哥儿几个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老婆,有什么吩咐?” 聂晶看他一副李莲英投胎的派头,不由得失笑。笑完了,却又有些别扭:“本地的都请吗?” 叶知远还没回过神来:“都请都请,不是说好的吗?”见聂晶瞪了自己一眼,方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比较特殊,小心翼翼地问,“呃……你说请不请?” 聂晶又瞪他,把问题还是丢回去:“你说请不请?” “哎……不请?”见聂晶脸上不大高兴,终于转过了这个弯,忙道,“请请请。她也是我大学同学嘛,大家同学一场,请她喝个喜酒也是应该的。换成哪个同学都该请。” 不请反而说明心里还有芥蒂,请了才是真过去了。 聂晶终于抿着嘴笑了。 叶知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就算额头上没汗,也忍不住抹了一把。女人的心思难懂啊,总算过了一关。索性一鼓作气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第一个就通知她!” 手脚麻利地掏出手机,正要翻电话簿才想起来,他没把廖小乔的手机号输进去。冲聂晶笑了一下,连忙掏出记录本,翻出廖小乔做笔录时留下的联系方式,嘀嘀嘟嘟摁了一通。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迟迟没有人接电话。 聂晶道:“是不是在上班,不方便接?” “可能吧。” 叶知远又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还是长长的嘟嘟声,便直接掐断了。 廖小乔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急忙抓过手机一看,竟然是叶知远。她暗自吃了一惊,从心底卷起一股乱流。还在犹豫要不要接的时候,来电便挂断了。她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又将手机摆回床头。 路佳一定已经上班去了。今天她和丁浩然有大手术。昨天丁浩然留到天黑才走,路佳也没休息好,不知道手术能不能顺利。 苗童还在睡。 她到底听了廖小乔的话,没有再回到那幢别墅。 到了晚上的时候,又发起烧来,廖小乔便一直守在她跟前。直到刚才,才不小心打起了瞌睡。 摸了摸苗童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好好休养了两天,脸色也好了很多。 廖小乔悬了一夜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可是睡意也跑得一干二净。小小的公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满室的寂静,便不能自已地胡思乱想。 其实也挺好笑的。 她也没睡着多久,不过就十来分钟。那通电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了。又早不结束晚不结束,偏偏她都已经醒来了,就正正好地结束了。 她和他老是这样。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于是只能错过。 伤心也谈不上。她和他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感情这件事,本来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更何况,他们之间短短的三四个月时间,又哪里来多少感情。 只是故人重逢、往事重忆,心里头难免有些恍如隔世的怅惘。 一个人静静地任凭思绪逐渐飘远时,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 惊得廖小乔猛然一抖,慌忙抓过手机,手机却还在待机状态。原来不是她的。她怔了一下,才听出铃声是从苗童的外套里发出来的。急忙掏出来一看,是未知来电。 苗童还在睡梦之中,刺耳的铃声令她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廖小乔觉得不方便替她接听电话。而且,如果是苗童的亲人朋友也不应该是未知来电。犹豫了一会儿,便掐断了来电。 电话嘟的一声,不是接通,而是被挂断了。 于谦和有点儿愕然地看了手机屏幕一眼。他竟然被那个女孩子挂断了电话。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前一次见面。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看得出来苗童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 进展得很顺利。 第50章 交易(2) 怎么才短短的几天,就突然连电话都不接了。 是不方便接吗? 不会。她不过是一个学生,能有多不方便的时候。至少也可以和他匆匆地打声招呼,或者发一条短信过来。 可是等了好几分钟,连短信也没有。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捏着手机,轻轻地摸了摸按键,考虑要不要重拨。就在这时,包厢门吱呀一声开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和他约好见面的客人到了。便暂且搁下手机,背靠在沙发上交叠起双腿,习惯性地挂上一抹浅浅的笑,朝客人做了一个请到对面坐的手势。 客人倒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屁股坐下便扔了一只牛皮纸袋在于谦和面前,还大剌剌地点起了一根烟。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后便也很舒服似的背靠上沙发,长长地、几乎是对着于谦和的面孔吐出一道白烟。 于谦和微蹙起眉头。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很讨厌烟味。尤其是在咖啡座,那股刺鼻的味道把咖啡的醇香都破坏了。他默然地看着客人的脸。也许是咖啡座的灯光太柔和,也许是烟雾缭绕,客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有点儿莫测高深的感觉。 这一次的约会也是客人主动要求的。上一次交易过后,于谦和并没有提出新的要求。 心里大概有了准备。 拿过牛皮纸袋,慢慢地打开,里面照例是一打厚厚的照片。看到第一张照片的时候,他就皱了一下眉头。照片是从很远的地方偷拍的,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毫无所觉地上了车。之后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男人带着跟踪者开过了大半个城市,一直开到目的地。 照片里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于谦和冷冷地看着客人:“你跟踪我。” 客人显然习惯了被人用这种眼神对待,无所谓地斜开视线:“是啊,不然怎么会拍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 于谦和的心头好似嘭的一声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烈焰直冲向头脑。但是下一秒,他又察觉到自己被激怒了。会被对手激怒,就是失败的第一步。他可不喜欢失败,更不喜欢失败给计划外的小人物。闭上眼睛,稍稍冷静了一下,方重新睁开眼睛:“你不是主动出击的类型,一定是有人叫你跟着我的。是谁?” 客人又吐了一道白烟,夹着烟的手指轻轻刮了刮额头,觉得自己也很难搞清:“你一定要问是谁叫我跟着你的话,”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其实是你自己。” 于谦和微微眯起眼睛,很是怀疑:“我自己?” 客人嘴角的弧度不禁又上扬了几分:“那些照片只是前奏,真正的好东西还在后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于谦和只从他的指缝间隐约看到一些很细的金链子——然后有点儿卖关子地握着拳头,坚起胳膊,“等你看到这个东西,你就会明白了。” 于谦和感受到了威胁。但是没有看到对方底牌就先发难,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便抿紧了嘴唇只是静待下文。 客人一松开拳头,一个闪着金光的小东西倏然荡落,轻轻地来回晃动。在看清的一刹那,于谦和也倏然变了脸色。那是一只长着小天使翅膀的心形黄金项坠。本来也不是多出奇的设计,但是项坠的背面赫然刻了一些字母。 “y&;y,”客人有意地逐个逐个地念出来,“一开始我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你知道,我是一个喜欢猜谜的人,越是难猜的谜,越是有兴趣。我想啊想啊,想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想通了。”他有点儿夸张地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答案就在我身边!” 于谦和的眼神变得森冷。可是对方却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 他甚至还逼近了几分,将已经停止晃动的项链又在他鼻子底下轻轻地摇晃起来:“这样一条项链要是到了别人手里,可能永远也没人会知道它有多重要。可是偏偏到了我手里。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明,可是竟然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叹了一口气,望着充满昏黄光线的虚空,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和未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欺我啊!” 于谦和冷笑一声。暗道看来是自己小看了他。但是也不坏,他一向喜欢处理有挑战性的难题。喝了一口咖啡,脸上却很无趣似地看向了别处,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让我看这条项链到底是什么意思?” 客人微微一愣,便“哦”的一声笑出来:“高明。”能吃这碗饭他就不是笨蛋,当然知道于谦和在想什么,“是啊,y&;y,”一边说一边收回项坠,用大拇指摸了摸那些刻痕,“大众化的设计,不知道有多少人戴同样的项链。就算刻了字母又怎么样,可以有太多的解释。那么,这样呢?” 于谦和调转了视线,恰恰看到客人咔的一声打开了那只心形项坠,不觉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看,”客人不厌其烦地向他展示,“左边的这只小翅膀不光是好看,它其实是个按钮。只要轻轻一按,就打开了,”看着项坠的内侧不由得赞叹地摇了摇头,“现在的东西做得真是精细,我浪费了多少天才发现这么小一只项坠,也能放照片呢!”说着,把打开的项坠放在桌面上,推到于谦和的那一边。 项坠的里面嵌着一张拇指盖大小的合照。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拍过这张照片,应该是项坠的主人自己用电脑合成的。但是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这张照片是假的,也足以让任何人从项坠的主人联系到他的身上。 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这样怀疑到他的身上的吗? “所以你跟踪我。” “对。” 于谦和的脸色冷到了极点。但想了一想,和这样的人似乎也没有必要太计较。和他计较,还等于是给他面子了。 扬了一下嘴角,没有笑意,却有三分狰狞七分不屑:“摆得这么近,你不怕我就这样拿走项链?” 客人笑了:“你不会。你要是这样拿走,我一定会跟你抢。”眼神讽刺地瞄了一眼包厢,“在这么高档的地方打成一团,岂不是会很难看?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我就是一个不入流的角色。不过和你的完美主义就相差太远了吧!” 于谦和嗤地笑出声来,沉沉地看了对方一会儿道:“我会和你谈条件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这条项链又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客人很满意他的态度,便也配合地回答:“跟我交易的人不止你一个。” 于谦和点了一下头。这人虽然招人厌,但是办事能力很靠得住。 “我在替其他人办事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它。不过是替谁办事、办的什么事,我不能告诉你。” 于谦和略动了动脑子,就想明白了:“不用你告诉我,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客人倒也不怎么懊恼。反正又不是他出卖了客户的信息,是于谦和自己猜出来的,依然不算违背他的职业守则。 “那么现在,”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贪婪的笑容,“是不是可以谈谈我们的条件了。” 于谦和也已做好了准备,朝他扬了一下下巴:“你说吧。” 第51章 转折点(1)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双方都拿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于谦和走了,只剩下客人一个人还留在包厢里。咖啡已经冷掉,他叫服务生又换了一杯新的。心情大好地端起来喝上一口,果然齿颊留香。 这高档货和超市里卖的便宜货就不一样。他想。等一下,喝起来一定会更香。 脸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掏出手机利落地按下一串数字。电话只响了两声,便接了起来。 “你居然还敢打电话过来。”年轻男人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冷笑。 “当然,”他从怀里又掏出一只牛皮纸袋,“我们不是还有事没了结吗?” 男人从他的语言里听出一丝挑衅,不悦地顿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当然知道,”他依然不想改变口吻,因为他已经无所畏惧,“方煜文方先生,丁树海的特别助理。我们是要继续讨论该怎么说话,还是先谈谈正事?” 大概是没料到他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强硬,电话那头又静了一会儿。 “上次你为什么没有出现?”男人咬着牙问,“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开门见山地道:“我又找到了更好的东西,所以我们的交易必须重新谈。” 没错。他今天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和于谦和做交易。他还有一宗更大的买卖。 老实说,他也不是没为自己想过未来。他知道自己的年纪一天一天地大了,人也一年一年地老了。以前熬通宵就跟吃饭一样平常,用冷水洗把脸就立刻清醒了,现在呢?晚上一过十点,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干这一行就好比走在钢丝上吃烤鸡。他喜欢吃烤鸡,可终究不能走一辈子的钢丝。 他老早就不想干了。他想找个女人,再生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无所谓,只要会叫他爸爸,肉乎乎地让他抱在怀里就行。他会把他的棺材本都留给他(她)。 所以他现在并不介意对方的沉默。只要想着以后的美好日子,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而且他知道,对方终究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吧。”良久,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可是今天我没有时间。”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具体时间我会通知你。” “好啊。” 他满意地放下了电话。干完了这一宗,他就真的结束了。 铿的一声。 方煜文恶狠狠地、几乎是将电话砸回了话座。一股怒气横亘在胸口,他必须继续紧紧地攥住电话,才不至于爆发。 对方坐地起价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他很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上次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取消了交易,令他在丁树海面前颜面尽失。否则后来丁树海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就给他一巴掌。 这样说起来,那天所有的耻辱都是拜这浑蛋所赐。 怒到了极点,方煜文反而笑了起来,狰狞地扯着嘴角。他可不想白白受那些耻辱。他得让那浑蛋知道,敢在他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聂晶正在做验尸报告,小助手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聂医生,dna报告出来了。” 聂晶道了谢,拿过来看了一眼,却不觉蹙了一下眉尖,连忙起身走去刑警队大办公室。 叶敏宇一看见她就笑:“这才走开多久啊,又来看老公了。” 聂晶心情好,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文件:“dna报告出来了,不想看我可走了。” 叶敏宇忙收起笑,伸手就要拿,被聂晶虚晃而过,正好雷诺听到动静,从队长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便交到了他的手上。大家都想知道丁树海、丁浩然,还有孙黎究竟是什么样的血缘联系,一个一个都聚拢过来伸长了脖子。 叶知远才不要和一帮臭男人挤在一起,走到聂晶身旁,靠着她的肩膀柔情似水的问:“老婆,到底什么结果?” “嗯……”聂晶耸了一下肩膀,“有点儿怪。” 叶知远刚想问怎么个怪法,却听杨忠泽那边,刘军先咋呼起来。 “丁树海和孙黎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他还是不相信,雷诺已经看完了,微微愕然地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将文件给了他。 刘军一边接在手里一边嘀咕:“怎么可能啊!” 大家满心指望dna测试可以确定他们的亲生父女关系,完全没料到竟被彻底否决了。 “给我看看。”李兰又从刘军手里刷地一下抽走文件,瞪大了眼睛又看一遍,“两个人的基因没有一条是吻合的。但是丁浩然的确是丁树海的亲生儿子。” 他们的推测总算没有全部落空,也算个安慰奖。 又接着往下看,却不由得“哎”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又吊起了大家伙儿的胃口,一个个恨不能把脑袋都磨尖了,也不管一份文件就那么大,只管拼着老命往李兰身边挤。 李兰被挤得摇来晃去,不由得恼了:“别挤了!”一声狮吼惊得众人都让开了,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简短道,“孙黎和丁浩然有血缘关系。” 大家登时瞠目结舌。 刘军糊涂了:“孙黎又不是丁树海的女儿,跟丁浩然还怎么有血缘关系?” 李兰瞪他:“不是父亲这边,还有母亲这边啊!” 聂晶补充道:“要么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要么也是母亲这边的近亲。” 应该有血缘关系的没有血缘关系。应该是父亲这边有血缘关系的,却和母亲这边有血缘关系。 这玩笑开大了。 雷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向门外走去:“跟我去一趟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没说让谁跟着,叶知远和李兰都急忙跟了上来。叶知远把李兰的胳膊一扯,瞪起了眼睛。 “你够了啊!” 李兰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叶知远朝刘军使了个眼色。回头一望,刘军正有点儿呆呆地望着她,喉咙不觉一紧,便说不出话来了。她也知道刘军对她挺上心的,只可惜她对他这一型的完全没感觉。不过没感觉归没感觉,他们总还是搭档,也没有必要这样伤人家的心。 想到这里便轻轻收回了胳膊,放叶知远去了。 市第一人民医院好几年前就被一个港商买断了,改了名字叫博爱医院。但是很多市民还是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今天的博爱医院人多得出奇。数不清的白大褂走来走去,还有不少扛着摄像机、端着相机、拿着话筒的记者。一时间,人满为患。 雷诺和叶知远四处一扫,每一个人似乎都很忙碌,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等候区还有心情看报纸。两人走上前去,也在他附近坐了。 雷诺轻声道:“请问……” 对方抬起头来,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雷诺便也回以微笑:“今天医院有什么事吗?” “哦,今天要做一项高难度手术。如果成功了,在本省将实现零的突破。”那人朝那些白大褂扬了一下下巴,“不仅市内其他医院派了代表,还有不少外地的专家前来观摩。” 叶知远恍然大悟:怪不得媒体望风而动,这样绝大的头条新闻,谁不想抢。 “主刀医生是谁?”他问。 “丁浩然。” “丁浩然,”他愕然,忙问,“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就在刚才,医生们刚进手术室。”见叶知远随即懊恼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打量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找丁浩然有事?” 雷诺问:“手术大概要多长时间?” 那人略略沉思了一会儿:“应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叶知远很意外:“这么快,不是说手术难度很高吗?” 那人浅浅一笑:“是很难。可是病人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了,两个小时是极限。”看了看他们的神情道,“两位是打算等到手术结束?” 雷诺点了点头,心里却又起了新的疑问: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他了解得未免太清楚了。不过比起他对手术的了解程度,更让他介意的是这个人不一般的洞察力。 “请问你是?”雷诺问。 那人笑着又拿起了报纸:“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明摆着要交换情报了。 雷诺和叶知远只得据实以告:“我们是警察,有一件案子需要找丁医生了解一些情况。” 那人倒也不怎么惊讶,或者是善于掩饰自己的表情。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向上衣内侧的口袋里伸手,便笑微微地道,“不用了,我没有怀疑两位的身份。”还向雷诺伸出了手,“于谦和,丁浩然的朋友。” 雷诺便也礼貌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雷诺。” 两个人的手有力地握了一握。 叶知远看他俩客客气气地寒暄完毕,不知怎么地,却觉出了一种火花暗溅的味道。 雷诺问:“可以和你聊聊丁医生吗?” 于谦和却单刀直入:“他是不是成了你们警方什么案件的嫌疑人?” 雷诺淡淡地一顿,便也不做多余的掩饰,据实回道:“是。不过不是唯一的嫌疑人,还在一一排查中。” “不过,”雷诺紧接着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朋友是嫌疑人?也有可能是证人,或者当事人啊?” 于谦和笑着指了一下叶知远:“是他告诉我的。” 雷诺转头看了一眼叶知远。 叶知远也在吃惊中,很不相信地道:“我才没有。” 于谦和:“当你知道丁浩然刚进手术室的时候,你的表情……”他呵呵一笑,“嗯……怎么说呢?太着急了,就像是猫差点儿抓到老鼠,却又让老鼠在眼皮子底下跑了。如果只是证人或者当事人的话,不会这么上火吧?” 第52章 转折点(2) 叶知远一怔,脸皮一下子涨红了。一个刑警,反而被别人一眼看穿,这简直就是失败。他有些恼羞成怒,真想大声说:“我才没那么明显。”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说了只会显得他更浅薄。 雷诺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人的观察力的确很不一般。他正想再和于谦和多些交流,却见于谦和先微微抿着嘴唇对他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抢先道歉,“但是,作为他的朋友,我想我不太方便背着他和你们谈话。不介意的话,你们还是和他本人聊吧!” 说完,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又重新展开了报纸。 手术一直进行到夕阳西下。但是果然如于谦和的预期,一小时五十八分,在两小时之前打住。 丁浩然以惊人的流利缝合了伤口,别说留在手术室里的人,就连在手术室外参观的人都不觉睁大了眼睛。待到他咔嚓一下剪断了缝合线,手术室内外顿时爆发出一片汹涌的掌声。路佳是第一个向他祝贺的,其后的祝贺声和掌声一样连绵不绝,丁浩然也无心一一分辨都来自哪些人。 他很累。但是很快乐。 这快乐并不来自于那些祝贺和掌声,只是单纯地来源于手术的成功。 一走出手术室,他就被汹涌的人群包围了,有同行,有媒体,也有病人。一眼望过去,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还有不停闪烁的白光。 丁浩然在同事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摆脱开,已是头昏眼花。 “浩然。” 丁浩然定了定神,看见于谦和满面笑容地站在不远处,便笑问:“你没走?” “等着给你做司机嘛。你刚做完手术一定累了,疲劳驾驶可要不得。” 丁浩然笑着拍了一下好友的胳膊。又看见他身旁还跟着两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人,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也叫了他一声。 “丁医生,祝贺你。” 丁浩然觉得两个人很眼生,可是看他们的举止既不像同行也不像媒体,疑惑地走到于谦和面前:“你们是?” 雷诺和叶知远一齐出示了警官证。 丁浩然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便问于谦和:“你怎么会和警察在一起?” 于谦和连忙举起双手,澄清道:“不是我带来的。他们来找你,正好碰到我。”又乖觉地让了一步,“我看我还是先不妨碍你们说话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用不着。”丁浩然瞄了他一眼,“我的事情你有哪一件不知道。” 于谦和微微一笑,又站住了。 丁浩然方看向雷诺和叶知远,“有事吗?” 叶知远为他的沉着一怔,望了雷诺一眼。 雷诺看了看丁浩然身后的记者群,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里,便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可以去你的办公室吗?” 丁浩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四人就围着他的办公桌而坐。 雷诺开门见山地道:“想必你已经从你父亲那里知道,孙黎死了。” 丁浩然蹙了一下眉尖,反感之情溢于言表:“我父亲?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雷诺:“那丁树海先生是?” 丁浩然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叔叔。也不是真的叔叔,只不过,”视线飘向了一旁,“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而已。” 雷诺:“那您的父亲是?” 丁浩然下意识地将脸扬高了一分:“我父亲是韩平,教了一辈子书的好人。”说完,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雷诺和叶知远,依稀在说:你们只管去查。 忽然又警惕地望向他们:“你们怎么会以为丁树海是我父亲?”紧接着又浮起了那种反感,“他跟你们说的?” 雷诺不打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缠,只简单地道:“他没有跟我们说,是我们调查出来的。”便又将主题扭转了回去,“我们还是来说说孙黎吧。” 丁浩然不太合作地看向别处:“哪个孙黎,我不认识。”可是面容上还是闪过了一丝动摇。 叶知远心道,她和你可是有血缘联系的,还说不认识。可惜那份dna报告只能参考,不能摆上台面。便道:“她是丁树海的养女,你和丁树海那么熟,怎么会不认识?” 丁浩然又蹙了一下眉尖:“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丁树海没有那么熟。” 叶知远忍不住磨了一下牙:是啊,不熟,你不过就是他的私生子嘛!可惜也没有可以摆上台面的证据。 雷诺问:“你从来没有见过孙黎吗?” 丁浩然不假思索:“没有。” 雷诺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他们一下:“那好,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打扰你了。” 叶知远完全没想到雷诺会结束得这么干脆。别说他了,连丁浩然也很意外。但雷诺已然站起身来,叶知远也只好被动地起立。 临走之前,雷诺又朝一直没有出声的于谦和望一眼,点了一下头。 于谦和便也朝他点了点头。 一出办公室,叶知远就急匆匆地追上雷诺。 “哥,我们就这么走啦?”他满心不甘,叭啦叭啦一路直说,“丁浩然肯定认识孙黎,而且知道孙黎已经死了。他听说孙黎死了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惊讶。还有他知道我们是警察的时候,也一点儿也不惊讶。这说明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知道我们会找他调查孙黎的死。什么人会对警察调查谋杀案早有准备呢?”说到这里,张了张嘴,却又把结论硬吞了回去。 雷诺停下了脚步,笑着看了他一眼:“不说下去啦?” 叶知远抿紧嘴唇憋了一会儿,感觉脖子都给憋粗了,小心翼翼地道:“您的教导我都记着呢,没有证据的时候,仅凭推理毫无意义,更何况这还不算推理,只能算一般观察。妄下结论就更危险。”然后在心里又暗暗地补了一句:就算我不说出来,你不也心知肚明嘛!何苦找批! 雷诺却还是看穿了他的花花肠子,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肚皮道:“光是嘴上记得没用,你得给我记在心里。” 叶知远怕痒,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一边躲一边连声应着。 雷诺便又向前走去,问:“你没发现,把你刚才的那一番逻辑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也是说得通的吗?” 另一个人。叶知远一怔,这才记起来,愕然道:“丁浩然的那个朋友?” 的确,那家伙一下子就看穿了他们是来调查丁浩然的。可是好朋友被警方列为嫌疑人,他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更谈不上紧张。而且后来他们和丁浩然谈话,他一句话也没插过,俨然一个旁观者。 按照常理来看,他的反应确实不正常。 可是…… 叶知远三两步跟上雷诺:“可是他跟这件案子又没关系。” 雷诺又停下了脚步,望着他:“案子已经查完了吗?你就知道他一定没关系?我看有关系,至少他是我们头号嫌疑人的好朋友。”停了一停,语重心长道,“因为你心里怀疑丁浩然,所以你就看不到别人了。先入为主和妄下结论一样危险。” 叶知远不吱声儿了,羞赧地低了下头。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犯同样的错。上一回丁树海和方煜文来刑警队的时候也是,他光顾着丁树海,把方煜文都当成空气了。 “那……既然两个人都很可疑,我们就这样走了不是更可惜?” 雷诺耐心十足:“那两个人你都看到了,完全不是柳志贤那样的毛头孩子,一个比一个稳如泰山。我们手上又没有确实的证据,仅凭着一些违反常理的怀疑,你能让他们开口吗?光是丁浩然一口咬定他和丁树海不熟,你就没办法反驳他。如果他真是凶手,再纠缠下去,也不过是加重他的警戒心。不如让他以为他只不过是几个嫌疑人中的一个,很普通的问话而已。” 叶知远终于转过了这个弯,连连点头。 见他有点儿蔫儿了,雷诺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我也没说你的观察推理不对。虽然仅凭推理是不够的,但也可以大胆推理,小心求证。” 叶知远也笑了起来。就算明知道这是打三棒给一甜枣儿,但是也值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去小心求证?”他问。 雷诺反问:“你说呢?” 叶知远想了一下:“我们要好好调查一下丁浩然的背景。他都说了他父亲叫韩平,是个老师,应该不难查到。还有他的母亲。孙黎和他的血缘联系,就是来自于母亲那一方面。至于那个于谦和,可以先留意。既然他是丁浩然的好朋友,调查丁浩然,难免会牵扯到他的一些情况,正好做一些初步的了解。” 雷诺满意地扬了一下嘴角:“嗯,不错。” 两个人分秒必争地离开了。却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一直有人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丁浩然换好了外套,见于谦和还靠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得嗤地一笑:“很少看到你对某人这么感兴趣。” 于谦和回过神来,笑问道:“你不觉得那两个人挺有意思?”略略一顿,放缓了声音,“尤其是那位雷警官。” 丁浩然甚为无聊地一把关上了办公室门:“我只对手术感兴趣。” 于谦和有点儿受不了地叹了一口气:“又来了。”轻蹙着眉头道,“你知道你这样会被人当成变态吧?” 丁浩然笑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我不是吗?” 可是于谦和居然被他反问住了。一时间微微张开了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丁浩然就那么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有点儿冷。气氛一瞬间染上了一层微妙的尴尬。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微嗔的嗓音。 “当然不是。” 第53章 白痴(1) 路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有点儿气鼓鼓地站在那儿看着丁浩然。 “丁医生对病人又亲切又负责任,医术又棒,”小姑娘噘了噘嘴,好像她受了委屈似的,“丁医生是最好的医生。” 于谦和听完,冲着丁浩然笑了。 路佳却较起了真儿,对着于谦和道:“于大哥你别笑,我是说真的。” “哦,”于谦和连忙忍住,“好好好,是我不好。” 这下连丁浩然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望着路佳的眼神都不觉柔和起来:“快去换衣服,送你回家。” 路佳登时开心得不得了,粲然一笑:“马上就来。” 于谦和望着小姑娘甩着马尾辫跑开了,有意道:“好女孩儿啊!” 丁浩然哪里会听不懂。要搁以前,他也觉得路佳是不错的。他不讨厌她,其实还挺喜欢她。可是现在……他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可是我只是把她当成小妹妹一样喜欢。” 于谦和微微一怔。以往丁浩然都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这是他第一次彻底澄清。想了一想,只有一种可能:“莫非,你心里终于有合适的啦?” 丁浩然自己都还没想到这一步,被他这么一问,脑子里便空了一下,然后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个人:“也许吧。” 于谦和默然地看着他的脸,轻轻抿起了嘴唇。 “你呢?”丁浩然却又问他,“心里有合适的没有?” 于谦和笑了笑:“这事儿我倒看得开。没有就没有,一个人也会好好过。要是有的话,只要感觉对,搞不好会闪婚呢!” 丁浩然嘁了一声:“胡说八道。” 三个人一起到车库拿车。路佳有东西要放后备厢,于谦和的车厢也没锁,用力一抬就开了。放好东西,便各自进车。丁浩然自然要坐副驾驶座,座位上却放着一只牛皮纸袋。 丁浩然看也没看,拿起来就往于谦和怀里一扔,皱着眉毛道:“车厢不锁,东西乱丢。” “反正车厢是空的,”于谦和笑呵呵地道,“再说车窗是锁上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丁浩然撇了一下嘴:“你不怕丢东西,就不怕多出东西来?” 于谦和更要笑了:“那好啊,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大家都笑了。 于谦和扬了扬手里的纸袋:“我新拍的照片,今天刚洗出来,要不要看?” 丁浩然兴致缺缺地闭上了眼睛:“三天两头地看到真人,还嫌看不够。”他现在累得要命,只想休息一下。 于谦和也不介意热脸贴了冷屁股,仍是笑笑地收回。从后视镜对路佳开玩笑道:“他睡不要紧,反正我知道他家在哪儿。你可不能睡啊,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知道,”路佳在后面倒把手一伸,“于大哥,我要看。” 于谦和拿纸袋轻轻拍开她的手,故意板起脸:“不许闹,男人的东西,小姑娘不能看。” 路佳吐了吐舌头,又乖乖地坐好了。 于谦和又看了一眼丁浩然完全放松的脸,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好,先送路佳妹妹回家。”和男人做完交易以后,他就拿着那一牛皮纸袋的照片直接赶到医院了。心里忍不住地想:如果丁浩然知道他今天拒绝看的是什么照片,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越想就越想笑,心情也越来越好。 于谦和的车子开得又快又稳,一会儿就到了路佳楼下。丁浩然一路都没出声,好像真的睡着了。路佳便生怕吵醒了他,也不要于谦和帮忙,轻手轻脚地下了车。哪知才从后备厢拿出东西,丁浩然突然睁开了眼睛。 “已经到啦?”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路佳连忙道:“你接着休息吧,”又对于谦和道,“于大哥,你赶紧送丁医生回去吧。” “不,”丁浩然摇了摇头,把最后一点儿㩳意也甩掉,“我跟你上去看看,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 路佳只想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应该没事吧。要是有事,小乔姐会打电话给我们的。” 于谦和没听懂:“哪个女孩儿?”他只知道路佳跟一个叫廖小乔的房东住在一起,人似乎还不错。但是他从来没见过。 路佳为难地道:“小乔姐的一个朋友,好像被她男朋友打了。那天来我家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就把丁医生也叫来帮忙了。”又怕于谦和误会她在有意隐瞒,急忙补充,“不是我不想告诉你究竟怎么回事,小乔姐连我也瞒着,是我自己瞎猜的。” 于谦和“哦”了一声:“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说也是为朋友着想。”又对丁浩然道,“怪不得你会这么累。我说呢,原来不光是为了手术。”笑望着路佳道,“你面子多大,有这么重要的手术,丁医生还要帮你朋友的朋友。” 路佳却没有高兴。她虽然天真,却还是懂事的,咬了咬嘴唇道:“才不是因为我呢,都说丁医生是最好的医生了。是谁他都会救的。” 丁浩然蓦然抬头望向路佳。心头一阵颤动。一半是因为惊讶,他把路佳当惯了小孩子,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有一半,似乎是欢欣。 路佳却没发现他的眼神,只又继续对于谦和道:“于大哥也上去坐坐吧?” 于谦和望着楼上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算了,我看我今天也不大方便上去。下次吧?” 路佳也自知确实不大方便,便也不强求。 丁浩然道一声:“我一会儿就下来。”便和她一起上楼去了。 两个人肩并肩地爬着楼梯。十年前的老建筑,楼道狭窄,动不动就会碰到肩膀。丁浩然看她吃力地拎着箱子,便把手一伸。 “给我。” 小姑娘却莫名其妙地犯起了牛脾气:“不用,我自己能行。” 丁浩然看她走得磕磕绊绊的,索性一把夺过了箱子。路佳气鼓鼓地停下瞪了他一会儿,才跟上来。 “你是白痴吗?”丁浩然陡然发难。 路佳愣了一下,嘴硬地顶回去:“干吗说我是白痴?你才是白痴呢!” “你不是白痴干吗喜欢我?” 路佳一怔,便两耳齐齐轰地一响,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大脑。脸上、脖子上全烫得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被心上人一下子揭了老底,再牙尖嘴利也蹦不出一个字。憋了半天,脸红得快要滴血了,才憋出一句:“要你管。”说完,恼羞成怒地一把夺过箱子,噔噔噔地把楼梯走得山响。 丁浩然赶上去,又要夺回箱子。这一回路佳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费了他好大的劲儿才夺回来,弄得丁浩然也有点儿上火。可定睛一看,路佳抿着嘴、眼睛都泛起了湿汽,有点儿要哭的意思,刚点起来的那把无名火便又泄得一干二净。 他叹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道:“别喜欢我了。” 路佳本来还勉强忍着,这下眼泪真掉了出来。泪眼蒙眬地瞪着丁浩然:“为什么?” 被她那么看着,丁浩然心里冷不丁一阵酸涩。他之前不能接受她,是因为他对她不是那种喜欢,可是现在却是因为配不上她了。在沉默里对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道:“你是个好女孩儿,可我不是个好人。” 路佳才不要接受这种理由,哭着喊道:“你干吗老把自己说得那么坏?” 丁浩然嘴里直发苦,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黑暗面,可是他的黑暗面已经超出了道德的底线。路佳越是把他当回事,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只能对她再重复一遍,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明白:“我真的不是好人。” 路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流到了嘴里。她瞪着他流了一会儿眼泪,忽然用手背用力地擦了一把脸,红着眼睛骂道:“白痴,你才是白痴!” 转身就朝楼上跑去。 丁浩然黯然地拎着箱子跟在她身后。两个人谁都不说一句话。到了门口,路佳又狠狠地擦了一把脸,正要开门,门却咔的一声从里面开了。廖小乔慌慌张张地止住脚步,看见是他们,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便半低了头,默默地让他们进来。 丁浩然看情形有点儿不对,放下箱子问:“怎么啦?” 廖小乔眼神空茫地望着脚下:“没什么,”停了一停,声音变得更低了,“她走了。” 她? 丁浩然连忙打开廖小乔的卧室门,床上空无一人。 廖小乔:“下午的时候还在,我打了一个瞌睡,她就不在了。” 路佳也慌了,但还是安慰廖小乔:“别担心,也许她就是出去走走。” 廖小乔却了然地摇了摇头:“不,她不会回来了。” 路佳着急道:“她的伤还没好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也没有亲戚朋友吗,还能去哪里呢?” 廖小乔:“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她回去了。” “回去?”路佳愕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是说回去她男朋友那里吗?” 廖小乔抬头望了她一眼:“他不是她的男朋友。” “不是?”路佳半信半疑,只觉得更加无法理解,“那她更不应该回去了!” 廖小乔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路佳明白。况且,像路佳这样虽然平凡却是幸福成长的女孩儿,恐怕也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事。只能沉默以对。 丁浩然插入道:“要不要把她找回来?” 廖小乔动摇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用。除非她自己想离开,不然谁也没办法。” 三个人都各怀了心事,便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阵,空气越发让人不适,丁浩然唯有告辞。临关门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望了廖小乔一眼。他觉得她分明是想去找那个女孩子的,她非常非常地在乎那个女孩子,可是却又宁愿在这里默默忍受煎熬也不去找。 廖小乔,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直回到车上,丁浩然都在想这个问题。于谦和则在那里不停地捣弄手机。便谁也没急着要走。 静了一会儿,还是于谦和先开了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丁浩然恍然回神:“怎么这么问?” 于谦和一边继续捣弄手机,一边道:“本来你这么快就下来,我以为那个女孩儿没事,可是你又半天不出声,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手上停下来,望了他一眼,“怎么啦?” 丁浩然便也望着他,良久才道:“你这家伙有的时候也挺吓人的。好像什么事情都被你看穿了,想有点儿保留都不行。” 于谦和呵呵一笑:“别转移话题。” 第54章 白痴(2) 丁浩然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孩子走了,可能是回到打她的那个人身边了。” 于谦和轻轻抿一下嘴唇,问:“这么担心她,把她找回来就是了。” “你也觉得应该去找她?” 丁浩然这么一问,于谦和却又摇了摇头:“不,你要找的话我可以陪你,但是你问我的意见,我会劝你还是算了。” 丁浩然蹙起眉头,疑惑地问:“为什么?” 于谦和:“她是自己偷偷走掉的吧?” 丁浩然:“嗯。” 于谦和:“那就说明是她自己愿意走的,而且不想被你们阻拦。” 丁浩然:“可是她是要回到那个打她的人身边,你不觉得太危险了吗?” 于谦和:“当然觉得。但最知道危险的,难道不是挨打的那个人吗?” 丁浩然怔了一下。没错,他们再同情她再担心她,也不过是旁观者,又哪里能体会得到她所经受的真正痛楚。那一拳一脚是怎样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身上,皮肤怎样破裂,鲜血怎样流下,痛到什么时候会变得麻木……也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所以才更觉得无法理解:“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要回去?” 于谦和想了一会儿:“她有她的理由吧?除了她本人,别人都不能理解的理由。可能这也是她选择偷偷离开的原因,因为她知道你们不会理解她。”见丁浩然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便笑道,“总而言之,除非她自己想要离开那个人,你再去找也是枉然。” 丁浩然还是不能理解,但是他大概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也这么说。” “也?”于谦和有点儿介意,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路佳那个房东也这么说了。”有点儿可惜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应该和你们一起上去,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想说你怎么会知道是她,但是丁浩然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哦,不是我说的,路佳那个小毛丫头也说不出来这种话,所以只有廖小乔了。”点头点了一半,忽然又停住,望着于谦和的眼神变得有点儿深,“我有的时候会想,你总是很容易看穿事物,这里面也包括我吧?可是我却不太看得懂你。” 于谦和先没出声。忽然手机响了一下,低头又捣弄了一会儿手机,才又抬头。 “这让你觉得有点儿危险了吗?” 丁浩然怔了一下,他没想到于谦和会用上“危险”这个词:“没有,只是有点儿困惑。”不管怎么样,他从来也没有把“危险”这个词和于谦和联系在一起,一次也没有,“明明天天都见面,为什么你看得懂我,我却看不懂你?” 于谦和看得出来他真的很介意这件事,便问:“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看不懂了?” 丁浩然说不好:“我觉得你是关心我的,可是,我又能感觉得到你在隐瞒我一些事。” 于谦和慢了一拍才回道:“嗯,我是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你。” 丁浩然没有接着问于谦和隐瞒了什么,于谦和也没有主动回答。两个人沉默得有点儿微妙。 然后,于谦和又笑了起来:“是不是有点儿不想和我做朋友啦?” 丁浩然笑了一下:“我本来就没拿你当朋友。” 于谦和的笑容瞬间一僵,却又听到他说了下去。 “我拿你当兄弟。” 手机又响了一下。这一次于谦和却没有处理。准确地说,他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手机又响了。心里突然有点儿茫然,脸上的笑容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很快地,便有一股乱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头脑里横冲直撞,撞得他的躯壳些微地痛。 还是丁浩然提醒道:“你的手机又响了。” 于谦和恍然回神,低头一看,竟已来了三条消息。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欲望,便匆匆地回复完毕。尽管这一次丁浩然也没有问下去,他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以为你要在路佳那里待一会儿,闲着无聊,所以上网聊聊天。” 丁浩然却不怎么领情:“上网聊天?”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笑,“能聊什么?” “随便。就聊今天碰到的那个雷警官。” 丁浩然哈地笑出了声:“这也能聊。” 于谦和半真半假地笑道:“你看你看,还怪我对你有所隐瞒,我让你多了解我一点儿,你又不愿意了。” “这么无聊的事就不用跟我说了。” “不无聊啊,”于谦和一本正经地道,“这个人叫创造者,挺有意思的。你有空也该和他聊聊。” 丁浩然干脆头往靠背上一仰,闭上眼睛道:“我睡觉了,到我家叫我。”说完便没了动静。 于谦和望着他的睡脸,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丁浩然说他看穿了他。其实这话不对。就像刚刚的那一段对话,他完全没有料到丁浩然是那样的想法。他总觉得丁浩然对他也是有所隐瞒的。丁浩然看起来和他很亲密,但其实也保留了一点儿距离。他对他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 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好像他有多么希望丁浩然能多了解他一点儿似的。 于谦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有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定是在丁浩然身边待得太久、太入戏,所以自己也迷惑了。 可是他不能迷惑。他不能让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 手机又响了。跳出来的即时消息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小心雷诺。 于谦和迅速地回道:知道了,多谢提醒。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回头也无须回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开动了车子。 一直到进入别墅,苗童才敢拿下帽子和围巾。客厅里仍然是那晚的样子,地毯歪斜,茶几翻倒,玻璃碎渣溅了一地。米白色地毯上的斑斑血痕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普通的污渍一样,不再有血腥味,只是有点儿脏。 她失神地盯着那些褐色,好像又看到了那一晚自己是怎样地流血。不能控制地打了一个寒战。 进了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让她呆住了。 这是那天以后她第一次照镜子,她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脸依然很肿,一只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儿,颧骨那里青黑中透出深紫,嘴唇上结着一片厚厚的血痂。伸手轻轻摸摸了那片血痂,很粗糙也很硬,好像永远也不会掉落。 鼻腔里忽然蹿上一股酸涩,她以为自己是要哭的,却见镜子里的人有点儿迟钝地扬起了嘴角。眉梢眼角里竟然藏着一丝嘲讽。 是啊。她变得这么的可笑。 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像她这种人又怎么值得廖小乔的挽救?老鼠就应该待在下水道里。她是一只老鼠,这里就是她的下水道。 苗童回到客厅,扶起茶几,将地毯拉回原处,一下一下地扫玻璃碎渣。但还有个把碎片怎么也扫不着,只得吃力地蹲跪到地上,一个一个地去捡。听见别墅门忽然又开了,便抬头看了一下。 方煜文面貌平静地走了进来。 她望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竟然也没有觉得害怕。苗童开始怀疑,也许连她自己都并不了解自己。 他和她近在咫尺,眼睛对着眼睛,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方煜文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连眼神里面都很平静。 “我不应该那样对你。”他说。声音温柔得好像他真是她的情人。 苗童对他的示好没有什么感觉,仍然低了头去捡玻璃碎渣。 但是方煜文握住了她的手:“我来吧。” 第55章 白痴(3) 苗童便抽回了自己的手,看着方煜文三两下打扫干净,将垃圾送去厨房。然后,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坐了,中间空着一个人的间隔。时间变得缓慢,明明采光很好的空间却总让人觉得有阴云潜伏。 “还疼吗?”他忽然问。 苗童摇了摇头。也不是逞强,只要小心一点儿别扯到伤口,确实不觉得痛了。 安静了一会儿,方煜文又问:“要不要去医院?” 苗童无声地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不必了。” 方煜文似乎也发觉了可笑,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唇角:“也好。” 沉默又一次降临了。他们原本就不怎么说话,只是现在连那少得可怜的寒暄也用不上了。多奇怪,他们可以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不知过了多久,方煜文又道:“我还以为你会离开。” 老实说,他今天回来也不是为了来看她,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情况。他也知道自己那天有点儿失控了。但是不能否认,发泄的感觉着实很好。就算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控制不住。一想起那种痛快,放在腿上的手就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对这个问题,他真的很感兴趣。一般人早就吓得无影无踪了吧? 苗童梦呓一样地低语:“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魂魄飘飘荡荡的,又要脱窍又拖拖拉拉地赖在身体里,“我是个白痴吧。” 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除了白痴也没有别的言语可以形容。 等到她回过神来,方煜文已经走了。窗外的太阳在西沉。原来她已经无知无识了这么久。只有电话铃声亢奋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苗童木呆呆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按下了接通键:“喂。”静了一静,耳里传来对方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叹,缠绵而又幽长。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终于接电话了。” “……” “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你,你都没接,发短信给你,你也没回。我很担心。” “……” 苗童只是安静着。和方煜文相似的柔软语调,可不知怎么的,一个只让她麻木不仁,一个却让她又有了还活着的感觉。她想听他说更多的话。 于谦和也好像发觉了她的不妥,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怎么啦?” 一阵酸涩毫无预兆地从心底升起,眼前也变得模糊,好像自己在为自己哀悼什么似的。她眨了眨眼睛,没有眨掉那些烦人的水汽,却掉下了眼泪:“没什么。期末考说到也快到了,所以一直在忙着复习。” “哦,原来是这样。”停了一会儿,对方又很不好意思地问,“那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学习啦?” “还好。有事吗?” 于谦和又安静了一会儿,难以启齿一样:“也没什么事,”话语之间的间隔变得有点儿长,“就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萦绕在心头的淡淡酸涩一瞬间变得凶猛。苗童立刻捂住了嘴紧紧地闭上眼睛,才能勉强压抑住。 “没事就好。你抓紧时间复习吧,”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自我解嘲似的,“等你考完试,可以见个面吗?” 苗童在心里算了算。考完试,一个多月以后。脸上那些难看的淤青和伤疤都该好了吧? “嗯。” 青龙市市警局 电梯门一开,黄松涛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了出来。脚上还有点儿疼,走得略用力点儿就得龇牙。算他倒霉,两星期前抓一个嫌疑犯,那小子看起来猪头猪脑的,居然知道躲在黑地里给他脚踝上来一棍子,害得他当时就英勇骨折了。 后来人是抓住了,他也哼哼唧唧、眼泪啪嗒地被架上了救护车。没办法,谁让他从小就不耐痛。堂堂刑警队副队长从此英名扫地。 一棍子一棍子地拄到刑警队门口,大半的人都出外勤了,三三两两地坐了几个也在忙碌。竟然没有一个发现他。 黄松涛挑了最近的一个,尽量放轻了手脚走到身后,伸头看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什么文件。 “忙什么呢?” 年轻人吓了一跳,一看是他更吓了一跳,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黄队?” 这下别人也都抬起头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也叫了起来。黄松涛一面点头一面“哎哎”地应个不停,三秒之内就被包围了。 这个说:“您怎么出院啦?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那个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还是回家歇着吧!” 黄松涛一律点头如捣蒜,先把这一波攻势挨过去才道:“放心,我家老爷子天天给我煲猪骨头汤,好得快着呢!” “黄伯又教育您了吧?” 黄松涛被戳到了痛处,咧着大嘴干笑了一会儿,逗得一帮小同志也嘻嘻直笑。黄松涛的老爷子也是警察,十年前因为身体不好,提前内退。老爷子当了二十多年的差,没见过杀人,没摸过枪,标标准准的片儿警一个。人心肠好,办事认真,也是远近闻名。 黄松涛拿起拐杖把那小家伙的小腿一拍:“我问你忙什么呢?” “哦哦,”年轻人这才想起来,支支吾吾地看了看别人,“呃……也没什么,随便写写。”一边敷衍他,一边还想把报告收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黄松涛瞪起眼睛,一拐杖把报告扣下,把人挨个儿瞪了一圈,“看来这事儿,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啊?老子才一个星期没来,就不知道我是谁了?” 同志们却还是面有难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肯吱声儿。 黄松涛作势扬起拐杖:“还不说!不说我揍你们!”慌得两个小家伙连忙躲到一边。 最后还是一个年纪稍大的开了口:“是天安市请我们协助调查的报告。” “早说不就好了,”黄松涛余怒未消地挥了挥拐杖,就跟螃蟹老爱挥它的钳子似的,“非得找抽!” 负责报告的小家伙立马振振有词地道:“这您不能怪我们,是队长的意思。队长说了,让您安心养伤,谁再让您操心他就揍谁!”唉的一声长长叹一口气,垮着脸道,“谁知道您也要揍我们,真是左也挨揍右也挨揍。” 黄松涛笑了:“行了,队长那儿有我呢!”又很疑惑,“天安市的调查?是不是让帮忙查受害者父母背景的,”想了一想,“姓孙的,不是已经给过他们答复了吗?” “那是上回,后来他们又提出请求了,情况有了新进展。就您进医院的第二天,还是他们副队亲自负责的。” “哦?”黄松涛竖起了耳朵,副队亲自负责,那不是普通情况了,“这回让咱们查什么?” “除了受害人的父母,还要查养父,查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故意停了停,“那个养父是个大人物,您猜猜是谁?” 黄松涛又要扬拐杖:“别卖关子,快说!” “哦哦哦,”小家伙不敢废话了,痛痛快快地给出名字,“是丁树海。” “什么?”黄松涛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黄松涛的表情的确很惊讶,可显然不是被大人物震到的惊讶,更像是和丁树海早有渊源。他看着小家伙,便不觉有点儿哆嗦:“丁……丁树海?” 黄松涛整个人都沸腾了:“死者是他的养女?” “对……” “怎么死的?” “在自己家里被谋杀了,详细情况人家也没……” “电话给我!” “啊?” “他们副队电话给我!” “丁树海。”黄松涛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就知道他们迟早还会再碰面,虽然相隔了十年。那个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走出刑警队门口的人,那件本来不会成为悬案的悬案。关于他们,他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铭刻在脑海深处。 他早就看出来姓丁的不是个好人,且看姓丁的这一次要怎么“遇难呈祥”。 雷诺正在伏案工作,办公室的门却砰的一声被人猛然撞开了。抬头一看,向来老成的杨忠泽站在门边,脸色都变了。 “雷队,”他喘着气,丢下电话就赶紧跑了过来,“青龙市那边有不得了的情况。” 第56章 父子(1) 雷诺蹙着眉头放下了电话。黄松涛的一通电话,给他手上的案子带来了曙光,但也带来了新的谜团。虽然案情的发展不算出人意料,可是进展却大大地超出了预期。 “我们得去青龙市一趟。”他如此决定。 青龙市 这个在天安市千里之外的城市,委实也和天安市两种风格。天安市是地地道道的南方城市,精致典雅的鱼米之乡,连空气里都带着湿润。青龙市则是彻头彻尾的北方城市,豪迈大气的山水之地,风吹在脸上都干脆得很。 第一次和雷诺出差,胡晓明很兴奋,可是又觉得奇怪:“雷队,杨队要留下主持队里的事,为什么你不让叶知远来呢?” “怎么,”雷诺笑问,“我只会带着叶知远到处跑吗?” 胡晓明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一到青龙市刑警队,就受到了同行的热情接待。黄松涛也不顾自己还是“铁拐李”,亲自陪他们一起重温案情。 “哎,一眨眼都十年过去了。”比雷诺还略年长的男人不能不感慨,“青龙艺术学院的案子,是我进咱们刑警队接手的第一个大案。那时候年纪也轻,一进现场都差点儿吐了。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都时不时会梦见那个女学生。她死的样子,我真是这辈子也忘不了。” 负责开车的汤全讶异道:“黄队,还有你怕的事儿?” 黄松涛一巴掌盖上他的后脑勺:“开你的车。” 那时正值盛夏,新鲜猪肉摆不上四五个小时就臭了。下了一场雨也不顶什么用,地皮很快就晒得绷干,还是热得跟蒸笼一样。 黄松涛出现场的时候,还带着一身的臭汗,一边擦着,还一边往下淌。没看见尸首,就先闻见一股恶臭,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一阵一阵地从他身边飞过。好事的学生们在警戒线外围了好几圈,却比苍蝇更吵。他用手帕捂了嘴,跟着苍蝇走了进去,就看见那个女孩儿睁着眼睛躺在草地上,皮肤白得像刷了石灰。她就像一具精致的洋娃娃,眼珠上灰蒙蒙的,仿佛蒙了一层白霜。 回忆到此处,黄松涛就不禁摇头:“尸体就在校园里的一处树荫里。死者叫曹单,很年轻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才十九岁,能弹一手的好钢琴。” 雷诺:“钢琴?” “对。他们学校的老师都说,她起码是十年难得一见的俊才。从小到大,参加过数不清的钢琴比赛,拿奖拿到手软。” 雷诺一边听,一边翻看当年的资料。曹单有一头卷卷的长发,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若不是那触目惊心的鲜血和伤口,她就像一个绝美的洋娃娃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头下枕着一块石头,脚上金色小羊皮的凉鞋在挣扎中一一掉落,歪歪斜斜地在茂盛的绿草中若隐若现。现场的照片从来没有美感,可是这个女孩子惊人的美貌,第一次让充满死亡气息的东西散发出一种凄美的味道。 唯一破坏了画面的,恐怕就是那双被砍得血肉模糊的手。 胡晓明看着那双手,不觉睁大了眼睛:“她的手指也被砍啦?” 黄松涛:“对。”在他听说了孙黎案后,也不能不注意到有如此鲜明的相同点。 雷诺看着尸检报告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脖颈上留有指印,后脑勺也有重物敲击过后的致命伤?” 胡晓明指着现场发现的那块石头道:“就是这块石头吗?” 黄松涛应了一声。 胡晓明年纪轻,不大懂人情世故,心里有疑惑就直接说了出来:“一个凶手的话,又是砸又是掐的,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雷诺稳重地道:“从常情看,是有点儿奇怪,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没错。”但是黄松涛并不介意,在副驾驶座上别过身体道,“所以我们推断,要么是凶手掐着她的脖子,猛地把她摁倒在地,结果刚好撞在了这块石头上,要么就是凶手先推倒了她,然后又掐住了脖子。总之,在她失血过多以前,就已经先因窒息而死。” 雷诺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没说话。 胡晓明点了点头,忽然又冒出个念头:“唉?有没有可能是两个凶手?一个从前面掐着她,一个拿起石头从后面砸了她?” 作为一个新人,小汤对这十年前的旧案了解得并不比胡晓明多,直到现在才能插上一句嘴:“如果是那样的话,石头不是应该掉落在其他地方,不应该被曹单枕在脑下吧?” 胡晓明:“呃……也许是凶手故意放在那里,制造只有一个凶手的假象?” 小汤:“这样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其中一个凶手想要嫁祸给另一个凶手,而不是合作关系。” 胡晓明:“要不然就是各自动的手。但是先下手的那个没弄死她,结果第二个凶手得手了,然后第二个凶手嫁祸给第一个凶手。” 小汤想了想:“这个倒说得过去。” 黄松涛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家伙你来我往,雷诺却还一直没表态,便朝他笑道:“雷队是怎么看的?” 雷诺方抬起头,不紧不慢道:“我认为凶手只有一个。” 胡晓明睁大了眼睛,小汤也异口同声:“为什么?” 雷诺:“你们仔细地看这片草地。” 胡晓明看了又看。草地上有一些践踏的痕迹,但总的来说并不很凌乱。尸体被搬走以后,那块血淋淋的石头红得发黑。因为下过一场雨,石头周边草皮上的血迹大多被冲掉了,只有少许因为死者头发的遮挡,还残留了一点儿淡淡的痕迹。其他,实在看不出什么。 雷诺:“石头上以及石头周边的草皮沾了血迹,可是石头下面的草皮却没有血迹。这说明石头本来就在那里。如果是后来被人放在死者的后脑下,那么石头下面的草皮也应该有血迹。” 胡晓明连忙又凑过去看了几眼,光顾着看尸体和血迹了,草皮就那么瞄了一眼,石头下面更别提了。不禁道了一声“对啊”,脸红地笑了笑。 雷诺:“所以死者不可能是站着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打破了后脑,只有可能是像黄队他们推测的那样,在倒下的过程里撞到了后脑。总之后脑受伤时,她还活着,之后才因窒息而死。这一点也可以由她的鞋子和脚来证明。她的鞋跟和脚后跟都有泥土和青草的痕迹,这是因为她倒下以后还在挣扎,蹬踩草皮造成的。但是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她并没有挣扎很久。现场留下的践踏痕迹(因为覆盖着草皮,所以没有留下清晰的脚印,只有大致的轮廓)来看,也只有两组,一组显然是曹单自己的,还有一组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男人的。” 黄松涛点了点头:“没错。其实当初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两个凶手的可能,但是现场只有两个人的痕迹,始终没有第三个人存在的证据。而且之后关于嫌疑人的调查,掌握的情况也倾向于单独作案,所以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雷诺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是啊,证据很重要。” 胡晓明和汤全也没话了。 雷诺慢慢翻看到家庭成员这一栏,不觉手上一顿:“没有父亲的资料?” 黄松涛:“嗯。她跟着母亲曹蕊长大。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而且那个男人离婚后没多久就死了。”唉的叹了一口气,“母女俩也挺不容易的。我们当时也是认为凶手的动机,是嫉妒她的音乐才华。毕竟砍掉手指这个行为太明确了,如果是因为她父母的原因而招致的仇恨,应该更针对曹单本人,毁损她的面目或整个身体,而不仅仅是手指。正好,当时他们学校也正准备让她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国大赛。除了她还有几个候选人,但是她的呼声最高。” 胡晓明:“候选人,最显而易见的潜在凶手。” 黄松涛:“是的。凶手的手法虽然很残忍,但是技术上非常的不成熟。首先是犯案的地点,居然就在校园里。虽然是晚上,又有树木草丛的遮挡,看起来很隐蔽,可是学生们……呵呵,小年轻最喜欢一对一对地往那种地方钻了。所以其实很容易暴露。其次,凶手的活儿干得很粗糙。曹单的手指被反复砍了很多次才断掉。”说着,从雷诺手中的照片翻了一下,找出那张手部的特写。 雷诺低头一看,距离曹单尸体两三步远的地方,有一块红得发黑的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里还有一团团凝结的血块和破碎的皮肉。可能他是先用一般刀具砍不下来,所以才用石头,连砸带砍。如此粗糙的手法,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老手。 黄松涛:“再次,案发前后,学校的保安也没发现可疑人物。况且,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这么晚的时间,一个女孩子也不会跟陌生人钻到树林里。现场也没有明显挣扎的痕迹,所以凶手应该是熟人。所以我们当时都觉得,凶手一定就是在这几个候选的学生里。” 胡晓明一时嘴快,又插了一句:“可是凶手并不在这些学生里。” 黄松涛看了胡晓明一眼,有点儿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但是他并不是针对胡晓明,纯粹是因为这桩费了许多精力却仍然无法解开的悬案:“是的。这几个学生都清白得不能再清白,每一个都有非常过硬的不在场证明。但是我们仍然坚信,对于谋杀动机的推测是正确的,还有凶手就是青龙艺术学院的人。于是将调查范围扩大到了所有钢琴班、音乐学院,直到整个青龙艺术学院。” 胡晓明啧了一声:“大海捞针了。” 想起当年自己和同事们忙得没头苍蝇一样的日子,黄松涛更添一层懊恼:“谁说不是。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全队几十号人,没有不瘦的。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小汤:“新的嫌疑人出现了?” 第57章 父子(2) “没有。”黄松涛现在都觉得憋气,“这个曹单整个儿一个乖乖女,每天就是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除了弹琴,也没别的兴趣爱好。青龙艺术学院都查完了,你说上哪儿再去找嫌疑人?” 雷诺只觉得这个受害人听来是如此的熟悉,简直就和游菁菁、孙黎如出一辙。 胡晓明只想快点儿知道下文:“那新嫌疑人是怎么出现的呢?” 想起这一茬,黄松涛不禁慨然一叹:“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一晚,也叫鬼使神差。排查完了整个青龙艺术学院,曹单的案子眼看着就进了死胡同。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黄松涛心里也怪不好受的。跟同事喝了两杯,分手后本想回家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却跑去了青龙艺术学院。他就这么一路晃一路看,一直走到了她陈尸的地方。那一片的路灯前两天坏了。可是应该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却隐隐约约地从幢幢树影里透出了一点昏黄的亮光。 黄松涛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很多罪犯都会重回现场,或是想重新回味犯罪的快感,或是出于良心的谴责。 这样想着,脑子里也飞快地转了一把。今夜,正是曹单的头七!一股热血霎时从脚底直冲上顶门心,黄松涛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向那点亮光走去。轻轻拨开树丛,就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跪在草地上,有一把没一把地,就着一枝白色的蜡烛烧着纸钱。 “他在哭,”黄松涛至今都还记得看到丁浩然的第一眼,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铭文一样镌刻在他的记忆里,“真正的泪流满面,可是又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我得承认,第一眼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哭成那样儿,还真挺叫人揪心的。” 胡晓明有点儿犹豫了:“是吗,这么伤心?” “咳,”黄松涛又笑了一下,“当时我就跟你现在一样儿,也想着,哭得这么伤心,还会是杀人凶手吗?” 胡晓明一下子被猜透了,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黄松涛:“年轻啊,就是容易把人往好里想。等你在这行再多干两年……”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后来还见过比他哭得更伤心的。一男的,还是某国企的一个小领导。平时屁都放不出一个,可是呢特喜欢嫖娼。他嫖娼也跟别人不一样,喜欢一边干那事儿,一边用刀子割女人,等他舒服了,女人也完事儿了。抓到他的时候,”竖了一下手指,“已经死了仨儿。那哭的,哼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死了亲娘也没有他伤心。从辜负了党和群众的栽培,到对不起亲娘老子、老婆儿子,一直说到舍不得他家养的金毛(黄金猎犬),呵呵,不是给抓了个现行,谁信他是个变态?” 胡晓松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光是听着都觉着怪恶心的。 黄松涛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叭啦叭啦直往下跑:“人呢,老爱说畜生怎么怎么了,我看啊,人他妈还不如畜生呢!畜生只要吃饱了,喝足了,可人想要的东西真多了去了!畜生杀生就杀生了,人杀了生,还能叽叽歪歪找出一大堆名堂,照样活得心安理得。你就说这些人,哭起来的时候眼泪哗哗流,杀起人来一刀比一刀狠。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那就是鳄鱼的眼泪!哭给别人看的,心里指不定多舒服呢!那个谁,一个外国的什么作家的……”搔搔脑袋,还是没想起来,“就说人是最残忍的动物的?” 胡晓明转头,直勾勾地看着雷诺。 雷诺:“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所有的动物中,人类是唯一残忍的。他是唯一因为快感而施虐的动物。” 黄松涛一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笑着望了一眼雷诺,“哎呀,雷队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这文化人就跟我们这些大老粗说话不一样,挺好的一个道理,搁我们嘴里一溜就臭得跟什么似的!” 胡晓明得意了。掌柜的打灯,跑堂的也有光嘛。一张嘴,就不那么谦虚了:“那当然,我们雷队那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啊!” 黄松涛爽朗地笑:“嗯,看出来了!” 雷诺笑着看一眼小胡,看得小胡笑嘿嘿地不说话了,便对黄松涛说:“你当时就把丁浩然带回警局了吗?” 黄松涛连忙“哦”了一声,才想起正题:“真不好意思,我这儿又满嘴跑火车了。没办法呀,一年到头尽是那些事儿,办公室里谁也没比谁好过,回了家吧又不能跟老婆孩子讲,心里头真憋得慌呀!哎哟,一不留神又得跑题了……那个,说哪儿了?哦对,我看见那小子给曹单烧纸钱了,没一会儿,他也看见我了,撒丫子就跑!” 丁浩然很慌张,眼泪也没擦,调头就跑。手里没烧完的纸钱一把扔了,白花花的,飞了一天一地。黄松涛也跳了起来,一匹野马似的冲了上去。丁浩然没跑几步就打了个趔趄,正好被黄松涛从背后赶上来,一个猛子扑倒在地。虽然是草地,可被一个成年男人这么费了老劲儿一压,丁浩然顿时就发了蒙,动弹不得了。纸钱慢慢悠悠地飘下来,落了他俩一身。黄松涛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上用力一扣,正想说“你给我老实点儿”,忽听哇的一声,空气里窜出一股酸酸臭臭的酒精味儿,熏得黄松涛赶紧别过脸去。 胡晓明:“他喝醉啦?” 黄松涛:“嗯,喝得不少。浑身的酒味儿。” 胡晓明:“怪不得没跑成。” 黄松涛:“那是。跟个软脚虾似的,一路是被我提溜着带回去的。” 丁浩然是醉了,但也没有完全醉。喝过酒的人都知道,醉到一半儿的时候,头脑里还知道事情,就是管不住自己了。酒后吐真言嘛,不就是把清醒的时候硬管着不说的话给说了出来吗?黄松涛喜出望外,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值班的同事很快就赶到了青龙艺术学院,和他一起半拖半拽地把丁浩然塞进了警车里。 黄松涛有点儿激动地守着他,问:“你跑什么?” 傻子都知道,这家伙身上一准儿有戏。 丁浩然脸红腰弓,活像开水锅里汆过的虾米,脑袋顶在车厢上,紧紧地闭着眼睛只管喘粗气。不一会儿,就熏得整个车子都酸了吧唧的,像打翻了一桶溲水。 黄松涛心里焦得火烧似的。为了这件案子,大伙儿都跟铁板烧似的干煎了整整一个星期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一只水壶,却眼瞅着倒不出水来,他能不焦吗? 他把丁浩然的头一推,大声道:“问你话呢,别给我装死!” 丁浩然头一晃,又撞上了车窗玻璃。砰的一声,吓了前面的同事一跳,连忙回头劝了一句。 “松涛,悠着点儿!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这么一个突破口,别一个字没说呢,就被你磕傻了!” “谁让他……” “嘘!他说话呢,你听!” 两人连忙住了口。丁浩然的嘴唇确实在动,可是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黄松涛都快把耳朵贴到他嘴上了,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急得他连连跺脚,大喊一声:“停车停车!” 车子紧急停靠在路边。同事连火都熄了。两个人憋着口气,狭小的车厢内就听丁浩然一个喘着粗气叨唠个不停。 “妈……妈……” 黄松涛一听就火了,砰的一声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破口大骂:“我靠!哭爹叫娘呢!杀了人,喊你妈给你擦屁股?” 同事拍了拍驾驶座:“松涛!都好几天了也不差这几秒钟,再听听嘛!” 黄松涛咬了咬牙,只得硬忍下一肚子的邪火,低低咒了一句:“我看你喊妈喊到什么时候!” 丁浩然闭着眼睛在车窗玻璃上磨蹭了两下,眼泪就落了下来,还真叫了少说也有百八十遍的妈。又要勾出黄松涛的脾气,他终于有了下文。 “妈……怎么会这样……我不想这样……” 黄松涛心里倏忽一动:是指他杀了曹单的事吗? 抬眼看了一眼同事,同事也竖起了耳朵。 “如果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不会和她走到一起……” 什么?他和曹单是一对儿?黄松涛这下是吃惊了,疑惑地和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同事的吃惊也不比他少。他们只以为是相熟的人,可也没想到熟成这样。再说怎么可能呢?曹单要有男朋友,他们怎么会没查出来? 不该是这样的……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黄松涛真恨不得直接把他的嘴撬开:不是这样该是哪样儿啊?你倒是说啊! 同事也快受不了了。 一壶水倒不出来的时候也就算了,最熬人的就是眼见着壶嘴儿颤颤巍巍地悬了一滴水珠,却死活也掉不下来。 胡晓明听着听着也沉不住气了:“他到底还有没有说出什么来啊?” 第58章 父子(3) 黄松涛呵呵直笑:“这你就难受了,你想我们当年得多难受啊!说了!跟他耗了差不多又是半小时,我腰都酸了,他终于说了。” 胡晓明眼巴巴地:“前辈,给您提个意见成不?” 黄松涛:“好啊,你说你说。” 胡晓明:“咱能不能直接跳过那半小时,直接讲下文啊?” 黄松涛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连雷诺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本来想讲个完全版,既然小同志提了建议了,”黄松涛点了一下头,“行,我剪接一下,弄个精华版。” 雷诺:“适当说得细点儿也不要紧,真相就在细节之中嘛。” 黄松涛又不笨。整句话的重点就在适当两个字上,这他还是听得出来的。于是适当地过滤了一下,继续重温起案情来。 丁浩然就这样半醉不醒地、默默流了半小时的泪。眼泪不断地掉在他的膝头,把裤子都给打湿了。 “丁浩然……你这个浑蛋……” 黄松涛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自己骂自己。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知道你杀死了谁吗……” 这一句出来,两个警察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大家的眼神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欣喜”。这就等于丁浩然承认他是杀死曹单的凶手了。 胡晓明:“你们有没有把他的话录下来?” 黄松涛叹了一口气:“没,那时候又不像现在,一部手机,录音摄像拍照就全结了。再说,当时他醉醺醺地蘑菇了老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有用的话,我们也没个准备。” 雷诺摇摇头:“即使录了也不能当证据用。那种状态下,就算他坐在警局里,一切都按照正规程序,也不能把一个人的醉言醉语当成证据。” “可是,”小汤也忍不住插了嘴,“至少也能当个参考嘛。” 胡晓明也连连帮腔:“就是就是。” 雷诺皱了一下眉头,正正经经地对两个新人道:“最好还是不录。如果查出了其他有力证据还好,如果没查出来……遇上经验丰富的辩护律师,反而会成为我们非法取证的证据。” 黄松涛:“还是雷队长看得明白。”不无遗恨地叹了一口气,“非法取证都还是轻的,对方还能证明你的调查从此就有了偏见,你再怎么辛苦、再怎么依法得来的证据,一在这‘偏见’二字前,就全都打了折扣。” 胡晓明:“什么?你们被反打一耙啦?” 黄松涛想起当年就一肚子火:“没上法庭,不过也够灰头土脸的。我们把那小子带回了警局,准备等他清醒了,就认认真真地录一份儿口供。结果你猜怎么着?” 胡晓明心里道“又来了”,嘴上还是配合:“他睡了一夜才醒?” 黄松涛更要火冒三丈了:“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到了警局,别说等他酒醒了,我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去审讯室呢,这小子的救星就到了。” 雷诺觉得很奇怪:“这么快?” 黄松涛:“可不是!简直就像一路跟踪着我们来的。” 胡晓明:“说不定他真是跟着你们来的呢!” 黄松涛:“那倒也不会。人开的是辆好车,扎在人堆里都能闪闪发光的。我们一路上压根儿没见过。” 胡晓明:“那真是奇了怪了!他又是怎么知道丁浩然被拉到警局去了呢?就心血来潮吧,深更半夜的,也没人跑警局玩啊?” 黄松涛:“我们也纳闷儿啊!我现在想想都觉得纳闷儿!你说是内部的人通风报信吧,可当时知道抓着丁浩然的只有我跟那个同事。我俩谁也不认识丁浩然,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雷诺:“你还记得那位律师吗?” 黄松涛:“记得!当然记得!”在他最摩拳擦掌的时候,却给了他最惨痛教训的人,不记得才有鬼,啧了一声,“那真是大律师啊!美国哈佛的法学博士,又是咱们省的政协委员。来了之后,也没跟咱吹胡子瞪眼,就那么轻飘飘地瞅了丁浩然一眼,然后又轻飘飘地瞅了我和我同事一眼。” 当时黄松涛就很不喜欢来人看他的眼神,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那眼神又不嚣张,也不霸道。这么多年来,他时常回想起那一眼,细细品味之后,他得说,那个眼神很有礼貌,还有着一点儿——宽容。但就是自然而然地带了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 不用男人表明身份,黄松涛和同事就知道他是律师。开玩笑,电视上专门给他做过好几期的节目,报纸上也是整版头条的报道,一说起他就是“人权卫士”、“法律的捍卫者”,弄得他俨然是正义的化身。 黄松涛虽然不怎么待见,但也努力着没显露在脸上。 男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就没那么沉稳了。他一看见丁浩然晕晕乎乎地趴在黄松涛的办公桌上,便慌忙跑上前去,扶起了丁浩然的头。丁浩然的额头之前撞在车窗玻璃上,红肿了一个大包。年轻人惊得一怔,又抓了丁浩然的手来看,两只手也是淤青的,还破了点儿皮。他抬头望了一眼男人,男人已将丁浩然的伤势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的脸一瞬间扭曲了一下,转头看了过来。黄松涛心想,这回该要发飙了。但是男人只是向他伸出了手,声音礼貌而又疏离。 “你好,我是丁树海。” 雷诺不觉抬起眼睛:“丁树海?” 黄松涛笑着说:“是啊,当爹的亲自捞儿子来了。” 雷诺:“你们知道他们是父子关系?” 黄松涛:“嗯,丁树海自己说的。不过,”皱起眉毛道,“这里还真是有点儿怪。我们后来查过丁树海,他自从三十二岁离婚后,一直是单身,也没有孩子。我们也查了丁浩然。丁浩然的父亲那一栏,却写着一个叫韩平的男人。我们当时还奇怪的呢,父亲叫韩平,母亲叫苏清芳,儿子却叫丁浩然。三口子一人一个姓。” 雷诺忽然想起在市第一人民医院那天,丁浩然说的话。 “我的父亲是韩平,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好人。” 眼神里淡淡的,却也满满的骄傲。 他绝不是怀着对丁树海的怨恨,负气说的这句话。他是真的把韩平当成父亲一样敬爱。 便道:“那个韩平的情况,您还记得多少?” 黄松涛瞪大了眼睛:“记得,都记得。凡是跟那案子有关的情况,”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全都在这里面呢!唉,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不过,雷队,这两口子的事儿有点儿复杂,咱们还是先讲完丁浩然和丁树海,然后我再给你补上这一段,行不?” 雷诺笑着点了一下头:“行。” 黄松涛:“丁树海也没藏着掖着,一上来就告诉我们他们是父子关系,要求我们放了他儿子。” 胡晓明切了一声:“这也太不避讳了吧?” 黄松涛冷笑:“避讳什么?人家正大光明着呢!一上来就有理有据,又是非法取证、又是妨害司法公正……一大堆,而后又暗示咱对他儿子动了手。咱明人不做暗事,推了他脑袋就是推了,可没弄伤他那双手啊!” 雷诺:“他的手是怎么破的?” 黄松涛:“谁知道?兴许喝醉了酒,跟人家干了一架吧!反正都算在我们头上了。” 小汤气不过:“真是岂有此理。” 黄松涛唉声叹气:“法律是双刃剑呗。别看平时拿着这把剑挺威风的,一不小心也能削着自己。总之也是咱自己不好,给了人家借题发挥的由头儿了。” 胡晓明有点儿抵触情绪:“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个是记者,一个就是律师。” 黄松涛找着了知音:“小同志,那就是咱警察两大天敌啊!一有案子,这记者就跟追魂索命似的天天黏着你,好像破个案子就跟吃碗饭似的。还有律师,咱兄弟没日没夜抓到的罪犯,总想着这回铁证如山了吧,可他总能给你找出这漏洞那疑点的。” 雷诺见他又有满嘴跑火车的迹象,连忙问了一句:“你说还有一个人跟着他?” 黄松涛:“嗯,和丁浩然年纪差不多,和他们父子都挺熟的样子。不过他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雷诺:“他有什么特征吗?” 黄松涛想了想,但时间实在太久了,而且当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丁氏父子的身上,对于那个年轻人,竟然是圆是扁都不记得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不过……”样貌是不记得了,但是其他的还记得一点儿,“他和丁氏父子虽然熟悉,可是不是正常的熟悉。” 雷诺:“怎么说?” “嗯……”黄松涛抿了一下嘴,“虽然丁树海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可你要说他是他们的小跟班儿吧,又好像小瞧了他。” 胡晓明抢道:“一定是那个方煜文。” 雷诺也猜是他:“嗯。” 黄松涛:“谁?” 胡晓明:“名义上是丁树海的助理,其实是他的侄子。大学毕业以后,他就进了丁树海的公司。” 黄松涛:“哦,原来是亲戚啊……” 胡晓明:“原来方煜文也是在青龙市念的大学。”半哼半笑了一声,“这下丁家人都齐了。” 雷诺:“后来呢,你们只好让丁树海把丁浩然带走啦?” 黄松涛笑呵呵地说:“那倒没那么容易,不过不是我们故意给他好看。” 第59章 嫁祸(1) 丁树海一出现,就注定了黄松涛的劣势。他心里再不乐意,也只得同意放人。迟一点儿抓鱼,也总好过被反咬一口。丁树海便也没有咄咄逼人。见警局里的冷气开得有些大,便亲自脱了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了丁浩然的身上。那个年轻人……哦,方煜文,忙很乖觉地让到一旁,和丁树海一起搀扶起醉醺醺的丁浩然。丁浩然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忽然抬了抬一直低垂的头,闭着眼睛小狗似的凑在丁树海的外套上闻了几下。下一秒,他就陡然睁大了眼睛,猛地把手一甩。 丁树海和方煜文都猝不及防,一下子便被甩开了。尤其丁树海,到底年纪大了,摇摇晃晃的差点儿撞上桌子,亏得方煜文扶了一把。 黄松涛和同事也吃了一惊。 丁浩然脚下直打跌,可是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树海面上僵了一下,还是很和蔼地说:“我来接你回家。” 丁浩然随即大声喊道:“我不跟你回去,那里也不是我的家!” 黄松涛一阵错愕。还以为他们父子感情会很不错,哪里知道错了十万八千里。这不光是不太好了,分明就像仇人似的。也不是。至少父亲对儿子是尽心尽力的,是儿子单方面地仇恨着父亲。 丁树海的面容一下子扭曲了,铁青里透着一丝紫胀。他捏紧拳头忍耐了一会儿,可看着丁浩然醉生梦死的样子到底没忍耐下去,霍地扬起手扇了丁浩然一巴掌。那一巴掌真叫一个狠,黄松涛站在一旁都不禁觉着肉疼。 丁浩然一下子被打得跌出去,整个人趴倒在黄松涛的办公桌上,好半天爬不起来。等到方煜文上前半抱半扯地把他扶起来,脸上已经肿了大半边,嘴角都流了血。 丁树海看他那个样子,好像又有点儿后悔,但仍然余怒未消:“你也闹够了吧!” 丁浩然只瞪着他,泪珠子扑簌簌直落,却没有再出声。父子俩都没了动静,气氛却比之前还要无法收拾。就像是之前他们还有话可吵,可这会儿,连争吵都做不到了。 僵持了老半天,还是方煜文抱着丁浩然的肩膀,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的血迹,好言劝道:“走吧。你就算不想回去,也不能待在这里。” 丁浩然依然不肯出声,又僵持了一会儿,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胡晓明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走啦?” 黄松涛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不只这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丁浩然。只查到丁浩然是辅安大学医学院的学生。辅安大学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学,尤其是医学院。但是等我们去了解情况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老师同学们只知道他突然退了学,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整个青龙市都找了个底朝天儿也没他的影子。” 小汤:“一定是丁树海安排的。只有他有这个能耐。” 胡晓明:“没有试着去找方煜文吗?” 黄松涛:“我们也试过。可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叫方煜文,便也无从下手。” 胡晓明:“他一直跟着丁树海,去找丁树海的话,应该能碰到他。” 黄松涛:“我们找过,但是丁树海的身边总是别人,再也没见过他。”暗暗地磨了一下牙,“大概丁树海也预料到我们找不到丁浩然,就会找方煜文,所以也把他给藏起来了。” 胡晓明也忍不住磨了一下牙:“生意人的精明头脑真是可恶至极。” 黄松涛:“是啊,可你心里知道也拿他没办法。这件案子本来就缺乏物证,也没办法强制他们合作。同时,我们还查了丁浩然的背景,查了他父母。这才知道了韩平和苏清芳的事。” 胡晓明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知道黄松涛这是要补上之前暂且跳过的那一节了。 黄松涛:“韩平就是一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在小学教语文,人比较和气。可惜命不好,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叫什么……什么舞蹈病?” 雷诺微微一惊,不由得心头发沉:“亨廷顿舞蹈症。” 黄松涛:“对!就是这个。” 小汤和胡晓明不约而同地诧异道:“还有这种病?” 雷诺:“嗯。一种遗传性的神经退化疾病,中国人中非常少见,目前的医学还没有办法解决。一般会在中年时发病,持续十几到二十几年。逐渐失去说话、行动、思考,乃至吞咽的能力。患者的脾气也会变得暴躁,因为无法控制自己……” 小汤和胡晓明不觉呆住了。漫长的时间里,眼见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控制,不管多么努力都不能阻止。这样的痛苦,恐怕更多的来自于精神上。 胡晓明不觉低声问:“他是得这种病死的?” 黄松涛叹了一口气,有点儿哀伤:“没有。丁浩然十岁的时候,他自杀了。” 车厢里的气氛有点儿沉静。即使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悲惨而短暂的人生,也足以叫人心口发闷。 过了一会儿,雷诺才问:“那丁浩然的母亲,苏清芳呢?” “她?”黄松涛停了一停,脸上的神情变得更为复杂,“她的前二十年,真是和韩平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二十年以后,也很不幸。” 雷诺:“二十年?” 黄松涛:“嗯。从小就被誉为小提琴天才……” “小提琴?”胡晓明不觉喊了出来。 黄松涛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一点儿也不介意被打断:“是的,小提琴天才。可惜二十岁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人没事,两只手的神经受伤了。恢复以后,虽然日常生活没有问题,可是从此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 他忽然从副驾驶座微微转过身来,看向后座:“这还不算完,韩平死了半年还不到,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个女疯子,闯进他们家,把苏清芳捅了好几刀,还把她的手指给剁了下来。你知道,当时楼房还不多,主要是那种一条街上的各家各户的小平房。苏清芳也没来得及喊出声,邻居们光听到孩子哭得震天响,还以为在教训孩子,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听听孩子哭得久了,才发现不对。等到警察到的时候,女疯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丁浩然才十岁,吓得躲在角落里直哭。只有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苏清芳更可怜,当时还没有断气,送到医院后勉强支持了几天。” 胡晓明惊讶得不得了:“好歹支持了几天,没有机会去问她本人吗?” 黄松涛:“问了,可惜她也什么资料都没提供出来。唉。”虽然对丁浩然耿耿于怀,可是说起这两口子,还是叫人忍不住叹息。 胡晓明也不胜唏嘘:“想想也是。大黑夜突然碰到这种无妄之灾,苏清芳恐怕也没来得及看清楚。” 黄松涛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即附和。 雷诺问:“黄队有什么想法?” 黄松涛又停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道:“这个真不好说。我跟当年侦办过这件案子的前辈们聊过。他们一致觉得苏清芳是知道那个女疯子是谁的,可是她就是不肯说。” 胡晓明更加愕然了:“为什么?” 黄松涛再度无奈地撇了一下嘴:“谁知道。反正又是悬案一桩了。”望着雷诺道,“要是你们有需要,回头我给你们一份当年的详细资料。” 雷诺点了点头:“谢谢。” 黄松涛:“所以啊,我们得到他父母的资料后,怎么能不恨得咬牙切齿。丁浩然八成就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心理有点儿不正常了,所以才会杀了曹单,还要把她的手指带走。” 想到这里,就牙痒痒地道:“明明知道是他,却偏偏查不下去,只好成了悬案。”愤怒了一会儿,又不禁觉得造化弄人,“真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又会有他们父子的消息。” 雷诺略略停了一停,等黄松涛稍微稳定一下情绪,才问:“黄队,你怎么看孙黎的案子?” 黄松涛想了一会儿,就事论事:“说实话,我觉得丁浩然就是杀死曹单的凶手,但他不一定是杀死孙黎的凶手。” 胡晓明性急地插了一句:“为什么?” 黄松涛:“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相信我的眼睛。只要当年看到他那种反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杀死曹单的凶手。他和曹单应该是情侣,那么动机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感情出了问题,因爱成恨。至于孙黎,扼死、砍掉手指,行凶手法真的很相似。但是在我看来,更像是凶手在报仇。” 胡晓明:“报仇?为曹单报仇吗?” 黄松涛:“那倒不一定。但一定是很怨恨丁树海。” 胡晓明:“那为什么不直接冲着丁浩然去呢?他才是真正的凶手啊。” 黄松涛:“用相似的手法杀死丁树海的养女,丁浩然也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凶嫌。” 胡晓明大悟:“一石二鸟啊!” 黄松涛:“不,一石二鸟只是表面上的。丁树海才是真正的目标。” 胡晓明奇怪了:“怎么说?” 黄松涛:“丁浩然是成了杀人凶手。但是养女被杀,亲生儿子是凶手,最后一个也活不了。你说谁得到的惩罚更沉重。” 胡晓明不由得“啊”了一声,彻底醒悟:“所以丁浩然不会是杀死孙黎的凶手,因为没有人会自己害自己。可是,”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了,“孙黎的手指被截取得太专业了。从技术上来说,除了丁浩然,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呢?” 忽听黄松涛冒出一句:“也许可以查查那个方煜文。”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看向了他。 黄松涛:“方煜文既然和丁浩然是亲戚,又很早跟着丁树海做事,很有可能两兄弟同在医学院读书。曹单的案子当年并没有向媒体披露多少,只有涉案人员才知道细节。方煜文一定知道。从孙黎案上来看,养女和亲生儿子都被除掉了,和丁树海最亲近的就只有他,他理所当然地就成了继承人。他对丁树海的怨恨也很容易理解,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略略一停,下了最终结论:“问我的看法,就目前的资料来看,方煜文是重要嫌疑人。” 第60章 嫁祸(2)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于谦和正好从地下室出来。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丁浩然打的第六通电话。 “喂?” 丁浩然略带不满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怎么现在才接电话?我昨晚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在工作室忙了一整晚,手机丢在客厅了,刚想上楼睡一觉。”于谦和用脖颈夹住手机,一边继续通话,一边从冰箱里拿出点儿吃的,“这么急干什么?” 丁浩然:“你忘啦?今天是路佳的生日,她请我们到她家吃顿便饭,早就说好了的。” “哦,”于谦和笑着喝了一口牛奶,有点儿冰,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是给忘了。其实我跟她也不算太熟。” 丁浩然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是也不算不熟。怎么,你不会是舍不得花钱买礼物吧?”笑了一声又道,“骗你的。路佳说了,不用礼物,人到就行了。” 于谦和呵呵一笑,问道:“中午还是晚上?” 丁浩然:“还中午?你也不看看什么天色了。” 于谦和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才发现太阳竟然已经西斜:“好,等会儿我去接你吧。两个人开两辆车,反而不方便了。” “也行。” 挂了电话,和丁浩然说准备上楼睡一觉也是假的,他本来有别的计划。 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改变计划。不过要先打一个电话。 祝寿的客人们就要出发了,而寿星佬路佳这边呢? 这天廖小乔倒是起了一个大早。去附近的菜场买了满满两袋食材,都是路佳喜欢的。 从上午一直忙到现在——中午只简单地一个人吃了点儿炒饭——青菜择清了,虾仁挤好了,松子蒸蛋摆上了蒸笼,很肥的一条鳜鱼也下了锅留了小火,只等客人来炒几盘热菜。 在客厅里摆放碗筷摆到一半,才听路佳忽然在卧室里惨叫一声,咣的一声撞开了门,头发乱糟糟地冲出来。 “都这个点儿了!”她顶着两只黑眼圈,熊猫似的,急得直跳,“小乔姐,你怎么都不叫醒我。” “我叫了,你没醒。”廖小乔一边说,一边三两下摆完,“昨晚是不是又通宵上网啦?” 路佳支支吾吾地拨两下头发,便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大门。登时紧张起来。 “一定是他们来了,”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小乔姐,你去开门,多给我争取点儿时间。”说完,也不等廖小乔答应,就一阵风似的从房间里拿了化妆包,又一阵风似的冲进卫生间,砰的一声锁上门。 廖小乔笑叹了一口气,走去大门边。先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和丁浩然笑微微地站在门前。那人和丁浩然说了两句话,便自然而然地也往大门扫了一眼。明知道男人是不可能从猫眼看到她的,可是一瞬间,两个人的视线却很精准地接在一起。 心里蓦然一惊,不知不觉间就退了一步。 敲门声变大了些,传来丁浩然的声音:“路佳?” 廖小乔恍然回神,胸口却还残留着一丝慌乱。她按着胸口镇定一下,随即上前开了门。 丁浩然没有料到是她来开门,微微愕然了一下:“你好。”然后为双方介绍,“这是我朋友,于谦和。这是路佳的房东,”停了一停,又笑着补充一句,“兼保姆,廖小乔。” 于谦和也笑了,主动伸出手:“你好。” 廖小乔笑得有点儿腼腆,挣扎了一下,还是没伸手:“你好。” 于谦和倒也没有计较,拿起手里包装精美的红酒,迅速地将尴尬一笔带过:“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廖小乔接过红酒道了谢,让两位客人进门,泡了两杯花茶。于谦和看着两朵漂在茶水里的红色花朵,倒真有点儿无从下手。大男人喝花茶,实在不太和谐。 廖小乔抱歉道:“不好意思,只有花茶了。” 丁浩然笑道:“没关系,花茶也挺好的。”说着,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又想起来,“你在忙吧,要不要帮忙?” 廖小乔的反应却甚为平淡:“不用了,都准备好了。你们先坐坐,路佳一会儿就出来了。” 和丁浩然一起望着廖小乔进了厨房,于谦和方转头望向丁浩然,别是一番意味地重复一遍:“花茶也挺好的?” 丁浩然便也望了他一眼:“怎么啦?” 于谦和皱着眉头故作沉思地静一会儿:“我怎么记得有人跟我说过,娘娘腔才喝花茶?” 丁浩然索性转移视线,继续喝茶:“反正我觉得还行。” 于谦和不由得失笑,这可比直接承认还有意思:“所以,她就是那个比路佳更合适的人?” 乍然听到,丁浩然差点儿呛到。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放下茶杯蹙起眉头道:“干吗这么说?”他根本还没有想到那一步。自己还没有想到,就先被别人想到,才更加让他懊恼。 “嗯……”于谦和抿了一下嘴,“男人的直觉。” 丁浩然一半羞恼一半好笑,欲要反唇相讥,卫生间的门正好开了。路佳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绑了一个简单但不失甜美的公主头,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只有发尾部分微微有点儿卷曲,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一些。见丁浩然看着自己愣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泄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不完全是惊艳的样子,便不免有点儿紧张地摸了摸头发。 “怎么了,”她问得有点儿扭捏,“是不是不好看?” “呃,不是。挺好看的。”嘴上这么说着,丁浩然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态,“就是看惯了你直发的样子,突然变成了卷发,有点儿不习惯。” “是吗?”路佳的脸顿时露出了沮丧。 于谦和连忙笑着安慰:“多看几眼就习惯了。我倒是觉得你卷发的样子比直发好看。”说着,要求丁浩然配合地转了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说是不是?” 丁浩然有点儿被动地回望向于谦和,似乎觉得他问得有点儿不可思议,静了一会儿,方“嗯”了一声。 小女孩儿很容易满足,便又重放笑颜。 于谦和趁机向丁浩然靠近几分,低低地,用只容丁浩然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想起曹单了吧?” 丁浩然没出声,只微微用力地抿住了嘴。 这时路佳一眼看见桌上摆了一瓶红酒,问道:“这是你们买的吗?” 于谦和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客气道:“初次登门,总要有点儿见面礼。”见路佳笑着道了谢,却又露出点儿为难,便问,“你不会喝酒?” 路佳连忙摆手:“我喝点儿无所谓的,”回头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廖小乔,“是小乔姐不喝酒。” 于谦和不禁“哎呀”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那怎么办?附近有没有小超市,我去买点儿果汁行不行?” 路佳慌忙道:“那怎么行?你们是客人,已经破费了。我去吧。” 于谦和笑道:“你是寿星佬,一年当中就这一天你最大,别跑了。” 路佳:“那你知道超市在哪里吗?” 于谦和一下子被问住了,却见廖小乔正好从厨房里出来:“还是我去吧。正好料酒快用完了,我再去买点儿。” 于谦和看了一眼路佳和丁浩然,又望了一眼廖小乔:“要不我们一起去。” 廖小乔心里是想一个人去的,但是一瞬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见一脸羞涩的路佳又在偷瞄丁浩然,只得同意了。 出了楼梯口,廖小乔还是没说话,只顾微微地低着头,眼睛望着前方几尺远的地面一直往前走。明明是和于谦和一起出门的,却好像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于谦和有意无意地望了她好几眼,可是始终望不出什么反应。若说她只把他当成一团空气,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和他之间始终保持了一臂之远。 这样的女人,他却并不觉得奇怪。相反,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丁浩然会被她吸引。 因为,他自己也有点儿被吸引了。 其实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类似雷达的装置。当扫描到适当的目标,它就会嘀嘀地叫起来。于谦和可以听到,自己的雷达已经叫了起来。 所以,他不想再沉默下去。 “真是不好意思,”他得体地一笑,“要你陪我跑一趟。” 廖小乔模糊地应了一声,仍然看着地面:“没关系,反正也不远。” 她不看他,他只好看着她。廖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呢的大衣,里面是一件墨绿色的矮领毛衫。羊毛衫大得不很合身,过长的袖子一直伸出了大衣的袖子,差不多盖住了整个手掌,只露出一点儿微微蜷曲的指尖。 便又问:“你很冷吗?” 廖小乔的脚步略略一滞,闷声回道:“还好。” 于谦和看在眼里,便将自己的羊绒围巾解了下来,递给她道:“围上吧,暖和一点儿。” 廖小乔停下了脚步,看到那条海蓝色围巾,便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用。”黑色的眼瞳里一瞬间闪过恐惧的光芒。 于谦和看得不大确定,转念一想遂笑道:“不用客气。”走上前一步,亲手将围巾套上她的脖子。 第61章 嫁祸(3) 孰料,轻柔温暖的羊绒才刚碰到她的脖颈,便见廖小乔陡然瞪大了眼睛,满面惊骇地一把扯下了围巾,狠狠地推开了他。于谦和虽然有一定的准备,也踉跄了好几步,砰的一声,撞翻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海蓝色的围巾也灰头土脸地掉落在地。廖小乔也退后了好几步,抓着自己的领口脸色僵硬地继续瞪着那条围巾,好像那不是几千块一条的好东西,而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 于谦和一瞬不瞬地看着廖小乔,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种表情……她明明是害怕的,却因为太过害怕而无法移开视线。 “你不要紧吧?” 廖小乔抓紧了自己的领口:“没,没事。” 于谦和走上前捡起围巾轻轻掸去灰尘,重新戴回自己的脖子上:“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了。”又去将自行车扶好。 廖小乔没出声,只用力地扯了扯领口,有点儿呼吸困难地喘了两口气。她的脸色很不好,颤抖的手指不小心抓破了脖颈,她都毫无所觉。于谦和的眼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手指上,当看清她的左手后,不禁微微一怔。 “你的手……” 廖小乔一惊,本能地遮住自己残缺的左手。 于谦和也自觉失言:“啊……对不起。” 廖小乔黯然了一会儿,却又放弃了遮掩,神情平静地道:“没什么。”有很多事,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只是自己骗自己。 于谦和静了一会儿,又问:“还会痛吗?”他平常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廖小乔愕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于谦和:“你不是天生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愈发奇怪。 “嗯……说不清楚,一种感觉。”但是他的感觉一向都很准。 廖小乔抿紧了嘴唇。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了解。她觉得就算她骗他说不是,也一定会被看穿。 “大学的时候受的伤,”她说,“已经不痛了。” 于谦和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 廖小乔的脚步不觉停住,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地瞄了他一眼。但是一种本能的戒备之外,又有一种不想太排斥的感觉。 这段本来就不算长的对话虽然戛然而止,两人却不似之前生分了。 东西还是要买的。 双方都静默了一会儿,正欲迈步,一只矮墩墩圆滚滚的小西施犬不知从哪里乐颠颠地窜了出来,头上扎着的“冲天炮”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小家伙一条直线跑到廖小乔跟前,不是往她腿上蹭,就是不停地围着她打转。 廖小乔的脸色终于和缓了许多,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头。小西施抬了头逮着她的手心就是一通乱舔,痒得她不由得微微笑起来。从兜里掏了一块牛肉粒,剥了包装纸递到它面前,小家伙先是急吼吼地埋头闻了一会儿,却又有点儿失望似的抬头看了看她。接着又抽了抽鼻子,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转头望向另一边。一会儿,又兴致缺缺地转回头,舔了两下牛肉粒。这回干脆缩起两只小爪子,在原地踯躅了几下,忽然头一扭,撒开四条毛茸茸的小腿向之前望过的方向奔去。一直跑到一辆黑色奥迪前。 于谦和不禁有点儿意外,笑道:“那是我的车。” 小西斯绕着车尾来来回回地打转儿,时不时竖起两只前爪努力地向车上扒拉。廖小乔怕它抓坏了车,连忙拍了拍手唤它回来。可是小西施却反而冲着她叫了两声,转了头越来越亢奋,死扒在车尾保险杠上不肯下来,喉咙里也开始发出很不友好的低鸣。 二人不得要领,只得也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原来是后车厢没有关牢,露出了一小块红色的汽车毯。小狗汪汪地叫着,正试图咬拽那块毯子。 小狗就是小狗,一点点儿小玩意儿就兴奋起来了。 廖小乔无奈地轻舒了一口气,却蓦然听到身旁传来于谦和讶异的声音。 “这块毯子是哪里来的?” 廖小乔也讶异起来:“这不是你的吗?” 于谦和笑得一脸莫名其妙:“我后车厢里是一块深蓝色的。” 一语道完,一股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两人。于谦和跟廖小乔怔怔地对视了一眼,猛然转头看向尾厢。 小狗狂躁不安的吼叫声里,空气的味道也渐渐变得不对劲儿。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剖开肚子的死鱼气味。 廖小乔打了一个寒战,没有动弹。于谦和犹豫了一下,方上前一步。后车箱盖变得有点儿沉,他咬了咬牙,一把打开。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像困锁已久的野兽一般,迎面扑来。与此同时,一只男人的左胳膊滑出了后车厢,啪的一声悬落在保险杠上下的高度,微微摇晃。 于谦和陡然变色,轻喘着倒退了一大步,正好撞在了廖小乔的身上。廖小乔被动地晃了晃,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比白纸还要苍白,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默视着车厢里被红色汽车毯包裹的人体,除了滑落的胳膊就只露出一些散乱的漆黑短发。 小狗疯了一样地不停跳起,又有点儿恐惧似的对着男人的左手狂吠不已。 廖小乔静静地僵立了一会儿,缓慢而又坚定地上前一步。她的眼睛里也盛满了恐惧,然而伸出的手指却并不颤抖,眼看就要碰上那张红色汽车毯,却被于谦和紧紧抓住。 他看着她,有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低低地道:“我来。” 这时候的楼上,路佳还在不死心地想要表现一下。只可惜一向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再不死心,也只能在厨房里头节节败退。丁浩然唯有脱了外套卷起袖子,亲自出马。廖小乔临出门的时候都交代清楚了,蔬菜都切好了,调料都是配得将将好,他只需要稍微加工一下。至于红烧肉等她回来再处理。 丁浩然可比路佳想象中的会动刀子,主动承担起做红烧肉的重任。一块五花肉刚刚解完冻,红肉白膘往外渗着血水,拿在手里油腻腻的,还有一股生冷的血腥味。 路佳还说要帮忙,才刚碰到就烫手似的缩了回来,面露难色地龇起了牙。 丁浩然笑叹一声,拿过五花肉,一边下刀子一边取笑:“堂堂器械护士,切个五花肉都不敢?” 路佳涨红了脸:“不一样嘛。” 丁浩然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哪里不一样,不都是肉。”停了一会儿,又忽然醒悟一样“哦”了一声,“一个是猪,一个是人。你切人可以,切猪就不行……难不成,你喜欢切人?” 路佳本来有点儿恼羞成怒,因为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分。可是她仔仔细细看着丁浩然的脸,竟然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那点儿恼羞成怒便像泡沫一样迅速地消失了,连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 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冷冷的、麻麻的,好像有什么又湿又粘的小虫子在很缓慢、很缓慢地爬来爬去。 丁浩然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她的异样,很利索地一刀接着一刀,结束之后,很满意似的看了一眼成品,才放下了刀子。五花肉切成了四四方方、麻将大小的小块儿,又漂亮又整齐。 路佳却不知怎么的,后脊背上蹿起一阵寒意,脖子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先出去了。” “嗯?不帮忙啦?” “反正……”路佳低着头,“反正我也帮不上忙。”说完,又忍不住看向丁浩然,希望可以从他脸上看到别的东西。 “哦,”可是丁浩然仍是一派无所谓的模样,连头也没抬,“随便你。” 路佳失望地安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时候,丁浩然抬起了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丁浩然焯完了五花肉,正准备和调料一起放进小砂锅炖红烧肉,忽听客厅里传来路佳讶异的声音。 “丁医生,你快来看一下!” 只得擦干净双手,出了厨房。路佳站在客厅朝北的窗户前,正在聚精会神地往楼下看。 “怎么啦?”他问。 路佳回头道:“好像是于大哥的车子出了什么事?” 丁浩然疑惑地走到窗前,虽然楼层并不高,但是廖小乔和于谦和刚好遮住了视野。于谦和慢慢松开了廖小乔的手,两个人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傍晚的阳光给他们的身上涂了一层微微泛红的流光。 丁浩然不觉皱起眉头,想了一阵道:“我下去看看。” 廖小乔抱起小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它安静下来。 血腥味比之前更浓了,厚重得让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一样。 于谦和屏住一口气,慢慢地揭开了红色毛毯。是一个男人,额头上破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流了满脸的血,眼睛没有完全闭好,睡熟了似的微微张着一条缝儿。于谦和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指下的肌肤一点儿温度都没有,一片寂然。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丁浩然的声音。 两人闻声回头,丁浩然又上前了几步,从他们之间的间隔看到了那只垂落在保险杠上的手。心里一沉,又上前几步。当看到了男人的脸,不觉微微变了脸色。 于谦和看着丁浩然的一举一动,脸上也显露出惊讶:“你认识他?” 丁浩然受惊似的转头望了于谦和一眼,反应慢了半拍:“不认识。”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向尸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第62章 蓦然回首(1) 在黄松涛的引导下,雷诺和胡晓明在青龙市见了当年的案发现场,还走访了当年的几个相关人,但是都没有发现比黄松涛提供的更有价值的线索,便也不作逗留,先回天安市了。 出了长途车站,两人就直接回到警局。刚按下电梯,电梯门就开了,出来的正是刑警队的人。 李兰快人快语:“雷队,你们回来得正好,有案子。” 相宜小苑只是一个普通居民区,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就好比在一锅热油里洒了一杯水,登时炸开了锅。居民们立刻展现了惊人的反应能力,一个个纷纷赶到了出事地点,将现场众星拱月一般围得水泄不通。当地派出所协助办案的民警先保护好现场。等到市刑警队赶到,现场早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呜啦呜啦的警笛声刺激了更多居民,楼上还伸出了许多脑袋,用密集如网的目光笼罩了他们的上空。 叶知远还没下车,先看到这阵势就忍不住咝地抽了一口气:“群众的力量真是强大啊!” 雷诺轻轻扬了一下嘴角,开门之前问了一句:“听说这次也是廖小乔报的警?” 叶知远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心里暗骂道:一定又是李兰,嘴快得跟火箭似的! 跟在雷诺后面进了现场,第一眼就看到了廖小乔。她好像很冷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也一眼看到了他。两个人默默地对望了一秒,却又匆匆地各自躲开视线。这时候,李兰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站在他背后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唉!孽缘啊!” 此情此景,叶知远完全发作不了。他想找廖小乔的时候,找不到她。廖小乔想找他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让她找到。但是他们却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碰到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这是他第二次在一具尸体的旁边遇见她。 就仿佛他和她之间总有一丝极纤细的联系,谁都以为一阵风就能吹断,却偏偏执拗地怎么也不肯断掉。 与浪漫无关,只有诡异。 刘军好心地问:“要不我去给她做笔录?” 叶知远踌躇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左手上那只崭新的白金戒指,抬头道:“不了,我自己去。” 如果他和她之间真有这样一根联系,那么也到了该斩断的时候。由他亲手。 一旦下定了决心,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叶知远就像平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做起了笔录。廖小乔也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证人一样,很平静地接受他的询问。之前的种种顾虑,都像他在庸人自扰。 直到廖小乔突然先提出了他想说的话题,突然得没有一点儿预兆。 叶知远:“你确定之前,从来没见过死者?” 廖小乔:“嗯,从来没见过。” “你结婚啦?”她又问。 叶知远的笔一顿,匆匆地写完笔录:“嗯。” 廖小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手上的戒指,眼睛里隐约有点儿水光,但是叶知远并不确定。 “挺漂亮的。”她说。口气很平淡,听不出是伤心还是祝福,就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 叶知远的心口却陡然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却又觉得一点儿也不严重,细微得算不上痛楚。大概只是因为有点儿内疚吧。他想,他给过她的,也只不过是一只玩笑一样的草戒指。说是戒指,其实压根就是一个小小的草圈而已。他给得那么容易,她却一直收藏在那只漆皮已经斑驳的饼干盒里。 叶知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莫名地有点儿干涩。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喉咙,抬起左手,像是让廖小乔看得更清楚一些,又像是给自己再看一眼。白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金属光泽,很引人注目。 “我老婆你也见过的。” 他回头望了一下正在进行初步检测的聂晶。巧的是,聂晶也忽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和他相视一笑,便又低头继续工作。 叶知远转过头,脸上的笑意还没退:“我们先注了册,准备元旦的时候再办酒席。办证的那天就想通知你来着,但是你的手机一直没人接。” 廖小乔想起照顾苗童那天错过的那通电话:“哦,原来是那天……” 叶知远笑呵呵地道:“元旦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啊?” 听她模糊地应了一声,叶知远便当自己功德圆满,合上笔录走开了。 廖小乔却还站在原地动也没动,良久,方梦游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元旦,很快了啊!” 丁浩然和于谦和的笔录是由刘军和李兰负责的,雷诺只是默默地旁听。叶知远走到雷诺身旁的时候,刘军和李兰的询问也接近了尾声。 “所以你的车厢一向都不锁?”刘军问。 于谦和:“嗯,”苦笑了一下,“真是个坏习惯。” 刘军:“都有谁知道你不习惯锁车厢?” 于谦和压着嘴角噘了一下嘴唇:“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吧!” 刘军正在记录的笔不由得顿了一顿,忽听一旁的路佳嘟哝着插了一句“唉,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发现尸体的时候,她只是在楼上远远地看着那三人的背影,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所以例行问话后,就没有人再跟进了。 李兰连忙竖起了耳朵:“你说什么?” 路佳吓了一跳。她就是顺口一说,没想到李兰会当回事,忙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李兰:“什么叫好的不灵坏的灵?” 路佳只好老老实实地回道:“前几天丁医生还和于大哥开玩笑,说他老是不锁车箱,当心哪天多出东西来。” 李兰和刘军对视了一眼。 丁浩然看在眼里,无声地扬了一嘴角:“嗯,这话我是说过。” “你们俩都不认识死者,是吗?”刘军又问一遍。 于谦和不由自主地瞄了丁浩然一眼:“是。” 丁浩然漫不经心地看着其他地方:“嗯。” 李兰看在眼里,便望着丁浩然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认识吗?” 丁浩然感觉到了她怀疑的目光,眼珠轻轻一转,冷冷地对上了李兰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比他的眼神更冷:“真的。”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李兰顿觉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你……” “李兰。”雷诺轻声叫住,“先问到这里吧!” 李兰不甘心:“雷队……” 叶知远截断道:“急什么,一会儿还要请人家回局里做份详细的笔录。” 李兰会意,方先忍下这口气。把这三个重要证人交给了一名同事,便和雷诺等人一起去看尸体了。 男人的尸体已经从后车箱里搬了出来,展开了四肢仰面朝天。因为被塞在车箱的缘故,上身的黑色皮夹克揉皱了,裤子却还算干净,尤其脚上的休闲皮鞋油光可鉴。 “怎么样?”叶知远走到聂晶身边,希望尸检能有好消息。 聂晶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始报告初步检测的结果:“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身高有一米七八,体格健壮。测了肝温,死亡时间在两小时左右。全身上下只有额头一处伤,也是致命伤。” 李兰出的现场还很少,看着男人头上红里发黑的血窟窿,不禁心里一毛:“钝器损伤吗?” “钝器?”聂晶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也算是钝器吧!很钝很钝!” 李兰还没听懂。 聂晶指着死者头部的伤口说:“你看。”皮肉破损的伤口粘着些许凝干的血块,附近的皮肤还有些发青。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极细的浅绿色粉末。 “这是……”李兰凑近了一些,多看了两眼,“粉刷墙壁用的涂料?”张大了嘴巴哦了一声,“我懂了。”又指了指死者脑后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模拟一边说,“这是因为凶手抓住了死者的头发,用力地、反复地将他的额头撞向墙壁。死者没有多少反抗的机会,很快就送了命。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凶手多半是男人。” 叶知远摸着下巴补充了一句:“而且这很有可能是一桩突发事件,凶手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杀死死者的。” 刘军问:“为什么?” 叶知远斜眼看着他啧了一声:“这么显而易见你也好意思问?” 此话一出,叶知远便被无数双眼睛齐齐瞪住了。如果眼神不是无形的,他这会儿一定千疮百孔了。 有了群众基础,刘军便也有了底气,抄起胳膊道:“你倒是给我们说说怎么个显而易见?” 众怒难犯,叶和远只得先夹起尾巴,慢慢道来:“因为没有凶器。如果你是凶手,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杀死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你会不准备好凶器而只是徒手杀人吗?” 众人恍然大悟。 胡晓明实打实地插了一句:“可是光知道是不是早有预谋的杀人,也没多大用处啊。我们现在连他是谁都查不出来。”指了一下死者道,“身上只有一串钥匙,还有一只钱包。可是钱包里光有钱,什么证件也没有。肯定是被凶手搜过了。”又冲着那一大票的围观群众扬了一下下巴,“问了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一定不是附近的人。” 刘军见雷诺还在看尸体,便问:“雷队,你说呢?” 雷诺不急着表态,又蹲下身子更近距离地观察尸体,从额头看到脖颈,从双手看到双脚,鞋子好好看了看,脱下来又看,接着又把尸体翻过身子再看一遍,甚至还凑近尸体闻了一会儿。 围观群众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纷纷交头接耳,嗡嗡的声浪愈来愈高涨。 雷诺闭着眼睛整理了一下思路,便站起身叫过一个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和和气气地问:“这一带有没有别墅区?” 民警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意图何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没有。” 雷诺想了想,又问:“那有没有入住率较低的高档楼盘?” 民警:“有,有两个新开的,丽景嘉园,水云间,大半的房子都还空着。” 雷诺接着问:“距离这里的车程都大概多少?” 民警:“丽景嘉园大概两个小时,水云间得超过三小时。” 雷诺:“好,麻烦你带我们去丽景嘉园。”正要举步,却被叶知远连忙拦住。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叶知远抓住着他的胳膊,努力跟着他的进度,“你是说死者就是那个什么新楼盘的住户?” 雷诺:“嗯。” 可是还是跟不上:“为什么?” 第63章 蓦然回首(2) 雷诺:“因为他的职业需要。” 怎么越追越远:“职业?” 雷诺:“恐怕也是因为他的职业,才招来杀身之祸。” 叶知远张了张嘴巴,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同志们也都是一片愕然,抓耳挠腮的也有,目瞪口呆的也有,谁也不知道雷诺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雷诺只好从头开始,指了一下尸体,问叶知远:“从这具尸体上,我们能观察到什么?” 叶知远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同志们,以及围观群众。大伙儿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这让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背负了那么多人的希望。 唉,人民代表不好当啊! 雷诺又补上一句:“仔细一点儿。” 叶知远只好上前蹲在尸体跟前,依葫芦画瓢地摆出架势从脑袋看起:“肤色较黑,体格健壮,不是坐办公室的。衣着比较高档,不是低收入人群。” 拿起他的两只手正反两面都看了一遍,手指也不放过:“抽烟抽得手指都发黄了,是个老烟枪。习惯用左手拿烟,可能是个左撇子。手掌较柔软,没有老茧,一定不是干体力活的。” 拿起死者的皮鞋看了一会儿,鞋面几乎没有磨损,又翻过去看鞋底,却是另一种情况:“鞋子还很新,但是鞋底有明显磨损,这说明他近期内走了很多路。” 又端起死者的脚,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不对,脚趾和脚掌上都有明显的茧子。他不是近期内走了很多路,他是长期地要走很多路。” 想想又觉得之前的结论有点儿矛盾:“长期走很多路,可是不是干体力活的,不坐办公室,但也不是低收入人群……”抬头望向雷诺,三分推理七分猜测,“经常跑工地的土木工程师之类的?” 雷诺不置可否,点了一下头只道:“继续。” 继续,继续……叶知远为难地停住了,从头到脚都看了,真没什么好看的了。怔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没什么可看的,还有闻呢!忙又学雷诺的样子,凑到尸体上闻了闻。浓重的血腥气里似乎还蕴藏着另一种气味。叶知远连忙又嗅了两下,确实有,淡淡的,但还是有点儿冲。这味道很熟悉,他在哪里闻过,而且不止一次。 到底是在哪里? 他又趴下身子,鼻子几乎碰到了尸体,看得李兰在一旁都皱起了眉。 叶知远脑中白光一闪,不由得兴奋地大叫一声:“啊,我知道了!” 拿到现场照的时候,经常从照片上闻到这种刺鼻的气味:“是冲洗照片的药水味儿!他不是工程师,是摄影师或者摄影记者,反正就是靠摄影吃饭的!因为采风或者采访的需要,经常跑来跑去,还经常接触到冲洗照片的药水。一定是他拍到了不该拍到的东西,所以才丢了性命。”说完,两眼放光地望着雷诺,心想这回还不给他一百分! 莫说旁人了,李兰一贯和他针尖对麦芒,听了他这一番细致的观察分析,也少不得心悦诚服起来。 雷诺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却道:“虽不中,也不远。” 叶知远正情绪高涨中,猛吃一记闷棍,不啻一个霹雳炸在头顶,登时眼前发花耳朵要聋。怎么想自己的分析也是无懈可击,怎么就“虽不中,也不远”啦? 不中,不中,不中…… 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走马灯似的转个没完。 刘军都忍不住要为他抱个不平:“雷队,你确定知远没说中?” 雷诺微垂下眼睛笑了一笑,问副队杨忠泽:“老杨,全队就数你最爱抽烟了。” 杨忠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抽得也不多。” 雷诺:“你说说看,你喜欢走来走去地抽烟,还是停下来抽烟?” 杨忠泽不知他目的何在,只觉得这个问题太显而易见了:“当然是停下来抽。抽烟就是为了放松一下,打发打发时间嘛。” 雷诺还是不紧不慢地,指了一下死者:“死者是一个老烟枪,经常要抽烟,也就是说他经常要停下来。经常走动,又经常停下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看出来重点在哪里。 刘军老实巴交地道:“摄影师采风也会走走停停的啊!” 雷诺:“不错,摄影师也会经常走动,经常停下来,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拍照。你见过多少摄影师喜欢一边抽烟一边拍照?” 刘军开始明白过来了。 雷诺转过头对杨忠泽继续道:“你刚才说得很好,抽烟就是为了放松一下,打发打发时间。所以他停下来的时候,无事可做就抽烟,一直等到他又有事可做。” 胡晓明一下子反应过来:“您是说,他其实是在跟踪和蹲点儿。他是私家侦探!” 雷诺点了点头:“对。” 李兰:“可是这样也排除不了摄影记者。他们有的时候为了挖新闻,也得跟个踪、蹲个点儿的。” 雷诺:“但是摄影记者对相机的要求会更专业,而他惯用的,应该不会那么专业。” 李兰:“何以见得?” 雷诺:“这就要先纠正叶知远的另一个错误:死者不是左撇子。” “怎么会?”叶知远被打击得有点儿受不了,当下孩子脾气都快上来了,再次一指死者因为常年抽烟而被熏黄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他明明就是用左手抽烟。” 雷诺心平气和地道:“他是用左手抽烟,但是不代表他就是左撇子。你看看他皮带的扣法,还有鞋带的系法,都和惯用右手的人一致。没有人会在学会穿皮带、系鞋带以前先学会抽烟,所以用左手抽烟是后来养成的习惯。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一个不是左撇子的人,却习惯用左手抽烟?答案很明显,因为右手不方便,要拿别的东西。” 这一下李兰、叶知远、刘军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相机!” 叶知远全明白了:“他又想抽烟,还得随时准备拍有用的东西,右手抽烟、右手拍照就会反应不及,只好改用左手抽烟。他确实是右撇子。所以他的相机也应该是便于单手操作的。但是摄影记者通常用的专业相机又大又重,单手的话连拿起来都很勉强。这也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他对照片的要求并不很高,能用就行。所以一定不是摄影记者,更谈不上摄影师。第二,他是单干。如果他有搭档,不至于连抽烟都抽不安生。” 李兰连连点头:“跟踪、蹲点、拍照,都是为了调查。肯定是私家侦探。” 刘军:“那您怎么知道他就住在那个新楼盘呢?” 雷诺微微一笑:“这一点就多多少少是靠猜的了。他是私家侦探,而且单干,工作居住合一是最经济方便的。他还要自己冲印照片,所以住所除了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以外,还必须有一个暗房,也就是说他对空间的需求会比一般人大。当然光有需求还不行,也得有那个经济实力。而他的衣着也证实了他有这个实力。” 刘军:“哦,所以他的住所会比较高档。” 雷诺:“此外,凶手不是有预谋地杀人,而是因为一时冲动,方式很粗暴。他抓住死者的头不断地撞墙,一定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可是居然也没有人发觉。所以第一现场应该是个很隐蔽、很私人的场所。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的家或者死者的家。不过从一般人的心态来说,比起让私家侦探来自己家,还是更愿意去找私家侦探。所以假设是死者的家,死亡时间是在两小时左右,要运尸体当然得用车,那么死者的家就应该在距此两小时左右车程的范围里。” 李兰无比佩服地看着雷诺:“怪不得你一开始要问别墅,单门独幢的别墅当然最理想。但是这一带没有别墅,所以才问入住率低的高档楼盘。” 她现在终于彻底理解,为什么叶知远总爱跟在雷诺屁股后面了。叶知远这小子,是真精明啊! 雷诺见她脸上的佩服变得有点儿诡异,笑着提醒道:“我说了这一点是靠猜的,很有可能不是。” 李兰还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两只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雷诺拿她没辙,起身叫过胡晓明,一起走到于谦和等人面前:“不好意思,还要请你们和这位警官回局里再录一份详细的口供。” 于谦和微笑地望了雷诺一会儿,忽然主动向他伸出手道:“能够帮到雷警官,是我的荣幸。” 雷诺微微一怔,便也伸出了手,两个人的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多谢。” 胡晓明领着三人走到警车前。丁浩然给廖小乔开了车门,却见廖小乔抓紧了自己的手,缩着肩膀一直发抖。 “你很冷吗?”他问。 廖小乔没出声,好像没听见。 丁浩然蹙起眉头,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廖小乔这才回过神似的,惊愕中又带着点儿惶惑地看着他。丁浩然便也看着她的眼睛,把外套拉拉正,紧紧地给她裹住。然后也不管廖小乔还呆呆地望他,便一手半拖半圈住她,另一手却又将她的头压下,不让她撞到车沿,直接塞进了车里。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点儿粗暴。 却惹得其他人一致侧目。 连在不远处的叶知远也无法忽略地看到了这一幕。直到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刻意清了清嗓子,才恍然清醒。 李兰抱着胳膊又站在了他身旁,眼珠子全转到了眼角,默默无声地瞪着他。明明长得比他矮,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叶知远忍不住牙疼地啧了一声:这丫头,总能冷不丁就从哪里钻出来,叫人防不胜防。 “干什么干什么?”他也从眼角看她,可不知怎的就没有那种气势,“你什么意思啊?” 李兰哼地一笑,无比蔑视:“这话该我问你吧?” 叶知远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你发神经!”便甩手走开了。 第64章 蓦然回首(3) 李兰亮着一口雪白的牙,切了一声:“我看你是心虚了!”说完,也跟了上去。 那边四个人陆续上了警车,也各怀心事地沉默了。 于谦和一个人和胡晓明坐在前面。从车窗里依然能看见雷诺的背影在众人之中。他用手机上了网,找到那个叫创造者的id,发出一条即时消息。 你说得很对,我是应该小心雷诺。 车子发动的时候,对方也回了一条消息给他。 可是你不想小心,你想玩火。 于谦和把手机握在手心里,忍不住笑了。他一度认为这个世界很无趣,但是现在却让他认识了两个很有趣的人。尤其是这位叫雷诺的警官。简直就是一个超过他预期的大惊喜。 丽景嘉园的确还没多少人入住。一眼望过去,刚刚降临的夜色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盏灯光。 警察们联系了物业,很快拿到了已入住的业主资料。又有钥匙在手,从应该有人住却还是漆黑一片的房子试起,第三家便顺利打开了。 1号楼107室。 对门、楼上、楼下、隔壁,都还没有人入住。 这家主人叫张同发,单身,资料里填的职业是自由职业。 房子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平方米,很宽敞实用的三室两厅。一进门就是大客厅,朝阳的一面用木质拉门隔出一个连着阳台的小客厅。大客厅正对着门的另一边是一条小过道,两室朝阳,一室一卫一厨都朝阴。墙壁选用的是浅绿色的涂料。 朝阴的一室被布置成了暗房,还晾着不少照片,一股难闻的药水味儿。 叶知远捂住鼻子,拿下几张看了看,又递给雷诺。照片里的人没有一个看着镜头,只顾做自己的事。都是偷拍的。 这时,从朝阳的一间房里忽然传来刘军的声音:“雷队!” 雷诺等人连忙赶过去。一进门,便见刘军指了指他们身旁的那面墙。连忙转头,正见墙壁上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团早已凝干的血印,墙根下撒满了掉落的涂料。 浅绿色的涂料,头部反复撞击过的痕迹。 从这间房的布置来看,应该是当成书房了。李兰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照片,看了一眼,也递给雷诺。照片里的男人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一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眉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阴险凶狠的味道。就是死者,没错。 可是当他变成了一具闭上了双眼的尸体,面貌却柔和了许多。 已经可以肯定张同发就是受害人。 “这里就是第一现场了。”李兰四处扫了一眼,觉得不佩服不行,“私家侦探,单干,住址,工作居住合一,都给您说中了。” 雷诺轻轻放下照片:“这次只是运气好。” 李兰却不这么想:“运气只降临在有实力的人身上。” 叶知远难得地赞同李兰,笑呵呵地道:“这句话我不跟你抬杠。” 雷诺看着他俩,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叫出现场的同志们赶紧过来。” 天色黑得发沉,难得连最渺小的一颗星星都没有。 苗童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方又转回头继续呆呆地看电视。虽然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却一点儿不觉得饿。 她回来有一些日子了,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除了眼眶下还有一些淤青顽固得不肯散去,就和那天以前一模一样。 方煜文也还是每隔两三天来过一次夜。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会给她夹菜,晚上同睡在一张床上会很温柔地抱着她,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但连她一根头发都没再碰过。 两个人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 廖小乔也和往常一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沉默寡言得让她怀疑究竟是谁曾经那样声泪俱下地阻止她回来。 而她心里唯一记挂着的那个人也当真没有再联络她。一条短信都没有。 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正轨。 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由头都不见了,生活开始平静得没有一点儿涟漪。 其实平静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苗童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有时候身上会莫名其妙地一阵发冷。就像现在这样,明明窗户都关好了,还开着暖气,就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她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尽量把身体蜷起来。忽听大门咔嗒一声开了,惊得她不由自主地一跳。 方煜文眼带笑意,施施然走了进来,还没跟她说话,却又转身对着门外道:“进来吧,就当在自己家里。” 苗童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方煜文的背影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中等身材、瘦弱白皙的陌生男孩儿,拘拘束束地走了进来。两个人的视线刚然接上,便都匆匆地回避开了。苗童是觉得有点儿尴尬,但是男孩儿大睁的眼睛里,却有点儿惊惶。 方煜文罕有地热络起来,很亲切地叫男孩儿去坐。虽然他平时也并不表现得很冷漠,但也只是一种疏离的礼貌。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带客人到这里来。苗童不觉被勾起了好奇心,有意无意地抬起头,从眼角瞄着他们。 男孩儿老也抬不起头来,眼球动也不动地盯着地面,两只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膝头。方煜文亲自给他泡了一杯热茶,他也不喝,任凭那杯茶纹丝不动地放在茶几上。如此近距离地看了一会儿,苗童才发现,他固然生得白皙,但此刻却是缺乏血色的苍白。 除此以外,怎么看都很普通。 怎么看都不应该是方煜文这样的人会另眼相看的人。 她越来越疑惑:他究竟是谁?他在怕什么?方煜文吗? 一想到这里,苗童下意识地抓住了衣襟,自己的心口也在不知不觉间收紧了。 “放松点儿。”方煜文很和蔼地对他说。 可是男孩儿就是放松不下来。 方煜文拿起茶杯递到他眼皮底下:“来,喝点儿热茶。”见男孩儿依然没有接,便拉过他的手抓住茶杯,“喝一口,喝一口就舒服多了。” 男孩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 苗童便看到方煜文的嘴角扬起来,看着男孩儿的眼里几乎有一种父亲看着儿子的慈爱。他今天,心情真的很好。 “哦,给你们介绍一下。”方煜文笑容可掬地说,“柳志贤,苗童。” 男孩儿抬起了头,苗童也转过了脸,两个人都带着一丝惊讶看着对方。 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却心有灵犀似的,有了相同的想法:他(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啊,是孙黎。 晚饭还算丰盛。知道方煜文今晚会来,廖小乔按照他们的口味做好了四菜一汤,只需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三个人就坐在客厅,一边看新闻一边吃饭。方煜文频频地给男孩儿夹菜,时不时和他聊上两句。苗童埋头吃了一会儿饭,不由自主地看了柳志贤一眼,不料柳志贤也正在看她。两个人的视线一搭上又急忙各自回避。 倒是方煜文微笑着问他们:“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他看看他,又看看她,觉得有点儿好笑,“你们一个是孙黎的男朋友,一个是孙黎的好搭档,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吧?” 可是两个人还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方煜文决定由他来打破这个僵局:“既然我们都认识孙黎,不如就谈谈孙黎好了。也算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她的一种怀念。” 苗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也认识孙黎?” “嗯,”方煜文想了想,“我和她也算是亲戚。” 柳志贤愕然地重复了一遍:“亲戚?” 方煜文忽然又觉得和一个死人拉关系很无聊,便又哼地一笑:“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苗童愈发吃惊了。回想起他和她认识的那一天,孙黎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便一下子醒悟过来。 待想清来龙去脉,苗童更是蓦然一惊,一阵寒气极迅速地从脚底蹿上来,冻得心脏都麻麻的,差点儿停止跳动。她不能控制地睁大了眼睛,但又不敢望向方煜文,年轻的脸上无可掩饰地泄露出一丝惶恐。 方煜文见她不甚对劲,便问:“你怎么啦?”一边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吓得苗童浑身一抖,猛然甩开了他的手。见方煜文眯起眼睛,冲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又不禁后怕地掩饰。 “没,没什么……”她低下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平常,喉咙却一阵一阵地发紧,干得快要粘在一起。 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惊惶,柳志贤反而轻松了许多。他狐疑地看了看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女,又看了看默默审视少女的方煜文,隐隐觉得情况有点儿可疑。苗童很畏惧方煜文,这毋庸置疑,但此刻的她,似乎还有其他畏惧的理由。 相对于少女的惶惶不安,方煜文表现得更加稳如泰山。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角,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但整个人都绷紧了。然后好心地提醒道:“你在冒冷汗。”嗓音柔和得就像在催眠。 苗童急忙起身:“我去倒杯水喝。”说完,赶在崩溃之前躲进了厨房。 一口气喝完了大半瓶冰水,砰的一声放在料理台上,溅出来的水冻得手背都蓦然一凉。苗童双手撑在水槽两边终于镇定了一些,起码喉咙不那么难受了。 她不禁又从头想了一遍自己刚刚才想明白的事,盘旋在身体里的那股凉意渐渐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其实那一天方煜文会在西餐厅碰到她并不完全是偶然。他应该是去找孙黎的。 那一天,也是孙黎被谋杀的日子。 也就是说,方煜文很有可能是那天最后一个见过孙黎的人。 第65章 土狼和金矿(1) 等到技术员们收集完证物,雷诺才领着队员继续勘查现场。 一进书房最显眼的,就是那架正对着门口、倚墙而立的书橱。整个书橱都是深色木纹,上面隔成了四层书架,木框玻璃柜门;下面则是书柜,全木柜门,柜门上都雕着雀上枝头的传统图案。所有的把手都是简单实用的圆扣形。古色古香,朴素大方。这个张同发还真是意外的有眼光。雷诺打开书橱,里面的书全都很新,虽然有玻璃门的阻隔,每一层书架还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关上柜门,退后一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知远!” “哎,来了!”叶知远一听见偶像的召唤,就急忙钻到了他的身边。 雷诺朝书橱抬了一下下巴,问:“怎么样,看出什么来啦?” 叶知远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阵,伸出手指在书架上抹了一点儿灰:“死者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这些书只是摆设。”皱着眉头想了想,“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也并不需要假装自己很有修养。那么这一橱子的书,对他来说应该有别的用处。” 端起下巴,想着想着,视线便自然而然地垂到了地面上。却见橱脚的实木地板上有些许轻微的划痕。不禁又惊讶又兴奋地道:“有人搬动过书橱,书橱后面一定另有乾坤!” 刘军:“可是书橱上并没有发现指纹。” 叶知远立马瞟了他一眼:“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手套,还有一种东西叫抹布!”说完,便把两只袖子一捋,摆开架势。 刘军一笑而过,也上前帮忙。 书橱是上好的实木书橱,没有书都重得吓死人。两个人咬着牙一齐发力,憋得一股热血直冲大脑,总算勉强搬开。叶知远兴冲冲地上前一看,却好似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底。 “怎么会这样?” 墙壁是正常的墙壁,书橱背后也完好无缺。他不相信地伸手摸了好一会儿,除了摸着一手灰,一无所获。 李兰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扬了一下嘴角。只要对方是叶知远,她就不想放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没有暗格也没有机关,叶神探,您的段位也太低了点儿。” 刘军见叶知远还是一脸缓不过来的样子,厚道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不,”但叶知远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这个书橱一定有问题。”说完,便转过头来,重新检查书橱。 刘军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小子自尊心强,也随他去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叶知远一会儿摸一会儿敲,几乎一寸一寸地检查。连每一个角落,每一层隔板都不放过,恨不得连每一块玻璃都撬下来。 可还是一无所获。 叶知远烦躁地抓了抓头,怎么想也想不通。 李兰看得直摇头:“算了吧,别死撑了。每个人的家里都得有一两件用不着、光摆着的东西。你想太多了。” 听她这么冷嘲热讽,叶知远也不由得动摇了:难道他真的错啦?可这个想法刚一出来,又马上被他自己否决了:“不会的。地上的划痕说明这个书橱被搬动过不止一次,要是书橱背后没东西,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搬开它呢?”一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自己有理由坚持到底,“书橱背后一定藏了东西,但是已经被凶手拿走了。” 李兰不屑地“切”了他一声:“反正现在什么都没有,随你怎么说了。” 叶知远决定坚守住自己的最后底线:“你别忘了,是雷队问我对这个书橱的意见的!要是书橱没问题,他会浪费这种时间吗?”见李兰怔了一下,更要打蛇随棍上,“你是不相信我啊,还是不相信雷队?” 李兰瞄了一眼雷诺,噘了噘嘴没吭声。 雷诺听了他们这一番话,又好气又好笑。无论是叶知远还是李兰,他都希望他们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出线索来,而不是凭着对他的了解连猜带蒙。 刘军憨厚地笑道:“雷队,您就赶紧揭晓答案吧!” 雷诺轻叹了一口气,也的确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走到书橱面前,抓住右手边玻璃柜门的黄铜扣,试探地扭了扭,没有动。便又一手抓住黄铜扣,一手抵住玻璃柜门,渐渐用力,果然将黄铜扣整个儿拽了下来。 大家齐齐吃了一惊。但很快又让他们发现了更吃惊的事:黄铜扣底是一个usb插头。 刘军愣愣地望着:“这不是一个黄铜扣,这是一个u盘。” 叶知远半是佩服半是懊恼:“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自问自己也不笨,可是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总也追不上他想要追上的这个人。 雷诺将u盘和另一边玻璃柜门上的黄铜扣摆在一起,给所有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看,有什么区别?” 同志们一个一个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大小、形状、材质……从外观上看,真是一模一样。不少人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好像……”李兰有点儿吃不准,“好像u盘的那个黄铜扣要亮一些?” 有了提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光泽度上。 刘军眼睛一张:“对,确实亮一些。”仔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亮得有点儿不均匀。u盘的黄铜扣并不是整体都很亮,圆扣微微突出的弧面就没有侧面一带亮。”可是这种不对劲有什么意义,他也想不出来。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叶知远脑中却登时灵光一闪,大叫一声:“我知道了!”情绪一高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雷诺面前。 雷诺看他兴奋得快要跳起来的模样,就知道他是真想出来了,从善如流地将u盘黄铜扣交到他手上。 “你们看,”叶知远一边展示一边道,“黄铜扣的侧面比较亮,这是因为,”说着,用另一手从正面抓住了黄铜扣,“侧面正好是手指的着力点。”接着又松开手,抬起整个手掌,“而手指上是有油脂的。新买的扫帚把很粗糙,可是用久了就会油光滑亮。这个黄铜扣也是,因为经常被取下,所以手指的油脂使得它看起来更亮。” 刘军老老实实地道:“那也不一定是因为经常取下,也有可能是他习惯打开一边玻璃柜啊?”才刚说完,就见李兰干脆挡住了自己的脸,便不觉窘迫起来。看看雷诺,又看看叶知远,“我,我又问了很多余的问题?” “呵呵,”叶知远皮笑肉不笑地扬着一边嘴角,“请问他老是打开一边柜门到底是为了什么?看书?里面的书可都积灰了!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特别着重地道,“‘看看’那些书?” 刘军:“……” 大家又有点儿同情刘军,可又确实忍耐不住笑意,低头的低头,捂嘴的捂嘴,却还是漏了一两声窃笑。 “好了,”雷诺也不想刘军太受打击,从叶知远手里重新拿回u盘,“当务之急,先弄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好半天没有动。 苗童发觉自己的思绪可怕起来,她竭力地想平稳下来。 “好点儿了没?” 突如其来的关心却吓得苗童心脏猛然一收。转头一望,正见方煜文抱着胳膊斜倚在厨房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知道他这样看着她有多久了。 “怎么连灯都不开?”方煜文接着问。 客厅里传来的微弱灯光从背后笼罩着他,完全没有照亮他的脸,反而衬得他像极了某种会在黑暗中发出惨淡光芒的怪异物种。他的眼睛也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仿佛在发出某种肉眼看不到的波长,明明没有一点儿光泽,却依然让苗童不寒而栗。 静谧中,神经一根根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也变得僵硬。脸上做不出表情,双手也一直撑在水槽的两边。 紧张到了极点,反而让她冷静了下来。反正也不会有更可怕的事让她发现。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起来。 整理了一下滑落在脸颊的碎发,简短地道:“我没事。” 方煜文又看了她一会儿,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苗童收回了双手,一脸平静地向他转过身,平静得甚至有点儿冷漠。 “没事的话就出来吧,还有客人呢!”说完,便退回了客厅。 苗童随后也回到了客厅。柳志贤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搞不清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苗童自己也不知道方煜文是否已经察觉到她在怀疑他。 可是最应该疑惑不安的那个人,却偏偏是最坦然正常的。 “你说你和孙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是什么意思?”柳志贤问他。 方煜文也无心隐瞒:“从户籍上来讲,她算是我的表妹。”见柳志贤一脸稀里糊涂的模样,有点儿意外地问,“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一点儿也不知道?” 柳志贤摇了摇头,又难堪又难过。原来他不仅弄错了丁树海和孙黎的关系,还弄错了方煜文和孙黎的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孙黎有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孙黎从来没有和他讲过,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他会和她走到这一步,看似因为许多误会,其实是必然。因为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缺乏信任。 方煜文的惊诧也只延续了一秒钟,下一秒就了然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和孙黎见的面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丁树海的陪同者,但是他却很能理解孙黎。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寄人篱下。 表面上看起来,孙黎过得很风光。可是方煜文很清楚,她过得还不如他。 “你不要埋怨她。”他情不自禁地替那个死去的女孩儿说话,“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冷笑一声,十足讥讽,“而且,我们家的情况实在很复杂,说也说不清楚。” 苗童越听越不明白,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我不埋怨她。”柳志贤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哪里有立场埋怨她,“她不相信我,是我给了她理由。” 方煜文叹了一口气:“好,不说了。”这个话题让他也很心烦,“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们不应该说这些扫兴的话。”拿起酒杯道,“来,我敬你一杯,真心实意地谢谢你!” 第66章 土狼和金矿(2) 柳志贤眉梢一抖,心里明白方煜文为什么要谢谢他。但是在悲伤的冲击下,也没有多少余力再去紧张害怕。他不想喝,也不会喝,可是方煜文已经一仰而尽,略一迟疑便也干了一个底朝天。辛辣的酒水像条火龙从喉咙一路烧到肠子,又从血液烧遍了全身。柳志贤张了张嘴,辣出了两汪眼泪一身汗,一阵热气冲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感觉不错。 方煜文接着又给他倒了两杯,他便来者不拒,一律喝个一滴不剩。 他也喝不出好坏,只觉得这酒够劲儿。三杯下去,身子都有点儿轻飘飘的,整个人就像拆了线的木偶——完全松了。 “你不用谢我,”整个人松了,脑袋便也松了,忽然很想说话,“我就是想为孙黎做点儿事。她活着的时候,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只会让她失望。不是因为那个人,她就不会死。” 眼泪一旦涌出眼眶,就失去了控制,一会儿工夫便流得满脸都是。柳志贤擦了两把脸,却只让眼泪流得更凶,索性由着自己哭得涕泗交加。 “不,我其实就是为了自己好受一点儿。”他呜呜咽咽地说,短短的一句话,断了好几次,“我就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到头来,他还是最爱自己。根本不值得孙黎曾经那么小心翼翼地珍惜他。 看他哭得声音都不对了,一旁的苗童也不觉受了些感染。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这么伤心后悔,眼里也不禁湿润起来。她忽然觉得,也许孙黎并不是那么的不幸:活着的时候真心爱过,死了也还有人记着。 就不知道,她苗童能不能有这种福气。 如果她也能有一个人记着,就算死得更凄惨,她也不介意。反正她现在活着,也跟死了没两样。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心头也不知不觉地升起一股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酸涩,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忌妒。 良久,方煜文拍了拍柳志贤的肩膀。 “不要这么自责了,”他说,“她要是泉下有知,知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一定会很安慰的。” 柳志贤抬起头,满脸泪水地望着方煜文:“是吗?” 方煜文静悄悄地捏紧了他的肩膀:“当然。”见到柳志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便也眯起眼睛笑了,“不过,这只是开始。你还可以为她做更多更多的事。” 柳志贤微微睁大了眼睛:“更多更多的事?”他迷失了很久,痛苦到无法自拔,才找到一个愿意为他指明方向的人。他忽然有些惶恐。他深刻觉得,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方煜文。他一定要完完全全地遵守方煜文的教导。 而方煜文也以近乎一个慈父的眼光凝视着柳志贤:“对。到时候,她不光会觉得安慰,还会原谅你。” 柳志贤一下子就心动了,迫不及待地抓住方煜文的臂膀:“我该怎么做?” 方煜文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别急,慢慢来。我会告诉你的。” 苗童在一旁看着他们,却冷不防打了一个寒战。她忘不了那天,方煜文蜕变成野兽之前,也曾平静中带着一丝温柔。她能感觉到现在方煜文的身上也是同样的温柔。 不,是比那一次更加可怕的温柔。 她想对柳志贤大声地说:“别相信他!”但挣扎了许久,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从现场回到警局,夜色早已严严实实地笼罩了整个城市。雷诺等人一进刑警队大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胡晓明等人,而是那个长身玉立、举止温文的男人。 于谦和正背对着他们靠在一张办公桌上,抱着双手静静地看着雷诺的办公室。忽然听到人声,便不紧不慢地转头,很自然就微笑地站直了身子:“雷警官。” 雷诺便也不乏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于先生。” 在他身后,叶知远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愕然。怎么有人明明不是警察,也可以在警局待得这么闲适自如。 胡晓明:“丁浩然和廖小乔录完口供就先回去了。”回头略带不满地看了一眼于谦和,对雷诺道,“他的口供还没录。他说他想等您回来。” 于谦和自己也证实道:“没错,我想直接和雷警官谈。” 叶知远等人越发惊讶起来。 雷诺望了一眼于谦和,这一眼略微有些长,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进我的办公室谈吧。”又朝胡晓明道,“笔录还是你负责。” 胡晓明慌忙抓上笔录本跟了上去。 留下一个大办公室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人好像老相识一样,一起进了刑警队队长的办公室。有没有搞错,还没有一个外人可以进雷诺的办公室。上回丁树海也只是进会客室而已。这个于谦和凭什么有如此特殊待遇。 所有人迅速地围到了一起。队长办公室用的是玻璃墙,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刘军有点儿呆地苦想:“这个姓于的,怎么有点儿怪怪的?” 刚说完就被李兰“呸”了一声,翻了一个白眼:“人家那叫修养。” 刚说完,又被叶知远“呸”了一声:“屁修养。你还不是看人家有几分姿色。女色狼!” 眼见着李兰又一翻眼睛,要跟叶知远两个斗起来,杨忠泽连忙将形势扭回正题:“别闹了,快看重点!” 李兰和叶知远互瞪了一眼,才算偃旗息鼓。 “请坐。” 随着雷诺一声得体的招呼,于谦和也露出一抹微笑,和他隔着一张办公桌对面而坐。眼睛自然而然地扫过桌面,目光略略一停,方收了回去。 雷诺下意识地也扫了一眼自己的桌面。一叠公文上放着那本叫《了因山传说新证》的书。之前在图书馆借的那本已经还回去了,这本是柳志贤的。 于谦和道:“雷警官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我一定全力配合。” 雷诺便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在发现尸体之前,你最后一次打开车厢是什么时候?” 于谦和:“就是今天下午临出门的时候。我把车厢稍微清理了一下。” 雷诺:“在来这里的途中有没有停下来过?” 于谦和:“停过两次。一次是去接丁浩然。车子就停在他家门口,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还有一次是去买红酒。车子停在附近的地下车库,也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其余路途中因为红灯还停了几次,但是应该没有人会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将尸体搬到我车厢里吧。不过,丁浩然家门前、地下车库都有监控,其中地下车库还有保安,嫁祸给我的人也一样没有机会。所以,只能是在相宜小苑。” 胡晓明不觉抬头看了一眼雷诺。雷诺只是微微一笑。 “你平时和人有没有结怨?”他继续自己的问话。 于谦和浅笑:“没有。” 雷诺:“不再好好想一想?” 于谦和果然配合地想了一会儿:“丁树海?” 雷诺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为什么你会想到他?” 于谦和有点儿好笑地扬了一下嘴角:“因为我总是跟他儿子在一块儿?可是他不喜欢我跟他儿子在一块儿。他恐怕是觉得我霸占了他的儿子,尤其他和他儿子的情况很恶劣,而我却和他儿子那么好。就算他会觉得我居心叵测,把他们父子交恶的账算在我头上,我也不奇怪。你知道,父母对子女也是有独占欲的。” 雷诺:“他儿子?你是说丁浩然。” 于谦和的笑容变得讽刺起来,声音也变得有点儿冷:“他还有别的儿子吗?” 雷诺静了一下,忽然道:“这一点挺奇怪的。” 丁浩然:“什么?” 雷诺:“丁浩然根本就不承认丁树海是他的父亲。你和他的关系这么亲密,这一点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可是你却一再用‘他儿子’这样的字眼来指代丁浩然。让人不禁觉得,你更注意的是丁树海,而你的好朋友丁浩然反倒成了丁树海的附带。” 于谦和微微一怔。一会儿,又轻笑出来:“雷警官也应该和丁树海打过交道吧?您觉得像他那样存在感极度强烈的人,谁又能对他有一丁点儿的忽视呢?只怕到哪里,都会是反客为主吧?” 雷诺淡淡地笑着,不置一词。 “可是我倒不觉得,是他在陷害我。”于谦和紧接着说。 引得胡晓明也很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哪有这么说话的。前脚自己才抛出的嫌疑人,后脚又自己推翻了。 雷诺问:“为什么?” “因为这种手段太不上路子了。我倒不是说他这个人有多光明磊落,”于谦和怕雷诺误会似的急忙补充,“生意做到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手段?只是这种嫁祸人的手段未免太粗鄙了,丁树海的段数要高得多。” 雷诺:“那你的意思是?” 于谦和:“也许是某个知道他跟我过不去的人利用了这一点。有可能是为了讨好丁树海,也有可能是为了给丁树海制造麻烦。更有甚者,这个人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既希望能讨好丁树海,也希望能给他制造麻烦。” 胡晓明不觉插了一句嘴:“他的那个助手,方煜文!”见雷诺眼珠一转,静静地看了自己一眼。便知道自己多嘴了,连忙又低下头去接着写笔录。 雷诺:“可是方煜文和死者又能有什么过节,非要置他于死地呢?还有一点很重要。凶手是因为一时冲动才杀了死者,既然不是有预谋地杀人,那之后的嫁祸也不可能是有预谋的了。” “这就很难解释时间的问题。” “死者被杀害后两个小时,就被放到了你的后车箱里。没有预谋,时间上却还是如此的紧凑。要么就是凶手早就知道你会在那个时间去相宜小苑,于是杀人后就立刻载着尸体赶到。要么就真的是你运气不好:凶手在运尸的途中正好碰到了你,可是没有下手的好时机,只好一路尾随到相宜小苑。” 于谦和问:“那雷警官更倾向于哪种可能呢?” 第67章 土狼和金矿(3) 雷诺据实道:“当然是第一种。第二种的随机性实在是太大了。凶手在运尸途中刚好碰到了你,你又刚好要到相宜小苑这种没有监控、没有保安的地方。有多少人会在运着尸体的情况下,盲目地跟着另一个人?” 于谦和抿了一下嘴唇:“嗯,同意。可是去给路佳庆贺生日,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要不是丁浩然提醒,我自己都差点儿忘了。方煜文……呃……凶手,”连忙改口,“凶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雷诺:“是啊,凶手是怎么知道的呢?” 路佳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那条通道。今天的月色不太好,路灯也坏了一盏,弄得那条熟悉的道路比以往更昏暗、模糊。警察收队后,小区热闹了好几个小时,好些人端着饭碗在楼下团团站着交换心得。有人看见她站在窗边,还大声地问她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 路佳忽然觉得很心烦,猛地拉上了窗帘。 眼见着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本来是四个人的聚会,却只剩下她一个枯坐在客厅里。卖相不错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很多都是她喜欢的菜,还是提不起一点儿胃口。 她没办法不去想丁浩然对廖小乔的可疑举动。他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廖小乔的身上,送她上警车时还为她挡住了车沿。 她从来没有见过丁浩然对病人以外的人这么温柔仔细过。 心里不自觉地就升起一股酸涩。可是她是不会因此就讨厌廖小乔的。小乔姐对她那么好。而且,虽然廖小乔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什么,但是她知道廖小乔一直活得很不容易。她不止一次在半夜的时候,被隔壁房间痛苦的惊叫吓醒。廖小乔却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做噩梦了。 她希望廖小乔可以过上好日子。 以前她一直觉得大概只有叶知远才能做到。那天,叶知远第一次走进这个门,看到那枚草戒指的时候,露出那样惘然、凄恻的表情,也使她更加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但是现在叶知远竟然结婚了。更让她意外的是,廖小乔也近乎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大约,从一开始叶知远和廖小乔就已经各自走开了。反而是她这个外人,一厢情愿地想做没有用的红娘。 如果没有了叶知远,丁浩然确实是一个好人选。路佳自己也想不出认识的人里,除了丁浩然,还能有谁可以给廖小乔一个港湾。是的,只有他了。 他们都是她喜欢的人,如果可以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不呢? 只是心里头难免会跑出一丝半缕的苦楚。唉!今天还是她的生日呢。 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些话。那时她还在上小学,成绩一直不曾拔尖,但难得的是,依然得到了老师们的喜爱。有一天妈妈去接她放学,最喜欢她的数学老师摸着她的头,跟妈妈说了这样的话。 “这孩子,说聪明也不很聪明,肯定也不笨,就是挺乖巧的。让人不喜欢不行。” 妈妈也笑道:“可不是吗?说漂亮吧也不像人家孩子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但是和人家孩子在一块儿,保管还是我女儿招人喜欢。您说得可真对,就是乖巧。” 两个大人笑呵呵地你来我往。可能是觉得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吧?就是听得懂,大了也就忘了。 遗憾的是,童年时代的事是忘了很多,偏偏这件事就记得那么清楚。 路佳眼里一热就落了两滴眼泪:又不聪明又不漂亮,乖巧真是她唯一的优点了。 静默里,楼下的喧嚣不知何时消失了。路佳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原来已经快九点了。怪不得大家都散了。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路佳连忙起身走到窗前。 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她家楼下,车门一开,走下了让她胡思乱想了一堆的两个人。 廖小乔的身上还披着那件外套,正要脱下来还给丁浩然,却被丁浩然又披了回去。丁浩然俯下身子和司机说了两句,大概是让他等一会儿,便和廖小乔一起走进了楼里。 路佳慌忙跑到卫生间,拿毛巾囫囵地擦了擦脸,便跑去开了门,冲着楼道里响的脚步声喊了一声:“回来了!” 廖小乔和丁浩然抬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对面的住户也闻声开了门,但没有完全打开,只露出一个头来冲着廖小乔张望一阵,看到她走上来,又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似的,赶紧关上了门。 三个人看在眼里,都没说话。只先进门。 路佳“咦”了一声:“于大哥呢?” 丁浩然回道:“他还在警局,自愿配合调查。” 路佳“啊”了一声,又问:“你们还没吃吧?正好,把菜热一下,我们一起吃。” 廖小乔看那一桌菜都完好无损,便问:“你一直等到现在?” 路佳嘿嘿一笑:“我一个人哪吃得下。” 丁浩然有点儿抱歉地道:“我不吃了。楼下的师傅还在等着。你们快吃吧。”又单独对路佳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却弄成这样,过几天我再补你一份礼物吧。” 不说还好,听丁浩然一说,路佳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涩。低低地“嗯”了一声。 丁浩然歪着头仔细地看了看她,微微惊讶地道:“怎么眼睛有点儿红?哭了吗?” 第68章 土狼和金矿(4) 路佳只好笑起来,捂着脸道:“你能不能别这么体贴入微啊?”好不容易理清了心情,却又要被这点滴的小温柔搅动起来。 丁浩然以为她又在发小女孩儿的脾气,便笑道:“好吧,随你。我先走了。” 廖小乔再一次将他的外套还上,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丁浩然也没有客气,点了一下头将外套穿好。才开门,又听路佳从后面跟上来。 “我送你下楼。”她说。 丁浩然:“不用……” “我送你。”路佳坚持。 丁浩然看见路佳少有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却没有羞怯。心想,果然有点儿奇怪。嘴上也只好道:“好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梯。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丁浩然忽然听到路佳快走了两步,然后自己的背上就猛然一沉。路佳把额头顶在了他的脊背上。 丁浩然微微晃动了一下,心口似乎也跟着莫名其妙地一沉。他问:“怎么啦?” 路佳起先没有回答,可是也不肯动。丁浩然只好继续让她靠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细如蚊蚋的声音。 “你要对小乔姐好一点儿。” 丁浩然不觉一怔:“你……” “我不用你操心。”这一次,路佳倒说得飞快,“本姑娘人见人爱,一定会找一个比你更好的。” 沉默里,丁浩然笑了起来:“嗯,那是自然。” 刚说完,就被路佳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背上似乎有小女孩儿压抑的抽泣。一刹那,丁浩然有些心慌意乱。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双紧抱着他的纤细臂膀又松开了。 路佳匆匆地跑了回去。 直到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丁浩然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楼道里,眼里有点儿发热。 而此刻在警局,雷诺的问话也接近了尾声。于谦和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十分之配合。胡晓明飞快地做完了笔录,便对雷诺点了一下头。 于谦和留下了联系方式,笑道:“要是雷警官还有问题,随时欢迎赐教。”说着就要起身。 却听雷诺忽然问了一句:“于先生也看过这本书?”说着,视线垂落在《了因山传说新证》上。 于谦和便又坐好。两个人的视线再度连接在一起。 “嗯。我在这家出版公司有些股份,”于谦和回答,“这本书当初差点儿被退稿,还是我多嘴了两句才留下了。” 雷诺笑道:“这么好的书,也会被退稿?” 于谦和笑道:“出版社要考虑市场、卖点之类的,总是要赚钱的。这本书写得很扎实,太专业了。” 雷诺心头一动,点了点头:“于先生真是慧眼识珠啊。” “雷警官客气了。”又问,“雷警官也会看这种学术性的书?” 雷诺:“跟我手上的一个案子有点儿关联,所以抽空看了一下。” 于谦和:“觉得怎么样?” 雷诺:“老实说,有点儿意外。想不到了因山传说的原型是这样的。难为作者也能将几百年前的事追根溯源。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 “传说基本上都是有原型的。有多少事能够无中生有呢?”于谦和笑微微地看了看那典雅却也凝重的封面,“不过也没有多少事能够完全地遵从真相。就像人人都知道的梁祝,那般凄美。原也是六朝以前的一件真事,只不过并没有惊雷裂墓、死而化蝶的桥段。那两人的事,终究也只有那两人知道。传唱了千古,早已不是原来的梁祝。” 雷诺:“如果可以让原本美好的事物变得更加美好,这样的‘失真’也未必不好。” 于谦和悄悄地一挑眉毛:“想不到雷警官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雷诺笑道:“是人就总会有感情。” 于谦和:“我总是听说,查案子的人最好要保持冷静、理智的态度。雷警官不怕被感情左右,而影响到案子的调查吗?” 雷诺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觉得两者有多么大的矛盾。案子也是由人犯下的。被害者有感情,杀人者也有感情。如果可以试着去理清、感受他们的感情和想法,也未必对案子没有帮助。” 于谦和不觉笑出了声:“我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尤其,还是从一个警察的嘴里说出来。杀人者也有感情,”他叹息似的重复,“这句话要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引起什么样的波涛。难道在世人的眼里,尤其是警察的眼里,杀人者不应该是冷血而残忍的吗?” 雷诺:“杀人者的确是冷血而残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这样的冷血、残忍,又是来源于何处呢?他们其实还是有感情的,只是采用了错误而扭曲的方式来表达。” “错误而扭曲的方式啊……” 于谦和的眼神变得有点儿空茫,似乎不太听得懂。于是,他又问雷诺:“那么,就拿了因山传说来说吧。其实这个故事,也可以算作一桩谋杀,还挺复杂的。小和尚杀死了少女,老和尚又杀死了小和尚。在雷警官的眼里,要怎么去解析呢?” 雷诺:“小和尚无疑是爱着少女的……” 于谦和忽然笑了。 雷诺心头一动。这还是于谦和第一次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还是用这么无礼的方式。也许于谦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小细节搁在别人身上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换成他于谦和,会是多么的不和谐。 雷诺问道:“于先生不同意小和尚是爱着少女的吗?” 于谦和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是的。我以为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雷诺试着揣摸他的想法:“因为他视少女如魔,为了驱除自己心中的魔,就杀死了少女?” 于谦和:“不仅如此。他其实杀死了少女两次。” 雷诺皱起了眉头:“怎么说?” 第69章 谋杀的解析(1) 于谦和:“第一次,当然是在那个小溪边。小和尚从她的身后猛地一刀砍下。” 他慢慢道来:“第二次,小和尚在湖水里又看到了少女。虽然那只是少女的幻影,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幻影在小和尚的心目中是真实的。所以,他又一次将她砸得头破血流。 “他从心底里仍然视少女为魔,并没有为杀死少女而后悔、难过。如果第二次他没有误伤自己,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看到少女,他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杀死她。” “世界上会有这种爱吗?”说到此时,于谦和已经冷笑起来。 雷诺:“所以,小和尚杀死少女根本与爱无关,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邪恶需求?” 于谦和:“对。” “那么,”雷诺又问,“最后老和尚杀死小和尚,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于谦和:“小和尚已经疯魔了,不论老和尚动不动手,他都会死。老和尚只是提前结束而已。” “是啊,反正动不动手都会死,又何必一定要提前呢?”雷诺问。 于谦和眉毛一蹙,轻轻地抿了抿嘴唇。 雷诺:“你应该不会反对,老和尚是一个极度虔诚的修行者。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让他破戒会比杀了他更可怕。那么,他为什么为一个已经疯魔、马上就会死的人,而使自己破戒呢?” 于谦和忽然讥诮地扭一下嘴唇:“难道雷警官又想说,老和尚是爱着小和尚的?老和尚拿起那尊青铜古佛砸破了小和尚的头,是因为他爱小和尚?” 雷诺正视着他的讥诮,依然道:“是的。因为真的很爱他,爱得超过自己的生命,超过最虔诚的信仰,所以不忍心见他再受濒死的折磨。宁可自己破戒也要让他好过,哪怕只是好过一点点儿。” 于谦和沉默了。 “另外我还要更正你的一个观点。”雷诺又说,“如果小和尚没有死,他一定不会再杀死少女。” 于谦和不觉一挑眉毛,微微抬高下巴:“何以见得?” 雷诺看着他的眼睛,也缓缓道来:“因为第一次杀死少女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是第二次杀死少女时,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少女,尽管他认为这是错误的,可是他还是向他最尊敬的师父坦承了。 “他也知道自己有那样的下场,是因为自己犯了错。” 于谦和忍不住打断:“可是他并不知道错的根源在自己,他以为少女才是那个根源。” “不,他知道。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少女死后,他流着泪把她推进小溪里。他吃不下,睡不着,连一向痴狂的经文也不再念得下去。他把自己一点一点地逼到绝境。就像老和尚说的那样,不是佛祖在惩罚他,而是他自己在惩罚自己。” 这一次雷诺说完,于谦和没有出声。双方都在沉默里对视了好一阵子。 空气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氛在酝酿、发酵。正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时候,忽然有人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咳。两个人顿然回神,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场。 胡晓明捂住自己的喉咙,诚惶诚恐地看着雷诺:“对不起啊,雷队!我,我实在憋不住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好痒。” “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于谦和顺势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微笑,“没想到竟然和雷警官谈了这么久!” 雷诺便也起身。 于谦和又道:“虽然雷警官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无法赞同。” 雷诺笑道:“以后有机会,再聊聊。” 于谦和点了点头:“一定有机会。” 目光不自觉地从胡晓明的身上滑过。那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小警察仍然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捂着喉咙,一副想咳又不敢咳的困窘模样。小警察大概不知道,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咳,他差点儿就被雷诺动摇了。 这个雷诺真的不简单啊。 出了队长办公室,于谦和暗怀着心事,在刑警队一票人员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雷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便也默然地回到办公室里。 叶知远看清楚了雷诺的脸色,不敢打扰他。把胡晓明往旁边一拉:“雷队跟那个于谦和都说了什么?讲这么大半天?” 其他人也连忙包围过来,拿出审问犯人的架势,将他一把按在一张椅子上。 胡晓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点儿紧张地挠了挠头:“我也听不大懂。好像是跟一本书有关系。就是雷队桌子上放的那本。” “《了因山传说新证》?”叶知远登时睁大眼睛。 胡晓明:“嗯。原来那本书就是于谦和让出的。” 叶知远一听更来劲儿了:“讲具体点儿。” 胡晓明犯难了:“哎哟,我真说不上来……我就没听明白……”低头看一下时间,便“啊”的一声,“糟了糟了,今天说好要跟我女朋友通电话的,都这个点儿了!”说完,就一把丢下笔录,掏出手机。 “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啦?”刘军看着胡晓明从面前走过。 胡晓明“嘿嘿”一笑,停也不停。 惹得叶知远冲着他急吼吼的背影,不满地啧了一声:“这死小子,有了老婆就什么都不顾了!” 话音刚落,几十双眼睛有意无意地都看向了他。 叶知远不觉有点儿心虚:“干……干吗?” 李兰翻了一个大白眼:“嘁!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车子还被警局作为重要物证扣押着。于谦和难得打了一次的。车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又是烟,又是汗,又是方便面……还有很多说也说不清。要在以往,就冲着这股味道,于谦和宁可一路走回去,但是今天他满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竟然也算了。 车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天空里是一轮朦胧的残月。这样淡薄的光线,竟显得城市里的五光十色也变得无力起来。司机打开音乐台,几首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后,忽然放出一首很有年代的老歌。 女人那特有的醇厚嗓音,在简单粗糙、甚至今天来听有点儿滑稽的伴乐里娓娓传来。一下子就将氛围给沉了下去,车厢里面安静好多。记忆里有一个人也喜欢听这些老歌。心情好的时候,那人还会拉着年幼的他慢慢地走些简单的舞步。他总是很笨拙,时不时就会踩到那双漂亮的银白高跟鞋。 可是在这种时候,那人是绝不会生气的,依然笑微微地摆动着包裹在旗袍里的纤细腰肢。旗袍是大红色的,红得像火的颜色,胸口上绣着两朵怒放的银色牡丹。每当纤细的腰肢轻轻摆动,那两朵牡丹也会跟着轻轻晃动,越发栩栩如生。 他笑得很开心地看着那两朵牡丹,任由那双柔软的手牵着他小小的手。 那人的模样也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恍惚间正要看清,冷不防有一个东西在胸口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惊得于谦和顿时醒来。是手机来短信了。摸出来一看,虽然没有显示号码,他也能马上反应出是谁。 今天顺利吗?对方问。 于谦和想了一会儿:不尽如人意。 对方大概被惊到了,停了一会儿才回复:方便谈一谈吗? 于谦和抬头看一眼窗外,车子不知不觉里已经驶进别墅区。属于他的那方天地已经在目力所及之处。便飞快地打出两个字:好的。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创造者的头像在第一时间跳动起来。于谦和点开了对话框。 创造者:雷诺都和你聊了些什么?除了案情。 于谦和:你不先关心案子? 创造者:案子不必多想,没有证据可以把你拖下水。就算他明知道凶手是谁,又怎么样?更何况你又不是这件案子的凶手。 于谦和看着屏幕上飞快跳出来的字,说明对方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不由得静静地笑了一下:他和我谈了那本书,《了因山传说新证》。 创造者:他也看啦?(还加了一个特别惊讶的卡通图像) 于谦和:嗯。我跟你认识这么久,还从来没谈过这本书呢。 创造者:现在就可以谈啊。不过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看的? 于谦和:他觉得,小和尚是爱着少女的,连老和尚也是爱着小和尚的。 创造者:那你是怎么看的? 于谦和伸出手指就要按下,却在触摸到键盘的一刹那又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我不相信这里面有爱。杀戮就是杀戮,跟爱没有一点儿关系。 一会儿,又问:你是什么看法? 创造者:呵呵,我觉得雷诺说得挺有道理。 于谦和不觉一怔,紧紧地皱起眉头。他默然地盯了一会儿这句话,再打字时,键盘的声音似乎稍微大了一点儿:你竟然会同意他的观点? 创造者:你不能接受吗? 于谦和:我以为你视他为对手。凡是对手赞成的,一定要反对,不是吗? 创造者:(发了一张哈哈大笑的小孩子的卡通图像) 创造者:那你有没有听过另外一句话。要亲近你的朋友,但更要亲近你的对手。 创造者:何况,我和他并不是对手。 于谦和有点儿不懂了: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创造者:我视他为兄弟。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于谦和:这是什么意思? 创造者: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说吧。一次解决一个问题。今天还是好好地谈谈那本书。 于谦和抿了一下嘴唇:好。为什么你也会认为这样残忍的故事里,还会有爱? 创造者:因为确实有啊。小和尚杀死少女的时候,老和尚杀死小和尚的时候,他们都流着眼泪。如果不是因为爱着被杀死的人,为什么要哭呢? 于谦和:就算流眼泪也不一定是因为爱。也有可能是鳄鱼的眼泪。 创造者:如果是伪善的话,一定要让别人看到才有用吧?他们杀人的时候,明明只有他们自己啊?是要哭给谁看呢? 于谦和暂时没有回答。 创造者: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否定他们的眼泪? 创造者: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想要拒绝什么呢? 创造者:怀着爱去杀人,对你来说就那么不可思议吗? 第70章 谋杀的解析(2) 创造者:还是说……你其实对他们是感同身受的吧?你在心底里就知道怀着爱去杀人,是绝对成立的,可是你所受到的教育和道德又全都要求你去否定。所以你宁可相信他们是虚伪、冷酷的,也不愿意去颠覆那陈腐的道德观。哪怕这是对的。 于谦和觉得心头忽然悚动了一下:这是对的? 创造者:当然。 创造者:别人我不知道。要是换成我去杀人,我一定不会流泪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爱。 于谦和吃了一惊,本能地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怀疑:怎么会有人没有爱?他飞快地发了一条消息:你在开玩笑? 创造者:(又一次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卡通娃娃) 创造者:是真的。又让你难以理解了,是吗? 创造者: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我以为你懂的。 创造者:就像有一些人生来就没有痛觉,我这种情况,就相当于精神上的无痛症。不光感觉不到爱,也没有恨,更没有恐惧……可以说,我基本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于谦和惊诧了。以他的见识,竟然也是头一回听到还有这样的人。可是以他对创造者的了解,他不会故弄玄虚,更不会胡编乱造。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要怎么去看这个世界? 是一片空白吗? 不。他依然可以看到,还可以听到、尝到、闻到、触摸到,就是无法去明白其中的意义了。就像面前放着各种各样、酸甜苦辣皆有的食物,他也可以大快朵颐,却怎么也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了。 情感世界的一片空白啊!这样想着,竟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背。 于谦和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创造者:不会啊。你忘了,我是没有感情的,当然也不会知道痛苦。 于谦和不觉笑叹了一口气。他也有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时候。 创造者:其实我很羡慕有感情的人,尤其羡慕有爱的人。如果有人可以让我爱到愿意为他(她)牺牲,我会觉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只可惜,我没有爱。 于谦和:你会为他(她)牺牲到何种地步?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创造者:性命其实并不算什么。是人都会死的。不管是谁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过去的时间会一秒一秒地变多,未来的时间会一秒一秒地变少。人生其实就是一场倒计时。 于谦和怔忡了一会儿,还是问了:那你会为他(她)牺牲什么呢? 这一次的沉默变得有一些长。对方似乎也在酝酿。于谦和也不催促,一直在电脑前等着。终于,一片寂静里又响起清亮的“嘀嘀”声。震得于谦和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创造者: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谦和的手指轻轻一颤,似乎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心尖上蹿了过去。他不觉盯紧了屏幕,精神不由自主地高度集中起来。他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薄薄的液晶屏上还会跳出怎样的文字。 创造者:如果活着只是一种折磨,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解脱?依我看,能抛开那些陈腐的道德,帮助痛苦的人得到解脱,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善行。而明知道那人在受苦,却眼睁睁地看着,躲在那些所谓的正义后头不敢拿出任何行动,这才是真正的伪善。 创造者:如果真有人能够做到,我会为他的勇气深深折服。我愿意用最大的诚意去支持他。他也完全无须犹豫、怀疑,更不必厌弃自己,他实在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于谦和死死盯着每一个字,手指又颤抖起来。当一遍读完,他忍不住又读了一遍,不知不觉里将颤抖的手紧握成拳。心脏的跳速变快了,耳膜也跟着一下一下地鼓动不停。很快,头脑里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防线被那快得惊人的血流毫不留情地冲破了。 创造者:你觉得呢? 于谦和再次敲击键盘的时候,因为激动,连手指都不那么灵活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沉默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也许你之前问得对。我到底在怕什么呢?我想,我正是在怕自己面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最真实的想法。 创造者: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于谦和抿了抿嘴唇,用力地敲出了答案:知道了。 当这简单的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胸口一下子就畅通了,连呼吸都更舒服了。那种感觉,像极了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一直压在心上,终于被瓦解得一干二净。 创造者:(笑脸)那就好。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得根本不会犯错误。如果你有了决定,我也坚信你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连我都信你,你为什么不自己信自己呢?只管坚持到底吧,不要受任何无谓的影响。 于谦和:谢谢。 随着创造者的一句“不客气”,这场对话便到此为止。于谦和一把合上电脑,全身放松地往椅子上一躺。因为太轻松了,反而有一种飘忽的错觉,大脑空白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长长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啪的一声。 李兰挂掉电话,把厚厚的资料一推,伸了一个大懒腰:“哎呀,打电话打得头都昏了。” 胡晓明拿起来粗略一翻,一眼望过去,十之八九都是偷情出轨那档子事儿。惊讶地笑道:“这么多?现在的人到底是有多寂寞啊?”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都是从张同发的u盘里拿出来的资料?” “可不是,”李兰挑了一下眉毛,“这些何止是资料,简直就是他的金矿。” 这两天她都忙着跟资料里的人联系。对方动不动就挂电话,还老爱藏着掖着,害得她真是费了老劲儿。早知道这样,情愿天天跑外勤。 胡晓明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敲诈他的客户?” 李兰笑着摇了摇头,故意卖一个关子:“他可比你想象的高竿多了。”张同发的确不是个好人,但是资料里的人也都不是善男信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胡晓明摸了摸下巴,其实也没几根胡子:“哦,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拿这些证据先去敲诈那些在外面偷情的人,要是谈拢了,他就帮他们瞒天过海,要是没谈拢,他就给曝光。” 李兰还是摇头,笑容更深了:“人家真的比你想象的高竿。他从来不敲诈夫妻双方,他只敲诈第三者。如果第三者不给钱,他就曝光给第三者的家庭和单位。这些人可比那些感情出现问题的夫妻愿意出钱多了。” 胡晓明顿时怔住了。其他同志的视线也不禁聚集过来。 “是吗?”杨忠泽也拿过资料翻了两页,笑道,“这家伙有点儿意思啊!”再想想,不觉“哎呀”一声,要对张同发刮目相看,“真是不简单哪。他一早就防着有人会来找这些资料,书橱后面的那一份,只是烟幕弹。” 胡晓明:“您的意思是说,凶手拿走的那一份是假的?” 杨忠泽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一定是真的,和我们拿到的u盘一样。否则这么多天,凶手不会这么平静。”见李兰没出声,便问,“怎么啦?” 李兰便坦白道:“我觉得这叠资料意义不大。” 胡晓明睁圆了眼睛:“怎么会?这些都是被他敲诈过的人,都有动机啊!” 李兰:“他们是被敲诈过,但是……”想要说清楚张同发这个人还真有点儿复杂,“怎么说呢,这要是敲诈犯也有职业道德,他就是最佳代表。不管什么人,敲完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杨忠泽愈发讶异:“是吗!敲诈犯都是贪得无厌啊,哪一个不是敲完一次又一次,直到敲不了为止。这么有职业道德的敲诈犯,我当了二十年刑警,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朝大伙儿一扬头,“啊?!” 刑警队大办公室里霎时一阵哄笑。 笑完,杨忠泽还是言归正传:“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和张同发算是好聚好散,犯不着走到这一步。” 胡晓明:“可是他把这个u盘藏得这么隐秘……”挠了挠头,“我总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 “你说对了。” 众人闻声转头,正见聂晶拿了一叠资料走了进来。 “雷队不在?”她顺口一问。 李兰:“嗯,和叶知远出去了。” 聂晶扬起手中的纸张:“这是技术部从u盘里刚刚拿到的隐藏资料,你们绝对捡到宝了!” 杨忠泽半信半疑地接在手里,看到第一张照片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接连翻下去,不难发现,镜头一直跟着同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打印出来的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时间地点,还有一小段简短的说明文字。 从资料来看,张同发对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跟踪,和她接触过的人也都无一疏漏地收入了镜头。 这个少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 “孙黎?”胡晓明凑在杨忠泽身旁,看得愕然不已,“原来她也被张同发调查过。” 第71章 谋杀的解析(3) “还不只是这样,”聂晶道,“你们接着往下看。” 其他人也被吊起了胃口,全往杨忠泽的身边靠拢过来。 杨忠泽迅速地往下翻了几张,另一个熟悉的人出现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他?” 但是聂晶似乎准备了无穷无尽的惊诧给他们,又道:“继续翻。” 杨忠泽和胡晓明怔怔地对视了一眼,接着翻下去,又出现了一个最近才见过的面孔。两个人不禁异口同声地道:“还有他?” 聂晶:“再翻。” 杨忠泽和胡晓明差不多要心惊肉跳了。一翻到下一张照片,差点儿连话都不会说了。抖了一会儿,还是胡晓明挤出一句:“这……这怎么回事儿啊!” 自从解开了心结,于谦和的睡眠变得好多了。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在工作室熬夜,但一沾上枕头就能很快睡着。在工作室里做起事儿也比以前有效率得多。以前总是会怀着一种自我厌弃的心情,可是又无法停止手里的工作,常常处于一种矛盾痛苦的状态。可是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了,他几乎可以用一种自我欣赏的态度,一连做上十来个小时。 就像昨晚,他不小心又做过了头,开门出来,才发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满室的光明刺得他眼睛都在阵阵作痛。 只有到这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精力透支了。毕竟也快三十岁了,和前几年不好相提并论。那时,就算自我厌弃着,也不会觉得这么累。 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只好一面暗叹着年华老去,一面拿了一条毯子盖身上,准备打个盹儿。 朦朦胧胧的,就快睡着的时候,却好像有人在叫他起来。于谦和挣扎了一会儿,只好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原来真的来了客人。 一个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正笑微微地站在他面前。一头微卷的长发,大而深的黑色眼睛,比一般人更为挺直的鼻梁,嫩红的嘴唇也比传统审美中的樱桃小口略显丰厚。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蕾丝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浅金色的小羊皮凉鞋。这样的打扮也的确很适合她的长相,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西方童话中走出来的娇贵公主。 不认识她的人,常常会误以为她是一个混血儿。 而于谦和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因为他正好就是一个认识她的人。 少女的笑容很纯洁,如果不是她身后一片黑暗,简直像教堂壁画里的天使。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皮肤细腻,骨骼修长。说它是玉雕的,可它比白玉更光洁,说它是水做的,可它比泉水更清灵。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双手!于谦和暗自赞美:连蒙娜丽莎也会自叹不如。 他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像接纳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握在手心。柔软、细腻,连触觉都美妙得不可思议,似乎鼻间还能嗅到些微的花草清香。 于谦和不知不觉就起了身。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跟随在少女身后。 她带着他走进了一片黑暗,长长的、深深的、幽幽的黑暗。只有少女是清晰的,连她白色裙摆上的蕾丝花边都能看到。他仿佛迷失在了混沌当中,只知道握紧那只洁白美丽的小手,任凭少女将他带到任何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光点,一点一点地扩大,变成许多白色的光线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眼睛微微有点儿灼痛,于谦和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遮挡住双眼。 他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轻笑。那种从鼻子里冷哼出来的、稍纵即逝的轻笑。他连忙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有完全适应眼前的强光,只模模糊糊看见一片白色当中依稀有一个高挑的女人背影。 然后那女人说了话,嗓音优雅而悦耳,透着猫一样的慵懒,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得让人心惊:“真是丑得让人伤心!” 于谦和用力眨了眨眼睛,女人的背影逐渐清晰起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旗袍,腰上还有一圈细茎绿叶的刺绣,越发衬托出纤细诱人的曲线。脚上蹬着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细细的鞋根越发衬得小腿修长洁致。她倚在窗前,轻微地扭着细腰,一条腿站得笔直,另一条腿微微弯曲,只有脚掌轻轻点地,却翘起细细的银色鞋根。优雅妩媚当中透露出一些随性。 他站在原地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女人的个子要比他高得多,可是又丝毫感觉不出粗壮。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女人察觉了他的视线,自发地转回了头。 “宝贝!”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她立即对他绽放出一抹美丽的笑容,转过身来朝他张开双臂,大红旗袍的前胸绣着两朵怒放的银白牡丹,“什么时候睡醒的?” 于谦和迷迷茫茫地走去女人身边,投入她芬芳温暖的怀抱。他的额头刚及她的腰线。 “我想喝水。”有一道细嫩的童音如是说。 “好,”女人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里乖乖等着。”说完,踩着高跟鞋款款离去。 窗台对他来说有点儿高,他踮起脚也没能看到女人在看什么。四处看了看,搬了一张小凳子垫在脚下,趴上了窗台。 楼下,一个绑着公主头、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儿正一个人在隔壁花园里,很用心地拍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皮球。大大的黑眼睛,细细的小手,可爱得像一个洋娃娃。 小女孩儿又拍了一会儿,忽然捡起皮球抬头看了他一眼,甜甜一笑。 他便也回了一个略略腼腆的笑容。 又朝其他地方搜寻了一阵,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那个“真是丑得让人伤心”的东西在哪里呢?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响起,是女人快回来了。他连忙跳下窗台,将小凳子搬回原处。 门轻轻地开了,女人端着一杯浓浓的酸梅汤走了进来,微笑着递到他手上。 他高兴地握住玻璃杯,喝了一大口黑褐色的液体,一股腥涩的味道顿时充满了整个口腔。刺激得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可是还是有一些喝进了肚子,连食道里都是满满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见刚刚吐出来的液体在地板上缓缓流淌开去,变成了另一种颜色,通红通红的,散发着铁锈一样的气味。 是血! 蓦然睁开眼睛,眼前已是一片黄昏的暗淡。于谦和呆呆地望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心脏还在里面猛烈地撞击着,像要撞断肋骨、撕裂肌肉一样。脑子里也挤满了许多不知所谓的东西,挤得顶门心都在突突地锐痛。 他闭上了眼睛,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只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 窗外,金色的太阳渐渐变成了酒红色,渐渐地沉入了云层。黑夜再度降临的时候,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竟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不同于上一次算得上愉快的回忆,这一次只让人胆战心寒。 起身走到卧室的窗前,微寒的夜风带着一点儿远处草木的香气吹了进来,头顶上那盏年代久远的风铃也随之发出喑哑的撞击声。楼下的花园比起梦里的花园虽然小了许多,却也打点得煞是精致。只是绿树红花的中央,没有了拍皮球的小女孩。 这些年来,他一直会梦见那一幕。 小女孩儿黑黑的眼睛,细细的手指,还有那只五彩斑斓的皮球……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切,好像随时都会在他眼前重演。 他知道这不只是一个梦。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当他还住在梦里的那个地方的时候,曾经背着旗袍女人跑下楼去,跑到了花园里,跑去了小女孩儿的身旁。他们一起拍过那只皮球,嘴里重复说着同一首古老稚拙的童谣。 花皮球,圆又圆。 姐姐拍,弟弟拍。 姐姐弟弟一起玩。 朗朗的童音随着清风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像一首充满哀伤的回忆之歌。 于谦和俯视着自己那座空荡荡的小花园,双手扶在白色的窗台上。 这其实对他来说,亦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梦里从来没有这一部分,取而代之的,却是旗袍女人带给他的恐怖。 想到这里,于谦和的喉头不受控制地一紧。嘴里黏黏的,好像又有了一丝血腥的味道。心底深处忽然有一种熟悉的躁动开始萌发。他低下了头,试图控制住它的蔓延,但是越压抑,反而蔓延得越发迅速。他的双手都不知不觉地有点儿发抖。 于谦和放弃地叹息了一声。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无法抗拒这种躁动。这是一种欲望,欲望只有得到满足才能获得平息。更重要的是,在和创造者有了那一番深入的交谈以后,他觉得也无须拒绝这种欲望了——因为它,根本就不丑陋。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拨通电话。 第72章 命运的聚会(1) 天气越来越冷了,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色。到了晚上十点半,连最热情的情侣也不愿意在露天公园里逗留。 于谦和一个人坐在树影重叠里的石凳上,仰头看着夜空。今天的夜异常的黑。天空里没有月亮,也没有一点儿星光,像一块广阔无比的黑幕严丝合缝地压住整个世界。 可是他并不讨厌黑暗,也不畏惧冰冷。 没有黑暗,人们就不会向往光明。没有冰冷,人们就不会奢求温暖。 黑暗和冰冷其实是好东西。 这些年他越来越享受在黑夜里,任寒风冷飕飕地吹拂在脸上,皮肤都变得紧绷绷的,脑子也清醒一些。但是奇怪的是,他会去想的事情却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他就只是这样坐着,神志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大脑却一片空白。 手机里又来了消息。这个时候会找他的人也只有一个。 创造者:这些日子还好吗? 于谦和:还不错。你很少这么快又和我联系。 创造者:呵呵。坦白讲,上次和你谈完,我感觉到你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动摇。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再出现一些奇怪的幻想? 于谦和看着“幻想”这个字眼,不由得扬了一下嘴角:你知道的,我的脑子里一直存有幻想。 对方静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我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快十年了,你做得很好。 于谦和:对你来说是十年,对我来说,是二十年,三十年。 创造者:莫非,你觉得累啦? 于谦和打了三个字“有点儿”,但是想了一想还是删去了。极力思索着该怎样回复的时候,耳朵里忽然捕捉到……的脚步声。便连忙收起了手机转过头。 苗童慢慢地从鹅卵石的小径上走了过来,暗淡斑驳的树影映在她的脸上。也许是因为夜色,从头到脚又都穿的黑色,连手套都是黑色兔毛的,显得巴掌大的脸愈发洁白。脑门上的齐刘海有点儿长了,半遮半掩住了眼睛。 于谦和望着她温柔一笑:“来了。” 苗童低低地应了一声,有点儿顾虑似的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之间留着一段空隙。于谦和看在眼里,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 “不好意思,本来说好等你考完试的。”他真心诚意地说,“但是今天特别想见你。” 苗童瑟缩了一下。一瞬间,她犹豫了。不是犹豫自己的决定对不对,她知道一定是对的。自从柳志贤来过以后,她一个人在别墅的时候,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反复思考。她没有办法不想孙黎的死。从本质来说,她和孙黎是一样的。明知道自己和另一个人是两个世界的人,却总是妄想这不是问题。 她也没有办法不想方煜文。那个男人真的很可怕。 一想起方煜文俊秀温文的脸,她就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没事。我今天也有事想跟你说。” 于谦和有点儿意外地抬起眼睛:“你说。”嘴上淡然地问着,心里已经琢磨起来。 苗童没有看他,只半垂着长长的眼睫道:“不,你先说。”因为她先说了,他就没有了说下去的机会。 于谦和越发疑惑地看着她的侧脸,可惜夜色还是隐藏了一切。他沉吟了一阵,有点儿预测到她想说什么,可是又觉得不可能。低头看了看戴在手上的深咖啡色真皮手套,渐渐捏紧了一只拳头:“其实我知道你是……某个人的情人。” 苗童猛然瞪大了眼睛。震惊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袭上心头。一种比方煜文还要令她束手无策、六神无主的恐惧。方煜文只会让她头皮发麻、血液倒流,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有一道隐藏在最深处、最丑陋的疤痕,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她困难地干咽了一口唾沫:“你怎么会知道?”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是她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冷静。 “你从来不让我送你到学校门口,也不愿意和我去任何公众场合。一次两次,我会认为你是害羞……但是总是这样,”于谦和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认为你是因为有顾虑,所以不想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 原来她表现得这么明显。苗童慢慢地点了点头,又一次发觉了自己的愚蠢。 于谦和复转头望着她,她的反应让他有点儿意外:“你不解释吗?”他以为她一定会否认,至少会说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然后承诺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离开那个“某人”。 很多女人都会这样说,但是没有一个会做到。 静了许久,苗童颤抖着张开了嘴唇。既然是要做个了断,能更彻底也好:“我……我想我们还是……”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身后的树丛哗的一声,冲出来一道黑影。两人都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黑影已经紧贴上来。苗童只觉脖子上陡然一凉,就多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尖刀架在颈间,吓得顿时一声尖叫。 “不许叫!不许叫!” 对方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只手圈牢了苗童,另一手把刀子往她脖子上又靠近了几分,连刀锋都陷进了皮肤里。硬拖着苗童退后了几步,和于谦和拉开距离。 苗童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出声,抓着他的胳膊眼睛很快就泛起了一层水汽。于谦和顾忌着苗童,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男人的声音里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我不想要人命,但你们要是不听话,我也不怕杀人。” 于谦和完全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男人的眼睛一直凶狠地盯着他。真没想到,居然会碰到这种事。他咬了咬牙,不慌不忙地道,“好,只要你不伤害我们,钱你可以都拿去,我们也绝不报警。” “少废话!”刀子一动,便又是寒光一闪。 “好,好。” 于谦和在男人的紧盯下,慢慢地掏出了钱包,往男人面前的地上一扔。男人控制着苗童,叫她把钱包捡起来,大概翻了一下。现金并不多,但有几张卡。便又让她把钱包扔了回去。 他命令道:“捡起来,你去附近的提款机,能拿多少拿多少。这个女的留下做人质。你要是玩花样,我就宰了她!” 苗童吓得哭起来,索性闭紧了眼睛。于谦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男人,紧紧皱起眉头。 “这样吧,”他试图讨价还价,“我留下来做人质,让她去拿钱。” 闻言,苗童蓦然睁开眼睛,望着于谦和被夜色模糊的脸,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其实他们认识得并不久,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在他愿意为她拿生命冒险的时候,她本来还想…… 眼前又模糊起来。同样是眼泪,之前是冷的,现在却是烫的,连眼眶都能感到轻微的灼热。 男人略一犹豫,还是凶狠地拒绝:“不行!你去!” 于谦和又提议:“我可以背对着你,双手抱头。”见男人又有点儿犹豫,忙又连哄带骗,“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不能受刺激。” “你少骗我!” 于谦和索性骗到底:“我没有骗你,你看她已经呼吸困难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发了。” 男人半信半疑地低头看了苗童一眼,正好苗童哭得喘不过气来,脸色又很苍白。不由得也有点儿慌:“喂,你……你……”也说不出下文了。 于谦和趁热打铁,“你说了你只是想要钱,也不想弄出人命!现在放开她还来得及。”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先双手抱头转过身去。 男人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一把推开苗童,将刀从背后抵着于谦和。 见苗童哭得满脸泪水,还不肯离开,于谦和温柔地劝道:“不要哭了,他只是要钱……”还没说完,忽然树丛的那一边传来人声。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前面好像有声音?” 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你听错了吧?” 苗童只觉整个头皮一炸,也不遑多想,张口就喊:“救命!”能喊多大声就喊多大声,恨不能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喉咙上。 凄厉的呼救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深沉的夜晚。 叶知远和聂晶拉在一起的手俱是一紧。两个人齐齐变了脸色,对视了一眼,便急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一穿过树丛,便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拧着另一个的手腕,试图夺走刀子,还有一个女孩儿在一旁惊呆了。 叶知远:“于谦和!” 聂晶:“苗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诧出声。 见情势危急,叶知远忙大叫一声:“警察!”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男人手上猛一用力,就见黑夜里白光一闪,尖锐的刀子已然扎进了于谦和的左胸。 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停顿下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寂静得可怕。 于谦和慢慢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脸色平静得好像不觉得那是一把刀,复又抬头看向男人。男人也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比他还无法理解的模样。 然后,一直呆站在一旁的苗童,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叶知远恍然回神,三两步冲上前去,一手捉住男人的后颈,一手扭住他一只胳膊,直接将疑犯制伏在地。于谦和也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霍地软倒在地。 聂晶赶上前扶住于谦和,苗童也回过神来。两个人一起扶着他躺好。 直到脸颊被狠狠地碾压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男人才像开关被重新打开似的,猛烈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没杀人,我没杀人,”他瞪大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喊,“是他,是他自己不好,非要抓住刀不放!是他自己不好!” 叶知远心头登时腾起一阵暴虐的怒火,恨不得将他的脑袋直接摁进泥里:“闭嘴!他妈的给我闭嘴!”问聂晶,“怎么样?” 聂晶粗略地替于谦和检查了一下,一脸凝重地回道:“应该没有伤到心脏,也没有伤到动脉,但是离心脏很近。” 苗童顿时捂住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泪扑簌簌直落,脸色也苍白得无以复加。 聂晶一面做急救,一面劝她道:“快叫救护车!” 第73章 命运的聚会(2) 苗童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聂晶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叶知远在一旁也悬着一颗心,一看情况不好,忙火烧火燎地号了一嗓子:“于谦和!你给我撑住!” 震得聂晶耳膜一轰。于谦和也微微一惊,果然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深吸了两口气,隐约看见了叶知远的脸。右手摸索着抚上胸口的伤处,黏腻温热的触觉立刻充满了整个掌心。只是轻轻地按了一下,一阵剧痛便从伤口直蹿入大脑。 “呜……” 他本能地发出一声闷哼。浑身又出了一层冷汗,但是眼前终于又恢复了一片清晰。 “你……”聂晶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由得咝的一声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鲜血将于谦和深蓝色的外套都浸湿了一大片,很快将他的整个右手染得血红。他直视着聂晶的眼睛,虽然气息颤抖,却没有动摇他的眼神。 “我的手机……”他艰难地咬着牙,但力图说个清楚,“在我上衣口袋里……” 聂晶小心地掀开他的外套,雪白的衬衫已经被染得通红,像一团浓重的红云盘踞在他的胸口。她尽量不牵扯到他的伤口,从内侧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请你马上联系我的朋友,”他感觉到眼前又开始模糊,必须抓紧这短暂的清醒,“丁浩然……我伤得太重了,只有他救得了我。” “好。”聂晶连连点头,忙将手机交给苗童,叫她依言照做。 于谦和的喘息又渐渐地轻浅下来。苗童哭着打完了电话,便抓着他染满鲜血的手。他不再说话,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胸口被撕裂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传进大脑,很快像疯长的藤蔓一般凶狠地绞杀着他全部的理智,眼前少女的脸也开始模糊起来。他似醒非醒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少女,这一瞬还是苗童,那一瞬却又变成了另一个白衣少女。 她们脸上的悲伤是相同的,眼泪也是相同的。 于谦和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想要分辨清楚眼前的少女究竟是谁。但是那两张面孔却已经不可救药地渐渐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唯一的面孔。 微卷的长发散落在白衣少女的脸颊两旁,衬得她的皮肤莹白得就像最好的羊脂玉。卷翘浓密的睫毛下是满含泪水的深色眼瞳,不用说话就可以传情达意。 连悲伤的时候都是这么完美无缺的一张脸。 她真的有这么完美吗?还是他在记忆里,将她伪装得这么完美? 于谦和喘息着,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有一滴咸咸的汗珠从额头滑进了眼角。眼球传来一阵被腌渍的灼痛,视线迅速地变得模糊起来。他不想再挣扎了,他的眼前就是她。 “不要哭,”他艰难地抬了一下左手,抓住了她的手,很珍惜地用大拇指抚摩着她的手背,“我喜欢你……” 少女慢慢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哭得更加伤心。 于谦和却如释重负。他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他深信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另一个时刻让他如此畅快了。 那么,可以说……他的人生算是圆满了吗? 剧痛渐渐离他远去,喘息也渐渐变得缓慢,眼前也越发混沌……好累啊! “不要哭,”他一脸柔和的微笑,“我们马上就见面了。”然后轻轻呢喃了一句。 “你说什么?” 聂晶听不清楚,见于谦和又动了动嘴唇,忙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在他唇边。那两个字正好落在她耳里,是一个人的名字。 聂晶愕然地望向苗童,苗童哭得满脸泪痕,一颗心全放在于谦和身上。 “于先生,你刚刚说什么?”聂晶还想再确定一下。 但是于谦和已经慢慢闭上了眼睛。 同一时刻的相宜小苑里,廖小乔忽然睁开了眼睛,一身冷汗。 灯关了,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总有深蓝色又像是深绿色的光圈在转来转去。盖了两层厚厚的棉被,手脚却还是冷冰冰的,仿佛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提前来临了。 她睁着眼睛在寂静里喘息了很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刚才结束的梦里,她又回到了和叶知远分手的那个夜晚。 蓝色的丝带被人从她面前的地上捡起来……窒息、疼痛一起折磨着她……然而最后,让她崩溃的却只是一句话。 “你这个多余的杂种,怎么还不死!” 直到那一刻,她才醒悟过来她是真的要死了。 可是那时候,她还不想死。 廖小乔越想就越觉得可笑。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连良心也抛弃了,苟延残喘到今日,她只是证明了那句话:你这个多余的杂种。 要是那时候乖乖地死掉多好!至少不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眼睛有点儿湿润,但并没有落泪。她现在已经不会为了这种事落泪了。 该死的时候没有死,想再多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活下去。也许,还有让她变得不那么多余的一天。 她自嘲地扬了一下嘴角。翻了一个身,正要闭上眼睛,床前的电话陡然响了起来。黑夜里,尖锐得让人心脏一抖。廖小乔不想接。平常有电话也是找路佳,可路佳今天要和那个丁浩然值班。反正不是找她的。 可是电话却像疯了一样,响了一遍又一遍。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了话筒,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先传来路佳惊慌的声音。 “小乔姐,你快到我们医院来。于大哥和叶警官出事了!” 廖小乔心口咚的一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救护车还没到达博爱医院,医院里先忙碌起来。丁浩然要一切都准备好。他要于谦和一到,只要验清血型,准备好输血,就能立刻上手术台。 “丁医生,”路佳有点儿吃惊地望着他,“你和于大哥这么多年的好朋友,连他的血型都不知道?” 丁浩然也不由得一顿。是啊,他和于谦和认识了十几年,直到现在被路佳这么一问,才发现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怔怔地望着路佳完全答不上来,正在这时,一个小护士急匆匆地跑过来。 “丁医生,病人到了。” 大家一起赶到急诊室,护士刚验完血型,不禁变了脸色。 丁浩然顿时警惕起来:“怎么啦?” 护士看着他,脸上的惊讶无法退去:“丁医生,他是ab型的rh阴性血。” 丁浩然心头猛然一沉,不敢相信地望向已然陷入昏迷的于谦和。 聂晶和苗童被拦在了急诊室外。苗童的眼泪一路上就没停过,到现在,两只眼睛肿得快看不见了。聂晶也少不得陪着流了许多眼泪,可又拿不出什么话安慰她——于谦和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只好握着她的肩膀,起码可以给她一点儿支撑。 两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忽然,空阔的走廊里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匆忙地跑了过来。聂晶一回头,正看见一道消瘦的身影蓦然出现。对方正慌乱地左看右看,似乎在找什么,一转头也正好看见了她。 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两人齐齐怔住。 即使隔了那么远,聂晶也清楚地看到廖小乔通红的眼睛,眼眶里尽是湿润的水光。廖小乔看着她,有点儿退缩地停了一下,还是向她跑了过来。 聂晶看她盯着自己的左手,便也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依然亮闪闪的,像新的一样。 “叶太太。”廖小乔很客气地开了口。 乍听这个称谓,聂晶自己都不大习惯。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只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直到这时,苗童才后知后觉地看到廖小乔。双方眼神一接触,便一起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又匆匆避开。 廖小乔咬了咬嘴唇,很想问又不敢问似的:“他……他怎么样啦?” 聂晶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指于谦和,凝重地回道:“正在里面急救。” 话音刚落,门霍地一下打开了。丁浩然和路佳神色紧张地跑了出来。 一看到又多了一个廖小乔,丁浩然微微一怔,但马上恢复过来,完全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问道:“你们谁是ab型的rh阴性血?” 苗童又惊又疑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一听到这么复杂的一长串,便直觉不好。 聂晶是法医,自然再清楚不过,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是rh阴性血?” 苗童看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严重,忙一把抓紧了聂晶的胳膊,彻底慌了:“怎么啦?什么叫rh阴性血?” 聂晶无奈地解释道:“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血型,而ab型的rh阴性血则更为稀少。在汉族当中,比例还不到万分之三。” 苗童顿时煞白了脸,眼睛睁大得不能再睁大。 第74章 命运的聚会(3) 路佳看到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打击她,可是事实就是事实:“这种血型太稀有了,我们医院的血库没有。和其他医院也联系了,正在赶紧送过来,但恐怕还是不够……而且,”心一狠,还是一口气说完,“于大哥也等不了了。” 震惊过后便是深深的恐惧。苗童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可当绝望来临的时候,破碎的呻楚还是从指缝间挤了出来。 气氛一片沉重,重得快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冲了上来,不管不顾地拨开聂晶和苗童,一把抓住了路佳。 “在里面的不是叶知远?”廖小乔死死盯住路佳,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叶知远呢?” 路佳的手臂被她抠得生疼,有点儿被她吓到了:“我不知道,他没来医院。” 廖小乔急了:“你不是说他也出事了吗?” 路佳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聂晶忙赶上前,想一把拉开廖小乔,竟然拉不开。又加了三分力气,仍然拉不开,不禁扬高了声音:“知远他没事!” 廖小乔蓦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下一秒又突然转头,极其殷切地看着她。被廖小乔那样看着,聂晶却觉得心头一阵刺痛,仿佛那道眼神化作无数根银针,一起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底。 原来廖小乔以为在里面急救的是叶知远。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刺痛之外,心里又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但是她并不讨厌廖小乔。 “知远他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不碍事,”所以她还是据实以告,“他没有来医院,直接押犯罪嫌疑人回局里了。” 廖小乔闭上眼睛,轻轻舒了一口气。刚刚还一路红着眼睛、痛苦得连眼泪也掉不下来的人,却仿佛一下子看开了。 喘了两口气,轻轻地道:“我是。” 突然从她嘴里冒出这两个字,大家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廖小乔又恢复了往日平淡的面容,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ab型rh阴性血。” 只有聂晶觉得,她的面容并不平淡。她的眼神变得那么柔和,连嘴角也在隐约地上扬。 而远在警局的叶知远自然无从知道这一小段插曲。 他气势汹汹地把男人往审讯室里一推,一把按在椅子上。男人也已经过了歇斯底里的亢奋阶段,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鬼头鬼脑地缩着肩膀。叶知远让他好好待着,他就连脚也不敢伸,双手被反铐在背后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胡晓明乖觉地道:“我去通知雷队。”说完,便匆匆地跑回去了。 此时的雷诺正在办公室里再一次查看黄松涛给他的资料。他今天又没回家,像之前多得数不清的夜晚一样,准备在局里一直工作到天亮。 他将曹单案的所有现场照都排在了办公桌上,几乎将曹单的发丝怎样铺散、她的双脚如何伸展都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案子发生在学校里,现场四周满是围观的学生。虽然有好几个警员努力地维持秩序,却还是不能阻挡他们惊恐却又好奇的目光。 雷诺看着那一张张照片,视线一遍遍地在那些神情相似的脸上逡巡。忽然,有一张脸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只有这个人的神情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惊恐,也没有好奇,显得那样的平静。连肢体语言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或东张西望,或指手画脚,只有他一个人只是那样站着,好像周围那些乱糟糟的人和事压根儿就不存在。 雷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在多得数不清的小如绿豆的脸孔里,忽然就看到了那一张脸孔。眉目和五官还是看得出来的。但是雷诺还是有点儿担心自己,是不是不由自主地先入为主了。 正在这时,胡晓明开门而入,通知他去审讯室。 雷诺起身时,顺便将那张照片也交给了他,指着那张脸道:“赶紧拿去技术部,应该有人还在加班,让他们想办法先把这个人弄清楚一些,越清楚越好。”见胡晓明还愣愣的,催了一句,“快,我马上就要。” 胡晓明一惊,连忙抓过照片撒丫子跑了。 雷诺关上办公室,穿越走廊来到审讯室。那两个人正在大眼看小眼,看见他便不约而同地望过来。雷诺也没出声,只用眼神示意叶知远先问着,自己暂且做个旁观者。 男人紧张兮兮地看了看叶知远,又看了看后来的雷诺,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 叶知远不想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小子哎,我看咱们就都痛快点儿,你都被我抓了个现行了,赶紧交代吧!” 男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苦不堪言似的:“警官,我说的都是真的。”知道叶知远不买账,又转向雷诺,“我真没想杀他,我就是要钱。” 叶知远嗤地一笑:“抢钱抢成杀人的都这么说。” 男人急了,唇焦舌燥地道:“他说那个女的有病,经不起吓,我本来都想算了,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叶知远越发冷笑:“哎哟,您可真有善心!这么有善心,怎么把刀子插到人家心窝上去啦?” 男人振振有词:“我正要放他们走的时候,结果你们就来了。那女的一喊,男的就跟我夺刀,我也慌了……”说着说着眼睛都直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幕,“就,就抢了起来,”嘴上说着,手上也想动,可是动不了,只能把头说得摇来晃去,“他把我的手一扭,痛得不得了,我就想抽回手。这时候你忽然冲了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刀子反而猛地一往前,插到他胸口上了。” 叶知远越听越好笑,冷眼一觑:“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故意放慢了声音,“干脆说是他硬拉着你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口,“扎了自己一刀,不就得了!” 他是存心讥讽,不料对方倒打蛇随棍上,两只眼睛一瞪,立马大声嚷嚷起来。 “对对对,就是他硬拉着我的手,扎了自己一刀!” 叶知远真火了,双手啪地撑在桌面上霍然起立,椅子也嘎的一声差点儿被撞翻。脑门一阵发热,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冲动的毛病,便咬了咬牙,硬忍了回去。 “真有你的,”他一面暗暗磨牙,一面指着男人的鼻子,“这话你还真讲得出来!你倒是给我说说,他为什么要硬拉着你的手扎自己一刀?” “我……”男人也语塞了,哪有人辛辛苦苦和歹徒搏斗,就为了自己捅自己一刀的,“可是真是他把我的手硬拉过去的,我都往回抽了!”说起来都觉得挺委屈,“真的警官,这就是意外!” “放屁!”叶知远实在忍不住了,把桌子啪得震天响,吓得男人狠狠一抖,“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男人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又苦又急,就是说不上来。一眼看到旁边的雷诺打从进来起就没吱过声,只静静地看着,忙病急乱投医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这位警官,您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雷诺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却对叶知远扬了一下头:“把他的手铐解开。” 男人霎时像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线曙光,不由自主地就咧开了嘴。 叶知远吃了一惊,指了指男人,不敢相信地问雷诺:“不是吧,哥!你还真信他?”越说越上火,“他就是在胡说八道!” 雷诺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沉稳地道:“给他解开。” 叶知远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得满腹猜疑地给男人下了手铐。 雷诺问:“你说他把你的手一扭,怎么扭的?你把当时的情况演示给我看。”又朝叶知远使了个眼色,叫他配合。 叶知远老大不乐意,一张脸拉成了驴脸,勉勉强强地向男人伸出手。他扮成男人,男人扮成于谦和,左手从内侧扣住他的手腕,就是逆时针方向一拧。 “当时一痛,我差点儿把刀子给丢了,”男人一边说一边比画,“他还用另一只手来抓我。”接着伸出右手,从叶知远的腋下穿过,扣住他的肩膀,“这时候你就冲了出来。我当然不能让他抓住,赶紧一让,又挣开了。可是他还死抓住我不放,我就拼命地往回夺,一来二去就不知道怎么的,扎到他胸口了。” 这下叶知远也微微变了脸色:“他是这样抓住你的?” 男人看他脸色不对,也不知道是对自己有利还是对自己不利,声音就有点儿发虚:“是……是啊!” 叶知远的脸忽然有点儿阴晴不定,一会儿是惊讶,一会儿又是疑惑。握着拳头,低头静了几秒,又换成了惊讶。 “哥,难道……” 就在这当口儿,审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胡晓明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叫一声“雷队”,连忙将处理放大过的图片送了上来。 叶知远看雷诺只看了一眼,便紧紧地蹙起了眉头,忙问:“哥,什么事啊?” 雷诺没理他,直接起身离开了。 看着审讯室的门嗒的一声关上,叶知远只得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男人身上。 “你确定你没有记错?”他不放心地又问一遍。 男人小心翼翼地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时的情况,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知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拳轻轻地捶在桌子上。于谦和的确是故意的。这已经毋庸置疑。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75章 交锋(1) 于谦和在睁开眼睛之前,就已经醒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明媚,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感觉到明亮和温暖。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那片白光,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醒了。” 女人脸色苍白地坐在病床前,言语轻柔得像羽毛。在她身后,窗帘拉开了,浅金色的阳光从宽敞的玻璃窗倾泻而入。也许是刚刚从死亡边缘回来的缘故,于谦和的视觉还有点儿模糊,竟然看到她的周身闪着一层琥珀色的柔光,越发衬得她的肤色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五官却有点儿朦胧。 于谦和看得有点儿失神,忽然想起教堂里,七彩玻璃下的雕像。 他眨了眨眼睛,那层琥珀色的柔光消失了,她的五官也恢复清晰。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眼神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儿深沉。 “廖小姐?”他微微愕然。 自己死而复生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丁浩然,不是苗童,甚至不是路佳。而是这个他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你睡了一整夜。”廖小乔淡淡地说着,望一眼放在病床柜上的一只半旧暖壶,“我带了一点儿皮蛋瘦肉粥,要不要吃一点儿?” 于谦和耳朵听着,大脑却还是混沌的,一时半会儿搞不清眼前的情况。丁浩然是医院的王牌,忙得顾不上他很正常。可是苗童呢?他依稀记得那时,苗童为他哭得满面泪痕。难道那样的痛不欲生,都只是他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于谦和无声地一笑。 “不用了,”他淡淡地拒绝,“我不饿。” 真是想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他差点儿为她丢掉性命,她竟然就这样走开了。虽然昨晚就看出来,她要和他一刀两断,但也没想到外表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心肠也可以硬到这个地步。 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忍不住又轻笑起来。 于谦和,你真是栽了。枉费你头脑发热赌上性命,还没输给真正的对手,竟然栽在这样一个女孩儿手里。 “你可以出去吗?”他继续笑着,因为实在很好笑,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平板到极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廖小乔是什么神情,她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丝毫没有发觉。满脑子就只有苗童的脸,有笑的、有哭的、有害羞的……各种各样的脸,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缭乱了一阵子,最后定格成一张冷酷而嘲讽的脸。 于谦和的大脑陡然空白一秒,等到他回过神来,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暖壶已被他扫落在地。就听啪的一声,里面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银色的内胆碎片也溅的到处都是。 丁浩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空气里飘着皮蛋瘦肉粥的香味,还有一片内胆碎片蹦到他的脚边。他低着头看了一眼满地狼藉,才抬头看向于谦和。于谦和紧紧地抿着嘴唇,嘴角深深地陷进去,脸颊的肌肉都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一会儿,身后响起一串惊慌的脚步声,一个小护士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丁浩然把她支开了,关上门,避开一地残粥走到病床前,拉过来凳子坐下。 于谦和又恢复了常态,望着他微微一笑。 “发脾气?”丁浩然问。 “有点儿。”被人看到这个地步,掩饰反而可笑,“我不能发脾气吗?” 丁浩然想了想:“这里是医院。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不像你。” 说的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于谦和抬起眼睛,人没动,只把眼珠转向丁浩然。 “你最近的情绪不太稳定。”丁浩然也不拐弯抹角,“以前的你虽然总是心事重重,但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 “现在呢?” “现在表面上看起来变得轻松了,但就像快要烧开的水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沸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谦和不由得怔了一下,又将眼珠转回去:“你多虑了。我觉得我很好。” 丁浩然蹙了一下眉头。知道他很抗拒这个话题,便也没有追问下去。低了头,默默地看看地上还在冒热气的皮蛋瘦肉粥。皮蛋和瘦肉切得很细致,皮蛋是拇指大小的三角丁,瘦肉是豆芽似的肉丝。想起熬粥的人该是多么认真地做这一碗粥,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真是浪费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他略略歪过头,也有点儿用眼角看回去的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 “廖小乔?”于谦和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以为丁浩然是指他因为苗童的事而这么失态。微微怔了一会儿,还是哼地一笑,“有什么奇怪,我跟她本来就不熟。” 丁浩然不易察觉地抿一下嘴唇:“你这么说,可真是对不起救命恩人。” 于谦和转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愕然:“什么?” 丁浩然看着他的脸,有点儿不可思议,又有点儿好笑:“你不会也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吧?” 于谦和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越发愕然:“我的血型?” “你是ab型的rh阴性血。汉人当中,这种血型每一万个人里还不到三个人。我们调动了全市的血库,也不够你手术用的。可是这万分之三都不到的概率,竟然偏偏让你碰上了。” 于谦和:“廖小乔也是?” “嗯,一次抽了80。”丁浩然直视着于谦和的眼睛,“毫不夸张地说,你的身体里现在流着她的血。” 于谦和愣了许久,脑子里着实有点儿乱。 80,怪不得她的脸会让他想起雕像。如果说献血只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用那么虚弱的身体给他送粥? 于谦和想着想着,不禁笑了起来。他为之赌上性命的人不见踪影,可是和他还只能算是陌生的人,却为他做了这么多。说是牺牲也不为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向都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突然就都走了样,全一个劲儿地向着他想也想不到的地方去了。 笑到这里,便又觉得笑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不喜欢失去控制的感觉。很不喜欢。 “你在想什么?” 丁浩然的声音忽然响起,于谦和下意识地一惊。才想起病房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都想,乱七八糟的,可是又什么都想不清。”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嘲地撇一下嘴,“可能血流得多了,脑子也变得不太好使了。” 丁浩然轻轻一笑,道一声:“你先休息吧。”便起身离去。 走到病房门口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于谦和:“喂。” “嗯?”于谦和便也抬头,望着他。 “我们是好兄弟吧?”他问。 于谦和愣了一会儿,甚至有一秒还露出茫然的样子。但是很快,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微笑:“你怎么啦?突然这么说话?”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道,“我看你最近情绪也不太稳定。” 丁浩然没有笑,也和往常一样懒懒地道:“没事。”本来他也不是爱笑的人,“休息吧。” 于谦和看见他白色的身影一闪,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那扇刚刚打开过的门,又紧紧地关上了。虽然不甚明了,可于谦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能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 黄松涛也是个工作狂,瘸了腿也坐不住。雷诺一早打电话过去,却是他已经出去查案的回答。打他手机,刚响两下,又关了机。过去快一个小时了,总算等来了黄松涛的回电。 雷诺一接电话,还没听见他说话,先听见一个爽朗笑声:“哎,雷队啊!真是不好意思,早上手机没电了,又在查案子。” 雷诺便也笑着问一声好,说明原委:“上回你提起当年来保释丁浩然的时候,丁树海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噢,对。你们说,可能是他家一个亲戚,叫方煜文的?” “对。当时我们也没有照片,现在有了,所以想请你确认一下。”又问,“你那里现在可以视频吗?” “哦,可以可以。” 两人上了网,雷诺传过去两张照片。这是张同发跟踪孙黎,拍到的众多照片里的两张。 第一张,孙黎和年轻俊秀的男人在某家茶座里隔桌而坐。孙黎低着头,抓紧了一只白瓷茶杯,不太敢看对面的男人。而对面的男人也没有看她,眼神有点儿飘忽地轻啜着茶水。 另外一张,女主角还是孙黎,但是男主角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仍然年轻俊秀,五官也和上一张里的男人有一定的相似度,可是的的确确是另外一个人。孙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神态就变得自然多了。两个人都微笑着,相处得甚是愉快。 雷诺问:“哪一个是他?” 黄松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十年过去了,男孩长大成人,况且照片里灯光昏黄,又是侧面。 “都有点儿像,”黄松涛吃不准,“有没有更清楚一些的?最好是正面,多发两张。” 雷诺便又传过去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在白天拍的,照片里的男人和之前的第一张里是相同的。他站在一间小石亭里抬头望向前面的树丛,恰巧正对着镜头。在他身后,孙黎则坐在亭心的石凳上,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有点儿累地撑着额头。两个人的脸都拍得十分清楚。要不是他们都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还以为是拍照片的人就是站在石亭面前拍的。 第二张里的男人则和之前的第二张相同,但少女却不再是孙黎。但这张照片很有意思,是把一张放在鸡心项坠里的小照片又拍下来,再放大的。少女和男人头并着头,少女笑得很开心,可是男人的眼神有点儿奇怪,并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微微低着头,好像他面前放着其他东西。 黄松涛这回很快就有了结论,指着第二张照片道:“没错,就是他。” 雷诺也得到了重要的证实,轻轻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谢谢。” 黄松涛又看一眼第二张照片,毕竟也是个刑侦老手,马上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这张照片是合成的吧?” 雷诺点了点头。虽然合成得不错,但是两个人的眼神实在很违和。再仔细地分析一下背景,还是看得出光线的区别。 第76章 交锋(2) 黄松涛又道:“照片里方煜文的视线都不对,很可能是女孩子跟他接触时,趁他不备偷拍的。而且,这个合成照好像是放在一个心形的项坠里的。是不是这个女孩子合成了照片,挂在自己的项链上啦?” 雷诺抬起眼睛,不觉露出几分赞赏:“我也是这样认为。这个女孩子叫游菁菁。”又传了游菁菁二十岁生日那天的照片给他,“这是她的父亲在她生日那天,亲手给她拍的照片。你看她脖子上的那条k金项链。” 黄松涛:“也是鸡心形的,是同一条项链。” 提起这一茬,雷诺又不觉微微皱起眉毛:“但是我们没有找到这条项链。” 黄松涛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觉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个方煜文不会也在你们那儿犯了事吧?难道是这个女孩儿?” 雷诺淡淡地苦笑:“他不是方煜文,第一张照片里的男人才是方煜文。他是于谦和,丁浩然的一个朋友。” 黄松涛一脸愕然。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猛地一拍大腿:“怪不得我们当年在丁树海的身边总是看到另外一个年轻人。其实那个年轻人才是方煜文。我们既不知道于谦和的名字,也弄错了他的身份!搞不好,那些年他一直还在青龙市!” 只要一想到这些年来,竟然错得那么离谱,很有可能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关键人物,他们就是看不到,黄松涛整个人就抓狂了。但是竟然还有让他更为抓狂的事。 “我还在曹单案的一张现场照里,看到了他。” 雷诺刚说完,黄松涛就喊起来:“什么!” “他就在围观的学生里。”雷诺又将那张照片,连同技术部刚处理放大过的局部照一起传过去。 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于谦和没什么表情地夹杂在一群激动的学生中,看起来是那么突兀。黄松涛看了一眼,整个人就跳了起来。 “这个于谦和太他妈可疑了!”他猛地一砸桌子,弄得视频也跟着晃了两晃,“他到底是什么人?” 雷诺正要回答,忽听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抬头一望,叶知远开了门。 “哥,”他站在门边道,“医院那边来了电话,于谦和可以问话了。” 雷诺眉头微微一动:醒来得正好。只得对黄松涛道:“黄队,我得走了。” 黄松涛一听是那个于谦和,连忙道:“好好好,有情况再联系。” 雷诺便匆匆结束视频,立刻起身:“走,顺便再和丁浩然谈谈。” 如果他的推理没有错,孙黎的死和曹单的死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更可怕的是,十年前的曹单很可能只是开始,而十年后的孙黎却一定不是结束。 两个人找到于谦和的病房时,丁浩然刚起身要走。其实昨天于谦和一醒来,医院就要通知警方,是丁浩然以身体虚弱为由,又让医院晚了一天。叶知远从外面开门,丁浩然从里面开门,彼此正好打了个照面。距离之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拂过自己的鼻间。登时蹿起一阵茸毛被拨动的酥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怔,都略觉尴尬。 但奇妙的是,彼此的心有灵犀还不止于此。虽然脸上都显示出了不悦,这么近的距离也无从掩饰地落入了对方眼中,可是谁也没有让开,连放开门锁的意思都没有。 眼看气氛就要变得更为僵硬,雷诺从后面一手搭上叶知远的肩膀,另一手轻轻地把门一推。丁浩然便也没有坚持,顺势让到一旁。 躺在病床上的于谦和见到了雷诺,双眼便像猫似的微微一眯:“雷警官。”说着,便露出了一抹浅笑,似乎很开心他的到来。 雷诺便也微笑地回道:“于先生,你的脸色看起来不错。”见丁浩然又要迈步,雷诺单手一伸,不失礼貌地虚拦住去路,“丁医生请慢走,我们正好也有点儿事要请教你。” 丁浩然疑惑地望了雷诺一眼,又退回到病床前坐下。 病房里只有那一张凳子,叶知远关了门,和雷诺并肩而立。 “于先生,其实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说一说你被刺伤的事。”雷诺开篇明义,“昨天,我们对嫌犯突击审讯后,他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 于谦和轻轻地挑起一边眉毛:“哦?什么说法?” 雷诺略略一停,盯紧了他的眼睛:“他说,他根本就没有伤你,是你硬拉着他的手,自己扎了自己一刀。” 此语一出,整个病房陡然陷入沉静。 叶知远吃了一惊,不由得转头看一眼雷诺。他知道雷诺在怀疑——不——是肯定于谦和就是自己刺伤自己,但没有想到雷诺会直接亮出底牌。 另一边,丁浩然的吃惊也不亚于叶知远。他几乎在同一时间,也转头看向于谦和。他本想说这怎么可能,可是被矛头直指的于谦和却偏偏表现得最为冷静。 丁浩然又是一怔,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就哽在了喉咙。 “哦,他说。”于谦和似笑非笑地翘一下嘴角,“雷警官以为呢?” 雷诺不急着回答,先叫过叶知远。 “他说,你这样抓住他拿刀的手一扭,”雷诺一边说一边和叶知远重演当时的情景,“然后另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于谦和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声不吭。 雷诺继续抓着叶知远的肩膀道:“这时候,叶知远突然跑过来,于是他又向后一挣,挣开了。你们两个扭打间,刀子刺伤了你。”说完,示意叶知远开始挣扎。 叶知远刚一动,雷诺便两手一齐发力,一手扣紧了他的手腕,一手扣紧了他的肩头,一拧一压,就听叶知远咬着牙抽了一口凉气,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制伏在地。 每一个动作都演示得清清楚楚。 雷诺一放开叶知远,叶知远便轻轻地揉了揉胳膊。为求逼真,雷诺手上真用了几分力气,叶知远的关节被扭的疼痛可不是演戏的。 “这不是普通的反抗,而是一招擒拿手,”雷诺道,“腕关节、肘关节、肩关节一起被扭,普通人是不可能挣脱开的。除非,”略略一顿,“用这一招的人自己松开了手。” 丁浩然心头一动。即使和雷诺不在同一个立场,他也得承认雷诺说得在情在理。可于谦和却还是一副静心聆听的模样。 “可是,你既然想制伏罪犯,又怎么会自己松了手呢?”雷诺也确实还要说下去,“然后我想起一个细节:叶知远冲过来以后,他才挣脱开来。”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你不想让叶知远知道,”他也目不转睛地盯住于谦和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出结论,“你会格斗术。” 丁浩然又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望向于谦和。 雷诺把丁浩然的反应看在眼里,缓缓地道:“看来连你的朋友也不知道。” 于谦和看了雷诺一会儿,无声地笑起来:“雷警官真爱开玩笑。现在外面那么多的教授班,空手道、跆拳道、防身术……应有尽有,会两手又有什么奇怪?有什么好隐瞒?况且,害得自己差点儿一命归西,这种代价是不是也太大啦?” “是啊,确实不合常理。我们也不会只听嫌犯的一面之词,”雷诺不动声色地将问题又丢了回去,“所以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嗯……”于谦和满面轻松地耸一下肩膀,似乎一点儿也没发觉被警方怀疑的严重性,“比如说就只是一个意外?”瞄了一眼叶知远道,“因为叶警官的突然出现,我太吃惊了,所以才给对方钻了空子。” 这样的解释本也在预料之中,雷诺平心静气地点了点头:“说得通。” “而且您说我会格斗术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于谦和稍稍正色,“我不过学了一点儿皮毛,全当强身健体。不复杂又很实用,哪怕一点儿功夫底子都没有的普通人,也可以马上学会。” 雷诺再度点头:“很好,很有道理。”算不上天衣无缝,但也合情合理。他没有办法推翻。 “不过。” 叶知远和丁浩然的视线一齐被吸引过去。这个不过竟然是从于谦和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慢慢坐直身子,双手交叉地放在被子上:“雷警官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丁浩然几乎和于谦和比肩而坐,清楚地看到他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而他黑色的眼珠里也闪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像极了某种野兽在伺机进攻时,双目紧盯着目标才会有的光芒。 丁浩然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动荡了一下: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于谦和。 现在的这个于谦和让他觉得不安。 而根源就在那个叫雷诺的警察身上——他就像是一把钥匙,启动了于谦和不为人知的一面。于谦和一直对雷诺很感兴趣。从第一次雷诺去找他们,丁浩然就看出来了。他和他握手的方式,是一种类似于朋友又类似于对手的试探。 雷诺没有出声,于谦和却不想就此放开,嘴角渐渐上扬出一个让旁观者心惊肉跳的弧度:“假如,我是说假如,”他微微地挑起一边眼角,像一只挑衅的狐狸,“我是故意的。我的确就是为了隐瞒我会格斗术而故意负伤,那么雷警官又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此话一出,病房内再次陷入沉寂。但奇异的是,明明是极度的沉寂,却让叶知远和丁浩然产生了完全相反的错觉:耳旁轰隆一响,似乎有雷声滚过。 但是于谦和显然对这样的挑衅情有独钟,不惜把它再度推向高潮。 “其实我在这里也很闷的。雷警官是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他笑着说,“反正这又不是审讯,大家就当好好聊一聊咯。” “不如这样,”他开出新的条件,“雷警官对我以诚相待,我也好以诚相报。除了你不能要求我自己证明自己的罪行外,就算直接问我有没有罪都可以。” 此言一出,叶知远的头皮都紧绷起来,绷到极限,便一阵一阵地发麻。丁浩然的脊背也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放在膝盖上的手越握越紧。 病房里渐渐安静得可以听到四个人的呼吸声。对视的两个人依旧沉稳,而旁观的两个人却不禁急促起来。 第77章 交锋(3) 于谦和太狡猾了,还很大胆。叶知远对他从心底里产生一股敌意。他明知道他们还不能正式把他当成嫌犯,而只能当成受害人来了解情况。 沉默得越久,便越让人不安和期待。不知道局势会怎样改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都发生明显的改变,雷诺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可以。” 叶知远和丁浩然心头一凛。 叶知远忙叫一声:“哥!”他想要阻止雷诺。于谦和是重点怀疑对象,怎么能相信他这种鬼话。 雷诺却已扬手将他阻住:“于先生是一个追求完美,对自身要求极高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屑食言的。” 丁浩然心头又是一动,悄悄觑一眼于谦和,他果然又轻轻地扬了一下嘴角。 只有叶知远还是将信将疑:和怀疑对象做这种约定,怎么看都太危险。可是这一点惊讶和接下来的事一比,完全不算什么了。 “那么先从我开始。”雷诺从容不迫地道,“我认为你是凶手。” 于谦和继续问道:“什么凶手?” 雷诺便也继续回答:“杀死孙黎的凶手,杀死游菁菁的凶手,杀死曹单的凶手。” 每说出一个名字,空气便凝重一分。 当曹单的名字也从雷诺口中出来,叶知远已然惊愕得无以复加。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雷诺:不知不觉间雷诺就已经走得那么遥远,他完全没有跟上。 而丁浩然的震惊也不比叶知远少。确切地说,孙黎和游菁菁带给他的震惊,加起来都不如最后的那个曹单。 于谦和轻轻地笑出声来,有气流在鼻腔里温柔地鼓动,既像是极度的轻蔑,又像是极度的赞赏:“一下子丢了三个人出来,雷警官的进度是不是太快了。能不能一个一个地说明。” 他的挑衅已经到了露骨的地步。 叶知远不悦地蹙起眉头,心里燃起一把怒火。 雷诺却还是一脸的冷静:“好。先说孙黎。你认识孙黎这总不会错吧?” 于谦和笑:“当然认识。”说着,有意地看一眼丁浩然,“就算你不承认,警察迟早也会查出来的。她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妹妹。” 丁浩然无言地抿了一下嘴唇。 于谦和又对上雷诺:“没错,我当然认识孙黎。” 雷诺点了点头:“我们在张同发的一张u盘里,发现了你们两人都和孙黎见过面的照片。” 于谦和:“哦,大概是那一次吧!她好像发现了丁浩然和她的关系,知道我和丁浩然是很多年的朋友,所以主动联系我想从我这里了解一些情况。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除此以外……”微微努一下嘴,“雷警官大可以去查通话记录嘛。我跟她的确很难得才联系。” 叶知远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通话记录又不能查出你们说过什么。再说,就算没有通话记录也不能说明你们不熟。你可以直接去见她,只要存心不让别人看见,方法还不多了?” 于谦和冷笑一声,正眼也没瞧他:“你这不是标准的‘莫须有’的罪名吗?”干脆地道,“我只想跟雷警官谈。” 叶知远磨了磨牙,只好忍了。 雷诺:“好,我接着说。孙黎是被人从身后用手臂扼杀的,她几乎一点儿反抗都没有。当时,我们就很怀疑凶手可能会格斗术,比如使用了十字锁喉术。” 于谦和:“我刚才已经说了,现在教授各种各样格斗术的地方很多,会一两招没什么奇怪。” 雷诺:“对,会格斗术没有什么奇怪。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对外泄露过这个细节,即便是在对你们进行调查取证的时候也没有。所以你们也不应该知道杀死孙黎的凶手会格斗术。也就是说,除了警方之外,只有凶手才知道。也只有凶手才知道如果让警察知道他会格斗术,就会引起我们的怀疑。” “昨晚是一个偶然事件。你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劫匪,更没有想到即将制伏劫匪的时候,会突然跑出来一个警察。最不妙的是,这个警察认识你,还调查过你。所以那一刻,你本能地恐慌了,整个大脑能想到的就是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会格斗术。于是,你在完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反而让劫匪刺了一刀。” “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常聪明的应对。自己差点儿死于劫匪之手,还有警察这个最强有力的目击证人。应该说在那一瞬间,这是最完美的扭转乾坤,谁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最完美,”于谦和翘了一下嘴唇,带着些微的嘲讽,“可惜没有骗过你吗?” 雷诺并不理会:“接下来是游菁菁。” 他拿出那张刚刚给黄松涛看过的合成照:“你认识游菁菁吗?” 于谦和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不认识。我从来没‘有意识’地跟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合照过。”他特别将“有意识”三个字说得很清楚,暗暗讥讽和孙黎的照片是张同发偷拍的,同时也指明,“而且,这张照片也是合成的吧。” 这样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 雷诺只是接着说下去:“游菁菁死于因缘湖,那是情侣们祈求爱情圆满的地方。换言之,游菁菁也只会和她的恋人去那里。再加上当时是清明节,整座了因山恐怕也只有她和她的恋人。所以,她是被她的恋人杀害的。” 他重新拿起那张照片:“这张照片放在一只心形吊坠里,的确是合成的。可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合成的,是谁把游菁菁和你放在了一起。” “当然是游菁菁自己。” 第78章 交锋(4) “你很谨慎,你从来不和她拍照,从来不送礼物给她……你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和游菁菁有来往。但是你没想到的是,游菁菁会偷偷拍下你,自己给自己做了这个礼物。” 雷诺看着面容依旧平静的于谦和,终于燃起了一丝怒火:“她把自己和你放在一起,藏在这颗心里。你,就是游菁菁的神秘恋人。” “她是真心地爱着你,可是你杀死了她。” “好,”于谦和只当看一场表演似的,不只是面容很平静,连眼睛里都很平静,甚至嘴角还在微微上扬,“还有最后一个。” 叶知远的脑中顿时嘣的一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身体自己动起来,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于谦和的领口,直要把他拎起来。脸对着脸吼道:“王八蛋!你竟然这么无动于衷!” 除了胸前的伤口被扯到,痛得于谦和微微抽动一下嘴角,他仍然不把叶知远看在眼里。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叶知远,似乎他激动得很可笑。 叶知远顿时从胸口冲起一股热血,猛然扬起一只拳头。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把那种表情从他的脸上打掉。 “住手!” “知远!” 丁浩然和雷诺同时喝阻。 丁浩然慌忙起身撞翻了凳子,一把抓紧叶知远的手腕:“他还是病人!你这样会使他的伤口裂开!” 叶知远若是由着性子,才不想管他的死活。这种人模狗样的东西,死了最好。他怒瞪着于谦和,拳头没下去,但也没松开。 直到雷诺又叫了一声:“知远!”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他才慢慢地收起拳头。丁浩然趁机狠狠甩开他的手,将他一把推开。叶知远踉跄了一下,喘着气站稳。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冲动了。转头看一眼雷诺,雷诺也在望着他,有点儿失望似的闭了一下眼睛。 叶知远便也有点儿泄气地低下了头,抿紧了嘴唇,默默地又退后好几步,一直退到雷诺身后。他是真怕自己离于谦和太近,又会忍耐不住。 “这家伙绝对是个变态!”他暗暗地想。“一点儿惊慌、一点儿内疚都没有,更不用说罪恶感。哪怕是无关的人,面对着那些惨死的女孩儿,也该有一点点儿的同情。” 可是这些正常人该有的情感于谦和都没有。 他真怀疑于谦和有没有心。 小小的骚乱平静后,雷诺再度开口。 “好,”声音变得更为低沉、缓慢,“接下来是曹单。” 时间的跨度一下子变大,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儿缓冲。 尤其丁浩然,一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便本能地一恸。他实在忘不了那个女孩儿,忘不了曾经和她的点点滴滴。他转头看了于谦和一眼:如果没有曹单,就没有现在的丁浩然,可能也没有现在的于谦和。这一点他清楚,于谦和也清楚。 雷诺:“青龙市刑警队对曹单案的调查结果是,她被凶手从正面掐住脖子推了一把,脚下一滑,后脑正好摔在一块石头上,造成颅骨损伤。然后凶手持续地掐住她的脖子,致使曹单在失血过多之前先因窒息而死。 “凶案发生之后下过一场雷阵雨,毁掉了不少证据,只有现场的草地仍然留下了凶手踩踏过的脚印,曹单脑后的伤痕也确实和石头吻合。从现有的证据来看,青龙市的调查结果合情合理。 “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呢?因为是草地,所以脚印不能看出鞋底的花纹,只能从轮廓看出大小。如果凶手走后,有别人踩着那些脚印进入过现场呢?” 于谦和:“你的意思是说,第一个凶手只是推了一把,误伤了曹单,曹单当时昏了过去并没有死,可是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所以恐慌地逃走了。这时候第二个凶手来了,掐死了曹单。 “第二个凶手才是真正的凶手。” 于谦和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得通。可是,你又是怎么想到我身上的呢?” 轮到雷诺静了一会儿,沉声道:“这就要把三件案子联合在一起看。”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病房里安静到了极点。门外走道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接在于谦和身上的仪器还在按部就班地响着。 丁浩然和叶知远谁也没有插嘴。他们都清楚,自己不过是旁听者,这是另两个人之间的交锋。 雷诺:“除去颅骨损伤,曹单其实是被掐死的,死后双手手指被砍下,案发后下了一场雨。孙黎的尸体发现得最为及时,我们可以很清楚地断定她也是窒息而死,死后也被砍下双手手指,尸体被摆放在盛满水的浴缸里。 “而游菁菁是最难把握的。她至今死因不明,指骨也一根没有找到。可是二十八根指骨,一根都没有留下,这样的概率又能是多少?或者,她根本就被凶手截走了手指,再沉尸湖底。再大胆一些,游菁菁也是因为窒息而死呢? “窒息而死,双手手指被凶手砍下带走,还有她们的死亡环境都和水有关。 “有一些凶手的确喜欢用固有的模式杀人。不,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难以抗拒。就像那些吸毒的人一样,一开始吸毒是为了享受,可是后来却是为了不难受。这是他们难以戒掉的瘾,他们控制不了自己。 “她们死于同一种模式,同一个凶手。” 于谦和似笑非笑地望着雷诺:“你到底想说什么?” 雷诺良久地望着于谦和,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个隐藏在心底太久的结论:“你是连环杀手。” 第79章 交锋(5) 刹那间,空气仅剩的一点儿流动也遽然停止。周围似乎被灌满了透明的水泥,厚重得随时会凝固一般。静到让人不安的时候,于谦和忽然笑出声来。起先还是轻轻的,后来就有点儿忍不住似的,尽管牵扯到了伤口,他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真觉得太好笑,眼睛都有点儿湿润了。 “连环杀手,”他又从喉咙里模糊地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儿奇特,像是得到了某种满足,又像是一种厌恶,他略略地低着头,眼睛却上挑起来,黑色沉静的眼珠显得有点儿邪恶,“凭雷警官的能力,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吧?” 雷诺隐隐地蹙了一下眉头。他从于谦和的眼神可以感觉得到,目前为止的进度,都还在于谦和的预料之中。如果不能让于谦和觉得他足以成为对手,那么以诚相待的约定就会形同虚设。于谦和依然不会说谎,因为他不屑,但是凭他的智慧想要避重就轻也是很容易的事。 “三人中曹单是关键。她应该是你的第一个受害人。”雷诺说。 “你在面对面地掐住她脖子的时候,很有可能被她抓伤了。于是你想到要把曹单的手指砍下来带走。而那场雨,则完全是一个巧合。可是你发现,对尸体进行这样的处理,的确能有效地湮灭证据。于是在以后的案子里,就吸取了这种经验。” 于谦和微微地翘了一下嘴角。 雷诺看在眼里也不作声,继续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 “但是随后,我又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从孙黎的尸体上,我们已经可以很肯定,你使用了锁喉术。快速、有效,受害人根本来不及抵抗。她们的手指也被处理得相当专业。我们的法医认为,只有一流的外科医生才办得到。 “但是,除此以外,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从曹单到孙黎,十年过去了,你已经不再是十九岁的学生,你是一个冷静沉着、思维缜密的成年男人,时间让你的手法变得相当纯熟。 “然后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矛盾点。既然你的手段纯熟到受害人根本来不及抵抗,又怎么会在指甲里留下证据?如果当初只是因为怕留下证据才砍掉了受害人的手指,那么现在都没有留下证据了,为什么还要砍下手指?仅仅是为了维持固有的模式吗? “我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自身的要求高到病态,所以才会在细节上也一丝不苟。换言之,你也不会允许自己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不值得花费的地方。 “你如此执着于这样一个模式,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也许从一开始,你就不止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砍下她们的手指。曹单抓伤了你,让你不想留下证据只是一个导火索。在你心底深处一定早就潜伏着真正的原因,比曹单的死更早之前就存在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相信一个二十岁左右、还是学生的孩子,会在一夕之间就能犯下这样的罪行。” 于谦和残酷而讥讽地笑了一下:“真的很难想象,像雷警官这样和各色罪犯打惯交道的人还会有这么单纯的想法。难道你没有听过,天生杀人狂?” 雷诺:“这种人的确存在,但是你不是。” 于谦和眼睫一颤:“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雷诺:“我下面会说到的。” 于谦和轻轻地摸了一下伤口,掌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还有心口一些微弱的鼓动:“好吧,那就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雷警官认为什么才是我维持这种模式的真正原因?我也很想知道。” 雷诺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说:“这一点我还没有思考出来。” 于谦和略略点了一下头,神情却有些失望似的:“请继续。” “接着我又想起了游菁菁。”雷诺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那张合成的、游菁菁和于谦和的照片,照片是假的,但是女孩儿的笑容是真的,然后又抬起头,重新面对于谦和,“她被沉尸在因缘湖。她不像孙黎一个人住在别墅里,不是和同学住宿舍,就是和父母在家里。所以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她家里不方便动手。但是仔细一想,即便家里不方便动手,也不必到因缘湖。城市、郊区,多的是符合条件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个情侣间的圣地呢?” “我们起初认为你在嘲讽。你不相信所谓的爱,你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感情可言。还有曹单和孙黎,她们无疑也是爱你的。你杀死了三个爱你的人。” “你,表面上是一个完美温柔的人,但里面,”指了指心口,“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于谦和呵呵一笑:“不错的结论。杀了那么多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雷诺看着他笑,第二次否定道:“我说了,你不是。” 于谦和的笑容一滞,他的视线再度和雷诺的相接,那笑容便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连两个旁观者也同时愕然地望向雷诺,不知他何出此言。 雷诺丝毫不在意他的敌意,沉声道:“关键就在于水。” 叶知远忍不住出了声:“水?” 雷诺:“问题再度回到曹单上。在曹单的鞋后外侧,沾染了一些泥土和绿色的草汁。这不奇怪。凶手面对面掐住她脖子的时候,她一定挣扎反抗过,两只脚在草地上乱蹬,一定会留下这种痕迹。但是奇怪的是,她被发现的时候,双手和双腿都摆放得很自然,一点儿也看不出挣扎的痕迹。 “这说明,凶手在杀死曹单以后,重新整理过她的姿势。 “之后的那场雨,则完全是一个巧合。当你混在围观的学生里重新回到现场,你是不是发现,虽然你精心地整理过她的仪容,但是经受一场雨水的冲刷后,她看起来更整洁、更无瑕? “你光顾着看曹单,一点儿也没发觉警方拍现场照的时候把很多围观者,包括你也拍了进去。这是你的一个疏漏。” 雷诺一面说,一面又出示了那张现场照。 “可是你不可能每次都等着下雨,所以你就用其他的水来代替。于是游菁菁被沉尸湖底,不是一般的湖,是一个有着美丽传说的湖;孙黎被浸泡在浴缸里,安详得就好像睡着了。 “她们的尸体都不是被随意丢弃的。 “其实,你给她们进行了水葬。 “我想来想去,最后确定是这一种可能。因为我从她们的死亡上感觉到了你对她们的尊重和珍惜。你希望让她们结束得更美好。 “你知道吗?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女性才会选择实行水葬。因为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更有感情。而且在很多文化里,水被视为纯净美好的东西,具有净化的力量。”他有意地停了一下,更进一步道,“这是一种仁慈。” 于谦和冷冷地盯着雷诺。一边脸颊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咬了一下牙。 雷诺默然地看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静了一静,继续说下去:“于是,我忽然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你想得太复杂了?” “游菁菁的死让我以为你是一个极度冷酷又非常聪明的人,冷酷到可以一路陪伴着她从了因山下一直走到因缘湖边,走了超过一个小时;聪明到明明想要杀死她、一直都在虚情假意,却一点儿也没有让她发现不妥。 “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可能吗?一个人如果能控制自己、控制他人到这种地步,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生物? “或者……” 雷诺轻轻垂下眼睫,缓缓地、缓缓地,也有点儿怜悯地扬起嘴角:“答案根本就很简单。” “你爱游菁菁。你一路陪着她走向因缘湖,走向死亡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虚情假意。所以她只感觉到你的爱,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妥。 “还有曹单和孙黎。以一般的逻辑,你真的没有必要杀曹单。她的后脑受了重伤,你不掐死她,她也会因为失血过多,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也许实际需要的时间也并不长,可是在你来说,会尤其难熬。你的出手让她提前结束了死亡的痛苦。至于孙黎就更明显了。锁喉术只需几秒钟就能让她失去知觉,快得她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她们都是死后才被砍掉了手指。 “你不希望她们遭受痛苦。 “你不仅爱游菁菁,你也爱曹单和孙黎。你爱她们每一个人。” 于谦和红着眼睛笑了起来:“雷警官,我是真的有点儿糊涂了。你一面说我是凶手,一面又说我爱她们。你到底是什么逻辑?” 雷诺并不介意他的讽刺:“没错,乍然一看是很矛盾。但是这个世界上怀着爱去杀人,你也不是第一个。其实这个问题,在上一次我们讨论《了因山传说新证》的时候,就已经深入地交流过了。也多亏那一次交流,使得我对你有了更深层的了解。如果我能查出来,为什么你爱着她们还要杀死她们,真相就可以大白了。” 雷诺说完了。窗外的日头都在不知不觉间偏向了西方,有点儿喝醉似的,在云层里泛着橘红。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穿了进来,笼罩着房间里的四个人,给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一层不正常的金红色。 良久,除了电子仪器机械的嘀嘀声外,才再次有了人类的声音。 “真是不错。分析得很细致,简直就好像你目睹了整个过程,”于谦和笑着指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要不是我受伤了,还真想给你鼓个掌。可是雷警官,”于谦和眼睛里却忽然闪过一道犀利的冷光,“你是不是还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雷诺:“什么?” 第80章 交锋(6) “证据。”于谦和将双手一摊,“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推理的地方。没有实际证据的支撑,再合情合理的推理也只是一席空话。目前你所掌握的,也无非三张照片。一张只能证明我和孙黎见过一面,一张是合成的,还有一张我在多得数不清的围观者里。那些可不能算证据。”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一股热血顿时从叶知远的脚底直冲向大脑。 他捏紧了拳头勉强忍耐住,磨着牙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其他证据?” 于谦和笑着斜睨了他一眼:“如果你们有证据,我还会在这里吗?” 叶知远顿时一闷,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 于谦和复又看向雷诺:“没有证据,你所说的就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清白的。” 雷诺沉着气道:“我并没有否认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你还是清白的。我们一开始不就达成共识了吗?我只是来探望受害者以及证人的。不过,证据现在是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于谦和笑了,上扬的语调近乎一种期待:“好啊,我拭目以待。” “你!” 叶知远的浑身又是一热,瞪着于谦和,脑浆都快沸腾起来。他一提起拳头,丁浩然也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 “知远!”雷诺严厉起来,深深地皱起眉头,“你再这样,就给我出去!” 叶知远下意识地转头。雷诺冷厉的眼神像一桶冷水狠狠浇在他的头上。脑子里的热度渐渐消散开去,他喘着气,慢慢放下了拳头。 理智一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想要让于谦和这样的人开口,必须先经过他的评估。他认为你可以和他平等的对话,他才会开口。任何气急败坏的行为,都只会让他更瞧不起你。 而叶知远刚刚的行为,差一点儿就破坏了雷诺辛辛苦苦才建立起来的平等地位。 叶知远又懊悔又余怒难消,用力地拉了拉自己的外套,勉强退了回去。丁浩然便也卸下了防御的架势,只是眼睛还有点儿戒备地盯着叶知远。 喘息声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弱,空气里的火药味也逐渐淡去。 “那张同发呢?”于谦和主动提起了那个被人撞破了头的男人,“现在你们知道我其实是认识他的。” 雷诺:“对。我们找到了他的资料。他给自己做过的所有工作都留了备份。从那些照片里,我们可以很容易判断,他全天候地跟踪过孙黎。包括那天,孙黎和柳志贤在了因山发现了游菁菁的尸骨。没几天,他就停止了对孙黎的跟踪,转而跟踪起你来。 “也是从那之后,他突然有了那张游菁菁自己做的合成照。这些,从照片的拍摄时间都可以直接下判断。游菁菁二十岁生日后就一直戴着那条藏了合成照的k金链子,可是这条链子我们在了因山却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很容易就可以得到结论,因为那条链子被张同发拿走了。他就是游菁菁尸骨的第三发现人。 “但是他死后,我们彻底搜查了他家,只找到了资料备份,却一直没有找到那条链子。”雷诺望向于谦和,“他拿着那条链子去敲诈你了。” 于谦和笑了:“敲诈可谈不上。我和菁菁毕竟相识一场,虽然那张照片是她合成的,也总算是她的遗物,我是自愿买下她的遗物,留作纪念的。” 叶知远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有点儿得意:“那你之前说不认识游菁菁就是撒谎了。说不认识张同发也是撒谎了。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连着撒两次谎。” 于谦和:“也不一定是心里有鬼才撒谎啊?普通人突然碰上谋杀案,突然被警察问话,都会紧张的嘛。想要远离麻烦,是人类的本能。我敢说,我一定不是第一个对警察撒谎的证人和受害人。” 叶知远想说你还能算是普通人,但是想起之前的冲动差点儿坏事,只好忍了回去。 这时雷诺也适时地接过了话题:“你把那条链子买下来是为了留念?” 于谦和:“对,不可以吗?” 雷诺:“这么说,你承认你对游菁菁是有感情的了。” 于谦和不禁一怔,脸上的笑容在复杂中慢慢地淡去。他不得不承认,雷诺是一个好对手。他自以为躲过了一个陷阱,其实却是为了躲过小陷阱,而掉到了一个更大的陷阱。 “我还想知道最后一件事,”他忽然说,“我是张同发案的嫌犯吗?” 雷诺摇了摇头:“你不是。” 于谦和:“为什么?” 雷诺:“风格不对。凶手杀死张同发是出于一时冲动。他杀死张同发的方式也证明他当时处于一种爆发,甚至于狂暴的状态。如果你要杀张同发,绝不会是一时冲动的结果,而是深思熟虑,计划周详。” “而且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指向你的物证。 “不过,我很怀疑张同发这样的人,能不能引起你的杀意。” 于谦和不由得微微地转回了眼睛。叶知远和丁浩然从他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一丝迷茫。不知道于谦和自己有没有发觉。 “什么意思?”他问。 雷诺:“因为这个人太精明、太利己,没什么道德底线,只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如果遵从了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即便有违道德、有违法律,那也无所谓。换言之,他是一个做事不择手段,甚至于热衷不入流手段的人。这种人,你是彻底看不上的,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做事的工具。有谁会对一个工具起杀意?” 病房里静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于谦和的一阵笑声。声音依然不大,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他没有拿这笑容做掩饰,也没有讽刺……是真的在笑。 他笑了很久。比之前所有的笑加起来都久。 “不过,你不是凶手,不代表你就和张同发的案子没关系。”雷诺淡淡地道,“还是那句话,案发两个小时,就将尸体栽赃到了你的车上。而从张同发家开车赶到相宜小苑,整好是两个小时。等于说,他一作完案就立刻带着尸体向相宜小苑赶去了。只能是凶手事先知道你的行程。” “至于他怎么知道的,”于谦和心情不错地替他接了下去,“还有待你们进一步查证。” 雷诺感觉到自己发问的时机成熟了,便执意将这场约定进行到底:“我已经以诚相待了,现在到了你以诚相待的时候了。” 于谦和半垂下眼睛:“你想知道什么?我保证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雷诺:“我想跟你说说曹单。” 于谦和呵呵一笑:“你不直接问我是不是连环杀手?” 雷诺平静地望着于谦和的眼睛。虽然于谦和又转回了头,并没有望着他,但是他知道于谦和一定能感觉得到。 “就算你回答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而且,我又不能要求你自证己罪。”他说,“没有证据,就依然入不了你的罪。现在问你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于谦和赞叹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选择和我谈谈曹单。她是第一个受害人,是这一系列死亡的开端。答案就在她的身上。” 雷诺也无意避讳:“对。” 于谦和再一次确认,雷诺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对手。好到彼此都知道对方下一步想怎么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省略一切自以为高明、却只是浪费时间的烦人步骤。 “你对曹单还有印象吗?”雷诺明知故问。 于谦和也知道他在明知故问:“有。” 雷诺:“什么印象?” 于谦和静了一会儿,其实答案他从来都知道。这十年来,他也时常想起她、看到她。有的时候在梦里,有的时候不在梦里。她的面容时而很清楚,时而又很模糊。但是看不看得清,他都知道那是她。微卷的长发,白色的蕾丝连衣裙,金色的羊皮凉鞋,精致得会让人误以为是混血的五官。 在他的噩梦里,也是她牵着他的手,走过那条长长的幽黑隧道,又回到了十岁那年,那个可怕的午后。 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也没有反呕出什么东西,可是喉咙里却涌起了浓重的血腥味,嘴巴里都变得黏黏的。 于谦和困难地干咽了一口水,手掌也下意识地往上移动了几分,轻轻地覆在胃上。 他简短地回道:“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乍然听到这句话,叶知远不觉睁大了眼睛。有一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几分钟前对两个女孩儿的死几乎没有任何表示的人,却说出了这样可算是温情脉脉的话。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虽然于谦和的脸上还是一片平静,却和之前的平静截然不同。之前的于谦和平静得像大理石,从里到外都冷硬得无可撼动,而现在却像一片湖,表面是一层冰,可是内里是一汪水,暗暗地动摇着。 叶知远不禁有些挺直了脊背,想要更仔细地看看于谦和,眼角的余光却也在不经意间扫到了丁浩然。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那个一直表现得冷酷傲慢、比于谦和更有问题的人,竟然也露出了动摇。年轻的医生几乎是以一种受伤的惊讶,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最好的朋友。 这个曹单,到底是什么人啊!叶知远的心中也涌起了疑团。如果像青龙市那边得出的结论,她和丁浩然是恋人,那么丁浩然的反应也算自然,可是又怎么解释于谦和的反应呢?她无疑在这两个人的心目中,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地位。 但是雷诺却没有急着问下去,而是陪着于谦和一起静默了。似乎想让他理清自己的情绪一样,过了一会儿雷诺才声音轻柔地说了下去:“她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这种重要不同于你对游菁菁和孙黎的感情。你是非常、非常在乎她,是吗?” 于谦和恍然回神似的,眼睫微微一颤:“你想说什么?” 雷诺深深地看着他,想要看到比他的眼底更深的地方:“你爱她。”见到于谦和的眉间又是微微一动,便更加肯定,“你现在也爱着她。” 第81章 交锋(7) 于谦和微微地抿住了嘴。虽然很快,但眼神中确实闪过了一丝可疑的软弱光芒。 丁浩然满脸愕然地看向于谦和。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从于谦和的嘴里说出来,他就不想相信。 “是。” 但是于谦和利落的一个字让他心口一沉。他忍不住问于谦和,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于谦和却是那么的问心无愧:“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丁浩然语塞。 雷诺又道:“你和她很早之前就认识,”望了丁浩然一眼,“应该在丁医生认识她之前,你就认识她。” “对。”于谦和稍觉意外,“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自信,你不可能查得到。” 雷诺:“我的确不是查到的。我只是按照你的性格推测。我说过你是一个追求完美、对自身要求极高的人。这样的人对自己的道德约束也比一般人要高得多。爱上朋友的女朋友,在你眼里是一件非常不入流的事。所以,你如果是在丁医生认识曹单之后认识她,你一定会自动和那个女孩儿保持距离,不会让自己有爱上她的机会。除非,你在他们认识之前,就已经认识曹单了。” 于谦和笑叹了一声:“雷警官如此了解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雷诺不置一词,只一笑带过。 “对,我和她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一年,我九岁,她也九岁,她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她经常在楼下的花园里拍皮球,我就在阳台上看着。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可是半年后,她家又搬走了,我们就断了联系。” 于谦和望向丁浩然道:“你第一次带她见我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认出对方。是后来无意中谈到小时候的事,我才认出了她。但是她始终没有认出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儿吗?” 丁浩然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激流,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喜欢她,我会成全你们的。你们可以在一起。” 于谦和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丁浩然:“为什么?” 于谦和停顿的时间变长了:“因为我妈妈。” 丁浩然觉得有点儿怪异:“你妈妈不是在你十岁那年就去世了吗?” “没错。即便她去世了,也不会允许我和她在一起。我们小的时候,她都不允许我和她在一起玩。” 于谦和眼光变得有点儿黯淡,雷诺敏锐地感觉到了。 他问:“你妈妈很讨厌曹单?” “嗯。现在想来,她们家后来搬走,也多少是因为感觉到了我妈妈的厌恶。” “你妈妈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一个小女孩儿呢?” “我妈妈本来就很讨厌小女孩儿,越是乖巧可爱的越是讨厌。曹单恰恰就是那么一个小女孩儿。” “所以说,你妈妈其实并不是针对曹单。” “可以这么说。”于谦和眨了一下眼睛,那点儿黯淡也倏忽消失,“雷警官,我们不是说好谈曹单的吗?”戏谑地扬了一下嘴角,“还是你现在改变了主意,又想谈谈我妈妈啦?” 雷诺点了点头,将话题又收回来:“好,我们就继续说曹单。”要想继续下去,就得遵守规则。 却没料到,丁浩然忽然插了进来:“我恐怕你们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一丝不苟地看着雷诺和叶知远,“他是病人,你们已经打扰他太久了。他需要休息。” 叶知远可不想血本无归:“可是他本人并不介意谈下去。”开什么玩笑,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撬开于谦和的嘴,这才刚起了个头儿。 “知远,”雷诺轻声截断,微微地抿着嘴角,“我们走。”见叶知远还是一脸的不情愿,便放缓了语调,重申了一遍,“我们走。” 说完,望了于谦和最后一眼,率先离去。刚到门边,忽然听到于谦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雷警官。” 雷诺停止了动作。 “还有一件事情,你应该也明白的吧?”于谦和似乎很好心地提醒,“如果我是连环杀手,十年了,不可能只有三个受害人。” 叶知远的心头咯噔一响,一阵寒气顺着尾椎急速地蹿上了来,冻得整个后背又凉又麻。他看见雷诺默默地捏紧了拳头,整个身体像被无形的手拉扯过一样,绷得笔直。 于谦和鬼魅似的幽然一笑:“即使从游菁菁算起,距离曹单也有八九年的时间,难道这段时间就只是空白吗?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我是连环杀手的话,我可是很难抗拒杀人的欲望吧?” 雷诺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慢慢地转过身子:“我知道。就算不考虑年限,光是看手法也知道。你处理游菁菁和孙黎的手法已经高度成熟,堪称完美,就算你是天才,也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两次的实践就能进化到这种地步。” 雷诺深深地看着于谦和,希望可以看清这个人的眼底深处究竟蛰伏着怎样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我不能想象你在曹单之后,实践了多少次。”他的语速不由自主地放慢、再放慢,语调也越来越低,“我也不想去想象。但是,”忽然又微微拔高起来,“我一定会阻止你。一切,到孙黎为止。” “那你的动作可得快点儿。”于谦和丝毫不畏惧雷诺锐利的眼神,因为他不止一次地从镜子里审视过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不管凶手是谁,都不会乖乖停在这里,等着被你阻止。” 第82章 交锋(8) 雷诺紧紧地抿住了嘴唇,血液好像也在一瞬间凝结起来,脸颊的肌肉也因此变得冷硬。他的肤色本就偏向白皙,如此一来,显得整张面孔像汉白玉雕成的一样。 “还有一件事情,你也应该明白。” “请说,于谦和洗耳恭听。” “我可以分析出虽然你杀了她们、你也爱着她们,但并不代表我可以理解你。我不怀疑有人可以怀着爱去杀人,但并不表示我赞同这样的所为。就像在讨论《了因山传说新证》时一样,我认为这是一种扭曲、错误的方式。 “杀人就是杀人。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理由,用了如何仁慈的手法,也掩盖不了它的本质。杀人本身就是一种极其邪恶的行为。而以爱为名义的杀人,不仅邪恶,还很卑劣。” 两个人的视线再度在空气里相撞。这次没有火花,却异常压抑。只一会儿,便叫两个旁观者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幸而雷诺及时地给初次交锋打下了中止符。但是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我希望你仅剩的良知可以像你的头脑一样清楚:从你杀了曹单开始,你就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资格。你早已经没有资格去爱了。” 等到叶知远出了病房,雷诺已经大踏步地走到前面去了。他知道雷诺心里一点儿不像面上表现的那么冷静克制。雷诺恐怕早就知道于谦和是这一系列命案的凶手了,可又苦于没有证据。 没有人比雷诺更着急。 所以叶知远才更不明白,一路小跑地追上雷诺:“哥,为什么不问下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 雷诺脸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曹单的事,再问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 叶知远更不明白了:“你不是说曹单是一切的关键吗?只要弄清楚她和于谦和是怎么回事,就能摸清楚于谦和杀人的动机?” 雷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胸口有点儿闷似的吸了一口气:“我错了,她不是。” 叶知远无语地望着他,满眼疑问。 “你有没有注意于谦和的心电监护仪?”雷诺问。 叶知远呆了一下,不得其法:“没有。”“注意那个干什么?又不是医生。”心里不禁阴暗地叨咕,“真出个故障才好呢!” 即使他没有出声,雷诺也知道他的脑瓜子里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实在没心情再和他计较,便直接说了下去。 “在整个谈话过程当中,即使我说他是连环杀手的时候,他都可以保持平稳,但是有三次,他的心跳明显加快了,血压也升高了。” 叶知远重新被吸引了注意。 “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想要控制生理反应却不那么容易。” “我明白了,”叶知远道,“心电监护仪发挥了测谎仪的作用。”迫不及待地问,“是哪三次?” “第一次,是我说他爱着那些女孩儿的时候。第二次,是说到曹单的时候。第三次也是反应最强烈的一次,就是说到他妈妈的时候。” 叶知远茅塞顿开,自己给自己点起了头:“他妈妈才是真正的关键。”欣喜之余,不由得一巴掌拍在雷诺的肩膀上,“哥,你行啊!我就说你怎么会没有证据就向凶手摊牌,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原来你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话音刚落,却见雷诺的脸部线条更加僵硬了。 叶知远愣了一下,一个很糟糕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难道你……”没说下去,但是双方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雷诺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宇间的川字纹几乎隐藏不住怒气。他绷直脊背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他不是生叶知远的气,他是生自己的气。 叶知远想的没错,他根本就没有这般深谋远虑。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应该采取保守谨慎的调查方式。这才是明智之举。他所想的只是试探。 可是当面对着于谦和的时候,原本的计划就在不知不觉间被瓦解、替换了。 于谦和知道他想要什么,就故意给出一个看似公平实际危险的交易:他对于谦和以诚相待,于谦和便也对他以诚相待。但是其实从一开始,于谦和就看到了他的错误判断。于谦和知道他一定会问曹单的事。 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诚实和狡猾。 这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而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交叉点,然后在这一点上尽情起舞。 事后看来,这也有点儿像小孩子玩的滑滑梯。一眼望去无波无折,滑下去的时候也的确很平顺,平顺得就像水到渠成那么自然。可是当你骤然停止,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底端。 从这一点上来说,于谦和成功地控制了今天的这场谈话。如果不是心电监护仪和丁浩然这两个变数,他今天等于是一败涂地。 这个人,也许没有他想象中的冷酷无情,但是已经超出他想象中的聪明锐利。 叶知远第一次从雷诺的身上看到了火焰。 尤其当雷诺吩咐每一个人必须倾尽全力去调查于谦和以及于谦和的母亲,不论巨细,他要知道他们所有事的时候,那团火焰燃烧到了顶点。即使隔了好几步远,叶知远都能感觉到那一阵一阵,从雷诺的身上、眼睛里,不停翻涌出来的炽烈气浪。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样的雷诺,会让他有点儿触目惊心。 他跟了雷诺快七年了,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雷诺。 他认识的雷诺像风平浪静的海。那片海宽阔深沉得可以容纳一切,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失去平静。 从水到火,是于谦和诱发了这场翻天覆地的改变。 或者,又有一道危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小声呢喃:这才是真正的雷诺。 第83章 秘密(1) 于谦和大约是博爱医院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病人。 尽管雷诺和叶知远走后,就再也没有医院以外的人进过他的病房,可是床头的鲜花每天都会及时换掉,连那只漂亮的水晶花瓶也是某个护士特意新买的。别人的病房里难得看到护士,只有他这里护士来了一拨又一拨。开始还会看一看点滴,点滴是刚换的;检查一下仪器,运转得很正常。后来干脆什么也不干,只是过来转一转,待一会儿。 于谦和对她们总是微笑,有时也礼貌地说上两句。小护士们很容易就红起了脸。在她们的眼里,他就是一个亲切又优雅的好人。 整个医院除了丁浩然,谁也不知道那天发生在这个病房里的谈话。 有的时候于谦和自己也会闲极无聊,突然想:要是她们知道他是一个凶手,还是一个杀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凶手,她们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这一天,一个新来的、特别容易害羞的小护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他带了一壶自己煮的八宝粥。把那碗热腾腾散发着甜香的八宝粥捧在手心里的时候,于谦和就突然出声了。 “我杀过人。” 小护士正坐在病床边,满怀期待地等他喝下她的粥。蓦然听到,脑子一瞬间就空白了,有点儿可笑地呆呆望着他。就像一台电脑本来运行得挺正常的,突然就死机了。 于谦和怕她没听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前几天警察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小护士又呆了一会儿,才开始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搜寻出什么来。虽然什么也没搜到,却还是不相信地笑起来:“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 “要是你杀了人,警察早把你抓起来了。”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找到证据。”于谦和认真地说,“以后也不会找到。” 小护士笑得很开心,自以为很聪明地道:“那当然,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杀人啊。” 于谦和看了看那张年轻美丽却也无知的脸庞——没有恐惧,连惊慌也没有,忽然觉得说什么也是白说了。便也跟着轻轻地笑起来。其间,小护士又说了什么话,但是他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只是笑着时不时点个头,一勺一勺地喝完了那碗粥。 把碗递回去的时候,他很礼貌地说:“谢谢,我想休息了。” 当小护士轻手轻脚地离去,病房门嗒的一声小心翼翼地合上,于谦和生平第一次觉得太安静了。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雷诺的突然到访。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被任何人看穿过。创造者应该也算一个,但是毕竟他和他的交流永远只存在于虚拟世界。可以真实地站在他面前的,雷诺是头一个。搞不好,也会是最后一个。他原本以为被人看穿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总比现在这样的安静好多了。 他觉得,他从现在开始,当真有些期待再看到雷诺了。尽管他也知道,每多一次见到雷诺,意味着危险也多一分。 不过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知好歹,越是危险越是觉得有趣。甚至是珍贵。 就在他的神思渐渐有些飘忽,好像就快从身体里钻出去时,病房门忽然又开了。 于谦和以为一定又是哪个小护士,但是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干脆闭上了眼睛。来的人也以为他睡着了,很轻地把一个东西放在了他的床头。于谦和只想她快些走,可是过了一会儿,却感觉到自己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然后很慢很慢,生怕稍微不仔细,就会弄醒他似的,将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那只手很凉,很软,换成别人也许会联想到蛇,可是在于谦和这里却不会有任何不好的联想——好像雪花一样随时会化掉,但是只有四根手指。 于谦和不由得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廖小乔那有些苍白的脸迅速地浮起一丝惊慌。这是他们寥寥无几的接触里,最近距离的一次。两个人的视线对个正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的眼瞳里映着一个微渺可疑的身影。 她慌忙收回手后退了一步。与其说是害羞,还不如说是害怕。但是很快,她又将那一丝害怕压制了下去,似乎察觉了不该对着一个伤重未愈的人露出这样不妥的反应。 有了上一回的失礼,尤其知道她为自己输了80的血,于谦和的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些歉疚。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多出来的崭新暖壶,正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原来那只旧的也在上次被他打破了。 于谦和轻声地问:“你又来给我送吃的?” 廖小乔嗯了一声:“反正路佳也要吃的,多带一碗而已。”停了一会儿又问,“你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吃?” 于谦和望着她,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廖小乔微微愕然地抬起眼睛,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我说过了,是给路佳做的,只是顺便……”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于谦和打断了她,心里头猛地窜出一种恶作剧的火花。事后他回想起来,那火花可能在之前一个人的寂静里,就孕育出来了。结果因为廖小乔的偶然出现,嘭的一下发作出来。 “我告诉你,”他咬牙切齿地,带着某种不明的痛快,将几分钟之前对着另一个女孩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是个杀人凶手。” 然后他紧紧地,紧紧地盯住她的脸,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波动。 但是廖小乔却连愕然也没有。这个比别人都更敏感、畏缩的女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慢慢地露出一抹淡如清水的笑。 好像她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结果却只是这样。 于谦和不由得翻身坐起,正视着廖小乔的眼睛:“我说的是真话。” 廖小乔:“嗯。其实我也是。” 这下轮到于谦和怔住了。一时之间,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廖小乔说得那么轻,像一阵烟雾。却久久不能散去,将他整个人,整个思绪,都包裹起来。等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意识,那个女人早已经走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出院的日子。 来时两手空空,去时倒多了大包小包。小护士们送了他很多饯别的礼物,吃的、用的,很多漂亮的小东西。 丁浩然这天应该休假,但是也来了。他来接他出院。 于谦和看着他把那些包一只一只地放进车里,谁也不说一句话。那天以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丁浩然每天来到他的病房,给他做完例行检查就走。 不过没关系,他们本来话也不多。 车子开动的时候,于谦和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先送我去廖小乔那儿。” 丁浩然却又熄了火,态度有点儿森冷地背靠在驾驶座上:“干什么?” “跟她道个歉。”停了一停,“再说声谢谢。” “不用。” 于谦和微微侧过头,有点儿懒散地从眼角看他:“你在替她做决定?” 丁浩然却是眼角也没有看他,只是直视着前方:“对。”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波动,连声音也听不出一点儿起伏。 于谦和便也转过头,收回视线:“凭什么?” “凭我心里有她。凭我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于谦和若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怕我会像杀了那些女孩儿一样,杀了她?” 丁浩然安静了一会儿,嘴唇越抿越紧,连嘴角都凹陷了下去。他暗暗地咬了一下牙,突然转过脸正对着于谦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是因为曹单吗?” 于谦和便也再次转过脸来回望着丁浩然,眼睛里是混沌不明的沉静:“你终于问了。” 应该问的。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其实那天,雷诺和叶知远一走,他就以为丁浩然会情绪激烈地质问他。谁知,丁浩然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问,好像早就料到曹单的死和他有关。他可以猜到,可能警方在跟他见面之前,先跟丁浩然见过,于是丁浩然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想到了这一步却只是让他更觉得迷惑:既然早就察觉到了,为什么不在警方之前问他呢? 他回答:“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但不是因为曹单。” 丁浩然仔细地看着他,慢慢地,却是释然地点了一下头:“好,不是曹单就好。” 于谦和不由得怔了一怔,这样的回答简直让人觉得神奇:“曹单是我杀死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却以为是你杀死的。我陷害了你。” “你没有。就算你不杀她,以当时的情况,不出两三分钟她就会因为颅脑严重损伤,失血过多而死。大脑只需缺氧五分钟,就会脑死亡。她甚至都撑不到五分钟。实际上,她没有立即死亡,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你是提前结束了她的痛苦。” “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成为杀人凶手……”丁浩然惨淡地一笑,“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根本不需要抢在我面前,自己做这个凶手,再嫁祸给我。” 于谦和自己都快笑了:“你知道我是连环杀手吗?像我这样的人,可不能用一般的逻辑来揣测。而且死在我手上的,可不止曹单。” “不是说没有证据吗?没有证据,你就不是。” “可是你知道那些女孩儿是我杀的吧!” “那又怎么样?”丁浩然冷冷一笑,也不知道是要嘲讽谁,“我又不是好人,正义那种事跟我没关系。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 可是这刻意的冷酷,却让于谦和从中看到了悲惨。 丁浩然的脸色太没有说服力。苍白得透出青灰色。短短的几天,瘦得脸颊都陷了进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以前,就算是最困难的手术也不曾让他如此疲惫。 心里不禁微微一动,类似于一种痉挛的心室颤动,竟然让于谦和觉得有点儿难受:丁浩然这是在说,他很在乎他吗? 第84章 秘密(2) 一瞬间于谦和有一种冲动想要问清楚,可是很快又掀起了另一种强烈的情绪,将这冲动给淹没了。那微弱的心室颤动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还在他的胸口持续了好一会儿,令他始终无法开口。 他终于明白这是心悸,换言之,他在害怕。他害怕从丁浩然那里得到答案。他害怕丁浩然说是的,他在乎他。可是似乎……更害怕他说不在乎。 他只能长久地望着丁浩然,长久得连时间都快忘了:“你知道吗?你说你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有的时候也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在送于谦和回家之前,丁浩然还是先载他去了廖小乔家。 倒不是丁浩然改变了主意,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车子刚刚开到岔路口,往东就是去于谦和家,往西就是去廖小乔家,就在这时,路佳打了电话过来。即使看不到样子,丁浩然光听声音也知道她慌得完全没了章法。好像是廖小乔出了事,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挂了电话,丁浩然只得默然地咬紧牙,硬生生将方向盘往回一打。车子匆匆地开上了另一条路。 甫到廖小乔家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路佳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一面拍打着卧室门,一面着急地叫廖小乔开门。 丁浩然抬拳一敲门,路佳便马上跑了过来,喀的一声开了门。 “丁医生,”路佳脸是白的,眼睛是红的,又看了一眼他身后,“于大哥也来了!” 丁浩然先挤身进去,边往廖小乔的卧室走边问:“怎么回事?”电话里面也说不清,光听见路佳哭。 路佳不知所措地捏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回来后,就还是像往常一样地说话啊……” 于谦和握住她的肩膀,放柔声音道:“你别急,慢慢来。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人陪着,路佳勉强冷静了一些,含着眼泪想了一会儿道:“小乔姐像平时一样下班回来,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今天当然要吃汤圆。她就觉得很奇怪似的。我说,今天是冬至啊!然后,然后她就突然……”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路佳又开始乱了,“脸色全变了,好像……好像发了癫痫一样,蜷缩在地上,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想吐又吐不出来似的。我上去扶她,被她一下子撞到一边,然后她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里,把门锁了起来。” 说着说着,路佳又忍不住眼泪了,一把抓住于谦和哭个不停,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一开始里面还有些好像撞倒了东西的声音,后来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你们。” 丁浩然拍了拍门,也叫了几声,但是门里面一片寂静,好像根本没有人在里面。回头问:“她进去多长时间啦?” 路佳也不很清楚:“大概十几分钟吧?” 于谦和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忙把路佳拉到了一边。丁浩然试探地拧了拧门锁,哗啦啦直响就是打不开,便不再浪费时间,直接侧过身子,用肩膀狠狠地撞起了门。 一下,两下……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又哐的一下打在里面的墙壁。震得整个屋子都抖动起来,散落一片粉尘。 廖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全身蜷缩得像一个待在子宫里的婴儿。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脸和脖子。猛一看去就像一个没有面孔的女鬼,让人心里咝咝地透出一缕冷气。 路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大叫一声:“小乔姐。”正要赶上去,身旁人影一闪,早有人先她一步。 丁浩然一触摸到她的头发,但觉指尖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轻轻拨开覆盖在她脸上的头发,便是一张苍白得了无血色的脸。额头上、脸颊上也闪着一层潮湿的水光,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伸了一根手指在她鼻下,一阵阵微弱但规律的气息便吹拂在他的皮肤上。 丁浩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朝路佳和于谦和摇了摇头,然后一把抱起廖小乔。这一抱才发现,廖小乔实在瘦得惊人,比他看到的还要消瘦。抱在手上轻飘飘的,手掌所及之处一点儿肉感都没有。简直就像…… 抱着一堆枯骨。 丁浩然的身体不觉顿了一下。 “怎么啦?”于谦和问。 丁浩然稍觉慌乱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将廖小乔抱到床上放好。她依然保持着蜷缩如婴儿的状态,两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捏成拳头,连指关节都泛白了。黑色的头发像是一根血迹干涸的脐带,一道一道地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丁浩然一手托起她的头,一手小心翼翼地将头发一圈一圈地解下。纤细的脖子上抓痕交错,几乎一片血肉模糊。他又抓住廖小乔的双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用力掰开,指甲缝里塞满了皮肉,九指尖尖满是凝干的血迹。 路佳在后面看到第一眼,就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丁浩然蹙起眉头,复回头再仔细地看看她的脖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于谦和看他脸色不对,便也上前看了一眼,不觉也是一怔。新鲜的伤痕下竟还有许多鲜血也掩盖不了的旧疤痕,大大小小,布满了廖小乔的颈项。多到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好皮肤。 他们上次都亲眼见过廖小乔抓伤了自己的脖子,但是谁也没特意注意过。现在看来,那也不是偶然的事件。那些旧疤痕颜色也深浅不一,说明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而是持续了好些年了。 廖小乔似乎有某种说不出的隐疾,导致她会时不时地抓伤自己的脖子。 到底是什么隐疾呢? 汤圆,冬至……今天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吗? 忽然想起那天,他愤怒地说自己是个杀人犯,廖小乔却很轻地说:其实我也是。 于谦和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相信丁浩然也是,他们都想知道廖小乔这个看似平凡无趣的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快要十一点的时候,丁浩然把于谦和送到了家。但是于谦和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有点儿出神地看着后视镜。丁浩然便也望了一眼,正好看到一辆不起眼的汽车隔着一幢别墅,也停在了路边。 丁浩然又不是傻瓜。虽然不是警车,但十有八九是警察。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于谦和收回视线,笑了一下:“我住院的时候,看到过这辆车停在医院楼下。” 丁浩然默然了一会儿:“那么多车来车往,也让你发现了。”讥讽之余又难免一丝惊叹。 于谦和:“我想,那天雷警官回去以后,就安排好了吧。他们每天都会换地方,有时也会换车。我也是观察了好几天,才能确定。” 其实会有监视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警察不是傻子,雷诺更不是傻子。不可能真的一句没证据,就放着他这样的危险人物逍遥自在。不能抓他,不代表不能控制他。 区别只在于有形的笼子变成了无形的笼子,方寸之地稍稍扩大了一些。 车子里面沉静了一会儿。于谦和依然没有下车,但是丁浩然也不曾熄火。后视镜里的那辆车关掉了车灯,隐藏在一片黑暗里。 “过两天就是那个人的生日了吧。”于谦和突然开口。 丁浩然一刹那间没有反应过来。 “今年都六十岁了,”于谦和意义不明地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 丁浩然终于想了起来,于谦和说的是丁树海。猛然发现,长久以来,他对那个人的恨意让时间都停滞了。丁树海在他的心目中一直都是十九年前,握着母亲的手看她死去的那个模样。 也许不光是丁树海,连他自己也是十九年前的模样。 从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停止了生长。 “想不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于谦和倒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回答:“那是自然,六十岁不是小生日。我很早就放在心上了。” 丁浩然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你会去给他庆贺生日吗?”于谦和问,“总得准备一份礼物吧?” 虽然是问句,可是言语里的笃定让丁浩然有点儿不舒服:“我一定会去吗?” 于谦和胸有成竹地笑了一笑。他知道丁浩然一定会去的。这十几年来,他一直陪在丁浩然的身边。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比丁浩然还了解丁浩然。丁浩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恨他的父亲,却比他自己以为的更爱他的父亲。 但如果现在挑破这一层纸,丁浩然就真的不会去了。 那可不是于谦和希望的结果。 “我可是准备了一份大礼呢。”他转而说起自己,“我很期待能够亲自送到老人家的手上。”他是真诚地期待着。 说完,在丁浩然愈发惊诧的眼神中,于谦和下了车。 就在于谦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的时候,另一幢别墅的门也咔嗒一声开了。 苗童应声转头,正好看见方煜文穿了一身浅灰的西装慢慢走了进来。待走到她身边坐下,方从他身上闻见一股淡淡的酒味。 客厅里的日光灯照得他有点儿惨白,潜伏在额头里的青筋也显得比平常更为醒目,仿佛随时都会骇人地暴起。 他低垂下眼睛看了一眼空空的茶几,厨房里也没有动过烟火的气息。轻轻解下领带道:“今天是冬至,你没叫保姆做几样菜?至少也该煮碗汤圆吧?” 在这方面,方煜文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端午一定要吃粽子,中秋一定会吃月饼,过年没有饺子就不算过年。 苗童答非所问地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你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方煜文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你一直在等我来?” “嗯。” 两个人一起看起了电视,却只觉索然无味。不多久,苗童拾起遥控器,有点儿用力地按下了最上面的红色按键。 啪的一声,整个客厅里唯一热闹的东西也变成了一片漆黑。 方煜文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有话跟我说吗?” 第85章 秘密(3) 苗童抓着遥控器犹豫起来。忽然,她感觉到方煜文的呼吸靠了过来,顿时一阵战栗。方煜文转过了头,凑在她的肩膀附近看着她的脸。一缕寒意飞快地蹿上了脸颊,无法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什么。”她又退缩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克服对他的恐惧,但原来那只是在安心服从他的前提下。只要一动了背叛他的念头,那些被压抑的恐惧便又复苏过来。 方煜文带着轻微的醉意巡视了她的侧脸很久,简直要把她每一寸皮肤都掀开,看清下面每一块肌肉的运作一样。久到苗童甚至开始觉得疼痛。 “不,你有话想跟我说。” 他一说话,含着微量酒精的气息就呼到了她的皮肤上,明明是热的,却让毛孔一个个收缩起来。半边脸颊都紧绷起来。 苗童感觉到喉咙一阵紧似一阵,似乎连气管都快闭合起来。她呼吸困难地干咽了一口口水,眨了一下眼睛。一秒钟都不到的黑暗里,忽然看见了于谦和。是那时候的于谦和,满头冷汗地躺在地上,胸口满是鲜血。伸手抓住她的手时,连她的手也被动地染满了他的血。残留在她指间温热黏腻的触感,一下子被激活了。 那天之后,她自己不安地向廖小乔解释过。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人(她甚至连于谦和的名字也抹去了,以便显得自己不认识他的话更真实一些)。那个男人就是看见她被人打劫,见义勇为而已。她出于感激所以一起赶到了医院,知道他没事后就离开了。然后她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其实对那人她还觉得挺抱歉的,可是她的情况也不方便多逗留。 她说的时候廖小乔一直都在忙着做饭,听她讲完就哦了一声,一脸事不关己、她怎么说她就怎么信的态度。 苗童忽然发觉自己撒这个谎真多余。廖小乔分明就对这事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她自己倒在拼命地纠结着。 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反复地想,她到底是在骗谁?骗来骗去,好像只是在骗自己。她想于谦和。她想知道他好不好……那天明明为她伤得那样重。她真想正大光明地去看他,去陪他,去照顾他……比起在这个别墅,她更想待在他身边。 于是在全身心极度的寒冷里,又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力量,摇摇荡荡地支撑住了她。 “像你这样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话题,“一定有很多女孩儿喜欢你吧?”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曾经也是很多女孩儿中的一个。 酒精的作用让方煜文的头脑慢了不少,他一时之间竟没有看出她的意图,还有点儿自得地轻笑出声,轻轻靠在苗童的肩头。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啦?” “我只是觉得好奇。人人都喜欢新鲜……我之前也有过其他人吧!那个人待了多久?” “你在嫉妒?”方煜文想了一下,似乎有点儿迷糊地,又笑了一声,“不,你是在担心。不用担心,你不会像她一样那么快消失。” 苗童心头一悚:“消失?” “对,消失。”她慢慢地转了头,看到方煜文正在她的肩头抬眼看她,眼角微微挑起,漆黑的眼珠里跳动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我很擅长让不喜欢的东西消失。” 苗童心脏一瞬间收紧了。 他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很温柔的笑容,闪动在眼睛里的寒光也渐渐褪去。好似刚才只是她看花了眼。 “放心,”他又往她的肩头靠了靠,很爱惜似的摸了摸她的脸,仿佛小孩子对着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娃娃,“我还挺喜欢你的。” 停了一停,又轻轻地补上一句: “目前为止。” 苗童颤抖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从医院回到家里,还是挺舒服的。光是不用闻那些渗入到每个角落的消毒药水味儿,就足以让人感叹家的好处。 于谦和起了一个大早,哗的一声拉开落地窗帘。昨晚隔着一幢别墅停下的车子不见了。他四下察看了一会儿,在另一个方向的绿化带附近又看到了另一辆停着的车,方转身离开。 他今天没打算出去,只想在家里上上网。泡了一杯茶,端出一碟点心,便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 网络是个好东西,足不出户就有海量信息随意翻阅。只要你找对线索,点一下按钮,总能找到你想要的资料。 他记得廖小乔也是青龙市人,就先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廖小乔和青龙市两个关键词。 精确匹配的不多。翻阅了一下,也都不是他要找的。廖小乔这个名字还是太普通了。 他忽然想起廖小乔伤痕累累的脖子和她缺失的左手,还有她明显不同于一般人的精神状态,都表明她很可能经历过重大变故,因此造成了精神和生理的双重损伤。 如果是重大变故的话,通常报道都会对当事人,特别是受害人或者幸存者采用化名。但是有意思的是,名字是假的,姓却是真的。廖小乔就会变成廖xx。而发生重大变故的时间,很可能就是农历冬至。 于谦和将廖、女孩、惨案、事故、青龙市、冬至分别进行组合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条令人精神一振的结果。 鼠标轻轻一点,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十年前青龙市的旧新闻。说起来,这条新闻他还有点儿印象呢。那时候他也在青龙市上着大学。只可惜当年并没有注意。 本市今日凌晨三点左右,某小区发生爆炸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一人受伤。警方接到匿名报警电话后,立即赶赴现场。初步侦查结果,疑是死者廖平(化名)酒醉未关牢煤气,煤气泄漏而导致爆炸。现场一片狼藉,廖平亦被炸至粉身碎骨。女儿廖晶晶(化名)已被送往医院急救。据悉,死者与女儿相依为命,酗酒多年。此前也多次发生危险,但都因发现及时而未酿成大祸。记者赶到医院时,医生称廖晶晶虽只受了一些轻伤,但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暂不能接受采访。 于谦和靠上椅背,默然沉思。短短的几行文字,却有太多的疑点。 首先,父女俩同住在一间房里,为什么一个粉身碎骨,一个只受了轻伤。 其次,只是煤气泄漏,没有明火是不会引发爆炸的。而凌晨三点,正是熟睡的时候。如果当时煤气已经浓到引起大爆炸的地步,父女二人早就因为睡梦中吸入过量煤气而中毒,失去行动能力,又怎么会产生明火? 再次,就是那通匿名电话。如果是普通的意外事故,又何须匿名。是当时报警报得太匆忙,还是因为这场意外另有隐情? 但是他并不想寻根究底,他想要知道的已经足够。 那场爆炸就是廖小乔人生的转折。她活了下来,以她父亲的死为代价。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她会对他说:其实我也是。 第86章 秘密(4) 于谦和的眼前倏然现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眉毛很淡,眼睛虽然黑黝黝的,却没什么光彩。 廖小乔,果然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而他,一向最喜欢有秘密的人。越黑暗的秘密越好。 于谦和感觉到心口泛起了一层微薄的暖意。虽然此时此刻,家中依然一片寂静,却没有在医院中那么难受了。也许廖小乔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残缺的,可是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还能碰到比她更适合的女人吗?最关键的是,随着雷诺的逼近,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碰运气。 提前泡在纯净水里的雪蛤发得差不多了,廖小乔便从冰箱里拿出木瓜,洗得干干净净。 今天的木瓜买得特别好。一点儿也不像大棚里长出来的反季节水果。外面的皮黄得发红,还没切开就能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不等刀子下到底,熟透了的瓜肉就自动分成了两半。里面是比外面还要深的橘红色,黑色的瓜子亮得跟玛瑙一样。 她今天要给苗童做木瓜炖雪蛤。 苗童很喜欢吃甜品,廖小乔就变着法儿地做给她吃,几乎没有重复的。她自己不喜欢吃甜品,但是很喜欢甜品散发出来的甘美气味。就像现在这样,一刀一刀地将橘红的瓜肉切成丁,木瓜独有的香味就会飘满整个厨房,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香甜起来。 好像能让一切都变得一样香甜。 将雪蛤在放了姜片的开水里焯一遍,去掉腥味,便和木瓜丁一起盛在陶瓷的小炖盅,小心翼翼地放进锅里。再往锅里倒入适当的水,武火煮沸,然后改成文火慢熬。 一切忙得不停当,木瓜还剩下一半。 廖小乔将剩下的木瓜也切成了块,装在玻璃碗里,又找了一把小叉子准备端给苗童。不期然一转身,却见苗童已然站在厨房门口。惊得她本能地一愣,也不知道苗童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多长时间了。 苗童好像有话要说,但迟迟不曾开口。廖小乔也没有问。她很少会主动和苗童说话。自从上一次苗童一声不响地从她家回到这里之后,她就更少说话了。 她不是生苗童的气。她当然知道这种事是不能怪苗童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她只是觉得无能为力。 扪心自问,即便苗童能够下定决心不再回到这里,她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帮到底。 她只是一个保姆,能做的也就是做好饭、洗干净衣服。至少可以让苗童过得舒服一点儿。 两个人沉默的时间有点儿久了,都有点儿尴尬。廖小乔只得先回头,将一玻璃碗的木瓜放回料理台。其实也是因为,有点儿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很需要她帮忙的女孩儿。双手在水池冰凉的金属边缘按了一会儿,又在围裙上蹭了两下,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脖子上的伤已经结了一层厚痂,就算隔着羊毛衫的高领也依然可以摸得出来。反而让心里的不安更多了一些。 “小乔姐……”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细如蚊蚋,“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廖小乔吃了一惊,连忙回头。 苗童声音略微高了一些:“我想离开这里。” “……” “我一个人实在做不到,”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隐约又浮起一层恐惧,但眼睛仍然直直地望着她,“这一次,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 “你会帮我的吧?” 苗童殷切的眼光像一张绵密的网,将廖小乔从头笼罩到脚。她依稀记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用相同的眼光看过别人。 脖子又开始一阵一阵地收紧,她第二次下意识地隔着羊毛衫高高的领口,摸了摸那些粗糙、干印的血痂。 这一天,廖小乔比平时整整晚了两个小时才离开别墅。 下了公交车,一边慢慢让头脑消化今天下午的事,一边沿着路边往单元楼走去。可是老天好像还嫌她不够乱似的,刚刚走到楼下,就有人喊了她一声。确切地说,对方并没有叫她的名字,只是很亲切地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温和得很柔软的嗓音。 廖小乔抬头看去,便见男人斯文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很好看的微笑,和在医院里的冰冷模样判若两人。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于谦和自己也有点儿局促,在原地踯躅了一下,方迎上前去。 “在医院里真是对不起,”他真心诚意地向她道歉,“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你。” 廖小乔没出声,只是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男人的脸色已被冷风吹得有点儿发白,可见在这里等她有一会儿了。他为什么不上去?路佳今天下午没班。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些? “你有话要跟我说?”她问。 “嗯。” “为什么?”廖小乔奇怪地望着他,“为什么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 “因为我们都是杀人凶手。” 廖小乔微微颤抖了一下。从眼睛的深处,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缕害怕。她猛然地转过身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正要走,却被于谦和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烫,像火一样炙烫着她的皮肤。廖小乔使劲儿地抽回了手,踉跄了一下,勉强站住。她紧紧地握住手,很戒备地看着他,但又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那天说过的。”于谦和轻轻地说,“你说你也是。” 廖小乔垂下眼睛:“我不记得了。” 双方的沉默中,于谦和很快就明白了。一个人一辈子都用重重的铠甲保护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锁在门的后头。可能只有一瞬间才会将那道门打开一条缝儿。因为那天,他先向她承认了,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承认了。 但是现在,那条缝已经又关上了。 她和他其实都一样。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都不记得吧。” “我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 于谦和也不介意她没有回应,他本来也没想过跟她促膝长谈之类的。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还有……” 廖小乔看见他闭了一下眼睛,微微抿了抿嘴唇。两个人相距不过一步之远,她可清晰地看到他黑色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轻轻扇动了一下。似乎……有点儿害羞一样,不知下面的话该如何出口。 廖小乔顿时觉得迷茫极了。通常人们对着她也只有冷漠,和淡淡的嫌恶。这很正常,她知道自己的手是残缺的,就算不是残缺的,她本人就不招人喜欢。 她不明白她有什么好让他觉得害羞。 所以当于谦和说出想说的话以后,她彻底呆住了。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于谦和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说得毫不含糊。 廖小乔终于明白自己没有听错,可是不真实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她一动不动地听完了于谦和所有的话,眼睁睁地看着他很体谅地朝她微笑了一下,转身进了车。 车子发动的声音惊醒了她,让她又找回了一点儿反应能力,目送着那辆车慢慢开走。 她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认真的,希望你也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第87章 收藏品(1) 于谦和驾着车,擦过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小车,慢慢向小区内的主干道驶去。灰色小车的车窗全摇了起来,看不到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人却可以看到外面。 叶知远几乎是和于谦和擦肩而过。他看到于谦和开着车窗,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虽然没有看过来,却分明扬了一下嘴角。 叶知远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这家伙知道是我们。他知道我们在监视他。 那么引着他们来见廖小乔,也是故意的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知远!” “嗯?” 乍然听到雷诺的声音,叶知远反应慢了一拍。 雷诺也对他少有的迟钝感到不可思议:“赶紧跟上他。” 叶知远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刚要发动车子,又忽然收回了手:“哥,你跟着他,我去问问廖小乔他都跟她说了什么。一会儿我再去找你。”说完,便径直打开车门下去了。 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等雷诺的指令便自作主张。 雷诺看他头也没回地向廖小乔走去,便也没有点破,利落地将车子转了头,直追于谦和而去。 叶知远直直走到廖小乔的面前。廖小乔还愣着,一点儿也没发觉他的到来。叶知远看着她那个样儿,就不由得更添一分烦躁。有意无意地清了清喉咙,廖小乔这才看到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吓了一跳似的。 叶知远问:“他跟你说了什么?”一派认真调查,公事公办的口吻。 廖小乔还在云里雾里,一脸的茫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知远噎了一下:“我在附近查案子。”停了停,又问一遍,“于谦和跟你说了什么?” 廖小乔继续茫然了一阵,才缓缓地、慢慢地,梦呓一般地回道:“他说他想和我结婚。” “什么?”叶知远瞠目结舌,第一个跳出头脑的念头就是:开什么玩笑? “他说他不介意我的过去,”廖小乔眼神游离,自己也很不确定,“他好像,爱上我啦?” 叶知远微微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本能的反应就是,于谦和又在搞鬼。但是懊恼的是,又想不出来搞这种鬼有什么意义。 他呆呆地闭了闭嘴,干巴巴地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廖小乔没出声。她当时脑子里一团乱麻,没有回答。现在也是,怎么理也理不清。 叶知远咬着牙笑了一声。这女人果然脑子有毛病。这种事换成谁都该一口回绝吧?于是语带讥讽地问:“他没说他为什么会爱上你?”说到你字,语调便微妙地上扬起来。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住。 廖小乔慢慢回想起了前面:“他说他很感谢我救了他的命。他还说,我和他彼此都是最适合的。”她断断续续地复述,“他说人生都是很短暂的,他一个人也过够了,想抓紧最后的时间过一点儿两个人的日子。他说他相信我也是。” 叶知远简直无语了。以身相许这种桥段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于谦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更让他无语的,是有人竟然还会听得进这种桥段。 怪物。 他默然地瞪着眼前低垂着头颅、令人生厌的女人。心里也忍不住嫌恶地想:一个疯子,一个怪物,从这个角度来看,倒也般配。 但是廖小乔却全然不觉,依然低低地说着:“他说他是认真的,也希望我认真地考虑。” 话音刚落,叶知远便不屑地冷笑一声:“你不会还真要考虑吧?” 廖小乔好像终于被那些尖锐的言语刺到了一下,肩膀轻轻地、猛然地缩了起来。但是她咬着嘴唇,就是不出声。 叶知远实在受不了了,劈头道:“你才和他见过几次面?三次,五次?”但是廖小乔只是低着头,一股邪火就那么没头没脑地冲了上来,“就算你缺男人,也不用这样吧?” 廖小乔猛然抬起了头,有点儿受惊、又有点儿失望似的看着他。只一会儿,眼睛就迅速地红了起来。 叶知远顿时噤声。其实那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现在就更后悔了。但是他又说不出道歉的话。他从来没有对廖小乔道歉过。他也看着廖小乔,只是倔强地抿着嘴唇。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偏偏坏了那一盏,两个人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黑暗里。下班时间到了。开始只有一两个人路过,很奇怪地看上他们一眼,后来逐渐多了起来。 不知道第几个人路过时,廖小乔转身离开了。 她转身的时候,叶知远隐约觉得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些水光。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他从来没看到过廖小乔的眼泪,因为她从不曾在他面前流过眼泪。 她根本就没有眼泪。 这也是那个女人令人憎恶的一点。 叶知远看着那道瘦削的背影静悄悄地淹没在漆黑夜色里,愤懑地扭紧了脸。 雷诺正从车里监视着于谦和的别墅,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李兰。 “什么事?”他问。 “雷队,”李兰的声音有点儿犯难,“我们追查于谦和的资料,到他十岁时就中断了。” 雷诺意外地蹙了一下眉头:“怎么回事?” “他十岁的时候被一户姓于的人家收养了,养父养母七年前已经移民国外无法联系。” 雷诺立刻反应了过来。即是说,那个在于谦和十岁时死去的母亲,是他的生母。如果不查到生母,不查到他十岁以前发生的事,就没有意义。 “收养的事情,没有别人知道了吗?”他抱着一线希望问,“经手的律师、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 “都查了。不是死了,就是退休得无影无踪。” 雷诺叹了一口气。快二十年了,人事全非也实属无奈。虽说心里明白,可是两边太阳穴却不可避免地突突直跳,产生了一阵阵的刺痛。 李兰听他好久都没说话,可也没挂了电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雷队,现在怎么办?” 雷诺理了一下思绪:“给我去查曹单。” “啊?”李兰没反应过来。 “他们童年时代是邻居。找到曹单在哪儿,就找到于谦和在哪儿。” 李兰恍然大悟:“知道了。” 挂了电话,雷诺的思绪还不能及时抽回,拿起望远镜遥遥地看向别墅。他深深地明白,只有查清楚于谦和母亲的死,才能了解今天的于谦和。 车窗忽然被敲响了两下。回头一望,便见叶知远隔着车窗看他。 雷诺开了车锁,他便连忙打开车门,带着一股寒气,像条泥鳅似的钻了进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 叶知远拉开外套,将怀里揣的一只塑料袋递给雷诺:“哥,趁热吃。” 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牛奶面包。杨忠泽他们要到八点才过来换班,他还好,雷诺有慢性胃炎,不祭祭五脏庙又得胃疼。 牛奶拿在手里还是温的,雷诺不由得浅浅一笑。就听叶知远又道:“我路上吃过了。你赶紧吃吧,我看着呢!”便也不多客气,将手里的望远镜交给了他,自己先吃了起来。 叶知远拿起望远镜看去。 一楼是黑的,二楼的卧室亮着灯,朝南一大片落地窗,拉上了窗帘。不知于谦和是有意还是无意,窗帘只拉上白色轻纱的那一层,看不清里面确切的情形,但可以隐约看到人体的轮廓。 于谦和好像坐在椅子上,就着靠窗的那盏落地灯用电脑,很久没有动过了。 说来也怪。 叶知远才刚这么想,于谦和就动了起来。先是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扶着脖子活动了一下颈项,便起了身,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窗前。 叶知远忙睁大了眼睛。正见于谦和轻轻掀开白纱窗帘,露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悬念地看了过来,叶知远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正好和他的视线接个正着。 心口条件反射地一紧。 叶知远又看了一阵,确定不是他的错觉,于谦和的的确确在看着他,很精准地看着。 一旁的雷诺也感觉到了异常,放下了才吃了一半的面包,示意叶知远将望远镜给他。然后他看到,于谦和遥遥地对着他微笑起来,轻轻地招了招手。 叶知远不用望远镜也看到了于谦和的动作,顿时起了一肚子火:“哥,他什么意思?” 雷诺慢慢放下望远镜:“他想请我们上去坐坐。” 叶知远怔怔地张开了嘴。迄今为止,于谦和做的事没有一件可以让他理解。这家伙的脑子着实异于常人。 又听雷诺道:“打电话给老杨,今天晚上他们不用过来换班了。” 于谦和将两位客人引至客厅,拿出一套茶具和茶叶,还有一碟小点心。当着他们的面,亲自泡好了茶,一人放了一盏。 薄到半透明的茶具,清水一般浅浅的碧色,杯体上是一圈古朴雅致的荷花花瓣,下面的茶托做成了荷叶状,连筋络都栩栩如生。整个看去,就像是一朵莲叶托着碧荷,花心里盛了一汪晶莹通透的玉液琼浆。还没入口,清淡的香气便已化作空气中的一缕缕青烟,袅袅婷婷地飘入每个人的鼻腔。 饶是叶知远不懂茶,也看得出茶具是一流的茶具,茶叶是上好的茶叶。搞不好这一套茶具还是古董。 视线自然而然地穿过半透明的玻璃台,茶几肚里还放着一只白色的盒子,绑着一条鲜红的缎带,还没拆封。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礼物。 于谦和笑道:“待客不周。两位也不必拘束,随便聊聊。” 雷诺便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也好。”看着手中精致得堪称艺术品的茶盏道,“不如就从饮茶聊起。” “好啊。” “于先生对饮茶颇有讲究?” 于谦和笑着轻抿了一口:“一般而已。闲来无事,就放松一下。” 叶知远见那两个人都喝了,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那薄薄的瓷器在他的手里越发显得不堪一握,真叫人担心牙齿碰一下都能磕下一瓣儿来。学着雷诺的样儿也轻轻呷了一口,果然一股清香直透肺腑。 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是他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的茶。 于谦和又问:“雷警官也喜欢饮茶?” 第88章 收藏品(2) 雷诺将茶盏放了回去,茶托和盏底一碰,便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声响:“我谈不上喜欢,是我父亲喜欢。” 听到雷诺提起了他父亲,叶知远也偷偷竖起了耳朵。雷诺很少谈起自己的私事,全队上下都好奇得要命,又不敢多嘴。 于谦和点了点头,很向往似的:“有机会一定要拜见一下老人家。” 雷诺只淡淡地道:“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 于谦和也淡淡地扬了一嘴角:“也许吧,世间的事总是很难说。” 雷诺:“你别误会。我也没见过我父亲。” 叶知远暗暗睁大了眼睛。 雷诺:“我出生的那天,也正好是他殉职的那天。他也是个警察。” 于谦和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又喝了一口:“其实也没什么。有的人有父亲也等于没有父亲。相反,有的人没有父亲,其实却等于有最好的父亲。” 雷诺少有地赞同了他的观点。又问:“于先生认为怎样才能泡出一壶好茶?” 于谦和不紧不慢地放低茶盏,娓娓道来:“茶叶要好,自然是少不了的。古人除了茶叶之外,还很讲究泡茶的水,甚至煮水用的燃料。用的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燃料则以木炭为优。也有用松木、青竹煮水,取其清香。但可惜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用自来水,也没有人再用火炉煮水。所以水和燃料都已忽略不计。况且现在环境大不如前,即便遵照古人遗训,三者皆用上上之选也未必能如古人一样饮到好茶。” 说到这里,又略略端高手里的茶盏,“就像这盏茶,煮水用的燃料就不提了,”调侃地一笑,“煤气而已。此外,茶叶是好茶叶,水也是山水,但也不过如此了。” “山水?”这两字叶知远可没漏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茶,“这是山水泡的?”又惊讶又稀奇,“你从哪里弄来的山水?”心道,怪不得茶汤特别清冽,忙又多喝了几口。 于谦和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淡而不褪,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因缘湖。” 叶知远冷不防心口一凉,登时一口气吐了出来。连鼻腔里都呛了水,一股酸涩直透脑髓。铿的一声放下青瓷茶盏,嘴上不停地咳着,胃里还在一波波地作呕,五脏六腑通通移位。 于谦和绝对是故意的。用死过人的水泡茶给他们喝。 咳了一阵,叶知远方能勉强克制住,用力地抹干嘴,怒火中烧地瞪着于谦和。 但是于谦和显然不介意,很淡然地、在他的注视下又喝了一口茶。 叶知远不由得又是一阵反胃,憋得脸都快青了。 “叶警官反应何必这么强烈,”于谦和慢条斯理地说,“江河湖海,哪里没有生老病死。有生老病死就有尸体,古往今来,多到数不清了。难道就不吃水了吗?” 叶知远厌恶地皱起眉头,可竟然一时间也反驳不了他。 “道理是这样没错,”一旁的雷诺忽然插入,“可是人毕竟是情感的动物。惧怕死亡是人之常情,相反,能泰然处之才不可思议。” 叶知远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附和:“你明知道游菁菁死在那里,你还用那里的水泡茶喝?你到底对她的死有没有感觉?” 于谦和却翘起嘴角,悄然一笑。 叶知远愈发恼怒:“你笑什么!” 于谦和:“没什么,终于谈到游菁菁了,”视线从叶知远落到了雷诺那边,“一切尽在雷警官的掌握之中啊。” 这个跳跃太大,叶知远不禁一怔,疑惑地看了雷诺一眼。他记得雷诺只说要和于谦和聊聊饮茶而已。谁又会想到可以从饮茶引出游菁菁? 但是于谦和又那么肯定。 就算他再怎么讨厌于谦和也好,也不得不承认,单就实力而言,他是和雷诺最接近的人。于谦和比他叶知远更能明白雷诺在想什么。 雷诺的沉默以对也让他更肯定于谦和所言不假。 他困惑地垂下眼睛,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雷诺面前的那盏茶上,茶汤平静无痕,仿佛凝结成了一块浅黄色的琥珀。 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霎时化作一道雪白的电光在大脑里一闪而过。 那杯茶雷诺只喝过一口,就不喝了。 如果雷诺当时就喝出那是山水泡的茶,而整个天安市也只有了因山在开发,其中就包括因缘湖的水资源,那么推定山水出自因缘湖并不是难事。然后——以他这种外行人当然不了解——但是以雷诺对茶的了解,自然会知道要泡出好茶,就会需要山水。所以才会向于谦和提议,聊一聊饮茶。 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最好的圈套就是没有圈套。 叶知远简直为自己的迟钝而羞愧。 怪不得雷诺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那是从游菁菁被沉尸的地方取来的水。 “于先生是想中止这个话题吗?”雷诺问。 于谦和笑了起来:“那倒不会。既然是随便聊聊,又有什么不可以。” “感觉吗?当然有。”他重拾话题,眼睛转向了一边,望着虚空想了一会儿,“我为她感到高兴。”不顾一旁的叶知远又露出了既愤怒又无法理解的表情,更进一步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我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雷诺问:“为什么?” 于谦和:“曾经我也觉得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我也一直认为那个凶手一定是一个很冷血、很残忍的人。” 叶知远冷笑一声,暗想:那个凶手不就是你吗? “但是,我自己一直没有看透的事,却有人帮我看透了。比起每天辛苦奔波、受尽折磨地活着,还不如眼睛一闭上,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比起痛苦地活着,死亡就是一种解脱。那为什么不帮她们一把呢?如果能让她们死在心爱的人手里,简直可以算得上幸福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现在,终于可以理解那个凶手真正的想法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于谦和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轻松。 看得叶知远心里都起了一层疙瘩。 雷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有人帮你看透了?那个人是谁?” 于谦和:“我的一个网友。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是他说的吗?” “对。” 雷诺皱起眉毛:“不管这个人是谁,你应该远离他,他很危险。” 于谦和:“我不觉得。还会有人比我更危险吗?” 雷诺静了一下,决定说清楚自己的观点:“死亡也许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但一定不会是一种解脱,更不会是一种幸福。至少对活着的人不是。” 于谦和微微一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活着的人?”雷诺提到了他从来没有想到的部分。 雷诺:“对,活着的人。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仅仅只是他自己而已。父母、兄弟姐妹、夫妻恋人、朋友……所有爱他的人,所有会因为他的死而痛苦、受到伤害的人。他们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阻止他的死亡。” 于谦和:“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阻止他的死亡?也许他们还会帮他一把。甚至于,他们还会因为自己没有帮他一把而后悔?” 雷诺:“如果有勇气帮你爱的人去死,为什么没有勇气帮他活下去?我只知道活着就会有希望。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两个人的眼睛在不知不觉间都有些红了。于谦和的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地闭了一会儿眼睛。而雷诺的脸上也一片平静,但在平静之下却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叶知远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比起言语上的交流,两个人更像是在用眼神、用精神在交流。每一次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都会让他插不上嘴:一半是因为挫败,还有一半是因为自觉。 “死了虽然不会有希望,但是也不会有失望。”于谦和说,“死了会是最彻底的平静。那会是通往另一个极乐世界的钥匙。” 雷诺:“人死了就会归为尘土,没有感觉,没有喜怒哀乐……什么都不会再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不管你是死是活,是人是尘土,你都只在这个世界。你只能活一次,失去了就不再拥有。” “这么说,雷警官是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了?”于谦和问。 雷诺:“这个世界无所谓有神还是没有神。”他一直看到于谦和的眼底深处,“你需要有神,就相信有神。” 于谦和静了很长的时间。他能感觉到,有一瞬间,雷诺确实捕捉到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软弱。虽然只有一瞬间,也足以让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被一双手生生捏到一般地疼痛。 “那雷警官需要有神吗?”他问。 雷诺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吸气吸得太深,再呼出来的时候,气息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我希望有神。” 叶知远怔怔地看着雷诺。虽然一直没插上话,但一直使劲地让大脑飞速地运转,力图可以追上他们的思绪。他想要理解他们。他也不喜欢把自己敬重的、像兄长一样的雷诺,和于谦和这种变态归为“他们”。但令他沮丧的是,单独面对他们其中之一,无论是雷诺还是于谦和,他都无法探知他在想什么。只有当他们碰撞在一起时,他才可以看到许多思想的火花。 这是同时探知他们两个人的好时机。 但可惜的是,就在他刚懵懵懂懂地有些触动时,这场对话便以雷诺的答非所问而告终。 当晚,于谦和便邀请两人留下过宿。叶知远当然要推辞,却不料雷诺已先一口应承下来。两个人各住了楼下一间客房。 可怜叶知远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老半天,哪里睡得着。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一弯下弦月过了中天,还是一把掀开了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去隔壁雷诺的房间,一开门便听里面安静一片,只有轻缓放松的呼吸声有节奏地响着。 雷诺还真睡着了。 叶知远不死心地凑到床前,压着嗓子叫了两声,雷诺方慢慢睁开了眼睛,略略转了头,有点儿惺忪地望着蹲在床沿的他。 “哥……” “……” “这可是于谦和的家啊!你就不怕他半夜起来……” 雷诺闭上了眼睛说:“睡吧。” 第89章 收藏品(3) 叶知远吃了一个憋。雷诺不搭理他,他也不打算就这么走开。 “哥!” 雷诺只好又把眼睛睁开。 “他手上好几条人命,都能一点儿证据不留,要是把咱们……” “有证据。”雷诺轻轻地截断了他。 “啊?”叶知远吃了一惊。 “他留下了证据,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说这句话的时候,雷诺的眼睛里闪着光亮,绝不是空口说白话。 叶知远恍然醒悟:他一定早知道要找什么了。 忙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证据?” “那些手指,”雷诺定定地望着叶知远,眼里的光芒更加明亮起来,似乎都能驱散黑夜,“那些他从被害人身上截走的手指,一定被他收藏在什么地方了。而且是很妥善地收藏着。” “收……收藏?!”叶知远一不小心就结巴了。 雷诺冷静地道:“不然你以为,他花那么多力气在被害人的手指上,是为了什么?” 叶知远一下子僵住了。是当头一棒,是晴天霹雳,还是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都不足以说明他现在的感受。心里头毛扎扎的,背上也一阵一阵地发麻。 他们已经知道于谦和手里捏着三条人命,实际情况恐怕要多得多。一想起那么多鲜血淋淋的手指,好端端地,搞不好还整整齐齐地收藏在某个地方,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叶知远一把捂住嘴巴,干呕了一声。 “可是……”勉强稳住心神,忍耐地问,“他会收藏在什么地方呢?”想想又觉得很焦虑,“天安市这么大,他要是有个秘密基地,那可怎么找啊!”再想想,又哦的一声明白过来,“怪不得我们要二十四小时监视他,防止他再犯案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要他去那个秘密基地,我们就可以跟着他一起去。” 叶知远越想越对,拿出十二分的斗志,捏紧拳头道:“虽然被这家伙发现我们在监视他,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都不出来。” 一个人情绪激昂了半天,忽然想起雷诺已经很久没出声了。以为他又睡了,抬眼一看却没有,微微睁着眼睛似乎想什么想得入神了。 “哥,哥?” “嗯?” “你在想什么?” 雷诺轻叹了一口气:“我也在想他会把那些手指收藏在什么地方?” 叶知远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半天他都没出声,也就是说他并不赞同自己的观点。灵光一动,不觉脱口道:“难道你认为,”不禁伸手指了指下面,“他把手指就藏在这里?!”不可思议地吸了一口气,“那他还敢请我们进来?” 但再转念一想,如此乖张的行事方式,又的确是于谦和的风格。即使撇去这一层不说,明知道自己被监视了,还邀请监视自己的人喝茶、留宿,就已经够乖张的了。 可是雷诺还是定定地睁着眼睛,并不出声。 也就是说他还是不同意他的看法。 这下叶知远没辙了。藏在外面不对,藏在家里也不对,无非就这两种选择。难道还有第三种? “哥,你到底在想什么?”叶知远又开始浑身发痒了。 雷诺静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也有点儿吃不准:“我本来也以为他会收藏在家里。他一个人住,单门独院,没有人会打扰。而且他对死者都是有感情的,所以那些手指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尸体的一部分。他会视之为纽带,将他和每一个死者联系在一起的重要纽带。他看见那些手指,就好像看见那些死者。这是一种纪念、一种凭吊。” 叶知远听懂了:“所以他会很珍惜他的收藏品,经常地打理和观赏它们。而最方便他打理、观赏的地方,无疑就是自己的家。还有,他住院住了这么久,我们又一直监视着他,他应该会很想念那些收藏品,但是他一次也没有试着摆脱我们。也许就是因为收藏品就在他家里,他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雷诺嗯了一声:“不错。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叶知远又不明白了:“很对啊,还有什么不对的?” 雷诺慢慢地吐了一口气:“问题就在你身上。” “我?”叶知远满脸愕然。 雷诺:“于谦和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如果他只是邀请我进来,那我就能肯定他把手指就收藏在自己家里。但是他还邀请了你。他知道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就算我了解他的想法,但只要没有证据我就不会轻举妄动。可是你不一样,你只要有怀疑,就会马上付诸行动。如果他把手指藏在这幢别墅的某个地方,还邀请你进来,那无疑就是把他的性命交到了你的手上。”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不会这么做的。” 叶知远听得沮丧:“那他到底会藏到什么地方去呢?” 雷诺神情黯然地叹道:“如果能这么容易想到,就不是于谦和了。”想了一想,又微笑地安抚,“就像你说的,只要我们盯住他,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去。”见叶知远还有点儿不甘心,便又进一步点破,“对付他这样的人,计谋是派不上用场的,谁沉得住气,谁就是最后的赢家。明白吗?” 叶知远这才醒悟似的,点了一下头:“明白。” 沉住气。他最缺的就是这一点了。 出了雷诺的客房,叶知远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放在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台双门冰箱。想要保存手指之类容易腐烂的东西,冷冻是最简单的,连防腐液都可以省了。那台冰箱的容量也够大。 但是当他站在冰箱前面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 雷诺的意思很清楚,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但是很快,侥幸和急切就在他的心里占了上风。现在是深更半夜,于谦和早就睡着了。如果失去这么难得的机会,于谦和很有可能再也不会让他们进来。 更重要的是,也许答案就等着他打开。 只要一想起这一点,叶知远就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下去。反正雷诺也好,于谦和也好,他们都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忍着。 叶知远越想就越觉得不必。他就破罐子破摔了,他就不忍了,怎么着吧? 看了一眼那容量巨大的双门冰箱,上面是冷藏,下面是冷冻。一把抓住了两边把手。 就听黑夜里忽然响起低低的、沉闷的一声:嘭。 两扇银灰色的冷冻柜门齐齐打开,一阵白色的冷气悄无声息、但极其迅速地汹涌而出。 叶知远蹲在冰柜前,只觉得脸上的皮肤刹那间绷紧了。 片刻之后,便闻到冰冷的白气里还混杂着一种特有的,冷冻过后的生肉气味。不是腐烂的臭味,但也绝不新鲜,冷冰冰的腥膻。 叶知远感觉到那些冷气很快包围了过来,透过呼吸,钻进毛孔,一直侵占到他的五脏六腑。好像连自己的体温也下降了。 他定了定心神,努力忽略掉周围的寒冷,轻轻拉开第一层抽屉。 里面放着几只塑封得很完整的盒子,上面结了一层盐粒般的霜花。抹开一看,原来是一盒牛排。叶知远一盒一盒地检视下去,抹得一手心的霜雪,两只手都快僵掉,得出的结果却全是超市买来的高档生鲜。 下面的几层更叫人失望,全部是空的。 叶知远懊恼地关上了冰柜门,龇起牙啧了一声。 不是冰箱的话,那就只有地下室了。整幢别墅里,地下室无疑是收藏的最佳地点。 正准备起身,背后忽然隐约响起一阵笑声,登时惊得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然回头,便见于谦和背靠着料理台、抱着一双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夜色之中,叶知远根本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他大概又是那种淡薄如水的微笑。 没有轻蔑,更谈不上恶意。只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彬彬有礼,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是这样才更令人厌恶。 叶知远暗暗地磨了磨牙,站起身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难道是睡不着?”话不带刺,但是语气带刺。 “本来睡得挺好的,可是被一些奇怪的声响吵醒了,”忽然停了一下,“还以为有老鼠。” 叶知远只得先吃下这个暗亏。 于谦和又问:“叶警官在干什么?” “哦,有点儿饿,找点儿东西吃。”也停了一下,“你不介意吧?” 于谦和发出一声轻笑:“怎么会,正好我也有点儿饿。”转身打开厨房灯,从料理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一罐奶粉,“牛奶和饼干行吗?” 叶知远哪里饿,无所谓地道了一声:“行。” 便看到于谦和井井有条地泡了两杯热牛奶,还很细心地各加了一勺蜂蜜,又找一只小碟子装了整整齐齐的一排饼干。 回头递了一杯牛奶给叶知远,在叶知远刚握上杯子的时候,于谦和忽然扬起了嘴角:“这样吧,我请叶警官到我的收藏室看看。” 收藏室? 乍然听到这三个字,叶知远手上一顿。他不觉微微敛眉,看上于谦和的脸。 于谦和笑意盈盈地松开杯子:“你别看我一个男人,也有些奇怪的爱好。我们就一边吃点儿东西,一边欣赏一下我那些,”说到这儿他放慢了语速,“特别的收藏品。” 叶知远仿佛听见耳边啪的一声响,似乎有电流击中了身体。麻麻的,一点儿心惊胆战的刺痛。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叶知远,你到底是有多蠢啊! 第90章 收藏品(4) 于谦和不是才醒的。从他和雷诺说话开始,就醒了。 万籁俱寂的时候,钥匙转动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咔嚓咔嚓地转动着,像野兽在啃断猎物细嫩的骨头,又像顽皮的孩子在奋力地踩踏树枝。 叶知远站在于谦和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他打开地下室的门。短短的几秒钟却好像延续了好几个小时。待于谦和轻轻地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全涌上了叶知远的大脑。 他也明白于谦和再嚣张,也不可能真把那些收藏品给他看。但现在,地下室在他眼里就是于谦和禁忌的黑色匣子,既然主人自愿打开,他又为什么不看。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会给他看什么。 门被完全打开了,于谦和像一个绅士一样让到一旁,打开了地下室的灯。一刹那,温和的乳白色灯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像晨曦似的透到了外面狭窄的过道。 第一眼看过去,叶知远本能地怔住了。 原该禁忌的黑色匣子里,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观,竟然称得上美丽。到处挂满了七彩玻璃的风铃,每一片玻璃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甚至于有很多根本就是不规则的,像是随心所欲从哪里捡来的。乳白色的灯光透过片片玻璃,便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线,映得四面雪白的墙壁,连同正中的白色圆桌也梦幻般地斑斓起来。 叶知远一面张望着,一面慢慢走了进去。 于谦和关上了门,就和他在那张斑斓的圆桌旁就了座。端着牛奶朝那些风铃扬了一下:“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叶知远又吃了一惊:“你自己做的?” “嗯,不只这些五彩玻璃,我还会做琥珀。我喜欢diy。” 叶知远匪夷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以一个连环杀手来说,这个兴趣也太正常了一点儿。 最初的震撼过去,叶知远便开始仔细地观察这个地下室。他可不想被这种假象迷惑,于谦和肯定把那些真正的收藏品也收藏在了这里。 地下室差不多有八九十平方米,一眼望过去再也没有其他摆设。好像这里就是于谦和专门用来欣赏自己的手工风铃的。 那么,会不会有夹层呢? 想到这里,叶知远就坐不住了。反正他从来也不是沉得住气的类型。于谦和知道还要让他进来,就该想到他会横冲直撞。 打定主意便丢下牛奶,干脆利落地起了身,一边向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走去,一边道:“这幢别墅的占地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吧?相对于这个占地面积,地下室好像有点儿小啊?”嘴上说着,手上也不闲着,已然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敲起墙壁。 “不会啊?这种户型地下室本来就是八十五平方米,别人家也是这样。”于谦和只手虚支住下巴,用手指摸了摸嘴角,“莫非叶警官担心有夹层,藏了一些更特别的收藏品?” 叶知远索性装到底:“是啊,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嘛。” 于谦和仰起头无声一笑,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叶知远敲来敲去。这也不算对他耐心的考验,其实他觉得还挺有趣,像欣赏默剧似的。 不是谁都有那个能耐,让一个警官表演默剧。 叶知远找完了四面墙壁,都没有发现夹层,心里有点儿烦躁起来。退后几步,又环视了一遍整个地下室,到处都无遮无掩。他不禁问自己,如果没有夹层,还能是哪里? 视线不由自主地垂到脚下,一片一片的黑色方砖闪着冷莹莹的光。 “不必客气,请自便。” 他有怀疑,于谦和就大大方方地给出许可。 叶知远一半和于谦和杠上了,一半也是不查白不查,当真蹲下身子,一块一块地敲击方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惜的是直到查完最后一块,仍然毫无发现。 然后于谦和索性为他指了指天花板:“只剩下那里了。你要不要查查看?” 叶知远狠狠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自己在对手的眼中已经颜面全无。但是至少于谦和有一件事说对了。整个地下室,的确只剩下那里了。如果这时候为了所谓的面子中止,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反正脸已经丢尽了,最坏也不过还是找不到。但是不找过,他就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 叶知远强忍着一腔熊熊的怒火,像一头小野兽一样龇着牙笑了笑:“好啊,难得于先生这么配合。”大踏步走到桌前,抓住椅子,“谢了。”说完,端起椅子,走到墙角。 站在椅子上,又下来;挪一个地方,又站上去,再下来…… 如此往复。 结果仍然是空忙一场。 叶知远出了一身的汗,手也酸了,腿也软了,全身没有一块肌肉是放松的,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热。 当他从椅子上难掩疲态地走下来,于谦和终于笑了起来,不再是无声地扬着嘴角,而是确实地发出了声音。好像忍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似的,起先还别过头去微微颤抖着肩膀,渐渐地便大声起来,整个身体都有了晃动的幅度。 叶知远脸色铁青地捏紧拳头。如果这是一场战争,他唯有“惨败”两字。 于谦和尚算有节制,笑过一阵子便极力镇定下来,只是生理上没办法控制地喘了两口气。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小电子钟,似乎也有些许赞赏:“三个小时,叶警官相当有毅力。” 坦白讲,他也没想到会这么久。在他眼里,叶知远基本是一个只有外表成熟的超龄儿童,冲动有余耐力不足。他原本的预测也就是一个小时而已。 他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天安市有那么多警察,但是雷诺只喜欢带着叶知远。 雷诺是把叶知远当成继承人一样培养。 这样的话,叶知远就更值得他花时间了。 “你大半夜的,陪着我折腾就是为了看我有没有毅力?”这一问,叶知远还努力维持着冷静。 可是紧接着,于谦和的回答就让他的冷静瞬间蒸发。 “你还看不出来吗?”于谦和有点儿可怜地看着他,“当然是为了逗你玩儿了。” 热血冲上大脑的同时,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上步,挥拳,一气呵成。砰的一声,于谦和就从椅子上被直接打翻在地。 理智的堤坝一旦被冲破,积蓄已久的怒火便如洪水一般狂奔而出。 叶知远踏步上前,拎着于谦和的衣领又是一拳。他还想打第三拳,但于谦和反应过来了,一手架住他挥下的拳头,一手扣住他抓住自己衣领的手反向一拧。 关节处顿时一阵剧痛。 叶知远不可避免地扭起脸闷哼了一声,于谦和趁机反扑成功,将他摁在下方,也狠狠地往他脸上回敬了两拳。 两个人都被打破了皮,口腔里都是血。鲜血的滋味使得这场争斗迅速升温。 谁也不记得雷诺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叶知远最后记得的,便是自己一膝盖顶在于谦和的肚子上,但也被于谦和就势抓住腿,一肩膀撞在胸口上,像个沙袋似的倒飞了出去。后背狠狠砸在地面上,骨头都快散了,五脏通通移位。 他挣扎着起来,还想再打回去,忽然被一双瘦削的手按住双肩,死死地定在了原地。这才看到是雷诺。 雷诺捏紧了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迸出三个字:“你疯啦?” 那严厉的眼神像一桶冷水浇在头顶上,终于让叶知远找回了理智。 雷诺看到叶知远控制住了自己,方将他拉起来,回身一起面对于谦和。 刚刚结束的闹剧一般的争斗里,于谦和也不曾占到便宜。嘴角绽裂,一条粗粗的血线蜿蜒到了下巴。他抬手用力地蹭掉血渍,但很快又有新鲜的血液流了下来。 “雷警官,”他喘着气笑,“我这可算是正当防卫吧?” 一听此言,叶知远便忍不住又磨了磨牙。 雷诺冷静道:“是正当防卫。于先生需要立案的话,我可以送你去。” 于谦和呵呵一笑:“雷警官真是不想放过任何以退为进的机会。”如果去立案,这里就是现场。到时候,就不是他想让谁查谁才可以查,更不是叶知远那种查法,而是警方正大光明的、全方位的勘察。 但是雷诺也不想让叶知远惹上麻烦。 大家都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于谦和发觉自己真是有点儿爱上这种可以省略去一切繁琐的交锋了。 “算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不过是和叶警官切磋一下。时间也不早了,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刚刚走了两步,忽听叶知远叫了一声。 “等一下。” 于谦和侧转了身,静等下文。 叶知远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平静下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你说你陪我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逗我玩儿,”叶知远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努力压住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花这个时间花这个精力,逗我玩儿。” 于谦和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是定定地看着叶知远的眼睛。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直到叶知远的心里隐约又升起烦躁,才听到他轻飘飘地开了口,可是言语却是那般锐利:“因为我恶心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那种让我恶心的人。” 第91章 礼物(1) 一直到回到客房,雷诺将纸巾按在他破裂的嘴角,一丝抽搐的疼痛才让叶知远从对那两句话的思索里惊醒。 他没法儿不思索。若是那会儿,于谦和是满脸嫌恶地对他说出那句话,他才不会鸟于谦和。可是那个男人却偏偏是一副平静至极的模样。就仿佛,于谦和对他的恶心是不带私人情感的,而是因为他叶知远的的确确是个招人恶心的浑蛋。 叶知远发觉,自己竟然在反复地回想起那一刻,于谦和望着他的眼神。 “哥。” “嗯?”雷诺让他自己拿好纸巾按住伤口。 “我招人恶心吗?” 雷诺蓦地一愣。看他问得煞是认真,不由得失笑:“你也会在意于谦和对你的看法?” 叶知远说不上来。静了一会儿,有点儿负气地抿紧了嘴唇。 雷诺沉思一会儿,语气平淡地下了一个结论:“他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叶知远却被勾起了好奇心,越发要问下去:“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人。因为和很多人相比,他很不正常。”雷诺思索着,要怎样才能让叶知远听懂,然后想出了下面的比喻,“他就像一座山。猛一看去满目的青翠,还有鸟兽可以很安宁地栖息在其中,最祥和不过了。可是在那座山深深的底下,却一直滚动着灼烫的岩浆。” 叶知远听得半懂:“你是说,他看起来极其稳定,其实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状态?”听雷诺嗯了一声,又很有觉悟地道,“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想触发他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吧?” 比如他就肯定做不到。于谦和根本就拿他当猴耍。想到这里,叶知远又愤懑起来。 雷诺又沉吟了一会儿,再开口神色便有一种微妙的茫然:“某些地方,他和我其实是相通的。” 叶知远愕然地望向雷诺,雷诺却一点儿也没发觉。虽然他自己有时候会胡思乱想地得出相似的结论,可是从雷诺本人的嘴里听到,还是太吓人了。 “哥,你开玩笑吧?” 雷诺这才恍然惊醒。 “至于你呢,”他望着叶知远笑了起来。可在叶知远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容来得太过匆忙,“你就是一个惹祸精。都跟你说了,于谦和不可能那么容易让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听。” 一提起这茬儿,叶知远就自觉理亏:“那怎么办,已经轻举妄动了……” 雷诺大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好往好的一方面想:“算了。至少也能确定他确实没把东西藏在地下室和冰箱里。”不然就只是一个推断,得不到证实终是叫人不能放心。 “可是他还能藏在哪儿呢?”叶知远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人的手,不是几绺头发,随便哪本书里一夹就行了!”想起自己忙得黑汗流油,只差没把地下室给拆了,自己也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真的不在这幢别墅里?” 雷诺想了很久。他现在既没有头绪,也没有确实的证据,所有的也只是对于谦和的观察。那个男人表现得是那样的自信从容。他大大方方地让他们进了家门,可以说方便了他们监视他。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方便了他监视他们。 在这里,他随时可以确定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些收藏品。这才是他自信从容的根源。 “不,”雷诺坚定地道,“一定在这幢别墅里。” 之后,叶知远便一整夜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东想西。一会儿想于谦和会把东西藏在哪儿,一会儿又想应该逮住机会多揍他两拳……更多的时候在想,为什么于谦和会恶心他。 于谦和凭什么恶心他。 晨曦微透的时候才打了一个瞌睡,猛然醒来,太阳都晒上了屁股。 忙抓过手机一看,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都快十点了。慌慌张张地一骨碌爬起来,头发也顾不上挠两下,顶着一头鸟窝就噔噔噔地跑进了客厅。 客厅里的两个人在两边单人沙发上对面而坐,本来都在看报纸,听到声响便齐刷刷地抬了头,从报纸上方一脸安静地望着他。 那一秒钟,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睡醒,叶知远竟然真有一阵小小的晃神,好像看到了两个雷诺。但紧接着,他就被自己这种荒谬的错觉吓了一跳,狠狠地摇了摇头。 雷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啦?” “啊?”叶知远又是一惊,忙不迭地道,“没没没……没什么。”心脏还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直跳,自己饶不了自己。 “厨房里还有吐司和牛奶,”于谦和也开了口,彬彬有礼得仿佛真是主人在招待客人,“冰箱里有花生酱,也有蛋黄酱,请自便。”说完,便低下头去,轻轻抖了一下报纸继续看起来。 叶知远冲着于谦和的侧脸,暗骂了两句粗口,气闷闷地转去厨房拿起吐司。先狠狠挖了两大勺蛋黄酱,想想花生酱也狠狠挖去了半罐子,涂得两片吐司几乎流油,方一边大口咬着,一边径自走回客厅,一屁股坐上了中间的主沙发。 却见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绑了红缎带的礼盒,就是昨天放在茶几肚里的那只。伸长脖子一看,礼盒上还贴着一张印花的小贺卡,上面一行斜体英文:happy birthday。 “你要出去?”他问,“有人要过生日?” 于谦和便又抬起头:“嗯,丁浩然的父亲今天六十大寿。”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索性放下了报纸,“他一会儿就来接我了。” 叶知远抓着一半吐司,微微愕然地望向雷诺。 雷诺也放下了报纸:“于先生已经替我们打过招呼了,我们可以一起去。” 叶知远越发要呆住,嘴也忘了合上。转了转眼珠,望望于谦和,再转了转眼珠,望回雷诺。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他是真没办法跟上这两个人的步伐。 眼看着挫败正要转向自怨自艾,忽听雷诺的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 雷诺一接起电话,就算隔着一段距离,叶知远也能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响一通,然后就见雷诺微蹙了一下眉头,低低地道一声:“好,我知道了。”便结束了通话。 叶知远性急地问:“是李兰吧?” 雷诺未曾出声,先听于谦和一声轻笑。他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摩挲着一边太阳穴,浅笑着望向雷诺:“看来两位警官不能和我同去了。” 雷诺便也望着他,默默地收起手机。 于谦和很遗憾地道:“真是可惜啊!” 丁浩然来接于谦和的时候,正好雷诺叶知远也开车离开。双方越行越近,车窗也都开着,丁浩然看见了叶知远,叶知远也看见了丁浩然。两车交会的一刹那,他和他几乎对面而视,中间不过一臂之距。 然而谁也没有停下,又各自渐行渐远。 丁浩然停在于谦和的别墅外,按了一下喇叭,不多时于谦和便出来了,像往常一样微笑着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 “你还真准备了礼物。”丁浩然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垂到他手上的礼盒。 “那当然。”于谦和低头看了看包装精致的礼盒,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满意,“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今天送出去了。” 虽然他下面没有说出来,但是丁浩然觉得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收到礼物的人一定会很惊喜。 “你没有准备礼物吗?”于谦和问。 丁浩然从鼻子丢出一个哼字,嫌他多此一问。又问:“那两个警察怎么回事?不用监视你啦?” “有急事回警局了。”停了一秒,于谦和挑挑一边眉毛,抿着嘴笑起来,“大概是查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了。” 丁浩然冷静地道:“他们就快抓到你了。” 于谦和也很冷静:“是快了。”他的冷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碰到这样的对手,本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静了一会儿,嘴唇在不知不觉间抿成一条直线,“但是我不会让他们抓到的。” 丁浩然紧紧抿着嘴唇,脸上像结了一层冰。终是没有忍住:“你非要做这些危险的挑衅吗?” 于谦和:“不然呢?你是想让我逃开吗?” 丁浩然死死咬着牙,好半天才用力地道:“你疯了。” 于谦和呵呵一笑:“我早就疯了。但是这个世界从来都只有疯子才活得精彩、有趣。” 丁浩然登时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可是于谦和的脸上只有平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开动了车子。 一路无言,车子在沉默里畅通无阻地开到了丁树海家。 门外却没有意料中的人山车海,竟是冷清得很。以往就算是丁树海的普通生日,也比这热闹一百倍。于谦和意外得怔了一怔。待进了丁家,脸色更是冷淡。偌大的客厅果然空荡荡的,保姆的话也彻底证实了他的推测。丁树海什么人也没有请,除去他俩就只有方煜文。 真想不到堂堂的六十大寿,丁树海会低调到如斯田地。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失望。” 于谦和匆忙回神,转了头,才见丁浩然奇怪地看着他。于是笑道:“原以为今天会宾客盈门,也不枉我精心准备好这份礼物。”笑着笑着,捧紧了礼盒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先是雷诺不能陪同前来,现在越发连多一个观众也没有了。难道连老天爷都在帮丁树海?于谦和一面暗暗想着,一面淡淡地露出一抹复杂的浅笑。 此时此刻,即使是丁浩然,也不免开始觉得他古怪得很:“你今天是怎么啦?” 于谦和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终归忍住了。只淡淡地道:“没什么。反正你很快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都是一个大日子。他等今天已经等得太久。 低头轻轻摸了摸礼盒,崭新的包装纸又冷又滑,摸到边角的时候,指尖还能感受到一丝刺痛,像被细针划过一样。 事到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一定要把这份礼物亲自交到那个人的手上。 第92章 礼物(2) 他要亲眼看着那个人是怎样的反应:他的肌肉会如何抽搐,皮肤会如何紧绷,眉梢眼角会如何变化……他不想放过任何一点细微之处。 “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于谦和抬头,正看见丁树海和方煜文从二楼慢步而下。寿星翁今日的气色比往常好很多,额头很有光泽,两边颧骨透着红色,连皱纹都似乎少了许多。 于谦和明知道那一声“来了”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却还是不能控制地弯起了嘴角:“是啊,终于来了。” 雷诺和叶知远刚进刑警队的大办公室,李兰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 “雷队,”她手上抓着一份资料,有点儿惊悚也有点儿慌乱,“于谦和的背景资料,他妈……他亲生妈……”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竟然也说不出来话来,叶知远也不觉紧张起来。 李兰白着脸,很没形象地把资料干脆往雷诺怀里一塞,好像那是个烫手山芋似的:“您快看看吧!” 雷诺便也不多言语,直接翻开。 四个人在客厅里坐定,于谦和便将礼物放在茶几上,轻轻推到了丁树海的面前。 丁树海微觉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道了一声:“客气了。”便示意保姆来收走。 保姆刚弯下腰,便听于谦和道:“丁先生不看看是什么礼物?”保姆只好停住,抬头望向主人。 丁树海望了于谦和一眼,暗暗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今天好像格外招人厌。猛一看像一潭死水,可是再仔细地看一会儿,便又能从那死水之下感受到一种汹涌。想把谁一起拖入那汹涌里,翻腾撕扯成碎片,再和他一起归于死寂一般。 丁树海朝保姆点一下头,保姆便自觉地退下了。 “你太破费了,”他客套着,“只不过来吃顿便饭而已。” 于谦和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地道:“何谈破费,一文不值。”他并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一文不值,“不过,礼轻情义重。” 丁树海搞不清他的意思,疑惑像一层雾气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脸上。别说方煜文和丁浩然,连保姆都听得出于谦和的意思并不像他说的话那么简单。 丁树海垂下眼睛,看着那只包装得一丝不苟的礼盒,鲜红的绸缎花像有生命力一样地怒放开来。也许是那夺目的红色刺动了他的神经,他不禁暗暗地想:也好,就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又抬头看向于谦和,礼貌性地一笑:“好,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说完,便伸手要拿礼盒来拆。 却不料于谦和陡然伸手,啪的一声,将他的手牢牢按住。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了于谦和的身上,但是于谦和视若无睹,只定定地看着丁树海。因为丁浩然的关系,两个人见过不少面,这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丁树海很不喜欢这种接触,无论是眼神还是皮肤,立刻抽了一下手,竟然没有抽出来。他不觉一愣,又加了几分力气狠狠一抽,方勉强抽回。 手背上有点儿发麻,残留着些许疼痛,仿佛已被剥去了一层肉眼看不见的薄皮。 “也不用这么着急么,丁先生,”他的不适却让于谦和勾起了嘴角,“在您拆开礼物之前,我想先跟您讲讲这个礼物的由来。” 方煜文不觉弓起背,插入道:“你要干什么?” 连丁浩然也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你到底怎么啦?”今天的于谦和实在是太古怪了。 于谦和便也抽回手坐好,安抚似的朝他笑一笑,可是回答的时候却又将脸转向了丁树海:“没什么,想讲个故事而已。”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可能有点儿长。” 丁树海略微一静,便道:“好,你讲。” 以下便是于谦和的故事。像很多故事一样,包括我们一开始讲过的那个故事有一个非常俗气的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 这里的人们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是否更惨淡,也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是否更精彩,只觉得这里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朴素却也愚蠢。 忽然有一天,从小小的汽车站里走出了一个穿旗袍卷头发的女人。旗袍是大红锦缎的旗袍,胸口上绣着碗大的银白牡丹,太阳光底下一照,老远就能看见银光闪烁。头发刚及肩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简简单单将一边别在耳后,烫了微微蓬起的一道卷。 小县城的人也不懂这叫古典还是叫时尚,只是一看见便觉得眼前一亮。 女人独自拎着一只小小的箱子,买下了一幢民国时期遗留下的两层楼的小洋房,从此便在这里安家落户。 那幢小洋房的隔壁还有一幢小洋房,本来分别属于一对姐弟。“文革”的时候姐弟俩都倒了霉,但是后来又将房子退还了。只是那时,姐弟俩都已不在人世,后人也移居他乡,两幢小洋房一直等着卖出去。 谁也不知道女人是从哪里来的,她也不屑理睬那些试图和她攀谈的男女老幼。初时也隔三岔五地从那小洋楼里出来走走。过了两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从小洋楼里传来一阵小提琴的声音。 前十几秒的时候,真是如泣如诉,哀婉动听得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可是当一个令人战栗的低音细细延伸到几将断绝的时候,陡然拔高,尖锐得像一把锥子插进了人们的耳朵。之后便爆发了一阵狂暴得犹如疾风骤雨的琴声,越往后越杂乱无章,像一只沉默中的野兽终于失去了控制,只是不停地张牙舞爪、咆哮吼叫,想要撕裂每一个人的神经。路人们捂着耳朵仓皇逃窜,也有两三个已经吓傻了的,僵硬着两条木桩似的腿动也不能动。 谁也说不清那令人疯狂的琴音持续了多久。有人说几十分钟,有人说几个小时,也有人说持续了整整一天。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结论,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那幢小洋房里传出过小提琴的声音。 过了几天,女人请了一个哑巴保姆,便越发深居简出。再过去半年,小洋房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人们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婴儿,已经是他出生三年后的事。那天,保姆偷偷趁着女人午睡,将他带出了小洋房,也没有走远,只是搀着他细嫩的小手在小洋房前的花圃上摇摇晃晃地走路。他小心翼翼地抓着一朵鲜橘色的雏菊,舍不得摘下,也舍不得放开,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见过的人都说那孩子长得挺漂亮。小脸雪白雪白的,眼睛又大又圆,一头细软微黄的头发带点儿自然卷。像个洋娃娃。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个子似乎小点儿,小胳膊也细了点儿,好像……好像还不会说话。 三周岁了还不会说话,也不出声。保姆给他什么他就接着,顶多只会用手指一下。 保姆正跟他数花圃里有多少朵雏菊的时候,忽然从小洋楼里发出一声尖叫。一转头的工夫,就见那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冲了出来。她竟然突然醒来了。 女人一把拽过孩子。孩子个头小,被她捉住一只胳膊,便不得不踮起了脚尖,半拎半吊着。女人扬手就甩了保姆一巴掌,就听啪的一声,保姆踉跄着倒退一步,顿时红肿了半边脸。吓得他瞪圆眼睛,大哭起来。 女人白刷刷着一张脸,身体一个劲儿地发着抖。她像看着仇人那样,血红的眼睛盯紧了保姆。她用力地咬着牙,牙齿都快咬碎了,才从齿缝里迸出了一个一个的字: “你也想把我的孩子带走吗?” 保姆惶恐急了,顾不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痛拼命地摆手,唔唔啊啊地做着手势。 但是女人根本不愿理睬,拽着孩子向小洋楼里走去。孩子跟不上大人的步伐,没几步就跌倒了,她就拦腰把他提溜在自己的腰间,任凭孩子哭得炸弹一样响,急匆匆地进了门。 嘭的一声!门又死死地关上了。 故事讲到这里,于谦和暂停了。眼睛里隐隐约约有水光在闪动,似乎沉浸到了故事里,又似乎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 他自己也觉得心情略微怪异了些。这么多年来,他不只一次假想这一天的到来,想说的话在脑子里上演了几千遍,真到了说的时候,竟然和原来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他本来不想讲这个故事的。 只想求一个痛快罢了。 按照原来的剧本,他就该让丁树海顺顺当当地解开红色缎带。当那个老男人看到礼物的一刹那,六十岁的脸上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时,他就可以大笑一场,再说几句恶毒淋漓的话,然后将一切抛在脑后,潇洒离去。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那一刻突然阻止了他,要讲那个无聊的故事。 乱了,真的乱了。 于谦和不期然地黯然沉寂,让听众们也陷入了静默。 方煜文望了一眼丁树海。刚及耳顺之年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望着讲故事的人,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却不知为何在悄悄地用力,黑色真皮很明显地凹陷出五指印痕。 方煜文看在眼里,心头微微一动。便问:“那个保姆被辞退了吗?” 于谦和方微微动了一下眼珠,清醒过来:“没有。女人仍然雇用她,买菜、交水电费……打点一切需要出门的事务,但是从那天开始,不允许她再踏进小洋房一步。” “那个孩子呢?”方煜文接着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敢相信,“他再也没有出过小洋房?” 于谦和想了一想,终于知道该怎样讲完这个故事了。 保姆从此不被允许进门,但是她还是有机会见到那个孩子。每次女人在楼下拿完菜,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孩子就会在二楼的阳台上,搬一张小凳子,站在小凳子上看下来。 第93章 礼物(3) 那个时候,保姆就会从穿过花圃通往外面的那条石板小径上悄悄地折回,站到阳台下朝他笑一笑,招一招手。有时也会扔上来一些小玩意儿,都是吃的,吃完了就不怕被女人发现。有一吃就酸得叫人直流口水的小山楂,有红得像小樱桃的枸杞果子,也有黑不溜秋像一串串迷你葡萄的桑葚——都是小地方才有的土生土长的新鲜货。 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孩子也渐渐长高了,从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在阳台上露出半个脑袋,到可以将大半个上身趴在阳台上。但是他一直保留了站在小凳子上的习惯,他总觉得那张小凳子可以让他看得更远。 有一天,他果真从远远的路上看见了一辆车。那辆车慢慢悠悠地向他开来,渐渐地,可以听见阵阵欢声笑语,似乎有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一会儿叫着爸爸,一会儿又叫着妈妈。他不由自主地又踮起了脚尖,拼命伸长了脖子。小车在隔壁的那幢小洋房前停下了。 然后,一对年轻的父母领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下了车。爸爸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妈妈只斜背了一只包,双手抱紧了小女孩。小女孩儿的手里抱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花皮球。 他们一起走进了小洋房。 当年女人买下这幢小洋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幢也快了,却没想到一直等到那年。 那年,他九岁了。 从此,保姆便不再是他唯一的等待。他经常可以从阳台上看到小女孩儿在楼下的花圃边拍花皮球。花圃原本就是两幢小洋房共用的,女人虽然讨厌也不好说什么。 小女孩儿头发微卷,眼睛又大又圆,长得像个洋娃娃。她经常梳两个羊角辫,一拍皮球,羊角辫便会一跳一跳的。起先她朝他招手,要他一起下来玩,后来明白他不能出门后,便会朝他笑,然后一边卖力地拍球给他看,一边大声地说一首童谣给他听。童谣很稚拙,寥寥数语,听不上几遍,他便也会在阳台上一边轻轻地拍手,一边低低地说。 花皮球,圆又圆。姐姐拍,弟弟拍。姐姐弟弟一起玩。 说得高兴的时候,他会在小凳子上跳起来,有一次还不小心摔了下来。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被女人发现过。 偶尔有人经过洋房便会停下来,看看他,又看看她,便会笑着说还真像姐弟俩。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小县城不知从何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谣言:那个男孩儿其实是女人和女孩儿爸爸私通生下的。证据就是两个孩子长得那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又恰巧住在一起。哪有那么巧的事! 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 听到谣言的那一天,女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正好就穿着刚来到县城时穿的那件大红绸缎银白牡丹的旗袍。 她第一次站在阳台上,看小女孩儿自己拍球玩。她看了很久很久,连孩子午睡醒来,揉着眼睛站在她身后也没有发觉。 他还记得那时她的背影。轻轻扭着细腰斜倚在阳台上,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微微弯曲,只有脚掌点着地面。大红色的绸缎衬得头发乌黑油亮,皮肤欺霜赛雪。但是最最漂亮的,还是她舒展了一边手臂,虚扶在阳台上的手。手指是那么修长,根根骨节细巧圆润,阳光一照真仿佛白玉一般显露出一种通透的莹光。 他正想要叫女人的时候,忽然听见女人笑了一声,像是嘲讽的,又像叹息地说,真是丑得让人伤心! 那个时候的他年纪真是太小了,完全听不懂那样的笑声,只是觉得很奇怪。直到很多年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又听见那一声笑,他才慢慢地明白过来。 那不是笑。 于谦和哭了。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掉落,顺着脸颊一路流淌到微微抬起的下巴。他伸手轻轻掩住嘴唇,好像那样就不会让自己发出任何软弱的声音,但是手指却随着他的呼吸不易察觉地细细颤抖。 “那是一种绝望。”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继续说下去,“绝望到连眼泪也流不下来,连哀怨也不能有,只能笑自己,笑自己太蠢,把自己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谁也怪不了。” “可惜,”他说着,不禁轻轻扬了一下嘴角,“那个孩子,明白得太迟了!” 女人发觉了他,转头朝他温柔地一笑,然后张开纤细的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说他渴了,女人便去给他准备饮料。 一杯深褐色的,却又透着点儿暗红的液体。 他以为是酸梅汤,一拿到手中便喝了一大口。冲进口腔里的,只有淡淡的酸梅清香,更浓重的,是一种奇怪的味道。那可怕的气味像澎湃的潮水一样席卷了整个味蕾,一直闯进大脑。 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但始终有一些液体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他开始吐出中午吃下的饭菜,吐到胃里空空、蜷缩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干呕,呕得喉咙里开始泛起一股子血腥气味。那气味变成了某种生长着钩爪的怪异生物,使出了浑身解数死死地占据了整个消化道。 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喝的,就是一杯血。 “妈妈!”他大哭着问女人,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向她伸去,他也不知道想要她做什么,只是哽咽着又叫了一声,“妈妈!” 第94章 礼物(4) 看见他哭,女人干涸的眼里似乎也闪动起了泪光,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努力地伸着手,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她看着他躺在一片呕吐物旁哭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白、浑身冷汗,一直到力气用尽,不得不渐渐放低伸出去的手,再到连哭的力气都消失。 到他精疲力竭得安静下来。 女人的眼泪始终没能流下来。她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走来,高跟鞋轻微地拖过地面发出喑哑的摩擦声,好像累得走不动了。她颓然地跪坐在他的面前,啪嗒一声,一只鞋子都掉落了。良久,伸了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出来,轻轻摸了摸他潮湿的脸颊,手掌柔软而冰凉,快要化掉的雪雕似的。 “宝贝,妈妈要走了。”她叹息地向他告别。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泪眼蒙眬中怎么也看不清女人的脸。只有那只还放在他脸上的手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难以割舍一样。 “妈妈,”他一把抓住那只手,紧紧捏住那些细巧纤长的手指,“你要去哪里?” “……一个好地方。”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欢愉,一个没有痛苦的好地方。 “我也去。”他说。 “妈妈本来也想带你去的,可是……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还是让妈妈一个人去吧。” 她的手挣扎了一下,但是他紧紧地抓着,没有挣脱。停了一会儿,她答应了他。她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了他的小床上。 “好。妈妈先去收拾东西,还要出门再办点事儿。你再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他这才放开了手,乖乖地看着女人模糊的背影在拖沓的步伐声中消失在门外。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像她保证的那样,真的回来了,就守在他的小床前。看见他醒来,便朝他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换了一件衣服,但穿在身上依然很美丽。 她抱着他问:“饿了吧?” 他点了点头。女人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面包和牛奶。喝牛奶的时候,他本能地迟疑了一下,但觉得牛奶看起来就像是牛奶,所以还是喝了。 等他吃饱了,他就问她昨天去哪里啦? 她说:“去市里。离我们这里很近,坐车只要两个小时。” 他又问:“去市里干什么?” “见一个阿姨。”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补了一句,“她家也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男孩儿。啊,应该比你只大一两个月吧。” “去见那个阿姨干什么呢?” “因为阿姨那里有一样妈妈没有的东西,妈妈很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女人又笑了,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过了很久才回答了他: “那是那个男孩儿第一次从女人的嘴里,听到爸爸这个词。”于谦和说。 方煜文问:“那样东西跟男孩儿的爸爸有关?” 于谦和:“对。女人告诉他,那个阿姨那里有他的爸爸最珍爱的东西。其实当初,她就曾经到处寻找过那个阿姨,想看一眼,究竟是什么值得他的爸爸那么珍爱。可是她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只好心灰意冷地来到这个小县城。”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你找遍了天涯海角也没有踪影的人,其实就在距离你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 方煜文又问:“她不是连小洋房都难得出去吗?那又是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 于谦和淡淡地扫了一眼方煜文,略有讥讽地道:“你急什么,后面会说到的。”他岂会看不到方煜文的那点儿想法。这家伙对丁树海根本也是貌恭心恨,巴不得丁树海被他打垮。最好连渣都不剩。 他问她:“那个东西,那个阿姨给你了吗?” 女人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满足,可是眼神却在飘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似的:“嗯。” “我能看看吗?” “扔掉了。” 孩子奇怪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妈妈在回来的路上看了又看……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看……”女人忽然嗤地一笑,眼神越发地飘忽了,连话也飘忽起来,“忽然觉得就为了这么一个东西,真是太好笑了……所以就顺手扔到河里去了。” 她又一次摸了摸他的脸:“你再睡一会儿好吗?妈妈一会儿再来。”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 女人便起了身,像喝醉了酒一样东摇西晃地向门外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将他一把抱在了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宝贝,妈妈走了啊。妈妈就是想再看看你。” 他还以为她只是说去下面拿点儿东西,又一次乖乖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女人便真走开了。他就一个人在房里待着,不一会儿,又困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好像要睡着了,忽然又醒了过来。就在这时,从楼下传来一些很奇怪的声音。说不出来像什么,但听得人心里不太舒服。又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是哐当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撞到墙上了。他连忙叫了两声妈妈,但是女人一直没有出声,他便忽然有点儿害怕起来。他怕女人自己一个人走了,连忙从早已冷掉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嘴里一边继续叫着妈妈,一边光脚下了楼,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 一楼有一个杂物间,里面放满了原来那家人的东西。有一些是带不走的,更多的是不想要的,包括一张生了锈的大铡刀。谁也不知道小洋房里怎么会有大铡刀,他只在更小的时候,偷偷进去玩过。但是很快便被女人发现了,歇斯底里地哭着打了他一顿。从那以后,杂物间就挂上了一把锁,他也再没进去过。 但是现在,杂物间的门大大敞开着。 女人好像倚门而坐。首先映入眼底的,便是那两只修长雪白的腿。高跟鞋踢掉了,可是两只脚还在很不舒服似的蹬来蹬去。门也因此持续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哐当哐当的声响。 第95章 礼物(5) “她死了。”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于谦和反而冷静了下来,连眼泪也停止了。 故事讲到这里,就像拙劣的小说提前揭开了谜题——女人分明已经疯了,除了一条死路还能有什么。她的结局谁都猜得到,连讲故事的人都不禁觉得索然无味。 但这并不是结局。 “她临死的时候,终于告诉了那个孩子他的爸爸叫什么。”他望着丁树海的眼睛,带着一种让人心冷的平静,“那是那个孩子第一次听说那个名字。她对那个孩子说,妈妈先走了,你去找爸爸吧。她还留了一份礼物给那个男人。她说,要是那个男人不认他,就把礼物送给男人。” “十几分钟后,保姆来了。她发现了孩子默不吭声,但满面泪痕地怀抱着一只金属的罐子,一个人坐在小洋房前的台阶上……” 出了这种事,小县城里可是百年难得一遇。谁也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死,种种的猜想、种种的添油加醋,弄得整个小县城都沸腾起来。 隔壁的邻居——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家,也不敢再住下去,很快就搬走了。 不久,那个孩子被保姆收养了。他的养父,是一个和他的养母一样的好人。夫妇俩没有生育,把他当成亲生孩子一样。他们为了他,狠心抛开了家乡的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他改了姓,有了新名字,也有了新生活。 那之后,他几乎像其他孩子一样……不,是比其他孩子更幸福地成长。他忘记了女人临终的嘱托,忘记了女人,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像飞一样地逝去,流沙一样抓也不抓住。 转眼就到了十年后,他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他很有人缘,很快就交到了不少新朋友。其中有一个男孩子,和他特别投缘。其实那个男孩在周围人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也不在同一个系,很偶然的机会才碰到一起。 可是他一看到那个那孩子,心头就会浮起莫名的熟悉感。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以前就在哪里见过,不止一次。 男孩子是医学院的学生,眼睛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酷和锋利,尤其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更是叫人不敢直视,都会自觉地让出一段距离。只有他还敢待在他身边。 但是男孩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却又出人意料的正常。甚至可以说拿手。大一的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就交到了一个女朋友,还是音乐学院数得着的美人加高才生。 当男孩子把女朋友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怔住了。刹那间,对方十年前的轮廓在他眼前浮现,微卷的黑发,又大又圆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只是当年的可爱变成了如今的美丽。 世界就是这么小。那个女朋友就是当年隔壁的小女孩儿。 她也微微发怔地看着他,仿佛也觉得似曾相识,但终究没有想起来。他便也没有说破。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当年站在阳台上的小男孩了。那么久远的事,放在记忆里,由得它继续落满灰尘会更好。 但是这仅仅是第一个巧合。 很快,第二个巧合也来了。 那是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第三天。他记得太清楚了。 他像往常一样招呼男孩子一起去学校对面的快餐店吃饭,刚出校门,就有一辆墨蓝色的轿车缓缓地停到了他们面前。后面的车窗不紧不慢地降了下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眼窝也很饱满,并没有过多的衰老迹象。只有眼睛有点儿血丝,可能是没有休息好。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养父母。 呵,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一辈子忙忙碌碌,不到四十岁就满头华发。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养尊处优,好像吃了防腐剂。 他后来才知道,其实男人的年纪比他以为的还要大得多。 男人望了他一眼,问男孩子:你朋友? 男孩子只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并没有为双方做介绍。他只好有点儿尴尬地看看双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男人老到地打破了僵局,在车子里朝他点了一下头:你好,我是他父亲,丁树海。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那三个字好像有一股毁灭的力量,一下子把十年来积满的灰尘一瞬间扬得干干净净。透过那些纷纷扰扰的烟尘,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女人用最后一点儿力量要他记住一个名字。 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就像玻璃上原本只是小小的一条裂缝,可是很快便蛛网一般龟裂到全身。 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脑子里轰隆直响,像有雷声一个接一个地炸过。好半晌才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男人有点儿奇怪地望着他,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他的父亲,丁树海。” 客厅里已经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可是谁都知道这只是虚假的安静,有一种可怕的,甚至是恐怖的力量在悄悄地膨胀。 所有的听众都能感觉到,于谦和的故事说到现在,真正的结局即将呼之欲出。这个平淡却诡异的故事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你妈妈,认识我爸爸?” 丁浩然不敢相信地望着于谦和,他现在才意识到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多问一些自己最好的朋友亲生父母是什么情况,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而更愚蠢的是,他总以为那是他的伤痛,是真的朋友就不应该去问,而是等。等于谦和自己告诉他。 他到底用什么样的心情,陪伴在他的左右? 于谦和也不回答他,只沉默地望着他的脸,眼神像死一样的平静,很久才好笑似的扯了一下嘴角。从他认识这对父子的那天起,他就没听过丁浩然嘴里有过爸爸这个词。这破天荒的头一次竟然会是因为他。而丁浩然自己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面对他的笑,丁浩然还不明所以地一怔。 只有在一旁的方煜文把其余三个人一一地观察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眼神、举动,都仔仔细细地描摹在大脑中。而最令他在意的,当然就是丁树海。 分明是事件的直接当事人,却表现得最为冷静,真是奇异。 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他已经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了故事的走向。 从故事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也没说过。要么就是他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要么就是他知道阻止不了故事继续讲下去。但是看看他紧紧抓住沙发扶手的那只手吧!真皮的沙发外套留下了道道指痕,突出的指节都已苍白。 那个沉默的原因还值得去猜想吗? 方煜文在心底暗暗地笑起来。他没法不笑,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看到某些人出丑。他们总在他面前表现得高高在上,其实呢?却很可能比他还不如。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目前为止的平淡情节,都只为了最后。高潮即是结局。所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 “她是谁?”丁浩然猛然转头,看着他的父亲,在于谦和那里没有得到的答案他要从丁树海那里得到,“他妈妈是谁?” 丁树海只望了丁浩然一眼,视线便又回到了于谦和身上。他紧紧地、紧紧地抿住嘴唇,年老松弛的脸颊也因此绷得紧紧的。牙齿稍微一动,连肌肉的线条都很清晰地鼓起。他一秒钟也没有动摇过。如果可以,他想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如果不可以,他也宁愿多藏一秒是一秒。 丁浩然心口一凉,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他妈妈是你的又一个女人。他是我的……” “不要这么早下结论。”于谦和冷冷地截断了丁浩然,他看着丁浩然几乎涌起泪光的眼睛,声调平板地道,“故事的结局远比你想象中的精彩。” 他又想起了女人。想起了在小县城里的日子,想起了自己本来是谁。 他觉得有必要查清楚女人是谁,丁树海是谁,女人和丁树海又是什么关系。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好,丁树海也罢,都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的资料。 女人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在前途无可限量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只用了十年,就完成了从杰出律师到商业巨子的惊人转身。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丁树海。 两个顶着光环的人,闪电一般的相恋结婚,曾经是一个轰动全城的大新闻。天才和天才的结合,足以让所有的人嫉妒得眼红。 但是也许美好的东西本来就不能长久,就像燃烧得越猛烈的火焰越容易熄灭,又或者……是那些不愿意看到他们幸福的诅咒真的起了功效,这段华丽的婚姻不到一年就以离婚告终。 离婚的原因他没有查到。那个时候的媒体没有现在这么八卦。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办了离婚,等到外界反应过来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黄花儿菜都凉了。 但是他还是可以想得到原因。他的那个朋友、丁树海的儿子,和他同年同月出生,只差了一个月都不到。 最精彩的还不只是这样。 很快,丁树海又来找那个朋友。那一次,朋友的女朋友也在。丁树海一看见女孩儿的脸,整个脸都僵硬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很快便竭力掩饰了下去,可是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忽然回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当年在小县城的时候,一度盛行过一个谣言:女孩儿和他长得那么相似,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有不道德的关系。 第96章 礼物(6) 如果女孩儿确实和他相似,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而是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答案。女孩儿的父母都只是普通人,和丁树海那样的大人物怎样也找不出联系。 然而,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了,松了一口气地接受是自己想太多的时候,这个原本毫无根据的想法,却偶然地从女孩那里得到证实。 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虽然那已经是他们认识快一年后的事。 她很开心地和他回忆起孩提时代。他们没有真正面对面地一起玩过,但是他会趴在阳台上看她在花圃里拍皮球。他们也没有说过话,但是一起说过童谣。 他们共有的回忆也就这么一点点儿,很快便讲完了。所以自然而然的,她就讲起了另外一些事。 “你知道吗?”她说,“其实有好几次,你看我拍皮球,拍着手和我一起说童谣的时候,你妈妈就在你身后看着你。” 他一下子就蒙了。脑子里混乱一片,眼前都变得茫然,只能呆呆地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是吗? 他只记得女人是那么讨厌他想要接触小洋房以外的世界。他永远也忘不了,三岁那年,女人歇斯底里地把他掳进小洋房,一点儿也不顾及他细瘦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他被吓得号啕大哭,保姆——也就是他后来的养母——脸上红肿一片,捡起了从他手里掉落的雏菊,却不敢送还给他,只那样怔怔地站在花圃前。 他一直很害怕女人。他觉得她一点儿也不爱他。可是却又对她保持了莫名的依恋。 “嗯。”已经变成少女的女孩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回想一会儿,又慢慢地开了口。“而且有一次……”少女抿了一下嘴唇,“我还看到她哭了。” 他愈发的愕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女人哭了?为什么哭呢? “唉!”少女轻轻地叹息,“其实我挺喜欢那幢小洋房的,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睛:“嗯……” “哦,对了。”少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就是那天,”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努力找了一个合适的词,“你妈妈出事的前两天,她来过我家。” 他吃了一惊,急忙睁大眼睛,游荡的三魂七魄也呼啦一声都回到了躯壳里:“她去干什么?” “她去找我妈妈。” “你妈妈?”心中的警铃尖锐地响起,刺得两边太阳穴都猛地一跳。 “对。”少女记得很清楚,一点儿折扣都没有打。“她说想跟我妈妈聊聊,我妈妈就叫我爸爸带我去楼上玩了。” “你知道她们聊了什么吗?” “不知道。”少女枉顾他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爸爸陪我玩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就听到楼下忽然传来啪嚓一声,很响亮很响亮。”少女好像当真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声响,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余悸。“我连忙跟着爸爸跑下楼去,看见你妈妈……直挺挺地站着。”少女困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可以站得那么直,好像随时会断掉似的。” “可是我妈妈坐着,一直低着头,两条腿也并得紧紧的,两只手很紧张似的抠着膝盖。在她们中间,一套陶瓷茶具全部打翻在地,碎片和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我和我爸爸都吓了一跳。我爸爸问,怎么回事?但是你妈妈和我妈妈谁也没回答,也没看我们一眼。我只看得到你妈妈的手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捏成了拳头,还以为她要打我妈妈,但是她就那么一声不响、什么也没做地走了。然后我妈妈就捂着脸哭了。再后来,我爸爸就叫我自己去花圃拍球玩,而他留下来陪着我妈妈。 “那天的事我自己想了好几次,现在有的时候都会想起来。 “我觉得……” 说到这里,少女不觉退缩了一下,但又鼓起勇气。人们总是追求真相,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真相。她也不例外。 “你妈妈会自杀,应该和我妈妈见那次面有关。她们差点儿吵起来,可是比真的大吵了一架还要激烈。可惜,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少女皱起精致的眉头,兀自烦恼。 他却茅塞顿开了。她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 他瞒着所有人,独自去见了少女的妈妈。年过半百的女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才刚刚提起女人的死,她就哭着和盘托出。 正如他所想,女人果然是去向她确认过了。可怜的女人。本来只是不死心,想给自己一线希望,却没料到那一线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为之放弃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才华,也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人,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过她。他和她还在新婚燕尔,他就已经先让别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样的女人还不止一个。他认识她们甚至比她还早。 他无法想象女人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都想了些什么,才能决定给自己画上那样一个休止符。以她那高傲得可悲的性格,大约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第一次发现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女人。她在他的记忆里苍白得就像一个抽象的符号。所以那些年,他才可以那么轻易地把她的痕迹抹去。 “等一下!” 丁浩然忽然大声截断,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让他震撼的那一段。故事听到现在,他的脑中闪过了好几个片段。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于谦和会有那样的言行。原来于谦和的母亲才是丁树海的妻子。 “如果我早知道你也喜欢她,我会成全你们的。”丁浩然记得自己这么说,“你们可以在一起。” 可是于谦和却说,“不,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你早就知道了我和她的关系,”丁浩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不是匕首划过的血淋淋的感觉,而是被一块大石头狠狠撞上的钝痛,“可是你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用不着我说。”于谦和转头看了一眼丁树海,“他不是很快就告诉你了吗?” 丁浩然揪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血缘这东西真奇妙啊!”于谦和一边笑一边摇头,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干掉了,可是眼眶又聚起了新的湿润,“简直奇妙得让人无奈。如果我不是早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也会爱上她呢!” 丁树海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微微扭曲地颤抖着,像要心脏病发的征兆。方煜文默默地看在眼里,心里着实对于谦和佩服得紧。他一直以为丁浩然才是那个可以伤害丁树海的利器。可现在看来,丁浩然伤到的不过是丁树海的皮毛,而于谦和,才是那把可以一下子扎到他里面,搅得血肉模糊的凶器。 这家伙跟他妈一样,就是一个疯子。辛辛苦苦在丁浩然身边蛰伏了十多年,就为了这致命的一击。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垂到了茶几上的那只白色礼盒。他现在,甚至比那三个当事人,更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开它。 于谦和自顾自地笑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嫌碍事一样狠狠地擦去了眼泪:“不要再打断我,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到结尾了。” “在了解一切的真相后,他才发觉实在不应该把女人的临终请求抛诸脑后。 “当年,女人死去的那天晚上,他的养母在他无声的要求下,帮他把那只金属罐子埋在了花圃里。从头到尾,男孩只是默默地看着,而他纯朴的养母甚至都没有想过要看一眼里面是什么东西。 “于是,他又去了一趟小县城,找出了那件珍宝。时隔十年,他才打开了那只罐子。在看到珍宝的第一眼,他就决定了,他并不需要那个男人认他。他只需要将那份珍宝当成一个礼物,亲手送到男人的手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良久没有说话的丁树海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生了病:“现在就是你要的那个最恰当的时机?” “不是,”于谦和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我快要没时间了。” 丁树海眉头一动。 丁浩然悚然发问:“你说什么?” 于谦和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前立刻闪过雷诺的脸。看似温和无害的五官,眼神却刚毅深沉,像一池谁也不能搅乱的深潭。这样的人只要决心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能力也有耐心,更是因为有非凡的承受力。 他已经盯上了他。最后的一扑,只是早晚。 于谦和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便直视着丁树海,将茶几上的礼盒推到他面前:“其实,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了。”他看到丁树海的脸颊颤抖了一下,便冷笑起来,“打开吧!不用浪费时间了。” 叶知远一直凑在雷诺旁边,雷诺看完了于谦和的资料,他便也看完了。李兰等人早已经看过了,一时间偌大的一间办公室,里面站着十几个人竟然鸦雀无声。 第97章 礼物(7) 雷诺忽然想起今早,于谦和在他和叶知远眼皮子底下带走的那只白色红缎带的礼盒。心头陡然一悚,不由得头皮都是一阵发麻。 他现在知道那只盒子里装着的,是怎样精心准备的礼物了。 “打开。” 这一次不是于谦和,而是丁浩然。他的声音比于谦和还要森冷。 丁树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最后看一眼于谦和,明白自己已经逃无可逃。白色礼盒里不会是炸弹,但一定是比炸弹更具杀伤力的东西。 轻轻地吸一口气,努力掩藏好自己的动摇,他慢慢地解开红色缎带。打开盒子的时候,盒盖似乎卡了一下,纸质的盖子却像金属似的,颇有分量。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方煜文就看到丁树海陡然变了脸色。眼睛用力地睁大了,松垂的眼皮都好像绷紧了,嘴巴微微张开一条缝儿,像是大喊出声却又忍住了,无法闭拢地颤抖着。不多久,两只手终于不堪重负地一垂,盒盖啪的一声掉落在茶几上。 丁浩然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薄薄的嘴唇甚至被咬破了。一缕鲜红的血丝,沿着冷白得像石膏一样的下巴,慢慢地流下去。 方煜文半惊半疑地朝盒子里看去,心头也不由得咯噔一响。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整块琥珀。但是琥珀里包裹着的不是虫子,而是森森白骨。那些纤细的骨殖很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拼出十根白骨的手指。 方煜文惊得呆住了,半天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是什么?” 于谦和面无表情地起身,很体面地拉直坐皱的西服。三两步走到丁树海的面前,一把拾起盒子:“琥珀。”说着递到丁树海的面前,手一翻,整块的琥珀就像千钧重,掉在他的腿上,“我亲手做的,用我母亲的十根手指。” 丁树海的脸色差到不能再差,苍白到了无血色,简直有如绝症一般透出些灰色。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把她自己的手指送给你,但是显然你自己知道。”于谦和看着丁树海呼吸都快停止的可怜模样,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你留着慢慢欣赏吧。” 方煜文和丁浩然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阳光照在那光滑得像镜子一样的琥珀上,反射出美妙的七彩光芒,却让他们的心头更是寒冷。 “现在你知道了吗?”于谦和看着丁浩然,“我母亲才是这个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也只有这一个妻子。他们是因为你母亲才离婚的。” 丁浩然看到于谦和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股深寒从他的心底里慢慢升腾起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都冻得僵住。他终于明白了,于谦和跟他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私生子,于谦和可不是。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儿什么,但眼泪很快流了下来,又将他想说的话一下子冲淡了。 眼前的这个人,陪伴了他十多年,现在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了。是朋友的时候,他把他当成兄弟;现在知道是兄弟了,可还能把他当成朋友吗? 这一次,两个人在无言中只静默了一小会儿,于谦和便很快地转过身去。 眼看着他就要离开,丁树海又一次嘶哑地出了声。 “我不知道她怀孕了。”见他停住脚步,便再说得清楚一些,“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没有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否则怎么样?”于谦和还是没有转向,只是微微地侧过头,“下面没有否则了吗?”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虽然只有一小会儿,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凝重。一切都已经放上了台面,没有任何的掩饰可言。 “你也知道她高傲得可悲。”丁树海低低地道,“她不会退步的。最终我们还是会离婚。” 于谦和好笑地扬起一边嘴角:“那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不要你。” 于谦和淡淡地闭了一会儿眼睛。事情太好笑,以至于他都懒得笑了。不想要女人,也不后悔对她做过的一切,却想要那个女人生下来的一团肉。更可笑的是,在他把女人毁灭得尸骨无存后,竟然还想把这种责任推到女人的头上。 “你有没有想过,她离开你的时候,有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怀孕啦?” “……” “在小县城住了两三个月以后,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疯狂地拉动琴弦?” 丁树海还想挣扎:“不管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是你的父亲。” “闭嘴!”于谦和倏然转身,用力地抬起手想要指向丁树海,但又强压下这股愤怒,“闭嘴。” 他不想为这种人感到愤怒。 “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到地狱里再说吧。”他转回头,重新向去路直视,“你放心,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你,她,我……我们都会下地狱。我们一定会在地狱里团圆的。” 他颤抖地吸了两口气,连空气似乎都凄厉起来。这个地方让他觉得窒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不想再去看丁树海如同死灰的脸,正抬步欲走,忽然又有人厉声喊道:“站住!” 也许是那声音听起来着实有点儿骇人,于谦和当真又停住了。 虽然那声音颤抖得有些失真,但他还是听出来那是丁浩然的声音。 丁浩然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那一声,就像是一个短暂的爆发。他向他走近几步,再开口,声音又陡然低了下去,断断续续地、极度压抑地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把她自己的手指送给他?” 于谦和不觉转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求。 丁浩然的脸色已然苍白得可怕,眼睛却又通红。强烈的颜色对比,令于谦和的身体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我来告诉你。”丁浩然死死地盯住于谦和,眼睛里好像随时会流出红色的液体一样,“我母亲也无比地热爱小提琴。当年,她就是用她的琴声,”伸手指了一下丁树海,“俘获了这个男人的心。他不止一次地握着我母亲的手跟她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可以拉出最动听的旋律。” 于谦和神思一动:“你的意思是,虽然他娶了我母亲,但其实,她只不过是你母亲的一个影子。” 丁浩然凄惨地笑了笑:“虽然我也恨他,但是我不能否认,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我母亲的。我母亲,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于谦和有点儿难以接受。 两个人将他们一个火热、一个冰冷的视线一齐投到丁树海的身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有本人才能说得清楚。 丁树海浑身直发抖,那一冷一热两股力量像是从他的皮肤渗透到了他的血液里,然后汇总到他的心脏,疯狂地交战。那种时刻都会让心脏爆炸的可怕争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极其虚弱地开了口。 “我和清芳是真心相爱的。”他说,“苏清芳……” “是他的母亲。”于谦和冷冷地打断,“你不用解释,我知道。” “好。”丁树海便接着往下说,“那个时候清芳已经决定要跟她当时的男朋友韩平分手了。他们是高中同学,是彼此的初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韩平只是一个普通人,清芳却太有才华了。” 丁浩然心头一痛:“所以我妈……” “不要那样想你的妈妈。”丁树海随即打断了他,“你应该相信你的妈妈不是那种人。她是一个恋旧的人,她还是想和韩平好好走下去。可是韩平受不了了。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管做什么事,随时随地,都会有人拿他和清芳做比较,他实在受不了和一个音乐才女在一起的压力。所以他有意地疏远你妈妈,你妈妈也感觉到了,她也开始觉得也许就这样淡忘会比较好……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相知、相恋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在一起!”丁浩然怀着一种难言的愤怒责备,“为什么还要把我爸爸拖下水?” 听到自己的儿子当着自己的面喊别人爸爸,丁树海的心头就像被生生割了一刀。无声地流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惨淡无比的笑。 “我以前不止一次试图和你说清楚,”他疲惫地看着丁浩然,“可是你从不给我机会。” 丁浩然猛地怔住了。他满脸泪水地看着这个本该喜气洋洋地度过六十大寿的男人,短短的时间里就显出了惊人的老态。连眼睛的光芒都黯淡了,就像一盆烧得正红的火却被突如其来的风霜浇灭了。 这一刻,他的心有点儿动摇了。 “那你现在有机会了。”于谦和的声音却更冷了,“别浪费时间浪费感情了,还是赶紧说完吧。” 丁树海便又看了一眼于谦和,只好继续说下去:“就在清芳决定和韩平摊牌的时候,韩平被查出了亨廷顿舞蹈症。据说他家族里本来就有人得过这种病,所以他父母一直很留心,一有了可疑的迹象,就马上想办法以其他名目骗韩平做检查。查出来以后告诉了清芳,却瞒住了韩平本人。” “具体的情形只有清芳自己知道。但是结果就是,韩平的父母说服了她,请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她答应了。还试图说服我。” 第98章 纠葛(1) 丁树海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个让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改变了他一生,并使他后悔到现在的一夜。那一夜甚至还有些诗意。蒙蒙飘洒的细雨,像挥散不开的雾一样笼罩着整个世界。 他在和苏清芳约好的地方,等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是迟迟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以后他知道那其实就是一个不妙的前兆,可是当时的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她被这细雨耽搁了。 苏清芳最爱这种打在身上都没有声音的细雨。每逢这样的天气,她会连伞都不打,雨中漫步。 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着急,只是要了一杯清茶,慢慢地喝着,时不时也欣赏一下窗外的雨景。 直到约定的时间过去快一个钟头,终于在街道的那一头,昏黄的街灯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缓缓地向他走来。丁树海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连忙朝她挥挥手。可是她却没有看到,直到走到茶座的门口,才恍然惊醒似的看到他。 当她坐在他的面前,他才发现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头发上、衣服上,都染上一层水汽,连她的眼睛里都是湿润的光泽。 他终于感觉到不对了,连忙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冰凉。镇得他的心口也莫名地跟着一颤。他问她出什么事了。起先她没有回答,眼神飘忽地盯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茶杯里新泡的茶还没有静止下来,还有一些茶叶在悄悄地浮沉。他又问了两三遍,她才慢慢地抬起头。 “我暂时不能跟他分手了。”她有点儿哀伤地看着他,可是却依然坚定。 丁树海登时愣住了,有点儿受伤地问:“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前几天才决定的事会一下子被推翻。而他认识的苏清芳显然不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人。 苏清芳如实地告诉他,韩平得了绝症。那也是丁树海第一次听说,有一种名字这么奇怪的病。 “你同情他?”丁树海望着苏清芳沉默的脸,又道,“还是,你对他还有感情?” 苏清芳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从高一就开始在一起了……我只知道,”她忽然痛苦地皱起眉毛,虽然拼命地想要忍住,可还是飞快地泪湿了眼眶,“我只知道我现在很难过。他的父母求我别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其实就算他们不说,我想我可能也不会这么做。” 丁树海心口刺痛了一下。很长时间他都保持沉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脑子里面乱极了。 但是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人。从小到大他一向喜欢做赢家,还没有手软过。但是他也明白感情的事,是不可能像其他事一样简单的。不能跟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争这一时,这样的良心底线他还有。只是这一时……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喉咙干涩地问。 “他的父母跟我保证,不会太久的。他们会想办法让他吃药,先控制住他的病情,等稳定了就好。他们哭着说,知道儿子生了这样的病,也不敢拖累我。” “稳定?那是多久。”丁树海忽略掉最后那一句,只想弄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事。 “他现在只是在前期,发现得很及时。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可能五六个月。” 丁树海抿了抿嘴唇,几乎以一种商人的精明,固执地问到了底:“究竟是两三个月,还是五六个月。如果超过六个月怎么办……” 苏清芳没有办法回答了。只能沉默地,含着两眶眼泪看着他。 丁树海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直疼痛不已。他也看着她不肯松口。 仿佛,两个人都要把自己和对方一起淹没在这沉默里才甘心。 但是最后,丁树海还是同意了。那已经是过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了。那一天,苏清芳还有两个月就满二十一了。而他,也没几天就二十五岁了。他不知道,预想中终将来到的、属于他们两人的幸福,再也不会来到了。 “那个时候我也很同情韩平,”丁树海觉得嘴巴里泛出苦味,只能干巴巴地做一个吞咽的动作,“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和清芳一定会在一起的,只是会稍稍迟了一些。这一些,我们给得起,却可以让韩平过得容易得多。所以虽然心底里有些不愿意,我还是被清芳说服了。” 他苦笑一声,两滴眼泪迅速地从眼眶里滚落,滑下他苍老憔悴的脸:“那个时候我总是觉得我们都还年轻,这点儿时间不算什么。年轻啊……不就是这样轻狂无知吗?总是不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再多的时间也经不起坎坷的考验。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年轻,就对你仁慈一点儿。” “恰恰相反,人一生之中最致命、最不可磨灭的错误,往往就发生在年轻的时候。”丁树海的眼光变得有些虚幻,透过对面雪白的墙壁,他好像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然后他对着假想中依然年轻的自己,厌恶地、痛恨地发出一声冷笑,“更好笑的是,当你在犯下这些错误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你根本一无所觉,只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当你越来越不可能追回的时候,你才发现自己的心上插着一把刀。你不能把它拔出来,只能带着那把刀一起痛苦地活下去。” 客厅里三个年轻人一直在沉默。于谦和依然站在客厅通往大门最短的那条直线上,双手紧握成拳。丁浩然也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满面泪水。只有方煜文还陪丁树海坐着,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抵住一边的太阳穴。他让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一个听众。 已经很久,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丁树海转了转眼珠,重新看向于谦和。他现在才发现,这个孩子的身上竟然和他的妻子有诸多的相似点。也和他有很多的相似点。那眼睛像极了妻子。特别是不说话,只用眼睛沉沉地看着人的时候。而那眉毛,看起来很平顺,却在眉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挑起,形成一个看似谦和实则傲慢到极点的弧度。这简直就是和他的眉毛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可是他认识于谦和也不止十年了。每当他和丁浩然见面的时候,于谦和几乎每次都会陪伴在侧。他只看到了于谦和的居心叵测,却为什么没有好好地看清他的脸。 丁树海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哀。 这个孩子,其实,比丁浩然更像他。 “你到底还要不要说下去。”于谦和却对他的注视回报以嫌恶,轻轻地扭动一下嘴唇,“我想知道的是真相,不是你的无病呻吟。” 丁树海微微哆嗦了一下,只得讲下去。 那晚的见面结束后,丁树海和苏清芳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联系对方。丁树海不想知道那些天苏清芳是怎么过的。有时偶然想起苏清芳,他就不能控制地假想,此时此刻,她一定用她最温柔的表情陪在韩平的身边。丁树海有意地让自己忙得天翻地覆,用数不清的公事塞满了自己的脑袋。他甚至不再接听自己的私人电话,所有的电话一律要先经过秘书,然后再转到他的办公室。 直到那通噩梦一样的电话突然打过来,他才恍然记起,他和苏清芳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联系了。 打电话来的是苏清芳的一个同学。秘书问他要不要接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会儿。他清楚地记得,有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拒绝的念头。 但是后来,他还是让秘书转进来。 那个同学在他才说出一个喂字时,便慌乱地哭喊着,说了一长串的话。他花了一些精力,才能让她勉强镇定下来。 当她终于能说清楚的时候,轮到他崩溃了。 昨天的中午,苏清芳来找过他,还带了她亲手做的一些饺子。胡萝卜松仁馅儿。他跟她说过,最喜欢吃她包的饺子,特别是胡萝卜松仁馅儿的。可是她没能走到他的事务所。 那时候当地还只是一个中小型城市,很多路上都没有红绿灯。车子来了,行人就停下,车子停了,行人就赶紧走。所有的行人都这样。 就在距离事务所还有一个路口的马路边上,苏清芳被从后面突然拐过来的一辆小轿车撞飞了出去,滚了十几米远。当时就流了一地的血,昏迷过去。幸亏小轿车的司机还有良心,赶紧将她送到最近的医院。 苏清芳的父母又不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一直到今天早上,她醒了过来,才能通知同学。 在那个同学的哭泣里,丁树海忽然想起,昨天是他的生日。他一把扔掉了电话…… “就是那一场车祸夺去了清芳最引以为傲的天赋。” 丁树海没有讲他到医院以后,他和苏清芳是多么痛苦,他们有过多少的挣扎。因为这里的听众不光有丁浩然。而于谦和显然是不想听那些的。他很明白,每说一次他和苏清芳的感情有多深,就会让这孩子已然千疮百孔的身心再多一道伤痕,然后,这些伤痛会转化成更骇人的疯狂。 “她手部的神经受到了严重创伤。医生说能恢复的概率只有两到三成。”丁树海黯然地说着,“但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放弃。清芳是个很要强的女子。她认为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弃,更何况还有这么高的概率。我也全力地支持她。 “复健的痛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是她从来不抱怨,就算疼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她也要做下去。别人复健都要医生护士不停地督促,只有她,反而是医生护士劝她不要再做了,休息吧。 “起初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她的手又可以动了,可以自己吃饭、穿衣,拿东西……做很多很多事。” 第99章 纠葛(2) 每一个过程丁树海都记得很清楚,他很想对丁浩然一一报清,但看了一眼脸色白中透青的于谦和——那孩子依然像一尊雕像一样固执地站着,丝毫不肯挪动一步,似乎那是他只能坚守不能放弃的阵地。丁树海只得匆匆地,一语带过。 “差不多到第三年的春天,清芳又拿起了小提琴。” 丁树海的眼前似乎又重现出那一天的情景,尽管他已经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假的快乐,可是一旦回忆起来,还是情难自禁地露出一抹浅笑。既然痛苦是无可避免的,那也只有紧紧抓住每一个细小的快乐,管他是真还是幻。 “她为我们所有人拉了一首曲子,最简单不过的童谣。她拉的时候,是那么快乐。当一曲结束,所有人都满面笑容地为她鼓掌。 “那时候任谁都以为她还能恢复得更好。谁也没有想到幸福就到此为止了。 “清芳又苦苦地做了两年多的复健,她再也没能拉出比那首童谣更复杂的曲子。她恐惧、惊慌、愤怒、绝望……转眼到了她二十六岁的生日,她终于下定决心,将小提琴牢牢地锁进了箱子里。” 听到这里,丁浩然不觉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妈妈终于接受现实了?”他知道他的母亲有多么热爱小提琴,即使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景,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 丁树海惨然一笑:“那时候我也以为她是接受现实了。后来才知道,她不是接受,而是被现实打败了。” 他无法控制地,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现在想来,如果从一开始就可以坦然面对,不要做那么多勉强的努力,也许我们反而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太年轻了,自恃年轻便以为什么都有可能。 “而在那段时间里,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行。当时全国的环境都不好,法律基本就是一个无用的东西。公司还在起步阶段,事情又特别多,清芳表现得那么平静,还很体贴地劝我只管忙,不用担心她。我只能抓紧闲余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常常一两个星期也见不上一面。时间就这样在无声无息里过去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去看望她。那次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陪着她。” 丁树海的喉咙干涩起来,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地说了下去。 “是韩平。” 丁树海走进病房的时候,韩平正坐在床沿喂苏清芳喝瘦肉汤。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碗,一勺一勺地吹凉了,然后再送到苏清芳的嘴里。有时不小心溢出嘴角些,他马上拿起手绢帮苏清芳擦干净。 两个人谁也没发觉他已经来了。 丁树海看着苏清芳喝了好几口汤,才勉强地扯着嘴角一笑,走了进去。苏清芳微微一怔,也连忙朝他笑了一笑。韩平回头一看,慌忙站起来。 韩平时不时会来看望苏清芳,丁树海早就知道的。这也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而是从苏清芳出车祸就开始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丁树海总觉得和以前碰到他们有一些不同。 他笑着对韩平道了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说:“还是我来吧。” 韩平愣了一下。 便听苏清芳笑着说:“你哪儿做得了这些事。” 轮到丁树海怔了一下。但是随即三个人便都突然反应出什么似的,一起沉默了一下。这一下,就足够丁树海确定他的感觉没有错了。韩平不自然地笑了笑,便将汤碗递给了他。他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觉,仍然像往常一样对苏清芳柔和地笑了起来,也仔细地舀了一勺汤在嘴边反复地吹凉。 苏清芳慢慢地喝了几口,道:“中午吃得太饱,还是过会儿再喝吧。” 丁树海便也不多话,将汤碗放在了床头柜上。一旁的韩平轻手轻脚地上前一步,拿起一旁的小锅盖将汤碗盖住。 感觉到丁树海正在看着他,他和气地笑道:“病房里头空气脏,还是盖住好。” 丁树海笑着嗯了一声:“谢谢你这么细心照顾清芳。”见韩平的脸色微微一僵,便又转过头去问苏清芳,“医生说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苏清芳淡然地回道:“其实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反正复健也不用再做了。” 丁树海点头道:“那好,明天我安排一下,来接你出院。” 苏清芳微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不该惊讶似的,又收敛起来:“其实你那么忙也不用特意挤出时间来。明天是星期天,韩平明天没课,他来就够了。” 丁树海想了很多怎么应付韩平的话,可是偏偏没有想到这些话都是苏清芳说出来的。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本来就安静的病房,又一次面临着三个人的沉默。 丁树海只记着当时的沉默很难堪也很难挨,但并不清楚地记得究竟延续了多久。他当时也快三十岁了,在许多风风雨雨中都可以走出一条路来。可是在当时,他却好像一下子走到了一条绝路上。无能为力。 他当然知道以苏清芳的为人,以及她对他的感情,变故是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月里就能完成的。恐怕也不会是从复健失败开始,而应该更早,从出了车祸、医生宣布她的手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会恢复时——也等于说,她的手有近乎八成的可能不会恢复时。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盲目地乐观、坚强着,于是忽略了深藏在冰川下的细小裂纹。 “后来是韩平先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丁树海说,“他毕竟是个老实人,经不住这样的场面。我想他可能也是认为,让我们两个人面对面,会更好。 “清芳没有给自己找借口,直接告诉我,她想和韩平在一起。” 丁浩然不由得又是一阵愕然,他一直以为是丁树海的过错。可是这样看来,丁树海非但没有错,简直倒像一个受害者。 他忽然发现,他真的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记忆里,那个温柔贤惠,相夫教子的母亲,竟然隐藏着这样的一面。 “为什么?”他苦笑着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她说她太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丁树海也觉得自己很累,“她说,这些年来,她终于可以理解当年的韩平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她笑得很苦涩,很苍白。 “她说巨大的差距带来的重压,实在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我说你不是普通人。 “她说她曾经不是,但是现在是了。不仅仅是普通人,还是普通人里最普通的那一种。普通到几乎所有人都有资格对她流露出这样那样的神色,说出这样那样的话。 “我只能恳求她不要放弃,坚持住。 “她说,我应该知道的,她已经坚持过了,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她现在真的觉得很累很累,只想轻松一点儿过完余生。她觉得我们都应该面对现实了。我不可能为了她去做一个普通人,她也实在没有能力再为我变回以前的她。再纠缠下去,大家都痛苦。与其把宝贵的情感一点点儿地消磨掉,还不如趁现在,起码大家都还记着以前的好时光。” 丁树海的回忆很精确。虽然语速缓慢,却没有打一个结。很容易就能知道,苏清芳和他说的那些话,他一定默默回忆了不知多少遍。自虐式地反复咀嚼、体会,不管那是让他多么伤心的话。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出这种麻木了一样的镇静。 “我当时没有回答她,我只跟她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虽然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过几天我一定不会去看她。她也没有点破。”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再次见面的?”丁浩然轻声地问。 “半年以后。” 那一天再次去苏清芳的家之前,丁树海特意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她。两个人只做了简单的问候,就结束了通话。他拿上了精心为她准备的礼物,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她家。 只敲了一下门,门就从里面开了。苏清芳站在门里笑着对他说,进来吧。就像以前他到她家时一模一样的笑,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清芳还要去给他泡他喜欢喝的茶,但丁树海摇了摇头,将那一大盒的礼物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苏清芳很自然要问:“这是什么?” 丁树海爱惜地摸了摸那没有绑上漂亮缎带的黑色长盒,轻轻地道:“前几天出国谈生意,偶然碰到了这个宝物。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你。” 他抬起头,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这世界上只有你才配拥有它。所以我就把它买了下来。”见苏清芳的眼神一动,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他便又笑笑道,“别想太多,我不是想再劝说你。这个只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苏清芳犹豫起来,但最后一件礼物的说辞实在让她很难拒绝。她站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那只黑色长盒。长盒里还放着另外一只盒子,虽然还没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可是那只盒子的形状却已经给了她极大的提示。 苏清芳的心口重重地一沉。好久,才慢慢抬起了颤抖的双手。 打开那只盒子的一刹那,丁树海看到她的脸上泛过一种怎么也说不清的表情。但是再复杂的表情,渐渐地,渐渐地,也归于了单一:留到最后的毕竟只有痛楚。 那是他花重金买下的一把斯氏真品。 以前的苏清芳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这一生真想用斯氏真品拉一首曲子,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可是现在的苏清芳,却对着她梦寐以求的宝物流下了一串又一串的泪水…… 那一天,韩平没有来。丁树海也没有走。 第100章 纠葛(3) 再然后,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丁树海突然听说苏清芳和韩平已经拿了结婚证了。没有办酒席。只是双方家长到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这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韩平还是苏清芳,他们的家庭都已经为他们花下了大笔的医药费,而韩平的病将来的花费会越来越多。丁树海也自问自己没有那么大度,还要掏腰包替他们操办婚事。再说,他们压根儿也没想让他知道这场婚事。 丁浩然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了,又是怎么成为了韩平的儿子。他忽然觉得对丁树海多年的怨恨在胸口里搅成了一团糨糊,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是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他想大喊,但是喊不出来,他想痛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什么都不行。 正当他有些沉浸于自己的悲伤时,忽然听到了于谦和冷得刺骨的声音。 他嘲讽地说:“终于讲完你和苏清芳了。什么时候轮到另一个女人呢?”虽然他没有明说另一个女人是谁,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指那个生了他的女人。 丁浩然微微打了一个寒战,有点儿受惊地看向于谦和: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还会有这样的语气。丁浩然呆了一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于谦和了。 然后,丁树海的声音又艰难地响了起来。他知道今天不说清所有的纠葛,是不会结束的。所以明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于谦和更加反感、痛恨,他还是要说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认识你母亲了。” 于谦和脸一僵,神色变得更加可怕起来。不光是他,连丁浩然和苏煜文也猛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于谦和咬牙切齿地问。 丁树海和那个女人是在最后空白的半年里认识的。那是一场音乐演奏会。丁树海本来都不想去,但碍于一些推不掉的面子,只好去了。当他坐在贵宾席上,看到她全身心投入演奏的模样,心里头似乎有所触动。她实在是个见过就不会让人忘记的女人。 坦白讲,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苏清芳在前,所以才会对她特别留意。 这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和她见过几面。他很喜欢和她见面的感觉,而且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她对他是有意思的。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后来,当他和苏清芳正式结束以后,他对自己说也是时候一笑而过了。难道真要像那些赚人热泪的爱情小说一样,非卿不可,死守上一辈子?人生不过就是几十年,他和苏清芳在一起七八年,也对得起这段感情了。 也该寻找下一段感情了。 当这个念头一从脑子里跳出来,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那个女人。 他们进展得很快,没几天就确定了关系。两个人本来就各自怀着各自的激情。当这样的两个人又碰到了一起,其实是可想而知的。就像是烈火与干柴的碰撞,一下子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当得知苏清芳和韩平已经结婚了,丁树海随后也公布了婚期,闪电结婚。 其实他们的婚姻比外界揣测的还要更短。所谓的一年不到,其实只有两个月。 激情虽然猛烈,却不能持久。人不可能在激情里面过一辈子,总是要面对激情过后的沉静,乃至荒凉。这是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而她又是那么细致敏感的一个人,很快就发现了丁树海和苏清芳的事。但是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却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丁树海跟她说:“我们已经过去了。” 她有点儿受惊地抬头,问他:“我们?那我在你心目中算什么?” 丁树海猛然语塞。她便也没有再问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走那掩饰、追问……不停循环的老路,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的下场。 丁树海只能说:“我跟你已经是夫妻了,我还是愿意和你好好生活下去。” 她冷笑:“你难道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吗?” 丁树海沉默了。好久才低低道:“你又何必这么较真,这世界上多的是不道德的婚姻。很多人都这么过。” 她说:“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是那‘很多人’。” 丁树海心头一痛。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他也跟另一个人说过。他希望她能和他坚持做少数人的,她没有坚持。他希望能她和他妥协做一回多数人的,她却也没有妥协。 人生似乎总是乐于制造这种种的错位。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跟我结婚以后,你也越来越失望了吧。你以为我是又一个让你心动的人,就跟那个女人一样,结果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丁树海点了点头:“是的。她就像是斯氏琴,水一样的温柔婉约,你就像是瓜氏琴,火一样的激情四溢。可惜,我直到现在才听得懂这其中的区别。” 她又说:“而且除了我,还有其他的‘影子’吧!有的,甚至在我之前。” 丁树海有一丝尴尬:“她们不是。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在她跟我说清楚后,我荒唐地过了一段日子。然后才碰到了你。” 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她们还不配做‘影子’。有几个呢?” 丁树海想了一想:“两个?三个?” 于是她也点了点头,流着眼泪,却还是固执地道:“所以咱们还是算了吧。” 丁树海没再阻拦。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女人这么固执,即使阻拦也没有用。也许是因为,他也不很想阻拦,而从心底里愿意这样的结果发生。 他亲眼看着女人从他身旁站起来,纤瘦的身体摇摇地向外走去…… “在那之后,将近十一年里,我完全没有她的音信。”丁树海诚实地说,“我也没有去找过她。” 第101章 纠葛(4) “等到再有她的消息,就是那一天……”丁树海的脸颊不觉抽动了一下,“清芳遇到袭击的那一天。”他看向丁浩然,脸色完全灰败了,“你母亲没有告诉警察袭击她的人是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她不用说,我也能看得出来。”然后又望向于谦和,“我有意地避开了警察,因为我怕他们问我有没有值得怀疑的人。要是他们问了,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有一种恐惧,根本不敢去找出她……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对你的母亲,一直有一种无力感。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他们所追求的真相都大白了。那个女人在那一天先去市区刺杀苏清芳,然后又回到家里。第二天,那个女人自杀了。没几天,苏清芳也伤重不治。 导致二十年遗恨的十年纠葛,就这么几段话讲完了。 客厅里沉静得很压抑,像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保姆不安地从厨房里向这边张望了几次,终是没敢出来,很识相地又将自己关进了厨房。 最先动起来的,还是于谦和。他的腿都已经僵硬了,很不灵活地转过身去。就是因为动作太慢了,还没来得及伸出一步,就被丁浩然低低地喊住了。 “站住。” “……” “我还没准你走。” 于谦和真是不明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丁浩然的声音很虚弱:“十几年了,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于谦和怔了一会儿,差点儿笑出来:“你以为呢?” 丁浩然静了一会儿,还真回答不了这个根本不用回答的问题:“至少是朋友吧?”声音低得几乎让人有卑微的错觉,而他其实是那么嚣张、傲慢的一个人。 于谦和心头蓦然一颤,像有针尖轻轻扎了一下。那未曾出来的笑容就此冻结了。静谧中,隐隐有另外一种情绪渗透了出来。 “你想太多了,”他扯着嘴角笑,眼前却渐渐涌起一片水光,“你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 “哦,”丁浩然的反应有点儿木然,似乎也料想到会有这样嫌弃的回答,“所以你也恨我。” “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的。恨得咬牙切齿。”丁浩然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眼前模糊成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原谅你。” “不必了。你有理由恨我。”于谦和仰起头,用力地眨去那片水光,“而且我并不恨你了。因为我刚刚发现,你连让我恨的价值都没有。” 说完,于谦和再也不想留下,大踏步地向别墅大门走去。 看到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丁浩然终于落了泪。 从丁家出来,于谦和就一直向前走、向前走。 原以为把一切都说清了,会得到一阵类似空虚的快感。可是恰恰相反。他现在脑子里很混乱,像塞了一团乱麻似的,再也塞不进其他东西,两条腿只知道机械地向前走。他就像一个忽然没有了思想,只有肢体还能行动的躯壳。 原来他知道的只是一部分。以为足够推测出全图了,当另一部分也挖掘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完全相反了。 也许这样的比喻不很恰当,但是也大概可以用来比较一下。就像一个人看到了被砍掉翅膀的天使,百般的可惜,百般的哀怨,但当他自以为正义地使用一切手段找回那双翅膀时,才发现那双翅膀竟然是黑色的。 于谦和觉得自己好奇怪。他到底算什么?他花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到底做了什么?他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强烈地怀疑自己,可是又不愿让呼之欲出的答案当真跳出来——因为那几乎是他整个人生的基点,他不能自己毁掉自己的基点。只能欲盖弥彰地迷茫、麻木、空白一片。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发觉。足足响了十来下,才猛然惊醒过来,停了脚步有点儿迟缓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是廖小乔。 “你好。”他淡淡地说。不是因为他还有冷静,而是因为他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廖小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开始。唯有直截了当地问出口:“于先生,你到底为什么要向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我这样的人求婚?” 于谦和迟钝地捏了一下两边睛明穴,暂且抛开那团混乱:“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停了一秒,郑重其事地再回答一次,“我爱上你了。” “爱我什么呢?就因为我救了你的命吗?” 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想不明白。就像叶知远那天没说出来,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意思一样:像她这样的人,凭什么值得另一个人说爱。 于谦和沉默了很久。青天白日,原本是一个好天气。绿树凋敝了大半,只剩一些常绿乔木在枯黄里勉强支撑着。两边的草皮也变了颜色,干巴巴的,像小孩子营养不良的头发。几幢红色的小楼矗立在不远处,显得有点儿突兀。但是最突兀的,还是独自站立在这一片灰颓之中的他。 “不光是那样。”他对她说,“我觉得你会是我的那个伴侣。我觉得你可以陪我走到人生的尽头。” 廖小乔也沉默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心跳变得有点儿异常,不是惊喜得狂跳不已,而是一种令人感觉到的恐慌,甚至痛苦的颤抖。完全无规律地振动着胸腔,时快时慢,时上时下,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困难。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爱上了你。”于谦和努力地要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他觉得这一刻可以忠实于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又或者,我对你的爱是真的,只不过并不是简单的爱情。” “我在你的眼中,”手机那边好像传来一声轻叹,又像一声啜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阵冷风恰巧拂过于谦和的脸,凉意从毛孔钻进了血液里,混乱的大脑也清爽了起来。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一下子让他明白该怎么说了。 “你和我一样。”他声音轻柔得像在告白,“我们都坏掉了。” 手机那边登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对方轻浅的呼吸。但是他知道这不是怀有异议的安静,而是默认的安静。 “那么,”于谦和郑重其事地再次问道,“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吗?” 第102章 交易(1) 像丁家所在的这种别墅区都是在安静的郊外。能在这里买得起房,都会有私家车。换言之,如果没有车,走到“不安静”的地方起码也得一个小时。 过了冬至的天气,再阳光明媚也是冷的。一阵一阵的西北风,虽然还没厉害到利刃也似,刮在脸上却也能让皮肤一绷,好像被削掉一层茸毛一样。路上又一个行人也没有,仿佛那些风都冲着他一个人来了。 于谦和本来也怕冷,走了三四十分钟,胸口后背冒着汗,手心脚心却还是冷得像冰。摘下手套,朝冻僵的手指呵了两口热气,又重新戴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直直向他驶来。 那辆车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一眼就认了出来。果不其然,车子缓缓地停在他身边,降下车窗。 叶知远坐在驾驶座上蹙着眉头看他,抿了一下嘴唇道:“上车吧。”神情有点儿复杂。他对于谦和仍然有敌意,但不像之前只有的纯粹的敌意。 于谦和弯下腰,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越过叶知远看一眼坐在副驾驶座的雷诺。见雷诺的神情却完全看不出变化,不由得心中暗暗一笑:他的对手始终只有一个雷诺。 他想起早上那通电话。雷诺接完以后,就放弃了和他一起去丁家的计划。 那通电话一定带来了很有价值的资料。于谦和一边想,一边上车。比如,查到了他的身世,查到了小县城,查到了那个女人。然后又再进一步挖掘,发现他和丁氏父子的那些纠葛,甚至可以挖掘得更深……这些对雷诺来说,并不是难事。 他淡定地看着叶知远发动了车子,有条不紊地转了弯,慢慢加大油门。于谦和心里很明白:就像这车子正在加速行驶一样,他剩下的时间也在加速流逝。 回到家,于谦和仍然像之前一样,邀请他们进来一坐。不管怎么说,坐了人家的车,总得表示一下谢意。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况且,他觉得那两个人,应该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 不是他可怜自己,那样的身世……呵,还挺让人心酸的。他猜,这大概也是叶知远的敌意为什么变得不再纯粹的缘由。 于谦和给客人们泡好茶,自己也端了一杯坐上沙发,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儿:“你们两个谁先说?” 叶知远显然已经憋了很久,既然他先提起话题,便也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你不会真把你母亲的手指当成礼物,送给你父亲了吧?” 于谦和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茶,很无聊似的看向别处:“他不是我父亲。”暗暗地咬了咬牙,“她也不是我母亲。” 一瞬间,叶知远的心头本能地涌起一股愤怒想要驳斥他。可紧接着就想起才看过的资料,那股愤怒霎时虚弱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萎靡了。他紧抿了好一会儿嘴唇,才勉强道:“至少他们生了你。” “是啊,”于谦和眼神游离地答应着,“比起我出生以后发生的事,这才是他们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叶知远顿时语塞。他也很想说一些义正词严的话,就像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他们给了你生命就够你感恩的……之类符合常理和道德的句子,可是他看着于谦和冷淡又茫然的脸,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如果于谦和咬牙切齿得一脸憎恨还好。起码可以证明他还有一些感情。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像一个没有了七情六欲的泥塑木雕。虽然还在呼吸,虽然还能思考,甚至超出常人智商的思考,但不像个活人了。 扪心自问,在强烈的厌恶之下,他是不是也有点儿……可怜他? “你不会真的在可怜我吧?” 叶知远猛然抬头,才发现于谦和不知何时从眼神涣散的迷茫状态里走了出来,带着一丝哂笑的意味看着他。而他,竟然走神了。 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面,他听见自己断然否定:“没有。”比起气愤于谦和对他的哂笑,他更气愤刚才居然真的在考虑是否有点儿可怜于谦和这种人,“就算你的人生再悲惨,也不代表你有权力终结别人的生命。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一个冷血凶手的事实。” “没有最好。”于谦和并不在意他为什么突然表现得那么气愤,“我不需要对手的可怜,更不用说你还不够格做我的对手。”无视叶知远被激怒得青筋都暴了起来,紧接着道,“还有,我要给你一个不新鲜的忠告: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人。没有证据,我就是无罪的,你说我是凶手就是污蔑。” 叶知远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这么坦然地说出这种话:“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越来越猛烈的怒火让他必须停止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你有人性吗?” 于谦和垂下眼睛撇了撇嘴:“这么高深的问题,你得去问生我的那两个人了。”复抬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睛变成了灰色,“你现在还觉得那两个人生了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是一件值得谁去感恩戴德的事吗?”他用力地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那些字,“有些人,就不应该生孩子。勉强生了,也只是创造了一个不该存在的怪物。”说到最后,完完全全变成了一种兽类的狰狞。 叶知远看得有些心惊。他无法认同他的看法,却也被压得无法动弹。 “叶知远。”于谦和埋藏在心底的开关好像打开了,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了他,“我是真的很恶心你。”往日深深掩藏的点点滴滴终于汇聚成惊涛骇浪,在此时此刻一股脑地冲破了理智的防守,“你大概觉得竟然会被人恶心很委屈吧?反正你就是这种德性。从小就很招人爱,上幼儿园开始,就是老师的好学生,爸爸妈妈的好孩子。虽然有点儿调皮捣蛋,但是聪明孩子哪个不是这样?不光成绩好,运动也好,同学们都喜欢和你玩,尤其是从来不缺女同学的情书。大学是名牌大学,工作也一帆风顺。所有的人都爱你。” 叶知远大吃一惊:“你调查我?”这不只是愤怒了,还有点儿毛骨悚然。 于谦和:“我要是说没有,你会信吗?” 叶知远:“怎么可能?” 于谦和嗤地一笑,说不出的轻蔑:“你这样的人,我第一眼就能看穿,还用得着调查?明明轻轻松松地长大,还自以为经历丰富,摆出一副我之所以过得好是因为我更努力、更坚强的模样。对别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好像别人的痛苦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够好。” “我没有。”叶知远恼怒极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怎么回事?好像跟他有仇似的。如果言语可以化成刀剑,他恐怕已被砍得血肉模糊。 “你没有?” 于谦和又是一声冷笑,眼睛里的灰色像暴雨来临前的灰云一样翻腾汹涌,越来越浓重,想要吞噬掉他一般。被那样可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知远从心底里蹿出一阵一阵比隐藏在冰雪下的暗流更深的寒意。 “差点儿忘了,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叶知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话题,险些没跟上:“什么?” “我和你的老同学——廖小乔,”于谦和有意放慢了语速,确保他不会漏听任何一个字,“要结婚了。” 叶知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诧到了极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你把车停在我面前之前,”默默估算了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吧,她在电话里亲口答应……” “你胡说八道!”叶知远猛地一拍茶几,霍然起立,好不容易收起来的怒火又腾地一下烧上了头顶。仿佛体温都高了好几度,烧得血液沸腾起来,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于谦和端着茶杯淡淡地抬头,望着他道:“我们决定尽快把结婚证给办了,正好下个星期一就是好日子。然后一起吃个饭,就算是喜宴。她说她想请路佳。我呢,想请你们两个。”眼睛朝雷诺滑去,“不知道两位肯不肯赏光?” 雷诺还没来得及表态,叶知远便又砰的一声,直接一拳砸在茶几上,差点儿把玻璃板打碎。 “你他妈别做梦了!”他忍不住爆了粗口,“廖小乔再差,也不会嫁给一个杀人凶手的。” 于谦和一声冷哼:“你真是不长记性。我才跟你说过,没有证据,我就是无罪的。我们国家难道不是疑罪从无的吗?还是说现在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他鄙夷地看着他,“就算你想跟我来硬的,我这种人也不是你碰得起的。而且,廖小乔已经亲口答应了。”于谦和很不耐烦地挑着眼角看他,“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才明白?” 叶知远气得七窍生烟。那把怒火一直在心头烧着,又被淋了一腔热油,本该嘭的一下直冲出喉咙,偏偏才到舌根,就一头撞在了什么坚固的东西上,又给闷了回来。只能在胸口烧得自己皮焦肉烂。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他真是受够了这家伙,自说自话,简直把他当猴耍。 于谦和忍不住轻笑出来,在他眼里,叶知远的确就是一只可笑的猴子:“看来你真的很不同意廖小乔嫁给我。” “……” 叶知远暗暗磨着牙,醒悟过来:他越暴跳如雷,就越让于谦和看笑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大脑恢复冷静。 “你不是恶心我吗?”他用力地捏紧拳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高亢,“怎么还请我参加你的婚礼?” 于谦和:“我其实是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叶知远:“什么交易?” 于谦和:“你知道廖小乔的老家在青龙市吗?” 叶知远:“知道。” 于谦和:“那你知道十年前她家发生的爆炸事故吗?” 叶知远:“……什么?” “呵呵,你果然不知道。”于谦和觉得有必要给他一点儿大纲,“是煤气泄漏引发的。那天晚上,她和她父亲在家,父亲被炸得尸骨无存,而她……” 叶知远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又不说了。 第103章 交易(2) “我们的交易是这样的,”于谦和的视线又集中到叶知远的身上,无论是眼神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散发出危险的味道,“你去查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就取消和廖小乔的婚礼。时间是这一个星期。” 叶知远冷笑一声:“这么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你就去自己查。” 于谦和:“我不想知道,我就问你同不同意这个交易。” 叶知远彻底迷惑了:“你究竟是想让我参加你的婚礼,还是阻止你的婚礼?”越想便越觉得荒谬,“总不至于……你结这个婚,就是为了让我阻止你吧?” “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于谦和只关心这一点。 叶知远咬着嘴唇。想说同意,又觉得不甘心;想说不同意,也觉得不合适。 于谦和看破他的心思,又笑着加上一条:“这样吧,你要是能在这一个星期内查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仅取消婚礼,”他有意地停了一下,更加放慢了语速,“还会把你们一直想要的东西拱手呈上。” 此言一出,不啻一道惊雷炸在头顶。 叶知远瞠目结舌,雷诺也不禁眉梢微微一挑。叶知远将于谦和的脸看了又看,全然看不出一丝疯魔的症状,也断乎不是说笑。叶知远怔了一会儿,忙又转头望向雷诺。 “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雷诺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于谦和,刺探着于谦和的眼睛。 他能感觉到此时此刻的于谦和确实跟今早大不一样。以前的于谦和绝对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在叶知远身上。就像他自己说的,叶知远在他的眼里根本不配做对手。以前的于谦和更不会如此强烈、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他对叶知远的憎恶。他是一个可以把对亲生父亲的仇恨隐藏了整整十年,只为这最后一击的人。 看来那份礼物,不仅仅是对丁树海重重的一击,有一些利器,伤人必先伤己。不知道于谦和自己是否也意识到啦? “于先生。”雷诺声音轻柔地问,“在叶知远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于谦和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头:“好啊。”和雷诺打交道对他来说永远是一种快乐。雷诺知道什么问题可以问,什么问题不可以问。没有人能够比雷诺更明白他的尺度在哪里。 “你说你不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雷诺问,“其实你是想让叶知远知道吧?” 于谦和笑了,满目赞赏地望着雷诺:“和雷警官说话,就是这么省力气。” 叶知远不觉愕然:“为什么?”再一次懊恼地发觉,自己是真的对不上于谦和的路子。一点儿也对不上。 于谦和转回视线:“为什么?”脸上的笑容还在,只是很快又变了味道——他就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正常的笑,“因为我恶心你,我想让你品尝一下痛苦的滋味。像你这样的人,吸收了太多太多的阳光,每天每天都生活在温暖和明亮里面。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世界上也有人生活得终年不见阳光,只有寒冷和黑暗浸泡着他们。你已经够幸运的了,却还要可着劲儿地糟蹋你们的幸运,把那些不幸的人当成怪胎。好像他们都是自找的一样。所以我想让你也品尝一下痛苦的滋味,”笑容变得越来越冷,几乎结成了一层冰霜,方一字一顿地说完,“刻骨铭心的那种。” 叶知远不可思议地怔住了。于谦和说得那么义正词严也无法让他理解过来。真是太难了。简直就好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在对话。他只能隐约觉察出,于谦和对他似乎有一种不合常理的复仇心态,像是为了廖小乔,又像是为了于谦和自己。也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怎么样?”于谦和第三次问他,“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雷诺见叶知远迟迟不出声,便道:“他需要一点儿时间考虑。” 于谦和便也不再追问:“好。这个交易到今晚十二点以前都有效。” 低头喝了一口茶,茶却已经凉了,不由得蹙起眉头放了回去。整顿一下精神,准备全心全意地和雷诺打交道。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雷警官的了。”于谦和的背在不知不觉间有点儿酸痛,他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你应该也有不少话想和我说。” 但没料到的是,雷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却道:“不了,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于先生还是先休息吧。” 说罢起身,朝他礼貌地道了声再见,便领着还在兀自混乱的叶知远一起离开了。 一直回到车上,雷诺还能看见于谦和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距离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想必是觉得有点儿意外。两个人的视线隔着风挡玻璃又交接了一会儿,于谦和方转回别墅。 于谦和并没有揣摩错,他的确是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的。在于谦和对叶知远一通穷追猛打,几乎失去冷静之前。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和叶知远,包括任何一个人交过底。 虽然他口口声声地说,一定有证据,但其实他心里也没有百分之百地肯定,一定会找到证据。于谦和的出现,可以说是他刑警生涯最大的危机。就算是九年前,那个从他手中逃脱的恶魔也比不上于谦和。 无迹可寻。于谦和真的做到了。 试想一下,丁树海是一个怎样的厉害角色。毫不夸张地说,他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要想在这样一个精于计算、善于掌控的人周围,怀着仇恨等待了十年而不被他发现,需要怎样的智慧和耐心。 相比之下,于谦和犯下的那些血案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更不用提十年间,他有多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实践,去完善、完善、再完善。 昨天晚上,本来是雷诺的一次努力。努力用正常的手段去抓住于谦和。 他知道那些收藏品一定就在那幢别墅里,他也知道叶知远一定会忍不住去翻个底朝天,不管合不合法定程序,甚至有没有合适的理由。他做不到的事,叶知远会替他做到。 其实,他就是利用了叶知远。于谦和一定也看出来了。只有叶知远自己不知道。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而事实也证实,他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叶知远只差动手拆墙了,也没有找到收藏品。 于是叶知远被激怒的时候,他也被激怒了。站在地下室的门外可以很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动静。一直等到叶知远处于下风,他才出声阻止。 然后那一晚,就再也没睡着过。 他辗转反侧到天色微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必须认清一个现实,他们很有可能找不到证据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监视他十年、二十年……那就只能去想别的办法。 而这样的人从外面是伤不了他的,只有从里面才能让他粉身碎骨。 要是叶知远,或者队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雷诺暗自思绪起伏,一定会大吃一惊吧。诚然这样的手段,并没有违法,可也不是良善之辈想得出来的。 雷诺不易察觉地抿紧了嘴唇。 但是另一个声音也很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消失,是不会停止杀人的。不让他消失是不行的。 在局里看到那沓资料时,他就想,终于找到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谦和绝对想不到临时决定和叶知远做的那个交易,救了他自己一命。这就是为什么,雷诺本来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突然咽了回去。 雷诺转头看一眼叶知远。 年轻人面色铁青地瞪着阳光普照的小别墅,恨不得就这样在浅灰色的墙上烧出两个窟窿。十之八九还在和于谦和较劲,但是最终,还是会接受他的交易。 想要缩短这个过程,只需要轻轻地、轻轻地,推他一把。 “如果你想请假的话,”雷诺平心静气地说,“虽然有点儿困难,但也不是不可以。” “谁要答应他的狗屁交易啦?”叶知远扭着嘴唇,还在嘴硬。 “也好。”雷诺点了点头,“最近局里也比较忙,正是用人的时候。” 叶知远又咬住嘴唇,半天没出声。整个人都紧绷着,两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攥住方向盘,像要生生掰下来一段。 雷诺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果然还不到十秒钟,叶知远便愤懑地猛拍一把方向盘,低低地咒骂一声。 “哥,我得去一趟青龙市。”他说。 雷诺:“嗯。你现在去,大概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于谦和那里,我可以替你招呼一声。” 叶知远有点儿别扭地抿起嘴唇,又僵持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谢了”两个字。便一推车门,急匆匆地下去了。雷诺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有点儿怕冷似的,拉高了皮夹克的衣领,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顶着渐渐变强的夜风越走越远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自己也不能闲着。雷诺想。要抓紧这宝贵的时间做好更充分的准备。能让于谦和消失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必须尽快,去见一次丁氏父子了。 廖小乔最后往炒锅里加了几滴花生油,便听刺啦一声,一股香味先爆了出来。再用铲子翻上几翻,那香味便飘得整个厨房都是。一盘金灿灿的韭黄炒蛋完美出锅,今天的菜就全齐了。 楼上的练琴室里还响着激昂的钢琴声。 这些日子苗童总反复地弹同一首曲子。廖小乔也听不出曲目和好坏,只觉得是一只充满了力量的曲子,洪亮得像潮水一样澎湃着,随时都能把窗户冲破一样。 很难想象,像苗童那样娇小的女孩儿可以有这样的爆发力。 她把饭都盛好,四菜一汤也都一一摆上桌子,便擦了擦手解下围裙。走到楼梯边等到一曲终了,方告诉苗童可以吃饭了。 不多久,便听到钢琴盖放下的轻响,然后门也咔哒一声打开了。 第104章 交易(3) 苗童穿了一件黑色的毛呢连衣裙,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比起她日益激荡的演奏,她的食欲却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廖小乔怎么用心地调整菜谱,变着花样地做些开胃的美食,都不能挽回。昨天即使做了她最爱吃的冰糖元蹄,她也只吃上两块便放下了。晚上的甜品动也没动,廖小乔临走时什么样放在那里,今早过来也还是什么样放在那里。 眼看着好好的一个人,不到半个月就瘦得眼窝深陷,脸色青灰,连眼珠都好像没有了光泽。 行尸走肉。 “今天买到了一条很新鲜的鲈鱼,做了一道莼鲈羹。”苗童从她身边走过时,廖小乔说,“虽然莼菜不是鲜的,只是干货,但是味道应该也不错。” 苗童恍恍惚惚地嗯一声,自顾自地走到餐桌前。看到一桌子的饭菜,不禁一怔,方回过头看向廖小乔:“今天的菜怎么这么丰富?” 廖小乔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早说晚说都一样。再说她和那个人定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要结婚了。” 苗童怔忡地看着她,耳朵听见了她的话大脑却没有理解过来:“结婚?” 廖小乔:“嗯,到时可能要跟你请一天假吧。” “哦。”苗童顿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下去,“和谁?” “其实那个人你说认识也认识,只是你不知道他是谁。”廖小乔有点儿害羞,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让开心占了上风,“就是那天救你的人,他叫于谦和。” 接下来的事让廖小乔吓了一大跳。 苗童陡然睁大了眼睛。眼窝本来就深深陷了进去,这一睁就好像再也盛不住眼球似的。只一会儿她就不能控制地轻轻摇晃起来,像走了三魂七魄。砰的一声,一手撑在饭桌上,挣扎着坚持了几秒钟,还是两眼一闭,全身像被人抽了筋骨似的滑倒在地。 其实苗童并没有完全昏厥。 大脑里还剩下了一丝神志拖拖拉拉地不肯消失。她睁不开眼睛,但是知道廖小乔费尽心力地把她背到了二楼卧室,又是拿毛巾,又是盖被子。好像还跟她说了一些话,但是没有听清楚。一会儿,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一大片白光就拼命地涌了进来,像数不清的银针似的,扎得瞳孔隐隐作痛。 白光里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眼皮重得不像话,一个劲儿地往下眼皮靠。等不及她多看一眼,就闭上了。她又使劲地再睁开。就这样闭上又睁开,反复地努力,睫毛也不停地抖动,弄得那片白光和人影都像池面的波纹一样震颤不已。花了好半天的力气,才将那个人影看清楚。 那个人有一张干净温和的脸,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瞳仁会显得格外深黑。猛一看也只是让人觉得很舒服而已,可是再仔细地看下去,却叫她再也不想看别人。 一张很舒服的,男人的脸。 苗童的眼里一下子湿热起来,有滚烫的水滴从眼角溢出,一直流进头发里。水光荡漾中,那个人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在他即将消失前,她依稀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对她说了几个字。 我要结婚了。 她陡然睁大眼睛,倒抽一口凉气。整个胸口一片冰凉,好像那里面忽然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霜花,冻得心脏都冷飕飕地疼。 “你醒啦?”廖小乔的脸清晰起来,一半放松了,一半还在担心,“你没事吧?” 苗童咝咝地喘着气,喉咙里又干又涩,几乎有了血腥味。喘了一会儿,眼睛终于找到了焦距,一把扣住了廖小乔的手,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什么时候?” 廖小乔的手里还拿着准备给她擦脸的丝巾——苗童自己不知道,从楼下昏倒的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在发抖,时不时还会狠狠地抽搐一下。好像很冷似的,又好像在做噩梦,冷汗和眼泪在她脸上混成了一片。 廖小乔被她抓出了血痕,又疼又迷惘:“什么?” “婚礼。”苗童喘着气,胸口快要窒息地疼痛着,五脏六腑里却又有一股激流在惊窜不休,“你什么时候结婚?” “哦,”廖小乔才恍然省悟,“两天后。”但很快又觉得更加迷惘。因为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和她要结婚的那个人,对这个死了一半的女孩儿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而对于这一点,苗童简直苦不堪言。那时,她向廖小乔自作聪明地说了多少谎言,不正是希望这样的效果吗? 苗童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眼睛黑洞洞得有点儿吓人,嘴角却是翘着的:“这么快?” 廖小乔怔了一下,那笑容和言语都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是啊,是太快了。” 她自己也有点儿意外,居然真会答应于谦和。她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很容易接受某一个人的类型,更不用提和一个几乎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人结婚。 但是谁知道呢? 当年对叶知远,她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当他为她爬上那棵树拿到蓝色丝带的时候,回头朝她一笑。她永远都记得金色的阳光是怎样穿透了茂密的树叶,在他白色的t恤上投下斑驳的碎影。他整个人,连他的牙齿都好像在闪闪发光,很耀眼很暖和的光。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想和他在一起,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待在他身边。 廖小乔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是她很需要他。他的身上有她一直向往的东西。 直到…… 左手的小手指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确切地说,是断掉的创口,残留在手掌上的一点点指根在锐利地、仿佛刚刚才被砍断似的疼痛不已。 她下意识地捂住断指,细细颤抖着抽了一口气。 他和她终究是不可能的。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并坦然接受,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的心血和生命。 “你说的是对的。” 廖小乔忍痛抬头,看到苗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两片灰白的嘴唇有气无力地一张一合。 “我现在终于明白上一次,你为什么要拒绝帮我。因为一个人要是不想走,谁也帮不了她;一个人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廖小乔似乎从少女大得可怕的眼里看到了一簇火焰,不停地明灭跳动,渐渐旺盛起来。 丁浩然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昏,忙一把扶住墙。跟在他身后的路佳吓了一跳,叫了一声丁医生,匆匆将他扶住。这几天丁浩然一直没有回家,接连做了好几个手术。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也白得发青。 “你太累了。”路佳很担心地看着他,“该休息了。” 丁浩然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要紧。”他不想停下。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人生中的点点滴滴就会像暴风雨一样侵袭过来,逼得他快要疯掉了。 路佳只好扶着他向前走,走了没两步,却又不由得停下来。丁浩然抬起头一看,看到那个叫雷诺的警官正站在他面前。 “你好,丁医生。”雷诺凝望着他的脸说,“虽然你现在不太方便,但是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丁浩然脸色欠佳地抿了一下嘴唇,默默地将胳膊从路佳手里抽回来。 关上办公室的门,便只剩下他和雷诺两个。他看得出来雷诺也很累,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比雷诺更累。两个人的精神状态变化如此之大,原因也是同一个人:于谦和。 “如果你是希望我能够提供一些于谦和犯罪的证据,”他冷淡地说,“很抱歉,我没有。” 第105章 交易(4) 雷诺的态度依然那么温和:“你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你谈于谦和的事。”见丁浩然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声音便愈发柔和起来,“我知道,于谦和在你的人生里,实在扮演了一个很复杂的角色,所以你对他的情感也很复杂。就算用法律来勉强你,你也很难对他拿出一个明确的立场。” 丁浩然的心口微微一痛,好像有一处地方被轻轻地触摸到了。再开口,话语里的冷淡便不由自主地变少许多:“那你想跟我谈什么?” 雷诺:“我想知道,孙黎跟你和丁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浩然眼神动了一下。 雷诺:“本来我还想见一下丁先生,可他现在还不能接受探望。所以,只能来问你了。” “于谦和的每一个受害人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尤其是孙黎。就算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可能不知道孙黎跟你和丁先生的关系,但是随着接触的增多,他不可能不知道。”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眼神也变得很柔和地看了丁浩然一眼,“虽然没有确实的凭据,但是我觉得,于谦和不会明知道孙黎跟你有某种重要关系,还会对孙黎下手。除非有别的理由。” 丁浩然嘲讽地笑了一下:“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雷诺笑了笑:“也许吧。不过丁医生,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谈于谦和的,我就是想知道孙黎到底是什么人。” 丁浩然迟疑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实在不想回答。每次一想起孙黎是谁,就像是在他的心上又划开一道口子。可是他现在也明白了,有些问题始终要面对。就像他的母亲和于谦和的母亲,以及他和于谦和之间的问题,不是放着不管就行的,渐渐累积起来,最后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父亲韩平的亲生女儿。” 这个答案倒是让雷诺有一些意外。当初也不是没有怀疑,但是在苏清芳的案子里,谁也没有提到过还有第二个孩子。丁浩然比孙黎大了八九岁,也就是说案发当年,孙黎应该也有一两岁了。 “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查到你还有这个妹妹呢?”雷诺问。 “因为她刚满周岁,就被丁树海送到美国去了。”丁浩然说,“因为我父亲的病,她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遗传到,而国外对这方面的研究先进太多。 “我父亲那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症状,他也一直知道自己生了某种病。但是他不知道会是这种病。孙黎的出生是一个意外。具体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母亲还是生下了她。生下之后,又觉得十分担心,背着我父亲把她送去医院做了检查——当然,也是丁树海安排的,他找到了当时国内最权威的医生、最好的医院,很快就有了结果。就是那一天,”丁浩然颤抖着喘一口气,“我父亲发现了所有的真相。” 雷诺:“所有的真相?” 丁浩然通红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是的。他发现自己得的是会遗传、直到现在也仍然治不好的亨廷顿舞蹈症,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年,或者十几年。肢体会越来越不受控制,脾气会越来越暴躁,最后连简单的吞咽也做不到……” “他发现自己的女儿也遗传到了这种病。” 雷诺一惊:“孙黎也有亨廷顿舞蹈症?” “对。最好笑的是,当他担心儿子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的时候,才发现儿子绝对不可能,因为儿子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 “于是,他自杀了。” 丁浩然默默地流泪,神色痛苦到几近木然。 雷诺也不觉跟着一起默然地红了眼眶。换成任何一个人,这样的痛楚都太过巨大。何况韩平本身还要承受绝症的折磨。 但是丁浩然又抬起眼睛看向他,在看到他的同情以后,却轻蔑地扬了一下嘴角。 “你一定是以为他因为太绝望、太痛苦,所以才会选择自杀吧?”他说。 雷诺沉默地等他的下文。 “不是的。”丁浩然缓慢地、却也笃定地说,“他是很绝望,很痛苦,但是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他选择自杀的理由。” “他是不想再拖累我母亲和我。 “他想让我们过得轻松一点儿。 “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好起来,很拼命地配合治疗。 “就是因为他总以为等他好起来,就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可是原来只要他在一天,就是我们的负担。 “他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才自杀的,而是为了承担起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最后的责任。 “就算明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他也是爱我的。” 雷诺不想打断丁浩然。他可以感受得到,丁浩然的心里是多么热爱韩平:虽然明知道自己对韩平来说不可能不是一个伤害——因为他是苏清芳和丁树海的爱情见证,可是他心里永远都只有韩平这一个父亲。 而他对孙黎这个和他有一半血统的妹妹,想必也抱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矛盾感情。他会很爱她,因为她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会很恨她,因为他最希望自己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可是他不是。他又羡慕又嫉妒,孙黎的身上可以流着韩平的血。 “他自杀的那一天,看起来实在很正常,其实都算很平静。因为他的病,那个时候他的脾气已经不大好了,所以平静得让我们觉得很欣喜。那一天,也是我父母委托丁树海将孙黎送出国接受更好的检查治疗的日子。” 丁浩然接着说:“因为我母亲还要留下来照顾我和我父亲,呵——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我父亲马上就要自杀了——所以丁树海安排了一对很可靠的夫妻带我妹妹过去。” 雷诺不禁插入一下:“就是当年出车祸而死的那对夫妻。他们其实是孙黎的养父母?” “对。那天,我父亲微笑着抱了孙黎好久,亲手把她送到那对夫妻的手上,一直看着他们坐着丁树海的车消失。然后,我母亲就像平常一样,送我去上学。回来后,就发现了我父亲已经变冷的尸体……” 丁浩然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太用力,将自己的脸都捏得变形了。眼泪像止不住的溪流,不停地涌出眼眶,很快就淋湿了大半张脸。 雷诺不由得也微微红了眼睛。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父亲,但是这样的丧父之痛他也能隐约体会。他轻声道:“要不要停一下?” 丁浩然摇了摇头,狠狠地抹去一把眼泪:“没关系。就快讲完了。” “办完我父亲的丧事,我母亲就带着我搬走了。那是我父亲死去的地方,她一刻也不能多待。然后搬到新家不到半年,我母亲就出了事。所以孙黎就变成了那对孙姓夫妇的女儿。这之后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雷诺:“那,孙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丁浩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孙家的女儿。”从鼻子里哼出一笑,“后来丁树海收养她,她还一度误以为丁树海对她有什么企图……听说,闹了一场大笑话,挺难看的……不过也总算让她清醒过来了。” 雷诺:“你是指她的前男友,柳志贤的事?” 丁浩然微微诧异:“你们连这也知道啦?”又说,“我可不知道什么柳志贤。”他一说起孙黎的事,就总是一种矛盾的情绪。 雷诺:“那她知道你是她的哥哥吗?” 丁浩然:“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丁树海的私生子。” 雷诺:“你在她的面前提起过于谦和吗?” 丁浩然:“没有。我跟她只见过两次面,每次都没什么好谈的。如果不是你们翻出这么复杂的案子来,我一直不知道,她和于谦和认识。” 雷诺点了点头,情况已经越来越清楚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今天的来访就大功告成了。 第106章 故人(1) 叶知远从胡同里走出来,站在路口又回头看一眼胡同深处。暮色笼罩下的胡同狭长而深邃,像极了某种古老的容器,而那些夹道而居的住户们就是它的内容物。落日透过晚霞洒下一片余光,染得一道道木门砖墙也微微泛着红光。 真想不到,像青龙市这种颇具规模的城市,还能保留着这样一条古旧萧条的老巷。与其说是世外桃源,不如说是陷落在繁华中的一处寂静。 迟早还是会被吞噬。 那些紧闭的,油漆剥落的木门里,有一户是他刚刚找过的人家。可惜的是,人家还在,要找的人却不见了。邻居说那人好几年前就搬走跟儿子住了,好像就在青龙市,但具体地址就不知道了。一个青龙市有五个区,这可叫他上哪儿去找。更可惜的是,那个人还是调查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希望,也是最重要的人——当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 叶知远从兜里掏出笔记本,翻出那个名单,都是当年和爆炸案有关的人:廖家的邻居、经手的警察……包括给廖小乔治疗过的医生。 看着那些名字上一条一条令人失望的红杠,叶知远不由得渐渐抿紧了嘴唇。就算有再多的不愿意,也只好在最后的名字上也重重地画下了一条红杠。他啪的一下,用力地合上了笔记本。 不敢相信,六天的时间就这么毫无建树地过去了。明天中午,就是廖小乔和于谦和的婚礼。 还有十几个小时,能干什么呢? 叶知远不觉有点儿泄气。人没有了精气神,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叽叽咕咕地响了好长一串。这才想起来,上一次吃饭还是一大早天都没亮的时候。对着笔记本的黑色封面,又看了一会儿,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依旧揣进口袋。算计着先找个地方垫垫肚子。 小吃店都已经开张了,大排档也整整齐齐地在道路两旁拉好了帐篷。小吃店还好些,大排档简陋得一眼就能看个周全。两口铁锅一台煤气炉就成了露天厨房,一阵阵哗哗啦啦的爆炒声,带出一片片混合了各种香味的油烟。再加一桶清水就是所有的清洁措施。 开这种小店或是大排档的,通常都是夫唱妇随。一个人带着油腻腻、黄得发黑,其实原本是白色的护袖,满脸油汗地炒菜,另一个人就在一旁招呼客人打些下手,看准一点儿空闲赶紧把几只碗盘洗刷干净。 各家的菜肴大同小异,口味也都差不多,没有人会去研究菜单,也没有人关心卫生问题。客人们喜欢三五结群地一齐挤进帐篷,拖几张塑料凳子肩并肩腿靠腿地凑在一起,吃得满嘴是油,笑得一脸褶子。 叶知远随便走进一家大排档。 刚坐稳,老板娘就拿着点菜单一阵风地走过来,打起十二分的热情笑问:“跟朋友约好的,还是一个人?” 叶知远:“哦,一个人。” 老板娘:“一个人就来个两菜一汤,再加两瓶啤酒吧。” “行。”叶知远答得也干脆,他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吃什么不重要,赶紧填饱肚子是真,“你看着办吧,快点儿上菜就行。” “那就一盘清炒空心菜,一盘红烧肥肠,”听到这里,叶知远不由得抬头,老板娘便也一顿,赔着小心问,“您是不是不爱吃肥肠?” “哦不不不,”叶知远连忙澄清,“挺爱吃的,”略微一想,又加了一句,“给我里面再搁两根香菜。” “好咧。” 老板娘便也应得爽脆,嘴皮子利利索索地一滚,报了一个什么汤。叶知远也没认真听,就随她去了。从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头上还黏糊糊的,本桌上没有餐巾纸,还是从隔壁桌支援几张过来。 自己给自己擦筷子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廖小乔。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他经常带她吃小店和大排档,甚至于大排档都还算不上,就是一个摊子。廖小乔总把他的筷子擦得干干净净,还会跟店家要一杯开水烫上一烫。即使重逢的那天,时间已经过去十年,她也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而聂晶,好像没有这个习惯。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带她上这种地方吃过饭。他都是带她去真正的馆子,有点儿舒缓的音乐,有点儿朦胧的灯光,服务生都穿着漂亮干净的制服。反正他就觉得,聂晶是不能随随便便打发的。 想到这里,叶知远在心里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廖小乔也没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有。 也罢。四处奔波跑了这一趟,别当是上了于谦和的套儿,就当是欠了廖小乔的。他和她,总归相识一场。 正像模像样地有点儿小忧郁,便听铿的一声,两只盘子没轻没重地放到了他面前。才打了个激灵,老板娘早已脚不点地地给旁边一桌送菜去了。叶知远定睛一看,红烧肥肠上的香菜果然只搁了两根,精确得叫人不由得摇头一哂。好在口味是不错的,肠里的肥油都拿得罄尽,五香八角也放得正好。 振奋起精神,正要下筷子,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异样的吵闹之声。一抬头,正见一个女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身上背着一个包,两手抓紧了背带,满脸惊恐地看向帐篷外。不一会儿,便又有三个男人叫嚣着追进来。前后两拨人年纪都不大,男人挺多二十五六岁,女孩更小,还不到二十岁。 其中个儿最高的男人,率先几步上前,一把就扭住女孩儿的手。女孩子吓得一声惊叫,他们却都哄笑起来。 有一个高声道:“不要装嘛,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玩玩。” 女孩儿先是挣扎着大喊放手,但是非但没有挣脱,另两个男人也快步上前帮忙抓住她一起往外拖。 其他客人都被这一幕吓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但也没人敢出声。 叶知远大约看出是什么情况了,当即把筷子一丢,沉声道:“你们干什么?” 三个年轻人很嚣张,看他只有一个人,便半是威胁半是轻蔑地笑成一片。 “喂!老子跟自己女朋友玩玩儿,关你屁事儿!” 叶知远看也不看他们,只问女孩儿:“你们是朋友?” 女孩儿脸色发白、连连摇头,不觉哭出声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现在不是认识了吗?”高个子笑嘻嘻地,一面抓牢女孩儿的两只手,一面就把人往怀里拉。 “住手。” “什么?”高个子回头朝同伴笑笑,“这儿有个逞英雄的呢!”忽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道,“哥儿几个,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其中一个人便游游荡荡,没个正形地走过来。叶知远见他抽了抽鼻头,就知道是要掀桌子。果然那人两手一伸就往桌底下去了,便抢先啪地一掌拍在桌面上,牢牢摁定了。 “我还没吃饭呢!” 这种小混混儿的招数,他见多了。无非就是掀桌子、砸酒瓶,胡乱地来上几拳几脚。根本不成气候。 果然桌子没掀成,让三个人大失颜面,那两个也都放开了女孩儿。女孩儿连忙躲到了一边。三人见叶知远桌上没酒,便各自从其他桌上拿起啤酒瓶,咔的一声一齐拦腰砸碎。客人们见事态不妙,当场就走了大半,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组,不知道是害怕得不敢动,还是勉强撑住且作壁上观。 帐篷外,老板夫妇拦住了几个逃跑的客人要钱,有多给了,也有少给了,总算囫囵地结了账。然后夫妇俩才硬着头皮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说了不少好听话。中心思想就是实在要闹,也别在他们这里闹。 小市民的生活是谈不起高尚的,求个安稳而已。看老板夫妇满脸油汗、紧张得又是咽唾沫又是干咂嘴,叶知远也无意和他们计较。便起身道:“要打我奉陪,咱们去外面。” 最后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高个子的左脸颊上。三个好哥们儿捂肚子的捂肚子,抱脑袋的抱脑袋,浑身是灰地在地上蜷缩起来,哼哼唧唧地来回翻滚。脸上都似开了颜料铺,不是鼻青脸肿就是皮开肉绽,红的是血,黑的是土,全腻到了一起。拿来当凶器的破酒瓶破了一个彻底,深绿色的玻璃碎片溅落得满地都是。 有道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叶知远也不轻松,稍微动了动右手,便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忍不住小声地抽了一口气。他本来也不想打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这三个小混混儿太不知死活,他几次有心点到即止,偏偏挨打的人像疯狗似的死咬住不放。 高个子喘了几口气,眼中凶光不减。竟还挣扎着摸到一个酒瓶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叶知远无可奈何地咬牙,暗骂道: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转头看了看四周的情形。不少人在远远地看着,只是没有人走上前来。正有点儿灰心地想,还得靠自己,忽听有人大喊一声。 “警察就快来了,我打了110了!”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他救下的那个女孩儿。 高个子迟疑一下,终是吐出一口血沫,将酒瓶颈砸在了地上。领着另外两个伤兵残勇,一起歪歪扭扭地走了。 叶知远也大松一口气,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再多喘两口气。自由搏击不是他的强项,那三个人铆足了劲儿,也着实够他喝一壶的。什么飞檐走壁,动不动就能以一敌数十的侠客,毕竟是小说里才有的幻想。 女孩儿连忙跑到他跟前,满眼担忧:“你怎么样?”说着就不自觉地看他的手。 叶知远这才发现右手指关节处都破皮了,挺疼的。但他还是站直身子,语气轻松地道:“没事儿,小意思。”又问,“你什么时候报的警?快来了吧?” 女孩有点儿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小声道:“我没报警。” “啊?”叶知远一愣,“合着你刚才是……”又没说下去,受不了地撑着腰叹一口气。 第107章 故人(2) “不是我不想报警,”女孩儿连连摆手,“我的手机没电了。”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夫妇和仅剩的还坐在帐篷里的几个客人,“我请他们报警,他们不是说没带手机,就是干脆不理我。”越说声音越小。 叶知远不听还好,听了便更要叹气。懊恼了一小会儿,这伙人毕竟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也只得作罢。 原来女孩儿也不是本地人,还是一个在校大学生。正好学校开运动会,她就偷偷溜出来,到这里的舅舅家住几天。出了汽车站没打到车,就向这里走来,谁知道就撞上那三个小混混儿了。 “你没叫你舅舅来接你啊?”他问,“女孩儿家家的,多危险!”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道:“说好了到站就打电话给他的,结果手机早没电了。” 叶知远忍不住又要大叹一口气。谁说女娃省心,现在的女娃也不比男娃乖多少。本想把自己的手机借她用一下,掏出来一看竟然也没电了。不由得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等他吃完饭,把她送到家门口吧。 两个人一起吃完了叶知远的饭菜,便叫一辆出租车。闲聊中才知道,女孩儿的舅舅、姥爷都是警察。舅舅也是刑警,姥爷就是一般派出所里的小片儿警,十年前内退了。双方一下子热络了好多。 “哥哥,你也是警察啊!”女孩儿睁大了眼睛,旋即又不明白了,“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呢?” “咳!那三个浑蛋本事没多大,浑可真够浑的!”叶知远耐心地解释给她听,“这种人不怕警察,就以跟警察作对为荣。碰上落单的警察,那就是他们耍威风的时候了。所以还不如不表明身份。” 女孩儿听得眼睛又瞪大一圈儿,又惊讶又有点儿后怕。 其实叶知远还是有所保留。他之所以不表明身份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他这一次来青龙市,名为公干,实为私事。要是表明了身份,他就得履行职责,带上那几个人去本地派出所备案。这几个人一看就进惯局子了,想给他们弄好口供到明天也没希望。哪还有时间再去查廖小乔的事。 不多会儿,女孩儿要找的小区就近在眼前了。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正拄着一只拐杖站在大门前东张西望,看见出租车开过来,便也向车子里面看进来。 女孩儿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扒到车窗上朝那人招了招手,大叫一声:“舅舅!” 那人便也朝她笑着招了招手,安安心心地等出租车停到他面前。 “怎么这么晚啊,连个电话都没有!”又担心,又有点儿嗔怪,“你姥爷都快急死了,正在家里围着一桌子的菜团团转呢!” 叶知远本来也没注意那人,一心想着赶紧让小姑娘下去,他也好忙他的去。谁知一听男人的声音,竟好像在哪里听过。不由得也从里面探过头看了一眼。恰巧对方也在往里看他,两个人的视线碰个正着,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你是……”男人一下子想了起来,“叶知远!” 与此同时叶知远也认出了他:“黄队长!”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青龙市刑警队副队长黄松涛。 前段时间,因为查案需要,青龙市警方多有协助。一来二去,双方都多了好几张熟脸。黄松涛知道外甥女的事,自然感激得不得了。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越发要请叶知远回家。叶知远拗不过他,有事也说不出口,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夜幕,心里也沉了下来:唉!就算现在掉头就走,也不过只剩几个小时,还能查出什么来?就算查出了什么,他连夜赶回去,难道真指望一个杀人无数的凶手能交出自己杀人的证据来?还是指望廖小乔真会中止婚礼? 不是很荒谬吗? 况且,她结不结婚,跟谁结婚,又关他什么事呢? 叶知远又低头看了看戴在左手无名指的白金戒指。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和聂晶打个招呼。还是聂晶从雷诺那里得到消息,打电话过来叫他注意安全。怎么说也是结过婚的人了。却抛下工作,丢下妻子,跑到这个数百里以外的城市,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兜来转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甚至都不能肯定发生过值得一查的事。更可笑的是,这一切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妻子,不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是为了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 就算他欠了她的,也够补偿的了。 “小叶,小叶?” “啊?”他猛然抬头。 黄松涛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好奇:“你发什么呆啊?” “没事,”叶知远一笑带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在您这儿叨扰一晚。” 黄松涛喜笑颜开,猛一巴掌拍在叶知远的肩膀上:“这才对啊!正好我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了,咱哥俩儿正好睡一床。” 小姑娘也挺高兴的:“太好了。你今天太有口福了,我姥爷做的菜可好吃了。” 黄松涛也附和道:“这个真不骗你。我家老爷子自从内退后,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以前酱油跟醋都分不清,现在私房菜能一桌一桌地往上摆。哎呀,大概是把做警察的热情都转移到做家庭煮夫上了。” 叶知远:“老爷子既然这么喜欢当警察,内退怕是迫不得已吧?” “那倒不是。”提起这话,黄松涛也觉得奇怪,“又没痛又没病,伤嘛,”笑了一下,“兄弟你也知道,很多片儿警干上一辈子也没见过阵仗,有个偷盗、打架就不得了了。” “舅舅,你又说姥爷片儿警,”小姑娘牙尖嘴利地插进来,“又想挨姥爷揍了吧?” 第108章 故人(3) “好好好,不说,”黄松涛笑向叶知远,“老爷子最烦人说他是片儿警。” 叶知远理解地笑了笑。 黄松涛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不过……老爷子临退休倒是遇上了一件案子,”想想,又嗐了一声,“其实也不算案子,只是意外而已,不过死了人。说起来,死者跟我们家还是老邻居,大家都认识。估计老爷子就是那事儿受了刺激。案子都处理完了,精神都不怎么好。整日里恍恍惚惚,根本不能一个人待着。一个人略待会儿,就淌起泪来。你问他,他也不跟你说,光一个人憋在心里。你说这个样子还能工作吗?算算也干得差不多了,就干脆内退了。” 叶知远点了点头:“原来是样。这也难怪,干咱们这一行,最受不住的还不是血流满地、尸骨模糊。最受不住的就是看到认识的人。” “是啊!”黄松涛大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看到某具尸体好像跟自己认识的谁谁谁有点儿像,那一瞬间就头皮发麻了,忍不住地心惊肉跳。” 叶知远也是深有体会。当刑警的这六七年,命案也经手了好几件。当你觉得自己能够克服恐惧,变得更坚强的时候,总会冷不丁又出来一件,让你从头冷到脚。他也有亲朋好友,也有的时候会突然冒出那些奇怪的念头:要是躺在那里的人是他在乎的人该怎么办? 察觉到自己的胡思乱想,连忙狠狠地摇了摇头:唉,又来了。 黄松涛也自知讲到了不好的主题,忙道:“算了,不说这些了。”跟他勾肩搭背地走了三两步,又问,“哎?对了,这次来青龙市怎么就你一个人?” 叶知远既觉得黄松涛值得一交,便也犯不着再瞒得密不透风:“这次来其实是为了一点儿私事。” 黄松涛:“哦,怪不得。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嗯……”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已经无关紧要了。”右手悄悄地摸上左手的戒指。 人还是应该多花点儿时间陪陪身边人,何必再去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浪费时间。明天一早,他就赶最早的一班车回去。 一旦打定主意,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之后黄松涛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叶知远便也不咸不淡地答应几声,心里却在使劲儿地盘算着怎么回去见聂晶,怎么给他的老婆大人道个歉,要不要买束鲜花,都好久没买了…… 越想越多,越想越笃定。满脑子聂晶穿着白大褂,手抄在兜里笑盈盈地望着他的模样。聂晶笑的时候常常微偏着头,略扬着下巴,有点儿孩子气的小傲慢。其实是一个特别为人着想,把温柔藏在骨子里的好女人。 就在他已然忘记为了谁才到青龙市的时候,正好到了黄松涛家。还没有敲门,里面先响起了一个老人家底气十足的声音。老人家显然等得十分心焦,时刻注意着楼道里的动静。 “是我外孙女来了吗?” “姥爷!” 一老一小兴致勃勃地隔着门喊。然后门咔嗒一声开了,小姑娘花喜鹊似的飞了进去,一把扑住老爷子。老爷子登时喜得眉开眼笑,上下眼皮差不多合在了一起。 黄松涛笑道:“爸,今天还有客人呢!” 叶知远带着一抹初次登门的拘束,笑着叫一声:“伯父好。” 老人家这才看到他。笑成了一条缝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满脸的褶子也慢慢撑开,直到一些岁月的痕迹终不能撑平。他张开嘴颤抖了一会儿,抱着孙女的手也在颤抖中无力地滑落。 “姥爷,你怎么啦?”小孙女愕然地放开了他。 黄松涛也一片云里雾里。他感觉老爷子正在记忆里努力地搜索什么,可是又搜索不出来。也不是真的搜索不出来,只是需要一点儿缓冲。这有点儿像开空调,虽然通了电,但等风吹出来还要一会儿。 “小远……”老人家紧盯着叶知远的脸,眼睛里竟然开始有泪,“你是小远!” 叶知远顿时蒙住了。老人家叫得那么笃定,好像真的在叫他一样。可是他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爸,爸,”看老爷子抖得越来越厉害,黄松涛连忙上前搀住,“你,你是不是……”想说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谁又会这样认错人呢? 老爷子的眼里只有叶知远,一把推开了儿子,一步一顿地走上前,每一步又用力又很慢,好像随时会跌倒一般:“是小乔叫你来的,对不对?” 叶知远只觉得头脑里又是轰的一响,竟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能被动地伸手扶住他的双臂。老爷子低头一看,眼睛便又是一亮。 “你和她结婚啦?” 叶知远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好啊!”但他却兀自高兴起来,眼泪像失去堤坝的潮水汹涌而出。 发抖的手掌包住叶知远的左手,老年人才有的粗糙直扎皮肤,掌心却像藏着火球一样滚烫。 “好,好,好!”他捏着叶知远的手指看那枚银白的戒指,紧紧地,又小心翼翼地,生怕把戒指弄坏似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我黄杰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说完,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就闭上了眼睛。 叶知远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昏倒过去。黄松涛紧赶上前,刚刚接住,和他外甥女两个吓得脸都白了。两个人似乎在大声地叫着什么,但是叶知远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笼罩了一层强烈的白光,令他既茫然又眩晕。 他只记得老人说出的名字:黄杰。 那是他最后划掉的那个人,也是他最想找到的人。当年第一个赶到廖家事故现场的警察。 第109章 苗童之死(1) 于谦和站在一片白光里,将薄纱软帘轻轻掀开一角,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他喜欢看漆黑的夜空,胜过闪亮的星星,更胜过五彩的夜景。 神话中说,盘古开辟了天地。在这之前,盘古孕育在一片混沌之中。但是没有人想过混沌之前,又是什么。 他想过。 他觉得混沌之前就是黑暗。 黑暗是一切的起始,黑暗也将会是一切的结束。就像人在出生以前,在母亲的子宫里是一片黑暗,死亡以后,所有感知尽失,又回归到黑暗。 所以,人们不应该惧怕黑暗。黑暗才是孕育一切的泉源,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生长、繁衍。而光明,只是把原本存在的一切都暴露在你的眼前。 没有光明,你还会因为发现自己的丑陋而羞耻吗?没有光明,你还会因为目睹他人的罪恶而愤怒吗?没有光明,你还会因为见证人类的残忍而恐慌吗? 黑暗是包容而安全的,光明是尖锐而危险的。 于谦和很清楚自己就是一个黑暗中的生物。 但是他又清楚自己是一个不安分,或者说愚蠢的黑暗中的生物。因为有时候,他也会对纯粹的黑暗感到一丝寒冷。这种时候,就会忍不住妄想一些黑暗中的生物不该妄想的东西。一些黑暗永远也不会给他的东西。 没错。光明是尖锐而危险的。但是光明也是有温度的。 他回头看了看放在书桌上的一对黑色丝绒盒。里面的戒指是他走遍全城的珠宝店,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没有打开,头脑里却浮现出它们十分具体的图像。白金戒面上用碎钻嵌出北斗七星,不算华贵但很精致,戒指的内侧还用激光打上了各自名字的首字母。 明天,他就会把其中一只戴在女主人的手上。 正看得有点儿出神,手机忽然大响起来,惊得于谦和浑身一震。拿出来一看,不觉意外地皱起眉头,心里着实有点儿疑惑对方怎么还会打来电话。但是平静地想了一想,还是接下了这通电话。 “喂?” 电话那边一时没有人声,只听见一阵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似乎声音的主人虽然打通了电话,却还在犹豫该不该说话。 于谦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放柔声音问:“有事吗?” 电话那头又静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我想再和你见一面。” 于谦和怔住了。就在不久前,他才刚被那人用行动告知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但是对方显然无意解释,只接着道:“就今晚,十点。人民公园。” 于谦和缓缓地提醒:“人民公园很大。” 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有点儿苦涩:“你知道在哪里。” 说完,双方又静了一两秒,便听嗒的一声,通话结束了。 于谦和看一眼时间,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小时。开车过去的话,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但如果要赴约的话,现在也该出发了。而且今晚不是雷诺留守。只要不是雷诺,想要甩掉两个警察易如反掌。 但是去,还是不去呢? 他和叶知远的约定也进入了倒计时。那个男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恐怕也不会来得及了。想到这里,视线不知不觉间又落到那一双黑色丝绒盒上。也许,这是老天给他的一次机会。也许到明天,他可以带着他的新娘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反正没有证据,他想去哪儿,警察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如果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他就必须彻底告别现在的生活。 不能再和现在的任何人有联系。 苗童一拿开手机,就立刻忙起来。 她打出这通电话之前,方煜文刚刚才走。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似乎是保姆,惊惶失措的声音连她都可以时不时听见。好像有人进医院了。从他陡然变色的脸上可以看得出,一定是某个大人物出事了。不管那个大人物死不死得掉,他今晚一定不会再过来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搞不好,是她摆脱他的唯一机会。 反反复复了多少次,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走,谁也拦不住。何况连老天都帮她,正好可以赶在于谦和的婚礼之前。 她觉得于谦和对她还是有感情的,至少他没有在电话里拒绝她。那就还有希望。即使万一,他见她也是为了把话说清楚,能见上一面也可以心满意足了。 旅行箱被压在一堆杂物的下面。抽出来的时候,箱面都凹出了一个大塘。当初她搬进这个别墅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只旅行箱,如今她还用这只旅行箱离开这里。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东西本也不难收拾,这里也没有几样是真正属于她的。 就在她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旅行箱,嗒的一声锁上时,她不知道那辆十几分钟前才刚开走的车子又开了回来。 苗童拖着旅行箱从二楼卧室出来,方煜文把车子开进了地下车库。 苗童吃力地拎着旅行箱一级一级,磕磕绊绊地下楼梯。方煜文从地下车库直接通向别墅内部的楼梯,施施然走上来。 他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不觉奇怪地顿了一顿。她却丝毫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一心要离开这里。 等到苗童下完最后一级,方煜文也从地下转到地上。他看见她把旅行箱噔的一声放在地上,喘着气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 而苗童依然一无所觉,一把提出旅行箱的拉杆。正欲迈步,就忽然听到那道柔软得像鬼魅一样的声音。 “你想去哪儿?” 整个后背都不可抑制地一麻,一种冷飕飕的感觉一下子蹿上头皮。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腰眼上一阵阵地发虚发软,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体抵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混乱地问自己。她明明看着他离开的。 但是还没等理清头绪,旅行箱便忽然震动了两下。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地松开了拉杆,倒退一大步。 方煜文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她的面前。是他轻轻踢了箱子一脚,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苗童惶恐地抬头,本能地抬起右手挡在身体前时,他正好也微微抬起头,稍稍有点儿从眼角看她的意思。 她还是了解他的。要在往常,他已经一巴掌抽上来了。 但是现在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错。 自从于谦和给丁树海庆贺完生日,丁树海的精神就一天不如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在强撑。其实痛痛快快地倒下,比起强撑要好得多。一个是及时宣泄,一个却是从内部慢慢地被蚕食。迟早也是要倒下的,可后者一旦倒下,就别再指望还能起来。 哼。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强忍着,而被慢慢蚕食是什么滋味了。 那天之后,他就是在和丁树海打赌。看谁先倒下。 果然不出所料。丁树海不进医院则已,一进医院就是病危。那个倒霉的老头子好不容易在家撑过这几日,终究要一头倒在书房里。如果不是保姆发现及时,连医院也索性不用去了。 他才将车开上大路,便又接到了保姆的第二通电话。 丁树海是中风。人没有死,但也丢掉了半条命——右半边身子瘫痪了。 方煜文当时就一脚踩住了刹车。 他拿着电话小心地确认。保姆慌慌张张地说丁树海连话都说不了了,医生的诊断是康复的可能性很小,再有第二次中风,就有生命危险了。他还是不放心,教保姆用视频通话,亲眼看到了那个死老头歪着嘴、口水都会流下来的丑样。老头子一直瞪视着镜头里的他,左边眼睛有铜铃大,右边眼睛却半耷着眼皮,像在打瞌睡。左半脸的肌肉一直激动地颤抖着,右半脸却连皮肤都垮了下来,一动也不能动。 他忙低下头,按下结束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笑了很久很久,笑到兴致高扬处还按了一下喇叭。 然后趴在方向盘上,又慢慢地抬起头,正视前方。 他赢了。赢得很大。对一个呼风唤雨惯了的人来说,半死可比直接丢掉性命还可怕。 所以他现在,才有足够的好心情可以放苗童一马。金丝雀在笼子里待久了,难免会有点儿头脑不清楚,想要撞一两次笼子。可以理解。 “把东西放回去,”他大度地说,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向客厅的沙发走去,“然后拿瓶红酒过来,陪我喝一杯。” 将领带一把扔到沙发背上的时候,身后传来细如蚊蚋的声音。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他脚步一滞。 “不。” 方煜文正在兴头上,蓦地被浇了这一瓢冷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身问:“什么?” 苗童颤巍巍地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恐惧,却不再躲闪地对上他的眼睛:“我不会放回去的。”咬了咬嘴唇,务必说清楚每一个字,“我要离开这里。” 方煜文怔了一会儿,很快就从心底蹿出一股邪流。暗暗地咬咬牙,仍然不想破坏了难得的好心情:“我就当什么都没有……” “我要走了。” 方煜文没再说话。他本来要说的话甚至都没能讲完: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心底的那一股邪流输进血液,初时还只如涓涓细流,一眨眼,就訇然冲开,洪水巨浪一般灭顶而来。他忽然扭曲了脸,一脚踹上沙发。沙发没有翻,但发出一声巨响撞向茶几。茶几上的几只杯子登时滚落地面,啪嚓一声,全摔得粉碎。 苗童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本能地退后一步,却又全身发抖地站定了。 和他相处的这半年,让她明白了一件事。跑是跑不掉的。越是跑,他越想要把你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要想离开这个人,除非他自己愿意放手。 苗童鼓足勇气压抑下想要逃走的念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可怕的衣冠禽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第110章 苗童之死(2) 方煜文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流下血水。喉咙里也随着每一次出手,发出沉闷的低吼。西装早就被扔得找也找不到,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乱如草丛,刘海上不停滴着汗珠。 苗童的脸上是破的,嘴里也是破的,鲜血从鼻子里一直流到嘴里。身上也被他跳起来踩了好几脚,胳膊痛得不能动,胸口也痛得不能呼吸。 他一把揪住她散乱的头发,拽起她无力低垂的头,在她耳边呼着粗气问:“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抵抗?” 虽然以前到最后,她也会变得不能动弹,像猫一样乖乖躺着。但是在有力气的时候,起码会躲一躲,挡一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开始就随便他怎么拳打脚踢。就好像,她已经放弃逃避。 头皮被拎得发麻,脖子也被迫仰高,使得苗童发出一声细小沉闷的呻吟。她艰难地喘息着,勉强睁了睁眼角已然撕裂的眼睛。浑身的剧痛让这种小伤变得无足轻重,只是从伤口不停流出的血水让她的视野变得有点儿模糊。看什么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轻微扭曲着,包括近在眼前的、方煜文的脸。 “就当是我还你的。”她慢慢翕动着嘴唇,血腥味染满整个口腔,甚至向喉咙和肺腑渗透而去,连说出来的话都似乎带着血腥气,“我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我都还给你。” 方煜文狠狠地睁大眼睛,睁得目眦欲裂,头皮都要炸开了。 但是苗童竟然还敢再说下去:“等你觉得我还够了,我一定会离开。” 方煜文猛然甩开她的头发,抬脚又朝她肚上一记重踢。苗童闷哼一声,像根木头一样滚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两三圈儿。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蜷在地上,缩成一只虾米。她喘了两口气,忽然咳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像一摊红墨水似的水汪汪地凝聚在雪白的地砖上。 惨白的灯光笼罩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儿,皮肤白到了令人心寒的境界,越发显得沾着鲜血的嘴唇红得触目惊心。妖精似的。 方煜文眼睛看着,脑子里不觉打过一个激灵。身体里还残余不少的乱流一瞬间冻结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苗童,忽然心神张皇起来。就好像……他有点儿怕她了。 不知所措地站了很久,身上的热度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直到手脚冰凉,也没能再动分毫。 苗童储存起一点儿体力,问他:“够了吗?” 方煜文紧抿着嘴唇。 苗童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你要是够了,我就走了。” 方煜文的嘴唇愈发抿成一条直线,连嘴角都绷直了。他看着苗童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细瘦双臂撑在地上的时候,一直抖个不停。然后自己用掌心擦干净嘴唇,又理理凌乱的头发,拉直羊毛呢的连衣裙。走出第一步时又顿住了,右手捂住左肋微微地弓起了背,轻轻地呼吸了两次,方一步一挪地向大门走去。 当门哐的一声重新关上,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方煜文一个,和那只被少女遗弃了的、变形的旅行箱。 身体内部陡然地空虚起来。双腿一软,便不由得踉跄了一步。 方煜文双手插进头发里,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冷不防喉咙一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在自己意识到以前,眼里已然一阵阵地发热、发烫,逐渐湿润起来。 他终于明白,今天他还是输了。 他虽然赢了一个人,但是输给了另一个人,输得很惨。输得永不超生。 他是不爱苗童,但是他需要苗童。他供她吃,供她住,供她用,与其说是在满足她,倒不如说是在满足自己。他无非是想证明,这世界上也有人是离不开他的。 但是苗童,既不爱他,也不需要他。 没有人需要他。 今天接替雷诺的,是胡晓明和叶敏宇。雷诺已经一再地嘱咐他们要小心,他们也不敢大意,两个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二楼,连面包都得轮流啃。 二楼和往常一样,仍然只拉了里面一层白色薄纱,看不清具体情况,但能看到有人影在里面晃动。监视于谦和也有半个月了,对他的作息时间也摸得一清二楚。现在是十点钟,再过半小时他就要熄灯休息了。 也意味着今天,又无惊无险、无收无获地过去了。 “喂!”静得太难受,叶敏宇忍不住要找点儿话说,“你说咱们那几单案子,真是这个于谦和做出来的?” “怎么,你不相信雷队的判断?”胡晓明目不斜视。 叶敏宇:“呃……” 胡晓明转头看了搭档一眼:“不过我也有点儿……”抿着嘴,可意会不可言传地停了一会儿。 叶敏宇自然意会,唉声叹气道:“咱们实行二十四小时紧密盯人,连人家去买结婚戒指都跟着,要是有问题,也该露尾巴了。” “可不是吗?”胡晓明也咝地长抽一口气,“以前雷队不会这样的。感觉……倒像是有点儿跟这个姓于的铆上了。” 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对视一眼。 “算了算了,”胡晓明耸耸肩膀,“领导叫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挨完这半个小时,咱们也可以轮流休息了!” 两人便又重新看向二楼。不停走动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桌前,开始摆弄起电脑。 二楼卧室的灯光果然在十点半准时熄灭了。一如往常。 胡晓明和叶敏宇一起松一口气,整整齐齐地往后一倒,躺在椅背上。胡晓明静了一会儿,不觉轻轻地叨念了一句。 “好了,今天又是一切顺利。” 苗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本来还以为至少要走上一个小时,出了别墅区才能拦到车子,可跌跌撞撞地走出那幢别墅不久,就迎面碰上一辆正要离开的出租车。 出租司机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频频从视后镜里看着唯一的乘客。女孩子满脸伤痕,左边脸颊不正常地肿成一片高地,又红又亮。她轻捂着一边肋下,很安静地靠在车窗边,看着路边的路灯一根一根地迅速后倒。 不知道她可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出奇柔和的微笑。 “小姐。”司机也忘记这是第几次问她了,“你确定不用去医院?” “嗯,”停了一停,又问,“师傅,到人民公园还要多久?” 司机:“快了快了,还有十来分钟。” 苗童:“哦。您能再快一点儿吗?” “这……” 司机一和她说话,就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她,没提防车轮从一处小坑里轧过去,车子顿时猛一颠簸。车后传来一声闷哼,慌得他忙又从后视镜里看去。女孩子捂住肋部闷哼一声,额头鼻尖上似乎有汗珠的亮光。 吓得他登时一个急刹车。 苗童猝不及防,迎头撞在前面椅背上,胸腔里又是一阵剧痛。这一次当真痛得厉害,内脏像被利刃刺中一样,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小姐,小姐,”司机的声音也变调了,慌慌张张地转过头看她,“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苗童不敢动,胸口稍微起伏了一下,都觉得那柄利刃好像又刺入得更深了一些。一只手扭紧衣服,尽可能轻浅地呼吸,好让自己快点儿克服。 司机在前面看得越来越胆战心惊,干脆跑下车子去看她,打开车门,连声问要不要紧。苗童的脸白得跟鬼一样,碰一下她的肩膀都会让她痛苦得皱起眉头,吓得司机连忙缩回手。 “现在……”她又细细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问,“几点啦?” 司机慢一拍才“哦”了一声,六神无主地看一眼时间:“十点四十五了。” 苗童咬了一下嘴唇,额头上黄豆大小的冷汗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师傅,快送我去人民公园。” 司机都快哭了。他就搞不懂这个女孩子,都疼成这样了,还非要去什么人民公园。难道人民公园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吗? “小姐,你别再硬撑了……” “快点儿!”苗童的头还抵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微微转过脸,从下而上的眼神有点儿骇人,刺得司机心里一哆嗦,“你要是送我去医院,我就说是你开车撞我的。” 司机身子顿时凉了大半截。看着苗童隐在暗影里的脸,满心的惊慌里又暗暗地生出一丝怨恨:他也算仁至义尽了。是这丫头自己找死,他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到这里,便狠下心肠。再也不多说一个字,径直上车,一脚踩下了油门。 几分钟后,车子在人民公园的入口停了下来。 苗童扶着车门艰难地下了车,还颤抖着手要掏钱包。但出租车已然扬长而去。 她在原地呆站一会儿,便忍着疼,尽可能快地向公园里走去。上一次来这里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在这里,曾经有一个人为了保护她而血流满地,连性命都不顾。一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鲜血濡湿了她的掌心,灼烫得吓人。 这之后,脑海里便不停地闪现出当天的画面。可是没有一幅可以连贯起来,东一张,西一张,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那天完整的记忆。只有支离破碎。 她沿着那天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走到目的地。树木比那时候更加凋零了,厚厚的草皮也从绿中带黄变成干枯一片。没有变的,只有中间的白石小径,还是那么冷,暗淡无光。 停步望去,沉沉的黑夜里树影随风摇动,一个人都没有。 苗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涌起一片凄惶,胸口也更痛了。她含着眼泪想,也不能怪于谦和。迟到快一个小时,就算他原本是来的,也该走了。也不用怪她自己,总是努力过的。 虽然这样故作豁达,眼泪还是止不住落了下来。 别墅区里,目之所及的最后一家也熄灯了。 第111章 苗童之死(3) 胡晓明的头小鸡啄米一样点起来。叶敏宇更好,干脆歪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嘴巴张得口水都快流下来。明明说好轮流休息,结果两个人都忙着去见周公了。忽然响起一阵铃声。夜半好睡之时,真吓得人魂差点儿飞了。 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两个人一起慌里慌张地摸口袋。摸完这个又摸那个,身上的口袋都摸光了也没有,才醒过神来,手机就放在仪表台的储物格里。 一起掏出各自的手机一看,原来是雷诺打给胡晓明的。 “喂喂,”胡晓明努力做出清醒的样子,“雷队有什么指示?” 叶敏宇也忙屏住呼吸,把耳朵一个劲儿地凑上来。 就听手机里和车外同时传来雷诺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给我开门。” “啊?” 两个人齐刷刷一愣,再齐刷刷转过头去。正见车外有人敲敲了车窗,不是雷诺是谁。连忙打开车锁。 雷诺闪身坐进后车座,问道:“于谦和怎么样?” 胡晓明望一眼沉寂多时的别墅,磕磕巴巴地回道:“在,在家呢?” 雷诺:“睡多久啦?敲了好几下窗子,都没动静。” 胡晓明:“没没没……刚打了一个瞌睡。” 又问雷诺:“雷队,你怎么又回来啦?” 雷诺笑了一下,哪里不知道他是想转移话题,便也看向别墅的二楼:“总觉得有点儿不放心。”说完,微微蹙起眉头。 叶知远那边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而明天就是婚礼了。双方定下这个交易的那天,于谦和只说如果叶知远没有及时查出爆炸案的真相,他便会和廖小乔结婚。但结婚显然不会是真正的结果。 那些证据怎么办?家里以后多一个人,还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行动吗? 还是说,他想要金盆洗手,和廖小乔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不,不会的。想要一个连环杀手金盆洗手,哪有那么容易! 再想一想,却又犹豫起来。于谦和说要和廖小乔结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他看得出来于谦和是认真的。廖小乔绝对不是烟幕弹。 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雷诺觉得于谦和的行为已经不能用以前的模式来判断了。以前的于谦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坚定。这从他对受害人的处理就能看得出来。无论是杀人,还是死后截取十指,快捷有效,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对了。如果是以前的于谦和,根本不会和叶知远做出这种荒谬绝顶的交易。 虽然之前,于谦和也和他做过交易,对他有问必答,据实以告。但后来事实也证明,于谦和是在明知道他搞错调查方向的情况下,提出了这个交易。这本来是一个大胆却也谨慎,喜欢确保控制权的人。 可是和叶知远的交易却完全反其道而行。 于谦和根本无法预测叶知远能不能及时查出十年前的真相。即使他没有把控制权交给叶知远,却也没有抓在自己的手上。谁赢谁输,就是运气。这已经不是交易,而是纯粹的赌博。 导致他行为改变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心也发生了变化。 雷诺觉得自己已经想不到他在想什么了。 “他今天有什么活动?”雷诺问。 胡晓明:“没什么,就和往常一样。在二楼卧室不知道是看书还是上网,十点半准时休息。” 叶敏宇:“这家伙的作息倒健康得很。” 雷诺抿紧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走,去和主人家讨杯水喝。” 胡晓明才愕然道:“这么晚……”后面的“不太好吧”还没说出来,雷诺已率先下车。胡晓明和叶敏宇不知所措地对视一眼,只好赶紧跟上。 十二月底的夜晚,冷得像冰柜一样,一点儿虫鸣都没有了。两层楼的小别墅似乎也在寂静中冻僵了。 雷诺顶着刀锋一样的北风大踏步地走到门前,按下门铃。叮咚叮咚的声音比白天高了几十个分贝,胡晓明和叶敏宇还隔着好几步就听到了。直到两人立定在雷诺身后,别墅里也没有半点儿动静。 雷诺不觉心头一沉,连忙再按。按了有七八次,光听见门铃声响个不停,楼上楼下却只是安如泰山。就知道大事不妙。 叶敏宇和胡晓明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也顿时变了脸色。一个连环杀手深夜走脱,会有什么后果,光是想一想都叫人汗毛直竖。 雷诺当机立断:“我们得进去。” 胡晓明顾虑道:“可是我们没有合适的理由。” 雷诺深深地锁起眉头:“管不了那么多了。” 叶敏宇急出一脑门的冷汗,一听这话,立马要去砸窗子。幸亏胡晓明还有点儿章法,一把拽住他,指了指二楼的阳台。叶敏宇会意,接过手机,弯下腰做人肉垫脚。胡晓明站在他背上,刚好抓到二楼阳台的栏杆,脚下蹬着,手上拉着,三两下翻进阳台。紧接着,雷诺也如法炮制,胡晓明又伸手拉了一把。 叶敏宇站在楼下,仰着个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俩赶进卧室,哒的一声亮起灯。透过白纱窗帘,又看见了那个坐在桌前的人。 心中先是一松,紧接着又大为不解: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忙大问一声:“怎么样?” 却迟迟没有人回答,害得叶敏宇越发心如油煎。 刚要问第二遍,猛听得楼上哐的一声,有人一拳把于谦和打倒在地。惊得叶敏宇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瞠目结舌地仰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就听见噔噔噔的下楼声,大门咔嗒一声开了,现出胡晓明惊慌不已的脸。 叶敏宇又吃一惊,不敢相信地竖起一根指头,指向楼上:“难……难道不是于谦和……” 胡晓明连连点头。咽了一口口水,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干巴巴的:“于谦和把咱们都给耍了。” 叶敏宇不觉失色,径直从胡晓明身旁冲进去。一路狂奔到二楼,直闯进大开的主卧室。一眼看清房里的情形,脸色也不禁难看起来。 雷诺捏紧拳头站在房里,脸部的线条冷硬得像结了冰,微微弓着背瞪视着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的——塑胶假人。好像随时都会再爆发出怒火,狠狠踹上一脚。 少时,胡晓明也重新回到楼上,和叶敏宇两个默默对视一眼,也是又愤怒又羞愧。 既然用了假人,也就是说,于谦和很有可能在熄灯以前就离开了。而他们空守在别墅外,竟然一无所觉。熄灯根本就不难。他家装了最先进的定时装置。 胡晓明脸上红白交错,咬牙道:“雷队,都是我们的错。” “算了!”雷诺迅捷地剪断,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追究谁错的时候,我们得想尽办法找到他。” 胡晓明:“他想要干什么?还是……”难以启齿道,“正在干什么?” 叶敏宇心里凉了半截:“杀人吗?” 雷诺略一思索,便斩钉截铁地道:“他一定去杀苗童了。上一次他在公园里被刺伤,就是和苗童在一起。苗童一定就是他早就定下的目标!”赶紧吩咐两人,“马上联系苗童。” 转头看到放在桌上的电脑,指示灯还在一跳一跳地亮着,并没有被关掉,只是转成休眠状态。便三两步走到桌前,重新打开了电脑。最后的网页浏览记录是在晚上九点五十一分。 叶敏宇:“如果他是在那之后就走掉的话,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了。” 胡晓明也道:“雷队,手机不在服务区。” 雷诺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 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但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他早就知道,想要一个连环杀手主动停止杀人,大概要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第112章 苗童之死(4) 这些日子被他们不分昼夜地盯着,于谦和一定憋坏了,承受压力的杀人欲望恐怕会比任何时候都更高涨。 苗童。雷诺不由得再度捏紧了拳头,暗暗地祈祷。你可千万不能去见他。 虽然知道那个人没有来,苗童仍然没有离开。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还能去哪里。正在悲恸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树枝被轻轻踩断的声音。咔的一下,惊得她立时抬起了头。 是坏人吗?还是…… 她不敢回头。 直到对方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她才就势转过了身。 于谦和的脸半隐在浓浓夜色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苗童,欲言又止。 但是苗童却开心起来,无论是心里的难受,还是身上的难受,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的,才向前走了一步,就没了骨头一样倒下去。于谦和慌乱伸手接住,揽着她的肩膀一起坐在枯萎的草地上。 “出什么事啦?”他问她。 苗童摇了摇头,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似聚未聚,似散未散。可能是身体开始习惯了,胸口的刺痛变得麻木,远没有之前那么鲜明了。脑子却也时不时地发起昏来。 于谦和看她的手还捂着肋下,便问:“这里痛吗?” 苗童据实以告:“好多了。” 于谦和不由得蹙起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谨慎地解开她的外套,伸手在她肋下轻轻抚触,果不其然,摸到一处异样的凹陷。听到苗童细细地抽了一口气,手便不禁僵住了。一股难言的痛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勉强忍耐住喉头的苦涩,尽量放柔声音问:“头是不是有点儿晕?” 苗童还是看着他,舍不得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嗯。” 于谦和看到她流露出那样的眼神,身体里的痛楚也更明显了:“是不是……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苗童:“嗯。” 无论他怎么忍耐,鼻腔里都无法挽回地酸涩起来:“很快就好了,”区区的几个字,也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得下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苗童是个聪明人。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似乎也明白过来。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就半个小时,可是他却丝毫不提送她去医院。唯有惨淡一笑,轻声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无非就是内脏破裂之类的。反正就要死了,再去纠结怎么死的也不会让她多活一秒。她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再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于谦和眼里一热,落了两滴眼泪。一旦落了泪,就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十几分钟?”一滴眼泪不小心落在苗童的脸上,忙用手指轻轻地擦去,声音也变得更轻,“也许更少。” 苗童看到他落泪,自己反倒没了眼泪。平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道:“也够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才二十岁就会数着秒过日子。每数一秒,疼痛就更抽离一些,而窒息的感觉就更强烈一些。 于谦和看她张开了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呼吸,五脏六腑就像刀扎一样。但是他知道,真正被刀扎着内脏一样疼的,是苗童。死亡的阴影在逐渐逼近,只是来得如此之慢。 此情此景,又让他回想起差不多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午后。他也是这样,看着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挣扎在濒死的痛苦里。 他不由得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任凭滚烫的眼泪在脸颊上流淌:“不要这么用力地呼吸,”他哽咽着劝她,“你就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天,女人用一条丝巾把自己的脖子系在门把手上。门把的高度正好让她坐不到地面,可是双脚还能挣扎着蹬来踩去。她的意志是想死的,但是身体却摆脱不了本能。这样的挣扎,并不能救她,只会延长痛苦。他看着她的头被丝巾绞得歪向一边,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通红通红的,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泪。 “好孩子……” 她艰难地从差不多被勒得闭合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儿声音,破碎不堪。 “帮我一把。” 于谦和陡然打了一个寒战,蓦地睁大眼睛。低下头,却看见女人的脸浮现在苗童的脸上,像幻影一样微微荡漾。女人又在痛苦地呻吟,血红的眼睛充满渴求地望着他。他已经没有办法分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一只手不知不觉地摸上苗童纤细的脖子:“或者,我可以帮你一把。” 正要用力,手背上却突然一凉。 “不要。”苗童抓住他的手,略略用力地扒进他的指缝,“不要。” 于谦和霎时一震,又找回一半神志。有点儿不可思议地问:“你不觉得很难受,你不想快点儿结束吗?” 苗童尽量坚持住:“是很难受,”但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呼吸,好像都没有氧气进入身体,每多说一个字都在消耗仅存无几的力气,“可是我还不想死。” 只是轻得仿佛棉絮的一句话,却如一记重锤敲在于谦和的心口。 “为什么?”他想不通。 “因为……”苗童的眼睛竟然闪烁着珍珠一般美妙的光芒,“现在,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于谦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好像豁然开朗,喉咙却又像塞进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一丝缝隙都不剩。 “我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苗童眼里的光芒大亮起来,好似点燃了一簇烟花。但那光明和灿烂也如烟花一般,只一瞬便又暗淡下去,变成死寂。与此同时,她紧抓着他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滑落到枯草上。 于谦和呆住了。身体里好像在咔嚓作响,玻璃一样碎裂的声音。起初还只细微如蚕食,一下子,就咣的一声,比炸弹还响。响得他全身都发起抖来,胸口一阵一阵像要裂开似的抽搐。 那种感受,已经不能用疼痛来概括。 他抱紧苗童的身体,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脸颊也贴在她的额头上。那么冷,像冰一样。一点儿余温都没有留下。 眼前很快就模糊了,那些滚烫的液体完全失去控制,大滴大滴地、不停地往下流。 女人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她的模样很吓人。知道女人的一生有多么悲惨,那个男人有多么无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只是觉得怨恨。丁浩然用那么受伤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因为丁浩然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连恨都不值得去恨。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多的眼泪。 哭得涕泗纵横,哭得伤心动腑,好像一生的眼泪都用在此时此刻。 他这里只想哭个痛快,完全没有听到已有人匆忙地跑过来。 雷诺带着胡晓明、叶敏宇循着哭声找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叶敏宇第一个冲上去,胡晓明也紧跟而上,一个一把扭住于谦和的胳膊反剪在背后就地压倒,一个扶住苗童的身体摸了摸颈部的脉动。 胡晓明神色一滞,朝雷诺摇了摇头。 叶敏宇的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将于谦和的头往草地里按了又按,恨不能直接压碎他的颅骨。但于谦和依旧没有一点儿反抗,兀自泪落如雨。 雷诺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发出指示。只凝神静气地望着于谦和,望着他哭得那么悲痛,那么投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甚至不在乎落在他们的手上。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个男人,杀不了人了。 第113章 崩溃(1) 抓到了于谦和,整个警局大半夜地热闹起来。刑警队除了一个还在青龙市的叶知远,全员到齐。连刘局都带着一脸的枕头印子赶了过来。 刑侦技术那边忙翻了天,聂晶也被叫回来马上进行尸体解剖。匆匆地换好衣服,一把推开解剖室的大门,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几乎正对着她的眼睛。聂晶不由得停住脚步。不久之前,她还和少女近距离地相处过。少女哭得正伤心,自己也曾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安慰过她几句,还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聂医生,怎么啦?”助手问。 聂晶恍然惊醒,搪塞地摇了摇头:“没事。” 重新振奋起精神,快步走到解剖台前,揭开遮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转身拿起解剖刀。 白色灯光下,少女的脸肿胀得不成人形,伤痕和淤血交错得有些惨淡。活着的时候想必疼痛不堪,但现在闭上眼睛,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聂晶心中的动摇又渐次平复下来。悲凉里却也升起一点儿安慰。 东方已然透出鱼肚白,漫漫长夜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雷诺也是一夜没睡,一直站在审讯室的隔壁,透过单向玻璃观察着被一个人关在里面的于谦和。胡晓明等人原本要陪着他,也被他支开了。他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心无旁骛地看看于谦和。 男人哭了差不多有大半夜,也就是三四十分钟之前才冷静下来。不止一个人试图从他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但是他都一概不理会,只是很投入地哭着,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雷诺怀疑,要不是把眼泪都哭干了,他恐怕还不会停止。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发泄过度的野兽,内瓤都被掏空了,连眼神都有点儿木呆呆的。头发凌乱如野草,脸色苍白得像雪一样,只有两只眼泡红肿得充了血。 正看得入神,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回头一望,就见聂晶带着检验报告走进来。将检验结果迅速地看完,眉头也不由得越皱越深,最后却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情况有一些超出意外。苗童果然不是于谦和杀的。但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可疑dna,竟然和张同发案里的可疑dna吻合。他们在包裹张同发尸体的毯子上发现了一些不属于死者的痕迹,顺利地提取dna样本。而这个dna……着实有意思。 张同发的案子已经告破在望了。现在要紧的,还是于谦和。 聂晶有点儿担心地望着他:“雷队,你还好吧?” 雷诺才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还行。” 聂晶欲言又止。其实雷诺看起来不比于谦和好多少。雷诺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熬夜不过是家常便饭。但在往常,他虽然人憔悴,但精神从来没有憔悴过。可是现在,好像连眼睛里都透着疲惫。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又问:“你笑什么?” 提起这一茬,雷诺不由得又淡淡笑起来,短叹了一口气道:“有很多事值得一笑,”眼睛似是定定地看着某处,却又像是看穿过去,“很多很多。” 聂晶没听懂,只觉得他的眼神更让人担心了:“比如?” “比如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们却抓不到他,”雷诺说,“可现在他没有杀人,我们却抓到了他。” “再比如,”他又是一声叹息,“我们又得放他走了。而且,我们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他了。” 聂晶惊愕地皱起眉头,然而雷诺已经开门离去。她只隐约记得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惨淡到了极点,低垂的眉目黯然沉静。似乎是一种哀悼。 审讯室里,只有雷诺和于谦和两个人对面而坐。而在隔壁,上至局长下至普通警员,却有超过半百的人正拭目以待。检验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他们都认为案子还能不能查下去,这场审讯将会是最后的希望。 只有聂晶一个人站在后头,既担心又迷茫地看着雷诺。思来想去,她总觉得雷诺虽然嘴上说可能,只是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于谦和,但似乎已经从心底里不寄希望了。可是凭她对雷诺的了解,也可以说凭局里每一个人对雷诺的了解,他也绝不可能就放任一个凶手轻轻松松地走开。 那他还要做什么呢? 单向玻璃的这一边一片安静,另一边也是一片安静。 雷诺进来有些时间了。他望着于谦和,于谦和便也望着他。分明只隔一张桌子,两个人却都想把对方看得更清楚似的,眼睛眨也不眨。 白惨惨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映得两个人的脸上全是了无血色,大理石雕就的一般,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几乎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要剥夺了。 当局者只是不动,观局者却难自清。几十号人把隔壁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一个引颈睁目,都盼着能有一场好戏,盼到这时却也难免心焦起来。 刘军只觉坐得难受,挪了挪身子嘀咕道:“雷队到底在想什么?” 刚说完,就被李兰嘘了一声,眼睛圆圆地瞪着他。连忙闭上了嘴巴。 杨忠泽和刘局自然坐在第一排,也觉时间渐长,附耳过去轻声问:“刘局,要不要给雷队一点儿指示?” 刘局摇了摇头,不动如山地道:“不要打扰雷队。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局长发了话,众人也只得再度耐下性子。 当审讯室里终于传来雷诺的声音,许多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似乎能打破这冗长、单调的平静,就已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苗童不是你杀的。”雷诺的声音柔和得听不出情绪,“你为什么不否认?” 于谦和的声音也同样柔和得听不出情绪:“我是没有杀她,但是我曾经想过要杀她。现在她因为我而死。有区别吗?” “她死前遭受过严重的殴打。左边的两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刺入肺部,导致窒息而亡。”雷诺停了一停,方接着道,“你应该知道的吧?这是一种什么死法。” 于谦和:“嗯。不管你怎么忍着疼痛拼命地呼吸,吸进去的气,就是没有办法通过肺部被人体所用。就像拼命地喝海水,却越喝越渴,最后还是渴死了。” 雷诺:“我们的法医估计,她从肺部受伤开始到死亡,大概支持了十几分钟……” “十五分钟,”于谦和登时截断,声音第一次有了着重,“至少有十五分钟。” “你怎么知道的?”雷诺并不怀疑他的判断,只是想知道他的依据。 于谦和便把他们的约定原原本本地告诉雷诺。但是他迟到了。她也迟到了,比他早到不了几分钟。他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伤势。 “十五分钟,”雷诺不禁一声叹息,“那么漫长,那么痛苦。” 于谦和不说话,他就自己接着说下去:“看来断裂的肋骨并不是一开始就插到了肺里,而是快要到达人民公园,或者已经到达人民公园的时候才发生的。” “可能是坐车的时候,颠了一下。 “或者只是一个急转弯。 “又或者只是最后停车的时候,刹车踩猛了些。” 雷诺诉说着种种想得到的可能:“不管是哪种可能,苗童都是因为想快点儿见到你,才没有去医院。如果她一开始就去医院,就不会死了。” 于谦和出声了:“也许吧。”说完这三个字,又停了一会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也只能这样而已了,连叹息也不能够。宣泄了一整夜,如果有心也已经麻木、空洞了,他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可以显露。 可是为什么……一想起那个曾经遍体鳞伤地躺在他怀里,既缓慢却迅速,既痛苦却安静地死去的女孩儿,本来有可能继续活下去的时候,应该已经空掉的胸口又一点点,一点点地,刺痛了一下。 “我们在她的牙齿上找到了另一个男人的dna。可能是他在打她的时候,反而被她的牙齿擦伤了。不是她主动咬的,”雷诺特意加重语气,“只是偶然擦伤的。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现任何可疑的dna。”雷诺看到于谦和的眼睫轻轻一颤,朝他抬起眼睛,“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谦和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抿紧了些。 雷诺:“她没有反抗。如果是陌生人,她不可能不反抗。这说明,她认识打她的那个人。而且她很可能被打过不止一次。经验告诉她,反抗没有用。” 只要想清楚这一点,再推测出大致的情形并不难,雷诺相信以于谦和的智慧,一定早就想到了。他不说无所谓,他来替他说个一清二白。 雷诺:“可是这一次的不反抗是不同的。那个人不想让她走,她却铁了心的要走,她想让那个人明白,就算被他打死她也要走。不反抗就是最彻底的反抗。” 雷诺深深地望着于谦和的眼睛,再一次加重语气:“这都是因为你。” 于谦和灰色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小小的动摇,像一潭死水上偶尔闪起的阳光碎片。他想轻蔑地笑一笑,可是那个笑容却出奇地困难,不知不觉就变得凄涩:“雷警官,你是想让我觉得内疚吗?”闭了一下眼睛,又道,“哦,不。你的心肠可比这样狠毒得多,你想让我崩溃。” 隔壁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觉得他真是疯了,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竟然还敢说雷诺心肠狠毒。但是也有人惊讶于这个恶魔的锐利。聂晶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觉站直身体,向前走一步。忽然有点儿明白雷诺说过的那句话了:我们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他了。 这句话不是示弱,而是一种决心。包含着两重意思。 第一,于谦和不会让他们抓到他。第二,雷诺也不想抓到他了。不能抓到他,就只有摧毁他,让他从里面、从精神、从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崩溃。 这一次轮到雷诺沉默了。 第114章 崩溃(2) 于谦和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不知看出了什么,忽然轻笑出声:“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像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矛盾、可笑。明明是个恶魔,却还自以为是个人,自以为在做正确的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说到最后,声音里不觉染上一丝恨意。 “至少我们还是有一点不同的。”雷诺却丝毫没有恼怒,“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于谦和猛然睁大眼睛,原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竟然又苍白了几分。嘴唇颤抖了一下,再次紧紧地抿上了。 隔壁的骚动也戛然停止。每一个人都惊讶地睁大眼睛,忘了说话。 雷诺的反应,无疑等于变相地承认了于谦和对他的判断。 “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恶魔。”雷诺淡淡地道,“孙黎、游菁菁,曹单……她们都爱你,可是你杀了她们。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死那些爱他的人。如果你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然后我彻底调查了曹单,以为她就是那个源头。这才明白,你杀她们竟然是因为你爱她们,你认为人只有死了才能得到解脱,才能让她们和你之间建立一种既纯洁又牢不可破的联系。于是,我又以为你是一个疯子,虽然会爱,可是只是一种扭曲的爱。 “最后,当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我终于明白,与其说你是个恶魔,还不如说是一个可怜虫。 “但是我不同情你,一点儿也不。” 于谦和的脸苍白得透明起来,嘴唇又抿紧了几分。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不觉地捏成拳头,青色的筋脉猛地从白皙薄弱的皮肤下暴突出来。像是某种细小丑陋的虫儿正努力地要从他的身体里面钻出来。 雷诺:“不如让我们从头说起。 “在你可悲的人生中,有三个女人很重要。第一个就是你的母亲。 “我看过你母亲自杀的所有报告。在你长大的那幢小洋房里,一楼有一个杂物间,里面有一把生锈的铡刀。那把铡刀上只发现了你母亲的部分指纹和大量的血液,还有一路滴落的血迹从铡刀一直延伸到杂物间的门口。而你母亲就是在门口的门锁上,用一条丝巾把自己勒死了。” 女人断气的模样,冷不丁地,像一道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 “本来她的死一直存在一个谜,那就是她的十根手指不见了。当年办案的同行找遍小洋房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那十根手指。所以,虽然现场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迹,他们还是一再地怀疑这是谋杀。这也是人之常情。一个女人先是把丝巾在门锁上扎好,再自己用铡刀铡下十根手指,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一路滴着血回到门边,把头伸进扎好的丝巾里;还是有一个凶手先铡断她的手指,再勒死她,并且消除了一切痕迹,然后出于某种目的带着那十根手指离开了。 “谁都会觉得真相是后一种。直到今天,还有一些退了休的警察坚持这是谋杀。” “你母亲究竟把自己的手指藏在什么地方,我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临死前告诉过你。”雷诺淡然地望着于谦和,嗓音出奇地轻柔,“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于谦和沉默地望着他。 “她的脸是不是很苍白?喘息是不是很痛苦?鲜血不停地流出来,流得满身都是,满地都是。” 雷诺绵软的语调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将他深埋在记忆里的那一天,又轻轻地、袅娜地牵引出来。他不由得颤抖起来。明知道雷诺在故意引导自己,可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海已经被搅动起来,只能无法控制地,跟随着他一个一个的问句,将女人的脸,女人的身体,一笔一画地在脑海里复原出来,鲜活起来。 女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冰雪刻出来的假人。丝巾勒得她的脸颊有点儿变形,时而喘上一口气,时而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气流声,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手指断处,血肉翻现、红得发黑,但仍然可以看得到森白的骨茬。 她就向他伸出了那么可怕的手,吓得他当场哇的一声尖叫出来,想哭的,可是只会干号,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杂物间前的走廊里,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两条腿抖了不一会儿,腿裆里就有一股热流止也止不住地淌下来。 想到这里,于谦和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助、恐惧的小男孩儿。心脏紧紧地收缩起来,脊背一阵一阵地发麻,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从头到脚都是冰凉。 可是雷诺显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这仅仅是开始。 雷诺:“她应该哭了吧?” 她哭了吗?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实在看不清楚。 雷诺:“她就快要死了,而她唯一的儿子正在目睹她的死去。她一定哭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果然看到女人充血的如同红宝石的眼睛里,流下了清澈得如同小溪的泪水。 雷诺:“她是叫你过去,让她好好地再看看你?还是叫你走开,不想让你看下去?” 他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尖声厉号,没有眼泪,可是冷汗怎么也流不完。湿漉漉的裤子一开始还热烘烘的,很快就冷下来,黏糊糊地腻在皮肤上。 于谦和出了一身的冷汗,耳旁全是年幼时那场撕心裂肺的惨叫。很吵很吵,吵得他的脑仁儿都在隐隐作痛。一滴冷汗从额头滑下,他本能地眨了眨眼睛,眼前雷诺的脸却还是不可救药地模糊起来。 这种感觉很怪诞。 脑子里的幻象越来越清晰,眼前的真象却越来越迷离。 “不记得了吗?”雷诺看着于谦和渐渐失神的脸,持续地让他回忆过往,“你记得的。你只是不敢面对。” 于谦和感觉到理智就快从身体里抽离,一把撑住自己的额头,五根手指用力地抓进头皮:“够了。”他错了,不该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还要和雷诺对峙。 而雷诺自然不可能浪费大好机会。这样的破绽,可遇不可求。苗童已经死了。正如于谦和自己说的,虽不是他动手,却也是因他而死。都一样。不能再让无辜的人死去了。 他进一步说了下去:“其实你母亲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眼神你都记得清清楚楚。”略略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你只是不敢面对。” “住口!”于谦和压抑地低吼,闭着眼睛道,“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可是你就只是那样站着。”雷诺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下去,“她挣扎了很久,很久,但死亡来得那么缓慢,让她只想快点儿结束。到最后,她不得不向身边唯一的人,也就是你,发出恳求。”刻意地停了一会儿,雷诺诅咒一样地低吟出声,“她有没有向你伸出手?是不是这样说:帮帮妈妈,妈妈很难受。” “好孩子,帮妈妈一把。” 女人的话语被丝巾紧紧地勒在喉咙里,很艰难才能挤出来,破碎得让他差点儿听不清楚。见他还是只顾呆站在原地大哭,便又吃力地伸出双手,像要抓住他似的,可是没有了一根手指。 “妈妈,真的很难受……” 眼泪和冷汗在她的脸上混合在一起,汇聚成道道水流,不停地流进丝巾。 于谦和用上最后一点儿理智狠狠地摇了一下头,想把那噩梦一样的画面从脑子里震荡出去。但是女人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在他的耳边环绕,随着雷诺的引导,越来越清晰。 “可是你还是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咽下那口气。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活着的时候饱尝了绝望和痛苦,连死也不能……” 砰! 于谦和双拳狠狠砸在桌上,霍然起立。椅子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摇了两三下勉强没有倒掉。他低着头,视线在两拳之间的桌面微微地来回晃动,不是他不想定下来,而是胸口起伏得太剧烈,不能定下来。他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被另一只冷酷的野兽逼到了陷阱边。 整个房间都是他喘着粗气的声音,可是不管他怎么喘息,始终没有办法驱散那种身体内部正在被抽空的感觉,而大脑却恰恰相反,充塞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随时会爆裂开来一样。 “雷警官,”蝼蚁也会有求生的本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既然你们已经证明我不是杀死苗童的凶手,那我也该走了。” 此言一出,玻璃那一面的人无不心惊。大半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前一倾,甚至有人干脆站了起来。没有一个不睁大了眼睛。 谁都看得出来,现在正是箭在弦上。是扣弦放箭,正中目标,还是就这样放走目标,黯然收弓。但是他们也都知道,从法律上讲,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住于谦和。 所有人都不觉出了一手心的冷汗,一齐盯牢雷诺想:他会怎么做呢? 可惜雷诺背对着他们,谁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坐姿一直都没有变过,肩膀的线条还是那么放松。 “随便你。”他说。 于谦和抬起头,看清雷诺并不是说笑。他又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力气,便果断地向门口走去。短短的几步路,却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唯独少了一个雷诺。 刘军着急道:“雷队不会真的就这么让他走了吧?” 李兰也急,凶巴巴地道:“闭嘴!” 众人眼看着于谦和一手握住门把,就要拧开,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你真想走吗?” 第115章 崩溃(3) 当雷诺的声音再度响起,于谦和的手也停住了。虽然他没有回头——他必须承认,这一刻他竟然不敢回头了——但是他也照样可以“看”到雷诺一定正在深深地,却也淡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就是那淡然的眼神却可以发挥最强有力的吸引,使得他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黏液粘牢了。 雷诺问:“这二十年来,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知道你在想什么?” 聂晶不觉又向前迈了一步。她听得出雷诺的声音又恢复了轻柔,甚至比一开始还要轻柔,节奏也更为舒缓。几乎令她有了一种错觉:这一刻,一点儿也不像是警察和罪犯之间的较量,倒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细语。 不,不对。这样的错觉实际上可危险得多。 她忽然想起传说中,专以歌声引诱往来船员的海上女妖塞壬。女妖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就算船员们明知那是一种危险,也难免被那声音吸引过去,落得一个被吃入腹的下场。 雷诺当然不是塞壬。他也没有歌唱。可是那兼备了引导和危险的声音,只能让聂晶联想到这个传说。 而于谦和的停止,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手就在门把上,他的脚就站在门后,却迟迟不能转开门锁,大步走出去。其实只需要一步而已。 “你让我别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雷诺无声地扬了一下嘴角,“可其实,你知道我说的就是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就不想有一个人,最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于谦和握住门把的手渐渐用力起来,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突起来,弯曲的弧度有点儿骇人。 雷诺:“但是如果,你现在走出了这个门,就真的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在单向玻璃的那一边,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看着于谦和的一举一动。等得人心脏都快麻痹了,他终于慢慢地松开门锁。转过身来,望着雷诺惨然一笑,又一步一步地走回来。将椅子摆正,和雷诺面对面地重新坐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闭眼睛的闭眼睛,捂胸口的捂胸口。短短的一分钟,心脏就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简直潮起潮落一般。这滋味可不好受,是个人都有点儿虚脱了。 “你说吧,”于谦和说,“我会一直听到最后。”他明知道这无异于自杀,可是实在没有办法抗拒这沾染着死亡的诱惑。不可否认,雷诺对自己的评价很准确,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雷诺更了解他了。他真的很想知道,雷诺究竟能对他了解到何种程度。 雷诺也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保证,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绝对不会有人强迫你留下。” 于谦和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其实他也知道那道薄薄的玻璃后想必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里。但是无所谓。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和雷诺,根本容不下其他人。 雷诺便又重新拾起思路:“如果我说错了,你随时可以纠正我。” 于谦和冷冷一笑。 雷诺:“你母亲死后,你被你的养父母收养了,很快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他们很爱护你,你也过得很幸福,幸福到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亲生母亲的死。 “可是这种事,没有人会忘记。它会像一个梦魇,”伸出一根食指,极其缓慢地指了一下自己额头,“潜伏在你的脑子里,等待着一个被激活的机会。 “我思来想去,这个激活的机会恐怕是发生在你和丁浩然上大学的时候。你和丁浩然是很要好的朋友,自然会碰到丁树海。 “也许是因为你母亲生前,和你提起过丁树海,又或者是因为丁树海提到了你母亲,才让你发现你和他们父子的关系。那个男人,一面冷酷地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子,一面却又和别人的妻子有私情,还对那个本来是私生子的儿子疼爱有加。多么可笑的错位。” “也没有那么可笑。”于谦和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雷诺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敏锐地反问:“你这是在替丁树海说话?” 于谦和后知后觉地抿了一下嘴唇。 雷诺暗想:看来,那天的那份生日礼物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复杂。那就更好。于谦和的心被搅得愈乱,成功的天平就会愈发倾向他这一边。他要用尽所有的优势。 雷诺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如果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许就不会将你母亲弃之不顾吗?” 于谦和默然。 雷诺:“于是,你想起了你的母亲。想到她曾经也才华横溢、前途光明,却在一个无名的小地方以那样一种悲惨、凄厉的方式死去,还让她年仅十岁的儿子独自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切。这些,都是拜丁树海所赐。” “不。”于谦和忍不住打断了,一说起那两个生了他的人,他总是很难压抑住心底的躁动,“丁树海是罪魁祸首,但是她也难辞其咎。既然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还要生下他。生下了他,却又不爱他。” 他没有办法不说清楚。一点儿也没有发觉,自己已然加入了雷诺的独角戏。 “你认为她不爱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雷诺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怜悯。 于谦和:“不是吗?什么样的母亲,才会那么残忍地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 雷诺暂且顺势而为:“但是她已经死了,所以你把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丁树海的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于谦和有点儿意外地一挑眉头:“雷警官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 雷诺不想节外生枝,只继续问:“丁树海把丁浩然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同时,丁浩然又是第三者的私生子,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恨丁浩然吗?” 于谦和的面上闪过一丝反抗:“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他?” 雷诺:“你恨吗?” 于谦和:“他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雷诺觉得这种看似超脱,实则模棱两可的答案更有意思:“既然连让你恨的价值都没有,恰恰说明他在你心里没有丝毫的分量。那还有什么顾虑呢?你为什么不向他下手?你最终的报复对象是丁树海,可是伤害丁浩然,不是比伤害丁树海本身更有用吗?” 一连串的疑问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后浪推着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于谦和无言地抿紧了嘴唇。 雷诺:“可是你在他身边待了十一年,都没有伤害他。” “是他太迟钝了。”于谦和突然又出了声,有点儿急切似的,“我做了很多事,是他没有发觉。” 雷诺轻轻地笑了一下。却还是刺痛了于谦和的神经。 “你笑什么。”他略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恼怒,还有动摇。 雷诺很坦然地望着他:“你知道我在笑什么。一个一流的外科大夫,会整整十一年都不能发觉自己的身边潜伏着一个仇敌?尤其是,那个人还做了很多事?” 于谦和:“……” 雷诺:“要么,就是他信任你超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所以他宁可怀疑自己在胡思乱想,也不要怀疑你。要么,就是你做的那些事,并没有伤害到他。”停顿了一会儿,确定于谦和已经完全理解了,才将这个两难命题更明确地推向他,“你认为是哪种情况?” 于谦和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河蚌一样紧紧地合上了两扇贝壳,仿佛稍微松开一道缝,就会让危险溜进去。 雷诺又一次放慢语速:“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恨他,不是因为他不值得你恨,而是你根本不想去恨。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还是你最珍贵的兄弟。” 于谦和只是死死地抿住嘴唇,抿得嘴唇都发白了。他想大声地斥责雷诺说错了,完全错了,彻底错了,可是为什么,心底深处升起一种微微发酸的痛楚,像恼人的轻烟一样飘飘摇摇地扩散上来。害得他连喉咙都在一阵一阵地紧窒起来。 雷诺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接下来的话说得愈发轻柔、缓慢,好像他并不是在揭开于谦和心底血淋淋的伤疤,而是在温柔地抚慰:“难道十一年的相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是假的吗?” 第116章 崩溃(4) 于谦和的心猛然一抖。明明轻柔似落叶的话,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刹那间,整个头颅都要裂作两半,痛入脑髓。他的面容也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下。 而雷诺,自然不会错过。 “我以为,丁浩然给你带来的冲击不比丁树海小。”他说,“丁树海掀起你无边的仇恨,丁浩然却始终在提醒你的一缕温情。你每天都浸身在仇恨里,却又想抓紧那一缕温情。就在你迟迟疑疑、反反复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发生了曹单的死。 “丁浩然知道了他和曹单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情绪激动之下推了曹单一把。也许他看到曹单摔得头破血流,就害怕得跑掉了。又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发现曹单的后脑正好磕上了一块石头,只以为她是普通地摔了一跤,所以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但是他更不知道的是,你躲在一旁目睹了一切。 “他走后,你就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曹单伤势太重已经不能动了,满地的鲜血,是不是又让你回想起你母亲的死?” 于谦和的头更痛了,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头发。可是那令人心寒的画面还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看到他走过来,停在她的面前,少女睁大了眼睛。血不停地从她脑后流出来,濡湿墨黑的长发,染得一大块碧绿的草皮变成鲜红色。 他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却只让更多的回忆涌现出来。 那是一个令人心烦苦闷的假日午后。阴沉沉的乌云从早上就一直盘踞了大半的天空。人人都说就快下大雨了,却迟迟不见动静。一丝风都没有,整个世界都暗淡无光,只有知了聒噪不已。 丁浩然说要去见曹单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丁浩然很不对劲儿。于是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去了。 他们到达的时候,曹单已经先到了,站在水泥道路上的一棵树下。一头微卷的长发很蓬松地披在肩头,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金色小羊皮的凉鞋。她虽然是个百分之百的中国种,却很奇异地有一张混血儿的面孔,很适合这种欧美风的装扮。 如果丁浩然说要分手的时候,她肯乖乖地分手,什么也别问就好了。那么事情就一定不会发展到后来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惜她就是不明白丁浩然的苦心,一定要死死地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还要泪流满面地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逼得丁浩然不胜苦楚,只得声嘶力竭地吼出答案。可是她还是不相信,又一次抓住丁浩然,比上一次更紧地抓住。 她反复地说她不相信,一定是弄错了。 丁浩然泪雨滂沱,无言地对着她哭了很久,嘴唇咬得出了血,也没办法忍住那瘆人的哭声。他不只一次试图用温柔的方式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曹单拼命地摇着头,就是不放开。就算在他的手上抓出道道血痕,也不肯放开。 和他们一样年少的自己就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好像他的心也被抓出道道血痕,一阵一阵地痛着。眼眶也在不知不觉间湿润起来,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然落下。 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这种无意义的纠缠只会徒增痛苦。但是人,就是喜欢做很多无意义的事。 哭到嗓子都哑了,丁浩然终于发狠,一把甩开曹单就走。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又会走不了,所以明明听到曹单摔倒的声音,还是闷头跑远了。 于谦和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在离去前,他又看了一眼曹单。 曹单因为丁浩然的那一甩手,踉跄后退的时候,一下子被草皮和水泥道之间突起来的间隔绊了一下,所以才又倒退两步,一下子跌倒在草地上。她躺在草地中央,墨黑的头发像扇子一样披散在草皮上。也许是因为视角的改变,她也看见了躲在小叶黄杨后的他。她稍稍动了一下头,好像是想坐起来,可很快又躺了回去,喘息几声,慢慢地向他伸出手。 于谦和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翕,微弱地吐出三个字。 雷诺的声音像魔鬼一样飘沓地传来:“她是不是说了,和你母亲相似的话——帮帮我。” 帮帮我。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女人的脸也重叠在曹单的脸上。同样苍白的脸色,同样困难的喘息,还有同样睁大的眼睛。她们都在看着他,渴求他能为她们做点儿什么。大脑一下子就不能思考了,两条腿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一前一后地交替运动,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树丛。 她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湿漉漉的冷汗将额头细密的茸发都浸透了,伸向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真的好难受,帮帮我。”她们说。 于谦和心里一惊,恐惧像一剂强心针,又让大脑迟钝地转动起来:不能再让那可怕的事再次在他的眼前发生,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雷诺:“你不想再让她这么痛苦。于是,你做了你认为十岁的自己应该做,却没能做的事。你不想让她和你的母亲一样,在痛苦里慢慢煎熬。” 于谦和像是清醒过来,又像是更加迷惑了。他来到了她的面前,重新拾起她刚刚垂放到地上的那一只手。 这一段并没有像雷诺推想的那么复杂:他有意地踩着丁浩然留下的践踏痕迹走过去,好嫁祸给丁浩然。事实是,丁浩然根本没有走上过那片草地。草地上留下的践踏痕迹,正是后来,他自己走过去时留下的。 但是这一点点的小失误,并不影响雷诺对大局的掌握。 雷诺:“她太痛苦了,你想帮她结束这痛苦。” 他一手握紧她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的手,另一手很温柔地拭去她额头上还在不断渗出的冷汗。 “不要怕,”他很平静地对她说,“我会帮你的。”看到她眼睛里的惊恐不安似乎减少一些,那份平静也从心头扩展开来,从血液渗透到肌肉,从骨骼渗透到骨髓。 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轻抚了抚少女柔软的脸颊,便放开了她的手。然后,两手重叠着握上她纤细的脖子,慢慢地收紧、收紧,再收紧…… 雷诺:“而最好的结束,就是死。” 少女一点儿挣扎都没有,喉咙里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任凭他越来越紧地压住她喉咙,像杀掉一只天鹅似的,将她的脖子死死地攥进自己的双手。等到他回过神来,她早已没有了呼吸,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样子,看起来放松极了,皮肤也变得更为洁白,简直像毫无瑕疵的大理石。 雷诺:“杀死她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因为她本来就快要死了。但是却让你得到了极大的释放和满足。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你愿意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想了一想,又觉得并不妥帖,“不,是仁慈的事。因为你心里一直存在着一个严格的道德底线,你知道杀人是不对的,可是你的过往又让你认为不得不杀。所以其实,长期以来你都处于矛盾之中。既想自我肯定,可又自我厌弃。 “至少,在你和我讨论《了因山传说新证》的时候,你仍然没有摆脱掉自我厌弃的一面,对杀人还抱有否认的态度。可是当你上演了苦肉计,把自己弄进医院,那时我再去见你,你已经完全偏向了自我肯定。 “这一变化看起来,好像是新近才发生的,其实早在曹丹之死时就已经萌芽了。” 于谦和失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 雷诺:“你知道她的指甲里有丁浩然的血肉。在这一点上,我得承认我犯了一个错。我原本以为,你拿走她的手指是不想暴露自己。现在我知道了,与其说是不想暴露自己,还不如说是不想暴露丁浩然。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并不是纯粹出于自己的需求。 “当然,湮灭证据只是表面需要的论断还是对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你的母亲。你永远也忘不了她截断的十指,那也是她唯一的遗物。于是,你也需要曹单的一件遗物。表面需要引发深层需要,从此就不可收拾,成为你行凶的一个固定模式。” 第117章 崩溃(5) “我对游菁菁的判断是正确的,上次在医院已经说过了。她和其他的受害人一样,在你心目中没有那么特别。” 雷诺让自己表达得更清楚一些:“我说她没有那么特别,只是相对于曹单和孙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而言。其实她们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都曾经使你投入过感情。 “不过对游菁菁我还想稍微多说两句。她其实应该是你所有的受害人当中,不那么挣扎,不那么痛苦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对你来说恐怕是新奇的。 “她并不向往死亡,但也不惧怕死亡。这使得你和她相处的时候,包括最后对她下手的时候,你都会轻松得多。她把生死只看作一种不同生命形式的转换,这应该对你也是一种启示吧。 “除此以外,对于游菁菁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所以接下来要说的,是孙黎。 “你和她认识的时候,知道她患上了亨廷顿舞蹈症。而且,她已经表现出病发的早期症状了。” 于谦和眉头轻轻一颤。 雷诺回道:“我见过丁浩然了。柳志贤——孙黎的前男友曾经说过,孙黎曾经因为身体不舒服去丁浩然的医院检查过。我猜,那一次不舒服应该就是她自己发觉了一些变化。学乐器的人对手指的灵敏度要求很高,所以也更容易发现端倪。” “丁浩然也肯定了我的这一猜测。孙黎的养父母很可能没有跟她说过她有这种病,因为在她七岁的时候,他们就去世了。谁也不忍心让七岁的小女孩儿就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后来进了孤儿院就更没人知道了。” 说到这里,雷诺发觉自己差点儿漏掉一个人:“丁树海倒是知道的,可是他并不会关心得这么仔细。对他来说,他为孙黎所安排的一切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管怎么样,孙黎的身上不仅流着他深爱的女人的血,还流着另一个让他憎恶的男人的血。如果他有试着和孙黎像父女那样相处,那么也不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让孙黎误以为她是他的禁脔。” “你和孙黎是怎么认识的,我不得而知。但是一开始你并不知道她是丁树海的养女,更不知道她是丁浩然的亲妹妹。如果你知道,你不会对她下手。” 于谦和问:“为什么?她的母亲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我当然也会恨她。” 雷诺笑了一笑,好像他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于谦和不悦地抿紧嘴唇。 “这个问题不是又回头了吗?”雷诺轻轻地说,“如果说她是你憎恨的人的女儿,怎么比得上丁浩然呢?丁浩然不仅是苏清芳的儿子,还是丁树海的儿子。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值得你恨的人吗?” 于谦和不觉睁大眼睛,脸上闪过一层动摇。很像扒开胸口要逞匹夫之勇,却偏偏被人一刀插在了心上。 “可是我后来还是知道了。”他试图扳回一城,“这一点,并没有改变孙黎最后死亡的结果。”他如此巧妙地说,而不是直接说:孙黎依然死在了他的手中。 雷诺深可体会他的用语,付之一笑,而后有意加重语气:“是的,后来。结局一样,这其中的缘由却已大不相同。 “根据我们的调查,孙黎曾经想要和你搬到一起,连个人用品都拜托雨花西餐厅的一个服务生买好了。可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孙黎是一心一意想要跟你在一起的,除非你让她改变了主意。 “我当时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孙黎是一个倔强而又敏感的女孩,又刚刚经历了前男友柳志贤很不堪的背叛,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发很糟糕的情况。” 于谦和:“可是你现在明白啦?你倒是说说看,我是怎么说服她的?” 雷诺:“很简单。你告诉她实情。你的真实身世,她的真实身世……台面上来说,她已经是丁树海的女儿,你们就是兄妹了。暗地里来说,她的母亲逼死了你的母亲,而你的母亲也杀死了她的母亲。无论是台面上还是暗地里,你们都不能在一起。” 雷诺忽然问了于谦和一个问题:“当她知道你们各自的身世时,她是什么反应呢?” 于谦和的眼睫不由自主地一颤,面貌上似乎有阴云掠过。 “是痛哭,是狂怒,还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怨恨不已……”雷诺每说一个可能,都紧紧地盯着于谦和的脸,他实在很善于从对手一些极细微的变化来肯定自己要找的答案,“还是什么发泄也没有,只是很冷静地坐着?” 当他看到于谦和的眼神暗了一下,便知道最后一个可能才是正确的。这个可能略略地让他觉得意外,但是心念一转,却又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想象。 “她才二十岁。”雷诺叹息地说,第一次,他的视线离开了于谦和,而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青春年少、才华横溢的女孩儿,“却在短短的时间里,连续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打击:先是得知自己患上了亨廷顿舞蹈症,接着是柳志贤没有尊严的背叛,再然后倾心热恋上的人竟然又为她带来这么残酷的身世。” “如果把这些打击中的任何一个放在其他人的身上,都足以致命。可是她还是顽强地挣扎着。这样的痛楚,也激发了她极大的激情,全部投射到她的演奏上。” “同在雨花西餐厅打工的苗童说过,孙黎曾经亲口告诉她,转变演奏风格以后,有人说很喜欢。”雷诺重又将视线放回于谦和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你吧。” “这段时间,你应该也打消了向她下手的计划。可是紧接着又发生了更重大的转变,使得你又想起了这个计划。 “可是我们反复调查那段时间,实在没有调查出任何的变故。从我们掌握的事实来看,那些日子孙黎过得很正常,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雷诺浅浅地一停:“所以,我大胆地推测一下:是不是,又和她的病有关——她的病突然恶化啦?” 于谦和的眼神变得更暗淡了。虽然还在努力维持住一副平静的模样,可是紧绷起来的脸颊还是泄露了一丝悲哀。 雷诺:“连番的打击,再加上过度发泄的演奏方式,等于就是提前燃烧仅剩的能量。病情会突然恶化也是意料中的事。对普通人来说,肢体渐渐失去控制都将会是极度的痛苦,更何况是一个将小提琴演奏当作生命的人。于是,你决定帮她。” “帮她,解脱!” 解脱。 于谦和听到这两个字,明知道雷诺是有意地使用这种说法,但心头还是不可抵抗地掠过一阵刺痛。 “你们其实是说好的吧?” 雷诺眼神柔和地望着他,并没有用一种看着杀人犯的痛恨,恰恰相反,倒像是在怜悯一个不幸的人。可是这样的眼神反而让于谦和从心底里颤抖起来。于谦和暗暗地咬了咬牙。他不知道雷诺是否有意用这种眼神看他,但假如这也是雷诺的手段,那么这个手段确实奏效了。 “她那天晚上显然是在等着你。你还扶着她去沙发边坐了。孙黎哭了,你轻轻地安慰了她。”雷诺说,他那轻柔的语调实在有一种强烈的引导能力,让人不知不觉地就会跟着他的话语去回想,不是催眠胜似催眠,“你陪着她伤心了多久呢?她是不是也紧紧地抓住了你?孙黎实在是一个让人深可同情、乃至悲怆的女孩儿,连我这样全然陌生的人,都会为她难过,更何况你跟她有那么复杂、斩也斩不断的联系。 “她是不是也有某一方面,再度让你想起了你的母亲?同样才华横溢,但却必须面对残酷的命运。越是挣扎就越是痛苦,相反,越是早点儿认命越能早点儿轻松起来。于是相同的想法再次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你已经错过了你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她。” 雷诺沉沉地、叹息似的说:“所以我想,你应该没有拖延很久。你也怕时间长了,就不能对她下手了。于是,她几乎没有反抗就死在了你的怀里——你是从背后一面抱着她,一面将她勒毙的。” “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雷诺在审讯室里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隔壁的房间。 刘军是第一个讶然出声的,他像见鬼似的指着单向玻璃墙的另一边:“于……于谦和哭啦?” 这次李兰没有骂他,她自己的心也在深深地震颤之中。不光是她,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睁大了眼睛。雷诺居然让这样一个杀人成性,甚至不以之为错的恶魔流下了眼泪。他没有使用任何机巧诡诈的审问技巧,凭着的,完全就是真实的理解。 一想到这里,李兰又不禁在钦佩之中,隐隐约约地萌发出一种恐惧。一个可以理解杀人恶魔最黑暗想法的人,就已经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警察。 她不由得记起那时,她和雷诺一起去查案。当她借机追问他的x档案时,雷诺的浑身曾有一瞬间散发出灰色的气息。她本来想要安慰他的,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现在她明白了,那其实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 这时,她听到坐在第一排,一直沉默观战的刘局忽然叹息一声:“雷诺,真是一把犀利的剑啊!” 李兰的心不觉一动,觉得刘局的这句话很值得细细体会。剑是双刃的,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可以一刃为正,也可以一刃为邪。 然而不容她细想,审讯室里短暂的沉默结束了。雷诺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最后,就是苗童。” 于谦和的眼睫又是轻轻一颤,涣散的眼神逐渐汇集起来。不同于他长时间的游离,雷诺的精神一直是清醒的。在这长如悠河的对话中,他看见雷诺的嘴角第一次勾起淡淡的弧度。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可笑。”雷诺说。 “什么?”于谦和不觉蹙了一下眉头。 第118章 崩溃(6) 沉默就是默认。出声,就是有异议。于谦和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让对方轻而易举地掌握到了对话的规律。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苗童可笑。”雷诺申明。 于谦和怔了一下,又抿住嘴唇。 “她是一个好姑娘。”雷诺说,“我说的可笑是指,你杀了那么多人,却不认为自己杀了她们,而认为是一种解救。但是你没有杀苗童,却认为自己杀了她。” “你为什么没有杀她?”他问。 “那个女孩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伤。肋骨插进了肺部,每呼吸一次就痛一次。无论多么拼命地呼吸,却还是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窒息。难道她不是最痛苦的一个吗?难道她不是最想快点儿死去的一个吗? “你为什么不解救她? “为什么?” 雷诺问的每一个问题,也是玻璃那边的每一个人想知道的。他们紧紧地看向于谦和,生怕漏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但是他们显然多虑了。于谦和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细微,他的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了痛苦。眉头颤抖着,一会儿皱在一起,一会儿又勉强分开,嘴唇抿得发白。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应该是想竭力地控制住自己,可是看起来却更像在祈祷着什么。 不管他怎么忍耐,眼睛还是不可避免地又红了起来。刚刚收回的眼泪,又在他的眼眶里悄悄汇聚。 雷诺把所有的细节都看在眼里,忽然脑中白光一闪。不由得张开嘴,无声地啊了一下。有的时候想要观察出结果,就得先问对问题。而在刚才一系列的问题里,他已然做到了。 “她不想死。”一说出这句话,他就知道自己对了,“你想帮她,但是她说,她不想死。” 于谦和的眼里泪水陡然变多。在雷诺话音落下后,几乎没有一点儿间歇,就流出了眼眶。 “你是不是觉得很困惑?”雷诺看着他不断流下的眼泪,显然苗童带给他的冲击远胜过孙黎,“为什么都痛苦成这样了,也明知道自己一定会死,还要说不想死?” “你问她啦?” 于谦和咬紧嘴唇,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只有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满脸的泪水。 雷诺忍不住长叹一声。当他在玻璃的那一面看了他一整夜的时候,心里始终有一种意外,一个自控力那么强的连环杀手,竟然会为了一个苗童,失控到一塌糊涂的地步。现在,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你当然要问。”他望着他泪水蒙眬的眼睛,“我不能确切地知道她说过什么,但是一定是因为你。” 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于谦和咬破了嘴唇,鲜红的血珠沿着下巴蜿蜒而下,也没能阻止眼泪。反而越流越多,让他无法看清雷诺的脸,只模糊地看到他低下了头,用手撑着额头来回磨蹭。 “其实你已经崩溃了,”雷诺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迟钝,也许是因为他太习惯视于谦和为劲敌了,否则真不该到现在才发现,“只是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让自己相信是在解救那些可怜的女孩。所以,你才宁可忍着自我厌弃的心情,一边矛盾一边继续杀人。 “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有人让你接受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并不是他说服了你,而是他的这一套说辞正好迎合了你内心的渴求。 “但是苗童的死却展现出一个完全相反的事实。你以为你是在为一个苗童而难过,其实是在为每一个死在你手上的女孩而难过。你赫然发现应该努力地去解救她们,真正的解救!而不是以解救为名,去杀死她们,剥夺她们获得幸福的最后一点儿希望!” 雷诺没有办法再坐下去,尽管全身都沉重得像塞满铅块,还是用双手撑住桌面,尽力站了起来。这场漫长的较量也让他精疲力竭了。 “你终究还是一个恶魔。” 忽然又呵呵一笑,自己摇了摇头:“不对。”想起他不止一次提到的,那句很有意思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终于发现自己入地狱并不是一种牺牲,而是因为你有罪。你很久以前就是一个恶魔了,最恶毒的那一种。”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什么时候起你变成了恶魔? “这点我已经想不到了。 “但是我能想到,至少你看着你母亲死去的时候还不是。” 于谦和忍不住打断了他,眼神绝望而又凶狠地瞪视着雷诺:“你什么意思?” 现在雷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于谦和。他对于谦和很疲惫地笑了笑:“你不能帮她结束生命,真的只是因为太害怕了吗?”他看到于谦和在微微颤抖,“还是因为……因为那是你的母亲,你从心底里不希望她死。孩子对父母的爱,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爱,都是天性,你也不例外。” “不!”于谦和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她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她。” 雷诺:“她其实是爱你的。你知道。” 于谦和情绪激动起来。虽然咬着牙,但额头的青筋却无可避免地暴起:“你少胡说八道。” 雷诺便又坐下来:“为了说清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再次回顾一下她的死。那天其实还有很多值得体味的细节。” 于谦和死死地瞪着他。眼神凶狠到近乎空洞——只是为了凶狠而凶狠,而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深不见底。 雷诺:“那天你母亲为你准备了早餐:牛奶和面包,陪着你吃完早餐以后才下楼去了。你自己在房里又睡了一会儿,大约一点左右醒来,于是发现了你母亲的尸体。不一会儿,保姆,也就是你后来的养母来了,发现已经吓傻了的你。她赶紧把你带出案发现场并且报了警。”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于谦和问:“哪里奇怪?” 雷诺说:“当时你明明才刚睡了一天一夜,为什么只是吃了一点儿东西就又睡着啦? “还有你的养母。她每次都是早上过来送新鲜的菜和肉,为什么那天早上已经来过了,下午又来啦?据她说,是你母亲说早上送来的菜和肉不喜欢,叫她再重新买些其他菜过来,而且还特意给她一把钥匙,说以后方便她直接把菜送到厨房。她就是用那把钥匙进来的。 “可是你的母亲之前对她的态度明明非常恶劣。她本人,以及当时隔壁那幢小洋房的邻居都证实,你母亲甚至不允许她进门。每次都是在门口将事情交割清楚而已,更不用说居然会突然给她钥匙。拿到钥匙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于谦和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了。他已经知道雷诺想说什么,只是在徒劳地顽抗。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想中止这场谈话。可是一张开嘴,才发现竟然颤抖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雷诺:“我一下子就先想到了那杯牛奶。确切地说,你就是在喝过那杯牛奶后,才突然又想睡觉的。我只能认为那杯牛奶已经被你母亲放入了安眠药。 “可惜的是,当年负责这件案子的警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你母亲的死亡上,没有人想到去把小孩子吃的食物检查一下。所以已经没有对证了,仅仅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可是我认为,你作为当事人,心里应该明白我这个想法对不对。 “至于什么方便以后再送菜的话,纯粹就是托辞。一个已经决定自杀的人,哪里还会想到这些。” 雷诺有意地静了一会儿,让于谦和的情绪再酝酿一下:“你母亲其实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在你昏睡的时候,她成功自杀,然后养母过来直接用钥匙进了小楼房,发现她的尸体。这也是为什么,她要死于储藏室打开的状态,而不是把自己锁在储藏室里再自杀。她要确保养母一进来就能发现她的尸体。然后养母自然会带走还在昏睡中的你,之后再报警……一切都可以在你无知无识的状态下完成。 “养母的出现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她精心策划的,可以说是她自杀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她把你托付给你的养母,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死去。但是事与愿违,也许是因为你没有把牛奶全部喝完,也许是因为安眠药的分量不够,你居然提前醒来,发现了她…… “于谦和。” 这是雷诺第一次很庄重地叫他的全名。于谦和身不由己地一抖。他抬起眼睛,吃力地看着雷诺,可是泪水将那个看似温和的人极度扭曲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又有滚烫的泪水充盈,始终无法看清雷诺的脸。他现在觉得很痛,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在痛。痛得像要撕裂开来,像要分崩离析。 “你知道她是爱你的。深深地爱着你。就是因为太爱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她不许你出那个小楼房一步并不是因为她想伤害你,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害怕外面的世界会伤害你。离开丁树海以后,她是伤痕累累地逃到这样一个小县城的,外面的世界只让她觉得凶恶、残忍。她觉得只有那个小洋房是安全的,她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你一定听过这样的话:爱欲故生忧,爱欲故生怖,若离于爱恨,则无忧亦无怖。可是谁又能离得了爱恨。在你出世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你的母亲都因为太爱你而生活在恐惧和忧患里。” 于谦和仿佛听到了身体碎裂的声音,连大脑也疯狂地疼痛起来。他不堪忍受地撑住了自己沉重的头颅:“住口,住口……”在身体深处,他知道他说得很对,每一个字都对。 但是雷诺并不停止,他要完成他的最后一击:“你不想杀她,你想救她。” 第119章 崩溃(7) “这以后的每一个女孩儿也是一样的。你其实根本不想杀她们,你想救她们。不是解脱的那种救,是真的让她们再活下去的救。 “于谦和,别再自己欺骗自己了。每一个人都可以欺骗这世上的所有人,但是唯独不可以欺骗自己,也骗不了自己。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在心底的深处,你知道你不想杀人,你知道你有罪。” 雷诺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于谦和。惨白的日光灯照得两个人的脸同是一片雪白,就像是两个濒临死亡的人在拼着,看谁先咽下最后一口气。于谦和就像失声了一样,皮肤因为太缺乏血色而像纸片似的,又白又薄。青色的血管像某种可怕的纹路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他痛苦地闭着眼睛,任眼泪在面孔上肆虐。 “别再做无谓的坚持了。”雷诺像引诱一样,声音温柔得可怕,“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一切,”尽管明知道于谦和看不到,但他还是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该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雷诺便慢慢地起了身。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脊背不要太弯,但过分缓慢的动作还是泄露了吃力。隔壁房里的聂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忙也跑出房间,正看见雷诺勉强将门在身后关上。当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终于坚持不住地身体一软。 “雷队!”聂晶连忙赶上前一把扶住他。 其他人也陆续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雷诺如此的精疲力竭。 在聂晶的搀扶下,雷诺喘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对所有人道:“他要走的话,就让他走。谁也别拦他。” 几十号人,包括刘局在内谁也没出声。走廊里静默得比审讯室里还压抑。 太阳已经从云层后升起来。廖小乔难得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睡得好,人也比平常有精神,路佳看了一眼就睁圆眼睛笑着说,她今天气色特别好。廖小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路佳笑呵呵地说:“今天就是小乔姐的好日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来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廖小乔微微低了头:“只不过去拿个证,几个人吃顿饭而已。” 路佳倒比她郑重:“结婚又不是比排场。不在乎人多人少,只在乎你和于大哥能不能好好相处嘛。我看于大哥挺可靠的。” 廖小乔听到“可靠”这个词,也只笑了一下。于谦和对她这样的人确实算是可靠吧?如果说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嫌弃她的话,也只有像于谦和这样的人了。只不过,路佳那样的好女孩儿,是一定不会想到她说的“可靠”会是这样的可靠。 路佳看廖小乔依然吃得很急,出门的外套和围巾也放在了一边,便很惊诧地问:“不会吧,你今天还要去给主人家做饭?今天可是大日子,不能请假的吗?”说完,不等廖小乔表态,自己先噘起嘴替她委屈起来。 廖小乔笑了笑:“是我自己想想,又觉得不用请了。只是上午过去,来得及。” 路佳还是愤愤不平地扭了扭嘴巴。吃了一会儿,嘴巴还是扭着,抬起头来又看了她一眼。可是一看见廖小乔看过来,又连忙低下头去。 廖小乔便问:“怎么啦?” 路佳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人,给她一问就松了口:“小乔姐,你真要跟于大哥结婚啊?”一面说一面脸上就露出一种还不太敢相信的迷茫,“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有点儿像做梦。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跟……”刚说到这儿,总算清醒过来,连忙闭上嘴巴。 廖小乔低了头,淡淡地让她说下去。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 路佳就真说了:“我还以为你会和丁医生在一起。” 这下倒把廖小乔惊着了,不觉抬起头来看向路佳。她本来还以为路佳要说的是叶知远。 路佳见她一脸意外,也跟着微微一怔,匆忙醒悟过来:“小乔姐你该不会不知道丁医生对你的心意吧?” 虽然丁浩然对她是有一些亲切的举动,可是她和他的接触总归并不多。 路佳也一下子想到了同一点,不由得有些同情地叹一口气:“都怪于大哥下手太快了!打雷都没这么快。” 面对路佳孩子气的发泄,廖小乔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路佳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廖小乔的脸,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不甘心:“小乔姐,你对丁医生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 廖小乔想了想:“他是一个好人。”想起那天苗童受伤,他大半夜地跑来,还默默在客厅里守着,“是一个好医生。” 路佳要听的可不是这样的答案,登时泄气无比。她可是翻来覆去,哭了多少鼻子才下定狠心,不再追着丁浩然的。好不容易默默舔了这么久的伤口,觉得能坦然对待了,却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忽然听见廖小乔有点儿困惑地问:“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什么时候又想到我身上啦?” “啊?”路佳吓了一跳,脸腾地红起来,“我……我是喜欢他。”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可是他不喜欢我呀。要不然我也不想做这种烂好人啊。” 廖小乔微微张开了嘴:“……” 路佳低着头:“……” 两个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地静默好一会儿,终于理清来龙去脉。她们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交谈过。通常的“交谈”其实都是路佳一个人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医院里的那些事儿。廖小乔答不答应都无所谓,只管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让路佳说得开心就好。可是现在情形完全颠倒过来了,路佳已经把心情说得很清楚了,非得要廖小乔开口了。 廖小乔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路佳的这份好心,无措地呆了一呆,只能苦笑地扯一下嘴角:“我是真不知道你们会这样想。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我和叶知远的事情的。” 路佳连忙抬起头:“知道啊!他就是你藏在饼干盒子里的那个白马王子嘛!”见廖小乔一怔,苍白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片微红,才又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她又嘴快了! 路佳的脸又腾地一下涨红了,这回一直烫到耳后根:“我,我不是有意的。就是那回大扫除,我顺便给你的柜子也擦一擦,结果柜子没关牢……我就拿出来看了一眼。” 廖小乔只好哦了一声。路佳偶尔也有勤劳的时候,会趁着她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帮忙扫扫地、洗洗碗。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路佳早就发现了饼干盒子。 “我……我……”路佳悄悄看她一眼。 廖小乔忽然警觉起来,正好听见路佳说了出来:“我后来还拿给叶警官看了。” “就是那回,他们来找你了解情况,”路佳匆匆地说,“你正好不在家。我一看见叶警官就认出了他,所以就……” 廖小乔:“那他是什么反应呢?” 路佳怔了一下,没想到她没有责备,却先问了这个问题:“他,”回想了一下,“哭啦?” 静默中,路佳惴惴不安地看着廖小乔。廖小乔还没有言语,路佳的脸色却不觉变了:“小,小乔姐?” 廖小乔也哭了。情感来得那么快,令她自己也措手不及。 路佳最后跟她说,如果还是喜欢叶知远,那就别勉强了。廖小乔也没出声。她所面临的事不是像路佳所理解的那么容易。她是喜欢叶知远的。这一点不论何时都不用去怀疑。 但是她要和于谦和结婚,也并非出自勉强。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于谦和跟她是相配的吧。喜欢这种情感对她来说始终太奢侈了。如果她不能得到一个人的喜欢,那么至少她还可以被一个人需要。 在她那艰难而又无望的世界里,这就已经是一个足以支撑住一切的宝物了。 没有人会勉强地,去接受一份宝物。 可是她那贫乏的言语是不能向路佳说明这一切的,只能默默地存在心口里。 就算出了家门,上了出租车,廖小乔的头脑也还是停顿在沉默的那一刻。连到了那幢别墅都没清醒过来,还是人家司机师傅叫了她几声。 少有的安静让她刚刚回笼的意识里升起一丝不安。通常这个时候,别墅里应该传来钢琴的声音。苗童喜欢早上练一会儿琴,然后再吃她做好的早饭。 她下了车,深吸一口气,向别墅走去。门一开,她就呆住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还有凝固的血迹凌乱得到处都是。但是留在那一团糟糕的现场里的,不再是伤痕累累的少女,而是那个着装时常光鲜得体的青年。 他今天的着装依然光鲜得体,可是两只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精心打理过的发型荡然无存。袖口皱巴巴的,一只撕破了,一只褪到胳膊上,显露出一道骇人的血痕。 大概是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慢慢地动了一下,向廖小乔看过来。那双眼睛,让廖小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好像也才刚恢复意识一样,像是问廖小乔,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来啦?已经早上七点了吗?” 廖小乔悄悄捏紧拳头问:“苗童呢?” 一听到那个名字,方煜文微微颤抖一下,有些艰难地舔了一下干渴了一整夜的嘴唇:“你以后都不用来了,她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廖小乔怔忡着,看看满地的鲜血和各种残骸,又看看那只丢在地上,被摔得裂开的箱子,好几件衣服散落开来。她认得都是苗童的衣服。 “她去哪儿啦?”廖小乔问。 方煜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 廖小乔浑身颤抖着:“你怎么会不知道?” 方煜文有些愕然了。眼前这个身材瘦弱、一贯低眉顺眼的女人,竟然在用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咬牙切齿地和他说话。这都可以算是质问。 心头冷不丁地蹿起一丝火苗。 疯了,这些女人都疯了。一个从他的身上踩了过去,现在又来第二个。 “你是什么东西?”他瞪着廖小乔,咯吱咯吱地磨着他的牙齿。 第120章 婚礼(1)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和煦的阳光透过整片的落地窗照得整个室内暖融融的一片。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实在是难得。 于谦和坐在书桌前,从昨夜回来就没有动过分毫。手机不知道是第几次响起qq有消息到来的提示音了。可是他只是充耳不闻。他知道是谁发短信过来的。从午夜时分一直响到现在,陪伴着他一直度过这漫漫长夜。 他已经有了决定了,只是在等着天亮起来。 雷诺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对的。他其实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心里也有一部分,一直都想那么做。经过这一夜之后,他忽然发觉崩溃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崩溃就崩溃吧。只要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承认了,整个世界都可以在一瞬间变得轻松。 于谦和拿过手机,正准备打电话,手机却恰巧响起来。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的眉头轻轻一蹙,还是接听了。对方微微一静,才从手机里传来一个很悦耳的男人声音:“喂?” 于谦和平静地说出对方的身份:“创造者,你好。” 他一夜没有查看qq消息,对方就打了电话过来。十年了,他们一直默契地保持了只用qq联系的方式。想不到这一次,会由“创造者”亲手打破这个默契。于谦和不由得淡淡地想,这位一直深深潜伏着的人,大概也感觉到危机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那道悦耳的男人声音才再度响起。但是没有任何花哨、复杂的说辞,而是特别简单、直白,甚至连一丝疑惑都没有,直接给出结论:“你被雷诺击败了。” 于谦和的心情也没有了任何的起伏,只是有些疲惫:“是的。” 又说:“败给他,我心服口服。” 创造者:“那你打算投案自首吗?” 于谦和浅浅一笑:“怎么可能?我愿意接受道德的审判,但我不会接受法律的审判。在我的观点里,法律太简单粗暴了。” 创造者又轻轻地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知道很可能是徒劳的,但还是要最后尝试一回:“我这里有一份卷宗,是雷诺不可触碰的‘x’档案。有了它,你也可以击败雷诺。” 于谦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必了。”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麻木的苦笑,“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怎么可能再去击败谁。” 创造者的声音微微有了一丝起伏:“你……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于谦和:“再见。” 创造者:“……” 没有再等下去,于谦和挂掉了电话。他知道,创造者再也不会打过来了。这是他们认识十年,唯一的通话。他只能说,那实在是一道很悦耳、很舒服的声音。要是让他在这世界上找出一个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人,啊,那一定只有雷诺。 他相信创造者和雷诺之间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深刻羁绊。谜一样的羁绊。 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么多了。他现在只想处理完自己的事,然后静静离去。 于谦和重新拿起手机,迅速地拨出另一个号码。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惊得廖小乔猛然一抖。 她脸色苍白,眼神凌乱,脸颊上红通通地交叠着数个指印。额头上满满的细密汗珠,可是全身却冷得像掉在冰窖里,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多亏了突如其来的铃声,胸口里才又传来有一个活物还在继续撞击的感觉。 她双手发抖地摸出手机。因为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手机差点儿滑掉,哆嗦了一阵子才勉强握紧。当她看到是那个人的来电,狂跳的心仿佛松了一下,连忙按下接听键。 “我……” “我杀人了……”她抢先说了出来,过度的惊恐让她死死地抓紧手机,眼睛发直地看着躺在不远处的方煜文,“我又杀人了!” 随着这一句话说出来,她再也没办法维持住冷静,抓着手机痛哭出声。那些破碎的,像是随时都会窒息的喘息和哭泣,一起传到电话的那一边,传到于谦和的耳朵里。 他的心顿时猛然一沉。 本来想跟她说对不起,他们应该取消婚礼。可是现在…… 于谦和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跟着廖小乔的哭泣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聚集起来。他慢慢地抬起眼睛,很平稳地道:“别怕。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廖小乔断断续续地说明地址,最后又听到于谦和有力地说了三个字:“我来了。” 虽然没有再说话,但是谁也没有挂掉手机。从手机里,她可以听到那个男人匆匆地下楼,出门,发动起车子…… 他真的来了。 廖小乔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背部紧靠着墙壁,两只手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自己的手机。在男人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她渐渐地冷静下来。 方煜文还维持着仰面摔倒的样子。脸微微有些偏向她所在的方向,头发乱糟糟地遮盖住了眉眼,但是还可以看到深红色的血迹从额角蜿蜒下来。身上做工考究的西服也因为和她的打斗皱成了一团,很难看地萎靡在一地的狼藉中。 这个客厅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就连续经历了两场生死,早已乱得叫人看不出原来面目。就像是一个匆匆搭成的戏台,终于支撑不了浮华的表象,轰然倒塌成一片尘埃了。 只是这片尘埃是染血的。 到处都是说不清的碎片和残骸,又更像是一个令人心惊的、白骨未收的荒凉坟场。 廖小乔深深地吸一口气。恐惧已经不见了,然而心底深处的寒冷却愈发汹涌。她能感觉得到,全身的肌肉都被那股内在的寒冷冻得僵住了。可是大脑又异常地清醒,才发生过的那一场祸事像溪流一样,缓缓地倒流回脑海里。 方煜文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样,不由分说一掌将她抽翻在地。拳打脚踢一阵,便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但是对方煜文丝毫没有影响。他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地上用力一磕。幸好她及时地用自己的手背垫住了。然后他又将她翻过来,骑在她的身上反反复复抽打她的脸,一面死力地抽打一面大声地骂着什么,骂得眼睛都红了。 那时候她只觉得恐惧,和被侮辱的疼痛,可是现在依稀回想起来,却发现方煜文骂的并不是她……因为他颠来倒去骂着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贱人,不许走!” 廖小乔双手交叉在脸前,拼命地护着自己。面对狂怒得失去理智的方煜文,一种久违的恐惧迅速地攫紧了她的心脏。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急速地喘着气,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是那双力量惊人的手一下子拨开了她的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 气管被突然捏紧的可怕感觉,瞬间打开了那个森冷夜晚的回忆。也是一双力量惊人的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她已经吸不进一丝空气了,那双手却还是不满足地收紧再收紧。像杀鸡一样,拧着她的脖子不停地抖动…… 她猝然发出一声喊叫,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拼死一推。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那个高大挺拔的身体遽然倒下,正好压在一片尖锐的碎玻璃上。男人的眼睛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睁,便慢慢地闭上了。他的头无力地侧过来,很快就有红色的液体从额角流淌出来…… 于谦和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当看到是方煜文躺在那里时,他不觉也有了短暂的失神。但很快他又恢复过来,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廖小乔的肩膀,见她满脸伤痕地空茫着眼神,便用力却又不会弄伤她地摇了摇。 “你出去。”他手掌很温暖,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得就像是要她出去约会一样,“这里都交给我了。” 廖小乔微微地发着抖,差点儿没有回味过来。他甚至都没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她觉得他可能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艰难地重申,“我又杀人了。” 于谦和捧着她苍白的脸,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生怕她会觉得冷似的:“我知道。别怕,有我在。别怕……” 一阵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了心头,在她发出啜泣之前,滚烫的眼泪就先涌出了眼眶。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不死心地将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不过,就是想听这样一句话。 “出去吧。”于谦和抹了抹她的眼泪,“在车里等我。” 廖小乔摇了摇头:“不,我留下。” 于谦和:“不会太久的,我一会儿……” 廖小乔:“我和你一起。” 于谦和轻轻一怔,看见廖小乔没有一点儿动摇,便点了点头。他将她的脸和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还是谨慎地问:“有没有哪里痛?流血了吗?” 廖小乔:“没有。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只有脸上挨了几下,没有破。” 于谦和点了点头,又走去方煜文身体的旁边,见他的右手心里还有一绺头发,便将头发取走,收进自己的口袋。其他的也没有关系。就算漏了一两根头发、一两滴血,查到廖小乔,也可以说因为她在这家做保姆,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然后,他又看看方煜文没什么反应的脸,还是伸手摸了一下他颈部的脉动。 廖小乔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看到于谦和细细地蹙了一下眉头。他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对她道:“他还没有死。” 廖小乔登时吃了一惊,随即站起来:“那我们赶紧送到医院吧?”想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对,他不能死,我还要问他把苗童怎么了!” “你说什么?”于谦和心头一震。 廖小乔兀自慌乱着,一时还没有发觉他的异常:“苗童,我就是替她做事的。以前,她就被他打过,是我把她带回了家……可是她后来又回来了……” “等一下!”于谦和霍然起立。 第121章 婚礼(2) 廖小乔听到他陡然拔高的声音,猛地抬头,这才看到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痛苦——那种明明想通了什么事,却又不愿意接受的痛苦。 他的身子有些不稳地微微一晃,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喑哑了:“有一回,丁浩然突然被路佳叫去,看一个被男朋友打了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就是苗童?” 廖小乔:“……是的。” 于谦和的身体弯曲起来,好像痉挛一样。他的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小腹,很久不能直起身子。廖小乔感觉到不对,正要上前扶住他,他忽然发出一声极压抑的低吼,刷地一下转身扑到了方煜文的身边,两只手狠狠地抓住了那人的脖颈。 廖小乔大惊失色,连忙赶上前,一把拉住于谦和的手。可是于谦和的力气那么大,根本不能拉动分毫。廖小乔只好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地道:“住手!你会真杀了他的!” 于谦和的眼中却只有骇人的狂热,无论她怎么喊怎么用力,都没有一丝反应。他的眼里只有那张恶魔一样的脸,他的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死方煜文。 廖小乔走投无路,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口腔里添了一丝血腥味时,她终于听到于谦和发出一声闷哼,那双掐住方煜文脖颈的手也本能地一松。她顿时抓住这个机会,一把将他抱住,连推带拖地弄到一旁。 “到底怎么回事?”她声音发抖地问,“你认识苗童?” 于谦和终于清醒了。可是这清醒更让他难受。疼痛的感觉在身体里肆虐,脑袋里像有一把刀子在翻来搅去。他用力地敲打自己的头,眼泪也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那疼痛却还是不能散去分毫。 “是他杀死苗童的。”他哭着说,“是他活活打死苗童的……不,不是他,是我。真正杀死苗童的人是我!” “我可以救她的,”他揪紧自己的头发,脆弱得像一个孩童,“她明明就在我的身边,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就是那个挨打的女孩儿?她本来不用死的!” 他要怎么样才能从这混乱、可恨的人生里跳脱出来?真是恨不能……就这样死去。 虽然他说得乱七八糟,但神奇的是廖小乔竟然完全听懂了。她怔怔地道:“苗童死啦?”忽然回想起那天她告诉苗童,她要嫁的人是于谦和时,少女的脸色那么苍白。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们一直都联系着。他们的命运就像蛛网一样,纵横错杂却又极其纤弱地交织在一起。只要一阵风轻轻地吹断任何一根,都会让整张蛛网破损。 最可笑的是,直到这张网破了,他们才赫然发现彼此的联系。 廖小乔紧紧地抱住于谦和蜷缩而颤抖的身体。她知道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让我来吧。”她已经觉悟了,“一定要他死的话,让我来。” 男人的哭泣忽然停止了,抬起头有些愕然地望着她。而她只回以平静,她的眼神都在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她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便朝方煜文转过身去。就在这时,于谦和又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谁也别杀人了。”他将她完全抱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我们走,别墅区的外面有公用电话。我们在那里叫救护车……来不来得及,就让他听天由命。” 廖小乔反手抱紧他横在自己身前的胳膊,含泪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两个人都是一片冰凉,却谁也不会嫌弃谁。他们都是杀人凶手,都一样罪无可逭。 就在廖小乔和于谦和顺利离开半个小时后,有两辆警车呼啸着驶进了别墅区。 一路上车里都很静,静得让人难受。杨忠泽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看紧跟在后面的那一辆警车,他敢打包票,恐怕也不比他们这车里好多少。 唉,都是那一场审讯闹的。弄得整个局里跟死了人似的。 胡晓明开着车,憋了一路,终于憋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杨忠泽自己也忍不住了,啧了一声道:“想说话就说,清什么嗓子!” 胡晓明有点儿委屈地哦了一声,心想:您自己不也一样嘛。 “杨队,”让他说他就真说了,“雷队没事儿吧?”每个人都看到了,雷诺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模样,好半天不能动。简直就是虚脱了。 杨忠泽回想起那幅画面,也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比雷诺大了十岁,论资历,更是比雷诺多了十二三年的刑侦经验。他不是像雷诺那样半路加入警察的普通大学生,他上的就是警校,学的就是刑侦。十九岁一毕业就在第一线了。 想当初,雷诺没来的时候,这个刑警队的队长是要给他的。上面愿意,下面服气。结果冷不丁调来一个雷诺,直接成了队长。他呢,不尴不尬地变成副队长。心里别提多窝火了。那时候雷诺还没现在的叶知远大。二十四五岁就在这么大一个市里做刑警队长,杨忠泽敢说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反正他那时候就没有。 你说他心里能服气吗? 各种的刁难,各种的挑衅,明里暗里,冷嘲热讽……杨忠泽一点儿也不用回避,都干过。但是他后来就是服了。越是相处得久,便越明白一个道理:雷诺这个人,不服不行。 别说队里的那些小家伙们把雷诺崇拜得跟个偶像一样,就连他有的时候都会大脑突然一热,被洗了脑似的。可是……他毕竟不是小家伙了,有的时候他又会隐隐对雷诺有一丝戒备。他总觉得雷诺是一个高深莫测的黑洞,那黑洞里有什么,最好别轻易去看。 所以这些年,虽然工作上他很听雷诺的,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副手该做的事,可是他和雷诺的关系基本也止于公事而已。 “杨队,杨队?” 他恍然惊醒,正见胡晓明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想得走神了,而且还没回答胡晓明之前的提问。 “你小子瞎操心。雷队还能有事儿?”他连忙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再说了,就算真有事儿,雷队自己都处理不了,你行?” 胡晓明一噎,嘿嘿地笑几声。笑完了,却又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忠泽又不耐烦了,啧了一声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胡晓明怯怯地瞄了他一眼,见杨忠泽瞪了过来,才连忙说了:“可你说雷队没事儿吧,咱们抓方煜文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该不来的啊?”嘀咕着补一句,“要是平常的雷队,肯定要亲自来的。” 这是大实话。 杨忠泽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苗童身上发现的dna和张同发案里发现的可疑dna完全吻合,并且还和丁浩然、丁树海的dna部分吻合。但是又不是于谦和的dna。 那就只有方煜文了。 方煜文也有动机。张同发偷拍的那些照片里不光有于谦和、丁浩然、孙黎,还有方煜文。这个张同发真是贪欲包天,各家生意都要做,整一个儿“多面间谍”。他就知道诈骗犯能有什么狗屁职业道德,说白了:不是不贪,是没碰上大的。和这些人一比,之前的那些捉奸、婚外情就是小杂鱼。 虽然具体理由还不知道,但基本方向肯定错不了:无非是张同发和方煜文的“生意”没谈妥,方煜文就痛下杀手了。 杨忠泽不像雷诺那么死认证据。就凭目前的情况,他就敢打包票,方煜文跑不掉了。 他们调查了一下方煜文,发现他名下有好几处房产,于是兵分多路。这一路就由杨忠泽带队。 “我来不也是一样?”杨忠泽决定避重就轻,“雷队也不是铁打的。游菁菁、孙黎牵扯出来那么大一个案子,那个于谦和想想都叫人胃疼……也该让雷队喘口气了。” 说话间,方煜文的那幢别墅已经在眼前了。 杨忠泽便迅速地掐断了话头。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地停在别墅前。杨忠泽带着胡晓明等人直奔前门,刚要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几个人迅速地交换一下视线。 “方煜文?”杨忠泽试探地叫了一声,轻轻地推开了门。 客厅里的景象登时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杨忠泽带头跑上前。几个人都训练有素,忙而不乱,谁都小心着尽量避开地上的物件。 杨忠泽伸手搭一下方煜文的颈动脉:“还没死。”忙回头叫一声,“快叫救护车!” 胡晓明连忙掏手机,还没来得及打120,就听外面已然传来呜啦呜啦的声音,一眨眼就近了。时机未免太凑巧,几个人不禁一齐蒙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救护车已经嘎的一声停在门外。 接下来就热闹了。 几个急救人员,推车的推车,拿药箱的拿药箱,十万火急地冲进来。一看见方煜文,便全冲了过去,把胡晓明几个都冲到一边。 杨忠泽急道:“哎……现场!你们……” 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护士很不高兴地揪着胳膊往旁边一推:“没看见救人呢!躲开!” 第122章 婚礼(3) 杨忠泽压根儿一句话也插不上,哎呀一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好端端一个现场搅得稀巴烂。心里怨气冲冲地想:无论那个把方煜文差点儿弄死的凶手是谁,可真他妈的走运啊! 于谦和没有再送廖小乔回去,直接带到了自己家里。反正本来就定好,在他家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实在没必要再跑来跑去。一路回来,两个人的情绪基本平稳下来。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末日前的平静。 反正都是要毁灭的,已经逃无可逃,便也无需再逃。只要好好地,抓住最后的一点儿宁静,放松一次。没有好的开始,也没有好的过程,至少还可以有一个好的结束。 于谦和拿出自己千挑万选的对戒给廖小乔看,廖小乔很喜欢。于谦和将她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包在掌心里,很爱惜地摸了摸无名指,说等客人们来,要当着客人们的面给她戴上。廖小乔点了点头。他们两个还一起坐在沙发上认真讨论了晚上该吃什么。 “煮面吧?”于谦和说,“方便一些。打个荷包蛋,放些青菜。” 廖小乔问:“有肉吗?” 于谦和想了想:“嗯,还有一些牛腩。” 廖小乔:“做个牛腩馅儿的蛋饺,行不行?” 于谦和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廖小乔就起身进厨房,先将牛腩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再找出平底锅,准备做蛋皮。这虽然是她第一次来于谦和的家,但是于谦和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有什么,没有什么,一点儿也不难找。一切都很顺手,就好像她早就在这里住下了。 蛋皮里面加点儿葱花就能更香,而且金黄配翠绿,光是看着也能叫人胃口更好。 “没有小葱吗?”她问。 于谦和从客厅走过来:“是没有了。我去买吧,开车去很快。” 廖小乔便笑着点了点头。于谦和重又穿上外套离开了。剁牛腩馅儿也要搁点儿葱花。廖小乔看了一眼那块还没化开的牛腩,只好先离开厨房。她是个坐不住的人。要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干等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便找来一块抹布,打了一盆水,开始打扫客厅。 于谦和本来就是个爱干净的人,地上只不过有一层浮灰而已。廖小乔手脚又麻利,客厅很快就被擦完了。便又向厨房、地下室入口擦去。地下室是锁着的,不过就算没锁,廖小乔也不会贸然进去。她只沿着门口,一块一块地擦干净黑色的地板砖。 擦得水有些浑浊,廖小乔打算换一盆。不料刚端起水盆,不小心手指一滑,便听嘭——哗啦,一整盆水全倒在了地上。廖小乔吓了一跳,连忙拾起水盆放到一旁,就用抹布使劲地擦起来。擦了两下,却发现眼前的积水有些奇怪。 有一些细微的水流,正往她面前的这块地板砖的砖缝里流。再仔细一看,不止是她面前的这一道砖缝,而是四周和这块地板砖相接的所有砖缝都是如此。 廖小乔不觉轻轻蹙起眉头,伸出手指摸了摸砖缝。 于谦和买了一把葱,又顺带着买了一个蛋糕。本来说结婚仪式一切从简,连婚宴婚纱都没有准备,更不会有结婚蛋糕了。可是看到那些蛋糕时,他又改变了主意。 要了一个最简单的巧克力心形蛋糕,便回到家里。 廖小乔正坐在客厅里等他,看见他回来,朝他静静地露出一抹浅笑。 于谦和笑说:“等久了吧?” 廖小乔摇摇头。 她从他手里接过小葱,又回到厨房。于谦和自己将巧克力蛋糕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客厅长桌的正中央。 巧克力蛋糕上,用红色草莓酱写了一行字:永结同心。 本来还有好几个选择:永沐爱河、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那个身穿卡通围裙的女服务员很热情地跟他说了一大堆,都是很好听的话。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四个字。 他和她之间的情感是特别的。不是简单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而且只有今天没有明天,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到头发都变白的那一天。所以那些适合爱情的话其实都不适合他们。 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相同的。 于谦和看着蛋糕情不自禁露出一抹轻浅的笑。厨房里传来有节奏的切葱、打蛋糊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廖小乔消瘦的身影正在一片光亮里忙碌着,难得地感觉到一种恬静。 他想,这大概才是活着的感觉,才是家的感觉。 时间就在那些细碎的声响里一点一滴过去了。当廖小乔将牛腩馅的蛋饺包好,一排一排很漂亮地收进冰箱,清脆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 婚礼的客人到了。 门外总共就三个人。他们不是约好的,只不过都是准时的人,所以在门前碰到一起。路佳、雷诺……于谦和的眼光本能地停在最后的那个人身上。 “你也来了。”于谦和说。他的声音很轻柔,柔得好像带着一缕难辨的暖意。 丁浩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转开视线。自从丁树海的生日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可是他们都消瘦很多。丁浩然因为过度地施行手术,眼睛里的血丝已经多得像一层薄薄的红膜。 “我真没想到你也会来。”于谦和微笑起来。 丁浩然冷着脸色道:“我不是为你来的。我是作为廖小乔的朋友来的。” 于谦和应了一声,轻轻一笑。那疑似自嘲的笑,还是让丁浩然瞬间刺痛了一下。但是他终于没再说什么。 三个客人在主人的邀请下,一起进了客厅。廖小乔为每一个人都泡好一杯很香很清的茶。 每个人都满怀心事,只有路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她只知道今天是廖小乔和于谦和大喜的日子,她是来道贺的。 “小乔姐,”小女孩儿很开心地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也只有她准备了礼物,是一只硕大的纸袋,“送你的。”见廖小乔还有些迟疑,便索性放到她的怀里,笑眯眯地怂恿,“快打开看看吧!” 廖小乔只得照做。盒子一打开,便不觉心头一动。那是一条白色的毛呢连衣裙。虽然不是婚纱,但是那剪裁和胸前粉色的钉珠却很有婚纱的风格。 路佳有点儿腼腆地半低了头:“在淘宝上淘的,不是什么好衣服。可是可以定做,”说着,忍不住伸手指一下那珠花,“这个花形是我选的。我知道姐姐你不喜欢太夸张的,还是这种朴素一些的好。店家人也很好,我跟他们说了很多,一点儿也没有嫌麻烦。本来还怕来不及呢,幸好……” 她还自顾自地唠叨着,却被廖小乔一把抱住。然后听到廖小乔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出三个字:“谢谢你。” 路佳便也笑了。 于谦和问雷诺:“有叶警官的消息吗?” 雷诺摇了摇头。其实,他原本也不打算来了。昨夜过去以后,他真觉得很累。从未有过的累。所以连对方煜文的抓捕行动也没有参加。幸而杨忠泽很可靠,也很有默契,没等他开口,就自己主动请缨了。 他和于谦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如今他们两个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差不多就像两个透明人一样。 他当然也不是为了阻止这场婚礼而来。能阻止的人可不是他。 他是因为忽然想起叶知远。那个总在无意识中不停地逃避,还没有发现自己根本没能放下廖小乔的年轻人。他是为了叶知远才来的。 “我打个电话给他吧。”雷诺说。 于谦和一点儿也不反对,还笑着:“好。”只有雷诺看得懂这个笑:这不是怎么样都无所谓,而是一切顺其自然的意思。 没有人阻止,他就好好地结这个婚。有人阻止,他就痛快地放手。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无论是鱼或是熊掌,对他来说都是满意的结局。 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叶知远的声音听来有一丝疲惫。 “看来你是来不及了。”雷诺低声地说。 叶知远沉默以对。 雷诺便只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只是想,你应该在第一时间知道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 叶知远依然沉默着。 “你要不要跟廖小乔说点儿什么?” 雷诺说这一句的时候,对面的廖小乔也看了过来。 “……就说恭喜她吧。”叶知远的声音有些干涩,可是当雷诺答应了,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算了吧。就什么都别说。” 雷诺明白他的意思。站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立场上,这都不是一场值得恭喜的婚礼。 廖小乔很平顺地接受了雷诺的默然。于谦和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在那三位客人的注目下,他庄重地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丝绒盒,拿出闪闪发亮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上了她残缺的左手。 当那美丽的戒指完美地停在无名指的指根,廖小乔无声地落了一滴泪,正好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于谦和便将那沾了泪珠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第123章 真相(1) 叶知远自从结束了和雷诺的通话就一直低垂着眼睛。黄松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也低着个头打瞌睡。他的小外甥女爬到旁边的空病床上呼呼睡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清醒的。 昨天黄杰老爷子突然昏倒,三个人慌慌张张地把人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还好没有大碍,应该只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情绪起伏太大。 按理说,不管有没有查出廖小乔家当年的爆炸真相,他今天都该回去,可是老爷子还没醒来,似乎昏过去的原因也在他身上,总不好甩手就走了。叶知远心里暗暗计较,要是等到明天早上老爷子还没醒,他就跟黄松涛告辞。 说来也巧,刚想到这里,便听老爷子呻吟了一声。叶知远连忙抬起眼睛,正看见老爷子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老爷子?”他尽量放轻声音,探身上前,“你醒啦?” 黄松涛毕竟干惯了刑警,这么点儿小动静马上也把他弄醒了,赶紧也凑上前:“爸,你真醒啦?觉得怎么样?” 黄杰还有些初醒的茫然,两只眼睛没什么力气地看一会儿天花板,才慢慢地转向他们。只看了儿子一眼,视线便牢牢地粘在叶知远的身上。老人家的眼神又有些激动起来,抬了抬头,像是要坐起来。慌得黄松涛连忙按住他的肩膀。 “哎哎……可不能乱动,躺着!” 可是黄杰根本不听他的,一定要坐起来,还把一只手执着地伸向叶知远。叶知远一怔,只好抓住他的手。几乎在他的手指才碰上去,老人家便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真让人难以想象他是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 父亲昏迷前的反应就够让黄松涛惊诧的了,想不到刚醒来就又……他不得不看了一眼叶知远,然而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会让父亲昏去醒来都不能放下。 两个人扶着倔强的老人坐了起来。 黄松涛正要问父亲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老爷子却直接下起了逐客令:“你把丫头带出去,我和小远有话要说。” 听到黄杰又管自己叫小远,叶知远的心头蹿过一阵奇异的感觉。 黄松涛呆了一下,惹得黄杰皱着眉头又催了一遍,黄松涛只得连连答应着,赶过去把睡得正香的外甥女从床上拉出来。小姑娘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为姥爷的醒来高兴,就被舅舅拖了出去。 一直看到病房的门再次被严丝合缝地关上,黄杰才又将视线转移到叶知远的身上。 “你来,一定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黄杰慈祥地凝视着叶知远。 可是那慈祥又不是单纯的慈祥,总让叶知远觉得还丝丝缕缕地渗透出让人觉得难受的复杂。叶知远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儿紧了,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但依然无法缓解。 “其实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退缩了。 黄杰还紧握着他的手:“有关系。你是她的丈夫,你应该知道。” 叶知远颤抖了一下:“我不是。我的妻子是别人。而她今天,也跟别人结婚了。” 黄杰顿时诧异无比,他不相信:“怎么会?那孩子心里只有你。” 叶知远苦笑了一下,这话没有从廖小乔本人嘴里说出来,倒从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长辈的嘴里说出来,实在太怪异了。 黄杰大概也明白他不是在说笑,安静了一下,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那你还是应该知道。这么多年了,不能再委屈那孩子了。” 接下来,他便不顾叶知远的愕然,自己开启尘封的记忆。 廖家和黄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那时他们有十几户人家都住在叶知远去过的那条狭长的小巷里。邻居们也不像现在的邻居这么疏离。家家户户都是熟脸。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喜欢吃完晚饭,打开门来,就在巷子里一边纳凉一边闲聊。 廖小乔小时候,还管黄松涛叫哥哥,三天两头地在一起玩。应该说廖家三口子,头几年的日子过得还是挺幸福的。廖小乔的爸爸廖明亮在国企干,虽然不是什么官,但是那个年代的国企是群众眼里的铁饭碗——钱不算多,可也不少,稳字占了首位。廖小乔的妈妈顾素兰则摆了一个小水果摊。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条件不如现在,水果偶尔才吃,所以水果摊的生意也只过得去而已。 黄杰每天从派出所回来,都要经过廖家。十之八九,都能看见廖小乔站在家门口,很乖很甜地叫他一声,伯伯回来了。 黄杰便笑着朝她点点头,也回一声,小乔也到家了啊! 这样的日子几乎一成不变地过着,所不同的只是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黄杰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过除了孩子们长大了,还有什么变化。也许是因为派出所的事儿太多,也许是因为他太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蒙蔽了双眼。 直到有一天,他们家三口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时,快要考初中的黄松涛突然冒出一句:哎?有段时间没看到小乔了。 那时,廖小乔有七岁了,刚上小学。黄杰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年大女儿很有出息地考上了一所好学校,出去上大学了。 黄杰一边吃饭一边啊了一声。 黄松涛算了算日子说,这都有一个多月没来找我玩了。 黄杰一巴掌盖在儿子的头上:净知道玩儿。你都多大的人啦?不跟你姐姐学,你也别带坏人家妹妹。 黄松涛只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敢吱声了。他从小读书就不行。幸好有他姐姐在,经常辅导他,什么课都磕磕绊绊地过。现在姐姐不在面前了,大学是没人指望他的,好歹把高中读完,去弄个警校上上算了。 本来这话也就这样过去了,是妻子忽然又接了下去。她一向心疼这个宝贝儿子,看儿子又挨了教训,自然要帮腔的: “儿子也是关心小乔,你还真以为他是惦记着玩儿啊?”妻子不高兴地撇着嘴。“这些天是没看见小乔了,那孩子以前经常在巷子里玩儿的。” 听妻子也这么说,黄杰才想起来。好像是的。这些日子,他从派出所回来,也没看到廖小乔站在她家门口了。 “是上学了吧?”他说,“要忙着写作业了。” 妻子瞥了他一眼:“小学一年级,能有多少作业。”停了一停,忽然又冒出一句,“她妈最近也有点儿稀奇古怪的。” 黄杰最受不了女人家的八卦,有几分不耐烦地道:“少说人家家长里短的。” 妻子不依:“我说的是实话。现在天气都开始回暖了,那天反倒看见她围了个围巾出门摆摊子。” 黄杰嘁地一笑:“人家怕冷,自己保重自己。” 妻子横了他一眼:“头上都冒汗了!冷什么冷!” 黄杰说不过妻子,只好嗯嗯嗯地听她碎碎叨叨地说了几句,把这顿饭吃完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正好又碰见廖小乔站在家门口。可能是昨天听儿子老婆说了几句,黄杰自己心里也有些在意了,便特意笑眯眯地停下脚步。 “小乔,伯伯好些天没看到你了。”他把自行车架到一旁,蹲到廖小乔的面前,“哎?今天怎么没叫伯伯啊?” 廖小乔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伯伯好。” 黄杰当时就觉得和平常的廖小乔有点儿不一样,可是具体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上来。他拉起廖小乔的手,本来是想把她抱起来,带回家去玩一会儿,孰料才刚抬起来她的小胳膊,廖小乔就皱起了一张小脸。 “疼……”孩子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 黄杰一惊,连忙停住了。看了看廖小乔,小女孩缩着被他拉住的胳膊,不大敢动的样子。黄杰手上连忙松了一些劲儿,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只胳膊的衬衫袖子卷上去。细细的胳膊上竟然有好几团淤青,还有很清晰的五个指头印。 黄杰立刻反应过来:“你爸打你啦?” 廖小乔点点头,又说出让黄杰更吃惊的话:“还打妈妈了。” 黄杰正发着呆,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小乔,别乱说话!”头一抬,正见廖小乔的妈妈顾素兰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将廖小乔的手从黄杰手里拉回来。一会儿,又好像发觉不妥似的,有些生硬地朝黄杰笑了一笑。 “老黄,别听她瞎说。前几天,我跟他爸为了一些小事斗了两句嘴而已。”顾素兰脸上还挂着那抹笑,“小孩子不懂事儿,就吓哭了。他爸正在气头上,弄了她两下。我气不过,又跟他爸拉拉扯扯几下。” “哦。”黄杰点了点头,释然道,“夫妻俩哪有不拌嘴斗气的时候。我跟我家那位也是三天两头地置气。不过,明亮也不该把火撒到孩子头上。” 顾素兰揽着女儿的小肩膀也笑:“可不是嘛。” 黄杰蹲下身子又跟廖小乔笑:“小乔啊,爸爸有时候发点儿小脾气你也别当真。谁家的小孩子没挨过打?你小涛哥哥也没少挨伯伯的揍呢!小孩子家可不能记爸爸的仇啊!”说着,摸了摸她的头。 廖小乔抬头看了看她妈妈,又低下了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廖家三口过得很让人羡慕。虽然大家都听说廖明亮的单位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可是顾素兰的水果摊子倒渐渐有起色了。廖家的生活质量不但没下降,还稳中有升了。 有时个把闲人,有意地在巷子里头冲着廖明亮喊:“老廖,你可是娶了个能干老婆啊!家里家外都能张罗,你多舒服。” 廖明亮也还是好脾气地笑回道:“可不是吗?我这老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 那些人看他一点儿也不闹别扭,反倒显得自己多嘴多舌,心态不平衡了。各自笑一笑,也就散开了。 第124章 真相(2) 廖明亮对妻女的体贴,大家也都看得见。早晚接送孩子,有时顾素兰的水果摊子忙不过来,他主动买菜做饭,还热乎乎地给顾素兰送过去。一条巷子里的女人们谁不羡慕这样的好老公。黄杰自己也没少挨老婆的埋怨,“你看看人家廖明亮”这句话差不多成了她的口头禅。 但是另一方面,廖家和邻居们的接触也渐渐少了。 以前常常走门串巷,现在不过看到点个头,顶多站在门口闲聊两句。连夏天也很少看见廖明亮夫妻出来乘凉。儿子黄松涛的功课越来越紧,廖小乔的年级也越升越高,孩子们也难得碰到了。 可能是姑娘大了,就害羞起来。偶尔有几回黄杰在巷子里碰到廖小乔,小姑娘也总是不好意思喊他。黄杰跟她说话,她就静静地看着他,头一低就走开了。 后来又过了一年半载,廖家就搬走了。搬到当时最新的一片小区,二楼,七十五平方米。那时候大多数的楼房还只有四五十平方米,七十五平方米绝对是高档楼盘。廖家搬走的那一天,让一帮老邻居羡慕得要命。 廖明亮也很会做人,请老邻居们在小饭店吃了一顿饭,还一直说让大家有空一定去他们家走走。三口子打扮得都很时髦。廖明亮穿的一身又黑又亮的真皮夹克,顾素兰在脖子上扎一条紫罗兰的纱巾,廖小乔穿一件纯羊毛织的粉红色长袖连衣裙。 这一帮邻居里,廖小乔因为小时候经常跟着黄松涛玩的缘故,所以跟黄杰也最有感情。席间,好几次黄杰都看到廖小乔在看着自己。可是当他也看向她时,却又不等他笑着出声,小姑娘又默默地将眼睛转开了。 廖小乔的个子长得不高,人又细又瘦,小脸雪白雪白的。按理说她家条件不错,不应该生得跟豆芽菜一样。都十岁了,别说跟同龄人不能比,就是比低年级的孩子也不算好。顾素兰笑着说,这孩子挑食挑得厉害。 黄杰自己也留了心,饭桌上面廖小乔是不大动筷子。于是临散场的时候,黄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很和蔼地嘱咐,要多吃点儿啊,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了。 廖小乔睁着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看着他。就在黄杰觉得她好像要跟自己说什么时,廖明亮忽然在饭店门口喊了一声:回家了,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小姑娘一惊,便匆匆地转身走过去,紧紧拉住了顾素兰的手。顾素兰远远地朝黄杰笑了一笑,廖明亮也点了一下头,带着妻女一起走了。 这一别就是好几年没有音讯。虽然吃饭的那一天,廖明亮一再地说让他们去新家玩,可是到临了谁也不知道他家究竟在几号楼几号室。一个小区那么多住户,要怎么去找?大家也就渐渐地忘了这件事。 黄杰再一次得到廖家的消息时,儿子黄松涛的警校都上得差不多了。说起来也怪丢人的,黄松涛第一年考警校还没考上,又复读一年。 消息的传来也很偶然。廖明亮一个同事的亲戚正好跟巷子里的一个老邻居结成亲家了,东拉西扯里提起了廖明亮,这才发现大家都知道这么一个人。 同事的亲戚很惊诧地说:“哎呀,你们还是老邻居呢,他家出了大事儿了不知道啊?” 老邻居吓了一跳:“他家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好几年前就搬到楼房去住了,还那么大一套。” 同事的亲戚一拍大腿:“哎呀,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们单位经济效益实在太差了,一大批人下岗了。廖明亮是头一批。”说着,很是感慨地大叹一口气,“真想不到啊,铁饭碗竟然也能砸了。” 老邻居一怔,忽然又想起顾素兰:“那也还有他老婆的水果摊子啊!他老婆做生意挺精明的,也不至于……” 还没说完就被那亲戚打断了:“快别提了。他老婆吃老鼠药死了!” 老邻居真是吓得呆住了。好半天还是怀疑:“不可能吧!他老婆好好儿地吃什么老鼠药啊?” 亲戚也不大清楚:“不知道啊!好好儿的一个水果摊子,突然就不做了。没出一个月就吃了老鼠药了。听说,当时廖明亮不在家,只有女儿陪着。女儿还以为妈妈睡着了,一直到晚上该做晚饭了,人也没起来,女儿这才去摇她……人都已经又冷又硬了。” 老邻居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亲戚一说时间,老邻居更是大吃一惊。就是廖家搬家还不到一年的时候。 亲戚继续往下说:“他家女儿也挺古怪的。就是年纪小吧,当时也有十岁、十一岁了,可是看到妈妈死了光愣在那里了,也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要不是正好有邻居过来借点儿酱油用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反正从那以后,就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廖明亮喝酒喝得很厉害……” “什么?”老邻居忍不住插嘴,“廖明亮滴酒不沾的啊?” 亲戚也意外得要命:“是吗?那可能是以前不喝吧?现在简直就是个酒坛子啊!什么工作都做不长,只能做点儿散活。他老婆留了一点儿钱,又很快被他花光了,只能跟女儿两个勉强过日子。动不动就打骂那孩子……” 老邻居还不忍心地替他说两句话:“哎,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哪里啊!”亲戚把眼睛一瞪,“喝没喝醉都打。四周边的邻居谁不知道!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有人看不过叫他下手轻一点儿,反而被他骂回来。唉!毕竟是人家家里事,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也不好多管不是?”忽然又把眉头一皱,很有些厌恶地道,“再说,那孩子自己也怪不讨人喜欢的。” “小乔?”老邻居又愕然了,“小乔挺好的啊!从小就特别乖,又有礼貌。” “是嘛!”亲戚也又一次意外了,不觉有些好笑,“咱们说的是不是一家人哦!” 很快,廖家的消息就从这位老邻居的口里传遍了整条巷子。黄杰听着老婆唠唠叨叨地发些感慨——儿子在外地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心里头真不是滋味:看着挺美好的一家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廖家搬走的这几年里,黄杰的工作情况也发生了变化。随着经济发展,城区扩大了一倍。他原来的派出所和相邻的一家派出所合并成大派出所。廖家后来搬的那个小区也划入了他们管辖的范围。 黄杰听说他家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免心里惦记,便找一个时间过去看看。 那个老邻居也没打听出廖家究竟几楼几号。那时候也不像现在,什么用户资料都输入电脑联网了,全都是纸质档案,要查出来可不容易。黄杰只好算准了下班放学的时间,在进小区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在匆匆忙忙往家赶的大人小孩里终于看到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黄杰眨眨眼睛,细看了看,小姑娘虽然比当年搬走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还是比同龄人矮了半头。脸上白得有些发青,半长的头发披散着,黑漆漆的。身上的校服洗得很干净,颜色有些掉了。 那孩子完全没有看到他。或者说她走路根本就不看人,只低垂着眼睛看着脚面前头,沉闷地走着。其他的孩子们从她身边过去也完全不看她,只顾自己有说有笑,好像她只是一团空气。还有个别孩子恶作剧似的,故意撞她一下,也有从后面猛地一掀她的头发。她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她也当他们不存在。 “小乔!” 叫第一声的时候,她还是没听见。黄杰只好连名带姓又叫一遍:“廖小乔!” 这时,小姑娘正好走过他的面前,差点儿擦身而过。她停住脚步,有点儿被吓到地微微一抖,才迟钝地朝着黄杰的方向转过脸来。 黄杰自己也怔住了。虽然原本也料到,可能会有一丝生疏、一丝尴尬,可是也没有料到会生疏尴尬到这么个样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能不能走过去了。 廖小乔的眼神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就像之前老邻居听人说的一样,很是古怪,不说话也不动,脸上的惊讶也渐渐地变成了木然。然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掉头就走了。好像看到了他,可是又迅速地忘了这回事。 弄得黄杰又是一呆,看她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才连忙追上去。 “小乔,我是黄伯伯啊!”他想,可能孩子太久没见他,没认出来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长大了,他也变老了。前几天,老婆还对着镜子很郁闷地喊,真变成老头儿老太太了。黄杰当时嘴上说得轻松,还笑了老婆几句。可后来又忍不住趁着刮胡子的时候,偷偷照了照镜子。可不是吗?白头发多了那么多,眼袋下面的皮肤都松了。 一时之间孩子觉得陌生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跟在廖小乔后面,又叫了两声。 但是廖小乔依然停也不停,还是和之前一样,只低垂着眼睛看着脚面前头,沉闷地走着。 黄杰跟了有十几米远,自己也困惑了,不由得停下脚步。要是换成普通人,可能就不想自讨没趣了。黄杰毕竟当了快二十年的民警,虽然当时心里头说不清楚,却总觉得悬了起来,怎么也放不下。 于是他又追上去。就算廖小乔不理会他,他也还是默默地跟着。一直跟到她家楼下。 黄杰还打算一直跟到她家门口。反正他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看着廖小乔出生的,他就不信廖小乔不理他,廖明亮还能不让他进门。 第125章 真相(3) 就在这时,楼道里忽然歪歪扭扭地走出来一个很邋遢的男人。头发半长,浑身酒气,一件很糟糕的夹克敞怀穿在身上,夹克皮掉了好几片,像个秃子似的。 廖小乔一看见那个男人就停住脚步,很害怕地往后微微退了一步,但是又没跑开。只这一会儿工夫,男人藏在乱头发底下的眼睛就看到了她,忽然扑上来,一把揪住廖小乔的头发,就拳打脚踢起来。 廖小乔用手护着头,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眨眼之间就挨了好几下响的,但是依然没哭也没喊,沉默得让人心慌。 黄杰受不了了,跑上去一把拖开那酒鬼,把他押到了一边。酒鬼满嘴酒气地胡喊,借着一身疯劲儿跟他对着干。黄杰只好将他一条胳膊迅速地反扭到背后,另一手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头发。 酒鬼这才发出一声惨叫,被制伏了。同时也露出一张臭烘烘、胡子拉碴的脸。 “廖明亮!”黄杰惊讶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他反复地看了看男人,这才发现,廖明亮身上的那件皮夹克,正是那年廖家请客时,穿的那一件。如今也和人一样,面目全非了。 黄杰昏头昏脑地回了家。老婆叫他吃饭他也没理,在老婆的埋怨声里,一个人没什么力气地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最终也没能进廖家。廖小乔扶着她爸爸回去了。黄杰本来要跟上去,正好所里有事,派个同事把他找了回去。 他乱糟糟地想了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一定要查清楚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 接下来的日子黄杰头都忙昏了。好不容易在周末的时候挤出一些时间,在小区前等到廖小乔,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匆匆地把一个号码塞给廖小乔。那时他刚买了一只手机。就是第一代黑白屏,厚得像个小砖块一样的那种。 “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给伯伯,啊?”黄杰有些心疼地看着廖小乔,下保证地说,“伯伯一定来。”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回头的时候,看见廖小乔还站在原地,手里头拿着他的号码,怔怔地看着他。 突然有一天接到电话时,黄杰才猛地想起来这一忙就忙了差不多一个月。但是打电话来的人并不是廖小乔。 听声音对方是一个中年妇女,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奇怪,带着一种不屑和敌意:“喂,请问你是廖小乔的家长吗?” 黄杰本能就要说不是,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收了回去。他说:“我是她的伯伯。” 听说是伯伯,中年妇女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然还有一丝戒备:“那你知道怎么联系她的父母吗?” 黄杰说:“小乔怎么啦?她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爸爸工作也很忙,你直接跟我说吧!” “这样啊……说也说不清,你直接到医院来吧。” 黄杰急忙跟领导请假赶到医院。原来廖小乔今年高考,今天正是高考体检的日子。打电话给他的是个女医生,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黄杰着急地问:“我侄女怎么啦?” 女医生的神色始终有些古怪:“她已经回学校了。可能我这么做也是多管闲事,不过……”低头想了一下,还是说了,“你知不知道你侄女经常挨打?” 黄杰怔了一下,想起那天亲眼看到廖明亮那种打法,心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经常?” 女医生凝重地叹一口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可能从她小时候就开始了。” 黄杰头皮一麻,猛地睁大眼睛:“什么?” 女医生看着他苦笑一声:“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她身上有很多伤,有的伤一看就很旧了。你是警察应该也懂吧,人会长,但是疤痕不会跟着长。有些旧伤一看就是小孩儿的时候落下的。虽然我没给她拍片子,不过凭我做医生的经验,伤到这个地步,肯定也会有骨折。这孩子长不高,行动缓慢,说不定就是因为有伤的缘故。” 黄杰听了这一席话,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想起廖小乔小时候,他也问过相似的问题,可是顾素兰却笑着说是因为她挑食。于是他就信了。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女医生低低地道:“虽说哪个孩子不挨父母的打,像咱们小时候也三天两头地挨打……可是,打成这样……”女医生很不忍心说下去了,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事实来得太快太惊人,以至于他本能地想要去怀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人发现呢?学校不是每年都有体检吗?” 女医生呵呵一笑:“学校的体验不就是走个形式吗?量个身高、体重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学校也没当回事儿。” 听到最后,黄杰不觉沉默了。是啊,这么多年了,就算已经有种种的迹象摆在他面前,他不也没当回事儿吗?他忽然想起廖小乔默默看着他的模样……本来是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啊!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不是古怪,那是被掏空了,被封闭了。没有人保护她,她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法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在她幼年的时候,曾经试图向自己求救过,告诉他,爸爸打了她,还打了妈妈。可是他却自以为是地理解成小孩子的不懂事。却从来没有想一想:如果挨打的孩子是不懂事的,那么挨打的大人又该算什么? 临走的时候,女医生忽然又叫住了他:“你侄女不知道我找你。是我从她的衣兜里发现了你的号码,自己多事才……” “千万别这么说。”黄杰忽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眼眶迅速地湿润了。他捂着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微控制住,“您做得对。您是个好医生。” 黄杰又在小区前等到了廖小乔。还好这回廖小乔看到他停下了脚步。要是她还像以前那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地走开,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她低头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脚下,黄杰自己便也低头看了一眼。十几个烟头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都是他抽的。他不是因为等得不耐烦才抽的,而是心里面一直像有滚烫的油在煎炸、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抽的烟稍微停一下,就会叫他受不了。 “最近还好吧?”他问。 廖小乔点了点头。 黄杰也不知道该怎么问自己真正想问的话。他必须要承认,在当时,人们完全没有虐童这么“小资”的概念。父母打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几个耳光算什么,皮带抽出血也不稀罕。至于骂一骂根本不值一提。也有些父母很会把沟通这种词挂在嘴上。不过他们所谓的沟通就是父母说着,孩子听着。单方面的沟通。这些当年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也是后来经过了廖小乔的事儿,才渐渐回味过来的。 就像女医生说的,哪个孩子没被父母打过,他们自己也都这样过。可是也许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为自己遭受过这样的对待,所以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也应该被如此对待。集体地将这苦痛伪装成正常,然后再投诸到孩子的身上,去寻求心底暗处那一丝可悲的平衡。 他自己不也经常打儿子黄松涛吗?不必骗自己比廖明亮好多了。动手了就是动手了,都一样。 想到这里,黄杰几乎连自己都痛恨起来。越发觉得没有面目再去问廖小乔。 “就快高考了吧?”他只好嘶哑着声音顾左右而言他,“准备得怎么样啦?” 廖小乔说:“还行。” 停了一会儿,忽然又补了一句:我想考x大。 黄杰微微一惊,倒不是因为x大还挺难考的,而是因为这是廖小乔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哦,”他连忙点起头来,很高兴地说,“x大好啊,就是离你家有点儿远,坐火车也得半天的工夫才能到。” 廖小乔闷着头嗯了一声。 黄杰忽然明白了,轻轻地叹息道:“离家远点儿也好。将来毕业了在那边找个好工作,说不定大学里头还能碰到不错的小伙子。嗯,就在那边成家立业。” 廖小乔却有点儿吃惊地抬起头来:“我?算了吧。我爸爸……也许等我上了大学,难得见面了,他也会对我好一些了。” 黄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乔,以后你爸爸再打你,你就躲开。” 廖小乔摇了摇头:“能躲到哪里呢?” 黄杰脱口道:“到伯伯家。” 廖小乔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很久,才淡淡地一笑:“没关系了,反正也就这两三个月了。我一定会考上的。” 廖小乔不能久留,廖明亮就快下班了,她得赶紧回去做饭。黄杰也不能久留,他已经超出了和所里请假的时间。两个人只好匆匆地分开,各回各路。 黄杰在所里又忙到天黑才回家。一开门,却发现儿子回来了,正光着上半身坐在客厅里,眼睛发亮地盯着电视打游戏。一看见黄杰回来,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把手里的游戏柄扔到沙发上。 “爸,这回我可真没逃课啊。”黄松涛急急忙忙地解释,“学校开运动会,反正也没我什么事儿,就回来了。” 黄杰点了点头:“难得回来,我去路头的熟菜摊切两个菜。” 黄松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像见了鬼似的:“爸,你这是说的正话还是反话啊?” 便见黄杰又从门口折回,向他伸出了手。大概儿子以为又要挨一脑瓜子,连忙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挡在身前,但黄杰的手只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又轻轻地揉了揉。 黄杰说:“儿子,以前是爸爸错了。爸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绝不能因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将这不公正转嫁到别人的头上去。绝不能因为自己受到了苦痛,就将这苦痛延续到下一代。 已经知道错了还要做一样的事,是可耻的。明明是错的,却不认为是错、堂而皇之地做出来,不仅可耻,还很可悲。 第126章 再见(1) 廖小乔果然如她自己认定的那样,考上了x大。到大学报名那天,是黄杰送她上火车的。那天两个人都觉得轻松了。作为父亲的廖明亮没有出现。但是两个人很默契,谁也没有提起。 火车开动时,廖小乔少有地笑着,从车窗里朝站在月台上的黄杰摆了摆手。 看着女孩儿的笑脸随着火车一点儿一点儿地拉开距离,最后消失在阳光里,黄杰真心地认为,事情开始转向好的一面了。 起初,也确实让黄杰高兴了一回。整个大一上学期都平安无事。特别是到下学期后,进入了炎热的夏天时,他竟然收到一封廖小乔的信。 信里说,她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每天总是笑,有很多开心的事。他心地也好,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人,他也会很亲切地对待。她喜欢跟着他,只要在他旁边好像自己也没那么多余了。那个男孩子叫叶知远。 信里面还附带了一张男孩子的照片。一只胳膊很随意地抱着篮球,满头的汗,头发被淋湿了,穿着的运动背心胸口那里也湿了一大片。男孩子的模样很英俊,一看就是很爱笑的孩子,一口小白牙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一点儿对着镜头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是生活里任何时候都是如此。 黄杰高兴坏了,把那男孩子的照片看了又看。弄得一班同事还以为他新近认了干儿子。 但其实比起高兴,他心里面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好好地对廖小乔了。 就在这轻松的心情里,天气渐渐转凉了。 城市大道两旁的叶子不知不觉里就变黄了。等到有枯黄的叶子飘零下来,已是秋风萧瑟,冷得霜雪都快下来了。那天黄杰和一个同事刚刚处理完一宗聚众打闹,两个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回到所里。还没停车,就有同事喊他,说有个小姑娘找他,等了他好半天了。 黄杰还心里纳闷,大冷的天儿,能有谁来找他。进办公室一看,就看见廖小乔正有些冷地缩着肩膀坐在会客的长椅上,抬起头也正看着他。 “小乔?”黄杰惊喜地迎上前,“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学校放假了?” 记得女儿上大学的时候,这个时间好像没什么假。寒假还太早,也没有重要的节日。 廖小乔还是不太说话,只低着头,模糊地嗯了一声。 黄杰又团团转地给她倒杯热茶,放到她手里,很自然地就问:“你那个朋友呢?没陪你来看看?”刚一问出口,才觉得不太好。让他陪她回来看什么?看那样一个家?那样一个爸爸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阵。 廖小乔忽然轻声地道:“我跟他闹矛盾了。” 黄杰微微一惊:“啊?” 廖小乔捧着那热气腾腾的杯子,却还是很冷似的:“都是我不好。” 黄杰慢慢地坐到她的身旁:“怎么回事?” 廖小乔只顾低着头,眼睛定定地看着茶杯不停冒出来的热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的,我这个人很不讨人喜欢。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黄杰没有料到是这样令人沮丧的事。刚刚还在心头的惊喜就在廖小乔的轻声低语里,无可避免地冷却了。年轻人的事他不怎么懂。女儿从小就很省心,样样靠自己。儿子虽然顽皮,却没有在和人相处的事情上出过问题。所以就算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黄杰也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他想来想去,能想到的也就是一些最浅显的想法。 “是不是他和别的女孩子好上啦?”他问。 廖小乔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着他,好像他就不该这么想:“不是的,他不是那种人。”忽然又低低地转回了头,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睛,其实他没有女朋友,我也不是他的女朋友。 黄杰问她经过。廖小乔自己也讲不清,讲了几句,便有些心灰意懒似的摇了摇头。虽然脸上仍然是木然的模样,可是眼睛里却悄悄地含了泪水。 黄杰:“小乔,别想得太严重了。人跟人之间吵两句,闹一闹其实都是正常的。” 廖小乔又惊又疑地重新看向他。黄杰知道要让她明白这种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解释的事,真的很困难。他到现在都不敢问,她妈妈为什么要自杀?尽管他心里一直都认为,一定是因为不堪忍受廖明亮的殴打。任何会让廖小乔想起那些可怕的虐待的话,他都不敢提。 她从小就见惯了廖明亮的辱骂,在她心目中,辱骂就是殴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对她来说,吵两句,闹一闹……就是很严重的。 黄杰只好道:“别想了,等你放完假回去,他一定又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好了。” 廖小乔将信将疑地问:“是吗?” 黄杰笑着拍拍她的头:“肯定的。你总该记得你小时候,跟你小涛哥哥一起玩,多少次他把你弄哭了,你气得说以后再也不跟他玩了,可是后来你不是还是找他玩儿了吗?” 廖小乔怔了一会儿,很缓慢地,才想起那些久远的、还算正常的记忆。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了,点了一下头。 黄杰看一眼放在她另一边的行李:“你还没回家?” 廖小乔有点儿瑟缩地又点了一下头。 黄杰静了一下,没怎么为难就有了主意:“到伯伯家吧。” 廖小乔抬起眼睛看他一眼,黑色的眼珠不那么木然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是回家吧。上学这一年多,我一次也没跟我爸联系过。” 黄杰心想,经过这一年多,也许廖明亮也会好很多了。其间他去见过那个男人几次,听邻居们说,他已经不怎么喝酒了,也很久没有再换工作。以黄杰亲眼所见,廖明亮确实有点儿人形了,起码胡子刮得还算干净,头发也剃成了利落的小平头,跟他说话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 廖明亮似乎对那次当着他的面打了女儿的醉酒行为还是记得的。每次看见他的时候,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躲闪开去。说不上两句就莫名其妙地停住,然后又自觉尴尬似的,干干地笑一笑。 黄杰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开始是不知道怎么说廖明亮,后来干脆也不操这个心,单刀直入地问出来:“你怎么下得了手!那可是你的亲闺女!” 廖明亮的脸色一下子僵硬了。干干的笑容在脸上勉强地又维持了一秒钟,很快就像墙上老旧而丑陋的墙纸,自己剥落了。他忽然抱住自己的头,噫的一声就怪腔怪调地哭了起来。 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其实每次回过神来,看女儿那个样子,他也心疼。可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听得黄杰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你说你,本来多好的一个家,老婆贤惠,女儿又乖。你说你究竟为什么打得下手。你原来不是挺好的吗?又接送女儿,还会给老婆送饭……” 提起死去的老婆,廖明亮哭得更厉害了。 他说,他也不想的。一开始真不是有意的。那时候,单位的效益下降了,他也是心烦。偏偏老婆的水果摊子倒是越做越红火了,那些人老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你说,哪个男人愿意给人说靠老婆啊! 黄杰听得不觉张大了嘴巴。这后面,廖明亮还说了好些又是抱怨又是给自己开脱的话,他都没怎么听得进去。因为他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廖明亮就对老婆孩子动手了。可笑的是,廖小乔噩梦开始的时候,他们那一群老邻居却还以为是廖家最幸福的时候,多少人人前背后地羡慕着他们。 黄杰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心里有一瞬间真想捏死他。 一直看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在了一起,才从满心的厌恶里渐渐地升上来一丝同情。大概是因为黄杰没再出声,廖明亮也渐渐地不敢再说话。他一直哭到黄杰走,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黄杰以为,这就是忏悔了。也许不是合格的忏悔,但总算是一个开端。 怪只怪那个时候的他实在不了解这种人。他们可以哭起来的时候撕心裂肺,然后继续往死里打他们至亲至爱的人。有些人甚至可以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忽然一下子醒过来又抱住他哭得昏天黑地,然后又因为一些常人看来根本不成为理由的理由再次殴打……如此循环。 不要以为他们哭的时候是假装的。恰恰相反,每一滴眼泪都是真的。真得就好像他们打人打出来的每一滴血。 这矛盾就像是一个怪物,总会在一些人的身上暴露出来。 可惜那个时候的黄杰并不懂得这些,于是做出了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他同意让廖小乔回家了。 这天晚上,又轮到黄杰值班。凌晨一点多正是容易犯困的时候。空调又开得暖烘烘的,黄杰和当班的同事不由得一起打起了瞌睡。正一半儿入了梦乡时,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吓得他连忙睁大眼睛。 半清不醒地接起电话后,传来的却是廖小乔压抑而颤抖的哭声。 黄杰打了一个寒战,登时抓回所有的魂魄:“小乔?小乔吗?” 黄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高起来,惹得旁边的同事揉了揉眼睛,困难地看过来。黄杰便连忙拿着手机到办公室外面说。 廖小乔的情绪混乱得一塌糊涂,连哭声都很含混,黄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稍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她说清楚的第一句话,就让黄杰的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 “我……我杀人了。”廖小乔害怕极了,“我把我爸爸给杀了。” 黄杰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派出所。虽然这不符合规定,但实际值班的时候,同事们经常互相掩护、互相帮忙。 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顶着深夜的寒风赶到廖小乔家楼下。幸好那时候的小区都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卫,也没有保安。他尽量放轻脚步不吵醒邻居,又尽可能迅速地找到廖家。 第127章 再见(2) 来开门的正是廖小乔自己。第一眼看到廖小乔就吓得黄杰脊背都冷了。女孩儿的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连一点点眼白都看不出来了,可怕得像女鬼一样。苍白的脸上还有交叠的五指印,脖子上一圈很深很深的勒痕。 廖小乔一看见他就崩溃了。黄杰连忙进屋,把她连人带头一下子闷进自己的怀里,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廖小乔在他的胸口不停地发着抖,哭的声音一直不大。这并不是她害怕东窗事发,所以才有意地压低声音,而是多年来的挨打已经让她习惯了忍耐。因此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依然本能地忍耐。 廖明亮身体斜扭着躺在地上,脸侧向一边。眼睛闭了起来,几缕鲜红的血从他头上弯弯曲曲地流下额头,糊到眼皮子上。他的身边有一条像蛇一样蜷曲着的蓝色丝带,还挂着一只大鹏展翅的金属装饰品,装饰品的底座上染满了鲜血。 廖小乔说,本来还是好好的。从她进这个家门开始,她爸对她还挺好的,还特地去买了菜,带了一瓶二锅头。可是吃饭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廖小乔,还是把酒收起来了。廖小乔要动手做饭,廖明亮也没让,自己亲手炒了两个菜,又煮了一个西红柿蛋汤。父女俩围着一张小小的饭桌,把菜和饭全吃完了。廖明亮还问廖小乔在学校里过得习惯不习惯。 然后便像以前一样,各归各房。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廖小乔睡到半夜,忽然就被廖明亮揪着头发拖下了床。身上的热气一眨眼就没了,痛和冷让她迅速地清醒过来。 当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廖明亮怪物似的冲着她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喷了她一脸的酒味。她就马上明白了,廖明亮到底没有战胜对酒精的渴望,他一定又喝酒了。 她恐惧得发不出声音。虽然拼命地抓住廖明亮的手,不顾头皮都要被扯下的剧烈疼痛一个劲儿地往后躲,还是被廖明亮揪着头发拖出了房间,拖到了客厅。 客厅饭桌旁的一只小垃圾桶里,放着那瓶空掉的二锅头,一滴也没剩。 数不清的耳光、拳头,廖小乔挡也挡不住,还被踢了好几脚。她刚要挣扎着站起来,有一脚正正地踹在她的心口上,咕咚一声又倒跌回去,当时就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廖明亮抓着她的头发对墙磕,就算她努力地用手背垫住,还是磕得她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轰轰直响。 在可怕的轰鸣声里,她断断续续,一会儿听见一会儿听不见他的怒骂。 “小婊子!老子把你养这么大!” “你翅膀硬了就想自己飞了,啊?” “你想跟你妈学,没那么容易!” “老子干脆把你也弄死!” 听到最后的那一句,廖小乔的神志已经所剩无几。她混沌的大脑面对这话背后可怕的含义已经没有办法给出震惊了。 “等一下。” 叶知远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下去。黄杰短暂的叙述里带来了太多的震惊,像一个雪球一样从高山之巅轰隆隆地滚下,越滚越大,越滚越响。像一只雪白的巨兽呼号着要吞噬他。 他震惊得几乎恐惧了。 “廖小乔的妈妈不是吃老鼠药死的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黄杰。 黄杰复杂地闭了一下眼睛,因为他自己也实在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初死的时候,就没人往别处想过。谁知道究竟是她自己吃的,还是被廖明亮逼着吃的呢?死无对证。” 叶知远无言地低下头。 邻居对廖家的事儿也司空见惯了。十年前的人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打死了也是人家的孩子,外人不好多说。于是那一夜,便也和廖小乔上大学以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没有一个人出来。 她挣扎着往自己的房间爬,虽然只有区区的几步而已,却疼得她直咬牙。她也想大喊,可是胸口太痛了,呼吸用力一点儿都痛,再说就算出声了,会有谁为她出头呢? 她想躲进自己的房间。 廖明亮跌跌撞撞地喷着酒气从后面跟上来,又从后面拎着她的头发,把她狠狠地往前一甩。廖小乔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正好撞在床头柜上。咣的一声,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铁皮饼干盒打翻在地,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一本破旧的童话书,一条蓝色的丝带,一圈枯萎的烂草,还有和一个男孩子的合照。 “你妈买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啊!”廖明亮的声音异常愤怒。“老子都给你撕碎了,你又贴起来了,啊?” 廖小乔的视野被从额头流下的血染红了。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见男人捡起了那根丝带,又向她走来。她本能地想躲开,但是根本来不及了,很容易就被男人抓着头发,一把将丝带勒在了她的脖子上,不断地收紧,收紧…… 她用手抓住丝带,拼命地喘气,死亡的感觉前所未有地鲜明。她觉得这一次,廖明亮真会把她弄死了。 可是她不想死。她才十八岁。她刚刚有了一个喜欢的人。他们才吵过架…… 她还不想死。 可是男人却还嫌她迟迟不肯咽气,恶毒地在她身后低语:“你这个多余的杂种,怎么还不死!” 廖小乔陡然睁大了眼睛。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裂了。 她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放的另外一件东西。就是那件大鹏展翅的金属装饰品。她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是成绩一直不错,不然也不会考上x大。初中的时候还代表学校参加过一个竞赛,得了一个优秀奖。这就是那个奖品。 廖小乔拼尽全力摸到它,转手就砸在了廖明亮的头上。 砰! 她定住了,廖明亮也定住了。很快就有红色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来,一直淹过了他那双还在不敢相信的眼睛。 廖小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脖子上还套着那条丝带,就两手握紧了才刚刚砸过自己父亲的凶器,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那染着父亲的血的凶器,是她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东西。只有握着它,她才能有少得可怜的安全感。 跑到客厅里时,又被廖明亮从后面追上来。受伤显然只让他安静了一小会儿,转瞬也激发出可怕的暴力。他一把拽住廖小乔还绕在脖子上的丝带,廖小乔登时被迫停止了脚步。喉咙上突如其来的力量,差点儿让她直接断气。 这一次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将手里的凶器往后一挥,砸上了廖明亮的头侧,几乎是太阳穴的部分。廖明亮的身体一晃,就向一旁倒下了。他只微微抽搐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更多的鲜血涌下额头,将他的眼皮都糊住了…… 殴打持续多久没人知道,但最后的杀戮似乎只有两三分钟。 黄杰的心都冷了。可是又有一种难言的愤怒在身体的内部翻腾。就像冰河一样,表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死寂的冰,可是冰层之下却仍然是寒冷透骨却川流不息的激流。 他看着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就算已经满面鲜血,却还是让他忍不住捏紧拳头,浑身发抖。 这还是人吗? 所以当廖小乔哭着问他“伯伯,我该怎么办?我要去自首吗”时,黄杰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看着女孩儿因为殴打而面目全非的脸,因为差点儿被勒死而充血通红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不。 去自首,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弄得不好,也有可能是故意杀人罪。在旁人的眼里,终究不能明白被常年殴打的人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 人类的逻辑有时候太奇怪。路上的陌生人打一下也是不对的。可是做父母的打孩子却天经地义。好像关系变得密切了,不是应该更加懂得去爱,而是可以去伤害了。不管廖小乔的父亲怎么打她,反正她没有死。这就足够世人原谅、同情那个父亲了。 一顶弑父的罪名扣下来,廖小乔就什么都完了。就算侥幸没有一命抵一命,以后也没有人生可言了。 这个时候正是要感谢那些邻居们的司空见惯了。没有一个人来多管闲事。才让他有这个机会为这孩子想一回。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想好了。 “小乔,你听伯伯说。”黄杰小心地捧着廖小乔的脸,一定要让她听清楚。“这只是意外。你家的煤气泄漏了,半夜你突然醒来闻到了煤气味,所以赶紧去喊你爸。你爸叫你先出去,他自己去关煤气,却不小心引发……” “伯伯你在说什么啊?”廖小乔强睁着眼睛,惶惑地问。 黄杰依然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很坚定地往下说:“你要听清楚伯伯说的每一个字。你半夜忽然醒来闻到了煤气味,所以去喊醒你爸。你爸叫你先出去——这一点很重要,千万不能记错——他叫你先出去,再自己去关煤气,结果不小心引发了明火……” 廖小乔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黄杰继续说完:“然后伯伯要先离开一下。” 廖小乔的眼睛里顿时又流露出恐惧。 黄杰忙安抚道:“伯伯还会回来的。等这里煤气发生爆炸,一定会有人报警。报警后指挥中心就会通知辖区派出所,也就是伯伯上班的地方。然后伯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回来,明白了吗?” 廖小乔哭着,浑身发抖地点了点头。 黄杰在客厅里找出一只打火机,便转身跑去厨房,拧开煤气瓶的阀门。出来时廖小乔还站在客厅里,眼神发直地看着她的父亲。黄杰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扭过身去就向大门走。走了几步,廖小乔忽然又抽回自己的手,跑了回去。 第128章 再见(3) 黄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廖小乔拾起了那条蓝色丝条,又跑进自己房里。他急忙跟了过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小乔!” 廖小乔拼命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相片、枯草,还有那本破旧的童话书,全收进了饼干盒,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她微微弯着背,重新跑出来。黄杰拉着她再次向大门跑去。 煤气虽然扩散得没有那么快,但是多待一秒总是危险的。还是站在门边等更安全。 但就在这时,真正的意外发生了,那样的让人措手不及。 就在黄杰拉着廖小乔横穿过客厅时,却听廖小乔忽然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喘,便站定不动了。黄杰也被迫停下,转头一看,廖小乔正惊恐地低着头。黄杰顺势看过去,不觉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廖明亮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那个已经流了满脸鲜血的男人像恶鬼似的朝他们笑着,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廖小乔的一只脚。 黄杰的头皮瞬间绷紧了。他连忙更用力地拉住廖小乔,廖小乔自己也用力地想要从父亲的手里扯回自己的脚。可是廖明亮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无论他们两个怎么用力,甚至拖得廖明亮在地上跟着移动起来,也没能摆脱他。 廖小乔腿一软,跌倒在地。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廖明亮死死抓住她的脚爬过去,右手抓上她的左手。黄杰已经无法从他身下拉出廖小乔,一狠心,一个肘击打上了廖明亮的头,他昂起的头才咚的一声再次倒下。 黄杰连忙再拉廖小乔。这才发现,廖明亮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廖小乔的手不放。他试图掰开廖明亮的手指,男人的手却出奇地顽固,简直像石雕一样,连一根手指也掰不动。黄杰只好死命地将廖小乔的手指往外抽,一根,两根…… 每一根都用出全身的力气,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煤气的味道从厨房里缓慢地,却也迅速地飘了出来,那令人作呕的怪味就像死神一样,无声地逼近。 廖小乔绝望了。她全身都软得像一摊烂泥,太累了。她哭着对黄杰低低地说:“伯伯,算了,算了!你别管我了,你走吧!” 黄杰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伯伯不会丢下你的。还有最后一根手指了!” 他用力地拽着,廖明亮的手里还死死攥着最后一根手指:左手的小指。 廖小乔哭泣着:“来不及了!” 黄杰不相信:“不会的!” 只差最后一根手指,就能活下去了。只差最后…… 他猛然站起来,捂住鼻子跑进厨房拿出了一把菜刀和一条毛巾。廖小乔睁大了眼睛看他跑回来,什么也没问。 黄杰说:“小乔,忍住!” 冰冷的刀光一闪,刀刃狠狠扎进了地板。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分离了。鲜血迅速地涌出来,就算黄杰立刻用毛巾把她的手包住了,也没能阻止,很快就连毛巾也变得血汪汪的。廖小乔咬着牙根直打哆嗦,但是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煤气的味道越来越重了,黄杰不敢停留,一把拉起廖小乔,半抱半拖着她向大门走去。 本来他拿了打火机,兜里还留着别人敬的一根烟,想用做一个简单的延时点燃装置放在门口。他和廖小乔在门外等着,等煤气扩散到客厅就会被烟点燃了。可是现在不可能再这样做了。也不需要。 当他们走出门外,只需要将门关上,门锁的摩擦产生的细微火花,就足够了。当然这还是幸运的,也很有可能,当他们开门时就会…… 于是,当黄杰扶着廖小乔走到门前,一只手握上门锁的时候,他不由得停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廖小乔,廖小乔也正看着他。他们都懂得生死很可能就在这一刻。 黄杰没敢多浪费一秒钟,小心翼翼地拧开了锁。上天终于向廖小乔展示了一丝怜悯。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连忙跑了出去。黄杰让廖小乔站得远一些,自己躲在门边将门慢慢地合到还剩下一条缝。他特意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站在门外也能闻到煤气的味道方双眼一闭,狠狠地关上门。 轰! 强烈的气浪将门冲开了,火焰像咆哮的巨兽从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奔腾而出,烧得到处都是。黄杰和廖小乔还是没能完全躲开滚烫的气浪,双双翻倒在地…… 那一刹那的天地都已不存在,他们仿佛身处炼狱之中。 黄杰艰难地爬了起来,廖小乔受了一些烧伤,但是他知道不会伤性命。他不知道廖小乔还能不能保持清醒,因为他自己现在也是天翻地覆,耳旁轰轰地响着。他只能扶着廖小乔的头,强迫她的眼睛和自己的对上,然后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膀,便转身往楼下跑去。 这么巨大的爆炸,人们会有一时半会儿被炸蒙了,但很快就会像巨浪一样反应过来。他必须抓紧这宝贵的时间离开。一旦被人发现,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行动都会白费。 黄杰不敢回头,一个劲儿地拼命往楼下跑。幸亏廖小乔家只在二楼。他跳上自己的自行车就向小区外飞驰。一直出了小区,又多骑过一个路口,才敢嘎的一声停下来。他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黑暗中的楼盘里已经亮起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然后又是另一个不顺利。 他等来等去,就是等不来同事的电话。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也许在平时,五分钟眨眼就过,根本也不值得放在心上。可是在那个寒冷的深夜,这微不足道的五分钟却让黄杰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冷汗。他的心脏一直扑通扑通直跳,耳朵里的轰鸣也迟迟不能散去。 碰到这样的大爆炸,居民们都慌成了一团。有的人根本还没想到报警,有的人想到又以为肯定有别人报警……于是预计里马上就应该到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 黄杰不能再等下去了。廖小乔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没办法应付那么多人。夜长梦多。 他用附近的公用电话,自己匿名报警。 这一次等了还不到两分钟,同事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他马上说,他现在就在附近,立刻就到。 于是,在深寒得像黄泉一样的黑夜里,黄杰再次将自行车调转头,飞快地向那闪烁着火光的居民楼骑过去…… 黄杰三两步拨开拥挤的人群,赶到楼下。廖小乔已经被几个邻居扶了出来,正由一个老奶奶抱着一起瘫坐在地上。黄杰对那个老奶奶有印象,好像就住在廖家的对面。他和廖小乔的视线在火光中暗暗地交接一下,便各自闪开。廖小乔脸色惨白地沉默着,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 黄杰心里松了一口气,装作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急赶上前:“楼上还有人吗?” 同一楼道口的几户人家都挤在一起,你看看你我看看你,便七嘴八舌地回道:“没有了。” 黄杰又问:“那出事的人家里还有人吗?” 邻居们继续乱糟糟地回答:“她爸爸没出来,估计是没救了!” 黄杰道:“你们都别乱跑了,都出来了就好。现在只好等消防车、救护车过来。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奶奶看一眼廖小乔:“这孩子说,半夜醒来闻见煤气味,她爸叫他先出去,然后自己去关,结果就……” 黄杰忍不住又松了一口气,也许在别人眼里更像是叹了一口气。还好廖小乔还记得他们设计好的说辞。 但就在这时又听到老奶奶一声迟疑的嘀咕:“可是夜里,我好像听到了些古怪的声音。” 黄杰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一开口声音就不觉高了八度:“你听见了什么?” 不过幸好,这在别人眼里也可以解释为急着了解情况。 老奶奶一下子又被问得发慌,一般民众总是很容易就抱着别招惹警察的心态,再开口声音就不知不觉地低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像……好像有打人的声音……” 黄杰:“打人?你是说你又听见廖明亮打他女儿啦?” 老奶奶:“这个……” 黄杰:“而你又一次没有阻止?” 黄杰口气有些不善地质问,一下子让老奶奶无语。周围的眼光也让她本能地着慌起来。她连忙改口了:“可能是我听错了。” 黄杰进一步逼迫了一下:“你到底听见什么没有?没听见就别瞎添乱!” 老奶奶狠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也没听见。” 第129章 再见(4) 黄杰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将大手朝所有围观者一挥:“你们都站远点儿,别凑热闹!” 就这样,现场基本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没过多久,在嘈杂的人声中,又传来救护车和警车的呼啸声…… “小乔被送到医院后,接受了很好的治疗。她有整整一个月不肯开口说话。一开始市里面的媒体对她很感兴趣,都被以不利于治疗为由挡掉了。等到她能说话的时候,又不知出了多少新闻,媒体已经把她遗忘了。” 黄杰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总体上仍然平稳:“这种遗忘也正是我们想要的。案子很顺利地以煤气泄漏引发的意外爆炸了结了。 “我最后一次看她,亲自把她送上了回学校的火车,我跟她说,再也别回来了。 “后来不久,我就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我实在没办法再当警察了。 “我并不是因为愧疚。恰恰相反,就算再从头来一次,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只是很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去阻止廖明亮,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发现廖小乔受的苦。 “不久,我就内退了。 “在我当警察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回想起廖小乔很小的时候,她家还没有搬到新房时的日子。自从她爸爸开始打她后,她常常站在门口很默然地看着我下班回来,但是没有再说过一次,伯伯回来了。我不知道从那样的她面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多少次。 “如果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肯停下来,好好地问一问……” 黄杰的声音终于有些发抖了,他抿着嘴唇淌下两行浊泪。他用力地抹了抹眼泪:“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做警察了。我做了一个警察不该做的事,但是至少让我自己的良心好过些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连我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很释然地说,“今天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去不去告发,都由你自己决定。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愿意接受。我只希望你可以明白,跟小乔没关系。不管你们有没有结果,是什么样的结果,请你对她好一点儿。” 黄杰要说的都说完了。叶知远还是一味地沉默着。他什么都没在想,大脑只是在缓慢地、试图再次转动起来。黄杰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深海里的水藻,把他所有思考的能力都紧紧地纠缠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医生带着护士进来了,要他让开好给老爷子做检查。黄松涛便和外甥女也顺便跟着一起进来了。 叶知远被动地让到一边,然后迷迷茫茫地又往后让了一让,就这样一声招呼也没打地走出了病房,进了电梯,出了医院…… 不知道走到哪一条街道上的时候,才陡然地恢复了意识。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们,陌生的城市,连头顶上的夜空都是那么陌生。 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原来生活的是哪一个世界,如今来到的又是哪一个……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天安市也迎来同样的一片夜空。 来祝贺婚礼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一对新人亲自将客人们送出了门外。路佳欢欢喜喜地又抱了廖小乔一下。于谦和跟丁浩然只是默然地对视了一眼。 但在丁浩然转过身去,刚走了几步时,于谦和又出声叫住他:“浩然。” 丁浩然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他说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转回头。两个人,一个在别墅前的小道上,一个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又对视了好一会儿。 于谦和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丁浩然没出声,但心里一动,眼睛便微微地红了。很快,沉默地转头离开了。 廖小乔和于谦和两个人并排站着,一起看着路佳飞快地追上丁浩然。然后是雷诺。 雷诺眼神很淡地看了一眼这一对新人,少有的,连告辞也没有就开车离去。他有一种预感:很快,他就会再次来到这里。 送完客人,廖小乔和于谦和一起回到了屋子里。 于谦和朝廖小乔温柔地一笑:“煮面吧。我都等不及要吃了。” 廖小乔已经换上了路佳特意给她买的新衣。毛呢连衣裙不是纯白的,而是乳白色,比意想中的更衬她。再加上客厅里暖暖的偏橘色灯光,廖小乔常年苍白的脸色也柔和起来。她其实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慢慢地,她还是回他一个微笑,然后转身。只是转身的一刹那,视线顺其自然地从地下室前的地砖上扫过。于谦和看到她停了一下,方若无其事地向厨房走去。 刚到厨房门口,廖小乔忽然听到于谦和的声音很轻地传来:“你,已经发现了?” 廖小乔没有回头,戴着戒指的手下意识地攀紧门框。 可是于谦和是那么的敏锐,他已经全都明白了。其实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家里被全部打扫过了。还有廖小乔的镇静也维持得很好,可是太好了。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柔和的平静,后来却更像死水微澜一般的寂静。 再加上刚才视线的一停,他可以很肯定她的视线很准确地停在了哪里——停在了他最不想她停下的地方。 “对不起。”他低低地、叹息地说。 “我并不是为了让你发现这一切,才结这个婚的……我,”于谦和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也许我结这个婚的动机并不纯粹,可是我也真的没想伤害你……” “你不用解释的。”廖小乔转回头,“我都懂。” 于谦和微微怔住。 廖小乔站在门边,眼神很安静地看着他。从此刻起,这个男人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她愿意告诉他一些事。 “我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在十一岁那一年。”她说,“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生日。我妈妈把我打扮得很漂亮,给我穿了那种白色的又蓬又软的公主裙,还帮我编了很好看的辫子。她带着我去公园、去游乐场、去商场……我想吃什么,她就给我买什么。” “光是冰激凌就吃了五个,吃得肚子都有点儿痛了。” 廖小乔笑了一下,继续慢慢地说下去:“逛商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条很漂亮的蓝丝带。我说要这个扎头发。我妈妈马上就给我买下来,亲手扎在我的头上。然后又逛书店。我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灰姑娘》。我妈妈也马上买下来,还拿到礼品店里请人家用最漂亮的包装带扎一朵花绑在上头。 “从礼品店里出来,我们又吃了好多路边摊。这些平时她都不让我吃。她觉得不干净,里面肯定放了很多调料,并不是真的味道好。我要吃路边摊的时候,其实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结果她竟然同意了。我们从路头一直吃到路尾。我吃不下了,还浪费了好多。 “当我吃完最后一家,那是一个卖桂花赤豆元宵的摊子,天都晚了,”廖小乔的眼睛里闪烁起回忆的光芒,“太阳就像一个……”她忽然又笑了一下,却问,“你吃过咸鸭蛋吗?” 于谦和一直认真地听着,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的母亲——养母,很会做这些小菜。每年都会自己腌上一整坛的鸭蛋。每次用筷子一戳,就会流出油来,蛋黄黄得透亮、通红……” “对。”廖小乔有些迫不及待地赞同,“吃起来特别香。明明是咸的,却能吃出甜味。” 于谦和便也不觉笑了一下:“嗯。” 廖小乔:“那天下山的太阳,就像一个大大的、轻轻一戳就会流出油来的咸蛋黄。我跟我妈妈手拉手一起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我妈妈问我,今天开不开心。 “我说,开心,最开心了。 “然后她也很开心地笑了。她带着我回到家里,一路上都拉着我的手。到家的时候,我说我累了。她就让我先去睡一会儿。我就去睡了。 “那一天我爸爸正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家里只有我跟她两个人。 “我让她给我讲了一遍刚买的童话。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去找她,才发现……”廖小乔的声音颤抖着停下,眼里迅速地湿润了,“她躺在床上已经一动不动了。她吃了老鼠药。” 于谦和微微睁大了眼睛。 廖小乔弯起湿润的眼睛,又一次淡淡地笑了:“所以你真的不用跟我解释。我真的懂这是什么意思:在你们要离开以前,想最后一次,竭尽所能让我开心一回。” “这是你们在跟我说再见。” 第130章 一旦遇到,怎能错过(1) 于谦和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不是颤抖,不是停顿,是抽搐。那种轻微的,像是要被两只手撕裂的痛楚。 “为什么?”他的视野也跟着模糊起来,那个美丽的女子就像是一个水中的幻影,在他眼前缥缈起来,“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为什么还要……” 廖小乔惨淡而温柔地笑:“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去评判别人吗?” 廖小乔说:“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于谦和沉默了。沉默里,有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他不是一个会再去想当初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却也禁不住地去想:如果他在第一次杀人前可以认识她……如果她在那场爆炸之前可以认识他…… 廖小乔问:“你还想吃面吗?” 于谦和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青菜在沸腾的面汤里变得碧绿,用牛腩馅包好的蛋饺也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炉火舔舐锅底的声音。 廖小乔将面起锅,于谦和帮着一起端到了餐桌上。两个人很香地一起吃完最后的晚餐,还一起洗干净碗筷,全部收拾好。 “我想跟你一起走。”廖小乔说得那么坦然,那么安详。就像一个妻子,本能地愿意跟随她的丈夫,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于谦和微微一怔,但马上就能理解。生不能找到一起生的人,不如死能找到一起死的人。可是虽然理解了,他还是犹豫了。也许在正常人的眼中,像廖小乔这样的人也是死有余辜了,可是在他的眼中……他不想她死。 廖小乔又说:“我又杀人了。这次,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于谦和挣扎:“其实丁浩然是一个很好的人。还有路佳。他们都很关心你。” 廖小乔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于谦和自己心里也知道,凭他们是留不住她的。于是他又说:“那么叶知远呢?” 廖小乔低垂的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于谦和:“不想打个电话给他?就算是最后的告别也好。” 廖小乔微微抬了一下眼睛。 叶知远漫无目的地在青龙市陌生的街道上走了好几个小时,晚饭也没吃,落脚的地方也没找。记忆缓慢回笼的时间里,关于当年的爆炸,他想起了一件黄杰并不知道的事。 发生爆炸的那夜,正是廖小乔突然打电话给他的那一夜。他任凭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接,直到手机恢复死寂。 他现在明白了。一定是廖小乔在打给黄杰之前,先打给了他。在她最惊慌无助的时刻,他是她的第一个希望。 第一个希望。 叶知远觉得头很疼。尽管他知道凭当年的自己,就算一时心软、一时良心发现接起了那通电话,就算他会鼓起勇气、冷静下来给廖小乔拿个主意,而他也远在坐火车也需要半日的另一个城市……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他捧着头还是觉得很疼很疼,疼得快要裂开了。 周围从他身边走过的路人里有几个灵敏的,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但也只是多看一眼,便各自走开了。叶知远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勉强向四周看了看,随便挑一个方向便又向前走起来。 他看着前方,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进去,所有的景物都在他的大脑里失去了意义。于是当那几个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也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其中的三个人就是昨天和他在大排档发生过冲突的小混混儿。 但是那三个小混混儿认出了他。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那个高个子便果断地丢掉了才抽了一半的烟。 他管一个很粗壮的中年人叫大哥,下巴冲着叶知远的背影一扬:“就是那个臭小子。” 中年人恶狠狠地笑了一笑:“真是狭路相逢啊!” 高个子即刻就要赶上去,被他一把拦住:“这里人多。先跟着他。” 一共五个人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叶知远身后。 而叶知远仍然一无所觉,强忍着脑子里莫名的痛楚,勉勉强强地向前走着。周围渐渐地静了下来,来往的人也渐渐地变少,他走到了一小段黑灯瞎火的偏僻小道。这时,手机忽然大响起来。 叶知远打了个冷战,一下子停住脚步。从兜里掏了几下,才掏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但是那一串号码他知道是谁的。他一直没有把那个人的号码输入手机,可是却记在了脑子里。 这一次他没让自己犹豫,在看清号码的一瞬间,就立刻伸手要去按下接听键。然而手指还没有触摸到那小小的凸起,后脑上忽然咚的一声。在他能感觉到剧痛之前,整个人就向前倒下了,连带着手里的手机也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随后各种殴打就像狂风暴雨一样袭来。有拿着家伙的,也有赤手空拳的。 叶知远出于刑警的本能,还是反击了两三下,但势单力薄很快又被五个暴徒打倒了。他被打得翻来覆去,很快嘴里就涌起了浓重的血腥味,从头到脚没有不遭殃的。那五个人似乎还在大声地骂着些什么,但是他都没有听得很清楚,因为他只听见自己的手机孤零零地发出一次又一次的铃声。 他想接这通电话。 可是每次他才向手机的方向挪动一点儿,都会被恶狠狠地打回去。不是被一拳打翻,就是被一脚踢到一旁。 不管被打多少次,叶知远还是要向着手机的方向爬去。他一定要接到这通电话,一定要! 中年人觉得很有意思,让几个小弟暂停了殴打,带着点儿看好戏的心态看他一点儿一点儿地爬过去。其实手机铃声已经停止了,可是这个男人却好像一点儿也没听到似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喘着气,手脚并用地缓缓爬过去。 还差一点点了。 叶知远忍着全身火一样的疼痛,尽力地朝着手机伸出了手,当他染血的手指终于颤抖地将手机一寸一寸地拨近,牢牢地握在手中时,他不由得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狠狠地踩了下来。 叶知远登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他感觉得到手机的屏幕碎裂了,有很尖锐的东西——不知道是屏幕碎片,还是里面的部件——扎进了他的手掌。 那只脚又狠狠地踩了踩,来回碾了碾。中年人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回去。然后他又轻轻地一招手,新一轮的暴打又开始了。 叶知远被打得吐了血,他的警官证从衣服口袋里掉了出来。 感谢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为首的中年人一眼看到了,才大吃一惊地叫住所有人:“住手!”他不放心地拾起来看了又看,脸色就变了,“他是个警察!还他妈的是个刑警!” 高个子还不知死活地耍狠,眼睛里放着肤浅的凶光:“警察又怎么样,打的就是警察!”说着,又冲叶知远的胸口猛踹一脚。 他踹完的同时,中年人也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踉踉跄跄地,差点儿跌倒。 “大哥?”他捂着火辣辣的脸,有点儿被打蒙了。 “老子真被你害死了!”中年人恼怒地吼,然后一挥手,“快走!” 老大发了火,其他人也害怕起来,连忙扯着高个子,一行五人匆匆地逃离了。 叶知远已经彻底地不能动了。他喘息着趴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手机的残骸。那残骸已经和他的血肉粘连在了一起。他觉得还是能听到一遍又一遍的铃声,他真的很想接这通电话,但是眼前的夜色却不能拒绝地变浓了…… 就在叶知远昏迷过去的那一瞬,远在天安市的廖小乔默默地落了泪。尽管手机连正在拨通中的声音也没有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仿佛下一秒,电话就会接通。 廖小乔不说话,于谦和便也没有说话。 他陪着她一直静默着。 直到那一滴眼泪滑落,廖小乔终于缓缓地将电话从自己的耳边放了下来。 其实这是早已经预知的结果。只不过又是她的一次妄想而已。 “也许他没有听到,”于谦和柔声地说,“也许他正在忙……” 廖小乔木然地嗯了一声。忽然又说了一遍:“我想跟你一起走。” 于谦和:“方煜文还不一定会死。” 廖小乔笑了一下:“他不死,就会向警察说出是我害的他。他死了,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杀人凶手。其实,我做都已经做了,他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于谦和语塞了。 廖小乔抬起眼睛,淡然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的眼底:“你,不能帮帮我吗?” 于谦和的心不觉细细地,哆嗦了一下。帮帮她。又有人要他帮她。 而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刚刚还有人提起过他。他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从被送进这个病房开始,就没有动过一丝一毫。杨忠泽一个人守在病房的外头,时不时从玻璃窗看过去一眼。一开始总忍不住想抽烟,被护士和医生轮番地瞪了好几回之后,只好硬忍住了。 方煜文头部受了重击,目前各方面体征都稳定下来,但是什么时候能醒还是一个未知数。 “这个男人还真他妈的操蛋。” 杨忠泽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不说杀了张同发那个鸟人,光是把个好好儿的女孩子活活打死,简直就是个人渣。死了才好。也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儿。 可是一会儿想想,又叹了一口气:这些想法,普通老百姓可以想一下。他一个警察还是别想太多的好。 走廊里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杨忠泽回头一看,原来是雷诺。 “雷队,”他微微讶异地问,“你怎么来啦?” 雷诺轻淡地一笑,先向病房里看了一眼:“还没醒?” 提起这事儿,杨忠泽就有点儿不耐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反正医生们永远都是说不准,也许今晚就醒,也许好几晚都醒不过来。说了跟没说一样。” 第131章 一旦遇到,怎能错过(2) 雷诺笑着,安抚地拍了他一下。两人一起退回到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 “其他人呢?”雷诺问。 杨忠泽:“我让他们回去了。这几天大家都累坏了。再说守着个不能动的,我一个也够了。” 雷诺便笑着点了点头。别看杨忠泽平时在队里经常教训这个教训那个,其实他挺关心后辈们的。便说:“老杨,你也回去吧。我留下。” 杨忠泽愕然:“雷队,你这两三天连像样儿的盹儿都没打过。还是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雷诺淡淡地苦笑:“我回去也睡不着。”看着病房里的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今晚会有事儿发生……我不能睡。” 杨忠泽一怔,很快便更坚定地道:“那我更不能回去了,我跟你一起守着。” 雷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嗯?” 杨忠泽嘿嘿一笑:“你的直觉什么时候出过错!” 说得雷诺一愣,不一会儿两个人又一起笑出来。雷诺笑得很轻,杨忠泽的性子就不如他仔细,大嘴一张就直接冒出好几个哈。惹得护士台那边,一连串几个护士又瞪了过来。 “哎,那边的警察大叔,”一个小胖护士气呼呼地走过来,“你怎么老不自觉啊!” 杨忠泽连忙闭上嘴巴。 雷诺忙笑着代为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一定注意。” 小胖护士看了雷诺一眼,再说话声音忽然就变细了:“也不是我们要跟你们过不去。这里是医院嘛,总要为病人着想。” 雷诺笑着点了点头:“您说得是。是我们不对。” 杨忠泽看着小胖护士气咻咻地来,羞答答地走,又好气又好笑:“哎哟,这人都长着一张脸,还真是不同啊!” 雷诺但笑不语。 静坐一会儿,可能是烟瘾又犯了,杨忠泽就禁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打得眼睛泛起了泪花。旁边的雷诺却还是一脸清醒地看着病房里,别说一个呵欠,连眨眼睛都很少。 杨忠泽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别看打呵欠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可是一般人很难抵抗。如果你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打呵欠非常具备传染性,常常有一个人打呵欠,周围的人也会忍不住跟着打呵欠。甚至很多人就算提起打呵欠,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呵欠。 可是他打了这么多的呵欠,雷诺就坐在他的旁边,却完全不受影响。他都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动摇。 杨忠泽不由得暗暗地想:“这个人的意志力有多强呢?” 这样的人一旦决定要去做一件事,还有人能够去改变吗?如果,只是如果,他要做的不是一件好事……不,就算如此,他也不会做坏事。 不知为何,就算这样想着,杨忠泽也忽然从那温和的坚毅里感觉到一种令他心惊的力量。他忽然又觉得,雷诺今晚之所以睡不着并不是因为什么虚无的直觉了,而是他确切地知道着什么。搞不好,凭他的那个脑子,就是他有意地制造成现在的局面也不一定。 杨忠泽忽然被一阵阵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而且根据他最后一次有印象时,走廊里的灯还开着,现在灯却已经关了、天色也大亮了来判断,他已经睡了至少有三个小时。 他连忙振作起精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雷诺。比自己年轻了很多岁的上司虽然有不能掩盖的倦容,可是眼睛里头仍然透着一种坚定的光亮。 唉!看来除了脑子,他还有一件事显然也不如雷诺,那就是体力。 不管他怎么不服输,年纪到了就是年纪到了,再怎么硬撑也不是年轻人的对手。 杨忠泽挫败地搓了搓脸,听到又一阵脚步声走过来。这一次这脚步声没有从他们面前经过,而是向着方煜文的病房去的。 抬眼一瞧,却是丁浩然领着一个习惯性地缩着肩膀、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已经很久没见了,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一些。他本来就没几两肉,这么一瘦有点儿脱形,所以害得杨忠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柳志贤,孙黎的前男友。 柳志贤有点儿紧张似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睁得微微有些大,好像正处于某种惊恐又亢奋的状态里。看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他以前也很容易处于紧张的状态,可是跟今天这种似乎有些微的差别。 这点儿眼力,杨忠泽这样的老刑警还是有的。但要他一时之间下一个准确具体的判断:到底这是什么样的差别?却又着实为难他了。 他这里还在暗暗地绞着脑汁,那边雷诺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丁医生。”雷诺起了身,向丁浩然走近两步,“你来看望方煜文?” 丁浩然微微侧过脸去:“不是。我只是去他家给他拿些衣服,正好碰到这个人在门前站着。他还不知道方煜文进医院了。我告诉他之后,他就要来医院看望一下。所以我才带他过来的。” 雷诺:“你去帮方煜文拿衣服?” 丁浩然抿了一下嘴唇,有些固执地道:“只是顺便。” 雷诺便也不追下去,转头看向柳志贤:“你怎么会去方煜文家?” 柳志贤有点儿不敢看雷诺,匆匆地低垂下眼睛:“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他一直都跟我有联络。他很关心我。他说过我可以随时找他。也许在你们眼里他不是好人,可是对我来说,他很好。” 雷诺:“那你这次去找他是……” 柳志贤:“没什么。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雷诺便没再多问,暂且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旁边的杨忠泽忽然也站了起来,眼睛发亮地盯着病房里:“醒了!方煜文醒了!” 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检查了一遍,出来就告诉了他们好消息。方煜文清醒了,各方面都很正常,只是身体仍然很虚弱。丁浩然听到这里,便默默地离开了。 杨忠泽急急忙忙地问:“现在能问话了吗?”对这种人,他可只关心这一点。 医生表情略微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柳志贤:“他刚才自己要求,先见柳志贤。” 闻言,杨忠泽也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柳志贤,很不满意地道:“医生,我们可是有人命案子要查的,不能让我们先进去?” 医生为难地笑了笑:“病人现在很虚弱,其实我们站在医生的角度上是不建议让他见人的。不过他自己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两句。尽量不要让他勉强的好。” 雷诺:“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杨忠泽怀着些怨气抄起胳膊,只好又坐回去。都等了一天一夜了,也不必在这么点儿时间上破功。 柳志贤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自己一个人低着头、缩着肩膀进去了。 雷诺便也回去,陪杨忠泽一起坐下。玻璃窗的那一头,柳志贤走到了方煜文的病床前,方煜文朝他微微一笑,他便在病床前轻轻地坐下来。 他们在说话,但是雷诺和杨忠泽一个字也听不见。方煜文一直微笑地看着柳志贤,那笑容看起来很和蔼、很亲切,像是一个兄长在充满爱意地看着年幼的弟弟。不,也许说是父亲在看着孩子更为贴近。 柳志贤基本没怎么开口,都是方煜文在说话,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才刚刚死里逃生。那种舒畅、自得,简直叫人看不懂。 杨忠泽看得直皱眉头。心里烦,就不由自主地抖起脚来。回头看一眼雷诺,雷诺也有些困惑地蹙着眉头,神色有些微的凝重。 杨忠泽正想问问雷诺有什么想法,病房门打开了,柳志贤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现在可以见你们了。”他说。 杨忠泽霍然起立,总算到他们了。虽然时间并不长,可是也太考验人了。便第一个大步向前走去。 雷诺却并不着急进去,先问道:“那你呢?” 柳志贤:“我?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说完,便掉头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雷诺看着少年单薄、瘦削的背影慢慢走远,转回头也进了病房。 方煜文见到他们进来,就收起了笑容,白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静静躺着。这时候倒挺像一个还在重伤中的病人。他不招呼,杨忠泽也无所谓,就自己拉过床前的凳子,一屁股坐下来。 “苗童和张同发都是你杀的?”杨忠泽开门见山。反正他们手上有dna,这是铁证。 “苗童?”方煜文的脸上流露出惊诧。 杨忠泽这才想起来:“哦,你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被你打断了肋骨,一根肋骨插进肺里,窒息而死。” 方煜文猛吃了一惊,好像杨忠泽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似的。他睁大眼睛看着杨忠泽,嘴唇也不知不觉地颤抖起来,好半天没有出声。 杨忠泽还是很厌恶地看着那个相貌很端正的男人,就算他的眼睛开始发红,涌起泪花,也不能让他减轻丝毫的厌恶。他实在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罪犯。杀人本来就是一种罪恶,就应该有罪恶感才对。 雷诺没说话,继续让他一手掌握这场谈话。杨忠泽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个老将有他自己的原则和分寸。他也信得过他。 杨忠泽:“那你这是默认了。苗童是你杀的。” 方煜文:“是。” 杨忠泽:“你为什么要打她?我们的法医发现,她身上还有很多旧伤。你不止一次地打过她。” 方煜文的眼神有点儿游离:“为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知道这样是错的,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好像……好像会上瘾一样。她偏偏又那么不听话,还想离开。” 杨忠泽冷笑:“想离开不是再正常也没有吗?难道真要喜欢被你打啊?” 方煜文的脸色僵硬了一下,闭上了嘴巴。 杨忠泽:“张同发呢?” 方煜文的脸色又冷硬起来:“他活该。” 这个杨忠泽倒没什么异议,只不过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儿好笑。所以玩味地挑了一下眉毛问:“他怎么活该啦?” 方煜文:“之前就说好的交易……” 杨忠泽打断他:“什么交易?” 方煜文只好从头说起:“丁树海一直让张同发跟踪丁浩然和孙黎,并且定时向他汇报。” 第132章 一旦遇到,怎能错过(3) 杨忠泽一惊:“他为什么要让张同发跟踪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难道他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方煜文解释清楚:“不是一起跟踪他们两个,而是分开跟踪的。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们也知道的,他和丁浩然、孙黎的父子关系很差,见面很少。所以,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掌握他们的基本情况。” 杨忠泽呆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一声:这到底是可笑还是可悲。 杨忠泽唉声叹气地道:“花那么多的钱去请人监视自己的儿女,还不如多挤出一点儿时间自己去多联系一下。”越说越想摇头,“哪怕打打电话,关系也不见得会这么差了。” 方煜文帮他理清楚情况:“儿子那边他倒想联系,可是丁浩然却不想联系他;女儿那边他才是真不想联系,所以能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杨忠泽也从之前于谦和背景的调查结果里,了解到一些丁家的复杂情况,便也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皱着眉头吐了一口气道:“接着往下说。后来的交易怎么来的?” 方煜文:“可是后来他拍到了丁浩然和孙黎见面的照片。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孙黎死了。” 杨忠泽明白了:“丁树海想起当年曹单的死,就怀疑又是丁浩然下的手。所以想要消除他们认识的证据。他想和张同发买走那些照片。” 方煜文:“对。那家伙虽然一直都很有‘职业道德’,只会勒索一次,但是丁树海才不相信他会不留备份。这就是他们的交易:丁树海出价一百万,而张同发要将所有的照片彻底销毁。可是那个浑蛋竟然临时毁约,又坐地起价。” 这种套路杨忠泽实在太熟悉了,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只问:“多少?” 方煜文:“一千万。” 杨忠泽微微张了一下嘴,且笑且叹地点了点头:“这家伙真是找死了。” 这回却轮到方煜文冷笑:“你以为是为了区区一千万?别说丁树海,就是我也出得起。” 杨忠泽磨了磨牙,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决定继续问正题要紧:“那你是因为什么,才对他下手啦?” 方煜文不客气地道:“我不喜欢他那副德性,拿着两张破照片儿在身上,就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真以为他也配!” 杨忠泽有一点儿想爆发,但又忍了回去,继续问:“那你是怎么杀他的?” 方煜文:“本来我倒是准备好了的。我带了一把刀在身上。可是那家伙真是太不知好歹了,一直说些很考验人耐心的话。我就趁着他转身的一刹那,冲了上去,抓着他的头发就把他的头往墙上一磕。他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一下子就被磕蒙了,几乎没怎么反抗。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抓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往墙上撞。反正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墙上都是血,他的脑袋也破了一个血窟窿。” 杨忠泽:“接着你是怎么处理他尸体的?你一个人……”他的眼神老到而犀利地扫过方煜文,“有困难吧?” “张同发可是一个身材健壮的成年男子,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他不紧不慢地说,“而你则恰恰相反,并不是孔武有力的类型。你在暴怒的状态下,出其不意地杀了张同发,这我相信。凭我二十多年的办案经验,我还看见过比你更瘦小的人打死过比张同发更健壮的男人。可是,你凭一己之力怎么把尸体从楼上搬到楼下自己的车厢里?” 方煜文嗤地一笑:“没错,我找人帮忙了。” 杨忠泽倒没料到他会坦诚得这么快,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找谁啦?” 方煜文:“我也不知道。” 杨忠泽一怔,心里头顿时蹿出一股火,低声地骂道:“他妈的,你开什么玩笑!” 方煜文不为所动,继续很平稳地说下去:“我是真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本来就是早有准备的,只不过临时被张同发激怒了,才没用上那把刀子。我在去他家之前,就想好了,不能没有人帮我处理尸体,所以去时就物色好了一个人跟我一起去,在楼下等着。那人是我在街头找到的一个成天无所事事的垃圾,我答应给他一笔钱,他就同意了。帮我搬完尸体后,他就拿上钱消失了。” 杨忠泽冷笑一声:“你可以找到人帮你搬尸,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代你动手?” 方煜文也冷笑:“你以为我没跟他这样建议过?比起杀人拿钱,他更愿意搬搬尸体就有钱花。像您这样的老警官,这样的人也应该见过吧?” 杨忠泽咬着牙笑了笑。 方煜文:“当时我跟张同发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也没时间再去找合适的人,所以只好这样了。” 杨忠泽:“那你又是怎么将尸体转移到于谦和的车上去啦?据我们的分析,一路上你都没有机会转移尸体,只有到湘宜小苑——那附近都是老街道、老住宅区,没有摄像头,当时天色又暗了,路灯也有问题——只有在那里,你才有机会。 “而且,你是怎么知道于谦和会在那个时间到达湘宜小苑的?不要说你是在路上偶然碰到,然后一路尾随。我们将一路上的监控都查看了,没有发现他被尾随。这说明你是直接到达湘宜小苑的。” 方煜文扯着嘴角一笑:“这个很简单,是他本人通知我的。” 杨忠泽不觉又是一惊。他的一番围追堵截又一次白费了。 “你跟于谦和暗中有联系?”他不敢相信地问。 方煜文满不在乎,又隐隐约约有一些嘲讽:“你们肯定验过我的dna了,不是应该知道了吗?我,也是丁树海的私生子。他和丁浩然,可都是我的亲哥哥呢。” 杨忠泽微微地沉默了一下。第一次转头,看了一眼雷诺。雷诺依然采取静静旁听的态度,只轻轻地垂下眼睫。 杨忠泽便又转回头,接着问:“那你们早就知道彼此的身份啦?” 方煜文:“他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没有一早就知道他是谁。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丁浩然的好朋友而已。我能感觉得到他待在丁浩然身边是另有所图,但是完全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儿。他跟我也就是互惠互利。我需要及时掌握丁浩然的情况,他也需要及时掌握丁树海的情况。” “我也是前几天,老头子六十大寿,才知道他竟然是……”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便嗤的一声笑起来,很快变成了哈哈大笑。 第133章 一旦遇到,怎能错过(4) 他是当真觉得很好笑,一边笑一边说:“我该说他是什么呢?私生子?”颇有些夸张地唉了一声,“人家可跟我不一样,人家的妈是老头子明媒正娶的老婆呢!光这一点,连丁浩然也没法儿和他比。可要说不是私生子吧,老头子这么多年来,都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哈哈,哈哈……” “可是,可是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方煜文的笑声有些停滞了,断断续续的,眼睛里也开始泛起薄薄的潮湿,“他们的妈,一个是老头子名正言顺的老婆,一个是老头子唯一爱过的女人,我的妈又算什么?原来我妈就是那些年,跟他睡过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已。我就是他的一个疏忽。一样是私生子,丁浩然可以姓丁,老头子对他百依百顺,我却只不过是个小跟班儿。我为他们父子鞍前马后,又得到过什么?一个从来不把我当儿子看,一个也没有当我是弟弟。” “老头子求着他们喊他一声爸,人家还不高兴。我呢?我倒是想叫他一声爸……”方煜文接连地笑起来,“我还不如孙黎呢!我都不如一个野丫头!”笑得眼睛都红了,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接在他身上的心电图也发生了变化,嘀嘀声又快又尖锐。 杨忠泽皱着眉头上前,按住他扭动的身体:“方煜文,你冷静点儿。” 在那双手的压制下,可悲的男人似乎有些清醒过来,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当他脸上的笑完全退去,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直直地、静静地越过杨忠泽的脸,看向了头顶雪白的天花板。 杨忠泽还是要问清楚:“那你又怎么成为丁树海表妹的儿子啦?” 可能是刚才笑过头了,没什么力气再去笑,方煜文这一回只是浅浅地扯了一下嘴角:“不是告诉你了吗?老头子一时疏忽,才让我妈生下了我。他怎么可能自己要我呢?正好他妹妹不能生,所以就找人做了些事儿,我就变成他妹妹的孩子了。我原来的那个妈也是个脑筋很清楚的人,又不可能真指望他会娶她,所以拿了他一笔钱,就去嫁人了。我都不记得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杨忠泽沉默了一会儿。他承认,他现在倒真有点儿不是滋味了。做刑警这么多年,还有一个重要的经验:有些事真不能想得太多。想太多,最后就会连自己也迷失。所以,他很快又将那一点儿不是滋味驱散了。他才不想让这小插曲影响了正题,所以还是尽快地将话题扭转了回去。 “这么说来,是于谦和自己通知了你那天会和丁浩然去湘宜小苑,他早就知道你准备杀张同发?” 方煜文:“何止。也是他要我把尸体搬到他车上的。” 杨忠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煜文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又没跟我说。”停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其实那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就觉得挺奇怪的。” 杨忠泽:“为什么?” 方煜文:“老头子疑心病重,所以我们基本不用电话联系,都是电子邮件往来。” 杨忠泽警觉起来:“所以你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嫁祸给他的?” 方煜文淡淡地翻了一下眼睛,冷笑着:“我本来就没想嫁祸给他。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谁,无冤无仇,还算得上自己人,我干吗嫁祸给他。” 杨忠泽开始头疼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方煜文呵呵一笑:“要我说,他这人就是闲得慌,动不动就喜欢挑战高难度,追求完美。为了让老头子收到那一份生日礼物,他可以等上十年。这种人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一般人都是理解不了的。” 这话杨忠泽倒是全面接受。别人他是不知道,于谦和那家伙,反正他就是理解无能。 “比如,闷了,烦了,想逗你们警察一下,”方煜文继续揣摩着于谦和的心理,“就好比经常在河边走的人,是不是也会突然想试试把脚伸进河里去,看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说到这里,眼睛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雷诺,“如果有好的对手,那就更有意思了。像他那样的人,是很难遇到对手的吧?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搞不好比遇到让他动心的女人都难。” 方煜文的浅笑变得邪恶起来:“一旦遇到,怎能错过。” 雷诺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视线对个正着。 雷诺淡然地问:“其实你很早就醒了吧。” 杨忠泽一惊,顿时睁大眼睛,又去看方煜文。 方煜文还维持着那抹邪恶的笑。 雷诺:“以一个脑部严重受伤,刚刚清醒的人来说,你的思路和应答,都未免太清晰了。你一定很早就醒了,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心里盘算了多少遍该怎么说。一直到你觉得都准备好了,才睁开了眼睛。” 方煜文:“雷警官怎么会这么想?你们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两件人命案我一件也没有回避。回答得清晰难道不是因为我说的就是事实吗?再说了,我都承认人是我杀的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这最后一问很是犀利。杨忠泽下意识地看了雷诺一眼,雷诺一时也无法反驳。 杨忠泽便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差点儿把你杀啦?” 方煜文摇摇头:“不知道。” 杨忠泽:“你跟凶手近距离地打斗过,你会不知道?” “当时一片混乱,”方煜文指了指自己的头,“没几下我就被推倒撞到了头,哪来得及看清楚。反正是不认识的人。” 杨忠泽哼出一声笑:“不认识的人?那他(她)是怎么进来的?并没有撬锁的痕迹。” 方煜文:“那晚苗童走后,门就一直开着。” 杨忠泽:“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吧?” 方煜文不假思索:“男人。” 该问的也都问完了,方煜文便懒懒地翻一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们:“我要休息了。” 杨忠泽讥讽道:“你是该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你也没几天好休息了。”说完,转头就出了加护病房:这种人渣,他才不想跟他同处一室。最好明天就枪毙。 雷诺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方煜文,便也退了出去。 杨忠泽在走廊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停下问:“雷队,你觉得这小子说的有几分真?” 雷诺听他这样问,就淡淡地一笑。杨忠泽不愧是队里的老人了,他很明白方煜文不可能说的都是真话。方煜文的那一番话里有真有假,有很说得通的,也有不很说得通的。就是这种混成一团的话,才叫人最难分辨。 可见方煜文,也是个中高手啊。 但是此时此刻,最让雷诺介意的,竟不是方煜文对他自己所牵涉的三件案子的证词,而是他曾经透露出来的,对于谦和心态的了解。他甚至还说出了那样一句话:一旦遇到,怎能错过。 这话,他到底是替于谦和说的,还是…… 他当时的眼神,那样邪恶的浅笑…… 雷诺的心忽然一惊:也许他是多虑了,但是也不可不防。 “老杨,你在这里好好看着方煜文,”他说,“我一会儿回来。” 杨忠泽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见雷诺已然匆匆离开了。 第134章 沉睡(1) 一个小时前。也就是方煜文刚刚醒来,丁浩然听到主治医生说他没什么要紧了,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难得的空闲里,人是静着的,可是脑子里依然乱哄哄的。他低着头静静地发呆。 这些天,院方也被他不管不顾、拼命做手术的劲头儿弄得心惊胆战,已经强行给他放假了。可是他还是照常来医院,就算没有班可上,他也愿意待在医院里。 没办法,他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大多数都是小时候的事。一件一件,会像电影一样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时而凌乱、时而有序地播放。 有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韩平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把他扛在肩膀上,抓着他的两只手扮成飞翔的鸟;把他抱在怀里,想尽办法哄他吃他不喜欢的菠菜;接他回家的时候,路上正好碰上卖棉花糖的,一定会给他买最大的那一朵…… 父亲没有钱。 家里一直因为他的病和母亲的伤用了很多钱,还欠着大笔的债。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童年其实过得还不错。他也不想自尊心过剩地说最幸福,因为他确实没有享受过很多同龄人能够享受到的东西。但是他也有别人没有的幸福。 比如,他很少有新衣服。但是父亲会画上两笔。虽然画得不很好,但画些简单的小动物还是难不倒他的。母亲就把那些小动物做成贴花,缝在裤子上头。小动物经常换,就像又买了新裤子一样,小朋友们一样很羡慕。 幸福这东西是不必和别人比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就够了。 丁浩然觉得,父亲给了属于他的幸福。 所以当父亲因为生病而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会莫名其妙地发怒,手舞足蹈得像怎么也停止不了的时候,他觉得惶恐极了。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惹得他不高兴。 但是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天。送走妹妹孙黎的那一天。也是父亲决定自杀的那一天。 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看着孙黎被接走。 那时距离上学还有一会儿,所以,他又跟着父亲和母亲一起折回家里。父亲跟母亲说,孩子还在长身体,今天早饭吃得急了,家里有几个饺子,再给他煎几个饺子吧,浩然喜欢吃那个。 因为妹妹的病有希望了,母亲心情很好,马上笑着点了点头转进厨房。 当厨房里传来油炸的稀里哗啦的声响,父亲拉着他的一双手,在他面前蹲下了。 “浩然,”他凝视着他说,“要是爸爸以后不在了,你跟妈妈不要难过。你要管丁叔叔叫爸爸。” 还很年幼的自己没听懂,很奇怪地问:“为什么?” 其实他是想问,爸爸为什么以后会不在啦?但是父亲却会错了意,以为他问的是后一句。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丁叔叔其实才是你的爸爸。” 丁浩然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十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了。至少知道你叫一个人爸爸,意味着什么。 父亲努力地笑着,但是眼睛里只有难过:“其实丁叔叔做你爸爸是好事,他可以让你和妈妈都过上好日子,比爸爸……”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才苦涩地改了口,“比我好多了。” 丁浩然一下子惶恐起来。他害怕地看着父亲病得白且消瘦的脸,呆呆地问:“爸爸,你不要我了吗?你要像送走妹妹一样,把我也送给别人吗?” 父亲登时怔住了。他红着眼睛忍了一下,但还是没忍住,一低头就落了泪。他攥紧了他的一双小手,紧得让丁浩然觉得疼。但是丁浩然懂事地忍住了。然后他听见父亲很认真地跟他说:“要的,爸爸永远都要你。” “爸爸就是想让你知道,”他对着丁浩然不停地流泪,声音都变得更低更艰难了,“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爸爸没有用,爸爸只会生病……” 然后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丁浩然。丁浩然便也抱住了他,忽然也很伤心。他有点儿想哭,可又不敢,只好有点儿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爸爸。 但是当母亲一脸微笑地端出新煎的饺子时,父亲早已恢复了正常。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就没有伤心过。他亲手夹起饺子,一个一个地喂他吃。 惹得母亲笑着抱怨了一句:“都多大的孩子了,还不让他自己吃。当心被惯坏了。” 父亲笑着继续喂他。母亲也没有再说什么。等他吃完,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很仔细地给他擦了擦嘴。然后,就像看着妹妹走一样,站在门边,看着他和母亲越走越远。 丁浩然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回了好几次头,每一次,都看到父亲仍然站在门前,直到变成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大以后的丁浩然,才能够明白,父亲说其实你是别人的孩子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究竟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太爱他了。爱到就算明知他不是父亲的骨血,却也不能不去庆幸:不是他的骨血,就不会遗传到他的病。 也许外人会以为,他对父亲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伤痛。但是他们不知道,父亲可以爱他爱到抛弃伤痛。 虽然年幼时的他,还不能明白到这个地步,可是心里始终朦胧地坚守着属于父亲的那一片土地。 所以,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那个人又像往年一样来到的时候,他连丁叔叔也不肯叫了。 其实在此之前,丁浩然还挺喜欢那个人的。 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丁浩然。丁浩然身上的新衣服,多半也是他买的。小孩子都这样,似乎很容易被收买,但又总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固守。 那个人很忙,一年里也不会出现几次。 有一次看家里太困难,就要给他红包。但是母亲却浅笑着说,又不是过年,给什么红包。那个人就会深深地看母亲一眼,默默地收回。反而是父亲笑着说,谢谢。 只此一次。 但是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包一个很大的红包给他。只有这个时候,母亲不好说什么。 那个人话不多。很多时候,他都是听父亲和母亲讲些家庭琐事。丁浩然还会拉着他到一边一起玩。所谓的一起玩,其实也只是丁浩然自己玩,他在一边沉默地看着。 当时,那个人应该也不知道他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丁浩然长得更像母亲。而且丁浩然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管他叫丁叔叔,男人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抹很开心的浅笑。那样的笑容,他后来再叫他丁叔叔的时候,就怎么也无法出现了。 父亲走后的那年冬天,虽然他们搬了家,可是他依然准时在过年的时候出现了。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一脚踩下去,会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这在天安市这个南方城市是很少见的。很多邻居家的孩子,都出来团雪玩。对门的那一家也是个男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做父亲的也拿一把铁锹出来,和儿子在门口兴致勃勃地铲了一堆雪,又滚了一个很大很圆的雪球安在上面,又拿来彩笔,在雪球上面画了眉毛眼睛,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从头到尾,丁浩然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也来了,站在他身边好一会儿,丁浩然才发觉。看到那对父子很高兴地拍了拍雪人,一起回到家里去,那个人便也蹲下来。那身昂贵的衣服拖在雪地里他也不管。他摘掉手套,抓了几把雪,有些笨拙地团出一个不知道是熊还是兔子的小怪物,捧在手里送给丁浩然。 丁浩然双手接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将小怪物狠狠地扔在了雪地里。他转头跑回屋子里。可是在屋子里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偷偷从玻璃窗向外看。那个人依然还是蹲在雪地里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好像还在面对着曾经坐在那里的他。 不可否认的是,在收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怪物时,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 明明还是高兴的。 丁浩然也知道自己对于那个人的执拗近似于无情、残酷,虽然还不能说毫无理由,但肯定是不充分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鱼肉的角色。在他的商业扩张当中,多的是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无所有。但是他既不曾逼迫过父亲,更不曾逼迫过母亲。相反,他是给过他们那个家最多帮助的人。 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丁浩然根本就很明白,在父亲和母亲的悲剧里,那个人也可以算是一个受害者。 这些天,他总是不停地回想起以前。一会儿想起父亲,一会儿想起那个人。一开始,他们会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渐渐地,就变得混乱起来。虽然才短短的几天,但是回忆的次数比以前几年加起来都多。 涨得他的大脑像沸腾似的疼。 丁浩然痛苦地皱着眉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冷不丁却听有人在叫他。 “丁医生,丁医生。” 猛一抬头,就看见路佳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脸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丁浩然忙收回手,敷衍道:“没有。”又问,“什么事?” 听他一问,路佳不觉愁眉苦脸起来。 丁浩然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日子,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便疲惫并了然地问:“他又不肯吃东西?” 路佳为难地点了点头:“我们怎么喂,他就是不肯张嘴。他只吃你喂的东西。” 丁浩然微微别过去脸:“那就让主治医生给他打营养针。” 路佳轻轻一惊:“丁医生……” 丁浩然:“快去。” 路佳在他面前又踌躇了一会儿,见他头也不抬,正眼也不瞧,只好磨磨蹭蹭地转了身。一步三挪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正想狠心出去,忽然又听到了丁浩然的声音。 “等等。” 第135章 沉睡(2) 丁树海微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半边脸很无力地瘫着。即使他现在没做什么表情,也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他没有说话的欲望。保姆还算忠于职守,虽然这些天他一直不配合,她还是每天都带着精心烹饪的菜肴来服侍他。 “丁先生,你还是吃点儿吧。”保姆一手端着一碗鱼汤,一手小心地舀了一勺子,“就是不吃,也该喝点儿汤。这样才好得快。” 丁树海还是没动。他是半身不遂了,脑子可没不遂。什么叫好?也许他努力地做些复健,一年半载后,大概可以歪着身子、抖着手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出去晒晒太阳。但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以前可以两条腿走路、吃东西不会流口水的样子了。 复健。呵。 他在心里笑,脸上仍然不露出一点儿表情。他不是早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啦?三十年前,他就陪着苏清芳押错宝。为此,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自己在乎的珍宝。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资本再押一次。 盲目的乐观实在比清醒的放弃更可悲。 “丁先生……” 面对着他贯彻始终的沉默,保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可是她又不忍心就这样走开,只好徒劳地端着碗守在病床前。 丁树海想对她说,你大可以走了。她劳动,他给钱。她对得起他付的工资了。也是时候,该去找下家了。可是他又觉得,即使自己开口,恐怕也很难发出让她听得懂的声音。 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又静了一会儿,保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碗轻轻地放在了病床边的小柜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病房门被轻轻打开再关上的声响。 丁树海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当耳旁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时,他从心底里吃了一惊,连忙睁开眼睛。 “想死的话就痛快点儿说,”丁浩然神色冷峻地站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帮你一把。” 丁树海微微张开嘴。不是他能这么冷静,而是半身不遂后,面部的肌肉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 丁浩然双手抄在口袋里,始终离他的病床有一步之遥,不肯上前,却也没有再退后:“反正你现在也基本稳定下来了。你这样不配合,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多占一张床位。” 儿子冷酷的话语,让丁树海的脸又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丁浩然:“我可以跟你的主治医生说一声,让你早点儿回去。一个人在家里,没人巡房也没人服侍你,你随时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丁树海艰难地张了张嘴,终于努力地吐出一个很模糊的字:“好。” 等了一阵,意料中丁浩然应该马上离去,却没有一点儿声音。他吃力地转动眼睛,看到青年依然脸色冷峻地站在原地,倔强地绷直脊背。可是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微微地变得更红了。 “真想死的话,遗嘱什么的也赶紧给我改了。”丁浩然又说,“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你爱给谁就给谁,别给我就行了。” 丁树海实在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只有一边嘴角能动,另一边像是中毒似的只能轻微地发颤。一抹很怪异的笑容。然而笑着笑着,心里的苦涩终于不能控制地席卷上来,逼得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发烫了。 丁浩然不想要他的东西他相信。可是比起不想要他的东西,丁浩然似乎更肯定他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 其实他还真没把一切都给他。遗嘱是早就立好了。他也不年轻了,做事又一向喜欢早做准备,十年前就和信得过的律师商量过,立好了一份很严密的遗嘱。他知道丁浩然不会要那些东西,所以他也从一开始没打算给他。他其实只把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划给他了。 但是丁浩然竟然会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把一切都给他。那么,他可不可以假假地幻想一下,就算丁浩然不接受他是他的父亲,可至少也是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是爱他的。 丁树海满脸怪异的笑容,艰难地摇了摇头。他不想改遗嘱。 丁浩然红着眼眶冷笑:“做不到?”他恶毒地说,“这都做不到,你还死个什么劲儿!”说完,又在原地静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像一个愤怒的失败者一样,慢慢地走到病床头的小柜,拿起那碗汤。已经冷掉了。 他什么都没说,端起那碗汤离开了。 一出病房,却一下子碰到路佳。小姑娘本来正低头把耳朵死贴在门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冷不丁他从里面开了门,一下子撞进了他怀里。 慌得她连忙跳出来,红着脸话都不会说了:“丁、丁、丁医生!” 丁浩然关上门,垂下眼睛看了看她,忽然把那碗鱼汤往她手上一丢。吓得路佳连忙接住。 “去,”他说,“热一下。” “啊?”路佳一愣,才恍然大悟,连忙一迭声地答应着,好像端了圣旨一样用两只手端着那碗汤,掉头就向放微波炉的茶水间一路小跑过去。 跑了一半,又忽然跑回来,有点儿不放心地问:“丁医生,你不跟着一起去?” 丁浩然红着眼睛微瞪她一眼,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拿这小女孩儿没办法:“我是那种半途就甩手走开的人吗?” 路佳没敢出声。但是也没动步子。 丁浩然实在没办法,不太耐烦地把两只手抄在白大褂里,抿着嘴唇带头向茶水间走去。路佳方咬着嘴唇小心地笑了,端好汤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头。 他们谁也没看到,就在他们离开时,有一道身影小心地从楼道那头走了出来。 其实柳志贤早就到了。只是看到丁树海的病房里一直有人陪着,先是保姆,然后又是丁浩然。他只好退到楼道那头等着。 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心脏的部位却静得可怕。要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还没有倒下,他真怀疑心脏是不是已然停止了跳动。这种状态他以前从来没经历过。有点儿像害怕,但应该不是。因为他并不很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相反,他还有些期待。 他一直在盼着那些人快点儿走开。 等丁浩然他们从茶水间回来只有两三分钟。柳志贤一面飞快地向病房走去,一面在脑子里飞快地算着。其实他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他轻轻地闪进病房里,看到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老男人正不能动弹地躺在床上。丁树海听到声音,也吃力地向他看过来。虽然眼皮颤抖着,有点儿难以睁开,但柳志贤想,这恐怕是丁树海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上一回他们见面,孙黎还没有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志贤永远忘不掉那一天。 他记得丁树海懒洋洋地坐在客厅里的那张沙发上,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几句话。虽然丁树海是坐着的,他才是站着的,可是丁树海总能垂着眼睛看他。 没有那一天,他和孙黎也许不会分开。 没有那一天,就算他和孙黎分开了,至少也能留一个漂亮点儿的模样在她的心里。 没有那一天,孙黎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啊,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柳志贤了:虽然卑微,但至少还是站着的,不曾对谁屈膝。 柳志贤睁着一双眼睛,向丁树海一步一步走去。双手依然在颤抖,并且每走近一步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当他停在丁树海的病床前,双手颤抖得连肩膀都跟着轻微晃动起来。当他看到丁树海的眼睛里满是惊愕,隐约还透出一些未知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这确实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耳旁一瞬间响起方煜文温柔的声音。方煜文对他那么好,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说话。 “你还是可以为孙黎做一些事的。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没有死。” “谁夺走了你们的快乐,你也夺走他的。谁践踏了你们的尊严,你也践踏他的。谁毁灭了你们的生命,你也毁灭他的。” 方煜文说。 有一些话是他以前说过的,有一些话是刚才在加护病房里说的。但是什么时候说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对的。 他早该按照他的建议去做。 柳志贤从丁树海的脑袋下抽出枕头。丁树海一直看着柳志贤,枕头被抽出的那一刻,他的头无力地落在平坦的床铺上。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看着柳志贤双手拿起枕头向自己的脸上压下来,他反而连那一点儿未知的恐惧也消失了。 因为之前,他确实还不知道柳志贤想干什么。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在雪白的枕头蒙到脸上的一刹那,他还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但这些,柳志贤都不会看到了。 柳志贤只看到那只大而蓬松的枕头像一朵洁白无瑕的云慢慢地飘下去,挡住了他不想看到的丑恶。那朵云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让他不由得紧紧地抓住,再抓住,生怕稍一放松,就会从他的手里又飞走。 飞到那遥不可及的天边。 他一眼不眨地紧盯着枕头,世界都变得太安静,一点儿声音都不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直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从后面将他狠狠推开。 柳志贤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冲了过去。 “喂!喂!”丁浩然摇了摇丁树海,丁树海已经闭上了眼睛,“你给我醒一醒!”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丁浩然一下子被一种海啸一般的惊恐淹没了。这种惊恐是那么熟悉。虽然只有过一次的经验……可是只有一次,也已经足够。 那一年他还不满十一岁,他抓着母亲的手,不管多么惊恐,多么流泪,也不能阻止母亲闭上眼睛。 紧跟在后面的路佳,这时倒后知后觉地从极度震惊中反应过来,手里的碗啪一声摔在地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也赶过去。一把抓住丁浩然的胳膊狠狠地摇了摇:“丁医生!丁医生!” 第136章 沉睡(3) 路佳这才发觉他不仅眼神发直,浑身都在发着抖。 路佳给丁树海做起了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仍然抓住空隙大声地叫丁浩然,她不再叫他医生,直接叫起了他的名字:“丁浩然!丁浩然!”见他还是不动,便一咬牙喊了一声,“你就这样看着你爸爸死吗!” 丁浩然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终于死白的一张脸清醒过来。他赶上去,一把推开了路佳,自己给丁树海做急救。 一时情急,路佳被推得不轻,踉跄了一下,把床头柜都撞歪了。 两个人都在慌乱中,谁也没想起要去按急救按钮,更没有注意到那个被撞得跌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作的少年,慢慢地回过了神。 此时此刻,在柳志贤的眼里,丁浩然成为他最大的障碍。丁浩然不仅阻止他达成愿望,还是他最憎恶的人的儿子。 他恶毒地盯死了丁浩然的背影,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那只碗摔碎后,最锋利的那一片恰巧蹦到了他的脚边。闪着柔和白光的瓷片,虽然远不如刀子漂亮,但是只要划对地方,一样能要了人的命。 柳志贤站在原地捏紧了他的武器,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他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扑向丁浩然。一只胳膊自后向前箍住丁浩然的脖颈,另一只手就将瓷片猛地向喉咙上一划。 丁浩然突然被他往后一箍,腿一软不得已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就是这两步,正好让柳志贤的手失去了准头。瓷片没划到喉咙上,嘶的一下从下巴拉到脸颊上。痛得丁浩然顿时闷哼一声,鲜血瞬间从长长的伤口里流了出来,好像一张大嘴吐出了血红的舌头一样。 路佳瞪圆眼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一刻没有了害怕,什么念头都被她通通抛到脑后。她也像一头深深受伤的野兽一样,完全遵循了本能,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了柳志贤捏住瓷片的手。她用上全身的力气,就只想着一件事:不能再让那染血的瓷片靠近丁浩然一分。 血流得太快。流了丁浩然一脖子,还在往下继续渗透,衬衫湿透了,白大褂也红了大片。 丁浩然忍着疼,配合着路佳一起用力,想要从柳志贤的钳制里挣脱。可是谁能想到,这个身材瘦弱的少年竟然力气大得惊人,任凭他和路佳怎么用力,依然没办法挪动分毫。 路佳一低头干脆狠狠地咬住了柳志贤的手腕。正常人就算不松手,也会发出一声喊叫,可是他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任凭路佳咬得皮开肉绽,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两只眼睛大得恐怖,表情像是要把丁浩然活活撕碎。 丁浩然的脖子被他的胳膊死死地勒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快来……” 还没喊完,柳志贤便又受到了刺激,两只眼睛又是猛然一睁,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拿着瓷片的手忽然一使劲儿,竟然生生地将还咬着他胳膊的路佳甩开了。 路佳咚的一声,一头撞在墙上,登时昏迷了过去。 眼看着柳志贤再一次将瓷片划过来,丁浩然连忙用手抵住。瓷片扎进他的手掌,那种令人胆寒的力量,随着掌心被扎破的疼痛一起传进了他的心里。 丁浩然勉强地喊出模糊的一声:“路佳!”他实在看不到路佳的情况,而柳志贤勒住他脖子的胳膊又收紧了,另一只手上的瓷片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逼近。 失血和窒息的双重折磨,令丁浩然的反抗越来越无力。手掌里一片滑腻,他的血和柳志贤的血混在了一起…… 就在他觉得自己不行了的时候,紧紧钳制住他的死亡之手忽然从他的身上被强行剥离。 有另一双手猛地从身后将柳志贤倒拖开。柳志贤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那双手抓住腕关节向后一拧。柳志贤发出一声哀号,手里的瓷片啪嚓一声掉在了地上。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被那双手反剪了双手,嘭的一声,狠狠地按在地上。 “丁浩然!”雷诺一边压着还在扭动的柳志贤,一边大声地问,“你怎么样!”看到路佳在地上,又叫了一声,“路佳!” 丁浩然自己按住下巴上的伤口,强撑着走到病床边,狠狠地按上急救按钮。红色指示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也闭上眼睛,瘫倒在床前。 雷诺不能放开柳志贤,只能大声地喊:“来人!快来人!” 走廊里终于响起了纷乱而紧张的脚步声。这一场巨变前后也不过十来秒,却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 到处都是血。 柳志贤从歇斯底里中清醒过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 刘局和好几个刑警站在单向玻璃后,还带着些微的惊讶地看着那个其貌不扬、性格本应该畏缩、懦弱的少年。 刘军还是不太相信,柳志贤可以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道:“就他这小身板儿,全身加起来都没几两肉。那回我就轻轻地撞了他一下,他就差点儿成肉饼了。” 李兰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她也有点儿难以接受,不过道理她还是懂的:“那什么……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这么大一活人?” 刘局端着他的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慢慢地盖上,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审讯室的门一开,雷诺走到柳志贤的对面坐下。单向玻璃的这一面,所有的人也都赶紧安静下来。 雷诺:“张同发的案子,你也有份儿吧?” 柳志贤垂着眼睛,只定定地看着桌面:“是,不光有份儿,还是我杀的。他只不过帮我把尸体转移了。”反正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 雷诺:“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志贤:“他那天跟张同发约好了见面,怕张同发又出幺蛾子,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去了。” 雷诺:“你们一起商量好了,要怎么对张同发动手?” 柳志贤:“是,也不是。我们本来是商量好了,但方煜文没打算杀人。他本来是想,要是张同发肯顺顺利利地做完这笔交易,就算了。要是那个男的不识好歹,又横生枝节,他就给他一点儿教训,吓唬吓唬他。” 雷诺:“你没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些更合适的人?毕竟,你只是一个学生。” 柳志贤完全没想过:“没有。这是他对我的信任。” 李兰看到这里忍不住哼的一声笑出来:“这个柳志贤脑子进水了吧?这种鬼话都信?张同发那种体格,要想给他教训,起码也找个能干的啊,还用得着找他这种豆芽菜?摆明了这是利用他啊!” 连刘军都有些无奈起来:“这孩子不是被洗脑了吧?” 刘局看着柳志贤,慢慢地,又是一声叹息。 雷诺只好先问下去:“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让你爆发啦?” 柳志贤眼球动了一下:“具体的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一些很可恨的话。他笑话我,笑话孙黎……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我们。那个浑蛋!”说到这里,柳志贤又有些激动起来,两只拳头砸了一下桌面,“他老是用那种眼神看我,用那种口气说话……” 雷诺可以想象得到张同发都说了些什么。他长时期地全天二十四小时跟踪这两个人,只怕柳志贤什么丑态他都见过了。柳志贤说记不清张同发说过什么也是假的。像少年这样卑微又敏感的人,怎么会不记得那些犀利的侮辱?他只是不想再让别人知道那些话。 柳志贤紧紧地捏着双拳,又回忆起了触发他杀机的那一幕:“他就是那种,看准了我什么都不敢做的神气,让方煜文把钱放在茶几上就行了。然后就转身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再添些茶,一点儿也没担心背对着我。他临转身的时候还冲着我笑了一下,于是我就一下子爆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柳志贤露出了一个让玻璃那边很多人都心惊胆战的诡异笑容,很自得地说:“我像风一样冲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就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一下紧接着一下……嘭,嘭,嘭!”他有点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好像又抓住了张同发的脑袋,“震得房间都好像在抖,灰落了一地。你知道吗?他一点儿反抗都没有!哈哈哈……”他仰着头笑了一会儿,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冷酷的鄙夷,“还以为他有多么厉害,原来中看不中用。人渣!” 雷诺静了一会儿,把心里的不适先掩埋起来:“方煜文说,张同发是他杀的。” 柳志贤笑了起来:“他故意这么说的。他是为了掩护我,好让我去做想做的事。” 雷诺竟然从那笑容里看到了一点儿幸福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头微微一刺,才刚掩埋的不适不觉又钻了出来。他五味杂陈地看着那个少年:“你是说,好让你去为他杀掉丁树海?” 柳志贤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觉得他说的话很荒谬:“不是为他,”他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为我。为我自己!”忽然又好像明白了雷诺的意思,呵呵一笑,“你是说,他是在借刀杀人?” 雷诺安稳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不是吗?他和你那么好,没有跟你说过他有多恨丁树海吗?” 柳志贤怔了一下,飞快地道:“当然。他是很恨他,但是并没有想杀他的意思。”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被人告知他最引以为傲的哥哥,其实并没有多喜欢他,便会很着急地想去证明对方是错的。 “如果他想杀丁树海,”他摆出了自己的证据,“早就下手了。他跟着丁树海这么多年,还不多的是机会?他是在帮我做想做的事。” 雷诺听到他把相同的话竟然又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次,终于在这场谈话里第一次面露忧色地皱起了眉毛。 第137章 沉睡(4) “柳志贤,”他尽量柔和而平静地告诉少年一个事实,“也许他本来是想自己除掉丁树海的,但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先出事对吧?他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打死了苗童,又差点儿被别人打死。” 柳志贤怔了一下。 雷诺:“苗童的死对方煜文来说是一个意外。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矛盾——他对她下手确实很重,重到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会知道足以要了她的命——但是站在方煜文的立场上,他只是想打她,没有想过要杀死她。” 柳志贤的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 雷诺:“说白了,苗童和丁树海,在方煜文心目中的定位是不同的。苗童对他来说是一个心爱的玩具。小孩子们都会很爱自己的玩具,可是也常常会折腾玩具。他们从来不是有目的地想把玩具给毁了,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折腾得过了头。心爱的玩具没有了,他们也会很伤心,甚至还会很后悔。方煜文对苗童的死所表现出来的伤心和后悔就是这一种。 “但是丁树海不一样。丁树海对方煜文来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背影。虽然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做丁树海的特别助手,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方煜文更接近丁树海,可是我敢说,丁树海从来没有用正眼看过方煜文。至少方煜文是这么认为的。 “同时,他又是一个很聪明、很自负的人。” “自负?”柳志贤呆呆地重复了一遍。除了一开始打交道时,方煜文曾经向他流露出过一些轻蔑,可是话说回来,谁看到自己在丁树海面前的那副丑态,会不轻蔑?之后,随着接触渐多,方煜文对他越来越和蔼。 柳志贤实在无法从方煜文的身上看到自负。 雷诺从他的反应看出了端倪,只淡淡地说了下去:“是的,自负。我知道他对你的态度很亲切。你不止一次地这么说,而且今天你去看望他的时候,我也亲眼看到了。至于他在丁树海面前,那就更不用说了。看起来,自负似乎是跟他没什么关系。” “可是,他当初为什么要背着丁树海跟你继续接触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是他主动找上你的,你那时还挺惊讶的。” 柳志贤点了一下头:“这正说明他是一个好人。”微微顿了一下,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难道这也有什么不对?” 雷诺微微笑了一下:“你和孙黎分手之后,不仅孙黎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的联系,连丁树海也不会想再跟你有任何的联系了吧?” 柳志贤默然。 雷诺:“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看起来对丁树海唯命是从的人,为什么明知道会惹丁树海不高兴,还要自作主张地跟你频频接触呢?好吧,就算他是出于好心,是不是也可以证明,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听丁树海的话?” 柳志贤的眼睛动了一下。 雷诺:“而显然,背着丁树海和你接触,肯定不会是他唯一自作主张的事。我的看法是,他其实只是装作很听话。即使面对着丁树海这样的人,他也照样敢有他的小算盘。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把握不会被丁树海发现。即便被丁树海发现,他也认为自己有办法应付。你说他的所作所为,算不算一种自负呢?” 柳志贤还是不说话。但是雷诺可以肯定,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少年都听了进去。 “一个聪明而又自负的人又怎么能容忍别人对他十年如一日的无视呢?其实如果这个人不是丁树海,方煜文可能早就爆发了。就比如那个张同发。他很看不上张同发,所以一旦张同发竟敢跟他毁约,他就马上想要给他好看。”雷诺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可是这个人偏偏是丁树海。他不仅很强大,还是方煜文的亲身父亲。” 柳志贤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你,你说什么?” 雷诺沉稳地看着他:“方煜文没跟你说过,他是丁树海的私生子?孙黎只不过是丁树海的养女,他却是丁树海的亲生儿子?” 这一回柳志贤没有再试图反驳雷诺。 雷诺:“在方煜文的内心里,其实一直渴望丁树海可以承认他这个儿子,但是他越渴望就越失望,越失望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他认为自己为丁树海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所以他有权向丁树海报复。” “他是非要杀了丁树海不可的。这个念头不知道在他心底徘徊多久了。” 雷诺:“像他这样的人,真的想要杀死一个人,是不可能因为自己不方便动手就放弃的。你说他该怎么办?” 柳志贤颤抖着张开了嘴唇:“你的意思是,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抱着想要利用我的目的吗?” 雷诺:“他是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潜力吧。你们都一样憎恨丁树海,你们都被丁树海践踏过。” 柳志贤被“践踏”这个词惊得心头微微一颤。方煜文说过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谁践踏了你的尊严,你也践踏他的。”如果不是当时只有他和方煜文两个人,他真要怀疑雷诺是不是也在场。 不,不会的。 第138章 沉睡(5) 柳志贤还是不能接受,他不相信方煜文和他相处的那么多次,都是怀着利用他的企图对他虚情假意,这世界上哪有那么真切的虚情假意。 “这只不过是你的臆断,”他不觉对雷诺产生了些微的敌意,“就算他是想利用我杀死丁树海,那张同发呢?那才是个意外。连我自己都没料到那个男人会说那些不知死活的话,我完全就是被张同发激怒的。” 雷诺:“那的确也是一个意外吧。方煜文自己说,他本来在口袋里准备好一把刀,也是打算自己动手的……” “不,”柳志贤固执地打断,“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张同发,他没有打算杀他。他那么说,是想掩护我。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 见他情绪有些激动,雷诺只好先迂回:“好,那我们就先别管他本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反正,他自己准备好了一把刀,不管目的是什么都打算自己实行,这个事实你同意吗?” 柳志贤抿着嘴,暂时没吭声。 雷诺:“可是没有想到,你被张同发激怒,竟然抢在他动手之前把张同发给杀了。张同发的死让他看清了一个事实:你真的具备他所希望的潜力。甚至,这种潜力已经超出了他的希望。所以,当他发现不能自己对丁树海动手时,马上就想到了你。于是他想好了那一套完整的说辞来应付我们。 “当然他要先和你见面,确保你会听从他的建议。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当你和他见面时,你没有发现对于一个脑部受伤、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来说,他的思路未免太清楚了吗?” 柳志贤微微睁大了眼睛,却又道:“不对,他并不知道我会去医院看他。” 雷诺:“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你不去,他也会要求先跟你会面,然后再跟我们会面。你只是恰好替他省掉了这一步。” 柳志贤长时间的沉默。忽然又摇起了头:“你是在挑拨我和他。你想让我拖他下水,指证他才是主谋。”虽然雷诺将自己的情绪和表情都控制得很好,一点儿也没让他察觉出蛛丝马迹,但是他依然坚信自己的判断,“我不会上你的当。我再郑重申明一遍:人都是我杀的,跟他没关系。除了张同发的案子,他帮我转移了尸体,仅此而已。” 说完,少年就很抗拒地闭上眼睛、抿紧嘴唇,摆出一副无论雷诺再说什么,也不会再回应的架势。 雷诺也没想到柳志贤对方煜文会这么的信任,担心一时逼得太急弄出反效果来。 “那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很想知道。丁浩然和那个小护士都没事。小护士已经醒过来了,丁浩然有些失血过多,连丁树海也被抢救过来了。” 雷诺看到柳志贤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但还是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便也不再多说,起身向门口走去。 当他出了审讯室,隔壁房里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李兰像个小子一样抱着胳膊啧了一声:“这孩子是彻底被洗脑了,连雷队你都说服不了他。” 雷诺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无奈:“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方煜文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和他建立起深深的信任,哪是我区区一席话就能瓦解的。” 刘军虎头虎脑地说:“可是于谦和你就做到了。”回头看了看其他同事,“谁都看得出来,那家伙到最后都崩溃了。和他比,柳志贤真不算什么。” 一提起于谦和,雷诺便不由自主地浅浅皱起眉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叹息地说:“是的,柳志贤和于谦和是不能比的。我和于谦和对彼此都太了解了。”静了一会儿,又自觉失言似的连忙醒过来,对着微微愕然的众人笑了一下,“再说,我跟他也不是光靠那一席话。我们之前可是深入交流过好几回了。” 刘局适时地插进来,对着李兰、刘军等人道:“年轻人要学会耐心。方煜文可以对柳志贤潜移默化,我们也可以对柳志贤潜移默化嘛。” 李兰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其实就算柳志贤对方煜文死心塌地又怎么样?逃得了张同发、丁树海的案子,也逃不了苗童的案子啊!” “就是!”刘军立马附和起来,“苗童是被他重伤致死的,这总逃不掉了!害死一个就够他最高刑罚了。” 刑警们一片声地点起头来。现实中哪能每一件案子都能落到实处,反正结果都一样就行了。 雷诺便也勉勉强强地轻点了一下头:“但愿如此吧!” “对了,”李兰忽然转着眼睛,看看大家伙儿,“说起那个于谦和,现在怎么样啦?哎?早上轮到谁去盯他家啊?” 刘军:“胡晓明和叶敏宇。” 李兰:“他俩?”她撇了一下嘴,“这俩人靠谱吗?别又跟上回……” 还没说完,雷诺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雷诺一看来电,便将手机屏幕冲着李兰一亮。李兰一看,正是胡晓明的来电,连忙吐了一下舌头不敢说了。真是背后莫说人,一说一个灵。 雷诺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喂,就传来胡晓明惊慌不已的喊叫,声音大得即使没开扩音,也有不少人听见了。 “雷队,出大事了!你快带人过来吧!” 雷诺在众人的惊诧里镇定地问:“什么事?”但很快,他的镇定就随着胡晓明的回答消散殆尽。 胡晓明惊慌得都结巴了:“我……我也说不清。好像,好像是廖小乔……廖小乔把于谦和给杀了!” 第139章 最后的谎言(1) 雷诺等人赶到时,胡晓明正在别墅前面等着他们。雷诺刚下车,他就三脚两步跑了过来。 “雷,雷队。”胡晓明脸煞白煞白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上回是他们俩盯梢出的事儿,结果这回又轮到他们。 雷诺一面匆匆地穿过两边花圃一面问:“什么情况?” 胡晓明连忙跟着:“我们一直在别墅外面盯着,这次真是眼睛都没敢眨。别墅里面一直都很安静来着,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 李兰着急地打断:“别废话了,快讲重点!” 胡晓明:“不是太安静了吗?我们忽然想起上回,也怕又着了什么道儿,所以就赶紧过去假装借杯水喝。可是不管我们怎么按铃,里面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们就慌了。” 雷诺接上:“所以就用老方法从二楼阳台爬了进去?” 胡晓明点头:“嗯,叶敏宇进去了,我还在门前守着,然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正好,雷诺等人也停在了大门前。 胡晓明低低地说了一句:“您自己看吧。” 雷诺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将手放在了门上。定了一定,便咔嗒一声轻轻推开了门。 叶敏宇正站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夹道里,有点儿僵硬地对着客厅。听见门这边的声音,他便轻轻地一颤,转过头来。他的面色也和胡晓明一样苍白。 雷诺顺着他之前的视线,一边走一边向客厅里看去。随着角度慢慢地转变,廖小乔和于谦和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和于谦和并排地坐在主沙发上,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 廖小乔的脸像冻结了一样,找不到一点儿生气,漆黑的眼珠像被凝固在了眼眶里。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术刀。于谦和在她身旁背靠沙发坐着,微微低着头,眼睛闭得很安详。如果不是嘴唇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果没有脖子上被划开的那道深得可怕的伤口,他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透露出奇异的美感。 鲜血一直喷过了茶几,在地面上形成一面密集的落点。他上半身的白色羊毛衫吸足了血,红得像能发出油光。沙发垫也染红了一片,一直流淌到地板上。血还漫过茶几靠近沙发的那一边,向夹道那里漫延了一些儿。 廖小乔的双脚就放在那一片还没有干透的血水里。 所有的人都不觉停住了脚步。这并不是他们见过的最血腥、最残忍的现场,可是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安宁。 这个现场里也像其他命案现场一样人来人往。却少有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每一个人都忠于职守,只顾着埋头干活。好像这样,就能将那喘不过气来的安宁忘掉。 拍完了现场照,廖小乔就被带离了现场。是雷诺亲自将手术刀从她的手里拿走,又将她的另一只手松开。这才发现,并不是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而是廖小乔自己紧紧地握住了于谦和的手。他小心翼翼地、费了一些力气,才能将她和于谦和分开。 但是从头到尾,廖小乔既没有哭也没有闹。雷诺跟她说话她没反应。拉着她的手,她就静静地跟着他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慢慢坐下,她就动也不动地坐着。 只是在雷诺要收回自己的手时,她的睫毛才极细地颤抖了一下。 雷诺并没有漏掉这小小的细节。他马上又重新地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地,连她的另一只手也一并握住。他蹲跪在她的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柔和,柔和得像在看一个极其脆弱的泡沫——生怕连最轻微的眼神,都会让这泡沫立刻破碎。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他很轻很轻地问。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声音,也能被这安静无限度地放大。 廖小乔的视线摇晃了一会儿,缓慢地、但终于落到了雷诺的身上。 雷诺再次很轻很轻地问:“冷是吗?”握在他掌中的一双手一直都很凉,好像怎么暖都不能恢复一丝丝的温度。但是雷诺还是将她残缺的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的手掌里,呵了一口气,小心地、用力地,却也温柔地来回地揉了揉,重新捂在掌心里。 尽管像廖小乔这样的人,在太多人的眼里是很古怪、很讨厌的,但是雷诺却并不讨厌她。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其实要得并不多。不过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因为你要的是多还是少,来决定是否给你这一点儿幸福。 幸福这个东西真是不好说。他就像一个最狡猾、最没有是非观、最缺乏节操的贱人。有的人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幸福,却还在眼红别人、抱怨连天;有的人兢兢业业,终于得偿所愿;也有人磕得头破血流,结局依然惨淡…… 雷诺觉得廖小乔就是那一种最少见的人:他们是最不幸的,但是他们从来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忍受。他们大概也不能反抗。因为给他们不幸的,正是他们最亲最爱的人。可是,虽然最亲最爱的人伤害了他们,他们还是不忍心伤害回去。 如果可以,雷诺一点儿也不想吝啬那一点点她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恐怕不是那个能给她的人。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初步检测于谦和尸体的聂晶。聂晶戴着一双橡胶手套,很认真地轻轻捧着于谦和的下巴和脖子,凝视着那道划破了颈动脉的伤口。 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聂晶本能地抬起眼睛望了回去。 但是她看着的,不是雷诺,却是廖小乔。 雷诺忙转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廖小乔也转动了眼睛,默默地看着聂晶。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空气里有点儿复杂地交接上了。只持续了两三秒,两个人又几乎同时别开了眼睛。这也算是一种默契吧。 雷诺问她:“好点儿没有?” 廖小乔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挣了一下。雷诺松开了那只手,便见廖小乔慢慢地抬起手来,指向了地下室的方向。 当他顺着她的手指停到了地下室面前的一块地板砖上,廖小乔收回手,点了一下头。 雷诺略微用力地跺了跺地板砖。但声音听起来,跟周边没什么不同。便低下身子再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板砖周围的缝隙似乎有些活动,轻轻地按了按地板砖,缝隙确实是活动的,好像这一块没粘牢——或者,根本就没有粘。 “胡晓明,叶敏宇!”雷诺叫了一声。 两个年轻人连忙跟了过来。雷诺指了一下那块地板砖,简短地道:“起开。” 胡晓明和叶敏宇微微惊讶地对视了一眼,连忙找来了工具。其他人也不知不觉地看了过来。两个人是老搭档,不一会儿就将地板砖给撬了起来。轻微的摩擦声在众人的寂静里听得有些刺耳,有人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毛。 胡晓明和叶敏宇合力掀开了地板砖,但才掀开一半,两个人就都被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丢开了手。咣的一声,地板砖又砸回了地上,歪着。 胡晓明还惊喘了一声,眼睛瞪得贼圆。叶敏宇也吓得够呛,本来是蹲着的,现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雷诺从地板砖没掩盖住的部分也看到了令他们惊吓的东西,脸色也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自己上前一步,将那块地板砖完完整整地搬到了一旁。 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他一直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东西。 客厅里发出好几声惊恐的叫声,有高有低,但很快又一个一个地闭住了嘴巴。大家都被吓到了,已经没办法再表达出更多的惊恐。 这一格地板砖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块块琥珀。每一块微黄的透明物质里很精心地裹着十根手指。那些手指都很漂亮,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而柔和,一如它们还活生生地留在人体上一般。裹在琥珀里的昆虫,连触须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些琥珀也是,连皮肤上细腻的纹路都真实地保留了。 这样的保存方式,完美得堪称艺术。 怪不得刚才他跺了几脚却没有听出声音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个方格基本被填满了。也所以那一夜,于谦和笑看叶知远翻遍了地下室的每一寸,因为他根本就没把东西藏进地下室,而是在地下室门外的这一格地板砖下。 那一夜,从叶知远被于谦和耍得团团转,直到恼羞成怒地向于谦和挥拳,他就站在这一格地板砖上,从头看到尾。 其实他就站在他想要的证据之上。 果然是于谦和的风格。 雷诺默然地看了一会儿,朝负责现场照的小同事招了一下手。小同事完全吓坏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堆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雷诺又向他招了两下手,他也没回过神来,后来是另一个老同志,干脆从他手里拿走了相机。 雷诺戴上手套,仔细一看,每一块琥珀的下方还有一小行刻字。他现在手上拿着的这一块写的是:孙黎,1988年3月23日,2008年6月7日。他明白了:每一块琥珀上都标注了逝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 雷诺亲手将琥珀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游菁菁的也很快出现了。每多拿出一块,空气就更凝重一分。很多人都在默默地数数,五,六……十,十一……二十…… 最后一块拿出来,品相是最糟糕的。只有白骨的人指,并且截面处理得很粗糙。这一块上写的是曹单的名字。 第二十七块。 原来除了孙黎、游菁菁和曹单,还有二十四名死者根本就没能走进他们的调查。 第140章 最后的谎言(2) 雷诺把它们很整齐地单层排开,拼成了一大块晶莹通透的琥珀。随着闪光灯一下一下地亮起,照得那些琥珀不时地泛起一层柔和的油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成为客厅里唯一的声响。 后来,他们又从于谦和的别墅里搜到了游菁菁的那条k金项链,以及孙黎的那一把仿瓜式小提琴。确切地说,他们只找到了那把琴的残骸——技术人员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堆烧毁过后、黑漆漆的焦木。 曾经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又一个谜题解开了。 刘军:“原来琴真的是被于谦和从凶案现场带走了。”抓了抓头,又仍然存着一点疑惑,“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把这把琴带走呢?” 胡晓明猜了一个:“大概是琴上有指向他的线索吧?比如跟游菁菁一样,自己在琴上面刻了于谦和的名字?” 刘军:“那为什么只烧掉了琴,却没毁掉项链呢?” 这一下子大家都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能明白一个杀人如麻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找出了人指琥珀以后,这些细枝末节很快就让人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回到警局以后,每个人都在加班加点。鉴定结果是:掉落在血泊里的那把手术刀不仅是割开于谦和颈动脉的凶器,还是截取除曹单以外二十六名死者手指的凶器。 有了姓名和生日,要找到其他死者的亲属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谁也不能相信,在近十年的作案期内,于谦和杀了二十七个人。她们当中最年长的只有二十二岁七个月,最年轻的还不满十九岁。 向亲属们报告这样的噩耗,对刑警们来说,实在是比破案更大的考验。在市区内的,他们都尽量上门,面对面地去传达。还有在外地的,也都请求了当地警方的协助。 各种各样的悲痛就像海啸一样纷至沓来。 有人愤怒,说他们是骗子,他们的孩子不会死的;也有人不相信,说他们的孩子不是长成这个样子,找尽各种理由想要证明他们弄错了人;也有人什么都说不出来,连眼神都让人心里像针扎似的疼…… 但是他们都是哭着的。最后,当他们发泄完所有的力气,他们会颤抖着赶到警局,去见孩子们遗骸的一部分。 不知道是第几对父母看到属于自己孩子的那块琥珀时,又崩溃得昏倒在地。 那个年过半百的父亲只是坐在地上哭得涕泗纵横,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母亲抓住刘军的臂膀不停地问:“怎么会有这种人哪,怎么会有这种人……”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问,究竟是谁杀了她的女儿。 刘军怎么回答得上来。他也不明白。叶知远经常耻笑他是单细胞生物,单细胞生物根本就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他只好用尽全力扶住那位母亲,当她哭得站不住的时候,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在脑仁都像抽搐一般的痛楚里,很苍白无力地暗自咒骂:于谦和,你个下地狱的王八蛋! 不可思议的是,整个警局快要翻天的同时,时间于廖小乔却仿佛静止了。 她在警局的看押室待了一整夜,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许多事。这两天一夜,雷诺也试过和她交谈,但是自从在别墅她向他指出了那块地板砖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回应。此刻,她又静静地坐在审讯室里,神情木然。 刘局问雷诺:“不能再想想办法?你都不行,我没人可以指望了。” 雷诺皱着眉头,忽然想起来:“对了,叶知远呢?按理他昨天就该回来了。”从昨天早上事发到现在,塞了满脑子的事儿,倒把他给漏了。能让廖小乔开口,他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了。 大家看来看去,最后视线都集中到聂晶的身上。聂晶本来只是想旁观廖小乔的审讯,不提防成了众人的焦点,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我也不知道。”她没什么力气地回答,“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 李兰嘴快:“不在服务区?不是关机?”见聂晶点了一下头,便皱着眉毛啧了一声,“这叶知远又闹什么毛病?关键时刻掉链子。不会是故意把电池拔了吧?” 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嘴快脑子也快,可惜有的时候嘴就比脑子又快了一点点——她有点儿过意不去地看了一眼聂晶,赶紧闭牢了嘴巴。 雷诺拿出自己的手机试着打给叶知远,听筒里传来一支歌曲,但迟迟没有人接通。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一阵悦耳的来电铃声,渐渐地走近了。走廊里的来电铃声停止时,雷诺的手机里也传来通话被拒绝的声音。 所有的人不觉一起看向了门,下一秒,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了。 叶知远站在门外,一声不吭地面对目瞪口呆的同事们。直到他看到了最后面的聂晶,才干涩地动了一下嘴唇,本来想说点儿什么的,却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又说不出来了。 李兰忍不住又嘴快了:“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儿了!遭埋伏啦?” 叶知远吊着右胳膊,手掌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鼻青脸肿得看不出正常的五官。身上的伤就更别提了,肋骨也断了两根。本来青龙市那边的医生还让他多躺两天,他硬是回来了。黄松涛又说要派个人送他回来,也被他拒绝了。黄松涛知道他的手机坏了,特意给他找了只新的,亲自把他送上了客车。 聂晶还是舍不得了,快步走上来,先是捧着他的胳膊看了看,又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到底出什么事啦?” 叶知远轻描淡写地道:“被几个小混混儿给堵住了。不然前天就想回来的。”幸好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差,有个晚归的路人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他,赶紧报警、叫了救护车。 雷诺看他那个样子,便问道:“既然知道来审讯室找人,那这两天发生的事儿,你都知道啦?” 叶知远无情无思地点了一下头:“嗯。刚刚一回来,就碰到了队里的两个兄弟,都跟我说了。” 雷诺便也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儿沉地问:“那你准备好去见廖小乔了吗?” 刘局有点儿意外地看了雷诺一眼:雷诺一向都是很体谅人的,这一回倒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了。便连忙打着哈哈说:“小叶这才刚回来,还是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雷诺少有地不通情理起来,叹了一口气,却没有退步:“我怕你的皮肉伤总是会好的,但是廖小乔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糕。她等不了了。” “我们现有的证据对她很不利。”雷诺开诚布公地说,“胡晓明和叶敏宇一直守在别墅外,确保没有第三人出入。她的身上有于谦和的血,凶器上也有她的指纹。另外她也有动机……是她发现了于谦和的人指琥珀。新婚之夜却发现这么可怕的事实,这在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眼里,都足以激起杀意。如果她不开口说明一切……” 叶知远不由自主地眼神一暗:“嗯,我明白。我现在就见她。” 他飞快地适应了,但聂晶还没有适应。她满面愕然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疑惑不解,就好像短短的几天,她忽然不认识他了。叶知远也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脸,可是默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竟然怎么也挤不出来。脸上的肌肉全都不听使唤了,竟然没有一块能动。他只得轻轻地握住她还捧着自己胳膊的手,又轻轻地挪开了。 这下,连最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叶知远的不对劲儿。李兰等人只能有些怔忡地看着他异常沉默地走了出去。 叶知远在审讯室外本能地停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打开了门。廖小乔一直低垂着眼睛看桌面,即使叶知远慢慢地坐到了她的对面,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叶知远在她对面陪着她静坐了一会儿,困难地首先开口:“是我。” 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对面长时间安静得如同石像一般的人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朝他抬起了眼睛。也许是他的模样太吓人了,廖小乔微微睁大了眼睛又疑惑又惊讶地看了好几秒钟,才终于确定真的是他。 叶知远:“我去青龙市了。”他不知道于谦和有没有告诉过廖小乔,他们做了一个关于她的交易——但随即,廖小乔的反应就让他明白,她并不知道。 叶知远努力地睁开肿胀充血的眼睛,想要尽可能清楚地看着廖小乔的脸。虽然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而已,却还是让叶知远觉得看也看不清楚。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疼,但还是忍不住要说。真奇怪,刚刚对着聂晶的时候,他还一度疼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实在很想让廖小乔告诉他:“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廖小乔却被他问得有些茫然。 叶知远不能说出全部,只能说:“你的手。” 廖小乔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残缺的左手:“哦。” 他本以为她起码会有更多的一些反应,却原来只有一个哦。面对平淡得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的反应,叶知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了一会儿,廖小乔才极浅地笑了一下,依然是那样的稍纵即逝。一如他们十年后重逢的那一天,在那个小小的饭馆里,在那张油污的桌旁,看到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吃着一盘青椒肉丝,喝着一碗汤时,她也露出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笑。 因为太快了,他根本就不能判定这个笑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更不用提去分辨这个笑究竟是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 “告诉你了又怎么样呢?”廖小乔的声音低得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散去,“时间会倒流回去一秒钟吗?”她淡淡地看着他,“你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看着叶知远呆呆地回望着自己,她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你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些吧。” 第141章 最后的谎言(3) 叶知远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廖小乔说得对极了。他何止没有想过这些,他都没有想过,会被廖小乔看穿。 廖小乔:“你来,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死于谦和吧?” 叶知远猛吃了一惊。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包括雷诺在内的每一个人也都吃了一惊。 李兰睁圆了眼睛,一手指着廖小乔看向旁边的刘军,又看向聂晶:“这,这就承认啦?” 刘军完全摸不着头脑。聂晶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 忽然,刘军的兜里嗡地传来一阵抖动,惊得他连忙掏出手机:“哎呀!”进审讯室前,他特意将手机换成震动模式了。 李兰问:“怎么啦?” 刘军:“还有最后一个死者的父母要过来。家离得远,老两口得到消息饭也没吃,坐了快十个小时的车。当地有个同行陪他们一起过来的,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了,我这也没注意。就快到车站了,我得去接一下。” 刘局听得一清二楚,点头道:“你去吧。” 看着刘军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门外,李兰叹了一口气,又转回头来继续静观。 叶知远还在惊讶中,什么也没问。廖小乔就自己说了起来。 “虽然我跟他接触并不多,但是我有点儿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像他曾经和我说过的——这句话,你也知道——他和我是最适合的。他说得真不错,我们都是杀人犯。但是我也没想到他会弄到这一步。本来我是想杀死他之后,再自杀的……” “你是怎么杀他的?”叶知远突然又从惊讶里恢复了,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先说清楚你是怎么杀他的。” “我就是用那把手术刀割破了他的喉咙……” “他没有反抗?” “没有。” “他为什么不反抗?” “我不知道。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你总该知道颈动脉被割,会喷得你满身血。你有吗?” “我没有从前面动手。我是站在他身后的。他坐在沙发上,我从后面下的手。” 廖小乔的自圆其说使得叶知远静了一下。 “那把手术刀是从哪儿找来的?”他又问。 廖小乔迟了一些:“在楼上。” “楼上有那么多房间。” 廖小乔又迟了一些:“我不记得了。” 叶知远看着她:“刚刚才发生过的事,你怎么会不记得?” 廖小乔没有回避他的眼睛,冷静地回答:“我当时头脑发热,一片混乱,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就不记得了。不过人是我杀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叶知远的喉咙好像一下子被堵住了。他看了廖小乔很久,才用力地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又骗我。” 他忽然有点儿愤怒起来。好像他和她之间,受到伤害的那一个是他。 廖小乔又回归到静默。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是叶知远仍然不肯放弃。他也抿紧了嘴巴,用一种不输给她的静默和她对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隔壁房间里的人,悄悄地变少了。只剩下刘局、雷诺、李兰和聂晶。 又过了十来分钟,刘局也觉得再僵持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便抬起手想敲敲玻璃,提醒叶知远先到此为止。可是还没敲上,就被雷诺轻轻地拦住了。 雷诺摇了摇头:“再给叶知远一点儿时间。” 刘局叹了一口气:“不是不给。廖小乔已经不想再面对叶知远了。” 雷诺:“我想叶知远也知道。可是就算他知道,也还不想离开。” 李兰听到此事,不由得心头一动,偷偷地瞄了一眼旁边的聂晶。可是聂晶似乎并没有听到刚才这一小段对话。李兰又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好像从叶知远进入审讯室,聂晶就没有再动过:一直都是同样的姿势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右手覆盖住了左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她和叶知远的婚戒。 李兰忽然有些后悔留了下来。她不敢说很理解聂晶此时此刻的心情。估计也没几个人有机会理解这种心情。偏偏就摊上聂晶了。聂晶又不是那种会哭闹的人。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才最亏。不管怎么样只要一哭,就会有大把的人同情了。要是再摆出个柔柔弱弱的样子,更是能颠倒黑白。而那些不哭不闹的人,却常常沦为被厌弃的对象。 其实他们不是不痛,只不过生生地忍住而已。好像坚强也成了一种罪过。 唉。早知道她就该跟刘军一起去接那对父母。现在被冻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难受。 刘军在车站顺利地接到了那对老夫妻。他们的女儿是所有的受害人里,除了曹单以外最早的。如果不是有那位同行随行,刘军差点儿错过他们。按照资料里说,两个人都该是五十出头才对,可是看起来,起码要比实际年龄老十岁。尤其做父亲的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脸上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皱纹,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看起来都快七十岁了。他和那位同行一起扶着妻子,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的妻子虽然苍老得没有他厉害,可是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呆滞,行动也有些迟缓。 但是当他们和刘军接上头以后,却表现出令他意外的冷静和平稳。这两天连续见到太多悲痛欲绝的父母,刘军本来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还想着,十年的等待化为一朝的悲痛,那该是多么强烈。 事实却弄得他措手不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都给忘了,还是那位父亲先和他说了话。 “刘警官,”这位父亲的话里带着浓浓的方言味道,刘军听着颇有些费力,所幸他说话也不快,“你们确定是我女儿吗?” 刘军只得据实回答:“我们有她的姓名和生日,不过还是要做dna鉴定才能确定。所以也希望你们能配合一下。” 父亲有点儿听不太懂:“什么鉴定?” 同行解释了一下:“做了这个鉴定,就能判定是不是你们的女儿了。到时要采集你们的dna样本,就拿根棉签在你们的口腔里擦一下就行了。” 父亲很认真地听完,笑了一下:“又是科学的那些东西?”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女儿的手,我认识。看一眼就知道了。” 刘军和同行对视一眼,谁也没忍心这个时候跟他说,这是标准程序,一定得走。 一路上老两口都很安静。 虽然同行和那位父亲都没有提起过做母亲的情况,但是刘军已经可以肯定,那位母亲精神不太对了。父亲对母亲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一会儿问她饿不饿,一会儿又问她渴不渴。母亲也会回答,但是眼神从来对不上,说话的时候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发音简单而又困难。 她说饿,他就从随身背着的那只老旧的旅行包里掏出一块干瘪的面包,最便宜的那种。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来,喂到她嘴里。 她说渴,他又拿出一只磨损得发白的军用水壶给她喂点儿水。喝水的时候,难免流出嘴巴一些,他就用袖口给她抹一抹,再用粗糙得发黑的手指擦一擦。 刘军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军用水壶了。何况还是这么旧的。 后来,还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同行实在忍不住,趁着父亲向母亲指点窗外的高楼大厦时,压低声音和他说了两句。 原来老人是个退伍军人,还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别看他现在瘦得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年轻时一身的好本事,跟敌人肉搏,一个人打死八个,肠子都拖了出来。他用的那个水壶就是当年参战时用的,一直陪他到现在。退伍以后,安置得也还不错,起码温饱是不成问题的。所有的剧变就在那一年,女儿没有了。 那个女孩儿,同行也认识,还跟她是高中同学。他记得很清楚,他们那里是个穷地方,因为老师少,一个班有一百多人,只有女孩儿考上了大学,是个名副其实的女状元。 那是女孩儿出去上大学的第一年寒假。好多同学还想,过年可以聚一聚,看看去大城市上学的大学生变什么样儿了。结果传来的,却是女孩儿失踪的消息。 从此她父亲就踏上了寻找女儿的漫漫长路。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完了,能卖的也都卖了,亲戚朋友全都借遍了。这样过去好几年,连最支持他的老战友也说,要不然别找了,就等着吧。 他说,其实他也知道希望很渺茫了。经历过战争的人,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亡。他都懂。可是就算不能活着见人,也该死要见尸。以前在战场上,为什么冒着枪林弹雨也要把战友们的尸首拖下来?能拖一个就是一个。 他说,反正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就是要找。 做母亲的原来也不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是很能干的一个人,干什么都比别人又快又好。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爱说话爱笑,挺招人待见的。自从丈夫出去找女儿后,她就常年一个人守在门前,时不时抬起头来到处看看,总觉得听见女儿的声音了,要不就是看见女儿自己跑回来了。起先还一惊一乍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清醒过来。渐渐地,好像自己也知道都是幻觉,不值得再想那么多。再渐渐地,看什么都不像真的,就算一个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也视若无睹。再后来,就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光是坐着,越坐越呆。 到后来,亲戚朋友也不大愿意帮他家了。其实也可以理解吧。那个穷乡僻壤,谁也不是大款。再说了,他这个明显就是个填不平的塘,再多的钱也填不起。只有那个老战友因为转业做了警察,还经常用点儿业余时间帮他找。前不久也得癌症死了,但是他儿子也当了警察。他临死前再三交代他儿子,一定要继续帮忙找。 第142章 最后的谎言(4) 刘军听得心里沉沉的,闷得一口气都叹不出来,好半天才说一句:“那位老前辈也真不容易。帮人一时容易,帮人十年太难了。难为他又嘱咐儿子。虽然见不到那位老前辈了,要能见一见那位同行也好。” 同行呵呵一笑:“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 刘军猛地一怔。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彻底没了声音。 两代人的苦痛就这样平静而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这都是于谦和造的孽。 诚然,那个于谦和有一个令人同情的残酷童年,可是这也不代表他就有权力带走别人的生命,再去制造更多的苦痛。虽然依照雷诺的分析,他带走那些年轻的生命并不是出于恶意,在他的价值观里,他是认为在解救她们的。那些女孩也很可能生活在巨大的痛楚里,曹单、孙黎,包括差点儿被于谦和下手的那个苗童……她们的生活轨迹都是有力的证明。 可是…… 他并不是怀疑雷诺的分析。他从来都是尊敬并且百分之百地信任着雷诺。只是他刘军想不了那么多。 叶知远说得实在太对了。他就是一个单细胞生物。单细胞生物的思考不会绕那么多的弯弯,不会有那么多的曲折。他就觉得真心在乎一个人就该让那个人幸福,就该让那个人好好地活下去。人这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好些人还没有。今天浪费掉了,不管来日多么努力,都不能追回一秒。就是这么宝贵的东西,竟然还要被全部带走。 就算那些女孩,每一个都生活在痛楚里,也不能排除还是有人关爱着她们的。就算那时没有,也不能排除以后会有一个关爱她们的人出现。 凭什么就能断定,她们的一生都只会有痛楚呢? 所以最终他不会同情于谦和。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杀人犯的事实。一个人有没有罪,不是看他法律上犯了什么罪。而是看他给别人带来了多少苦痛。 于谦和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人指琥珀被分别装在证物盒里。刘军搬来最后一盒时,还是停留了一下,想让老夫妻做好准备。正当他决定打开的时候,忽然听那位父亲开了口。 “我自己来吧。” 刘军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让到一旁。 父亲轻轻地放开母亲,自己走上前,慢慢地打开证物盒。他对着那块琥珀里的手指看了很久很久,眼睛渐渐地泛起微红,情绪却并没有大起大落。母亲则在后面很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块琥珀,很快就失去兴趣地转开眼睛。 “对。”他说,“是我女儿。”说完,伸手摸了一摸那块琥珀,便又亲手将盒子小心翼翼地盖上。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破一样。 同行不放心地问:“叔,你和婶儿还是坐下歇一歇吧!” 父亲回头一笑:“没事儿。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没什么希望了。”嘴上说得依然平静,可是眼中的微红却变深了,“她的手……” 刘军却少有地机灵起来,不等他问完就马上回答了:“是死后才被截取的。凶手用了十字锁喉术,下手很快。” 父亲明白过来。作为一个参加过实战的老兵,这种最简捷有效的格斗术他并不陌生。于是点着头道:“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那就好,我闺女没受罪。” 说完,用力地抹了抹潮湿的眼睛。 刘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面对如此隽永而深沉的伤痛,任何的安慰也只是徒劳罢了。他只好笨拙地给老夫妻倒了热茶:“要不,您二位就先喝口水。一会儿给你们采完样本,我再送你们去旅馆。” 父亲连忙抬头:“不用不用。我不渴。”一会儿,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请问卫生间在哪儿?” 刘军这才想起来他们可是坐了十个小时的车,连忙告诉他。又主动找来一位女同事,带那位母亲去趟洗手间。 同行看着老两口相互依偎着离开,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年的奔波和等待,就只是这种结果?” 刘军听得心头一顿。身体里一下子涌起许多感触,但在喉咙里转了一圈,也唯有无言。 那位父亲进了卫生间,将自己锁进一间格子。才要坐下来,忽然听卫生间的门又开了,进来了两三个人。 有人说:“这次刑警队拉风了,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 另一个人说:“何止一个案子。” 第三个人也马上附和:“可不是吗?除了于谦和,还有那个方煜文和柳志贤,再加廖小乔……乖乖。” 第一个人又说:“要我说还是于谦和最牛。那小子一个就干了那么多事儿,就算把方煜文、柳志贤和廖小乔全加起来,也不够他的级别。” 又是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来:“瞧你这话说的。要我说廖小乔也不赖。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要不是个‘牛人’,能嫁给于谦和?我看她是被抓得早,再发展下去,指不定比于谦和还有分量。” 另外两个人连连点头:“有道理。直接就把大活人的脖子给割了,血喷了一地,她还敢坐在尸体旁……哎呀妈呀!”那人恶寒地打了个哆嗦,“这心理素质,真不得了。” “听说还在审讯室?雷队也拿她没办法。” “可不是嘛!祸害遗千年。” 三个人很快方便完毕,洗了洗手就出去了。 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有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头吱呀一声推开格子门,腿脚不甚灵活地走了出来。 廖小乔和叶知远之间无意义的沉默对峙在延续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还是被打破了。只是打破这对峙的,并不是第三个人,而是廖小乔自己。她抬起头,对着单向玻璃后面的人说:“我要回看押室。” 说完,也不管玻璃后的人是什么反应,就直接站起来,自己向审讯室外走去。 叶知远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而聂晶就站在玻璃前,沉默地注视着他。 李兰只得连忙跑出去,在走廊正好碰到出来的廖小乔,回头又看一眼随后跟出来的刘局和雷诺。雷诺朝李兰点点头,她便看押着廖小乔向看押室走去。 走过半个走廊时,从转角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东张西望地读着每个房间上立的标志牌,一下子看到和他迎面走过来的李兰和廖小乔。他看了一眼廖小乔手上的手铐,一抬头,又看到她身后的几间房都写着审讯室。 有其他同事看到了老头,问道:“老人家,你是干什么来的?这是警局,不能乱跑的。” 老头很温顺地点了一下头:“哦,对不起啊!我找卫生间。” 同事看他瘦骨伶仃,老得腰都弯了,便也放柔态度:“找卫生间啊,这边呢!来,我带您去。” 老头答应着:“哎,谢谢,谢谢。” 同事又笑着说声不客气,便主动在前面带路。他迁就着老头走得很慢。李兰看押着廖小乔走得比他们快,很快两组人之间的距离就缩小了。 就在两组人即将接上时,老头猛然掉头,发出一声怒吼扑向廖小乔。那一瞬间他好像爆发出所有的体能,动作迅猛得不可思议。廖小乔连惊吓都没来得及,就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压在她的身上,怒睁着双目,用胳膊抵在她的喉咙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兰立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想去反扭老头的另一只胳膊,却不料老头很熟悉这套路。她的手才伸出来,还没碰上,就被他先发制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一扭。 李兰痛呼一声,走廊里听到咔嗒一响,她的手腕被卸了。 她哪里知道,这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她那点儿格斗术毕竟缺乏实战经验,在他的眼里就是花拳绣腿而已。 另一名同事是做文职的,被这重手一吓,登时愣在一边了。 雷诺急忙大叫一声:“李兰!”自己也往这边冲过来。 就在这时,却有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一阵风似的抢到他的前头。咚的一声,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上老头。老头和那人一起翻倒在地,两个人都发出压抑的嘶吼。 李兰捧着自己的手,睁大了眼睛: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叶知远。 一会儿,雷诺和刘局也赶上来,其他同事听到声响也迅速反应过来。众人一拥而上,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将那位长途跋涉、赶来看女儿遗骸的老父亲勉强制伏。 那位父亲仍然在和无数的手抗争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盘根错节地暴起来。他的双眼睁得目眦欲裂,通红地盯死了趴在地上不停咳嗽的廖小乔,嘴里一直发出令人心寒的怒吼。 “畜生!你们这种人怎么还不死!” “去死啊!去死!” 叶知远无法和这位父亲争辩,只能一把抱起廖小乔,将她的头狠狠地埋在自己的胸口里。他忘了身上的伤,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着她,好像这样她就不会听到。 走廊里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只有那位父亲的挣扎和嘶吼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谁也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到后来,这极度的混乱好像变成了无声。明明还是白天,一眼望去却黑沉沉的,到处都是凝重。 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人,才将那位父亲拖走。只是当那道绝望的身影被迫消失时,依然没有人能够轻松起来。就连一向快嘴快舌的李兰也默然无语地,由着同事扶走。 廖小乔的咳嗽已经停止了,可是叶知远还是死死地抱着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按着她的头。他可以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发抖,浑身都是冷的。那冰凉、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游走在他的手上。 忽然,她细若蚊蚋地叫了他一声:“小远……”喉咙刚刚遭到的攻击,让她的声音格外的嘶哑、破碎,虽然只有两个字,也说得极其困难。 可是叶知远还是听到了,眼睛发热地回答:“我在。” “嗯。” 第143章 最后的谎言(5) 他终于明白了。很久以前,当那个残酷的夜晚来临,她深夜之时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打他的手机。她并不是真需要他为她做什么,更不是向他摇尾乞怜。凌晨一点多钟,他又在数百里之外,就算他想为她做什么,又做得了吗? 她想要的,不过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和她在一起。 叶知远难过极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他却到现在才明白。 一直站在雷诺身后的聂晶看到叶知远红了眼眶。虽然他并没有落泪,那样的神情却更让她难受。她还看到廖小乔落了泪。廖小乔的眼泪落得很慢,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胸口。 然后,聂晶看到廖小乔轻轻地、但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就算只是如此,那个人也已经觉得了无遗憾了。 所以当雷诺才迈开步子,想要上前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了他。 雷诺转头看着她,看到她也落了泪。她说:“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吧。”说完,聂晶再也留不下去,掉转头,大步大步地离开了。 她并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只是此时此刻,她实在不能再去跟廖小乔争什么。而且她也知道,根本就争不过。 当天,廖小乔就被转移到看守所。雷诺特别嘱咐,给她关单人间。 接下来的日子,叶知远每天都忙得像陀螺。他带着一身的伤也要神出鬼没,他一定要找到新的证据来替廖小乔洗脱罪名。这是他欠她的。他忙得昏天黑地,时间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是第几个通宵,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本来只想打个盹儿,孰料一沾上床和枕头就睡死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又看见了廖小乔。 梦里的廖小乔很漂亮,皮肤还是很白皙,但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苍白。眼睛也还是很黑,也不再是阴气沉沉的幽黑。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似的看着他。其实她挺适合笑的,笑起来更漂亮了。怎么以前他就没有发现呢? 叶知远很高兴地问:“你怎么来啦?你没事了吗?” 廖小乔说:“我要走了。” 叶知远一愣:“才来,为什么要走?” 廖小乔笑着摇了摇头:“来了很久了,有点儿累了。”说完,回头望了一眼。 叶知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在等着她。好像是于谦和。 他连忙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别跟他走。” 廖小乔轻轻一抽,完好无缺的左手就像小鱼一样从他的指尖滑走了。她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连再见也没说,就缥缥缈缈地向于谦和走去了。 当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叶知远一下子吓醒了。 天色已经大亮,都快七点半了。 他喘了几口气,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爬得太猛,弄得胸口一痛,才想起来肋骨还断着。龇牙咧嘴地定在那里,咝咝地倒吸了好一会儿凉气,才缓过来。自己又上下左右摸了摸,确定断骨没移位,松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 真是走狗屎运。这么折腾,也没事儿。 赶到警局,同事们都来得早。一股脑儿多了这么多案子,不是说破了就一下子能丢开的,一大堆后续工作忙都忙死。 刘军顶着两个黑眼圈跟叶知远说:“你小子还跑个什么劲儿,赶紧去医院躺着吧!” 叶知远嘿嘿一笑:“我好着呢!” 今天有季度命案的汇报会。他就是回来开个会,开完马上就走。 李兰手上也裹着。那天被一拧手腕,着实吃了个苦头。这几天都当个左撇子。这姑娘本来就有脾气,手上挂着伤心情就更不好,所以说话更不带转弯了:“我看你也该消停消停。就那什么廖小乔,你还能翻出什么证据来啊?于谦和的别墅早被翻得底朝天了。人家自己都承认了,犯得着你来死揪着不放?你都不想想,这些天见过聂晶没有?” 刘军暗暗地拉了李兰一把。李兰气呼呼地抽回胳膊。廖小乔是她什么人,聂晶才是她姐们儿。聂晶不说,她就要替她说。 “我跟你说,”李兰拉长着一张脸,“你别仗着聂晶懂事儿就不顾她的感受!”说完,啪的一拍桌子,走了。 叶知远半晌没言语。被李兰这么一骂,才想起来,自从那天回来在审讯室匆匆地见过一面,这些天他连聂晶的声音都没听过了。一眨眼,元旦也过去几天了。他们本来定好在元旦那天摆酒席的。结果他抛在脑后,聂晶也没有提。 刘军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兰就是心直口快。” 叶知远点头:“我知道。”又问刘军,“我是不是真做过啦?” 刘军苦着脸:“唉!你怎么老爱跟我一个单细胞生物问这么复杂的问题?” 叶知远也苦笑:“快说!” 刘军看着他:“是你让我说的啊!” 叶知远:“嗯嗯嗯!” 刘军郑重其事地将双手按住他臂膀:“兄弟,你为她做的真够了。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了。” 叶知远听他说得轻巧,又有些不忍心:“可是你不知道,她经历过……” 刘军立刻打断:“我是不知道。老实说,我也不想知道。办完于谦和的案子,那些考验人的事儿我真是听够了、看够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她的那些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为了她尽到了你最大的努力,这就是无愧于心了。想想聂晶吧。” 刘军摇了摇他,想把他摇醒:“聂晶多好的姑娘,都是你老婆了。退一万步讲,你对别人还不忍心呢,对自己老婆就忍心了?” 说得叶知远不由得轻笑一声。默然了一会儿,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我就听你……” 还没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叶知远连忙接了起来:“喂?” 刘军一开始还没注意这通电话,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准备先吃完早餐。没吃两口红烧牛肉的方便面,无意之中又瞄了叶知远一眼。就这一眼,忽然发现叶知远拿着电话不说话了。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安静,好像是被什么事惊到了,可是那惊诧又不很多。 刘军不觉放下了方便面,朝着叶知远喊了一声。叶知远却还是那个姿势接着电话,完全没有理睬。刘军微微愕然地看着他,走过去轻轻捣了他一下。 叶知远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 刘军问:“怎么啦?” 叶知远:“没什么……没什么……一定是弄错了。” 第144章 最后的谎言(6) 刘军看他古古怪怪的,一时也没想到那么多,便想当然地以为:“打错电话啦?那你发什么呆啊?” 叶知远没说话。 刘军叹了一声:“我看你是忙昏头了。得,哥哥我倒杯水给你喝喝吧。” 叶知远却又站了起来:“不用,我自己来。”说着,就真拿起自己那只没把儿的玻璃杯去接纯净水了。 纯净水刚加完热,叶知远就端着杯子伸到热水那边,另一手按下开关。 水哗哗地流着,玻璃杯被一点儿一点儿地加满了…… 刘军便又回去吃自己的方便面,吃了几口,却听水还在哗哗地流,便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这一看就吓了一跳:滚烫的热水早从杯子里溢出来,直烫到了叶知远的手,可叶知远还是在按着热水的开关,一点儿也不知道烫似的。 吓得刘军连忙丢开面,三脚两步地冲上来一把将人拖开。一开口,满嘴的面条都喷了出来:“叶知远,你干吗呢?” 其他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叶知远还眼睛发直地捏着杯子没放,手烫得通红。刘军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杯子,自己也烫得抽了一口气。他抓住叶知远狠狠摇了摇:“叶知远!你怎么回事儿啊!” 叶知远任他摇着喊着,就是不说话。但是面容却经不住渐渐抽搐起来,眼睛里涌起了水光,直到泪水像雨滴一样不停地掉落。然后他的颤抖变得剧烈起来,就算嘴巴抿得再紧也忍耐不住,终于哭出了声音。他嘶哑着嗓子,发出压抑得能渗出血一样的哭声。他常常一声哭到尽头,连气也没有,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刘军被他惊得呆住了。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叶知远会哭。这也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有人会哭得这么深,哭得连他这个还一无所知的人,都觉得心里一片凄凉。 不止是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叶知远那无法言喻的痛楚压住了心口。雷诺也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开始还有人小声地问两句,但很快就没有了声音。因为他们都发现了,唯一知道原因的人,不会回答。 雷诺走过来,拿起电话回拨过去,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他只简短地说了两句,便放下了。 在所有人充满疑惑的渴望里,他沉沉地说出了原因:电话是看守所打来的,廖小乔死了。 刘军不相信。进看守所都要搜身的,又是一个人关着,廖小乔能怎么死? 雷诺说,她自己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死亡时间大概在今天凌晨。 刘军呆住了。这才回味过来,那时叶知远说一定弄错了,并不是指电话打错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怔怔地看着叶知远的脸色变成了惨白,摇摇晃晃的,咬得嘴唇都流出血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试着上前一步:“别难过了。她一心求死,你已经尽力了。”一面喃喃地说着,一面伸出手想扶他一下。 却啪的一声,被叶知远狠狠地甩开。手心里麻得生疼。 “你他妈的别装了!”叶知远的眼睛里忽然迸射出恨意来,他愤怒地看过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一向最尊敬的雷诺,“你们他妈的都别装了!有人在乎过她吗?她……她经历过什么,你们谁在乎!”叶知远抱着自己的头,狠狠地揪着头发,声泪俱下,“连我也不在乎!” 就在刚才,他明明知道她没有杀人,却还想放弃。 廖小乔大概也猜到他会放弃的吧。一个还抱着希望的人,又怎么会咬断自己的动脉? “你们不知道……”叶知远低着头,心口疼得让他直不起腰来,“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说完了这一句,他就再也不想和那些人再说一个字了。完全把自己埋入了自己的世界。 因为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懂。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看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戏,也许还会觉得淡淡的委屈:又不是他们的错。 可如果这世间的事都能用对错来分,那该是多么简单啊。 就像廖小乔,究竟做错了什么,就不能过一点儿好日子呢? 也许在廖小乔的心目中,她也是有过好日子的。黄杰说她的心里只有他。在她写给黄杰的那些信里,都说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其实他又给过她什么呢? 那些日子他都快记不得了。他没有记着她的好,却记着她的阴冷、自闭,各种各样的不讨人喜欢。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那是她的沉默和痛苦。 一如那年,路人帮他们拍过的唯一一张合照。廖小乔一直珍藏着,他却转手不知扔到了哪里。 还有那枚一时兴起,从路边抽了一根狗尾巴草,胡乱拧成的草戒指。明明只是个垃圾,廖小乔也宁可放着它干黄枯萎,也要带在身边。 他给她的只有这些廉价、浅薄的东西。 可即便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廖小乔也舍不得放开。 他就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她要这样。凭什么让她默默忍受了这么多。他跟刘军说,他觉得她让他喘不过气,可其实她又向他要求过什么?到底是谁让谁喘不过气? 连那一天和她分手,都只有痛快。当时的他觉得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决定。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虽然偶尔想起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最后还是会觉得那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时的痛快其实是一把锋利的刀,一直等着今天血淋淋地从心底里钻出来,叫嚣着要将他的胸膛都撕裂。 他好恨。恨极了自己。连同当年没有忧愁的青春也一并痛恨——那曾经让他很骄傲的,其实却愚蠢得无以复加、无知并无畏着的青春。 他想,他其实是有一点点爱着廖小乔的吧。 如果只是后悔,如果只是愧疚,为什么心口会这样、这样地痛。 他明白了,廖小乔是不止一次地骗过他。可是逼着她骗他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自己也很会骗自己,骗了整整十年,直到这一刻才察觉:他竟然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廖小乔。 他是终于真的明白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有过的无数次机会,都被他浪费了。 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女子,就像他曾经期待过的,终于像幽灵一样地永远消失了。 第145章 尾声1:于谦和 于谦和是这样死的。 那时,廖小乔恳求他带她一起走。于谦和想了很久,面对着廖小乔静如死水的眼睛,他没有办法说不。但是他又迟迟地动不了手。 廖小乔很体谅地问:“是不是因为我看着你?” 于谦和点了一下头。 廖小乔笑了笑:“那我闭上眼睛吧。”说完,她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闭上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之后,年轻女人的神情变得柔和多了。大概是太盼着他能动手,女人的脸部肌肉都放松了,呼吸也平顺而有节奏。 于谦和却无法直视地垂下头:“不行。”他低低地说,“只要我一想到,我动手的时候你还是知道的,我就下不了手。” 廖小乔只好又睁开眼睛,有些失望有些无措:“那要怎么办呢?” 于谦和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动手。”他又转回头来微笑地看着她,“我保证,这会是你睡得最香,最沉的一次。” 廖小乔也微笑起来:“永远也醒不过来。” 于谦和:“嗯。” 廖小乔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一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以前就想过该怎么死才好。像我这样的人,又觉得自己该死了,可是又很怕死……想来想去,最理想的解决之道就是吃安眠药,睡上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觉。” “我真买过安眠药。”她说,好像在说着一件趣事,“第一次倒了满满一手心的药,另一手也端起了一杯水,可是抖了半天,也没能送进嘴里。后来,又把那一把药装回了瓶子里。” “第二次,我又把那瓶药翻出来。这一次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书里的一个女人把安眠药磨碎了,掺在红酒里喝了。可是我不喝酒,所以我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把磨碎的药掺在牛奶里。” “可是我喝了一口,就没再喝第二口。” 于谦和问:“为什么?” 廖小乔:“苦。太苦了。一股子安眠药的怪味。可能是牛奶没有红酒好,始终掩盖不了那种味道。” “那一天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醒来后,头昏目眩,还有些头疼。放在床头的手机一个劲儿地响着。我拿起来一看,人家都打来过好几个电话了。我接起电话连忙说对不起,有点儿不舒服。但是那家主人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你休息吧。我说,给你添麻烦了。她说,没什么,你一向都很负责,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就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瞎担心了。我说,没有的事,谢谢你。她更不好意思了,说,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本来就是挺好的人。应该的。” “结束了通话以后,我又忽然不想死了,把没喝完的牛奶倒了,那瓶安眠药也扔了。” 于谦和:“那家主人是谁?” 廖小乔掉转头看上他的眼睛,淡淡悲伤地道:“孙黎。” 于谦和的心脏收缩了一下。静了许久,才喉咙干涩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廖小乔静静地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资格要你道歉呢?” “唉,一不小心就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疑惑,“其实我平常话也不多啊?怎么偏偏都要得偿所愿了,才唠唠叨叨地说这么多。” 于谦和:“我喜欢听你说。你说多少我都愿意听。” 廖小乔朝他笑了:“谢谢。”她笑得很满足,“我现在真的想睡了。” 于谦和怔了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好,我守着你。” 他送她去了自己的卧室,打开一盏朦胧得很温柔的夜灯。廖小乔躺下,他就给她盖好被子。他在床前端了一张椅子悄无声息地坐了,一直看着她。廖小乔很快就睡着了。听呼吸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平稳而略显急促,整个人都放松了。 到了该动手的时候。 于谦和尝试着把自己的手放到廖小乔的脖子上。夜灯的灯光并不明亮,却足以照清她脖子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于谦和看着那些伤痕,又抬起头来看着廖小乔恬静的睡脸,没有办法转移开自己的视线,更没有办法收紧自己的手。 他尝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他落了泪。在朦胧的灯光里,默默地任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最后拿来一支笔和一张纸,给廖小乔写下最后的话语。 对不起。 我知道虽然你我接触并不多,可我却对你说了太多的对不起,也许已经没有了意义。但是请容我再说这最后一次。 因为我错了。 我说你跟我一样,我们都坏掉了。我真是错得离谱。请你忘掉吧!其实你很好,你跟我并不一样。 他将这最后的遗言很端正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床边,小心地摸了摸廖小乔的头发。廖小乔睡得很熟,恐怕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于谦和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轻如羽毛地、却也郑重地落下一吻。 他想:如果真的能有来世该多好。 在他死之前,他拿出了孙黎的那把琴。其实他拿走的理由很简单,根本没有警察想的那么多。那琴上没有任何可以指向他的线索。他拿走,是因为孙黎把那把琴送给了他。孙黎说她这辈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属于自己的,大概只有这把用打工的钱买来的琴。她走以后,希望他能好好保留这把琴,也算是她从这个世界走过一回的最后凭证。 现在他也要走了,既然孙黎将这琴给了他,他当然也该一并带走。 他在厨房里找了一瓶橄榄油,很仔细地淋在了琴上,呼的一声点燃。他看着那把火一直到熄灭。 他用那把手术刀划开脖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血密集得像暴风骤雨一样喷洒了出去。看着自己热腾腾的血喷得那么远那么猛,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虽然只有短短的数秒钟。 当黑暗降临的时候,他很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廖小乔也在房里醒了过来。她看到了床头的那张遗言,愣了很久,终究只是一抹凄惨的苦笑。 她下了楼,在微透的晨曦里看到男人微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她走到他面前,鲜血还在往沙发垫里渗透,没来得及流到地板上。地板上躺着那把染血的刀。她拾起了刀,慢慢地坐在了他的旁边,握起了他的手。 她也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手还是温暖的。她只不过想再多留恋一会儿那温暖。 她本来是想,等她再也感觉不到温暖时,就用那把手术刀也割了自己的脖子。于是她一手握紧男人的手,一手拿紧了手术刀,等着,等着,等着…… 等着。 第146章 尾声2:雷诺(1) 廖小乔的死亡给叶知远带来了沉重的创痛。雷诺看着他哭得青筋都暴出来,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一天的自己。 于是他知道,叶知远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这世界的痛苦是无可避免的。也没有谁真能够战胜痛苦的折磨。所不同的是,你可以选择被痛苦淹没,还是让痛苦将自己变得更加坚强,继续前进。 就好比脸上无法消除的疤痕。你是整天对着那疤痕痛哭流涕,还是让那疤痕成为英雄的勋章。 他知道,叶知远一定会是后一种人。 等到叶知远再也哭不出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雷诺亲自送他回家,后来聂晶来了,雷诺才离开。 好几天没回家,才发现电梯竟然坏了。前面放了个大大的告示牌。 雷诺家住十二楼。对着电梯淡淡地叹一口气,只好从楼道一步一步往上爬。半路上,碰到了正在他家楼下的邻居。 “雷哥,”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一看见他就眼睛发亮,一脸的崇拜,“好几天不见你,一定是有案子吧?” 雷诺有点儿累地扯了一下嘴角。 好在年轻人虽然有搜奇猎异的心,但也就此打住,没有再东问西问。和他肩并着肩,一边闲聊了些不相干的事儿,一边一起往楼上走。到了十一层,很礼貌地说了再见,还让他好好休息,就开门进去了。 雷诺自己又爬了一层。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做伴,前面十一层都不曾觉得累,就这最后一层,竟然觉得累了。回到家里,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摆在饭桌上的那张全家福。 年轻的父亲和现在的自己非常相似,但更瘦弱一些,戴着一副眼镜。虽然近视也不很厉害,但那个时候的眼镜都是又黑又粗的镜框,依然显得很笨重。 母亲很幸福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 小时候,他听母亲说过,拍照片时母亲怀孕才五个月,肚子大得却像七个月。那时候就有一个叫冯翠英的寡妇说,肯定是双胞胎。不过父亲和母亲都没当真,只当成吉祥话听了。 所以父亲取名字都只取了他的名字。 结果母亲生完他,肚子却还是疼,这才发现竟然真还有一个。母亲就给想了一个现成的名字。因为妹妹慢了一步到这个世界,取了一个谐音,就叫雷曼。 现在,照片里的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住在这里。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父亲。母亲死的时候,他和妹妹十七岁。在妹妹失踪一个星期后,母亲突发心脏病死了。 而那时,他还在学校。 雷诺拿起那张合照,几天没回家,上面蒙了细细的一层薄灰。他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才放回去。 饭桌除照片以外,还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依然是上次回来摆放的模样。 雷诺现在又饿又累,只想赶紧下碗面填填肚子,然后狠狠睡上一觉。他正想合上电脑,漆黑的屏幕竟然一跳,自动亮起来,系统在自己运行。 雷诺意外地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电脑被远程控制了。 qq自动登录以后,很快就有一个被屏蔽掉号码,只显示昵称的陌生人强制发起了临时会话。这个陌生人叫创造者。对方一上来就很热络地打了招呼,好像和他很熟悉似的。 创造者:晚上好啊。(笑脸) 雷诺想了一想,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的qq名就叫雷诺。 雷诺:晚上好。请问你是? 创造者:(捂着嘴笑)你的qq就是你的真名啊!果然是你的风格。在一个虚拟的环境中,却使用真名,反而让人最不相信。 雷诺不觉皱了一下眉头,但马上他又发现了一件对他很不利的事:摄像头的指示灯也亮了起来。对方不仅远程控制着他的电脑,还打开了摄像头,这意味着,对方很可能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雷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创造者: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们是兄弟啊! 雷诺:我没有兄弟。 创造者:(沮丧的脸)你这么说真是让我伤心。不过(龇牙的笑脸),我可以原谅你。谁让你是我最心爱的弟弟。 雷诺再一次皱起眉毛。他感觉到,再纠缠这个问题,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所以,索性转换了话题。 雷诺: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创造者:啊!(吃惊的脸)差点儿把重要的事给忘了。恭喜你啊! 雷诺:恭喜我什么? 创造者:(害羞的脸)还跟我保密啊!当然是恭喜你一口气破了……等等,先让我数一下。张同发、苗童,还有差点儿死掉的丁氏父子——呃,人没死算不算? 雷诺没理他,等着他的下文。 创造者:方煜文也差点儿死掉。当然最大的案子就是于谦和做的那一串。他做了二十七块琥珀。是按死掉的人算呢,还是按手算?唉,真复杂啊,数不清。反正恭喜你吧!破了这么多案子。 雷诺越看脸色越沉。这些案子他们根本还没有向外界通报。 雷诺:你是怎么知道的? 创造者:这么简单的问题不像是你会问的。 不给雷诺表态的机会,创造者又紧接着下去:不过,虽然我为你高兴,可是也有一些小小的伤心。 雷诺感觉到,对方牢牢地掌握了控制权。不是他喜欢这么被动,只是此时此刻,还不到反控制的时候。对方看起来很了解他的动态,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目前也只有尽量顺着对方的节奏,让他多说一些,才好搜集可用的资料。 雷诺:为什么? 创造者:因为于谦和。他可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雷诺:他是人。 创造者:(疑惑的脸)人就不能是作品啦? 雷诺停了一下。对方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口气让他很不舒服。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决定先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要他说下去,说得越多越好,如果能得意忘形就最好。 雷诺:所以你才叫创造者。 创造者:对。你不知道我在他的身上花费了多少精力。 雷诺:你早就跟他认识? 创造者:(笑脸)比认识你还早。 雷诺:那我跟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创造者:这得你自己慢慢想了。 雷诺:既然你这么早就认识我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找上我? 创造者: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遗憾的脸)。我本来还以为于谦和会跟你多玩一会儿。 创造者:其实我曾经向他出谋划策,如果他肯接受我的帮助,他不会输。 雷诺:你怎么出谋划策啦? 创造者:当然是你那不能触碰的“x档案”了。 雷诺一怔,脸色微微地变了。 创造者:你何必这么吃惊。我能掌握你的一举一动,一个小小的“x档案”又算什么。 对方绝对在用摄像头监视着他。雷诺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这么轻易就被对方找到弱点,关于对方他知道得还是太少。他现在开始怀疑,能不能让这个创造者上套,在不小心中暴露出关键信息——到目前为止,对方都太会掌握分寸和节奏了。似乎,对方只会向他透露本来就打算透露给他的消息。 但别无选择,他必须继续问下去。 雷诺:既然于谦和是最满意的,那也就是说,还有比较满意的,一般满意的,也有不怎么满意的。 创造者:(摇头)不满意的作品是不能称之为作品的。 雷诺:那么除了于谦和,你还创造了多少作品? 创造者:不多。我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不过站在你的立场上,可能有点儿多了吧。 雷诺默默地捏紧了拳头,心里头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雷诺:其他的作品,你也会让我见识一下吗? 第147章 尾声2:雷诺(2) 创造者:(微笑的脸)这就要看我们各自的运气了。他们当中的好些人,我都不知道是谁,见也没见过呢!(惶恐的脸)我可从来没有刻意安排过什么啊!他们都是按照各自的意愿行动的,我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指示。 雷诺了然,有意抬起脸对着镜头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雷诺:你只不过是给他们建议,让他们潜移默化。 创造者: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雷诺正要接着往下问,创造者忽然又抢先发了消息过来:啊,我不能再跟你聊了,还有工作没有做完。最后,我再替你问一个很好的问题吧:为什么于谦和会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雷诺看完这个问题,不能否认正是他想知道的。 创造者:因为他是我遇见的人里,和你相似度最高的。从他的身上,我简直可以看到你的另一种人生。 雷诺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 创造者:最后我再送你一份礼物。你表现得这么好,作为哥哥,应该奖励你一下。 雷诺:你要送我什么? 创造者:你一定会很满意的。因为里面有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随后,就发来了一个视频文件。雷诺按下了接收。发完了文件,创造者匆匆地发了一个再见的笑脸,便下线了。摄像头的指示灯也灭掉了。 里面有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虽然创造者这么说,雷诺却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打开,反而犹豫了一下。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创造者,只不过和他聊了短短的几分钟,却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战。比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罪犯都更……邪恶。 即便是于谦和,他杀了二十七个年华正好的少女,但是他的杀戮并不是无情的。每一个受害者在他的眼中仍然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这个创造者,竟然只是把人当成作品。他将活生生的人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当成是一种创造。参考于谦和这个他最满意的作品,他进行的是什么样的创造可想而知。 这样的人,会送出什么样的礼物? 雷诺盯着那接收完毕的提示语,一手捏成拳头放在自己的嘴间。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决定要亲眼看一看,究竟是一段什么样的视频。 他将鼠标移到视频上,微微有些用力地点了下去。 文件有些大,略微缓冲了一会儿才打开。一上来黑漆漆的,模模糊糊好像有人影在镜头前晃动。然后啪的一声,惨白的灯光亮了起来,原来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可能是地下室吧。 有人在调整着镜头,镜头晃动着,只隐约看到镜头前有一张很窄的床。好像有人睡着了。 雷诺看了一眼视频下方的时间:1994年1月1日。 在看清拍摄时间的第一眼,他的心脏就猛地一顿。他忽然有点儿猜测到,这视频里将会有谁。 镜头的晃动结束了,调整镜头的人找到了最满意的状态。镜头很清楚地拍到了睡在床上的人,那是一个女孩儿,她穿着一身很漂亮的鹅黄色毛衣,双手双脚都被分开绑在了床上。 雷诺不觉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孩儿,他再熟悉也没有了。她那年十七岁,有一头漂亮得像黑缎子一样的半长头发。虽然她还闭着眼睛,可是他知道她有一双很灵活的眼睛,每当有鬼主意的时候就会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她身上的毛衣是母亲亲手织的,他还有一件相同花纹和款式的,只不过是深灰色的。母亲先给他织了深灰色的毛衣,本来打算给她织一件当时很时髦的毛衣裙。可是她非要和他一样。 女孩儿有一张和十七岁的他出奇相似的脸。如果不是性别不同,大概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时,从镜头后面走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看见男人的脸,雷诺就倒抽一口冷气,心口像冻结了一样,冷得发麻。那张脸,这九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他永远也忘不了,在九年前的那个深冬,他被这张脸的主人狠狠地愚弄了,犯下了一个永生也无法改正的错误。 雷诺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冲着镜头龇牙一笑,然后很在意镜头似的,一边看着镜头,一边几乎倒退着走到床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液,打开了盖子,放到女孩儿的鼻子边来回晃了晃。 不一会儿,女孩儿就皱一下眉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男人笑呵呵,像看着一只宠物那样,摸了摸女孩儿柔软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女孩儿渐渐恢复了意识。当她发现自己呈大字形绑在了床上,登时惊恐地挣扎起来。但是她被绑得太仔细了,无论是手还是脚都不能移动分毫。 “你,你是谁!”她尖叫着问,眼睛里是满满的恐惧,“这是什么地方!” 一听见她的声音,雷诺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男人还是笑呵呵,好像在哄猫似的:“嘘,嘘。别怕。”还摸着她的脸,试图和她脸贴着脸地对上镜头,“笑一笑,正在拍着呢!” 女孩儿拼了命地躲避他的手、他的脸。男人的触碰登时让她大哭起来,她用颤抖得变了调的声音胡乱地喊着:“走开,走开!” 男人:“别闹,乖乖的。这可是要拍给你哥哥看的。” 女孩儿惊吓得瞪大了眼睛。她吓坏了,完全听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男人笑着从镜头前离开了。女孩儿只放松了一小会儿,就又突然睁圆了眼睛,看着镜头后面尖叫起来。男人又出现了,手里端着一托盘的器械。各种各样的刀、剪,很整齐地按照大小一字排开。 男人先拿起了一把小而薄的刀,熟练地在手上掂了掂,又拿起一条止血带,就向女孩儿走了过去。 女孩儿瞪着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登时发出了尖锐得不像人声的厉叫:“啊……哥哥,哥哥!”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眼泪汹涌而出,“救命啊!哥,哥,快来救我啊……” “哥,快来啊!” 雷诺的呼吸都快停止了。满耳都是女孩儿凄厉的呼喊,还有她疯狂的挣扎。虽然明知道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好像视频里的不幸正在上演。 可是男人却笑着,女孩儿凄厉的呼喊对他来说倒更像是美妙的音乐。她越是喊得撕心裂肺,他就越是心满意足。他把女孩儿右手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卷了上去,一直卷到腋下,先拿起止血带绑在了肘关节以上,上臂三分之一处。 当男人再度拿起刀子,雷诺已经不能动了。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应该马上关掉视频,关掉电脑。可是他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浑身冷得直发抖,眼睛里有烫得吓人的液体沿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他颤抖着张开了嘴,却连呼吸都很困难,心脏膨胀得满满的,充血一般的沉重。每呼吸一次,都仿佛从喉咙里,从五脏六腑里渗透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短短的时间里,女孩儿已经喊得嗓子都嘶哑了。可是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尖叫着。她每叫一声,就像一把刀子割在他的心上,鲜血直流。叫到后来,出不了声音,只能发出咝咝的喘息声,好像喉咙也破裂开来。 “小曼……小曼……” 雷诺对着屏幕,泪流满面地叫出了女孩儿的名字。他抓上电脑屏幕,就仿佛他还能为他唯一的妹妹做什么一样。他不停地捏紧,不停地捏紧,直到啪的一声,捏坏了屏幕,那些图像被迫消失。 可是那可怕的声音却仍然继续着。失去了图像,只剩下声音,却更凌迟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雷诺受不了了。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像一个无用而孱弱的人一样,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惨叫。 第148章 引子 我们从黑暗中来,终将回到黑暗中去。 雷诺一动不能动地躺着,他有时有几分意识,有时又全然模糊。眼前很多时候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又会流泻一丝刺眼的光亮。在那光亮里有许多人影摇来晃去,好像都在大声地说些什么。会响的不只是人的声音,还有其他一些嘈杂得让他微弱的意识根本无从分辨的声音。 他试图让自己动起来,试了几次,却完全做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一直在移动。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承载着如同一片细小落叶的他,恣意地在东摇西晃中飘荡。 记忆中,似乎也有过相似的场景。 雷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在那场景中,所有的影像和声音也一样地混乱不堪。他虽然记不起确切的画面、确切的语言,可是那种嘈杂和混乱,却一样可以鲜明地保存下来,直到现在依然可以扯动他心头的伤痕。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他放弃地闭上眼睛,让那光亮和声音全都离自己远去。 黑暗又一次降临了。人生有时就像这黑暗一样,广阔得无边无际却毫无意义。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挣扎、这样坚持,结果却弄得自己如此狼狈…… 其实早就应该随他去了。 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黑暗,那些挣扎和坚持也终将归于零。 一切都会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于是,他在黑暗中安静下来,任凭那条河流载着小小的自己,漂荡不休,静悄悄地向着远方而去…… 第149章 新人(1) 1999年11月20日 长长的街道两旁没有一丝灯火,整个城市还沉睡在凌晨3点的夜色之中。 身材瘦高的黑衣人拎着一只手提包匆匆地走在街上。压低的帽檐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略显苍白的嘴唇。他左看右看,最后停在了道路的中央,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长棍状的东西,一把扔在了地上。然后,他下意识地又压了压帽檐,匆匆消失在夜幕里。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只有萧瑟的秋风不时扫过。 早上6点10分,林建军从一阵咳嗽中醒来。妻子吴玉芬还在一旁睡着,微微蹙着眉。他不想吵醒妻子,连忙捂着嘴躲到卫生间。大约咳得太厉害,又流了一点儿鼻血。林建军仰着头,静静地等血流止住。 作为新中国出生的第一代人,他们的名字都烙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国庆、建国、爱国、建军——很普遍的名字。 林建军想,不知道同样出生于1951年、同样叫林建军的,海都市会有多少人。 站了两三分钟,鼻血似乎止住了。客厅里忽然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 林建军慌忙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渍,跑去客厅接电话。 “喂。”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边先传来汪辉焦急的声音:“林队,有案子。” 短短一句话,便叫林建军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来不及细问,只了解了案发地点,就结束了通话。 “你还没吃早饭呢。”妻子吴玉芬不知何时醒来了,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 林建军正在拿外套的手顿了一顿,抱歉地笑道:“又吵醒你了。” 吴玉芬掠掠头发,笑道:“本来也该醒了。我给你煎个鸡蛋,一会儿就好。” “不了。”林建军已经穿戴整齐,手放到门锁上,“你再睡会儿。我一会儿看完现场,和汪辉他们一起吃。” 吴玉芬还想再嘱咐几句,林建军已经匆忙离去。她对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呆站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建军骑着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老远就看到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团团围成一圈,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怪不得围观的闲人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他拍了拍一个围观青年的后背。小伙子连头也没回,就先嚷开了。 “挤什么挤!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林建军好笑地摇了摇头:“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发现了一只断手,搞不好又是那个‘碎尸魔’出现了!” 林建军心头一沉,直接一把拽开小伙子。那人正要哇哇抗议,猛见得眼前亮出来的一张警官证,忙灰溜溜地让到一旁。林建军举高警官证,一路过关斩将,总算顺利进入现场。 汪辉等人纷纷叫一声“林队”,林建军一一点头。还有几个生面孔,应该是地方派出所协助维持现场秩序的民警。 地面上有一只被打开的黑色塑料袋,散发出一股死亡的气味。 林建军带上手套,蹲到塑料袋前将袋口再敞开一些。一只从肘关节处断开的人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确切地说,是一只右手。因为寒冷和死亡,皮肤变成青白色,还有一些血渍和污迹。五根手指纤细修长、骨节柔和,像钢琴演奏家的手一样优美。 一个女人的右手。 林建军问:“老郭,什么情况?” 老郭就是法医郭达开。 “这只手被切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中等身材的半老男人一板一眼地报告起初步检测的情况,“根据这只手的僵硬程度,死者应该死了七到九个小时,也就是昨晚10到12点。目测来看,这应该是一只年轻女性的手。死者年龄大约在二十到三十岁,或者是某个保养得很好其实年龄更大一些的女性。”将那只手翻转过来,指着手掌道,“指尖和手掌内侧都有一些擦伤,很可能是生前和人发生过争执,被推搡滑倒时本能地撑了一下地面所致。” 汪辉有些性急地插嘴:“死因呢?” 老郭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仅凭一只手我可下不了结论,你得把尸体先给我拼全了。” 汪辉懊恼地啧了一声。 碎尸案是最令刑警头痛的案件之一,光是拼全尸体就得花不少时间。而时间耽搁得越长,就越不利于收集证据。甚至,尸体的某些部分再也找不到。 比如,五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碎尸案,直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第一名死者的左小腿、第二名死者的心脏,还有第三名死者的头颅。 一想起那案子,汪辉心里就是一阵难受。那时候他进刑警队也有四五年了。发现第二具尸体不久,最后一具尸体就出现了。他永远忘不了那具残缺的尸体。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地工作,不眠不休,追查到的情况记录成的文件堆满了半个办公室,可是真相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他们将这件案子命名为“12·7”案,而市民们给犯案的凶手取了一个更形象的名字——“碎尸魔”。 将好好的一个人开膛破肚,使内脏和身体分成超过一百块,被丢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面包店门口、垃圾桶里、立交桥下、街道的中央…… 这样的人不是恶魔是什么? 海都市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都笼罩在“碎尸魔”带来的恐慌之中。 汪辉悄悄地看了一眼林建军,如果他会想起“12·7”案,林建军会想不起来吗? “林队……” 花白头发的老刑警怔了一怔,方转过头来看他。表情还算平静,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发着红,可是整个人却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汪辉顿时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现在只有一只手,说什么都还太早。” “啊,是啊。”汪辉连忙附和。 林建军不再出声,转而仔细地观察那只手。 “老郭,”指着指甲上一些白里发黄看起来很脏的物质问,“这是什么?” 郭达开看了一阵,又拿出一个放大镜观察。 汪辉也连忙凑上前,问:“是灰指甲,还是其他的什么真菌感染?” 郭达开用镊子在那物质上轻轻夹了一夹,竟然撕下了一小片,又放在放大镜下反复看了看:“好像……是一种胶。” “胶?”汪辉愣了一愣,推测道,“会不会和死者的职业有关?” “也许吧,”郭达开也不甚明了,“可是什么样的职业,会让人的手指粘满了胶呢?” 汪辉也是一筹莫展,苦恼地叹一口气:“还是得先想办法把尸体的其他部分找到,才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林建军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正要宣布收队,忽然听见有人道:“请等一等。” 早上7点,床头的闹钟准时响起。 李天成按掉闹钟,用力地搓了几把脸。手掌上隐约还带着某种香气,令他不知不觉停下手上的动作。 昨晚真是一个极其糟糕的夜晚。他维持着手掌盖住脸孔的姿势,心烦意乱地想。虽然早就知道事态有可能发展到这一步,可是当它果真降临,还是会觉得不能冷静对待。 好在,事情总算解决了。 李天成做了一次深呼吸,翻身起床。卧室房门一打开,便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谭晓敏已经很端庄地坐在客厅里,面前的餐桌上放着两人份的豆浆和鸡蛋肉末卷。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她便微微转了头看向他。 “早。” 一见她如此平静,李天成倒不禁慢了一拍,才也回一声“早”,便走去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这段日子,他们夫妻的关系早就降至冰点,连如此简单的招呼也显得极其珍贵。 谭晓敏甚至露出了一抹微笑,帮他把鸡蛋肉末卷抹了一层甜辣酱。可是客厅太空阔,仅有的两个人之间还横亘了一张长长的餐桌,使那一点点温情还没有来得及滋生,便被扼杀在一片冷清之中。 李天成接过鸡蛋肉末卷,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当初换一张小一点儿的餐桌,小到两个人每天都必须头碰头肩并肩地一起吃饭,他和谭晓敏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快吃吧,”优雅端庄的女人微笑地看着他,语音轻柔,“你以前最爱吃的,冷了就不好吃了。” 李天成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乱流。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另一只手已经伸出去,跨越了餐桌的阻隔牢牢握住谭晓敏的手。 “小敏……”他果然还是在乎她的。 谭晓敏眼神温和地望着他,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什么都别说了,也该过去了。我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期待中的答案乍然出现,叫李天成惊喜得有点儿不敢相信:“嗯。”他连忙握紧谭晓敏的手,生怕略一松开,她就会飞走一样,“你放心,你不想见到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谭晓敏淡淡地看着他低垂的头,眼里不觉泛起一层泪光。 “请等一等。” 林建军等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民警走过来。林建军不免上下打量他一遍,最后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斯文的面容上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可是一双眼睛却已经显露出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和安静。 “林队。” 年轻的民警很端整地敬了一个礼。作为一个刑侦老手,林建军破过许多大案要案。这里的每一个警察不仅仅把他当成一个刑警队长,而是把他当成榜样一样敬重。 “我叫雷诺,今年刚进区派出所。”年轻人简略地介绍了自己,便直奔主题,“可以让我说几句吗?” 林建军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听见汪辉笑着哼一声,“一个小毛头……” 后面“捣什么乱”还没说出口,便被林建军瞪了一眼。汪辉忙闭上嘴巴,自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小伙子,你想说什么?”林建军和蔼地问。 雷诺:“我想,也许不用等到尸体大致完全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汪辉顿时有点儿冒火。他前脚刚说拼完尸体才能确定死者身份,后脚就蹦出来一个才当了两天片儿警的小家伙唱反调。正要发难,又被林建军一瞪,只得硬忍下来。“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确定法?”他咬牙切齿地问。 面对汪辉再一次的质疑,雷诺没有露出一丝怒意,甚至都没有不服气。他微微一笑,走去郭达开面前:“可以借我一下吗?” 郭达开本来正要收起那只手,见这个小伙子很沉得住气,便很乐意地将断手交给他。 雷诺指着断手指甲说:“这上面的胶是指甲胶,是用来粘贴假指甲的。” 林建军微微一怔:“假指甲?” 四处扫一遍,似乎回不过神来的,只有他和郭达开两位老人家。 雷诺体贴地说明:“一种美甲的材料。在指甲上贴上一层假指甲,然后再在假指甲上做各种彩绘、镶贴各种宝石,等于是给指甲在做美容。” 林建军后知后觉地一笑,对郭达开调侃道:“咱们两个老东西,真落伍了。” 汪辉又不是笨蛋,立刻明白了雷诺的意图。“你是想从假指甲入手?”汪辉很不屑地哼笑一声,“即使知道她粘了假指甲又有什么用?全市得有多少美甲场所?如果只是简单的假指甲,她甚至可以自己买材料回来做。怎么查?” 其他人的目光随着汪辉的反问,也一起落到了雷诺身上。 他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们无须逐一检查每一个美甲场所,而是要关注那些高档场所,因为死者做的一定不是普通的假指甲……” 汪辉:“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林建军看看不成样子了,忙轻喝一声:“小汪,听他说完。” 老队长的话可不敢不听。汪辉憋闷地狠抓了两下头,只得再次闭上嘴巴。 第150章 新人(2) 雷诺在林建军的鼓励下,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我说死者做的一定不是普通的假指甲,而且很有可能是指向性相当高的、十分特别的假指甲,否则凶手就不必特意花力气摘掉她的假指甲。” 李亮插了一句嘴:“也有可能是死者生前自己摘掉的吧?”他比汪辉迟一年进队,人长得有些瘦小,但体力却是全队最好的。原来上学的时候,参加过省学生运动会,长跑得了亚军。 汪辉也正想这么说,见有人替他说出心声,不觉舒服很多。 雷诺沉着地望向李亮,浅笑着反问:“你觉得,死者为什么要做假指甲?” 李亮愣了一下。答案是现成的,只不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当然是为了美观喽。” “对,为了美观。”雷诺点头,“美甲并不是搽个口红描个眉毛那样很常见的化妆,也就是说死者要比一般的女性更注重自己的外表。如果是死者自己摘掉的,她会容忍留下那么不美观的指甲胶在手上吗?至少也会处理一下吧?可是你看她手上,完全没有处理的意思。” 李亮想了一想,不觉点一下头。 “他说得对,”李亮的搭档沙国雄也忍不住对他小声抱怨,“我女朋友只是喜欢搽一些浅色的指甲油,还过两天就要洗得干干净净再重新搽一遍,说是时间一长颜色就不饱满了,其实根本就看不出来。” 李亮顿时深有感触:“唉,女人就是爱美,就是死也要死得漂亮。” 站在他们前面的汪辉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转过头去,恼火地瞪起眼睛,瞪得两人连忙闭上嘴,复回头半咸不淡地说:“你别看海都市不大,其实有钱去瞎折腾的人也不少。” 林建军有点儿好笑,心知汪辉虽然面子上还有点儿过不去,但心里却已经接受了雷诺的推断。 “说得也是,”年轻的警察真是出人意料地大度,一点儿也没有装腔作势,而是很认真地赞同,“仅凭这一条线索去查,搞不好也要有十几个可能的受害者。”低头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渐渐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抬头望向他们道,“那么,再加上两条线索呢?” 李天成将车停在写字楼的停车场内,视线逐渐垂落到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上,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海蓝色略显陈旧的丝绒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镶着碎钻的白金戒指戴上。八年前,他和谭晓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买下这种款式的婚戒,而现在,这种价位的珠宝已经不能再让他们多看一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面对着一堆比它昂贵数倍甚至几十倍的珠宝,他们也再不能找到当年的激动欣喜。 李天成有点儿发痴地看着戒指,忽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无疑还爱着谭晓敏。但的确,他们都不再是八年前的他们了。 每日每夜,一点一滴地变化,直到那场飞来横祸……一下子让所有的问题一次性集中爆发,使他和她之间最牢固的纽带受到毁灭性的冲击。 直到现在,一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事,李天成都忍不住会落泪。他痛苦地掩住自己的面孔,泪水却还是从指缝间淌下。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祸事,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害谭晓敏的事? “什么线索?”汪辉半信半疑地凑了过去。 “死者会某种乐器,而且还是个左撇子。” 汪辉怔了一怔,便毫不留情地笑出来:“你这小孩儿太逗了。会乐器就先不说了,可这是一只右手啊,你要怎么看出来是个左撇子?” “你看。”雷诺让他看断手的五个指尖。 汪辉本来不想配合,但林建军很有兴趣似的,朝他歪了一下头,他只好照办。看了一会儿,还真从指尖上看出些东西来了。 “擦伤?”他说。 “你仔细看,这些并不全是擦伤。”雷诺挨个儿地展示指尖,“在这些纵向的细碎擦伤中,都有一些基本是横向的细痕。” 汪辉忙瞪大了眼睛,捏起一根手指仔细观察起来。多条纵向擦伤中确实有一些浅浅的横向细痕,像是被线状物反复牵割过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除了大拇指,其余四根手指的指尖上都有相同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一种茧。”雷诺答道。 汪辉轻轻触摸四个指尖,的确都是微微发硬,有一层薄茧,而大拇指则是在指腹偏向内侧有一片薄茧。 “这是怎么回事?” 林建军已经明白了过来,笑着指了指汪辉:“你小子真是不动脑子!” 雷诺微笑着,朝汪辉做出一个拉小提琴的姿势。 汪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死者很可能会小提琴之类的弦乐器,而且是个左撇子。因为右撇子都是习惯用左手拿琴揉弦,用右手拿琴弓,而左撇子就完全相反。所以这只右手才会有因为反复地拿琴揉弦造成的独特薄茧。” 雷诺点了点头:“嗯,就是这样。”又补充道,“而且不管死者会的是什么乐器,她都只是为了兴趣,并不会很专业。否则,做美甲会很妨碍长期练习。” 汪辉对他刮目相看了,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有两手啊!”好像之前跟人家作对的,压根儿就不是他。 林建军好笑地问:“现在够不够你去确定死者的身份?” 汪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儿:“够,肯定够。做过高级美甲、左撇子,又会一种弦乐器。这样我都找不出来,我真是棒槌了。” 同事们都被逗笑了。 汪辉又转头对雷诺笑得满脸开花:“小子,你是个人才,不做刑警可惜了。”忽然脑子里就跳出个念头,“哎,林队,咱队不是还缺两个人吗,调他进咱队吧?” 雷诺默默地笑了一笑。 林建军点了点头,望着雷诺问:“小伙子,他是真心问你呢,想不想干刑警?” 雷诺的笑容渐渐淡去,漆黑的眼睛很沉静地回望着林建军。雷诺缓慢却坚定地道:“想,一直都很想。” 林建军亲自打了一通电话给雷诺所在区派出所的所长,确保他的档案下个星期正式挂到市刑警队。以林建军的威望,有什么要求,所长都乐得满足。 大家一起随便吃点儿方便面,就忙开了。汪辉主动要求和雷诺一起行动,两人一连查了三家都没有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女人,但雷诺还是将所有享受过高级美甲的顾客姓名都记录了下来。 汪辉看他记得一丝不苟,忍不住道:“又不是死者,你记那么多有什么用?” 雷诺温和地笑道:“记下来也没坏处,有备无患。” 汪辉便努了一下嘴,不说话了,心里却暗暗地道:这小子未免细致得过了头。到底是才当刑警的,不懂门道。要是什么都得备,猴年马月才能破案呢! “这是咱俩分到的最后一家了。”从一家美容院出来,汪辉指了一下斜对面的另一家美容院。两家美容院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二十米,连警车都不用开。他俩站在这家美容院门口,可以看到对面那家的玻璃房里有好几位女性顾客正在做面膜。 另一面的玻璃窗上贴着一整幅宣传海报。美丽的女人半裸着凝脂一般雪白光滑的脊背,一脸宁静地躺着,周围飘荡着如烟似雾的几句话:“让您每一根头发、每一片指甲、每一寸肌肤,都享受顶级的呵护。” 守在门口的迎宾小姐从见到他们向那边迈开脚步开始,就用一种戒备的眼光盯着他们,看见他们果然朝自己走来,脸上的不自在便更明显了,转头朝身后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 汪辉自嘲地一笑,对雷诺道:“小子,刑警可没有电视上演得那么拉风,其实挺招人厌的。以后你就习惯了。” 雷诺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见汪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我父亲,也是刑警。” 汪辉微微惊讶了一下。 两人走进沙龙,没等他们出示警官证,那位主管便微微一笑。穿制服也就这点儿便利了。 “请问两位警官,有什么事吗?” 汪辉也不啰唆,开篇明义:“我们怀疑你们的某位顾客是一件正在调查的凶杀案的受害者,所以来请你们协助确认受害人的身份。” “凶杀案?”女人脸上得体的微笑僵了一僵,“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只是……” 汪辉:“放心,我们不会贸然打扰其他客人的。” 主管放心地一笑,介绍道:“一年以内的客人我们都会留下信息,客人们来以前须提前预约。”领着两人去了服务台的电脑旁,“所有顾客名单都在里面。” 汪辉问:“近期有没有人接受过比较高级的美甲服务?” 主管的笑容里多了一些自傲:“我们是高级美容沙龙,每一项服务都是高级的。” 汪辉笑了笑。 雷诺问:“那有没有人接受过比较特别的美甲服务?” 主管想了想,朝另一个女孩儿道:“把做过国色天香的顾客名单调出来。” 女孩儿噼里啪啦按一通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短短的表格。只有七个人,其中一个叫卢薇薇的女人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她就在昨天刚刚做了美甲。 “这种美甲究竟是什么样的?”雷诺问。 主管拿出一张样图,纯白底色上画着两条相互纠缠的银色线条,藤蔓一般。偏左的上方嵌着一朵花生大小、花瓣繁复的海蓝色小花,花的中心点缀着一颗亮闪闪的晶石。 “我们用的是真钻。”她说,“并且从牡丹花里萃取了香气。” 怪不得叫国色天香。 汪辉看了一眼价格,忍不住又看一眼。想起中午吃的那碗方便面,便有点儿想为自己哀叹。 “这个卢薇薇,”他问,“是不是会一种乐器,而且是左撇子?” 女主管:“对,她在学大提琴,她说她特别喜欢天鹅湖里大提琴演奏的那一段。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汪辉:“你们有没有更详细的资料?” 女主管:“没有,她不是我们这里的老顾客,就是最近两三个月才来的。不过,我听她说过,她是天成广告公司旗下的专属模特。” 李天成看一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下午3点。忽然进来一通内线电话,他轻轻按下免提,秘书柔和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总经理,有两位刑警想见您。” “刑警?”李天成抿了抿嘴唇,“有没有说什么事?” “只说有一件案子,想请您协助调查。” 李天成想了一想,简洁道:“请他们进来。” 他下意识地调整一下坐姿,当办公室的门一被打开,便面露微笑地起身相迎。秘书得体地将汪辉和雷诺带入。双方先打了个招呼。 秘书道:“李总,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李天成叫住道:“等一下。”拿起一份文件,略有不悦,“我说过表格部分的文字要加粗,为什么没有?” 秘书无言可对,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 李天成严肃道:“拿去重做。我付你那么高的薪水,不是让你来给我打折扣的。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第151章 新人(3) 秘书受惊不小,应了一声“是”,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文件,退了出去。 汪辉偷偷舒一口气,当个白领也不容易。等两边落了座,首先转入正题。 “卢薇薇是你们公司旗下的专属模特,是吗?” 李天成微微一愣,笑答道:“是。她怎么了?” 汪辉和雷诺交换了一下眼神,直截了当道:“我们怀疑,她可能是我们正在调查的一宗谋杀案的受害人。” 李天成大吃一惊:“什么?你们确定?” 雷诺始终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来看去,书桌脚、李天成旁边的空椅子、文件柜……甚至盯着放在角落里的一台一米高的小冰箱看了起来。 汪辉只得接着道:“她很符合我们已经掌握的线索。而且我们刚刚和你的员工确认了一下,今天她还没有出现过;打她的电话和手机,也没有人接。所以,可能性很大。”说完,也不觉瞄了一眼冰箱。 冰箱是透明门,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的各种饮料和零食。草莓牛奶、薯片、动物饼干……汪辉便又瞄了一眼雷诺。小伙子却还在盯着,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李天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这样!她平时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谁会想要害她呢?” “我们会继续调查的。”停了一停,忽然问,“做模特收入是不是很高?” 李天成:“唔……不一定。如果是一线模特,收入自然十分可观。” 汪辉:“卢薇薇不是一线模特?” 李天成:“前两年是,不过现在……众所周知,模特这一行吃的就是青春饭,竞争异常激烈。” 汪辉想起那只白皙细腻的断手,不由得问:“她多少岁?” 李天成略微想了一想:“二十五吧。” 汪辉:“才二十五?” 李天成笑了一笑:“二十五岁对普通人来说,依旧还有无限的青春,可是对模特来说已经是高龄了。模特这一行也就看十几二十岁的时候。” 汪辉愣了愣。二十五岁算高龄,他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岂不是老得掉渣,今天的调查还真是伤自尊。 “这么说,卢薇薇的收入不是很高?” 李天成:“嗯……收入还是比大多数的职业要高。加上她前两年的一些积蓄,即使她现在完全退出了,也不愁过日子。” 汪辉:“她有男朋友吗?” 李天成:“也许吧。这些私人性质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 既然这样,汪辉暂时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和他要了一份卢薇薇的个人资料便起身准备告辞。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一直沉默的人却突然开了口,成功吸引了两人的注意,“李先生,您和尊夫人之间是否出了点儿问题?” 这个问题果然很冒昧。 汪辉和李天成都愣住了。 林建军坐在办公桌前,透过面前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偌大的刑警队办公室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出去查案子了。 汪辉那小子,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什么:“碎尸魔,碎尸魔……” 林建军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同样也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在同一条大街上的同一地段发现的另一只年轻女人的断手。就是那只手揭开了“碎尸魔”到来的序幕。 如果这个案子真的也是他干的,那么这很可能会是自己亲手抓住他的最后机会。 如果这个案子真的也是他干的…… 林建军暗暗地咬紧了牙关,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几乎被他翻烂的卷宗。已经有了明确的用以确认死者身份的线索,汪辉他们一定可以胜任。对现在的他来说,要做的是能将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的证据。 他又一次翻开卷宗,心口又是一阵绞痛。那些支离破碎、血淋淋的照片仍然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残忍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无论看多少次,都不能适应的痛楚。 林建军红着眼睛,咬着牙冷静下来,一张一张地看着。 先是第一个受害人的。 肢解尸体的伤口有些粗糙,但是每一处都在关节上,并不是盲目地蛮干。这说明凶手有解剖学的知识,只是理论还没有经受足够的实践考验。 今早发现的那一只断手,虽然伤口也有些粗糙,但也是从肘关节处切断。 死者的年龄。 “碎尸魔”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杀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是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性。 这只断手的主人也是。 还有地点。 五年前的同一条路上,发现了第一个受害者的一只断手,也是右手。 如果真的是“碎尸魔”重现,这会不会是他的一个信号? 李天成抿着嘴唇,琢磨了一下。他不明白,那个年轻的警察突然问出这样一个很私人的问题,意图何在。身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本能地计算着问题背后的危险。 汪辉朝雷诺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话语里不免添上一点儿嗔怪。这个问题太私人了。他们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惹恼人家的。 雷诺没有回答,只朝他望了一眼。那眼神汪辉读懂了,是叫他相信他,静观其变。汪辉半信半疑地住了口。反正也没从李天成这里掌握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再者也是好奇心作祟,他很想知道雷诺能问出什么来。 李天成略一沉吟,便猜到他的消息来源。尽量轻松地一扬嘴角,打算四两拨千斤:“是不是我的员工们又在八卦?”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板的私生活总是他们饭后闲谈的最佳材料。一点儿小事,就要捕风捉影。” 汪辉连忙澄清:“哎,您可别多想。我们并没有向他们打探你的事,他们也没有主动透露过,我们只是询问了一些卢薇薇的情况。” 李天成不禁又是一怔。如果不是员工的风言风语,这个初次见面还不到半小时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疑惑不解的时候,雷诺又问了他一遍:“李先生,我说错了吗?” 作为一个公司的总经理,他既不想让人随意刺探自己的隐私,但也不想和警察过不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采取保守的应对。 他很礼貌地微笑道:“这个问题你真的问得很突然。所以,也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我夫人之间出了问题?” 如果你不想回答问题,却又不得不答,那么你可以把问题再丢回去。 汪辉看出来了,李天成不是个省油的灯。比起雷诺,李天成还算不上一块老姜;但比起李天成,雷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毛头。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雷诺,心里多少冒出点儿想看一出好戏的念头。 雷诺也笑了。年轻人的眼角天生地微微下垂,一笑起来便弯弯的,说不出地温和驯良。他甚至很有礼貌地道了歉:“对不起,是我错了。” 道歉来得如此之易,莫说和他一条阵线的汪辉,连李天成都不由得一怔。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消化这意外,却又听他再度开口。 “您和尊夫人之间不是出了点儿问题,”雷诺笑微微地纠正自己,一直看着李天成的眼睛,“是曾经出过严重的问题。” 上一次是擦过红心,这一次就正中红心。 李天成不易察觉地抿起嘴唇。在商场的这些年,从来都只有他掌握别人的心思。角色陡然对换,他很不适应。 汪辉的眼力也不差。尽管李天成尽量维持着平静,他还是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了那很微妙的一点儿波动。虽然他不知道雷诺从何得出的结论,但是他已然相信,雷诺是对的。 “喂。”不习惯这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较量,汪辉忍不住先打破这段安静,“快说啊,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雷诺安抚地看他一眼,又看向李天成,然后指了一下李天成的手:“是你的戒指。” 李天成低头,伸手摸上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复抬头狐疑地望向雷诺:“我的戒指有什么不妥?” 雷诺开始了他的解释:“你的戒指很漂亮,但是价位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很廉价,应该是很久以前买的。你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它,说明你很珍惜和尊夫人的感情。戒指戴在手上很松,可以看到手指上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痕迹。有痕迹是因为你之前一直都戴着它,但是痕迹开始变淡,说明你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戴。” “戒指变松还说明,你在没戴戒指的这一段时间里体重急剧下降。很珍惜你和尊夫人的感情,却又一度取下了婚戒。体重急剧下降,只能是因为你和尊夫人之间出现过严重的问题。不过最近,你们之间又出现了转机。”他想了想,又进一步明确,“不,是渡过了这个难关。所以你又戴回了戒指。我大胆地猜测一下,这个最近,就是今天。” 李天成难掩惊讶。前面的说明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了,而后面新的论断,又叫这印象深刻更推进了一层。简直不可思议。他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雷诺扫视了一下李天成的办公室道:“你的办公室一切摆放都井井有条。桌子、地板都很干净,即使最容易惹灰的边边角角,”说着,指了一下书桌桌脚、文件柜柜底,还有墙角,“都没有一点儿灰尘。还有我们一进来的时候,你因为表格文字没有加粗就要求秘书小姐重做文件。这都说明,你是一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一个如此注重细节的人,很珍贵的婚戒戴在手上这么松,没有理由不去珠宝行调节一下。除非他也是刚发觉婚戒变松了,可还没有时间去调节。所以,只能是今天。” 汪辉张大了嘴巴。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惊叹。只是一个戒指而已。雷诺不是站在这个办公室里唯一的警察。为什么他就没有看到这一步? 李天成捏住戒指,轻轻地来回转动。对方说得如此清晰明确,他没有办法再做任何的掩饰和否认,心口隐隐地起了一阵刺痛。 “没错,”他能感觉到鼻腔里一阵酸涩,眼前也跟着微微蒙眬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让自己的脆弱过早泄露,“我今早刚和我夫人言归于好。我正打算下班后,把戒指送去珠宝行。” 可是显然,雷诺连那刺痛的根源也掌握了。 年轻警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同情的哀伤,放柔了声音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孩子吗?” 李天成轻轻一颤,眼睛通红地抿紧了嘴唇。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连同空气都停滞了一般。 李天成默然地看着雷诺。他还是个年轻人,怎么看也只有二十出头。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一个人。 面对这样一个高手,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反而显得可笑。 李天成放开了戒指,第二次深吸一口气。诚实地回道:“对,是因为我的孩子。” 汪辉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雷诺,极力地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但是雷诺始终只有一脸淡淡的哀伤,那的平静。 “是儿子吗?”他问。 李天成有些愕然地张了张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眼里的泪水越聚越多,第一次很正式地叫了雷诺:“请问雷警官,这一次,你是从何而知?” 第152章 危机(1) 刚开完例行会议,手机上就来了一条短信。屏幕上没有显示发短信的人是谁,只有一串熟悉的数字。 谭晓敏点开短信,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你还好吗? 她想了想,回了三个字:我很好。 过了一会儿,对方又发来一条:见个面吧? 他们约在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虽然没有到下班时间,身为高级主管也有些小小的特权。谭晓敏跟秘书说一声出去见个客户,便没有人会质疑。 经过大厅的时候,相熟的保安有些诧异地和她打一个招呼:“谭姐,这是要去哪儿?” 谭晓敏笑了一下,只道:“马上就回来。” 保安便也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她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咖啡很快就端上来。她捧起咖啡,一边轻啜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很多人都说,丈夫的事业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作为一个女人她真的没有必要还在职场打拼。如果不想做全职太太,也大可以和李天成夫唱妇随,一起管理他们自己的公司。一样都是辛苦,何必替别人赚钱? 老实说,她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是归根结底,她都是一个狠心肠的女人。拥有成功体贴的丈夫、聪明可爱的孩子,换成别的女人,这些正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巴不得每天都像小猫一样待在家里,只想着怎么侍候他们。可是她不想。她想要的,始终都是自己的事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不用依附任何人,包括丈夫的事业。 当初李天成会爱上她,也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 这样的性格,也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谭晓敏捧着咖啡,虽然咖啡很温暖,手上却还是觉得有点儿冷。一双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但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她忍不住想:如果李天成早知道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还会爱上自己吗? “对不起。”突如其来的柔和嗓音令她微微一惊。急忙回头,却见来人早已坐在对面,正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他的样貌不算俊秀,眉毛很淡,两只眼睛离得有点儿远,猛一看鼻梁也高得有些突兀,但仔细看了,就会发现其实只是因为鼻子比较窄。很平凡的五官,可组合在这张脸上,却又十分匀称。 对,他不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人,但他是一个让人心宽气顺的男人。 “又在想以前的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谭晓敏,声音就和眼神一样温柔。 谭晓敏才恍然发现,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湿痕。轻声道了谢,便接过他的手帕,低头擦了擦脸。手帕是墨绿色的,很干净,还带着一点儿清新的薄荷味和那人身上的一点儿温度。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手帕还拿在手里。 他微微笑一下:“也才一会儿。” 谭晓敏静了一会儿,想要把手帕还给他,却发现手帕上沾染了一些粉痕。只得改变初衷:“手帕洗了再还你吧。” 他笑起来,稍稍露出一点儿牙齿,很洁白,除了右边有一颗小虎牙,整体上排列得很整齐:“你留着也行。”说完,心情很好似的朝服务员招了招手。 谭晓敏看一眼他的笑脸。他那颗小虎牙也并不难看,反而显得有点儿淘气,让人觉得他像孩童一样无害。她又低头反复看了看那块手帕,复抬头道:“也好。”便将手帕放进自己的手袋。 他对服务员道:“和我朋友一样的咖啡。”待服务员走开,又问谭晓敏,“我说你是我的朋友,不介意吧?” 谭晓敏笑了一下。朋友有很多种,生死相交的也是朋友,点头之交的也算朋友。他和她至少好过点头之交,这么说原也没有可介意的。 一会儿,咖啡就被送到他的面前。他端起来轻轻啜一口。 “嗯……”两条淡淡的眉毛立刻皱起来,他甚至像小孩子一样抱怨,“好苦!” 谭晓敏不由得失笑:“黑咖啡,当然苦了。”见他只顾着愁眉苦脸,越发要笑了,“要不要换杯喝的?” 他放下咖啡,轻叹道:“算了,舌头都麻了,喝什么都是苦的。” 两个人又笑一会儿,他便渐渐收起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不大,但是瞳仁很深,安安静静地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看得很用心。被他这样看着,谭晓敏也不由得收起笑容。她大约猜得到,接下来他要说什么。 “昨天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你。”说完这句话,他又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似的,有点儿局促地拨弄咖啡杯的手把,“我想打电话给你,又怕你不方便。”略顿了顿,又道,“后来犹豫到很晚,又想发短信给你,可又怕你已经睡了。就这样,大半夜都睁着眼。”说着,忽然抬头冲她笑着,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你看,是不是好大的黑眼圈?” 男人的双眼下都有一道深青色的阴影,好像两块化不掉的瘀青。谭晓敏看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昨晚也几乎没有睡,今天早上之所以会破天荒地给李天成做他爱吃的东西,也多少有这方面的原因。一直都那样躺在那里,不找点儿事情来做,总觉得心里慌得厉害。 其实,她已经有好久都没有给李天成做过早饭了。 一想起丈夫,谭晓敏不觉清醒了几分。严格来说,李天成并不曾对不起她。即使他有什么不对,也是因为她有错在先。 一个无法弥补的错。 谭晓敏的心头掠过一丝痛楚,很尖锐,像一根银针直接插在了心头,连端着咖啡的手都禁不住轻轻一抖。 不管怎么说,他们并没有离婚,她依然是他的妻子。 她不能不想起今天早晨,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满面欣喜的模样。他们说好要从新开始。 可是她现在,却和另一个男人坐在一起。 李天成呢?他现在在干什么? 李天成定定地看着雷诺。这些年在商场摸爬滚打,他也见过不少人不少事,他自忖还算识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乍一看是最平和无奇的,似乎普通得可以融入空气,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也不由得判断错误,以为他不过是个配角,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汪辉的身上。然而事实却告诉他,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一泓深潭,看起来平静无波、清澈见底,却将你从头到脚、巨细靡遗地一一映在潭水深处。 他不该小看了他。 他不觉加重语气,又问得更进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有孩子,还是儿子?” 雷诺知道李天成在观察刺探自己,但他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任何一个人,被一个陌生人发现了私人事情,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很坦然地回答李天成的问题:“首先是因为你旁边的这把椅子。” 李天成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空椅子。汪辉也连忙伸长了脖子,那把椅子,他一进门的时候也看到了。 汪辉还是不明所以:“款式和李先生的那张一模一样,新旧程度也差不多,可能是一起买的?”询问地望了一眼李天成,李天成点了一下头,“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雷诺提醒道:“款式是跟李先生的那张一模一样,可是和我们的并不一样。” 汪辉连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和雷诺的椅子,相比之下,要简易许多。 雷诺继续道:“而且没有摆在我们这一边,而是一起放在了主人的那一边,说明不是给客人准备的。” 汪辉想了想,说:“也许是李先生备用的椅子。你不是说李先生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吗?有备无患。”说着又望了李天成一眼,这一次李天成没有点头。 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也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汪辉又望向雷诺。 雷诺道:“就因为李先生是个注重细节的人,所以,就算是备用椅子,一时还用不上的东西,他没有必要,也不会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汪辉已经没什么想头了。他再胡猜下去,也只是丢人现眼,只得抿了抿嘴唇,乖乖地道:“你接着说吧!” 雷诺便也不废话,接上被打断的思路,对李天成道:“不是给客人准备的,那是给谁准备的?椅子的款式和你的一模一样,还一起并排放在一起,等于你默许了他可以和你一样使用这张办公桌,这说明那个人和你的关系非常亲密,绝不是一般的亲戚朋友。比亲戚朋友还要亲密,那就只有家人。” 汪辉忍不住又插了一句:“也有可能是情人?”话一出口,又自觉失礼,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李天成。 李天成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雷诺看在眼里道:“没有人会把情人的位置摆放得这么光明正大。更何况,李先生没有情人。” 汪辉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结果被他这么肯定地否认,忍不住又要质疑:“你怎么知道……” 话没问完,雷诺便预先轻按了他手臂一下:“这个问题稍后我再解释。” 汪辉只得把后半句话又咽回去,心里难免郁闷了一下。明明他才是年长又有经验的那个,怎么现在看着,反而变成了不懂事的小毛头? 雷诺便接着往下说:“家人无非就是父母、妻儿、兄弟姐妹。首先可以排除父母。我们中国人讲究孝字,如果是令尊令堂,应该是更为尊敬地对待,不会是并排。那么就是妻儿或者兄弟姐妹。这把椅子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它被调节得要比其他几把椅子都高。这说明那个人,要么个子很高,要么个子很小。个子很高坐在上面才能双脚着地,个子很小坐到上面才够到办公桌。我目测李先生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七八左右。比照李先生的身高,用这把椅子的人身高不是两米五左右,就是一米左右。究竟是两米五左右的妻子或者兄弟姐妹,还是一米左右的小孩子,我选择后者。至于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重要的线索就在那里。”说完,指了一下角落的小冰箱。 原来雷诺之前紧盯着小冰箱是有原因的,包括他状似神游地看那些边边角角。汪辉终于反应过来。可笑的是,雷诺在凝神思考,他却在视而不见。 他在这里分神,雷诺却已经紧锣密鼓地继续:“其实我一看到这个小冰箱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了。那么矮又放得那么低,里面还放了动物饼干、草莓牛奶……然后等我想明白了你有一个孩子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这个小冰箱其实也是为你的孩子准备的。” 李天成:“对。里面都是他爱吃的东西。” 雷诺:“最重要的是那几袋动物饼干。这个牌子的饼干有活动。它有两种包装,图案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右上角的颜色不一样,一种是蓝色的,一种是红色的。集齐一百个蓝色的右上角,可以换到一只恐龙;集齐一百个红色的右上角,则可以换到一个芭比娃娃。而小冰箱里的几袋都是蓝色的。恐龙、芭比娃娃,很明显是分别针对男孩儿和女孩儿。” “我懂了。戒指、灰尘、椅子的高度、饼干袋……”李天成佩服地点了点头,“雷警官真是观察入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和我妻子之间的问题都是因为他?” 雷诺:“因为草莓牛奶。这种牌子的牛奶一个月前刚换了新包装,可是你这里仍然是旧包装。这说明,你儿子至少有一个月没有来你的办公室了。” 汪辉惊讶不已:“你连这都知道?” 雷诺回头望了他一眼:“我也会逛超市。” 汪辉真是愕然。他也会逛超市,可是,现在他还真不敢说自己会逛超市了。 第153章 危机(2) 雷诺已经转回头去:“为什么?专用的椅子、放满食物的小冰箱,他以前一定是经常来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有超过一个月没有来你的办公室?这让我又想起了你的体重骤降。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一个做父亲的人体重骤降?把这两个问题联系在一起,不难得出答案,”想到这里,心头涌起一阵酸涩,一半同情一半遗憾,“因为你的儿子出了事。” 汪辉大吃一惊。这种事说得出口就收不回了,如果错了……他急忙看向李天成。 李天成的一双眼睛胀得通红,死死地盯着雷诺。脸颊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着,放在桌上的双手也不知何时捏成了拳头。 “对不起。” 谭晓敏放下了咖啡杯。她现在心里很乱。她能够感觉到那些久已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又在蠢蠢欲动,残酷地啃啮着还没来得及痊愈的伤口。 对面的男人很诧异地抬起头,一点儿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道歉。 谭晓敏强忍下眼里的泪水,努力提醒自己眼前正有一个在乎她的人。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抹上一层药。说她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就是把眼前的这个人当成了疗伤的药。 这是现在的李天成不能给她的。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昨晚我应该向你报个平安。这样,大家都可以睡个安稳觉。” 昨晚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第一次从虚拟的世界,来到真实的世界。 男人受到了鼓励,很开心地笑起来。露出的一边虎牙,愈发显得他有点儿孩子气。他伸过手去,轻轻地握住谭晓敏的手。 谭晓敏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宁静中微微低头,谁也没看到咖啡座的窗外,之前和谭晓敏打过招呼的那个保安愕然地站着。但是他又很快清醒过来,匆匆地离开了。 李天成长时间地静默,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激动起来的情绪。时间越长,汪辉便越觉得不妙。正在他暗暗地为雷诺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李天成终于打破沉默。 “是女儿。”他有点儿哽咽地说。 汪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天成这样说,等于承认,除了把女儿推测成了儿子以外,其他都是对的。他愕然地看向雷诺,此时此刻,已经没有词语可以形容这个年轻人——不,几乎还是个大孩子——带给他的惊讶。 雷诺点了点头,轻声问:“我错在哪里?” 李天成含着眼泪微微一笑:“她很喜欢她的表弟,我妹妹的孩子。她自己也很想换一个芭比娃娃,但是弟弟想要恐龙。她很乖,说自己是姐姐,要先帮弟弟集齐一百个蓝色的。” 他抬起头想忍住眼泪,但这一次没忍住,眼泪顺着他的眼角一直流进了两鬓。 “四十天前,我妻子开车带她去游乐园,路上出了车祸。一辆大货车正好从车子的后边撞过来。我妻子受了一些皮肉伤,但是我女儿……她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本来我也说好要去的,但临时来了一个客户……”李天成感觉到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可以不要再说下去,但还是继续说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在,就不会发生车祸……都是我的错。” 这件事憋在心里太久,不停地酝酿着悲伤,他只能用工作来逃避。 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却也异常清晰地明白,工作并不会让他轻松起来。越是逃避,越是痛楚。他也尝试过找一个人倾诉,可是连最亲近的妻子都不能够,还有谁呢?父母、妹妹、最好的朋友……包括心理医生,每次,他想要迈出这一步,总会在最后望而却步。 却不曾料到,会在今天,面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警察,忽然释放出来。 “其实那个客户完全可以以后再见,”缺口一旦打开,就难以闭合,李天成眼泪直流,不时还从话语里夹杂着两三声令人心酸的哽咽,“我明明在前一天晚上亲口答应了琪琪,一定会带上她,和妈妈一起……我们全家三口一起去游乐园。她是那么高兴!” “我们还一起逛了超市。她还让我帮她把存钱罐里的钱都拿出来,说要给我和她妈妈买很多好吃的,明天去游乐园的时候一起吃。买东西的时候,她都记得很清楚,这是爸爸爱吃的,这是妈妈爱吃的……别人看到了,都说真是乖孩子……” 汪辉亲眼看着几分钟前还是一个冷静从容的成功人士的李天成,一下子沦为了一个情绪失控的悲伤父亲,说不受影响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这种影响里,还暗暗包含着对雷诺的一丝惊讶。 他看看李天成,又忍不住微微转头,偷偷看一眼雷诺。这才发现,雷诺竟然也流下了两行眼泪。那稚气的侧脸所流露出的沉痛,不知怎的,让汪辉觉得比李天成的倾诉更使他难受。 他觉得,似乎这位年轻的同事对李天成那样的彻骨之痛有着切身的体会。 想到这里,汪辉愕然之中,又悄悄地升起一个疑团。 不会吧?他本能地怀疑。雷诺才多大?二十一?二十二?这种年纪,很多人还在上学,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和女朋友闹矛盾,还能有什么? “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了。”李天成还在哭着向雷诺诉说,“以前也有好几次,我都答应带她出去玩,可是总是到头来就不行了。我只会让她失望……要是换成别的孩子一定会又哭又闹,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她总是很懂事,很乖。” “我应该和她们在一起的。” “对,你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雷诺的突然出声,让李天成和汪辉都是一惊。李天成含着眼泪怔怔地看向雷诺,从他温和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丝愤怒、一丝怨恨。 汪辉也惊得怔住了。他发觉自己的这个新搭档真是太让人摸不清、看不透了。他先是以为他只是一个毛头小子,结果却有着连自己这个当了十年警察、五年刑警的前辈也不具备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他又以为他是一个温和稳重的好心肠,却突然在李天成最需要安慰的时刻,陡然丢出这样一句可算是无情、残忍的话。 雷诺啊雷诺,他不由得转过身子,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算这还是在对李天成的调查取证当中,他也没办法克制住自己,而是先将注意力投射到雷诺身上了。 “什么见客户,什么工作忙,什么身体不舒服……全部都是借口。”而雷诺丝毫也不介意被汪辉注视,因为他的注意力也全部放在了和他对面的李天成身上,“其实全部都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你总以为她会永远在你身边,只要你想见,随时都可以见到。就算这一个小时见不到,下一个小时也可以;就算今天见不到,明天也可以。因为她总是在你身边,所以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就像空气、就像水一样,永远都是触手可及的,不必紧张,不懂得珍惜。” “可是你不知道她其实也是会消失的,可以消失得毫无预兆、毫无踪迹…… “她不会再要你陪着她;她不会在你答应她的小小要求时,就高兴得眼睛发光;她更不会在你又一次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委委屈屈地低着头,却还要懂事地说,没关系…… “没有了,都没有了……” 雷诺的眼泪一直流到了嘴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多么苦涩。他终于说不下去了,低了头不停地落泪。他不曾哭出声音,只是偶尔发出两声哽咽。两只手在膝头捏成了拳头,捏得那么紧。 只有在这时,才从他偏瘦的身体和不停颤抖的眼睫里,流露出一些孩子气的软弱。 李天成看着那个眼睛通红却还在拼命咬着嘴唇想要忍耐的年轻警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小小的年纪就会有超出常人的能力。 这个世界在某些方面会出奇地公正。 想要获得就必须付出代价。 拥有了超出常人的能力,就必然背负起超出常人的折磨。 虽然和这个叫雷诺的警察才认识不过半小时,他却开始觉得,也许能被他看穿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一刻,虽然他的心也一起痛着,却也得到了一种难得的释放。 一个是调查者,一个是被调查者,在这两个本该是对手的人的共鸣中,汪辉反倒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他一时之间插不上话,只好不是滋味地闭着嘴巴。 最后还是雷诺自己又抬起头来。他似乎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眼睛依然红着,但面容不再像刚才那样因痛苦而皱起来,只剩下一种隐约的暗淡埋藏在眼睛的深处。 “可是你还有希望,你还有你深爱的妻子,你们可以一起照顾她。现在就是你该陪在她们身边的时候了。 “你已经丢失很多了,千万不要,”雷诺说,“千万不要连这最后一点儿剩下的,都没有了。不要等到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天成长时间地看着雷诺,沉默了。 眨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汪辉本来就食量大,早上又只吃了一包方便面,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从天成广告公司出来后,他还没敢跟雷诺讲过话。雷诺也无情无绪地坐在副驾驶座,虽然整个人彻底平静下来了,但是还是会有一种让人不便去打扰的感觉。 这种小孩儿真是让人棘手。 汪辉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拿他当孩子吧,很多事,他分明比他这个大老爷们儿还看得清;拿他当大人吧,唉,对着这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这么一副小身板,怎么当? 第154章 危机(3) 这边脑子在费力地动着,肚子也很应景地发出咕噜噜好长一串声响。 雷诺终于从入定似的沉静里动了一下,微微愕然地看一眼汪辉的肚子,再往上去看他的脸。 汪辉也怪不好意思的,嘿嘿一咧嘴,正好拿这个打破僵局:“要不咱们先去垫垫肚子,再去卢薇薇家吧?” 雷诺想了想:“嗯。反正今天是星期六,很多人都会放假的。” 汪辉立刻将车子一打:“好嘞。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汪辉说的好地方是一家面馆。 店面很老旧简单,但并不破损脏污,座无虚席,还有不少客人排队排出了店外。菜单就贴在窗玻璃上,很简单只有四样,阳春面、青菜面、鸡蛋面,再加一个酱牛肉面。 汪辉问:“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雷诺点了一下头。 汪辉笑道:“别看这家馆子不起眼儿,咱们本地人都知道。‘梁奶奶面’,谁没吃过?我小时候经常跟我爸妈来吃。” 雷诺看着那些等面的食客,迟疑地道:“排队要排很久吧?” 汪辉大手一挥:“没事。” 雷诺只好跟着一起挤进去,登时很多人都朝他们看过来。汪辉一点儿也不注意影响,冲着柜台里面喊了一嗓子:“老梁!” 一个耷拉着眼皮、酒糟鼻的四十来岁男人抬起头来,一看到汪辉就笑出满脸褶子:“今天吃什么?” 汪辉搓了搓手,又把大拇指朝雷诺一跷:“我随便,给这孩子多来点儿好料。” 老梁笑着点了一下头,跟他们说:“到里面去坐。”说完,刷刷刷写上几笔,“马上就好。” 汪辉也不客气,领着雷诺抬脚就往店铺里头去了。没走上两步,却听长长的队伍里有人发起了牢骚。 “哎,老板,不好这样的吧?我们都等多久了?” “就是。看人家是警察就特殊照顾啊?” 雷诺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脚。 老梁在柜台后头斜着身子,一边继续画单子一边麻利地回道:“我就特殊照顾警察了,怎么的吧?他们一有案子就得到,一查案子就没日没夜,抓坏人的时候还得担着多少风险?警察不是人啊?你以为警察个个儿都会作威作福?他们流血流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抱怨,少排会儿队你就喊上了?他们少排会儿队,也是为了赶着去查案!你不愿意,我愿意!” 那些人都不作声了。 老梁一甩头,便也转进厨房。 汪辉看雷诺还傻站着,便笑着上来,一把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等他们走到店里面的工作间,老梁早让媳妇把他们自己吃饭的一张小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摆出来。别看老梁长得有点儿低于平均水平,他媳妇却一准儿高于平均水平。年纪比他小好几岁,瓜子脸,皮肤白净,鼻子那里有一点点雀斑。虽然到了这个年纪,难免有几条明显的皱纹,但是在同龄人中还是显得很漂亮。 老梁媳妇主动和汪辉打了招呼,视线从跟在汪辉身后的雷诺身上滑过,便又进了厨房。一会儿,两大碗堆得小山一样的面就端上来了。 汪辉那碗面多。雷诺那碗果然像汪辉要求的那样,好料多,青菜鸡蛋全有,还有好几块酱牛肉。 老梁媳妇看雷诺挺顺眼,笑眯眯地拿来筷子给他:“哎哟,这是刚毕业的学生吧?来,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汪辉一指雷诺:“这是咱们队的新人。” 老梁媳妇:“我说呢,一看就还是孩子。” 雷诺更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接过筷子:“谢谢。” 老梁媳妇笑盈盈地说:“不用。” 汪辉顺便道:“你家也该再请个人了,生意这么好。” 老梁媳妇笑中略有埋怨:“可不是吗!”回头下意识地看一眼老梁所在的方向,“自从他弟弟走后,我们两个都快忙翻天了,可是他就是不请,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又去跟丈夫一起去忙了。 雷诺问:“是熟人吗?” 汪辉动作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稀里呼噜拖了一大筷子的面,满嘴里飞快地嚼着道:“嗯,其实都是沾的我们林队的光。以前面馆被人偷过。那小偷半夜进来,以为店里没人,谁知道梁家宽一个人锁在厨房里熬汤底——他们家面和汤底都有配方,保密——结果两下里撞个正着。” 雷诺:“打起来了?” 汪辉点点头:“打得可厉害呢!”又叉起一大筷面,“说来也巧,那天林队加班到很晚,来这条街找点儿东西吃,经过面店时发现不太对劲儿,正好救了老梁一命。” 雷诺:“这么险?” 汪辉:“可不是吗?林队冲进店里的时候,小偷刚抢到刀子,劈头就朝老梁砍。老梁抬手挡了一下。”一边说一边比画,“林队赶紧从后面将小偷一把按到地上。真险,要不是林队及时赶到,老梁伤的就不是一条胳膊了。现在他右胳膊上还有老长一道疤呢。” 雷诺点点头:“就一个小偷吗?” 汪辉:“嗯。” 雷诺有点儿意外。 汪辉:“怎么了?” 雷诺:“没什么……刚刚看他人高马大的,是不是那个小偷有两下子?” 汪辉嘿地一笑:“说起这个,我们那时候也觉得挺……”摇摇头,“那小偷就是中等个子,挺普通的。不过这事也难免,那种情况下,肯定要慌的嘛。得亏是老梁,换一个人还不一定能反抗呢。” 雷诺想想也是。 汪辉:“老梁也是厚道人,从那以后就记下了。我们队里的人到这里吃饭,都不用给钱。” 吃了两口,忽然又想起来,连忙提醒:“你可别告诉林队啊!林队自己很少来的。”想想,又嘿嘿一笑,“其实兄弟们来得都少,就我单身汉一个,时不时地来蹭饭。” 雷诺也为他的直率笑了笑。 闷头吃了一会儿,汪辉还是多问两句:“你到底多大了?” 雷诺抿一下嘴:“就快二十三了。” 汪辉却显然没把这种较真儿算数,一张嘴:“啊,真才二十二?!”虽然跟他猜的一致,但是从他本人嘴里得到确定还是很惊讶。 “哎呀,那我可真是你的老大哥了,”汪辉笑着,他可比他大了整整十岁,“以后就叫我辉哥吧。”也不管人家雷诺有没有答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我呢,就叫你……雷子!怎么样?” 雷诺用来吃面的筷子微微一顿,淡淡地笑道:“嗯。以前,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叫我。” 汪辉:“哦,是吗?”随口问一句,“他们都干什么去了?还有联系吗?” 雷诺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都是同一个宿舍的。其实一毕业,就和那两个人失去了联络,已经两三年没他们的消息了。” 汪辉先嗯了一声,一想,一口面差点儿喷出来:“你不是才二十二吗?都毕业两三年了?” 在他的衬托下,雷诺越发显得平稳:“嗯。我上学早,小学的时候又跳过级。” 汪辉忍不住问了一个稍微一想就能明白的问题:“那你……到底几岁上的大学?” 雷诺:“十六。” 汪辉:“……” 满嘴面的男人傻眼了。十六岁?十六岁,他还在中考里艰难地挣扎。家里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个远见让他上高中,再去考大学。他自己也觉得不是那块料儿。想来想去只有身体还算好,就报了一个警校。 汪辉颇有些羡慕嫉妒恨地冲着雷诺咂了一下嘴巴:“你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想想,又觉得这话其实不对。雷诺虽然年纪轻,但是相貌是很英俊的,绝不在歪瓜裂枣之列。不过他那点儿文化水平,也只能词不达意了。 于是嘿嘿地笑一会儿,又想起来:“哎?你们学校待遇不错啊,一个宿舍就三个人?我们那时候,一个宿舍能挤十几个人呢!”一筷子面还没塞到嘴里,自己又反应过来,“对了,我可比你大十岁呢,十年风水都轮流转了。”便又嗯嗯地点起头来。 雷诺极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汪辉正埋头拖面,也没注意。拖完这一筷子面,抬头一看,雷诺连吃面都斯斯文文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哪像他,吃得稀里呼噜,面汤都能溅出来,怪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大学生就是跟我们这些老粗不一样。” 说是这么说,可是吃起来仍然照旧,半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 雷诺看他吃得那么香,却也笑笑:“辉哥,你从我这儿再吃点儿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汪辉从百忙中抬头看一眼,叹道:“唉,怪不得长这么瘦。”一面说,一面从他碗里又来捞面,可是酱牛肉和青菜却一点儿没动。 雷诺自己从碗里又分了两块酱牛肉给他。 汪辉也不客气地收下了,但见他又要再分,才连忙让开:“哎哎,够了够了。你多吃点儿,一定要吃饱。”笑呵呵地摆上一回前辈的谱儿,“跟你说,当刑警不比当片儿警。头一条要学的就是能吃的时候一定要多吃点儿,一旦忙起来,有你饿得两眼发黑的时候。” 雷诺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跟他客气。虽然他跟汪辉才相处一个上午,却已然察觉出汪辉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没错,汪辉做人有点儿糙,可能也愿意寻点儿方便,但是什么也比不上他的真心实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嘴上说不要紧,肚子里头却想法多多。在这世界里,无论何时,这样的人其实都像宝物一样珍贵而稀少。 所以,雷诺主动地向汪辉提起了那个,他在李天成的办公室里问过自己,但是并没有及时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在很多时候,雷诺更愿意别人不问,自己就不说。 “辉哥,”他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会觉得李天成没有情人吗?” 第155章 过气名模(1) 汪辉登时来劲儿了:“对对对,都差点儿忘了问你了。”呼噜一声,把面全吸到嘴里,囫囵嚼一嚼就咽下去,“别说像他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了,就是普通男人,家庭出现这么重大的危机,也十有八九要有别的女人了。为什么你就能说他没有呢?” “没错,”雷诺的眼神有点儿深远,“把很多男人放在他的位置上,不须出现家庭危机,也会有情人。不光会有,恐怕还会有不止一个。可是,他们都不是李天成。” 汪辉回想了一下今早和李天成的接触,似乎有一些明白,但又不很清楚:“那依你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雷诺浅浅地笑,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悲伤:“是用情很深的人。四十天,就可以暴瘦成那样。那台给他女儿准备的小冰箱,还有那把椅子,全都一尘不染。这说明,女儿出事以后,他经常擦拭。” “还有他和他妻子的婚戒。” “那只戒指太漂亮了。”他轻微地叹息,“我之前就说过,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来说,那戒指可以说是廉价,他完全可以换一只好得多的。可是他却没有。从他女儿的年纪来判断,他和他妻子结婚至少有六七年了。这么久了,那只戒指却还是那么漂亮,简直就像新的一样。这说明他真的很珍惜那只戒指,大概会定期送到珠宝行做保养吧。即使是在他们发生危机时,他把戒指暂时从手上摘下来,也一样是好好收藏着的。否则不可能这么新。” “我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珍惜婚戒的人,还会有情人。” “另外,”雷诺笑着看向汪辉,“当你一时嘴快,说他有情人的时候,李天成立刻皱了一下眉头——不是心虚,不是无所谓,更不是被拆穿的恼怒,而是厌恶,一种被冒犯的厌恶。一个有情人,或者曾经有过情人的人,会是这种反应吗?所以我更坚定自己的想法了。” 汪辉听得连面都忘记吃了,好半晌才缓缓道:“你这两只眼睛快赶上x光了。人在你面前,穿衣服也好像没穿似的。” 雷诺一怔。 汪辉好奇心发作,又问:“那你从我身上,能看出什么来?” 雷诺笑一笑:“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开着x光啊。”说得汪辉笑起来,自己也陪着笑了一会儿,便连忙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 离开面店的时候,汪辉和雷诺又跟老梁两口子打了招呼。 老梁忙着写单子,匆匆地和他们点了一下头。老梁媳妇儿特意从后面探个头出来笑道:“汪哥有空常来啊!”又朝雷诺一笑,“大学生也常来,下回给你多放点儿好的。” 店里登时传出一阵笑声。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诺很是窘迫,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 汪辉笑呵呵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搭着臂膀一路走出来:“你小子,真招人喜欢啊!” 卢薇薇住的地方是有两三年时间的高档公寓。落地窗的设计,从外面看过去,阳光下一片闪闪发光。周围的绿化做得也很漂亮,还有石桥和流水、大片大片的花圃。这个季节菊花开得正好。古人常将菊花形容得瘦而清减,可其实菊花怒放时,一样可以姹紫嫣红、自成一韵。秋风一吹,浓而不烈的香气十分怡人。 连汪辉这样大大咧咧的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那形态各异的菊花,惊叹一声:“真漂亮啊!”又深深地吸一口气,“真香!” 雷诺四处看一看,也不觉扬起嘴角。这里的环境确实让人很舒适。看来李天成对于卢薇薇经济状况的介绍还是很中肯的。能住在这种地方,的确大半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大厦管理员一看见他们走进一楼大厅,两只细眼便眨了一眨。 两人亮出证件,说明来意,管理员二话不说,连忙带着他们上了电梯。卢薇薇住在第十层。 汪辉问:“卢薇薇是一个人住吗?” 管理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叔,连忙点头:“卢小姐还单身,人挺好的。”忍不住好奇地问,“卢小姐到底有什么事?” 汪辉只模糊地说:“她可能跟我们现在查的一件案子有关。”又问,“她昨天什么时候离开大厦的?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管理员却说:“不是啊,卢小姐昨天就没回来。” 汪辉和雷诺一齐愕然。 管理员:“她是前天一早走的,开车走的。” 正好电梯叮的一声到了。 汪辉率先走出电梯:“她已经两天没回来了?”言语中颇有点儿讶异。 管理员笑答:“是啊。卢小姐朋友很多,经常和朋友进进出出,又喜欢旅游,有的时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呢。”想到这里,又不免多说一句,“警官,你们跟卢小姐联系过了没有?毕竟她现在本人不在,不知会她一声总是不太好的。” 汪辉明白道:“放心,你只须配合我们查案,不会让你难做的。” 管理员摸出钥匙呵呵一笑。 汪辉又问:“她开的什么车?” 管理员:“一辆鲜红的敞篷跑车。” 汪辉:“什么牌子?” 管理员:“我哪儿知道,都是英文的,反正很贵就对了。” 这回轮到汪辉呵呵一笑,一时没忍住,好奇地问:“这里租金怎么算?” 管理员站定在卢薇薇家门口:“一年一算,今年五万……” “什么?”汪辉吓得眼睛都直了,“五万……有五万块,干吗租房子住?买套房好了。” 管理员笑笑:“明年还要涨呢,也没几天了。” 汪辉继续问:“你说卢小姐朋友很多,你都见过什么人?” 管理员使劲儿地想,钥匙拿在手上倒忘了开门:“男男女女都有。”忽然又笑一下,“都很年轻、漂亮,又很高。” 汪辉想起卢薇薇的职业:“也是模特?” 管理员:“可能是吧?我平常也就是跟她点个头,不好多问的。” 汪辉点点头:“这些人里有没有跟她接触比较多的,或者看起来和别人不太一样的?” 管理员想了一会儿:“有个姑娘经常来,而且一般都是一个人来。”越想越觉得对,“而且,她跟别人确实不太一样,个子不高,也没那么时尚。就是很乖巧,很内向的模样。像是坐办公室的。”说到这里,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了。 雷诺看得清楚,便问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管理员摇头笑:“没,没什么。” 雷诺正想好言相劝,被汪辉从旁一杠子插入:“你这是在配合我们调查,明白吧?你有义务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我们反映。”说着,看了一眼雷诺。那意思就是:该上纲上线的时候就得上,别做烂好人浪费时间。 管理员的笑稍微僵了一下,赶紧知无不言:“据卢小姐说……那是她妹妹。” 汪辉紧随而上:“那你看呢?” 管理员一怔:“哦……呵呵,不太像。两个人感情是很好,连走路都愿意拉着手、搭个肩膀的,可是……”脸上露出一抹有些奇怪的表情,唉地叹一口气,“我也说不上来。你们要看到,就能明白了。” 汪辉看他是真说不上来了,再压也没用,便先放着了。 “快,”他努努嘴,“开门。” 开门的时候,锁的声音咔嗒一响,管理员又自己一下子停住,猛然想起别的:“对了,还有一个男人也挺不太一样的。” 汪辉:“哦,是吗?”心想,终于出现了,像卢薇薇这样的女孩儿,有男人是正常的,没男人才不正常,“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管理员:“就是很普通,从头到脚都很普通。” 汪辉:“啊?这叫什么话?” 雷诺却明白管理员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卢薇薇的朋友一般都很漂亮,穿戴也比较光鲜,看了就会让人眼前一亮。可是这个人却不会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是吗?” 管理员:“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长得普普通通,举止也普普通通,反正一看,就让人觉得,跟卢小姐不是一种人。” 汪辉呆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指一下门:“别光说,开门啊。” 管理员也才想起来,连忙哦了一声,咔嗒咔嗒地转开门锁。 门一打开的瞬间,传出来一阵很好闻的香气。但是这还不是最引人注意的。最引人注意的就是正对着门的客厅墙上,挂着很大一幅照片。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将身体摆出了一个很柔韧、很优美,但又透出几分野性的姿势,一双眼睛会放电似的看着镜头。长长的头发被吹得飘扬开来,连同身上色彩绚烂的长裙一起,仿佛一朵怒放开来的鲜花。 的确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汪辉问:“这就是卢薇薇?” 管理员给了肯定的答复。 汪辉笑道:“李天成说她平时挺文静的,似乎不太对啊!这屋子一点儿也不‘文静’。” 雷诺笑着说:“也有可能她在公司里的表现,和在公司外的表现不太一样吧?” 汪辉点点头:“嗯,也有可能。”自嘲道,“就跟我在林队面前比较老实,其他时候就喜欢犯浑一样。” 说得雷诺一起笑起来。 整个公寓的装修都很时尚,用色也很亮丽大胆,比窗外的阳光还让人觉得亮。汪辉使劲儿嗅了一会儿,很快发现客厅的玻璃桌上放着一只烧得见底的薰香。玻璃桌旁放着一把彩色椅子,椅子旁斜靠着一把大提琴。 汪辉冲着那把大提琴看一会儿,又下意识地看一眼雷诺,然后问管理员:“你说卢小姐前天早上就走了,具体大概什么时间?” 管理员:“9点来钟吧。” 汪辉:“走得挺急吧?” 管理员笑了:“卢小姐经常都像一阵风似的。她说她这也算职业病,台上走秀漂亮,台后换衣服一团乱,不快可不行。” 汪辉:“出去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 管理员摇头:“没有,连包都没带,自己开的车。” 汪辉撇了一下嘴,不死心地问:“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管理员:“没有,真没有。” 汪辉只好失望地啧了一声,一会儿又问:“那你之前说的那个内向姑娘,还有那个普通男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管理员摇摇头,笑道:“我一个管理员,问东问西,会被投诉的。一般我都不多事,除非租户有需要了,我才搭把手。” 汪辉:“那个普通男人呢,也常来?” 管理员:“那倒没有。那个男人,我就见过两三次。而且,卢小姐好像不是很愿意见到他似的……啊不,见是要见的,但是又不大高兴。” 雷诺插了一句:“那个男人呢,他愿意见卢小姐吗?” 管理员:“也不大愿意。” 汪辉嘿地一笑:“两个人都不大愿意,可是又见了不止一次面?” 管理员:“可不是吗?那个男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好和卢小姐在一楼大厅里头碰上了。卢小姐本来还跟谁打电话说得挺高兴的,一看见那个男人就突然冷了下来,匆匆地挂断电话。她跟他说了两句,然后就冷着脸带他上楼去了。” 汪辉:“那他们当时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管理员:“那怎么记得?每天人来人往的。” 汪辉:“你们这里外人进出不是得登记吗?” 管理员:“那只是针对来修东西啊,装有线电视之类的工作人员,如果是租户的亲戚、朋友,只要本人说一声,基本都不用留。”说着,对他和雷诺笑笑,“像你们来,也不用登记啊。” 汪辉知道这也是实情,只好无奈地往下问:“她离开前后有人来找过她吗?” 管理员:“从那天开始到现在,只有你们来找她。” 汪辉叹了一口气,想来想去真没什么好问的了。再看看雷诺,雷诺也没什么表示。便让管理员先下去,他们自己再转转。 第156章 过气名模(2) 汪辉两手抄在口袋里,还是很在意那把大提琴:“卢薇薇那天一定是有急事了。她本来正点了薰香,练习大提琴,可是突然接到了通知——对方多半是打电话给她的,于是她匆忙出发,连大提琴都没收。薰香也没吹灭,所以才一直烧到底。” 雷诺也很赞同。 汪辉问:“看到她家以后,你觉得这个卢薇薇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雷诺看着那些时尚而大胆的装饰,简略道:“及时享乐主义。” 汪辉点点头,想起那个所谓的“国色天香”,不由得撇一下嘴:“可不吗?花那么多钱,就贴个指甲。”又笑着问,“那你知道我看出什么来了吗?” 雷诺摇了摇头。 汪辉笑嘻嘻地道:“这人是真不差钱,什么贵买什么。” 雷诺一怔,也不由得忍俊不禁。 汪辉一边笑一边掏手机:“唉,名模就是名模,过气了也比咱底子厚。我看就是这姑娘了。赶紧通知大队人马。” 郭达开拿着断手的报告过来找林建军时,林建军才刚将一纸碗的牛肉方便面泡上,旁边还放着那本被他翻得卷边儿的资料。郭达开看到那卷资料,心里沉了一下,终究还是当作没看见。 “怎么现在才吃饭?”郭达开皱着眉毛说,“都这个点儿了。” 林建军笑笑,只伸手去拿资料,却被郭达开一扬手,躲开了。林建军只得笑呵呵地回道:“下回一定准时。” 虽然知道这话多半也不能实现,郭达开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拉长了老脸把报告给他了。他俩是多年的老同事、老搭档。这三十年来,刑警队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他们两个老东西还稳稳地待着。按说三十年,不挪窝也该动一动。郭达开知道自己纹丝不动是因为他做人太一板一眼,而这个社会最不喜欢一板一眼的人。但是林建军却是自己留下的。 林建军破了很多大案要案。十几年前上头就要过他。林建军说他还是喜欢留在一线,所以婉拒了。后来五年前,上头又要人。林建军这时候年纪大了,女儿也要考高中。如果去省里,就可以考省重点。他想了又想,终于决定老来从女,一切为女儿的将来服务。一切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就等家里打打包,女儿的期末考一完就走。结果就在这当口儿,“碎尸魔”出现了…… 想起那件案子,郭达开也不免心里一阵悸痛,更不用说林建军了。他看着正在仔细看报告的老同事,这五年真是老了太多。林建军以前是那么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就算再累,两只眼睛也永远是炯炯有神的。可是现在,灰白的不只是他的两鬓,他再也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过那种令人振奋的精力。 “这么说,肌肉和皮肤的部分是用锐利的刀子割开的,”林建军迅速而仔细地看完报告,抬头道,“而骨骼的部分是用了锯子。” 郭达开又犯起一板一眼的毛病:“反正是锯齿状的。” 林建军也早习惯了他这种风格,只点点头:“这个凶手对工具做了一定的分类。这一点,和‘12·7’案是吻合的。” 郭达开看他主动提起那件案子,也仍然没办法很自然地搭上腔,只是说:“在断手的截面上还发现了一些类似肉末的东西,已经送去化验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件案子对林建军意味着什么。就算他从来没有请求过,每一个人都主动地加班加点,一定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好检验。 林建军心里很感激,却只朝着郭达开淡淡一笑。有些事是不必用言语来表达的,大家都明白就好。 正有些相对无言,林建军桌上的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林建军连忙接起电话。郭达开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但没走上几步,便被林建军从后叫住。 林建军一下子挂掉电话,望着他道:“汪辉那边有好消息,我们又得出现场了。” 林建军带着大队人马赶到卢薇薇家里时,汪辉和雷诺已经小心翼翼地将整个公寓都搜查了一遍。将近两百平方米的面积,三个房间、两个卫生间、一个厨房和阳台都很宽敞。其中一间房专门做成了卢薇薇的衣饰间,那些衣服、鞋子、手表,还有很多他们说也说不上来的配件,摆放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让人瞠目结舌。 沙国雄忍不住叹道:“这要给我女朋友看到,肯定会羡慕得昏过去。” 汪辉也笑着大叹一口气:“可不是吗?我看做个博物馆都够了。” 林建军四处看一遍,却见雷诺站在落地窗前朝外看得出神,便走去轻声问:“在看什么呢?” 雷诺恍然回神,充满稚气地一笑:“没有,随便看看。” 林建军也顺便朝窗外一看。落地窗的视野就是好,又是十楼,尽可以体会一把一览众山小的视角。楼下的大道上,汽车都变得很迷你,路人就像超级仿真的人偶,对面参差远近的还有好几幢楼,有公寓楼也有写字楼。矮一些的还有一些娱乐休闲场所,包括一家大型超市。这个地段的确好。 dna的比对结果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毫无疑问,从卢薇薇家中搜集的dna和那只断手的dna完全吻合。 还有,怎么联系卢薇薇的手机,都只有对方已关机的答复。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但出乎意料的是,从电信局调出她近日的通信记录(包括手机和座机),她离开的那天9点前后却并没有任何电话和短信。她离开前最近的一通电话,还是前一天晚上的,她的一个男性模特朋友喊她出来一起上ktv,但是被她拒绝了。这一点不仅在其他与会人员里,也在ktv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而她离开后直到今天,除了他们的联系,又有十二通电话分别打进座机和手机,另外还有七条短信。他们通过来电号码,一一找到机主,核实了电话和短信的内容。其中有九通电话和五条短信的机主是重合的,都是一些同行的朋友找她出来玩。还有三通电话是她所属的公司,也就是天成广告公司打来的,主要也是那天去调查时,请人家打的。还有两条短信也是同一个人发的。 机主叫罗潇潇。生得很娇小,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儿,但是很苗条。五官不算特别出色,两只眼睛倒很大,剪个齐刘海。看起来和雷诺差不多大。汪辉和雷诺一看到她,首先想起的就是管理员说过的那个,和其他靓丽时尚的男女朋友不太一样的那个内向女孩儿——也就是卢薇薇自己所说的妹妹。 所以汪辉率先问道:“你是卢薇薇的妹妹吧?” 罗潇潇有点儿慌张,忽然听他这么问,脸上陡然一红:“啊……”一会儿又急着澄清似的,“当然不是真妹妹。只是薇薇姐对我很好,跟谁都说我是她妹妹。”说着,好像又更紧张了一些,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单肩包的包带,“你们找我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汪辉朝她点了一下头:“你先坐下再说。” 罗潇潇显然不想坐下。但又明白不坐不行,只好咬咬嘴唇,慢慢地坐下来。一般人会有这种反应也不算异常,没几个人会莫名其妙地被叫到警局来,还能又情愿又不紧张。雷诺从旁倒了一杯袋泡茶给她。她只看了一眼,没出声,也没拿起杯子的打算。 “既然你和卢薇薇不是真姐妹,”汪辉问,“那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 罗潇潇点点头。 汪辉看着她,又问一遍:“只是朋友?” 罗潇潇低着的头又点一遍。 汪辉:“那你是干什么的?” 罗潇潇微微吃惊地抬起头,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紧张,还存了一丝戒备:“你们在调查我吗?为什么要调查我?” 汪辉正要说话,坐在他身边的雷诺先开了口。 “不是只问你,卢小姐的其他朋友我们也问了。”雷诺很和气地笑着,两只眼睛有点儿孩子气的弯,“这都是标准程序。” 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还带着这种年龄段一种特有的青涩,听起来很……汪辉怔了一小会儿,脑子里不由自主就突然跳出来两个字:无害。对,就是很无害,让人一下子就能放下心来,想要相信他。 他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都买账了,更不用说罗潇潇这么一个小姑娘。她那双大眼睛看了雷诺几眼,那丝戒备终于放下了。 “我在嘉信公司总部做前台,”她轻轻地说,“今天是请假过来的。” 嘉信公司……汪辉默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些印象,还是一个挺大的公司,问道:“是那个做服装的公司?” 罗潇潇:“不只是服装,也有鞋子,包括一些配饰……”看了一眼汪辉,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意思,便索性点一下头,“是的,主要做服装。” 汪辉:“前天和昨天,你是不是各发了一条短信给卢薇薇?” 罗潇潇:“是啊,怎么了?” 汪辉:“短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罗潇潇:“没什么啊!就问她按时吃饭没有。要是用不着工作的话,我去给她做饭,或者她来我家都行。有空就给我发个短信,没空就算了。” 汪辉顺口笑道:“你们两个感情真挺好的啊,你还给她做饭?” 罗潇潇却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很不喜欢汪辉这么说。 但是汪辉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你发了两条短信,她两天都没回复,你却没打个电话问问?” 罗潇潇终于有些明确地表达出对汪辉这些问话的厌恶了。她猛然抬起头,微红着脸,略略挑着眼角看汪辉。那模样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不停地被讨厌的人揉捏脖子,终于恼羞成怒,嗷的一声亮出爪子:“薇薇姐是名模,经常要忙工作。有的时候这边的工作还没做完,那边的工作又来了。别说两天了,好几天都没时间也正常。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时间回我?就算她有,我也宁愿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朋友不就是需要理解和支持的吗?你以为模特就是穿着漂亮衣服、摆摆样子,就能轻轻松松收钱了?” 第157章 过气名模(3) 汪辉一下子愣住了。别看汪辉平时挺生猛,比自己高大整一圈的壮汉都敢单挑,可是冷不丁地被罗潇潇这样的小女生噼里啪啦地批评一顿,倒生生地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雷诺在一旁一时没忍住,悄悄地扬了一下嘴角。更不用说其他还在办公室里的同事了。李亮直接噗的一声笑出来,沙国雄的嘴巴也张得太大(汪辉觉得),惹得汪辉挨个儿瞪一眼,那两个家伙才连忙捂嘴的捂嘴、转头的转头。 见汪辉怪没意思地抿了一下嘴,雷诺便接着问道:“能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小猫既然露出爪子,就没那么容易收回去。罗潇潇盯着雷诺,虽然没有敌意,可是也看得挺用力。过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有点儿好奇吧?”雷诺有点儿腼腆地笑,好像不是警察在讯问有疑点的证人,而是同龄人在友好地交谈,“你和卢小姐不像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罗潇潇想了想:“这倒是实话。” 雷诺想了一下,问:“是不是卢小姐跟你们公司合作过?” 罗潇潇点一下头:“是的,以前她是我们公司的代言人。” 雷诺:“以前?多久以前?” 罗潇潇:“就是今年。今年年初,薇薇姐和公司的代言合同到期了。” 汪辉觉得听见有用的信息,又忍不住插进来:“换成谁了?” 罗潇潇一听见他的声音,长相乖巧的脸上就立即不给面子地流露出不耐烦和敌意。斜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汪辉一口气憋到喉咙口,又拿这种小女孩儿没办法。只得再硬忍回去,龇着一口牙嘶嘶地抽气。 雷诺只好又问一遍:“换成谁了呢?” 罗潇潇才转回眼睛:“一个叫原莉娜的模特,和薇薇姐一样,也是天成广告公司的,而且还是薇薇姐的前辈。” 雷诺:“前辈,比她大很多吗?” 罗潇潇:“也不是很多,两三岁吧,确切的我不知道。薇薇姐跟我抱怨过,但是也没有说到具体情况。我只是在公司看见过原莉娜几回,但是没有很正面地接触。她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吧。” 雷诺:“卢小姐和这位前辈关系怎么样?” 罗潇潇神色动摇了一下,但还是据实回答:“不太好。薇薇姐一直觉得,是原莉娜抢走了她的代言。还觉得……” 汪辉又急了:“还觉得什么?”结果又挨了罗潇潇一记不太明显的白眼,心里暗骂:汪辉你还不吸收教训?转头看一眼雷诺,专心等他问。 雷诺安抚地朝他一笑,接着问罗潇潇:“你说的情况都很重要,对我们的调查会有很大帮助的。” 罗潇潇神色又微微一动,终于说完下文:“不知道薇薇姐有什么根据。她说原莉娜之所以能抢走她的代言,是因为和她们公司的老总有一腿。” 汪辉睁大眼睛:“你是说李天成?” 这回罗潇潇给了点儿面子,简短地丢出一个字:“对。” 雷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卢小姐有根据吗?” 罗潇潇:“我没有见过,薇薇姐也没跟我明说。不过,每次她说起这件事,她都好像成竹在胸似的。” 雷诺和汪辉一起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在脑子里回味这件事。 罗潇潇又不笨,看他们两个问了这么多,现在脸色又这么奇怪,便问:“薇薇姐究竟出什么事了?” 雷诺抬起眼睛,诚恳地看着她:“还有一个问题。问完了,我再回答你好吗?” 罗潇潇依照自己的小脾气,就想说不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个相貌其实并不很出色的同龄人,拒绝的话好像很难说出口。停一停,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雷诺感激地淡淡一笑:“卢小姐公寓的管理员说,她曾经和一个男人接触过,而那个男人并不是她的朋友。也许你知道这个男人?” 罗潇潇却一脸的茫然。她那双眼睛本来就大,如今睁得更大了:“我只知道她那些朋友,基本都是同行。”接着便一连说了三四个,都是今天接触过的。 雷诺一一摇头。看来罗潇潇确实不知道。 罗潇潇:“现在可以告诉我,薇薇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诺神色郑重起来,缓缓地向她道明。尽管他隐去了被碎尸,而且至今还没有拼全尸体的残酷真相,只告诉她卢薇薇的死讯。罗潇潇还是刹那间睁大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但只有两三秒,眼睛里便迅速地蓄满泪水,悲痛地哭起来。她脸上的沉痛里还有不能消失的震惊,虽然抿紧嘴只发出很小很小的哭声,可是眼泪却像小溪一样不断地流出眼眶。情感上她不想相信,理智上却知道要面对现实。 看到罗潇潇伤心成这样,汪辉的心也不由得沉下去,之前的各种不快烟消云散。 罗潇潇的确是个比她的外表更刚强的女孩儿。她只哭了大约三四分钟,便强行振作起来。虽然眼睛还红着,仍然还流着眼泪,但情绪已不那么失控。其间只有汪辉手忙脚乱,言辞匮乏地劝了几句,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一句起到作用。而那个怎么看,才更应该温柔体贴的雷诺,竟然一句劝解都没有。从头至尾,都只是静静地,微红着眼睛注视着正在哭泣的女孩儿。 临走前,罗潇潇说:“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 雷诺点头。 看着罗潇潇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汪辉叹了一口气:“看来对卢薇薇的死,她确实毫不知情。要不然演技也太好了。”啧一声,挠挠头,“那个男人到底在哪儿呢?还有,按理说,卢薇薇那天早晨明明是准备练大提琴的,一定是临时接到某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的电话,所以才连大提琴都没收,就匆匆离开家门了。可是怎么会没有那通电话记录呢?” 雷诺却皱着眉头:“其实这两个问题还可以再查,但是眼下倒有另外一个问题比较奇怪。” 汪辉一怔:“啊?什么?” 雷诺张了张嘴,却有另一道稳重而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其他的尸块。” 汪辉连忙转头,林建军不知何时从队长办公室里走过来。 林建军在他们眼前立定:“从卢薇薇的右手臂被发现,到现在已经几十个小时了,可是还没有其他尸块继续出现。‘12·7’案里,凶手把尸块丢弃在路上、面包店门口、垃圾箱等大量公共场所,按理说,现在应该接警不断,咱们都该出现场出到忙死了。” 刑警队大办公室里变得更安静了。汪辉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既羞且怒。 还是林建军自己没让这安静变得时间更长,淡然地朝雷诺扬了一下头:“小雷你刚来,‘12·7’的案子知道吗?” 雷诺:“知道得不多。那时,我还在上学,只从报纸上读到过一些。但当时的报道也都讳莫如深,没有多少实际的信息。后来进了区派出所,听一些前辈说过一些。都是基层民警,其实也都是皮毛。” 林建军点点头,凝重的神色里也有一丝苦涩:“现在我们队里,只有你没有参加过当年的调查。”想想,叹息地说,“不知道也好,省得先入为主,总要有个人能做到旁观者清。” 虽然林建军说得很好,可是雷诺还是敏锐地发觉气氛非但没有轻松起来,反而变得更凝重了。汪辉在他背后,他看不到,但很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李亮和沙国雄悄悄地看了一眼林建军,才无言地低下头。 雷诺心有所动,便也默然地垂下眼睛。 午饭时间一到,汪辉是第一个号召同志们行动的,并且很有效率地带头实施。这方面他是非常务实的人,有的吃的时候就一定要吃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肚子吃饱了干啥才有劲儿。 惹得林建军在后面哼了一声,笑骂:“真是没半点儿觉悟,也不看有小同志在这里,做做样子也好。” 大家都看着雷诺笑了。 雷诺看林建军没跟着一起往外走,反而掉头要回办公室,便问:“林队,你不吃吗?” 林建军比真实年龄更加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这浅浅的笑里装着慢慢的幸福:“之前我老婆来过电话了,说中午包的馄饨,一会儿就给我送来。” 这时沙国雄也止住脚步,补了一句:“林队肠胃不好,咱们食堂里的菜太咸太油,他吃不了。只要林队不用出外勤,吴姨都会亲自送饭过来。” 雷诺点点头,心道:林队不在也好,一会儿和汪辉他们说话才方便。便和同事们一起走了。 到达食堂,汪辉饭菜都打好了,正坐在饭桌前大口吃得正香,看见他来,连忙朝他招招手,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雷诺笑着点了点头,一会儿打了饭菜,便和汪辉坐同一张桌子。 雷诺叫了汪辉一声:“辉哥。” 汪辉正啃着卤鸡腿,满嘴油地看他一眼:“嗯?”也感觉到雷诺像是有话要问,连忙先放下了鸡腿,拿起餐巾纸胡乱擦擦嘴巴,“什么事你说。” 雷诺审慎地道:“可能是我想多了——‘12·7’案,是不是对林队来说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汪辉怔了一下。其实在见识过雷诺的“x光眼睛”后,他也知道雷诺肯定会发觉的。不过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觉得太快了点儿。而且,这事,他毕竟……唉,一是不好说,二也是不忍心说。 雷诺毕竟还是年轻,见汪辉也有如此反应,便更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和林队本人有什么私人性质的联系呢?” 汪辉猛然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放弃地叹一口气。这下是真没胃口了。 “什么也瞒不住你小子是吧?”汪辉苦笑着,只是这一次带着一种微妙的抱怨,“算了,就算我不说,你也能自己查出来吧?与其浪费时间让你想这些,还不如让你把这时间都用在咱们的案子上。” 雷诺见他这架势,就知道汪辉是要对自己开诚布公了。便也放下根本还没动过的筷子,很认真地坐直了。 汪辉问:“你先跟我说说,‘12·7’案你都知道多少?” 雷诺边想边回:“一共有三个受害者。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于1994年的12月7日,二十六岁,普通的公司职员,单身。第二个受害者被发现于1995年的4月13日,二十九岁,是个保姆。第三个受害者也是年纪最小、被分尸分得最彻底的,被发现于1995年的4月18日,才十五岁,还是个中学生。此外,没有什么有用的了。” 汪辉:“那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 第158章 最初的想法(1) 面对汪辉的注视,雷诺略略一静。其实这个案子他私下里也关注过,确实有一些想法。但是…… 他摇了摇头,只道:“知道得实在太少了,真的很难做出判断。”如果说完全没有,恐怕汪辉也不会全然买账,所以又补上一句,“只是从作案时间上看,第三桩案子有点儿特别。” 汪辉的神情更认真一些:“说。” 雷诺:“首先,第二个和第一个受害者间隔五月有余,可是第三个和第二个受害者间隔却只有五天,时间大大缩短了。” “其次,第一个受害者二十六岁,第二个受害者二十九岁,岁数相差并不多。可是第三个受害者却突然变成了十五岁。二十六岁和二十九岁的女性,其实看起来差别并不会太明显,可是二十来岁和还在成长发育期中的十五岁中学生相比,在外观上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所以……” 雷诺皱紧眉头。 汪辉听得正着急:“所以什么?” 雷诺:“所以,要么凶手是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三个目标,要么就是第三个目标是临时决定的。从杀掉第二个受害者开始,那几天里凶手受到了刺激,所以才会这么着急动手。这从第三个受害者被分尸分得最为彻底,也可以得到佐证。凶手从第三个受害者的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之后便销声匿迹……” 汪辉咬牙:“直到现在。” 雷诺张张嘴,可是看看汪辉,又抿上了。 汪辉垂着眼睛陷入一种沉痛而又愤怒的情绪,停了两三秒,才微微用力地一拳按在桌上。他抬起头,看着雷诺轻轻叹一口气:“你小子真是一块干刑警的料。你知道这三个受害者叫什么名字吗?” 雷诺摇头。报纸上没写,片儿警同事们也不清楚。 汪辉到现在都将那三个惨死的受害人记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明知道遗忘可以让伤痛淡去,可是总有一些人不敢遗忘,宁可让那伤痛一刀一刀地割着自己。因为遗忘就意味着对死者的背叛,那会比伤痛更让这些人承受不起。 汪辉其实并不是这种人。恰恰相反,他是愿意把过往抛在后头,大踏步向前走的人。可是他却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这样一个人,一面用伤痛重复伤害着自己,一面又坚持着不肯倒下,一种自虐式的坚强。汪辉的眼神第一次透露出深深的幽黑。 此时此刻,雷诺已然有些预感到答案。但是他还是没有问一个字,只等汪辉来说。 “第一个受害者叫江姗,第二个受害者叫杨蕾,第三个受害者,”汪辉深吸了一口气,“叫林敏君。” 雷诺一听到第三个名字就明白了:“是林队的……”他没忍心说出来。 但是汪辉已经沉沉地点下头:“是的,是林队的女儿。” 1995年4月18日,刑警队的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4月13日才发现第二个受害者杨蕾的部分尸体,才短短的五天,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们还在夜以继日地寻找杨蕾尸体的其他部分。 那天,天才蒙蒙亮,某家私人面包房的店主才刚拉起铁闸门,就在门前发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纸包,是用报纸包裹起来的。不幸中的万幸,那时全城都因为碎尸魔的两次作案而草木皆兵,所以店主的警惕性也比往常要高得多。 他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触那血淋淋的纸包,而是用塑料扫把的木柄,远远地将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裹着的,是一对耳朵。 店主连忙报警。 汪辉他们还以为是杨蕾的耳朵,因为当时杨蕾颈部以上的整个头部都没有找到。包括林建军自己也没往那方面想。那么一双血糊糊的耳朵,谁会愿意往自己女儿身上想? 再加上当时队里技术有限,又不能回回都向上级要求dna检测的支援,所以只做了血型的检测。就这么巧,杨蕾和林敏君又都是b型血。 直到第二天一早,又在一家商场附近的垃圾筒里发现了一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色垃圾袋,里面装的是一只右脚。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不对。因为杨蕾的右脚在13日就发现了,是第一批被抛的尸块。而且她的右脚是和右小腿连在一起的,直接从膝盖以下被砍断。 大家都猛吃一惊,才意识到,可能又是一个全新的受害者。局里连忙又向上级请求技术支持。第四天早上dna的检测结果如期到达,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但是当时,仍然没有人知道新的受害者就是林敏君。 直到当天下午,又一批尸块出现。 其中有一只左手。现在想来,也许是凶手故意的。因为他们发现的林敏君的尸块都分得很细,只有这一只左手比其他任何一个部分都保留得更为完整,尤其是左手手背包括手腕的部分,保留了极其清晰的一块烫伤。 也就是这块烫伤让林建军当场失声。 汪辉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他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会忘记。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口像有一把刀子在狠狠剜着。 林建军睁大眼睛瞪着那块烫伤很久很久,整个人都像冻结了一样,直到眼泪无声地滑落。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可是只走了一步,便颓然地瘫倒在地。要不是郭达开在场,对他及时进行心肺复苏,他等不到进医院就先去一步了。 林建军不可能会认错。女儿在三岁的时候,被开水烫伤,留下了那块疤。后来长大一些以后,她自己把那块疤扬给他看,说,有点儿像嫦娥怀里抱着的那只小兔子。林建军抓着她的小手认真地看了又看,最后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嗯,是很像小兔子。” 从此女儿就很得意。完全没有像别的小孩儿会介意烫伤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倒是动不动就很乐意捋起袖口,让别人看个仔细。 郭达开亲自到林家采集了林敏君的dna样本,在汪辉的陪同下送到省刑侦技术中心。他们都知道林建军很想自己来,可是他是刑警队队长,别说他的身体不允许,案子也正在风口浪尖上,他不可能丢下刑警队过来。郭达开临走的时候,握紧了林建军的手,跟他保证,一定不会让样本离开他的手。 颠簸了一整个上午,终于赶到技术中心。他们将实情告诉了技术中心的同志,请求务必尽快。他们两个就在外面等。郭达开也知道等也没用,结果不会那么快出来。可是不在外面等着,心里过不去。中午饭也没吃。虽然技术中心的同志告诉他们,可以去中心的食堂吃,不费多少时间,但是两个人一个也没动。 谁也没有这胃口。 结果负责检测样本的同志也没去吃午饭,加班加点地做。他们也知道这算是强人所难。技术中心的同志们也很累,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检测等着他们,哪一单活儿不是十万火急?可是一听他们说完,便谁也没有抱怨。 等到天都黑得透透的,总不好真在实验室外面坐一夜。其实他们倒真想坐一夜,可是也不能把人家同志逼得太紧。两个人恍恍惚惚地找了一家小招待所,和衣躺在床上。先是谁也不敢动,怕惊到对方,不久就发现谁也没睡着,但是又不想说话。汪辉翻来覆去地叹息,郭达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们就这样一直干熬到天亮。 结果出来了。 最后一点缥缈的希望,终于像一只死掉的蝴蝶被尖锐的铁钉毫不留情地钉在墙上。 那一刻真是灰暗极了。也许这样说,并不合适。但在汪辉的心里,他确实觉得那一刻,甚至比发现那些破碎的尸体更让他凄凉而惶恐。 回想起那一天,汪辉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地浮起一层湿润的泪光。他咬着牙,轻轻地吸一口气,好像呼吸得稍微用力一点儿,都会惊动更多应该被遗忘的回忆。 “那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老郭回来的。”汪辉咬着牙,“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跟对方说话,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就好像两个人,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哑巴。” 雷诺默默地听着。虽然这一段已经和案情无关,他也不想打断汪辉。他现在知道,为什么林建军的头发会白了那么多,脸上的沧桑里总是有一抹难掩的疲惫。但是那疲惫里似乎又有一种坚持,就像生长在荒原之上的野草,无论生得多么稀疏,也仍然不愿意倒下。 这样的坚持,是可敬的,也是可恸的。 汪辉:“最后还是老郭跟林队说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我都没敢进去。”他抽了一口气,“反正老郭出来,就给林队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大家就集体发疯了……呵呵,”汪辉一脸自嘲地笑着,“发疯也没用,还是没抓到那个狗杂种!连那狗杂种的一根毛都没找到!”说着,恨恨地一拳砸在饭桌上,砰的一声,震得碗跟盘子一起跳起来。 所有的人都向他们看过来。沙国雄和李亮是离他们最近的,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两个人用一种内部人看得懂的眼神回望过去,大家便也都会意地收回视线。本来还挺热闹的食堂登时低了几十分贝。 汪辉摇了摇头,眨去眼睛里的泪水,苦笑道:“这时候要有杯酒喝该多好!” 雷诺安静地看着汪辉。这时候任何的安慰都将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不曾参与到那悲痛的时刻中,连一秒也没有。他能做的,也只有默默陪伴汪辉,等他自己从那悲痛中缓过来。 而在雷诺的心中,对林建军的敬重中又更多了一份沉重。 他不能想象林建军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创伤,是怎么挺住的。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杀死女儿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而自己却在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老去…… 林建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此时的林建军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自从卢薇薇的那只断手横空出世,这几十个小时里,他已经想得太多太多。是时候,该让大脑清空一下了。 他静静地躺在办公椅里,视线从玻璃窗穿过去,落在空无一人的座位上。大伙儿都去食堂吃饭后,偌大的刑警队办公室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现在的警局办公大楼是去年底落成的,年初时大家伙儿才搬进来,窗明几净,又大又宽敞。林建军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刑警队大办室的里面,留了一面玻璃墙,想看汪辉那帮小子有没有偷懒,只要把百叶窗一拉就行了。确实比以前他们的老办公室实用、舒服多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林建军还是会时常怀念以前的老办公室。 以前的各部门办公室基本都在一个大院子里,窗户都是木头框的。木头框上还能看见一根一根卡着玻璃的铁钉,总有那么一两片没卡牢,还会左右活动,甚至漏一道缝。不像现在的窗户全都是金属框中镶嵌着玻璃,又整齐又漂亮。 同事们的自行车都往大院子里一停,空闲的时候也会散散拉拉地站在阳光下说几句话。 那时候林建军也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和队里的同事们挤在一起,只不过他的桌子摆在最后而已。一年又一年,队里的人越来越多,整个警局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穿梭来穿梭去,很是热闹。 传达室的杨老爷子有一只小煤炉。冬天的时候,他会把小煤炉拎到院子中心引火,小木片、刨花儿会发出零星的爆裂声,扬出一片烟雾。等煤球烧好了,杨老爷子就端出一只大锅,倒半袋子的红枣,切上大大的几片生姜,给大家伙儿煮上浓浓一锅红枣姜茶。 林建军女儿那时还在上幼儿园,因为幼儿园离老警局近,一放学就自己跑过来找他,所以也跟着喝了不少。 第159章 最初的想法(2) 杨老爷子就爱看林建军女儿一双小胖手端着碗,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的模样。知道她爱喝,每次却故意给她一只小碗,就是为了逗她多喝几碗。 前年,杨老爷子被孙子接回乡下去了,都八十岁了,其实早就应该享享清福了。就是可惜了,新办公楼他连一眼都没瞧过。 自从搬来新办公楼,林建军想起来最多的就是那幅画面:女儿端着小碗很认真地喝着红枣姜汤。杨老爷子就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勺子,笑眯眯地等着她喝完好给她再盛一碗。 那实在是一幅很幸福的画面,幸福得让人心酸。 “建军?建军……”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林建军恍然回神。一抬眼,才发现妻子吴玉芬正有些黯然地看着他。他连忙笑了一笑,振奋起精神:“什么时候来的?我又发呆了。” 吴玉芬点了一下头,只说:“也才刚到。”便从随手拎着的布袋里,掏出一只饭盒,还有一只保温的小茶杯。饭盒里头装的是控干汤水的馄饨,汤水另外装在了小茶杯里。分开装,馄饨就不会被泡烂了。 林建军打开饭盒。吴玉芬也打开茶杯,将仍然温热的汤水浇到馄饨上。她看着他笑道:“快趁热吃吧。” 林建军看看妻子的脸色,几十年的夫妻还是太了解了,因问道:“怎么了?” 吴玉芬笑着掩饰:“没事。你快吃吧。”见林建军还是疑惑着没有动筷子,只好叹了一口气。他太了解她,她又何尝不是太了解他?心里面有事,不说清楚,林建军是吃不下的。 “来的时候,碰上老郭了。”她说,“一看见我,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这么一说,林建军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吴玉芬接着道:“我就问他,是不是最近又出了特别棘手的案子。那天一大早接到电话,老林连早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倒是跟我说没有,就是那张脸……唉!”吴玉芬边笑边摇摇头。 林建军也不由得苦笑:“这个老郭,这么大年纪连个谎都不会撒,真不如三岁小孩儿!” 听到丈夫如此埋怨,吴玉芬忍不住轻轻一笑:“老郭就是太板正了。要不然凭人家的本事,还会给你做这么多年的事?” 夫妻俩都笑而不言了。 渐渐地,吴玉芬脸上的笑容还是淡去了,不能自已地浮现出一丝悲伤:“到底是什么案子?是不是跟五年前的案子……” 林建军沉默了一会儿:“现在还不好说。有一些很相似的地方,可是也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吴玉芬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老郭那么不自在。要是能明确下来,他也不会跟我说没事了。” 沉静中,吴玉芬的眼睛也有点儿变红了。 林建军抬头看着妻子:“不管是不是,这一件案子我不会再让它成为悬案。” 吴玉芬心头一沉,想劝他几句,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但是看着丈夫消瘦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心痛之外,却又难以开口。她深知在某些方面,丈夫仍然是一个天真而执着的人。数十年的刑警生涯,足以让许多人放弃最初的理想,沦为工作的奴隶,但是这些人里不包括林建军。 他不说,但是她知道,他依然相信这个世界有正义、有公平、有真相。 所以刑警队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能跟郭达开相处得来的,只有林建军。 于是,最终她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头:“会的,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只可惜,现实就是现实,不会因为理想而改变。如果吴玉芬能预见到那惨痛的结局就好了。 汪辉和雷诺决定再拜访一次李天成。虽然“碎尸魔”的阴影一直在卢薇薇案的周围徘徊,但毕竟还缺乏足够的证据。目前首先要考虑的,还是正常的作案动机。而根据罗潇潇提供的线索,卢薇薇刚被换掉代言是最值得挖掘的。 那个顶掉卢薇薇的原莉娜,究竟有没有动用非常手段?这个非常手段,是不是和她们所属广告公司的老板李天成有关? 不巧的是,李天成不在公司。 “李总去看他女儿了,”秘书说,“和他太太一起。” 汪辉:“什么时候?” 秘书:“走了快半个小时了吧。” 雷诺不觉皱起眉头:“难道医院那边有什么情况?” 秘书:“没有啊。” 雷诺微微一怔:“没有?”心想,李天成对工作一丝不苟,不会是无缘无故丢下工作就走的人,何况现在又在工作时间,“李先生今天不太忙?” 秘书:“嗯……行程还是挺满的。按原来的行程,现在有个会议,可是临时推掉了。” 这下汪辉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了:“所以你们李总也是临时决定去看女儿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秘书点了一下头,脸上也不觉露出一丝疑惑:“李总做事一向喜欢事前准备完善,最讨厌临时变卦。我跟他这么久,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汪辉:“你有他太太的联系方式吗?” 车子里面有些闷。 谭晓敏降下车窗,一阵冷风迅速地冲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将头发重又掠到耳后,觉得风好像大了点儿,便将车窗又升起来一些。这时,手机正好响起来,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想想还是接起来:“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偏中性、很柔软的男性声音,很显然还十分年轻:“你好。” 初听到的一刹那,谭晓敏心头怦的一跳,有短暂的失神。因为那声音着实很像一个人的声音。但很快,她又平复下来。因为她还是听出来,只是很像,但并不是。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一眼正在开车的年轻人。 “请问是李太太吗?”那声音又很悦耳地响起。 这一回谭晓敏听得更清楚了。其实两个人的音色还是有相当的差距。她认识的那个人的声音要更细腻一些,像绵软的丝罗;这个人的声音却更清澈,像叮咚的流水。只是两个人的语调,还有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温和,真是太相似了。让人忍不住就放松了戒备,总觉得会这样说话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 手机被另一个人拿过去,立刻换了一个嗓门儿很洪亮的男人声音:“我们是市刑警队的。上次和李天成见过一次面,这次又有一些新情况想跟他了解一下。秘书告诉我们说,他和你一起去看望女儿了。” 谭晓敏笑了一下:“所以你打电话给我,想要证实一下他的行踪?” 对方大概没料到她会立刻反问回去,怔了一下。 谭晓敏紧接着问:“他现在就在我旁边,正在开车,要不要让他自己跟你说两句?” 男人有些尴尬地笑笑:“那倒不用了……” 手机又被推回去,换回之前的那个声音:“既然两位现在都不太方便,我们也不打扰了。请您转告一下李先生,我们明天再到公司见他。” 谭晓敏便也很礼貌地回道:“好,一定。再见。” 挂了电话,还是满腹疑惑地盯了手机一会儿。 “怎么了?”正在开车的男人笑着望她一眼,用那细腻得像绵软丝罗的声音问,“找你先生,找到你这里来了?” 谭晓敏微微抿一下嘴唇:“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很年轻,”回头看着他,“听声音的感觉,跟你有点儿像。” “我?”男人有些惊讶地睁了一下眼睛,显示出一种大孩子的稚气,然后又有些不太高兴似的,轻微地噘一下嘴唇,“你以前不是说,你见过很多人,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吗?” 谭晓敏不由得失笑,拿着手机轻掩在嘴上想了想:“其实只是一开始听来有些像。后来再仔细一听,还是有差距的。” 男人又微微地扭一下嘴唇,像是不满意地再度噘了一下,又像是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他的声音很相似?”见谭晓敏点了点头,便又多了一些兴致,“听你这么说,我倒对他感兴趣了。他是谁?” 谭晓敏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其实她自己也很想知道:“他刚要说的时候,手机被另一个人抢走了。” 年纪很轻的男人顿时很懊恼地拉下了脸:“怎么这样?他那个同事也未免太粗鲁了。”说着,便蹙起淡淡的眉毛,“我最讨厌粗鲁的人了。以后要是碰见那个人,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谭晓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不由得又笑起来。 看到她的笑,年轻人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不够成熟了,便又腼腆地略略低头,自己也抿着嘴唇笑起来。 “还是你最好。”他说,“任何时候都是这么从容。就算是上次,发生了那么难堪的事,你也一样可以微笑以对,一点儿也没落面子。反而是那个女人……”哼地一声轻笑,脸上淡淡地露出一抹鄙视,“差点儿把自己弄得下不来台。” 谭晓敏还是笑着,但笑容略冷了一些:“……” 年轻人一面继续直视前方一面继续道:“其实她也怪可怜的。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可是在别人眼中,又算什么呢?” 谭晓敏:“算了,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年轻人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她一眼,才发现自己引出了一个不合适的话题,连忙也乖乖地嗯了一声:“不提她了。今天说好出来放松一下的,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哎,对了,”年轻人又想起来,“你先生不一向都是工作狂吗?怎么会突然拿你做挡箭牌,在上班时间不见人?” 谭晓敏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觉皱起眉头。 第160章 最初的想法(3) 年轻人自言自语地问:“奇怪了,他到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居然会拿跟你一起去看女儿做借口……” “掉头。” “啊?”谭晓敏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年轻人意外极了。 “掉头,”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很坚定,“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去看我女儿。” 年轻人愕然,显得很无辜,但还是按照谭晓敏的要求掉转车头。车子重新向城市里驶去时,他有点儿委屈地问:“是不是我让你不高兴了?” 谭晓敏有些抱歉地朝他一笑:“没有的事。”她看向车子的前方,深沉地叹一口气,“等你为人父母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年轻人轻扬起嘴角:“也许吧。不过,我总觉得我不会有孩子呢。” 谭晓敏笑着,没有再出声。她的同伴毕竟太年轻了,还不知道人这一生,很少有什么想法能够被贯彻始终。就像她当年和李天成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虽然没有像琼瑶剧一样爱得死去活来,可也是好得如胶似漆,谁也不能从对方那里分离出来。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对她说,他们会有今天,打死谭晓敏也不会信。她相信,李天成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但是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而变得最快、最多的,莫过于人心。 虽然没能跟李天成碰面,雷诺和汪辉还是从秘书那里得到了原莉娜的联系方式。总算老天爷还留了一些好运气给他们,原莉娜今天正在家里休息,很痛快地就告诉了他们自己的住址。 见识过卢薇薇的高档公寓后,原莉娜的住所又让汪辉和雷诺的眼界高上一个层次。 汪辉坐在客厅里,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起来。全欧式设计的复式楼,无论是空间,还是品味,都比卢薇薇年轻而前卫的单层公寓要好得多。房子还很新,搬进来恐怕还不到一年。不禁让人联想到,她就是在今年初顶替了卢薇薇的代言。看来嘉信公司的代言费很可观。 汪辉和雷诺默默地交换一下眼神。从眼神里,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雷诺也和他有同样想法。他现在发觉,他跟这个小同事还挺合得来的,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但很多事都可以在无言之中交流,简直就像配合了好几年的搭档。 一会儿,原莉娜就从厨房里端着一壶咖啡和三只杯子走出来。她整个人,无论是样貌还是风格,都和卢薇薇迥异。卢薇薇是很时尚很抢眼的靓丽。从她挂在客厅的那幅巨幅照片来看,甚至可以说,她的靓丽很尖锐。扎在人堆里,绝对会被人一眼就看到。而原莉娜则恰恰相反,气质要更为内敛、古典。但是这种古典又不是东方的古典,更像西方油画里走出来的穿着白色长裙的美人。 “要不要加糖?”原莉娜问汪辉。 汪辉一怔,低头看一眼那又小又白的杯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根本就不是喝咖啡的人,渴了就拿茶缸水桶什么的喝上一大缸,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小的杯子? 雷诺在一旁看他一眼,抿着嘴笑了。 罗潇潇的猜测基本准确,原莉娜确实不比卢薇薇大多少。保险起见,汪辉还是冒昧地问了一句,原莉娜很大方地连出生年月日都告诉了他们。原来,她和卢薇薇同年,只大了后者两个来月,但她比卢薇薇入行要早两三年。 原莉娜呵呵一笑:“模特吃的是青春饭,会计较年龄也是正常的。” 汪辉听她说得含蓄,笑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卢薇薇对你有些看不过眼?” 原莉娜笑道:“薇薇是那种很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其实像她这样的人,还是好的。起码你不用猜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因为她心里对你是什么想法,脸上就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况且,”她很理解地轻轻耸一下肩膀,“我确实顶替掉了她的代言。嘉信公司是大公司,想要它家代言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别说她对我有意见,就是旁边看着的人里,还有不少眼红的呢!” 汪辉点点头,想起接下来要问的话,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呃……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卢薇薇对你还有别的一些想法?” 这话说得实在太委婉,原莉娜除了一脸茫然,实在想不出他要说什么。 汪辉放下咖啡杯,抓了抓头:“就是……她觉得你之所以能取代她,是因为……” 原莉娜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下文,只好问:“是因为什么?您说吧,没关系的。” 雷诺真不忍心再看下去,便微微笑着接过话题:“那我们就直接问了。卢小姐认为你和公司老总李先生有特别的关系,所以才能这么顺利地顶替她。” 原莉娜登时一愣,面容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红。 “你们见过李总了吧?”她忽然问,见汪辉和雷诺一起点了点头,便又不冷不淡地道,“那你们应该知道李总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心里只有他夫人和女儿。” 汪辉连忙又点点头:“其实我们也觉得不大可能……” 却听雷诺忽然插进来:“那么你自己呢?”见原莉娜神色轻微一僵,便问得更清楚一些,“李先生的心里只有他夫人和女儿,你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原莉娜脸上才刚褪下的粉红,又一下子涌上两颊。她匆匆地低下头,非但没能掩饰掉,却比之前更红了。 汪辉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儿错过了一个很要紧的缺口:“你对李天成有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了这个缺口,心里头却没怎么高兴。 原莉娜轻轻地咬一下嘴唇,终是承认了:“对。虽然我对他有意思,但是李总从来没有对我有过想法。”停了一下,似是敬佩又带着一种微妙的懊恼,“半点儿想法也没有过。我对他来说,就只是他公司里的一个签约模特而已。” 汪辉哦地点了一下头,叹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叹得有点儿像放松一样,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不仅没发现这一口气叹得有些可疑,还没发现到现在为止,他和雷诺的角色调换过来了:之前都是他在勇往直前,现在却变成雷诺了。 雷诺:“那你知道,为什么嘉信公司要把代言换成你吗?” 原莉娜:“他们说,是因为产品重新定位了。以前的风格是大胆前卫,现在想要转型到经典优雅,所以卢薇薇的风格不适合了。” 这样说来,就算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原莉娜确实比卢薇薇更适合。 不过雷诺还是要确定一下她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晚的10到12点,你在哪里?” 原莉娜:“在家里。” 雷诺:“一个人?” 原莉娜:“是啊,我一个人住。”见雷诺静了一下,便马上回味过来,这样的不在场证明会显得很单薄,“不过还是有人可以为我做证明的。” 汪辉着急地插嘴:“谁?” 原莉娜:“我当时正在跟一个网友聊天。”她连忙拿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当着两人的面打开,登录oicq,找到一个名为“福山农夫”的oicq账号,“就是这个人。我们从10点来钟,一直聊到将近两点。其中有半个小时左右,是用的语音聊天呢。”说着,还点出当时的记录。 记录显示,两个人之间的聊天,确实从案发当晚的10点17分开始,直到1点53分结束。其中语音聊天是10点29分到11点零2分。 “可是后来发现语音聊天也并不很方便,声音听起来怪怪的,还老是一顿一顿的,所以又回到文字聊天了。”她说。 原莉娜即时发一条消息过去,但是对方没有回应,可能并不在线上。 雷诺:“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原莉娜摇头:“就是最近一个月才聊上的。是他主动加的我,他说他很喜欢我的名字。”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原莉娜的oicq叫“学会遗忘”,她想要遗忘什么,雷诺和汪辉也想知道。 雷诺:“那晚,你跟他一聊就聊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原莉娜有点儿不大自在,又有点儿苦涩地笑了笑,问:“你们一定没有网聊过吧?” 汪辉呵呵一笑。每天工作累得要死,哪有空关注这些新鲜玩意儿?回头望一眼雷诺,雷诺也摇了摇头。他最近也听人说起过这个新兴的在线聊天工具,不过并没有急着尝试。 原莉娜了然道:“难怪你们不了解。现在很多人都喜欢上oicq聊天。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对着身边的人反而说不出心里话,可是对着一个连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却可以敞开心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抬起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现在跟他聊的,比和我最好的朋友都聊得多。有时,反而觉得有什么烦恼,告诉他比告诉朋友还可靠。” 汪辉听得似懂非懂。说老实话,他还是觉得有话,面对面地说给活人比较好。 雷诺倒是点了点头。然后掏出小本,将“福山农夫”的oicq号抄下,对原莉娜道:“你放心,我们会尽快和他取得联系的。” 原莉娜将雷诺和汪辉送到门外,两人刚转身,却又听原莉娜在后面突然出声,连忙又转回去。 “哦,对了,”她看着他们,有点儿怕自己多事了,“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汪辉:“知道什么?” 原莉娜:“就是李总的夫人,谭晓敏,她是嘉信公司的营销部经理。” 汪辉一惊:“啊?” 雷诺也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原莉娜也很意外:“你们不知道?”又紧接着想起另一件事,“那你们也不知道卢薇薇为了代言被换掉的事,还去嘉信找过谭晓敏?” 这下汪辉和雷诺的惊讶更多了。 雷诺很在意地问:“她们有过直接的摩擦?” 第161章 特别的联系方式(1) 原莉娜的脸色微微尴尬,苦笑一下:“谭晓敏作为嘉信公司的营销部经理,换代言人的事,有相当的发言权。而且我听说,他们公司有个副总要走人了,上头很有让她接替的意思。” “卢薇薇去找她,说了不少话……”迟疑地说下去,“当时有很多人都在场。但是听说,谭晓敏很有风度,处理得很好。” 雷诺:“你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吗?” 原莉娜摇摇头:“我也只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我猜测,”尴尬地略略一停,再开口,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小了,“可能卢薇薇是把她对我和李总的怀疑给说出来了。那段时间给嘉信工作的时候,那边的工作人员对我的态度怪怪的。” 汪辉也觉得挺尴尬的:“被卢薇薇这么一闹,谭晓敏后来没有找过你吗?” 原莉娜还是摇头:“没有。除了工作上偶尔碰到,从来没有私下里的接触。她也很少去我们公司。即使偶尔碰到,也丝毫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雷诺暗想:不管这个谭晓敏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在表面上,她把自己管理得很好。一个才三十出头儿的女人,就能成为这么大一个公司的营销部经理,并且很有可能再上一层楼,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便点头道:“谢谢你。我们会再调查的。” 两个人回到车上,汪辉也禁不住要惊讶一声:“哎呀,真想不到啊,李天成的老婆是嘉信的高层?我还以为像李天成这样的男人,事业做到这一步,他老婆肯定是个全职太太呢。” 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雷诺出声。一转头,就见年轻人正微微蹙着眉头,双眼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原来他说了这一路话,人家根本就没听进去一个字。 汪辉略带不满地叫了一声:“哎!” 雷诺回神地转过头。 汪辉皱着眉头看他,很想从他脸上直接看出答案来:“你小子又一个人在那儿转什么脑袋瓜子呢?” 雷诺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谭晓敏这个名字。” 汪辉愕然:“你认识她?” 雷诺摇头:“不是,应该就是这几天调查的时候,在哪里听过。” 汪辉眉头一皱:“是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雷诺继续在脑海里搜索。 汪辉见他想得一脸认真,便也没有急着开车,帮忙将这几天行程一起往回倒:“今天就是见了原莉娜和李天成的秘书,之前就是卢薇薇的那几个模特朋友,”啧一声,“还有那个罗潇潇、卢薇薇公寓的管理员,再往前就是见李天成,还有就是找了不少美容院……” “我想起来了!”雷诺陡然出声,“就是美容院。”他连忙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翻来翻去,很快手指就定在一连串名字的中间。 汪辉凑个头过去一看,可不是谭晓敏三个字,忙问:“这是什么名单?怎么会有她?” 雷诺笑微微地提醒道:“你忘了?我把咱们调查过的所有提供美甲服务的场所里,做过高级美甲的顾客名单都抄下来了。” 汪辉恍然忆起,不由得脑子一热:“这一份不会就是卢薇薇常去的那一家的吧?” 雷诺笑了:“不是,”见汪辉露出泄气的表情,不觉又笑,“虽然不是,但是更有意思。” 汪辉没听懂:“怎么说?” 雷诺指着这份名单:“这一家,就在卢薇薇常去那一家的对面。” 汪辉这才彻底想起来:“那一家!”大吃一惊之后,便有些兴奋起来。那两家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一般美容院都会有玻璃房的设计。要是在这一家的玻璃房里做面膜,包准可以看到卢薇薇在那一家美容院的情形。而由于两家是斜对面,并不是正对面,卢薇薇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察觉有人在斜对面观察着自己。 “这个谭晓敏!”汪辉都不由得佩服起来,忍不住轻轻拍一把方向盘,转回头有点儿痞气地看雷诺,“跟你赌一顿饭。她肯定是在监视卢薇薇,而且不是一天两天。” 雷诺也有点儿兴奋,不过还是有些谨慎地道:“还是等确定过……” “哎呀——”还没说完就被汪辉一脸嫌弃地打断,“你看你那个老气横秋的样子,简直就是老郭第二!年轻人嘛,就要敢想!” “就算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果嘛!”汪辉像模像样地教育着后辈,“大不了再找新线索就是了。” 汪辉继续说:“而且怎么可能不是呢?两个人去的美容院刚好斜对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哪有这么巧的!” 说完,挂挡,踩油门,将车子呜的一声开了出去。 就在汪辉载着雷诺驶离原莉娜的跃层式住宅时,李天成却将车子停到了某个地下停车场,再步行走进附近一家休闲店。这家店比较僻静,现在又是上班时间,店里基本是空的。 服务员走上前来问他几位。他谢绝了,径直向其中一个包间走去。一打开包间,便见里面早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等着,听见声音,便也抬起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看他过来和自己对面而坐。 这个女人是罗潇潇。 李天成态度很冷淡,其实还有几分敌意,但一半出于社交场上多年磨炼出来的习惯成自然的礼貌,一半也出于其他理由,他还是尽量掩饰住这几分敌意。 “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不紧不慢地表明立场,“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接触。” 罗潇潇咬了咬嘴唇。她对他也有敌意,而且一点儿也不打算掩饰。 “那是之前,”她针锋相对地抵回去,“那时候薇薇姐还没有死。” 李天成神色一黯。毕竟卢薇薇丢掉了一条性命,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该对死者表示一点儿同情和尊重。何况,卢薇薇在他公司待了这么久。可以说,公司捧红了她,她也给公司赚了不少钱。 想到这里,再开口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些:“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知道你跟她感情不错。但是这是意外,不应该影响到我们之前的约定。” 罗潇潇忽然冷笑一声,眼里的敌意瞬间提升,星星点点的,都成了恨意:“意外?薇薇姐可是被谋杀的,警察都立案调查了。谋杀还能叫意外?” 面对这种露骨的讽刺和质问,李天成微微蹙起眉头,预感到事情的走向不太对了:“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在怀疑我?” 罗潇潇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 李天成对这种近似于幼稚的敌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叹一口气,耐下性子道:“小姑娘,如果我真是杀死卢薇薇的凶手,你这样跟我说话,就等于是在自己送死。” 罗潇潇的脸色陡然一变,明明害怕了,却还是硬着头皮撑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天成真笑了:“在这里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出了这个休闲店可就不好说了。” 女孩子的脸上终于痛痛快快地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还很紧张地咬住嘴唇,忽然眼珠子转了转,又鼓起一些勇气:“我既然敢来,肯定也是有原因的。你真以为我会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来跟你这么危险的人碰面?” 李天成:“哦?什么准备?” 罗潇潇一抿嘴唇:“我要是告诉你,就真变成笨蛋了吧。” 虚张声势。李天成差点儿笑出来。但再拆穿她,谈话可能就无法继续了。他可不想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地被对方当成了恶魔。况且,他还没有搞清楚对方真正的来意。显然,罗潇潇费这么大的劲儿,又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她可是真的在严重怀疑他就是杀死卢薇薇的凶手),肯定不是只为了表达她对他的敌意。 所以,他决定假装买账地沉默一下。 看到他的反应,罗潇潇紧抿的嘴唇也在不知不觉间放松。 “你多大了?”李天成放柔态度问,好让空气缓和一些。 罗潇潇:“二十二。” 李天成笑着点点头:“大学刚毕业?” 罗潇潇:“去年就毕业了。” 李天成看出来她不喜欢被他看成小孩子,便笑着只哦了一声。这个年纪怎么看都只能算是女孩儿,难怪做事深思熟虑不够,勇气和冲动倒是挺多。忽然有一瞬间,想起了雷诺,虽然年龄差不多,两个人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要是换成那个年轻的刑警,一定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把谈话的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你为什么这么怀疑我呢?”李天成问,“我可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了约定。如果人是我杀的,我却又完成约定,不是太笨了吗?” 罗潇潇:“那可不一定。像你这么精明的商人,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那点儿损失对你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却可以让自己洗清嫌疑。还是很划算吧!” 李天成一时无语了。罗潇潇还是聪明的,只是这聪明有点儿用错地方了。 “如果你真这么怀疑我的话,”他只好说,“我建议你赶紧报警,让警察来查清一切好了。” 罗潇潇的脸色又是一变,恼羞成怒:“你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让警察知道那种约定。薇薇姐人是死了,可是死人也是有名誉的。” 李天成第一次对她不以为然地翘了一下嘴角:“名誉?”呵呵一笑,“所以你也认为这是一种丑事?” 罗潇潇觉得心脏被刺到了,有点儿疼,也有点儿惶恐。她紧紧地闭上嘴巴。 李天成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如果卢薇薇知道连你也是这样看她的,即使在她死后,你也没有改变看法,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罗潇潇继续沉默,内心里的混乱和矛盾就像一清一浊两股激流在相互冲击。也许是想给自己寻找一点儿开脱,她迅速地将这种冲击发泄到李天成的身上:“难道你不是这样想?薇薇姐势头正猛的时候,突然被换掉代言,这之后,才走了下坡路。也许换掉代言不是你的主意,但你总可以和我们公司再争取一下吧?你有吗?更不用说,这之后她的工作无论是质还是量都下降了,好工作都给了你们公司的其他模特,难道不是你的授意?你知道她的压力多大吗?” 李天成皱起眉头,觉得有必要跟小女孩儿说清楚。如果她总是带着一种根本上的恶意进行思考,对双方的沟通不会有半点儿好处。 “没错,我是缩减了她的工作,但是并不是出自私人的好恶,而纯粹是从公司的利益出发。第一,从卢薇薇的年龄来说,她已经差不多到了这个行业的衰退期。当然她还是出色的,很多人还没到这个年龄就已经衰退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色过。 “第二,一个公司要发展肯定不可能只做一个模特,而且卢薇薇本来也不是我公司里唯一的名模。在你怀疑因为我的授意而缩减的工作里,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是客户自己的要求。就比如你们公司要换成原莉娜,也是从自身需要出发,才做出改变的。 “第三,就如同你说的,卢薇薇的那件事,很多人都会觉得这很有损名誉。而我作为公司的决策者,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影响到我公司的形象。换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不规避这种风险吗? 第162章 特别的联系方式(2) “你认为我是因为私人好恶,而对她进行了打压,”李天成笑了,“恰恰相反,如果按照私人好恶,我倒是挺愿意大力扶持她的。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别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不感兴趣……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跟我没关系。卢薇薇能忠实于她自己内心的想法和需求,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佩服,我也很喜欢。不过她行事嚣张,性格有缺陷也是事实。心态调整不好,难道最大的原因不是她自己吗?你是她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像她这样的人,真是太容易招人怨恨了。”李天成轻叹,“与其和我浪费时间,你不如再好好想想其他可能。” 李天成一席话说完。罗潇潇虽然面色还是不太友善,但起码听进去了。 于是李天成又道:“可能我多事了,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我还是想给你一点儿忠告。” 罗潇潇抬起眼睛:“什么?” 李天成:“有事还是交给警察办。你一个小姑娘,别学人家玩侦探游戏。” 罗潇潇不服气地反驳:“我可不是玩游戏……” 李天成斩钉截铁地打断:“那就更危险。”语气和神色里,都带着一丝严厉。 无论从哪个方面,李天成都比罗潇潇强大太多。他一正色,罗潇潇便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弱势。她咬咬嘴唇,出不了声了。 李天成:“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罗潇潇整顿了一下精神:“薇薇姐出事的那天晚上,找过你吧?” 李天成不为所动地看着她:“没有。” 罗潇潇不相信,但是又找不出破绽:“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薇薇姐出事前一个星期就跟我说了,你们约好在那天晚上见面。既然你说你没有杀薇薇姐,那么就告诉我那晚你们都谈了什么。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李天成的神色还是如常,至少罗潇潇的眼力还是看不出有变化,“我说过了,有什么情况和怀疑,你还是告诉警察,让警察做好他们自己的工作。” 罗潇潇:“然后,你再告诉警察薇薇姐和你的那个约定?” 李天成轻轻笑了一下。罗潇潇这一次反应是真快。于是他也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对。”看见小姑娘轻轻地磨了一下牙,像一只不甘心、可又被死死压住的小动物一样,李天成脸上的笑容不觉扩大了,“我不仅会告诉他们那个约定,我还会详详细细地说明,为什么会有那个约定。” 罗潇潇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卑鄙!” 李天成:“我们只是相互制衡而已。如果说我是卑鄙的,你也一样。”说着,便站起身来,“回去吧,别搅和在谋杀案里了。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信息。还有,这肯定是我们最后一次接触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门边走去。 手刚要伸出去,就听到罗潇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以为绕开那件事,我就不能让警察怀疑你了吗?” 李天成还是将手握住了门把,只稍稍转过头。他没有提问,只用这有限的行动来表明,他对她要说的话只剩下这么多的兴趣。 罗潇潇有些痛快地看着他:“我告诉警察,薇薇姐怀疑你和原莉娜有一腿,所以原莉娜才能换掉她的代言。反正这也是事实。”女孩子的大眼睛里透露些许挑衅,“曾经是事实,薇薇姐的确这样怀疑过,所以我也不算对警察说谎。” 趁着他的沉默,罗潇潇又补一句:“我要是你,就痛痛快快告诉我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见面。只要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跟警察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后来事实证明,是薇薇姐想多了,省得你被警察缠着。而且被警察调查,对你公司的影响也不好吧?” 李天成轻轻地皱一下眉头,罗潇潇的这种小狡猾再次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威胁到的,尤其是像她这样大脑都还没发育成熟的小屁孩儿。 “我相信警察很快就会查出来卢薇薇这曾经的怀疑是错误的。”想起那个叫雷诺的年轻刑警,嘴角不由得愈发上扬起来,“一定会很快的。” 这一次说完,再没有任何的空隙留给罗潇潇,咔嗒一声扭开包厢门,摔门而出,砰的一声将她一个人关在身后。 从原莉娜家出来后,雷诺和汪辉便直奔那两家美容院去了。短短几天里,就两次被刑警光顾,两家美容院的主管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还是尽量配合了。 把谭晓敏做美容护理的日子和卢薇薇的一对照,毫不意外地更加证实了他们之前关于监视的判断。 “哈!”汪辉得意地一拍本子,一面指着谭晓敏的美容时间,一面又去指卢薇薇的,“一共有十一次的重合!巧合能巧合得上十一次?” 想一想,坐在警车里,往左看一下谭晓敏常去的美容院,又往右看一下卢薇薇常去的,禁不住啧啧有声地感叹:“对这谭晓敏真是不佩服不行啊。十一次啊,还一直没被卢薇薇发现。咱们队里有的人还不如她专业呢!”尽管雷诺也只是笑看着点头并没有问有的人是谁,他就自己贡献出了答案,“就比如沙国雄和李亮那两个饭桶。” 笑着,捣了雷诺一胳膊:“为什么我说他们是饭桶呢?原因我就不说了。等以后,你去问他们自己。” 雷诺点头笑:“好。” 汪辉又正色一些:“真想见识见识这个谭晓敏究竟是何方神圣。” 雷诺嗯了一声:“肯定是要的。不过现在,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 汪辉怔怔地看着他:“你想去哪儿?” 雷诺:“我想再去一下卢薇薇家。” 汪辉想不到理由:“为什么?” 雷诺:“因为我刚刚想到案发那天早上,她是怎么被人既没留下电话,又没留下短信就叫了出去。” 汪辉大吃一惊,立刻来劲儿地问:“怎么弄的?” 雷诺胸有成竹地笑了。 再一次来到卢薇薇的高档公寓,接待他们的正巧是同一位管理员。一打开门,可能也是因为确定了唯一的主人已经惨死,几天没有人气的房子里显示出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森冷。管理员颇有些畏惧地站在门口,没再像上一次一样好奇地跟进去。 雷诺走到客厅的那一面落地玻璃窗前,抬手一指,直截了当地满足了汪辉的好奇心:“答案就在对面的那几幢楼里。” 汪辉急忙也走上前去,和他并排站定。 雷诺不紧不慢地道:“那天,卢薇薇在这里正在练习大提琴,有人从对面的某一幢楼里想办法联系上了她。最简单的方法,一面镜子就够了。” 汪辉醒悟地笑起来:“反光?” 很多人小时候,都有这种淘气的经验,拿一面小镜子反射阳光玩。汪辉也不例外。上小学的时候,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热衷于这现在看来有点儿愚蠢的小游戏。他总是会在课堂上,趁着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试图用小镜子把光线反射到他们的背上。 直到某一天,终于有一位老师警醒地发现了,并且把他狠狠地教训一顿。 “那个人一定是她认识的人,”汪辉想,“否则,她只会认为对方在恶作剧,而不会认为对方在引她出去。” 雷诺赞同地点点头。 一瞬间汪辉又恢复了活力,很兴奋地对着空气猛挥一下拳头:“我就说呢!她那天离开得那么匆忙,大提琴也没收,薰香也没熄灭,当时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肯定是因为突然有人叫她出去的。”之前因为电话和手机都没查出线索来,他可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雷诺:“我们现在还是要先想办法确定,叫她出去的那个人到底是在哪座楼里。” 汪辉看着对面的几幢默默一数,不由得备觉棘手:“也有五幢楼啊!” 一幢写字楼,一幢公寓楼,一幢包含了美食、服装的购物楼,还有一家超市和一家大型的休闲养生沙龙。随便哪一幢,都至少有几百号的嫌疑人。更不用提购物、超市和休闲养生沙龙这样客流超多、超频繁的场所。 一想到这里,汪辉最后一点儿兴奋也化作一口叹息。他回头看一眼雷诺,问:“你要是那个人,你会在哪里‘打信号’?” 雷诺淡淡地皱着眉毛,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五幢楼里的某一幢:“那个人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更没有找上门来,就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踪迹。我觉得写字楼和公寓楼的可能性会相对比较低,因为人员是固定的。另外,休闲养生沙龙消费比较高,进去了就得消费,所以不太便利。剩下的购物楼和超市都很理想,可以零消费,同时人来人往,最不会引起主意。不过距离上,超市要比购物楼更近一些。” 转头看向汪辉:“就像你说的,一定是卢薇薇认识的人,但如果没让卢薇薇认出来,那就没有意义了。所以超市的可能性最大。” 汪辉听得连连点头:“你小子分析起问题来,真是有条有理。” 雷诺不太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按照常理来判断。不过生活里有很多事,不一定按部就班地发生。很多事,用理性的眼光来看根本就不合逻辑,但是在现实里就是会那样发生。所以说不定我真是想多了,那个人就是随便选了一幢楼。因为一般人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用这种方式把她叫出去吧?” 汪辉笑着唉声叹气:“你想得可真多!队里人手一直都很紧,当然要挑可能性最大的那一幢楼先来查。要是查不到,那就没办法了,只好再集结大部队对所有的楼进行大搜查。” “我们警察办案子本来就是从最大的可能性开始考虑。就好比发现了长头发,首先就会怀疑是女人。因为很显然,长头发的女人要比长头发的男人多得多。你非要说,也有可能是男的,那我也没办法否认。在事实没有出来之前,都是一个概率的问题。 第163章 特别的联系方式(3) “放着概率大的不管,先去查那种刁钻古怪、可能性很低的,那是侦探小说里才要优先考虑的。” 汪辉笑得满口牙都露出来,拍了拍雷诺的肩膀:“你呀,已经够聪明的了,聪明得能把我甩出好几条街去。年轻人,该嘚瑟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嘚瑟,还想这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这样的人活了?” 说得雷诺忍不住轻笑出声,抬起眼睛,朝汪辉点了点头:“嗯。” 林建军得知了这一重大进展,自然也十分高兴,特意带着沙国雄和李亮赶过来,和雷诺、汪辉一起调查。这是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共有三层楼,林建军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说是三楼,但是因为一楼建成了车库,所以其实是四楼。这里最高,更方便反射到卢薇薇的公寓。 林建军请超市经理把负责靠近玻璃窗的所有服务员集合到一起。 超市实行的是两班倒,保险起见,林建军还是先确定了一下:“11月18日的早上,也是你们在上班吗?” 这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服务员们用不着多想,就纷纷点了点头。 林建军便好接着往下问:“你们在工作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有的顾客没怎么在货架前徘徊,却在这边玻璃窗前逗留的,特别是时不时照镜子的?” 很多服务员的脸上都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很快,就有一道惊诧的声音打破所有人的疑惑。 “啊!是有这么一个人。” 大家循声望去,是一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女性。 林建军转向她问:“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服务员:“一身黑衣服,还戴个墨镜呢!”嘀咕了一句,“我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谁戴着墨镜逛超市啊?而且一个大男人,拿出个镜子在那儿照来照去的……” “男人?”林建军不觉打断。 服务员很肯定地点一下头:“嗯,有点儿瘦,还挺白的,个头儿嘛……”忽然看了一眼雷诺,“大概比这小伙子高一些。” 那就是一米八左右。 服务员接着说:“他也不从货架走,老是贴着边上走。” 林建军皱了一下眉头,这一点确实很反常:“你没有看到那人长什么样儿?他应该摘下过墨镜吧?” “摘是摘下来过,不过他正朝着玻璃窗那边,我只看到他后背,很快他又戴上了。”服务员笑着摇摇头,“虽然挺奇怪的,但他毕竟是客人,我们也不好使劲儿地盯着人家看。” 林建军略觉失望,又问:“大概多大年纪呢?” 服务员估摸了一会儿:“年纪不大,二十多岁,顶多三十来岁吧。” 这时,沙国雄和李亮从超市拿来监控录像:“林队,还有路口的监控录像也联系过了,回头就能去拿。” 林建军看了一眼,却没怎么高兴,只点了一下头,惹得沙国雄和李亮面面相觑。 一会儿看完录像,他们就明白为什么林建军没怎么高兴了。那家伙很明显故意避着摄像头,只匆匆地留下几个掠影,根本没有能用的。超市里的摄像头都对着货架,玻璃窗前面根本就是死角,完全没有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 更让人失望的是,超市每晚都有人打扫,玻璃窗也擦得很干净。就算那家伙曾经留下过痕迹,这么多天过去,也被抹得一点儿不剩了。 而路口的监控录像更加模糊。那里本来就是主要交通干道,人流量大得惊人。几个人看得眼睛都疼了,才找到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他9点匆匆地走进超市,隔了大概十分钟,又走出来,一直穿过马路,朝着卢薇薇公寓的方向消失。 汪辉首先想起的就是那个人:“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卢薇薇公寓管理员说过的那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男人?卢薇薇不愿意见到他,但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止一次地和他见面。其他人我们都联系上了,唯独这个人还一直没有踪影。” 沙国雄、李亮连连点头。 “要不要叫管理员过来认认看?”李亮说,“说不定他能看出来。” 林建军不太抱希望,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了点头。看雷诺还没出声,两只眼睛很出神地想些什么,便问:“小雷,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雷诺忽然回神,有点儿腼腆地笑:“我还没想好……” 汪辉啧的一声,一巴掌拍在他后脊梁上:“快说吧。大胆地想、细心地做嘛!” 林建军听得呵呵一笑,朝汪辉道:“嗯,难得从你嘴里听到这么有道理的话。” 大家都笑了,汪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儿。 林建军对雷诺和蔼地鼓励:“说吧,集思广益。是不是也要查过才知道?” 雷诺便说了:“我在想,卢薇薇被叫出去以后,那个男人也随即离开了超市,两个人会在什么地方碰头呢?总不可能站在外面就谈起来吧?” 汪辉一下子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对啊!他们肯定要在附近先碰头,然后再确定到什么地方详谈。” 沙国雄:“卢薇薇自己开了车,还是很方便的。谁知道她会开到什么地方去?” 汪辉:“那可不一定。卢薇薇开的可是一辆鲜红的敞篷跑车,扔在人堆里都能扎眼。虽然咱们市不是每条路都上了监控,但是几条主干道还是有的。只要把监控调出来,还是挺有希望拍到的。” 沙国雄没他那么乐观:“那要是她故意不从主干道走呢?” 汪辉气呼呼地瞪他:“哪儿那么多‘要是’!想那么多,你别做警察,去写侦探小说吧!” 沙国雄撇了一下嘴,不出声了。 但是这世上的事就喜欢跟你倒着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新一轮的监控很快送到了。几个人将相应时间段的都看了,终于在其中一个主干道发现了卢薇薇那辆鲜红的跑车。汪辉高兴坏了,就等着车子接近摄像头,好看清楚跟她坐一起的究竟是谁。结果还没等他高兴上两秒,竟然发现那跑车打了一个弯开进另外一条支道了,那里可没有监控。 汪辉登时气了个半死。 气着气着,他又冷不丁地回头瞪一眼沙国雄,惊得沙国雄也是一跳,方咬牙切齿地丢出三个字:“乌鸦嘴!” 沙国雄当然委屈得不行:“我……我说什么了我!” 李亮也见不得搭档受这平白之气,连忙笑着插上来,一指跑车拐进去的支道:“这地方我知道,好像有个停车场。” 汪辉一惊:“卢薇薇不会把车留在停车场了吧?” 大家又把监控看下去。快进地往下看了两三个小时,也没看到车子或者人再出来。 林建军皱着眉头:“可能是从支道的另一头出去了。” 林建军记得那一片的派出所就在附近,赶紧打一个电话过去,请人家帮忙去停车场确认一下。果不其然,卢薇薇的跑车就停在那里了。请派出所的同志协助封好现场,又连忙打内线,将技术人员派过去。 李亮不由得叹一口气:“看来卢薇薇是发现自己的跑车太显眼,容易泄露行踪,所以自动弃用了。” 沙国雄:“也不一定是卢薇薇自己发现的,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建议。” 林建军:“都一样。就算是男人的建议,也要卢薇薇采纳。”眉头又皱得紧了些,“看来这个卢薇薇真的很小心。” 汪辉紧接着又加一句:“可是她没想到这小心也害了她自己,要不然我们现在也不会查得这么吃力。” 众人都用一小阵沉默赞同了他的观点。 雷诺:“卢薇薇不开车了,男人也没开车,那么他们要么就是在步行可去的地方,要么就是打的。” 林建军点点头,神情稍微放松下来:“对。马上对附近的其他消费场所进行调查。另外,尽快跟出租车公司联系。” 李天成见完罗潇潇回到公司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这幢写字楼里大大小小有二三十家公司,每到饭点、下午茶时,就会很热闹。一楼大厅里,已经有好几个送外卖的服务员。有的已经轻车熟路,直接去搭员工电梯;也有一些生手,还在指示牌那里慢慢找自己要送的目标。 李天成一眼看到一个送梁奶奶面的人也在其中慢慢找着,心里一动,便叫了那人一声。结果那人一转头,却发现是认识的人。 “小梁?”他微微诧异。 被他称作小梁的人也微微愣了一下,才有些拘谨地笑起来:“李哥……”随即又改口,“李总。” 李天成笑道:“为什么改口?原来叫什么还叫什么。”见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便又问,“怎么你来送面,是我公司的人点的外卖?” 小梁点了点头:“今天我下午轮休,家里太忙,所以我搭把手。” 李天成哦了一声,便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咱们一起走吧。” 小梁叫梁家安,是梁家的小儿子。老头子去世后,家里的面店留给了老大梁家宽。他先是跟着帮忙,后来谭晓敏介绍他到嘉信公司做保安,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梁家安才三十出头,比他哥梁家宽小了十来岁,长得也比他哥好看些,其实也是相貌平平,只不过没怎么遗传到梁家有名的耷眼皮和酒糟鼻,个子也比他哥高些。 进了电梯,李天成关心地问一句:“这次回家要住几天?” 梁家安自己也不太确定:“两三天吧……” 李天成浅浅一笑:“怎么,你哥嫂对你还是老样子?” 梁家安微微变了脸色,没出声。 李天成唉地叹一口气,也不再多说。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事,再差,也是亲兄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而且梁家安对他哥嫂还是挺在乎的,否则也用不着明知是热脸贴冷屁股,却还是不时地回家看看。 电梯在静默中跑了两三层,倒是梁家安又主动开口:“李哥……” “嗯?”看他欲言又止的,李天成便很亲切地笑道,“没事,你说。有什么需要,我尽量帮忙。再说,还有你谭姐呢。” 梁家安顿时红了脸,连连道:“不不不,我没事。再说,你和谭姐已经帮我很多忙了。” 李天成迟疑一下:“那你想说什么?” 梁家安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你和谭姐是不是要离婚了?” 第164章 夫妻1(1) 李天成大吃一惊,一时没出声。等到反应过来,电梯已经叮的一声到了。他迅速地将电梯门又关上,吃惊又些较真儿地看着梁家安的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沉着声音问。 梁家安局促地笑笑,似乎也知道自己多嘴了。底气不足的时候,像他这样的人便会习惯成自然地流露出一丝懦弱和卑微,甚至于还有一种轻微的猥琐。 “我、我、我瞎猜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好久没看到你来公司接谭姐了。而且……”刚说了这两个字,忽然又警醒过来,有点儿慌张地看李天成一眼,紧紧地闭上嘴巴。 李天成皱起眉毛:“而且什么?” 梁家安摇摇头,还想糊弄过去:“没什么。” 李天成微有不悦,加重些语气重问一遍:“而且什么?” 梁家安又看他一眼,才乖乖说了:“就在前两天,我看到谭姐去见一个男人。” 李天成心头微微一乱。但他还是很成功地克制住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问题,转而先问道:“你怎么会看到的?难道那个男人去公司找她了?” “没有。是那天谭姐上班时间就离开了公司,她一向都很敬业的。我做保安这些年,难得看到她上班时间离开。可是那天我问她,她却没答,只说马上回来。结果后来我就看到,她在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跟那个男人见面了。” 梁家安有点儿惶恐:“我不是有意要跟着谭姐的,正好去帮大家订午饭的快餐店就在咖啡店附近,所以我才看到了。我就看了一眼,他们也没看见我。” 李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才问出他一开始就想问的:“她去见谁了?” 梁家安也一脸茫然:“不认识。订完午饭,我就回公司跟他们说一声,顺便问一声谭姐去见谁。谭姐跟她的秘书说是去见客户,可是……” 李天成轻轻地抿了一下嘴,还是让他说下去:“可是什么?” 梁家安犹豫地说:“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又不太像客户。很年轻……”想想,也微微地皱起眉头,“太年轻了,顶多二十出头吧!” 李天成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还是习惯地不露一点儿痕迹。 梁家安完全没看他,只顾着自己说:“虽然穿得挺正式的,可是看起来还是像大学生之类的……唉,反正不像进入社会、开始工作的人。” 停了一会儿,也没听到李天成出声,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睛:“李……李哥……” 李天成看着他,眼神有点儿沉,也有点儿犀利:“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啊?”梁家安慌忙摇头,“没、没有啊……” 但这样的坚持在李天成面前依旧没能长久。没办法,他这样的人和李天成的差距太大了。虽然李天成一向待他很亲切,却还是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在气势上弱了一大截。 梁家安低下头,有些不安地舔舔嘴唇,只好都说了:“我、我看见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李天成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清晰地一窒。他不敢相信,但是也知道梁家安不会骗他。情感和理智的瞬间错位,只是一秒钟,只是一毫米,却也足够在心中荡起一丝一纹的微澜。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梁家安会觉得他要跟谭晓敏离婚了。 “李哥?李哥?” 梁家安小心翼翼的叫声,让他及时回神。他匆忙地露出一个得体而标准的微笑,这也是在商场摸爬滚打磨炼出的一个本事。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狼狈,尤其,越是真狼狈便越要学会笑脸迎人。 “也许是她的新客户吧,”李天成试着替妻子解释,“永远记住,真人不露相。越是不像客户的人,搞不好越是大客户。” 梁家安恍然大悟,嘿嘿笑道:“还是李哥说得有道理,”唉地叹一口气,狠狠拍了自己一脑瓜子,“都是我瞎想了。再说,谭姐也不是那种人啊!” 李天成心头一动,也跟着点点头:“是啊,她不是那种人。” 一切都说完了,他振奋起精神,打开了电梯。梁家安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去时,忽然又啊的一声,想起了什么。 李天成转回身,听到梁家安跟他说:“今天谭姐又提前离开公司了。” 李天成愕然。 梁家安:“下午请了半天假。她平时工作那么拼命,假期都积了一大堆,谭姐太拼了。”笑了笑,“她说好久没陪女儿了,正好今天公司也不忙,老总就一口答应了。” 李天成猛然睁大眼睛。下一秒,立即转身,一把挡住正要合上的电梯,又冲了进去。梁家安吃惊地问他怎么了,他没再回答,只是任合拢的电梯门将一脸莫名其妙表情的梁家安关在了外面。 李天成不曾逗留,开了车就向医院赶去。正是午休时间,路上车来人往。大大小小的餐馆都迎来营业的高峰期,几乎家家座无虚席。忽然想起也许妻子还没有吃午饭,便找寻一会儿,把车子停在一家简餐店门口。 到达医院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李天成拎着外卖匆匆地赶到女儿的病房,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妻子正背对着他守在床前,握着女儿的一只小手。他心里头不由自主地又柔软一分,轻轻地推门而入。 谭晓敏听到声响,很自然地转回头,见是他便微微一笑:“来了?” 李天成温柔地笑:“嗯。”将外卖拎起来,“还没吃……”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他看到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空空的八宝粥罐子,还有一只半空的面包纸袋。 谭晓敏笑道:“本来想买你爱吃的生煎包,不过现在天冷,一会儿就凉了。生煎包还是新鲜出炉的时候好吃,所以就买了咱们经常吃的那家面包。”看一眼他拎在手上的外卖,“你买的什么?” 李天成笑着也在床边坐下,拿出饭盒。 “扬州炒饭。”谭晓敏有些惊喜,“我最喜欢的那家!”她接过来,抬眼道,“都好长时间没吃了。”接着又打开另一只饭盒,便更加欣喜了,“哇,煮干丝。”闻了一下,便很肯定地笑,“这是用老土鸡的鸡汤煮的,特别鲜。” 谭晓敏小时候跟着外婆在扬州住过好几年,对这些地道的扬州小吃很有感情。 李天成看她高兴成那个样子,自己也不觉笑起来。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两个人在女儿的病床前并排坐着,一人一双筷子,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自从出事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餐饭了。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窗帘全部拉开来,窗户也打开了一条缝。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起进来,照得病床上的女儿脸色也红润了一些。 五岁的小女孩儿已经在床上很安静地躺了快两个月了。 原来小苹果一样的脸,现在瘦了不少,下巴都尖出来。手背上肉乎乎的小坑也不如以前圆润,小手腕细得让人心疼。她的名字叫李佳琪。当年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李天成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就是一心想着怎么才能起一个配得上小宝贝的好名字。现在却也会忍不住迷信地想,要是给她起名叫平安,从小被平安平安地叫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祸事。 人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只有当事情真正发生在你在乎的人身上,才知道坚强是迫不得已的,而软弱才是真实的。 “天成?” 听到妻子轻声的呼唤,李天成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走了神,连眼睛都在不知不觉间潮湿了。他连忙眨眨眼睛,朝妻子笑一笑。 然而已经迟了,谭晓敏的神色也酸楚起来。她微微地抿着嘴唇,眼睛里却也无声地泛起泪光。 其实出事以后,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谈过。别说争吵了,连日常再琐碎、再平淡不过的交流都少之又少。 那时,谭晓敏自己也受了伤,头破血流,失去意识,没有大碍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李天成赶到医院,看到女儿还在手术室,妻子包得满额头绷带,一动不动地躺在病房里,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恐惧紧紧地揪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谁会离他而去,心里面一直祈求着、惧怕着,却也在某个深深的角落以为,也许会两个都留不住。 几天以后,谭晓敏醒了过来,李天成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得到女儿有超过八成的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噩耗。 数天不眠不休,他太累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流露出适当的感情。很长时间,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任眼前人来人往。似乎有人过来关心地问候过他,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对的了。 谭晓敏倒是大哭一场,一度哭得昏迷过去。再醒来以后,便也和他一样,陷入了一种木然的沉默。 那之后,他们之间便没有了交流。 谁也没有指责谁,谁也没有安慰谁。没有哭,也没有笑。 他和她之间曾经塞得满满的东西,似乎乍然之间全被抽空了。他们像两具行尸走肉,冷冷地工作,冷冷地生活。依然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但是谁也没有给谁夹过菜;依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谁也没有面对着谁。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 李天成不由自主地咬着牙,轻轻地吸一口气。他忽然觉得,不应该为刚从梁家安那里得到的消息有半点儿不快,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对谭晓敏巨细靡遗地坦白。不,他对她隐瞒的,是严重得多的事。虽然那件事,并非出于他的本心……但,错了就是错了。相比而言,谭晓敏和某个身份不明的年轻男人的会面,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她和他就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青天白日,又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李天成决心要对谭晓敏坦白,他要请求她的原谅。就在他张开嘴的一刻,却听妻子先柔婉地出了声。 “天成,”她喃喃地说,微微地低垂下眼睫,“我想我们该好好地谈一谈。” 李天成静了一静,深表同意:“是的。” 一起安静一会儿,谭晓敏又笑着抬头望他,连眼神都很柔婉:“但是咱们先把这顿饭吃完吧?” 李天成笑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起吃完了炒饭和干丝,又把半袋的面包分着吃了。谭晓敏笑着说真的吃不下了,李天成才一个人将最后两个面包都吃完了,连垃圾都收拾干净,两个人才又在女儿的病床前肩并肩地坐下。 “你怪我吗?”谭晓敏看着女儿的脸问丈夫。 李天成也看着女儿的脸,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我怪我自己。” 谭晓敏苦涩地笑:“你还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以前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不是你的错,也怪自己。” 李天成也淡淡地苦笑:“你不也一样?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着。上学的时候,我不也跟你说过好多遍,有我在,永远用不着你扛着。” 两个人都静下来。静默里,谭晓敏靠在了李天成的肩头。李天成便也揽住她的肩膀,将脸颊贴着她的额角。 “我们谁也别怪自己了,”她说,“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错,是那辆撞过来的车,是那个司机酒后驾驶的错。” 李天成:“嗯,酒后驾驶,还硬闯红灯。法院就快判了,他一定会坐牢的。” 谭晓敏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她又说,“我没告诉你。我想你应该知道。” 李天成:“好,你说。” “我最近在见一个人。”谭晓敏略略一停,“一个男性朋友。” 李天成心中微微一怔,心想:难道是要说那个被梁家安看到的人吗? 第165章 夫妻1(2) 谭晓敏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测:“最近我们还在公司附近见过面。为了见他,我第一次跟公司说谎,说是去见一个客户。” 李天成问:“这个朋友我认识吗?” 谭晓敏摇头,想了一想,忽然笑出来,因为觉得有些好笑:“其实说老实话,我自己也算不得认识他。” 李天成诧异极了,好奇心一下子被调出来了。他放开谭晓敏,带上几许认真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在网上的一个聊天室里认识的。”见李天成愣了一愣,不太敢相信的模样,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对,其实是一个网友。” 李天成转过这个弯,笑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也会网上聊天。” 谭晓敏将垂下的发丝掠到耳后,低着眉眼笑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以前总觉得那些喜欢网聊的人真不可理喻,放着身边真真切切的亲友不好好地信任、沟通,却要面对着一个机器敲字。你甚至都不知道网络的那一头究竟是不是人——不是有个笑话说吗?跟你聊天的,说不定是只聪明的猩猩呢。” 两个人不觉齐齐一笑。 “后来听说,竟然还有人会沉迷进去,弄得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谭晓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是真想不通,直到……出事。” 李天成下意识地微微抿住嘴唇。 谭晓敏:“其实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们谁也不跟谁说话。周围的其他人,我又不想跟他们说。总觉得……总觉得在这件事上,他们不会很了解我的心情,因为他们跟我太熟悉了,很难用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没有偏颇地来看待。反正有一堆奇奇怪怪的顾虑。” 李天成也深有体会。倾诉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但想要保护自己也是每个人的本能。过度的倾诉就会让人觉得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尤其是在周围的人前,更是难以做到。他悄悄地握住妻子的手,用行动安抚她继续说下去,说清楚。 谭晓敏也握住他的手:“所以,我就抱着试一下的态度随便进了一个聊天室,结果就碰到了那个人。” “才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准备全告诉他,只不过模模糊糊地说一些,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就够了。可是……”谭晓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知是喜还是忧的奇特表情,“该怎么说他呢?他真的太体贴入微了。明明我也没怎么说,可是他总是能很准确地猜测到我真实的意思,甚至我想隐藏的信息。” 李天成也觉得有点儿意思。 “不过,这还不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谭晓敏想了一想,最终决定换一个词来形容,“不,是惊人。这还不是他最惊人的地方,最惊人的是他很擅长安慰,”刚说完,又不觉停住,再次换了一个词,“现在想想,与其说是安慰,更像是引导。对,他很擅长引导别人说出心里的话。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将事情从头到尾——只除了我是谁吧——连许多很微弱、很无聊的细节都跟他一股脑儿地说了。第一次聊天,就聊了差不多一整夜!” “后来我们又聊了几次。大家越来越投机,所以就在前不久终于决定见面。” “直到见面才发现,他竟然那么年轻,”谭晓敏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讶,“根本就还是个孩子。” 李天成也微微流露出诧异。谭晓敏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引导的人。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虽然很平易近人,但也不是自来熟,几个朋友都是在长期相处的基础上,一点一点地敞开心扉。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但是我和他都保留了一种默契,从来不问跟身份有关的信息。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聊。这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谭晓敏呵呵一笑,自己也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和人说那么多的人。”说到这里,不免觉察出几分荒唐,转过头对丈夫笑道,“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李天成却又一次心有同感:“不会……”随着妻子的叙述,他赫然发现就在最近,他也有过相似的经历,“我最近也碰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回想起见面的那一天,自己居然对着那个全然陌生的年轻人痛哭流涕,说出了对着妻子也没能说出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浅笑着摇头:“虽然只和他见过一次面,但是那之后,我心里真的轻松了很多。” 谭晓敏微微诧异:“是吗?你也网聊了?” “不是,我们是面对面交流的。”李天成笑着解释,“他是一个警察,为了卢薇薇的事来找我问点儿资料。” 谭晓敏脸色微微一变:“警察?” 李天成:“嗯。你还不知道吧?卢薇薇死了。” 谭晓敏猛吃一惊,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李天成安慰地抓紧她的手。 谭晓敏稳定住情绪,不觉苦笑:“这么说,警察迟早会找我谈话了。” 李天成面色一僵,低声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谭晓敏:“不关你的事。”想起那个嚣张过头的女人,就算知道她已经死了,还是忍不住从心底里升起一缕厌恶,“她自己做人太有问题。就算警察问我,我也这么说。” 李天成没有出声。 谭晓敏:“对了,说起警察,今天有两个警察打电话找到我,问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 李天成一惊。 谭晓敏:“好像是他们先打电话给你秘书,秘书告诉他们你和我一起去看女儿了。”她看着他,“我跟他们说,是的,你就坐在我旁边。” 李天成顿时翻起一丝愧疚:“我……” 却听谭晓敏迅速地打断:“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来了。这就够了。” 夫妻二人静默地注视着彼此,最终,拥抱在一起。一切都那么安静,只有沾染着阳光的微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他们和女儿的身边,四处游走。 谭晓敏伏在他的肩头笑着:“不过,听你说起那个警察,我倒有点儿期待亲眼见识一下了。”又问,“他叫什么?什么样子?” 李天成没费什么劲儿,就从记忆里调出那个人的样子。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是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只知道姓雷。年纪也还很小,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也不矮,有点儿瘦。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眼睛很好。”他着重说。 晚上谭晓敏一个人先回到家里,李天成在医院一直陪她和女儿到下午上班时间才走。这一天他一定堆积不少公事,要很晚才能回来。谭晓敏和他短短地通了一个电话,叫他记得吃晚饭。 一个人吃饭是简单而迅速的事。 回头的路上,谭晓敏顺便去一趟超市,买了半成品的咕咾肉盖浇饭,在家里略煮一煮就能吃了。锅碗瓢盆一块儿洗了,也不过几分钟。四处看一看,忽然又来了兴致,打上一盆水,找一块新毛巾做抹布(旧抹布不知放哪里去了),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大扫除起来。除了刚毕业的两三年手头比较紧,那之后就一年比一年好,现在更是不差钱。家里很快就请了帮佣,一个星期来两次。除了不时地做做饭,其他家务事谭晓敏已经好几年没做过了。一是她没时间,二是李天成也不愿意她太累。 全部打扫完,时针指向了9点。 盆里的水换了好几遍,直到再也不会染成灰色,谭晓敏才住手。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忽然也很心满意足。 冲掉一身热汗,便早早地上床,用笔记本上会儿网。刚登录oicq,便收到一条即时消息。是那个人,他的oicq名字叫作寻找中。 寻找中:刚看完女儿回来? 谭晓敏:没有。回来几个小时了,顺便把家里打扫一下。 寻找中:顺便?(笑脸)明明是特意吧? 谭晓敏对着屏幕轻轻挑眉。 她问:怎么说? 第166章 夫妻1(3) 寻找中:你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做家务?好不容易有时间,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还要花几个小时去打扫,不是太累了吗? 谭晓敏无语了。 寻找中: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谭晓敏:你又知道一定是发生好事了? 寻找中:(龇牙的笑脸)花这么多时间大扫除肯定很累的。可是你还说是顺便,说明你一点儿也没有觉得累啊。明明很累的事却没有觉得累,那还不是因为遇上好事,心情太好的缘故? 谭晓敏只得服气地一叹。 谭晓敏:嗯。今天我跟我丈夫好好地谈过了,我们都决定向前看了。 寻找中:太好了。你们两个明明就是很在乎彼此的。 谭晓敏:(笑脸)谢谢。 谭晓敏:还有,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来我公司骚扰过我的女人,她死了。 寻找中:就是诬陷你给她小鞋穿,还胡说你老公跟别的女人有私情的那个女人? 谭晓敏:是的。 寻找中:怎么死的? 谭晓敏:警察才刚开始调查,是他杀吧。具体的我老公也不清楚,我们也没多聊。 寻找中:不聊也好。她活着的时候给你们夫妻制造了那么多麻烦,没必要死了,还要让她影响你们夫妻。 谭晓敏: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 寻找中:不过什么?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你不放心,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你说的那些人我也没有一个知道,又能怎么样?你只管放心地说吧。 谭晓敏:不过毕竟死了一个人,我是不是也应该替她觉得难过呢? 寻找中: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倒真心觉得就算没有难过,也很正常。 谭晓敏心中有所触动,忙问:为什么?不会太狠心了吗? 寻找中:这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种,不是每一种都值得别人为她难过的。她没有为别人着想,所以别人也不必为她着想。而且,要做这种人,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既做了选择,就只好自己承担起一切后果。我还觉得,即便死人也有知觉,就算你替她难过,只怕她也未必领情呢。 谭晓敏为最后一句话轻轻一笑: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依照她的个性,恐怕会嘲笑我自作多情吧。 寻找中:可不是吗?再说了,人又不是你杀的。警察要查,就让他们查去好了。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谭晓敏沉吟一会儿。 寻找中:怎么了?(惊恐的脸)难道……人真是你杀的? 谭晓敏心头一慌,迅速地回道:当然不是,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寻找中也随即回应:哈哈,我开玩笑的。 谭晓敏:你说得很对,我只要做自己就好。 想了一想又主动提起新的话题:我丈夫还跟我说,他最近也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 寻找中:哦,是吗?(惊讶的脸,再加笑脸)有我特别吗? 谭晓敏笑了:也许有。 寻找中:哦?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你老公是怎么说他的呢? 谭晓敏想起丈夫最后着重说的那一句:眼睛很好。外表从各方面看都很普通,唯独那双眼睛,给我丈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一次对方停顿得时间略长。他通常反应都会很迅速,就仿佛答案是信手拈来,又像是他老早就知道会有什么问题一样。谭晓敏本想催促,但打了几个字,又全都删掉了。她想看看,他会停顿多长时间。 一秒,两秒,三秒……二十七秒。 嘀嘀的提示音再度响起。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的三个字。 寻找中:有意思。 快午夜12点的时候,李天成终于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里。他先到卧室看一眼谭晓敏,却见谭晓敏睁开眼睛。 李天成便走进来坐在床沿:“我把你吵醒了?” 谭晓敏笑了:“没有,本来就没怎么睡着。”又问,“晚饭吃过了?” 李天成点头:“吃过了。” 谭晓敏看了他一会儿,便掀开被子起床:“幸好多买了一份盖浇饭,我去热一下给你吃。” 一下子被妻子识破,李天成有一种微微的局促,连忙跟上:“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谭晓敏回头,笑得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你说谎的时候,我基本都能看出来。不过有的时候不揭穿你而已。” 李天成一愣,再次跟上,笑道:“我觉得我掩饰得很好啊。神情没有不自然吧?更没有那些小动作啊?” 谭晓敏笑容扩大了。丈夫越是摸不清,她就越有一种成就感,越发故作神秘起来:“就是不告诉你。” 李天成哑然失笑。妻子很难得才会任性。但是也意味着,一旦任性起来,不管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通通都会贯彻到底。只好放弃地叹一口气,任凭妻子保留那小小的成就感,自己乖乖地在客厅的饭桌前坐下。 等到谭晓敏端着热腾腾的盖浇饭过来,他也将家里到处看了一遍。 “打扫的人不是明天才来吗?”李天成有点儿奇怪。 谭晓敏笑着:“是明天才来。” 李天成一愣:“是你打扫的?” 谭晓敏轻轻地耸一下肩膀:“反正也没什么事。”又说,“快趁热吃吧。” 李天成吃了几口饭,忽然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谭晓敏问:“笑什么? 李天成又摇头:“没什么。”见谭晓敏又不说话只盯着自己,只好说出来,“我想起以前听人说,夫妻在一起久了,妻子往往不需要什么根据,就能凭直觉断定丈夫有没有背后搞花样。我那时候还不信,觉得不过就是疑心病而已。” 谭晓敏笑问:“你听谁说的?” 李天成:“以前的一个客户。在做生意以前,是学心理的,也做过好几年的心理医生。后来他就把心理学上的那一套用到做生意里,把每一个客户当成病人一样去分析、解读,”呵呵直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谭晓敏听着挺有意思,便问:“那他是怎么分析你的?” 李天成:“我没问。” 谭晓敏遗憾地啧一声:“你这人还是这么没劲儿。” 这一点李天成老实地赞同:“是啊!” 夫妻俩不觉相视而笑。 即使是大学时代,一个人最有活力、最有好奇心的时候,李天成就有一种顽固的警惕:好奇心杀死猫。他常说,与其有那么多的好奇心,还不如先做好自己的事。 李天成:“不过我倒是问过他,只是妻子才对丈夫有直觉,丈夫对妻子就没有吗?” 谭晓敏又来了兴趣,一手撑住下巴:“他怎么说?” 李天成:“他说也有,不过比较少。而且就他接触到的人和事来看,也没有那么准确。” 谭晓敏笑着想一会儿,忽然问李天成:“那你对我有直觉吗?” 李天成:“我觉得有一点儿。虽然不多,但是也够了。” 谭晓敏:“是吗?”一半玩笑一半较真儿地问,“说一个听听。” 李天成微微地笑了,眼睛望着她的眼睛:“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爱我的,你的心里只有我。” 谭晓敏一怔,眼睛飞快地变红了。心里头翻上来一种又酸又软的感觉,但是并不觉得难过。她一下子扑到李天成的肩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李天成真的瘦了很多。他本来就不胖。公司那么忙,常常连喘口气的时候都没有。自从出了事……现在真的太瘦了。隔着西装,都能感觉到肩膀的骨头很突出,硬得不得了。 她有点儿任性地抱着他又问:“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李天成笑着,摸了摸妻子的头发。想了一会儿,认真地摇摇头:“不知道。” 谭晓敏在他的肩头悄悄地笑了:“我要把你养成胖子。” 李天成一怔,不由得抱紧妻子轻轻地笑了。他暗暗地改变了主意。本来终于下定决心想跟她彻底坦白,连那件事也告诉她,中午的时候就想了。可是考虑到毕竟是在医院里头,所以才想等到晚上回家再说。可是现在……如此美好的时刻,何必提那种事呢? 再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吧。 第167章 证据(1) 彻底排查了支道附近的消费场所,没有一家有线索。很明显,卢薇薇和那个男人并没有在附近会谈。那就只能指望出租车这边。林建军又多调几个人,很快,在某家出租车公司找到一位师傅。那位师傅说,当天确实接过卢薇薇和一个男人的活儿,要到老护城河。不过他们在车上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气氛挺僵硬的。像他们开出租车的也很会看人眼色,碰上能说话的就能一起瞎聊;碰上这种明显情况不对的,也就乖乖地闭嘴了,只想赶紧把活儿干完拉倒。 让他好好回忆一下,能不能具体说一下那个男人。师傅说只记得穿一身黑衣,坐车里还戴着帽子和墨镜,个子大概有一米八左右吧,挺白的。这样的描述和超市服务员的描述高度吻合。 查到老护城河就又不顺利了。附近很空旷,最近的小区距离这边步行也有一个小时。除了偶尔有些老头儿过来钓钓鱼,逛上大半天也不见个人影。更不用提监控了。 这么好的地方,简直就是避人耳目的不二选择。 但是林建军觉得这条线还能再查下去。先不管卢薇薇和那个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那个男人是凶手,也不可能在老护城河就把卢薇薇杀了。因为他可是把卢薇薇的手给砍了下来。光是砍掉一只手就够耗时费力了,何况有很大的可能是进行了分尸。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就做这许多事吧。就是把那只手给带走,至少也需要一只包。可是无论是服务员还是司机师傅都可以证明,那个男人没有带包。 所以卢薇薇和那个男人在老护城河谈完,应该还没有死,或者是和男人一起离开,或者各自离开。但是老护城河这么偏僻,一起离开也好,各自离开也好,都不可能全靠徒步回去,还是要有车。 出于谨慎,林建军还是根据司机师傅提供的卢薇薇和男人下车的地点,对方圆五公里以内的地方进行搜查,包括打捞老护城河。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不顺利的事不止这一件。这次再去查正规出租车也没有结果了。 沙国雄:“可能是黑出租。黑出租就很难查了,只能慢慢地分区排查,要请各派出所协助。还有,那些的哥的姐,说不定会认识一些人。只要问出一些来,再顺藤摸瓜,也还是有希望的。” 林建军点点头。 李亮又提出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有人来接呢?” 沙国雄:“可是,卢薇薇的手机联络情况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她并没有跟人联系要车啊?” 李亮:“那也可能是那个男人联系来的嘛。” 林建军刚要说话,却听汪辉先说了出来:“不可能吧。卢薇薇跟那个男人的关系摆明了很差,搞不好是敌对关系,坐出租还有可能,如果是男人联系来的车,卢薇薇怎么可能坐呢?” 李亮:“那也不一定。有的时候就算不情愿,但是被人怂恿两句,不就头脑发昏了?这种事还少了?何况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有实际情况摆在眼前嘛。” 汪辉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是张张嘴,却又说不上来。嘶地抽了一口气,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雷诺。林建军看见了,也不说,只笑了笑。 雷诺便道:“一般人确实很容易发生像李哥说的这种情况,不过,恐怕不太适合用在卢薇薇的身上。” 李亮前半句听得很舒服,后半句听着也没那么刺耳。只是很奇怪地问:“为什么卢薇薇就不会?” 雷诺:“从这些天的调查来看,卢薇薇应该是那种平时不怎么出声,但是一开口就很敢说的类型。这种人不情愿就是不情愿,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影响到。再有,她对周围的人戒心也比较重。比如公寓楼里的管理员,虽然经常看到,但也仅限于打个招呼。一般人两三年下来,多多少少都是会互相增进些了解的。要不然,罗潇潇跟卢薇薇关系那么密切,管理员也不会连罗潇潇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想,连对管理员她都保持戒心,更不用说是她很讨厌的人了。” 李亮听完,也不觉有点儿接受:“是吗……” 汪辉觉得雷诺一下子说出他心里所有想说,但又没说上来的话,直接一把拍在李亮的后背上:“当然是啊!就是这个理!” 看汪辉那模样,林建军不觉笑出声来。 李亮不想那么没面子,着急地要扳回一城:“不是联系的,也有可能是正好碰上了,或者搭个顺风车之类的。” 林建军一想:“嗯,正好碰上还真有可能。如果是的话,就一定是卢薇薇熟悉的人。那么,排查一下她的社会关系,再好好地问一问她的那些朋友,说不定能找出来。”便又分出几个人,跟这一条线。 李亮不死心,还叫着:“还有搭顺风车呢?” 汪辉抢着给他后脑勺儿上来了一巴掌,打得李亮嗷的一声一手捂住。 “刚刚才说的,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啊!”他凶巴巴地教育,“才说了卢薇薇戒心很重,这种人会随随便便路上拦个车就坐进去?” 李亮吃了一个瘪,只好讪讪地消去一切疑问。 林建军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让大家提前去食堂吃午饭,随后分头行动。 前年队里退了一批老同志。本来林建军也可以退了,他工作早,不到十九岁就开始干警察,到今年都干了三十年了。吴玉芬也希望他退休,两个人过几天清闲日子。但是林建军想很久,还是决定再干下去。于公他是一个警察,于私他是一个父亲,他都不能够将“碎尸魔”的案子给别人。 不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放弃。 现在队里除了他,汪辉这样的都算是老人了,颇有些青黄不接。不过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好处,连吃起饭来都生龙活虎的。一眨眼的工夫,就风卷残云,一个一个地跑了。早些年他自己吃饭也跟猪八戒似的。现在年纪大了,各种因透支年轻养成的坏习惯都变成了拔不掉的病根子,老胃病就是其中一个。药吃了一堆不管用。吴玉芬又搜尽各种偏方,什么拿猪肚里头塞满生姜煨汤啦,大麦茶煮红枣、枸杞炖瘦肉粥……还是老样子。最管用的还是尽量吃热乎的,少油少辣,细嚼慢咽。 最后汪辉和雷诺过来打招呼,说要先去找一下李天成和谭晓敏时,林建军盘子里的饭才吃了一半。 林建军和蔼地点一下头,嘱咐道:“目前来看,他们夫妻俩还是很值得怀疑的。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等闲角色,问话的时候要注意一点儿,”特别看一眼汪辉,“别太着急了。” 汪辉嘿嘿一笑:“知道。” 林建军又看一眼雷诺:“要是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用不着什么都随汪辉。” 雷诺有点儿腼腆地笑:“我还有很多地方要跟辉哥学。” 汪辉微微一惊,哎哟一声道:“别了别了,”很有自知之明地连连摆着手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你?” 林建军听这话倒有些惊诧,看看汪辉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转性了?”整个局里,能制得住汪辉的也就一个半。一个就是他林建军,还有半个就是郭达开。这小子犯起混来的时候,局长们说话也不听。为此,林建军没少替他担待。 汪辉干笑两声:“瞧您说的,好像我平时多猖狂似的。”停一停,略略正色,“我这叫实事求是。”瞄一眼雷诺,更认真地对林建军道,“这小子真是个好苗儿,我跟他彻底不能比。” 雷诺不好意思了:“辉哥……” 林建军却笑了,点点头:“行,你小子是真开窍了。”转头笑对雷诺,觉得又有趣又高兴,“我管了这小子快十年,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也没让他转性。你俩在一块儿这才几天啊!嗯,好,好!” 见雷诺不好意思得脸都有些红了,便笑道:“好了,快去干活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看着那两个年轻人都走了,林建军脸上的笑容还久久地没有淡去。 他是真觉得高兴,高兴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欣慰。虽然他现在还在干着,却也知道怎样都干不长了,培养一个接班人迫在眉睫。 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从两年前他动过退休的念头开始,就在琢磨这个事。 汪辉一直是个挺鸡肋的选择。这话不能让汪辉知道,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居然只能算一块鸡肋,肯定要跳得八丈高。可是没办法,长久以来队里基本就是这个情况。汪辉算是各方面综合起来最好的,林建军也时时用心教导他,但是……可能是他的期待太高吧,总觉得汪辉和他心目中理想的选择有相当的差距。 林建军不怕带新人。 不错,新人是没有经验。可是经验这个东西嘛,就跟年龄一样,反正会一年年地变多的。可是有些东西,偏偏是更重要的东西,却不是靠积累就能有的。搞不好,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只会一点一滴地消耗掉。比起积累经验,他更愿意把这些东西挖掘出来,打磨得闪闪发光。 而现在,他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那些东西。 “老林,老林!” 林建军恍然回神,才发现郭达开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发什么呆?”郭达开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一眼食堂大门,“一直对着那边笑。案子有进展了?” 林建军笑着摇摇头:“没有。”想想,却又觉得很有希望,“但是迟早会有吧。” 郭达开微微愕然地看着林建军。以他的了解,林建军虽然不是个消极的人,但也不是一个无凭无据就会乐观的人。他不觉又回头,朝着食堂敞开的大门看一眼,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线索。 林建军看他手上拿着份报告,便问:“是不是上回发现的类似肉末的物质有结果了?” 郭达开点头:“嗯,确实是肉末。”说着将报告递过去。 林建军翻开一看:“牛肉?”但是后面一大堆的各种化学成分,就不大看得出来了。 郭达开言简意赅地道:“都是调味料。”见林建军有些诧异地抬头,便说得更明白一些,“确切地说,我们在死者的残肢截面上发现的肉末,是调过味的熟牛肉。” 林建军一下子明白过来:“凶手用的是菜刀。”说完以后,却又一下子沉默了。 郭达开知道他为什么沉默。五年前的那三件案子里,他们从没有在死者的遗体上发现过残留物质。凶手所使用的工具都很干净。 “也许……”郭达开猜测,“凶手疏忽了?” 林建军摇头:“不对,不对啊!”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之前的凶手,绝不会拿一把都没洗干净的菜刀来作案。” 郭达开不明白:“为什么?” 林建军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终于只是闭上眼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的既痛楚又矛盾的表情,让郭达开也问不下去了。郭达开想,林建军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其实是期待着这一次是“碎尸魔”重现的,他一定做梦都想抓到那个魔鬼。 然而经过这些年的等待,他的梦依然没有得到实现的机会。 “老林……” “没事。”林建军还是努力地克服过来,淡淡地冲他笑一下,“其实也是好事吧。不是‘碎尸魔’,对大家都好。” 他自以为处理得不错,但是对面的郭达开却还是渐渐地变了脸色:“老林,你……你鼻子流血了。” 林建军迟钝地嗯一声,才发觉鼻子是有些痒,抬手轻轻抹一把,低头一看,手指上一片鲜红而黏稠的液体。 第168章 证据(2) 雷诺和汪辉这一次很顺利地就见到了李天成。实际上,李天成一听秘书说,又是上回的两位警官来找他,他还有些开心,马上就对秘书说,快请他们进来。当那个眉眼看起来很温顺的年轻人再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李天成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微笑,主动起身迎上前去。 “雷警官,”他朝雷诺伸出手,两个人轻轻地一握,然后又是汪辉,“汪警官。” 他请他们在茶几边坐下,秘书端了茶过来。 李天成笑道:“上回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 雷诺:“没有的事。我们应该提前说一声的。”静了静,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上一次,我太失礼了。” 李天成怔了一下。 雷诺:“最后跟您说了很过分的话,”他微微垂下眼睛,“是我有点儿情绪失控了。” 李天成才回味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便也稍稍一静,淡然地笑道:“不会。其实那正是我最想谢谢你的地方。” 雷诺略有些惊讶地一抬头。对视中,两个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那一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信任在各自的心里发芽了。 汪辉看到这里,忍不住开口。一是因为他感觉到现在是个好时机,二也是因为他的那点儿耐心确实所剩无几了。 “既然大家这么谈得来,”他嘿嘿直笑,“那你一定会尽力协助我们的调查了。” 李天成笑着看汪辉一眼:“那是自然的。只不过,我对卢薇薇的了解也不多,上次也说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们提供什么资料。” 汪辉从来就不是迂回的类型,更何况李天成都表态了,便直接说出来:“据我们的调查,卢薇薇好像认为你跟你们公司的另一位叫原莉娜的模特关系密切。” “密切?”李天成皱起眉头,笑容变讽刺了一些,“汪警官这么说话,倒不大像你上一次的风格了。”看一眼雷诺,“看来,也是受到影响了。” 汪辉挑着眉毛,撇一下嘴:“好吧,卢薇薇认为你跟原莉娜有私情,所以帮着原莉娜把她嘉信公司的服装代言给换了。” 李天成:“你们已经见过原莉娜了吧?” 汪辉:“是的。”一想起那个很适合穿一身白色长裙的女孩儿,声音就不自觉地低下一度。 李天成:“那你们应该知道为什么原莉娜会顶替卢薇薇了,”他看着雷诺,“她们两个的差别很明显吧?” 雷诺知道轮到自己表态了:“是。原莉娜自己也说明了,她对您……” 李天成轻轻打断:“不用这么客气。” 雷诺从善如流:“她对你只是单方面的想法,你对她并没有意思。她对你来说,就只是公司里的一个签约模特。而且她也很肯定地告诉我们,你的心里只有妻子和孩子。” 李天成全听完,倒有些微微愕然。他完全没有想到原莉娜会对警察说得这么彻底,这么坦诚。而他对她……确实没多少印象。甚至,还没有对卢薇薇那么有印象。 “那么,你们还来找我要问什么呢?”他问,“不相信原莉娜的话?” 雷诺:“不,虽然我们对于原莉娜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的证人还在调查中,但是我个人觉得她说的这些话很可信。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卢薇薇会有这样的想法。据她的朋友说,她似乎是有根据的……”说这句话时,他看到李天成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轻扬一下,“所以想来问问,会不会有什么事让卢薇薇产生了这种误会。” 李天成想了好久,面露困惑地摇摇头:“这个我真想不出来。公司的模特很多,培养和签约,都有专人管理,我很少跟他们有直接的接触,很多人我根本连名字也不知道。就是像卢薇薇和原莉娜这样的名模,也只是公众场合的一般性接触。”笑着又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会让卢薇薇这么想。” 雷诺:“代言被换掉后,卢薇薇有没有跟你表达过不满?” 李天成顿了一下:“没有。”见雷诺看着自己,只好道,“她没有直接向我说过。不过她向她的直属上级抱怨过,我辗转听到过一些。但是她并没有提及我和原莉娜这一节。”笑笑道,“要么就是卢薇薇没跟他们说过,要么就是说了,但是他们没敢传到我这里来。其实工作上的换来换去也是常有的事。有时一场秀都快开始了,临时换人也不是没有过。模特们会抱怨也不稀奇。所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雷诺微微皱起眉头:“那你知道卢薇薇为了代言的事,曾经亲自去嘉信找过你妻子,谭晓敏吗?” 李天成顿时一愣:“什么?” “你不知道啊!”这下连汪辉也觉得很奇怪了,“这倒好玩儿了。这卢薇薇没去找你,倒去找了你老婆?她不是你公司的人吗?” 李天成还在怔着,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很快就发现了这背后的危险信号。他登时抬头问:“你们不会是怀疑我妻子吧?” 汪辉:“你要是我们,你怀疑吗?” 李天成语塞,轻轻地抿一下嘴,但还是很坚定地表明立场:“跟我妻子一定没关系。” 汪辉:“你说我说都没用,最后还是得看调查。” 李天成眼睛微微一眯:“这么说,你们在重点调查我们夫妻?” 雷诺及时但并不着急地补充道:“我们在调查的人不只是你们。调查也是为了证明你们的清白,找出真正的凶手。” 李天成的态度稍微和缓一些。 雷诺看一眼汪辉。 汪辉有点儿心虚地小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又不注意方式方法了。他其实也明白李天成这种类型,跟他平时碰惯了的那些小混混儿、小太保完全不同。那些家伙吓唬吓唬就差不多了,李天成可没那么容易。可是有时候……唉,就跟郭达开老喜欢骂他的那句话一样:狗改不了吃屎。 还是少说两句吧。 雷诺:“所以这一次来,我们想问清案发当天,也就是11月19日晚,你的行踪。特别是10到12点之间,你在哪里。” 李天成:“那晚8点多钟,我就离开了公司,之后一直跟我妻子在家里。” 雷诺:“你们就一直在家里,都没有出去过?” 李天成:“没有。一天班上下来,还不够累的?” 雷诺:“有没有第三人可以证明?” 李天成笑了:“夫妻俩在家里还能怎么样?” 雷诺笑着点一下头。 汪辉本能地有点儿怀疑。但看了看李天成,他实在是很沉稳,没有显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雷诺:“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李天成:“嗯?” 雷诺:“你认识罗潇潇吗?” 李天成一怔:“不认识。” 那一晚,李天成并不是最后离开公司的。雷诺和汪辉又仔细询问了当晚留下加班的员工,都可以证实李天成确实是在8点多一些就离开了公司。 两个人从写字楼出来,汪辉还是不买账。 “只能证明他8点多确实离开了公司,”他说,“但是不是马上回家,那可说不准。夫妻俩相互作证?切!” 汪辉两手插在裤袋里,朝写字楼上看了一眼:“他现在肯定在打电话给他老婆,等我们再去找谭晓敏,两个人早串好了。” 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雷诺有声音。回头一看,雷诺正淡淡地蹙着眉头。 “哎!”汪辉不太温柔地喊一声,惊得雷诺微微一跳,“你又在想什么?” 雷诺:“哦。李天成说谎了。” 汪辉眼睛放光:“我就说嘛,他肯定不是跟老婆两个人在家里。” 雷诺却又流露出愕然:“哦,你说那个……那个我不能肯定。” 汪辉啊的一声:“那你说的是什么?” 雷诺:“李天成认识罗潇潇。” 汪辉:“啊?” 雷诺:“在我说到我们是从卢薇薇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说他和原莉娜有私情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还笑了。我当时就觉得他可能知道我们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 汪辉在这提醒下,才回味过来:“怪不得他听你突然问起罗潇潇还怔了一下。我还以为是因为他不认识罗潇潇,其实是因为他没料到你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这样一想,就觉得有隐情了,“那他为什么要否认认识罗潇潇呢?” 雷诺也正在这么想:“看来,罗潇潇比我们想象的重要。” 汪辉也跟着连连点头。点着点着,忽然又发现雷诺没了声音。抬起头来一看,果然又是那张微微出神的脸。便一甩手,手背猛拍在雷诺的肚子上,惊得雷诺又是轻轻一抖。这是他第二次正在用心想着事情,却被汪辉粗鲁地打断了。顿时有点儿不明所以地,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汪辉。 汪辉不满地说:“我终于发现你有一个很烦人的地方了。” 雷诺一惊,略显无措地看着他。 汪辉:“你知不知道你总是喜欢一个人想个不停?”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戳雷诺的胸口,戳得人都有点儿晃起来,又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跟你可是搭档啊!你知道什么叫搭档吗?” 第169章 证据(3) 雷诺着实被戳得有点儿疼,下意识地摸摸胸口。虽然不知道汪辉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也明白汪辉不是真的要他回答,只不过是想让他认真地听着,便老老实实地静等下文。 汪辉少有地摆出一脸严肃:“警察是个危险的行当,刑警就更是危险。刑警的搭档不是两个人一起开开车、问问证人就行的。我老实跟你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汪辉还拿出领导开会的架势,一手把腰一叉,一手就在空气里头一抹,好像这样就能把雷诺脑子里面乱七八糟(汪辉这样认为)的念头一下子就像洗脑一样洗掉了。 “真正重要的,是信任。信任,懂吗?可以过命的那种信任。当你往前走的时候,随时有人替你看着背后。有子弹飞过来,会替你用身体挡掉。这才是搭档。” 雷诺静静地听着,轻声地说明:“我没有不信任……” 还没说完,就被汪辉狠狠地摇着手打断了:“得得得,”斩钉截铁地单方面下了论断,“肚子里藏着话就是不信任。”说完,不大高兴地甩开大步向车子走去。 雷诺怔了一会儿,只好紧紧跟上。 一路上,汪辉也没说话。雷诺看了他两三回,见他真不高兴,便也没出声。 嘉信公司的办公大楼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巨大晶体,矗立在城市中。阳光一照,那整片整片的玻璃反射得让人不能正视。汪辉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了嘴,惊呆了。一旁的雷诺也沉默地多看两眼。李天成的广告公司虽也颇具规模,但跟这种级别的公司一比,顿时显得那么普通。这是真正的行业巨无霸。 谭晓敏是嘉信的高层,想见她可没那么容易。两个人一进办公大楼,却在前台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罗潇潇正和几个同事站在一起,也一眼看到了他们,不觉轻轻一怔。 汪辉走过去,撑着前台问:“谭晓敏在吧?” 这话明明是对着罗潇潇问的,但罗潇潇没理他。旁边的同事们看出了奇怪,彼此看了看,有一个人代替大家回答了。 “您找我们谭经理?”年纪轻轻的女孩儿笑得很甜,一看就很适合做前台,“请问您是哪位呢?” 汪辉:“警察。” 女孩儿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一下,回过头去和同事们互相看一眼,又回头问:“可以看一下证件吗?” 罗潇潇还在一旁不理睬。 汪辉也不客气,手一指罗潇潇:“她知道啊!前不久刚去警局,给我问过话。” 罗潇潇冷不丁被抖搂出来,一下子涨红了脸。看到同事们吃惊和试探的眼光,更是有些恼羞成怒,默默地咬住嘴唇。 雷诺从旁出示自己的证件,将众人的眼光吸引过来:“我们只是有一些情况,想跟谭经理了解一下。” 女孩儿才点点头,连忙打内线请示。一会儿,便笑着道:“谭经理请你们过去。”又告诉他们谭晓敏的办公室在哪里。 两个人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之前,雷诺看到罗潇潇从前台看了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罗潇潇却又匆匆地低下头。 两个人按照女孩儿的指示,找到谭晓敏的办公室。谭晓敏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第一眼看到谭晓敏,汪辉和雷诺都有些意外。嫁了李天成这么一个老公,自己的事业又如此成功,任谁都会觉得应该是一个气场强大、战斗力十足的女强人,可是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谭晓敏却很柔和。 她很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辫,也没怎么化妆,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小一些,特别一笑起来显得更小了。比起女强人,她倒更像一只依人小鸟。 “请坐吧。”谭晓敏笑着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视线从两人身上扫过,然后就定在雷诺身上,“这位是雷警官吧?” 雷诺:“是的。” 谭晓敏直视他的眼睛,时间有点儿长。雷诺不自觉地流露出轻微的拘谨。 “我丈夫说得不错,”她笑着,“他说你眼睛很好。” 雷诺微微一怔,便听谭晓敏又加上一句:“现在这个社会,眼睛经得住看的人,越来越少了。” 汪辉从心底里很赞同这句话,经不住侧过头瞄一眼雷诺,暗暗地叹一口气。他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其实一路过来,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和谭晓敏这么一共鸣,剩余的不高兴全都散去了。 雷诺:“谢谢。”便开始了正式的谈话,“您已经知道卢薇薇的事了吧?” 谭晓敏:“嗯。前几天跟我丈夫去看女儿的时候,我丈夫告诉我她被谋杀了。你们正在调查。” 雷诺:“对。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您……” 谭晓敏笑着轻轻打断:“不用这么客气。” 雷诺停了一下。 汪辉不由得想起李天成,不久之前他也说过相同的话:还真是夫妻俩。 雷诺:“谢谢。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你和卢薇薇曾经有过直接的摩擦。” 谭晓敏很痛快地承认了:“没错,为了代言被换掉的事。她自己找到我公司来的,”笑着指一下玻璃窗外的那些员工,“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雷诺:“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谭晓敏点点头。 距离那一场闹剧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那天谭晓敏正站在办公室外和下属简单地交代一些事务,忽然就听见自己的秘书焦急的声音:“卢小姐,请等一下,谭经理正在忙。” 一抬头就见秘书正紧紧跟着卢薇薇,试图拦住她。但是卢薇薇显然没有把秘书放在眼里,一眼看见她正站在这边,便一把拨开秘书,大步向这边走来。大办公室里的员工也纷纷从工作中被这一幕惊醒。大家都很好奇地看向卢薇薇,也有人有意无意地看向谭晓敏。 秘书很为难地叫了一声:“谭经理。” 谭晓敏浅浅地一扯嘴角,朝她做了一个不要紧的手势。就这一会儿工夫,卢薇薇已然走到她的面前。 年轻靓丽的女人不愧是模特出身,个子很高,又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往谭晓敏面前一站,很轻易就占据了极大的高度优势。虽然还没开始,但众人已然闻到了一股硝烟的味道。 卢薇薇双手抱在胸口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谭晓敏,有意地道:“李夫人。” 谭晓敏微微一笑:“卢小姐,不好意思,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在这里我不是李夫人,我是谭经理。” 卢薇薇冷冷一笑,索性将称呼省去:“随便吧,反正我找的就是你。” 谭晓敏:“好,有什么事进我办公室谈吧。”说着,就要将她让进办公室。 却听卢薇薇又是轻轻一笑:“不用,就在这里谈。” 谭晓敏只得站住,从上到下看她一遍。一旁的下属见情况不对,连忙上前代为劝解:“卢小姐,总不能站着说吧?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卢薇薇就是不为所动:“很快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下属还要劝,谭晓敏挡住了,只是笑道:“没关系。卢小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事情该怎么做用不着咱们想太多。你去忙你的吧。” 下属点点头,一转头对着大办公室里的员工大声道:“做好你们的工作!” 员工们连忙低下了头。只不过有没有工作,就不一定了。 谭晓敏:“请说吧,我的时间也不多。” 卢薇薇眼神不善地盯着她:“是你把我的代言给换了吧?” 谭晓敏觉得无从说起:“换代言是公司的决策,怎么可能是我说换就能换的?卢小姐误会了吧?” 卢薇薇不吃这一套,冷冷地道:“你们公司的服装一直都是我代言的。你不必跟我打太极,就是你提议换成原莉娜的。” 谭晓敏蹙了一下眉头。她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卢薇薇用这种态度跟她讲话,已经让她不大高兴了,现在又如此地自说自话。但她回答得还是很得体:“换成原莉娜不是我的提议。我只是根据我们公司服装风格的转变,提议换一个相应风格的模特。” 卢薇薇:“有区别吗?”忽然一想,又道,“不,是更高明。只要说到这种风格,不是原莉娜还能是谁?连名字都不用自己说,直接别人替你说了。事情办成了,自己还藏在后头。”画着精致眼妆的眼里闪动起一层更鲜明的敌意,“高,实在是高。” 谭晓敏对她话语里的各种冷嘲热讽,心生不耐,冷笑一声道:“我跟你说了实情你又不相信,完全自以为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对不起,我不奉陪。”说完,转身就要向自己的办公室里走。 身后的卢薇薇顿时提高声音:“你知道你帮的是什么人吗?” 谭晓敏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觉得卢薇薇的语气有些微妙,似乎有些嘲讽,便又转回身来,不悦地看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卢薇薇扬着下巴笑了一笑,似是幸灾乐祸,又似是得意扬扬,身段袅娜地上前一步,和谭晓敏之间只相隔咫尺,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道:“你以为只是我被原莉娜换掉了?我只不过是被换掉一个代言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又向她凑近一分,几乎是耳语地说,“小心,连你自己都要被她换掉了。” 谭晓敏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她越来越不喜欢卢薇薇的语气,更不喜欢卢薇薇现在的神态。她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地斥道:“你胡说。” 卢薇薇一挑眉:“我可不是胡说,我有证据。” 第170章 人人都说谎(1) “什么证据!”汪辉睁大眼睛,着急地插嘴。 谭晓敏摇摇头:“她没说,我也没来得及问。” 汪辉大失所望:“啊?” 谭晓敏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失望。也许当时有一点儿,但现在没有了,她要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只是解释道:“当时我也正想问她,到底有什么证据,可就在这时,又有人跑了过来。” 那时,谭晓敏强忍住怒意,才要开口,忽然大办公室的入口又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孩儿跑了过来。谭晓敏认识那个女孩儿,不过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后来才去留意了一下。原来她就是在公司做前台的罗潇潇。 听到罗潇潇的名字,汪辉微微惊诧了一下,但没再打断谭晓敏。谭晓敏便又继续说下去。 罗潇潇一把拉住卢薇薇,一面叫一声姐,低声地劝她几句,就把她往外拉。 也不知道女孩儿究竟跟卢薇薇说了什么,卢薇薇虽然不大愿意,但还是由着她把自己拉走了。临走之前,她又特意回头深深地、长长地看了谭晓敏一眼。 谭晓敏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卢薇薇最后盯着自己的那一眼。 “我当时就觉得,她肯定还会再找我的。”她说,并且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奇怪的是,那之后她一直没再找过我了。” 汪辉:“她不来找你,所以你后来去找她了?” 谭晓敏一愣。 汪辉说清楚:“我们调查过卢薇薇经常去的那家美容沙龙了。我们发现,你也经常去一家美容院。巧的是,那家美容院就在美容沙龙的对面。而且,足足有十一次,你和卢薇薇在同一时间段做美容。” 谭晓敏倒也不怎么慌张,只淡淡地笑:“原来被你们发现了。没错,那段时间我在跟踪她。”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要是有人突然跳出来,跑到你工作的地方跟你说,她有证据证明你的爱人有了别人,你会不想弄清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汪辉撇了撇嘴:“想是想。不过我会首先跟我女人摊牌,有问题咱们自己先说清楚。” 谭晓敏笑了:“嗯……”点一下头,“汪警官一看就是有话直说的类型。其实我当时也犹豫了一段时间,但是最终觉得,因为一个外人的几句话就去问丈夫这种事,未免唐突。与其这么着急和我丈夫摊牌,还不如先去搞清楚,爆料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汪辉听她这么一说,也没什么话可反对:“那也大可以请个私人侦探嘛!犯得着自己上阵,你不是很忙的吗?” 谭晓敏笑了笑:“这种事,我还是想自己亲眼看看。至于时间,只要想还是可以挤得出来的。” 汪辉撇撇嘴说:“难怪你们生意都做得这么好。”又问,“那你搞清楚卢薇薇是怎么回事了吗?” 谭晓敏:“除了嚣张、自以为是、生活没什么规律之外,”轻轻一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总之,虽然讨人厌,其实也不算坏。” 雷诺:“不过你丈夫对她的评价倒很不一样。” 谭晓敏:“哦?他怎么说?” 雷诺:“他认为卢薇薇还挺文静的。” 谭晓敏一下子笑了出来:“文静?”不觉又笑着摇摇头,低头想一会儿,才道,“可能我和我丈夫看到的是卢薇薇的另一面吧。” 雷诺也很赞同:“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不止一面,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另一个人的全貌。” 谭晓敏不觉将眼睛对上雷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缓缓地点点头。 汪辉才不会想那么多,比起这些复杂的话,他只想赶紧知道自己心里刚刚浮起的疑问:“你刚才说卢薇薇生活没什么规律,那你是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去美容沙龙的?十一次啊。” 谭晓敏转回头,微微尴尬地一笑。 雷诺也笑:“是不是有人在替你通风报信?” 谭晓敏:“是的。我和她常去的那家美容沙龙里一个服务员打过招呼了,只要她一去,就赶紧通知我。直到那个服务员离职,正好我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所以就此停止了。” 汪辉恍然大悟。 谭晓敏:“也许她说有证据可能就是虚张声势吧?”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轻视,忽然抬起头,再次直视雷诺,“雷警官,你是见过我丈夫的,你应该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卢薇薇根本不可能有证据。” 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遑论雷诺,就连汪辉也不由得微微一顿,竟无从反驳。 最后,两个人又询问了案发当晚,谭晓敏和李天成的行踪。谭晓敏的说法果然和李天成的高度一致。她说,当晚她下班就回家了,李天成大约8点半也到了家,之后他们夫妻都没再出门。 两个人离开谭晓敏的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正好也没别人,汪辉便问问雷诺对刚刚这番调查的看法。 雷诺:“谭晓敏的确是早有准备的。除了你问她跟踪卢薇薇时,她有点儿意外,其他的事都没让她意外。尤其最后,我们跟她确认案发当晚的行踪时,她也回答得简短而流利……” 汪辉一挥拳头:“早说了!李天成肯定要跟他老婆通气的。咱们这一路过来,也花了三四十分钟,稳够他们夫妻俩把话说开了。”啧了一声,“这夫妻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雷诺低着头,微微蹙起眉头。忽然想起汪辉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喜欢一个人想,便低低地呢喃一句:“恐怕还不只是如此。” 汪辉眼睛一睁,耳朵都竖起来了:“什么?” 雷诺抬头,老实道:“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汪辉没等说完就打断了他:“快说。对不对,再查不就知道了?” 雷诺轻轻抿一下嘴,头一次违背自己的风格,将不够成熟的怀疑也说了出来:“我怀疑,谭晓敏还不只是早有准备这么简单。” 汪辉猛吃了一惊:“怎么说?” 雷诺:“我们核实案发当晚他们夫妻的行踪时,她回答得实在是太简短、太流利了。” 汪辉不明白:“所以呢?除了说明他们已经通过气,谭晓敏早有准备,还能说明什么?” 雷诺望一眼汪辉:“她一点儿也没为李天成辩解。正常情况下,丈夫被警察列为嫌疑人,妻子不应该为丈夫辩解吗?” 汪辉:“这个……也许就是一时忘记了吧?” 雷诺摇摇头:“他们夫妻感情那么好。就像之前,我们说起卢薇薇认为李天成和原莉娜有私情时,她马上就很肯定地说不可能,她丈夫不是那种人。为什么我们怀疑她丈夫有杀人嫌疑时,她却不辩解了呢?” 汪辉怔了一会儿:“那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雷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不说了,只是再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可雷诺的提醒,已经让汪辉有了一个想法。他才把嘴张开一条缝,就在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里面站着好几个人。汪辉只得闭上嘴,先跟雷诺走进电梯。 走过前台时,两个人有意无意地又看一眼,来时还在的罗潇潇却不见了。 雷诺和汪辉便也没说什么,直接走出嘉信公司的办公大楼。去拿车时,却发现那个女孩儿竟然正在车旁踯躅不已,一看见他们来了,便连忙站直身子。原来,她一直在等他们。 汪辉首先迎上去:“正好,我们也有几句话想问你呢。” 女孩儿却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视线便直接转向雷诺:“刚才谢谢你了。” 汪辉又吃一个瘪。这才回味过来,原来人家才不是在等他们,只是在等那个他而已。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地磨了磨牙。 雷诺一下子没想起来:“谢什么?” 罗潇潇忽然脸一红,低下了头:“就是刚才,大家都看着我,以为我犯了什么事。”说到这里,很不满地瞪汪辉一眼,又恢复轻声细气地道,“幸亏你拿出证件,吸引了她们的注意。” 雷诺有点儿意外,这才回想起那一幕:前台的一个女孩儿要求汪辉出示证件,结果汪辉大大咧咧地一指罗潇潇,惹得那几个女孩儿全都睁圆眼睛盯住罗潇潇了。 其实那时雷诺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意思,可没想到罗潇潇竟然这么当成一回事,反倒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他只好淡淡地笑,“你的同事要求得很对,本来也应该出示证件的。” 罗潇潇忽然抬头又看他一眼,两只大眼睛好像有些愕然,又好像有些失望。一会儿,便又有点儿使小性子似的,一咬嘴唇又低下了头。 汪辉看罗潇潇那张小脸,只这一会儿工夫,就弄出这么多内涵深厚的表情,倒也觉得又好笑又痛快:终于啊,这动不动就挠人的小野猫,也有被人一下子挠得开不了嘴的时候。 雷诺却一无所觉,只是一味地和气:“我们确实有几句话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罗潇潇还是低着头,气鼓鼓地扭扭嘴唇,又想看他,又不想看他:“不方便你就不问了?” 雷诺登时一怔。 就听噗的一声,旁边的汪辉终于忍不住,两手抄在口袋里,别过头去嘿嘿地笑个不停。 雷诺当然也知道罗潇潇生自己的气了,但是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再加上一个汪辉在旁边笑得肩膀直抖,更是让他一头雾水。只好犹疑一会儿,还是尽量和气地道:“也对,你现在还在上班。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罗潇潇猛一抬头,这回却是直截了当地瞪了一眼雷诺。瞪了有一秒钟,却又突然一转身,更恼怒地狠狠瞪住汪辉:“你笑什么笑!” 汪辉还在忙着抖肩膀,理也没理她。正笑得有点儿岔气,冷不丁肩膀上狠挨一记拳头,吓得整个人一跳。原来是罗潇潇气得大步上前,狠狠捣了过来。汪辉又惊又痛地捂着肩膀:“哎哟你这小姑娘!看着挺乖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罗潇潇脸红得能滴出血似的,完全地恼羞成怒:“就打你了!你抓我去警局啊!正好让你们问个够!” 汪辉被这种小女孩儿的蛮不讲理弄了一个目瞪口呆,又不可能真把她抓走,只好委委屈屈地嘀咕:“你跟我发什么邪火啊!”简直郁闷死了。 罗潇潇抿了抿嘴唇,也知道自己是在拿汪辉撒气。别别扭扭地静了一会儿,才飞快地道:“有话就快问。” 雷诺被她又一次的飞快转变,弄得一愣一愣的。 汪辉看在眼里,只好叹一口气,自己来问:“上回在警局,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卢薇薇曾经来你们公司找过谭晓敏?” 罗潇潇噎了一下,仍然带着一种残余的恼怒,很不负责地回答:“我忘了。” “忘了?”汪辉好笑地扯一下嘴角,“原莉娜凭着跟李天成有私情抢走了卢薇薇的代言,这么复杂的事你都记着,会不记着这么简单的事?更别说一个只是听说,另一个可是你亲眼所见呢!” 罗潇潇不出声了,只顾咬住嘴唇。 汪辉:“你到底想不想我们抓到凶手啊?” 罗潇潇:“当然想!” 汪辉:“那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要的事?” 罗潇潇又咬了一下嘴唇:“因为我不想你们对薇薇姐有偏见。” 汪辉无语地吐出一口气。这个罗潇潇简直就是专业给他添堵的。常言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刑警里头也有一条相似的金科玉律:不怕神一样的犯人,就怕猪一样的证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勉强压住声音:“那天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把她弄走了?出去之后,你们又说了什么?” 罗潇潇还不吭气。 汪辉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高了八度:“还不说!” 第171章 人人都说谎(2) 罗潇潇被惊得抬起眼睛。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汪辉真瞪起眼睛,毕竟是刚出社会的小女孩儿,心里也是一慌,终于松口了。 那天罗潇潇刚来换班,就听到前台的小姐妹正在议论纷纷,连一旁的两个保安也有意无意地加入了。说卢薇薇上去找谭经理了,那气势像是要有事。罗潇潇一问,才知道她已经上去有一会儿了,还没下来,登时吃了一惊,赶紧追上去。 “姐!”罗潇潇赶紧把卢薇薇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劝,“这里是嘉信总部。你在这里闹开了,就算让别人知道了真相,对你也没好处啊!” 卢薇薇轻轻地蹙一下眉头,但还不肯走。 罗潇潇赶紧再点明一层:“再怎么样,谭晓敏也是嘉信的高层。你让嘉信的高层当众难看,嘉信以后绝对不可能再跟你有任何的合作了。而且,谭晓敏又是李天成的老婆,李天成的脸上也会很难看的。以后在你自己公司,你也会举步维艰。” “姐,”罗潇潇拉住她的手,“何必为了这种事,赔上自己的前程。” 卢薇薇神色终于动摇了。 罗潇潇便趁热打铁,急忙把她拉了出去。 两个人一直走出嘉信,卢薇薇才有点儿不舒服地扯回自己的手。罗潇潇也了解她的心情,卢薇薇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人。 卢薇薇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还是不能平复心中的不甘:“潇潇,你也以为我是瞎说的吗?” 罗潇潇知道她指的依然是原莉娜和李天成的事。 卢薇薇看她不出声,就有点儿失望,也有点儿生气:“我手上真的有证据。” 罗潇潇也有些为难:“薇薇姐,你不止一次这样说,可是……证据总要拿得出来啊!” 卢薇薇的表情变得有点儿奇怪,张了一下嘴,但很快又闭上了,闭得很紧。过好一会儿才很坚定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潇潇,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罗潇潇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有些无力地道:“薇薇姐,我们向前看不好吗?” 卢薇薇却坚定答道:“不行!我……” 就在这时,公司里一个叫梁家安的保安在门口冲着罗潇潇喊了一声。两个人都本能地回头一看。 罗潇潇回道:“我就来。”再转回头,卢薇薇便改口了。 她只匆匆地道:“总之,等时机成熟了,我会让原莉娜自己承认的。” 罗潇潇怔了一下,卢薇薇已经迅速地从她面前离开了。 “原莉娜?”汪辉没料到卢薇薇最后又会提到那个姑娘,心里蓦然一顿,想起那个白裙飘飘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变了语气,“她又跟原莉娜耗上了?” 罗潇潇就不爱听这话,猛抬头瞪他一眼,这下可有根据了:“所以我才不要告诉你们,你们根本就对薇薇姐有偏见。” 汪辉:“有没有偏见,你都得告诉我们。你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查啊?不查怎么消除偏见?” 这下换成罗潇潇怔住了。 汪辉:“后来呢?” 罗潇潇:“没了。” 汪辉不相信:“卢薇薇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会没有下一步?” 罗潇潇瞟了汪辉一眼:“没有就是没有,反正我是没发现。你要是问我的想法,我就觉得薇薇姐当时只是那么一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手上要真有证据,早就拿出来了,还会空手去见谭经理?” 汪辉看看她:“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卢薇薇?”呵地一笑,“我还以为你肯定是相信她的呢?” 罗潇潇又露出被针扎到的表情:“谁说我不信了?”面对汪辉愕然的脸,一字一字地说清楚,“我只是不认为她手里有证据。但是她说李天成和原莉娜有私情,我绝对相信。薇薇姐才不是那种造谣生事的人,她说有,就一定有。我想她之所以说要等适当的时机,其实也是在积极地找证据。”忽然神色沉下去,声音也跟着沉下去,“说不定,就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证据,所以才被……” 这一下倒把汪辉和雷诺也听得心头一顿。 罗潇潇:“我要是你们,与其跟我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好好地查查李天成和原莉娜。” 说完,便气呼呼地从两个人面前走开了。 汪辉急忙转头:“哎!”见罗潇潇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楼,只好三分生气七分无奈地收回手,“唉!现在的姑娘,真是得罪不起。” 雷诺也有点儿无奈地笑:“她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上回在警局也没有这样。” 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这茬儿汪辉又动了肝火,立刻撒到正主头上:“还不都是你害的!” 雷诺疑惑地一怔:“我?” 汪辉冲着他啧了一声:“看你平时聪明得要命,开了满脑袋的窍,原来也有不开窍的时候!” 回到车上,见雷诺还呆头呆脑地回味不过来,汪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本想一声喝醒他:那姑娘看上你了。可是一口气冲上喉咙口,又生生地咽回去。他改变主意了。平常总被这小子远远地甩在后头,突然也能看到他不得要领的模样,其实也挺有利于他心理平衡的。再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干吗做这说媒拉线的女人勾当? 打定主意,汪辉就彻底地把这件事吞回肚子里,带着一种坏心眼儿的小快乐开动了车子,并且主动将话题又扯回到正事上。 “这个罗潇潇还真跟卢薇薇一个鼻孔出气,”他笑着说,“卢薇薇往死里怀疑李天成和原莉娜,她也往死里怀疑人家。明明又没证据。”唉地叹一口气,“我看她俩,搞不好真是姐妹。你说卢薇薇到底凭什么,非要一口咬定李天成和原莉娜有私情呢?” 雷诺暂时也想不到:“不过,不管卢薇薇凭什么这么想,可她之后没有下文,实在是很反常。” 汪辉:“这倒是。而且,没私情却被人不依不饶地死咬着,只怕更会动杀机。”不妙地摇了摇头。 雷诺想想,还是斩钉截铁地道:“不,卢薇薇肯定有下文。李天成、谭晓敏还有原莉娜,三人当中一定有人跟她联系过,特别是原莉娜。” 汪辉一听到原莉娜的名字,就不觉留心:“为什么?” 雷诺提醒:“你忘了?卢薇薇临走时,特别跟罗潇潇说过,等时机成熟了,她会让原莉娜自己承认的。有私情是两个人的事,民间也常说捉奸要拿双。为什么她不说让他们承认,也不说让李天成承认,而单单提出一个原莉娜呢?只能说明,她确实能从原莉娜那里挖到有用的东西。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汪辉啊的一声,不觉张开嘴:“是……是啊!”他回头看看雷诺,“你……你小子为什么总能发现这么细的东西?” 雷诺抿着嘴一笑:“其实我也是跟别人学来的。” 汪辉当然很想知道:“谁?”他就说嘛,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屁孩子,怎么能这么会观察和思考?有人指点还比较正常一些(好吧,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心理平衡一些)。 雷诺想了一会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小时候看过的哪本书上,讲过古时候的一件案子。” 汪辉完全没料到跨度这么大,这也太考验他的知识储备了:“啊?” 雷诺:“就是丈夫跟妻子说有急事要去一趟外地,临时联系了一条船。结果当晚出门后,半夜三更的,船家却找上门来——妻子叫什么我倒记得很清楚,”他微微一笑,“就叫三娘子。当时船家一面拍门,一面大声地喊:‘三娘子,开门。’妻子莫名其妙地开了门,才知道,船家一直等到半夜,也没等到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分明天一黑就走了。” 汪辉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 雷诺:“嗯,后来就发现丈夫已经被人杀害了。县官经过一番调查,发现妻子三娘子和一个人有私情,便怀疑妻子和奸夫合谋杀人。用了一些刑,两个人很快就招供了。本来这件案子就该如此了结了,但是就在上报大理寺的时候,却突然出现转机。” “等一下,”汪辉没听懂,“什么寺?” 雷诺大概知道他把大理寺理解成了某个寺庙,想想,尽量说得简短:“这个寺不是宗教寺庙的寺,而是指的古代政府机构。除了大理寺,还有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等等。大理寺是古代的中央司法机构,历朝历代在具体职能上有一定的变化,但主体来说,差不多就相当于现在的最高人民法院。” 汪辉犯难地皱一下眉头,一点儿也不怕暴露自己的水平:“是吗?电视里不都演的是刑部什么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理寺这玩意儿。” 雷诺:“刑部也管,基本和大理寺互为补充、互为制衡。有的朝代刑部主审、大理寺复核;有的朝代则正好相反,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 第172章 人人都说谎(3) 汪辉:“哦……原来这样。哎,你接着说接着说,出现什么转机了?” 反正也在车上,坐着也是坐着,就当听听故事、长长见识了。 雷诺便也笑笑,继续讲下去:“其实人物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一位姓杨的大理寺少卿,独自提出异议。他认为妻子虽然有奸夫,但是并不一定是他们合谋杀害了丈夫,反而那个作为证人的船夫才有重大嫌疑。” 汪辉:“啊?为什么?” 雷诺微笑道:“就是因为那晚,他叫妻子开门。” 汪辉怔了两三秒,忽然大悟过来:“明白了!就像我每次去林队家找林队,肯定是先喊林队开门;林队不出声,我才会再喊吴姨。更何况这个船夫跟三娘子夫妻又不熟,他明明是去找丈夫的,为什么不喊丈夫开门,却叫妻子开门?因为他当时已经知道了,丈夫根本就不在家!丈夫是被他杀死了!” 雷诺笑着点头:“嗯,就是这个道理。” 汪辉追问:“后来呢?” 雷诺:“因为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坚持,案件重审,船夫的恶行终于被揭露出来。他见财起意杀死了丈夫,在他家找到了丈夫的财物,还有凶刀。” 汪辉吐了一口气,虽然是久远的连朝代也并不很清楚的古案,却忍不住心神荡漾。他本来是一个粗线条的人,总想着抓大线索,如今是第一回深切感受到细节的魅力。只是一句话,让一桩冤案终于昭雪,解救了两条生命。 他终于明白了:真相永远就在那里,只是看你有没有发现。 “雷子!”他回头看一眼雷诺,然后又回头继续直视前方,认真地开车,“我跟你实打实地说一句话,你可千万别笑话。” 雷诺微微愕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嗯?” 汪辉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既有几分认命,也有几分沉痛:“我跟你比,就是头猪。” 汪辉一回到队里,就让沙国雄和李亮看出不同来了。以往汪辉都是一个人在前头大步走着,雷诺默默地跟在后面。这回有点儿奇怪,汪辉竟然走到雷诺后面去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奇就奇在,快要到刑警队大办公室门口,他又突然加快几步,抢先开门等着雷诺一起进去。 “哎,老汪!”沙国雄故意给汪辉抬高了辈分,“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一边说,一边和李亮互看一眼,两个人一起坏笑。 汪辉:“去去去。”看看队长办公室,有点儿奇怪地咦了一声,“林队呢?” 李亮也正奇怪这事:“不知道,我俩一回来就没看见,正有情况要汇报呢!” 汪辉:“是不是到技术部去了?要不就在老郭那儿。” 沙国雄提议:“要不打个内线问问?” 林建军扔掉棉花球,接过郭达开递来的湿毛巾,把鼻子周围干掉的血渍仔细地擦干净。桌旁的垃圾筒里丢了好几团棉花球,全都染得红通通的。郭达开皱着眉头看了又看,额心现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终于还是没忍住。 “老林,”虽然法医办公室里现在只他们两个,郭达开仍是不由自主地沉下声音,“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啊?” 林建军又用湿毛巾囫囵地擦一把脸,闻言匆匆抬头:“嗯?” 郭达开:“以前可从来没见你流过鼻血啊!” 林建军一怔,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很快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流鼻血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郭达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流鼻血是没什么,但是流了又止、止了又流,反反复复到现在才止住,就要注意了。” 林建军闻言,拿着毛巾的手不觉一停。但不一会儿,还是笑起来:“我看也就是秋冬天气太干燥,最近又太忙……”想想,又叹一口气,“想得也确实比较多,都不太睡得着觉。有点儿累吧。” 郭达开一听,倒也难以辩驳。那时候,刚知道那些尸块是林敏君的,林建军差点儿死过去。他现在嘴上说得清淡,想来夜深人静时,不知要翻来覆去多少回。 人啊,外面的伤真不算什么,只有这心里的伤,才是真伤。 但是出于朋友的立场,郭达开还是劝道:“别太拼了,你还有嫂子呢!” 林建军点点头:“我知道。”眼神里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坚毅,“在没有抓到凶手以前,我怎么样也不会自己先垮掉。” 郭达开看着老搭档疲惫却执着的脸,不由得从心底里升出一种沉闷。他想,他能做的,也只有竭尽全力地帮助林建军吧。 “有空的话,还是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郭达开不放心地提议,“很多问题都是从亚健康开始的。查一下,一是放心,二也好自己注意一些。”一掌轻拍在林建军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地握了握,“老林,咱就记着一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林建军笑了,忽然想起来:“对了,局里好像马上就要安排例行体检了吧?” 郭达开想想:“嗯,下个月吧。” 林建军一拍膝盖:“正好嘛,到时候好好儿地查一下。” 郭达开受不了地指指他:“你啊,能拖就拖。” 林建军呵呵直笑:“有现成的,干什么不用。也不差这几天。” 郭达开还想说他几句,不巧,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一接,原来是汪辉打的内线,找林建军回去。林建军连忙放下毛巾,忙不迭地走了。郭达开只好无奈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一口气。 一回到刑警队大办公室,汪辉等人就迎了上来。林建军叫他们一个一个汇报情况。先是沙国雄和李亮。沙国雄报告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老护城河那边的打捞,还是毫无收获。 汪辉唉声叹气:“打捞了这么些天,要有发现早就有了。” 林建军又好气又好笑地瞄他一眼:“这才多久,你就灰心丧气了?”见汪辉调皮地瘪了一下嘴,想想,又有点儿正色起来,“小汪,没有耐心的人什么事都做不好啊,哪怕是看一本书,看一出电视也看不出好东西来。” 汪辉微微一怔,才收敛起来。惹得沙国雄和李亮又是暗笑不已,只有雷诺不曾笑他。 林建军转过头对沙国雄和李亮斩钉截铁地吩咐:“继续捞。嘱咐同志们多辛苦一些,更仔细一些。可以向下游再延伸两公里。” 沙国雄、李亮:“是。” 李亮:“不过,虽然没捞出东西来,倒是查出一些别的情况。” 沙国雄和李亮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往老护城河那一带跑,问了一大堆无关人员,终于在今天碰到一个钓鱼的老头儿。老头儿好几天没出来钓鱼,完全不知道警察在这里忙什么,被他俩问到,还吓了一跳。他一回想,11月18日那天,也就是卢薇薇和一个男人在这边出现的那天,他也来钓鱼了。他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在争吵着什么。两个人都很年轻,不过男人要略略年长一些。虽然他没看清两个人的长相,但是衣着打扮的描述都和卢薇薇、神秘男人相吻合。那个男人特别生气,还狠狠地推倒了女人。 汪辉抢着问:“卢薇薇跟那个男人具体吵了些什么?” 林建军笑着瞥一眼汪辉:“就你着急。” 汪辉嘿嘿一笑。 说起这个,沙国雄也挺着急:“老头儿离得远啊!不过就算近也不一定能听到。”皱着眉毛指一下耳朵,“年纪大了,耳朵也背。” 李亮:“可不是吗?我俩跟他扯着嗓子直喊,好不容易才问清楚。” 汪辉登时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哎哟一声,靠在办公桌边:“那这说的有什么意思!” 沙国雄朝他翻翻眼睛:“还没说完呢!真材实料在后头!” 汪辉只好忍住。 沙国雄:“女人被推倒后也特别生气,正要和男人算账时,两个人突然发现了老头儿,男人就赶紧离开了。又过一会儿,女人也离开了。但是!”陡然加重语气,“老头儿一时好奇走到他们之前发生争执的地方看了两眼,结果发现一个手机。” 瞬间,汪辉脸上的不耐烦全不见了,眼睛睁得有铜铃大。而林建军和雷诺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林建军沉声问:“手机在哪里?” 沙国雄得意地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可以封口的塑料袋,塑料袋里便是一个酒红色的、很时尚精巧的直板手机,一看就是女式手机。 汪辉激动死了:“一定是卢薇薇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沙国雄早有准备,一下子就躲开了。冲着汪辉挑衅地瞪一眼,恭恭敬敬地送到林建军的手上。颇有些戏剧性地叹一口气:“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林建军笑着对他和李亮道:“这事你俩办得好!给你们记一功!” 沙国雄和李亮相视一笑,齐声道:“谢谢林队。” 几个人不觉围成一圈,五双眼睛全都盯紧了那个手机。卢薇薇的手机里究竟会有什么秘密呢? 第173章 福山农夫(1) 光瞪着眼睛肯定打不开手机,卢薇薇的手机早就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再说了,这么重要的证物还是要先好好检查一下。林建军连忙让沙国雄把手机送到技术部去了。沙国雄出了名的飞毛腿,一道烟似的跑了。不一会儿,又一道烟似的回来,正好赶上这边继续汇报案情。 林建军问雷诺:“你们俩查到什么了?” 雷诺刚要出声,汪辉立刻兴奋地一拍大腿:“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正事。我觉得,李天成有重大嫌疑!” 不等林建军再问,就自己从头到尾,把和李天成与谭晓敏夫妻的见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恨不得把那对夫妻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汪辉的眼睛发着光:“这个谭晓敏的反应真是太可疑了!之前我们怀疑她老公跟原莉娜有私情,她马上就为老公辩解了。可是当我们怀疑她老公是凶手的时候,她却没有半点儿辩解,只是尽可能简单地回答当晚的行踪。林队,”他很兴奋地看着林建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林建军笑着:“你的想法,什么时候不大胆过?”惹得大家都笑起来,点头道,“说吧。” 汪辉:“我怀疑李天成当晚根本就没在家里,谭晓敏只是替他打掩护。她没有说太多,第一,是怕说得越多,就越有可能露出马脚;第二,很可能她自己也在怀疑李天成当晚干了什么。卢薇薇八成就是李天成杀死的。” 林建军不觉刮目相看,从头到脚把汪辉过一遍:“观察、分析得相当仔细啊!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汪辉脸微微一红,挠着后脑勺儿吭哧吭哧地笑笑:“谭晓敏的反应是雷子分析出来的。”连忙又加一句,“但是后面的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林建军很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吝惜对汪辉的赞赏:“行,能想到这步,你进步也不小了。” 几个人热闹了一阵,却见雷诺并未加入。 林建军敏锐地将眼光投向雷诺:“小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 雷诺抬头看看林建军,又看看汪辉。他真不想在这时候说。但是…… 林建军心里大概有数了,鼓励道:“是不是跟这小子有不同的想法?只管说,不用顾忌他的面子,这小子脸皮厚着呢!” 汪辉虽然是有点儿受打击——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能摸到这么好的思路——但也看得出雷诺确实有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便把头一扬:“你说吧!只要能破案子,别的都无所谓。” 在大家的注目下,雷诺轻轻抿一下嘴,终于开口了。 “我的想法正好跟辉哥相反,”他说,“谭晓敏没有替李天成辩解,恰恰是因为她坚信李天成没有杀卢薇薇。当然,替李天成做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我还是同意的,李天成对案发当晚的行踪肯定说谎了……” 但是这后面半截已经不能引起汪辉的注意了。他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同样的材料,在他和雷诺这里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汪辉很着急地问。 沙国雄和李亮也都很想知道。其实,刚才听了汪辉那一番难得的长篇大论,他们是从心底里接受了汪辉的想法。实在想不出,还能有第二种可能。 林建军也觉得很疑惑。但是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他看得出,雷诺不是一个没根据就会胡乱发表意见的人。他愿意静等下文。 雷诺慎重而有力地道:“因为他们夫妻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太好了。所以在遭受了女儿出事那么重大的危机后,还能挺过来。” 汪辉等人都怔住了,同时跳出脑海的念头都是:这叫什么理由? 这三个人都是没有结过婚的人,不免难以理解。但对林建军这样的过来人,却迅速地找到了其中的要领,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点点头。 汪辉不解地问:“是啊,就因为感情好,所以才更应该为他辩解啊!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没有杀人,怎么可能任凭我们怀疑李天成呢?” 沙国雄也想不通:“如果说她是因为很相信丈夫所以没在杀人的事上为他辩解,那为什么又要在私情的事上为他辩解呢?这岂不是轻重不分?” 雷诺:“对,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汪辉几个人更听不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想都不能想到雷诺的那条路上去,因为他们根本还不知道雷诺走的是哪条路。 雷诺知道他们是真的无法理解了,为了能让他们转过这个弯儿来,他决定来个结合实例的现身说法。 “林队,”他问林建军,“你和吴姨感情很好吧?” 林建军一见他转向自己,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乐得配合。遂笑着点头道:“嗯。我们结婚二十五年,感情一直很好。” 雷诺腼腆地问:“假如……”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冒犯。 林建军索性替他说出来:“你是不是想问,假如有人告诉我,你们吴姨在外面有别人,我会怎么反应?” 雷诺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能滴出血来。但咬了咬嘴唇,还是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林建军倒没放在心上,直接回答了:“我会一笑置之吧。” 汪辉三人一惊,纷纷地问:“不辩解一下吗?” 林建军:“有什么可辩解的呢?这种无聊的话,根本都不用听啊。” 汪辉一下子张开了嘴巴。沙国雄和李亮好歹还有正在相处的女朋友,两个人似乎有些明白了。 雷诺又问:“那如果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告诉你吴姨在外面有别人的人被杀害了。这时又有人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吴姨杀的,而案发时间,吴姨又确实没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你又会如何反应?” 林建军抿着嘴,认真地思考一会儿:“这时,我一定会替她辩解。毕竟,杀人的事太严重了,弄不好会被抓起来的。可能,”犹豫了一下,还是很肯定地回答了,“如果当时没有其他可以证明她清白的证据,我也会说,她当时跟我在一起。” 大家默默地互看一眼,都没出声。大义灭亲毕竟太难了。警察也是普通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更何况那个是自己从心底里信任的,并且挚爱着的人。如果这样的事也发生到他们的身上,他们觉得,大概也是一样的答案。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一会儿。忽然,又被沙国雄啊的一声打破。 “反过来了!”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睁圆眼睛,“如果是有私情,就没辩解;可是如果是杀人,却辩解了。” 汪辉和李亮也登时反应过来。 汪辉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诺便笑着,还是问林建军:“如果告诉你吴姨有私情的人说,他有证据,你会怎么做?” 林建军不假思索:“当然是叫他拿出证据来喽。” 雷诺:“可是他没有拿出来。但是一口咬定他确实有证据,只是还不方便拿出来。并且依照你的判断,他也是认真的,你又会怎么做?” 林建军沉默了。 雷诺继续问:“这时,如果有警察上门再问你,说吴姨有别人,你会辩解吗?” 林建军:“会。” 汪辉听明白了,这正是谭晓敏的所为:“你的意思是,谭晓敏虽然相信李天成,但是也并没有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认为卢薇薇说有证据是虚张声势。”点点头,“对,所以她才会花那么多时间默默监视卢薇薇。呵呵,十一次,光是一点儿怀疑,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李亮追问:“可是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杀人嫌疑上,谭晓敏没替李天成辩解。” 雷诺笑了一笑,还是问林建军:“林队,如果换你在相同的境地,你觉得你会因为什么而不为吴姨辩解?” 林建军笑道:“那肯定是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你们吴姨没有杀人。我觉得就算我不说出来,警察肯定也能查出不关她的事。” 雷诺:“为什么你不直接把自己的把握说出来?” 林建军:“因为不方便说出来。” 雷诺:“为什么不方便?” 林建军望着雷诺,淡淡地一笑,眼神却变得更深了:“因为会引导出真正的凶手,而凶手也是和我关系密切的人。或者……真正的凶手根本就是我自己。” 汪辉三人终于在震惊中,缓缓地体会过来。 谭晓敏的嫌疑一下子超过李天成,正式跃居首位。虽然还有一个神秘的男人在案件中沉浮,像一条狡猾的泥鳅,每次都好像要抓住他了,却又总是让他刺溜一下从指缝间滑走,但是也不能排除他是谭晓敏同伙的可能。以谭晓敏的能力,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个可靠的执行者,代她动手。 林建军马上调整了一下调查工作。重点调查谭晓敏近期的行动,尤其是命案前后的行动。对于她那复杂、广大的社会关系,也力求梳理清楚。关于这一点,林建军特意提醒了一下负责调查的同事们。谭晓敏是嘉信总部的营销部经理,做到她这个高度,各种利害关系简直是海量的信息,要求同志们对调查的繁杂程度做好充分的准备。 调整工作完毕,汪辉趁便跑去技术部。 “哎,哥们儿,那个什么福山农夫的,联系上没有啊?”他问。 和他最熟的余同正忙着,头也没抬:“没有。” “啥?”汪辉一下子声音高了八度,“这都多少天了啊?” 余同继续低头干活:“你跟我急有什么用?人家死活没反应,可能是一直没上线吧?你叫我怎么联系?都留好几遍消息了。”说着,终于从百忙中抽空抬头,冲着电脑一努嘴,“喏,现在oicq还开着呢!” 汪辉也没玩过oicq,本来电脑就不大会用,用个鼠标都僵硬得要死。蹩手蹩脚地划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 余同笑着给他指明方向:“就是那个小企鹅。” 汪辉这才哦一声,艰难地点上小企鹅。静了一会儿,还是不好意思地问了:“这,这怎么弄?福山农夫在哪儿呢?” “不是说有就有的。你得先加他,他同意加你,然后才能联系上。都发了好几遍请加我的消息了,对方一直没回应啊。” “加?怎么加?” “用搜索啊!” “搜索?搜索在哪里?” “……”余同无奈地叹一口气,只好先放下手里的工作。 “喏,这么着。”一边说着,一边实际操作一遍给他看,“明白了?” 汪辉睁大眼睛,连连点头:“然后呢?” 余同:“只好等着呗,等那边同意加咱们。不加,我们就联系不上。” 汪辉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不能反向追踪的吗?查查他的资料什么的?” 余同只好跟他解释清楚:“还是那句话,得让他跟咱们联系上才行啊!就跟追踪电话一样,只有保持通话才能反向追踪,都没通话怎么追?至于oicq资料早查了。但是根本就没有能用的,因为申请oicq本来就没有什么限制,可以随便写的。有人还说自己是外星人呢,照样能申请到。” “哎呀!”汪辉抓抓头皮。 余同:“不过我们从原莉娜的oicq上,把案发当晚包括之前,他们的对话给调出来了。这些日子,原莉娜也给他发了不少消息,可是一样没得到回应。似乎,从那晚之后到现在,他都没有上过oicq。” 汪辉又被引起了注意。 余同:“他们之前基本每个星期都要联系个一两次,这次偏偏这么多天了……而且,没理由原莉娜发过去的消息,他也不回应啊。” 汪辉不觉也蹙起眉头,是挺奇怪的。 第174章 福山农夫(2) 余同是做技术的,对这些也不关心,尽到自己的责任就行了。一转头,便向正在充电的酒红色手机走去:“可以开机了吧?” 汪辉连忙积极地赶到他前面去,打开手机。还好,卢薇薇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没有定时清理手机的习惯,通话记录和短信都塞得满满当当。汪辉匆匆地翻一遍通话记录,大多数都是工作上的,还有她的那些朋友,只偶尔间杂一些未知来电。接着再翻短信,粗略看一遍,收件箱和发件箱都没有可疑的,倒是在草稿箱里发现了一条短信。奇怪的是短信里没有一个汉字,只有两串数字。 汪辉一眼看过去,便不觉咦的一声,睁大了眼睛:这,这是…… 沙国雄和李亮跑了一天,又有了手机这个重大发现,今天终于可以欢天喜地地准时下班了。雷诺和他们笑着打过招呼,却没有动,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林建军看他拿出一个小本子,慢慢地翻着,时不时又停下来想一想,便不觉停住脚步。他承认,自己对这小孩子有点儿特别注意。从第一天,他突然从一堆片儿警里,大胆却谨慎、自信却谦虚地走出来,说出那一段几乎无懈可击的推理开始,他就对他特别注意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增多,他也渐渐开始认识到,这个小孩子最让人惊诧的地方,还不是他过人的智慧。 智慧这个东西应该是与生俱来的。说实在的,活到这把岁数,林建军也见过不少世面。那些有惊人才能、让人嫉妒得双眼通红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识过。其中,也有人在雷诺之上。就好像前不久才刚出的一条新闻,某个二十一岁还在读大学的男孩儿,竟然解决了一个十七年未解的世界级数学难题。 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说句不好听的,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后天的努力也不是没有用,但是怎么说呢?就好比你是一块石头,虽然经过打磨,可以变成一块比较漂亮的石头,但也仅此而已了。只有璞石经过打磨,才能变成美玉。 年轻的时候,林建军也曾经不服气过,也有心理不平衡的时候。 为什么自己那么努力,却还是被那些人远远地甩在后头?但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开始明白了。所谓的智慧也好,才能也好,其实是一顶沉重的桂冠。旁边的人看那人戴得如何光彩耀目、艳惊四座,却只有戴着的人自己知道如何锥心刺骨、炎凉不定。不说别的,只是别人的各色眼光就能将他沉沉压住。 这种滋味,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了。 渐渐地,他不再嫉妒那些人,甚至也不再羡慕那些人。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同情。 他也忽然间发现,这样的嘴脸其实是丑陋的——因为别人比自己强,就种种看不过眼,好像别人欠了自己一样。其实说到底,都是自己在做,弄得别人很辛苦,也把自己变得很不堪。 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不如自己先管好自己。 但是雷诺又有些不一样。 在他这个年龄,往往正是人生最恣意放肆、嚣张跋扈的时候。即使一点儿小小的油星,也会有大把大把的人恨不能燃烧出最热烈的火焰。雷诺却显得那样谨慎,他明明有那些闪闪发光得灼人眼目的东西,可是他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他就像是一盏用丝绸蒙着的灯笼,明明灯笼里有着最明亮的烛心,却只让人看到灯笼外温柔的光芒。这样的谨慎近乎于一种思虑。 对,简直就是思虑重重。 以他的年龄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这正是比起他的智慧,更让林建军觉得惊诧的地方。因为这种思虑不同于与生俱来的智慧,更多的是后天的境遇造成的。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学会。 这样的人,他们的内心感受是那么深,对别人的感受也常常十分敏锐。这是他们的本领,更是他们的负担。 凭良心说,方才雷诺对于李天成和谭晓敏夫妻之情的把握,远比他仅凭一只断手就做出的精彩推理,更让林建军印象深刻。 他一下子觉得雷诺的身上充满了谜题。 这个小孩子究竟遭遇过什么?他到底是如何成长的?怎么就能够在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没心没肺挥霍青春的时候,他却已远远地、远远地走到前面去了…… “林队?” “嗯?”林建军陡然一震。 却见雷诺不知何时转过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他竟然看着年轻人,看得走神了。 “林队,”雷诺问,“有事吗?”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雷诺脸上的孩子气也变得更为明显。尤其是他有点儿愕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的模样,那一双眼瞳实在很黑,又很亮。 林建军很和蔼地笑笑:“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怎么还不回家。这几天你们都累坏了,难得今天进展不错,不用加班了。” 雷诺便也笑笑:“不要紧,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我再待一会儿,把这几天查到的东西再梳理梳理。” 林建军:“就算一个人住,早点儿回去给家里人打个电话什么的也好啊。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爸妈肯定挺惦记你的。” 雷诺的笑容悄悄地淡去了。 林建军不由得一怔,也收起笑容:“怎么了?” 雷诺低垂下眉眼,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家里没有人了。” 林建军吃了一惊。雷诺年纪还这么轻,父母的年纪……应该也还早吧。这种事又不能瞎猜,只好问:“你爸妈怎么了?” 雷诺黯然地抿紧嘴唇,他本能地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的伤心处揭给别人看。但是林建军不是普通的别人,是他从心底里很尊敬的上司、前辈。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林建军会这么问,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关心。 “我刚上大学那年,我妈突然犯了心肌梗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他说得有点儿慢,声音有点儿低,但还是尽量让林建军听清楚,“至于我爸爸……”他咬着嘴唇笑了一下,“我从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他。” 林建军怔怔地看着男孩子努力忍耐的侧脸。虽然他努力得很成功,脸上的肌肉并没有很明显地扭曲出痛楚的痕迹,但眼角还是微微地红了。 “我还有一个妹妹,跟我是双胞胎。”雷诺继续低低地说着,“那年,我们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元旦的前一晚,她一个人去看电影……”说到这里他又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但是这一次的努力白费了,通红的眼睛里很快闪起泪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掉落在他面前的小本子上,“她失踪后一个星期,我妈就犯了心肌梗死,那时我还在学校里……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她一个人把我和妹妹养大,实在很辛苦……” 林建军:“她是因为知道了……” 第175章 福山农夫(3) 雷诺迅速地摇摇头:“她不知道,我没敢让她知道……”他低头哭着,但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那时候,我总以为很快就会找到妹妹……我不知道会一直到现在都……” 林建军沉默了。看着男孩子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把笔记本淋湿一大片。他也不由得一阵鼻酸。 心里后悔极了。 真不该开启这样一个话题。明知道雷诺的成长不可能轻松,却还是在一瞬间,让好奇心占了上风。 两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失去了言语。 只有雷诺在压抑地、几乎无声地落泪,偶尔吸一下鼻子。 林建军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搜得两三句或可安慰安慰雷诺的话,才要张嘴,就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汪辉大呼小叫的声音:“林队!雷子!”一转头,便见汪辉从大办公室的后门猛冲进来。 雷诺正好背对着汪辉,连忙匆匆地擦干净自己的脸,定了定神,也转回头。 汪辉嗒嗒嗒一直跑到林建军面前,亢奋得像打了鸡血似的:“大发现!大发现!” 林建军看他那个活宝样儿,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家伙真是不长眼睛。不过也亏得他不长眼睛,一下子把刚才有些伤感的气氛全给冲散了。他对他轻叹一口气:“慢慢说。” 汪辉哪儿慢得了,一口气不喘地直接丢出了自己的重大发现:“找到福山农夫了!福山农夫就是卢薇薇!” 此言一出,林建军登时睁大眼睛,雷诺也不觉从位置上站起来。 林建军、雷诺立刻和汪辉赶到技术部。汪辉献宝似的将卢薇薇手机里那条短信草稿给他们看。 雷诺一看便反应过来:“这两串数字,第一串是福山农夫的oicq号。”眼睛一抬,“第二串难道是密码?” 汪辉一拍拳头:“对!” 连忙又带着他们来到电脑前。 余同已经顺利登录福山农夫的oicq,皱着眉毛嘟囔一句:“没想到卢薇薇就是福山农夫,可是我们在她的电脑里却没发现她有这个小号。” 汪辉:“是吗?” 余同想想,又道:“可能,她就是为了避免在自己的电脑上留下痕迹,所以去网吧了吧?” 汪辉哦了一声。 雷诺轻轻地皱一下眉头。 余同将福山农夫的好友一栏全部拉开。就算是像林建军这样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人,一眼看过去,也马上发现了问题。 “除了学会遗忘(即原莉娜的oicq),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林建军惊诧地说。 汪辉随即补充:“你们看这条草稿的时间。” 林建军和雷诺看一眼,是一个多月前。 汪辉很兴奋地说:“这也是福山农夫这个oicq号申请到的时间。当时卢薇薇一定是申请到oicq号后,顺手记在草稿箱里。申请的当天晚上,她就主动加了原莉娜。这下可算明白了,”他很得意地一扬拳头,“卢薇薇一定是花那么多时间却找不到证据,着急了,所以就想出这么一招,直接找本人套话了。” 林建军听得点头,但点头点到一半,却又停住:“不对啊……原莉娜说过,案发当晚福山农夫一直和她在线聊天,”林建军记得很清楚,“从10点17分,一直到凌晨1点53分。而卢薇薇的死亡时间正是在10到12点,也就是说,原莉娜和这个福山农夫正在聊天的这段时间,卢薇薇不是正在被杀害,就是已经被杀害了,又怎么能跟原莉娜聊天呢?” 汪辉却一点儿也没被打击到,恰恰相反,这问题他早有准备:“林队,这你就不懂了。网络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了,又不是真的面对面。当晚,完全有可能是其他人用了福山农夫的oicq啊!” 林建军是不太懂网络这些新玩意儿,他就是觉得奇怪:“原莉娜不是说他们那晚还……” 雷诺见他一时说不上来,便补了一句:“语音聊天。” 林建军:“对,语音聊天。都听到声音了啊!我琢磨着,是不是就跟打电话差不多?” 余同笑着点点头:“对。”想想,又加一句,“其实要我看,还不如打电话。现在网速啊,技术什么的都还跟不上,一句话常弄得磕磕绊绊的,有时还会失真。语音聊天说实在的主要还是图的一个新鲜。” 汪辉:“而且原莉娜以前也没跟福山农夫语音聊天过。根据案发当晚的聊天记录来看,似乎是福山农夫主动提起语音聊天的。如果是卢薇薇,她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再怎么样,她和原莉娜也是彼此认识的,还是要防止被原莉娜听出声音来才对。” 汪辉觉得自己很有把握:“当晚和原莉娜语音聊天的,肯定不是卢薇薇。但是卢薇薇应该是正牌的福山农夫。” 余同听到现在,也忍不住插嘴:“那当晚,究竟是谁冒用了福山农夫呢?这是卢薇薇特意为了接近原莉娜准备的小号,那个人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林建军神色沉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和卢薇薇关系密切、深受她信任的人。可是卢薇薇对于自己怎么搜集证据的事,连罗潇潇都没告诉……还有一种,就是和她的死有关的人。卢薇薇这么费尽心思地在网上接近原莉娜,意图也很明显。她一直认为原莉娜和李天成有私情,所以想从原莉娜这里找到证据。也许,正是因为她找到证据了,所以才招引来杀身之祸。” 汪辉猛吃一惊:“这么说……当天和原莉娜语音聊天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汪辉大睁着眼睛:“等一下。如果是凶手的话,那岂不是说,凶手在和原莉娜聊天的时候,卢薇薇已经在他手上了?在聊天的过程中,他杀害了卢薇薇?” 四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这个认知太可怕了。 这个人不论用了何种手段,当时一定控制住了卢薇薇。他从卢薇薇那里弄到了福山农夫这个号儿,和原莉娜聊了一会儿,也许是想确定卢薇薇都从她那里套走了什么信息。10到12点的某时,他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信息,于是就将卢薇薇杀害,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原莉娜聊天。聊天结束后,再将尸体处理掉。 一个可以一边聊天、一边静悄悄杀人的凶手。一个才刚杀了人、尸体还没有冷掉,并且很可能就在他身边,还能回到电脑前继续聊天的凶手。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林建军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提出另一种可能来缓解一下:“就算不是凶手本人,至少也是和凶手有紧密联系的人。” 汪辉抬头看一眼林建军,苦笑一声:“就算不是凶手本人,那也是凶手将福山农夫这个号儿透露给他的,说不定就是凶手指使他去接近原莉娜的。要不然,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同伙,一个假冒福山农夫和原莉娜套话,一个控制住卢薇薇。无论哪一种情况,凶手都是在明知控制住卢薇薇的情况下做出这些安排的。” 雷诺蹙起眉头,抿紧了嘴唇。他完全赞同汪辉的看法。他相信,其实林建军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有的时候人就是会这样,明知道最坏的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却还是想要相信更小的可能。不为别的,就只为那样的可能会让人轻松一些,哪怕只是一些也好。 于是,刚刚被打破的安静又迅速回归了。 第176章 残尸(1) 就因为得出那个可怕的结论,汪辉一宿没睡好。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最后干脆连眼睛也懒得合了,瞪了好几个小时的天花板。他自认跟着林建军这么多年,也经手过不少人命案,神经早就硬得杠杠的了,特别是前几年还碰上了“碎尸魔”的案子…… 那是一段他很不愿意想起来的记忆。可惜大脑这个东西还真不太好控制,有时就是会冷不丁冒出个别画面,闭上眼睛也没用,只会让那些画面更清晰。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做别的事、想别的东西。 第一个受害人江姗的尸块陆续出现的时候,他每次出现场都会吐,一度严重到连鱼也不能吃,只要一闻到鱼腥味,胃里就会翻江倒海。有一次是在城南的某个垃圾箱里发现的一只黑色大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江姗的内脏。要不是一只饿得凄惨的流浪狗把袋子刨破了,谁也不会发现有问题。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袋子破了一个大洞,很多内脏滑了出来。血红的肠子从垃圾箱里挂下来,在地上拖了有一米多长。 汪辉才看第一眼,就把早上刚吃的早饭贡献到郭达开的裤子和鞋上了——所以到现在,郭达开出现场都离他远远的,尽管他现在早就克服了。 后来听人说,原来是报警的人发现情况不对,所以赶紧把流浪狗赶走了。那畜生起先还舍不得丢下难得的美食,被报警的人拿鞋子狠狠一砸,才慌得呜呜叫着吐掉嘴里的肠子,摇摇晃晃地跑了。因此才会变成他们看到的这副模样。 那时候,是真害怕啊! 从来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人可以被毁成那样。 在警校的时候,也见过很多现场照,毕竟不能跟亲身经历的相比。现场照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没有血的滑腻,没有肉的厚重……更没有死亡的味道。 汪辉从来没有跟人说过,那时候他成天成天地失眠,有好几次都想辞职算了,甚至连辞职信都写好了。 开玩笑。 他当警察又不是为了逞英雄的,就是为了找一份工作。就像别人当老师、当会计、当售货员……一样,就是有份工作,拿工资过日子而已。碰到这种事,拿的那点儿工资还不够他买定心丸的。 可是最后究竟为什么,白白浪费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没能把那份辞职信送给林建军,他也说不清楚。 好像那时就是不停地犹豫、矛盾着。回到家里的时候,想着明天一定交了。可等明天真怀揣着辞职信来到林建军的面前,却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结果一天忙下来,又把辞职信完整无缺地带回家。 到现在,那辞职信依然完整无缺地在他床头柜里收着。 就在这种反反复复里,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江姗的案子拖了三四个月,大家都觉得可能没有下文了,又陡然出现了杨蕾,还没有喘一口气,便又是林敏君…… 确定是林敏君以后,汪辉就再也没有动过辞职的念头了。就像海上本来漂浮着一只小船,一直随着波浪晃啊晃啊,突然来了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浪,一下子把它压到大海的深处,连残骸都找不到。 他那时候就想,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已经不是人了吧。那个凶手,就像他制造出来的尸体一样,没有半点儿活气。 而杀死卢薇薇的凶手,显然也有一样的特质。 他不能不再度想起,发现卢薇薇断手第一天,就在他脑海里飞快闪过的那个猜测: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就这样,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搅来搅去,连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都没发现。 此时的海都市也并不是完全处于宁静中了。 有一些地方,已经早早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比如,在海都市郊区的那个垃圾处理场。每天,城市里的所有垃圾都会集中到这里来处理,能回收利用就回收利用,可以埋掉分解的就埋掉分解,还有那种啥也不能用的,就只好压缩起来,尽量不占地方地放着…… 早上7点来钟,一辆又一辆转运城市垃圾的大卡车像往常一样开到。今天的垃圾量有点儿多,垃圾处理场的一个工作人员不得不指导着开大叉车的司机先把一堆垃圾推到后面去,好腾出地方来。推垃圾的时候,工作人员一眼看到垃圾堆上面掉出一只大行李箱,便连忙喊停。有的时候运气好,他们也能从垃圾里捡到不错的东西。像有些老头儿、老太太,到死也不相信银行,总喜欢把金银首饰啊,存折现金什么的缝在被子里面,或者藏在其他看似破烂儿的东西里面;有些干脆就是扔东西扔昏了头,不小心把有用的东西也给扔了;还有些人纯粹是财大气粗,天天赶时髦、赶流行,东西还没旧就给扔了…… 工作人员看那箱子不错,觉得有戏,上前一拎,沉得一塌糊涂,越发觉得有戏。抬头朝司机打个招呼,司机便也从车上跳下来,一起来帮忙。那箱子真是够沉的,两个人合力,才将它从垃圾堆里半拖半拎出来。 两个人都是两眼放光、心头直跳,满以为捡到好东西了,谁承想,一开箱子全吓了一个脚底发凉。工作人员一屁股就跌坐在地,司机当场哀号了一声,腿抖得像筛糠一样。 闹钟丁零零大响的时候,汪辉惊得差点儿犯心脏病。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但应该睡得不久。有气无力地按掉闹钟,好半天不能动,头就像被一百台拖拉机轧过去那么疼。 唉!都怪昨晚想太多了。 昏头昏脑地爬到卫生间刷牙。镜子里面的男人顶着两个吓死人的黑眼圈,冒出满下巴的青黑胡茬儿,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汪辉差点儿扶着镜子站不起来,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能不能讨上老婆。 刮胡子刮到一半,忽然听到电话响起来,也是丁零零的,响得要命。惊得他手一抖,立马给下巴刮花了。只好嘶嘶地抽着气,拿毛巾迅速地一抹,捂着伤口去接电话。 “喂……” “辉哥!”沙国雄的声音拔得很高,“出现了!卢薇薇的其他部分出现了!” 汪辉头皮一麻:“什么?” 沙国雄很急,没空跟他细说,只匆匆地道:“你别到局里了,直接到垃圾处理场去!”便咔嗒一声挂掉电话。 汪辉拿着话筒又愣一秒,才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也咔嗒一声挂掉电话,气道:“这臭小子多说一句会死啊!到底发现了什么部分啊!” 赶紧用毛巾把剩下的剃须膏囫囵一抹,抓过钥匙就往门外冲,才冲出门口又发现鞋子没换,只好再冲回来换鞋子。 妈的!一大早就不顺利。 等到汪辉火速赶到垃圾处理场,沙国雄他们早到了。林建军和郭达开自是不用说,连雷诺都到了。看来看去,好像就是他来得最迟。悄悄一问,才知道雷诺昨晚就没回家。 得,这小子倒是比他有敬业精神。汪辉暗暗地感叹。 一眼望去,郭达开也已经在现场开始工作了。 黑色的大行李箱还维持着被两个倒霉鬼惊吓得丢在一边的模样,箱子大大敞开着,露出里面几乎以抱着膝盖的姿势硬塞在里面的尸体。一头黑黑的长发很凌乱地披散开来,本来应该是很漂亮、很洋气的大波浪卷,现在都结成一团一团地萎缩在尸体上。 即使身处在山一样多的垃圾里,也仍然可以闻到尸体腐烂特有的气味。 汪辉下意识地摸一下鼻子,皱着眉毛吐出一口气。 沙国雄一看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道:“你这脸怎么只光亮了一半啊?” 汪辉瞪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你害的。 等拍完照片,郭达开才叫人将尸体从箱子里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平放,又将缠绕在身前的头发一一拨开。汪辉这才看清楚,尸体的脖颈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虽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但是还是可以分辨得出那是卢薇薇。她身上穿的,正是那天离开公寓时的衣服。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除了之前抢先出现的右手,她的尸体是完整的。 她只是被砍下右手,但并没有被分尸。 汪辉不由得怔了一怔,不觉小声地嘀咕一句:“奇怪,难道不是‘碎尸魔’?” 只有站在他身旁的雷诺听见了,但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郭达开做初步检查的时候,林建军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寒冷的晨风吹得他一头花白头发纷乱地翻动、飞舞,但他毫无所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郭达开的一举一动。 队长不出声,其他人也不敢出声;队长不动,其他人也都不敢动。 谁都知道这件案子对林建军来说有什么意义。只有几个技术部的同事在翻查发现大行李箱的那堆垃圾,还有沙国雄和李亮把发现尸体的两个人拉到一旁小声询问。 大概过了有二三十分钟,郭达开才有点儿艰难地站起来。毕竟年纪大了,蹲了这么久,忍不住捶两下腰。 “致命伤就是脖子上的了。”郭达开说话一向都是简洁明了,不带拐弯儿,“不过这个伤有点儿特别。”一边说,一边比画给林建军看,“伤口很深,但是并不宽。不是被利刃抹了脖子,而是被一刀捅进去的。” 林建军微微愕然:“捅进去的?”他明白为什么郭达开会说这个伤有点儿特别了。通常都是用刀抹脖子或者捅肚子,但是很少有人会用刀子捅在脖子上的。 郭达开微眯起眼睛,很严肃地说:“而且这一刀又快又准,一下子割断了颈动脉。创口平滑、整齐,下刀子的人就是一刀子完事,完全没有第二刀的打算。” 林建军的脸色也不觉严肃起来:“手法很专业。” 郭达开:“对,很专业。”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却又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犹豫和疑惑,“可是……” 林建军:“怎么了?” 郭达开:“可是砍下右臂的手法却很业余。” 林建军一怔。 郭达开:“虽然使用的工具有分工,也选在关节处,可是手法比这粗糙太多了。” 林建军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有可能是两个凶手是吗?” 郭达开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能说,从手法上来说,差异很大,是两种风格。另外,”他又指了一下尸体的衣服,“在衣服上除了发现大量血迹外,还有大量干掉的残留物,要分析后才知道究竟是什么。” 林建军的心更沉了。种种迹象越来越支持不是“碎尸魔”的判断了。 按照垃圾处理场工作人员的证词,那只黑色大行李箱老早就被送过来了,大概就是他们发现断手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再要具体就没办法了。回到局里,汪辉立即把那半边胡子刮干净了,省得一群小猴子嘲笑他。 到下午,郭达开那边对残留物的分析也出来了。是呕吐物,还从呕吐物里提取到了一名女性的dna。 汪辉听得脑袋发涨:“这是说,凶手吐在卢薇薇的身上了?”然后左看看右看看,特别傻地多问一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吐的,还是死了的时候吐的?” 沙国雄和李亮翻白眼的翻白眼,嘿嘿笑的嘿嘿笑。 汪辉自己问完也后悔了:“啧,对着个活人吐个什么劲儿!”可是再想想,脑袋就更要打结了,“不对啊!凶手不是个很冷血的人吗?杀了人都能该干吗干吗了,还会对着尸体吐出来?” 沙国雄:“所以说,是两个凶手嘛,其中一个是女人。” 李亮也觉得这种可能最大:“一个管捅脖子,一个管砍胳膊。管砍胳膊的是女人。” 之前对假福山农夫的分析也指出,有两个凶手的可能。 汪辉:“那是谁和原莉娜聊天,又是谁抛尸的呢?” 第177章 残尸(2) 沙国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两个都有可能吧?” 林建军:“要抛尸可不那么容易,这么大的一个箱子,又沉得很。可惜他们记不清,到底是哪里送过来的垃圾了。”想想又道,“不过一般来说,抛尸会本能地避开自己生活、工作的地方,尽量扔远一点儿。那么,就需要有车了。” 雷诺:“车?又是车……” 汪辉:“怎么了?” 雷诺:“我只是想起,卢薇薇从老护城河回头,肯定也坐车了。但是查黑出租一直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的那些朋友也没有人在那天下午去过老护城河一带,而且都有很确实的证据……” 汪辉一下子激动了:“会不会卢薇薇当时上的就是凶手的车?” 沙国雄:“可是卢薇薇不是戒心挺强的吗?应该不会贸然上凶手的车吧?” 林建军却觉得有戏:“也许凶手本来就是卢薇薇觉得可以信任的人,至少……不会让她觉得生命受到威胁的人。女人,尤其是某个她认识的女人。” 汪辉:“对啊!凶手会在意卢薇薇从原莉娜那里套到了什么情况,至少可以证明凶手知道卢薇薇和原莉娜有什么过结。不是卢薇薇的朋友,也是她熟悉的人吧?” 雷诺也是这样想的:“嗯,两个凶手里至少有一个是和卢薇薇相熟悉的人。可能其中一个凶手之所以会吐在卢薇薇的尸体上,也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而且因为有愧疚。” 林建军点头:“那么是不是可以先这样考虑。其中一个凶手更为专业、老练,一刀捅断了卢薇薇的颈动脉,而另一个女性凶手则很业余,和卢薇薇相熟,但又不是朋友。” 才刚说完,汪辉就抢先喊出来,他一向都是最敢想的那个:“谭晓敏!”他瞪圆眼睛看着众人,“谭晓敏和那个神秘的黑衣男人。如果是谭晓敏开车出现的话,卢薇薇一定会上她车的吧?” 沙国雄和李亮也不觉瞪圆了眼睛,大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感。 沙国雄一拍大腿:“很有可能啊!那天,大概是黑衣男人代表谭晓敏先去找卢薇薇谈,可惜没谈拢,又碰上一个钓鱼的老头儿,所以只好先走了。谭晓敏得到消息后,便驾车去找卢薇薇,卢薇薇就上了谭晓敏的车。结果谭晓敏把她转交到黑衣男人的手上,或者黑衣男人根本就藏在车里,等卢薇薇一靠近就把她制服了。” 李亮紧接上自己的搭档,这么点儿默契还是有的:“然后卢薇薇一直在黑衣男人的手里,谭晓敏就上网冒充福山农夫和原莉娜聊天,确定卢薇薇究竟从原莉娜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后,就让黑衣男人把卢薇薇给杀了。然后砍下她的右手,故意扔到当年发现‘12·7’案……” 刚说到这里,就被汪辉、沙国雄一左一右捣了一拳。 李亮哦的一声,捂住自己的肚子,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几个人默默、偷偷地看一眼林建军。 林建军却淡淡地一笑,替李亮把话说完:“你认为他们故意把卢薇薇的右手,扔到当年发现‘12·7’案第一只断手的地方,好转移我们的视线。”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觉得再不说话才有问题。 沙国雄:“也许他们本来是想要完全分尸的吧?但是刚分下右手谭晓敏就吐了,觉得无法继续,所以只好到此为止。” 林建军:“可是谭晓敏的声音,会被听出来吧?” 沙国雄摆摆手:“到网上下载个变声软件就行了,想变男的就变男的,想变女的就变女的。” 李亮笑嘻嘻地说:“下个‘魔麦’就挺管用的,我跟我女朋友经常玩聊天的。” 林建军:“魔麦?” 沙国雄也知道这个:“就是种变声软件,可以把你的声音变成很多名人的声音,连小叮当的声音都行。” 汪辉也才知道:“还有这种软件?” 沙国雄嘿嘿笑着说,“我跟我女朋友也经常玩来着,她扮男的我扮女的。” 惹得汪辉在一旁羡慕嫉妒恨:“切,有女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瞧你们那个嘚瑟劲儿!” 林建军一点儿也没想到,原本以为会有一定难度的事,竟然这么便利就解决了。只好又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个老古董了。年轻人的东西完全弄不来啊。 “谭晓敏有动机、有能力,也有条件,”他低低地说,“而且行为也很可疑……” 汪辉又是惊诧又是感慨:“我还以为是谭晓敏在给李天成做不在场证明呢!这样看来,不在场证明根本就没有意义。谭晓敏随便在哪里都可以完成这些事,她就是坐在家里也行啊!” 看着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乎劲儿,林建军也不觉悄悄扬起嘴角,摇摇头。 “可是……”却又听雷诺的声音轻轻响起。 热乎三人组,连忙转头,见最年轻的那个仍然没有轻松,眉眼间还是有一些疑惑。 汪辉头一扬:“你还有啥想不通的?” 雷诺:“也没什么,只是……既然有更专业的人,谭晓敏为什么不把处理尸体的所有事宜都交给他呢?为什么要自己动手砍下卢薇薇的右手?” 热乎三人组猛地一怔。但是很快,又在汪辉强有力的带动下继续热乎了。 “等抓到了谭晓敏的尾巴,直接去问她本人不就行了?”汪辉满不在乎地说。 一回头,冲着沙国雄和李亮嘿嘿一笑。那两个自然也是满脸的赞同。 林建军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汪辉这是叫乐观,还是叫粗线条。但是当他看向雷诺,那个年纪轻轻的大男孩儿仍然在这热烈的氛围中皱着眉头地苦思冥想,便又忽然觉得,汪辉这样也许也是一种优点吧。 而此时的谭晓敏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警方眼中的头号嫌疑人。 这些天,她和李天成实在很好,几乎有一种重新恋爱的感觉。出门时,李天成会像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拉着她的手在额头上亲一下;中午两个人会通电话,互相报告午餐是什么;晚上临睡前,也不再默默无言,明明没什么话也总会说上几句。最让他们觉得高兴的是,前几天医院忽然来电话说,女儿似乎有了轻微的反应——有一个护士亲眼看到她的小手动了一下。 喜得他们两个一路上,明知道单手开车很危险,却总是不自觉地紧紧握住手,谭晓敏差点儿哭出来。赶到医院时,虽然医生说,即使有微弱的反应也不等于马上就能醒来,也有可能就只恢复到这种程度,他们还是忍不住一再地感谢医生。 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好兆头。 他们一起在医院陪了女儿一整夜。 今天真是太难得了。 谭晓敏竟然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了字,问秘书还有什么事时,秘书也是一怔,然后一脸有点儿不敢相信地把时间表看了又看,才告诉她没事了。谭晓敏自己也是一呆。她在嘉信干这么久,加班才是常态,正常下班反而是不正常了。 而且,这次距离下班时间,竟然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啊,干些什么好呢? 谭晓敏觉得自己现在颇有种一夜暴发的感觉。就像那些每天都数着钱、怎么节省都不够用的穷光蛋,突然中了一大注的彩票……高兴之中竟然还带着一些不知所措。 一个人独自凌乱一阵子,终于想起来,前不久才说过的一个豪言壮语:她要把某人养成胖子。那天之后,她还没来得及身体力行呢。 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好吧,她顿时下定决心。虽然一顿养不出个胖子,但还是可以让他饕餮一回的,哪怕祭一祭五脏庙也好。 菜单都不用写。两个人结婚七年,在一起十二年,李天成喜欢吃什么、怎么吃,谭晓敏早已烂熟于心。李天成最爱吃东坡肘子,肥而不腻,微微地甜。不过现做,不知道够不够时间把肘子炖烂。 谭晓敏立刻打一个电话给丈夫,等了一会儿,才听到电话那头丈夫的声音。 “喂?” “今晚能几点到家?”她问。 李天成想了一下:“大概8点吧。怎么了?” “哦。”8点就正好,谭晓敏笑起来,“没什么,我今天下班比较早。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啊!” 李天成便也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好。” 两个人匆匆挂掉电话,谭晓敏便正式提前下班了。 下到一楼大厅时,却见梁家安也正要走。年轻男人习惯性地微弓着背,身上一件挺老旧的黑色羽绒服,衬得那张脸越发地苍白、干瘦,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个五六岁。 这个时间,好像还没到换晚班的时候。 “小梁。” 梁家安一回头,见是谭晓敏便马上站住脚,有点儿拘谨地笑了:“谭姐。” 谭晓敏奇怪地问:“你怎么这个时间走啊?” 梁家安缩头夹颈地回头看一眼刚跟他换班的同事,小声地回道:“哦,同事今天有事,请我帮忙多站一会儿。” 第178章 残尸(3) 谭晓敏便明白了,淡淡地冷笑:“这一会儿也够久的。” 梁家安微微红了脸,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好欺负似的,但还是笑着试图解释:“不要紧的,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 其实在他心里面,挺崇拜谭晓敏的,这样说来也许有点儿可笑。周围那么多的人当他可有可无,他也都习惯了,但他从心底里不想让谭晓敏也那么看他,他更不想让她觉得失望。 谭晓敏蹙起眉心,沉下声音道:“小梁,帮忙归帮忙,可是工作就是工作。你和他一样拿工资给公司做事,你又不欠他的。有些人就这样,你对他客气,他倒当成自己的福气了。”看梁家安的脸又红一层,便又轻叹一声,放柔声音,“我知道你对人好,可是也不用对谁都好。对关心你的人好就行了。” 梁家安有些惶恐地抬头看谭晓敏一眼,终于点点头。 谭晓敏微微一笑,主动道:“你现在回宿舍吗?” “不……我回面店。” 谭晓敏没说话,她不方便多说。 梁家安急忙道:“这几天家里实在很忙。我哥说,要是有空就多回去帮忙。” 谭晓敏想说那还不如请两个人,但看看梁家安,还是忍住了。只是道:“我送你吧。” 梁家安连忙摆摆手:“不……不用……” 谭晓敏笑着截断:“反正顺路。” 梁家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根本就不怎么顺路。 “不过到前面超市要稍微停一下,我买点儿菜。”谭晓敏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给你李哥做顿饭。” 说到这份儿上,梁家安也不好意思再拒绝谭晓敏的好意了,和她一起向停车场走去。 谭晓敏毕竟是个热心人。梁家安想。 明明和他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脸色看。还有李天成也是好人。像他们夫妻这样,事业成功到这一步,待人接物却还是十年如一日——也许是他这样的小人物接触得少,但在他看来,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好人了。 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对他好。 他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以前经常去吃的一家面店老板的小儿子罢了。 有一次,他还笨手笨脚地把滚烫的面翻到了谭晓敏的身上。那时,谭晓敏和李天成还在上大学,又是夏天,谭晓敏穿着一件短袖的连衣裙,登时被烫得胳膊上一片通红。李天成被吓一跳,赶紧抓过喝了一半的冰镇矿泉水往她胳膊上倒。 梁家安自己也被吓一跳,呆呆地站在一旁。 直到父兄赶过来,急得对他又是骂又是打。他才被迫清醒过来,连躲也不敢躲,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脑筋本来就不太好。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读得很吃力,自己心里只偷偷地想考一个职校,或者中专,能有一技之长就好。但是家里面却对他有空前的期望,从父母到兄嫂,全都一心希望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读。但不是那块料,再怎么拼命也没有用,就算天天学到凌晨两三点又怎么样?迟早被打回原形。 那年高考考得一塌糊涂。总分七百五十分,他考了三百分都不到。气得老师竟然笑起来,说教了一辈子书,到临了可弄出一个纪录了。家里本来就为这事窝得一肚子火,考不上大学也就算了,可这成绩也实在太丢人。父亲常常人前人后地唠叨,白花了那么多年学费,却落得个血本无归。他是做惯小生意的人,习惯了一个钢镚儿都要有个着落。期待最大的小儿子却让他面子里子全赔得精光,他会气不平也是难免。 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把小儿子留在家里的面店帮忙才几天啊,又出这么一个大纰漏。 父亲按着他的脖子叫他过去道歉,一面又很不解气地踹上几脚。他含着两眶眼泪,不敢哭,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这下连大哥也看着来气,一个巴掌就打到他头上,说:“你还有脸哭,跟个女人似的。”一抬手又要打,他赶紧闭上眼睛。但等了一会儿,巴掌却没落下,只听到有人很轻柔地说话。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又惊诧又小心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李天成一手抓住了大哥差点儿就要落下的手。 谭晓敏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对老梁说:“不要紧。”忽然回头看一眼他,“倒是你啊,你的手都烫红了,赶紧去用凉水冲一下吧。” 梁家安这才呆呆地低头一看,自己的一双手也被烫得通红。刚才那碗面翻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一下,还有好几根面条挂在他的手上。到这时,他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痛。 父亲和大哥都愣了一下,连忙又叫他过来道歉。 谭晓敏摇头:“真不要紧。你快去吧。” 那天晚上,当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忍着两手像火在烧一样的疼痛默默流泪时,他就想起了那两个人。当家人们对他的伤视若无睹,只想着那碗面的时候,被他伤害的两个陌生人却在关心他。也许他们只是顺手吧。但是即便只是顺手,对他来说也是那么珍贵。 从此以后,他就很盼着那两个人来。他们一来,他就会觉得很高兴。 端面给他们的时候,总会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多放两块肉。他们很快也发觉了,笑着跟他说谢谢,他就会觉得特别高兴。 父亲死后,面店毫无疑义地留给大哥。不久母亲也死了,他就彻底地成了面店的伙计。招呼客人、上菜、洗碗、打扫……除了点菜和煮面,其他的事情都是他包圆儿。但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做事,依然会惹得兄嫂各种不满意。 而谭晓敏和李天成的事业上了轨道,很少再来小面店。突然有一天,再在面店里看到他们,差不多有一年的光景。他们似乎还是老样子,谭晓敏还是笑得很明朗,李天成不像她那么爱笑,但是面目柔和,尤其在看着她时。而他们看到他时,却不约而同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谭晓敏很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说没有,一直都很好。 谭晓敏和李天成默默地对视一眼。李天成便又很含蓄地问:“是不是最近店里太忙了?” 他没空回答,因为大哥在叫他赶紧做事了,只好匆匆地回一个笑脸。 等他们吃完面,梁家安过去收拾桌子时,谭晓敏才趁便留一张名片给他,又跟他要了手机号码,才和李天成离开。梁家安脑筋再不好也知道,他们是特意等他过来的。要不然,就像那些多得数不清的客人一样,放下碗直接走就行了。 梁家安一直很小心地收着那张名片,但是又没打过去。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虽然他很喜欢那两个人,也很愿意接近他们,但似乎也知道,他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向日葵,一定会跟着太阳转来转去,但永远不可能真的和太阳一起挂在天上。 他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人,所有的也只是卑微的满足:只要时不时拿出那张名片看一看也就好了。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谭晓敏就主动打到他的手机上。他没把她的手机号存起来,但那串数字早就烂熟于心。一眼看到那串数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很紧张地呆了很久,以至于错过了第一遍。但谭晓敏很快又打来第二遍。他连忙把手心里的汗狠狠蹭在裤子上,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 就是那一次,谭晓敏给他介绍了保安的工作。 嘉信是很好的公司。在当时,就算扫地的大妈一个月也有一千二,跟一些清水衙门的小公务员差不多了。这两年还又涨了。保安的工资还比大妈们略高一些,再加一项额外的补贴。此外午饭也有津贴,还管宿舍。兄嫂再觉得不方便,这么好的条件面前也说不出不同意的理由了。 他终于从那小小的面店里走出来了。 从某方面来说,他这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前活到二十好几,其实都只能算是被别人摆布的行尸走肉,甚至连这行尸走肉都是残缺的。他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总是小心地听着别人的话,看着别人的脸。 有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怎么能这样地过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好几年。如果没有谭晓敏,他会这样过一辈子也不稀奇。 所以,谭晓敏给他的不只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实在是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很感激她,他很想做好。 这家公司的保安,基本都是有人介绍进来的。大家都沾亲带故。他们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他们还不相信。后来时间长了,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渐渐地,就变成像今天这样,经常被要求帮忙。 梁家安真觉得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再说,比起以前在店里跑前跑后,帮这点儿小忙一点儿也不麻烦。但是他现在会好好地考虑一下了。事实上,他也只考虑了一下就下定了决心。下一次再有人找他帮这种忙,他一定会认真地拒绝。 他只是怕让谭晓敏失望。 他很怕让仅有的关心自己的人失望。 第179章 夫妻2(1) 有梁家安帮忙,很快就买到了又新鲜又好的材料。可能是家里一直开面店的关系,梁家安总是能迅速地从一堆菜里挑出很好的部分,谭晓敏笑着连说自己不如他。梁家安也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这纯粹是熟能生巧。 于是,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地把他送到面店。 现在正是晚餐时间开始,面店果然很忙。梁家安才下车还没站稳,就被站在店里的梁家宽和媳妇看到了。夫妇俩朝谭晓敏匆忙地一笑,便大声催促梁家安快来帮忙。 慌得梁家安连忙应一声,只跟谭晓敏说声:“谭姐,我走了啊!”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进去。 谭晓敏看着那微弓着脊背的身影挤入满是客人的店里,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轻轻一叹将车开走了。 她是独生女。可李天成有一个妹妹。他那个妹妹跟李天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管是样貌还是性格。李天成什么都让着妹妹,他妹妹有什么也都想着哥哥。因为以前没有参照物,所以谭晓敏一直以为这就是兄弟姐妹应该有的相处方式。 直到碰到梁家安…… 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应该的。 回到家里,已经快5点了,谭晓敏便紧锣密鼓地忙开了。先烧开一锅热水,放两片生姜,把生肘子焯去血水和腥臊味儿,然后再放到大砂锅里,重新倒满水,大火烧沸,再转成小火慢炖。在这时间里,择菜、淘米、煮饭。等到肘子炖到七八成烂,便捞出来,放调料再煮。 谭晓敏有段时间没做东坡肘子了,手生了不少,放调料的时候竟有些难以拿捏。犹豫一阵子,还是不想胡来,只好打电话向小姑子求援。小姑子也正在家里做饭,听她说完,差点儿没把锅盖盖到小外甥的脸上去(小外甥正馋她做的红烧肉,眼巴巴地在一旁等着)。 小姑子一连问了两遍:“你给我哥做东坡肘子吃啊?” 谭晓敏也答应了两遍。 饶是这样,小姑子还是愣了两三秒,才笑呵呵地反应过来。弄得谭晓敏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她这老婆当得到底是有多人神共愤? 在小姑子的指导下,谭晓敏按部就班地放完所有的调料。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真是太久没做东坡肘子了。居然要放这么多调料,有这么多步骤。以至于她都有些惊诧,这么复杂的菜,她以前是怎么做出来的? 小姑子指导完毕,挂电话前还不忘来个爱的鼓励:“嫂子,加油啊!你这么久没做了,肯定不能跟以前比了。要求也别太高了,能有以前一半的功力就行了啊!” “哦,哦……谢谢。” 这到底是在鼓励她,还是在打击她? 接下来就快了。两个人吃饭,有一个东坡肘子、两个素菜、一个汤就够了。 谭晓敏把现成的玉米粒清炒出来,又炒一个蒜茸茄子,再加一碗豆腐海带汤。一切都准备好,抬头一看,也有7点半了。 空调打到二十二度,温度适宜。只等着李天成回来。 谭晓敏坐在这桌菜前等一会儿,就忍不住又看时间。平常忙惯了的人,总盼着能静下来,可真到静下来的时候,却又不适应了。只这一会儿,就老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再干点儿什么才好。 站起来转了一圈,便又开始拖地了。客厅、卧室……拖到李天成的书房,无意中却发现李天成的电脑没关,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因为两个人的工作量都很大,常常要带回来做,所以各有一个书房。平常,虽然谁也没有把自己的书房锁上,但是也一直是很有默契的,书房里的文件和资料,尤其是电脑,谁也不会擅自动对方的。嘉信和天成广告公司一向有业务上的往来,该有的距离还是要保持。于私,这是夫妻间的信任;于公,这也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谭晓敏便也没放在心上,继续拖自己的地。可没料到,拖到办公桌附近时,一不心碰到了桌脚。桌子轻微一晃,桌上的鼠标可能也被带动,使原本漆黑的电脑屏幕竟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谭晓敏微微一惊,自然而然地就抬头看了一眼屏幕。就是这一眼,她不由得呆住了。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睁大,不敢相信地盯住电脑。手里的拖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也一无所觉,只是僵硬地站在电脑前,任凭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很快,便有滚烫的液体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流得她满脸都是…… 差五分钟8点。 大门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李天成回家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的谭晓敏,和她面前的长桌上摆着很漂亮的几道菜。特别是那道东坡肘子,即使站在门口,也能闻见一阵一阵诱人的香气。 李天成露出一抹微笑。虽然今天下午打电话的时候,他就猜到谭晓敏会等他回家吃饭,但此刻依然觉得很欣喜。 “真香啊!”他笑着换好拖鞋,走到饭桌前,“这么多好吃的?” 谭晓敏慢慢地抬起头来,朝他笑了一笑:“先去洗手。” 李天成却笑不起来,一下子怔住:“……怎么了?”妻子的脸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两只眼睛还有残留的红肿。 谭晓敏抿紧嘴唇沉默了。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酸涩,好像又有从心底蠢动的迹象。她紧紧地咬着牙,又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忍住:“没事。快去洗手,菜要冷了。” 李天成愕然地看着她,越发动不了。 两个人的静默并没有延长太久,因为谭晓敏终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可笑的是,她的脸却还在僵硬地维持着那若无其事的笑容。 李天成的心立刻就像被针扎到似的,尖锐地痛了一下。他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晓敏……”他拉着她的手。虽然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却本能地感应到谭晓敏那不可言说的伤痛。光是这样他就知道是自己的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女儿,就只有自己,才会让她如此伤心。 但是谭晓敏一直隐忍着不发出声音,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有几滴就落在他拉着她的手上,那么烫。 他忽然猜到大概是什么事,心头猛地一沉。可是下一秒,又觉得不可能,他明明已经处理好了…… “对不起啊……”谭晓敏终于满脸泪水地开了口,难过得声音都破碎了,“我不该碰你的电脑……” 李天成感觉到整颗心脏都收缩起来。他茫然而又紧张地看着她。 谭晓敏忍不住责备:“你为什么不把那张图片删掉呢?” 李天成蓦地睁大眼睛:“……” 谭晓敏:“就算不删掉,为什么还要打开来看?” 她咬着嘴唇,泪水将近在咫尺的丈夫的脸都弄模糊了:“哪怕你看完以后,把它关掉也好。为什么就放着那张图片,连电脑都忘记关掉?” 李天成已经不能动了,脑袋疼得厉害,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似的。呆了一会儿,他又忽然跳起来,冲到自己的书房。 轻轻地滑一下鼠标,屏幕再度亮起来,显示出不到半个小时前,谭晓敏看到的那张图片。 图片看得出来是视频的截图,虽然清晰度不是很高,但也足够看清里面的人是谁。那是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男的就是他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领带扔到一旁,衬衫扣子解掉大半。而趴在他身上的女人既年轻又漂亮,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也挡不住外泄的春光。是原莉娜。 原莉娜一手圈住他的脖子,一手捧着他的脸,和他激烈地亲吻。他也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放在她的腰上。怎么看,都是在互相回应、两厢情愿。 李天成只觉得头痛欲裂,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却还是止不住脑子里乱哄哄地疼。 那张图片,他早就删除了。看了第一眼,就狠狠地删除了。怎么会又在他的电脑上打开? 他捧住自己的头,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客厅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才陡然惊醒过来。 他慌张地跑出客厅,客厅里的人不见了。 心脏一下子咚的一声,差点儿沉到最底处。 李天成连忙追到门前,一转门锁,刚拉开一条缝,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将门用力关上。他惊呆了,虽然手还在门锁上,却在一瞬间失去了再次打开的勇气。 然后,谭晓敏痛苦却不失克制的声音,隔着那厚厚的防盗门低低地传来。 “我们都好好地静一静吧。”她说,“现在说什么都说不好……” 李天成徒劳地紧紧抓住门锁。他很想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的。”谭晓敏轻微地哽咽了一下,“我只是需要时间。这几天你别找我,也别联系我……我真的不行……” 李天成心脏疼得像在胸腔里皱起来,像一张即将被扔进垃圾筒的废纸,被狠狠地搓揉成一团。泪眼蒙眬里,他仿佛听到妻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那在客厅里无声飘荡的诱人香气,也化成无形的利刃,从嗅觉上不停地折磨着他。 李天成泪流满面地,慢慢走回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两副碗筷,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对着那还犹自冒着热气的东坡肘子,从心底里涌出一波又一波的酸楚,好像永远也不会完结…… 深夜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东西。 对有些人来说,精彩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正是曲终人散。而在落寞、冷寂的曲终人散前,那所谓的精彩夜生活却又显得多么浮华和敷衍,不过是一群空洞的人,集体放纵而已。 梁家安站在面店前,遥遥地看一眼那竖在黑夜里闪烁不休的霓虹灯,不禁有一阵小小的失神。 自从海都由县升市后,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尤其这两年。本来面店所在的这一条街,已经是在老城区的边缘地带。经不住城市一圈又一圈地扩大,现在俨然成为市中心的黄金地带。原来这一条街上,也就是散散拉拉几家小店,现在从头到尾彻底被改造成商业街。各种消费场所,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以前的几家小店早就不开了,原本就是自家的门面房,店主们纷纷地把门面卖掉,一次就拿到好几万。那时候的钱比现在可实多了。万把块钱,很多人家一年都赚不到。小市民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想法,拿上这么一大笔钱,就够吃用一辈子了,何必再起早贪黑地苦干?只剩下梁奶奶面店独一家老字号。 老实说,梁家安的父亲也不是没动过一次卖清的念头。这倒要谢谢大哥梁家宽,全家都赞成的事,只有梁家宽不同意。现在看来,大哥还是对的。尽管他当时一个人反对,并不是因为有眼光,仅仅是因为脾气使然,但是光看结果,也算是做了一件很好的事。这里的店铺几乎一年一个价,比起当年刚开发时的价钱,早就翻了好几倍。人流量也越来越大,开什么店都火,说是日进斗金一点儿也不夸张。以前一口气把店铺卖掉的老邻居们没有不后悔的。 前两年,面店也重新装修了一把,比以前明亮、漂亮多了。但跟那些让客人消费起来就跟流水似的酒吧、夜总会比,还是那么寒碜。就像一个虽精心地梳了头、擦干净皮鞋的老实巴交的小平民,落在一堆衣着华美、神态飞扬的纨绔子弟中那么扎眼。 梁家安看的那一串闪烁霓虹,就是这条商业街上最大、最有人气的夜总会。 “发什么呆!” 第180章 夫妻2(2) 突然响起的粗嗓门儿,吓得梁家安一跳。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大哥横着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站在他身后。 梁家安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关掉竖在店面口的招牌灯,才转过身来。 梁家宽果然不悦地冷着一张脸,视线凉飕飕地从他脸颊旁掠过去,顺便看一眼那闪得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不好好做事,心都野到什么地方去了!” 梁家安微微涨红脸,低声道:“我进去收桌子。”便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店里。 店里面,老梁媳妇也正在擦桌子,看见他来,倒是笑了一下:“累了吧?” 梁家安模糊地唔一声,抓过一块抹布,从另一头开始也麻利地擦起桌子。 “真不知道现在的人怎么了。”不一会儿,梁家宽也骂骂咧咧地从店外转进,一边呼啦一声将铁闸门拉下一半,一边继续表达自己鲜明的不满,“好好的一条街,不做正经生意,尽开那种不三不四的店。每天还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全是一些不要脸的男男女女。” 梁家宽动了肝火,本来的耷眼皮也睁圆了,红通通的酒糟鼻也变得更红了,就像充了鸡血似的。 梁家安自然不敢跟大哥搭腔。他大哥从小在周围人眼里就是个有点儿古拐的人。当地的方言里,古拐就是指思想行为又古旧又偏执,什么都喜欢拐着来。自从那些酒吧、夜总会开出来,梁家宽没有一天不发牢骚。特别看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头发剪染得乱七八糟的男人,梁家宽的脸能沉得像下了一百年的雪。 老梁媳妇皱着修得细细的眉毛道:“你也少说两句。都是开门做生意的。” 梁家宽:“做生意的怎么了?出来卖的也是做生意的呢!” 老梁媳妇厌恶地撇一下嘴:“我管他是什么人,反正吃面给钱就行了。” 说到这话,梁家宽才不作声了。因为面店靠得近,附近消费场所的工作人员经常买他们的面。这也是面店很重要的一支固定客源。 管他们夫妻俩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梁家安就当自己是透明人,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手上只管加快动作。很快,不光桌子擦完了,连地板也拖了一遍。 “大哥,大嫂,”他把洗好的拖把还放在角落里,“那我就先回去了。” 老梁媳妇抬头一看挂在店里的钟,惊道:“哎呀,都10点多了。”望着梁家宽笑道,“公交都停了,打车都不好打。今天就别走了。” 梁家安没出声,光站着。 老梁媳妇回头瞪一眼梁家宽。 梁家宽便也粗声粗气地道:“就在这儿吧。” 梁家安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其实每次都差不多是这样。他也并不很想留下。他还知道,大哥也并不很想他留下,就连大嫂也不是真的想要他留下。可是每个人都跟有毛病似的,尽做自己明明不想做的事。 梁家的老房子就在面店后面不远,步行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城市的规划有时候也真奇怪。隔着十几分钟的路,那边就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这边就是黑灯瞎火的矮小房子。真不知道,是那条商业街吸引了太多眼光,还是这些老房子太不引人注意。这有点儿像小孩子们玩的面具。面具的正面五彩斑斓、活灵活现,可一反转过来,就只有一片白色的凹凸不平,什么都不是。 回到那单门独院的小平房,三个人便也赶紧洗洗睡了。梁家安睡的是他以前的房子。自从他搬出去以后,这个房间就被收拾成了杂物间,家里那些用不上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全都堆到了这里。幸好那张单人小床还在,睡上一两晚,也不碍事。 他的隔壁就是兄嫂的房间。 梁家安想着明天一早帮完面店的早市就回去,正好去公司上下午班。想着想着,渐渐迷糊起来,却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猛一听,像是痛苦的,但很快梁家安就反应过来。即使在黑暗里,都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面,连耳朵都滚烫的了。 这声音,再熟悉也没有了。 从大哥和大嫂结婚的洞房之夜开始,这之后的十几年里,他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大哥脾气古拐,样貌又不很周正。再加上那时面店的生意虽好,也并不很赚钱,他们家只能勉强算个小康。所以,大哥的婚事迟迟没有动静。 在八几年,一般二十岁左右就该结婚了,过了二十二三岁还没结婚,铁定是大龄青年了。大哥却一直到二十七八岁,才经人介绍一个二十岁的小寡妇。这个小寡妇也不是真寡妇,只不过之前跟人有过婚约,连婚期都定了,男人却出车祸死了。大家当面叫她寡妇,背地里管她叫克夫。这个克夫的小寡妇就是现在的大嫂。 本来父母还是挺不高兴的。老两口儿一听说是她,就把脸子拉得老长,差点儿没把媒人赶出门。可是这也是缘分吧。大哥自己却愿意。大哥的脾气,没人拧得过来。尽管那时候,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一种笑谈,说这女人虽然没跟之前的男人进门,可也说不定是个真寡妇了。大哥还是顶着二老和众多有形无形的压力和她谈起来,并且谈了不到两个月就赶紧把婚给结了。 梁家安那年刚上初中,十五都不到。 亲友们闹酒的时候,他也喝了两杯啤酒,结果就成了醉猫,不知道被谁弄到房里睡了。半夜里口渴醒来,已是安安静静的一片,酒席早撤了。梁家安头还昏着,只想着下床找水喝,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了隔壁房间的怪声。 先是哐的一声,好像撞上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好像有很重的东西倒在了木板床上。 吓得梁家安一跳,还以为他们在打架。 接着传过来的声音就更像打架了。木板床被压得嘎吱嘎吱地乱响,还有一个女人有点儿恐惧的小声尖叫,最可怕的就是那道又粗又重的喘息声。梁家安听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竟然是大哥的声音。可是那么低沉而又激烈,简直像个野兽。他似乎在用力地做什么,即使从他的呼吸里也能听得出很费力,而且不大顺当。女人的声音也像野兽,不过不是那种大型的擅长捕猎的野兽,而是被捕猎的、瑟瑟发抖的小兽的一声一声,像哭似的哀鸣。 梁家安一下子就呆住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女人的嘴巴后来好像被堵住,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尖细的、意义不明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便又是一声陡然拔尖的闷叫,瘆得梁家安的背上跟着一阵发凉。短暂的静默后,木板床的响声不再凌乱,而是渐渐地透出一种诡异的节奏…… 梁家安便一夜瞪着眼睛到天亮。 早上吃饭的时候,才看到新媳妇。肿着两只红通通的眼泡,脸色白里透青,步履蹒跚地将早饭从厨房里端到堂屋的饭桌上。两位老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来,连皱纹都是冷冷淡淡的。新媳妇低着头把饭菜都摆好,筷子递到他们跟前,他们也还是连眼皮都没抬。 她刚要坐下时,新娘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她一下子又站起来,连忙回头一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好像开门出来的,会是一只吃人的妖怪。 但是只不过是睡眼惺忪的大哥梁家宽站在门口,大大地伸一个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父母的眼珠子这才动起来。 母亲就问了三个字:怎么样? 梁家宽这才笑了一下,看一眼新媳妇,新媳妇连忙低下头。梁家安看到她的手在细细地发抖。 “没事。”梁家宽说。 父母便一起出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开来。 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语言,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笑,梁家安只有一脑袋的糨糊。 然而到中午放学回来时,他就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了。他毕竟也快十五岁了,虽然不是很懂,但也不是全然不懂。 家里的院子大门老远就能看到是敞开的。还有几个邻居散散拉拉地站在门口,凑热闹地看看说说、指指点点。梁家安奇怪极了。等走近了,才看见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片白巾,上面斑斑血痕。 父母很昂然地站在院子里头,和院子外面的邻居说些道三不着两的闲话。梁家宽的耷眼皮也难掩住那一丝得意。 只有女人红着眼睛、白着脸皮,被迫似的坐在院子里,对着洗衣板狠狠地搓洗一大盆的衣裤。为了洗衣方便,袖子卷到胳膊上,两只白细的手腕上都有被五根手指狠狠捏过的印痕。 但是除了梁家安,没有人去看那骇人的印痕。那些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只笑嘻嘻地对着父母,然后有意无意地瞟一眼那沾染血痕的白巾。 梁家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知道自己肯定一瞬间涨红了脸。因为到现在,他都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脸上的那种滚烫,两只耳朵尤其烫得像要化掉一样。他迟迟地站在那些邻居的背后,没有勇气走进自己的家门。 其实那时候,他是同情女人的。 那时候。 梁家安麻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思绪却早已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他从小在这小巷子里长大,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叫嚷、谩骂,打架也不稀奇。很多夫妻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合。动手的人和挨打的人,或者互相打的人,自己也都习以为常。这一回是这家打骂,那家拉架;下一回又颠倒过来,那家打架,这家拉架。 有一次,前面有户人家打红了眼,也不知道是哪个先操起菜刀,反正最后演变成老公拿起菜刀,生生削掉老婆手臂上的一片肉……吓得老婆一面声嘶力竭地喊着“杀人啦”,一面一阵风似的夺门逃出。之前是关起门来的吵闹,已经吸引了很多人围在他家院外。她这么瞪着眼睛,淌着一手臂鲜血地猛冲出来,倒吓得众人跟着一跳。有几个端着晚饭的,险些砸了碗。 梁家安跟母亲在一起。他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母亲慌忙把他往后面一揪,挡在他身前。那老婆一眼看到母亲,便张着两只手臂,鬼一样地扑上来。母亲本能地向后躲,但还是慢了一步,被她狠狠抱住。母亲呆了一呆,才伸手也抱住她。 这时,老公也提着那把带着老婆鲜血的刀跳出来,还要来揪住老婆。终于引起了公愤。几个男人纷纷地抓住他,把他围在中间,夺走菜刀……这事究竟怎么完结的,梁家安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对这一个小小的片段记得无比清晰。似乎后来也没什么事,两个人照样过日子,照样生孩子,照样老去……似乎是这样。 这样说起来,他大哥对大嫂又是很不错的了。至少,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大哥对大嫂动手。 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像李天成和谭晓敏那样吧? 也许说起来,李天成和谭晓敏才是一种偶然现象,他的大哥大嫂才是普通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梁家安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不知道的是,被他羡慕着的那一对夫妻今夜早已分开。 第181章 夫妻2(3) 谭晓敏站在街头,脚旁放着一只简易的拎箱。她出来得太匆忙了,拎箱里只胡乱塞了两套衣服。本来她也没有打算离家出走。发现那张图片,她伤心、难过,还有愤怒,但是流了那么多眼泪,她还是舍不得了。从内心的深处,她依然不肯相信李天成会是那种人。就算图片摆在眼前,她也不相信。总觉得一定有误会,有隐情。 所以,她任凭自己站着哭了那么久,还是赶在他回家前把眼泪都擦干了。她用冷水狠狠地洗脸,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觉得应该先好好吃完这顿饭,然后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不能谈的? 只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当李天成走进来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被自己打败了。 再往后,李天成那样的反应,终于让她再次泪流不止。 当他跑进书房迟迟不能出来时,谭晓敏着实无法再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人等下去。她觉得冷,觉得疼,觉得……害怕,有一种像要碎裂开来的感觉在心脏里肆虐。她只好在那感觉变成现实前,匆匆地离开家门。 她没开车。回家后,车钥匙习惯性地被放在门口的小抽屉里了。 出租车司机问她要去哪里,她本来说了一家跟公司有长期往来的酒店。可是快要到的时候却又改变主意,就让司机把自己放在路边。一个人站在那小小的拎箱旁,由得来自黑夜的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拂。 脑子里面太乱又太空,她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吹一吹冷风,才能让她不那么窒息。 “是……是你?”有人好像停在她的面前,声音透出微微的惊诧。 虽然那声音并不大,却像一只温柔的手,一下子勾动起她的听觉。 谭晓敏忙抬头一看,不觉也是微微的惊诧:“是你?” 年轻人怔怔地露出一抹浅笑,不小心露出右边那一颗轻微的虎牙,平添一分青涩的稚气。他一只手上拎着一份外卖,高兴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谭晓敏一怔,没有回答。她也没想到,会在深夜的街头碰到他。 年轻人低头看到小拎箱,又看看她的脸色,便了然而又体贴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附近的酒店?” 谭晓敏只是沉默着不动。 年轻人便也有点儿为难似的,没有走开。陪着她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呢?” 谭晓敏猛然抬头,正对上年轻人宽和而包涵的笑脸。 其实他和她也并不很熟。虽然他们会说很多事,也许比互相认识的人和周边的人还要谈得更多、更深,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彼此具体的信息。这就是所谓的熟悉的陌生人吧。 更何况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就贸贸然地去对方家…… 年轻人好像一下子看出了她的犹豫,连忙解释道:“我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妹妹。” 被他这么一解释,谭晓敏倒又突然生出一丝局促。她可比他大了十岁,在她眼里,年轻人不过是个大孩子而已,怎么可能有那种嫌疑?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做出一个当时看来很正确,但后来却被事实证明很错误的一个决定。 “嗯,谢谢。”她说。 年轻人顿时笑起来,很高兴地帮她拎起箱子。 年轻人的车子就停在附近。本来谭晓敏还以为他家不会太远,谁知车子驶过大半个城市,在接近郊区的新区才停下。新区这五年发展得很快,新开的楼盘一片接着一片。年轻人的车子直接开进一幢别墅的地下车库里。进车库之前,谭晓敏匆匆地看一眼别墅的外貌,看起来有几年了,不像是新房。 他们从车库直接走进别墅的一楼大厅。从大厅的装修来看,主人家颇有品位。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特别显眼的东西,但是懂行的人一看,里面一些看似古旧的东西其实价值不菲——一种低调的奢侈。 虽然从以前的接触里,谭晓敏已经感觉到年轻人并非等闲之辈,但是直到真正走进他的家门才发现,他可能还超出了她的预期。 谭晓敏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真没想到你家会这么远。”又有点儿奇怪,“那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那里呢?” 年轻人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微笑着指一下放在茶几上的便当:“我妹妹特别喜欢吃这家的鸡排,所以我就去给她买了。”又对谭晓敏道,“请随便坐。对了,”又回头指一下开放式厨房,“冰箱里有饮料,请当成在自己家一样。我去看一下我妹妹。” 谭晓敏点头。便见年轻人拎着便当走去一楼的卧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丫头,鸡排买回来了,还是热的呢!”他很温柔地轻声说。 但是卧室里面没有人回答。 他又敲了几遍门,门里依然寂静一片,才慢慢地拧开门锁,很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打开门看了一眼,卧室里并不是全然漆黑一片,有一盏小夜灯亮着。借着那淡淡的冷光,谭晓敏也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里面有一个女孩儿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被子没盖好,露出肩膀。 年轻人走进去,轻轻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声:“睡着了?” 女孩儿动也没有动,看来确实睡着了。 年轻人便不再出声,帮她仔细地把被子盖到肩头,密实却不乏温柔地掖好,才拎着便当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谭晓敏笑着看他走回客厅,在自己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你很疼你妹妹啊?” 年轻人却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眉眼间还是显露着宠溺:“唉,被我惯坏了。晚上才刚吃过晚饭,突然跟我说,想吃这家的鸡排,”他将便当放在茶几上,“我跟她商量,明天吃行不行。她就不依,非要今天吃。这倒好,没等我回来就先睡着了。” 谭晓敏:“她多大了?” “按虚岁算,比我小一岁,”年轻人也笑着,虽然他本来就是很爱笑的人,但一提起妹妹,那一脸的笑便更难退去了,“其实只比我小一天。我是年三十晚上生的,她是大年初一凌晨生的。” 谭晓敏啊的一声,恍然大悟:“你跟你妹妹是龙凤胎啊!”又说,“只是你们兄妹住一起吗?” “嗯。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我爸再婚了,所以我们不跟他们住一起。” 想不到这家人的情况还有点儿复杂,谭晓敏也不方便多问。 年轻人忽然想起来:“你吃过晚饭了吗?” 谭晓敏脸上稍稍一滞。 年轻人随即明白了,忙把便当打开,露出炸得金黄的鸡排,还很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了。路上的时候,就应该问你一下的。不嫌弃的话,就请把这份鸡排吃了吧?” 谭晓敏笑着摇摇头:“没事,我也不饿,还是留给你妹妹明天早上吃吧。” 年轻人又露出那种既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笑:“她呀,一会儿一出,到明天早上就不一定想吃了。而且,鸡排就要现炸的好吃,明天再热一下,就没这么外酥里嫩了,她铁定也不肯吃了。这丫头,嘴巴一向很刁的。” 谭晓敏失笑,在外面吹那么久的冷风,这下在这温暖的室内一坐,饥饿的感觉也确实回来了,便也不客气地道一声:“谢谢。”便拿起盒子里带的一次性叉子吃起来。 年轻人起身道:“我给你温杯牛奶吧?”说着,不等谭晓敏回应,径直走向厨房。 “明天你上班,我可能不能送你了。”牛奶在微波炉里转着的时候,他说,“我明天一早,要带我妹妹去复诊。” “你妹妹身体不舒服吗?” 年轻人也没有明说,但也没有隐瞒,只是点到即止:“几年前,她出过事故,还在恢复中,所以行动不太方便。” “哦,真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她现在好多了。” “复诊是大事。我没关系的,到时候打电话给出租热线,请他们派一辆车过来。” “嗯,好。”刚说完,微波炉叮的一声停住了。 他端出牛奶放到谭晓敏的面前。谭晓敏道完谢,喝了一小口,刚好温温的热。 他说不客气,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来看,声音开得并不大。一直等到谭晓敏都吃好了,才将便当盒收拾一下,扔到厨房里的垃圾筒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没有问过谭晓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谭晓敏也不是完全不想说,但也不是完全想说,她现在很矛盾。明明知道这种事还是要找一个人说一说才好,而眼前的人恐怕会是最合适的人,但是一时半会儿她还无法从那混乱的情绪里爬出来。 可能他也是感觉到了这种矛盾,所以才一直没有问她吧。 毕竟他是一个那么聪慧的人。一点点细小的裂痕,就能让他从中窥探到那深深的内核。以至于有时,都会让她觉得,他是不是会读心术。 他带着她看了看二楼的客房,还拿来一套睡衣。谭晓敏一眼看到睡衣上印着好几只泰迪熊。 他有点儿为难地笑道:“这是我妹妹的,家里实在没有合适的了。” 谭晓敏双手接过:“没,没关系。” 他又将卫生间指给她看:“这里就给你用吧。我住这一间,”主卧室和客房间隔着一个小书房,“我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不会给你带来不便的。” 谭晓敏心道:明明是她给他带来不便了。 “今天大家都累了,就早点儿休息吧。”他略带孩子气地笑着,“不知道你认不认床?” 谭晓敏摇摇头:“我不认床的,经常出差的人,哪有那么娇气认床。” 年轻人觉得也是:“那希望你做个好梦。”对着她又笑了一笑,“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你会在我家多住几天的吧?” 谭晓敏轻微一怔,从心底里涌起一丝感激。她这副样子站在深夜的街头,谁都知道她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他却抢在她难堪前发出邀请,仿佛她并不是一只丧家之犬,而是他重要的客人。 “嗯。谢谢。”她轻轻地说。 年轻人高兴地道一声晚安,走进自己的卧室。 谭晓敏不禁又一次觉得,搞不好他真会读心术。 可是他是这样善意而体贴的人,就算他能钻到别人的脑袋里也并不可怕了。 狠狠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上泰迪熊的干净睡衣,谭晓敏便静静地躺到床上。客房的被子意外地松软,还有晒过阳光的香味,一点儿也不像是刚拿出来招待客人用的。关灯前看一眼时间,原来就快12点了。一想到明天还要照常上班,还是赶紧睡吧。 可是闭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一点点儿的睡意,明明已经很累很累了。 谭晓敏不由得又睁开眼睛,毫无意义地瞪着黑暗里微微泛白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就很不争气地想到了那个让她伤心欲绝的人。 奇妙的是,此时此刻她没有首先想起那些烦心的事,却先想到他可能是意识到她发现了什么时,脸上在一瞬间露出的惊慌失措的表情,心口还是难以避免地掠过一阵酸涩。 唉……他现在会是怎么样呢?有没有吃饭?是不是也像她这样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是不是,就像她在想着他一样,也在想着她呢? 第182章 约定(1) 是的,李天成也在想着谭晓敏。 从她悄悄地,却也迅速地拎着那一只小小的箱子离开,连追的机会也不想给他,李天成就在想着她了。他听着她越走越远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到时,就觉得连自己的力气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他颓然地坐在饭桌前,一个人看着那一桌子菜,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摇摇欲坠地撑着沉重的头颅。 一切明明都在渐渐地转好,就在几分钟前,谭晓敏还准备了他最爱吃的东坡肘子,在家里等着他…… 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 他一声不吭地、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这个曾经让他白手起家、做下许多大生意的精明头脑,在最需要它好好运转的时刻,却偏偏变得如此无用,只会纠结于已成事实的结果。 客厅里那只老式台钟当当当地敲响12点,才惊得李天成恍然醒来。 老式台钟是谭晓敏从娘家背过来的。虽然是老物件,但并不值钱,只不过是她爷爷给她的。谭晓敏说,小时候这种大钟还是挺稀奇的。每次去爷爷家,她都会趴在柜台前,把这只钟摆弄来摆弄去,有好几次还把钟弄得不走了。爷爷只好一边骂她淘气,一边气呼呼地自己修。所幸,每一次也都修好了。 有一次,爷爷还开玩笑地说,小胡淘子别折腾了,这钟等你以后嫁人,爷爷给你带走。所以啊,这钟现在是爷爷跟你借的,暂时放在爷爷这里。你要弄坏了,就是弄坏自己的东西了。 谭晓敏那时候也有七八岁了,比同龄的小孩儿都狡猾,知道爷爷不过是在哄她,所以仍然笑嘻嘻地一次又一次地摆弄…… 她和他结婚时,也早把这事给忘了。那年,李天成正在筹备办公司,虽然他也很不放心,但也只好让谭晓敏一个人回娘家一趟。结果回来就见她背着好沉一只大盒子,慌得他连忙上前帮忙。谭晓敏自己也没想到,爷爷居然还记得那一年的笑谈。 原来爷爷是认真的。 可能是真被她小时候摆弄坏了,就算爷爷还能让它走起来,这钟的脾气还是坏了。有时没到整点,就当当地敲起来,能敲个三十多下;等到了整点,反而寂静无声。而且一个小时会慢五六分钟,走上一天一夜,就要慢两个多小时。为了能让它准时,谭晓敏每天晚上都会在临睡前故意把它拨快。 就算是在夫妻俩冷战的那段日子,她也一样一天不落。 而今天……这钟慢了。 李天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他想站起来,刚一用力却不承想一阵头昏眼花,只好扶着桌子定一定,才能慢慢地站起来。他慢慢地向那钟走去,将钟调快。对着嘀嗒嘀嗒响个不停的钟发一会儿呆,又突然醒过来似的,将发条嘎吱嘎吱地上了好几圈,一直上到转不动。 他摸着那冰凉的发条,就觉得胸口也在一阵一阵地发冷。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大响起来。 他猛吃一惊。什么还没来得及想,人就像突然通电一样跳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连是谁都没想到去看,就直接接通了。 “小敏,是你吗?”他失声问。 对方却沉默着。 “小敏?”他不死心地又问一遍,“是小敏吗?” 电话里依然只有沉默,但是仔细地听,能听到一个女人轻轻的呼吸声。那一阵无根无据的激动过去,李天成也飞快地冷静下来。 就算只有呼吸声,他也一样能听出来了。那不是谭晓敏。 静默里,李天成悄悄地微蹙起眉头,声音也淡下来:“你是谁?” 对方似乎也难以启齿,又拖延一会儿,方低声地道:“是我。” 李天成的眉头皱紧了一分,因为他已经听出是谁的来电:“我不是跟你说过,从今往后,再也不要有私人的联系吗?” “……可是这一次,我必须要见你。” “再见。” 听他马上要挂掉电话,女人在那端立刻提高声音:“出事了!” 李天成的动作随之一顿。 李天成还是按照双方在电话里约定的地点,准时出现了。 那是一家西餐厅的小包间。女人提前到了,看得出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只剩下没有热气的小半杯。一看见他来,她便很期待似的抬起头来,视线一直跟随着他。 李天成却对那种过分殷切的视线,产生出一种轻微却本能的厌恶。本能是真的,轻微是假的。说实话,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眼前的人。只是轻微,完全是因为他过分强大的自制能力。 “直接说吧。”他冷冷地道。 原莉娜低垂下眼睛。李天成的态度也足够让她明白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虽然心里很受伤,却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好去埋怨、好去委屈的。便也不再做多余的事,直接从自己的小拎包里拿出一封信,轻轻地推到李天成的面前。 李天成垂下眼睛一看,雪白的封面上,只写着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却没有寄信人的任何信息,便敏锐地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原莉娜低着嗓子,还有些微微地发抖:“这是我今天早上……哦不,昨天早上(已经过了12点了)刚收到的信。我也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李天成迅速地打开信封,从内抽出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便陡然变了脸色。这张照片,正是谭晓敏在他电脑上看到的那一张。轻微一怔后,又连忙将照片翻转过来,只见背面上印着一行更令他心冷的铅字:我知道你们做过什么好事,而且我可没有卢薇薇那么笨。 原莉娜看见李天成的脸色越来越冷,透露出几许惊诧和恐惧,还有一种压抑的愤怒。 “到底是谁寄给我的呢?”她小声地问,不像李天成,她现在只觉得恐惧,“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天成略一思索,便决定不将他的电脑上突然也出现一样照片的事告诉原莉娜。第一,告诉她也没用,只会让她瞎紧张;第二,他不愿意告诉她,这是他的家事。 他将信封又拿过来看看,邮戳就是昨天的,看邮资也是本地的信,寄信人也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某处。除此以外就看不出什么别的信息了。 他不说话,原莉娜就更紧张:“这张照片就是卢薇薇拿来给我们的那张,难道他真知道我们和卢薇薇的事?” 李天成蓦然抬起眼睛,镇定地道:“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别自己吓自己。” 原莉娜抿抿嘴唇:“可是,寄这封信的人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呢?卢薇薇亲口说的,东西只在她手上,她没告诉第二个人。”她慌张地看着李天成,“卢薇薇不会是说谎了吧?” 李天成蹙着眉头:“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说没说谎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原莉娜浑身一抖,说不出话来。 李天成忽然又警惕地问:“你没有把照片的事泄露给别人吧?” 原莉娜脸都白了:“怎么会?她也给我发过照片,不过我早就删除了。”她又怕又惊地低下头,同时也有些心虚,“这种东西肯定不能留啊。” 李天成反复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谨慎地摇摇头:“不,她应该没有说谎。那天我跟她说得很清楚,如果她敢再耍花样,我就废除之前和她的约定。她就算不顾着自己,也不会不顾着……” 李天成淡淡地一笑,及时收住,只很肯定地下了一个论断:“她不敢的。” 原莉娜也知道那个约定。想起那约定的内容,不得不赞同李天成的论断,下意识地摸摸胸口:从收到那封信开始,一直悬着的心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了。 当初,得知李天成和卢薇薇做了那么一个约定时,她也曾犹豫过,一半赞同一半不赞同。不管怎么说,无论外形气质还是专业水准,卢薇薇还是很有市场的。在公司里,她仍然是她很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平时卢薇薇那么嚣张,尤其是巅峰状态的那几年,公司最好的工作都被她拿走了。这也算了,最过分的是她几乎都没拿正眼看过人。 原莉娜自问也不是圣母,又没欠她什么,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忍气吞声。所以心里面其实也有一个角落,总在暗暗地想着,也该让她吃点儿苦头才好。 知道那份约定的时候,她也很吃惊,因为平时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卢薇薇是那样的人。模特圈一直是个光怪陆离、鲜丽而腐烂的地带,可以说能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不过有些事看到听到,知道存在着,也不代表可以正大光明地捅破。要是捅破了,一样被一脚踢出这个圈子,落得个身败名裂。 不能不说,她心里也很解气。 可是……如果能够静下心,撇去种种的偏见,其实这个约定也可算是卑鄙。拿一个人最珍惜的感情去威胁她。 “那究竟会是谁呢?”此刻的原莉娜真是如坐针毡。 李天成也没有合适的怀疑人选:“照片的事,只有我、你、卢薇薇三个人知道。” 原莉娜:“罗潇潇呢?她可是卢薇薇最信任的人。” 李天成浅浅地摇摇头:“前段时间我跟她接触过一次,她只知道约定的事,却不知道照片的事。她还想从我这里套出那晚的消息来。” 原莉娜微微一惊:“她也找过你?” 李天成看她又紧张起来,便安抚道:“放心,已经被挡回去了。她根本不能确定案发当天的那一晚,我们跟卢薇薇见过面。” 听到这里,原莉娜才松了一口气。 李天成提醒她:“你也要做好准备。我看那个姑娘小花招不少,又死咬着那件事不放,”他觉得就算不明说,原莉娜也知道是指的他们之间有私情的事,“她迟早也会找上你的。你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原莉娜犹豫了一下,但看看李天成镇定的脸,还是很信任地点一下头。 “那……寄信给我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张照片的呢?连罗潇潇都不知道啊!”这始终是她现在最大的疑惑,“他寄这封信给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也告诉警察了?” “不会。”李天成很肯定地摇头,“如果警察知道了,早就找我们问话了。我跟你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这倒是……” 李天成也只能猜测:“我一拿到照片,就立刻删除了。你也是。照片不可能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只能还是从卢薇薇那里。也许她有什么疏失,给别人钻了空子。” 原莉娜也想不出别的可能,只好先接受。忽然又听李天成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最近没有用电脑吗?” 原莉娜一怔,还是乖乖地回答了。迷恋这种事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尤其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有时会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心理:仿佛他和她之间,也因此产生出一种危险却也空前紧密的联系。 她愿意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她都会乖乖地让他满意。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看似跳脱的问题。 “嗯,最近电脑有点儿小毛病,正好也忙,所以就没有用。正打算有空的时候,找个人来修一修。”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和他不一样,原莉娜是被寄信。现在他可以确定,寄信给原莉娜的人也入侵了他的电脑,故意将照片打开。可是就是这么不凑巧,难得谭晓敏早早回家,却在他之前看到了。 一想起谭晓敏,李天成的心口便又是微微一痛,无语地抿紧嘴唇。 “你,你怎么了?”原莉娜终究没有忍住,关心地看着他,“其实你今天一来,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李天成却并不领情,颇冷淡地连视线也转开:“跟你没关系。” 第183章 约定(2) 原莉娜脸色一僵,有点儿委屈地抿住涂成嫩红色的嘴唇。 李天成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便想就此结束:“总之,现在敌在暗、我在明,在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前,我们也只能先等着。”看一眼原莉娜,“最近行事都小心一点儿。” 眼见着李天成就要这样离开,原莉娜又赶紧问:“要是又有事,我可以再联系你吗?”一口气地问完,她看着他的背影,耳旁是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害怕,也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期待。 李天成脚步一顿,停了一下还是道:“可以。需联系我的时候,尽量别用你自己的手机和电话。” 原莉娜很乖觉:“我知道,我会用电话卡的。” 李天成点一下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莉娜一个人呆呆地坐一会儿,止不住漾起满眼眶的泪水。这是出事以后,她第一次见李天成。只见了这一面,她就知道自己依然还喜欢着他。 但是他却依然不喜欢她。 甚至,比起以前对她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无感,他现在分明是讨厌她的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谭晓敏见到了年轻人的妹妹。 说起来也挺丢人的。 谭晓敏本来起了一个大早,想帮忙做早饭,结果年轻人早就醒了。等她跑下楼一看,人家的早饭都做得差不多了。他系着一个茶色底、卡通熊图案的围裙,正在煎着什么面饼,旁边熬粥的电饭煲已经跳到保温的绿灯上。 “早啊!”他先笑着向她打招呼,“是我声音太大了吗?本来还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他本来就年纪小,穿着白衬衫套个卡通围裙,更像一个乖乖的优等生。 谭晓敏笑了笑:“没有,我睡得还挺好的。”这个时候再说要帮忙,好像也有画蛇添足的嫌疑,便索性问,“你这做的什么饼?” “哦,杂粮饼。”他红润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有朝气的笑容,又有点儿小炫耀地说,“是我自创的啊!有胡萝卜、土豆、玉米粒……人家都喜欢把胡萝卜、土豆擦成泥,一起揉在面里,不过我妹妹比较喜欢吃到有颗粒的。”说着,回头朝她露出既宠溺又无奈的一笑,“她说,全弄成泥,都吃不出是面还是胡萝卜、土豆了。” 谭晓敏很喜欢这种拉家常一样的闲聊,笑道:“我女儿就相反。” 年轻人正在翻杂粮饼的手微微一停,有些担心似的回头看他一眼。 谭晓敏为他的细致不觉再度回以一笑:“没关系的。都这么久了,我已经面对现实了。而且,前几天医院还说她有好转的迹象。” “真的?”他也高兴起来,“真是太好了。” 谭晓敏的心口一暖。和年轻人在一起真的很轻松,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这也是她为什么在女儿出事后,明知道欠妥,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地和他联系的原因。 “我女儿很挑食,特别不喜欢吃胡萝卜。管你是切成丁还是切成丝,只要让她看见,都会被她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切得再小再细也没用。所以只好擦成泥,裹在面饼里,或者拌在蔬菜泥、果酱里。她没办法分出来,只好皱着眉头吃下去。” 听得年轻人直笑:“真不容易啊。想让她们吃得健康点儿,也要斗智斗勇。” 杂粮饼被端过来的时候,飘着一阵儿香味。但是谭晓敏看到,他分成了两只盘子。 年轻人解释道:“咱们这一盘还加了些牛奶,我妹妹这盘里就没有。她对牛奶有点儿过敏。” 谭晓敏点点头,然后帮着他,把煲好的粥也一起端到客厅的饭桌上。 “我来盛吧。”她说。 年轻人便也没有客气:“好,那我去叫我妹妹起床。”说着,迅速地解开围裙,搭在椅子上。 谭晓敏在客厅里等着,隐隐约约听到年轻人在房间里很轻柔地说着些什么,有点儿像在哄小孩子的口气。不时地,还会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好像在帮忙穿衣、梳头。大概过去十几分钟,才看见他推着一辆轮椅慢慢地走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很年轻、很苍白的女孩儿。如果不是昨晚已经知道她和年轻人其实是龙凤胎,谭晓敏还以为她顶多在上高中。五官倒并不很像她哥哥,眉眼间还有一种很冷清、没什么精神的安静。 看得出来哥哥还是竭力想让她看起来漂亮点儿,一头黑发梳得很用心。前面一排齐齐的刘海,后面的头发从中间一丝不苟地分开,在耳旁各扎了一条辫子。身上穿一件黑色的打底衫,外面罩一条粉色的羊毛连衣裙。还怕她冷似的,又拿一条驼色的毛毯给她盖在腿上,连两只手也一起盖在里面。 谭晓敏一下子从女孩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 人真是不能出事。以前,她觉得女儿跟自己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现在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一点一点地干瘦下去,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突然心里一寒:这是她的女儿吗?为什么跟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了? 年轻人还是很爱惜地将妹妹推到饭桌前,很开心地给谭晓敏介绍:“这是我妹妹。”又蹲在女孩儿的面前,微笑地介绍,“喏,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很好的朋友。” 女孩儿抬起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睛,看了谭晓敏一眼,很生硬地从嘴巴里吐出两个字:“你好。” 年轻人一下子就很高兴地扩大笑容,又是表扬又是欣慰:“说得真好。” 女孩儿却没有他那么高兴,只是静静地看他一眼,便又垂下眼睛。 谭晓敏心里更同情了。看样子,女孩儿的语言能力也受损了。真是看不出来,年轻人一直都给她乐观开朗的感觉,难得还有一些孩子气的任性,完全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 早饭也是哥哥喂的。 年轻人拿了一只勺子,很细心地将妹妹那一份杂粮饼分成小块,先吹一吹后还不放心,又用嘴唇轻轻地碰一碰,确定是温的,才送到妹妹嘴里。喂上几口,再换一口粥,不干也不稀。 好在女孩儿的咀嚼能力还挺正常的。谭晓敏吃完了,她差不多也吃完了。看那碗里还剩下一小半的粥,谭晓敏便自告奋勇地说来替他。年轻人看看妹妹的脸,好像也不反对,便笑着同意了。 “家里没请个看护吗?”谭晓敏问。 “请过啊!”随即,年轻人又唉地叹一声,“我妹妹不喜欢。”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遭受如此巨大的创伤,任谁都很难接受,何况还是个正当青春年少的小姑娘。被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更想死。 “可是……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啊。”谭晓敏实事求是地说,“而且,虽然你是一个好哥哥,毕竟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请个专业的看护,也对你妹妹的恢复有好处。” 年轻人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这些年过来,我妹妹的情况也好很多了,对外面的世界也不那么抗拒了。”转头看向女孩儿,“咱们什么时候再请个看护试试吧?” 女孩儿正吃着谭晓敏喂的粥,闻言稍稍一停,便又继续吃下去。 谭晓敏实在看不出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年轻人笑道:“她现在不反对,可以过段时间再看看。” 谭晓敏默然地点点头,原来这是待定的意思。心道,如果不是碰上这么有耐心又细致的兄长,真不知道这女孩儿过的会是什么日子。换成别人,也没办法服侍她吧。说不定,还没等到好转,就已经有了结局:不是她自己放弃了,就是被至亲们放弃了。最糟糕的,莫过于自己和亲人的双重放弃…… 难怪她会如此地依赖哥哥。 谭晓敏觉得自己是这么地理解他们。她也有一个遭逢不幸的女儿。站在女儿的立场上,她可以理解妹妹;站在至亲的立场上,她可以理解哥哥。她现在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年轻人对她可以那么支持和抚慰。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受伤的人,因为他们都如此地深爱着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想到这里,差点儿流下泪来。 她几乎有一种冲动要把女孩儿当成自己的女儿。 有一句话,叫骗得了谁也骗不了自己。这话真是对极了。 谭晓敏一直想跟自己说没关系,她不会这样软弱,她也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专业人士。她可以收拾好自己的感情,继续努力地工作,公归公,私归私。可是当自己竟然第三次弄错文件的时候,她才知道这种盲目的自信是多么可笑。 第一次错了的时候,秘书只当成是偶然事件,甚至还感觉很稀奇地笑了。秘书差不多从毕业开始就跟着她,从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由她手把手地教到现在。这么多年,想要看到她犯错,简直比中奖还难。 第二次时,秘书的脸上就露出微微的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关切地问,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她也若无其事地笑答回去,其实睡得还不错,可能今天真是发神经了吧?她确实睡得还不错。大约翻来覆去到两三点钟,她还是睡着了。虽然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对于时不时忙通宵的她来说,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真的算不错了。她并不是逞强。 直到第三次的时候,连秘书也彻底惊呆了。她怔怔地拿着文件站在办公桌前,迟疑地站着。还是她自己抬头问:“怎么了?” 这下,连她自己都吃惊得不知该作何表情。勉强将秘书打发出去,想要镇定一下,大脑里空白了好一阵子,最后却发现不知何时两颊已经淌满滚烫的泪水。 她想自己终究还是被打败了。 但这失败来得如此蹊跷,如此无迹可寻。 她并非不爱李天成,李天成也并非不爱她。 她并非不信任李天成,李天也并非不信任她。 她能感觉到,不管是爱或者信任,他们有过波折,但终究不曾减少过。而且她也能很自信地说,无论是这些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宝藏他们都不欠缺,他二人在事业上都是如此成功。 他们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可为什么这无懈可击里,竟然也会冒出这般恶俗的情节? 谭晓敏真是想不明白。 她咬着自己的手,让眼泪默默地流。她可以审时度势,在嘉信这盘根错节的巨无霸里成功地杀出一条血路;她可以眼光独到,别人并不看好的产品,好几次硬是让她做成了。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爱得最有把握的人,给了她最深的伤害,让她五脏六腑通通移位,鲜血直流? 是的,她以为自己没事。其实只是外面还好,内里早就碎得一塌糊涂。 也许生活本来就是恶俗的,谁也不可能高尚起来。 她终于发现,其实自己骨子里依旧保存着一点儿盲目的理想主义,相信世界上会有永恒不变的感情。相信这感情只要内里不改变,无论外面如何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也不会被影响到。 可是她错了。 就算石头做成的马,从头到脚、从皮囊到心脏都如同磐石一样地无可转移,虽绝不会自己去吃草,也总会有一天,被某个笑嘻嘻的路人拔一把草送到嘴里。 也许这个人根本就只是为了好玩儿。 也许连好玩儿都不是,就只是一时毫无意义的冲动之举罢了。 谭晓敏迷茫了,痛苦地迷茫。 泪眼里什么都模糊了,只有手上那只碎钻的婚戒,借着泪光倒好像闪烁着更为璀璨的光芒。 她用力地将婚戒拿下来。 第184章 约定(3) 其实本来不须如此用力。自从女儿出事后,瘦掉的人不是只有李天成。那只戒指基本就是大一号的状态,绰绰有余地挂在她的手指上。为了不让它掉下来,她还在戒指的内侧部分,小心地缠了一圈细线。因为她相信,有一天还会再拆掉那些细线,所以才没有将它送去珠宝行调节。 尽管戒指戴在手指上一点儿也不紧,她却还是咬着牙,必须用力才能将它一点一点地从左手的无名指上褪下。就像那不是一只戒指,而是被活生生扒下的自己的一层皮、一层肉…… 可是褪下来又怎么样? 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茫然地举着那戒指继续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秘书打进来的内线。 谭晓敏微微一惊,忙放下戒指,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尽量稳定情绪地接起电话:“喂?” 秘书轻柔地道:“前台说,上次的那两个警察又来了,您见吗?” 雷诺?一想起那个眼睛很好的年轻人,谭晓敏痛得麻痹的大脑好像被针尖细细地扎了一下。她忙一把抹去眼泪,又深深地吸一口气:“见,不过让他们等个十分钟。” “哦,知道了。”秘书什么也没问,很利落地挂掉电话。 跟她这么久,就算不用谭晓敏交代,她也会很得体地找个理由让他们等上这十分钟。 嘉信像她这个级别的管理层,办公室里都自带独立的休息室和卫生间。谭晓敏连忙放下戒指,赶到卫生间,堵上水池,哗啦啦地拧开水龙头,又从小冰箱里把所有的冰块都拿出来,一股脑儿地倒进去。然后,用夹子夹起自己的刘海,一遍又一遍地用冰水泼洗自己的脸,最后干脆将脸埋在冰水里。经过几分钟的冰镇,眼睛的红肿好了很多。接着,又拿出放在抽屉里的粉底液,想迅速地化个简妆。但转念一想,又赶紧收起来。她平常就不怎么化妆,这次突然化妆,反而会惹来雷诺的注意。 对着镜子最后确定一次,谭晓敏才又昂首挺胸地走回办公室,很从容地坐下。她再次按下秘书的内线道:“可以了。”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秘书礼貌的声音:“两位警官请这边走。” 谭晓敏习惯性地再度扫视一遍自己的桌子。幸好看了这一眼,才发现戒指还在桌上,恰恰赶在两个人进来之前重新戴回去。 谭晓敏对着两位来客站起身来,露出一抹很得体的笑容:“汪警官、雷警官,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汪辉咧嘴一笑。 雷诺则笑得有些腼腆:“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来打扰。”说着,眼睛就很自然地垂下,有点儿害羞似的。但只有一秒,便又淡淡地抬起头来,再度看上她的脸。 此时,谭晓敏正让秘书出去倒两杯茶来。 “请坐吧。”她依然笑着。 汪辉:“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案发当晚,你和你老公在家具体都干了些什么,还有——” “还有你能不能再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可以证明你们当时确实在家,”雷诺突然接入,“不一定是要见面,电话、网络等等的联系也可以。” 汪辉不觉回头看雷诺一眼。他们之前明明已经计划好,此行除了确定谭晓敏当晚行踪外,就是要请她协助调查,主动去局里提供dna样本,尤其以第二件事最重要。可是雷诺却突然把话又扭了回去。 跟雷诺相处久了,他也明白雷诺不是那种心血来潮的人。突然改变主意,一定有他的理由。于是,他也迅速地跟着调整过来。 “对,再比如你们有没有听到其他邻居的声音之类的,也行。” 谭晓敏有些为难:“这个……我真是没有办法啊。我们那一带都是私人庭园,大家都很注重隐私。而且,我当时跟我丈夫一直在楼上的小客厅里用家庭影院看碟,就算有些小声音,也不会注意到啊!” 汪辉:“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吗?” 谭晓敏一口咬定:“没有。” 雷诺:“能说一下你们究竟从什么时候看到什么时候吗?” 谭晓敏:“我们都是8点来钟到家的,他还比我略早一点儿。然后晚饭简单吃了一些,9点半不到吧,就开始看碟了。那天正好是周末嘛。” 汪辉心想:你就掰吧,老子信你才怪。 身旁的雷诺却说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话:“你们夫妻的感情真好啊!” 谭晓敏和汪辉都是一愣。谭晓敏是觉得心口微微刺痛了一下;汪辉是想不明白,扯这些干什么。 就算谭晓敏很快回以一笑,还很有礼貌地道“谢谢”,但是这一笑,毕竟不那么水到渠成。 没有留心的人自然看不到,可已经足够让留心的人看到。 雷诺继续微笑着道:“我没有说客气话,我是真心这么觉得。如果不是为了查案子,我很愿意和你们做朋友,真的很难得才能碰到像你们这样好的夫妻。” 他微微低下头:“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年纪还小,我也确实没有见过多少长期相伴的夫妻,不过在大学里头,也是见过很多情侣的。” “分分合合的,好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闹起来的时候也有一起撕破脸皮的……总之,能坚持到结婚的就很少了,结婚之后就更难说。”他轻声地道,“听说这些年,离婚率是年年高升……” 汪辉越听越糊涂,心想: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突然跟人家来个情感交流吗? 但是当他有意无意地扫一眼谭晓敏,便迅速决定静观其变。只要留心的话,他也是会察言观色的。谭晓敏脸上那微弱的变动,他也可以捕捉到。怎么说自己当刑警也不是一天两天,还有林建军那么用心地教着。他不禁有一点儿猜测到:是不是谭晓敏和李天成出了什么问题? 再悄悄地看雷诺,却一点儿也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多似的,依然微低着头,像一个刚出社会的新鲜人那样,稚嫩而天真地说着。 “其实大学的时候,周围的人里也有一对特别要好的。”雷诺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仿佛真想起了某个人似的,“应该也可以算我一个不错的朋友吧。平时有点儿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说起话来,整层楼都听得见。他认识那女孩儿的第一回也挺糟糕的。” 谭晓敏没出声,雷诺便接着往下讲。 “那天,几个人正在球场上踢得高兴,有一大堆的人围在场边看热闹。说起来也挺奇怪,好像就应该让他俩认识。”雷诺说,“我的那个朋友可是一直号称球霸。球队的教练很看好他,觉得他不能进国家队,也能进省队。就在那天,他前所未有地踢出一个大臭球,球呼的一下子飞出球场,砸进了围观的学生里……” 汪辉又犯起插嘴的毛病:“砸到那姑娘了?” 雷诺想到那时,不由得笑起来:“没有,正好也是一个男生,反应还挺快,一下子接住了球。” 汪辉:“啊?没这么琼瑶吧?” 雷诺还在笑着:“不过大家都听到了一声痛呼,来自围观的人群后头。” 汪辉一怔:“哎?怎么回事?” 雷诺:“因为飞出去的不光是球,还有我那个朋友的一只球鞋。” 汪辉默然地一呆,下一秒便一下子张大嘴巴,哈哈大笑起来。连谭晓敏都没忍住,表情一直寡淡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雷诺便也浅笑着讲下去:“球鞋飞过人群,正好砸在一个路过的姑娘头上,把人家的后脑勺儿都给砸出一个大包,那个姑娘也真冤。她除了上体育课,基本都不到运动场。那天她照常在图书馆看完书,想从平时的路回宿舍,结果那条路正在整修,所以才改从附近的运动场走。就是这么不走运,她都走过球场了,硬是被我朋友的球鞋从背后偷袭了。” 汪辉忍不住又是哈哈两声大笑:“这就是命中注定啊。要是从正面来吧,说不定就躲掉了;从背后来,真是躲都没法儿躲啊!” 雷诺:“嗯。姑娘很优秀,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是她们系里有名的美人学霸。但是她身体不太好,贫血,冷不丁地挨这一下,当场就昏过去了。把我朋友吓得脸都青了,赶紧把人亲自背到校医院。从此两个人就算是认识了。 “他们这之后究竟是怎么好起来的,我也不知道,听说也经历了一些波折。两人一开始也并不喜欢对方,尤其是那姑娘,本来就心气出了名地高,根本看不上我那运动神经发达、大脑还没心脏大的朋友。” 谭晓敏又一次淡淡地笑了:“运动神经发达、大脑还没心脏大?”笑道,“真看不出来,雷警官也会这么说话。” 汪辉在一旁也深有同感,不由得也笑着打量雷诺一眼。 雷诺连忙澄清道:“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姑娘的原话。这话在当时差不多传遍了整个学校。” “但是后来,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在一起得很突然,”他说,“至少在我们这些旁观者看来是这样的。” 谭晓敏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她想知道得更多,并且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感情的事情始终是两个人的事,旁观者清在这里也不一定管用。也许在他们两个的眼里,并不是突然的,而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雷诺:“嗯。两个人在一起后,也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摩擦。毕竟各方面的差异就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他们在一起就神奇地不见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比起摩擦来,更多的还是融洽的时刻。可就算是这样,周围的人里不看好他们的也大有人在。其实也很好理解吧?那么多人好起来的时候,如胶似漆,最后却照样分掉,何况他们这种不温不火的、连一点儿甜蜜期都没有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分掉,包括我在内。” 谭晓敏笑了,先保留意见:“然后呢?” 雷诺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便有些发紧:“然后——”他又停住了,喉结颇有些困难地上下滑动一下,“并没有到很久以后。就在那一年的年尾,我们学校发生了一场大事故——” 雷诺第二次停住,眼睛也止不住地通红起来。他清清嗓子,并没有具体交代是什么事故,只继续讲那两个人:“他们两个也被卷入了那场大事故。确切地说,他们本来都不曾卷入,但是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姑娘误以为我朋友出事了,赶着去救他。而其实那时,我朋友因为前一晚喝醉了,还在校外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店里呼呼大睡。等他回到学校,知道姑娘去找他,便也赶紧去找姑娘了……” 雷诺低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已不忍心再讲下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谭晓敏的心头,她情不自禁地追问:“结果怎么了?” “结果?”雷诺双眼湿润地看她一眼,“结果他真的找到了她。两个人被发现的时候,是紧紧抱在一起的。虽然朋友的脸上也有恐惧,但他还是很勇敢地用身体护住了姑娘——尽管那也没什么用处。一根很粗的钢筋,把他们两个人的身体一起刺穿了。” 雷诺的故事结束了,但一种悲伤的压抑才刚刚开始。连汪辉这个全然的旁听者,也忽然觉得呼吸不能顺畅了。 谭晓敏更是觉得那一根钢筋,似乎把自己的胸口也给刺穿了。如果在平时,她也许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出于一个旁观者的立场,遗憾多过于悲伤而已。然而今天的她,却格外地难以置身事外。她知道自己已经和这个故事起了共鸣,悲伤之外,与其说有遗憾,还不如说是羡慕…… 眼里一热,便落了两行咸涩的泪水。 她喃喃地说:“他们永远在一起了。” 第185章 损招儿(1) 雷诺望着她含泪浅笑,全然赞同:“是的,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有种种的不如意,不会有变心,不会有背叛……” 谭晓敏能感觉得雷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底。一时之间,她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而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滚落。她只能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保持住自己在外人面前的最后一些徒劳的自尊,她不想发出难听的、让人觉得弱小的哭泣。 雷诺红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很干净的手帕递给谭晓敏。 谭晓敏勉强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又是两行泪水滚落,她只得接过手帕紧紧地抓在手里:“谢谢。” 她匆忙却用力地擦干眼泪,一连擦了好几遍,总算止住一些。 雷诺欲言又止地看着谭晓敏,好几次想要开口,但又重新垂下眼睛,直到谭晓敏终于可以找回一些控制力,发觉到他的为难。 “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吧,”她清了清还很堵塞的喉咙,“没关系。” 雷诺轻轻地抿一下嘴唇,便决心说出来:“我刚才说他们不会有变心,也不会有背叛……这固然令人羡慕。但是我以为,他们最令人羡慕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们到最后也没有分开。” 谭晓敏心头一震。因为太惊诧,不觉有些呆呆地看着雷诺。那个年轻人也正默默地、红着很温润的眼睛看着她。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雷诺真的一直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他似乎已经看穿了她,仅仅因为体贴,才没有拆穿,而是以这样一种细腻、柔和的方式,在疏导、劝慰着她,以及……以及或多或少地控制、利用着她。 好像啊!真的好像啊! 这样熟悉的感觉。 虽然明知道有一丝丝危险,却也叫人贪恋着更多的体贴。其实如果不是她这样一个喜欢想太多的人,别人也只会单纯地以为,这就是百分之百的安慰。 难道,他已经知道她和李天成出问题了? 她忍不住又静静地看一眼雷诺,那张年轻得还存有稚气的脸,两只眼珠像墨玉一样润泽,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值得警惕的用心。 不,不会的。 她掩饰得这么好,而且交谈至今,无论是她还是对方,谁也没有提起过半点儿和昨天的事有关的问题。 也许,也许真是她想太多了。 谭晓敏怔怔地收拾起自己的情绪,还是点头道:“谢谢。”说着,将手帕递还。 雷诺接过手帕,轻轻地道:“不客气。”便又将手帕收好。 汪辉也看得出来,谭晓敏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心道:好了,这下要进入正题了吧?却听雷诺竟然告辞起来:“那么,也谢谢您的配合。今天就不打扰了。” 汪辉猛吃了一惊,丝毫准备也没有。可雷诺已经站起来,谭晓敏也站起来,两个人友好地点点头后,雷诺便向外走去。他别无选择,只好也跟着一起离开。 一路跟到电梯里,电梯门还没关上,汪辉就实在忍不下去了。 “哎,怎么两手空空就走了!”他有点儿生气,“至少也要想办法让她给个dna样本啊!” 雷诺看他一眼,先将电梯门关上,然后从口袋里重新掏出手帕:“她刚才那么用力地擦眼泪,应该也会有表皮细胞脱落吧?” 汪辉一下子呆了三秒,才后知后觉地:“啊!” 单纯眼泪、汗液或者鼻涕,其实是提取不到dna的,但如果里面含有脱落的表皮细胞,那就另当别论。 又呆了两秒,汪辉一下子惊醒过来:“我说你干吗好好地把人家给弄哭了。”嘿嘿一笑,开玩笑地道,“这招儿可有点儿损啊。” 雷诺微微一惊,转头看一眼汪辉。其实他之所以和谭晓敏说那一段故事,并不是为了这一块泪湿的手帕。他是真心想说那一段故事,因为他知道谭晓敏会是一个用心聆听那一段故事的人。但是现在结果摆在这里,再要去争辩什么初衷,却又显得多么矫情。 汪辉还是一如既往的粗线条,猛拍了拍雷诺单薄的肩膀:“不过哥喜欢!其实哥最怕那种纯洁的孩子了,本来以为你也是呢!咱们干警察的,跟纯洁就不在一个空间里。” “这么一来,既弄到了dna,又不露痕迹,还顺便搞乱一下谭晓敏的心理防线。”说着,又猛拍雷诺一下,“损得好!” 雷诺心情黯然地微微一抿嘴唇:“嗯。” “哎!”汪辉又问,“你是怎么看出来她跟她老公闹矛盾了?”见雷诺有点儿诧异地睁大眼睛,笑道,“你看她哭成那个样子,显然就是有感而发嘛!不是跟老公闹矛盾,能这么有感而发吗?这么点儿眼力我还是有的。” 雷诺淡淡地苦笑。你说汪辉粗线条吧,可是他有时又粗中带细。 “是因为她的戒指。”他说。 汪辉啊的一声:“又是戒指?”他还记得他第一天跟雷诺搭档,小伙子就是依据李天成手上的戒指,给出那么一大段吓死人的推理。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而现在,谭晓敏的戒指又怎么了? 叮的一声,电梯到站。两个人一面往外走,一面接着说。 雷诺:“她的戒指没戴到底。” “……”汪辉张着嘴,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就压根儿没发觉有这个问题。再说了,这个问题又能算什么问题? 雷诺:“一般人戴戒指都会一直戴到指根,推不下去为止。戒指也会调节到很合手指的粗细,不会让它在手指上宽松到会歪掉。我上次看到谭晓敏的时候,她的戒指就是戴得正好。可是这次,她的戒指却高于指根,以至于露出了指根处因为长期戴戒指而形成的印痕的一部分。” 汪辉:“这说明……” 雷诺:“这说明她在我们到之前,刚取下过戒指。但又赶在我们进去办公室前,匆匆忙忙地戴回去。因为太匆忙,所以才没有戴好。” 汪辉:“她想要掩饰?” “对。”雷诺,“本来感情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戴着戒指。上个洗手间,洗个手,就把戒指取下,也是很正常的。但是问题就出在她想要掩饰,她不想让我们知道她取下过戒指。反而说明,她取下戒指有重要的理由。” 雷诺:“之前因为女儿的事故,谭晓敏和李天成也曾陷入过情感危机。但当时,也只是李天成单方面地取下戒指。可是现在,偏偏在两个人渡过这个难关后,谭晓敏却取下了戒指,那只能说明,是她和李天成出现真正的情感危机了。跟他们的女儿无关,只跟他们夫妻之间有关。” 汪辉:“所以你才说了你朋友的事……”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恍然大悟,“你真是对症下药啊!” 雷诺略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路过前台时,汪辉有意无意地朝那几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妹妹们扫了一眼,忽然就萌生出一种八卦心态。 他不太高明地斜了雷诺一眼,三分做作地道:“哎呀,今天怎么没看到那个罗潇潇啊!” 雷诺听他语调奇怪,不明所以地望他一眼。 汪辉没想到他能这么不开窍,顿时自觉没趣。没料到妹妹们里倒有一个人耳朵挺尖。 “你们找罗潇潇吗?”也没等他们表态,小姑娘就快嘴快舌地说了,“她今天请假了。” 汪辉疑惑地转过身去:“请什么假?” 小姑娘也有意无意地看一眼雷诺,笑嘻嘻地朝他们招招手。汪辉和雷诺只好走过去。 “跟上面说的是病假,”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嘛,跟你们可以说实话。我看她不像是害病的。” 雷诺也没觉得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所以还是笑笑:“哦。不管是不是生病,都希望她能快点儿好起来。”说完,就想和汪辉走。 却听小姑娘又喊一声:“哎,我还没说完呢!” 雷诺只好又停住。 小姑娘两只眼睛在他身上扫一圈,就抿着嘴笑了:“其实也算生病吧。” 雷诺:“嗯?” 小姑娘越发要笑了:“你是姓雷吧?” 雷诺:“嗯,怎么了?” 小姑娘:“那我就没弄错了。罗潇潇的病也只能告诉你了——她呀,害得是相,思,病。” 一说完,所有的妹妹们都笑起来,纷纷地拿各种眼光看他。 雷诺再不开窍,这会儿也开窍了。轰的一下,只觉得一大阵热血从脚底直冲上头顶,连耳朵根都滚烫滚烫的了。他本来脸皮就薄,人也长得白皙,这会儿咬着嘴唇不说话,更是从脑门儿一直红到脖子。头也不禁越来越低,简直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 一看他这副模样,妹妹们笑得那叫一个欢,像一群小喜鹊似的。 结果必然导致一个恶性循环。雷诺的脸更红了,妹妹们笑得更欢,雷诺的脸更更红…… 惹得汪辉在旁边也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幸灾乐祸地想:他没说出来的,总算有人替他说出来了。 站了一会儿,雷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一掉头就忙不迭地向外走去。 汪辉喊也喊不住,只好呵呵笑着一路追出去。 一眨眼,跟雷诺搭档也快一个月了。总是看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无懈可击的模样,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看他这么慌张,慌张得很失礼。 直到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雷诺还是抿着个嘴,默不作声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那一张脸迟迟不能恢复正常的白皙,就差没冒出腾腾的热气来。汪辉一边开车一边看了又看,终是忍不住笑。 “我说你呀,”他说,“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 雷诺又抿了一下嘴唇。 “像你们这个年纪,这多正常啊!”汪辉倒觉得挺羡慕,“这个罗潇潇虽然脾气别扭点儿,其实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吧!感觉还是一个挺单纯的姑娘。”又瞄雷诺一眼,“长得也挺不错啊。两只大眼睛,啊,剪个齐刘海,挺顺眼的。” 雷诺红着脸微转过头去。 他越不好意思,汪辉就越想说:“不知道会不会做饭。我个人觉得啊,别的都好说,就这个做饭还是挺重要的,民以食为天啊……” 雷诺出声了:“不用。”他轻轻地,却也飞快地打断,“我自己会做饭。” 汪辉没想到:“哟,你会做饭?那好啊!你要高兴你也可以做给她吃啊。我听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要找新新好男人,会做饭的,加分无限啊!” 雷诺:“辉哥,咱们现在还在查案呢,别说这些了,行吗?” 汪辉:“还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的?你这个年纪也该谈个恋爱,找个女朋友了。”嘿嘿地自嘲起来,“难道真要像你辉哥我这样,一把年纪了还打着光棍儿?哎哟……上回拉着女人的小手,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雷诺咬咬嘴唇,忽然生生地道:“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汪辉一惊:“啊?”细说起来,雷诺的语气也并不强硬,但和他平时总是一副和气的样子比,还是差挺多的。 雷诺:“我觉得辉哥你这样也挺好的,真的。” 汪辉这才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是认真的:“我?我有什么好的?孤家寡人,一回到那个家,除了我是活的,就只有苍蝇是活的。” 雷诺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汪辉呆了一会儿,便问:“那你是什么想法?” 雷诺抬起头,眼睛看着前面:“我想一个人过。” 汪辉:“……” 就算他再粗线条,此时此刻也能感觉到雷诺的不可动摇。 说什么也是白说。 第186章 损招儿(2) 更重要的是,雷诺也不想说。真是想不到,这孩子也会有这么别扭的时候。也许是他太习惯雷诺的包容和早熟,习惯他小小年纪,却很会让着年纪大得多的人,这里面也包括汪辉自己。所以他经常会忘掉,无论雷诺有多么出色,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孩子。他也会有怎么说都不听、不想讲道理的时候。 汪辉再三看了看年轻同事的侧脸,只觉得雷诺在暗暗用力地抿着嘴,因为他脸颊的线条有点儿生硬。 唉,那就没办法了。 他本来就拿他没办法。平时的雷诺总像一团棉花,对着他什么力气都是白使。现在的雷诺索性连那团棉花都拿走了,害得他连个使劲儿的对象都找不着。 汪辉在心底叹一口气,只好一面暗自困惑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面继续默默地开他的车。 在雷诺带回去的那块手帕里,成功提取到了谭晓敏的dna。比对的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 “什么?” 汪辉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一把从郭达开的手里抓过报告,不相信地看了又看,可是结果显然不会因为他多看了两眼就神奇地改变。 “怎么会不符合呢?”他都快被打击死了,“她明明就是最有嫌疑的人啊!”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断,”郭达开凉飕飕地泼着冷水,“现在证据说明,她不是。” 汪辉委屈死了:“怎么叫我一厢情愿的推断,当时大家都在啊!”一边指一边道,“喏,小熊(沙国雄爱称)、亮子,还有林队和雷子也在啊!” 郭达开不相信,只用一声冷哼回答他。 沙国雄扯扯汪辉,实事求是地说:“算了。当时主要也是咱们三个来劲儿,林队只是持观望态度。至于人家雷子,可是表达过怀疑的。” 汪辉完全不记得了:“啊?什么怀疑?” 李亮好心提醒:“人家雷子不是问了吗?如果是谭晓敏和一个专业的凶手勾结,为什么不干脆把处理尸体的事也交给凶手,非要自己来砍胳膊,弄得吐出来……” 汪辉这才哦了一声,依稀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一问。但是当时太激动了,他觉得可以等dna证实以后,直接问谭晓敏为什么…… 唉! 这下可是问不着了,做人真是别得意得太早啊! 得意太早,通常都只能换来响亮的一记耳光。 “那到底是谁呢?”汪辉挠挠头,“现在进入我们视野的女性嫌疑人,也只有她了啊。” 郭达开看他那副熊样,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 沙国雄这回反应倒快:“谁说只有谭晓敏了?不是还有一个原莉娜吗?” 汪辉吃一惊,连忙瞪起眼睛:“怎么会是她啊!她那天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跟假福山农夫聊了好几个小时呢,怎么去杀人?” “哎……”李亮当然站在自己搭档这边,“人不是她杀的,不代表胳膊不是她砍的。老郭的尸检报告说得很明白,胳膊是在人死后,才被砍下来的。” 沙国雄立马跟上:“就是。专业凶手先把人给杀了,同时和原莉娜聊天,制造原莉娜的不在场证明。聊完天后,原莉娜再去跟他碰头,卸胳膊的时候吐了。” 李亮又再进一步:“会不会原莉娜早就发现卢薇薇是福山农夫了?卢薇薇还以为自己在套原莉娜的话,其实是原莉娜在将计就计。” 沙国雄猛地一拍大腿,觉得搭档这一推测真是太好了:“完全有可能啊!” 汪辉急了:“你俩一搭一唱的,还有完没完了!” “不,”一直看着他们的林建军也开口了,“小汪,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卢薇薇不仅仅给李天成和谭晓敏夫妻带来了很多麻烦,其实也给原莉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你别忘了,卢薇薇之所以死咬住私情的事,找上谭晓敏,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出在原莉娜的身上——她认为原莉娜抢走了嘉信的代言。” “就是!”沙国雄又冒出来,“要说起杀人动机,原莉娜不比李天成、谭晓敏充分?” 汪辉不敢对着林建军,只敢冲着沙国雄:“那你倒是给我说说,原莉娜既然找了一个专业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全权负责,非得自己卸胳膊卸得吐出来?这在谭晓敏的身上不成立,在她的身上也一样不成立啊!” 沙国雄脖子一梗:“我哪儿知道!找个机会,直接问本人呗!” “你!”汪辉给堵住了。这话分明就是剽窃他之前的创意。 见沙国雄和李亮得意地直笑,汪辉更是急得直咬牙,憋得脸都红了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李亮贼贼地和沙国雄对视一眼,一巴掌拍在汪辉的肩膀上:“哎,老汪!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汪辉头皮一麻,立刻警惕无比地吊起眼角:“什么?” 沙国雄很有默契地走到另一边,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汪辉的另一边肩膀上:“装什么傻啊!当初怀疑谭晓敏的时候,你那叫一个痛快!怎么现在换成原莉娜,你就急得跟便秘似的?” 汪辉一下子被人揭了老底。随他再皮厚肉粗,也还是闹了一个脸红脖子粗。只不过比起雷诺那种皮肤白皙的人,他就好比蜂蜜里头掺了些番茄酱。 他恼羞成怒地甩开那两个人的狗爪子,只能虚张声势:“少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们!” 沙国雄和李亮故意装得怕怕的,一齐笑着跳到一旁去了。惹得整个大办公室里的人,都跟着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起来。 林建军看看要跑题了,才正色道:“都别闹了,好好讨论案情。” 办公室里总算安静下来。 林建军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到一直站在后头的雷诺。这么长时间下来,这孩子连一声都没吭过,大家都快忘了还有一个他。此时他依然微微蹙着眉头,自顾自地思索着什么。刚才的那一段笑谈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有的时候,雷诺真好像和他们根本就没处在同一个空间里。 “小雷。”林建军轻轻地叫他。 雷诺却没听见。 汪辉自告奋勇:“看我的。” 林建军才要阻止,汪辉已经一巴掌拍在雷诺的背上。惊得雷诺一跳,猛然抬起眼睛看他们。 林建军瞪了汪辉一眼,汪辉还要辩解:“他就这样,不打不行。” 惹得林建军一声冷哼:“没轻没重。” 郭达开也跟着一声冷哼:“一看就知道你小子平时不动脑子。” 汪辉:“这,这也能看出来我不动脑子?” 郭达开:“可不是吗?越是动脑子,精神越是高度集中,这时候像你这么猛拍一下,就是不小的刺激。碰上心脏不好的,你简直就是拿人开涮!” 汪辉不相信:“至于吗!” 郭达开才不跟他说笑:“当然至于!不信下回你用力想事的时候,我拍你一下,保证你心口扑通扑通跳好一会儿。” 林建军也道:“他想事的时候,你就给我乖乖地等着。反正不许你再动手。” 汪辉半是委屈半是调皮地撇撇嘴,算是遵命了。 这两个全队最有威信的老前辈齐齐开口,倒弄得雷诺不大好意思了。微低着头,小声道:“不要紧,刚才是我有点儿走神了。” 林建军和蔼地笑笑。虽然他本来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对着雷诺,也不得不承认,更多一层私心。 “说说吧,”他望着雷诺,“你刚才都想什么了?” 雷诺:“如果真是原莉娜的话……” 汪辉忍不住又跳出来:“不会连你也认为是原莉娜吧?” 听汪辉的声音里似乎透出些失望,好像能接受别人有这种想法,就是不能接受他也有。雷诺也不由得停了一下,但还是照实说了。 “现阶段来说,沙哥和李哥的推测的确是很有可能的。” 汪辉不太情愿地抿了一下嘴,但还是暂且不纠缠了。 雷诺便继续说下去:“如果真是她,那么当晚和她聊天的那个假福山农夫就不会是她安排的。” 沙国雄和李亮再次展现出搭档间的默契:“为什么?” 第187章 损招儿(3) 雷诺:“因为,虽然那半个小时左右的语音聊天不会有具体的内容记录,但从之前和之后的文字聊天的记录来看,那个人确实在跟原莉娜套近乎,想要问明白以前她们都聊过什么。” 沙国雄、李亮得到了提醒。 李亮很能接受:“这倒是,如果是原莉娜自己安排的人,随便聊聊就行了。再怎么说,她和卢薇薇毕竟已经聊了一个月左右了。反而会显得更加真实。” “对,”雷诺道,“在我看来,那的确更像是初次聊天的人,会开启话题的方式。” 林建军微微点一下头。 汪辉欣喜地道:“这么说你觉得原莉娜不会是其中一个凶手?” 雷诺:“不。虽然案发当晚的假福山农夫不是她安排的,但是她还是很有嫌疑。我也觉得她的杀人动机很充分。” 汪辉沮丧地撇撇嘴。 沙国雄:“那么,当晚的那个假福山农夫究竟是谁呢?” 雷诺:“知道原莉娜在跟福山农夫聊天的人,其实很少。原莉娜说她没跟别人提过,卢薇薇很可能也没有。因为她故意用这个小号去套原莉娜的话,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但是,”他说,“当晚的假福山农夫不是原莉娜安排的话,那就只能从卢薇薇这方面考虑。这就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 沙国雄:“可是卢薇薇当时都已经被控制,甚至杀害了啊,她想安排也不可能安排吧?” 李亮想不通了:“两个人都不可能,那是怎么回事?或者是她们不小心泄露出去了,自己都没发觉?” 雷诺笑一笑:“是啊,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别老盯在这两个人身上?” 沙国雄、李亮,再加一个汪辉一起呆呆地张大眼睛:“啊?” 汪辉抢先表达自己的疑惑:“什么意思?” 其他的同志也纷纷地交头接耳起来。 林建军却有点儿猜到了,不由得先眯着眼睛微笑起来:“小雷,接着往下说。” 雷诺:“嗯。所以我想,如果不是从当事人这里透露出去的,又是怎么透露出去的呢?总得有一个途径,让第三方接触得到吧?然后我就想到了,”微笑地道,“网上聊天,不光得有人,还得有设备。” 三个人啊的一声,还有好几个其他同事也跟着不约而同地喊出来:“电脑!” “可是……”一会儿,又有一位同事表示了怀疑,“卢薇薇的电脑,咱们不是已经查过了吗?oicq里并没有福山农夫的痕迹。” 也有人说:“是啊,难道她都是在网吧上的?” 雷诺:“接下来,我就是猜的了,我也没有什么确实的把握……” “哎呀,你快说吧!”汪辉又百爪挠心了。 郭达开就看不惯他这一点:“你小子赶着投胎啊!” “……”汪辉只好抿着嘴。 雷诺:“会不会卢薇薇还有第二台电脑。” 众人都是一怔。现在很多家庭普通台式电脑都还用不上,笔记本电脑更少见。局里面用的就算好的了,但是也没用最新出来的液晶屏,太贵。卢薇薇那台电脑拖到局里的时候,大家可是好一阵儿羡慕。技术部的余同说,光是那个液晶屏就得上万,把大家吓一跳,差不多顶上半年的工资了。这么贵的东西,谁会去想还有第二台? 沙国雄:“可是我们在她家就发现那一台电脑啊?” 雷诺:“会不会是笔记本呢?” 林建军没听懂:“笔记本?” 雷诺一时忘了这里还有上年纪的前辈,连忙解释:“笔记本电脑。其实比真的笔记本要大得多、重得多了,但是肯定比台式电脑要方便,可以随身带着走的。” 林建军和郭达开面面相觑。 林建军惊愕地道:“还能随身带着走的?”他满脑子都是局里面那些,光是一个屏幕就得一个成年人搬的东西。 郭达开叹着:“哎呀,现在科技真是发达了。” 雷诺:“电脑是不便宜,笔记本电脑更贵,不过卢薇薇有这个能力。” 汪辉想起卢薇薇那个家:“嗯,这姑娘还真能再买个笔记本。我看她就爱漫天花钱,什么贵买什么。”摩拳擦掌地道,“要是真能找到这个笔记本,搞不好里面还真有料。”他们在她的台式电脑里什么都没查到。当时就觉得挺奇怪的,怎么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呢?如果有笔记本,那就一下子说通了。因为人家本来就没在台式电脑上捣鼓,都收在笔记本里了。 有人说:“如果有,也肯定不在她家里了。她家都被我们一寸一寸地查过了。” 沙国雄:“她工作的地方也查了,也没有啊?” 李亮倒想起一种可能:“会不会送去修理了?” 这一可能立刻得到大家伙儿的一致赞同。 林建军笑道:“那接下来又要忙了,排查全市的电脑维修店。” 正准备安排,却听雷诺轻声道:“林队。” 林建军:“嗯?” 雷诺:“笔记本电脑和台式电脑不一样,不能拼装的。” 林建军:“啊?是吗?”他是真不懂这些,其实他都不知道台式电脑还能自己拼装…… 雷诺:“嗯。而且卢薇薇买的笔记本多半是大品牌的,大品牌的电脑都有自己的维修服务。” 林建军明白了:“哦哦,”他刚才算是丢了一个脸,真跟不上时代喽,赶紧改正吧,“那我们只要跟市里面的品牌电脑商家联系,查看他们近期的维修服务就能知道了。” 郭达开一下子笑起来,捣了捣林建军的胳膊:“老林啊老林,你看,咱们是真老了吧?” 林建军自己也笑:“唉,谁说不是呢?” 他沉默地看看雷诺。雷诺正被一旁的汪辉钩着脖子,狠揉脑袋瓜儿,虽然头发都乱了,却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着。沙国雄和李亮等人也围过来,笑嘻嘻地和他说话。 林建军看着他们不觉又笑起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他真的可以退休了。 好一点儿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说也要两三万块钱,足足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收入,全市也就那么几家在卖。大家分工合作,打不上半个小时电话,就出结果了。 “对,是有一位姓卢的小姐把电脑送过来维修了。”对方是个挺热心的年轻男人,“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散热不大好。我们给她换了个风扇。” 汪辉连忙朝雷诺招一下手。雷诺也正好刚挂完电话,便连忙走过来。汪辉按下了免提。 年轻男人还在说着:“是上个月的17号送过来的。我们有记录。” 汪辉:“现在电脑还在你们那儿吧?”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了。 “哎?不在了啊!”男人却一下子打破他的热切。 “怎么会?”汪辉立马挺直脊背,声音都高了八度,“她拿走了?可我们在她家没找到啊?” 这下,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 对方的回答却又让他们大吃一惊:“不是卢小姐来拿的。” “啊?”汪辉都快糊涂了,一转眼又有点儿生气,“你们怎么能让别人拿走呢?” 年轻男人还是笑笑,尽量耐心地解释:“警官,我们不会那么不负责任的。是卢小姐自己同意,让别人来拿的。” 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了,皱眉毛的皱眉毛,挤眼睛的挤眼睛。 雷诺缓和道:“能请您说得详细点儿吗?” 年轻人:“是这样的,我们登记维修时,一般都会问客户,万一本人有事联系不上的时候,有没有合适的亲友可以代劳的。卢小姐当时就留下了她的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她11月17号送过来,我们19号联系她,可是一直没联系上。所以我们才联系了她的那位朋友。” 19号当然联系不上她了。汪辉心想。18号她的手机就丢了,不一会儿还没电关机了。19号,她人都倒大霉了。 汪辉:“那个朋友是谁?” “请稍等。”年轻男人很快就回来了,“是一位姓罗的小姐。”又将她的手机号清清楚楚地报一遍。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都反应过来:罗潇潇。 第188章 电脑里的秘密(1) 汪辉瞪着一双牛眼戳电话号码,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按键都给戳扁了。他一挂掉维修小哥的电话,就直接戳罗潇潇的电话号码。沙国雄和李亮在旁边看他那个样子,就对视着一起做了个鬼脸。汪辉是真气坏了,这个罗潇潇就等着享受狂风暴雨吧。 沙国雄走去雷诺身边:“你劝两句吧。” 雷诺却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想起些什么,竟然道:“算了,辉哥自己也有分寸的。” 沙国雄和李亮一听这话,差点儿吐血。分寸……分寸这事就跟汪辉没什么关系啊!况且,他现在的模样,瞎子也看得出来,分寸已经彻底像被狗吃干净了一样。 李亮毕竟比沙国雄稍微细一点儿。暗自吐完血,就恢复了敏锐的思维。他上下一打量雷诺:“你吃错药了?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雷诺微微地抿着嘴唇,索性走开了。 这下沙国雄也看出来了,看看汪辉,又回头看看雷诺:“这两个人!那个一提起原莉娜就反常,这个一提起罗潇潇也反常。呵呵,这都唱的哪一出啊?” 他们这边犯着难,汪辉那边的电话倒是接通了。 “喂……” 汪辉正憋了一肚子火,罗潇潇的声音才露个头,他就不客气地截断:“卢薇薇的笔记本在你那里吧?” “……”罗潇潇的声音再出来,也微微尖锐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汪辉听她没一些心虚的意思,还敢反问回来,心里头的那把火顿时腾的一下子,又猛三分:“我查出来的!” 罗潇潇:“……” “这么重要的东西在你那儿,你就没想到跟我们说一声?” “你们又没问我,我怎么知道重要不重要?” 汪辉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这死丫头,这种瞎话都说得出来。 “那要是我们没查出来,你就永远也不说了?”他对着话筒直接吼起来。 旁边的同事看他大有一口气连话筒都咬掉的劲头儿,连忙三三两两地靠过来。罗潇潇的脾气也真不小,接下来喊的话,连他们都听见了。 “你现在都查出来了,还问我?” “你……” “我告诉你,那电脑跟你们的案子没关系!满意了?”说完,咔的一声,就发出一连串的嘟嘟声了。 她竟然就这样把电话给挂了! 汪辉瞪着电话,脸上白里透红、红里透青,最后嗷的一声也把电话狠狠挂了,捋起袖子就往外走。 沙国雄连忙跟在后头喊:“你干什么去啊!” 汪辉头也不回,只顾怒火冲天:“我就不信了!我去把那死丫头给抓回来!” 大家都吓了一跳。沙国雄第一个冲上去抱住汪辉的腰,后面李亮等人也纷纷地赶上来,劝的劝,拉的拉。中心思想就是,别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奈何汪辉完全气疯了,拼命地挥胳膊、尥蹶子。 “这还叫不懂事?”他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叫妨碍调查!早就该把她抓起来了!” “是是是,这姑娘太不省心了!”沙国雄闷头抱住他的腰不撒手,“老汪,老汪!冷静!” 李亮一回头,见雷诺还在后头站着,连忙一挥手:“还不快来帮忙!” 雷诺一怔,才连忙赶过来,帮忙抓住汪辉。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汪辉——不,是这样的警察。 闹了好半天,汪辉就是不解气,倒把大家伙儿弄出一脑门子的热汗。幸亏林建军终于回刑警队了,一看这架势,立马把脸一冷。 “汪辉!”老队长就是老队长,一出声就把汪辉给镇住了。 沙国雄等人纷纷地放开汪辉,擦汗的擦汗,松口气的松口气。 林建军声音也不很严厉,但自有一种威力。他皱紧眉头盯住汪辉:“你这叫怎么回事?我才出去多大工夫啊,一回来就见你小子又犯浑?” 汪辉怪没意思地咂吧咂吧嘴。 林建军:“本来还想你安稳了一个多月,终于有长进了。你倒好,马上就又给我打回原形!”看汪辉微红着脸安静下来,才把手里的文件夹子往最近的办公桌上轻轻一拍,“说吧,怎么回事?” 汪辉正要张嘴,又被林建军冷声卡断:“没让你说,”朝沙国雄一看,“你说。” 沙国雄就赶紧把刚才的事火速说了一遍。当然,他还是偏着汪辉的,尽量把罗潇潇的各种任性无理夸大,而把汪辉就可着劲儿地塑造得通情达理。 林建军还不懂他们那点儿革命友情?听完后自动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但是嘴上也没点破。 “就为这个啊!”林建军又好气又好笑,“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出息?” 汪辉扁着嘴:“……” 林建军:“她是不懂事,所以你也跟着不懂事?” 汪辉越发淡眉淡眼的了。 看他那样儿,林建军也不跟他多说了,只道:“既然知道电脑确实在罗潇潇那儿,就赶紧想办法拿过来吧。”头一抬道,“小雷,你带个人跟你一起去找罗潇潇。” 汪辉一惊:“这是干吗呀!林队,我跟雷子去呗!” 林建军冷眼把他一觑:“你给我一边儿好好歇着!什么时候肝火下去了,什么时候再干活。” 汪辉看林建军真有点儿生气了,便不敢多嘴,乖乖地自己溜达到一边儿去了。 雷诺本来想跟林建军说换别人去,见状,也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罗潇潇…… 想来只要这案子还没破,他也不可能跟她没接触。 罗潇潇的联络方式和家庭住址第一回来局里协助调查的时候,就留清楚了。雷诺请了一个同事,和自己直接找到她现在租住的地方。嘉信的待遇一向比别家好,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前台,横向比不错,纵向比也不能算是高收入。罗潇潇租住的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一室一厅。 敲开门的时候,双方都是一怔,一阵轻微的尴尬。 罗潇潇披散着头发,穿着很宽松厚实的睡衣睡裤,看起来是有点儿不舒服,没什么精神。生病请假的事,不像完全是装的。她只看了雷诺一会儿,便微抿着嘴唇垂下眼睛,却也没有请他们进去。 雷诺其实一直觉得跟她没什么。他一直就把她当成一个跟案件相关的证人,没有丝毫私人的念头。都怪那天去嘉信,被前台的小姑娘们和汪辉瞎凑热闹,弄得他现在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说话。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一个姑娘家,就算不喜欢也没必要弄得太难看。可又怕拿捏不好,让人家会错意,更加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真麻烦。 后来还是同事代劳,简单地说明来意。 罗潇潇耳朵里听着同事的话,眼睛却又抬起来,似是无意又似是有心地瞄雷诺一眼。咬了一下小巧的嘴唇,还是往旁边一让:“你们进来吧。” 雷诺道了谢,和同事一起走进去。 罗潇潇的房间就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标准的模样,粉红系加温馨风。粉红的窗帘、粉红的桌布、粉红的床……床头靠近一面窗户的地方,正好放进一张电脑桌、一套半新的拼装台式电脑。外观上看来很普通,花费大约在三四千吧。房子中间的桌上又放着一台八成新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旁还有一只圆墩墩、矮胖胖的玻璃瓶,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绿得很有生气,密密蓬蓬的一大把,还有一个维尼小熊的卡通杯。 肤浅却也天真,幼稚却也纯洁。 这是和卢薇薇还有原莉娜完全不同,也相当有差距的风格。 罗潇潇:“坐吧。”转身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到桌上,就是那张放着电脑的桌子。 雷诺:“谢谢。” 罗潇潇:“不用。” 同事就想提正题:“这笔记本就是卢……” 罗潇潇却忽然没头没脑地打断:“干吗不喝?” 雷诺和同事都是一愣。然后两个人才都反应过来,这话是对雷诺说的。同事看看雷诺,又看看罗潇潇,有点儿识趣了。 罗潇潇这回就一直看雷诺,有点儿较真儿似的,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她的眼睛本来就黑白分明,瞳仁的部分又黑又大,被她这样一直猛盯着,雷诺的脸也微微红起来。他沉默一会儿,好像喉咙真有点儿干渴,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罗潇潇才把眼睛又垂下来:“这回怎么没跟那个讨厌鬼来?你们俩不是总一起行动吗?” 讨厌鬼?汪辉吗?同事又无奈又好笑。 雷诺抬起头,没再跟她说那些不相干的事,认真道:“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把卢薇薇的笔记本交给我们。” 罗潇潇轻轻抿一下嘴,微侧过脸去,摆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架势:“不行。” 雷诺看着她:“那是重要的证物,里面说不定会有破案的重要线索。” 罗潇潇就是死不松口:“我不是说过了吗?里面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雷诺轻轻蹙起眉头,虽然声音还是很柔和的,但语气却有点儿强硬起来:“有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自己会判断。” 罗潇潇微有惊诧地转回头。她当然也感觉到了雷诺语气的变化。一会儿,便也有些拉长脸:“实话告诉你吧,你就算拿回去也没有用,我已经把硬盘里的所有文件都删除了。” 雷诺猛地睁大眼睛,同事也吓了一跳。 “喂,”同事急了,一拍桌子,向前倾着身体,“你怎么这么乱来啊!” 罗潇潇就是一副反正我都做了、你能奈我何的大无畏模样。 “啊呀,真是的!”同事这下可同情汪辉了。没见识这姑娘以前,一直都觉得问题肯定出在汪辉身上,谁不知道汪辉是出了名的浑。现在才知道,汪辉这回是真冤枉。 雷诺轻轻地抿紧嘴唇,耐住性子:“你是把所有文件都删除了,还是重装了系统,还是干脆将整张硬盘格式化了?” 罗潇潇的脸上闪过迷茫,由着性子道:“有区别吗?”但一说完,就知道坏了。她本来不知道有区别,但现在知道雷诺这么问肯定是有区别的。 雷诺果然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拿笔记本。罗潇潇赶紧去抢。两个人,你抓着这头,我抓着那头。雷诺试着用力一挣,罗潇潇憋着一口气,就是不松手。 雷诺终于有些恼怒了,声音微高地道:“你太任性了!” 罗潇潇也不示弱:“你懂什么!”眼睛很生气地瞪着他,可是又有些难过似的,淡淡地红起来。 旁边同事看得一头雾水:“哎,这……到底怎么了?” 雷诺:“光是删除文件,只要硬盘没有损坏,还是可以恢复的。” “是吗?”同事也十分意外,“你确定?” 雷诺:“我特意找余同问过。” 同事登时喜笑颜开。 雷诺可没时间让他瞎高兴:“还不帮忙!” 同事这才哦的一声,连忙也扑上来,帮着雷诺一起抓住电脑。想不到罗潇潇力气倒挺大。不,与其说是力气大,还不如说是倔强。两个男人的力量优势是很明显的,但就算被拉得整个人靠上桌子,连桌子都给带歪了,她还是死抓住不放。 同事真是哭笑不得,这简直就跟幼儿园的小孩子抢饼干似的。 “哎,小姑娘你就松手啊!” 罗潇潇咬着唇,根本不理他。 雷诺和同事毕竟还是收着一分力气的。两个男人对着一个女孩子,怎么说都过意不去。但此时见状,雷诺的心里忽然冒起一簇火花,手上猛地一使力,在罗潇潇的惊呼声里直接就将笔记本夺了过来。连旁边的同事都能感觉到,他是真下足了力气。 雷诺喘了口气,也不啰唆了,拿起笔记本就起身:“我们走。” 第189章 电脑里的秘密(2) 同事慢了一拍,才慌慌张张地跟着一起向门口走。但是还不到门口,眼前人影一闪,罗潇潇就追上来了,像要保护什么似的,一下子张开双臂拦在他们——确切地说,是拦在雷诺的面前。 她追得很慌,起身的时候,咚的一声把椅子都撞翻了。 雷诺紧紧抿着嘴唇,脸色都有些冷硬了:“让开。” 罗潇潇红着眼睛,只假装顽强了一秒,就忽然湿了眼眶。虽然她和雷诺接触得也不算多,但这副模样的雷诺确实有点儿吓到她了。而且,她还有更深层次的恐惧。 她终于服软了,哀求地道:“算我求你好不好?这电脑里真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你把它还给我吧!” 雷诺微微怔一下,但下一秒还是坚定地向门口走去。 罗潇潇干脆一把抱住他,紧紧地,她在他的胸口大声地哭了起来。雷诺被她的拥抱困住了,既尴尬也困惑,动也不能动。现在的情况简直有点儿诡异。雷诺抱着电脑,罗潇潇又抱着雷诺。同事在旁边越发看得一头雾水。 这女孩子可真能哭,特别是二十出头的小女生。 罗潇潇硬生生抱着雷诺哭了快有半个小时,看得同事在旁边都替她觉得累了。其间,他和雷诺也不是没有试过挣扎,但是只要轻轻地一动,她就哭得更厉害,连邻居们都被惊动了,纷纷地赶过来,喊人的喊人,拍门的拍门。同事一开门,眼前满满的都是人。 “罗潇潇,是不是你男朋友啊?”有人问,“跟男朋友吵架了?” 然后大家就都七嘴八舌起来,但是以批评雷诺的居多。 “你一个男人,怎么欺负女孩子啊?” “害女朋友哭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我们潇潇可是好孩子,你修也修不来的。” 雷诺脸涨得通红,两只耳朵都快冒血了。同事起先试图好言相劝,奈何群众太热心,根本也不给他说,最后干脆亮出证件来。 “警察!警察办案!”一直将证件送到站在最前面、说得最起劲儿的那两个人的脸皮上去。 众人这才噤声,但又很好奇地继续朝他们看。 “该干吗干吗去,啊!”同事啪的一下,又把门给关上了。 同事好话说尽也没用,只好认输地坐到一旁去,任罗潇潇哭个够。好不容易才等到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但还是抱着雷诺,小声地一抽一抽地哭着。 雷诺脸上的红色也终于褪下去了,恢复了平常的肤色。他小声地道:“你别哭了,行吗?” 罗潇潇没出声,继续抽噎。 雷诺投降了:“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用这么过分的态度对你。” 罗潇潇还是没有动,但是他知道她在听着。 雷诺无奈地叹一口气:“你有什么难过的地方,你跟我说,我听着。”略略一停,还是坚持地跟她说清楚,“但是这个笔记本,我今天必须带走。” 罗潇潇动了一下,其实她也知道这是极其幼稚任性的举动,不可能总这么耗下去。可是…… 雷诺又小声问:“是跟卢薇薇有关吗?笔记本里有卢薇薇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 罗潇潇心头一恸,眼泪又多两行。她再度抱紧雷诺,把脸埋在他胸口,模糊地嗯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同事忍不住插嘴:“到底什么事啊?” 罗潇潇的肩膀明显一绷,又在顽抗了。 同事只好还是闭上嘴巴。他算是明白了,这姑娘,除了雷诺的话,谁说也不听。 雷诺满脸的无奈,一只手仍拿着电脑,分出一只手轻抚上罗潇潇的背。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同事,有点儿抱歉地道:“能不能请你先去外面等我?” 同事立刻回过神来,立马配合地起身:“行,我先去拿车。” 雷诺很感谢地看他一眼:“嗯,我马上就来。” 看着同事离开,小小的一室一厅里只剩下他们,雷诺才轻声慢语地开口:“卢薇薇究竟有什么事呢?” 罗潇潇用力地咬住嘴唇。 雷诺想想,略微有些困惑:“虽然她在活着的时候,我没能跟她接触过,但是就从这段时间的了解来看,她也许性格不太讨人喜欢,但应该不是个坏人。” 罗潇潇:“薇薇姐是好人。”说着,猛然抬头。 不料,雷诺正好也是微微低着头的状态。两个人居然靠得那么近,顿时都有些尴尬。雷诺下意识地往后略让一让,罗潇潇终于松开了手。雷诺便又向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我相信她对你一定很好。”雷诺说,“但是你现在不说,等笔记本里的资料恢复了,我们还是会知道。” 罗潇潇微红的脸,一下子又白了回去。 雷诺再次肯定地告诉她:“总之,不管你要说什么、说不说,我今天一定会把笔记本带走的。”停了一会儿,看罗潇潇还是没动静,便道,“我不能让同事等太久,我走了。” 就在他走到门前,刚要开门时,背后忽然传来罗潇潇的声音:“你别走。” 雷诺本来想不理,却又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伤心、无措。他在门口僵持一会儿,终究还是心软,转过身来,果然看见罗潇潇的脸上又是两行泪水。 她哽咽地道:“我都告诉你。” “什么!”汪辉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刚咬进嘴里的半个包子也喷得到处都是。 不光是他,有份听见的人,全都惊诧死了。但这惊诧很快变了味道,说是惊吓可能更贴合实际,还带着许多鲜明的鄙夷、恶心,乃至一种微妙的恐惧。 林建军皱紧眉毛,既很不悦,也很难理解:“卢薇薇喜欢女人?” 雷诺点了一下头。 林建军脸上的不悦便更深了,皱着眉毛直摇头:“早就听人说模特圈只是外表光鲜,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雷诺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巴。这种事情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不太符合他们的人生观吧?像汪辉这样的年轻人都很抗拒,更何况林建军那样上了年纪的人。恐怕要他接受卢薇薇喜欢女人,还不如让他接受卢薇薇其实是外星人还要容易些。 雷诺想一想,便也只是道:“罗潇潇希望我们能替卢薇薇保守这个秘密,毕竟人都已经死了。” 林建军还是大度的:“这个可以让她放心。只要不影响查案,这种私人的事,我们不会到处张扬的。我们是刑警,又不是娱乐记者。” “笔记本已经送到余同那里了。”雷诺说,“罗潇潇删掉的并不多,只是一些照片,还有卢薇薇的日记,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出来。” 林建军点点头。 “还有,案发当晚跟原莉娜聊天的福山农夫,就是罗潇潇。” 这一点,大家也不怎么惊讶了。既然笔记本在罗潇潇的手上,这也不难想到。 “她说,那天拿回卢薇薇的电脑,也是一时好奇。但是没有想到,卢薇薇的oicq自动登录了。她一看,又是一个从来没看到过的oicq,里面只有一个好友,就更好奇了。所以她就试着跟对方聊起来,想要看看,卢薇薇都跟她聊了些什么。” 汪辉随即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我们还以为假福山农夫是想从原莉娜那里套套口信,看看卢薇薇从她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其实罗潇潇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原莉娜,只不过是想知道卢薇薇在隐藏什么。” 雷诺:“嗯,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不知道的。不过聊着聊着,罗潇潇也是灵光一闪。她太了解卢薇薇了,觉得卢薇薇很有可能会用这种方法接近原莉娜。但是她又不好过度地旁敲侧击。” 林建军:“嗯,这是自然的。因为卢薇薇其实是知道原莉娜的,所以当然不必去问那些个人资料。罗潇潇如果过多地问这些,就会引起原莉娜的怀疑,可是不问,又不能确定是不是原莉娜。”呵呵一笑,“所以她才主动提出语音聊天。” 雷诺:“对,她也见过原莉娜,只要听到声音,就能确定。而她自己则用了一个变声软件——虽然原莉娜未必对她有印象,但还是以防万一吧。接着,一旦确定那就是原莉娜,她就干脆顺水推舟,多做了些了解。” 第190章 电脑里的秘密(3) 林建军笑着叹一口气:“这件事原来是这样的,我们之前却想得太复杂。”想想又补道,“不过就算假福山农夫跟凶手没什么关系,也仍然不妨碍之前两个凶手的推断。卢薇薇尸体上的致命伤,以及被砍掉的胳膊,仍然可以说明一个凶手更为专业,另一个凶手则经验不足,而且很可能跟死者是认识的。原莉娜还是很有可能是那个女性凶手。” “此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雷诺说,“是跟李天成有关的。” 林建军愕然地抬起头。 太阳开始下山了。 李天成坐在办公桌的后头,眼睛却出神地望着窗外。城市里的太阳好像落得比乡村里早。明明才5点不到,就只能从林立的高楼大厦间,隐隐约约地看到橘红色的太阳,还有它周围那一起泛着微红的云霞。 又是一天过去了。 妻子离开他已经两天。 无论是公司里的电话、家里的电话,还是他的手机,全都没有妻子联系过的痕迹。一想起这个,他就忍不住从喉咙里渗出一丝苦涩。虽然有很多次,他都想打破妻子临行前的要求,主动去联系她,更想要直接去找她。他想一直走进她的办公室,紧紧抱住她。就算这样不行,至少也可以在公司楼下等她,哪怕只是见一面也好。 但是所有的想法总会在最后一刻被自己硬生生地压下。 昨天,他甚至真把车子开到了嘉信楼下。他知道妻子是一个很守时的人,每天都会提前十分钟到公司。可是就在时间快要到的时候,他还是赶紧将车子开走了。 因为他真的太了解妻子了。 他们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经历了毕业后人生里最困苦的时期。曾经,两个人兜里的钱加在一起也只够买一份盒饭,还是最便宜的那种。谭晓敏笑着用筷子一划,把所有的菜和三分之二的米饭都给了他。她说她最近太胖了,套装都穿不上,应聘的时候不好看。那个时候,李天成就在心里默默地说,他要永远记着她的好。 后来他的公司上了轨道,老实说,他也不是没想过要让谭晓敏在家做全职太太。男人,总会有那么一些大男子主义。他想要让他心爱的女人多一些享受、少一些劳累。他愿意自己挣钱,给她来花。但是谭晓敏还是在嘉信做了下去,从一个普通的职员一直做到今天。 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男性,李天成明白其中要承受多少的苦楚和压力。 中国其实还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消除了封建制度,但从来没有消除封建思想。尤其是在职场,越是往高处,女性的生存空间就越狭小和恶劣。所以想让谭晓敏做全职太太,并不是质疑她的能力,只是舍不得她那么累。 那一段时间,他也很困惑。她又不爱花他的钱,她也不掺和他的事业,连买房子的钱都是一人一半——他还能给她什么?她想要他的什么? 终于他还是问出了口:“你到底爱我什么呢?” 谭晓敏一脸你问得真奇怪的表情:“爱你啊,当然是爱你这个人喽。” 李天诚忍不住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他们夫妻在一起,一向都是坦诚相待——只除去后来发生的那一件事——而且,他俩都不是那种喜欢飘在云端里、两脚永远不着地的人。 不过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要图点儿什么的。他老老实实地说,只有物质没有感情是不行的,可是只有感情没有物质也一样不行。 当初他们出来打拼,家里那么催着结婚,也没拧得过他们,不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早就达成共识:不能养活自己,还谈什么结婚?别说不结这个婚了,还得分手,谁也别祸害谁。 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拼了,这才有了今天。 谭晓敏觑他一眼:“我说孩子他爸,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李天诚:“啊?” 谭晓敏却一下子戳穿他:“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种天仙儿一样的女人,满口满脑都是对你的爱,绝不跟物质沾上一丁点儿的关系?” 李天诚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有点儿局促地去抓住女儿胖嘟嘟的小手,捏来捏去。 谭晓敏也去逗还没长牙的女儿,跟她说:“爸爸是大笨蛋。” 女儿就吐着满嘴的泡泡,跟着一起瞎笑。 谭晓敏语重心长:“咱也是奔三的人了,可千万别相信这种言情小说的东西了。” “当然是图你点儿什么的,图你很多。”谭晓敏笑着说,“不图你的钱,是因为我自己挣得到钱;不掺和你的事业,是因为我自己也有事业。还有这幢房子。”她抬头看看,呵呵直笑,“你怎么尽想着我也出了一半钱,就不想着还有一半钱是你出的呢?我一个人买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吗? “你光看到这些细枝末节,可是你不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东西,那才是我想要的。 “我要你这个人,不仅仅是什么爱不爱的,是你这个完完整整的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的。” 李天成怔住了,好半天没说话。 谭晓敏有点儿不自在地抱起女儿:“是不是被吓到了?本来以为我还挺无私的,结果却是独占欲这么强、这么贪婪的人?” 李天成又淡淡地笑出来,把她和女儿一起抱在怀里。他轻声地在她头顶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爱一个人爱到极点,就会想要他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给他百分之百的信任、百分之百的纵容、百分之百伤害自己的权利。但是,只有唯一的条件,也是无可撼动的条件,是必须要做到的——他也必须只属于对方。 而他正是在这唯一的条件上,伤害到妻子。 只要一想起这一点,李天成的心脏就在抽搐。他除了自己就没有可以给谭晓敏的了,是他亲手危害到自己唯一的资本。 这原本也是比任何选项都坚韧的羁绊,可一旦出了问题也会比任何选项更脆弱。 世上在一起的人那么多。往大里说,为富贵、为荣华、为名利、为权势……往小里说,为一套房子、为一笔存款、为一辆车、为几件漂亮衣服……五花八门,数也不数不清。所以在很多人的婚姻里,没有爱情根本不要紧,爱情只有一种,物质却可以包罗万象。没有这一种,还有千千万万种羁绊。于是没有爱情的人,却往往能够让他们的婚姻得以活着;反而有爱情的人,却常常让他们的婚姻不得好死。 李天成知道妻子绝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认错、道歉、哀恳……全部没用,他必须跟她解释清楚。 而现在,谭晓敏还没有准备好。 他就只能等着。再怎么煎熬,都只能等着。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地黑了,李天成却忘记开灯。一片漆黑里,他偷偷地落了两滴泪。 在去医院的路上,李天成在花店里给女儿买了一束向日葵。店员也很细心,知道他买给生病的小女孩儿,特意拿一张印满卡通画的包装纸帮他扎好。李天成认得出,上面的卡通是女儿最爱的跳跳虎,不由得淡淡地笑一下。女儿总是说她要像小老虎一样有精神,还常常嗷嗷的,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在医院一楼等了一会儿电梯,却看到两部电梯其中一部还在顶楼慢慢往下,另一部则正在上升。李天成不想再等,便从楼梯走,反正也就是四楼。他不知道的是,当他才走到四楼,其中一部电梯也正好停在了四楼。他的妻子谭晓敏和她那位年轻的朋友很有礼貌地让到一旁,先让电梯里的人出来,然后才走进去。当电梯门合上,李天成也推开楼梯间的门,缓缓走出来。 推开病房的门,第一眼便看到女儿依然在病床上宁静地睡着。李天成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几步,却一下子停住。因为他看到病床旁的小柜上,已经插好了一束向日葵,手里的那束向日葵顿时掉落在地。 他急忙回头,正好撞上一个小护士。 小护士对他笑道:“李先生,你也来看你女儿啊!真巧,你太太才刚走。” 李天成连忙追出去,狠狠地按两下电梯,才发现电梯已经在一楼了。他不敢耽误,仍然从楼梯间追下去。他追到医院的一楼大厅,从来来往往的人里一边找,一边穿过去,一直追到医院门口。 只看见几辆或是开进或是开出的车,却再也没有找到妻子的身影。他只好茫然又难过地站在原地,不停地喘息着…… 他完全没有发现,其实就在他看到的某一辆开走的车子里,坐着他心爱的妻子和妻子的那个朋友。 他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淡淡地看着前方,也没有发现他追了出来。只有那位年轻的朋友,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切。他看到李天成有点儿支持不住似的,慢慢弓下脊背,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好像在咳嗽。 他微笑地看着,然后悄悄地加大油门。 第191章 朋友(1) 回到朋友家时,已经8点多了。 朋友的妹妹正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电视。她坐的轮椅就停在沙发的右面。朋友临出门的时候,特意给她充了一只暖水袋,放到她盖着毛毯的腿上。 朋友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一摸暖水袋。很快,他皱起眉头,将暖水袋拿走,又去厨房里重新充上热水,出来后,仍然用毛巾把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妹妹的毛毯里。 电视上正放着一部老片子,丈夫和妻子吵了架,妻子气鼓鼓地要走,但被丈夫一喊,却又流着泪站住。 朋友见妹妹看得津津有味,便去沙发上坐了,静静陪着她看。谭晓敏也在他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谭晓敏的声音。 “我明天回去了。” 朋友微微惊诧地回头看她:“这么快?” 谭晓敏看着电视上的那对夫妻,淡淡地笑一笑:“都出来这么久了。” 朋友便若有所悟地点一下头:“总是要面对面地谈一谈才好。” 谭晓敏便也点一下头:“嗯。” 朋友迟疑一会儿,还是问出口:“万一,他给你的,不是你想要的答案怎么办?” 谭晓敏微微瑟缩一下,低声道:“我还没想过。” 朋友便又恍然醒悟过来,马上很抱歉地道:“啊……对不起。你丈夫肯定不会那么对你的。” 谭晓敏觉得自己的心头又跟着细细一颤。 其实此时此刻,她也并不很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与李天成交战,而是与自己交战。她的心好像分裂成两半。一半只顾叫嚣着思念,思念李天成,想要回到家里,想要不计一切后果和他继续在一起;而另一半却在冷冷地滴着血,叫她最好清醒一些,如果真出了问题,就算她可以不计一切后果,也未必还能和他继续在一起。 做人做事,任何时候,都应该做好坏两种打算。 “那我明天送你回去吧。”朋友说,“这些天,也多亏你帮忙照顾我妹妹。” 谭晓敏轻轻一惊,忙道:“没有的事。你也很忙的,我还是打车吧。” “嗯,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朋友笑着,“我妹妹长时间都只跟我在一起,有你在,对她真是有很多帮助。” 谭晓敏看他说得诚恳,不由自主地看向女孩儿。女孩儿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朋友问:“以后有时间的话,能请你多来看看我妹妹吗?” 谭晓敏不假思索地点头:“一定会的。” “那好。”朋友便又很高兴地笑起来,有点儿稚气地露了一下小虎牙,“我还有点儿事,先回书房了。请你陪我妹妹看电视好吗?” 见谭晓敏再度点头,便笑微微地起身离开。 他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又无声地停下,居高临下地看向正背对着他的谭晓敏。他走后,谭晓敏又向女孩儿那边接近了一些。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差不多并排地看着电视。他默然地看了她们一阵子,脸上那很招人喜爱的微笑渐渐冷去。 他面无表情地转回身,继续向楼上走去。 谭晓敏的朋友将自己锁进书房,打开了电脑。 他从图片夹里点开一张图片,最后再看一眼,打开图片编辑器,在图片的下方又添上一行字,便用电子邮件,以附件的方式将这张图片发了出去。 这时的原莉娜也正在家里上网。 这两天,她到外地参加了一场商业走秀,才刚回来,电脑也终于修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登录oicq并打开电子邮箱,邮箱里正有一封刚刚发过来的信。发信人很陌生,可是主题却让她心头一悚:我是给你寄照片的人。 原莉娜睁大眼睛,将那一行字看了又看,一股可怕的寒气飞快地从脚底蹿上头顶。她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口水,只好抖着手,将那封邮件点开。里面没有内容,只有附件。原莉娜便又打开附件,一下子便捂住嘴倒抽一口冷气。那又是一张照片,一张比上回的照片还要可怕得多的照片。她整个人像冰冻住一样,向后仰着,一动不能动地盯住屏幕。 在照片的下方写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要阻止李天成和谭晓敏复和,否则我就将这张照片发给警察。” 原莉娜的心脏都紧缩起来。她长时间地捂住嘴巴,尽管这个家里就她一个人,就算真喊出来,也未必有人能听见,可是心里还是异常地害怕,不想让自己漏出半点声音。 好半天,她才能从那灭顶的恐惧里找回一丝理智。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思考起来。就算没有对策,她也不能就这样像木头人似的,随便让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尽情操纵。 她握住自己不停发抖的手,努力克制了一会儿,飞快地回复那封邮件:你到底是谁? 她也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对方如果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就不会藏得这么严实。但是事到临头,她很难不这么问。虽然知道无用,却也是一种本能。 将这封邮件回复过去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很忐忑,觉得对方十之八九不会回应。 却没想到,几乎是立刻的,她就收到了回信。 原莉娜紧张得连鼠标都用不好,点了两次,才点开邮件。 “我可是你的朋友。” 原莉娜瞪着那一行字,却从那伪善的外表下,读出了蛇蝎一般的恶毒。她用力地敲击键盘:“你胡说,你是想利用我,利用我伤害李总和他妻子。” 对方依然回复得很快:“那你把我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 “狡辩。”原莉娜一点也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去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 “这个问题由你来问有些奇怪。难道你不是最想他们分道扬镳的人?还是说,你对李天成的感情也就只有这么多?” 原莉娜有一种被刺到要害的疼痛和恐慌。她对着那最后一句话呆看很久,迟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不久,对方又发过来新的回信:“会犹豫,就说明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更何况我还给了你这么好的理由。你是受我胁迫的,你是为了帮李天成。这么好的机会,你再不抓住,这辈子你就真跟李天成无缘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你觉得可惜啊。” 这就是对方最后一次回信。之后,不管原莉娜再怎么问他,再怎么等待,都不再有丝毫的反应。 最后的那些话长久地占据了电脑屏幕。 原莉娜看了又看,就是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上面挪开。她不由自主地咬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对她说:“不能这么做……” 她就一直咬着自己的手指,任凭那道声音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响起。但是,每多一次重复,那声音便也多一次消耗,变得越来越微弱。 终于,当屏幕因为太久没有操作而陡然变黑的时候,那微弱的声音也跟着一起彻底消失了。 原莉娜清醒过来,感觉到指尖钻心的疼。低头一看,指尖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了,红红的血流了一手指。她看着那些黏糊糊散发着腥气的液体,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10点整,电视剧放完了,也到了朋友的妹妹该休息的时间。 谭晓敏想和之前一样,去喊朋友下来,因为她一个女人虽然推得动轮椅,可实在没有力气把这么大一个姑娘抱上床。刚起身,手腕上却蓦然一温,被女孩儿抓住了。谭晓敏诧异地看向女孩儿,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女孩儿主动地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谭晓敏忽然想起一个更重要的细节: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过女孩儿主动接触自己的哥哥。 “怎么了?”她只好又坐回去。 女孩儿的手看起来枯瘦而且苍白,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抓住了她的手腕,还不如说是搭在她的手腕上。 “你以后,”女孩儿困难地发出声音,“别再来了。” 谭晓敏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是女孩儿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通过这些天的观察,她怀疑女孩儿有情感方面的障碍,根本就不能正常地表达情绪。就算看到再怎么好笑的电视,她和朋友都忍俊不禁时,女孩儿却仍然可以没有一丝动摇地静坐着,五官平静得就好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一样。 谭晓敏怔了一会儿,疑惑地轻声问:“你不喜欢我来?”朋友还说希望她以后还能来。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女孩儿应该不会讨厌她的。 女孩儿也不看谭晓敏,明明电视都已经关掉了,两只黑眼睛还是纹丝不动地盯着那漆黑的屏幕。 谭晓敏等了一会儿也没得到她的回答,便也不由自主地看向电视。这时她却吃惊地发现,漆黑的屏幕变成了镜子,正清清楚楚地照映着她和女孩儿的身影,而女孩儿则是紧紧地盯住镜子里的她。 但是更令她惊讶的还在后头。 四十寸大的电视机屏幕不仅照映到她们,还照映到一部分通往二楼的楼梯。还有楼梯上,看起来有点儿小的另一道身影。 这个家里总共就只有三个人。 朋友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身后?! 谭晓敏心头蓦然一紧,很想立刻转过头去,但她还是忍住了。 女孩儿忽然出声了,声音很大,似乎还带着一种任性的怒气:“我,要,哥哥,”她说话本来就很困难,一激动起来就更断得厉害,“不用你来。” 谭晓敏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自己的手。一时之间,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第192章 朋友(2) 女孩儿吃力地喊着:“我,要,哥哥。” 谭晓敏看到她的脸都震红了,瘦弱的脖颈上,一根一根的青筋很可怕地暴起。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被无形的枷锁困住了身体,正用尽全力抵抗。谭晓敏吃惊地看着,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响,飞快地跳起来。 女孩儿不再说话,而是反复地发出一种含混的唔唔声,像是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一样,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喊叫。 谭晓敏有点儿慌了,连忙抚慰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喊……” “怎么了?” 楼上传来朋友略显焦急的声音。谭晓敏一回头,正见他匆匆地跑下来,一把握住妹妹的手。 “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朋友奇怪地看一眼谭晓敏,难得地,言语里透出一丝埋怨。 谭晓敏略一犹豫,还是让心里的一些怀疑占了上风。她决定先掩盖过去:“刚刚我想自己送她回房里,结果刚起来,就被她推开了……” 朋友不悦地抿一下嘴唇,先去哄妹妹:“哥哥在这里呢,哥哥哪里也没有去!” 他抓紧妹妹的臂膀,看着她的眼睛反复说好几遍,终于有效果了。女孩儿不再发出那些令人心慌的喊叫,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静静退去。朋友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将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稍作整理,才让女孩儿的喘息逐渐平息。这个过程大概有七八分钟,她又恢复成平常泥塑木雕一般的模样。 朋友亲自推着妹妹向房间走去。 才刚发生那样的事,谭晓敏便也不好再贸贸然紧跟而上,只站起身,象征性地远远跟在朋友身后,到门边就及时地停住。 她看到朋友很小心地将妹妹从轮椅里抱到床上,帮她脱掉外面一层厚睡衣,再盖好被子。但是女孩儿没有像平常那样,随即闭上眼睛,兀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又没在看她哥哥,而是直直地、有点儿僵硬地看天花板。 朋友微蹙起眉头,便也没有着急出来。他坐在床沿,轻轻地拍着女孩儿,嘴里好像还低声地哄些什么。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也许是开始觉得累了,女孩儿才肯慢慢地闭上眼睛。 朋友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来,关上门。直到这时,他才流露出一丝疲倦,短短地叹息一声。 这样的细致和体贴,就是做母亲的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谭晓敏看在眼里,默默地想。之前会不会是她想多了呢? 也许他并不是怀着什么心机站在她们身后,就只是想看看除了自己以外,妹妹还能不能接受别人。 “真是不好意思了。” 突然听到朋友的声音,谭晓敏微微一惊:“嗯?” 朋友淡淡尴尬地解释:“刚才我妹妹一闹脾气,我就有点儿着急了。” 谭晓敏哦一声。别说他会着急了,她刚才简直就被惊得瞠目结舌。没想到一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的人,一旦发作起来,竟然会这么凶猛、尖锐。就跟平滑如镜的冰块一样,看起来很厚很结实,但只要咔嚓一声,莫名其妙的一个细小如发丝的裂痕,也会陡然间崩溃般地瓦解。 坦白说,她到现在都觉得心口有些慌慌的。而朋友却要长年累月地照顾这样的妹妹,那会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没有的事,是我太自作主张了。”她还是礼貌地道,“我应该一早就去叫你的。” 朋友便又笑笑:“你也是想帮忙啊。” 看着朋友温柔和善的笑脸,谭晓敏相信,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虽然已经决定明天就回去了,可躺到床上还是会觉得心情不能平静。 谭晓敏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看看时间都快12点了,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一个电话给丈夫。可电话一拨出,听见传来拨通中的音乐,她又忽然想要掐掉,都这么晚了。 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 “小敏?”熟悉的声音里有难掩的疲惫,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急切,“小敏……” 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叫她的名字,谭晓敏就感觉到眼里一瞬间有点儿湿热起来。她轻轻地捂住自己的嘴,镇定了一下。 “我明天回家了。”她说。 “……”手机里的声音静了好一会儿,但是分明听到一声深深的呼吸,“好。” “什么时候回家呢?”他又问,“我去接你吧?” “傍晚下班吧。”谭晓敏抱着手机,微微蜷起身子,“你在家等我就好。” 李天成又静一会儿,还是妥协了:“好,那我在家等你。” 两个人一下子都没了言语。明明都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却又不能结束通话。只好一起沉默地拿着手机,听彼此安静中的呼吸声。 “小敏,”李天成低低地、嘶哑地说,“我等你回家。” 谭晓敏顿时湿了眼眶:“嗯。” “好好睡吧。” “嗯。” 李天成放下手机,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几夜以来,一直煎熬着神经的焦灼终于消散了。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被秘书的来电吵醒。 一看时间,竟然9点多了。 “李、李总,”秘书诚惶诚恐,“您、您没事吧?” 李天成捧着头,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没事,”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上一次睡过头都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只是睡过头了。” “……真的,真的没事吗?” “嗯,我一会儿就去公司。” 秘书连连答应着,赶紧挂掉电话。 李天成狠狠地用冷水洗脸,把自己收拾干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到公司的时候,明显可以感受到员工们这样那样偷偷扫来的眼光。秘书一看到他就小跑步地迎上来。 “李总,那两位警官又来了。” 李天成微微诧异:“雷诺和汪辉吗?他们人在哪里?”他问。 “我请他们到会客室了。” 李天成点一下头,便直接走向会客室。玻璃门的那一头,雷诺和汪辉也已经看到了他,在他进去之前,就站立起来。李天成笑着打一声招呼,顺手又关上门,请他们一起落座。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雷诺:“没有,我们也才刚到。”紧接着道,“我们查到一些重要情况,这一次来,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李天成听到心头的警钟敲响了一下。这一次的雷诺有点儿雷厉风行,但李天成面上仍然不露痕迹地微笑着:“好,有什么请尽管问,只要我能帮上忙。” 雷诺先不急着发问,拿出一份资料递到李天成面前。 李天成拿起来一看,眼神便微微一沉。这张纸上的话,都是以第一人称写的,看不上几句,他就反应过来是卢薇薇写的。里面都记录了一些像是日常事务,以及内心感受的小片段,还标录了时间。 其一: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天成发现了我喜欢女人的事。他竟然用这个威胁我,想要我和他达成一个约定。约定?哼,说得真好听。真想跟他争个鱼死网破,可是我又不能那么做。被人威胁的感觉真不好受。 1999年3月5日 其二: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天,我还是决定同意和他达成这个约定。但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我也有我的条件。我不再纠缠他和原莉娜的事,特别不能再去找他老婆,他也不能泄露一点儿我的事。 1999年3月10日 其三:该死的。今天我竟然被那种男人找上门来,他竟然也知道我喜欢女人的事,也拿这件事来威胁我,不许我再接近她。真是好笑,他算老几?他有什么权利不许我接近她?一定是李天成告诉他的。这才几天,他就毁约。我当时真想去找他当面对质,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算我去问,他也会推个一干二净吧。呵呵,你不仁,所以我也不义。我发誓,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他和原莉娜厮混的证据。背后使绊子谁不会? 1999年3月12日 其四:我终于有证据了!和他还有原莉娜约好这个周五晚上,7点,还在上回的那家咖啡店见。这次,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一条和前面四条一下子拉开了八个月的距离:1999年11月16日。 李天成轻轻地放下那张资料。这短短的四小段文字,每一个字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大脑里。很明显,这四小段文字是经过筛选的,警方不可能把手上所有的资料都给他看,足以让他明白情势对他很不利就够了。 雷诺也不意外他还能镇定自若。要是换一个人,早就惊慌失措了吧。 “这是我们从卢薇薇的笔记本电脑里恢复出来的,”他说,“姑且算是日记吧。” 李天成抬起眼睛。 雷诺:“所以,你早就知道卢薇薇喜欢女人了?” 李天成点点头,很痛快地承认了。这就是跟雷诺交手的好处。他早早地让他明白,否认也没有用,结果大家都可以节省时间。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他淡淡地笑,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威慑,那是做惯了掌权者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汪辉看到那种眼神,不自觉地从心底里动摇了一下,不觉有些吃惊地问一句:“一直都知道?那究竟是多久?” “七年。”李天成不紧不慢地说,“她在我公司待了多久,我就知道多久。” 汪辉顿时张大了嘴巴,雷诺也不禁有些愕然。 汪辉抢先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李天成轻描淡写地回道:“因为每一个模特在进入公司以前,我都会请专业人士调查清楚她们所有背景。” 汪辉又一次张大了嘴巴,连雷诺也免不得有些吃惊了。 第193章 李天成(1) 面对雷诺和汪辉惊诧的注视,李天成仍然神色如常,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他们惊诧。 雷诺这才觉得有点儿好笑,觉得自己好笑。 李天成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可能一下子被人看穿,更不可能被看到全部。这个人本来就是深不见底的江潭、是广浩的湖海,只不过机缘巧合,让他看到温柔、安静的一面。于是他就有些轻狂起来,以为那就是全部的李天成,却忘掉了,再温柔的江潭、再安静的湖海也可以吞噬很多东西。 在李天成的面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幼稚。 汪辉笑了笑,脸上还有残留的吃惊:“那你知道得可真够早的……”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是讽刺还是佩服。 李天成微笑着道:“她以为我是因为她去骚扰我妻子,所以才把这件事挖出来。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替她保守这个秘密。”抬起眼睛,正色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关心别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卢薇薇的条件很不错,是个好模特,这就够了。” 汪辉:“这么说,卢薇薇完全误会了你?”话锋又一转,“那你得知她暗地里又做了那么多事,一定更生气了?” 李天成轻轻一笑:“当然生气。我说过,我不希望她再打扰我,尤其不希望她再打扰我妻子。不过我没有杀她。” 汪辉立马一挑眉毛,很怀疑地盯住李天成的脸,那怀疑里又有些忌惮——在得知李天成竟然会对每一个进入公司的模特进行调查,掌握他们所有资料却能数年如一日地不露声色后,汪辉也实在很难不忌惮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思远没有雷诺那么细密,他所有的是近乎粗糙的、最直观的感受。但是,就是这样的感受,往往也能让他下一个最简单,也最贴切的论断:李天成是个狠角色。 别看大街上时不时跑出几个挥着刀子、砸烂啤酒瓶,吓得老百姓面无血色的家伙,其实十个有九个也就是混混儿。还有一些狗屁小青年,香港片看多了,个个以为自己是古惑仔。进了局子,警察一挥拳头吼两句,他们马上变成怂包。真正的狠角色,都是人模人样的,别人拿刀在前面捅着,他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哪稀罕自己动手? 就像沙滩上最横行的螃蟹,时时刻刻舞着两只大钳子,一身硬壳从头武装到脚,其实一把捏住后盖,它就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倒是水母那玩意儿,浑身连根骨头都没有,软趴趴地在水里鼓个不停,看起来还挺好看,其实越好看的越有毒。最厉害的,被蜇上一口,你连救都没办法救,立马就拜拜了。 狠在外面从来不可怕,狠在里面才可怕。 这点儿道理他还是懂的。 李天成看着汪辉的脸色,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无奈,但还是耐心地道:“汪警官,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狠角色。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做生意的人,尤其能把生意做大的人,没有不狠的。但是我再狠,也只是一个生意人。我不否认我会采取各种手段来解决问题,其中也不乏为人不齿的手段,但是我不喜欢见血。” 被李天成一下子戳中心里的话,汪辉不由得抿一下嘴。 “更何况卢薇薇也并不是个多难对付的人。”李天成淡淡地一笑,“她只是给我制造一些不愉快,但要想威胁到我那还差得远了。” “这可不是光听你说的。”汪辉不太客气地指了指资料,“这里面说得很明白。那个星期五,也就是案发当晚,卢薇薇跟你们约好见面——也就是你和原莉娜,你们当晚其实和她见面了吧?” 李天成:“是的,”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隐瞒,“我们7点钟见的面,但是只谈了一会儿……”李天成努力地回想一下,“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又重新达成了协议。” “重新达成协议?”汪辉蹙一下眉头,“你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卢薇薇究竟找到什么证据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天成的眉毛紧紧一锁,流露出鲜明的不愉快,乃至于厌恶。他抿紧嘴唇,从心底里抗拒这个问题。 一直没有出声的雷诺,忽然出声了:“她发现了可以证明你和原莉娜有私情的证据。” 汪辉看到李天成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就他们和他的接触来看,这大概是李天成脸色变化得最明显的一次了。便知雷诺一针见血。 李天成轻微地咬一下牙,有些用力地道:“我和原莉娜没有私情。” 雷诺沉静地看着他,口气有些淡然:“卢薇薇的证据已经被你销毁了吧?” 李天成:“……是的,一到我的手上,就被我销毁了。” 雷诺:“究竟是什么?照片还是视频?”怎么想,这两样都是首选。 李天成微一静默,还是回答了:“是视频的截图。”他也知道这个问题逃不了,只不过情感上确实不想再提起这个问题,“里面拍的是两个月前,公司的一次庆功宴。我喝得有点儿多……”说到这里,李天成皱着眉毛,白皙的面容上微微发红。 汪辉这回反应倒很快,脑袋一下子就发热了:“你把原莉娜怎么了!”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倒让李天成怔了一下。 李天成上下看他一眼,便明白了:“我没把她怎么了。”有些苦涩地笑,“是她把我怎么了。” 汪辉还是激动,一瞬间又添一层不屑:“得了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得出口?” 雷诺虽觉得不妥,也没阻止汪辉。他在反思。也许以前他挡住汪辉太多了,原本有汪辉在,反而能够让他看到李天成更多的面目。可他错过了很多机会。 李天成也发觉到雷诺现在的沉静有些过头,但也没有点破:“我确实没有把她怎么样。卢薇薇只拿到了几张截图,但是原视频,”有意地停顿一下,看一眼汪辉,“其实是原莉娜拍的。” 汪辉瞪圆眼睛,一下子吼出来:“什么?” 连雷诺也有点儿意外地皱紧眉头。 谭晓敏一面向嘉信大楼里走,一面看看时间,马上就快10点了。早上刚离开朋友家,就接到了老总的电话,说客户忽然有点儿新情况,让她先别到公司,直接过去一起碰个面。可这一碰面,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么多。 站在一楼大厅的梁家安看见她,便主动打了一个招呼:“谭姐。”视线不自觉地就落到谭晓敏手上拎着的小箱子上,露出惊讶。 那箱子正是她离开家时,匆匆带出来的,现在还得再带回去。 谭晓敏也无意对梁家安隐瞒,拉着他走到旁边,将小箱子交给他:“先帮我收在你那儿吧。”抬头,下意识地看一眼楼上,“我不方便带上去。” 梁家安立刻会意。公司人多口杂,还是少给别人一些谈资的好。 “谭姐,你这是……”他还以为她才从家里带出来。 谭晓敏笑笑:“在朋友家住了两三天,今天回家了。” 梁家安哦的一声,松一口气。想想,又掏出一把钥匙:“我今天是早班,一会儿就下班了。这是我柜子的备用钥匙。” 谭晓敏接过钥匙,道一声谢谢,便匆匆向电梯走去。电梯门刚打开,才要抬脚,忽然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谭经理。” 谭晓敏连忙转头,不觉眼神一动。 一个身材很高挑、气质出众的年轻女人向她走近两步又停下来。她身上穿的,正是嘉信当季推出的新款服饰。发型、化妆的搭配都无可挑剔,显示出一个名模应有的时尚品味。 拎着谭晓敏的小箱子正要走开的梁家安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她一看到来人,就微微地变了脸色。那正是一直被卢薇薇咬定,和李天成有私情的女人:原莉娜。 原莉娜一时没说话,谭晓敏倒落落大方地折回,问她:“原小姐,找我有事吗?” 原莉娜微微咬一下涂得鲜红的嘴唇,拎紧手上的电脑包,下定决心道:“我有点儿东西想给您看。” 谭晓敏和原莉娜就在嘉信的附近找一家茶馆坐下来。现在正是上班时间,茶馆里虽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她们还是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 等服务员上完茶以后,原莉娜就将电脑包放到桌子上,取出笔记本电脑。 谭晓敏坐在对面,喝了一口茶,看着原莉娜操作了一会儿,便将笔记本儿掉转过来,屏幕正对着她。声音被调小了,但是她还是可以听到声音。正在播放的视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却并没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视频,终于知道那天,不小心在丈夫的电脑上看到的截图是从哪里来的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动态的视频确实比静态的图片要更有冲击力。如果不是她早就看过那张截图,早就预料到会出自一个什么样的视频,也许她现在会比当时在家中的反应狼狈一百倍。 而现在,她除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不稳,还是很成功地克制住心底的波动。她可以算是很平静地看完了时长不到五分钟的短片。 喘息,亲吻…… 她的丈夫躺在沙发上,和另一个女人亲密地交叠在一起。他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女人裸露的肩膀,而女人就像一滩春水化在他的身上,主动求索着他的嘴唇。 几乎是最激烈的时候,播放结束了。 谭晓敏没说话,原莉娜便也没有出声。静默在两个女人之间越来越膨胀。 有好几次,原莉娜悄悄地瞄向谭晓敏。谭晓敏却一次也没有看原莉娜,而是始终盯着电脑屏幕,好像那段视频依然在播放一样。她的后背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端着茶杯放在身前。 谭晓敏平静得让原莉娜觉得紧张。 这一次既然敢来,原莉娜就做好了准备,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知所措了。她想到的全是激动、愤怒,甚至失控到会对她大吼大叫、直接动手的谭晓敏,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么平静的谭晓敏。更让她不安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平静越来越彻底,渐渐透出一种冷静到研判的气味。 她慌了,她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个时候应该是谭晓敏声泪俱下,而不是她如坐针毡。 忽然,谭晓敏动了。 她朝她轻轻地抬起眼睛,虽然只是如此轻微的一个动作,却让原莉娜本能地一阵心惊。 “还有吗?”谭晓敏淡淡地问。 原莉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谭晓敏轻轻地将茶杯放回桌子,但人又一次仰靠到椅背上,一双眼睛显露不出什么情绪地看着原莉娜:“我想看完整的。” “……”原莉娜眼睁睁地看着她,迟迟说不出话。 谭晓敏微微讽刺地勾一下嘴角,然而那轻蔑的意味却是出奇的浓厚,差不多像冷飕飕的刀子一样,足以割开对面女人的美丽皮肤:“这是掐头去尾的吧?你既然特地拿来给我看,应该不会好心到怕我受刺激,而挑出最温和的部分给我看。通常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正是想让我看到最不堪的部分才好吗?” 原莉娜的脸上红白交错:“我……” 谭晓敏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换言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想,你挑出来的这一段,就已经是最不堪,”轻轻地磨了一下牙,“最能让我受刺激的部分了。” 原莉娜说不出话来,她能感觉到谭晓敏的眼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身上。之前暗暗做好的一切准备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被谭晓敏化为泡影。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完整版在哪里?”谭晓敏也不跟她浪费时间,径自拿起鼠标去翻找,“你不说,我就把你电脑里的所有视频打开。” 第194章 李天成(2) 原莉娜涨红了脸,可手脚却开始发抖起来。她咬住嘴唇,忽然有点儿想哭。 然而谭晓敏无动于衷,根本就没看她一眼。但是奇怪的是,原莉娜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谭晓敏知道她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她在她的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 很快就听谭晓敏嗯了一声:“找到了。” 原莉娜一下子被针扎到似的跳起来,伸手就要抢回自己的笔记本。却被谭晓敏早料到,指尖还没碰上,就听啪的一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一只苍白却很有力的手,恶狠狠地捉住。 一抬头,就看见谭晓敏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 原莉娜心里顿时一凉,条件反射地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见谭晓敏微微抿紧嘴唇,眼珠动也不动地盯紧了她,用更惊人的力量扣紧她的手腕,似乎就要这样生生地拧断她的手才甘心一般。原莉娜呆住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也被迫地盯住谭晓敏的眼睛。直到她不敢再动了,谭晓敏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 原莉娜只能一动不动地垂下眼睛,听到谭晓敏打开视频。 完整版真的很长,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但是谭晓敏只看了十分钟不到,一律用快进过了一遍。因为对于谭晓敏来说,有用的部分也并不多,除去她刚才看到的那一小段,补个开头和结尾就行了。 谭晓敏将画面定格在最后,轻轻扬了一下嘴角,然后就将电脑屏幕又转回到原莉娜的面前。但是原莉娜已经紧紧地闭上眼睛,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个漂亮女人的凄凉模样一点儿也引不起她一星半点的同情。相反地,她要诚实地说,她的心情好极了。 扬起的嘴角忍不住又上挑一些。 “我看你还不算太坏,要不然,就不会还留着完整版让我找到。” “所以奉劝你,”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人还是有点儿自尊比较好。别以为是个女人,就可以不要脸。” 说完,她根本也没看原莉娜是何反应,便径自离开了。 剩下原莉娜一个人石头一样地呆坐半晌,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屏幕上被定格的自己,不觉泪如泉涌。视频里的自己,独自一个人跌坐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现在的自己也并不比那时好到哪里去。无论是这时还是那时,她都一样是个多余到只能被甩在一边的人。 汪辉听李天成讲完来龙去脉,人也呆住了。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他不相信那个穿着白色长裙,像是从中世纪的油画里走出来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是他也是个合格的刑警。他知道说到这个地步,李天成没必要撒这种谎,这是事实。 雷诺也不禁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他在这里,可能是最能够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的人了。比起汪辉要纠结于原莉娜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他更关心对案子有用的部分。 “卢薇薇手上只有截图吗?”他问,“按照她的性格,如果有视频,一定会把视频也拿出来吧。” 李天成很肯定:“她只有截图。” “奇怪啊,”雷诺微微皱起眉头,“原莉娜拍的视频,卢薇薇是怎么拿到截图的?” 李天成:“就在她约我和原莉娜见面的前几天,去外地走过一场秀。原莉娜也去了,还带着笔记本,所以她就找个机会偷看了原莉娜的电脑。她正好翻到了这几张截图,所以就赶紧复制到软盘上。她先将其中一张图通过e-mail发到了我和原莉娜的邮箱里,说她手上还有更多……要不然,我怎么会答应再跟她见面?” 雷诺点点头。这一点算是弄清了,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么,当晚见面的具体情形是怎么样的?”他问,“你说你们重新达成了协议,又是什么样的协议?” 李天成:“当晚,我们都是准时到的。在包厢里,卢薇薇就拿出好几张图来。我当时也是第一次看到,很吃惊,才知道我和原莉娜……发生过这种事。本来,只看到第一张的时候,我还有几分怀疑是不是ps出来的。但是看到下面几张我就明白了,这些照片很明显都是从同一个视频里连续截取出来的。” 一听这话,汪辉又回过神来了:“你之前都不知道?” 李天成又微微地红了脸,有点儿尴尬地道:“我说了,我那天喝多了。” 汪辉还是很不高兴,很有几分讽刺地撇一下嘴:“还真是喝多了!” 李天成觉得有点儿刺耳,但还是决定不计较,只接着往下说。 卢薇薇坐在对面,抱着胳膊,眉眼间是鲜明的得意。她甚至冲着李天成露出一抹冷笑。 李天成死死地捏着那几张打印出来的截图,忽然,很用力地将截图抓在手心,丢到一边。前一秒还平整得连一个褶子都没有的图片,一下子被抓皱半边,连同上面的人物都跟着一起变形了。 坐在他旁边的原莉娜也下意识地双肩一抖。当他转头默默地看向她时,她漂亮的眼睛里却泛起一层薄薄的泪水,默默地低下头。 “李总,”卢薇薇神气地挑衅,“现在证据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天成才将视线从原莉娜身上转回。老实说,这一瞬间他的大脑也混乱了。但是略微镇定一下,他还是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薇薇回以冷笑:“不这么做,我还能拿到……” “我没问你。”李天成眼睛也没抬地打断她,然后微微地朝着原莉娜侧过面孔,“你拍下来,也是为了威胁我?” 原莉娜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李天成冷笑着:“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钱?力捧?更多更好的机会?”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便不由得皱起眉头,很怀疑地又看向卢薇薇,“这个局,该不会是你们两个合伙布下的吧?” 卢薇薇随即露出厌恶:“谁跟她合伙了!你不要倒打一耙!” 李天成一笑置之:“原来不是。”卢薇薇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他接着问原莉娜,“既然你手上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拿出来?还是……”略略一停,“你还在盘算着什么,没有准备好?” 原莉娜哭了:“不是那样的……” 李天成皱着眉头,冷淡地问:“那是怎样?”他只想要答案。 原莉娜满面泪痕,脸色一会儿苍白如纸,一会儿通红如血:“我……”咬了咬嘴唇,只是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想要。” 李天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你想要什么?” 原莉娜哭得更厉害了,但就是不再说话。 卢薇薇不耐烦地插进来:“今天来,可是为了解决我的事。” 李天成看她一眼:“看来你已经想好让我怎么解决了。” 卢薇薇轻轻地扭一下嘴唇。被刺到了也没有办法,她来就是要说这些的:“第一,我想要回嘉信的代言。第二,我要做公司的首席模特。第三,关于我私人的事,你非但不能泄露一丁点儿,还要帮我保密。”用力地盯住李天成的眼睛,“尤其不能影响到,别人。” 听到最后两个字,李天成微微一笑。 他不得不说卢薇薇一口气说出这些条件,真是气势如虹。只可惜谈判从来不是只靠气势就能万事大吉的,而这种有勇无谋、张牙舞爪的气势就更不值一提了。 李天成有意地微弯着嘴角,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卢薇薇的眼神是那么着急,视线一直跟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想好了没有?”不一会儿,她就出声催促,却不知道泄露的只是自己的弱小,“我告诉你,你拖也没用,还是痛快一点儿好。” 李天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好,我现在就给你回复。第一,嘉信的代言已经是原莉娜的了,合同签完,有效期三年。要想改,三年后,你凭自己本事。第二,我的公司没有首席模特这种说法,以后也不会有。各人有各人的市场和定位,你想拥有最大的市场,那你就想办法改变自己的风格。不过我劝你,不是所有的改变都一定是好的改变,前提必须是能保证和发挥自己的优点。第三,你的私事,我本来就没有泄露。请问泄露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是我公司的签约模特,在我眼里也就是公司的资产之一,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自己的资产。至于什么别人,”他呵呵一笑,“你也说那是别人了,跟我没关系,我不感兴趣。” 卢薇薇的要求全被一丝不漏地挡回来,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图抖出去?”她怒目而视。 李天成又是轻轻一笑:“我劝你不要这么做。诚然,抖出去,对我和我的公司一定会有负面影响,但对你的负面影响一定会更大。” 卢薇薇不相信:“你说什么?你少吓唬我。” 第195章 李天成(3) 李天成不客气道:“你是模特你比我清楚。这年头儿,这圈子,这种事算什么?在我的圈子里,人家顶多一笑了之,就当是出了小小一件娱乐新闻而已。可是你不一样。你暗算了你的老板和同行,我的公司你是别想待了,还会有别的公司用你吗?” 卢薇薇脸色开始发白,徒有怒气地喘了两声:“我拿给你老婆看。我这回是认真的。” 李天成脸上的浅笑变冷了,眼神也变得锐利,像刀锋一样闪着寒光:“我上次就说过了吧,之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对你动手,就是因为你还算聪明,没有真把我的妻子牵扯进来。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敢把我妻子牵扯进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你第一天去找我妻子,我保证第二天,你喜欢女人的事就能上娱乐版的头条。” 卢薇薇:“你……” “第一个是叫黄娟吧?”李天成冷冷地打断,“是你的初中同学。从她的身上,你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女人。你向她表白过,她却惊恐地将你当成变态。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年级。不过幸运的是,那时候的人也不太了解这种事,你们又都是小孩子,所以渐渐地也就过去了,大家只当成笑话一场。” “……”卢薇薇睁大了眼睛。 “第二个叫慎红梅。”李天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这个名字我记得最清楚,毕竟慎这个姓还挺少见,而且她的遭遇也实在曲折。她应该是你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女朋友,你们两个在一起度过了整个高中,我猜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快乐吧。虽然偷偷摸摸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才更珍惜可以在一起的时候。不幸的是,高中毕业那一年,你们两个躲在树丛后头接吻,被一个巡夜的老师发现了。” 李天成的眼光落到卢薇薇身上:“你是很勇敢,将她藏在身后,还跟老师发生激烈的冲突。不过她不行,被勒令回家后的第二天,就自己割腕了。” 无视卢薇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儿,李天成继续说下去:“好在被发现得及时,还是救回来了。之后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又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治疗抑郁症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再度抬起眼睛,眼光像冷飕飕的刀子从卢薇薇的心上刮过,然后一字一字地说完,“治,疗,她,的,性,变,态。” “你他妈才是变态!”卢薇薇抓起面前的茶杯,猛地砸向李天成。 可惜李天成早有准备,一胳膊就将茶杯挥开,残余的茶水只是将他的衣袖打湿了一些。 啪嚓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原莉娜猛地一抖。她怔怔地看着对峙中的两个人:卢薇薇站起来,眼睛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而李天成还是坐着,比照卢薇薇激烈的情绪,他的情绪平淡得让人心冷。 “这不是我说的,”李天成慢条斯理地动着嘴唇,“这是精神病院对她下的诊断。” 卢薇薇的眼睛又睁大一些,浑身发着抖,却没能再有更进一步的攻击。 “可是你却比她幸运的多,你的父母有点儿本事,硬是在毕业的这一年,把你转到外地的一所学校。你顺利地参加完高考,考进了一家艺术院校。上大专的第一年,你就被我的公司看中,顺利签约。” “真不知道这个慎红梅现在怎么样了,”李天成说,“不知道出院了没有。” 卢薇薇无声地颤抖:“……” “然后就是现在,第三个。”李天成望着她,满意地看到卢薇薇的愤怒突然萎缩了一下,大睁的双眼里流露出恐惧,“你不会还没跟她说吧?” 卢薇薇:“……” 李天成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慎红梅对你的影响很大,你很怕你现在喜欢的人变成第二个慎红梅。” “你说,她们要是跟你一起上了头条,会发生什么事呢?”李天成微侧过头,淡淡地看一眼那在自己脚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就像这茶杯一样,一起粉身碎骨?” 原莉娜担心地看到卢薇薇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随时都要跌倒一样。 卢薇薇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一道殷红的鲜血在下巴上蜿蜒地滑下来:“你真卑鄙。她们跟这些事没有一点儿关系。” 李天成冷厉地道:“我妻子也一样。嘉信的代言本来就是公事公办的结果,是你自己非要钻牛角尖,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弄到这个地步。当你开启这场不必要的混乱,想要把我妻子也拖下水时,你就应该想到你周围的人也会因此受到附带的伤害。” 卢薇薇:“……” 李天成:“所以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只是应战。” 卢薇薇现在的情况,只能用面无血色来形容了。 李天成冲着她,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坐下吧。诅咒和谩骂都无济于事。” 卢薇薇还站着,用力地抿着嘴唇。 李天成:“你应该庆幸碰到的是我。换成别人,你早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还会容得你折腾到现在?” 卢薇薇又忍不住咬住嘴唇:“……” 原莉娜看看李天成,又看看卢薇薇,她完全沦为了旁观者。虽然平时,她与这两个人也没有多少接触,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这两个人都变得更陌生了。 卢薇薇处于下风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挣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时候,与其说是凭着一些能力坚持着,倒不如说是身体太僵硬了,一时半会儿无法给出反应,只等着李天成再轻轻地推她一把。 “其实现在都说开了也好,我们可以来个彻底的解决。” 此言一出,卢薇薇终于软下来,没什么力气地重新坐下。她九分恐惧一分无奈地问:“你想怎么样?” 李天成淡淡地,却也牢牢地掌控了主导权:“其实我的想法一直就很简单,我不希望你打扰我的妻子。” “……”卢薇薇抬起眼睛看他一眼,正见李天成也在看着她,知道自己不回答不行,“……好。” 李天成:“这些图,你不能再保留。” 卢薇薇的脸颊微微一动,还是咬着嘴唇答应了:“好。”随即拿起被李天成揉了一半丢到一边儿的图,刺啦刺啦撕成碎片。 李天成盯着她:“我说的是彻底。” 卢薇薇顿了一下,只好从包里掏出软盘,当着李天成的面,咔嚓一声,将软盘掰成两半。但还是有点儿不服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带在身上?” 李天成轻轻一笑:“表面上看,你很我行我素,其实你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因为你的性取向,你遭受太多挫折和痛苦,所以你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充满怀疑和不平。简言之,你除了自己谁也不信。即便是对你所爱的人,你也会有所保留。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放在哪里都不会放心,还是带在身边最好。” 卢薇薇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最终她也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你赢了。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过吧?我在你面前,就像一只不自量力的蚂蚁。” 李天成不置可否,只是缓缓道:“卢薇薇,有句话其实本来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我是生意人,生意人更渴望赢。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做人做事,都不要只图赢。只图赢,输得会更多。” 卢薇薇似乎有些震动,但脸上难看了一会儿,还是冷笑一声:“反正你都赢了,说什么都可以。” 李天成看她还是听不进去,也不再多费唇舌,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这是我给你的补偿。” 卢薇薇疑惑地蹙一下眉头,拿起支票展开一看,大为惊讶。随即,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李天成:“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天成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平心而论,你的实力也配得起嘉信这种等级的代言。就算真让你再签到嘉信的代言,代言费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了。你毕竟是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就签下的元老级模特。当初公司跟你签的十年合同,一眨眼也只剩下两年多了。这笔钱就当我提前跟你续约。”顿了一下,“再十年。” 卢薇薇还在惊讶,不知道说什么好。忽而有些明白了:“条件呢?你不会一点儿附加条件都没有吧?” 李天成呵呵一笑:“条件就是你不能再留在总公司。公司在东南和西南都有分公司,随便你挑。” 卢薇薇怔了一会儿,捏紧手里的支票,又看看那已经裂成两半的软盘:“好,这个月一交接完……” “不用。”李天成一下子打断,“你人直接过去就行,剩下的一切公司自会处理。” 卢薇薇抿着嘴唇安静一会儿,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好,我马上就走。我回去拿两件衣服总可以吧?” 李天成点头。 第196章 回家1(1) “之后我们就各归各路了。”李天成说,“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公司继续工作。他们都以为我出去吃饭而已,谁也没怀疑。然后8点多钟,下班回家……你们都知道了。” 如果说现在还能有一个词来形容汪辉的心情,那就只有叹为观止。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李天成是如何跟卢薇薇打交道的,但就是这样听完李天成本人不咸不淡的转述,也不由得心口发沉,背上隐隐约约地有点儿发黏,冒出了一层冷汗。 雷诺也迟迟没有出声。李天成对卢薇薇的处理称得上快、狠、准。如果以武侠小说中对高手出招的描写来比喻的话,他等于一出手就点中卢薇薇的死穴。 好一会儿,汪辉才干巴巴地咂一下嘴:“你可真够辣手的!就这么着,把人给生生逼走了?” 李天成提醒:“我还是留了一条路给她走的。” 汪辉哼出一声冷笑,很讥讽地道:“这么说,还得谢谢你手下留情了?” 李天成毫不客气:“是。” “……”汪辉憋着一口气,又出不来,只能暗自磨牙。 雷诺沉默着。虽然情感上,他和汪辉是一样的感受,但在理智上,他却不得不同意李天成的说法。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当老虎可以一巴掌将兔子拍成肉饼却没有那么做,而是轻轻抬了一下,放它从利爪间逃走,还送了它一大筐鲜美的青草,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打破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铁则。 与其纠结这些无用的挫折感,还不如查清真实的脉络。 “你给卢薇薇的那笔钱不是小数目,”雷诺说,“可是我们并没有在你私人以及公司的财务状况上发现异常,你的妻子也没有。” 李天成:“当然不会有异常。我说了,那笔钱就当我提前跟卢薇薇续约。这句话并不是假的。公司是打算要跟一批有资历的模特延长合约,另外也要招一批新人培训,那笔钱也预算在发展资金里了。如果不是卢薇薇出事,之后,公司是要正式和她完成续约合同的。” 汪辉一撇嘴,心里暗骂一声:奸商! “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卢薇薇的人?”汪辉态度不善。 李天成瞄他一眼:“汪警官好像把原莉娜给漏掉了。” 汪辉:“……” 雷诺也不想让汪辉不好看,接过来问:“卢薇薇走后,原莉娜呢?你们又说了些什么?特别是她手上的视频怎么处理了?” 李天成:“卢薇薇走后,我也让她开个价。她说她什么都不要。”想想,勾着唇角轻轻地笑一下。 汪辉急忙问:“那你怎么对她的?” 李天成:“我说机会只有一次,是你不要。回去把视频删掉。以后再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你不会比卢薇薇幸运。” 汪辉无语了。同样身为一个男人,却从李天成这个无论体格,还是身高都比自己差一截的对手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压迫。 雷诺再一次接替汪辉:“按照你所说的,11月19日晚卢薇薇离开后,应该回家收拾行李了。可是她从18日早上9点多钟离开公寓后,就再也没回去了。公寓的管理员和其他住户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汪辉连忙附和:“对,附近的几家我们都问了。” 李天成微微一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她从我面前离开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有意地看着汪辉道,“有疑问的话,你们可以去问原莉娜啊。” 汪辉有点儿被抓到现行的错觉,脸上禁不住一红,又是恼怒又是羞赧。嘴硬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本来就是要问的。” 雷诺:“还有一件事,”他指了指从卢薇薇的电脑里节选的“日记”,“按照这里面说的,卢薇薇似乎曾经误会过你把她喜欢女人的事,泄露给另外一个男人了。对于这个男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李天成摇头:“这我真不知道了。”浅笑里颇有些无奈,“说老实话,要不是你们今天把这些拿给我看,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怪不得第一次明明已经谈好了,卢薇薇又自找麻烦。”说到这里,也不觉长长地叹一口气,眼神飘得有些远,“她的戒心实在太重了,一有点儿什么,总是怀着恶意往最坏的方面猜度。”想想也道,“不过也不能怪她。她真的吃了不少苦,一直以来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是我们这些自诩为正常人的人,不能体会的。” 这一回汪辉没再有任何形式的针对。他是不能体会卢薇薇这样的人,他也不会想那么多,但是他知道一点,死者为大。就算卢薇薇喜欢女人,让他从心底里觉得不能接受,但是也不代表她就该死。 谁也不该那样凄惨地死。 汪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卢薇薇的断手、卢薇薇的尸体,很快又从脑海里闪现出林敏君的残尸…… 他的心不能抑制地抽搐了一下:这是一种真切的悲伤,无关于身份、地位、姓氏、喜好……只关于生命的悲伤。 送雷诺和汪辉出来的时候,明明看着他们快要走出公司了,李天成还是叫住雷诺:“雷警官。” 雷诺应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李天成。 李天成:“经过今天,雷警官对我想必会有很大的改观。” 雷诺:“……” 李天成笑了笑:“不要把人想的太纯粹,但也不要把人想的太复杂。很多人,很多时候,只是在不同的时刻展现与之相对应的一面。”略停了一下,低缓地道,“我只想跟你说,我没有你之前想得那么好,但是也没有你现在想得那么坏。” 雷诺脸色微微一窘,轻轻地抿住嘴唇。静了一静,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李天成看着年轻人有些单薄的身影,像是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委屈一样,匆匆地消失在公司门外,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抹微笑。 回到公司,李天成又想起那份留在会客室的资料,便重新回到会客室。他拿起那份资料又看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火舌很快舔上来,直到差点儿烧上手指,他才把它轻轻地丢在垃圾筒里,看着那一叠纸全部化为灰烬。 本来这一切都是没必要发生的。 李天成默默地盯着残存在灰烬里的红色火点,忽明忽暗地闪了一会儿,便都一点不剩地变成死寂。 这叠资料可以消失,不知道这一切还能不能消失。 他出神地看着那堆灰烬,仿佛能看出什么玄机一样。然而内心却无法像他的外表一样沉静,急切地想要寻找、渴求什么。 忽然想回家。 离开李天成的公司后,汪辉就试图和原莉娜联系。但不管他怎么拨打电话,都只听到对方已关机的回答。去她家找,也没人在家。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原莉娜惨败得一塌糊涂,干什么的心情都没有了? 两个人没办法,只好先回警局。 林建军沉着脸道:“我们本来以为,11月18号上午,卢薇薇和神秘男人去完老护城河后,就失去了人身自由。现在可以肯定,她并没有。至少在19号晚,去见李天成和原莉娜时,她还是自由的。”那么这就带来一个新的不容忽视的问题,“从11月18号上午离开老护城河,到19号晚上去见李天成和原莉娜,这一天半的时间里,她都干了什么呢?她又没回公寓,能去哪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和李天成、原莉娜分开以后,她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她说要回去拿两件衣服,那就是要回公寓的,可是最终并没有回公寓,那问题就出在她回去的路上。看看沿途,以及附近的商店之类的有没有监控,也许能拍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建军其实也没什么底。本地近十年都在全力打造经济开发区,效果虽然很明显,但是上监控仍然集中在主要的交通干道,在商在民都使用得很少,而且受技术条件限制,即使有监控,清晰度也不够,到了晚上基本变瞎子。 无非就是有总比没有好。 林建军:“现阶段来看,李天成和谭晓敏案发时段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没有变化,倒是又多出一个原莉娜。”一抬眼睛,朝几个年轻人扫一遍,鼓励道,“你们谁来说说看?” 汪辉又是第一个发言的:“我还是觉得李天成夫妻的嫌疑最大。夫妻互证的不在场证明本来就不靠谱儿,就算他俩当时真在家里看电影,那也完全可以让别人替他们下手。就比如那个怎么也找不出来的神秘男人。” 雷诺不觉看汪辉一眼,但也没出声。虽然他能明显感到汪辉对原莉娜有偏向——这一点连李天成也看出来了,但是就他提出的看法而言,还是有道理的。 沙国雄笑起来:“辉哥,这回我真不能赞同你。人家李天成都完胜卢薇薇了,卢薇薇自己也答应要离开,李天成实在犯不着啊!” 汪辉两只牛眼一瞪:“那指不定就是他在演戏呢。卢薇薇那会儿都快狗急跳墙了,先假模假样地把她稳住呗!” 沙国雄不信:“那也不必跟她见面讲那么多废话吧!又是拿她那几个女朋友威胁她,啊,又是掏出一大笔钱让她去分公司发展,直接找人把她在见面前做了不就结了?或者也可以在见面时设下陷阱,哪用得着真见?” 说到这个份儿上,汪辉也被堵住了。憋了一会儿,又抛出另一种猜测:“就算李天成当时是想放卢薇薇一马,那不是还有他老婆吗?我就不信了,他老婆也能说放就放?咱们办案子这么多年,和小情杀得不共戴天的老婆还少了?” 沙国雄提醒:“卢薇薇不是李天成的小情。” 汪辉:“差不多。反正卢薇薇胡搅蛮缠,也惹到他老婆了啊。只要他老婆不想放,李天成还能不改主意?至少也是知情的。” “我现在才算想明白了!”汪辉把桌子一拍,“这两口子还指不定谁给谁做不在场证明的呢!” 李亮凑上来:“你的意思是说,不是谭晓敏给李天成做不在场证明,而是李天成在给谭晓敏做不在场证明?” 汪辉又啪的一下,把桌子拍得脆响。想想又道:“其实也不用分这么清,这两口子反正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林建军七分无奈三分好笑,叹一口气还是姑且给汪辉一个肯定:“话糙理不糙。” 汪辉这就得意起来了,冲着林建军嘿嘿直笑。 林建军微瞪他一眼,又冷下面孔:“那原莉娜呢,你有什么看法?” 汪辉登时一怔,一脸完全没想过的表情。搔搔头,支支吾吾地说:“这个……” 林建军早就看明白了他的那点小九九,毫不留情地从嘴角露出一个冷笑。这里人多,不想当场扒汪辉的皮,只得先放到一边,实事求是地说:“原莉娜的嫌疑上升了吧。不管怎么说,这段掀起波澜的视频可是她偷拍的。” 沙国雄一下子又钻出来:“总觉得这个女人很可疑,她拍这个视频到底是要干什么?” 李亮很不屑地切了一声:“肯定是想从李天成这里图什么呗!都偷拍了,还能是白莲花啊?” 汪辉听着很不顺耳,猛抬头瞪着这一对搭档。 李亮往后一让,嘴巴还是不饶:“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她偷拍自己跟别人的好事的……” “她什么都没要!”汪辉大声截断,“李天成都问她了,想要什么。她也什么都没要!” 李亮哼地一笑:“眼瞅着卢薇薇被不见血地打趴下了,她当然不敢了!” 汪辉:“那她之前也没要啊!” 李亮:“你怎么知道她没要?说不定她正琢磨着要一个大的,结果还没出手,就让卢薇薇截了一个诈和!” 汪辉眼睛又瞪大一圈:“你——” 第197章 回家1(2) 看他越来越不成样子,林建军登时一声喝断:“汪辉!”这回他是真不高兴了。 汪辉也看得出林建军的脸色,扭扭嘴巴,勉强忍下。 大家都觉得有点儿没意思,一时之间安静下来。一会儿,就听雷诺轻轻地开了口。 “其实,我也觉得原莉娜可能真没想过要从李天成那里得到什么。” 此言一出,就像一根针掉在一片安静里,在每个人的心上都发出叮的一声细弱脆响。 大家都很意外地看着雷诺,沙国雄干脆睁大了眼睛。汪辉经常犯浑,会说那段欠缺思考的话不奇怪。可是雷诺就不一样了。 连汪辉自己也欣喜得有些惊诧:“雷子,你……你怎么也这样想?” 雷诺想了想,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当然也是想要得到一些东西的。只不过,她想要得到的,可能不是我们一般情况下以为的那些东西。” 林建军也听得怔住了。 这回倒只有汪辉听懂了。可是这一回他却微微窘迫地闭紧嘴巴,一个屁也不想放了。 雷诺:“我觉得,原莉娜是真心喜欢李天成的。” 沙国雄愣了一会儿,觉得好笑:“真心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偷拍?” 雷诺:“因为她想用这个,让李天成和自己在一起。” 沙国雄:“……”一会儿,又重新笑出来,不是不相信,就是觉得有点儿好笑:胁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这种奇葩的逻辑在现实中居然也是存在的,还屡见不鲜。 “不过,”雷诺又突然抬起眼睛,“正是因为她是真心喜欢李天成的,我才觉得她更危险。”慢慢地、低低地说,“越喜欢就越危险。” 大家都沉默了。 连汪辉也只是更紧地闭住嘴巴,反对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已经被自己多年来的办案经验给压灭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当刑警的,都深深地明白同一个道理:恨固然会让人疯狂,但是爱会让人更疯狂。 林建军:“因为卢薇薇把她偷拍的事提前曝光,使得李天成对她产生了戒备,甚至厌恶。她恨卢薇薇,也是情理中的事。再加上,她很有可能会认为,卢薇薇始终会是李天成的麻烦。一半出于自己的恨,一半也是想要保护李天成,她的杀意会更强烈。尤其,卢薇薇已经答应马上就离开本市,她会觉得案发当晚是最后的机会。” 雷诺点头:“还有,卢薇薇电脑里的资料曾经提到过,有一个男人也知道了她喜欢女人的事。那个男人曾经找过她,并且也警告她,别再去打扰谭晓敏。我记得公寓管理员曾经说过,有这么一个男人,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卢薇薇圈子里的人,也来找过卢薇薇两三次,卢薇薇虽然每次都很不愿意见他,但最后还是会见……” 有人忍不住抢着说道:“是因为卢薇薇被抓到了把柄!管理员说的那个男人就是警告过她的那个人。” 雷诺:“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原莉娜喜欢李天成,而那个男人似乎也和谭晓敏有什么联系,这样的两个人是极有可能联手的。” 林建军进一步补充道:“也不排除,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利用的可能。按照我们之前的判断,男性凶手更为专业冷酷,女性凶手则要软弱得多。原莉娜更像是从属的一方。” 大家都纷纷地点起头来。汪辉彻底没声音了。 林建军:“当务之急,一是要再调查原莉娜,拿到她的dna样本;二是再去公寓彻底调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出有关于神秘男人的其他线索。” 汪辉连忙道:“明天我就和雷子再去找原莉娜,一定——” “不用你。”林建军一口截断,掉转头点了沙国雄和李亮的名,“原莉娜那边,你们两个负责。” 沙国雄和李亮偷偷看一眼汪辉,异口同声地应下:“是。” 林建军这才看向有点儿蔫头耷脑的汪辉:“你明天跟小雷负责公寓那边。” 雷诺先应下了,才听到汪辉的声音。 谭晓敏来到楼下,却意外地发现梁家安居然还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外面漆黑的夜色,从大厅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连路灯都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见她从电梯里出来,梁家安也连忙转过身来,站直:“谭姐。” 谭晓敏上前:“你不是上午班吗?怎么还在?”顺带着扫一眼其他保安,“是不是又帮谁的忙了?” 梁家安连忙道:“不是,不是,我今天准时下班的。” 谭晓敏这才回味过来。他特意又回来了。 梁家安:“今天店里忙不过来,有些材料也快用完了,所以我哥叫我出来补货。我刚买完,顺便过来看看。” 谭晓敏看他说话遮遮掩掩的,不由得淡淡地笑了。一面和他一起往外走,一面了然地道:“你担心我跟你李哥在闹矛盾,所以一直等我吗?” 梁家安脸上一红,不作声了。 谭晓敏笑道:“我知道你没坏心的,想问什么就问吧。” 梁家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早上来找你的,是不是那个叫原莉娜的模特?” 谭晓敏:“嗯。你认识?” 梁家安应了一声,又连忙摇头:“电视上经常有她为咱们公司拍的广告,她也来过我们公司几次,但是我没跟她接触过。”又问,“她今天来找你做什么?”这个问题从第一个字开始,就透出紧张。 倒是谭晓敏比他放松,轻轻一笑:“放心吧,我都处理好了。我是那么容易就被人打扰到的吗?” 梁家安微微一怔,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道:“你现在回家吗?” 谭晓敏:“嗯。”又笑,“不过今天没办法送你了,我没开车。” 梁家安连忙道:“不用不用,我哥把店里的小面包车让我开出来了。” 两个人一起去梁家安的储物柜拿出谭晓敏的小拎箱。走出公司的时候,看着谭晓敏走到路边的背影,梁家安终于鼓起勇气。 “谭姐,我送你吧。” 小面包车虽然远不能跟谭晓敏的爱车相提并论,但在梁家宽的打理下,至少也是干净、整洁的。梁家安的大哥虽然脾气古拐,说话也硬邦邦的,常像带着鲜明棱角的石头一般,硌得人生疼,但做起事来还是有板有眼,很靠得住。旁的不说,就说他家里的这片小面店。别看店小,这么多年来巩固了不知多少老顾客,利润有增无减。这么大的客流量,要是做事不利索哪照顾得过来? 做惯饭店的人都知道,饭店里最脏的地方就是厨房。别说像他们这种小吃店了,就是很多外面看着很光亮、很高档的饭店,你到厨房一看,也是油腻腻、黑乎乎的。 梁家宽的面店就不一样。 梁家宽的厨房,永远干净得像头一天准备使用。连锅台四周贴的白瓷砖,都亮得像新的,釉色儿水滑水滑的。他用惯了的那一套厨具也是,整整齐齐地挂在架子上,时不时闪出两道雪白的光。 每天干完活儿,梁家宽就是再累、时间再晚,也一定会把厨房打扫一遍再走,绝不会拖到第二天。 这一点,梁家安也自叹不如。想来当初,父母临走时,都一致认为把面店全权交给大哥。他也没什么好不平的。 虽然小面包车里很干净,但因为要给谭晓敏坐,梁家安还是找出块干净毛巾将座椅擦了又擦。还是谭晓敏笑着说不用了,够干净了,他才住手,忙帮她把小拎箱先接过来,放到后排。然后两个人一起上车。 谭晓敏闻了闻,不觉嗯一声:“有股香味。” 梁家安一惊:“啊?” 谭晓敏又闻闻,很肯定地点头:“调料的香味,有花椒,五香,八角……呵呵,怪不得你家面店生意好。面比别人劲道,调料也比别人丰富。” 梁家安也不由自主地闻了闻,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就闻不出来,小时候得过慢性鼻炎,才开始也没注意,以为是着凉了,结果反反复复,闹了有小半年,才想起来去医院看,后来看是看好了,可是很多味道都闻不出来了。 谭晓敏就正好相反。她鼻子灵得很,普通饭店里烧的菜,她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大概是什么配料。回来自己试个两三回,就能八九不离十。以前李天成就常笑,万一两个人都出不了头,干脆也开个夫妻店,做点儿快餐、简餐得了。 谭晓敏抽抽鼻子,琢磨了一下:“嗯……还有生肉的血腥味儿。” 梁家安更吃惊了:“嗯,我哥去拖肉也用这车,可是他都会清理干净的。谭姐,这你都闻得出来?” 谭晓敏笑了:“这也不算什么。听说有些厉害的人,光是闻闻,就能知道是什么肉、有多新鲜呢。” 梁家安真吃惊了,有点儿呆地发动起车子。 开了一会儿,就听谭晓敏问:“你哥现在让你帮忙进货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进货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来的,连你嫂子也不给沾边儿啊!” 梁家安点一下头:“嗯。”停了一下,又连忙解释,“这倒不光是我哥这样,以前我爸妈也是这样的。我爸从我奶奶那里传过来的手艺。厨房的事只有做面的人知道。我妈也跟我嫂子一样,只是帮忙打打杂。” 第198章 回家1(3) 谭晓敏哦了一声。现在还是有很多家族老店秉持这种极端保守的保密方式。老实说,她其实有点儿不以为然。 说起家里的面店,梁家安的话就自发地多起来。 “不过我哥现在也只是让我去给他买调料,他买调料的就是那几家老铺子,给我写明白了就好。”他笑笑,“我做的还是呆板事,牛肉还是要他自己去买的。他都到乡下的农场找活牛,亲眼看、亲手挑、亲自杀。” 谭晓敏听到最后,微微睁大眼睛:“还自己杀?” 梁家安连连点头。 谭晓敏好奇了:“为什么?” 梁家安:“这也是从我奶奶那儿传下来的。据说,畜生也知道怕死,临死前会很恐惧,恐惧多了,就算之后被杀死了,也会在肉里留下怨念,味道就不好,吃多了还对人的身体有影响。”有点儿窘迫地看一眼谭晓敏,“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怨念不怨念的,其实我也不相信。” 谭晓敏听得有意思,笑着说:“其实这话说得挺有意思,也不完全是迷信呢。” 这下倒惊得梁家安睁大了眼睛:“是吗?” 谭晓敏:“现在流行一种排酸肉,就是说动物临死时,身体里会分泌一种酸性物质,的确会影响口感和人体健康。排酸就是将这种酸性物质给排掉。这种肉现在都只有大饭店里才会用,想不到你家老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了,难怪面店能做成老字号。” 梁家安怔了一会儿,也笑了:“原来这样。这也叫歪打正着吧。” 谭晓敏问:“那你哥到底是怎么处理的呢?” 梁家安:“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谭晓敏了然地点了一下头,不再追问。这又是所谓的传家秘术吧。只是笑着打趣:“原来你奶奶也是自己去杀吗?”见梁家安又点头,不觉惊讶地张开嘴,“一个女人家,也真厉害。” 梁家安:“可不是吗?我听我爸说过,我奶奶家原来就是杀猪的。这些事,我奶奶都是从娘家带过来的。” 谭晓敏不觉恍然大悟:“怪不得。”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梁家安一直把车子停到别墅前。谭晓敏向梁家安道了谢,便拎上自己的箱子下车,笑着冲梁家安摆摆手。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咔嗒一声,大门被匆匆地打开了。 梁家安的视线从谭晓敏的身上转到了她身后的那人,微微一怔:“李哥,你在家啊?” 一瞬间,谭晓敏的脊背上蹿起一道暖流。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那熟悉的嗓音,欣喜中略带疲惫:“小敏。” 她忍了一下,没有忍住。手一松,小拎箱轻轻地掉在地上。她转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李天成几乎没有丝毫的滞后,也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梁家安看着这无声相拥的夫妻俩,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微笑。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回到家里,谭晓敏第一件事就去看客厅里的那只古董钟。见到它还在嘀嗒嘀嗒,状似精准地走着,便不觉轻轻一笑。 “放心吧,”李天成说,“我每天都给它上发条,调时间的。” 谭晓敏微笑着看他:“以后还是我来吧。” 李天成笑笑:“好。” 两个人在客厅的长桌前坐下,不是面对面,而是相邻。 “你现在想听我的解释吗?”李天成问。 谭晓敏点点头。 李天成苦笑:“那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你和琪琪出事的第十一天。你已经醒了,可是琪琪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 “那天晚上公司有个庆功宴。”想起那个庆功宴是怎么来的,李天成就喉咙发紧,“公司终于签下了一个大客户。就是你们出事那天,我去见的那个客户。” 出事的那天,为了专心谈生意,他把手机都关机了。等到事情谈成功,他才重新打开。这时候才发现手机叮叮咚咚地收到好几条信息,都是妹妹发过来的。点开一看…… 李天成闭上眼睛,不堪承受地深吸一口气。就算是现在,只要一回想起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脏仍会像凝固了一样,突然不能跳动。他努力地冷静一下,才感觉到,它艰难地重新跳动起来。 “那晚的庆功宴,我喝了很多……”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我真的不记得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衣服有些凌乱……但是我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还是后来去洗脸的时候,才发现……脸上有唇印……” 李天成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对着镜子里一张仓皇而吃惊的脸,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脸上,脖子上都留有浅浅的红色,他也吓了一大跳,想了好久却只是觉得头疼,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毕竟衣服还是穿着的,所以我又有一种侥幸,”他喉咙干涩地说,“也许只是昨天喝多了,那些年轻人一向都玩得开……应该没事。我一直都这么跟自己说,一直到卢薇薇从原莉娜那里偷到那些截图,我才知道……” “小敏……”他含着泪叫妻子的名字。 到此时,什么羞愧和后悔都被排在后面。最最令他感受鲜明的,却是痛楚。多可笑,分明是他做出了伤害妻子的事,却好像他也是受害者。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发生的了……” 他痛得不禁流下泪来,却看见妻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像是要笑的,却也忍不住和他一起落泪。 “你……”妻子手指颤抖着轻轻捂一下嘴,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你没有看过那段视频吗?” 李天成一怔,面上迅速涌起一片潮红。低低地、难堪地道:“没有。”沉沉地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警惕地抬起头,有些惶恐地看向她,“你……你看过了?” 谭晓敏轻轻一点头,随即又是两行泪珠滚落。 李天成的呼吸都停顿了。下一秒,眼睛里涌起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波动。 “是原莉娜?”他咬着牙说,“她去找过你了?” 谭晓敏:“就在今天上午。” 李天成越来越用力地咬着牙,脸色变得铁青,忍无可忍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明明警告过她,不希望再有任何的……” 还没说完,却见眼前人影一晃。 “你没有。” 说这句话的同时,谭晓敏已经扑上他的肩头,牢牢地抱住他。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他的脖子。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滚烫的泪水在他们紧贴的皮肤上肆意流淌。 李天成怔了好一会儿,还是勉强地又问一遍:“什么?” “你没有,你把她推开了,”谭晓敏哽咽地说,“我一直看到了最后……因为我不相信你会!” 只静了一秒,嘴唇上就猛然一热,甚至有些痛。 李天成太突然、太用力,两个人险些连牙齿都撞在一起。但是谭晓敏还是立刻回应了,更用力地抱紧他。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仿似又回到很久以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大脑里像有岩浆在翻滚。眼睛明明紧紧地闭着,却还看得到白花花、很耀眼的光芒。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对一切都抱着美妙的幻想,然而又自以为足够成熟、足够理智。 世界在他们的眼中就像一个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他们也是这水晶球中精致而美好的一双人偶。 他们相信世界充满光明。即使有黑夜,也只是为光明积攒力量。 他们相信人生充满希望。即使有失落,也只是为希望酝酿萌芽。 他们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或者说,他们相信一切的事物都可以美好。 然后随着真正的成长一天一天地到来,才一点一点地明白,光明不是必然的,希望不是必然的……美好也不是必然的。 这么多年,连他们的感情也并非没有变化。李天成知道,谭晓敏也知道。 犹豫、疑惑、彷徨…… 车祸只是将它们暴露出来。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坚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他们都曾向别处看过,但毕竟谁也没有放开谁的手。 他们就像两个濒临死亡的人,都从对方那里找到了最后的希望。 谭晓敏始终紧紧抱着李天成不放,李天成抓过她一只手,和她手指扣着手指,死死握在一起。心脏里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翻腾、膨胀,叫嚣着想要像烟花一样,在漆黑的夜空里爆裂开来。 无论怎么样的紧紧相拥都觉得不够。 只会忍不住地去想:如果两个人真能够变成一个人,该多好。 情感太激烈,两个人都流泪了,呼吸乱得像是随时都会停住。无边无际的迷乱之中,却又始终残存着一丝清醒,像利刃一样,在身体深处划来刺去。 一缕淡淡的血腥气,从灵魂里慢悠悠地缭绕而起。痛,并着颤抖。 他们含泪凝望彼此。就算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也深深地觉得依然能够看到彼此的心底。他们现在所想的,都是一样:怎么办,想要永远在一起。 虽然已经过了懵懂、天真的年少时光,却还是忍不住在最脆弱的时刻,想去奢求一个明知不可能达成的幻想。 第199章 回家2(1) 梁家安开车回到面店时,正好赶上晚间第一波高峰。小小的面店人满为患,还有人在排队等打包。老梁媳妇一个人在前台忙得不可开交,又要点菜,又要收钱,又要打包——脸上赔着笑脸,嘴上利落地回着话,一点儿也不妨碍两只手继续快得像无影手。她实在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 “哟,回来了!”就这样忙,她还是一抬眼,就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了梁家安,笑呵呵地招呼,“等你好一会儿了,快来帮忙!” 梁家安答应一声:“就来。”连忙先将补回来的货搬到后面小厨房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一会儿,听到里面的锁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忙两手搬货,脚尖一顶,就将门推开了。 梁家宽也在忙,一边头也不抬地继续下面、切菜,一边粗声粗气地责备:“怎么现在才回来?” 梁家安只说:“路上碰到个同事,顺便送一程。”就连忙放下东西,又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一刻,正好梁家宽很不满意地丢出一声冷哼。 梁家安连忙将护袖套上,赶到前台。老梁媳妇早等着他,一只手麻利地指着,嘴上就一股脑儿地说明白了:这是哪桌的,那是哪桌的。梁家安连连点头,将大托盘摆满,匆匆地向客人走去。别看这几碗面,又有托盘,想端好也得有个本事。梁奶奶面店的分量一直都足,别人家做做就假了,只有他家做了三代也没有扣客人一片肉、一根面条——这也是他家的又一个好处——因此,这满满地摆上一托盘,也颇有分量,汤水也多,一不小心洒得到处都是。 梁家安这几年也练出来了,现在他托盘端得如火趁风势一般,看着是倾斜的,其实却恰到好处,汤水一点儿也洒不出来。人再多,他也能穿梭来去,很少停住脚了。 有他帮忙,前台那边立刻宽绰不少。老梁媳妇埋着头一阵苦忙,终于将一拨外卖都打发完毕,一切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这一阵一直忙到快8点,店里的客人明显少下来。老梁媳妇又回头朝厨房叫完两份面,便松了一口气:晚上的第一波高峰就算是过去了。一会儿,厨房里递出两份面。她将一碗里的酱牛肉又夹两片给另一碗,便叫梁家安过来。 “吃吧,”她笑着说,把那碗多的往梁家安面前一推,“下班了还过来帮忙,你也累坏了。” 梁家安低头看看那多出来的几块肉,却感觉如同骨鲠在喉,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低头将面端到附近一张空桌上,自己慢慢地吃起来。 老梁媳妇看了一会儿,便也站在柜台后头,开始吃这迟来的晚饭。 店里一时只有吃面的声音,还有少少几个客人说上几句话。正觉得有些安静下来,忽然从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嬉笑声,是几个年轻女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些浑话。剩下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到了,纷纷地抬起头来,就见透明塑料门帘一掀,进来一伙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更准确地说,是女孩儿。上面的衣领够低,下面的裙摆倒是够高,外面加上一件长长的厚外套,腿上套条薄薄的丝袜——有黑的,也有网眼的。这么冷的天,也亏得她们都不怕。看来看去,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搞不好实际年龄更小。她们化个浓妆就像戴个面具似的。 这些女孩儿分明感觉到了周边的各色眼光,但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有意还是无意,一律用一种旁若无人的、夸张的傲慢表情来无视掉。 其中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儿最扎眼。头发染成很夸张的鲜红色,十个手指甲还搽得五颜六色的,每根指甲的颜色都不一样。说起话来也最肆无忌惮,无论是神情、用语,还是声调、音量。这一群女孩儿里,大部分就听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如果以她为参照,那么后面的几个女孩儿似乎也不那么另类了。 老梁媳妇立刻笑脸迎人:“来了!我还说呢,今天还没看到你们吃晚饭,又没人来打包。” “红头发”立刻道:“别提了,”皱着眉毛,强烈地翻了个白眼,“今天碰到个龟儿子!又想占便宜,又舍不得花钱,跟条鼻涕虫似的死黏着不放手。操你妈的!”手往后一扬,“正跟姐们儿说着呢!” 这当口儿,梁家安也连忙放下面,抄起一块抹布将另一张空桌多擦两遍,让她们坐下。这几个算得上是熟客,就在附近最大的那家夜总会上班,说是服务员。 “红头发”嘴里一直滚着,说什么舌头都不打卷。客人们听得面面相觑。有一个脸皮嫩的小青年,索性放下才吃了一半的面就走了。 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他下意识地避得有些远。就见女孩儿们纷纷投以锐利无比的眼刀子,比他还不齿似的。 “红头发”是最干脆的,大声地骂道:“假正经什么呀?就你这种最龟儿子了!” 小青年倏然转身,涨红脸:“你说什么?” “红头发”歪着头瞪他:“就说你了。表面人模人样,脱光了衣服什么都干得出来,恨不能舔老娘的脚丫子呢!” 小青年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红得像能滴下血:“嘴巴放干净点儿!”说着就走上前来。 梁家安怕他动手,连忙从后面赶上来,半拦半抱地挡住他,一面说着“算了算了”,一面就将他往外劝。 老梁媳妇也赶紧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把“红头发”几个安抚住:“看我面子,大家都消消气。” 小青年还算好说话,被梁家安点头哈腰地送出面店,也就涨红着脸快步走开了。等梁家安回到面店,那剩下的几个客人也觉得怪没意思的,火急火燎地吸溜几口面,都尽快散了。 叔嫂两个不免又赔几个笑脸,说几声对不住。 这下店里倒是没一个闲人了。 几个人说起话来更是口无遮拦,但声音反而不如之前又高又响。点完面,便将今天的客人合伙骂了一个够本,总算心平气和下来。 其中一个头发染得像枯草似的女孩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又有客人来点水妹。” “红头发”眉毛一挑:“哎哟,这家伙可真红。” “枯草”:“可不是吗,这都第几个了?” 另一个短头发的也表示:“嗯,我最近也碰上两三个问她的。” “红头发”:“可惜人家收手了,”厌恶地皱一下眉头,“回家相夫教子去了。” 几个人一时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没什么眼力见儿的,怯生生地表达出羡慕之情。 “其实……能不干了也挺好的。这种事……”略犹豫一下,“总不能干一辈子。” “红头发”像被针扎到了,猛抬头瞪向年纪最小的,声音忽然尖刻起来:“你还真以为她能回去相夫教子?”哼的一声冷笑,“你要是男人,你愿意娶个人还没摸到,绿帽子先给你戴了一打的女人?” 年纪最小的一下子红了脸,其余几个人也多有难堪,还有人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些许不悦。 “红头发”一概不在乎,大有一种“让你们都清醒过来”的气势:“做了乌鸦就是乌鸦了,一天是,一辈子都是。还真以为能漂白?” “我劝你们别没事儿瞎做梦。老实说,要真有男人愿意娶乌鸦做老婆,那他自己肯定也是只乌鸦!”眼神很锋利地扫过同伴们,“你们见过凤凰跟乌鸦在一块儿的?” 一片寂静里,只有“红头发”的笑。 又加上一句粗俗的结语:“大家都只是玩玩儿罢了,谁当真谁他妈脑子有毛病。妈的。” 但年纪最小的被说得眼睛有点儿红了,不服气地嘟囔:“就算找不到好的,上岸也总是可以的。也有不少人,不是被些相好儿的捞上岸了吗?前不久的燕子就是。”紧接着又一口气说出好几个。 这回“红头发”倒没那么愤世嫉俗了,抿着嘴静了一静,脸上那些像长着刺儿的表情也淡去不少。 “枯草”看看“红头发”,又看看年纪最小的,连忙机灵地朝前台喊一嗓子:“老板娘,我们的面什么时候好啊?” 老梁媳妇也识趣,忙应道:“就来就来,我去催一声。”说着,真朝厨房里头道,“快着点儿,人家都饿了。” 又过一会儿,就听厨房连接前台虚掩着的门呀的一声开了,梁家宽端着摆满面的托盘闷头走出来,砰的一声放在柜台上。还没等老梁媳妇过来端,梁家宽掉头又回去了。咣的一声,这回门是真关上了。 老梁媳妇朝着紧闭的小门瞟了一眼,心知梁家宽铁定又在闹脾气。这几个女孩子每回来,他都没什么好脸子,更别说今天还闹了一场。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冷着脸抿抿嘴巴,默默地端起托盘,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走出柜台:“面好了!” 梁家安刚好吃完面,连忙放下空碗,从大嫂手中接过托盘。老梁媳妇便也没客气。 梁家安几步走到唯一有客人的桌子前,熟练地将一半的托盘搭在桌上,一只手扶着托盘,一只手就去端面,嘴上还不忘提醒:“小心烫。” “红头发”本来就紧靠着梁家安,但是她一直把面往里传,反而最后一碗才到她手里。她又跟梁家安多要一杯白开水,说要烫烫筷子。梁家安连忙倒一杯开水来。就这一递一接,出了点儿纰漏。梁家安要往桌上放,“红头发”却已伸手来接,两下里一碰,杯子反而一晃。就听“红头发”啊的一声,急忙缩回手。梁家安却也刚松手。这下好了,杯子正好往桌上一倒,水全泼出来了。 女孩儿们都吓了一跳。 “红头发”急忙往后让,还是迟了一步,水已经烫到了大腿面上。 梁家安猛吃一惊,连忙从桌上纸筒里抽几张纸,闷头就替“红头发”擦。擦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儿安静,不禁手上一停,抬起头来。就见“红头发”挑着眼角,带着一种既讽刺又轻浮的笑看着他。他本来脑子就慢,又怔一会儿,才恍然醒悟,登时满脸通红。 “对……对不起啊……”他连忙退后一步,低着头,手里还捏着被水浸湿的纸团,“我一着急就……对不起,对不起。” “红头发”斜着眼睛哼一声,笑道:“道什么歉?”又故意放轻声音,带上三分挑逗,“老娘的大腿摸得爽吗?” 几个女孩儿迸出几声轻笑。梁家安的脸涨得更红了,头低得抬不起来。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老梁媳妇的声音:“你们就别拿他开心了。”她也笑着。但梁家安却听得出来那话语里的热情并不似她平时待客的热情,“我这个兄弟是个老实人,你倒真要羞死他了。” “红头发”看看老板娘,又看看梁家安,终于转过脸去和同伴笑作一团。 梁家安就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急忙转身,匆匆地走到角落里去了。 一会儿,几个女孩儿就把面吃完了。梁家安走过来收碗,红头发看他还是低着个头,只敢看碗筷。大概是感觉得到她在看他,脸好像又红起来。一时心血来潮,她便逗他一逗。 第200章 回家2(2) “看你倒真像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梁家安微微一惊,手上不自觉地停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他说这话。 “红头发”笑呵呵地朝同伴们扫一眼,尤其朝年纪最小的一顿:“你说得对。虽然正经嫁人是没指望的,但上岸还是有指望的。都看清楚了,”挑着大拇指朝梁家安一指,“想上岸就得找这种男人。” 这一回,几个女孩儿都没有笑,倒颇有几分黯然地,又将梁家安打量一遍。 其实,她们也不是头一回见到梁家安了。每次都能看到他像个陀螺一样,在面店里忙得要飞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客人,都没见他有脾气过。所以刚才“红头发”故意曲解他,其实只有一半是自己使性子,也有一半是因为吃准他的性子。 凭良心说,梁家安各方面都不出众,还有些低了。如果说大众是米饭小菜,那他大概只能算白粥咸菜。可是对红头发这些人来说,见惯了各种生猛海鲜,领教过多少重口味,白粥咸菜倒成了保命菜。 他长得不好看,年纪也大了。较真儿地看去,卑微得有几分猥琐。 但是,他是极少不会对她们透露出轻蔑的人,就算明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 “红头发”笑着向梁家安凑近一分,梁家安不知所措地往后微微一挪。 “看你也找不到什么好媳妇儿,”虽然还是笑着,话也说得不好听,却也很有几分实在,“过两年,姐上岸了,你还单着,咱们再看。” 梁家安愈发不知所措。他比她大了搞不好有十岁,却老是被她逗得说不出话来。 “红头发”一路笑着,跟同伴们离开了。 直到这时,才见老梁媳妇扯下脸上的笑,冷哼一声:“做白日梦呢!”又冲着梁家安,“还不快打扫!多擦几遍!” 快到12点,又送出去一批打包的,小面店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梁家宽得以从小厨房里解放出来,和老婆、兄弟一起,将面店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以后少跟那些臭婊子拉拉扯扯。” 冷不丁听到大哥的声音粗声粗气地响起,梁家安还愣了一下。虽然他根本就没有跟“红头发”那些人拉拉扯扯,而且都不是他引发的事端,但对这种蛮不讲理的指责,他还是默默承受了。 “知道了。”他说。 反正他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梁家宽再度冷哼一声,算是了事。 打扫完毕,老梁媳妇走过来,将家门钥匙掏给梁家安:“你今天也别回宿舍了,在家睡吧。” 梁家安迟疑着没接。 她又道:“今天我跟你哥要留下来熬汤底。你明天走的时候,再把钥匙送过来。” 煮面的汤底是老梁家面店秘密中的秘密。以前没有冰箱的时候,都是天不亮就起来熬汤,当天煮当天卖,又费人工,又赚钱少。现在好多了,一次多煮点儿,可以放冰箱里。不过为了保持口感,也不会在冰箱里放太久,一般两三天熬一次。这不光是钱的事,人不用天天熬夜,身子也能吃得消。 熬汤只是笼统的说法。其实不光是熬汤,还要做酱、卤肉、打面……说白了,做出一碗好面所需要的全部材料,都会准备好。 配方肯定都只在梁家宽手里,他媳妇也就是动动刀子、看看火。 比起以前还是好太多了。他们的父亲在世时,母亲连厨房也不许进。每次父亲进小厨房,就直接从里面咔嗒两声,第一声是把门锁了,第二声是把保险销上。就这样,连门周围也不许晃,更不许敲门。天大的事,也等熬完汤再说。他不是把自己锁在里面,而是把他们锁在外面。 梁家宽好歹不曾把他们锁在外面过。 老梁媳妇儿把钥匙朝他面前一递。梁家安哦了一声,只好接过钥匙。 回到家里,梁家安倒杯水喝完,就钻回自己房里。想了一想,还是把房门敞开了。钥匙就放在枕头边。累了一整天,一沾上枕头他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又梦到从前。 那时他还在上高中,十六还是十七?反正父母都还没有走。 但是父亲已经在满打满算地带着大哥,要把面店传给他。那天晚上也要熬汤。父亲头一次把大哥留下,只让母亲带着大嫂和他回家。母亲在路上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说累,腰酸背痛地敲个不停。大嫂便赶几步上前,一边跟着她走,一边轻轻地替她捶背。 母亲皱着眉毛,不停地给大嫂指示:“上面,这边……不对,再下来一点儿……没吃饭啊……” 他只默默地跟在她们后面。 等母亲差不多满意,他们也已回到家里。 母亲很不高兴地瞄了大嫂一眼,一边哐啷一声开门,一边声音不小地嘟囔:“捶个背都捶不好,拙死了!” 大嫂没什么表情,听肯定是听见了,但好像母亲说的是别人。 关起门来,回到堂屋里,母亲便更肆无忌惮,絮絮叨叨地说上一大堆,连大嫂给她端来洗脚水给她洗脚的时候,都还不肯罢休,只在梁家安自己漱洗干净,过来跟她说去睡了,才略略停了一下。但梁家安才转身,她便又重新拾回原来的节奏。 回到房里,他把门牢牢关上,总算将那些源源不绝的话都阻隔掉。 梁家安努力将之前听到的话全部抛到脑后,闭上眼睛睡了。睡是睡着了,可是一直不踏实,总觉得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得见细细的啜泣。他翻来覆去好几遍,就是没有办法让它消失,只得睁开眼睛。在黑夜里,他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不是做梦,原来是真的有人在哭。 他一下子就知道了是谁在哭。 而且,他听得出哭声不在屋子里,而是从院子里传进来的。 梁家安又躺了一会儿,还是爬起床,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向院子里看去。 天很冷,夜很黑,月亮无力地挂在空中。月光朦胧得像随时会散掉,一阵一阵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犀利地刺入。 女人穿着一件单衣就蹲在院子中心,好像不怕冷似的。 另一边屋里却传来母亲睡死过去,呼噜呼噜像喉管被堵住一半的鼾声。 女人原本是背对着他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才看了一会儿,她就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就像她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正好跟他看个正着。 梁家安没来由一阵恐慌——好像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一般,又是心虚,又是愧疚。他慌忙转身逃回床上,一把将被子拉过来,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走进堂屋,向他这边靠近,很快便停在他的门前。 内心的那阵恐慌登时变得更多,更猛。他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呼的一声,把被子直接拉过头顶。 隔着被子,他听见自己的门吱呀一声,被缓慢地推开了。有人走进来,又吱呀一声把门关上。然后还听到轻微的咔嗒声,门被从里面锁住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床轻轻一沉,那人爬了上来了。他吓坏了,连忙死死地从里面抓紧被子。 但是被子根本没被抓走,反而感觉到一双手用力地压上来,把他死死地按住,捂在被子里。 梁家安一瞬间就被恐惧抓住了心脏,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她想杀死他! 他连忙挣扎起来,还想发出喊声。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即使隔着被子也能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他根本挣不开,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呜呜的模糊音。 他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捂死了,两只手在被子里不停地扭动,两条腿也踢出了被子。 这时,捂在嘴上的手突然松开了。 他登时大喘一口气。 虽然被子仍然被盖在头上,但总算留了一些空隙让他呼吸。他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灼热而浑浊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口鼻。那两只手在被子两边压住,像包裹住婴儿一样,不让他挪动分毫。 “你乖乖听话就好,”一个像妖怪一样的声音低低地说,“不然我就捂死你。” 他勉强呼吸着,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不敢动,只有下半身在被子外面…… 裤子被剥下的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想要挣扎,但是一只手迅速地压住了他的脸。是的,这一次是直接压在他的脸上,鼻子连同嘴巴一起捂住。他立即吓坏了,微弱地挣扎一会儿,就没了力气。感觉到他的失败,那只手才松开,又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像是一种威胁。 那是对他全然陌生的感觉。 以前也不是没有了解过。十六七岁正是对这种事好奇,并且精力旺盛的时候。他有时和同学们偷偷借些黄书,有一两次还在几个胆大的同学的教唆下,骗家里人说到同学家过夜,其实却是和几个人去小录像厅看了一整晚。 大家激动起来的时候,也会贱贱地笑着说,什么时候来回真的。 可是当这种事真的发生时,少年才惊觉,原来跟书里和录影带里的都不一样。 他觉得窒息、觉得难受,但身体是热的,心脏一直在狂跳,身体和灵魂好像生生地撕裂开来。后来那两只手一起压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把所有的重量和力量都强加上去一样。他甚至觉得,就要这样被压断肋骨、压垮胸膛…… 他仅剩的力气都用在呼吸上。然而胸膛的起伏还是那么困难,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梁家安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陡然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浓浓的一团黑暗,脸上分明也被蒙着厚厚的被子。 这不是梦。 他的心脏一瞬间就皱得紧紧的,像一条被拧紧的毛巾。 上半身还是像婴儿一样,被死死地裹在被子里,一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而下半身冰凉冰凉的,有人正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动。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他醒过来,好像也更兴奋起来,两只手更用力地压住他的胸口。 梁家安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 十几年前的那一晚,跟今晚好像重叠起来,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无知而惊恐的少年。也许是缺氧,他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他有点儿分不清哪些感觉是现在的,哪些感觉是记忆里的。 就在他觉得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就快要死掉的时候,终于释放出来…… 寂静的夜里,只回荡着激烈的喘息。很久很久,才逐渐平复。 压在他身上的重量终于消失了。 可是即使听到那脚步声慢慢地离开房间,梁家安也没有拿下被子,反正拿下被子也只有黑暗。 他甚至都不想去想,那个人怎么回来了,明明说好要跟大哥一起熬汤。 反正总会有借口。 他像一条死鱼一样躺着,身体没有轻松起来,只是觉得空洞。胃里一直在翻江倒海,很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渐渐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冷透了。只有一双眼睛热起来、烫起来,然后无能地流出许多微咸的液体。他连哭出声的脸面都没有。 这种感觉,他倒是能很清楚地肯定,是现在也有,那一晚也有的,都一样。 这是年幼时的他不曾明白,但现在可以明白的感觉。 这是一种羞耻、一种绝望,以及罪恶的感觉。 最后一滴眼泪缓慢流出的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了:真不该回这个家。 第201章 案发前一晚(1)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汪辉和雷诺一早就来到卢薇薇的公寓。之前他们已经来过好几回,知道这个钟头管理员已经换完班。 老远就看到公寓楼一楼大厅的门敞开了,那个有些年纪的管理员低头瞪着什么,一手还拿着把扫帚耀武扬威地扑打。等走得近些,才听到一声一声尖锐而又凄厉的吱吱惨叫。 汪辉和雷诺加快脚步。 吱吱声叫得更加凄厉,像一根一根的银针直扎耳膜。雷诺不禁皱起眉头,捂住耳朵,一会儿发现自己未免孩子气,又松开了。汪辉皱着脸啧了一声,倒也还好。 管理员也没发现有来客,继续忙自己的。原来是让他逮着了一只老鼠。那老鼠也真够肥的,也真够黑的,一条后腿被捕鼠器夹住了,急得摇头摆尾,左突右刺,就是挣扎不出来,拖得捕鼠器也跟着啪嗒啪嗒响个不停。管理员跟这臭东西着实有仇,举着扫帚一次又一次地猛拍。他用的不是现在常用的塑料扫帚,还是以前乡间用细竹条、麦草等夹杂在一起扎成的土扫帚。这种土扫帚有骨梗,比塑料扫帚硬多了,一下子抽下去,怪痛的。以前的小孩儿,很多都吃过它的苦头。 那只倒霉老鼠身上也被抽出不少细细的血口子,灰黑的毛粘成一团,难怪尖叫个没完,明知道一条腿夹着,还不管不顾地死命挣扎。 管理员一边猛抽,一边很解恨地笑着骂:“死东西!叫啊,再叫啊!” 眼见着老鼠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叫得也越来越尖锐,雷诺皱着眉头,终是忍不住出声阻止:“要不就干脆把它弄死,丢掉吧。” 管理员这才发觉身后站着两个警察,也吃了一惊,连忙堆出一个笑脸,解释道:“这两天,楼里闹老鼠,好不容易抓到这一只。” 汪辉笑嘻嘻地一扬下巴:“嚯!这么大一只,肯定连老婆孩子都有了,你这里少说得有一窝。” 管理员大为赞同:“可不是!”又转过头去,接着对雷诺说,“这老鼠也有脑子,贼精贼精的。我把它扣在这里,狠狠抽一顿,抽得直叫唤。其他老鼠也能听见,就知道怕了。” 汪辉笑着点头:“嗯,是有这一说。我小时候,跟我们那儿一位大爷捉老鼠。他更绝,把老鼠用开水一烫,半死不活地丢在老鼠洞口,要不就在老鼠必经的道上。我亲眼见到别的老鼠过来,吓得直抖。” 雷诺皱着眉头,老实说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种事,但碍于汪辉的面子,便没出声。 却是汪辉看他那模样,过来笑着一拍他的肩膀:“你呀!不就是只老鼠吗?以前除四害,它就榜上有名了。”振振有词地道,“有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古就是人民之敌啊!” 雷诺想想也是,便放弃地一笑。 管理员笑着问:“两位警官,好长时间没见了。这次来,是又要调查什么吧?”他也不想因为一只老鼠,就在警察面前大扣印象分。再年轻的警察也是警察嘛,少惹为妙。 汪辉:“想再跟你聊聊卢薇薇的事。” 管理员一下子就皱起了脸:“哎哟……我跟卢小姐也不是很熟,能说的都说了啊!” 汪辉也笑。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他算是领教了卢薇薇:刺猬投的胎。 “我们现在的调查指出,卢薇薇在11月19日晚有可能回来过。”他说,“你确定那晚她一直没有出现?” 管理员微微一怔,有些奇怪也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不是都问过好几遍了吗?” 汪辉也知道,但嘴上还是硬着:“问你,你就再说一遍。” 管理员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意思,抿抿嘴,只好再说一遍:“18日早上她就走了,然后就一直没回来。我肯定没记错。本来18日晚上是我值班,19日晚上是我同事,但恰巧19日晚上我同事有事情,所以跟我调班,我就连着值了两晚。我既没偷懒也没睡着,守门守到12点锁门,第二天早上6点开门,直到20日晚上我同事才来跟我换班。所以我可以肯定,直到那天你们来找我,卢小姐都没回来过。没回来就是没回来,你们再问也问不出个事来。” 听管理员连珠放炮、滴水不漏地讲完这一遍,汪辉也没话了。他怪没意思地咧咧嘴,不免一半认真、一半发泄地抱怨一句:“你说你们这个公寓叫怎么回事?这么贵的地方,怎么连个监控也不装?不然大家都省事了。” 管理员嘿嘿一笑,也很无奈:“原来是有的啊!” 汪辉一抬头,很不理解:“那怎么又没了?” 这时正好有个住户走过,管理员连忙赔上笑脸,跟人家点点头。直到那人进了电梯,开始往楼上去了,才又拉下脸来叹一口气。 “这么多住户,众口难调呗。”他苦笑,“有人赞成,有人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有人反对一下也就算了,有人死命地反对。” 汪辉切的一声:“这有什么好反对的?不是为了安全吗?” 管理员:“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啊。”下巴冲着楼上一扬,“这楼上下都是些不差钱的,人家讲究隐私。喏,”朝着电梯的方向一扬下巴,“闹得最凶的,就是刚才走过去的那位,再就是卢小姐了。” 汪辉的头又开始疼了。这个卢薇薇是真能折腾,不过如果换别人站在她的角度上,也会很排斥吧。就像李天成说的,她确实吃过很多苦,对周围的人和事总是抱着一种过分戒备的心理,其实也并不是她的初衷。 唉! 管理员:“正好,用不多久,监控也坏了,就干脆拆掉了。” 汪辉:“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监控用了有多久?” 管理员记得很清楚:“就是我刚来那会儿,两年前吧。用了顶多个把月。” 汪辉:“当时的录像还在吗?” 管理员一笑:“早没了!” 虽然问的时候也没抱什么希望,一被管理员彻底否决,汪辉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在管理员的带领下,汪辉和雷诺又将卢薇薇家附近的住户拜访一遍。今天是周六,大家都在家。同一层的住房,包括楼上楼下的,也都不是第一次配合他们的调查。几乎所有人都显示出了不同程度的不耐烦。从第一次到现在,见了大约也就四五回,但已经可以很鲜明地感觉得到他们的情绪变化,对于卢薇薇死的震惊和伤感越来越少,而与之相对应的,冷淡和不耐烦却越来越多。 甚至有人很明白地反问他们:问过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一问再问,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不破案子,只会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 汪辉和雷诺(主要是雷诺)只好跟他们说明他们也很抱歉,但这都是为了查案,因为有时人的记忆就是如此,刚开始回忆不起来的东西,过段时间反而会想起来。 这种情绪的变化其实也很常见。 当年号称为美国世纪大审判的辛普森杀妻案可以算是一个典型。当检方第一次出示凶案现场以及被害人辛普森妻子血淋淋的照片时,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法庭里随处可以听见抽泣。但随着检方展示的次数增多,人们渐渐趋向于平静,直到冷漠。 所以,有经验的律师都不会过多地展示被害人的不幸,只在最需要的时刻拿出来。 和这些人再一次谈完,即使是汪辉这样粗糙的汉子都觉得心里有些累了。最后一家,他们刚走出门口,就听见门在背后关上了。虽然对方也没有很使力气,但还是令汪辉不自觉地脚步一停,回头看一眼那扇刚刚紧闭上的门。 “唉!”他长长地叹一口气,“这人才死了多久啊!” 管理员笑笑。 雷诺没出声,也没有笑。他实在笑不出来。 若说这是一种残忍,也未免太耸人听闻,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极强的适应能力比较好。对于旁观者来说,他们所能表达的同情和关切也就那么多,更重要的是——就像那反问他们的某人所说的一样,他们也还有正常的生活。 只是……可不可以不要表现得这样明显呢? 管理员主动说:“要不要再去卢小姐家看一下?” 汪辉一口应下:“好。” 管理员便又领着他们来到卢薇薇家门口,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前段时间她家有亲戚来过了。” 汪辉微微愕然:“亲戚?她父母都没来?” 管理员嘿嘿一笑。 汪辉回头看一眼雷诺,双双默然。 卢薇薇出事后,他们也曾经跟她父母联系过,她父母也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也难怪,卢薇薇自从那年出来上学,随即和李天成的公司签约,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她父母也已经离婚快一年了。父亲在外面早几年就有了别人,还生了小孩儿,终于跟她母亲离婚的时候,小孩儿都上幼儿园了。这些都是她母亲说的,而且后来很快就从她父亲那里得到证实。 并不是他们主动去问的,这算是人家家里的事,跟他们的案子又没联系。那通电话还是汪辉打过去的,还没来得及说到卢薇薇的死,她父亲就直接说清楚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你们有事就去找她妈妈吧。”他一板一眼地说,好像在跟下属交代工作一样。卢薇薇父亲是当地某部门的一把手,他若不是因为这么有能耐,当年卢薇薇也不能在高考在即的时候,还能转到新的学校。 汪辉才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又听见那道冷淡的声音硬邦邦地继续说下去。 “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当年她出去上学,我们就说得清清楚楚,大专三年的学费我还是会给,但是也就这么多了。当然,我以后也不用她来赡养。我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她也没我这个父亲。我现在也有了新的家庭。尤其我儿子明年就要上小学,快要懂事了,他没有必要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姐姐。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 说完,就咔嗒一声挂掉电话。 汪辉愣了一会儿,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他一咬牙,又用力地重拨回去。一次、两次都一直响到无人接听的自动提示音出现,还是没有人接。直到第三次,响了又有七八声,电话才被接起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啊,请稍等一下。” 然后一番细微的推搪杂声,又是几声男人女人的模糊低语,那又冷又硬的声音终于回来了:“喂……” 这次汪辉没给他机会,劈头就道:“卢薇薇死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汪辉忽然有一种解气的感觉,索性一口气说完:“死后还被人卸了一条胳膊。胳膊被扔在大街上,尸体其余部分被塞在一只箱子里,还是我们在垃圾处理场找到的。”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着,然而可以听到呼吸变重了,也颤抖了。 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呼吸,汪辉的劲头儿也飞快地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又低了回去。 “我已经跟她妈妈联系过了,没什么用。既然你还替她交学费,那是不是知道得多一些?” 对方长久地沉默着,再开口,声音干涩而喑哑:“我没替她交学费。” 汪辉心里凉了一下,忽然,刚刚才过去的劲头儿好像又回来了。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几乎是质问的态度:“你不是说她大专三年的学费还是会给的吗?” 对方又顿一下,有点儿尴尬地解释:“我给了,可是她没要。” 汪辉一怔。 第202章 案发前一晚(2) 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失去了好些冷硬,变得虚弱起来,就像一块铁,前几分钟还是一块坚硬无比的钢板,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一块长满锈斑的烂铁:“第一学期,我准时打过去的。可是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账上多了一笔钱,正好是那笔学费。我往回一查,是从她的账户转过来的。第二学期开始,我又准时打过去。但是这一次,她当天就转回来了。” 男人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口水。汪辉很清晰地听见因为吞咽的动作,口腔黏膜发出的轻微声响。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过。”他说,又很急切地补充一句,“她也没有向我要过。” 汪辉听着这种欲盖弥彰的推脱,无声地勾起一抹冷笑:“你就没有先跟她联系一下,再做决定?你就一点儿也没担心过,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自己还不知道?” “那也是她自己选的,不是我……”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你就把她这样扔在外面!”汪辉怒声截断,心底的火气腾的一下,烧上头顶。 周围的同事们也被他惊到,大家都怔怔地看向他。 电话里似乎也传来对方不太愉悦的声音,但说的是什么汪辉没听到,因为雷诺及时从旁走了过来。汪辉明白他的意思,其实自己也不想再接这种电话,一股脑儿地将话筒丢进雷诺怀里。 雷诺看他一眼,将话筒放在耳边。他淡淡地蹙着眉头,听了很久。汪辉都替他觉得难受,不用听也知道那种人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亏得雷诺竟然能忍得了。汪辉这边团团转了几圈,雷诺才等到一个机会开口。 “刚才是我同事太激动了,不过他也是为了能尽快抓到杀死卢薇薇的凶手。”他低沉而缓慢地说,“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吧,您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雷诺的眉头紧紧一皱。 汪辉立刻上前一步问:“他说什么?” 雷诺看他一眼,继续接电话:“她有什么病?”略一停顿,大概是那边没出声,便自己直接道,“您是指卢薇薇喜欢女人的事?” “是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就我们目前的调查来看,这件事跟她遇害并没有联系。 对方似乎又说了一长串。因为大家都安静下来,可以很清楚地听见一些情绪激昂的言语声。雷诺皱着眉头,虽然还忍耐着,但面容上已隐约透露出丝丝缕缕的厌恶。 终于,当对方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即将到达某一个顶点时,雷诺眼神一冷,忍无可忍地截断。 “她是你女儿!”他咬着牙,声音很低很低,但带着一种压抑的嘶吼,“如果她是变态、垃圾、人渣,那把她生出来的你又算什么?” 说完,咔嗒一声,他用力地把话筒按回去。 一切突然安静了,安静得就像凝固了一样。 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汪辉下意识地看一眼雷诺。雷诺也感觉到他的眼光,回望过来。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黯然。 管理员利落地打开门,轻轻一推:“她那个亲戚也就过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动。”想想又说,“三四十岁一个女的,看起来有点儿古里古怪的。戴个大墨镜,还围着一条很厚的围巾,一直围到这儿。”说着,在鼻子这里比画一下,“都到屋里了,墨镜也不摘。” 汪辉苦笑。一个一个,就怕跟卢薇薇搭上关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能来就不错了,亲爹亲妈都不愿意来呢。 “还有别人来过吗?”他问。 管理员想想:“几个朋友吧。特别那个罗潇潇来过好几回,一个人在卢小姐家里一待就好几个钟头,每次走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长长地叹一口气,“她倒真是个讲情分的。” 雷诺不意会听到这样一个罗潇潇,心里微微一动。 汪辉也有些诧异:“看不出来那么闹心的一个丫头,竟然最有心。” 管理员跟着连连点头。 雷诺谨慎地问:“每次有人来卢薇薇家,你都会跟着吗?” 管理员:“那倒没有。我就是把他们领进家里,有个别人会要求单独待一会儿,但是时间都不长。”笑了笑,“毕竟钥匙在我这里,我也不能给他们,不大方便。只有罗潇潇除外,她本来就有卢小姐家的钥匙。” 雷诺:“都有哪些人要求单独待过?” 管理员:“就两个。一个个子很高的男模特,我以前就经常看到他和卢小姐来往。”忽然神情一闪,“搞不好是男女朋友呢!” 汪辉嘬着牙一笑,心想:他要知道卢薇薇喜欢女人,该是什么表情? 管理员:“还有一个,就是她那个亲戚了,说是她阿姨。反正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雷诺:“她一个人待了多久?” 管理员想了一会儿:“不长,也就几分钟吧。我也没走开,就站在门外头等着。” 雷诺:“门关了?” 管理员:“没关。她在客厅里转了一下,看一眼卧室,然后就往卫生间去了。哦,在卫生间多待了一会儿。” 雷诺不觉眉头一挑:“卫生间?” 管理员:“嗯。” 雷诺:“她用卫生间了?” 管理员:“没有吧,我没听见冲水的声音啊。” 汪辉不以为然:“可能理理头发什么的。” 雷诺想想还是放不下。一般来说,悼念一个人,当然应该停留在她与日常生活密切的地方,比如卧室、书房等。怎么会卧室没有停留,反而在卫生间停留呢? 汪辉看雷诺还是走去卫生间,只好也一起跟上。 虽然早就见识过,再次进入,汪辉还是有些感慨。人家的卫生间比他的卧室都漂亮。淋浴的地方是用整体玻璃隔开的,像宾馆里一样,脚下贴的都是防滑瓷砖。四周边的墙壁上也都贴出很亮眼、很好看的图样,一面墙壁上嵌着一面镜子,镜子下就是梳洗台,台上放着一套洗漱用具。时间久了,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雷诺仔细地看过一遍,发现漱口杯不太对。相对于积留在其他地方的灰,把手上几乎没什么灰,显然被人动过了。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把手,从杯口将杯子拿起来。 从外观来看,这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陶瓷杯,甚至做工比较拙劣。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这是卢薇薇自己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 雷诺眉头一动,又将杯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整个杯身是明亮的黄色,杯底却是鲜艳的红色,杯身和杯底连接的部分却是一圈黑色的细线。 汪辉看到现在,也不觉靠上前来,盯着杯底忽然来了一句:“好像有点儿厚啊!” 雷诺抬头和他对视一眼,连忙试着将杯底轻轻一拧,就听一道很细微的陶瓷摩擦声,杯底竟真的拧开了。两个人,再加上管理员,全都睁大了眼睛。杯底的内部有一个空白处,是一把钥匙的形状。 汪辉顿时喊出声:“这里原来藏了一把钥匙!”啊的一声,灵光陡现,“那个女人!” 雷诺先截断汪辉:“先打个电话给罗潇潇确定一下。” 汪辉一脸焦急地看他掏出手机。 手机很快接通了,雷诺也不拐弯抹角:“罗潇潇,我是雷诺。你知道卢薇薇在卫生间藏着一把钥匙吗?”他有意将藏钥匙的地点说得不那么精确。 罗潇潇怔了一下,完全摸不着头脑:“薇薇姐藏着一把钥匙?” 雷诺微微一皱眉:“你一点儿也没听她说过?” 罗潇潇的声音里充满吃惊,失去了往日的伶俐:“没有……什么钥匙?” 雷诺叹一口气,有点儿像是没得到线索的遗憾,却又有些轻松——这回真跟罗潇潇无关,她没再隐藏什么,妨碍到他们的调查。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他低声道,“本来还以为你能提供一些想法。” 罗潇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也有些低下去,好像受他影响似的:“对,对不起啊!没帮上忙。” 倒让雷诺轻轻一愣。习惯了她任性,甚至不讲理的态度,突然这么通情达理,真是…… “啊,没关系。”他说。 罗潇潇小心地问:“我要是想起什么来,再跟你联系?” 雷诺:“好,谢谢。” 罗潇潇:“嗯,再见。” 雷诺收起手机,看见汪辉有点儿兴奋起来的脸。 “肯定是被那个女人拿走了。”汪辉信誓旦旦地说。 没想到这次回访,竟然真又挖出新料来了。他自己也很吃惊。虽然查案当中会有多次回访,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真有新料。 那么,这把钥匙又是干什么的?这个卢薇薇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汪辉不由得怀疑:“那个女人不会真是卢薇薇的亲戚吧?” 管理员一惊,生怕警察怀疑自己的证词:“她,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啊!” 汪辉瞥他一眼:“她说归她说,问题是她怎么会知道藏得这么隐秘的东西?” 雷诺也觉得很奇怪。 汪辉:“卢薇薇跟家里都断绝关系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亲戚?如果她能告诉这个亲戚这么隐秘的事,那肯定是很有感情、很信得过的啊,又怎么会这么多年,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过?” 管理员抓抓头,也忍不住插一句嘴:“告诉罗潇潇还差不多。” 汪辉登时一指他:“对!”倒惊得管理员一怔,“说得太对了!从我们的调查来看,罗潇潇才是她最信任的人!连罗潇潇都没告诉,怎么会告诉一个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亲戚’?”最后两个字,汪辉有意地扬起语调。 碍于管理员还在,雷诺便没有接住汪辉的话头,但他已经很明白汪辉的思路。 这个“亲戚”恐怕并不是亲戚。如果连罗潇潇都不知道这把钥匙,卢薇薇还会告诉第二个人吗? 会是凶手吗?按照他们的推测,极有可能有一个女性凶手……原莉娜?还是凶手另外安排的人? 卢薇薇在死前,曾有一段时间被凶手控制,也许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凶手从她的嘴里得知了这把钥匙。 随着思考的深入,雷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漱口杯。 这一次管理员是真帮不上忙了。不管雷诺和汪辉怎么问,他也想不起来那个所谓亲戚的线索,一条也想不起来。这楼本来就人进人出的,那个女人又刻意地掩饰,再说他也完全没想到这个匆匆一掠的人会内藏乾坤啊。 汪辉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再僵持下去也不会开出朵花来,只好先和雷诺撤退。 退出卢薇薇家的一刹那,雷诺正好看见一个人影在楼梯口一晃,便听啪啪啪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楼上去了。虽然并没有看清楚是谁,但衣服的颜色让他想起之前在一楼大厅碰到过的一位住户,就是管理员说的,当初楼里安装监控,除了卢薇薇,反对得最凶的那一位。 心里顿时有些介意。 雷诺连忙回头问管理员那一位住户在几楼。 管理员微微诧异:“他家在十二楼呢,跟卢小姐难得才碰到。就算碰到,连招呼都不打的。” 十二楼?为什么不上电梯,却从楼道走呢?难道是因为看见他们出来,有意避开? 雷诺:“你带我们去看看。” 管理员拖拖拉拉地不肯动。 雷诺:“怎么了?” 第203章 案发前一晚(3) 管理员面有难色:“唉,警官,你们不知道,那人毛病多着呢,是我们这里响当当的投诉之王!” 雷诺、汪辉俱是一怔。 管理员苦着脸:“我们当管理员的,谁没被他投诉过?连搞清洁的大婶都吃过他的苦头。哦,还有邻居,四周边的邻居都被他投诉过了!什么电视声音太大吵着他睡觉了,又是楼上晒衣服挡了他的阳光了,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就说你态度不对,声音小点儿吧又说你不理不睬……”很嫌恶地一努嘴,“整个儿一麻烦!” 汪辉:“照你这么说,他就是万人嫌啊!这楼里就没有一个跟他好些的?” 管理员:“谁吃饱了撑的跟他扯皮!”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卢小姐这一层有两个小孩儿在楼道里玩玻璃弹子。小孩子玩儿就玩儿呗,玻璃弹子能有多吵?再吵,这十楼能吵到十二楼去?他回来看见了就非跟人家两个孩子过不去,硬说这里是公共地方,怎么能在楼道里玩。其实妨碍到谁了?还是他一个人作。吵得两个孩子哭起来,只好被家长拎回去。” 雷诺听到这里,回头看看走道。走道里也打扫得很干净,每家门前还放了一盆矮矮的小青松。雷诺先看看卢薇薇门前的那一棵,又转去对门那家的那一棵,然后又是左右相邻的,但是都没有发现,遂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难道是他想多了? 那边管理员又跟汪辉说了不少男人的光辉事迹,很怨恨地加一句总结:“难怪都四十岁了,还没老婆。” 汪辉听到这里倒笑了,摸着下巴:“哟,还真有这种极品。” 管理员连忙趁热打铁:“所以啊,这种人真没什么好搭理的。我都被他投诉过好几次了!” 汪辉:“哎哟!”上下看他一眼,笑得有点儿坏心眼儿,“不过听你这么一介绍,我本来不怎么感兴趣的,现在倒真感兴趣了。” 管理员呆住了:“啊?” 汪辉:“这越是反常的人,就越值得查啊!” 管理员怔了一下,脸一下子拉下来了。惹得雷诺也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汪辉见他还黏黏糊糊的,不肯迈步子,便把脸又一虎:“让你带我们去就去,怎么这么多话?”见管理员不敢出声,又问一句雷诺,“刚刚翻什么呢?” 雷诺摇摇头:“没什么。” 管理员只好照做,将他们又领到那人的房前。敲了好一会儿门,话说了两遍,门才慢慢地打开了四分之一。只见一个长相普通、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前,个子不高,跟管理员不相上下,不胖也不瘦,就是眼泡有些肿,很戒备地看着他们。 “干什么?”他问管理员。 管理员只好又说一遍:“这两位警官想跟您说说。” “说什么?” 汪辉看他那个样子就很不得劲儿,冷冷淡淡地道:“说说卢薇薇的事。你们不是住一幢楼吗?看看你能提供什么情况。”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跟她不熟。”说完,就直接关门。 汪辉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抵上门:“你这什么态度?我们在查案!每个人都有协助警方查案的义务,明白吗?” 汪辉的本意也就是不让他关上门就行,结果那家伙倒有点儿慌起来,拼命地想关门,还一手推上他的胳膊:“你们干吗?这是我私人住宅!” 汪辉顿时觉得这家伙有问题了,索性手上加大力量:“你紧张什么?”他也不纯胡来,眼睛往他推着自己胳膊的手一瞪,声音也高起来,“你对警察动手啊!” 那人一惊。这当口儿,正好让汪辉把门推开了。 客厅里打扫得还挺干净,除了沙发、茶几、电视,就是一台电脑。汪辉有意地扫了一阵,也并没有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看到门旁的鞋架子,整整齐齐地码着皮鞋和拖鞋,皮鞋还都擦得挺亮。以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家里可够整洁的。不像他自己那个猪窝,脏衣服堆成山,臭袜子随处可见,两三个星期清洗一回就是好的了。 那人还是有点儿难掩的惊慌:“我跟卢薇薇从来没说过话,就算你们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虽然门被打开了,但他人还是站在门口,不让汪辉和雷诺进来。 雷诺淡淡地皱了一下眉头:“从来没有说过话?” “是啊!她性格那么嚣张,穿得又那么暴露,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我怎么会跟她说话呢?” 雷诺正要说话,汪辉先从一旁冷笑着插上来:“真是奇了怪了。你既然跟人家一句话都没说过,倒有闲心知道她性格怎么样、穿得怎么样,你其实挺留意她的吧?” 男人的脸一下子变了色儿,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惊慌,话都说不上来了。 汪辉把他的反应从头到脚看在眼里,不禁皱起眉毛,语气也变得不客气:“你小子对卢薇薇干过什么吧?” 男人脸色大变,连掩饰都没办法做到。 汪辉干脆上前一步:“说,你都干过什么?” 男人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睁圆眼睛紧盯着汪辉:“……” 雷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你监视她?” 男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视线慌乱地投到雷诺的身上。他现在的脸色只有雪白可以形容,两条腿抖得厉害,一个劲儿地发软。 这回连管理员都看出来了,张口结舌地愣在一旁。 汪辉从来都是行动快过脑子,就要直接往屋里闯,雷诺赶紧一把把他拉住,毕竟他们现在手上没证据。男人的反应虽然出卖了他,但还是没有亲口承认,何必落人口实? 雷诺:“你在她家门外的盆栽青松上,设置过微型摄像头。” 男人:“……” 雷诺:“你刚刚出现在十楼,其实就是想趁我们不注意,回收摄像头。” 男人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雷诺:“包括以前,你不让小孩儿在十楼走廊里玩玻璃弹子,也是怕他们发现你藏的摄像头。” 男人都快站不住了。 “现在的情形,你瞒也瞒不住了。”雷诺说,“你现在主动和我们合作,才是对自己好。不要等到我们查出来,就真用不着你了。” “用不着你了”,这句一进入男人的耳朵,就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慌忙抬起头来,又抖了一会儿,终于垂下脑袋。 根据男人的交代,楼里的监控废弃之后,他就在卢薇薇对门那家的青松里藏了微型摄像头,一直到警察上门调查。那时候他们只封锁了卢薇薇家,他就混在周围邻居里,把微型摄像头回收了。雷诺问他,既然已经回收了,为什么后来又重新设置。他说,他也很关心卢薇薇的死,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对她下的毒手,所以就想看看人都死了,还有哪些人会再上门。这里面不是对她动了真心的人,就是对她别有用心的人。听得雷诺和汪辉倒不由得轻轻一怔,这话他说得还真对。他还反复地强调,他是真的挺关心卢薇薇的。对此,汪辉就只有一声冷笑了:难道真相信他是出于爱心才偷偷监视人家? “那你之前还说卢薇薇个性嚣张、穿着暴露,又是怎么回事?”他睨视着男人。 男人一下子被问住了,脸上泛起一阵潮红。 雷诺看一眼汪辉。汪辉才干巴巴地咂一下嘴,两手往裤兜里一插,很不耐烦地对男人道:“别废话了,赶紧办正事吧。” 男人也不敢耽搁,赶紧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电脑。管理员没敢跟过来,遥遥地站在门口,很好奇地伸长脖子左摇右晃地看。 一打开那个隐秘的文件夹,呼啦一下跳出满屏幕的视频文件。汪辉从男人手里一把抓过鼠标,迅速地从上到下滚动一遍,满眼满眼的视频文件,从两年前开始,按照时间、日期一溜地排下来。看得汪辉张开嘴呆一秒,忍不住回头瞪男人一眼。男人低着头没敢动。 汪辉咬着牙,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又回到电脑上来,先打开11月19日那天的视频。那天,卢薇薇晚7点和李天成、原莉娜见面,差不多7点半离开。如果她回到公寓,应该在8点前后。迅速拉到快8点,用两倍快进播放。 视频里没有一点儿声音,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就见卢薇薇匆匆地走进镜头。 汪辉和雷诺一齐睁大眼睛,便见她开门进去,又顺手关上门。卢薇薇的动作也很快,也就是两分多钟,她便拎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手提包出来了。从视频上看,那包并不很重。她应该是按照和李天成说定的,就只是拿了两件衣服。随后,她又在门前站一会儿,似乎是有些舍不得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但因为背对着镜头,所以他们也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只是猜测而已。卢薇薇还是很迅速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从镜头前离开了。 汪辉又将视频重新拉回卢薇薇出现的画面,定住。一转头,就冲着还在门口张望的管理员竖起眉毛:“你不是说,卢薇薇19日那晚肯定没回来吗?” 管理员猝不及防,登时吓了一跳:“什……什么?” 汪辉手一指电脑:“你自己过来看!” 管理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看电脑也是一惊:“这……这……” 汪辉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管理员苦不堪言:“警官,我真没看到她回来啊!” 汪辉:“现在事实证明你说谎了!” 管理员急得满脑门儿的汗:“那天,我一直就在前台啊,真没离开……” 汪辉眼睛又瞪大一圈,想要吃人似的:“还说谎!” 雷诺在一旁没吭声。现在是汪辉的风格更管用、更省事的时候。 管理员委委屈屈地,终于认了:“我就走开了一小会儿……” 汪辉咬着牙:“你那时候怎么不说!” 管理员:“就一会儿啊,哪能那么巧呢?” 汪辉看他居然还敢一脸无辜,简直要吐血:“我还问了你好几遍啊!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有没有偷懒、有没有睡着,啊!” 管理员被那最后一个“啊”字,吼得又是一抖:“我怎么知道就……”看一眼汪辉,又看一眼雷诺,发现连雷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这才识相地闭上嘴巴。 汪辉憋着一口气一连串地问:“什么叫一会儿?几点钟?干什么去了?多长时间?” 管理员战战兢兢地回道:“8点钟,看了会儿电视,就是看那个……《家长里短》。” 汪辉气得头都有点儿昏了,捧着脑门儿拼命吸气。《家长里短》是本地一档小节目,听名字就知道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内容,无非就是婆婆跟媳妇吵架啊,老丈人看女婿不顺眼啦……大叔大妈的最爱。时间也不长,一集也就是十分钟。 汪辉:“就这十分钟?” 管理员:“哦……又多看了几分钟的广告,”看看汪辉的脸色,“前前后后十几分钟。” 汪辉把电脑桌狠狠一拍:“到底多长时间!” 惊得男人和管理员齐齐一跳。 管理员:“二十几分钟吧!”见汪辉怒气不减,哭丧着脸,“这回是真的了,肯定不到三十分钟!” 汪辉闭着眼睛足足喘上两口气,才好不容易压下这股邪火。别说他了,雷诺的眉头也皱得紧紧的,迟迟不能展开。 不怕神一样的犯人,就怕猪一样的证人。这话到底是有多正确啊! 只要一想起就因为这家伙去看了个什么《家长里短》,害得他们绕这么大一圈,汪辉就恨不得捏碎他的脖子。 第204章 阳历年(1) 汪辉看着男人把卢薇薇的视频都复制到光盘上,忽然又想起来:“还有其他的吧?” 男人一缩:“啊?” 汪辉很老到地眼放精光:“你监视了她两年,就只是在她门外边放个微型摄像头?你以为我会相信?” 男人无语,扭捏了一会儿只好放弃:“还,还有一些照片。” 汪辉手一伸:“都拿来!” 男人便又把他们带到书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钥匙,当着他们的面打开书桌中间最大的抽屉,拿出一个相簿:“都在这里了。”说着,有点儿发抖地、缩手缩脚地往前一伸。 汪辉恶狠狠地抓过来,转向雷诺随便一翻。都是卢薇薇在外面活动的照片,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是跟别人,喝个咖啡、吃个西餐等等。里面好几个人他们都认识,其中还有罗潇潇。照片里的人没有一个意识到自己被人偷拍了。显然,这家伙还想方设法地跟踪过卢薇薇。 汪辉将相簿啪的一声合上,在手里掂了一掂,忽然问:“就这么多?”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怀疑,“这比起视频来,可真不够看的。” 男人喉咙一紧,又尴尬又困顿:“你们也知道,卢薇薇是模特又喜欢旅游,经常跑来跑去的,一年到头有大半年都不着家。而且,”声音不觉低下去,“我也有工作要做……” 汪辉没好气地哼一声,算是买账了。 两个人还是要把男人带回局里录一份详细的供词。至于管理员,临走时,由汪辉附赠几记杀人的眼刀子,外加大嗓门儿的几句批评教育,也只好如此。 罗潇潇忍不住又看一眼站在大楼门口的梁家安。今天梁家安一来,她就觉得他很不对劲儿。虽然他平时也有点儿呆呆的、蔫蔫的,好像很好欺负一样,但是今天比平时要严重得多。平时的他还只是缺少活力,而今天的他简直是缺少生气。两只眼睛一直低垂着,谁也没看过,脸色也很不好,在阳光下面泛出一种枯黄。 她跟他接触也不多。只不过有时见他太好说话,总是被其他人呼来叫去,说代班就代班,说帮忙就帮忙,会忍不住说上一两句。这也是性格使然。她个子是小,看着很乖,其实却是小鞭炮——不点没事,一点就响。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就算是那个叫汪辉的老油条,不也一样被她气得上蹿下跳? 但是每次她都能感觉到梁家安很感谢她,虽然他很多时候也不说谢谢,只是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能感觉到,梁家安对她要比对别人态度更好一些。 罗潇潇想了想,又见梁家安呆呆地晃一下身子,好像会跌倒似的,终于还是向他走过去:“梁哥?” 梁家安是真呆住了,完全没有反应。从这仅有的三四步距离,罗潇潇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泛着不正常的泪光,连嘴唇都焦灼得干裂开来,黄色的表皮微微翘起。 “梁哥?”罗潇潇又叫他一声。 梁家安终于听到了,却仿佛很受惊似的睁大眼睛,还微微后退一步。等看清楚原来是她,方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舔了舔嘴巴。 罗潇潇七分奇怪三分担心:“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啊?” 梁家安没什么力气地眨了一下眼睛,摇头:“没事。” 罗潇潇看他发黄的脸上,颧骨部分却又透出一些潮红,便一下子明白了:“发烧了吧?”忙道,“我有退热片。”说着就要走。 梁家安连忙叫住:“不用,真不用。”他苦涩地笑笑,很感激这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姑娘。可是吃药又能有什么用?不是什么病都是吃药就能好的。 罗潇潇微微怔了一会儿,不甚明了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忽然闹鬼似的,一下子想到了卢薇薇。 明明梁家安和卢薇薇没有一丁点儿的相似。 梁家安是卑微得淹没在尘土里的男人,卢薇薇却是华美得挺立在舞台上的女人。 可是当看到梁家安那一抹苦涩得没有力气的微笑,却让她想起,在卢薇薇的脸上也曾看到过这种微笑。 那时,她才刚认识她。 卢薇薇正是行情最好的时候,而罗潇潇才刚走出校门。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卢薇薇的广告。虽然模特不像影视明星那么拉风,但是要论身材、美貌,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二十出头儿的女孩子来说,谈什么内涵、气质? 这些需要品味的东西还太抽象,最重要的就是一眼能看到的,一眼就能让她们尖叫起来、羡慕得直哆嗦的。 罗潇潇很喜欢广告里的卢薇薇。那么张扬、那么夸张的鲜艳色彩,换成别人穿真不知道会难看成什么样子,只有她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神气。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眼神里还有一种不可抑制的锐利,似乎在对所有人说:我就是这样。 谁都可以不喜欢我卢薇薇,但谁都不能看不到我。 所以一开始两个人来往时,罗潇潇常常是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热烈地仰望着她。无论是言语,还是行止,都自然而然地洋溢着对她的羡慕,乃至崇拜。 直到有一天,卢薇薇好像有点儿好笑一样,似随意又似刻意地问:“你真的就这么羡慕我?” 罗潇潇涨红了脸,但还是立刻诚实地回答:“当然了。” 卢薇薇问:“为什么?” 罗潇潇想也没想:“你这么好,很多人都会把你当成女神吧?” 卢薇薇一怔。不一会儿,她就微微转过脸去,无声地笑了一下。就是这样苦涩的没有力气的微笑。 罗潇潇的心细细地抽痛了一下。她忽然觉得可能,她并没有很了解过卢薇薇。有一种微妙的愧疚感,陡然间从心底无声无息地钻出来。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又抬头看一眼梁家安。梁家安根本就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会想了这么多,正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罗潇潇振奋一下精神,一转头直直地望向正躲在后头偷懒的另一名保安道:“你过来一下。梁哥不舒服,要去吃药。” 那保安一呆。 梁家安自己也是一呆。罗潇潇已经拉起他的胳膊向休息室走去。 罗潇潇拿来退热药和温水,梁家安只好道一声谢,一仰而下。喝了半杯水他就放下,准备再出去上班。 罗潇潇却道:“你回家吧,我替你请假。” 梁家安的脚步一滞,惊诧地转过头。罗潇潇说得很认真,也很坚定,他觉得有点儿奇怪了。虽然之前,罗潇潇也帮他说过话,但他也知道那只是出于一种打抱不平的心态。他是很感激她,却也知道她和他并不很亲近。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好像真的有点儿在关心他。 “不,不用。”梁家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略微紧张起来,“都已经吃了药了,一会儿就退烧了。” 罗潇潇又说:“那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退烧再出去。” 梁家安慌忙抬头:“不太好吧……” 罗潇潇才不管:“有什么不太好的?你帮他们的忙还少了?”说着,又给他把杯子里的水加满,“发烧要多喝水。” “哦,谢谢。”梁家安只好坐下,端起杯子再喝上几口。 罗潇潇:“明天就是元旦了,你排哪天值班?” 梁家安拿着杯子没说话。 罗潇潇了然地蹙一下眉头:“不会都是你吧?” 梁家安:“我就明天一天。后天,同事跟我调班。”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罗潇潇,连忙又加一句,“下一回会再调回来的。” 罗潇潇根本不相信:“跟你调容易,跟他们调?哼!” 梁家安没跟她多说,尴尬地扯扯嘴角。其实现在在他心里,并不觉得这是吃亏。他也知道那些人是看准他不会拒绝,故意推到他头上。但是他现在宁愿让自己忙起来,有上不完的班才好。只要能让他别再有时间——哪怕只是一分钟——想起昨晚的事就好。 于是一半是想转移话题,一半也是因为感觉到罗潇潇伸出了橄榄枝,他也鼓起勇气问她:“那你呢,放假有什么安排?” 罗潇潇:“我后天才值班。”脸忽然微微一红,“明天……我跟朋友出去看电影。” 梁家安再迟钝也不会连这也看不懂,笑着问:“哦,是男的朋友还是女的朋友?” 罗潇潇自己也红着脸笑了,只说:“我票都已经买好了,明天刚好有新上映的都市爱情片。” 梁家安一下子想起那个叫雷诺的年轻刑警,看起来很好说话,有点儿文弱的样子,长得挺好看。而且,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的。听说,被前台的几个小姑娘开几句玩笑,就会腾的一下,脸涨得通红。 不错的人。 他轻轻笑着:“选男朋友,当然是要选这样的吧。” 等到沙国雄和李亮回来,汪辉和雷诺视频都看了好久了。两个人听汪辉眉飞色舞地讲完今天挖出重大发现的经过,很给面子地露出羡慕嫉妒恨的反应,乐得汪辉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也不枉他看视频看得眼睛都花了。 沙国雄一拍雷诺的肩膀,又摇两下:“咱雷子真是不错啊!” 雷诺不好意思地低低头:“也多亏了辉哥。” 李亮从后面冒出来:“这你就别谦虚了。你辉哥我们还不了解?犯浑他就第一。查案嘛……哈哈!” 沙国雄:“自从有了你,他的战斗力翻了好几番啊。” 汪辉不乐意了:“哎,我说你们,”一半挤对、一半报复,“不就去给原莉娜问个话吗?怎么一直弄到现在?”一指手表,“这都快下班了啊!” 沙国雄正一肚子的怨气:“你以为我们愿意啊?这个原莉娜也太忙了。我们一大早赶到她家,就不见她人影,打手机又关机,只好又杀到她公司。人家说,原莉娜今天行程排得满满的,根本就不会来公司,应该还在拍广告。”说着,给自己倒杯茶,朝李亮一扬头,“你接着说,我这儿渴死了。” 李亮便接着:“我们赶过去就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结果拍广告的说,广告已经拍完了,原莉娜刚走还不到一刻钟,说是接下来在另一个区有个新款发布的走秀要参加。” “好嘛,我们再赶紧追过去。你说这个老天爷也跟我们过不去啊,追到高架桥那儿,早不堵车晚不堵车,偏偏我们去了就堵车了。”李亮两手一摊,“跟个蜗牛一样,二十分钟的路挪了又是一个多小时。” 沙国雄喝完水,火速插入一句:“我们中午饭都是在车里吃的,幸亏早上出门多个心眼儿,带了俩面包。” 李亮白他一眼:“你说啊,还是我说啊?” 沙国雄连忙又喝他的水去了。 李亮继续说:“好不容易下了高架桥,路上又总是遇红灯。等我们开到走秀的会场,又是一个多小时。” 就算汪辉也笑得有点儿牙酸了:“哎哟,这黄花儿菜都凉了,不会人又跑下一场去了吧?” 李亮登时没好气:“去!少乌鸦嘴。” 汪辉表情夸张地闭住嘴巴。 李亮:“人倒是还在,可是走秀已经开始了,人家当然不可能让我们给搅和了,而且原莉娜还是主秀,只好在一边等着呗。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秀一结束,原莉娜刚从台上下来,我们就赶紧去问话了。这不,直到现在才回来。” 自己也觉得怪累的,哎呀一声:“合着我们这一天倒有一多半是在车里过的,就是不停地开来开去,开来开去。” 沙国雄自嘲地笑:“尽跟着原莉娜屁股后头转了。” 汪辉冲着沙国雄皱眉毛、挤眼睛:“去去去!怎么说话的?真没素质。”又问,“那她dna样本采到了?” 李亮:“嗯,我们一说要dna样本,她倒是愣了一下,但还是给我们了,还算痛快。” 第205章 阳历年(2) 汪辉立马道:“我就说吧,跟你们打赌肯定不是她。” 沙国雄和李亮对视一眼,笑着没说话。 雷诺问:“样本呢?” 沙国雄:“一回来就送到技术部去了。他们也快忙翻了,眼看着明天就元旦了,下面县里还出了两个大案子。一个入室盗窃,一个路边抢劫,最后都升级成了杀人。一堆的检测、分析等着他们做呢。” 本市因为经济发展得很不错,尤其是近几年,所以技术部建设得颇有含金量。不光下属的几个县,有时连邻近市县也会请他们搭把手,不然就得往省里送,那更耗时耗力。 “个个都比咱们急,这两三天肯定是没指望了。”沙国雄恨恨地叹一口气,“这帮王八羔子,越是过节越喜欢干大件儿的。” 李亮一半无奈一半愤懑地嘲讽:“你过节,他们也过节啊。过节就得使钱。” 一时林建军也回来了,大家赶紧给他汇报了各自的进展。林建军这边,也刚正式结束了老护城河的打捞工作。老护城河的打捞工作一度扩大到下游五公里,仍然一无所获,再坚持下去也是劳民伤财而已。 元旦肯定放不成假了。 林建军看看时间,对大家道:“今天怎么着也算个阳历三十,都赶紧回家吧,吃顿好饭。” “真的?”沙国雄第一个高兴起来,连忙摸手机,“那我赶紧约女朋友。她早就跟我说,明年就是2000年了,世纪之交啊!人民广场放烟火呢,就想跟我一起去看来着。” 李亮一下子被提醒到,连忙也摸手机:“对对对,这多有纪念意义!” 年轻的刑警们都忙着撤退了,人人脸上都带着惊喜的笑容。林建军看着看着,也不觉笑叹一声:这帮小子,不就是提前下班十几分钟吗?也太容易满足了。 一眨眼偌大的办公室就只剩下三个人:林建军、汪辉,还有雷诺。 林建军看看没精打采的汪辉,又看看还静静坐在电脑前头看视频的雷诺:“走吧,到我家去。” 汪辉和雷诺齐齐向他看来。 林建军笑起来:“让你们吴姨给你们做点儿好吃的,我去把老郭也叫上。” 汪辉霎时喜笑颜开,刚坐上的椅子还没焐热呢,一下子又跳起来:“好嘞!” 雷诺也笑了,默默地去关电脑。 林建军一从警局出来,就赶紧打电话通知吴玉芬加菜。吴玉芬做事一向是把好手,连忙赶到附近的超市多买几个菜。要说新鲜便宜,肯定是菜场好,但这个点儿菜场早关门了。就是超市里,因为今天是元旦前夜,很多生鲜蔬菜也都卖光了。吴玉芬想起家里还有一整棵的大白菜,便又买了些香菇、猪肉,打算包饺子。还买了一条大草鱼、两块豆腐。把鱼头剁下来,煮个鱼头豆腐汤,再刮出鱼片来,烧个水煮鱼。 等到林建军等四人到家,水煮鱼和鱼头都下锅了,各占一个灶头,吴玉芬正在剁饺子馅儿。 汪辉一看就美死了:“白菜猪肉饺子!我最爱啊!”搓着手跑过去,一把抱住吴玉芬,“我吴姨就是好!” 郭达开哼的一声:“你就剩这一张嘴还有用。” 吴玉芬笑着继续剁肉馅儿:“老林通知得太迟了,就买到这些东西。本来想买条黑鱼鳜鱼什么的,那个煮汤好。唉,只有这条草鱼了。” 汪辉忙道:“草鱼好啊!我就爱吃草鱼,肉嫩啊!” 这马屁拍的,连林建军都受不了了,笑骂道:“油嘴滑舌。” 雷诺微笑道:“吴姨,我帮你和面吧。” 吴玉芬倒有些惊诧,抬头看一眼雷诺:“你会和面?” 雷诺嗯了一声:“转到我们队后,我也想自己包饺子吃好久了,今天正好。”又问,“面在哪里?” 汪辉不相信:“哎哎,你行不行啊?别瞎表现啊!” 雷诺笑笑。 吴玉芬让林建军带雷诺去厨房拿盆子和面粉。雷诺舀完面粉出来,先给吴玉芬看一下:“吴姨,够吗?” 吴玉芬点头:“嗯,差不多。” 雷诺洗干净手,将面盆里兑了点儿温水,又拿水舀另盛满水,一起端出来,便挽起袖子开始和面。 汪辉在旁边绕:“干吗不一起倒进去?一次搞定多省事啊?” 雷诺一边将干面和温水一起和,一边笑着回道:“这样容易掌握水量。再加点儿油,揉出来的面就更好吃了。” 听得吴玉芬直笑:“这孩子真会啊。” 林建军问他:“你跟谁学的?”和郭达开相视一笑,“我们都不知道。” 雷诺微微低下头:“我妈。”手上稍稍顿了一下,但很快便又照常动作。 这几个人里,只有林建军明确知道雷诺的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汪辉只知道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至于他母亲,因为一直跟他搭档,从平时的点滴相处中,也能隐约感觉到一些。而吴玉芬和郭达开虽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也从他刚才的反应看出了端倪——虽然他掩饰得已经很好。 林建军发觉自己有点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想把这话题岔开,却听汪辉不知死活地问了下去。 “你妈连这都教你啊?她没教你点儿别的?” 林建军瞪了一眼汪辉:“话真多。” 汪辉骚眉耷眼地闭上嘴。其实他这也不算问得多吧?以后他总是要跟他搭档下去的,早了解比晚了解好,多了解比少了解好啊!搭档是要过命的,彼此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再说了,他也不是纯为自己着想,不也是为了雷诺着想吗?年纪轻轻,总是这么多心事怎么好?就算他再怎么聪明,那也不是超人,得学会倾诉啊! 所以他才想借着今天其乐融融的时候,让雷诺多说一些。 雷诺抬头看他一眼,好像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对林建军道:“没事。”便一边揉面一边说开了,“教很多啊!她是我们那里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我爸爸很早就因公殉职了,就我妈一个人把我和妹妹带大。” 汪辉突然想起,雷诺说过他爸也是刑警:“你爸怎么因公殉职的?难道是因为查的什么案子?” 雷诺用力地揉两下面,还是嗯了一声:“‘文革’开始以后,很多机关单位都不能正常运转了。学生不去上学,警局也基本瘫痪,我爸爸就带着我妈到乡下去住。就是在最后一年,那里发生了几件命案,我爸爸一直一个人在追查。他殉职的那一天,突然表现得很反常。我妈问他,他又说没事,到晚上就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跟我妈说很快就回来,可是再也没回来。当晚我妈等得着急,动了胎气,幸亏热心的乡亲帮我妈接生。” “后来过了五天,我妈才知道我爸爸已经走了。”雷诺又往面里掺了一些水,继续使劲儿地揉,眼睛就定定地看着手里的面团,“其实我爸很可能是在我们出生的那一晚走的,第二天一早就被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但是乡亲们怕我妈受不了,才一直瞒着,一直到瞒不住。 “所有的案子都成了悬案——我爸查的那几件案子,还有他自己的死,到现在都没有抓到凶手。” 尽管雷诺说得很平淡,很简略,却还是听得每一个人的心直往下沉。连汪辉自己都后悔了,他现在是知道了,为什么刚认识雷诺的时候,雷诺说一直都很想做刑警。可早知道是这样,他情愿不知道。 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挺好的阳历年,非要让人家小孩儿说这些,这不是揭人家伤疤吗? “雷子,”他喉咙发堵地说,“要不,你别说了。” “没事,我爸的事已经说完了。”雷诺笑笑,“好在‘文革’结束了,学校又恢复上课。我妈就带着我们又回到城里。我跟我妹妹没上过幼儿园——都是我妈自己教——直接上的小学。” 吴玉芬:“老师很忙的,那她上课怎么办?谁带你们?” 雷诺:“一开始是请邻居帮忙。后来我们大了一点儿,她就把我们带到学校。她上课,我们就在她办公室待着。学校的老师们对我和妹妹都很好。”忽然又想起来,“我爸的一些同事也经常来看我们,帮了不少忙,尤其是我鲁叔。”停一下,又说,“还有乡亲们,学校寒暑假的时候,我妈还会带我们下乡去住。” 吴玉芬忍不住轻叹一声:“你妈真不容易!” 就算是现在,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独自带大两个孩子都要吃尽苦头,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吴玉芬太清楚了,雷诺这是只拣好的说。 雷诺点点头,眼圈悄悄地红了:“嗯,我妈很辛苦,但是还是把我和妹妹教得很好。” “幸好,她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 他轻轻地抽一下鼻子,将面团来回地翻转,要说的话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混乱。 “她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妹妹失踪了。 “那天也是元旦的前一晚。小曼来找我玩,让我跟她去看电影。那部电影很火,电影院上映的时候她没看成,唠叨了很久。 “哦,小曼……小曼就是我妹妹,雷曼。 “那晚,学校的小礼堂要放。可是我有点儿发烧,她就说不去了,要看着我吃药。我说不要紧的,你自己去看吧。 “她一直不肯去,是我非要她去的。 “然后……”雷诺的声音有点儿抖,“她就去了。第二天元旦,她同宿舍的室友不是以为她回家了,就是以为她在我这里。我呢,我就睡了一整天。直到放完假开始上课,她同学问我雷曼怎么没来上课,我才发现她不见了。 “我报了警。 “朋友们也都帮忙,到处找。 “我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可是就是找不到。 “我不敢告诉我妈,总觉得很快就能找到小曼。 第206章 阳历年(3) “我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自己去看电影。 “找了快一个星期,我再也想不出办法瞒下去了,正犹豫着要怎么告诉我妈的时候,就接到了老家来的电话。 “是邻居打来的。 “说我妈突然心脏病发,走了。走得很快,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走了。门敞开着,人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厨房里还有刚买回来的菜。 “我想,应该是她去买完菜,觉得有些累了,所以就在沙发上歇一下,可再也没有醒来。” 最后,他红着眼睛,很坚定地说:“这是好事。她太辛苦了,总算可以什么也不用知道,也不用受罪,就这样走掉。” 当晚,大家都喝了很多酒,连吴玉芬也跟着喝了小半杯的白酒。雷诺不会喝白酒,喝第一口就呛了出来,吴玉芬给他换了两罐啤酒。郭达开从头到尾都没给汪辉一秒钟的好脸色。 汪辉自己都觉得自己怪可恨的:“雷子,哥是真不知道……”然后又摆着手,“不说了,都不说了。喝!”拉着雷诺自罚好几杯。 林建军得空就瞪他:“要喝你自己喝!小雷不会喝酒。” 雷诺喝得满脸通红,光坐在那儿笑,被汪辉一胳膊搭在肩膀上晃了一晃,就咕咚一声趴在桌上了。 吴玉芬吓一跳,连忙走过去一看:“哎呀,这就醉了。” 气得林建军又去骂汪辉:“臭小子,就不能干一件好事!”说着,不解气地往他头上一推。 汪辉也有三分醉意,晃了一晃,又打了一个酒气冲天的饱嗝儿才勉强坐住。 吴玉芬叹一声:“让小雷去躺着吧。” 林建军自然道:“好,我把他背去我们床上。” 吴玉芬却静了一下,忽然望一眼另一间一直闭锁着的卧室:“送到君君房里吧。” 林建军一怔,连郭达开和汪辉也一起一怔。 林建军点头:“好。”站起来就要去背雷诺。 汪辉连忙也起身,一把拉住林建军:“我来我来。” 林建军:“你也喝得差不多了。” 汪辉挺起胸膛:“我没醉,这才几杯啊!” 郭达开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是几?” “……”汪辉歪着嘴笑,“老郭,至于吗?” 大家都笑了。雷诺喝醉酒倒安分得很,一点儿也不闹。林建军帮着汪辉背起雷诺,郭达开也搭了一把手,才一掂,汪辉就哎哟一声。 吴玉芬忙问:“怎么了?” 汪辉笑笑:“唉,真轻。” 大家都没出声。吴玉芬先赶到林敏君房里。门一打开,里面还是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也都铺得整整齐齐。虽然女儿已经走了,但是这些年,她照样按时按点地打理,都习惯了。 汪辉小心翼翼地将雷诺放到床上。吴玉芬亲手给他脱了鞋,盖好被子,众人就一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三个人将剩下的白酒也全喝光了。汪辉喝得最多,开始还知道吃两筷菜喝一杯,到后来光抓着杯子不放,一到嘴边就咕嘟一下,一口喝光。林建军看看不像样子了,连忙去夺他的酒杯,也没用多大力气,就见汪辉头一歪,整个人都顺着劲儿咚一声栽到地上去了,吓了吴玉芬一大跳。 人都栽在地上了,还跟一条醉虫似的来回磨蹭,嘴里嚷嚷着:“喝,再喝!” 没办法,林建军和郭达开又把汪辉往沙发上抬。这沙发打开就是一张简易床。 郭达开帮他一脱鞋,就皱起了眉毛,那一股臭味简直跟硫化物似的,立马在他脚背上抽一下。汪辉惊得嘟囔一声坐起来,左右看看又躺回去,弄得三个上了年纪的人又好气又好笑。 郭达开指着他那黑乎乎的袜子笑骂道:“这袜子起码有一个月没洗了!人家小雷白袜子穿得干干净净,他黑袜子都能穿得油光滑亮!” 吴玉芬一边笑,一边又抱一床被子出来,给汪辉也盖好。 看看时间不早,郭达开便起身要走。 林建军挽留道:“你也在这儿睡吧,”看看已经打起呼噜的汪辉,笑得直摇头,“就委屈你跟这臭小子挤一宿。” 郭达开嫌恶地瞥一眼汪辉:“算了吧,我宁可回去。” 吴玉芬也劝道:“你爱人也去看你儿子去了,你回去也是一个人。”郭达开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元旦不回来。他爱人想儿子,请了假今天一早走了。 林建军又道:“没这两个小的,咱们两个老的再慢慢喝点儿,说说话。” 郭达开看看林建军,还是坐下了。 吴玉芬回头又炒了一盘香葱鸡蛋,知道他俩有话说,放下菜就到房里看电视去了。 林建军到橱柜底下摸出一瓶酒,添完酒后,小心放到桌上。白瓷酒瓶是仿古设计,做得还挺精致。郭达开拿起来一看,是瓶1980年产的老酒,不由得眼睛一亮,笑着嚯了一声。 林建军笑着朝汪辉一努嘴:“这酒我可舍不得拿给这小子喝,他吃什么都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郭达开也呵呵直笑。 酒果然是陈的香。林建军才把瓶塞子打开,一股特别醇厚的香味就飘了出来。林建军拿起酒瓶轻轻一晃,那香气更是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在空气里荡漾开来,惹得他跟郭达开几乎头凑上来,一起深深闻了一口。 倒出来的酒是微黄的,有点儿像是琥珀一样,晃起来连那声响都不一样。 两个人端起各自的酒杯,先轻轻碰一下,呷了一口,然后很舒服地叹出一声。 郭达开看看杯里的酒:“真是好酒啊!香!醇!” 林建军这回只是笑笑,却不再接话了。郭达开就知道,他这是准备说正事了。 “老郭啊,”林建军忽然低低地问,“你有五十二了吧?” 郭达开哼地一笑:“虚岁都快五十四了。”忽然又想起,“你今年五十岁没做啊。”见林建军笑,又道,“也好,明年整整五十,一定要做一下。”看一眼放在一旁的座钟,已经指向11点了,“今年也就剩下一个小时了。唉,这时间过的。” 林建军:“你带的那两个徒弟,有没有合用的?” 郭达开:“还行吧。现在的孩子,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喽!”便知道林建军是想跟他谈接班人的事,“你呢?” 林建军抿着嘴不说话,低头又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郭达开心里就有点儿预感。以往说起这个话,林建军基本就要说汪辉。现在不说了,就是有变化了。他一下子想起雷诺。说实话,以他对林建军的了解,早就从他对待雷诺的态度里,多多少少感觉到一些了。 郭达开便也低声道:“你不会……真想带小雷吧?” 林建军抬头看他:“不行?” 郭达开想想:“年纪还是太小了。你顶多再干个两三年,还不退?你想干,精力也跟不上了啊。” 林建军笑了。郭达开只说年纪太小,却不说别的。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是块好料?” 郭达开沉默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汪辉:“我又不是瞎子。他跟那臭小子在一块儿,还不是高下立现。” 林建军又不想太贬低汪辉,毕竟汪辉跟着他也有好几年了。虽然他时不时就爱犯浑,但对他,包括对郭达开,都是打心眼儿里敬重的。叹一口气道:“他啊,要是换个脾气,倒也不只是现在这样。” 郭达开一下子就笑了:“换个脾气就不是汪辉喽!”也喝一口小酒,“我还是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林建军忍不住跟着轻笑出声,又有些头痛地摸摸脑门儿。 郭达开:“反正我是不操那么多心了。实话跟你说,我明年不退,后年肯定退。人老了,一年比不了一年了。以前做解剖,一站就几个小时;现在呢,站上一个小时就头昏脖子硬。一般都放手让他们小的上,我在一旁看看就行了。”和林建军碰一下,“而且,我儿子大学就毕业了。他那个学校还不错,找个工作不是难事,我就等着他养我了。” 说到儿子,郭达开常年一板一眼的面容上,也情不自禁地泛起一层柔和的光彩。 但只一会儿,他便惊觉地抬起头,恰恰看到林建军的眼神一暗,郭达开拿着酒杯的手顿时停住了。 林建军笑道:“没事。”拿起酒瓶帮郭达开和自己再添一些酒,“你儿子有出息,我也高兴。”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难道因为他没了女儿,就要让周围的人一辈子也不提孩子了?就是这心里难免地…… 郭达开默默地抿一下嘴,决然道:“你要看中小雷,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我们一起退。” 林建军心里一暖。其实他第一个跟郭达开说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这个意思。虽然郭达开待人处事并不得领导欢心,但终究是局里的老资格。别的不说,光是领导都换了几窝,他都没换过。就这一点,现在的领导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再者郭达开的技术从来都是杠杠的,整个省里都很有名。没有他,还不知道得少破多少案子。 以前年轻的时候,郭达开甚至当领导的面说:“我就是这么做事的,看我不顺眼,那你找个比我能做事的,我立马回家侍候老婆孩子去。”气得老领导吹胡子瞪眼睛。从这方面说,其实汪辉那种不管不顾的浑脾气,跟郭达开是有几分相似的。所以他虽然经常骂汪辉,尤其喜欢骂汪辉狗改不了吃屎,也多少掺杂着一种个人情绪、自我嘲讽。他其实挺喜欢汪辉的。 现在资格老了,新领导对他更是没办法,又是厌恶又是忌惮。 只要有郭达开和他站在一起,雷诺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不过,雷诺身上确实也有一些问题…… 林建军要彻底跟郭达开坦白了:“其实雷诺身上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年纪太小。” 第207章 最大的问题(1) 郭达开一怔:“那是什么?” 林建军端着酒杯幽幽地喝:“从第一天看到他,我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力量,”眼前似乎又浮起那时的画面——他问他想不想做刑警,雷诺说一直都很想——那样的眼神他一直没有忘掉,“一种可怕的力量。” 郭达开等着他说下去。 林建军端着酒杯的手,忽然有些微微的颤抖:“我不会看错的。那时,君君刚走,我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能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眼睛变红了,但不仅仅是悲伤,更像一种压抑了很久的东西又重新翻上来,“那是不惜一切,想要去毁灭的力量。” 郭达开的心沉了下去,带着悲痛往下沉。 那个时候的林建军,他当然也记得。林建军的眼睛里常常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狂热,好像有火在烧一样。如果那时真让他抓到凶手,郭达开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是时间让他慢慢沉淀下来。 也许,这也算得上一种幸运。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力量了。”林建军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复,“他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很正常,是因为他的妹妹还在失踪当中。如果有一天……”他看向郭达开。 郭达开心中一紧。按照雷诺说的,雷曼失踪已经好几年了。一个花季少女,在深夜时分走失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也许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 “希望越强烈,绝望也会越强烈。”林建军慢慢地说着,“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酝酿的过程,到那一刻,就会全部爆发。” 郭达开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有的人绝望,只会一蹶不振,可是像雷诺和林建军这样的人,绝望却会令他们陷入疯狂。 “你打算怎么办?”郭达开问,“你有信心带好他吗?” 林建军苦笑:“我?我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萨。” 郭达开皱起眉头,沉默一阵子,很严肃地道:“老林,要这样的话,你就不能让他接班。”抿了一下嘴,还是说了,“甚至都不该让他做警察,太危险了。” 林建军:“你说的我也想过。”停了很久,又喝一口酒,“可能我也真是有一点儿私心吧……我总觉得他真是一块好料子,舍不得放手。” 郭达开知道他在想什么。林建军觉得自己能抓住“碎尸魔”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低了。凭汪辉是不可能完成他的心愿的。雷诺的突然出现,就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口水,就算明知道有可能是海水,他又怎么放得了手?换成是他……他也未必能。 就算明知道叫林建军放弃雷诺才是正确的建议,但此时此刻,郭达开说不出口了。 林建军:“我准备让汪辉看着他。” 郭达开蓦地把眼睛一睁,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建军转过头,朝他笑了:“你没听错。” 郭达开怔了好一会儿,这回是真转不过这个弯儿了:“这臭小子能顶什么用?他自己就是个大麻烦。” 林建军笑:“是个大麻烦,但他的麻烦不一样。” 郭达开皱着眉头,越听越不懂。 林建军也觉得光说也很难说清楚,看来看去,倒有个比方。他笑着用筷子敲了敲装炒鸡蛋的盘子:“汪辉呢,就像这个。浅,装着什么一眼就能看光。可是雷诺呢,”指一下白瓷酒瓶,“就像这个,瓶口塞得还严,根本就看不着里面装的是什么,除非他肯倒出来一些,你才能看到一些。” 郭达开笑道:“嗯,这比方打得挺恰当的。” 林建军:“你说干喝酒有劲儿,还是就着菜喝酒有劲儿?” 郭达开一愣,不觉笑出声音来:“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汪辉就是那下酒的菜。” 林建军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有酒喝,菜也可以更香啊。你不觉得自从这俩孩子凑到一块儿后,汪辉做事肯用脑子了,雷诺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腼腆、拘束了?” 郭达开笑着点点头:“是,是啊。我这回是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汪辉虽然想法又粗又浅,但是粗得纯粹、浅得快活;雷诺虽然想法又深又细,但是深得矛盾、细得压抑。” 林建军忍不住拿筷子轻轻一敲:“老郭啊,你说得比我好多了,就是这个意思。” 郭达开:“就像刚才,一问小雷家里的事,我俩一看小雷脸色不好,就赶紧不问了。偏偏汪辉这种没头没脑的,才问得下去。现在想想,得亏他问了,小雷那孩子肯定憋在心里很久了。” 林建军也想起来:“嗯,咱俩不该批评他,应该表扬才对。” 郭达开又哼一声:“表扬就不用了,他啊,不经夸。” 林建军笑呵呵的,说完了心里的话,真轻松了:“那就先这么着,再看看。”端起酒杯,“来,再喝……” 还没说完,林敏君房里忽然传来雷诺的声音,好像是在要水喝。林建军刚要起身,吴玉芬已经从房间里匆匆赶出来。 “你们继续聊,”她笑着说,“我来。” 吴玉芬进厨房索性倒了两杯温开水,又挤上几滴新鲜柠檬汁。一杯自己端去给雷诺,一杯让林建军也给汪辉喂点儿。 一进门,就见雷诺把被子打掉了,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慌得吴玉芬连忙把茶放在床头柜上,先替他把被子拉好,才捧着他的头,端起杯子凑到他嘴边。雷诺闭着眼睛喝两口,便半醉半醒地微微睁开眼睛,又盯着杯子连喝好几口。 吴玉芬不敢把杯子倾得太多,怕呛到他,一迭声地轻劝:“慢点儿,慢点儿……” 却不知为什么,雷诺忽然不喝了。他懵懵懂懂地愣了一会儿,又眨了眨眼睛,眼睛又睁大几分。眼神游移了一会儿,终于对上吴玉芬,他忽然惊喜地笑起来。 吴玉芬也是一怔,就听雷诺动了动嘴唇,很小心地轻轻叫了一声:“妈?” 吴玉芬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这下是真呆住了。 雷诺又把被子打掉了,抓住她一只手,声音大了一点点:“妈!” 吴玉芬看着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惊喜,好像他自己也觉得是梦一样,心里就没来由地一恸,连鼻腔里也莫名其妙地一阵酸涩。在大脑反应过来以前,嘴巴就先自己动起来:“唉,妈在这儿呢。” “妈……”雷诺一下子红了眼眶,另一只手也伸出被子,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吴玉芬的一只手。 吴玉芬拍拍他的肩背,再应一声,又给他把被子拉上来:“盖好,别着凉啊。” 雷诺就默默地流了两脸颊的泪。 “妈,”他哽咽地说,“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可是你都不来看我。”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把妹妹弄丢了……” 吴玉芬摸摸他的脸,刚替他揩掉眼泪,手指上又是一阵滚烫的潮湿,她就跟着也湿了脸颊:“别瞎说,妈不生气。” 雷诺还是自己哭着:“我到处找,还是找不到。” “小曼到底在哪儿啊? “为什么找不到…… “小曼……你怎么样了?” 吴玉芬听他翻过来掉过去地发呓语,心里面真不是滋味。她摸着他的头,说些空洞的安慰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见。过了很久,也许是她那些话当真发挥了一些效用,又或者雷诺自己也说够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最后,他闭着眼睛喃喃地道:“妈,我真累……” 吴玉芬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再也不动了,连眼泪也停止了,才肯定他是真的又睡过去了,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帮他掖好被子。 她站在床前看一会儿,自己也抹一把眼泪。 一转头,就看见林建军和郭达开不知什么时候,也一起默默地站在门外。 这一夜过得平静而又难熬,只有外面客厅里汪辉的呼噜打得挺欢快。 林建军躺在床上听见妻子翻来覆去好几遍,连叹息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他知道,她是怕吵醒自己。 不知道妻子是第几遍翻身,他终于伸手悄悄握住她一只手。静了一会儿,只是淡淡地道:“睡吧。” 吴玉芬停很久,才长长叹息着,嗯了一声。 第二天起来,郭达开的眼睛里全是红丝,正拉长着脸踢汪辉,怪他呼噜打得山响,害得他一晚上没睡好。一眼看见林建军和吴玉芬出来,都是心照不宣地神色一淡。 汪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宿醉后的头昏、胃抽筋,让他连躲也不会躲,生生受了郭达开愤怒的好几脚。 只有雷诺神清气爽,老早就醒了,连被子、床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吴玉芬问他们:“想吃什么?做点儿清淡的吧?” 大家一致要求喝粥。 喝粥的时候,汪辉就老看见雷诺心情很好似的,微微翘着嘴角,便问道:“不就是喝个粥吗,高兴成这样?” 雷诺起先不好意思说,架不住汪辉又问两三遍,自己也有点儿忍不住,便还是抿着嘴笑出来:“我昨天晚上,好像梦见我妈了。” 汪辉一怔,便也高兴起来:“是吗,都说什么了?” 雷诺想想,虽然闪过一丝遗憾,但终究还是高兴:“记不起来了,反正说了很多话。” 三个老的默默低头吃饭,只有汪辉傻瓜似的和雷诺一起高兴。 闲话也没说多少,几个人着急忙慌地吃完饭,又赶着回局里。林建军最后一个出门。 吴玉芬忽然把他拉住,说:“以后多让小雷来咱家吃饭。” 林建军笑笑:“嗯。他们是没孩子的爹娘,他是没爹娘的孩子,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元旦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假,各家各户都要自己犒劳自己一下。 许多老人一大早起来,多买一些菜,准备迎接孩子们回家聚一聚。城东的老菜场平时就热闹,今天更是比平时还要热闹好几倍。一眼望去,满满的都是人,你挎着篮子,我拎着袋子,多走一步都难。商贩们有的举着鱼,有的捧着菜,有的兜着虾,扯足了嗓门儿都说自己的货色最新鲜。惹得老头子、老太太们这也看看,那也瞧瞧。 里面就有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也和别人一样,虽然挤得步履艰难,却仍堆着满脸的笑。她昨天就接到电话,今天一家人要吃一顿团圆饭,昨晚就在盘算,小孙女喜欢糖醋排骨,一定要打两斤黑猪排骨。现在到处都养大白猪,她是不喜欢给孩子吃那个,一股腥臊味,还是黑猪肉香。 她来得其实不晚,可是今天人实在太多了,平常一直去的那家肉铺黑猪肉早就卖光了,她只好再问别家看看。好不容易挤到一家,还剩不到一斤,肉也还有一块。她想,有也总比没有的好,连忙要了。就是她掏钱的工夫,那边又挤来一个老头子要买,慌得她连忙把钱往肉案上一扔,说再来一斤五花肉。缺的一斤糖醋排骨用一斤红烧肉补上,小孙女也一样喜欢吧。 老头子看看肉也要被她拿去,不干了。最后老板赔着笑脸,和他们一起协商,排骨就归老太太,肉还归老头子,每人再多切一片猪肝、送把小葱,回头汆个蛋花猪肝汤喝。 其他的菜都买到了,还在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板娃哈哈的酸奶饮料。 就是回家的路上不免想起那块肉,怨自己下手不够快。早一步,肉和排骨就都是她的了,好让小孙女吃个痛快。 她这里贴着路边走,一不留神,脚下绊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还好,踉跄了一下仍是站住了。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红色半透明塑料袋,那塑料袋正是菜场里头最常见到的。 老太太连忙又上前一步,原来是扎得好好的一包肉。当时心里就是一热:肯定是别人掉的。 第208章 最大的问题(2) 左右一看,也没人注意,立时起了贪便宜的念头。她一把拎起来,手里一掂,还挺沉,少说也有两斤。 老太太嘴一咧,止不住地眉开眼笑起来。没买到一斤肉,倒白捡了两斤肉,越想越觉得美滋滋的。 菜篮子里多了两斤的重量,腿脚却轻便起来,一步一步迈得又快又利落。 回到家里,就先拿出那包肉,三两下解开塑料袋才发现,不是猪肉,也不大像牛肉和羊肉。没看见皮,只有红通通的纯肉。一会儿又想,管他呢,反正白捡,吃到嘴里都是赚的。便打开水龙头,先把血水和脏东西冲一冲。 直到此时老太太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意外就那么没头没脑地砸在了她的面前。 她正捧着几块肉冲洗着,忽然手上一滑,从肉里掉出个什么东西。老太太低头一看,刷地一下白了脸,抖着手干瞪了两三秒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把手里的肉扔掉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喘个不停。虽然从她现在的角度已经看不到那个东西,但是她知道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看花眼。 从肉里掉出来的,是一根人的手指头。 接到出警通知时,林建军他们凳子都没焐热。一听说发现了一包疑似人肉的东西,大家脸色都变了。有人才低声地冒了一句“这回不会真的是——”还没说完,就被别人一口打断了。林建军沉着脸,权当作没听见,领上大队人马赶紧出发。 赶到时,老太太被邻居搀扶着,坐在门口已经大哭过一场。看见警察,泪腺再度活动,嘴巴一张就哗哗地淌下两道泪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号着,时不时地拍两下大腿,有时也捶两下地面。楼上楼下的通道都被堵得严严实实,害得汪辉都看不出自己是从哪里挤进来的。 那么多人围得密不透风地看那老太太哭,维持现场的同志们只能展开手臂,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申:“不要再挤了嘛,都散了嘛,有什么好看的……”诸如此类,对群众来说毫无吸引力的话。 等郭达开叫人把那包肉拿走,其实这边也就没什么价值了。但是林建军还是带人进去,仔仔细细地过一遍。 老太太那里哭了这半天,除了哭自己命苦,还没说出有建设性的话。汪辉问她肉是从哪里来的,人家也根本不搭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 “大妈,能不哭了吗?”汪辉干巴巴地劝。 这话说了十遍八遍,回答他的还是只有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号。 汪辉的头就疼了,连忙朝雷诺招手:“雷子,快来!” 雷诺正跟着林建军,看汪辉已经焦得一脸菜色,只好走过来。汪辉冲着他龇一下牙,就表示撂挑子了。 雷诺看老太太哭得汗都出来了,先掏出手帕给她擦擦脸,连鬓角都没落下。老太太继续哭着,但转了转眼珠,终于看了雷诺一眼。雷诺就坐在她旁边,把手帕放在她手里。 “阿姨,我看见您买了好多菜,”他说,声音不大,但是能确保啼哭中的老太太也能听到,“是不是今天您的儿女们要回来吃饭啊?” 老太太哭着点一下头。 终于有反应了。汪辉连忙站直身子。 “您看,好不容易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您也不想让他们一来就看到这副架势吧?” 老太太一怔,又点点头,哭得没那么悲壮了。 雷诺又说:“其实现在还来得及的。您告诉我们这包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我们能继续往下查了,也不用堵在您这里了。” 老太太看着他:“……” 雷诺想想:“是不是还有孙子孙女?我看你还特地买了小孩子爱喝的酸奶饮料。” 老太太又点点头。 雷诺轻轻地叹一口气:“孩子还小,真没必要吓着孩子,您说是吧?” 老太太抽咽着,微微垂下了眼睛。 雷诺想想:“现在时间还早,他们可能还没出门,不如赶紧打个电话通知他们,别过来了,干脆一起出去吃,您也可以歇一歇。” 老太太又抬起眼睛。 雷诺:“我扶您进客厅打个电话?”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终于用力地吸吸鼻子,不哭了。 老太太打电话的时候,倒是让汪辉刮目相看。 雷诺扶着她先去洗了一把脸,她自己又狠狠地擤了个鼻子,便自己拿起电话。整个通话的过程都可以算是冷静。只在刚挂掉电话的时候又略有些反复,雷诺安慰两句,就真的平静了。 她告诉雷诺,这包肉是在刚出菜场,顶多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捡到的。 雷诺请她一起去指认一下现场,她也同意了。 林建军听得一清二楚,马上请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帮忙善后,便带上人往菜场赶去。 路上,汪辉不得不又佩服又挫败地叹着气,压低声音说:“连大妈都被你收服了!” 在他心目中,这种大妈远比地痞、流氓要难搞得多。毫无理智可言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对地痞、流氓可以吼两句甚至吓唬吓唬,对大妈能行吗? 雷诺看着前面,只淡淡地道:“其实她这样,也算是正常反应吧。捡了一包肉回来,却没想到里面夹着手指头,不惊慌失措才反常。” 汪辉撇撇嘴:“不是我说,这也是她太爱贪小便宜。”切的一声,“幸好肉里掉出一根手指头来。要没掉出来,不真被她煮了,进全家的肚子了?” 雷诺:“嗯。不过说实在的,爱贪小便宜的也不止她一个。” 这话刚一说完,两个人忽然都是一惊。 汪辉脱口就道:“会不会还有别人捡到东西了?!” 两个人连忙去找林建军,林建军也深有同感。菜场附近本来就是人来人往,今天恰巧又逢元旦,从早上天刚亮就开始买卖了。在这地方丢弃尸块,看似冒险,其实很理想。人人都来这里买菜买肉,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做饭,就算手里拎上几包东西又算什么可疑的?又有谁会去留意? 很有可能丢了不止一包。 菜场也不远,大家迅速地赶到。老太太顺利地指认了现场,林建军留下一些人,又安排人送老太太回去,其余的就各自分散,朝四面八方搜查起来。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新的塑料袋,只发现几处残留的可疑血水。 菜场的人流量使得封锁消息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之前聚拢在老太太家门口围观的人,和现在围观的人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不便之处还不止这一点,也给现场的搜证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一大堆没用的痕迹,而有用的则很可能遭受到污染。 不停有人在人群里面喊:“你们在找什么?” “发生什么事啊?” 还有从老太太家跟过来的,直接问:“是不是人肉?”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紧张中亢奋起来。附近的几个派出所都来协助维持秩序。 林建军的声音完全被群众的声浪盖下,最后只得拿起喇叭:“我们现在也只是刚到现场,我们比你们更想知道答案。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让我们能专心工作。”又向在场的群众呼吁,“如果有人在菜场附近捡到东西,请一定马上和警方联络。谢谢。” 好不容易撤回局里,每一个人又累又躁。 郭达开那边以最快的速度来了消息,确定那包肉全部是人肉,而且是很新鲜的人的肌肉,死亡时间六到八个小时。唯一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安慰的,就是受害人是死后被分尸的。肌肉和手指的血型相符,dna分析还要再等。手指纤细而娇小,应该来自女性。郭达开还给出一个参考年龄段: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这个范围有点儿大,但根据现有的情况也只能如此。 电话很快就响起来。 很多人都说捡到了可疑的东西,有塑料袋,有包裹……但更多的人打来就是为了东问西问。也有不少人自称有线索,但经不住两三问就前言不搭后语。时间在电话铃声里缓慢而又迅速地度过。大家都没吃饭,把几包饼干分了分。到了下午3点过后,也是在辖区派出所的协助下,大海捞针一样地确定了真正捡到东西的人。林建军连忙带人再度出发。 又发现了两包,都只有肉。 一包被一对老夫妻拎回了家。还有一包被一家人的保姆拎回去,趁机扣点儿菜钱。老夫妻还不错,听到外面邻居们议论纷纷,那包肉就没敢动。用保姆的那家就惨了,保姆一回去就一心想把饭做完,好赶紧回自己的家,一头扎进厨房便两耳不听窗外事了。噼里啪啦炒了好几个菜,那些肉大半被她做了,还顺了小半带回家。主人一家全不知情,吃得一干二净。保姆回家才听到这许多事,她是吓得肠子都青了,可怜主人一家老老小小五口人,吐得肠子都青了。一个老太爷都八十岁了,吐得胆汁都出来了,直接被送进抢救室。 回到局里,电话依然丁丁零零响个不停,快把人的心肝都震碎了。 汪辉不知道接到第几个无聊人士的电话,一股邪火腾的一下就从脚底直烧上头顶。他咣的一声挂掉电话,干脆连电话线都拔了。可是满耳朵还是吵得让人发疯的噪音,刺激得他恨不得拔光自己的头发。正烦得不行时,却看见一双脚停在他的面前,一抬头,就看见林建军沉默的脸。 汪辉登时意识到,如果说烦,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比林建军有资格。他一下子就泄了气,垂下眼睛低着头,又乖乖地将电话线接上了。 之后,新发现的两包肉血型检验结果也出来了,和之前发现的第一包肉和手指的血型一样。 但是他们依然不能停下,好好讨论一番,因为电话还在不停地打进来。 这一天就是在嘈杂和烦乱中度过的。这三包肉就像一颗原子弹,嘣的一声掀起层层蘑菇云。而他们现在除了先生生忍受这冲击,还没有一点儿消化的时间和精力。 晚上十10以后,电话终于变得稀稀拉拉的。除了几个值班的,大家都陆续下班了。 林建军依然叫雷诺去他家,刚刚吴玉芬打来的电话,昨天的饺子还有一些。雷诺婉拒了。他养了几条金鱼,已经几天没喂食了。汪辉是欢欢喜喜地跟着林建军去了,他巴不得天天有现成饭蹭才好。 第209章 最大的问题(3) 雷诺又帮忙接了几个电话,连值班的同事都催他下班,一看时间,都快11点了,这才和同事们说再见。没有人,下楼的时候,脚步声空荡荡地在楼道里飘来飘去,和着夜晚的寒冷,好像能钻进皮肤里。他把衣服的领子立起来,双手抄进口袋,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反正也没有人等他,没必要加快步伐。 一出大楼,一股冰冷的寒风就盖上头脸。 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能控制地打了一个寒战。雷诺下意识地停一下,将手又往口袋里用力地抄进去,方再度举步。 刚下两级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雷诺!” 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 罗潇潇。 雷诺诧异地转回头,就看见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正站在大门旁边,穿一件樱桃红的牛角扣毛呢大衣,黑色的小脚牛仔裤,套一双黑色短靴。她今天把头发也盘了起来,围着一条白色的毛线围巾,还搽了一点儿口红。楼外的灯光照得她的脸雪白雪白的,只有鼻头和脸颊红通通的。 雷诺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她特意来找他的,而且已经等他很久了。 他转过身,但并没有走过去,只是问:“有事吗?” 感觉到他的疏离,罗潇潇羞涩里又多了点儿局促:“没……没事……” 雷诺:“没事就赶紧回去吧。”轻轻地抿一下嘴唇,“天太冷了。”说完,就转身要走。 “我买了电影票。”罗潇潇的声音同时响起。 雷诺的脚步不觉一滞。 罗潇潇又说:“都说这部电影很好看……” 雷诺停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去,想把话说清楚:“所以,你想约我一起去看?” 罗潇潇还在原地站着。本来意会就好的事,却让雷诺给直接捅出来,她的脸登时一红。虽然现在,她站在台阶上面,雷诺站在台阶下面,她却依然低着头。但是她还是承认了:“是。” 雷诺微微地静了一下:“我今天真的很累,只想赶紧回去休息。” 罗潇潇:“那明天……” 雷诺打断:“明天也会很忙。”干脆说到底,“我们又有新案子了,会忙很久。” 罗潇潇不说话了。两只滚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好像睁得更圆了。隐约地,似乎比刚才湿润起来。 雷诺一下子又有点儿过意不去,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家,在外面等他这么久,正想说两句和缓的话,却见罗潇潇忽然噔噔噔地跑下来,一眨眼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 雷诺看着她大步大步地走开,便也算了,转身也要走。却忽然想起,罗潇潇走的方向好像不是回她家,而是去电影院,心口顿时不由自主地一缩。他连忙掉头朝罗潇潇追去。 “你去哪儿?”他明知故问。 罗潇潇很快就被追上,但还是不肯停步子,也不看他,睁着一双眼睛只管直视着前方气鼓鼓地走。 雷诺跟着走了一小段,终是一把拉住她。才看到罗潇潇已经哭了,只是没哭出声音。 “我自己去看电影!”她说。 雷诺说不出话。 罗潇潇一把甩开他的手,又往前走。雷诺心里慌着,咬了咬牙又追上去。 “这么晚了,快回家。”他说,见罗潇潇还是不停,又一把抓住她,声音也有点儿高了,“你能不能别闹了!” 罗潇潇的拗脾气却上来了,狠命地把雷诺一推。雷诺也没提防她会突然发作,真被她推得倒退好几步,才愣愣地站住。 罗潇潇的声音也高起来,哭着冲他喊:“用不着你管!”说完,掉头就走。 雷诺站在原地,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东西在一跳一跳似的。他痛苦得皱起眉头。他也想不管,可是实在不能克服那来自记忆深处的恐惧,眼见着那道樱桃红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终于还是被从心底里突然涌起的惶恐打败了。 他追了上去。 到电影院的时候,距离下一场检票还有一点儿时间。满眼看去,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成双入对。不是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就是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也有两个人手牵着手的。看来看去,倒好像只有他和罗潇潇是最奇怪的。 雷诺跟着罗潇潇一路走到电影院,谁也没说话。罗潇潇进电影院之前,就把脸擦干净了,但是眼睛还红着。人家一起去买热乎乎的奶茶喝,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雷诺看在眼里,也只得认栽。再说,来都已经来了,还都这么别扭着像什么样子。 “你想喝什么?”他问。 罗潇潇刷地回头看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 两个人也一起去买了热茶。罗潇潇要了超大杯的原味奶茶,雷诺只要了一杯红茶。罗潇潇就站在他身边,很高兴地捧着那么大一杯奶茶喝着。那奶茶杯大得把她的脸都盖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儿才能出来?”雷诺问。 罗潇潇还只顾高兴地喝奶茶:“我当然不知道了……”都说出来了,才一下子愣住,赶紧闭上嘴巴。 雷诺一时也没想到那么远,顺着道:“那你怎么知道买这个时候的票?” 罗潇潇越发不出声了,头也微微低下去。 雷诺登时全明白了。端着个杯子,也有点儿窘迫,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两个人一起尴尬就会越来越尴尬。 罗潇潇噘一下嘴,红着脸破罐子破摔地道:“下午5点后的票我都买了,这是最晚的了。” 雷诺脸也微微地红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万一今天我要值通宵的班怎么办?” 罗潇潇显然也早想过的,很流利地回道:“等过12点你还不出来,我就回家。睡醒了明天再来。” 雷诺没话说了。 罗潇潇的话说完了。 电影还是挺好看的,俊男美女的爱情轻喜剧。烦了一天以后,看看这种温馨、欢喜的有点儿白痴的电影,心情和精神确实都放松许多。电影院里一直笑声阵阵,结束时,很多人还颇有些意犹未尽。看着人家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往外走,罗潇潇也走过来一把抱住雷诺的胳膊。雷诺轻轻一怔,还是随她了。 已经12点半了。没几天就是小寒,一口气呼出去拖着长长的白雾。 罗潇潇抱着雷诺的胳膊直抖。 雷诺问:“饿不饿?” 罗潇潇连连点头。 电影院旁边就有不少吃的。肯德基、麦当劳都有,还有很多中式小吃。大多数年轻人都往肯德基、麦当劳那边去了。从他们这边看过去,透明窗的里边,已经人满为患。 雷诺刚要问罗潇潇想吃什么,罗潇潇已经指着一家门前竖着很大蒸笼的中式小吃店说:“我们去那儿吧,我都闻见肉包子的香味了!” 雷诺笑笑。 两个人找了一个靠里面的位置。罗潇潇又问雷诺吃不吃豆沙包,雷诺笑着说都行,她就点了三个肉包和三个豆沙包,还有两碗豆浆。雷诺正有些吃惊,看不出来罗潇潇个头儿不大,还挺能吃,就见罗潇潇一本正经地给他分配了任务:“我吃一个肉包、一个豆沙包,你都吃两个。” 雷诺一愣,不觉又笑出来:“我吃不了那么多。” 换成罗潇潇惊讶了:“男人本来就应该多吃点儿,你又那么忙。” 雷诺笑道:“我晚上吃过了,我们局里的食堂还挺不错的。”忽然想起来,“你晚饭吃了吗?” 罗潇潇:“……吃了。”想想,又老老实实地交代,“吃了个面包。” 服务员把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都端上来。包子的个头儿还挺大,豆浆都是一海碗。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雷诺也撑不住了。他晚上是去了食堂,但只随便吃了两口,现在真饿得厉害。再看罗潇潇,已经端起豆浆喝了一大口。 他将包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多吃点儿吧。” 罗潇潇也是真饿了,便也不客气,一手拿起一个肉包,一手拿起一个豆沙包,左右开弓。吃得嘴巴鼓鼓地说:“我吃东西很快的,一会儿就好。” 雷诺不知道她急什么,只微笑地道:“不着急,你慢慢吃。” 罗潇潇举着两只包子,又低头喝一口豆浆,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了下去:“不行,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得早起吧?” 雷诺不语。 罗潇潇:“我是没关系的,我明天还放假。” 旁边有人听见,忽然笑着插一句嘴:“那你可以让他先回去啊,干吗非得等你吃完呢?” 罗潇潇一怔,有点儿恼羞成怒地冲人家道:“这么晚了,我一个女孩子,当然要他送我回家了啊!” 话一说完,店里的人都笑了。 罗潇潇羞红了脸,却又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继续大口啃她的包子。 雷诺一直浅浅笑着看她,轻声地道:“也不差这一会儿,你慢慢吃。” “……”罗潇潇抿抿嘴唇,露出几分倔强,“我不会影响你工作和休息的。” 雷诺一下子又笑出来:“你没影响我。”想想,神色又有些淡淡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今天,哦不,已经是昨天了——是我的生日。是你陪我过完了生日。” 罗潇潇吃了一惊:“你是元旦生的?” 雷诺点头:“嗯。” 罗潇潇连忙放下没吃完的包子,回头就喊老板:“请再给我们下一碗面!” 老板说:“只有光面了!” 罗潇潇:“随便,只要是面就行了!” 雷诺怔怔的。 罗潇潇很认真地看着他:“过生日怎么能不吃面呢?这是长寿面。” 雷诺怔得更厉害了。记忆里,好像也听过相似的话。那时候,母亲、妹妹和他都在一起。每年过生日,母亲除了会做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外,还会给他和妹妹一人下一大碗面。妹妹不爱吃面。母亲总会跟她说,别的面不吃,长寿面一定要吃,吃完了就能活过二百岁。 妹妹其实并不相信。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却会扮乖,吃得吸溜吸溜的。然后趁着母亲去厨房炒别的菜,或者端汤时,就迅速地叉起好大一筷面塞到他碗里,害得他每次生日都要吃撑。 可是现在,都已经没有了。 “雷……雷诺?” 雷诺猛然惊醒,看到罗潇潇有些惊疑地看着他,他连忙笑起来:“怎么了?” 罗潇潇有点儿不确定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你刚才,是有点儿想哭吗?” “……”雷诺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是笑了,“没有。” 罗潇潇眨了眨眼睛,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是,你刚刚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雷诺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儿闷。他想深吸一口气,却也做不到。 如果能回到从前,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第210章 头发(1) 接下来的两天,警局才真是忙翻了。与此相比,城东菜场发现三包人肉的那一天,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奏。在市里的其他地段也陆续发现了尸体的各种部分,内脏和头颅也在其中。尸体虽然仍有残缺,但有头颅,就能确定死者的样貌,这无疑对调查有很大帮助。 警方在新闻、报纸上都发布了认尸启事,对死者的面貌进行了足够知情人辨识的描述。也没有说这个人就是被碎尸的受害者,只很模糊地说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还和其他两名男性失踪人员的启事放在一起。 这些天,发现碎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市民们已经自发地又和六年前的“12·7”案联系在一起——“碎尸魔”重出江湖的传言甚嚣尘上,男女老幼,人人自危。这个时候就算一个小小的火花也会被人们的恐惧放大成一片火海,实在不能再刺激人们那脆弱的神经。 别说普通市民了,就连警局里许多人都在怀疑。 市里的几位领导也接连打来电话,昨天刚打的,今天又打,一定要局里尽快破案。局里的领导就又找林建军,还亲自到刑警队训话,态度和要求比市里的领导还严厉。 大家都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一切工作都以这件案子为优先。 这次发现的碎尸和卢薇薇案大相径庭。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次的碎尸程度,甚至比六年前分尸最细的林敏君还要“更上一层楼”。皮肉分离,发现的肉块总数超过四百。脏器也被分离得清楚而彻底,心是心,肺是肺,连大肠、小肠都没含糊。郭达开还撑得住,他带的那两个小的可够呛,吐是没吐,就是这两天不能见荤腥。 刑警队的食欲也集体下降。 尤其雷诺,当刑警的日子还浅,自然吐得不轻,几顿饭都吃的饼干面包,连牛奶都不想碰。汪辉有经验,买了一大堆的柠檬片回来,恶心的时候喝口柠檬茶就好多了。 又过两三天,来过几拨认死者的,但后来都发现不是。这一次又来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一个二十四五岁,一个可能二十岁都不到。两个人一进警局就很不自在,走到刑警队大办公室的那一层,就一直逡巡着。正好雷诺在窗边一眼瞧见,看她们好像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连忙起身迎出来。 “你们是来认人的吗?”他有意避免“认尸”这种说法,“就是在新闻、报纸上,我们发的那条启事中的姑娘。” 两个姑娘齐齐看他一眼,又互相对视一眼。年纪大的终于点点头。 但下一秒,她又忽然否认:“应该不是她吧?不可能的。”一把拉起年纪小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年纪小的也很慌,头一低也跟着她急忙往回走。 雷诺连忙赶上去,没有完全挡住她们的去路,只是侧身站在她们斜前方,伸出一只手虚虚一掩:“请等一下。” 两人便已停住脚步。 雷诺略略一想,放柔声音道:“请你们放心,你们只要认人就行了。我们不会泄露你们的资料,你们的正常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两个人便又抬起头来,年纪小的又看年纪大的一眼。 雷诺又加一句:“只是看一下照片,很快的。”看着年纪小的道,“你也不想心一直悬着吧?” 年纪小的神色一动,拉了一把同伴:“姐……” 同伴终于也动摇了。 两个人跟着雷诺走进刑警队大办公室。雷诺请她们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先简单问几句。年纪大的叫柳莹,年纪小的叫柳招弟,都是一个村里出来打工的。她们怀疑的那个人也跟她们是同乡,只是不同村,叫纪月红。 “小红就是元旦的前一晚失踪的。”柳莹说,“那晚我们下了工已经快一点钟了。” “是1月1日的凌晨吗?”雷诺问清楚。 柳莹点头:“对。”低着头,垂着眼睛继续说,“我们和其他几个姐妹想找个地方玩玩,大家一起过千禧年。小红说她还有事,就没跟我们一起。从那之后直到现在,都不见她的人。打她的手机,也总是关机。” 1月1日1点左右。正好符合老郭推定的死亡时间:1月1日凌晨12点到2点之间。 雷诺:“她临走的时候,没说还有什么事?” 柳莹随即摇头:“没有。” 雷诺注意到柳招弟的眼睛忽然往他这边飘了一下,发现他好像感觉到了,又迅速地低下头。雷诺先不作声。 柳莹接着说:“她平时就经常做自己的事,也不跟我们多说。”说着,朝雷诺看一眼,又低下头去。但是并不显得慌张,只是依然不自在而已。 雷诺便知道这一句是真的。 他问:“你们报失踪了吗?” 柳莹再度摇头:“没有。” 这个答案雷诺并不意外:“为什么?到今天,纪月红已经失踪快一个星期了。” 柳莹:“我说了,她经常做自己的事……”声音又低一些,“要不是正好在报纸上看到,我们也不会来。”忽然又抬头道,“我们还有事,该给我们看照片了吧?” 雷诺看她已经坐不住了,便从文件夹里翻出照片。考虑到前来认人的都是普通人,拍死者的面部时,尽量处理掉了断颈的部分。但还是看得出来,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柳莹接过照片,柳招弟也连忙凑上去。两个人才看了一眼,就齐刷刷地变了脸色。柳招弟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喉咙里发出很鲜明的一声抽气。柳莹整张脸都呆住了,拿着照片的手很快颤抖起来。 “姐,”柳招弟一把抓住柳莹,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真是小红姐!真是小红姐!” 柳莹的眼泪也很快涌出眼眶,丢掉照片,和柳招弟抱成一团。两个人登时大哭出声,又是惊怕又是悲伤。 其他人也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林建军从队长办公室走出来,和雷诺递一个眼神,就已经知道死者的身份终于确定了。 林建军亲自将两人带到会议室,只有雷诺一起跟进来。汪辉本来也想跟着,走到门口被林建军一个眼神扫了出去,只好乖乖地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柳莹和柳招弟情绪激动,林建军费了一番力气才让两个人稍微冷静下来。看得出来,她们和纪月红感情很不错。说句不好听的,林建军接触过的一些案子里,嫡亲的兄弟姐妹也不见得有这样深的感情。 有这样一个案子。哥哥替弟弟看小卖部的时候被杀了。因为小卖部没有明显的闯入痕迹,哥哥又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杀的,所以林建军判断应是熟人作案,再加上哥哥死了,弟弟非但看不出什么悲色,还老是忍不住笑嘻嘻的,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弟弟当成首要嫌犯。全队上下就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弟弟,总觉得就算人不是他杀的,恐怕也是知情的。 可后来调查结果却让每一个人都大跌眼镜。凶手真不是弟弟,而且跟弟弟没有半点儿的关系。凶手是一个十几岁,还在上初中的小男孩儿,打游戏机成瘾,那天手里快没钱了,到小卖部买瓶汽水喝。正好看见哥哥收钱就往抽屉里一丢,也不上锁,于是陡发歹念。哥哥自然没想到去提防一个小孩子。 而后来,林建军也终于搞明白了为什么弟弟老也忍不住笑嘻嘻的。哥哥前几年出国跟过工程队,攒了有几万块钱。哥哥又没结婚生子,现在人走了,那几万块钱就是他的了。 血浓于水只对一部分人有效。 像这样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的感情,便更显得难能可贵。 林建军又抽几张纸巾给她们,看她们擦了擦眼泪才问:“你们都是什么工作?” 柳莹和柳招弟都是一顿,两个人都没出声。 以林建军的经验和敏感,第一眼看到这两个姑娘其实就有点儿猜到她们的职业。虽然她们今天穿着打扮应该算是正常——这也是要来警局的缘故——但是有一些东西,不是你换了一件衣服、抹掉那些庸脂俗粉就能掩盖的。 “说吧,”林建军很宽容,“该说的总是要说的。” 两个人又低了一会儿头,柳招弟的脸还微微红了。 仍旧由柳莹开口:“我们在星光夜总会当服务员。”服务员三个字说得尤其低。 林建军点点头。星光夜总会的名头整个市里都很响。但是黄赌毒一向就是社会里的顽疾,年年打,年年有。它们就像那些细菌、病毒一样,只要一点点的脏污,就能窜开来,到后来连健康的都会被污染。 星光做得又很聪明。明面里坚决不提供那些服务,但是客人可以把人带出夜总会。暗地里的那些种种交易和名目,都是无从查证的。这种方法说起来简单,不止一家都学过星光,但都坚持不了多久。一是店家会自我放松,二是客人也不好管理。大家都图方便,喜欢就地解决,时间一长,哪能不被查个现行? 从这一点说,星光的主子可真是个角色,只可惜有这本事没用在正途上。 林建军又问:“纪月红呢?” 柳莹:“她也是。” 林建军看看她们:“你们都多大了?” 柳莹:“我二十四,纪月红二十一,”看一眼柳招弟,“她十九。” 柳招弟的头又低下去一分。 林建军就明白了,望着柳招弟问:“你有十九了?” 柳招弟通红着脸,抿紧嘴巴,眼睛里微微泛着泪光。 柳莹只好老实交代:“她……下个月就十八了。” 林建军静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一口气。雷诺还有点儿吃惊,怔怔地又看柳招弟一眼。 柳莹像是着急澄清什么一样:“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真没办法……” “姐!”柳招弟含着两汪泪轻轻喊断,“别说了。” 柳莹一怔,只得神色黯然地收住话头。这一行还有什么好说的,做都做了。 雷诺插上一句:“现在可以说纪月红临走时,到底是有什么事了吗?”怪不得她们拖着,没有及时报失踪。他只看得出她们不方便,却没有看出是这种不方便。论经验和看人的眼力,他还是差林建军一大截。 柳莹呆了呆,有点儿局促地抿一下嘴:“她说,她要去见一个客人。” 雷诺:“你们知道是谁吗?” 柳莹:“不知道,她没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其实我们当时就觉得有点儿奇怪,以前她都会告诉我们的。” 林建军:“这么说,她有哪些熟客,你们都知道了?” 柳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摇摇头。 林建军知道怎么打消她的顾虑:“放心吧,我们只是去调查他们案发当晚的行踪,也不会告诉他们是你们提供的情况。” 柳莹和柳招弟一起松了一口气。 林建军让雷诺把她们说的人一一记下。 “纪月红平时待人处事怎么样?”林建军接着问,“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柳莹和柳招弟又默默地对视一眼。柳招弟只管低着头不吭声,所有的问题继续由柳莹一人回答。 “人是好人,就是……”柳莹忧心地皱一下眉头,“就是嘴巴有点儿坏,经常弄得人下不来台。” 林建军:“这么说,和她有矛盾的人不少了?” 柳莹:“……”又连忙说,“可其实她做人很仗义的,谁受了委屈都是她第一个出头。” 林建军想想,又问:“纪月红干这一行有多久了?” 柳莹沉默了一阵,咬了咬嘴唇:“六年。” 雷诺再一次吃惊了,记录的笔微微一颤,最后一笔写岔了。纪月红才二十一岁,却已经有了六年的皮肉生涯。她十五岁就……他不敢相信地看看柳莹,又看看林建军,更吃惊地发现,林建军竟然一点儿也不吃惊。除了眼神有些沉以外,林建军的神色依然是冷静的。 第211章 头发(2) 对面的柳莹看到雷诺像是受到了某种打击一样,一半心酸、一半心冷地轻蔑一笑,淡淡地道:“还有更早的。” 雷诺惊诧地看着她,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林建军:“那你们呢?” 说到这时,柳莹也觉得轻松多了。反正已经被人知道了老底,也不用再辛苦地遮掩。 “我五年,”她有点儿无所谓地回道,“招弟刚来半年。”忽然动了动手指,问林建军,“有烟吗?我想抽根烟。” 林建军摸摸口袋,掏出一包烟扔给她。柳莹拾起那包烟就笑了,但没说什么,抽出一根熟练地夹在手指间,林建军又给她点上火。柳莹深深地抽了一口,抬起头朝着天花板吐出去,一道白烟很急地冲出来,还没到半道就消散了。 林建军又去看柳招弟:“你要吗?” 柳招弟连连摇头。 柳莹笑出来:“她连酒都没练好呢!” 林建军接着问纪月红的情况:“纪月红最近有没有跟人起过冲突?”她已经干了六年,如果是陈年旧怨,不太可能拖到现在才动手。就算偏偏有,那也应该有新的刺激。 “冲突?”柳莹苦笑,“她那张嘴……”叹了一口气,“天天都有冲突,有时一天还不止一次。”放松以后,便也开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老江湖的油气,“您想知道,我也没法儿说得全。” 林建军还是维持一贯的态度:“你挑印象深刻的说。”又强调一遍,“就这两三个月的。” 柳莹想半天竟然想不起来。 看来这个纪月红真是个挑事的主。 还是柳招弟小声地开口了:“姐,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去吃夜宵的事吗?” 柳莹登时啊了一声:“那件事?”但是脸上还是一种犹疑不定的不以为然。 林建军望着柳招弟。这个小女孩儿基本不说话,他的口气便比和柳莹说话还要缓和一些:“你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柳招弟一下子就低下半个头,光知道看柳莹,咬着嘴巴又不敢吭声了。 林建军好言相劝:“你能一下子想起那件事,说明确实有和别的事不一样的地方。说吧!” 柳招弟咬着嘴巴,悄悄地抬头看他。 林建军:“说错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的调查也才刚起步,有总比没有好。” 柳招弟下意识地咬咬嘴唇,终于开口了:“就是12月30号晚上的事。小红姐平常都是跟客人,或者其他……”停了一下,终于说出一个可以说明情况的词,“其他工作人员骂两句,大家也早都习惯了。那一次是跟外人。” 林建军:“外人?” 柳招弟:“嗯。那晚我们去一家老字号吃夜宵,结果小红姐跟一个男人吵了起来。那个男人当时很生气,还想对小红姐动手。不过后来,被店主劝走了。” 林建军:“为什么吵的?” 柳招弟红着脸,不知道怎么说。 柳莹痛快地接了上来:“人家看出来咱们是干什么的了,所以小红也看不惯他了。”仍然没怎么当一回事,“不会是这件事吧?比这吵得厉害的,多着呢!” 林建军先不表态,又问:“在哪家老字号?” 柳莹:“梁奶奶面店。” 雷诺不觉抬起头来,看到林建军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意外。 问完话,林建军和雷诺一起将两人送出会议室。柳莹的烟抽完了,又和林建军要了一根。林建军站在会议室的外面,依然替她点好。 柳莹抽了一口烟,临走前对林建军笑了:“林队,下回见面,我还你一包好烟——软壳中华。” 林建军微微地笑了。 看着柳莹和柳招弟慢慢走远,雷诺始终有些放不下。林建军转身的一刹那,雷诺还是叫住了他。 “不能帮帮她们吗?”雷诺说。 林建军神色淡然地看着他,淡然得很宁静:“你想帮谁?怎么帮?” 雷诺“……”他当然知道,林建军问这两个问题,不是因为真的不知道答案。 林建军:“人家是做服务员的,服务员是正当职业。” 雷诺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柳招弟还不满十八……” 林建军:“满十六就不算童工了,服务员是未成年人可以做的。” 雷诺轻轻地抿住嘴唇。其实林建军说的这些,他也都知道,他只是放不下。 林建军当然也能够体会雷诺的感受,他也曾经年轻过。 “小雷,”他缓缓地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比很多人都好。” 雷诺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慌地抬头:“我……” 但是林建军随即阻止了他,示意他只须听着:“你又聪明,又懂得体谅别人。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就算我不说,其实你也都懂,只是现在还没能接受。但是我想,早一点儿让你接受还是会比晚一点儿要好。所以我还是要说。” 雷诺垂下了眼睛:“……” 林建军:“每个人都是有界限的。不管是能力、精力、承受力……各个方面都是有界限的。不错,有一些人是很了不起,能做到很多人,甚至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但是也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能做到。人活着,会发现自己能做的事越来越多,但不能做的事会更加多。”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有时还会发现,有些事根本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可不可以的问题。” 这个话题太大,他自己也把握不好,还是觉得用老本行来说,会更清楚、直观一些:“就好像我们做警察。刚开始做警察的时候,总是自信满满,现在科技又这么发达,以后会越来越发达,什么案子会破不了? “然后呢?也确实会像一开始想的那样,能破很多案子,大案、要案……甚至很多年没破的悬案都能破掉。 “可是终有一天,你会突然醒悟到,就是有案子破不了。” 林建军有些惆怅地停了一会儿。 “等到这一天突然来到的时候,你还会发现,其实这种想法早就悄悄地渗透到你的心里了,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太复杂的案子破不了,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安慰。可是也有一些案子因为太简单,简单到缺乏必要的环节而破不了。还有一些案子破不了,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成为案子。” 听到最后一种,雷诺不觉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一接上,林建军就知道雷诺懂了。 他朝雷诺笑了笑:“要学会抓住不放,更要学会放手。做能做的事,做可以做的事。”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雷诺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有点儿闷。 元旦过后,面店的生意总算从节假日烈火烹油一般的热闹,恢复成了正常的繁荣。短短的几天假,梁家宽两口子忙得瘦了一圈。幸亏梁家宽赶在元旦之前多做了很多材料,要是按照平常的量,不到一天就卖光了。所以累归累,但是也累得很值得,卖得多赚得也多啊。 这天,老梁媳妇终于把节日几天的账算清了,规规整整地在记账簿上写下纯利润的数目,便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已经过了晚上9点了,正是客人稀少的时候。梁家宽也得空端上两碗面从厨房里出来,透一口气。正好看见老婆笑眯眯地收起账簿。 “怎么样?”他坐在她旁边,将一碗面放过去。 老梁媳妇悄声道:“光是这几天就抵上一个月的了。” 梁家宽那一天板到晚的脸,便也松了几分,和老婆一起吃起面来,吃得吸溜吸溜直响。可不上几秒钟,突然又想起一件不如意的事,还没开口,就先冷哼一声。 “那个没用的东西,叫他回来帮忙他还推三阻四的。”他说,“害得我又亏一笔。” 老梁媳妇也笑起来,带着轻微的冷淡,没接这话茬儿。 夫妻俩一时无话。吃了几口面,忽然店门一开,又进来几个客人。两个人慌忙丢下碗,抬起头。 老梁媳妇惊喜地道:“这不是林队长吗?”慌忙迎上去,“快坐快坐!” 林建军笑了笑,身后跟着汪辉和雷诺,三个人坐在老梁媳妇飞快擦干净的桌子旁边。 梁家宽也难得地笑起来,面也不吃了,走过来打声招呼。 老梁媳妇笑盈盈地道:“真是稀客啊!您都多久没来了?”脑袋瓜子一转,就出来了,“快有半年了吧?是不是我们家的面不合您胃口了?” “一直想来吃的。”林建军笑着,“工作太忙。” 老梁媳妇儿又看看汪辉和雷诺:“一眨眼,你们也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汪辉光是笑。 林建军警醒地看一眼汪辉:“你又来蹭人家面吃了?” 汪辉还没出声,老梁媳妇先抢着替他辩护:“没有没有!我们倒想他来蹭面吃呢。” 林建军静静看一会儿汪辉,心知肚明地哼一声。汪辉嘿嘿直笑。 老梁媳妇又对雷诺笑着说:“大学生好像又变瘦了嘛!工作太忙了?” 雷诺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道:“还好。” 第212章 头发(3) 汪辉立马咋咋呼呼地插上来:“都是几顿饼干、面包吃的。” 老梁媳妇怪担忧的:“哎呀,忙得光吃这个呀,怪不得呢!”嘴皮子一滚,又连忙道,“那今天给你们下三大碗,有什么放什么,管叫你们吃饱吃好!” 没等林建军表态,梁家宽就已经大步地走厨房里去了。林建军喊也喊不住。 趁着煮面的这段时间,便先问起话来。 “元旦前两天,就是12月30号晚上,店里是不是出过一阵小风波?”林建军问。 老梁媳妇帮他们倒完茶,站定脚想了一会儿:“啊,是有。”眼睛吃惊地一抬,“您怎么知道的?”吃惊里又迅速地露出精明,“怎么了?” 汪辉从旁撂一句:“那天具体什么情况啊?闹得厉害吗?” 老梁媳妇又把手一摇:“嗐,小吵小闹。客人之间也常有的。” 接下来就把那天的冲突说了一遍,情况和柳莹说的差不多。 “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的,也不想伤和气。”老梁媳妇笑着总结,“其实两边都是熟客了。” 汪辉:“你都认识?” 老梁媳妇:“都混个脸熟。一边是几个年轻姑娘,”说着,嘴巴冲着店门外一努,“喏,就是在那家夜总会当服务员的,好像是叫星光吧?另一边是个小伙子,干什么的就不清楚了,反正隔三岔五地来吃面。”呵呵一笑,“我们这店小,里里外外就靠我们夫妻两个,哪有那个工夫闲磕牙?” 林建军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纪月红的照片。昨天柳莹和柳招弟来认完尸后,他们要了一张纪月红的生活照,姐妹俩今天一早就送过来了。 “是这个人吗?”他问。 老梁媳妇只看了一眼,立马道:“是啊,就是她。那一头红头发,呵呵,”语气就变得有点儿微妙,“想不认识也难啊!” 雷诺听到这里,随即抬头:“红头发?她直到那天来吃面都还是红头发?” 老梁媳妇:“是啊!一直都是啊!从到我们这儿第一天吃面开始,就是红头发。”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少说也有五六年了吧?” “我跟你们说,那姑娘就是一刺儿头。”老梁媳妇话里话外的微妙变浓了,脸上的笑也有点儿变味,“永远都把她那一头红头发弄得鲜亮鲜亮的,生怕别人大白天都看不到她似的。我就没见过她那颜色暗过一分一毫。” 林建军也有点儿留意了。他们发现纪月红的头时,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本来女孩子换个发型,重新染一下头发也很正常。但是从那晚算起,一直到她遇害,不超过三十个小时。就是在这三十个小时里,她忽然将一直以来的红头发恢复成黑色,这就有点儿奇怪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却听汪辉大着嗓门儿,略有不满地朝老板娘笑道:“这头发有什么好说的?讲点儿有用的。” 惹得林建军眉毛一皱。 雷诺问:“吵完架之后呢?她有没有什么表现?” 老梁媳妇笑了:“哎哟,这可真没注意。就吃面了呗,他们姐妹几个一块儿说说话,还跟往常差不多。” 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悦的冷哼。几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梁家宽亲自端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面过来了。老梁媳妇连忙上前帮忙,一碗一碗地端到他们面前。 碗里又是青菜,又是牛肉,还有荷包蛋。牛肉厚厚的好几片,堆在面上,真是有什么料都放了。 看得汪辉喜不自胜,第一个拿起筷子。 林建军看看汪辉大口吃面,拖得吸溜吸溜直响,笑着叹了一口气:“你呀……真是没心没肺。” 汪辉啊了一声,见林建军又没下文,便又嘿嘿一笑,继续拖面。 林建军惦记着那一声冷哼,换一种措辞问梁家宽:“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后来是不是还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家宽是一点儿也不掩饰他对那种人的厌恶,眉头一皱,连酒糟鼻都好像更醒目了:“这种人走到哪儿都是麻烦,后来还想逗我兄弟。” “你兄弟?”林建军好像有点儿印象。来几次都没见他说话,就知道埋头干活,挺内向的一个人。 梁家宽:“可不是吗?他是个老实没用的人,那些女的就拿他寻开心……” “哎呀都是小事!”老梁媳妇笑着打断,“人家后来不也看他老实,没逗他了吗!” 梁家宽还是满面不屑,但终究不说了。 林建军也知道,他们是要做生意的,来的都是客。所以老梁媳妇就不许梁家宽发这些牢骚。反正也可以去问柳莹那些人,便也不再强求。 雷诺看汪辉吃得痛快,笑道:“辉哥,太多了,你再从我这里夹点儿?” 汪辉一看,却道:“你吃吧,”说着,反从自己碗里又夹了两大块肉给雷诺,“多吃点儿。” 雷诺盯着不减反增的一大碗面,苦笑道:“我真吃不了……” “别瞎说了。”汪辉一口打断,“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头牛都吞得下。” 雷诺:“……” 汪辉:“你看你瘦不啦叽的,轻得就剩一把骨头。”嘟囔着又加一句,“硌得我背都疼。” 最后一句雷诺没听清楚,对着满满一碗面直发愁。还是林建军听见了,忍俊不禁。 这个汪辉。说他没心没肺吧,又还留了点儿。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太阳都没力气了,柳莹和柳招弟才姗姗来迟。其实林建军早上就打电话给她们了,但一直没有打通,最后只好一人发一条短信。今天过来,柳莹恢复了本色。脸上画着鲜艳的浓妆,头发也吹得很蓬松。上身穿的一件亮闪闪的黑皮短外套,下身是短裤加黑丝袜,脚上一双高跟兔毛靴。人还没过来,那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就先飘了过来。而柳招弟依然像昨天一样,朴素而简单。但林建军还是看得出来,打理得要略微整齐、别致一些。她实在是很小,简简单单扎一个马尾辫,穿一件鹅黄的短大衣加一条牛仔裤,脚上是红色的保暖运动鞋。怎么看都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柳莹笑着坐在雷诺对面,眉角眼梢都带着一种惯常的风骚:“不好意思啊。今天早上才能回家睡觉,一觉就睡到现在,我们一看见短信就赶紧来了。” 雷诺当然知道她们为什么今天早上才能回家睡觉,只是他还不能像林建军那样,随便柳莹说出什么来都能稳如泰山。他还是有点儿尴尬地避开了柳莹的视线,然后听到柳莹的一声轻笑。 林建军:“这次请你们过来,就是想再问问那天在面店发生的事。” 柳莹一挑眉,有点儿失望:“那天不是说过了吗?也没什么。”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林建军:“纪月红和一个小年轻儿的发生冲突后,是不是跟店主的兄弟还有什么矛盾了?” 柳莹和柳招弟都是一怔,柳莹很快就笑出来。 “那也算矛盾啊?”她满脸的不以为然,“那这样的矛盾,真是说也说不完啊。” 林建军:“到底怎么回事?纪月红究竟跟人家说了什么?” 柳莹见林建军执意要问,也只得收敛一下:“就是开个玩笑。那人不小心把水打翻在小红的腿上了。小红就笑了他两句,问他摸她大腿是不是摸得很爽。”很无聊地叹一口气,“那个人倒真是一个老实人,半天答不上来话。” 林建军:“然后呢?” 柳莹想起那天后来的话,那些无聊又淡去了,神色有些萧索。 “小红看他真是个老实人,也不拿他开心了。”她低下声音说,“跟我们说,以后上岸,就该找这种人。” 柳招弟也在沉默中,黯然了神色。 这次没等林建军再问,柳莹便又振作起精神,简短地结束:“就这么多。之后,我们吃完面就走了。” 林建军点点头:“离开面店以后,直到1月1日凌晨,你们和纪月红分开,这段时间里还发生过什么事吗?” 柳莹摇摇头:“没有了。就跟平时一样,上工、休息,休息、上工。”想着想着,还有点儿苦地笑了一下,“要说起来,那一天小红倒是过得挺安生的,一直都没跟人吵过,连呛一声都没有。那晚快分手的时候,我们还笑着问她,她今天怎么了,母老虎还没发威呢。” 林建军看向柳招弟:“你呢,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柳招弟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咬一会儿嘴唇,也摇了摇头。 林建军就想问头发的事。谁知刚开口,却听柳招弟出声了。 “元旦的前一天,小红姐突然去做头发了。” 没料到她会主动提到他想谈的话,林建军也是一愣。 柳招弟正巧又偷偷看他一眼,还以为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意思,连忙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之前明明说,过完元旦再去做头发的……” 林建军及时表态:“你只管说。”心道,这个孩子倒挺仔细。面店的事,也是她提醒柳莹的。 柳招弟便放松了一些:“所以我就陪她去了,我只是洗了个头。” 林建军:“嗯。” 第213章 相似点与疑点(1) 那天理发店里的人还挺多的。但因为她们都是熟客了,所以还是很快就让她们排上了。 相熟的理发师问纪月红是不是还要染红色。 纪月红却停了一下,转头问柳招弟:“我染红色好不好看?” 柳招弟就是来陪她的,也没料到她会问自己的意见,而且纪月红从来也没问过她或周围的姐妹这种问题。老实说,纪月红的品味即使是在她们那群人里也不太好,经常把自己从头到脚弄得跟调色盘似的。就算惹得周围人注目,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柳招弟有时会觉得,纪月红恐怕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她便笑着对她回道:“好看。” 纪月红也笑了,但是不相信:“说实话。” 柳招弟犹豫一下,只好说了实话:“小红姐,其实……不太好看。” 纪月红倒没生气,只是照着镜子安静一会儿。又问:“那什么颜色适合我。” 柳招弟不假思索:“就黑色挺好的。” 纪月红:“黑色不土吗?” 柳招弟:“不土,很衬你。” 这时候理发师也说:“是呀,黑头发看起来纯纯的。”一面轻轻撩了一把她的头发,“你发质又好,给你做个直板烫,清纯死了。” 纪月红一下子笑出来:“清纯?”又笑一声,“真会说话。” 见纪月红不出声,柳招弟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有理发师一个人又多说两句奉承话。 也不知道纪月红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理发师又一次问她时,她终于决定:“那你给我把红色洗掉吧,就做直板烫。” 理发师笑道:“洗不掉的,只能再染一遍黑色。” 纪月红有点儿意外:“洗不掉了?” 理发师:“是呀,这个颜色太艳了,染上了就洗不掉了。”开玩笑地说,“要不然就剃个光头,等头发重新长出来。” 纪月红笑骂道:“你这是让我去做尼姑啊!”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我告诉你,过两年我也是要嫁人的。” 柳招弟吃了一惊。纪月红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开玩笑,但是从来不拿嫁人这种话开玩笑。所以听到这里,柳招弟也不自觉地留心起来。 理发师笑问:“哎哟,有男朋友了啊?” 纪月红一撇嘴:“没有也可以找嘛,两年还搞不定?” 理发师笑嘻嘻地一指自己鼻子:“你看我行不行?” 纪月红扑哧一笑,一巴掌就朝他的脸盖过去:“你不是正经人。来你这儿做头发的,稍微漂亮点儿的就要被你勾引。”挑起眼角,“上回还想动人家大学生的心思呢。” 理发师哈哈直笑,先带她过去洗头了。柳招弟便也一道跟去。洗头的时候,理发师又问纪月红,要找什么样子的。 纪月红想了一会儿,淡淡地笑着:“找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呗。” 理发师:“哎哟……起码找个帅哥啊!” 纪月红笑笑,没搭这个腔,却去问柳招弟:“你呢?” 柳招弟正留神听她说话,冷不丁被问到自己身上,登时愣了一下:“我?”有点儿慌地支吾着,“我……我也找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吧?”想想又加一句,“脾气好一点儿的。” 纪月红忽然笑起来:“像昨天面店里的那个打杂的?” “啊?”柳招弟不知道她怎么会提起那个人,又紧张又不好意思,飞快地否决,“他年纪也太大了!” 纪月红:“年纪大怎么了?谁都会年纪大的。过个二三十年,差个十岁八岁的,又算什么?” 柳招弟别扭起来:“他看起来不止三十了吧?” 纪月红静了一下:“也是。” 两个人便又一起安静了。还是理发师会盘活气氛,又主动接起来。 “像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也跟大婶大妈一样?”帮柳招弟洗头的理发师笑着说她,“年轻人,当然要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喽!” 说着还唱了两句,就是这两年很火的《还珠格格》的主题曲: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啊…… 后面好几个啊,唱得头动身子摇,调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笑了。 唱完又说:“就该挑个好的。就算挑不着阿哥公子,也该挑个自己喜欢的嘛。” 柳招弟浅浅地笑着,没说话。 纪月红有点儿讽刺加不屑地笑一声:“这么容易让你挑到呢!再说,你喜欢的,人家一定喜欢你吗?就算人家也喜欢你,两个人光靠喜欢可过不到一块儿去,”定了一定,又补上一句,“安稳才行。” “那之后,理发师给她上好药水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柳招弟努力回忆着,“小红姐跟我一人拿了一本杂志看起来,也没说什么了。头发做完以后,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在路边摊儿随便吃了点儿,直接去上班了。” 雷诺一直做着笔录,见她说完了,便又问一句:“头发做得怎么样?纪月红满意吗?” 柳招弟:“挺满意的,照了好几遍镜子。”虽然回答了,但还是不明白意图何在,怔怔地看一眼雷诺。 雷诺低下头去忙着记录,毫无所觉。 林建军问:“那当晚工作的时候,怎么样了?” 柳莹轻轻地扬了一下指头:“这个可得问我了,我跟她在一个包厢陪客人。” “那晚来的都是熟客,”柳莹说得很敞快,但也叫人抓不着痕迹,“点名要的我们俩。那晚小红心情真是不错。有个客人趁着酒劲儿就要按着她——哼,你们别看小红这样,可就有客人喜欢她这样的,说她带劲儿——要搁平时她就一个巴掌抽上去了。我当时还冒了一身的冷汗,心想,不得了了,小姑奶奶要发飙了,连忙就去拉她。” “谁知道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即使现在说起来,柳莹还残余着一丝惊诧,“笑着就把那人的手一掐。说了几句话,不太好听,可也没出什么大纰漏。总之,跟她平时比起来,那可真跟温顺的小猫儿似的,客人都觉得有点儿稀奇呢。” 林建军带着一点儿老到的怀疑:“客人也就这样算了?” 柳莹呵呵一笑:“那哪儿能啊!”声音尖锐着,但还是微妙地低下去一些,“人家来就是寻开心的嘛!”忽然朝只顾着低头记笔录的雷诺眼角一挑,“哎,小警官,你说是不是?” 雷诺无措地一怔,匆匆看了柳莹一眼,便又连忙低下头,脸上有些潮红。 柳莹笑得有些放肆,愈发风骚:“小警官,你多大了?” 雷诺的脸涨得更红了,抿着嘴,手上的笔也停下来,望一眼林建军,还是轻声回答了:“二十三。” 柳莹微微一惊:“比我还小一岁呢。”笑着转头,对柳招弟道,“警察也有出来得早的。” 柳招弟可笑不出来,满脸通红。 林建军看看差不多了,便及时插入:“后来呢,客人怎么样了?” 柳莹才哦了一声,回到正题:“那人见小红变得好说话了,当然想蹬鼻子上脸。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正越来越来劲儿的时候,他老婆一个电话找过来了,吓得他赶紧撤退。后来,也有别的熟客点小红,都被小红说有客人推掉了。” 林建军觉得有点儿奇怪:“她经常推掉客人吗?” 柳莹摇头:“熟客基本不推的。特别是像元旦这种大节日,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林建军会意。一到节日,各种服务、消费场所都会加价,“服务员”当然也可想而知。 纪月红最后一天的活动,从表面上看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正是纪月红的反常之处。多年不变的红头发、火暴粗鄙的言行,她是一个尖锐而刻薄的人,拥有满怀的怨恨、满怀的愤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发泄的机会。 却在死前的最后一天,突然收起了她的利爪。 问完话之后,林建军提出想再去她们住的地方看一看。纪月红、柳莹、柳招弟三人一起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昨天柳莹和柳招弟一报完案,林建军就派人去勘查过了。只是不凑巧,刚要出发的时候,又报来一起疑似残尸的发现。林建军只好兵分两路,副队带沙国雄、李亮等人去纪月红家,他带着雷诺、汪辉等人赶去现场。结果这回只是虚惊一场,真的是有人回家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包猪肉。 柳莹依然很痛快,直接地道:“不是不肯,是实在不行,我们马上就要去上班了。” 林建军正想问什么时候方便,柳招弟忽然在一旁细细柔柔地出声了:“姐,其实我今天也不太舒服,要不然你替我请个假吧。” 柳莹看她一眼,除了嗯的一声应下,也没多说什么。 汪辉这方面倒不含糊,一看他们这边站起来,没等林建军喊他,就自己刺溜一下就跑过来了。 几个人一起下楼。分手的时候,柳莹已经走开了好几步,林建军几个也上了车。却见她忽然跑回来,敲了敲林建军那一面的车窗。 林建军摇下车窗问:“还有事?” 柳莹呵呵一笑,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壳子的东西:“喏,”是一包软壳中华,“您要喜欢抽,以后还有。” 林建军笑了笑,只道:“不用。”便又将车窗摇起来,对汪辉一点头,“开车。” 汪辉倒是有点儿眼馋那包软壳中华,正好被林建军逮到,赶紧一缩头嘿嘿笑着开动车子,将柳莹微微呆住的身形很快地甩在身后。 柳招弟和雷诺一起坐在后排,都静静地看在眼里。 纪月红她们租住的小区还是挺不错的,可以说,比很多外来打工人员的住宿条件都要好得多。林建军没让汪辉开警车,而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上楼的时候,柳招弟走在前面,一路上碰到几个女孩儿,有的打招呼了,有的没打招呼。但是都逃不过林建军的眼睛,她们全身都有和柳莹一样的味道。汪辉有时多看两眼,有时看也不看。老实说各色各样的人,他看得也够了,不差这几个。一转头,倒是看到雷诺有点儿受惊似的,微微睁大眼睛。 汪辉笑着:“怎么了?” 雷诺才有点儿回神,先是摇摇头:“没什么。”走了几步,又很轻声地说,“好像都跟我差不多大。” 汪辉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而受惊,干巴巴地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雷子,各人走各路。” 前面的柳招弟好像也听到了,脚步略略一滞,一低头继续往上走。 门一开,里面的情形倒有点儿出乎意料。昨天才来勘查过的,按理说她们忙着上工,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客厅里非但不乱,还很整洁。单单这样看去,真的不太像她们这种人住的地方。雷诺是没见过,林建军和汪辉可是见过的,除了脏就是乱,还会飘着难闻的气味。这些群体往往还会沾染其他恶习,最常见的就是吸毒、赌博。所谓黄赌毒不分家,它们互为温床,如影随形。 那种地方是不能叫家的,顶多就是一个动物藏身的窝。而这里,还真可以给人一个家的感觉。 “还挺不错的。”汪辉毫不掩饰地东张西望。 林建军哼地一笑:“就你那个猪窝,你还好意思发表言论。” 柳招弟笑了,笑得脸上透出些粉红。有人赞赏她的家——尽管在林建军和汪辉看来,可能只是实话实说,并不算赞赏——但是她就是觉得由衷的高兴。 她主动地、有点儿生涩地招呼他们坐下,被婉拒后,又去倒了几杯茶出来。林建军问明纪月红的房间是哪一间,就带头进去了。 纪月红的房间倒是有点儿乱,但并不脏。衣服裤子扔得到处都是,床、椅子、桌子……地上还歪七八扭地躺着好几双鞋子。 林建军不放心地问:“这是他们昨天调查弄的?” 第214章 相似点与疑点(2) 副队是个做事不太注意方式方法的人。 柳招弟小声地说:“他们是翻了一下,但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 林建军点点头。 大多数的衣服都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充分体现了纪月红的风格和品味。床头柜上还搁着一个烟灰缸,堆了不少灰。林建军忽然想起昨天出完假警报,回到局里就看见副队手里拿了一只崭新的金属打火机玩,看见他就赶紧揣兜里去了。 心里顿时有点儿怀疑,但又不好直接问,只好含蓄地提一下:“纪月红也抽烟?” 柳招弟:“嗯,小红姐和柳莹姐都抽。但是小红姐没有柳莹姐抽得那么凶,只是有时候用来应酬客人。” 林建军心里又松了一些:“那她烟和打火机都随身带了?” 柳招弟嗯了一声,但又道:“不过她有两个打火机。还有一个是朋友送的,说是名牌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懂——小红姐都留在家里。”一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 林建军和蔼地道:“想说什么只管说,没准儿就有用呢。” 柳招弟看看这个年长的老刑警,轻轻地抿一下嘴,还是说了:“就放在床头……床头本来还有一包没开封的红塔山。” 汪辉和雷诺不觉对视一眼,林建军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汪辉赶紧道:“哦,这一定是他们搜集去当证物了。等检查完,会还你们的。” 柳招弟也紧张了一下,涨红着脸,连忙澄清:“我不是那个意思。烟是不要紧的,就是打火机,是小红姐真心喜欢的东西。” 雷诺有点儿留意:“你说那打火机是名牌?很贵吗?” 柳招弟点头:“纯银的,特别漂亮,一上手就知道是好东西,花纹特别精致。” 汪辉不大在意地插一句:“不会是假货吧?” 柳招弟的脸登时变得更红了,有点儿生气地反驳:“我,我是没见识过什么名牌。但是银子做出来的东西是好是坏,我还是知道的。我家里开过银楼。” 大家都意外起来。 “银楼啊!”汪辉惊诧死了,好奇又直接地问,“那你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柳招弟身体微微一震,用力地抿紧嘴唇:“……”很快,眼睛里浮上一层湿润的泪水。 汪辉咧着嘴,啧了一声。也不必藏着掖着,他是挺瞧不起这些女人的。但是对柳招弟,总觉得还有一些于心不忍。比起柳莹、纪月红那样的,柳招弟还是太嫩了。 林建军及时出来道:“大概多少钱呢?纪月红有没有跟你们提过?” 柳招弟忍了一会儿,眼里的泪水又散去了:“我不知道。只是有一次听小红姐半开玩笑地说,”停了一下,脸又红起来,低声道,“这么高档的东西咱可真配不起。” 雷诺回头又看一眼散放得到处都是的衣服、鞋子,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也不是廉价货,应该是大众价位里质量还说得过去的。而纪月红的姐妹们基本也和她差不多。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会送高档打火机的朋友呢? 值得深入一下。 “送打火机的朋友是谁?”雷诺问。 柳招弟却让他失望了:“我也不知道。柳莹姐问过小红姐几回,但小红姐每次都不肯说。”回忆了一下,“还说,人家跟我们可不一样。” “可是……”随着回忆,柳招弟又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是当柳莹姐问她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小红姐又说,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就叫我们都别问了。” “那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汪辉听得头发昏,“这不是让人猜谜语吗?” 柳招弟:“我真不知道,我就是把小红姐的原话告诉你们。” 林建军:“要的就是原话。” 柳招弟抬头看一眼林建军,便又加一句:“以前小红姐跟我们都是无话不谈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总觉得有好些事儿瞒着我们。就像出事儿前一晚吧,以前她一定会告诉我们见什么客人的,要不然……”声音一哽咽,眼睛飞快地红了,这回没能忍住。 看她捂着嘴小声哭起来,眼泪直流,雷诺还是不能视若无睹,掏出手帕递给她。 柳招弟惊异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轻轻地道声:“谢谢。”便接过手帕一边哭,一边擦。 林建军看她还不算太失控,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感觉,纪月红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你们的?” 柳招弟用力地擦擦脸,想了一会儿:“就这两三个月吧?” 房间里没有什么收获,林建军等人又查视了客厅、卫生间等公用空间。卫生间里纪月红的那套洗漱用品也依然放在台子上,就好像她人还在。柳招弟指给他们看后,又没忍住,多洒了好几行热泪。 漱口杯是陶瓷的,做工很是拙劣。杯体呈现出很明显的变形,上下的线条也不流畅。 雷诺不觉拿起那只杯子,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相似风格的。 这时,柳招弟又及时地说:“那只杯子是小红姐自己做的。” 刹那间,雷诺的脑子里刷地亮过一道白光:是卢薇薇!卢薇薇的漱口杯也是自己做的! 汪辉还东游西晃着,林建军一下子发觉了雷诺的变化,忙问道:“怎么了?” 雷诺一时也没顾上回答,迅速地将杯子侧过来,果然底座略略偏厚,而且仔细地看,和杯体相连的部分有一道很细的缝隙,连忙照着在卢薇薇家时一样,抓住底座轻轻一拧。但听空气里发出一声轻微而尖锐的摩擦声,底座被拧开了。 林建军猛吃了一惊。柳招弟也呆呆地站住。 汪辉不晃了,立马赶到雷诺面前,不敢相信地瞪着:“这、这是……” 雷诺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紧了牢牢抓在手心里的底座。底座的内部嵌着一把钥匙。 这一回不是空的。 钥匙的意外发现,就像给原本两个毫无关联的案子一下子塞进了磁铁。卢薇薇案和纪月红案在拼命地相互吸引着。不管怎么说,都是漱口杯,都是手工做的,还都在底部藏着钥匙——这要都是巧合,那就真是被老天爷给涮了。 可要仅凭这些,就将卢薇薇案和纪月红案做并案处理,又太薄弱了。 毕竟两名受害者的遭遇太不一样了。 卢薇薇已经可以肯定是对“碎尸魔”一次不成功的模仿。凶手本来是想将她碎尸,扔到各个地段,嫁祸到“碎尸魔”的头上。但由于某种原因没有成功,才分了右手,其中一个凶手就吐在了卢薇薇的尸体上。于是,只得将右手扔在路上,剩下的尸体塞在箱子里,一起扔到垃圾处理场。 而纪月红却被分成超过四百块,甚至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皮、肉、骨分离。内脏的分离也很清晰。尸块被扔到各个地段,菜场、路边、住宅区……这些,都和“碎尸魔”一样。不,应该说她所遭遇的,简直就是升级版的“碎尸魔”。 卢薇薇案表现出种种矛盾,倾向于两个凶手。而纪月红案则表现出高度的统一,倾向于一个凶手。 林建军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危险的岔路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焦急。他是那么渴望让这两个案子连在一处。确切地说,是联系到“碎尸魔”的头上。 因此,他也隐隐地产生出一种恐惧,生怕自己的焦急,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自己的头脑。 “谁还有别的想法?”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焦急。但是双手还是悄悄地在口袋里捏成拳头。 几十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场讨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能说的基本都说了。表面上看,赞成并案的和不赞成并案的都有,甚至于不赞成并案的还占据了大多数。但其实大家心里都觉得卢薇薇和纪月红铁定有关联,就是有关联到何种程度,现在还不好说。 汪辉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表态:“我坚决认为要做并案处理。”想想,又多争取一点儿余地,“反正不能只优先查纪月红了,有必要把卢薇薇案也提上来,一起查。” 李亮哼了一声:“大哥,谁不想破案啊!都破光才好呢。问题是现在这种情况,上头天天压,老百姓也快慌死了,事情也有轻重缓急啊!” 技术部过来一起讨论的,也有两三个默默地跟着点头,被郭达开看了一眼,都不动了。但是郭达开也知道他们的累。今年元旦,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好像所有的案子都赶在这几天爆发了。卢薇薇案还没怎么样,下面县里又是一件抢劫杀人、一件入室盗窃杀人,紧接着又是纪月红案。尤其纪月红案,别的不说,光是检查超过四百块的尸块,就是不小的工作量。大家都在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几个青枝嫩叶的姑娘小伙儿累得脸上暗淡无光,皱纹都出来了;上了年纪的就更不用提了。 他是技术部的头儿,还是要体谅一下自己的人。再说,实际情况也放在这里。 第215章 相似点与疑点(3) “李亮说的是。”郭达开说,“而且,我们技术部就这些人,现在的工作量就已经远远超过实际的承受力了。同时查,说得简单,怎么同时?”瞟了一眼汪辉,“你来?” 汪辉嘴一瘪。 郭达开:“况且,这都是技术活儿,也不是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的,出错怎么办?” 大家都不吱声了。郭达开说的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欲速则不达。 林建军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暂时只能到此了,便道:“那么,还是继续优先调查纪月红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雷诺那里一扫,恰恰看到雷诺在看他,微微动了一下,但又略略低下头。 林建军登时站直身体:“小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雷诺只得又抬起头来,犹豫着。他看到林建军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几乎透露出一丝热切。 于是他还是说了:“我认为,卢薇薇和纪月红应该有私人交往。但是她们的案子是各自独立的。” 本来沉默的空气一下子又活动起来,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石子,一圈圈的涟漪不停地震荡开来。 林建军也怔了一下。在刚才的讨论里,大家都进入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将卢薇薇和纪月红之间的联系,和案子之间的联系捆绑在一起,却谁也没有想过也可以是两者各自为营的情况。 林建军不禁有些懊恼。如果是在平时,在正常的状态下,他也应该能想到的。但是现在…… 他真的太焦急了。 林建军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一些,对雷诺道:“说说你的看法吧。” “卢薇薇案我们已经讨论很多了,”雷诺说,“对于凶手的判断,大家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就不再重复了。” “我想要说的是纪月红案。”他直接挑明自己的重点,“尸体被分成超过四百块,如果是为了毁尸灭迹,这也远远超过了实际需求。以一般人的反应来看,杀人以后会想要尽快处理掉尸体。而将尸体分得如此细致,显然不利于尽快处理。” 有人问:“那凶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雷诺:“我也不知道,恐怕不能用常理去推测。” 林建军心里痛了一下。把尸体分得如此细致,这本身就是超出常理的。他干刑警这么多年,可以说,即使是在穷凶极恶的罪犯里,这样的手段也绝无仅有。想来想去,也只有“碎尸魔”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一想到自己又自觉不自觉地往“碎尸魔”上靠,林建军连忙掐断思绪。正好雷诺小小的停顿也结束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比起尽快处理掉尸体,凶手更愿意这样做。 “因为这样做更能让他满意,更能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在对自己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是一项十分浩大的工程。而凶手显然也对这项工程很熟悉、很擅长。从尸检的结果来看,他懂得什么时候用什么工具,他有一整套的称得上专业的工具。他还要有一个合适的场所,可以保证他在进行这一项浩大的工程时不必担心受到干扰。此外,为了方便他最后将尸体抛往各个地段,还需要一辆车。这辆车一定是不起眼儿的,要不然开到菜场这种地方,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相比于之前两点,这第三点,就显得容易多了。 “这也说明,凶手早有准备,而且很可能有经验。” 大家的心都沉了一下。 李亮:“这么说,凶手早就盯上了纪月红。在纪月红之前,他还杀过别的人。” 雷诺却又说:“是不是早就盯上纪月红倒不一定。” 李亮微觉诧异:“为什么?” 雷诺:“如果是针对纪月红蓄谋已久,那说明纪月红和凶手之间的矛盾也由来已久。这么长的时间压抑着,一旦得手,就会很容易失控,出现过度的暴力。比如本来一两刀就可以捅死人,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会变成十几刀,甚至几十刀。包括其他不必要的暴力。 “但是现有的尸检却并没有发现这种迹象。虽然还没有发现全部的尸体,但也几近完成了,而且缺失的部分都不是要害部分。 “所以,虽然还无法确定纪月红的具体死因,但除去她死后对她尸体的处理,凶手真正杀死纪月红的手段并不过度。” 郭达开不免黯然。尸块的污损,给直接确定死因带来难度。只能采用排除法,先排除掉一些明显不可能的。 雷诺还在继续:“更不用说人死以后,他可以把尸体处理得那么细。 “所以我认为,从凶手动手杀死纪月红到处理完尸体,这整个过程里,他都处于一种心理平稳的状态。” 汪辉结巴了一下:“心……心理平稳的状态?”简直就是难以理解。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雷诺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懂,但结合到一起怎么就不懂了? 大家听得都有点儿发毛了。虽然没有人出声,但想的都相差无几:干出这种事,还心理平稳……这是什么人啊!是人吗? 这下不仅仅是林建军,在场的每个人都在沉默里,在脑海里,想起了六年前的“12·7”案。 李亮:“那你又说凶手早有准备?” “这并不矛盾。一整套的工具、合适的场所、不起眼儿的车子、高超的分尸技术、平稳的心理,无论从外部因素还是内部因素,凶手都已经准备得相当完善。只是,”雷诺轻轻抿住嘴唇,沉沉地道,“凶手的早有准备,并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人。只杀一两次人,远远不会完善到这种地步。” 同事们都怔住了。整个刑警队大办公室里,迅速涌起一种快要沸腾的宁静。 林建军自己也快要忍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低低地出来。可因为压抑,也让声音变得模糊:“我们碰上的是连环犯。” 大办公室里的宁静忽然凝固了一下。下一秒,瞬间破冰。 连环杀手这个词迅速地在同事们的相互询问里出现。很多人在警校里都见过一些案例,也都知道是什么概念。但在很长的时间内,似乎,也只仅仅如此。直到六年前的“12·7”系列案,给了他们狠狠一刀,疼得他们人都麻了、冷了。 然而随着讨论声变大,从某一秒开始,又诡异地变低,很多人说话只说了一半就莫名其妙地没有了。 “哎,你们说,不会是……” “别瞎说了。” “我看八成是……” “不会吧……” 林建军开始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眼光在偷偷地打量自己。 这个城市里一直都潜伏着一个恶魔。现在这种情况,谁都会觉得它又回来了。连他自己都在费尽心力地努力抵抗这个结论。 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可能早就有人大胆地提出这个结论。但是现在,他需要的不是凭着感觉的猜测,而是站得住脚的推论,还有尽可能客观的判断。而放眼整个刑警队,现在能做到这些的,也就只有雷诺了。 严格来说,除了雷诺,他们都是相关者。 作为一个队长,作为一个老刑警,也是作为一个受害者的父亲,他必须不让自己影响到案件,更不能让整个刑警队影响到案件。他要的是真相,是真凶。 林建军再一次压抑住自己,也让大家都安静下来:“小雷,你只管说你的。” 雷诺咬了咬嘴唇,还是接着往下说了: “纪月红的尸块被抛至各个路段,东南西北都有,其中不乏菜场、住宅区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可见凶手根本不怕尸体被发现,恰恰相反,他很希望被发现,越快越好,越多越好。因为每多扔一包、多扔一个地点,必然会提高被发现的概率,扩大被影响的人群。 “他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甚至于带有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在元旦这一天,把尸块扔到了菜场。装尸块的塑料袋,又和菜场的小贩们最常用的红色半透明塑料袋一模一样。发现的人出于第一反应,肯定会误以为是某人落下的菜。然后再到发现……必然是加倍的恐惧。” 说到这里,雷诺自己也忽然警醒:“对,恐惧,他想看到大众的恐惧,对他的恐惧。” 有人听得受不了了,忍不住冒出一句:“这不是神经病吗!” 沙国雄也不能更赞同:“就是神经病!好好儿的人会想让人恐惧他?” 雷诺:“因为他想让人们感受到他的力量,屈服于他。在他看来,恐惧就是最好的屈服,是对他的力量最好的证明。 “而人们渴望的,往往是现实生活中缺乏的东西,没有人会对触手可及的东西产生渴望。越缺乏,才会越渴望。 “所以这正说明,凶手在他的生活里,并不是一个过得很如意的人,他受到了很严重的压抑。在他周围的环境里,他是弱小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是分尸,还是抛尸,这样的手段,都让我想起……”雷诺又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一眼林建军。 林建军也正看着他。 两个人在众人的视线里,无声地对视。 雷诺咬了咬牙,终于狠下心:“都让我想起‘12·7’案。” 第216章 凶手的意图(1) 所有人的心口都紧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轻松。就像一个头顶悬着一把利剑的人,一直睁着眼睛、张着嘴巴死死盯住那把剑,生怕它掉下来。可当它一旦掉落,便也解脱了。 林建军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再也站不住,向后略略摇晃地退一步,靠坐在一张办公桌上。 雷诺自己也能感觉到大办公室里的气氛好像松了一些。他又静了一会儿,给大家多一点儿缓冲,才继续说下去。 “但是两者之间也有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 汪辉一口气才没出去多久,一听这话又抽了回来:“什么?” 雷诺:“我仔细地看过12·7案的资料,反复看了好几遍。我知道我没有参与过当年的侦查,无论看多少遍也终究比不上你们亲身经历过……” 汪辉才不在意这一点,他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看的12·7案的资料?”他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 雷诺:“那次在食堂和你谈过后,第二天我就去借阅了。” 汪辉干瞪眼:“……”这都多少天了! 郭达开瞪汪辉:“你就非要赶在这时候问这些?” 汪辉:“……”赶紧闭紧嘴巴。 林建军望着雷诺,将话题从小小的岔路口转回大道:“纪月红案和12·7案有什么不同?” “首先,在分尸上,12·7案前两位死者分别被分成四十七块、六十一块,最后一位死者,一下子跃至一百二十六块。” 林建军忽然低低地道:“你是说第一位死者江姗,第二位死者杨蕾,还有第三位死者……林敏君。” 雷诺回避掉姓名的意图却被林建军自己拆穿了。气压一瞬间变得有点儿低。 林建军微红了眼睛,淡淡地、却也费力地道:“每一个死者,我们都应该记住。不需要回避。” 雷诺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道:“是。” “但是都不能和纪月红相比。”他继续道,“她被分成了超过四百块。” “如果说林敏君和前两位死者——江姗、杨蕾相比,分尸程度出现了激变式的上升,那么再到纪月红,这种上升简直算得上爆发了。” “我不能说没有可能。毕竟林敏君就是一个激变。” “但是,从六十一块激增至一百二十六块,再从一百二十六块激增至超过四百块,这样的跨度真的太大了。” “其次,在抛尸上,12·7案的三名死者被抛在路边、小店门口、垃圾箱……各种地方。纪月红案的地点也很多变,基本覆盖了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但要仔细看一下,纪月红案里还新出现了菜场和居民区。” 大家都有些诧异。一是因为才发现还有这样的差异,二是因为还看不出来这种差异有什么问题。不就是抛尸吗?反正就是到处抛啊。 要说明这个问题,雷诺也知道光靠说可不行。 “林队,我想借地图用一下。” 这些天,为了标清纪月红尸块的发现地点,大办公室的白板上挂着一幅全市的最新地图。每一个抛尸地点,都用红笔打一个小叉。 林建军点点头。 雷诺走到白板前,为了区别于纪月红的抛尸地点,便拿起一只黑笔:“我们先回顾一下12·7案的各个抛尸地点。”说出一个地点,便用黑笔打一个小叉。等全部说完,海都市地图上红红黑黑的标记,多得令人怵目惊心。 雷诺一面指着地图一面道:“从地图上不难看到,黑色标记基本和红色标记在相同区域。都是沿着新民路、友谊路跑了一圈。” 当年林建军他们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新民路、友谊路是海都市偏外围的两条大道,基本是首尾相联的状态。两条路合在一起,可以算是一大条环城路。林建军等也是据此得出,凶手有车的结论。就算不需要运尸块,光是跑这么大一圈,也得有车。 雷诺继续说:“绝大多数红色标记和黑色标记一样就在道路附近,甚至就在路边。”微微停了一下,“只除了这里。”说着,一掌轻轻地压上了唯一红黑标记不相符合的地方。 众人都睁大了眼,等雷诺把手轻轻移开,赫然发现正如他所说,只有那个地方,只有红色标记,没有黑色标记。 那里正是最先发现纪月红尸块的菜场和居民区。无论菜场还是居民区,确实不在新民路和友谊路两旁。而需要从新民路开进里面的一条道路。但从地图上看起来,进去得也并不很深。 于是有人理所当然地说:“开车很快的,弯进去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雷诺刚想开口,林建军却先摇头了:“不会。”他眼睛里发出光来,也走到白板前用手指一下菜场和居民区的那条路,要队员们仔细地看,“这里没有其他路可以出来,只有这一条路。要么就得从这条路开到头,穿到市中心再回来,要么就是原路折回。穿到市中心再回来的话,就不是一个小时的事了,而且市中心的许多道路上都装有摄像头。凶手肯定不能这么干,一定是原路折回。” “这一段单程是不费多少时间,顶多十几分钟,但双程也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我们预计凶手沿着新民路、友谊路抛尸,全程直开也就是两个小时左右。半个小时是不小的耗费。这条道又不如新民路、友谊路那么宽,倒车没那么容易。” 大家都回想起出现场时,警车开进去容易,回头的时候一辆一辆轮流倒车,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林建军很坚决地又指了一下:“这不是弯一下。这是特意。” 那么问题就在这里了。 凶手为什么要特意走到这里来,就为了在这里的菜场和居民区抛弃尸块吗?那么,这里的菜场和居民区对凶手来说,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林建军将这些问题抛出后,大家都陷入了困惑,时不时小声地议论两声,但更多的时候都是面面相觑。 林建军自己一时也想不到,只得把这个问题暂且放到一边:“小雷,你先说下去吧。” 雷诺点点头:“关于抛尸地点的这一变化,可能是因为凶手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也可能是因为本来就是不同的凶手。” “杀死纪月红的凶手真正想去抛尸的就是菜场和居民区,至于其它地方,只不过是在模仿12·7案。” “最后,就是死者的身份。12·7案里,江姗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杨蕾是保姆,林敏君还只是一个学生。而纪月红,从事的是特殊职业……” 有人在下面插一句嘴:“就是小姐呗。” 很多人笑了笑。林建军一眼扫过去,都不笑了。 雷诺:“但是也不能排除凶手根本就不在乎死者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他很有可能是按照别的标准来确定目标的。” “现阶段来说,这三个疑点还没办法解释清楚。” 林建军皱起眉头,还是点了一下头:“这三个疑点值得留意。” 大办公室里安静一会儿,忽然响起汪辉啊的一声。众人的眼光自然而然地都聚集到他的身上。 别人的眼光还好,但林建军也看过来,汪辉便又有点儿心怯。 “有想法怎么不说?”林建军朝他扬了扬下巴,笑着,“这可不是你平时的风格啊!” 汪辉嘿嘿地笑了几声。其实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含蓄派”林建军一定很清楚。这样故作轻松地说出来,就是希望他能和平时一样。 所以他还是说了。 “会不会……本来就有两个凶手,一起犯下12·7案和纪月红案。” 沙国雄不得不提醒他:“哎,无论是12·7案还是纪月红案,尸检都倾向于一个凶手。” 汪辉:“动手的是只有一个人,但不代表没有帮凶啊?” 大家微微一怔。连郭达开看着汪辉的眼光都有点儿意外起来。 汪辉:“不帮着杀人、分尸,也可以帮忙转移尸块、抛弃尸块啊!就比如,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直接把东西往下扔,不是省事多了吗?12·7案里,一个人动手,另一个人帮忙。而到纪月红案,另一个人动手,这个人帮忙;或者干脆就是另一个人自己干的。这样不是就能解释,为什么纪月红案会和12·7案高度相似,却又会有一定的不同。光是凭报纸电视里的外围报道,是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的吧?” 沙国雄直愣愣地看看李亮,李亮却盯着汪辉微微张开了嘴。周围已经开始有人在点头了。 林建军心里也觉得有点儿意思。一眼扫过去,却见雷诺轻轻抿着嘴唇,盯着桌面在想什么。便敏锐地想:难道他有不同的想法? “小雷,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字,雷诺匆忙抬头:“我……”咬了一下嘴唇,“我觉得不大可能。” 汪辉一惊:“……” 大家又都看向雷诺。 雷诺又咬了一下嘴唇:“但是我没有证据,只是一些感觉。” 林建军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说吧。” “我觉得,”雷诺说,“如果真是‘碎尸魔’,他不是会和其他人协同合作的类型。” 林建军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 马上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 雷诺:“基于12·7案,我个人认为‘碎尸魔’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具备一定解剖常识的人。性格里,有冷静自制的一面,也有暴躁易怒的一面。” “等一下,”沙国雄不能接受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回汪辉倒比他稳得住:“你急什么?雷子这不还没说完呢吗?” 惹得沙国雄和李亮一起看他一眼,颇有些惊异。好像反了吧?通常都是汪辉着急,他们叫他别着急的啊? 两个人不禁又对视一眼,搭档的默契告诉对方,他们现在的想法也是一样: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就跳起来的汪辉? 只有汪辉自己没发觉,眼睛直直地盯着雷诺:“雷子,你说你的。” 雷诺点一下头。 “这话猛地一听有矛盾,”他说,“但要仔细地想一下,其实并不矛盾。” “从12·7案来看,凶手三次杀人都早已计划好了。犯案需要的一整套的工具、隐蔽的场所、不起眼的车子、高超的分尸技术以及平稳的心理状态,这些,都和纪月红案表现出来的、凶手的特征高度吻合。” “所以我说,凶手的性格里有冷静自制的一面。” “但是第三个死者林敏君的死,却又证明了他暴躁易怒的一面。” “因为从作案时间上来看,林敏君和第二位死者杨蕾太接近了,只有几天。我想到了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凶手一早选定了三名死者,他就是这样计划的。还有一种就是,凶手杀林敏君,是临时决定的,他受到了某种刺激。” “我又想到,即使杨蕾的尸体只分成六十一块,也是很耗时费力的。凶手等于刚干完,紧接着又干了一桩更耗时费力的。以人的正常状态来说,其实是很勉强的,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制定计划?” “所以我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因为受到了刺激,他就在短时间内接连犯案,而林敏君……” 他顿了一下,看向林建军,林建军也正看着他。他看到老刑警的眼睛红通通的,但仍然透出一种坚毅。 雷诺接着说下去:“而林敏君又是侦办这件案子的林队的女儿。” “林敏君的尸体也是被分得最细的,相比起前两名死者,是激变式地上升。” “凶手甚至还特意完整保留了林敏君手腕部分的烫伤,目的非常的明显,就是为了让林队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女儿——这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风头正紧的时候,罪犯通常都会选择避风头。而他却在风头正紧的时候,作出这样极其危险的挑衅。” 第217章 凶手的意图(2) “他是在发泄他的怒气。为了一时的痛快,就完全没有考虑可能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说到这里,雷诺略静了一会儿。不是他说完了,是因为他看到林建军微微地弯了一下腰。虽然他装作没有在看林建军,其实却在时时刻刻的留意。这样的讨论不管怎么说,都对林建军太残忍了。坚强的人不是不会痛,他们只是在更拼命地忍耐。就算心里在流血,脸上也要咬着牙伪装出平静。 林建军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轻轻地喘一口气。 郭达开也看到了,不觉叫了一声:“老林!” 林建军又抬起头来,冲他努力放松表情摇了摇头:“没事。继续。” 雷诺咬了咬牙,只得继续:“这种人,比起跟别人协同合作,更像是独断专行的人。退一步来说,就算他会和别人合作,恐怕也很难建立平等的关系,更不要说他会让自己处于从属的地位。只能是由他来主导。” “可是我刚刚也说了,如果是两名凶手,纪月红案的凶手所表现出来的各方面的能力都呈现出惊人的升级。纪月红案的凶手要比‘碎尸魔’高明得多。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就算‘碎尸魔’想去主导,恐怕也办不到。” “所以从这一点来分析,又更倾向于同一个凶手,他越来越熟练。” “要能达到纪月红案表现出来的水准,绝不可能是第一次犯案。而整个海都市,手法相似的也就只有12·7案。同一个凶手更加成熟的可能性,很大。” 大办公室里越来越安静了。 雷诺静了一会儿,总感觉好像大家还在听着,只好添一句:“我说完了。” 安静当中,似乎连气压都变低了。很多人都觉得胸口闷得很,好像压着一块石头。 其实大家都想得差不多。 这种丧心病狂的凶手,就算只有一个都已经太多了。肯定只有一个。 最后还是要由林建军来做部署。 “现阶段的情况更倾向于同一个凶手,所以我决定先将12·7案和纪月红案做并案处理。但是对菜场和居民区一带要做更细致的调查。这是目前最有价值的疑点,一定要查出个结果来。另外,对纪月红的社会关系做进一步的梳理。特别要注意那枚钥匙。” “鉴于钥匙是从她自己做的陶瓷杯里找出来的,我们可以先从市里的陶吧、陶艺班之类的地方查起。” “至于卢薇薇案,”林建军也有些无可奈何,“暂缓。去陶吧那些地方的时候,也可以顺带着问一下卢薇薇有没有去过。” 但是全队的人都没有想到,卢薇薇案很快就容不得他们暂缓了。 下午,林建军自己也出马。出马前,他到卫生间狠狠地洗了几把冷水脸。他抬起头,看了看镜子里,一张满脸水珠的老脸,眼睛还是有点儿红,但好像好多了。然后才用力地擦干净脸,走出去。汪辉和雷诺正在外面等他。汪辉不太高明地朝他龇牙笑了笑。 反被林建军问:“牙疼啊?” 汪辉只好撮着牙笑笑:“没,没……” 林建军带着汪辉和雷诺去跑发现尸块的居民区。这个居民区年代有些久了,叫桃园新村。大半的住户都搬去更好的地方,留下来的都是混不开的。现在主要的居民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租房的居多。 林建军三人把车停在小区外面,靠马路的水泥道上。汪辉抬头一看,就哦哟了一声。所有的楼体都斑斑驳驳的,好些地方都露出疑似青苔的绿纹。名副其实的危楼啊。 汪辉打趣:“这地方,可比纪月红她们那儿差得多了。” 往里面一走,汪辉更发现自己的判断十分准确。 草皮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像是长了瘌痢头一样。就是幸免的几块也长得很稀疏,营养不良得随时会掉光。圈住草皮的水泥隔也破损得七零八落,像是老年人的牙齿一样。 但是与景象萧条相对的,倒是人异常的热闹。楼下摆了好几个小摊子,都是一些老头子、老太太聚在一起下棋、打麻将。也有不少大婶、大妈在一块儿打毛线、嗑瓜子、闲聊天,也有三样都不落,可以同时开工的。还有一些说老也不老,说小也不小的大老爷们儿,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就是抄着手这边看看那边摇摇,有时几个人碰到一起,便一起抽根烟,很兴奋、很快活似地、大声说些什么。 大白天的,就热闹得好像夜市一样,随处可见人头攒动,又多又挤。 汪辉看看那些人,呵呵一笑。虽然只见到这一天,但上班时间尚且如此,其它时间也可想而知。 汪辉:“我家老太太以前常跟我说,累死有用的,闲死没用的,可要想过得体面,情愿累死也不能闲死。我老嫌她烦,现在才知道,老太太真是一明白人。” 林建军朝他一笑:“嗯,这话是说得好。可惜你明白得还是晚了点儿。” 汪辉愣了一下,雷诺已经忍不住先扬起嘴角。 汪辉嘿嘿地笑着:“这……我也没那么闲过吧,顶多有时候不太积极。” 林建军和雷诺笑着走到前面去了。 汪辉只得啧了一声,认命地跟上。自从雷诺来了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在林建军、老郭,包括沙国雄和李亮那儿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们先走去一号楼。 一号楼下面也有好几个摊子,下棋、打牌、织毛衣……全有。林建军粗粗扫了一眼,便领着汪辉和雷诺先往打牌的一桌去了。旁边也站了几个人在看,时不时说上两句。看起来这一拨人打牌没那么较真,旁边的人经常替打牌的人看牌、出主意。林建军站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也看一会儿,便也给出了个主意,结果那个人还真争到了上游。 那人笑嘻嘻地回头看他一眼:“哎?以前好像没看过你啊?”说这话的时候又顺带扫了一眼汪辉和雷诺。 林建军笑着说:“我们是最近刚住进来的,”冲着后面一扬下巴,“呐,就后面那幢楼。” 其实也没说究竟是后面哪幢楼,但那些人就迅速地买账了:“哦……”又问,“那这两个是?” 林建军想也没想:“都是我儿子。” 汪辉咧着嘴笑,连忙从兜里掏出包烟来,周围散散。雷诺有点儿腼腆,没出声。 这也算是一种潜入调查吧。 那些天大量尸块涌现,队里出现场都快出疯了。林建军将全队分成三个组,轮流出警,还是忙得焦头烂额。不是他不想多分,全队就这么多人,再分每组的人手就不够了。这里的现场不是他带的队,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认出他们来。好好利用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优势。 那人笑着说:“你们是租的房还是买的房啊?” 林建军:“租的。怎么了?” 那人便有点儿可惜:“我们这里是老住宅区,不几年就要拆迁了。现在拆迁可不像以前,政府白粉字一写,说拆就拆。划算着呢!” 有好几个人热烈地插上来。这个说,一个亲戚在哪拆迁,换了一套新房。那个说,一个朋友拿了多少拆迁费。重点就是,什么时候拆到这里就好了。 汪辉心想,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光想着半空里悬着的鸭子,也不想想能挣到手的馒头。但脸上还是很配合地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林建军也不想扯皮扯太多,假装可惜地附和两句,就开始往正题上引导:“昨天我去咱们附近的菜场买菜的时候,听人家说,就前段时间,菜场附近捡到人肉了?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 “当然是真的了。”那人很惊讶地看着他,“你们还不知道?” 林建军又重申一遍:“我们就是前几天刚搬来的,真不知道。”装作还半信半疑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人家瞎吹的呢。要不然,出这么大的事,电视报纸还不得疯了啊?” 那人哼地一笑,将烟在指尖转了转。汪辉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索性帮附近几个人都给点了。 男人抽了一口气,带着几分过头的神气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当年‘碎尸魔’的案子闹得多大,电视报纸也就是那么一说。政府肯定得管住啊!” 林建军一拍大腿:“哎呦,这么说还是真的了!” 另一个人插进来:“不止菜场呐,我们小区不也发现人肉了?” 林建军忙又转向那人,睁大了眼睛:“是吗?” “嗯,是对早起去买油条的老头子老太太发现的。” 这些林建军他们都知道。老两口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然后才看到那只袋子,越看越奇怪,就自己打开了。老太太吓得当场就瘫到地上去了。还是老头子打电话报的警。 第218章 凶手的意图(3) 原先的那人又抢回来:“嗯,就扔在中间那条大道上。” 这是个旧式小区,没有大门也没有保安。其实,与其说是小区,还不如说就是一幢一幢的房子排在了一起。中间一条略宽的水泥大道将所有的楼房划分成了东西两片。 林建军、雷诺随即转过头去,将大道,以及大道两旁的分布粗略地扫了一眼。汪辉比他们慢一拍。不过也只慢一拍,就赶紧跟上了。就算不知道怎么跑,也得知道跟着谁跑。 林建军:“这条道那么长,究竟哪一段啊?”虽然见过现场照,但一时之间也很难和实地对照起来。这些老得行将就木的楼房,一幢一幢看过去,好像都差不多。想要从楼房号来区分也很困难,当年画在楼体上的排序十之八九都看不清了,而新的又迟迟没画。 有人手快地一指:“喏,就九号楼和十号楼那儿。” 林建军顺着那人的指示,仔细分辨着数过去:“在九号楼和十号楼之间,大道上面?” 大家都说是。 “哎呦……”林建军皱着眉头,半真半假地说,“怎么扔到那么里面去了?我还以为顺手扔在路口,一号楼附近呢!” 但是普通的居民显然不具备林建军那样的敏锐,都很不在乎,七嘴八舌的,有说这谁知道,有说凶手就是一个神经病,也有说可能也和附近那个小区一样,是有居民从菜场捡回来的。 这最后一种说法,队里从一开始就排除了。 在这里发现的是纪月红的心脏和头。心脏还好说,头就太明显了。那么大一颗,就算多包了两层没那么透明,也很容易令人起疑。捡到这样的东西,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打开确认。只要一打开,就全露馅了。这可和误以为捡了包肉的情况,差得远了。 肯定是凶手自己扔到小区里的。 但是也有一个小小的,却也不能忽略的疑问。 这比菜场的肉块明显得多的东西扔在大道上,为什么没有最先被发现,而是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虽然也有人提过,会不会凶手本来就不是一次性完成抛尸?第二天才发现是因为凶手就是第二天才刚丢到小区的。但是马上就被包括林建军在内的大多数人否决了。 菜场的肉块很快就被发现了。一天当中,同一地区连续出警三次,早就将这片地区变成高危地带。群众的警惕性变高,辖区派出所也非常重视。凶手就算想冒这个风险,也办不到。 而且所有的抛尸地点,已经很明显是沿着新民路和友谊路差不多绕城一周。 凶手是一次性、连续地完成抛尸的。不作它想。 汪辉忍不住插嘴:“这么大一袋东西扔在大道上,人来人往的,愣是一整天没发现?” 他是个粗人,问得直接。 其实大家也都一肚子的疑惑,但是依旧没什么人当一回事。虽然脸上也有恐惧,从他们的言行却更让人觉得,好奇和八卦更多一些。话说得热闹起来,连牌也没人在意了。 “都以为是垃圾呢!” “就是。” 小区里人品复杂,虽然小区外面不远就有一个大垃圾箱,但是很多人就是怕走这几步。 “没办法,有的人就是不自觉。肯放在道旁的还是好的了,有的人连楼都懒得下,就放在楼道口里,还有放人家门口的……哼,反正不要是自己家门口就行了。” “要我说,这东西被发现了还是运气呢。要不是菜场先出了事,谁会想那么多?也该那对老头子老太太多事,晚一天,一起被垃圾车收走了。” 汪辉对这小区真是无语。恐怕凶手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凶手特意将纪月红的头扔到这儿来,显然就是想给某个人看的。却差点儿因为小区的混乱而落空。 除此以外,林建军三人听了一阵子,都是些无根无凭、天马行空的猜测,甚至妄想。 不想收不到有用的资料,反而将池水搅得更混,林建军及时将场面控制回来:“这事真怪吓人的。哎?出了这事以后,有没有人吓得生病,或是搬走的呀?特别是住在九号楼、十号楼的?” 那些人纷纷地说:“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林建军三人找个借口离开了这拨热心群众。在往九号楼走去的路上,林建军问雷诺和汪辉:“有什么想法?” 汪辉:“九号楼、十号楼里一定有人认识纪月红。凶手把纪月红的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那个人看的。” 林建军笑着点一下头:“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东西丢到那个人的家门口呢?刚才那些人也说了,这里不少人素质不高,就算把垃圾扔在楼道里,扔到某个人的家门口,也不会引起怀疑。但是那个人的话,一定会知道不是自己的垃圾,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发现不妥了。” “呃……”汪辉想想,“怕我们一下子找出那个人来,从而更接近他?” 林建军不觉停下脚步看他一眼,有点儿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想问题这么曲折了?” 雷诺也笑了。 汪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恢复本色:“因为凶手就不知道那个人具体的门牌号,只知道是在这个小区里,大概在九号楼、十号楼。”果然还是恢复本色比较舒服,“对,凶手也不了解这个小区。否则就该知道小区里一直存在乱扔垃圾的现象。一定会想其它办法的。” 林建军这才点点头:“嗯,”又笑着瞄他一眼,“这还像你说的话。” 汪辉笑着:“我这不是在努力动脑子嘛!省得您跟老郭总说我只会一条直线地看问题。” 林建军又哭笑不得了:“那也没让你这样。我们也没说直线看问题就一定不好啊。关键是该曲线的时候就曲线,该直线的时候就直线。” 汪辉皱着眉毛:“那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曲线,什么时候该直线?” 林建军差点儿一口气闷过去,咬着牙笑叹一声,一半生气一半无奈:“你都三十二了,还问我?自己去想!” 汪辉只好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灰头土脸地跟在林建军后面。 雷诺含着一嘴角的笑意。忍了一忍,接上之前的讨论:“我觉得凶手不仅把头留在这里,把心留在这里也挺有意思的。” 汪辉眼睛一睁:“对对,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林建军笑看汪辉:“哦?说来听听?” 汪辉抓耳挠腮:“呃……” 林建军:“……” 雷诺:“……” 汪辉自己也撑不下去了:“说,说不清。”厚着脸皮道,“就是一种直觉。” 林建军真是懒得跟他计较。 雷诺笑笑,一半替汪辉解围,一半也是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感觉。头的重要性就不必说了。而心往往不仅是一个器官,还具有情感上的象征意义。开心,伤心,心动,心碎……用到心的时候,往往就是动真感情的时候。如果说头可以让人一下子辨别出死者,相当于死者的身份,那么心,就是死者的情感。” 林建军:“你的意思是,凶手留下头,是想让那个人知道这是纪月红。留下心,是想让那个人知道纪月红对他怀着某种情感。” “爱吗?”汪辉直线思维开始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纪月红喜欢那个人?” “也许吧?”雷诺也不能肯定,“但是凶手肯定是想让那个人知道,他不仅是杀了纪月红这个人,连同纪月红对那个人的情感也一起杀了。这是凶手的宣告。” “凶手就是想让那个人看到这些?”汪辉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冷,“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变态啊?” 雷诺的神色也透露出丝丝冷意:“嗯,一种很不正常的控制欲。” 汪辉:“凶手肯定特别、特别恨那个人,不然也做不到这一步。” 雷诺默然。 人类的情感是复杂并且矛盾的。爱恨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背道而驰,而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爱恨也并不是很纯粹的情感,而是诸多因素、诸多成分相互影响,相互混杂的结果。 它们从来就不会以单一的面孔出现。它们有着最千变万化的颜色和风格。 三个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九号楼。九号楼下,也和一号楼,以及他们经过的每一幢楼一样,聚集了大量的闲散居民。正准备再如法炮制地调查一遍,林建军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林建军一看,是郭达开。郭达开知道他在出外勤,一定是有重要发现了。连忙接起电话:“老郭?” 才听一会儿,林建军就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还转过脸来,看向汪辉。 汪辉也是一惊。 林建军皱着眉头挂掉电话,转头就往回走。 汪辉和雷诺急忙跟上。 林建军:“在卢薇薇身上发现的呕吐物里提取的dna,和原莉娜dna的比对结果出来了。就是原莉娜。” 汪辉不由得脚下一停,整个人都呆住了。 第219章 不该开启的回忆(1) 郭达开心里也一直记着原莉娜那份dna的比对。元旦前一天沙国雄和李亮一送过来,就准备第二天开始做的,没想到出了纪月红的案子,只好往后排。今天上午开会的时候,他身为技术部的头儿不能不替同志们喊几声。但其实,他自己也在超负荷运转。原莉娜的dna比对本来不必他来做,但是同志们真的都累坏了。 收起手机,郭达开也觉得有点儿累,躺在椅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听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慢慢地走了进来。回头一看,倒是一位不速之客。 郭达开连忙站起来。 “老郭?”吴玉芬笑着,手上拎着一只暖壶,“我吵着你休息了?” 郭达开用力地干搓了一把脸:“没有。”又笑着问,“你来看老林?老林出外勤了。” 吴玉芬:“嗯,我刚从刑警队那边过来,没剩几个人了。”说着,把手里的暖壶放到郭达开的办公桌上,“本来给老林煮了点儿生姜猪肚汤。这段日子他忙得厉害,我怕他老胃病又要犯。结果他不在,你趁热喝了吧,还让他回家喝。” 郭达开:“还是留给老林吧。他这会儿估计正往回赶呢。” 吴玉芬:“那你就喝一碗,多着呢。” 郭达开笑笑,大家都几十年的交情了:“行。” 吴玉芬打开暖壶,拿起碗,装得满满的。刹那间,一股浓浓的生姜味,和着猪肚的香味,随着白色的热汽一起飘了出来。 郭达开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从喉咙香到五脏六腑,又辣又暖。汤水浓得雪白,像掺了牛奶似的。生姜都剁成了茸,塞在整只猪肚里,煮熟了才切成片。吃一块猪肚,里面的姜茸就像馅儿似的,绵中带着些微的颗粒感。很快肚子就暖融融的了。 郭达开不由得笑赞道:“他吴姨,你这汤真是绝了。我那口子,再也煮不出这么好的汤。随它多鲜多肥的鸡鸭鱼肉,到她手上总是煮得清汤寡水。” 吴玉芬笑着说:“煮汤还是用菜籽油好。现在人都兴用色拉油。色拉油炒炒菜还不错。” 郭达开:“是吗,我回去就跟她说。”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吴玉芬没说话,郭达开继续喝着汤。 吴玉芬还是说了:“老郭,你们最近忙的案子,是不是城东菜场的案子?” 郭达开端着汤的手一顿。其实打从吴玉芬一进他的办公室,他就有点儿猜到她是来问这个的。吴玉芬很少会来他这里。把他放在吴玉芬的位置,也会想问吧。 吴玉芬有点儿勉强地笑着:“我也知道这是你们工作上的事,我不该多问。” 郭达开:“嗯。” 两下里又安静一会儿。 吴玉芬又道:“我就是想知道,这回是不是……”只是略略一停,眼睛就有点儿发红了,“是不是跟君君的案子有关?” 郭达开听着她故作镇静的声音,心里头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好像手里的一碗汤也没那么热乎了。 “这……”他有点儿干涩地开口,“你还是等老林跟你说吧。” 吴玉芬微微睁大了眼睛,愣了一愣,才轻轻地:“哦。” 郭达开自己也跟着醒悟过来。如果不是,就痛痛快快地说不是。他这么一说,等于告诉吴玉芬是了。 唉!心里也暗暗地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 吴玉芬的神情都变得黯淡起来,两只眼睛却越来越红。无声的静默里,终于聚起两眼眶的泪水。她捂了一下嘴,忍住了声音,却没忍住眼泪。两颗滚烫的泪水一旦滴落,就再也止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涌出眼眶,在她干瘦苍老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泪痕。 郭达开心里也酸涩起来,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吴玉芬。实在太难了。 因为光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他也是看着林敏君长大的,只要一想起林敏君那机灵又懂事的小模样,他的心里就先可着劲儿地疼,什么油煎,什么刀刺……全都不足以说明的疼。 更何况那是吴玉芬。 他也知道,林建军一定也是一样。今天上午的那个会,他真不知道林建军怎么能坚持得下来。有好几次,他在下面默默地看着他灰败的脸色,摇晃的身躯,都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倒下。 “老郭,你知道吗?”吴玉芬用力地抹一把泪,“直到今天,我都会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郭达开:“……” 吴玉芬努力地睁开涨满泪水的眼睛,想要把眼前看清楚,可是还是看不清楚:“总觉得不是真的……” 郭达开也不想这是真的。谁会希望这是真的? 吴玉芬回想起那一天:“我是真地想不明白啊!” “那一周,正好学校开运动会,不用上课。她跟我说想在同学家过两三天。出事的那天,君君还打了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明明跟我说,她在同学家玩得挺高兴的,要再过两天回来……” “怎么会……怎么会……” 吴玉芬哭出声音来。在她哽咽的哭泣里,她就这样重复而单调地问了好几遍,好几遍。 吴玉芬永远也忘不了林敏君是怎样离开的。 林敏君一直是个很省心的孩子。虽然偶尔有点儿小任性,但大事情上都很懂分寸。那一年的运动会规模挺大,还有其它学校的学生过来比赛,所以要开整整一个星期。学校从4月13号开始放,4月20号恢复上课。 林敏君高兴坏了。初三的学生学校抓得特别紧。一个月才放一天假,平时也就星期天下午可以早一点儿放学,不用上晚自习而已。而且以前学校的运动会也是自己开,两天就完了。这次一下子开一个星期,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林敏君老早就把七天的假期规划好了,作业前三天做完,然后一天陪老妈逛街买东西,一天陪老妈去走亲戚,老爸太忙了,要是万一走运也能放假,就也把他带上。还有两天纯休息。 4月13号一早,八点还差五分,林敏君吃完吴玉芬给她煎的荷包蛋和新烫的一碗菜汤饭,就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她跟同学约好了,一起到肯德基吃点儿东西、做作业。 吴玉芬还笑她:肯德基那么多人,还能给你们做作业的? 林敏君把小嘴一撅:只有用餐时间才有人啊。现在又没人,空着也是空着。又说,中午就不回来了,我们就吃肯德基。晚上再回来。 吴玉芬笑着一撇嘴:这才是目的吧! 95年的时候,海都市才开了一家肯德基。刚开的时候,那个人山人海,店外面的人能把店里面的人当熊猫看。还有人特地开车过来带孩子吃。在小孩子们的心眼儿里,要能吃上一顿肯德基,那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 林建军好几次答应女儿,要带她过去吃,可惜每次都黄牛。最后一次,一家三口都出门了,就在锁门的时候林建军又接到了电话。 林敏君只好特哀怨地冲她爸叹一口气:算了吧,您这一顿,不知道我去见马克思的时候能不能吃上。 弄得林建军又好笑又好气:别瞎说。 这事后来,吴玉芬和林建军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是想起来就要笑。林建军还给老婆立个军令状,今年过年以前,一定让孩子吃顿肯德基。 被老妈拆穿了,林敏君也不心虚,反而正大光明地倒打一耙: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亲爹不靠谱了。似模似样地大叹一口气,唉,做人还是得靠自己啊! 吴玉芬嘴一张,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一面止不住地笑,一面去兜里摸钱:五十块够不够?连同学也一起请了吧。难免也还是有点儿心疼钱,要我说不就是炸鸡嘛,大街上三块钱一只大鸡腿。洋鬼子炸个鸡腿就要十几块。 林敏君登时眼睛一瞪:那不一样,味道差远了!又让她妈把钱收回去,一拍自己的小钱兜,我带钱了。 吴玉芬惊诧地笑:你哪儿来的钱?你攒的那些压岁钱不是都给你存起来了吗? 林敏君很神气地说:我挣的!稿费! 吴玉芬:稿费? 林敏君:是啊。我那篇参赛作文虽然没得奖,可也被选进作文书里了。一百块呢! 吴玉芬这才想起来。女儿前不久跟他们说过参加作文比赛的事,好像题目是叫《我的理想》,体裁不限。别人都写的议论文、叙事文,只有女儿好像瞎掰了一首诗。想不到还真中了? 吴玉芬高兴地在女儿的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我女儿真棒。什么时候给妈看看。 林敏君:嗯,等样书寄过来的。也快了吧,钱都到了。 吴玉芬便笑着看女儿出门了。这其实就是她和女儿的最后一面了。然而当时,她是决计不会想到的。她只是像平常一样起身,收拾起女儿用过的碗筷。 晚上六点来钟的时候,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林敏君说,她们做完作业后,就到同学家玩一会儿,结果同学的爸爸妈妈非要留她吃晚饭,还要留她住一晚上。这时,12·7案的第二个死者,杨蕾的尸块开始陆续被发现,各种各样的消息疯了一样地传遍了整个城市。吴玉芬正担心女儿要走夜路。 这时,人家妈妈也接了电话。原来他们也听说了出碎尸案的事,所以才要留林敏君住一晚,明天白天再让她回去。吴玉芬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当下就跟人家道了谢,又嘱咐林敏君要自觉一点儿。林敏君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林敏君都要挂了,吴玉芬还是没忍住:要不明天,还是妈去接你吧? 哎呦,妈……林敏君有点儿不耐烦地撒娇,大白天的你还担心什么?要照这样,放完假我连课也不能上了? 吴玉芬笑了。 林敏君又说:放心吧,我明天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林建军也在警局忙了通宵。吴玉芬一个人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等了大半夜,才得到他不回家的电话——实在忙,忙得忘记打电话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发现鼻子不通了,还有点儿头昏脑涨。自己给自己量一下体温,有点儿低烧。一定是昨晚着的凉。 等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吴玉芬又给林敏君同学家打了一个电话。同学的父母都已经出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两个孩子玩得正高兴,接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快活得像小麻雀。 电话换到林敏君手上,她一上来就道:妈,我下午回去行不?我们打游戏呢,正在闯关。 吴玉芬想女儿迟点儿回来,她也正好休息一下,中午菜就马虎一些。而且,女儿很少有机会玩。便道:好,你玩吧。 林敏君的耳朵倒挺尖:妈?你声音怎么不对啊? 女儿一问,吴玉芬心里就暖和了,笑着说:没事,有点儿感冒了。已经吃过药了。 女儿真是太灵动了,马上就反应过来:我爸昨天又忙通宵,还忘了打电话给你?有点儿抱怨,更多的是舍不得地说,你也是,又等他到大半夜? 吴玉芬笑起来:就你知道。 女儿叹口气:算了,我还是早点儿回家吧。 吴玉芬:哎,真没事。再说,你回来也不顶用。还得我给你做饭。 女儿一噎:这倒是…… 惹得吴玉芬又笑起来:玩你的吧。等你回来,妈就好了。 这……女儿还在犹豫。 忽然电话里又响起另一个女孩的声音:阿姨,让君君在我家再待一天行吗? 吴玉芬一怔:啊? 女孩的声音又欢快地响起来:我们难得放回假。您不知道,我们可苦了。让君君跟我多玩一天呗,明天一早就回去。又很怕她不同意,连忙补充道,反正君君作业都带着了。我们会先做作业,再玩的。 电话里又响起女儿的声音:看你,就知道玩儿。我妈都病了。 另一个女孩说:就是小感冒嘛。我还咳嗽着呢! 第220章 不该开启的回忆(2) 两个人就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吱吱喳喳起来。 最后还是吴玉芬说:好了好了,我这本来是小毛病,被你们吵得快成大毛病了。 女孩子们才安静下来。 妈,林敏君拿过电话,很乖地问,你真不要紧啊? 吴玉芬听她这样一问,就笑了。再乖的孩子也是孩子。孩子哪有不想玩的。 嗯,真不要紧。她说,明天傍晚回来也行。 另一个小女孩可能一直在旁边贴着听筒听,这话说得声音也不大,居然也给她听到了。马上很高兴地说,阿姨你真好。君君,你明天下午回去吧! 林敏君冲着同学:去去去! 电话里又响起小女孩一串笑声,这回像是走开了。 吴玉芬笑着说:也行。反正别太晚就行了。 林敏君:谢谢妈。妈你最好了! 电话里响起同学的催促:快点儿,要开始了! 林敏君:来了来了。又对她说,那妈你就好好休息吧,回头见。 挂了电话,吴玉芬就躺下了。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林建军也没回家,电话也不打来一个。吴玉芬打了几次电话过去,不是没人接听就是赶着马上出去,反正林建军铁定不在。那点儿低烧14号的中午就好了。吴玉芬去菜场买菜的时候,还有在楼下碰见邻居们的时候,也听说了发现很多尸块的事。大家都有点儿谈案色变,上一回的碎尸案好像也就小半年前。有相熟的邻居知道林建军是刑警队队长,一看见她,就连忙问上回的碎尸案有没有破,这回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大家的关注,吴玉芬也颇感压力,只好陪着笑脸老老实实地说:这工作上的事,老林他从来也不在家里说。有纪律。 难免还是有人要纠缠一下,出了这样严重的事,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也不会一句都不说吧?我们就是想放个心。 真不知道。这不,前天到现在,老林都没回来。 住在对门的邻居马上证明道:是呢。 大家不好说什么。但有几张脸上多多少少浮现出一些不满意。 吴玉芬还是笑着跟邻居们打完招呼。 今天15号,菜多买了一些。因为下午林敏君就该回来了。虽然心里也知道,她在同学家,人家也不会亏待她这个客人,但是做妈的就是会没有理性地觉得,孩子在外面就是没在家里吃得好。 吴玉芬一个人一吃完饭,收拾停当,就把猪蹄给炖上了。林敏君最爱吃红枣冰糖猪蹄。先用大火连汤带水的煮沸,再倒进砂锅里,换小火慢慢熬。吴玉芬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汤水够不够,看一眼火头,就擦擦手转去客厅,一边打毛衣看电视,一边时不时地望一眼厨房。 本地的几个台转了一遍,都没看到有碎尸案的相关报道。吴玉芬还有点儿纳闷,心想,市里面管得也真严啊。 外面可是什么谣传都有了。什么凶手就喜欢找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又说喜欢长头发的。吴玉芬刚听到的时候,也着实怪心惊胆颤的。不过后来一想,女儿是短头发,而且出门时穿的是一件黄色外套,就宽心多了。再说,女儿马上就回来了。 就这样,看着电视打着毛衣,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到下傍晚,厨房里飘来一阵阵的香味。 吴玉芬一看时间差不多了,连忙放下毛衣,起身去关火。没走上两步,客厅里的电话嘀铃铃地响了起来。 只好折回来,先去接电话。 喂? 电话里却没有马上出声。 吴玉芬又喂了一声,才传来女儿的声音:妈。 吴玉芬笑着说:哦,君君啊!还不赶紧回来,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红枣冰糖猪蹄。 林敏君:妈…… 女儿却欲言又止。 吴玉芬:怎么了? 林敏君:我能不能……在同学家再多待两天? 吴玉芬有点儿诧异。 林敏君:我们就快通关了。玩得可开心了。 吴玉芬:哦……可是妈都做了你最喜欢的红枣冰糖猪蹄了。 林敏君:妈……就这一回,行不行?过两天,我一定回来了。 在厨房不断传出来的、越来越浓的香气里,吴玉芬的心却不由得失望起来。但就像女儿说的,以前她从没有这样,这是第一回。想起女儿学习那么用功、那么辛苦,吴玉芬也不好让她失望。 好吧……吴玉芬说,又连忙有点儿严肃地加上一句,但是后天可真要回来了啊!一大早就得回来,都快上课了。 林敏君:嗯,知道了。 静了一会儿,林敏君又说:妈,真想吃你做的红枣冰糖猪蹄,最好吃了。 吴玉芬笑了:那你还那么贪玩。拿女儿没办法地叹一口气,放心吧,妈给你放冰箱里,等你回来吃。 林敏君很乖巧地说:嗯,谢谢妈。 吴玉芬心里倒是轻轻一顿,忍不住又笑出来:行了,别卖乖了。妈不生气的。你玩高兴点儿。不过妈也跟你说,等回来了,就得把心收回来,好好学习啊! 林敏君:嗯,知道了。 妈……林敏君又叫她一声,我爸这几天都没回家吧? 提起丈夫,吴玉芬真是要叹一口气:是啊。连电话都说不上。 林敏君:叫我爸工作别太拼了,也一把年纪了。 唉,我说哪管用,还得等你回来说他。吴玉芬笑着,忽然又觉得有点儿奇怪,咦,你那边怎么这么安静啊?你同学呢?那个小姑娘很热闹的啊? 林敏君:哦,我现在在外面买东西呢。零食都吃光了。 吴玉芬笑着摇摇头:你们两个啊! 林敏君:我不跟你说了啊,别人也要用电话了。 吴玉芬:哦,那你挂吧。 林敏君没再说话,直接嘟的一声,挂掉了。 吴玉芬下意识地看一眼手腕上的表。于是,让她现在的记忆可以精确到分钟。 这是发生在1995年4月15日那天,下午4点37分的事。 4月17日她一大早就起来忙了。林建军终于在前一晚临睡前,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夫妻俩也没来得及说什么,林建军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的累,吴玉芬匆匆地嘱咐他两句要注意身体、别吃冷的,就挂了电话。 她去菜场又买了一条新鲜黑鱼回来,打算多放两片生姜煮点儿汤,中午和女儿吃完饭,就给林建军送过去。 可是等她回来,杀好黑鱼,连汤都煮好,还是没见林敏君回来。一看时间,都快十一点了。连忙回拨到那个同学家。结果打了好几遍也打不通。吴玉芬不觉皱起眉头。女儿肯定不会不接她电话的,就是同学家应该也不会。虽然心里犯起嘀咕,但那时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 中午饭只好又是一个人吃的。那盘刚刚热出来的红枣冰糖猪蹄,她也没舍得动,放得凉了,又原封不动地蒙上保鲜膜,放回冰箱。 吴玉芬把黑鱼汤盛进保温壶里,准备给丈夫送过去,再顺道去女儿的同学家。 当时警局还没搬地方,挤在一个大院子里。一进大院子,就能感觉到气氛和往常很不一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神色也不好,好像神经都被磨损过度,还紧绷起来。传达室的老杨又拎出了他的小煤炉,正蹲在地上引火。这里最放松的人,恐怕也就是他了。 老杨一看见吴玉芬,就笑着喊一声:哟,来了。 吴玉芬忙也以女儿的辈份喊一声:杨爷爷啊,又忙什么呢? 老杨指指放在小煤炉一旁的一只白布口袋:给大家煮点儿绿豆汤喝。 吴玉芬笑道:才四月份,就喝绿豆汤了? 老杨叹一口气:你不知道,这几天都整宿整宿地熬夜,好些人火气都把嘴给冲豁了。 吴玉芬回过神来。 老杨又笑着一指她的保温壶:来给你家老林送吃的了?头朝后头办公室一扬,在呢,快去吧,指不定一会儿又要出去了。 吴玉芬便也不敢耽搁,忙拎着保温壶匆匆地穿过庭院,往后头走去。 到了刑警队的那一进院子,很多人都站在外面抽烟,乌烟瘴气的。大家都纷纷地跟她打招呼。汪辉忙把烟头踩灭,叫一声吴姨迎上来,才要笑又咝的一声止住了。吴玉芬看他嘴边冲着好大一个豁口,都渗血了。 唉,都忙成这样了。吴玉芬也挺心疼的。 汪辉只好抿着嘴笑,眼睛盯着保温壶:给林队送什么好吃的呢? 吴玉芬也有点儿抱歉:这回没给你们多弄,下回来给你们包点儿饺子。 汪辉抓抓头:那多不好意思。 吴玉芬:没事,你吴姨有的是时间。 吴玉芬很早就开始工作了。档案上写的是十六岁开始工作,其实十四岁就开始工作了。可那样原单位就变成了用童工,便故意写成十六岁。其实在他们那个时候,十三四岁就出来工作也不稀奇。不过单位对她还是不错的,故意把她的年龄又写大了两岁,这样还是按照满三十年工龄退的休,一分钱也没短她的。所以,吴玉芬现在已经退休在家了。 几个小伙子笑笑地道了谢。汪辉朝里头喊林建军。吴玉芬知道这也是为她着想。办公室里放着很多案件的资料,比如现场照、验尸报告什么的,还是别让她这个普通人看见得好。 等不一会儿,林建军就披着一件外套,走了出来。 你来了。他满眼血丝地笑笑。 这时候就能很鲜明地感觉到,丈夫的年纪确实大了。一样是熬夜,就跟汪辉那群大小伙子不能比。汪辉他们还只是疲惫,丈夫却好像老了好几岁一样。 吴玉芬心里一阵舍不得。 给你送点儿黑鱼汤。她说。 林建军笑着接过保温壶,又想起女儿来:君君呢? 吴玉芬本想说正要去她同学家看看,该回来还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但看看累坏了的林建军还是改了口:到同学家去玩了,马上就回来了。 林建军笑着哦一声:也难得放假,就让她玩会儿吧。 吴玉芬也微微笑起来:是啊,放完假有的苦了。 林建军自己打开保温壶,正要喝汤,还没碰到嘴,桌上的电话又催命似地响起来。连忙冲进去放下保温壶,一把抓过话筒。没听上几句,脸色又阴沉一分:好,知道了。就砰的一下挂上了。 回头望吴玉芬:你就先回去吧。 吴玉芬知道这又是要出外勤了,才应了一声哎,林建军就匆匆地,一边套袖子一边往院子里走,大声地喊起来:某某地段又有情况,马上出警。 庭院里呼啦呼啦的,一阵秋风扫落叶,一个人也没了。 吴玉芬转头看看那刚打开的保温壶,一缕一缕的暖香还在慢慢飘着,只得走进去将壶盖仔仔细细地拧上。她没敢看那些资料,低着头离开了。 吴玉芬骑着她的永久自行车直奔女儿同学家。敲了半天门,里面还是没动静。想想,转而去敲对面的门。不一会儿,门倒是开了。人家说对门一大早就外出了,好像是要去乡下看亲戚。 吴玉芬一怔,忙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 人家说,对门就是一家三口,没看见有别的小姑娘。 吴玉芬急忙说:这几天一直在她家玩的。 哦,好像前几天是看到有个小姑娘跟对门小姑娘一起回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就不知道了。 吴玉芬又问:那你知道她家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是后天。 吴玉芬怀着一些忐忑离开了。但是又想,女儿一定早上就已经离开同学家了,大概在外面又碰到别的同学了吧?说不定现在都到家了,还在找她呢。 她现在也只能想到这种可能,忙又急急地赶回家里。上楼的时候,听见楼道里有小女孩说笑的声音,忙扬高声音喊起来:君君啊?妈妈来了!一边喊一边往楼上赶。 才赶到楼梯拐角,却怔住了。原来是楼上的一对母女正手挽着手往下走。 和女儿年龄相仿、也在同一个学校的女孩子笑着喊了她一声:吴阿姨? 吴玉芬迟了一步才笑起来:哦,母女俩出去啊? 第221章 不该开启的回忆(3) 母亲说:嗯,跟我出去逛个街,买件衣服。 吴玉芬若有所失地笑了笑,连忙让人家过去。 回到家里,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一会儿想是不是跟同学一家一起下乡了?一会儿又想起同学家邻居说过,只看见一家三口离开。脑子里反反复复、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眼看太阳都西斜了,还是不见女儿回来。 吴玉芬又出门了。把市里面的所有亲友,还有女儿会去的地方,包括肯德基都找了一遍。全部跑完,天早就黑透了。她什么也没吃,连一口水也没喝,又担心女儿这时会不会真回去了,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 钥匙插进门锁里的时候,总觉得女儿已经坐在家里了。但一打开门,仍然是她离开时,安安静静、纹丝不动的模样。 她站在门边迟迟地没有进去,客厅里的钟当当地敲响,抬眼一看,才发现竟然晚上十一点了。 那一夜,她一整晚都没睡。 第二天一早,她洗了一把冷水脸,随便吃一些饼干就又出门了。她还劳动了几个朋友帮忙一起找。她们找了一个上午,大家的腿都跑软了。中午饭也是她们劝着她一起去吃的。其实那时她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胃口。大家都在安慰她,然而她基本都没有听进去。 吃饭吃到一半,她突然大哭起来。 大家都拼命地劝她,可她还是止不住。在人家店里哭了很久很久,惹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最后连店家都没办法了,请她们不要影响店里的生意。 大家只好陪她站到外面。可她哭得站不住,只能蹲着。 朋友们都建议她,是不是给林建军打个电话? 吴玉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很害怕打给林建军。试着打了两次都没打通,便作罢了。 这一天就在焦急和泪水里度过。她完全记不起来是怎么回的家。 很快到了19号下午,刚找了没有一会儿,忽然接到汪辉的电话,说林建军进医院了。 她问出了什么事。 汪辉也支支吾吾的,只说林建军突然昏倒了。 吴玉芬惊得人都呆住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现在才亲身体会到。经过昨天,到这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着急了。赶往医院的路上,她的脑子里全是一片混乱。 医院的走廊里挤着好几个刑警,看见她都怪怪的,不敢叫她的样子。吴玉芬的心不知不觉地缩成一小团。她几乎是抖着手,推开了病房的门。 林建军躺在病床上,脸色就跟死灰一样。沙国雄、李亮脸色也很难看地守在床前。但没有看到汪辉,也没有看到郭达开。 在当时,吴玉芬还不知道汪辉和郭达开已经在赶往省技术中心的路上。他们还在她离开家门后,去她家采集了林敏君的dna样本。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意背着她的。 看见她来,林建军的眼睛微微地睁大了一下,挣扎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问:怎么你一个人?君君呢? 吴玉芬颤抖了一下,忽然就觉得很害怕。 君君和同学玩呢?她干涩地说,我一会儿正要去找她。 林建军把她的手越抓越紧:她什么时候去和同学玩儿的? 吴玉芬:就前几天。 林建军紧追着:到底几天? 吴玉芬:就是你走的那天,13号。 林建军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下,脸色也更灰败了一分。他的眼睛那么红,连下眼睑都在微微痉挛似的。 不过前两天,15号,我还跟她通电话的呢。吴玉芬连忙道,是她自己打回来的,跟我说就回来了。 林建军: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吴玉芬一下子怔住了,好久才道:17号。 林建军的脸扭曲了一下,好像要爆发似的,但终于还是更扭曲地忍住了。他只是咬着牙问她: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吴玉芬低着头:我一直都在找。 两个人就那么静着。 只一会儿,他的心电图就发生了异样,尖锐的嘀嘀声叫得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急救,吴玉芬他们被一律赶到门外。吴玉芬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等到医生出来,她浑身都是冷汗,从头到脚都不停地发着抖。 医生说,林建军不能受刺激了。 吴玉芬呆呆地点了点头。走进病房,就看见丈夫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即使昏睡中,也痛苦地皱着眉毛。 林建军只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吸了一会儿氧,连早饭也没怎么吃。 他让她先回家等着。 吴玉芬说:我还要去找君君呢。 林建军眼睛红通通地看着她,终于只是说:让朋友们帮忙找吧。你要在家里等着。家里不能没人。 吴玉芬听了他的话。 那时候,她真的只是模模糊糊地怀疑了一小会儿,就完全放过了。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态。总觉得心太慌了。不怀疑就不会慌。 吴玉芬就按照林建军的嘱咐在家里一直等,一直等,紧紧地守在电话旁边。 当时,手机远没有那么普及,大家打个电话很不方便,都得用公共电话,或者和小卖部之类的借用。朋友们也很体贴,知道她干巴巴的、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过两三个小时就给她打一个电话。 只是可惜,每次都是让她、让每一个人失望的消息。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楼道里响起一道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吴玉芬猛可地打了一个激灵。那脚步声她太熟悉了。每次林建军忙完回来,就是这样的脚步。而这一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缓慢而沉重。 她一下子站起来,本能地想去开门。可是走不上两步,又自己停住。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逼近她的家,她竟然退缩了。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想去回应,就让林建军关在门外。 可是林建军有钥匙。而且他也没有喊她开门,径直自己摸出了钥匙。 她的心就随着那试图掩饰却还是掩饰不了的咔啦咔啦声,一起一伏,跳得令她难受。 不管她多么的难受,多么的紧张,门还是被打开了。 林建军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因为没有开灯,两个人都杵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可是心里却无因由的,总能感觉得到。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林建军声音嘶哑地说,两只手很怕冷似地藏在口袋里。 吴玉芬说:我忘记开灯了。 林建军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进来,将门喀嗒一声关上。 其实当时,那曾经被吴玉芬刻意放过的怀疑已经又冒了出来。丈夫回来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是没有问起女儿。 她不开灯。他也不开灯。就怕灯光会让他们扭曲的脸,他们发抖的身体无所遁形。就连这个时候,他们夫妻间的默契都是如此之好。好得连他们自己都痛恨。 第222章 不该开启的回忆(4) 最终,打破这脆弱而虚假的平静的,既不是林建军,也不是吴玉芬。 是郭达开。 原来那晚,郭达开陪着林建军一起回来,本来还想陪林建军上楼,但被林建军婉拒了。他想,这个时候可能也真是让夫妻俩在一起比较好,所以也没有勉强。可是没想到,他在楼下等了半天,迟迟不见楼上的灯亮起来。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想也没想,连车都没锁就往旁边一扔,拔腿就向楼上冲。 冲到他家门前,直接抡起拳头,把门砸得山响,扯着喉咙大声地喊:老林,老林!一会儿又喊,老吴?你们说话呀!可不能想不开啊! 君君……君君的事谁也不想……他自己也一瞬间大哭起来,哑着嗓子一边哭一边喊,都是那个狗杂种! 怎么能把孩子弄成那样…… 君君多好的孩子啊! 你们要撑住啊!一定抓住那个狗杂种! 郭达开还在自己痛哭着,忽然就听见门里响起吴玉芬的一声惨叫。她一边惨叫一边哭起来,大声地喊起来。 老林,你给我说话!你来说! 门里面,吴玉芬像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扑到了还站在门边的林建军面前。她死命地揪着林建军的衣服。林建军的两只手仍然顽固地藏在口袋里。 林建军!你说话!你说话! 吴玉芬像跟他有仇似的,狠狠地摇他。那么大的力气,摇得林建军也晃起来。连林建军的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她也没有感觉。他就是不说话。吴玉芬被激怒了,狠狠地打他、捶他,最后啪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那么响,连在门外的郭达开都听得脆生生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睁大了眼睛浑身抖着,好半天动不了。 邻居们纷纷地走出家门。很多人围在郭达开的身后,张望着,议论着。 林建军一直不肯说话。到后来,吴玉芬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歇斯底里地尖叫、痛哭着。叫到没有力气,哭到没有眼泪,和林建军抱着瘫坐在地上…… 那一晚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黑色遂道。 吴玉芬和林建军在遂道的那一头痛哭,郭达开在遂道的这一头痛哭。 然而这还不是最残忍的事。 后来,他们找到了林敏君的那个同学。小女孩却告诉他们,林敏君14号一早就离开了。 吴玉芬一下子就懵了。 怎么会?她声音不由自主地就高了起来,那天早上,不是在电话里说得好好儿的?是你要她留下,我才答应的。 小女孩吓了一跳,有点儿惊慌地看着吴玉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林建军自己也愣住了。 吴玉芬激动地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臂膀: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 还是汪辉连忙抓住了吴玉芬:吴姨,吴姨! 吴玉芬真是没办法冷静,和汪辉撕扯着,继续猛追着小女孩问:你说呀!说好在你家多待一会儿的,你把我的君君弄哪儿去了! 小女孩真被她吓到了,缩着肩膀直往后退。 林建军这才清醒过来,忙将吴玉芬半抱半拖地拉开。 在汪辉的安抚和询问下,小女孩才说完。14号那天,林敏君本来是说好要多留一天的。挂了吴玉芬的电话,林敏君就跟她坐在客厅里打游戏。可是打不一会儿,林敏君却又突然丢下了游戏柄,站起来就说她还是回去吧。她说,她妈妈生病了,就一个人在家怎么行?晚饭都不知道怎么办呢。小女孩说,你又不会做饭……林敏君说,回头路上买点儿现成的呗。小女孩没拗得过她,只好看着她匆匆忙忙地走了。 吴玉芬呆了半天还是没想通。14号一早,明明说好了的,林敏君要多玩一天。竟然挂了那通电话没多久,她就回家了? 那15号的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那通电话还是林敏君自己打回来的呢!她明明说,她还在同学家玩着呢,而且还想再多待两天。 林建军他们也懵死了。 赶紧查了自己家的通话记录,林敏君15号打来的那一通电话来自公共电话。公共电话亭附近也确实有一家小型超市。每天用公共电话的人那么多,而且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看公共电话的人根本也不记得林敏君了。更不用提人流量更大的超市了。 郭达开的判断是,林敏君可能死于15号晚到16号凌晨。也就是说,林敏君很有可能15号下午,和吴玉芬打完电话后出的事。 可是,她14号离开同学家后,到15号下午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回家的她,又是去了哪里呢? 有一点可以推断:林敏君和吴玉芬说,她是出来买零食的。也就是说,她当时落脚的地方应该离超市和公共电话不远。 于是,刑警队以超市和公共电话为中心,向周边辐射三公里,筛查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林敏君可能落脚的线索。 吴玉芬和林建军都想不通。 女儿一向都很懂事,竟然会两边撒谎,自己一个人在外夜不归宿。如果是放在普通的情况下,十对父母也许有九对会觉得生气。可是此时此刻,他们也只有想不通。 他们的君君实在不是这样的孩子。 比起这一夜未归,更让他们揪心的还是15号下午,那通电话以后发生的事。 林敏君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在她悲惨死去的结果面前,她那短暂的夜不归宿已经无足轻重。 吴玉芬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女儿能活着,不管她在那两天一夜里做出了多么出格的事,作为母亲都可以甘之如饴。 她相信,林建军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老郭,你说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来呢?”吴玉芬悲痛着,不解着,更是不能原谅自己。 只要一想起当林敏君惨遭杀害的时候,她竟然在打毛衣,看电视…… 吴玉芬就不能原谅自己。 “他为什么要杀君君呢?君君还是个孩子……” 郭达开也不知道。所以他最喜欢做技术活,对着的都是死物。死物没有想法,没有脾气,更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欲望和感情。 吴玉芬又问:“这次能抓住那个混账吗?” 郭达开为难着。有的时候真地很难讲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种话来。这天网都是疏的了,还能不漏吗?悬而未决的案子,每年都有,每个地方都有。他觉得尽人事,听天命更符合实际。 吴玉芬含着眼泪苦笑:“唉,算了。我怎么尽问你这些。” 明知道没有一个问题,他能答得上来。 吴玉芬在郭达开的办公室里坐了好一会儿才走。郭达开本来就是个嘴笨的,除了跟着一起淌眼抹泪还会什么。最后还是吴玉芬自己缓过来。临走的时候,她又不放心地提醒郭达开。 “千万别跟老林说这些。”她说,“我跟他……已经很久不提这些了。” 郭达开点点头,看着吴玉芬拎上保温壶略显蹒跚地走了。 老了。都老了。 第223章 失踪(1) 此时的林建军一点儿也不知道妻子去了警局找他,正带着汪辉和雷诺去找原莉娜。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赶去她家也没人,只得再去天成广告公司。林建军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回头看汪辉还低着个头在那儿琢磨,有点儿不悦地抿紧嘴巴。 “还想不通呢?”他说。 汪辉抬起头,一脸吃坏肚子还舍不得拉的表情:“怎么会是她呢?” 林建军:“你先跟我说说,怎么不会是她?” 汪辉:“那天小熊和亮子明明说她很配合的啊?哪有人明知道自己吐在尸体上了,还一个顿儿都不打地就给dna样本了?” 林建军冷笑:“先找到她人再说吧。” 到了天成广告公司,林建军的不好预感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公司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到原莉娜了。仍是李天成亲自接待了三人。有一段时间没见李天成,雷诺发现他的状态变好了。他之前瘦得很厉害,眼窝都有点儿凹陷,现在多长了一些肉,好看不少。西装仍然是深色的,但领带换了一条浅蓝色的,给人的感觉就亮起来了。 整个人的精神都饱满很多。 当然,在雷诺打量李天成的时候,李天成也留意了雷诺。雷诺的身上似乎也有点儿变化。只不过没有他那么明显。他对雷诺笑了一笑。雷诺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不表示,只是维持了从走进李天成公司开始,就有的表情。 “从1月2号开始,我们就没再联系上她了。”李天成说。 林建军微微蹙了一下眉毛,刚要张嘴,汪辉已经惊诧地冒出了声音:“这么久?都一个多星期了!” 李天成:“是的。最后一次和她本人联系上,也就是元旦前一天的事。” 元旦前一天,正是沙国雄和李亮去找原莉娜取到dna样本。 林建军:“具体时间还记得吗?” 李天成:“晚上七点多钟吧。打到公司来请假的,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两天。本来元旦也是有工作的。做这一行,别人过节放假,我们正是忙的时候。其实很不方便,可是她非常的坚决,也就只好同意了。” 汪辉:“你接的电话?” 李天成呵呵一笑,委婉地说:“这种电话不用直接打给我。她是跟她的经济人说的。再由经济人向公司反应。” 汪辉闷闷地瘪了一下嘴。 林建军:“她真的不舒服?” 李天成笑笑:“事后也问过经济人。经济人说,送她回家的时候还挺好的。” 林建军还是想再确定一下:“那天,我们有两个人过来问过她话,还请她提供了dna样本。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给她带来压力了?” 李天成:“经济人说他们是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去的。临走时,他还跟她说好明天几点来接她,她也和平常一样笑着答应了。”轻叹一声,“完全看不出有异常。” 林建军:“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次和她本人联系上?难道之后,她是通过其它方式跟你们联系的?” 李天成笑了一下,老队长不愧是老队长。下意识地瞄一眼在一旁静观的雷诺。有林建军在,他的确可以保持沉默。 “是的。”他回答,“1月2号的时候,她向她的经济人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要求解除合同。” 汪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什么?” 李天成:“我们也很惊讶。不管怎么打她的手机都打不通。去她家也没人。和她相熟的模特也都问了,他们一无所知。” 李天成将电脑打开,把原莉娜的电子邮件调出来给他们看。 篇幅很短,内容如下: 我不想做模特了。 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够了。其实卢薇薇出事以后,我就动了退出的念头,并不是一时冲动。虽然她跟我的关系并不好,但她绝想不到,在某一方面我还挺喜欢她的。她是一个很敬业、很专业、也很成功的模特。可是谁知道呢?这么年轻,说走就走了。 卢薇薇是我最好的对手。 没有她,模特生涯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吸引力。 我现在只想过一些普通、平庸的生活。 ps:违约金我会马上打过去,不要再找我。 汪辉看得目瞪口呆。 李天成补充:“她的违约金的确已经到账了。当天下午就到账了。” “不过这件事情,公司里还没有公开。”他说,“我们还在找她,打算尽量让她回心转意。” 汪辉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李天成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我们为什么要报警?她要求解除合同,违约金也到账了,并且说得很明白,让我们别再找她。即使联系不上,也没什么可疑的吧?只能表明她是铁了心地退出了。” 汪辉怔了一下,又说:“她可是卢薇薇案的嫌疑人。” 李天成不客气地道:“对,是你们警方的嫌疑人。确认她的行踪是你们警方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 汪辉被堵得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天成看看汪辉那副德性,敏锐而有所保留地问:“原莉娜有什么问题吗?” 汪辉不说话,可是脸色不好看。雷诺反正微垂着眼睛。 林建军老练地回道:“卢薇薇案有点儿进展,想找她再问问情况。”起身,“如果你们联系上原莉娜的话,也请马上通知我们。” 李天成应了一声,看到汪辉和雷诺也随之起身,还是叫住了雷诺。 “雷警官。” 雷诺应声转头,看到李天成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向他又走近几步才停下。 “这个星期六你有空吗?” 雷诺不知他的意图在哪里:“没有。” 李天成笑道:“也是。最近你们应该都很忙。” 雷诺:“有事吗?” 李天成又笑了,笑容里竟然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就算了。以后再说。” 雷诺便也没有再问,和林建军、汪辉离开了。 李天成刚回到办公桌前,手机就响起来。一见是谭晓敏打来的,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喂,”一接起来,声音都自发地柔和起来,“刚想打电话给你呢?” 谭晓敏在那头也笑:“晚上回家吃饭?” 李天成:“当然了。” 这段日子,他们都回家吃饭。谭晓敏没有时间做晚饭,就算打包了外卖,也要回家吃。他终于明白了,再长再宽的桌子都不是问题。因为只要心里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坐在同一边,胳膊碰到胳膊、腿碰到腿,从同一只饭盒里夹菜吃。 “不过我想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说这件事。”他笑着说。 谭晓敏:“什么事?” 李天成:“刚刚雷警官来过了。”轻叹一口气,有点儿抱歉,也有点儿遗憾地道,“我问他星期六有没有空,他说没有。” “啊?”谭晓敏的声音里随即也透出遗憾,“只好下次再说吧。” “唉……”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本来还想介绍他跟我朋友认识的。他们俩给人的感觉太相似了,年纪也差不多,碰到一起一定很聊得来。” 李天成问:“他有空?”很诚实地道,“我也挺想认识一下他的。竟然能让我老婆另眼相看?” 谭晓敏笑出声音来:“我还没跟他说呢。最近他好像很忙的样子,打电话总也打不通。” 李天成不觉扬了一下眉毛:“是嘛?”真是巧了,又一个联系不上的,“玩失踪?” 谭晓敏:“他不会。他还有个行动不方便的妹妹呢,哪能说走就走的。我一会儿早点儿下班,到他家走一趟。上回打扰人家好几天,也该认认真真地登门拜访一下。” 李天成点头:“那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谭晓敏有点儿为难,“虽然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但是其实并不很容易让人接近。还有他妹妹也很排斥陌生人。” 李天成记起谭晓敏和他说过。有一次她想独自代替朋友送她回房,结果那姑娘就突然爆发了,瞪着眼睛大喊了好长时间。 便也没有坚持:“好吧,那你自己路上小心点儿。” 谭晓敏在从公司出发以前,又打了几个电话给朋友,可惜还是没有一通电话打得通。想起朋友的那个妹妹,便不觉有点儿担心,会不会是遇上不方便的事了。她开车赶到朋友家,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往后退几步,又往二楼的窗户看去,只看得到窗帘拉得紧紧的,一条缝都不留。 谭晓敏又不死心地绕到旁边,按照记忆找到朋友妹妹卧室的窗台。令人沮丧的是,窗帘也一样拉着。 她低头叹一口气,正想走,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轮椅压过木板发出来的。她一下子抬起头来,又向窗户里看去。仔细地一看,一楼的窗帘没有二楼拉得那么死,还若有似无地留了一条缝。 她连忙走过去,凑在那条缝上换了好几个角度往里看,终于在最侧过来的角度里,隐隐地看到一双放在轮椅上的脚。其实也没有看到完整的一双脚,只是看到穿着拖鞋的圆头部分而已。 但是谭晓敏已经可以肯定,只是朋友不在家,而他的妹妹在家。 谭晓敏敲了敲窗玻璃:“我知道你在家。你能给我开个门吗?” 她再朝里面看,姑娘还是一动也没动。忽然想起上回,她在放声尖叫之前,曾经冷冷地跟她说过:你以后,别再来了。 谭晓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句话。总觉得姑娘说那句话的神态、口气叫她捉摸不透。按理说,她这么依赖哥哥,又这么任性,如果是不喜欢她来的话,大可以直接摆出露骨的讨厌。而和这之后她突然尖叫起来,整个人都激动得无法控制相比,这句话竟是那么的平静。 不是有点儿自相矛盾吗? 想到这里,谭晓敏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又敲了敲窗玻璃:“开门吧。我知道你能开门的。”静了一静,声音不大,却很执着地加上一句,“你不开门,我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一直等到你哥哥回来。” 过了大约有十几秒钟,里面终于又传来木质地板被碾压的声响。谭晓敏心里一松,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一道坐在轮椅里的身影向门口缓缓挪去。 她连忙重新回到大门口。 当大门喀嗒一声打开时,她心里竟然掠过一丝紧张。 朋友妹妹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脸色和上次比,似乎变差了。不仅仅是脸色,精神也似乎变得更为萎靡。谭晓敏一下子愣住了。难道说,她的病情又有了反复?那么朋友人到哪里去了呢?知道妹妹的身体又变差了,依照他对妹妹的关心,根本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家才对。 但是她又想起来,这个女孩除了哥哥,对外人一概很排斥。也许朋友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先放她一个人在家。 谭晓敏就在这种矛盾的怀疑里问道:“你怎么了?” 女孩冷冷地看着她,很缓慢、很吃力,但也很坚决地道:“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谭晓敏愣了一会儿:“你这么讨厌我来?” 女孩一直在门后的阴影里:“对。” 谭晓敏:“……” 女孩又说一遍:“你不要再来了。有多远,滚多远。” 在谭晓敏错愕的眼神里,女孩转动了一下轮椅,伸手就要将门关上。就在还剩下巴掌大的宽度时,谭晓敏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抵住门。 女孩惊诧地抬起头,一直没什么生气的眼睛因为一下子睁大,而闪过一丝疑似光亮的东西:“你,你干什么?” 说着,还在试图关门。但是谭晓敏就是抵着门。女孩的力量显然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谭晓敏也没有直接将门推开,只是抵着门慢慢地蹲下身子,当自己的眼睛和女孩的眼睛平齐,才低缓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第224章 失踪(2) 女孩的神情刹那间动摇了。像是脸上的一层冰霜,快要从里面破裂一样。她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动摇,连忙死死地抿住嘴唇。 谭晓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她凝重地盯住女孩的眼睛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紧抿的嘴唇颤抖起来,而两只眼睛却睁得那么大,好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她看清楚,或者也是想直接用自己的眼神就能传达出想要表达的讯息。颤抖里,她抓着门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谭晓敏知道她就快要说了。于是干脆蹲在她的面前,仰望着她,摸上她盖在毯子里的右手。那一瞬间,她心头猛地一颤。 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引擎声。 谭晓敏一转头,正好看见朋友的车开到别墅前。 “你怎么来了?”朋友的笑脸从打开的车窗里正对着她。 他稳稳地停下车子,匆匆走过来。 有段时间没见,朋友的气色倒没有大变化。永远都是那样笑微微的,一种淡淡的天真,一种淡淡的持重。 “怎么站在门口呢?”他笑着说,看看谭晓敏,又看看女孩,便一下子明白了,笑容里带出一些抱歉,“我妹妹不让你进去?” 谭晓敏便也笑着站起来:“没关系。我是来找你的,她告诉我你不在家。” 朋友略略嗔怪地看了妹妹一眼。但对着妹妹苍白的脸,终究也没舍得说她。只是笑着对谭晓敏解释:“我最近有点儿忙,对她有些疏忽了。所以她才会这样……” 谭晓敏:“你很忙吗?怪不得我打电话给你,总是不通。” 朋友也不隐讳:“嗯,其实也是帮朋友的忙。”很和善地笑着,露出一边小虎牙,就像一个有点儿淘气的大男孩,“有个朋友最近遇上了一些麻烦。” 谭晓敏只是礼貌地表达一下点到即止的关心:“不要紧吧?”也不想干涉到别人的隐私。 朋友笑着:“嗯,忙了几天,终于都解决了。刚刚把人送走。”神情很轻松地想了想,“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吧?” 谭晓敏心里不觉留意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再多问。她这次来,又不是为了挖别人的事。 朋友也及时地收住话头,招呼她道:“快进去吧。”说着,就将门轻轻地推开了,“你先坐,我把车停进车库。” 谭晓敏连忙道:“不用了,就几句话。”她下意识地又瞄一眼女孩,女孩微垂着眼睛,紧抿的嘴唇不知何时放松了,又回到之前面无表情的状态。 谭晓敏不让自己走神,转头笑对上朋友:“这个星期六你有空吗?” 朋友怔了一下:“星期六?”回头看一眼妹妹,方确定地答道,“没有。” 谭晓敏便明白了。他得陪着妹妹。有空也变成没空了。而他妹妹,应该是不喜欢去那么多人——还都是陌生人的地方。 便有点儿遗憾地笑了一下:“哦,那就算了。” 朋友看看她的脸色,还是问了:“是不是有事?” 谭晓敏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请你,”又看看女孩,改口道,“请你们兄妹吃顿便饭。上回多亏你们收留我。” 朋友笑起来:“怎么这么客气。以后有的是机会。” 谭晓敏附和道:“是呀。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朋友见她急着回去,便也没有说客气话,重新走下门前的台阶,一直陪她到车前。谭晓敏调转车头,又和朋友招了招手,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到女孩。女孩微垂的眼睛抬了起来,正在她哥哥的身后,悄无声息地看着她。 朋友一直面带微笑看着谭晓敏的车子缓缓开远,消失在转角,然后才回头走到门前。他蹲下身子,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妹妹掩在毛毯下的手上。 “你还是这样可不行。”他的笑容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无奈,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盯住妹妹的眼睛,“我才出去多久啊?” 妹妹却没有看他,逃避似地低垂下眼睫。 “你要是还是这样,”他叹一口气,隔着毛毯握紧她的手,“我以后可不敢留下你一个人出去了。” 女孩的两排睫毛轻轻一颤。 他看得清楚,又很温柔地加上一句:“你真的想那样吗?”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虽然依旧不肯出声,眼睛也依旧低垂着,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便又笑着叹一口气,摸了摸她乌黑、柔顺的长发。然后很怜惜似地,将她低垂的头颅轻轻地揽进自己的胸口。他把自己的下巴靠在女孩的头顶,更温柔地、近似于喃喃自语地道:“真是乖孩子。哥哥知道,你最乖了。” 谭晓敏回到家时,李天成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当然,不可能真地指望他能做出晚饭来,也就是把路上买来的现成饭菜热一下。 谭晓敏笑着看丈夫系着围裙在炉灶前,煞有介事地端锅握铲,忙得跟真的一样,不觉道:“用微波炉转一下不就好了?” 李天成便也笑着回头望她一眼:“回来了。”又急匆匆地转回头,继续挥动锅铲,“微波炉转出来的容易干,还是热的好吃。”又说,“一会儿就能吃了。” 谭晓敏笑问道:“要帮忙吗?”说着,要去拿碗筷。 李天成:“不用。你去坐着吧。” 谭晓敏便也不坚持,果真微微笑着,乖乖去客厅里的饭桌旁坐下。 李天成端着两碟菜,走出来时,谭晓敏慢了一拍,才伸手接过,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怎么了?”他问。 谭晓敏轻轻地撅一下嘴唇:“这个星期六,我朋友也没空。” 李天成不免惊诧得一怔,随即显露出遗憾:“真是太不凑巧了。”转身又去厨房端出两碗饭,“我们最想请的两个人,都没有空。”笑着摇摇头,“简直像两个人约好似的。” 谭晓敏附和地笑了笑。 李天成坐在她身边,还是觉得她有事没说:“小敏?” 谭晓敏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咬一下筷子,犹豫地道:“我今天……发现了一件事……” 李天成想了一想,便很敏锐地道:“是跟你的那位朋友有关的吗?” 谭晓敏又咬一下筷子:“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发现他妹妹的手,”谭晓敏回忆了一下当时的触感,硬梆梆的,很肯定地道,“她的右手是假肢。” 李天成也有点儿意外地停顿一下。但是很快又想起来:“他妹妹不是出过事故吗?会不会是因为事故?” 谭晓敏:“我也不知道……” 李天成微一皱眉:“你怀疑不是因为事故?” 谭晓敏:“……”望一眼李天成,不觉笑出来。 她点了点头:“总觉得……他好像在刻意隐瞒他妹妹戴着假肢。” 李天成:“会不会是因为他妹妹自己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也说他很爱护妹妹,会顾忌妹妹的情绪也很正常。” 谭晓敏:“嗯,我知道。”可是眉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皱起来,想了半天,只好唉地叹一口气,“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有一些怪怪的地方。”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他们现在的情况也确实不容易。搁谁身上,都会和普通人家有点儿不同。” 李天成便也点点头。但以他对妻子的了解,也当然很清楚,她现在只是嘴上说得开脱,心里肯定还是放不开。便笑着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有空再去探望一下。也许人家确实有什么事,是不方便说出来的。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都尽力就是。” 有丈夫的理解和支持,谭晓敏心里舒服多了。她拿着筷子叹息地说:“也不知道究竟出的是什么事故?” 李天成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先吃饭吧。” 谭晓敏吃着丈夫夹过来的菜,心里却已经盘算起什么时候还能有空。她还在想:最好还是朋友不在的时候。 原莉娜的失踪,给刑警队狠狠泼下一桶凉水。而对汪辉来说,泼下的简直就是一桶冰水,冷得刺骨,里面还带着大块大块、有棱有角的冰块。 平时一到饭点就不含糊的人,现在连鸡腿都啃不动了。 雷诺看看汪辉骚眉耷眼地拎着鸡腿,倒是没说什么。旁边桌上的沙国雄和李亮怎么也不会放过这踩扁他的机会。 “我说,老汪。”沙国雄干脆带头,一屁股坐到汪辉的旁边。 李亮也很积极地用行动响应,端着饭盆立刻把屁股挪到雷诺的旁边。 沙国雄笑嘻嘻地说:“你还想不通呢?原莉娜就是畏罪潜逃了。” 汪辉猛抬起眼睛,瞪一眼沙国雄,把鸡腿扔进饭盆里。这回他没说什么。因为上回他说,肯定不是原莉娜的dna,已经被事实打了一个又响又亮的耳光。再加上,原莉娜等于是一打发完沙国雄和李亮,当天晚上就没有再在人前出现过。又是解除合同,又是付清违约金,怎么看都是想断个清楚。 即便是他,现在也不可能把她留下的那一套说辞——累了,只是不想做模特了——自动美化成,她只是休息一下。 难道真指望她还会回来? 看汪辉一副生着闷气,却不出声的模样,沙国雄倒说不出话来了,有点儿诧异地看一眼李亮。结果李亮也和他一样反应。 两个人心里登时一起抖了一下:这下好了,原来汪辉是来真的。 本来,他们还以为汪辉也就是看人家长得漂亮,有点儿动色心而已。笑笑闹闹,糗他几句还是为他好呢,省得他以后再以貌取人。 “呃……”李亮清清嗓子,心里也真是疑惑,“我说你跟她接触也不多啊,怎么就……啊?” 沙国雄看向雷诺。 雷诺微微一愣,连忙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汪辉怎么就对原莉娜动了真心。说起来,他见过几回原莉娜,汪辉就见过几回。而且,他和原莉娜说的话,还比汪辉和原莉娜说的多呢。 感情这种事可能真不是认识的时间长短、见面的次数多少,就能完全衡量得出来的吧。 他自己都还不懂。 第225章 失踪(3) 雷诺看看汪辉,汪辉一点儿也没有了平时的混气,皱着个眉,抿着个嘴,在他面前的三个大活人谁也不看,光是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一滴油渍。好像能把那滴油渍看成一朵花,或者能从里面看出某个人的身影来。 汪辉不讲话,三个人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他们所熟悉的那个粗糙的汪辉,突然之间,带上了点儿多愁善感的意思,真叫他们无所适从。 四个人闷不吭声地集体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汪辉将饭盆往前一推,勺子敲得咔啷一响,惊得沙国雄和李亮一跳,雷诺也转过头去看着他。 “走吧,”汪辉两手插进口袋里,脸上有点儿黯淡,“咱们接着去查陶吧。” 他是个警察。与其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哀悼这些莫名其妙的小情绪,还不如去查案。去查出卢薇薇到底在哪个陶吧做出的那只杯子。那只杯子底藏着的钥匙,究竟会开向哪里。他要查出卢薇薇死亡的真相。他想知道原莉娜到底对卢薇薇做了什么。 给案子一个交待。也给自己一个交待。 陶吧是近年来刚刚走红的一个东西。 以前光听说有酒吧、网吧,后来又有水吧、氧吧……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大城市生活节奏快,这种需要静下心放慢节奏的地方,便意外又不很意外地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青睐。 汪辉一开始还以为应该是一些有闲情的人,说白了吧,就是不差钱,或者用不着他们挣钱的人。但是和雷诺跑了几家陶吧后,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太想当然了。固然有一些有闲情的人,但也有不少忙得一塌糊涂的人。这些人定期来,每次来都要把手机关掉,一个人对着不停旋转的陶坯全神贯注地制作。不管做得好还是不好——要依汪辉看,好些真是丑得可以——但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拿出要制作稀世珍宝的劲头儿。 除此以外,陶吧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安静。 吧里一般都会放一些轻柔和缓的音乐,里面的人基本都不说话。所以每次他们进去调查的时候,都有一种两只不解风情的苍蝇飞进了静谧安详的乐园的局促感觉。 眼前的这一家陶吧,比前几家陶吧略大一些。外面猛一看倒是不如前几家,但是门一打开,却有一种低调的高品味。即使是汪辉这种基本跟品味没关系的粗人,也能感觉得出特别的舒服。无论是颜色的搭配,还是摆设的布置,包括里面工作人员的服装……反正他一脚踏进去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住脚,还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又低头看一眼自己那件有点儿旧的皮夹克。 脑子里不自觉地又跳出一个,这些天反复出现的疑惑。 这种地方怎么看,都应该是原莉娜那样的人会来的,而不是卢薇薇,更不是纪月红。 原莉娜…… 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不该想的人,汪辉连忙摇摇头。 摇完头,忽然想起雷诺还在一旁,朝他看了一眼,很心虚地解释:“头……头有点儿昏,呵呵,查了这么多家都没线索。” 雷诺很体贴地附和:“嗯,我也查得有点儿头昏了。” 其实心里也很明白。虽然他没办法把汪辉刚才的想法百分之一百地了解,但也能大概猜到跟原莉娜有关。 一位服务员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雷诺和汪辉一起向她出示证件。 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倒没有像一般人一样露出一丝慌张,反而很镇定地轻声道:“请这边来吧。”说着,就做出一个手势,领着他们向后面走去。 这是请他们别打扰到客人的意思。 汪辉和雷诺便也很配合地不发出声响。 服务员领着他们走过一条走廊。原来在外面的大厅后面,还有一间一间独立的vip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客厅。汪辉和雷诺迅速地扫一眼,每一个vip房都是关着,也不像外面的大厅用的是半透明的玻璃,全部都是实心墙。 什么也没看到。 再穿过这个客厅,又现出一个独立的房间——经理室。 服务员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道女人的声音:“进来。” 区区两个字,却已引得雷诺的留心。听那声音,女人应该不再年轻,然而带着一种奇妙的慵懒,像一个大梦初醒的女孩。这样有趣的矛盾,还是头一次碰到。 服务员喀嗒一声拧开门锁,请他们走进去。只见办公桌的后面空荡荡的,视线转到一旁的窗前,才现出一个身材苗条、高挑的女人。她微微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可能是涂了深色眼影的缘故,两只眼睛显得比普通亚洲女性的更为深邃。脖子纤长而雪白,穿一条黑色的蕾丝边连衣裙,包裹得腰身玲珑有致。 看起来大约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抱着胳膊扫一眼汪辉和雷诺,不易察觉地垂了一下眼睛。 那一刹那,雷诺感觉到,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却听她问道:“请问你们是?” 汪辉回道:“警察。”说着带头出示证件。 雷诺清楚地看见女人的脸上露出微微的惊讶,仿佛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料到似的,特别是她转过来的时候,身体的动作凹凸成一个很美妙的弧度,充分体现出一个成熟而优雅的女性应有的柔美线条。不过那优雅里,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雷诺一时分辨不出来,但直觉地认为,是绝对不应该忽视的极为重要的东西。 女人笑着向他们走近,高跟鞋在地上轻盈地踏过,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她朝服务员点一下头,服务员便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 当门被轻轻地关上,她才对他们笑着道:“请坐。” 三个人就在沙发上坐了。女人坐的单人沙发,雷诺和汪辉一起坐了双人沙发。汪辉没有丝毫的准备,一屁股坐下去,差点儿陷进去半个人——没想到这沙发这么柔软——慌忙往前弓着身子,想坐出来一些,哪知道又是一陷,亏得抓了扶手一把,才挪出来。 女人就优雅地半斜着身子,很漂亮地坐着,一只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虚支着白皙的下巴。她看到汪辉的失态,也仍然只是礼貌而浅淡地笑着,看不出任何改变。 “两位警官怎么称呼?”她一面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一面声音悦耳地问。 汪辉:“我姓汪,他姓雷。” 女人笑着客套一下,遂自我介绍:“我是竺玉兰,这家陶吧的经理。有什么事吗?” 汪辉:“你认识卢薇薇、纪月红吗?” 竺玉兰:“卢薇薇?当然认识了。不是那个名模吗?给嘉信做代言的。” 雷诺:“除此之外呢?” 竺玉兰笑笑:“她是我们这里的vip。” 汪辉一下子坐直了,心想:终于找到了。 “那纪月红呢?”汪辉又问。 竺玉兰:“这个名字我真没什么印象。” “她很有可能也是你们这儿的顾客。”汪辉着急地说。 竺玉兰:“是吗?那请你稍等一会儿。我查一下vip资料——如果她是我们这儿的vip,就应该查得到。”说完起身,袅袅婷婷地走到了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操作了一会儿,便轻轻地唔一声:“对,是有一个叫纪月红的客人。” 汪辉高兴地霍然起立。雷诺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精神一振。 不过很快,他们又感觉到一丝惊诧。 “纪月红也是你们这儿的vip?”汪辉问。即使是他,也觉得纪月红和卢薇薇的差距太大了。 竺玉兰很了然地笑了笑:“我们这里的vip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消费满一定的额度。还有一种是抽奖。” 汪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正想问别的,却听雷诺忽然开口。 “那纪月红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汪辉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这还用问。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对方一次有意的误导——他现在毕竟比以前会动脑子了。如果不是雷诺在这儿,换成别人,肯定也会和他一样,自动自发地就认为一定是后一种情况。 脑子里闪现着这些念头,眼睛则紧盯着竺玉兰的脸。他发现竺玉兰的眼神微微一滞。 汪辉登时警戒起来。这个女人有点儿意思。 竺玉兰却并没有看他,而是看似轻描淡写地扫一眼雷诺,还是浅笑着回答了:“是前一种。” “那就有点儿奇怪了。”汪辉决定单刀直入,反正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是他最擅长的,“纪月红不像是能花这么多钱在这种闲事上的人。”伸手随便指一下门的方向,“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可是看得清楚,你们这儿的价位不低啊。” “而且,”他补上更重要的一句,“纪月红压根儿就不是对这种闲事感兴趣的人吧?” 竺玉兰轻轻地扬了一下红唇。不知道她涂的是什么颜色,红得十分饱满,但又不会刺眼。优雅中透出一种并不过分的妖冶。 汪辉本能地,先是被那红唇吸引过去眼光,下一秒,又将她全部的笑颜看在眼里。 竺玉兰无疑是个美人。虽然论五官,她不如卢薇薇、原莉娜那样的名模;论青春,她也不如纪月红那样的少女。但是她的身上,拥有着她们都没有的魅力。一种成熟的魅力。 比起嚣张的卢薇薇,竺玉兰知道怎么笑,会恰到好处。 比起婉约的原莉娜,竺玉兰又很会散发出一种精细的放荡。 比起简单的纪月红,竺玉兰真的有内容多了。 总之,她是男人们的美梦里想要出现的女人。 竺玉兰笑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这里只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而已。客人花钱买服务,我们就好好提供服务。我可以告诉您的是,纪月红没有差我们店一分钱。” 汪辉被堵住了,看着女人妆容精致的脸,轻轻地抿一下嘴唇。再一次在心里确定:嗯,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虽然才说了几句话,先是差点儿让他着了道,刚刚又软绵绵地、却也四两拨千斤地把他的疑问全给挡回来了。 这个女人一定是知道什么的。汪辉毫不犹豫地断定。他才不相信她说的,对纪月红没什么印象的鬼话。包括卢薇薇,她对她的了解肯定不只是一个名模顾客。 问题就是,要怎么从她的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来。 第226章 秘室(1) “我们可以看一下卢薇薇的vip房吗?” 雷诺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 竺玉兰的视线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眼前的这一位,实在很年轻。但是眼神却又太过沉静。 “我们的vip房并不是专用的,”她笑着回道,“完全是按实际情况来安排的。” 雷诺看着她的笑:“可是,我以为卢薇薇会有特别待遇吧?” 竺玉兰极细地抿一下嘴唇,借着微笑巧妙地掩盖了:“这也是难免的,”她状似大方地承认了,“卢小姐毕竟是名模,有这样的人出入我们店,本身就是很好的广告。所以,给她一些回馈也是理所应当的。” 雷诺笑了一下,一下子抓住要点:“所以,她有专用的房间,但不是vip房。” 竺玉兰的笑容轻微地凝滞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还更上扬一些。她又看了一会儿雷诺,眼神有点儿深地和他的眼神相互交接,然后才道:“是的。” 雷诺再一次道:“我们想看一下。” 虽然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柔,却不知怎的,连汪辉也听出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力。 竺玉兰抿唇而笑:“好,应该的。”说着,便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很好看地起身。 眼看着竺玉兰从自己面前走过,汪辉还有点儿发蒙。他完全没搞懂,雷诺是怎么把卢薇薇的专用房间给问出来的。好像……好像就是他问了,竺玉兰就乖乖配合地回答了。 但见鬼的是,他当然知道竺玉兰可不是个会乖乖配合的人。他不是才刚亲身体验过她的狡猾吗? 汪辉发着愣,慢一拍才跟上去。那该死的沙发,软得就跟一个没骨头的人一样。他刚才想要站起来,竟然又陷回去了。害得他只好再次一手抓住沙发扶手,才狼狈地站起来。 这什么狗屁沙发,也不知道什么材料!他在心里暗暗地骂:简直就是特意要让人出丑似的。 “我还以为她会说谎,”追上雷诺的时候,汪辉压低声音说,“干脆说没有,推得一干二净呢!” 雷诺淡淡地笑了一下。 人人都以为说谎高手一定是思维缜密、逻辑严谨。要不然就没办法自圆其说。但其实不管你的思维多么缜密、逻辑多么严谨,只要说了第一个谎,就会需要第二个谎,第三个谎来配合……就像滚雪球一样。总有一天,会突破你的极限。雪球变成雪崩,铺天盖地地将你淹没。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是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最会说谎的人从来不说谎。他们只会用适当的真实引诱、迷惑他人走入歧途。 竺玉兰就是这样的一个说谎高手。 面对这样的人,只要你问对问题,就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在竺玉兰的带领下,他们穿到经理室的后面。经过一段小小、短短的走廊后,竟然又现出一扇门。如果不是走到后面来,一般情况很难发现还隐藏着这样一处地方。 竺玉兰转开门锁,当着他们的面轻轻向里一推,朝他们笑道:“请吧。” 汪辉第一个走进去,雷诺依然在他之后。 两个人踏入房间的第一步就知道这肯定是卢薇薇的房间。 虽然这间房大概只有二十平方米,但是那鲜艳大胆的用色、夸张前卫的装饰,和卢薇薇的高档公寓如出一辙。摆设倒是很简单,有沙发,有茶几,茶几旁边还有音响和碟片。当然最醒目的还是摆放在正中间的那张工作台。 尽管卢薇薇已经很久没来了,里面还是干净得不染纤尘。这个竺玉兰倒没有人一走,茶就凉。也真难得了。 然而汪辉的心头也只掠过一丝好感,很快就抛诸脑后。她如此特别对待卢薇薇,更能说明她和卢薇薇的关系不一般,却还装得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要不是他们找到陶吧来,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还有竺玉兰这么一个人。 这也更说明了她的可疑。 “这么大一个房间啊!”汪辉有意地叹息,“卢薇薇都好久没来了,就这么空着?为什么不给别的客人用呢?” 竺玉兰笑笑:“因为这个房间就是卢薇薇的。”见汪辉露出一抹茫然,便说得更清楚一些,“这个房间从陶吧开业的那一天开始,就被卢薇薇买下了。” 汪辉愕然:“还能这样儿的?” 雷诺也是头一次听说。 竺玉兰:“本来是不行。不过卢薇薇一下子就给了四万块,所以就破例了。” 四万块!汪辉吃了一惊。 “你这陶吧,是什么时候开的?”他问。 竺玉兰回道:“就是前年,98年开的。” 汪辉默默地一阵肉痛。这个卢薇薇真是的,自从调查她的案子,就三不五时地让他肉痛。四万块,在周边的小县城里,都可以买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了。她小姐倒好,啪地一甩手,在陶吧里买了这么小一间房。 汪辉忍不住睁大眼睛,将这房间里并不复杂的陈设仔仔细细地瞪一遍,也着实没有瞪出一朵花来。 “她经常来吗?” 竺玉兰:“也还好。一个月也就一两次吧。比她来得勤的客人,多的是。” “啧……”汪辉更觉得肉痛了。 略略有点儿烦躁地把手一挥,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挥到哪儿去,可就是不这样不舒服:“那她在这屋里,都能干什么?” 竺玉兰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掩一下红唇。她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连这不起眼的一个小动作,也能那么的好看。 “汪警官真会说笑。”她的声音有点儿低沉,始终渗透出一种略带慵懒的温柔,“我们这里是陶吧,卢小姐在这里,当然是做陶艺了。” 汪辉哼地一笑。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相信这话。他又不是没见过卢薇薇藏钥匙的那只杯子。就他这样五大三粗的人,第一次做出来的也比她好看。更何况她还每个月都要来。两年来,少说也有二三十次了吧? 唯一的解释就是,卢薇薇根本就没把心放在陶艺上过。 那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呢? 一个月才来一两次的地方,她到底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把它买下来? 难道真是因为她性格嚣张,外加不差钱? 汪辉觉得不能再想了,这姑娘为人处事都太够呛,害得他的脑子越想越变浆糊。 一抬头,却看见雷诺好像还挺有兴致的,就这么大一点儿房子,还在仔仔细细地到处看着。工作台那边流连得久一些,然后又转去音箱前。音箱旁的碟片架还翻了一遍。 汪辉只觉得那套音响有点儿复杂,有点儿旧。碟片更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好像也都挺旧。没啥好看。 对于一个还在用录音机听磁带的人来说,他的认知也就这么多了。 “这套音响,还有这些碟片是你们店里的?”雷诺问,“还是卢薇薇自己的?” 竺玉兰:“都是卢小姐自己的。卢小姐做陶艺的时候,就喜欢自己放点儿音乐听听。陶吧里其它地方的音乐都是店里统一放的。” 雷诺点了点头。 又问:“纪月红呢?她大概是什么时候起,来你们陶吧的?” 竺玉兰:“这个我得回办公室查一下才知道。”问他们,“两位警官还要再看看吗?” 汪辉反正是看不出东西来,转头看向雷诺。 雷诺也表示可以了。又问:“我们可以再看看vip房吗?” 竺玉兰:“可以。你是想每间都看?” 雷诺:“方便的话,那当然最好。” 竺玉兰嫣然一笑:“两位警官来得正好,现在这个时间段,刚好都空着呢。” 于是三个人一起退出来。 竺玉兰领着雷诺和汪辉先去一间一间地看vip房。每一间的装修风格都不尽相同。有的是以蓝色、青色为主,桌上摆着刚开放的白色水仙,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很平静。有的则恰恰相反,以红色、黄色为主,桌上也放了花,但都是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汪辉看到那些黄灿灿的硕大花朵,都觉得精神一振。有的房间装饰得很梦幻,以紫色为主要基调,还有一定的动漫元素…… 一圈走下来,汪辉有种从万花筒里过了一遍的感觉。 雷诺问:“vip房通常都是怎么安排的?” 竺玉兰:“一般都是先预约,每个客户自己选的。” 雷诺:“客户喜欢哪个房间,你们就安排哪个房间?” 竺玉兰:“对。” 汪辉笑道:“管他什么人什么口味,这么多风格,总有一间适合吧?” 竺玉兰:“顾客就是上帝,我们力求让上帝满意。” 汪辉撇了撇嘴。 雷诺:“你们不给建议?” 竺玉兰笑笑:“偶尔。” 雷诺便也笑笑。 竺玉兰问:“两位警官喜欢哪一间呢?” 汪辉:“向日葵的那间不错,看着就挺有精神的。” 雷诺没出声。 竺玉兰:“那雷警官呢?” 雷诺才回道:“都挺好的。” 竺玉兰抿嘴一笑。 汪辉问:“怎么了?” 竺玉兰:“要是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们安排几次体验套餐。” 汪辉惊吓多过惊喜:“算了吧,我这粗手粗脚的,面饼都捏不出来。” 竺玉兰笑道:“可以陪女朋友一起来啊。” 汪辉的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那袭白色长裙的身影,笑容不知不觉变得勉强起来:“呵呵,我哪有女朋友。” 竺玉兰又问雷诺:“那雷警官呢?” 雷诺淡然地道:“谢谢,我也不用了。” 竺玉兰一笑而过。 重新回到竺玉兰的办公室。竺玉兰在电脑上查一会儿,便给出答案。 “纪月红是去年九月份开始成为我们店的vip的。” 去年九月份。汪辉默默地在心里算着时间。去年十一月,卢薇薇先出事了。然后是今年一月一日的凌晨,纪月红出事了。按照纪月红的小姐妹柳莹、柳招弟提供的情况,纪月红也就是死前两三个月,开始变得有事瞒着她们。 时间线是符合的。 汪辉不觉抬头看向雷诺,正好雷诺也在看向他。两个人的眼神一交接,就都心里有数了。 纪月红在陶吧成为vip,就是开始有事瞒着小姐妹的时候了。在这里,她很有可能认识了同样是vip的卢薇薇。那个送她高档打火机的朋友,十之八九就是卢薇薇。 “纪月红经常来陶吧吗?”汪辉问。 竺玉兰又看了一眼资料:“还行,比较正常吧。一般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 汪辉不觉呵地一笑:“比卢薇薇来得还勤。” 竺玉兰微微笑着,并不搭腔。 雷诺问:“你们一共有多少vip?” 竺玉兰:“也不多,一共十二位。” 雷诺:“这十二位,是仍然把卢薇薇和纪月红算在内的吗?” 竺玉兰:“当然。” 汪辉:“可她们不是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吗?” 竺玉兰弯了一下嘴角:“不光是vip,即使只是普通的会员,除非本人明确提出要求,否则我们都不会主动注销。无论他们有多久没来。” 接下来的谈话总体而言,还算愉快。然而,实在没有什么实际的收获。 谈话结束后,竺玉兰并没有亲自送他们,仍然叫了之前的那名女服务员代劳。她只笑着将他们送出自己的办公室。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调查卢薇薇和纪月红吗?”临走的时候,却是雷诺问她。 汪辉也觉得挺奇怪的。一般人碰到警察上门调查,肯定会问怎么回事的。就算是李天成,他和雷诺第一次找上门去,他也会问一声卢薇薇怎么了。可是,这竺玉兰却从头到尾一次也没问过。 就算没有一般人的好奇心,难道也没有一般人的关心吗? 最低限度,是不是也该出于对自家生意的担心问一下呢? 面对着他们的疑问,竺玉兰还是那么镇定自若、优雅从容。她那双鲜红、饱满的嘴唇又一次给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弧度。 第227章 秘室(2) “这些都是客人的事。”她说,“至于我们陶吧,只是做生意。她们来了,我们就提供服务。她们不来,我们还要照常为其他客人提供服务。仅此而已。” 汪辉怔了一下。一瞬间想起李天成。在他接触过的人里,也就是李天成最有可能说出相似的话。 但又本能地觉得,李天成恐怕也不会到达到这步田地。 这个女人精致的妆容下,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想看一下雷诺的反应。 雷诺只是沉沉地、静静地看着竺玉兰,没有愕然,没有不快,更没有敌意。好像,竺玉兰会有这样的回答,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谢。”他很有礼貌地说,“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需要您协助的地方。” 竺玉兰笑着:“不必客气,欢迎。” 在出店的路上,汪辉又趁机问女服务员:“你们这儿生意很好啊。客人很多吧?” 女服务员的笑容也很得体,就和其他服务员一样。这些女孩子要是单独拎出来看,不说是大家闺秀,起码也是小家碧玉。竺玉兰可真会调教。 “是吧,基本都是会员。”她说,“一般来个两三次,就会办理会员证了。我们店里的环境不错。” 汪辉问:“普通会员一共有多少呢?” 女服务员笑回道:“那可多了,好几百呢。定期来的,都有三百多人吧。” 汪辉有意和雷诺对视了一眼。 汪辉故作惊诧地道:“这么多会员啊,vip却只有十二个人。”啧了一声,“能成你们店的vip可真难啊!” 女服务员只是微微一笑。 汪辉又问:“普通会员要怎么样才能升成vip呢?” 女服务员:“一般是看累积的消费额度,有的时候店里有活动,抽奖也行。” 没意思,跟竺玉兰说得一模一样。 汪辉接着问:“只有十二个人,vip房又都在后面,那这些vip岂不是很容易就认识了?” 女服务员:“嗯,有一些人是认识的。” 汪辉:“卢薇薇和纪月红认识吗?” 雷诺听到这个问题,在心里浅浅一笑。汪辉终于问到真正想问的问题了。他现在也懂得讲点儿策略了。 女服务员想了一想:“应该是认识的吧?我看见她们俩说过话。” “哦,是吗?”汪辉一睁眼睛。 两人随即停下脚步。 女服务员便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一起停下。 汪辉:“她们都说什么了?” 女服务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刚刚经过的走廊:“当时她们就站在走廊里。我们经理叫我到她办公室一趟,所以正好从她们旁边经过。说的什么话,真没听清楚。不过,我看到卢小姐送了一个小礼物给纪小姐。” 汪辉眼睛都睁圆了:“什么?”心里开始不停跳出三个字:打火机,打火机,打火机…… “呃……”女服务员偏偏还得想。 快把汪辉急死的时候,女服务员终于开了金口:“好像是只打火机。” 汪辉激动得猛抽一口气。 女服务员倒给他吓一跳:“您,您没事吧?” 汪辉又抽了两口气,抬手道:“没事没事。”又不放心地再确定一遍,“你确定是只打火机?一般人送礼物,不是都会包装一下吗?” 女服务员:“也没包装啊,就是装在一只盒子里。纪小姐一接过来,就打开了盒子,还把打火机拿在手上玩了玩儿。”说到这里,又忽然啊的一声,想起一个细节,“结果就是那么巧,纪小姐不小心手一滑,打火机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后,发现摔出了印子。纪小姐还觉得挺可惜的。卢小姐说,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后面就不知道了。我走开了。” 汪辉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细节,一听原来是这种小事,便有点儿失望。 但是很快便又振作起来,追问一句:“那打火机是不是挺贵的,纯银的?” 女服务员笑道:“卢小姐出手,还有便宜的?好像卢小姐提了一下,是她去国外买的呢。” 汪辉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终于从服务员嘴里得到证实,那只打火机就是卢薇薇送给纪月红的了。这两个看似天南不着地北的人,谁能料到真会有交集?而且关系还挺不错的。 之后再问还有没有其它关于卢薇薇或者纪月红的资料,女服务员就答不上来了。 毕竟已经落实了卢薇薇和纪月红之间的联系,汪辉也很满意了。 从陶吧出来,汪辉的心情都轻松了很多。直到回到车里,要车子发动了,才忽然意识到,雷诺好像从他刚才问女服员话开始,就很安静。这种情况,他现在也已经很有经验了。 “雷子?”汪辉盯上雷诺的脸,“又有发现了?” 雷诺转头看他一眼,笑了:“嗯。” 汪辉顿时收回手,转过身子正对着雷诺:“什么?” 雷诺:“卢薇薇的经济状况有点儿问题。” 汪辉迷糊地皱一下眉头:“她能有经济问题?她整个儿不差钱啊!” 雷诺才刚要说话,汪辉又自悟道:“也是……就算金山银山,像她这么用法儿,肯定也不够。”抬头又看雷诺,“你说是吧?” 雷诺:“……”真不知道要怎么接他这话,只好又笑一下,还是按照自己原来想说的节奏来,“卢薇薇收入的确不菲,但是比照她的消费来说,还差了一截。” “是吗?”汪辉听得又是一怔,“怎么说?” “辉哥,你还记得她个人专用的房间吗?” “当然记得了。”被这样问,汪辉觉得有点儿轻微地伤自尊,“这才刚看过,能不记得吗?” 雷诺:“你还记得她房间里都有什么?” 汪辉心想这有什么难的,总共也没多少东西啊。 “工作台,一张凳子,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套茶具,一套音响,还有一些碟片咯。” 雷诺点点头。汪辉一样也没有落下。其实基本的观察力他也是有的,就是没有进一步的思考。 “你觉得这些东西能有多少钱?”他接着试图引导他。 “音响看起来挺贵的……沙发是真皮的吧?”汪辉一边念着,一边尽量评估,算了一会儿道,“得有两三万吧?” 雷诺笑了一下。 汪辉一看就觉得坏了:“不止?” 雷诺点头:“嗯,光是那一套音响就不止吧。虽然有点儿旧了,但真是好东西。已经是发烧级别的了。” 汪辉:“发烧……”这个词用在音响身上,对他来说实在太耳目一新了。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听过可以这样用的。 雷诺知道他平时也就是听听磁带,哼两首港台流行歌而已,当然对发烧级音响没有概念。于是也没多作解释,只是改了一个更直观的说法:“是相当高水准的音响。” “大概要多少钱?”汪辉还是最关心钱的问题。 雷诺想想:“恐怕要四五万。” 汪辉睁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妈呀!” “这这……这都比那间房贵了!”汪辉继续瞪着他的牛眼,“什么音响啊,至于这么要人命啊!” 他就觉得他那一百来块的录音机就挺好的了。 这么多钱,雷诺也有点儿在意。他只能再一次确定:就像他第一次进入卢薇薇的高档公寓时,回答汪辉的一样,卢薇薇是彻头彻尾地及时享乐主义。 “对了,”汪辉忽然也有点儿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玩儿这个?” 雷诺苦笑:“辉哥,你真是太瞧得起我了。”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飘了一下,“以前,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他父母都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他自己也耳濡目染,所以对音响的要求特别高。我知道的那点儿皮毛,都是他说的。” 汪辉哦了一声,终于找到一点儿平衡。顺便带一句:“你那同学家,肯定也是不差钱。” 雷诺只是笑笑,没接这茬儿。 “那别的东西呢?”汪辉赶紧问,还有点儿惶恐,“别是那茶几再是什么特别定制的?” 雷诺被他逗笑了:“那倒不是。最值钱的也就是那套音响了。其它的,虽然也都是高档货,但没有那么夸张了。总计,”默默地算了一下,“可能要六万块上下吧。” “……”汪辉一阵心疼,大脑里迅速地跳出结论:最烧钱的还是那套音响。 “也就是说,那间房,加上里面的摆设,少说也要十万块。”汪辉也开始觉得雷诺的账算得对了。 他们在对卢薇薇的高档公寓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卢薇薇的消费和她的收入基本持平。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一下子就冒出来十万块的缺口。十万块啊,不是随便什么地方挤一下,就能多出来的。 她从哪里赚的这十万块? 两人一回到局里就去找林建军。 “嗯,这么说,卢薇薇的经济状态确实很有问题。”林建军听完他们的汇报后,也深有同感,“可是我们已经很仔细地调查过了她的银行账户,也向她的公司和经济人做过很细致的了解,并没有发现额外的收入。” “那就只有现金交易了。”林建军这方面还是很老道的。 现金交易就很难查了。基本没有痕迹可循。 这恐怕,也是卢薇薇想要的效果。 林建军不由得轻叹一声,颇有些感慨地道:“这个卢薇薇……一开始的时候,就以为她只是一个有点儿嚣张的模特,可是越往下查就越发现她可真不是一般的复杂……” 汪辉及时地来一句:“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打开一个还有一个,打开一个还有一个……不同的是,人家的娃娃是越来越小,她的娃娃倒好像越来越大了!” 林建军笑着点点头:“嗯,难得听你说话这么到点子上。” 汪辉嘿嘿一笑。 雷诺:“我总觉得这个陶吧还值得挖。他们的老板竺玉兰,和卢薇薇的关系不那么简单。” “对,那个女人本身就不简单。”汪辉猜得更直接一些,“搞不好,卢薇薇那些额外的收入跟她就有关系。” 林建军也有点儿意外:“是吗?”见雷诺也点了点头,便微微皱起眉头,“过两天,我也亲自去领教一下。” 又道:“现在嘛,一是要再跟罗潇潇联系一下,她和卢薇薇是走得最近的人,看看她那边有没有线索。二是要再跟柳莹、柳招弟再联系一下,纪月红这边就指望她们了。” “这样,你们两个负责罗潇潇,”林建军吩咐,“让沙国雄和李亮负责柳莹、柳招弟。” 沙国雄和李亮正要答应,却听汪辉一下子叫唤起来:“哎呦,罗潇潇那姑娘我可吃不消!”一指雷诺,“我跟李亮去负责柳莹那边,让小熊跟他去负责罗潇潇好了。” 林建军眉头又是一皱:“你这又是闹的什么别扭?” 汪辉:“哪是我闹别扭!林队你不知道,有雷子就行了。”直接就倒出来,“那姑娘喜欢雷子。” 林建军一怔,很诧异地看向雷诺,正见雷诺低下了头,白皙稚气的面孔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儿里。不由得一阵好笑。他真是老眼昏花了。连汪辉这个心眼儿粗得赶上棒槌的都看出来了,他却一点儿也没发觉。 林建军微笑着,还是没改:“既然有小雷在就行了,你去不去还不都一样?就别拆散沙国雄和李亮了。” 沙国雄和李亮呵呵直笑。 汪辉顿时啊了一声,鼻子眼睛就皱到一块儿去了:“林队……” 林建军一口打断:“让你去你就去!少废话!” 汪辉:“……”只好哼哼唧唧地道,“是。” 林建军低头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对所有人道:“今天就都早点儿回去吧,”所谓的早,其实也早过了下班时间,“明天还要体检。别弄得太累,会影响体检的。” 汪辉还在愕然:“是明天体检吗?” 林建军:“嗯。咱们单位是最后一拨了,不能再拖了。还有个把月就过年了,人家医院也很忙的。” 第228章 秘室(3) 大家便纷纷地收拾起东西。这个说,脖子快断了,那个说,最近老是耳鸣……说得笑嘻嘻的,没有全然当真,可到底也有几分担心。刑警可是高危职业,经常吃不好睡不够,压力大得要命。再敬业,谁的命还不是只有一条,能不惜命吗? 林建军也回办公室略略收拾一下,准备回家。 他倒没有担心着明天的体检。反正每年查出来都是老毛病——他的胃。知道了结果,也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只是忙了这些天,确实感觉到体力严重跟不上,特别容易睏。好几次一个人在队长办公室里看资料的时候,都不小心睡着了。虽然每次都很快醒过来,也拼命地振奋精神,但总会有下一次。 人太累,食欲也不好。 吴玉芬做了好几回他喜欢的菜,他也没吃多少。弄得吴玉芬也老是唉声叹气的。 所以,中间又流了两回鼻血,林建军也没告诉她。她已经够操心的了。 出来刑警队大办公室,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雷诺一个人还在,正在电脑前面忙着。队里大办公室现在还只有两台电脑,局里准备今年再多装几台。有了电脑,工作效率确实提高了。 林建军走过去一看,原来雷诺在看卢薇薇的邻居交出来的偷拍视频。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只能挤出时间来看,视频的量又那么大,进展很缓慢。 管理员说过,卢薇薇出事以后,有一个自称是她亲戚的女人来过。卢薇薇藏在杯子底部的钥匙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个女人拿走的。可惜管理员记不清那个女人来的具体日期了。雷诺只好优先查看那几天的。粗略一算,也有几十个小时的视频要看。 他用了两倍的快进。 “还没找到那个女人呢?”林建军轻轻地问。 但还是有点儿惊到了雷诺。 雷诺连忙暂停:“林队。” 林建军看看雷诺,心里就有点儿舍不得。队里其他孩子吃苦受累,他也舍不得,但总觉得对雷诺好像更多一些。 “今天就先回家吧。”他说,“不差这一天。” 雷诺也知道林建军对自己好:“嗯,今天就看一小时。”又说,“您先回去吧。吴姨还在家等您。” 林建军叹了一口气:“好吧,就一个小时。” 走两步,又转回头:“过几天来家里,你吴姨想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雷诺微微怔了一下,便有点儿腼腆地笑起来:“嗯。” 雷诺最后看了两个多小时。要不是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还不知道已经看了这么久。电话是林建军打来的,就是检查他回家没有。一听他接起电话,刚说个喂字,就狠狠地批评了好几句。雷诺只好乖乖地挂掉电话,马上收拾东西。 原来已经快十点了。 这段日子算起来,今天还是回去得挺早的。 出了警局,将双手抄进口袋里,却一眼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又站在大门前等着他。一看见他,她便笑起来,很欢快地跑过来,有点儿羞涩地顿了一顿,但还是两只眼睛亮晶晶地,一把揽住他的胳膊。 雷诺真是拿她没办法,笑着问:“怎么又在外面?天越来越冷了。” 罗潇潇眯着眼睛笑:“不冷,”把怀里的东西给他看,“我抱着暖水袋来的。” 雷诺:“……”忍不住轻轻笑出来。 自从元旦那回,他们至今只打过几个电话。而且每次说不上几句,雷诺就得挂了。 罗潇潇很想他。 她拉着他走到路灯底下,把他的脸看了又看,看得雷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他笑着问。 罗潇潇把暖水袋让他抱着,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她的手很暖和,雷诺的脸有点儿冷。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最近都很忙?一天能睡几个小时啊?” 雷诺笑着把她手抓下来,还让她自己抱着暖水袋。罗潇潇伸过一只手去,钻到他的手心里。 他想想:“还好,还是有时间睡觉的。” 罗潇潇就是要问:“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雷诺:“……六七个小时吧。” 罗潇潇微微侧过脸去,挑着眼角看他。 雷诺只得老实交待:“三四个小时吧。” 罗潇潇吃了一惊,张着嘴呆一下,又问:“天天这样?” 雷诺笑笑:“也不是。”然后在心里补一句:比如今天就不是。 罗潇潇还是有点儿不乐意:“那也太累了。” 雷诺:“抓到一些零碎的时间,还是会休息一下的。”然后在心里又补一句:就是能抓到的机会也有限。 罗潇潇勉强点了个头:“哦。”又赶紧说,“那你要多抓一点儿。” 雷诺点点头。见她抿抿嘴巴,又低下头,便问:“是不是有事?” 罗潇潇随即一抬头,却又道:“没事就不能来了?” 雷诺笑得眼睛都有些弯了,只是看着她轻柔地道:“说吧。” 罗潇潇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星期六,有个朋友过生日,想大家一起吃个饭。”又连忙道,“你要是忙就算了。” 她这是想把他带去给朋友们认识。 对年轻人来说,某种意义上,把自己交往的人介绍给朋友们,其实比介绍给家里人还要紧。 雷诺当然知道罗潇潇心里可不想真就算了,只是不想他太累。 “我也不知道星期六能不能有时间。”正因为是要紧的事,他也不想给她一个空洞的承诺,实事求是地道,“案子调查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新情况突然发生。我们队里现在基本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忙起来,连队长都好几天不回家。” 罗潇潇的脸上又是失望,又是舍不得。 雷诺:“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 虽然希望渺茫,罗潇潇还是很满足地轻轻扬起嘴角:“嗯。”过了一会儿,又低着头说,“你也不要勉强。真要有时间了,我倒情愿你多睡一会儿。” 雷诺静了一静。心里好像有一道细小的褶皱被轻轻地展开、抚平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罗潇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很壮烈地摇了摇头:“算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雷诺:“……” 罗潇潇忽然又闪过一丝狡猾:“要不然,我送你回家?” 雷诺:“……”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罗潇潇很喜欢他,很在乎他,很关心他……她把他放在心上。他喜欢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他了。 第229章 秘室(4) 还没有反应过来,雷诺已经抱住了罗潇潇。紧紧地抱着。 罗潇潇一下都不敢动。虽然她要挽着雷诺的胳膊,雷诺就让她挽着,她要抱着雷诺,雷诺也会让她抱着……但这是第一次,雷诺主动抱住她。她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胸口上,听到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还有脖子那里,似乎也能感觉到他一些轻微的呼吸。 这一刻,她觉得很好。 即便多年以后,记忆的年轮增加了许多重,她也依然觉得这一刻是那么地值得珍惜。 第二天,因为要体检,大家都空着肚子去的医院。别看真到检查的时候,每个项目也花不上几分钟,可是来来回回地排队,一套全弄完,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也不稀奇。 林建军、雷诺、汪辉、沙国雄,再加一个李亮是最后一拨完事的。汪辉早就嚷嚷着,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林建军笑道:“好,今天早饭我请了。想吃什么?” 汪辉马上想起梁奶奶面店,离这家医院近得很,走过去十来分钟,便道:“就去老梁那儿吧!好些日子没去了。” 沙国雄也觉得那里好,很实在地说:“老梁对咱也客气,份量足啊!” 于是一行人出发了。 结果到面店才发现,根本就是刑警队大会师。除了零零散散几个外人,店里坐的全是他们的人。连郭达开都在,带着技术部的几个小家伙正在等面上来。 大家顿时一阵热闹无比的打招呼。 老梁媳妇一眼看到林建军他们都没地方坐了,忙从柜台后面拿起一叠塑料凳子出来,一面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一面就飞快地、像擂碗似地将凳子都溜排地摆开。郭达开那一桌和隔壁桌的人一起挤一挤,给林建军五人挪出位置。 “林队,”老梁媳妇笑眯眯地问,“你们吃什么?” 林建军笑着,随手一指郭达开:“就跟他们一样吧。” 老梁媳妇:“好的,五碗牛肉面!”一转头,像条欢快的小鱼一样,在挤得歪七八扭的人和桌子中间,一点儿不沾地走回去了。 只过了一会儿,十几个人的面都好了。梁家宽也从厨房里出来,一起帮忙端面过来。 梁家宽笑着对林建军说:“难得人来得这么全了。林队,您今天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头一抬,大着嗓门道,“每桌再送一盘牛肉,算我请大家的。不够再加!” 店里顿时爆发出一声欢呼。 林建军想想也是难得,见大家又都这么高兴,便也默许破上这一回例。 梁家宽和媳妇麻利地切了好几盘大块大块的牛肉,一桌一桌地送上来。早市早就已经过去了,午市又还没有到,他们现在的客人也就是刑警队了。梁家宽亲自把最多的一盘牛肉摆到林建军这一桌,便一伸手拖一张凳子过来,在旁边坐下。 “林队今年有五十了吧?”他问。 林建军接过汪辉递过来的筷子,笑着点点头:“五十周岁咯!” “哎呀!”梁家宽便猛地一惊,嗓子都变粗了,“去年做生日没带我们啊!” 虽然现在工作、正事上都是用的周岁,但老百姓过起生日来,还是习惯按照虚岁。 林建军笑道:“不是没带你,就没做。” 老梁媳妇不觉道:“这怎么行啊!五十岁是大生日啊!” 林建军笑得有点儿无奈:“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再说,也没什么好做的……”说到后面,无奈里却又渗透出苦涩来。 梁家宽似乎没有想到那么多,还在直着嗓门可惜着:“再忙也得做啊!亲朋好友都得聚一聚嘛!” 老梁媳妇挺机灵,马上捣了梁家宽一胳膊。 梁家宽愣一下,这才不出声了。 亲朋好友还有得聚,可是最重要的孩子呢?林建军最想见到的女儿已经没有了。 见别人都笑不出来了,林建军自己笑了笑:“不急,这才刚开年还早着呢。到时候再说吧。” 汪辉连忙跟上:“是是是,急什么啊!说不定到时候,咱们的案子都破了。” 大家都笑起来。虽然都有这样的希望,但难免又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会不会真那么顺利呢? 梁家宽仔细看看林建军的脸色说:“林队,我不会说话,我就直说了啊!” 老梁媳妇生怕他说出不好听的来,连忙抢在前头道:“你有什么好说的?人家还正吃着面呢,少说两句!” 林建军却说:“不要紧。你说吧。” 梁家宽就真说了:“好些日子不见你,总觉得你老了不少。气色不大好。” 林建军一愣。 老梁媳妇又急又气地一捣他胳膊:“瞎说什么!”转头笑着道,“我看您就是最近累了吧?要注意休息。让嫂子给熬点儿好汤,补补就回来了。” 林建军呵呵一笑。其实,他也知道梁家宽说的全是老实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老了好多。洗脸照个镜子,脸上、脖子上的皮都松了,好像连白头发也多了好些。 “唉,”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年纪都这么大了,能不老吗?”笑着看眼梁家宽夫妻,“哪像你们,你们还年轻。” 女人很有自知之明地撇嘴一笑:“我们也不年轻咯。哪能跟您比啊?” 林建军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想到了为什么不能跟他比:梁家宽夫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生育。 起码……他还有过女儿的意思吧! 汪辉看看林建军的脸上真露出疲态了,就不想老让话题围着他打转。随即插嘴道:“老梁,你还别说,其实我瞧着你们夫妻两个,好像也没有前段时间气色好了。你们这个店是真忙,该请人就请人吧,别老是自己顶着了。” 雷诺看一眼汪辉,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话题。就是像汪辉这种粗粗的,说起话来又习惯性地不讲究的人,转移起话题来反倒不会让人注意。 汪辉虽然给林建军没少惹麻烦,但对林建军也是真的好。 梁家宽一下子就被引开了注意,笑着回道:“唉,你不知道,请人可难了。” 马上引来媳妇的不满:“难什么?总共就这么大的店,请两个人专门端面、收碗筷,我站在柜台后面都看得一清二楚。是偷得了懒,还是拿得走东西?” 梁家宽之前还堆着笑的脸,立马拉下来,冲着她道:“你懂什么!这是我梁家的店,从我奶奶开店头一天起,就没用过外人。以后也不能用!毛病都是出在外人身上的,你就能保证你一定看得住?” 老梁媳妇翻着眼睛冷笑一声:“都什么时代了。知道的是你死守家里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店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第230章 梁家安(1) 梁家宽的脸色顿时难看了,酒糟鼻子都变得更红了。他瞪着女人,两边脸颊绷得紧紧的。 汪辉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转移一下话题,结果倒挑起夫妻俩的不快来。看来,请人的事,夫妻俩真没少拌嘴。 关键时刻,林建军插一句嘴:“你弟弟不是经常来帮忙的吗?” 一提起梁家安,梁家宽和老婆之间的火气泄了一些,但还是没高兴起来。 “他呀,”他很不满意地轻笑一声,“别提了。请他,我还真情愿请外人。” 老梁媳妇扭了扭嘴,像是也有话要说,但还是咽了回去。 林建军瞧着苗头不对,便也止住了。 可惜汪辉这个只知道拖面的,这会儿又多嘴了:“怎么了?我上回听林队说你弟弟挺能干的啊,人也老实。” “他还老实?哼!”梁家宽的不满变得激烈起来,好像有些愤怒,脸都微微涨红了,“自打进了嘉信以后,人家身份可高了。一开始还隔三差五地回来呢。后来架子就越来越大。这不,今年元旦那么忙,他都没回来帮忙。都快一个多月不见人影了。” 说到这儿,老梁媳妇的脸色也有点儿沉。 汪辉问:“没打个电话问问?实在要帮忙,亲哥亲嫂开口,还能不来啊?” 梁家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弟弟着实嫌弃得很。甚至于可以说是厌恶。 “我反正是不打的。”梁家宽硬着面孔说,随手一指女人,“她是打了几通,可是人家压根儿就不接。元旦前一天,我说别去理他。她还非要热脸贴个冷屁股,说要留些菜给他。好么,电话从早打到晚,都是关机。”瞪着眼睛,又强调一遍,“人家直接关机了,你知道吗?” 汪辉:“会不会是正在忙呢?嘉信是大公司啊,经常要加班吧?”呵呵一笑,“我真不知道你弟弟在嘉信工作呢!” 梁家宽嗤地一笑:“一个保安,能有多忙?”充满贬义地抖抖肩膀,“做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保安!他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老梁媳妇也面露不悦地抿了抿嘴唇。 汪辉这才发现,这兄弟俩不是一般的不对谱。任何试图劝解的话,到了他们这里都只会更加激化矛盾。 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也跟众人一样,呵呵地笑上一两声,埋头吃面吧。 才停一会儿,却见一直在里面安静吃面的雷诺倒抬起头来了。 “你弟弟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的,背微微有点儿驼,还挺白净的?”他问。 他想起和汪辉去嘉信时,曾经碰到过这么一个保安。每次那人都是和其他人站在一起,他也没有特别留意过。只是后来觉得好像有点儿眼熟,可是又确实从来没见过。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儿眼熟了。 虽然没有梁家招牌的酒糟鼻,但眉眼依然是相似的。 就听梁家宽一点头:“对,就是他。从小就含胸驼背的,还总喜欢低着个头。看着就叫人不舒服。” 雷诺:“他叫什么名字?” 梁家宽:“梁家安。” 雷诺心头一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梁家宽夫妇俩笑眯眯地送走了刑警队。当看着林建军等人一个个都走远了,梁家宽才冷下脸,很吓人地瞪女人一眼,呼的一下拉上玻璃门。女人也没怎么吃惊。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其实,她为了请人的事顶他的时候,他就憋上火了。要不是林建军在这儿,他肯定当场就要发作的。 这不,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身后已然传来砰咚一声巨响。 一转头,就看见一只凳子倒翻在地上,那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正恶狠狠地喘着气。 女人从眼角里冷冷地睨他一会儿,便也将扣在围裙上的一条抹布不轻不重地一甩,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前,一边抹桌子,一边收拾碗筷。 男人的怒火从这冷遇里越发膨胀起来。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过女人刚收起来的一摞碗就往地上一砸。 便听哗的一声巨响,又伴随一些细细碎碎的余音,地上已是落地开花,大大小小的瓷片蹦得到处都是。 女人的眼睛终于从那些碗上,冷冰冰地转移到男人的脸上。夫妻俩之间总共相距不到半米,一个脸上像覆盖着一层冰霜,一个眼睛里却像燃烧着一把烈火。 忽然,男人就扬起手,狠狠地甩在女人的脸上。 毫不意外,女人被啪的一声打得跌出去,还连带着撞翻另一只凳子。 这一巴掌可真是使足了劲儿。任何一个人要是在现场看到,准会吓得睁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女人也确实吃足了苦头,趴在地上好半天不能动。 但也有点儿奇怪。 明明在盛怒关头的男人,竟然没有乘胜追击——换成其他人,此情此景十之八九都是会忍不住的,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而是一直站定在原位,刚刚打过女人的手掌在无意识地抖动着。并不是因为疼,实际上他现在基本处于大脑充血的状态,根本就感觉不到疼。他只是抖着那只手,死死地盯住女人,但没再有一丝一毫的行动。 如果他能迈得出这一步,他一定会再狠狠给女人一个教训。 但是,就是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仿佛前面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架设在他和她之间。那只手除了发抖,根本无法突破。 他就那么动也不动,或者说动也不能动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慢慢地缓过来。他看见她背上的肩胛部分动了一下,一定是擦了一把嘴。然后,女人便转过头来,带着嘴角上残留的一抹血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男人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口水。 女人稍微调整一下呼吸,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手掌因为用力地撑到地上,正好扎到好几块碎片。血流了满手掌,还很疼,连胳膊那里都被牵连到,最先落地的那条腿也麻得厉害。稍微动一下,几乎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 但是她忍得住。 因为,这么一点儿“好果子”,跟她从嫁给这个男人的第一天起,这过去的十几年里的任何一天所受到的煎熬相比,都不算什么。 因为跟这个男人过日子,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女人咽下嘴里染着血腥气的唾沫,将插在手掌里的两块碎片挑出来,扔到地上,便去门后拿来扫帚和簸箕,打扫起一地狼藉。整个过程里,她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了客人的店里,只听得见男人粗重的喘息,还有女人的扫帚很有节奏地掠过地面。 “你也就这点儿能耐了。” 女人将所有的碎渣子都扫进簸箕时,终于轻飘飘地开了口。那口气,好像不是在跟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讲话,倒好像是跟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告别。 男人刚刚有些轻缓下来的呼吸瞬间又变得粗重起来。他咬着牙问:“你说什么?” 女人根本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簸箕里的碎片,好像那一摊垃圾也比他值得看:“你不会真以为咱们还年轻吧?” 男人愣了一下,才想起刑警队在店里吃面的时候,林建军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他们还年轻。 “过不了几年,我也该四十了,”女人冷冰冰的脸上,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流露出难受,“难道真要去领养?” 男人的面容也随之一阵扭曲,愤怒而恶毒地道:“还不都是你,不下蛋的母鸡!”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你怎么知道是我不下蛋?我二十就嫁到你家,就算除去这几年,也跟你睡了十几年了。你爸妈在的时候,拖着我一会儿去这家医院,一会儿去见那个神医,都说我没问题。生孙子的秘方都不知道吃了多少,就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呵,”她轻轻地笑,“你倒是说说谁不下蛋了。” 男人的脸起先涨得通红。将女人这席话听到最后一个字,却又从通红里透出铁青来。他紧咬着的牙也颤抖着松开了,只剩下一张脸还在徒劳地扭曲着。心里面依然有一股火在燃烧,那股火上还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罩子,将所有的火焰生生地闷在里面。 女人最后留下一声轻叹,就拎着簸箕倒垃圾去了。 剩下男人一个人像块石头一样杵在店里。那最后一声轻叹听在他耳里,简直比之前所有的话加起来更刺耳、更刺心。虽然女人没有说出来,他却格外地理解那一声轻叹的意思。 她都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男人。 体检结果大概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出来。一离开面店,大家便又照常开工。实际上,因为早上花了太多时间在体检上,下午的事情积压得更多了。可人奇怪就奇怪在这样一个地方。天天都这么忙着,反正也不能更快了,所以也没人因为事情又变多而觉得更焦虑。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吧。 雷诺抓住空档想了好几次,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梁家安这个名字,但是真地想不起来了。问汪辉,汪辉索性大眼瞪小眼,挠挠头说,是不是听林队说的呀。雷诺摇头:肯定不是林队。 后来一忙起来,就先把这个事放到一旁。 到了下午三点来钟,连续多日的视频调查终于有了发现。 先是另一组同事在去年,也就是1999年9月的视频里发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跟着卢薇薇进过她的家,但是卢薇薇对他的态度很冷淡,还隐隐约约地带着敌意。而且,他显然也不是卢薇薇那帮模特朋友里的人。穿得很朴素,个子要按照正常人来看也不算矮,但一和那些男模特们比起来,就是矮冬瓜了。 大家很怀疑,他是不是就是管理员说过的那个,从头到脚都很普通,并且卢薇薇很讨厌他,他也很讨厌卢薇薇,然而两人又不得不见面的男人。 有了参照,下面再找起来就快得多了。其他负责视频调查的同事们一起发力,将手上剩下的视频非常迅速地过完。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又有一位同事在1999年10月的视频里发现了同一个男人。紧接着,在1998年3月的视频里,也发现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现过他的身影了。 这还真得谢谢那个偷偷安装摄像头的人。不过可惜的是,因为角度不好,那个男人又低着个头,所以只能抓到一个侧面还算清楚。 眉毛挺浓,上嘴唇还留了一点儿胡子,肤色微黄。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他第一次,也就是1998年3月的那一次,在卢薇薇家逗留的时间最长,有将近一个小时。第二次,1999年9月的那一次就短得多了,只有十来分钟。而最后一次,1999年10月的那一次是最短的,两分钟都不到。 李亮将男人最后一次露面的视频定格在他刚从卢薇薇家出来的一刹那。男人当时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两只手都揣进了风衣的兜里。 “你们看,”李亮将男人右手边的衣兜一划,“鼓起来了,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衣兜很大,虽然没有露出东西的头来,但底部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厚厚的,类似砖头一般大小的痕迹。 这个印痕立刻让敏感的刑警们,瞬间有了答案。 “钱!”同时有好几个人喊出来。 沙国雄凑近了看看,越发觉得那在衣兜底部凸出来的痕迹还真不是一般的厚,按照大小来测,应该是百元大钞:“这要是钱的话,少说也得上万了吧?” 一群人里出现了好几声抽气。汪辉逃不了也是其中一个。 林建军皱起眉头,牢牢地盯住男人鼓起来的衣兜。 又是一大笔的现金。 第231章 梁家安(2) 前两天,他们才刚发觉卢薇薇高收入、高享受的表象下,其实掩藏着非常大的财务问题。按照他们之前掌握的情况,卢薇薇至少有十万左右的现金出入。现在加上这一笔,这个数字无疑再度上升了。 而且,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他知道他们发现的极有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卢薇薇的现金出入远远不止十来万。 这么多的现金,她究竟是从哪里入的?又出到哪里去了呢?就是都拿去享受了,也不会连个影子都不留啊。 起码其中一笔是出到这个男人的手里了。 那么,卢薇薇为什么要将这么多现金给他呢? “会不会是勒索?”沙国雄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有卢薇薇的把柄?” 说起卢薇薇的把柄,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件事:她喜欢女人。 林建军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合理,可能性也很高的推测。他们在卢薇薇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些日记性质的记事,里面就曾提到过,卢薇薇一直都认为李天成曾经泄露了她性倾向的秘密。但事实上,李天成非但没有,还一直替她保守住这个秘密。 卢薇薇一定是发现还有别人知道她的秘密,所以才会怀疑李天成泄密。 那个别人,会不会就是这个男人? 而勒索的人一向都是贪得无厌的,被勒索的人又总是会有忍受不了的时候。这两者的矛盾迟早会碰撞出骇人的火花,最后引发谋杀——这种案子实在也不新鲜了。 今天的发现还远远没有结束。 吃过晚饭以后,大约七点半,雷诺又有了重大发现。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自称是卢薇薇亲戚的可疑女人。就像管理员描述的,一看起来就古里古怪的。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一下子遮掉半张脸。还围着一条很长很厚的深灰色围巾,连头都包起来。露出来的头发,是有点儿微卷的,皮肤还挺白。除此以外,一张脸也就能看到个眉毛、鼻子了。上身穿一件半旧的咖啡色短外套,下身是一条很肥的黑色毛呢长裙,一直挡到脚踝。整个人看起来很臃肿,又老土。 她进卢薇薇家里时,管理员也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一直就站在门口等着。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可能是在室内觉得热,包着头的围巾拉了下来,松松地在肩膀上挂着。 雷诺连忙将画面定格。 女人微卷而蓬乱的头发全露出来。她剪的是一头短发,差不多到耳根。那糟糕的发型,即使是刑警队这一帮毫无时尚触感的糙老爷们儿都觉得不好看。 汪辉顿觉失望。 老实说,那天和竺玉兰打过交道后,他立刻就怀疑那个自称是卢薇薇亲戚的女人,是竺玉兰乔装的了。但是一看到这个女人后,他就是眼睛瞎了也不可能再把两者相提并论。 这个女人从头到脚就没有半点地方值得称道。而竺玉兰……呵呵,和她一比,简直就是云端里的女人。 就算外貌、身段可以乔装,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风韵是很难掩盖的。而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就是最普通的市井阶层:不仅是不优雅,还透着些许粗俗。 而且两个人的身高也有很明显的差距。竺玉兰的身材非常苗条、修长,那天穿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都快赶上汪辉的身高了。净高怎么说也得有一米七出头。这个女人也穿了双粗跟鞋,但还是跟管理员差不多高。净高也就一米五七、五八的样子。 两个人的身高差距有十多公分。矮装高还能穿高跟鞋,高装矮要怎么办?难道还真跟那些恐怖的童话一样,把腿给砍掉一截? 唉!汪辉叹一口气,死死地盯住屏幕,这到底是谁呢? 难道她还没有在他们的调查范围里出现吗? “她的头发……”忽然有人犹犹豫豫地出了声。是位女同事。 大家连忙调转头,看向她。 刑警队里女同事可是稀有动物。这方面林建军很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一般都只让女同事处理一些文件、资料居多,打打外围也就顶天了。所以,队里的女同事很少掺和在真正的调查里,更不会对案情发表看法了。 这一回,实在是人手太吃紧,所以就分了一些视频给她们。 一看大家都盯着自己,说话的那位女同事毕竟没有经验,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不敢说了。 林建军和气地道:“没关系,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了,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说看吧。” 女同事才大起胆子道:“她好像戴着假发。” 林建军微微惊讶,特别戴起老花镜再去看看定格中的女人。发型除了难看一些,他还真看不出来是假发。转回头问女同事:“你怎么看出来的?” 女同事一窘,面露难色:“我说不上来,但是一看就觉得是假发。”说完,转回头看向另外两三位女同事。 林建军一怔,不觉问:“你们都觉得是假发?” 女同事们都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年轻的道:“林队,这就跟你们男人经常看不出来女人化妆了一样。真的会化妆的女人,才不会把脸化得跟调色盘一样,而是化了就跟没化似的。那叫裸妆。” 林建军愕然:“什么妆?” 女同事们相视一笑。 年轻的继续给一帮大老爷们儿扫盲:“就是特别自然的妆。比如化完以后,皮肤特别好,可其实卸了妆,一脸的麻子,甚至疙疙瘩瘩的。但是你们男人就是看不出来化妆了,还以为是天生丽质呢。” 大老爷们儿集体呆了一会儿。有人还摸着后脑勺笑起来。 林建军也不免笑着摘下老花镜,再和她们确定一遍:“你们都确定,这个女人戴的是假发?” 女同事们异口同声地道:“肯定是。” 雷诺便将注意力放到女人的头发上。他将女人的头部截图,再放大。偷拍的男人还真舍得花钱,摄像头像素还挺高,即使放大了也没有很明显的颗粒感。雷诺还真有了发现:在女人所戴假发的下边缘,隐隐约约地露出另外一种颜色的头发。 红色。 她真正的头发是红色的。 雷诺登时想起来:“纪月红!”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汪辉第一个跳上去,扒着电脑看了又看。 “没错,这女的是红头发,”他指着屏幕道,“还有这身高,”便越发肯定了,不觉一拍大腿,“我说呢!怎么就没想起她来?” “卢薇薇藏起来的那把钥匙就是被她拿走了!”汪辉都有些激动了,“她们两个的交情不简单啊。两个人都是那陶吧的vip,我总觉得这个vip有名堂。所以卢薇薇和纪月红这两个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竟然能因为这个陶吧、这个vip弄到一起去。除了纪月红,卢薇薇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那把钥匙。” 李亮马上更进一步:“会不会我们在纪月红那边发现的那把钥匙,就是她从卢薇薇家拿走的那把?” 众人纷纷地你看我来,我看你。 林建军先稳住大家。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谨慎对待。 “先不要忙着往下推测,”他说,“还是尽快和那管理员,以及纪月红的小姐妹们联系一下,让他们过来先把人确认下来。那个男人,还有这个亲戚,都要确认。” 大家齐刷刷地一口应下,中气都变足了。 管理员和柳招弟都表示,第二天下午可以抽空过来一趟。 到了约定的时间,管理员先出现了,一见到汪辉和雷诺,就很惊奇地问:“那人到底偷拍了多少啊?卢小姐的亲戚可是在她死后来的,居然连那个亲戚都拍到了?”又问,“不会连我也被偷拍进去了吧?” 汪辉不搭理,只顾嘿嘿嘿,无比麻利地将那个女人的截图拿给他看。 第232章 梁家安(3) 管理员拿过来看不上两眼,就嗯地一声猛点了点头:“就是她。” 雷诺问:“关于这个人,你还记得什么吗?” 管理员翻着白眼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让他们很失望地摇摇头,很好奇地问:“这个女的怎么了?”忽然眼睛一瞪,“难道她是害死卢小姐的凶手?” 汪辉不耐烦地冲他一撮牙:“去,别瞎猜。” 因为这家伙,他们走了多少弯路。他简直就是猪一样证人的最佳写照。要不是他还有用,汪辉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管理员想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汪辉待见,颇有些委屈地撇撇嘴,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两句。 一会儿,汪辉又拿出另一张——那个神秘男人的截图让他辨认。 管理员满脸地惊讶:“这都给你们翻出来了!”看看图片,又看看汪辉和雷诺,还是没忍住多问一句,“那人到底偷拍了多少啊?” “哪儿这么多废话啊!”汪辉两条眉毛一拧,一根手指戳得图片嗒嗒响,“快给我认人!” 管理员不满并着委屈:“哎呦,我这么配合你们,都不落个好儿的。” 汪辉很明显地咬了咬牙,瞪起一双牛眼:“给,我,认,人!” 这是快要爆炸了。 管理员不敢再啰嗦,只好去扫图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对,就是这个人。”又很讨打地多加一句,“你们怎么不截个清楚点儿的图?起码弄个正面啊!” 汪辉噌的一下,就从鼻孔里冒出烟来:“就你知道!你当我们警察吃干饭的啊!”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图片戳得嗒嗒响,“这已经是最清楚的了!” 管理员赶紧闭上嘴巴。 雷诺看汪辉是真上火,连忙从旁问道:“你应该见过这个男人的正面吧。” 管理员点点头。 汪辉的火气略降,正经八百地看过来。 雷诺问:“要是让你配合我们的人做一幅素描,你行吗?” 管理员犹豫了一会儿。 急得汪辉声音又高了:“行不行?” 管理员有点儿不敢当:“时间真的太久了啊!况且,我总共也就见过他两三次。”眼见着汪辉的鼻孔又要冒烟,更要摆出一副苦瓜脸,“汪警官,我这不也是怕给你添麻烦吗?万一,我没弄好,这不是又……” 害得汪辉一口火又闷回去,张着鼻孔光喘气。 雷诺想想,除了管理员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个男人的庐山真面目。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我们也不会急在这一时的。”雷诺安抚,“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我们再找你。” 管理员陪着小心,点了点头。他的事就算完了。 雷诺正要送管理员出去,一抬头,却见柳莹、柳招弟一起走进来。柳莹依然打扮得暴露而艳俗,显得柳招弟越发的规矩、稚嫩,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中学生的模样:一头半长的直发很柔顺地披着,戴了一只粉色缎带的、蝴蝶结的发夹。 雷诺其实也只是顺便地扫一眼。他看人、看物一向也比别人仔细一些就是了。正好被柳招弟看见,柳招弟登时有点儿局促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伸出右手去摸发夹,似乎想把发夹拿下来的样子。 雷诺连忙微微一笑:“挺好看的。” 柳招弟手一停,改成摸摸自己的头发,脸上薄薄地红了一层。 柳莹看看雷诺,又看看柳招弟,嗤地发出一声轻笑。 管理员一看又有人来了,便很自觉地道:“雷警官别送我了,你们忙你们忙。”说完,便自己匆匆地朝外走。 经过柳招弟身边的时候,轻轻擦到一下她的左胳膊。便听柳招弟忽然啊的一声。虽然声音不很大,但听起来还是很痛,肩膀都缩起来,右手立马条件反射地护住左胳膊。 惊得管理员也是一愣,停住脚步,眼睛大睁地看着柳招弟。 “喂!你没事吧?”管理员粗手粗脚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柳招弟的胳膊。 痛得柳招弟登时又是啊的一声,这一回比上一回还响。管理员还木呆呆地抓着她的胳膊,她僵着个身子抽也不好抽,急得柳莹连忙从旁边抢过去直推管理员。 “你别碰她!”柳莹竖起眉毛,“走开,走开!” 管理员被连推了两三下,怔怔地松开手。 雷诺皱着眉头望一眼管理员,扶着柳招弟在就近的一张凳子上先坐下。 连汪辉也看不过眼:“没看见人家疼的就是胳膊,你还抓着不放!故意的啊?” 管理员:“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 柳招弟摇摇头,抱着胳膊吸上好几口气,脸都白了。柳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管理员陪着笑脸又打几声招呼,忙灰溜溜地走了。 汪辉冲着他的背影嘁地一声:“整一个儿麻烦!”一回头,却见雷诺皱着眉头也在望着,不仅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一眼,“哎,望什么呢?人都走了!” 雷诺方收回视线,转头又去看柳招弟。柳莹正在安慰柳招弟。柳招弟的左胳膊不敢动了,现在一看,额头上还出了一层薄汗。 雷诺问她:“疼得厉害?” 柳招弟一抬头,眼睛微微张大了一下,好像没料到他会特意问她似的,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一下头。 柳莹看看柳招弟,再望一眼雷诺。 雷诺又问:“你胳膊怎么了?” 柳招弟忽然涨红了脸,只一会儿工夫,眼睛里聚起水光,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是又咬住嘴唇生生忍住了。旁边的柳莹脸色也变了好多,抱着胳膊微微转过头去。 “她,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柳莹的声音低得有点儿闷。 这种谎言,连最没经验的刑警都骗不过去。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揭穿。不光是方便不方便、能管不能管的问题,这可能也是她们最后一点儿遮羞布。 雷诺只得问:“去过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 依然是柳莹代替柳招弟回答的:“去过诊所了。医生说没伤到骨头,擦点儿药,过几天就好了。” 雷诺点点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低柔地道:“那就好。” 柳招弟带着怯意,悄悄抬起眼睛,迅速地看他一眼。 雷诺还垂着眼睛,并没有看到。而汪辉那些人更不会看到。 只有柳莹一开始就留了意,看个正着。她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冷上一分。 一会儿,雷诺将那两张图片拿过来给她们看。男人她们没有印象,但几乎在看到女人的第一眼,两个人就都认出来了。 “这不是小红吗?”柳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柳招弟也惊诧极了:“小红姐这是在哪儿呢?她要干什么呀?” 汪辉嘿嘿一笑:“你俩还真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可是认了多少遍,才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 雷诺说:“这是卢薇薇的家。” “卢薇薇?”柳莹有点儿疑惑。 还是柳招弟知道:“是不是那个名模?我看过她的广告。” 雷诺:“嗯,就是她。” 柳招弟眼睛里一亮:那种追星族追到偶像的亮光:“她很漂亮啊!”可也觉得奇怪,“小红姐怎么会到她家呢?” 汪辉忍不住一笑:“她俩可是老熟人呢!”见柳莹、柳招弟都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纪月红那只宝贝打火机,也是卢薇薇送的。我们已经确定了。” 两个人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柳招弟才带着余惊问:“那卢薇薇呢?小红姐出事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她出现啊?” 柳莹也回过神来:“对啊。既然这个人是什么名模,你们要找到她也很容易吧?找到她,也许就能破案了啊!” 雷诺和汪辉交换一下视线,决定告诉她们。 “卢薇薇也出事了。”雷诺说,“在纪月红之前就已经出事了。我们也正在调查,不方便再透露。” 柳莹和柳招弟都懵了。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想也想不到的消息,这也是正常反应。 实在太难消化了。 第233章 失败的跟踪(1) 柳莹呆呆地道:“这么说,小红的那个‘高贵’朋友,就是卢薇薇了?” 雷诺:“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会儿,柳莹却嗤地一声笑出来:“那她跟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嘛!小红还说什么,其实跟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很好笑地摇了摇头。 正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再次听到这句话,雷诺和汪辉一下子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再想起卢薇薇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笔现金出入,那莫名其妙的陶吧vip……会不会就是她们接头的地方呢?或者,那个竺玉兰根本就是背后牵线的人。 行行都有三流九等。就是皮肉生意也一样。 以卢薇薇的条件,想必身价可观。 雷诺忽然想起以前她们提供过的其它一些情况:“我记得你们说过,纪月红原来接什么客人都会跟你们说的。可是就在她遇害的前两三个月开始,就开始瞒着你们了?” 柳莹点头:“以前就算我们不问,她也会自己说的。可是那段日子,有时候我们问她,她也不说了。” 雷诺:“那么经济方面呢?”如果纪月红真的还有和卢薇薇一道的活儿,也应该会有大笔现金收入,“手头会不会比较宽余?” 柳莹:“还好吧,小红花钱本来也有数。” 柳招弟也说:“小红姐每个月都要向家里寄钱的。” 雷诺:“多少?” 柳招弟:“一千。雷打不动。” 汪辉不觉问:“你们一个月能挣多少?” 柳招弟脸一红,没出声。 柳莹回道:“各人不一样。小红算是比较好的,一个月能有三四千吧。好的时候,也有五六千。” 汪辉啧了一声:就这样,也比他挣得多。 “一个月才寄一千回去也太少了吧?”汪辉直来直去地说了。 这句话引起了柳莹和柳招弟一致的反感。但柳招弟要和缓得多,只是咬着嘴唇低下头。 柳莹是不客气的,冷笑道:“什么叫少?这可是我们的辛苦钱!”声音有点儿刺起来,尤其说到“辛苦钱”三个字。 汪辉:“……” 柳莹:“这一行也是青春饭,我们也要为自己做打算的。”讽刺地一挑眼角,“我们寄钱给他们用,谁寄钱给我们用?” 汪辉:“……”其实他也冤枉。他的意思是纪月红,还能加上和卢薇薇一道的活儿…… 雷诺插入道:“这么说,纪月红在存钱了?” 柳莹看向他,神色才略缓和一些:“嗯。小红老早就开始存钱了。你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她是我们当中想得最清楚的。她想上岸,想早点儿上岸。她以前说过的,等钱一存够,她就离开这里,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这就奇怪了。 雷诺:“可是我们查过她的银行账户,上面只有万把块钱的存款。” 柳莹和柳招弟都是一阵诧异。 柳莹断然道:“这不对。这么些年,少说也该有四五万了。” 雷诺想想,也有可能:“会不会她还有其它账户,用的其它名字?”(个人存款账户实名制是从2000年4月份开始的)。 柳莹和柳招弟对望一眼,脸上都是茫然。 “可能吧,”柳莹说,“但是我们都不知道。” 这就难办了。雷诺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他们已经将纪月红房间很仔细地搜查过了,并没有相关发现。真是假名账户,用的什么名字,也就只有纪月红自己知道了。 雷诺接着问:“她开始瞒着你们出去后,就没有一点儿可疑的地方?” 柳招弟摇头,摇了一半却又怯怯地停住。 雷诺:“怎么了?” 柳招弟看一眼雷诺,就觉得鼓起一股勇气:“其实我觉得……小红姐非但没有可疑的地方,反而,反而……”又看一眼雷诺,见雷诺正期待她说下去,便一咬嘴唇真说了出来,“反而变好了。” 雷诺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外。 汪辉惊讶地问:“怎么变好了?” 柳招弟:“小红姐以前抽烟抽得很厉害,基本上一停下来就要点根儿烟。一天一包烟也不算什么。可是那段时间,她抽烟明显变少了。一个星期都抽不完一包。” 柳莹一副似乎被提醒到的模样。 柳招弟:“还有喝酒也没那么多了。小红姐可是出了名儿的能喝……”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突然一红,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雷诺:“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地方吗?” 柳招弟连忙摇摇头,又抬起头来:“小红姐经常和客人往死里喝。客人被灌得烂醉,她自己也醉醺醺的……” 汪辉一下子领悟到重点,直接替她说清楚:“看来纪月红就靠这一手摆平过不少客人啊!” 柳招弟红着脸又低下头:“就是在家里,她也经常自己喝。啤酒都是成打成打地买,二锅头什么的一买就是一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不买了。” 雷诺问:“除此以外,还有其它表现吗?” 柳招弟:“有的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小红姐整个人都好像不一样了。老实说,她以前简直就是一团糟。” 汪辉默默地一撅嘴,心想:干你们这行的,我还真没见过不一团糟的。 偏偏他的小动作被柳招弟看个正着。 柳招弟也马上猜到他是怎么想的,有点儿着急地进一步解释:“小红姐是真地一团糟,即使是在我们那些小姐妹里,也是特别地糟。回来以后,倒头就睡,被电话吵醒了,随便捯饬两下就出去了。饭也吃得有一顿没一顿。一天到晚,手里不是拿着烟,就是拿着酒。” “我们劝过她不知多少回,她根本听都不听。可是那段时间,她回来后会洗个澡,换身衣服了。吃得虽然还是不规律,但比起以前还是好多了……” “哦,对了,”除了这些琐碎之处,她想起一个更重要的证明,“以前,她倒是动不动就把要上岸的事儿挂在嘴上,每个月也都会存些钱,但是从来也没说过上岸了要干什么。有的时候,我们问起来,她也总是觉得很好笑、很不耐烦。” “她说,还想这些没用的事儿,能上岸就不错了。” “可是,那段时间她倒不怎么提上岸的事儿了。但是存钱更用心了,不光烟酒省了不少钱,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都不买了。全存了起来。” “特别是,她开始会说上岸以后要干什么了。说过不止一两次。” “她说……” 柳招弟想起纪月红对以后的那些打算,还没说出来,先红了眼圈。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总算把眼泪又忍了回去。 柳莹脸色也有些黯然。 “她说她要多攒些钱,”柳招弟声音微涩地说,“这个世界混账起来,连亲爹亲妈都是靠不住的。还是钱最好。也不指望找个多好的男人,能不怕吃苦,肯踏实过日子的就好。买个小一点儿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好。生不生孩子就随缘了。要是生出来却不把孩子养好,根本就是造孽。” 雷诺静静地听柳招弟说完。纪月红的形象在他的脑中变得更鲜活了。她不再只是一个受害者,一具肢离破碎的尸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完全能够明白柳招弟为什么觉得纪月红变好了。以前的纪月红连生存都谈不上,每天只不过是醉生梦死,可是她后来是在尝试生活了。 她开始规划未来。那些规划虽然粗浅,但也真实。 “看来纪月红确实是在好转。”雷诺说。 柳招弟有些吃惊地抬头,怔怔地看着雷诺。她没有想到真能得到雷诺的赞同。 汪辉意外地道:“纪月红真转性了?难道是受卢薇薇的影响吗?” 不等雷诺表态,又自己皱起眉头:“也不像啊……卢薇薇自己的性子还没转过来呢!” 雷诺实事求是地道:“在生活习惯方面,倒没有发现卢薇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除了工作需要以外,她平时的生活很健康,还经常运动、旅游。” 汪辉点点头:“这倒是。起码在工作、生活上,其实她还是挺体面的。她主要的问题还是那个……” 雷诺及时地清咳一声。 汪辉连忙收住。他只是粗线条,又不是缺德。卢薇薇生前,因为性取向已经受了不苦,何必人都死了,再给人家到处张扬。再说,又跟案子没关系。 柳莹和柳招弟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对于他们明显的欲言又止,柳招弟没怎么样,柳莹撇着嘴角冷笑一声。 汪辉又问柳莹:“那你呢?有没有发现纪月红哪里不一样了?” 柳莹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汪辉奇怪地问:“你可是天天和她在一起,人家小姑娘还有发现呢,你就没有一点儿发现?” 柳莹觑了汪辉一眼:“我们的班常常不一样。有时候她有活儿,我休息,有时候我有活儿,她休息。真正能碰到一起的时候也少。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警察。”见汪辉脸上一梗,便想说点儿什么。可再想想,又抿上嘴巴了。 雷诺看得很清楚:“还想起什么了吗?” 柳莹看看雷诺,看看这个脸上还残存着稚气的警察,心里还是动摇了。有的时候,她完全可以理解柳招弟那一点点隐秘的小情绪。如果她年轻个几岁,如果在她和柳招弟一样大的年纪里,也遇到这样一个警察,说不定也会有一样的小情绪。她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也没问他们,就自己点上了。雷诺和汪辉便也没阻止。柳莹深深地吸一口,在新吐出的一片云雾里说了:“我跟踪过小红一次。” 大家都是一惊。 柳招弟脱口问道:“姐,你干嘛跟踪小红姐啊?” 柳莹架着烟,指甲盖儿涂得红通通的。她看了一眼柳招弟,淡淡地皱着眉毛道:“我是担心她。我以为她……碰上了麻烦的客人。” 柳招弟神色一窒,立马闭紧嘴巴,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左胳膊。 雷诺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才转过头去继续问柳莹:“你跟踪到什么了?” 柳莹又抽一口烟,眉毛皱得深了点儿:“什么也没跟到。她叫了出租车,还换了两回车。第二回换车,我就被甩了。” 听得大家都露出意外。 汪辉问:“你被她发现了?” 柳莹摇头:“我不知道。”想想,又不很确定,“可是她回来以后,我试探过她一两句,她又没什么表示,就跟平时一样。” 雷诺:“你跟丢她之后,她大概过多久回来的?能说一下具体的时间吗?” 柳莹努力回想了一番:“两个小时。晚上九点多一些出的门,我是将近十点的时候被她甩掉的。她回来时,刚过十二点。” 雷诺:“大概是在哪儿被甩掉的?” 地址柳莹记得很清楚,一口就报上来。那个地段是本市的繁华地带,有很多高档消费场所。雷诺和汪辉不知不觉对视一眼。 柳莹自己其实也有些怀疑,可是又不肯相信,哼地轻笑一声道:“怎么可能呢?那一带,可不是我们去的地方。” 雷诺:“一次没成功,你没有再尝试第二次?”通常来说,一次受阻,只会激发起更多的好奇心。多次受阻,才会沮丧地放弃。 柳莹抬头看一眼雷诺,眼神有点儿凄凉:“当然想再尝试第二次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还在想办法再找个机会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好像有水光浮现,但很快眨一下眼睛就又消失了,“她就已经死了。” 雷诺猛然间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很不合适的问题。 气氛一瞬间,在安静里变得有点儿僵硬。 “你知道吗?”没有人问,柳莹忽然自己开口了,狠狠地抽着烟,“那天晚上……她死的那天晚上……” “我本来也想跟踪她的。” 第234章 失败的跟踪(2) “可是那天是过节,所有人都说这是千禧年,是跨世纪!几个小姐妹也都说新世纪的第一天,咱们得一起乐乐。我就想,嗯,算了吧,下个千禧年我连灰都不剩了,可等下回跟踪小红,日子还多着呢!” 柳莹画着黑眼线的眼睛里,扑落落滚下两行泪。毫无预兆。 “狗屁千禧年!”她怒骂着,“狗屁新世纪!该像狗一样活着,还是像狗一样活着。新你妈个头!” “可是小红死了!死得一块一块的!这就是他妈的新世纪。” 眼泪把她的眼睛都糊了。睫毛膏和眼线全都黑呼呼地化成一团,随着她的眼泪在下眼睑拖出黑色的轨迹。真的不好看。 “人贱,命贱,运也贱。”柳莹已经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了,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纪月红,就活该你倒霉!” “你别怪姐心狠。真的,就活该你倒霉。” “海都市这么多人呐,怎么就偏偏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就偏偏是那一天。这么多的姐妹,怎么就偏偏是我这个二百五!” “换了一个,你都死不了。” 柳莹继续狠狠地抽烟,然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抖得那么厉害。眼泪已经把她的妆全毁了,两只眼睛青黑一团,脸上的粉底也冲出好几道印子。 柳招弟红着眼睛,怯怯地喊她:“姐……”嗫嚅着,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轻声地道,“你别这样……” 柳莹抹了一把眼睛,眼眶上顿时多了两条黑黑的指印:“你也是贱人贱命……要是小红在,怎么也不会让你受这个伤。” 柳招弟一下子没了声音,也扑落落地滚下两行泪。 柳莹并没有哭多久。一只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干了。反而是柳招弟抽抽泣泣着,眼睛里总鼓着两泡泪水。 柳莹将烟头狠狠地按进烟灰缸,从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和一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很麻利地擦干净脸,重新画了厚厚一层妆——又变回了那个俗艳而又生猛的柳莹。 “还有事儿吗?”嘴里是这么问着,但是她已经将收好的包一下子甩在了肩膀上,摆出一副说走就走的架式,“我一会儿还有个活儿。” 几个人互相看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柳莹便领上柳招弟,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走了没几步,柳招弟却又跑回来,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停到雷诺面前。 雷诺看着她:“有事吗?” 柳招弟忙从包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这个还给你。谢谢。” 雷诺自己倒是一愣。看到那块手帕才忽然想起,好像是那回跟林队、汪辉去她们家勘查时,柳招弟哭了……他倒真忘了这块手帕。 “哦,”雷诺微微笑起来,看柳招弟眼里还鼓着泪水,便善意地比划一下自己的眼睛,“没关系,你用吧。这点小事,不用还了。” 柳招弟怔了一会儿,有点儿失落,也有点儿高兴。但终究还是高兴更多一些,便将手帕抓在手里,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柳莹在门口大声地叫她:“招弟!” 柳招弟匆匆地回头看一眼柳莹,又回头看一眼雷诺:“我,我走了。” 雷诺笑着点点头:“嗯。” 柳招弟一转头,迅速地跑向柳莹。 柳莹没说话,柳招弟也攥着手帕没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只剩下她们两个。 “那手帕还是赶紧扔了吧。”柳莹冷冷地说。 惊得柳招弟肩膀一跳,猛然抬起头来。 柳莹连眼睛都是冷冷的,正抱着胳膊等她看过来:“你这大头梦做得也太大了点儿。趁现在还只是露个芽儿,赶紧地掐了。” 柳招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然而没过几秒,却又从通红里透出苍白。她咬着嘴唇,更紧地攥牢手帕。 柳莹看她那副样子,忽然生出一丝痛恨。索性捡她最痛脚的地方戳道:“你还真以为人家是关心你?不过是嫌你脏才不要了!” 柳招弟吃惊地抬起头来。 即使是说话最粗暴的纪月红,也从来没有指明哪一个人来说脏。她所有的,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群人的咒骂。听见的每一个人虽然都会感同身受,却也都知道,她并没有针对着某一个人的恶意,更没有将自己置之度外。 可是此时此刻,柳招弟却从柳莹那里感觉到这种微妙的恶意。她虽然未必能将这种恶意知道得那么清楚,可是心头的那一丝刺痛却再真实不过。 柳招弟觉得受伤了。 一瞬间,柳莹也有点儿后悔。但还是狠狠心,把丑话说到底:“你忘了小红说过的话了?谁见过乌鸦跟凤凰在一起的?做了乌鸦就是乌鸦了,一天是,一辈子都是。” 这是纪月红出事前不久说的话。 柳莹记得,柳招弟自然也记得。其实柳招弟记得比柳莹还要清楚。纪月红还说,要真有男人愿意娶乌鸦做老婆,那他自己肯定也是只乌鸦! 而雷诺,无论如何都跟乌鸦没关系。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那么多。”柳招弟低低地说。 说完这一句,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从警局里走出来时,柳招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柳莹站在一旁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变态。 柳莹的脸上顿时写满厌恶:“别理他。” 柳招弟低着头,下一秒却接起电话:“喂。” 柳莹一愣,诡异地望向柳招弟。柳招弟依然没有看她,只是一本正经地接着电话:“还是星期六吗?” 一会儿又说:“知道了,老时间老地点。” 柳莹终于找回自己的行动力,猛一把抓过柳招弟的手机,狠狠地按掉。柳招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激动地瞪过来,骂道:“你疯了!不是让你别理他了吗?” 柳招弟伸手去要手机,柳莹不给。柳招弟便淡淡地告诉她:“你挂了也没有用,电话已经打完了。” 柳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干瞪着眼睛看柳招弟好一会儿。这回她被柳招弟轻轻松松地拿回手机。柳招弟面色如常地向前走了好几步,柳莹才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右胳膊。 疼得柳招弟低呼一声。 柳莹松开手,骂道:“你还知道疼!不是他,你会疼吗?还不快打电话告诉他,你不干了!” 柳招弟捂着受伤的胳膊。一向带着丝怯意的面容上却少有地透出执拗。 “我已经答应了。”她说。 柳莹简直莫名其妙:“上回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再也不接这个人的活儿了!” 柳招弟刷一下扭头看着她,硬梆梆地回道:“我改变主意了。” 柳莹又是一怔:“……”到这时还感觉不到柳招弟在冲自己发火,那她就别混了。是因为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太伤人了吗? “你有火你冲我撒啊!”柳莹肚子里也有火,“你拿自己开什么涮啊!像他这种土财主,仗着几个钱,最爱不把人当人看了。他有什么干不出来?你不想想你的胳膊是怎么弄的?” 柳招弟面色一变,胳膊上又是一阵疼。但抿抿嘴唇还是道:“都已经是乌鸦了,我还挑什么啊?接谁的活儿不是接。他是不把我当人看,可谁又把我当人看了?” 柳莹张着嘴,牙尖嘴利如她,听完这最后一句也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你这是真心话吗?” 柳招弟苦笑,眼里含着泪:“起码他给的钱也多啊!受他一个小时的罪,抵上别人好几个活儿。” 柳莹也苦,苦得想不出话来骂她,只能愤慨地道:“你不要命了!” 柳招弟:“反正也是贱命一条。” 柳莹:“……” 柳招弟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便抬手抹掉了。她算是想通了:“我情愿多挣几个钱。有钱了,我就能上岸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剩下柳莹一个人呆站在警局的门口,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了。 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常常想起这一幕。相反的,她所见到的柳招弟的最后一面却一次也没有回想过。好像那个凄惨、血腥的画面就只是被她的眼睛看到过,而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大脑。 可能在她的心里面也已预感到,当在警局门口,柳招弟与她擦身而过时,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柳莹只能在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时,悔恨无比地想:如果早知道柳招弟那可怜的命运会就此改变,她真宁可自己是个哑巴。 送走柳莹、柳招弟,汪辉等人了不起也就是叹一口气。这世上乱七八糟的事海了去了,如果每一件都要摆在心上,真能把人活活累死。有空想那么多,还不如做好本职工作。 纪月红背着小姐妹们去了她们不会去的繁华地段,必然是去接高档的活儿了。这一点,已经得到所有人的默认,不需要再多说。 “九点多一些出的门,将近十点柳莹被甩,”雷诺计算着,“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程。然后纪月红十二点回家。她和客人在一起应该也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有人爆出一句:“这可是‘高档活儿’,花那么多钱,一个小时都没有,不怕亏钱难道怕亏肾?” 好几个人都哈哈哈地笑出来。直到有人提醒还有女同志,才逐渐收敛。 雷诺脸皮还有点儿嫩,微微不自在了一下,接着往下算:“扣掉这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纪月红回家也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和她去时基本相符——柳莹被甩的时候,离纪月红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汪辉连连点头,走到白板上挂着的市区地图边,手一指:“把这一带的酒店、宾馆过一遍,就该有下文了。”凑到地图上定睛一看,“哎呀,天香苑也在这个地方咧!” 也有人抬起头看过来。天香苑是本市最拉风的酒店,没有之一。对他们这些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天香苑就像在云端里飘着,最多的了解也止于听说有道什么菜得花多少钱,之类捕风捉影的资讯。 汪辉转回头笑嘻嘻地说:“你们说,纪月红不会是去天香苑了吧?” 大家先是笑笑。 笑了一会儿,也有人半真半假地道:“要真是天香苑那可不得了。她得是接上什么客了啊?难道是因为跟客人有关,所以才要这么大费周章?” 大家都愣了一会儿。 汪辉甩甩手:“我就是那么一说,还不定是不是天香苑呢。” 沙国雄却又道:“就不是天香苑,这个地段哪一家不是烧钱的地方了?能去的恐怕都有点儿来头。我倒觉得这说法有点儿意思。” 第235章 失败的跟踪(3) 汪辉也不是不赞同:“可是,纪月红这样的,得是什么人看上她什么了呢?” 卢薇薇接高档活儿,没有人会觉得奇怪。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气质有气质……两个字,名模。就光是这个头衔,就足够她成为那些人的宠儿了。 可纪月红实在相差太多了。 哪有西装革履,却去吃大排档的。 “这也难说。”沙国雄觉得不能一板子打死,“有人也许就喜欢这个味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随即表示出他的惊诧,“唉,这个纪月红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李亮也说:“照柳莹说的,纪月红应该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可是也转了两回以上的车。她不像是这么有心眼儿的人。” 有人插了一句:“有人教她的?卢薇薇?” 很多人在点头。卢薇薇的见识不一定比纪月红丰富,但必然要比她高出几个档次。这种小心而又高明的反跟踪意识和手段,更适合卢薇薇。 但是汪辉有更好的意见:“我看是那个陶吧老板,竺玉兰。” “你们是都没见过那个女人。”汪辉正色道,“卢薇薇比起她来可差得远了。” 沙国雄笑着问:“差多远?” 汪辉挠挠头:“这么说吧。卢薇薇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竺玉兰可是真正的老虎。” 李亮顽皮地补一句:“哟,母老虎。” 大家都轰地笑出来。 汪辉自己也笑着,一巴掌扫在他后脑勺上:“跟你说正经的!” 大家渐渐地止住笑。 “都看过《动物世界》吧?”汪辉问,一边说一边比划,“老虎经常懒洋洋地躺着,一条尾巴还扫来扫去的。但一发现猎物,嗖的一下就窜出去,一口就咬在猎物的脖子上,死也不松口。” 为了加强感染力,汪辉两手朝空里一抓,紧紧地咬起牙。 这回大家倒是没怎么笑。可能是因为汪辉并没有耍活宝的迹象,两只眼睛瞪得那么亮,颇有点儿一口白牙能见红的气势。 李亮想想,转回头去向另一位求证。这里跟竺玉兰面对面打过交道的,除了汪辉,就只有雷诺了。 “雷子,你怎么看?” 雷诺:“辉哥说得挺准确的。从卢薇薇和李天成打交道的手段来看,她算是脾气比较执拗的人,但并不很沉得住气。所以一拿到她自认为的证据后,就马上急着跟李天成摊牌,结果却被李天成反将一军。当然,李天成本身就是一个段数很高的人。但这里面,卢薇薇缺乏通盘的计划、行事草率也是很大的原因。” “这样的人,”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像是具备这么强的反跟踪意识和手段的人。” “竺玉兰……”想起那个优雅得无懈可击的女人,雷诺不知不觉地皱起眉头。因为忽然之间,他竟然有些词穷。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女人。 同事们等了一会儿,又不见有下文,沙国雄便催一句:“竺玉兰怎么样?” 雷诺回过神来:“……只是觉得,比起老虎,应该有更适合形容竺玉兰的野兽吧?”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也想不起来了。” “看来,我是要去会会这个竺玉兰了。” 林建军的声音忽然从刑警队大办公室的后门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转头,就见林建军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靠在门边,脸色有点儿发白。 “林队,”汪辉向他走近几步,“你脸色不太好啊?” 林建军摇摇头,慢慢走过来,笑道:“年纪大了嘛,肯定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体力了。” 汪辉又问:“刚才上哪儿了?本来不是说管理员他们来认人,你也要在场的吗?” 林建军哦了一声,只模糊地回道:“到老郭那里去了一趟。” 林建军确实去了郭达开那里。他又流鼻血了。本来就是想跟郭达开要几个棉花球,没想到棉花球用了一堆,才把鼻血止住。郭达开再度催他去医院,林建军笑着说,下个星期体检结果就出来了。郭达开除了干瞪着眼睛冲他叹一口气,也没办法。 没想到他走的这么一会儿工夫,竟然有这么多的发现。 林建军一一听汪辉他们汇报完,脸上也不觉流露出一丝轻松。看看时间还有,便派几个人去调查天香苑那一带,让他们过了下班时间就直接回家,不用再回警局。他自己则带上汪辉和雷诺,去一下陶吧。 正值傍晚时分,夕阳桔色的光芒给整个城市都涂抹上一层温柔。雷诺一个人坐在车后,透过车窗瞧着那些生气盎然的建筑,以及往来不歇的行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车前,汪辉一面行云如流水地开着车,一面跟林建军没完没了地唠着嗑。长时间地泡在案子里,谁也不是铁打的,不抓住空闲讲点儿别的,放松一下,脑子里面的那几根筋还不得都绷断了。雷诺眼里瞧着那些景物,耳朵里时不时也能窜入几句汪辉没心没肺的小言小语,便不由自主地弯一弯嘴角。 此时此刻,这个城市是如此的美丽和安宁。 真让人觉得迷惘,那些罪恶又是从何处、何时悄然滋生。 “哎,雷子!” 汪辉的大嗓门猛然将他惊醒。一抬头,就见汪辉、林建军都从前方的后视镜里看着他。 “要是不干刑警,你想干什么?”汪辉笑嘻嘻地问,“林队说他想开个杂货店,卖点儿糖果、巧克力什么的,给小孩子吃。我想做体育老师,带着一帮小猴崽子打打篮球,跑跑步什么的,还能拿工资,比干刑警强多了。你呢?” 雷诺想想:“……” 汪辉又催他:“说呀!别跟我说你就想当刑警啊!天天查案,累不死个人的。” “……”其实这个问题他以前就想过,答案本来就是现成。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我,我想当厨师。” “啊?”汪辉觉得自己没听清。 雷诺笑笑:“中餐,西餐都行。能做出好吃的来就行。” 汪辉连脑门都皱起来了,完全听了但没听懂的模样。林建军也很意外。 汪辉大惑不解地嚷道:“你怎么会想当厨子?像你这样儿的,一准儿进外企,‘白骨精’啊!” 林建军奇道:“什么‘白骨精’?” 汪辉笑道:“报纸上写的,白领、骨干、精英分子,加一块儿就是‘白骨精’。” 林建军才回过这个神来,不由得失笑。现在的报纸,用词造句越来越新鲜了。 “哎!”汪辉又对雷诺喊,“你倒是说说啊,厨子有什么好当的?” 雷诺腼腆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想了那么多,就觉得最想当厨子。” 汪辉顿时嫌弃地拖长声音“噫”了一声:“看不出来,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林建军哈哈一笑:“厨子怎么了?我觉得当厨子也挺不错的。”瞄一眼汪辉,“怎么,你小子还有职业歧视啊?” “那哪儿能啊!”林建军开口,汪辉当然不好直接反对,但脸色还是摆得不顺,“厨子当然也挺好的,常言道民以食为天嘛。但是……您就不觉得雷子去当厨子,大材小用了吗?” 林建军笑道:“那可不一定。厨子要做好了,那也能登峰造极,也得有本事的。你看那些大师做出来的菜,别说吃了,光是看一看、闻一闻,那都是享受啊!” 汪辉可感受不到,一撇嘴:“吃到肚子里还不一样变浆糊。” 气得林建军笑骂道:“你怎么不说最后拉出来都一样。” 这下连雷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汪辉自己也哈哈直笑:“林队,您真狠。” 三个人一起笑了一阵子,雷诺想想,又轻柔地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做多么了不得的厨子。就是最普通的,能做些家常菜就够了。” 汪辉又是意外得不得了:“啊?你这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啊……” 林建军也有点儿不解了,雷诺看起来,不像是那么不讲究的人。在他的判断里,恰恰相反,雷诺是一个精益求精,很愿意把事情做好的人。虽然这些天,他是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退化了,但他不相信连这识人的能力也退化了。 “小雷,”他转过头去看着雷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也许是因为我喜欢看大家在一起吃饭吧?”雷诺说,“就像我们局里的食堂,饭菜都一般,可是食堂的大叔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大家也都吃得很香。” 林建军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他们那个食堂是还不错。 来到陶吧,正是客人增多的时候。好些人都喜欢下班以后,到这里放松一下。 很多服务员都还记得汪辉和雷诺,只是瞧着又多一位林建军,不免多看他几眼。依然由上一回的那位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后面的经理办公室。 今天的竺玉兰又换一身银色的丝质连衣裙。连衣裙剪裁得十分合体,包裹得她的身体玲珑毕现。 明明没有露一丝的肉,却散发出叫人不能忽视的性感。 不由得让人想起柳莹那种女人,总是靠着暴露来吸引眼球。这在某些男人的眼里,也能叫性感。可和竺玉兰相比之下,却是那么的廉价。 她笑着向他们走来,款款地扭动着腰肢,并不刻意,完全是一种自然得如同流水一般的波动:“两位警官又见面了。这位是?” “你好,”林建军主动上前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市刑警队的队长,林建军。” 竺玉兰微微一笑:“竺玉兰,这家陶吧的老板。”素手轻轻一扬,“请坐。” 三人便走到一旁的沙发坐下。汪辉又是一屁股猛坐下去,结果又陷了一个半死,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沙发软得不像话,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嚷两句。林建军坐得有些慢,也亏得旁边的雷诺细心地扶他一把,算是稳稳地坐住了。 竺玉兰自己没有坐,还是站在办公桌前,两只手向后撑着,臀部轻轻地靠在桌沿,两条修长的腿微微交叠在一起。看一遍他们三人,眼光在雷诺的身上点一下,便又调整一下姿势,两只手改为抱着胳膊,交叉在胸口前。 林建军看得很清楚,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竺玉兰有些忌惮雷诺。 这一刻,他更为直观地感觉到,竺玉兰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角色。只是见过一次面,她就能判断出,雷诺这个看似很安静的大男孩,对她来说是一个危险。 服务员帮他们各倒一杯茶,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办公室。 林建军道:“这一次来,是因为对纪月红和卢薇薇的调查又有了新进展。我们有证据表明,她们在暗中进行性交易。” 竺玉兰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有点儿意外。除此以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第236章 凭感觉的动物(1) “可这和我的陶吧有什么关系?”竺玉兰问,“我不管她们在暗中做了什么事,在我这里,她们就只是来玩陶艺的客人而已。” 汪辉讥诮地一扯嘴角:“你确定她们在你这儿就只是玩泥巴?” 竺玉兰淡淡地望向汪辉,一丝儿恼怒也没有,反而露出一抹很好看的微笑:“汪警官,我这里是陶吧。我给客人提供的服务,就是陶吧的服务。”又问,“难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们在我这里不只是‘玩泥巴’?” 汪辉扭扭嘴巴,不出声了。 林建军笑道:“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怀疑你的陶吧,只是想再来了解一下卢薇薇、纪月红的情况。她们都是这里的常客,也许你们会有他们的朋友也不了解的情况吧?” 竺玉兰微微一笑:“也许吧。”对于面前的这位老刑警,她还是表示出适当的礼敬,“我一定尽量配合。” “好,”林建军点点头,便直入主题了,“卢薇薇和纪月红在这里还认识其他客人吗?” 竺玉兰:“不知道。”又补充一句,“其实连她们俩认识,我也不知道。” 汪辉眼睛一亮,连忙抓住道:“我们可没说她们俩认识。” 竺玉兰轻轻一笑:“上次来,你不是和我的服务员求证过了吗?和你们说过的话,我的服务员当然会跟我汇报。” “……”汪辉又被堵住了。 林建军抿着嘴看一眼汪辉,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还是这么心急。 “那能不能请你的服务员再回忆一下,”林建军说,“看看她们还认不认识其他客人。” 竺玉兰笑着道:“可以。”回头打了一个内线。 很快就响起敲门声,走进来三位女服务员,其中仍然有给他们领路的那一位。 竺玉兰介绍道:“她们都是专门负责vip的,”笑看向林建军,“我想林队长最想知道的,还是卢薇微、纪月红跟其他vip有没有交集吧?” 林建军笑了笑。原想讨杯小酒喝,结果人家端出一海碗。这么快就被回敬了。 三位女服务员的说法高度一致。卢薇薇和纪月红确定是互相认识的,但和其他vip就不一定了。 “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的程度吧?”带路的服务员说,“客人们约的时间各不相同。卢小姐和纪小姐的时间经常会碰在一起,所以才会熟一些。” 林建军:“那我们能看看她们来陶吧的时间表吗?” “这个……”服务员回头看一眼竺玉兰。 竺玉兰很痛快地答应了:“你把过去半年vip消费的时间表拿来。” 林建军暗暗一挑眉毛。纪月红成为陶吧vip也就是三四个月前的事。竺玉兰却主动提供过去半年的时间表。真大方啊。 不一会儿,那位服务员就拿了刚刚打印的时间表过来。林建军接在手里的时候,纸张上还留有一丝余温。 汪辉和雷诺也一起凑过来。 一看时间表,三个人都是一怔。不见人名,只有1到12的编号。 竺玉兰体贴地说明:“1号是卢薇薇,12号是纪月红。至于其他的客户,”抱歉地一笑,“我们就不方便透露了。” 林建军点点头。难怪竺玉兰这么痛快就将客户消费的时间表拿出来,因为根本就不会泄露其他客户的姓名。 从时间表来看,卢薇薇和纪月红在陶吧的消费时间的确交叠得比较多。她们一般都会选在周五,或是周六过来。两个人一待都是两三个小时。 其他客户的时间有比较规律的,也有不规律的,来一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看不出什么问题。 竺玉兰同意林建军将这份时间表带走,并且再一次保证有什么需要,一定会再协助。她还让那名服务员送他们出去,但被林建军婉拒了。看着那三名刑警离开,门嗒的一声关上,服务员忍不住露出一丝忧色。 “兰姐,”她回头,“就这么简单地将咱们vip消费的时间表给他们了?” 竺玉兰胸有成竹地一笑,慢慢走去办公桌后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跟了我这么久,你怎么还是没什么长进?” 服务员脸色微窘。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太容易得手的东西,人们总是会不假思索地忽略。”竺玉兰慢条斯理地道,“相反,你越是藏得深,人家就越想挖出来,挖得特别起劲儿。所以,想要藏住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藏。让他睁眼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拿到。” 服务员听得似懂非懂,还是有点儿担心:“可是你不是说了吗?那个姓雷的警官,有点儿棘手?” 竺玉兰手中的茶杯轻轻一顿,眼神沉下来:“他不是有点儿棘手。他是很棘手。” 服务员皱一下眉毛,却有点儿不以为然:“是吗?可我看他还嫩得很。刚刚连一句话都没说啊!还不如那个姓汪的呢。” 竺玉兰有点儿好笑地扫服务员一眼:“原来你估量一个人就是看他说不说话,话多还是话少?” 服务员语塞,一会儿又嗫嚅地请教:“那你是怎么看出来他很棘手的呢?” 竺玉兰无声地扬起唇角,却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朝着那组沙发抬起下巴:“你过去坐。” 服务员一怔,不解地看看沙发,又看看竺玉兰。 竺玉兰又冲着沙发给她一个眼神。 服务员的不解中又多出点儿不愿意:“姐,我就站着吧。”无奈地一笑,“您那沙发我实在坐不惯。” 竺玉兰笑着,再一次道:“过去坐。” 服务员没办法,只好走到沙发前。刚要往边上靠,好扶住扶手,却听竺玉兰忽然又来一句:“往中间坐点儿,别靠着扶手。” 服务员为难地看一眼竺玉兰,但见竺玉兰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得照做。可是任凭她再小心翼翼,一坐下去以后,还是没能控制住,整个人往下一陷,忙本能地双手撑一下。 好不容易坐踏实了,服务员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笑容问:“姐,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竺玉兰却问她:“舒服吗?” 服务员怔了一下,虽然觉得竺玉兰越来越无厘头了,但还是乖乖回答了:“太软了。”试着调整一下都很难着力,“动一下都不方便。” 竺玉兰点点头,忽然又道:“行了,你起来吧。” 服务员第一下没站起来,又陷回去。第二回才成功地站起来。不由得抱怨一句:“哪儿来的沙发啊!” 第237章 凭感觉的动物(2) 竺玉兰呵呵一笑:“这可是我特别定制的沙发。” 服务员张着嘴叹一口气:“这还特别定制的呢?这么软,叫人怎么坐!” 竺玉兰:“当初我定制的时候,厂家也跟我说过太软了。但是没错,我就是要这么软,我就是想看人怎么坐。” 服务员微微一愣,好像有点儿后知后觉了:“姐,你……” 竺玉兰从抽屉里取出烟和打火机,伸出两根玉笋一样的手指,轻轻夹起一根烟,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点燃。她深深地吸一口烟再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就像回忆一样悄悄弥漫。 “当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人曾经这样教过我。”她说,“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种凭感觉的动物而已。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觉得什么颜色好看,觉得什么颜色不好看,对什么有兴趣,对什么没兴趣……哪里有标准答案?说到底不都是根据一个人自己的感觉而定。” “人,其实很依赖自己的感觉。” 竺玉兰笑着望向服务员:“有没有试过走在一条大平路上却突然踩空?红通通、很饱满的水果一口咬下去却是酸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的栏杆根本就跳不过去?” 服务员怔了一怔:这些经历她都有过。 竺玉兰了然地笑了笑。这些经历太普通了,几乎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有过。 “但是吃苦头的时候,很少会有人觉得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她说,“只会把气撒到那些死物上。这路上怎么会突然低下去一块?这水果是怎么长的啊?栏杆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服务员微微一窘。竺玉兰又一次全部说中了。 “人依赖自己的感觉,早已成为习惯,成为本能。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刚才也是。虽然你已经知道这个沙发很软,很不好坐,可是这个理性的认知还是不能打破你大脑里已经形成的习惯性的、本能的感觉。你看到这个沙发,仍然还是觉得沙发就应该是很好坐的,所以再一次陷进去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不是只有你。应该说,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反应。” “可是那个姓雷的警官没有。”服务员想起来了,“他还扶住了他们队长。” 竺玉兰点点头:“一般人,都要个三四次,才能改正过来。第二次就能改正过来,就已经很少见了。” “可是,”她不自觉地加重一点儿语气,“他从第一次就坐得很稳。” 服务员一下子睁大眼睛。 竺玉兰的眼神变得有点儿深:“我想他恐怕不是一眼就看出这张沙发的问题了。” 她笃定地说:“这不可能。从外观上,这张沙发和正常沙发是一模一样的。” 服务员:“那是……” 竺玉兰又深深地抽一口烟。这一次,还在口腔里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来:“他是一个习惯性地保持谨慎和仔细的人,即使是看起来很安全、很舒适的环境,他也不会放松。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控制力。” 服务员静了好一会儿,然而年纪尚轻的她,还是很难和竺玉兰一样,如此看重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她更多的,还是属于这个年龄段的人常有的不服气:“真的有这么了不起吗?” 竺玉兰看看服务员脸上的怀疑,呵呵一笑:“从这张沙发放到那里开始,这些年来,他是第一个稳稳坐住的人。” 服务员张着嘴惊诧了一会儿,还是不大相信地道:“是吗?除了他,一个也没有了?” 竺玉兰将烟灰在水晶烟灰缸里轻轻弹掉,带着些微的失望和无奈:“看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进去。越是这种细小的,看似没必要留意的地方,其实越难克服。”她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服务员,“因为实在太细小了,所以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当成一回事。” “没错。”竺玉兰再次肯定,“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个。” 服务员还是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值得重视,但是她感觉到竺玉兰的严肃。竺玉兰在她的心目中既类似于一个偶像,也类似于一个君王。于是,她再也没有提出疑义。 静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竺玉兰说过的那个人:“姐,那个教你这些话的人呢?” 竺玉兰夹在手指里的烟突然略微一滑,差点儿掉下来。但她还是重新拿好了。 她掩饰得太好,服务员完全没有发觉,只是笑着问:“能教兰姐你,那个人肯定也很厉害。这沙发也难不着他吧?” 竺玉兰淡淡地笑了笑:“嗯,这回算你机灵。如果是他的话,倒也真难不着他。” 服务员很好奇地问:“那个人是谁啊?来过我们店里吗?” 竺玉兰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冷冷的躁动。她有点儿用力地抽了最后一口烟,便将还剩下大半截的烟一头捺进水晶烟灰缸里。 “他死了。”白烟从通红的嘴唇里吐出时,连同那三个字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服务员吓了一跳:“死,死了?” “嗯,死了很多年了。” 她有点儿不太明白:“姐,你不是刚刚才说过,这种人都是很厉害的吗?” 竺玉兰不知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地翘一下嘴角:“再厉害的人,也是会死的。”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冷意,看得服务员心头有一些凛冽,“到最后,我们都会死。” 服务员喉咙发紧地咽了一口口水,问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复合问句,包含了两个问题。 竺玉兰也并不计较:“他被他所爱的人杀死了。一枪爆头。” “至于为什么……” “因为后来他变了,变得越来越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却忘了别人也是有感觉的。” 服务员盯着竺玉兰静默的侧面,很想问:杀死那个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但是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她还是更静默地咽了回去。 面对此时此刻的竺玉兰,她觉得不敢问。也不忍心问。 和雷诺那种控制力极强的人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仍然最相信自己的感觉。不需要任何理由。 “放心吧,”竺玉兰很快又恢复淡然,并且主动将话题扭转回去,“既然知道那位雷警官不好对付,我也是留了一手的。” 她镇定自若地微微一笑道:“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编号、安排时间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vip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就算有那张时间表,对他们来说也等同于一张废纸。” 第238章 惊变(上)(1) 转眼到了周六。 罗潇潇前一晚和雷诺通过电话,告诉他吃饭的地方定了,就在天香苑。 罗潇潇笑着说,她那个朋友从小就特别有异性缘,从初中开始,到上大学,追她的男生都能编成一个排。这回终于名花配名草。男生的条件相当不错,人也长得挺帅,一口就定下天香苑。听说雷诺是警察比较忙,人家还主动说周六、周末不拘中午还是晚上,他方便就好。所以罗潇潇才给雷诺打了这个电话。 “你要是实在没空也没关系,”罗潇潇说完,又有点儿小心地加上一句,“我朋友他们说了,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说是这么说,然而雷诺还是听得出来她十分希望自己能去。 雷诺想想,本来就要调查天香苑一带,中午跟队里打个招呼,也就是吃顿饭的工夫,应该没问题。便跟罗潇潇道:“明天中午应该可以,但是我也不能待太久……” 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罗潇潇已经高兴得不得了,连连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就去吃个饭。” 雷诺忍不住微微一笑。两个人约好十一点半在天香苑见。 “明天,我等你啊!”临了,罗潇潇又说一遍。 雷诺笑着:“嗯,明天见。” 过了一会儿,却没听到挂电话的声音,好像还能听见罗潇潇的呼吸。便轻轻地问:“怎么不挂电话?” 罗潇潇有点儿扭捏:“我等你先挂。” 雷诺微微一笑:“好,我先挂……” 话音还没落,又听罗潇潇在那头叫起来:“哎哎哎……” 雷诺只好停住:“还有事?” 罗潇潇吭吭哧哧地,又拖一会儿道:“算了,还是我先挂。” 雷诺真是不太明白这种小女生心理了,只好轻轻地:“嗯。” 罗潇潇:“……” 雷诺:“……” 又静了一会儿,终于听到那边嗒的一声,通话终止了。 雷诺笑着摇了摇头。恰在这时,厨房里传来水烧开的尖锐叫声。他连忙放下手机,赶进厨房里关掉煤气。 今天一如往常下班下得很晚。到家的时候都快九点了,在楼下的小超市买了点儿方便面和火腿肠。雷诺撕开盒子刚开始冲热水,桌上的手机又响了,不觉回头看一眼。心想:八成又是罗潇潇。 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便还是先把方便面泡上,再回去接电话。可就是这么巧,人才刚到桌子边,手机铃声就停止了。 雷诺拿起手机一看,并不是罗潇潇,而是一个陌生号码。 也许是打错了吧。便没往心里去。 他不知道这通电话,不是打电话的人自己挂断的,而是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方陡然抓住,狠狠挂上座机。 打电话的人是柳招弟。 她的手机在进入这间院子时,就不见了。那个人说也许是她自己在来的路上,弄丢了。但是她知道不是,在敲开院门之前,她还跟柳莹发过短信,告诉她,她会迟一点儿回去。 可是当她进到屋里坐下来,想再发一条短信给柳莹的时候,却发现手机不见了。 柳招弟并不笨。出来干这营生大半年,真是什么人也见过。这一行,从来就不是你给钱,我卖肉这么简单。客人里不乏有各种过分要求的。有的就是变态。 柳招弟很敏锐地感觉到这次的客人不太对头。 连这房子里也是,似乎有种阴森森的氛围。空气里飘着消毒水,或者强力清洁剂一类的味道。 柳招弟努力让自己维持冷静,装作忽然想起来:“我忘了带安全套了。”并且主动道,“来的时候,路头那边有一家小店好像有,我去买吧。” 那个人却笑着一口回绝:“不用,我这里有。”他从小茶几下的抽屉里,啪的一声甩出一叠。 柳招弟抿着嘴唇,看一眼那叠安全套,还是尽量维持住冷静。 正在想着下一个借口时,那个人却主动提供方便:“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这里有现成的,去给你热点儿?” 柳招弟正求之不得,忙点点头。 厨房就是院子里的那间耳房。 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一消失在厨房门口,柳招弟连忙抓起桌上的电话——院门离得太远,而且跑过去必须经过厨房,还是打电话快。只要有人接起电话,就没事了。那时,脑子里第一时间闪现的居然是雷诺的手机号。她想也没想,飞快地拨出来。 一声,两声…… 浑身都是冷汗。 还不到第四声,她被那个人一把拎住头发,夺走电话。 “在打110吗?”他笑着问。 柳招弟瞪圆了眼睛:“没,没有……” 而他显然也不怎么在意她的答案,只是猛地将她从沙发上提起来。 那个人的力气是那样的恐怖,简直能把她的头皮生生撕剥下来。柳招弟惨叫着,两只手徒劳地挣扎,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手臂。她的头皮真地快要从脑壳上脱落了,心脏像要爆炸一样在胸腔里狂跳。她睁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那个人的脸,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流出来,迅速地模糊了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她不停地哀求,只想让那种痛楚减少一点。 “放开我,放开我,”她哭叫着,真是想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那个人根本就没打算回答她,竟然笑嘻嘻地看着她满脸恐惧地痛哭不止。 他甚至都不阻止她的尖叫和挣扎,她叫得越响亮,他也笑得越兴奋。 “你放心大胆地叫吧,”他狂笑着,他的笑声一点儿也不比柳招弟的惨叫声小,“这种老式的房子都是很结实的砖头砌出来的,厚得一塌糊涂,以前找人来改建,把这一道墙拆掉,两面大铁锤轮流地砸,费了老鼻子劲儿。” 他和着她的惨叫有条不紊地介绍,好像把她的惨叫当成背景音乐一样:“冬暖夏凉,隔音效果比现在那些洋盘的别墅、公寓都要好。哈哈哈,你就放心大胆地叫吧!” 他揪着她的头发把她向外拖去。柳招弟又痛又怕,走不上几步就跌倒在地。他也不让她起来,死死地拎着她的头发,就任她躺在地上继续拖行。 柳招弟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她拼尽全力地挣扎,两只手用力地抓住那个人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抓、去挠。但是每次都起不了半点作用。因为那个人早就穿好了防护服,很厚很结实。很快,她抓得两只指甲都断裂了,鲜血流得满手都是。 经过那一扇门时,柳招弟又爆发出新一轮力量,也是最后一轮力量。她两只手牢牢地抓住门框,不管那个人再怎么粗暴地撕扯她的头发,她就是不松手。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再觉得头皮的痛楚算什么了。 那个人即将把她拖入的,是一个卫生间。但是这个卫生间大得可怕,比她刚刚待过的那个客厅还要大。 可是里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案板一样的金属工作台。工作台的上方挂着一只莲蓬头,旁边是一辆带着齿轮的金属小桌,可以很方便地来回拖动。柳招弟对着金属小桌上的东西睁大了眼睛:那上面铺得满满的,都是各色的刀具。有一些是那么的奇形怪状,她甚至都说不出名字。 而在工作台的脚下,还竖着一只摄像机。摄像头正对着台上。 柳招弟一下子就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恐惧像一只凶残的野兽,猛烈地扑咬住她的心脏。 与此同时,那个人也失去了和她僵持的耐心。他显然也对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根锥子。长长的金属针,像极了女人织毛衣用的编织棒,然而针头却是那么的尖锐。他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对准柳招弟的手一阵猛戳。 手法娴熟而又利落,就仿佛他戳刺的并不是一个正在惨叫的女人,而是一块即将下锅的牛排。 “啊……” 柳招弟的眼泪糊满了脸颊。每一针下去,她的手就多一个血眼,鲜血像流水一样迅速地淌出来。 疼痛的感觉是那么的尖锐。没几下,她就支持不住地松开了手。 男人笑着一把将她倒拖进去,砰的一声,甩上门。 汪辉一把拉开车门,很疲惫地坐进去。另一边的雷诺也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脖子。跑了一上午的洒店、宾馆,一点儿收获都没有。身体上的累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心累。 这场持久战打了太久,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说实话,谁都没把握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都快到饭点儿了,”汪辉看看时间,“要不咱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 雷诺想起昨晚罗潇潇打过来的电话,便有些不好意思:“辉哥,你到前面天香苑把我放下吧。” “啊?”汪辉吃了好大一惊,“你到天香苑干什么?” 雷诺只好说明。 汪辉顿时露出一脸的羡慕嫉妒恨:“行啊,你小子!”啧一声道,“这就自己吃香喝辣的去了!” 雷诺抿嘴笑着。 汪辉皱着脸:“看不出来,罗潇潇那姑娘还认识这么个人。”嘴里唠叨着,手上还是痛快地打起方向盘,车子滑入车道,笔直地向天香苑方向驶去。 远远地,就看见罗潇潇穿一件大红的毛呢外套,俏生生地站在天香苑的门前等着。虽然他们今天办案开的是普桑,并不是警车,罗潇潇还是很灵敏,一下子就看到了还坐在车里的雷诺。她马上笑起来,冲着雷诺摆了摆手。雷诺便也笑起来,也朝她摆了摆手。 汪辉有点儿酸溜溜地笑看向雷诺,有意逗弄地嘬了一下嘴:“哎呦,小伙子终于开窍了。” 雷诺的脸不禁泛起微红,忙欲盖弥彰地收回手,放在腿上又觉得不自然,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 汪辉倒被他逗得笑起来,一把将车子停住道:“快去吧!” 雷诺临下车,又问一句:“辉哥,你午饭要怎么办?” 汪辉笑呵呵地道:“我这么大一个人,还用得着你操心!”轻轻捶在雷诺肩膀上,“快去吧!两点我再来接你。” 雷诺微微一惊,忙道:“也不用那么久……” 还没说完,就被汪辉毫不客气地剪断:“要的。这顿饭你就安安心心地吃。” 雷诺笑了笑,接受了汪辉的好意:“嗯,那我去了。” 汪辉坐在车里,看到罗潇潇满脸笑容地迎上来,闷头就抱住雷诺。雷诺还是有点儿害羞,迟疑了一拍,才笑着揽住她的肩膀。罗潇潇硬是跟雷诺又抱了一会儿,才笑眯眯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雷诺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扩大,还露出牙齿。然后,罗潇潇拉住他的一只手,向天香苑的大门拽一下。雷诺便笑着和她一起进去了。 汪辉自己也看得笑起来。直到透过酒店的玻璃门也看不见那道年轻的身影,他才慢慢地调转车头。 汪辉沿着大道,很快驶离了天香苑。这一带的东西都贵死,随便吃一吃,就能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他可做不了那等冤大头。 想想还是决定去梁奶奶面店。离这儿虽然有点儿远,可反正也是开车。 意外的是,面店的门口却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汪辉还是不死心地走到门前看了看,只看见老梁媳妇正忙前忙后地打扫卫生。他轻轻地敲敲门。老梁媳妇一抬头看到他,便笑脸相迎,开门让他进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打个招呼,汪辉才发现女人一边脸颊上还有残余的肿痕。不免略略吃了一惊。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他问。 老梁媳妇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又拨下几绺头发聊作遮掩:“没什么,没什么……” 连忙转换话题:“今天怎么来了?”她笑着,一面麻利地将扫帚收到角落里,一面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吃面?一会儿就好。” “不急不急。”汪辉笑着,两只手有点儿冷地搓了搓,眼睛往后厨的方向瞄一眼。 第239章 惊变(上)(2) 后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咦?”他诧异地问道,“就你一个人吗?老梁呢?” 老梁媳妇笑了笑:“他也没跟我说,早上起来就跟我说今天不开店。”声音里还是难免地泄露出一丝不满,“他那个人啊……唉,你们也都知道的。” 想起梁家宽的古怪脾气,汪辉也是呵呵一笑。 老梁媳妇毕竟是个麻利人,问道:“还是老规矩?”见汪辉点了一下头,人就钻进厨房里了。 汪辉也不客气,自己坐下来。闲着也是闲着,便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起来。也是跟雷诺搭档久了,他现在有意无意地也喜欢往细里看。 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点儿痕迹来。 就是隔壁桌正对着他的一张凳子,凳子腿儿那里开裂了。汪辉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见面还没有来,索性就将那张凳子拖到面前看起来。 裂开的地方还发着白、有点儿毛,应该是这几天才坏的。 普通磕磕绊绊,是不可能摔成这样的,必须是有人很用力地踹上去。 难道店里有客人闹过了? 汪辉联想起梁家宽的为人,以及女人方才的种种言行。会不会今天歇业也有这个原因? 厨房那边传来动静,汪辉又将凳子放回去。就见女人端着满满一大碗面,笑盈盈地走过来。许是心里起了疑问,汪辉便又一眼看出碗也换了。 “新碗?”他问。 老梁媳妇一改平常的热络话多,只是笑着点了一个头:“嗯。” 汪辉更起疑了:“上回来,那些碗不都好好的吗?又没坏,一个口子都没有的。” 老梁媳妇这才呵呵一笑:“新年新气象,那些碗也用了好多年了,该换了。” 汪辉:“元旦也没见你换,这都过去多少天了?” 老梁媳妇:“……” 汪辉正色道:“是不是店里有人闹事了?你不要瞒我。吃你这么多面,这点儿忙还能不帮?” 老梁媳妇笑得有点儿无奈:“真没事。” 汪辉就是不买账。皱着眉头盯她看一会儿,陡然机灵了一回:“啊……是你们夫妻俩吵架了?” 老梁媳妇微微变了变脸色,虽然还强笑着,但一点儿声音都出不来了。 汪辉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哎呦……这老梁,脾气发得还挺大啊!” 老梁媳妇吭吭哧哧地笑了笑。 汪辉本来就不是一个懂得避嫌的人,又看一眼老梁媳妇脸上残余的印子,就不觉添出几分正经的怒意:“还对你动手了?” 老梁媳妇含糊地道:“也是我不好,他也不是没有理由……” “不管什么理由!”汪辉一口截断——这方面,他深得林建军真传,是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是个男人,就不该对女人动手!” 老梁媳妇又紧紧地抿上嘴。然而心里却是一热。 面碗在桌上兀自热腾腾地冒着白汽,可汪辉哪还想得到吃。一双牛眼干瞪一会儿,就握起一只拳头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人到底去哪儿了?” 老梁媳妇唉的一声轻叹:“我真不知道。”两手抓着围裙干搓一会儿,忍不住又说一句,“我也不想问。” 汪辉回头看她还站着:“嫂子,你坐,你快坐。” 老梁媳妇笑着点点头,就在旁边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汪辉:“老梁有手机的吧?要不你打他手机看看?” 老梁媳妇却不过,只好答应了。店里没人很安静,手机里的音乐都能听到。唱了有好几句,终于听到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 “打什么电话……” 汪辉一下子就拿过手机:“老梁,是我。” 男人的声音登时一顿,然后才惊诧里带着些微尴尬和不悦,低下去不少:“是老汪啊,怎么是你?”电话那头倒是挺安静的,好像在室内,“是不是在我家店里吃面呢?” 汪辉正要回答,这时听到了很柔和的两声敲门,有一把不太清楚的女人声音(似乎是隔着一道门)很柔和地道:“先生你好,需要打扫一下吗?” 梁家宽一口回绝:“不用。” “好的。对不起,打扰您了。” 汪辉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故意问:“你在哪儿呢?嫂子一个人在店里忙呢!” 梁家宽掩饰地笑了笑:“我有事,在外面呢。”随即又不满地道,“这个婆娘,不是跟她说了今天歇业吗?” 汪辉立马又问:“什么事啊?麻不麻烦的,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梁家宽笑着:“谢谢了,小事小事。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汪辉随即接上:“那我等你。嫂子再能干,还是你的面最地道。” 梁家宽又有点儿为难了:“那还得一个小时多点儿。” 汪辉:“没事,不就一个多小时吗?反正现在也还早。”再次肯定道,“我等你。” 梁家宽算是被架住了,只好道:“行,我大概一点这样就能回去了。” 就在这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但是门外没有再传来礼貌而温柔的女声。 梁家宽的声音也随之停了一会儿,再开口就主动了结了这通电话:“我得有事了,一会儿见啊!” 没等汪辉打招呼,就嗒的一声挂了。 一个男人大白天的,跑到宾馆那种地方…… 汪辉心里已经猜到什么事了。但碍于老梁媳妇还在一旁坐着,只得先维持住脸色。把手机递回去的时候,也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扯个笑脸出来,可一看到女人的脸色,就知道用不着白费力气了。 气氛变得有点儿尴尬…… 只有面的热气还在腾腾地冒着。 还是老梁媳妇做惯生意,见多了各种尴尬的时候,便先笑着揭开新局面:“还是先吃面吧。天冷了,面也冷得快。” 汪辉嗯一声,闷头拖起面来。然而只拖了两口,就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起身就往外走。 弄得老梁媳妇也是一愣,才跟着站起来:“不吃了吗?” 汪辉头也没回,已经哗嚓一声拉开门,又哗嚓一声拉上了。 这个梁家宽真不是个东西。 汪辉开着车往回走。 自己在外面玩女人,在家里还跟老婆动手。以前他也只以为这个人不过脾气大点儿,真没想到会这么过分。 汪辉想想都气不打一处来,正巧前面一辆车悠悠哉哉地堵在他前面,惹得他狠狠地连拍了两三下喇叭。 第一次敲门是服务员,第二次敲门应该就是梁家宽等的女人了。 他还跟他说一点能回店里。 现在才十一点四十五分。刚好有一个小时加十五分钟的时间给他“办完事”,再回来。来去八成是打车。 也就是说,他现在待的宾馆就在附近。 这条街上的宾馆也有好几家。一家一家查过去恐怕就来不及了。汪辉又回头想一遍。想起那个门外的服务员的声音,竟然是称呼客人为先生的,语气也很温柔……一般的小宾馆可没有这么客气。 于是便将目光放到好一些的宾馆上。 但是一条路下来,还是没找到。 汪辉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想来想去,心里倒不觉一颤:这边找不到的话,在可行的范围里,又能有好一些的宾馆,那就只有…… 不会吧? 梁家宽能去那种地方? 汪辉停住车。 他忽然想起以前,碰到一个在工商局的老同学,两个人也是到梁奶奶面店随便吃了一点儿。回头的时候老同学就说,他攒了点儿钱,也打算让老婆开一个这样的小店。 汪辉还笑他,你们工商局还看得上这种小生意,挣得那点儿钱还不够你累的。 老同学笑着说,你可别看不上这种小店。路边摊卖烤肉串、炸鸡腿的,一年都得五六万呢! 汪辉吓一跳,哪有这么多? 他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三万出头。那也是因为海都市经济比较好,他们待遇算高的了。周围县市的同行都羡慕死。 老同学信誓旦旦:就有这么多,好的还不止。一指一路上的小店道,像这些店,一年少说也有十万八万的。回头用下巴遥遥一戳梁奶奶面店,像这种开了几十年的老店更是没话说。我看一年十几二十万不在话下。 汪辉更加吓一跳,复读机一样:哪有这么多啊!你真是越说越多了! 老同学嘁地一声:你还不相信。 然后就开始给他算账。 就算一碗牛肉面只赚一块半,早中晚三市各卖一百碗,一天就是四百五十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按三百六十天算,这都十六万多了。 梁奶奶面店一天何止卖三百碗,哪一回不是人多到挤死…… 还有节假日,特别是过年…… 汪辉愣在那里了。不是老同学挑明,这些事情上他真不长心眼儿。所以打那以后,他再去吃面就更不客气了,加多少是多少。 这样一想,那种地方,梁家宽还真能去。他去得起。 汪辉暗地里磨了一会儿牙,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可怜汪辉连一碗面都没吃成,雷诺这边的一桌好菜倒是开局了。 虽然雷诺跟他们都是第一回见面,但大家都年龄相近,一会儿工夫就熟络起来。罗潇潇一直挽着雷诺的胳膊,被朋友们笑了好几回也不放开,直到一起入席为止。 “潇潇,你吃这个,”说话的正是那位配到名草的名花,“天香苑的炭烤鹿肉是一绝,可香了。”说着,亲手夹一块放到罗潇潇碗里。 第240章 惊变(上)(3) 罗潇潇吃了一块:“嗯,好香,又嫩,外面还有点儿酥。” 朋友笑道:“好吃吧?” 罗潇潇连连点头,立刻夹一块给雷诺。看着雷诺吃,她便笑起来。雷诺便也浅笑地看她。 “哎呀,你看你们甜得……”朋友连连发笑,一把挽住自己男朋友的胳膊,“明明我们才是今天的主角好不好?” 大家都笑起来了。 炭烤鹿肉确实受欢迎。一转眼的工夫,份量挺足的一盘就全光了。那位男朋友马上又请服务员再来一份。 男朋友笑着道:“得多等一会儿了。炭烤鹿肉本来就费事,现在又是他们的高峰期……” 谁料,这个招呼还没打完,包厢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服务员笑咪咪地又端进来一盘烤得金黄略焦的炭烤鹿肉。 连男朋友自己都很意外地笑道:“这么快?” 既然来了,大家也都不客气,立马又吃起来。一轮夹去一半,包厢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个领班模样的人,笑眯眯地看一眼后上的炭烤鹿肉,笑容便微微一僵,但还是只说了一句:“请慢用。”便又悄悄地退出去。 但是大家未免都有点儿介意。特别是雷诺,他是一向习惯留细的人。仔细地听一听,便从门外传来微弱的训斥声。 罗潇潇直觉地猜道:“是不是上错菜了啊?”垂下眼睛一看那盘炭烤鹿肉,“该不会这是别人的吧?” 大家都觉得是这么回事。 可是都已经吃了一半了…… “算了,这是饭店的错,”朋友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再说了,不就是一盘菜,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大家仍旧吃起来。 但意外的是,门外微弱的训斥竟然又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下一个菜也到了,包厢门打开的一瞬间,雷诺还看见刚才那个领班模样的人正冷着一张脸数落刚才上菜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睛都红了,咬着嘴唇一动不敢动。 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还在挨训呢?”雷诺应声一转头,原来罗潇潇也看见了。 如此,大家也都注意到了。 男朋友也有点儿坐不住了。今天是他请客。发生这种事多扫客人们的兴。便跟大家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啊,我去看看。” 大家都说没事。 门一开,领班还说着,小姑娘也还红着眼睛,都看向他一愣。 领班到底有经验得多,忙展开笑脸道:“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男朋友单刀直入:“是不是刚才那盘炭烤鹿肉送错了?” 领班脸色一僵,尴尬地笑了笑。 男朋友有点儿不悦地道:“要是还没动的话,我们就直接给你们端走了,但是现在都已经动过了,也只好将错就错。不如赶紧把我们那盘做出来,再给人家送过去不就好了?不比干站在这里训她有用?” 领班连忙道歉:“真是对不起……”然而脸上也流露出委屈,欲言又止了。 男朋友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哪里会漏过。便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为难的?” 领班忙摇头:“没有没有……” 男朋友不紧不慢地,但也斩钉截铁地打断:“有话就说,我是来你们这儿消费的,也不是来故意为难你们的。你们要真是有不方便的地方,我相信我的朋友们也都能体谅。” 领班只好据实以告:“这盘炭烤鹿肉本来是对面包厢的客人点的。那位客人的太太今天过生日,他本人和他太太都是我们天香苑的老客人了。而且刚才已经问过两三遍了……我也是怕不好交代,所以忍不住多说了她两句。” “唉,”领班面有难色地重重叹一口气,“说到底,我不也是打工的吗?” 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 对面的可不光是老客人这么简单。领班一定是怕得罪了大客人。 男朋友蹙着眉头,但语气放柔一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什么不跟那边的客人实话实说,好好地道个歉?” 领班不出声,还是面有难色。 男朋友:“这客人有这么难说话?还是你就这么怕得罪他们?” 领班就是不出声。 旁边的服务员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先生,你也别怪我姐了,她也是为我好。搞不好,我会被辞退的……” 男朋友毕竟年轻气盛,一听这话便索性道:“你带我过去,我替你们说。” 服务员吓一跳,哭都忘了,忙看一眼领班。 领班看男朋友不像是说笑,心道有人自愿出这个头,还客气什么。就把服务员一拉道:“那就麻烦你了。” 男朋友摆摆手,跟着她们走去对面的包厢。 门打开的时候,雷诺不觉看过去,正对着门的两个位置上的人正好也看过来。视线接触的一刹那,双方都是一愣。 领班已经着急着慌地领着那个小服务员赶进门。人还没站定,嘴上就先道歉起来:“真是太对不起了,李先生,李太太,让你们等这么久。” 男朋友很及时地走上前,主动将送错菜的事非常简要地说了一遍。 李天成耳朵里听着,眼睛却和谭晓敏看着雷诺,都笑着向他点一下头。 雷诺却笑不出来,轻轻抿一下嘴唇。 忽然想起前几天,李天成曾经试图邀请过他。原来是今天,他妻子生日。 还是罗潇潇一下子看见自己的大上级谭晓敏,吓得倒抽一口气,一把抓住雷诺。想装作没看到,也迟了,谭晓敏的眼睛已经顺带地从雷诺扫到一旁的她。 罗潇潇一顿,只好僵硬地站起来,朝谭晓敏先浅浅一躬。 谭晓敏笑着,又点点头。 李天成起身笑道:“原来是这样。小事,小事。”还主动伸出手去。 男朋友便也很大方地握住他的手。 炭烤鹿肉的事就这么算完了。其实李天成和谭晓敏都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但是也不能怪领班太紧张。 大家各自关起门来,继续各自的小小宴席。 罗潇潇也不好明知大上级在这里过生日,还没表示,战战兢兢地吃了两筷子不知道什么菜,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酒杯,把雷诺也拖上:“陪我去敬酒。” 雷诺也不大想过去。自从那回被李天成开诚布公地说了那一席话,就总觉得有点儿别扭。就像小学生被老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顿,虽然也知道老师是为他好,可也总想躲着点儿。 所以,李天成好意想要邀请他的时候,他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才拒绝了。 这方面他还是难逃一丝孩子气。 罗潇潇见他不出声,便又拉了他的手一下,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盯住他。 雷诺无语了一会儿,只好勉为其难地端起酒杯。 罗潇潇轻轻敲了敲包厢门,里面随即响起李天成的声音。 “请进。” 罗潇潇还是在心里哆嗦了一下,看着雷诺,一把抓牢他的手,才慢慢地推开门。她本来做好了要面对不少上级的心理准备。不说李天成,就是以谭晓敏自己的影响力,想给她面子的人还不得排队。可此时定睛一看,罗潇潇才发觉自己的担心全是多余的。 这完全就是一个私宴。 除了李天成和谭晓敏,只有廖廖的几个人,还拖家带口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吃饱了,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陪他们在边上一起玩。 男人也正向她看过来,两下里视线一对接,便吃惊地呆住了。 “梁哥?” “是你?” 梁家安有点儿局促地站起来,见罗潇潇朝他笑了一下,便也努力地回了一笑。他本来也不好意思来,可是撑不住谭晓敏的好意。 这边罗潇潇已经转回头,梁家安却还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很自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旁边的雷诺。雷诺也正在看他。 梁家安习惯性地畏缩了一下肩膀。 雷诺静静地看在眼里,便也微笑着朝他点一下头。因为那边李天成和谭晓敏都笑着站起来,端起酒杯,所以他也暂且回过头去。 谭晓敏笑道:“怎么还特意过来敬酒?” 罗潇潇磕磕巴巴地说:“应该的。祝您生日快乐。”说完,连忙喝一大口。 “谢谢。”谭晓敏只扎了马尾辫,连淡妆也免了,笑眯眯地抿一口酒。 雷诺便也跟着,和李天成一起喝一口。 李天成笑道:“原来你那天说没空,就是为了陪女朋友啊?” 罗潇潇惊诧地看一眼雷诺,随即又害羞地笑了。 雷诺也没法儿澄清。扭捏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原来是您夫人的生日。” 李天成倒一点儿也不介意,笑呵呵地道:“就只是散生日,随便聚一聚。”顺带着简略介绍一下几位客人,“这是我妹妹一家,这几位也都是我们的老同学。” “还有小梁,”谭晓敏笑微微地看向罗潇潇,“你们天天见的。” 梁家安紧张地摆弄了一下手。 罗潇潇眼睛都睁大了。虽然她也惊诧梁家安会在这里,可是她更关心雷诺。 李天成居然想在这些人里加上雷诺。她默默地看着雷诺。用脚趾头她也能感觉出来,李天成很看重雷诺。 可她真不知道雷诺居然跟李天成有这么好的交情。 其实话说回头……她和雷诺在一起的时候,又有几时听雷诺说过自己的事呢? 这样一想,吃惊里便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股失落,以致于雷诺已经开始朝其他客人敬酒,罗潇潇才恍然惊醒。 第241章 惊变(下)(1) 汪辉匆匆走进天香苑,两边站着几位穿旗袍的迎宾小姐齐齐向他鞠躬,一律柔声细气地道:“欢迎光临。” 汪辉一听那声音,一见那身段,顿时浑身不自在地点了一点头。 其中一个人笑容甜美地问道:“先生,请问您几位?” 汪辉莫名其妙的,就心虚得喉咙紧了一下。他是粗糙惯了的人,一听人家管他叫先生,小心肝就止不住地要发颤。 “我,我找人。”他模糊地说。 就这样,人家居然还是听见了,依然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声音甜得像抹了蜜:“原来是找朋友的。请问您朋友订的是哪一桌?还是包厢呢?” 汪辉挠了挠头,索性硬着头皮道:“我们还没订餐。他现在正在房间里等我过去,一会儿再一起商量吃什么。” “那您朋友在几号房呢?” “他在……”汪辉一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你说这,就在嘴边怎么就说不上来了?”一面又拍拍脑袋,一面皱起眉头,“我想想,我想想……” 当然是想不出来的。根本不知道的事,就是想破头也没用。 汪辉故意急得团团转,果然要不了几秒钟,那人又主动提供帮助了。 “这样吧,您告诉我您朋友的名字,我们替您查一下。” 汪辉真是巴不得啊,忙报出梁家宽的大名,还不忘加几声谢谢。 前台稍微一查,马上就有了结果。梁家宽还真在天香苑,而且订的竟然是贵宾房。 气得汪辉目瞪口呆,直想骂人,好不容易抿着嘴、咬着牙,硬生生地把一口火都憋回肚子里。 混账王八蛋! 老婆在家里做牛做马,还带着伤。他倒真出来上档次地享受起来了。 服务员像是看出他的神色不太对劲儿,有点儿小心地问道:“先生,请问您贵姓?需不需要我们先给您打个电话过去?” 汪辉一口回绝:“不用,我直接上去。”开玩笑,正要抓现形呢,一个电话打过去,还抓个屁啊! 服务员登时有点儿戒备了。见汪辉抬脚就要往电梯走,连忙笑着跟上一步,很自然地拦住他的去路。 “先生,不如您先坐会儿……” 还没说完,就被汪辉晃着大手打断了。他怎么会不懂,这是人家想使缓兵之计。 汪辉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也没那心情再往下编了,直接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往前一亮。服务员们都吓了一跳。 “放心,我不是来给你们添麻烦的,”汪辉收起警官证,“这家伙真是我一朋友,跟老婆闹了些矛盾就不着家,我是来领他回去的。” 服务员连连点头,一个字也不多问了。 可能是汪辉心急,连电梯也觉得好慢,偏偏每一层都有人下。好不容易出了电梯,才发现走廊那么长,还曲里拐弯的。一个运行李的男服务员推着小车子迎面走过来,还不忘很礼貌地向他道好,汪辉只好也跟他点个头,从旁边让过去。 这大酒店就是麻烦。 汪辉顺着门牌号一间一间地找过去,总算在他的耐心快用光之前,找到了梁家宽定的那一间。他直接就上拳头,把门砸得砰砰响。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一道不太高兴的男人声音,粗声粗气地问道:“谁啊!” 不是梁家宽还能是谁? 汪辉咬着牙,低吼一声:“我!汪辉!” 门里一下子就静了。 汪辉又猛砸几下:“快开门!” 门里隐隐约约有点儿声音,汪辉忙贴近门上听了一会儿,可是还是什么也听不清,便又一边砸门一边喊梁家宽开门。 这一通砸完,门终于从里面开了。 梁家宽在里面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老汪,你怎么来了!” 汪辉也不跟他搭腔,直接把他往旁边一拨,往里大步大步地走。 梁家宽还在表达他的惊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汪辉只顾到处扫视。可房里没有一个人,床上也很平整,不像发生过什么。回头又将衣柜哐地一开,只有几个衣撑疏疏落落地挂着。 梁家宽从后面跟上来:“老汪,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汪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眉头一皱,又朝卫生间大步走去。 还是没人。 汪辉这才有点儿愣住了。 身后梁家宽的声音再度追上来:“老汪,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汪辉抿着嘴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本来是十拿九稳地来抓现形的,到时候往死里狠狠批一顿…… 这下好了,连根毛也没有。 妈的,一定是跑了。汪辉立马想起大厅里那些精明世故的服务员们。不是他们报的信,他敢把头割下,再给自己当球踢。 这些家伙,帮客人帮到这个份上,也够拼的。 “我……没什么,”汪辉硬着头皮瞎扯,“就来接你一起回去。” 偏偏梁家宽这时候倒挺敏锐,酒糟鼻上的两只小眼睛盯紧了汪辉:“是不是我那婆娘跟你说什么了?” 汪辉觉得再要欲盖弥彰也挺没意思的,便满嘴无味地咂了一下:“嫂子可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梁家宽也有点儿恼火,粗嗓子也高了点儿:“看出什么来了?” 汪辉真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现在是人家梁家宽占理。只好抿着个嘴,插了会儿腰,又伸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 梁家宽便也压下火:“她就是个不消停的!她当初是怎么嫁进我家的,你们不知道?老头子老太太在的时候,就不知道受她多少气。” 这话汪辉怎么接?心里倒是想:嫌她不好,当初你别娶啊!可他再粗线条,也不可能真说出口。 说到底,他俩还是夫妻。他来抓现形不是想让他俩拆伙,也是想让梁家宽改改,跟他媳妇好好地过下去。 “那你也不该动手。”汪辉就认定这个死理了,“动手了,你总得承认吧?” 梁家宽面容一紧。想起那天的事,女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就从心底里翻出火焰。他咬着牙道:“那婆娘就是欠教训。” 汪辉听他这话说的,也从心底里翻出火焰:“打老婆算哪门子教训?” 梁家宽的面色沉下来,脾气是真上来了。之前,他总还给身为警察的汪辉五分忌惮五分情面。可汪辉管得太宽了。 “这是我的家事,”梁家宽直冲冲地道,“我打我自己的老婆,不用你管。” “你……”汪辉瞪起眼睛,还真“你”不下去了。 他虽然是警察,也很有正义感,可骨子里也还脱不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旧传统。尽管按照我国刑法,丈夫对妻子造成人身伤害,也能构成虐待罪甚至故意伤害罪,但实际中,太多的警察都认为只是家庭内部矛盾,不会插手。 梁家宽干脆把外套一穿,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 汪辉忙跟在后面,喊一句:“你干什么?” 梁家宽头也不回:“我回家!” 汪辉又担心又紧张。梁家宽这副模样,回到家里还不又得拿他媳妇撒气。忙三脚两步地追上去,一把扭住他的胳膊:“一起!” 梁家宽甩了两下也甩不开,反被汪辉扭得更紧了。他见汪辉也有点儿较真起来,便也只好绷着个脸随他去了。总不能真跟汪辉撕破脸啊。 雷诺和罗潇潇跟其他人也都敬了酒,包括梁家安。罗潇潇拉着雷诺站到梁家安面前的时候,梁家安还吃惊地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待遇似的。他将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才端起酒杯。 “梁哥,”罗潇潇笑着,“原来你跟谭经理这么熟。” 梁家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倒是谭晓敏在一旁接了一句:“是很熟的,”回头看一眼丈夫,“我和我先生上大学的时候,就常到他家店里吃面。那时候就认识了。” 罗潇潇眼睛都睁圆了:“那不是认识十几年了?” 李天成和谭晓敏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夫妻俩微微转头一看,都笑了。 梁家安更觉得不好意思。 罗潇潇微撅了一下嘴:“那些人还乱说你想抱谭经理大腿呢!其实你根本就不用抱嘛!”都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妥,忙咬住嘴唇。 梁家安憋得脸都红了。 李天成和谭晓敏呵呵直笑。雷诺也掌不住,抿着嘴却扬起了嘴角。 罗潇潇想赶紧撤退了:“梁哥,你随意。”说完,自己喝了一口。 还是雷诺笑着打声招呼:“潇潇平时得你不少照顾了,谢谢。” 梁家安一惊,一抬头,便不觉对上雷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这个面貌温暖、眼神平静,并且比他小很多岁的年轻男人,即使并没有带有一丝的攻击性面对他,也会让他产生一种细碎、但深不可言的惶恐。 于是看不多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又低下头,避免了与他的眼神接触。 罗潇潇也有点儿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是台面话吧。 然而雷诺紧接着的话,直接撇清了她的这一想法。 “我还记得潇潇跟我说过,有一回卢薇薇到嘉信找谭经理,回头是被潇潇拉走的,”雷诺笑容轻浅地说着,“别人都没管,只有你站在大门叫了潇潇一声,潇潇才能尽快回去。” “其实你是怕别人看到潇潇和卢薇薇太熟,以后对她的工作有影响吧?” 所有人都是一怔。 除去那些不明所以的亲友,李天成、谭晓敏、罗潇潇以及梁家安,都各有惊诧。谁也没有想到,雷诺会突然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提起一年前卢薇薇到嘉信找谭晓敏茬儿的事。 罗潇潇有点儿呆地看着雷诺。老实说这么个小细节,要不是雷诺又提起,她都忘了自己居然还说出来过。 再有点儿呆地转回头看向梁家安,梁家安也正看向她。两个人的视线一碰,他就很局促地垂下眼睛。 “没……没有,”他有点儿口吃地道,“当时是真有事找小罗。” 雷诺竟然追问:“什么事?” 梁家安有点儿惶恐地抬头,抬到一半,又怕看他的眼睛,便又低了回去。喃喃地道:“不……不记得了。” 雷诺又看了他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你了。” 李天成、谭晓敏都没有说话。 只有罗潇潇笑起来道:“梁哥本来就是好人的啊!对谁都很好,经常帮人家代班。”说到这里,不免又有些抱不平,“不过有些人就是拿别人的客气当福气,太过分了。” 雷诺一直笑着听完。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汪辉打来的。 汪辉此时就拉着梁家宽站在走廊里等电梯。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能控制局面的人。梁家宽是个爆竹,他自己也是个火药桶,一会儿回到面店里肯定说不上几句话就得互炸。他是无所谓,倒霉的可是女人。 所以只好委屈罗潇潇同学,提前把雷诺叫回来了。 雷诺听汪辉把事情一说,也有点儿不悦。皱着眉毛道:“好,我马上就到大厅。” 汪辉还不忘补一句:“记得跟小罗姑娘打声招呼啊,下回我请她吃饭。” 虽然他原来不太待见罗潇潇,觉得这姑娘太任性、又幼稚,跟雷诺根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一开始只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其实主要是他也不觉得雷诺会跟她在一块儿,但是就在之前,他送雷诺过来的时候,看到她竟然能让雷诺那样地笑…… 大约从那一刻开始,他是真地有点儿接受罗潇潇做雷诺女朋友了吧。 那他就得对罗潇潇好一点儿,拿出对待未来弟妹的规格才行了。 不过雷诺再聪明,也不可能连汪辉的这点儿百转千回都能揣摩到,反倒给愣了一下。他回头望一眼罗潇潇:“哦,好。” 罗潇潇眼巴巴地看他挂掉电话:“这就要走了?” 一看她这副样子,雷诺便也有点儿抱歉地微微笑着道:“临时有点儿别的事。”然后便如实传达了汪辉的话,“辉哥说下回请你吃饭。” 第242章 惊变(下)(2) 罗潇潇也愕然了一下,但还是不太领情地撅撅嘴:“谁要吃他的饭。”看看雷诺,还是道,“等他请了再说吧。” 雷诺笑了。 雷诺抬头看向梁家安:“梁家宽是你大哥吧?” 梁家安很不期然会在此时此地听到大哥的名字,面孔上很明显地一紧。他实在没有料到,今天这一顿饭会给他这么多的突发考验。 “是,”他说得很干涩,“怎么了?” 雷诺委婉地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一下,我同事说你大哥也在。” 梁家安吃惊地呆住了。 两个人和李天成、谭晓敏等人打完招呼,便匆匆地来到大厅,暂时没看见汪辉和梁家宽。 雷诺:“可能还在等电梯吧。” 梁家安只点了一下头。 虽然平时他的话就不多,但对着雷诺,他似乎更不想说话了,连出声都想尽量避免。 雷诺也察觉到他的沉默,但也感觉得到这沉默算不上敌意,只能算一种躲避。反正汪辉和梁家宽马上就会到了,雷诺也并不急在这时候多说什么。 没想到汪辉和梁家宽却迟迟没有出现。 另一部电梯倒是先到了。可门一开,只有一个服务员推着装满行李箱的小车慢慢走出来。 海都市本身没有飞机场,但最近的飞机场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而天香苑的服务水准就和它的消费水准一样高,除了有接送客人去机场的专车,还有专门帮客人运送行李的大巴。 服务员推着沉沉的小车从雷诺身旁大约四五步之远的地方经过,雷诺的视线很自然地就落到了那一车的行李箱上。 确切地说,就是最上面的那一只行李箱。 颜色是最常见的纯黑色,成色还很新,连两边的锁都还亮晃晃的,但箱盖上却有一处明显的凹痕…… “请等一下!” 脑子里只是电光火石地一闪,身体就已经先动起来。 推车的服务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叫他,还是兢兢业业地推着小车往侧门走。下一秒,就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忽然横到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个脸色凝重的年轻人,凝重得有点儿吓人。 周围好几个人都被雷诺突兀的举动吸引了注意,梁家安也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服务员诧异地问:“先生,你……” 雷诺立时打断,没有废话,直接走上前紧盯着那只箱子的锁看了又看,肯定了自己的怀疑。 他向服务员出示自己的证件:“这只箱子,能打开来看看吗?” 服务员吃了一吓:“这,这不行的。这是客人的,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说看就看的。” 雷诺:“这只箱子可能有问题。” 服务员猛吃了一惊。服务台那边,经理快步走过来。 经理:“警官,这箱子有什么问题?” 雷诺现在也说不准。 经理随即道:“您要是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帮您。况且,我们酒店一向是讲信誉的,您这样就要我们随随便便地打开客人的行李,对我们酒店也会有影响。” “所以,我一定要跟您确认,”经理一丝不苟地道,“您到底认为这箱子有什么问题?有什么证据?” 雷诺:“……” 这时忽然传来汪辉的声音:“怎么回事?” 雷诺一抬头,就见汪辉和梁家宽刚从电梯那边走过来。梁家安一见梁家宽便是一阵本能地畏缩,也不叫他哥,低着头咬着牙,好像在软弱地进行最后的顽抗一样。 梁家宽脸色不怿,压根儿没看梁家安,视线穿过那些无关的人,落到雷诺这边。 汪辉大步走到雷诺面前,雷诺对他道:“这只箱子可能有问题。”说着就想解释。 汪辉却大手一扬道:“解释等会儿再说。我就问你,有多少把握?” 雷诺犹疑了一会儿:“一半对一半。” 汪辉:“行了。”话音刚落,就径自一把拎出那只行李箱——或者说是拖出。因为箱子实在很沉,比汪辉预料得还沉,砰地落在地上,只比整摔下来好一点儿。惊得服务员和经理都睁圆了眼睛。 “哎哎……先生……” 但是汪辉手脚太快了,几乎“生”字刚出来,他就已经咵哒一下撬开了一边锁。服务员总算扑上来拦他,汪辉根本理也不理,一下子就把人搡出去,然后又是咵哒一下撬开了另一边锁。 行李箱的盖子登时自动弹起来。 有眼睛看到里面的,都在一瞬间心一沉。大厅里同时响起好几声惊叫。 连雷诺和汪辉都倒抽一口冷气,呆住了。 箱子里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女人的衣物,包括胸罩、内裤、丝袜这些比较私密的,还有…… 一个赤身祼体、伤痕累累,满脸都是血的女人。 汪辉抖着嗓子叫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柳,柳莹!” 无论是雷诺还是汪辉,怎么也不会想到柳莹会出现在这个箱子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两只眼睛闭得那么紧。 雷诺猛一步赶上前,也不禁喊一声:“柳莹!”伸手就去摸她的脖颈,直至感觉到有力的脉搏眉头才舒展一些,朝经理催道,“快叫救护车!” 经理连忙掏出手机。 雷诺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柳莹的身体裹住,从行李箱里把人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又叫了几声:“柳莹,柳莹!醒醒!” 柳莹就是不醒,雷诺连忙掏出自己的手机,直接打电话给队里。电话一通,也不管是谁接的,马上道:“快到天香苑,有案子!可能是杀人未遂!” 那边的人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雷诺吗?知道了!” 这边电话刚通完,那边汪辉一下子跳起来,拎住服务员的领子就喊:“这是谁的箱子!” 服务员都被吓傻了,吃他好几回猛摇,才战战兢兢地回神:“我,我……” 还是经理从旁道:“有登记单。” 汪辉嗖地夺过登记单,哗哗地找到这只行李箱登记的房间号和客人,眼睛登时又睁圆了一圈。他差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登记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时,他惊醒过来,刷地一转身就朝目标看去。但那里只剩下满面茫然和惊异的梁家安。 “梁家宽呢!”汪辉发一声怒吼。 梁家安愣愣地看着他,周围的人也都愣愣的。他们全程都在看着这边,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刚才还在的人,什么时候不见了。 雷诺也大吃一惊,收起手机,忙拾起掉在地上的登记单一看,真的是梁家宽。 那边汪辉箭一样地追出大厅。 这边雷诺连忙再度和队里联系。这次直接打给林建军。林建军正在往车库里赶,听到疑凶竟然是梁家宽也猛吃了一惊。 “梁家宽……有点儿奇怪!”雷诺一边四处搜寻,一边说,“他的表现很奇怪!” “怎么奇怪?” “跟我们平时看到的梁家宽不一样。可能,可能会出大乱子!” 林建军也知道现在雷诺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只是镇定地道:“小雷,你先配合汪辉把现场控制住。我马上就到。” 雷诺一口应下,便挂断电话。 酒店大门外,汪辉并没有找到梁家宽的踪影,只得又退回来。一把抓着门口的保安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酒糟鼻的男人出去?” 保安连连摇头:“还没人出去呢!” 汪辉又看向那几个迎宾小姐。姑娘们也被他吓坏了,一水儿地摇头。 “给我看住门!”他咬牙切齿地指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从这个门出去!” “对了,还有后门,员工通道什么的!”他朝经理喊,“所有的门都给我封锁了!” 事情严重了。 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异议。经理连忙拿起对讲机,按照汪辉的话吩咐下去。 雷诺提醒道:“辉哥,还有客人们!” 汪辉顿时打了一个激愣。是的,还有客人们。 梁家宽干得出这种事,还不等于一个人肉炸弹藏在酒店里了。随时都会有其他人被牵连。 汪辉:“赶紧通知客人们待在各自的房间不要出来,已经在大厅的客人都聚到一起!快!” 经理忙一口应下。 此时的汪辉只能用暴怒来形容:“梁家宽!”他就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四处瞪视,随时要向什么地方冲出去一样,“你给我滚出来!” 雷诺也在四处搜索梁家宽的身影。这时忽然感觉到怀里一阵抽搐,低头一看,却是柳莹被惊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她就发出瘆人的惨叫,两只眼睛睁得直勾勾的,一把推开雷诺。 雷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柳莹的力气也大得吓人,这一推就害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幸亏他的反应要比一般人更为敏捷一些,马上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咚的一下,只有后背到肩膀被摔到,头部得到了缓冲。不然这一后脑勺摔下去,可真吃不消。 “杀人了!”柳莹的脸惊恐得不像话,雷诺裹在她身上的外套掉落下来也不管,就那样赤身露体地疯跑,“救命啊!快来人啊!” 她的身上都是血,脚上也是,跑到哪里,哪里就留下血淋淋的脚印。 大厅里整个乱作一团,惊叫此起彼伏。 而这些因柳莹而生的惊叫,无疑又对她自己造成了刺激。她就像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一样,嘶叫不休,看到谁都像是看到恶魔。 汪辉和雷诺没办法,只得先去追柳莹。有几个胆子大的客人也帮忙。 第243章 惊变(下)(3) 柳莹很快被两个男客人一左一右地抓住臂膀,用力地按倒在地。她惨叫得连声音都变了,完全不成调子,光祼的身子像个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其他几个客人也赶紧扑上来,往死里压住她。一个客人还咬着牙,恶狠狠地按住她的头,按得柳莹都快叫不出声音来了。 雷诺见状,连忙上去推开那个客人:“住手,都住手!” 他抱住柳莹,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死死地抱住她:“别怕,我是警察!你已经没事了!” “我是警察!” “我们来救你了!” “你已经安全了!” “别怕!” “我们来救你了!” 雷诺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就算柳莹发疯地抓他、挠他,他也不松手,也不躲。他就一直在她耳边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大声地重复。 汪辉怔怔地站在一旁,直喘气。他觉得自己帮不上忙。 柳莹的挣扎不知从何时起消退了,只剩下剧烈的喘息,还有满脸的泪水。 “辉哥,”雷诺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只能尽量简短地道,“衣服。” 汪辉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快走两步,脱下自己的外套。柳莹听到他的脚步声又抖起来。汪辉连忙及时停住,只轻轻地把外套递过去。雷诺重新把柳莹包裹起来。 这一阵的天翻地覆,终于闹得连里面的包厢也被惊动,好几个客人打开门,试探地看出来。 “雷诺……”罗潇潇茫然又震惊地走出来。 雷诺闻声抬头,看见她的身后,李天成、谭晓敏夫妇也跟了出来。 他还以为他走后,罗潇潇会马上回去朋友那边,结果却一直留到现在? 罗潇潇看他紧紧抱着一个显然没穿一件衣服的年轻女人,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你怎么……” 还没说完,猛可地冲过来一道身影。 李天成立马将妻子护在身后,但那身影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罗潇潇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就觉得胸口靠近脖子上一紧,被一只粗壮的胳膊勒住了,眼前还多了一把雪亮的刀子抵在她的咽喉。 大厅里又发出新一轮的惊叫。 雷诺顿时变了脸色。 汪辉也惊得脊背一凉,不觉上前一步道:“梁家宽!”心里暗骂一声:他妈的,从哪儿冒出来的! “别动。”梁家宽紧盯着汪辉,刀尖又向罗潇潇的咽喉逼近一分。 罗潇潇是真被吓住了,小脸雪白雪白的,动也不敢动。 但汪辉知道,那句别动不是说给罗潇潇听的,是说给他听的。他只得收住脚步。 “梁家宽你……” “别废话了!”梁家宽阴冷地打断,“老子早就听够你的废话了。” 汪辉的脸色更添僵硬。一直以来,梁家宽对待他还是很客气的。虽说不到兄弟、朋友的地步,但他也真没把梁家宽当成外人过。他还以为梁家宽对他也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梁家宽从眼神里散发出来的恶意。那恶意……梁家宽甚至都没有丝毫的掩饰。 一时之间,汪辉对着这样的梁家宽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罗潇潇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大脑里空白了好几秒才回过这个神。回过神的第一秒,她就本能地寻找雷诺的身影。眼里的泪水使得视线有些模糊。她拼命地眨了好几下,才勉强找到雷诺。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正满含担忧,惊恐地望着她,她的眼泪便更忍不住了。 “雷,雷诺……”她声音发颤地喊他。 雷诺听到她在叫自己,费力地冲她挤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别怕,没事的……” “没事?”梁家宽却像是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刺激到一样——明明只是很苍白无力的安慰而已——脸色登时又冷一层。那两只眼睛就像没有温度的冰球,蓦然一动,看上了雷诺。 紧接着,他就将手里的尖刀在罗潇潇的脖子上一划。 这一切都发生得毫无预兆。梁家宽的手那么稳、那么快,就像他手里拿的根本就不是刀,他划上的也根本不是一个女孩的脖子。更像是一个熟练的主妇,一筷子分开了滑嫩的鸡蛋羹。 真的太快了。 以致于他这一刀已然终结,鲜血才得以涌出。通红通红的,眨眼之间就将整个脖颈染满,往胸前的衣服渗透。 雷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感觉到头皮都绷紧了的时候,整个大厅里也跟着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尖叫。 前后不过一秒钟,地狱已经更深一层。 柳莹在他怀里发出毛骨悚然地尖叫,但雷诺都听不到了。任凭柳莹像一头劫后余生的羔羊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死死地埋首在他的胸口,雷诺都感觉不到了。 他只看到罗潇潇像一幅鲜艳而又逼真无比的油画一样,伫立在他数步之遥的正前方。 那么近,却又好像永远也无法过去。 汪辉整颗心都揪起来,失声道:“罗潇潇!”说着就想上前。 “我说了别动!”梁家宽森冷地道,半张脸隐在罗潇潇的身后,半张脸狰狞得像个鬼魅,“下一次,我就直接割断她的动脉了。” 汪辉整个脊柱都麻了一下,麻得发疼,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他只得收回脚步。 罗潇潇的脖子在不停地流血。就算没有伤到动脉,血像这样流下去,也会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汪辉看一眼雷诺,才发现雷诺好像惊得呆住了:“雷子!” 雷诺是真地呆住了。对他的呼唤,没有半点儿反应。他的面孔也雪白雪白的,好像不停流血的人,不止是罗潇潇,还有他。 毕竟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孩子。汪辉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地想。就算雷诺平时表现得多么出色,一旦遇上这种真刀真枪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生瓜蛋子…… 汪辉咬咬牙,猛地转回头。现在是他拿主意的时候。 “梁家宽,说说你的条件吧,”汪辉反而冷静下来,“你劫持人质,不就是想逃跑吗?” “逃跑?”梁家宽竟然哼哼地笑起来,那么的不屑,好像汪辉就是个小丑似的。 汪辉强压着怒气:“不管你想干什么。人质死了对你都没好处。” 这一回梁家宽倒没怎么嘲笑,而是直接用行动赞同了这句话。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捂住罗潇潇脖子上的伤口。 他捂得很用力,就像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但谁都知道,如果不用力的话,根本就没有用。 罗潇潇苍白的脸很快又不自然地涨红了。半窒息的感觉让她张开嘴,更努力地喘气。 汪辉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个梁家安,不管怎么说,他和梁家宽都是亲兄弟。汪辉倏然转头,却见梁家安的脸比雷诺还苍白。他好像被吓坏了,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潇潇。真怕他的眼球会掉出来。 “梁家安,”汪辉朝他喊,“跟你大哥说两句!现在还能回头。” 梁家安哆嗦了一下,才受惊地转头看向汪辉:“还能回头?” 汪辉在心里暗骂一声:屁回头,可现在也只能这么说。 “没错,”他硬着头皮说违心话,“柳莹没死,罗潇潇也只是受伤,他现在主动中止犯罪,都是可以轻判的因素。我也会替他说好话的,怎么着大家也认识这么多年了。” 周围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汪辉听到有人很吃惊地道:“原来他们认识!” 一个罪犯竟然和警察是熟人。 汪辉当然明白这在公众眼中是多么值得攻击的污点。 但是此时此刻,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可恨的是,他都不惜顶着屎盆子了,那个梁家安还是很受惊似地呆看着他,一点儿也不配合。 “他可是你亲大哥,”汪辉心里的怒火都快压不住了,声音也有点儿不受控制地高扬好几个分贝,“你至少也要劝他两句吧?” 梁家安脸色紧紧地绷起来,嘴巴抿得更紧。那神色苍白得叫汪辉看不懂。 汪辉的脑仁都在涨得隐隐作痛。怎么越是分秒必争的时候,越是给他出幺蛾子。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大哥杀人?”汪辉急得不行了,“罗潇潇伤成这样,不赶紧止血,就等不到救护车来了!” 听到罗潇潇的名字,梁家安两眼一睁,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兄长,有点儿僵硬地动了动嘴唇,正想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儿声音,却见梁家宽冷冷地看着他,轻蔑地勾了一下唇角。 “汪辉,”梁家宽很快就将视线从胞弟的身上收回,好像懒得再多看他一秒,“你想靠这个废物来劝我,真是出了一个大昏招。” 汪辉:“……” 梁家宽:“你看他那个怂样,都快尿了。” 梁家安的嘴唇又紧紧地抿上了。他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嘴唇上,以至于两片嘴唇都相互挤压得发白了。 汪辉:“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把话说完的却并不是他。 是雷诺。 汪辉连忙转头,看到雷诺慢慢地站起来。 他……回过神来了?汪辉轻轻地皱一下眉头。但又觉得不是。不仅仅是。 雷诺的两只眼睛深深地看定梁家宽,不知道是不是震惊过头,脸上竟然找不到刚才的惊慌和担心了。 柳莹在他怀里拼命地揪紧他的衣服,不肯放手。雷诺连眼珠子都没动,慢慢地、却也不容抗拒地剥开她的手指,将她往旁边人那里一塞。 虽然还远算不上粗暴的举动,但汪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心尖子陡然一颤。 雷诺依旧没有一丝血色、一点儿表情的脸,越来越像冰雪雕出来的。 让他觉得冷。 第244章 混乱(上)(1) 看得出雷诺这一变化的,不只是汪辉。对面的李天成、谭晓敏,尤其是李天成,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尖。 梁家宽重新看上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森冷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光亮。 “既然你不是为了逃跑,”雷诺慢慢地道,“又是为了什么要劫持人质?” 汪辉的脑子一抽,抽得凉嗖嗖的。 什么叫不是为了逃跑?有不想逃跑的犯人吗? 虽然之前梁家宽就对逃跑的说法表现得很不屑,汪辉也只觉得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种风格他见得多了。很多杀人不眨眼的畜生,被抓的时候各种大放厥词,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等到真判死刑,瘫得跟稀泥一样也不稀奇。到那个时候,眼泪才会跟不值钱似的,哗啦哗啦直往下流。 他们说这叫良心未泯。这叫忏悔。 去你妈的! 他们当然有良心,也有忏悔。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因为他们杀了人,而是因为自己要死了。 别人死了根本没关系,自己别死就行了。 可是脑子里又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什么地方被捅破了的感觉。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如果梁家宽想跑,大可以趁着他们还在捣鼓行李箱的时候,从大门明目张胆地跑掉。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反正我也跑不掉了。”梁家宽哼哼地笑,“你说我想干什么呢?” 他垂下眼睛,又看一眼像一只小鸟一样被自己扼住喉咙的罗潇潇。罗潇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气都喘得很勉强。 “至少有一件事汪辉说得还是挺对的。”梁家宽说,“她伤成这样,不赶紧止血,撑不到救护车赶来了。” “不过你放心,”梁家宽看着雷诺冰雪般的面容,“我不会松手的。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也不希望她死。” 汪辉真快受不了了。两只拳头捏得紧紧地吼了一句:“梁家宽,你他妈的到底在折腾什么?给句痛快的!” 梁家宽看着暴跳如雷的汪辉却笑起来,还哈哈地笑出声音。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雷诺的声音再度清冷而缓慢地响起。 却成功引得梁家宽微微收起笑容。 两个人的视线在大厅里,众人的注视下相接在一起,各自冷却得不剩一丝温度,乃至凝固起来。 这也是雷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梁家宽。虽然他去梁奶奶面店吃过几回面,但梁家宽每次不是窝在厨房里,就是匆匆一掠,只有上回体检去吃早饭,梁家宽才和林建军、汪辉算是聊过。但当时,他并不曾留意。 “什么?”汪辉还没想通雷诺什么意思。 雷诺依然正对着梁家宽:“你想别人都听你的。那些不听话的人,你就戏耍得他们团团转,给他们颜色瞧瞧。一切都要按照你的想法来。” 梁家宽不说话。但随着雷诺说出来的话,脸颊上的肌肉轻微扭曲了一下。 雷诺:“你想要控制。你想让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梁家宽死死地盯住雷诺。 雷诺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请让我来替换她吧。” 汪辉吓了一跳,“雷子!” 罗潇潇也动了动嘴唇。她想叫雷诺,但实在叫不出声音。 梁家宽眯起眼睛,带着几丝戒备。 雷诺很平稳地道:“比起捏紧一个女孩子的喉咙,换成一个警察,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梁家宽哼地一声冷笑:“你可真能说啊!” “从你第一次跟汪辉到我家店上吃面,”脸上持续地带着一抹冷笑,“我就该看出来了,别看你年纪小,你倒是比汪辉有料。” 雷诺的眼神极轻微地一动。从他的话里好像闪过了什么,但一时又没抓住。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先把罗潇潇解救出来。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雷诺将双手在自己身前合拢,“我可以戴上手铐。” 汪辉眼睛都瞪圆了,压低声音又喊一声:“雷子!” 雷诺却转头看向他:“辉哥,你带手铐了吧?给我铐上。” 汪辉瞪着他,说不出口。就算是为了罗潇潇……也太危险了。 雷诺幽黑的眼睛看定他,又说一遍:“给我铐上。” 汪辉有点儿愣愣地看着雷诺的眼睛。忽然间,他醒悟过来了。 这是在拖时间啊! 等大部队赶过来,梁家宽就是干池塘里的王八了。 汪辉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雷诺的策略,用眼神沉沉地回应。然后尽可能慢,又不至于慢得太明显地从身上掏出亮晃晃的手铐。 还半真半假地多问一句:“雷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雷诺点了一下头。 汪辉便拉过他的手,咔嚓,咔嚓,一只手一只手地依次铐上。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略强的骚动。有人好像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这小警察疯了吧?” 随即传来梁家宽的喝止:“都给我闭嘴!” 好几个人惊得一跳,便又安静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雷诺将铐得牢牢的双手竖起,清清楚楚地展示给梁家宽,“我现在可以过去吗?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梁家宽的面容上不可抑制地泄露出一丝满意。尤其是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好像触碰到了他心底里某个快要生锈的开关。 “你可以过来。”看着雷诺向前踏出一小步,他无声地咧嘴一笑,“但我要你爬过来。” 周围顿时又静一分。许多人都睁大了眼睛。 汪辉的头发都好像竖了一下:“梁家宽,你别太过分!”他快忍无可忍了。 梁家宽根本不理他,两只眼睛盯紧了雷诺冷笑:“做不到?”拿刀的手略略调整一下角度,刀尖瞄准罗潇潇的太阳穴。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空气里静静地、却也迅速地扩散开来。 “我做得到。”雷诺回答,虽然刚才那问话,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觉得根本不用回答。但是他还是回答了。 在梁家宽冰冷的目光里,他慢慢地跪到地上。因为双手被铐,他的行动很不方便,只能用双肘有点儿吃力地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看着他的爬行。 汪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两只手在身体两侧颤抖着,捏成拳头。 罗潇潇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了。之前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干掉的泪水,一下子又重新涌出来。 她无声地冲着雷诺张了张嘴:“雷诺……”她自己也知道根本就没能发出声音,但雷诺好像还是听到了。 因为雷诺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向了她。罗潇潇再次用力地眨掉眼睛里的泪水,努力将雷诺的脸看清。她看到雷诺的眼神那么温柔。 雷诺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低下头,很专心地爬下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 谭晓敏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下意识地抓住丈夫的手,别过脸去。李天成也马上回应了她,手一伸,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 在他们的后面,是他们的亲友,以及罗潇潇的朋友……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忽然都有一些不是滋味。 如果被制住的是谭晓敏,李天成不由自主地想,他也会像雷诺一样吧! 尊严什么的,虽然重要,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收起它。 李天成目不转睛地看着雷诺,抱着谭晓敏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再收紧。 在雷诺大约爬过三分之二的距离时,不期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寂静得像墓地一样的大厅忽然响起咚的一声闷响,将众人都从压抑中惊醒。所有人的眼光顿时从雷诺的身上,转移到声音的来源。 那个已经被众人所遗忘的男人,跪倒在地,很不舒服似地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揪紧胸口的衣服。他面无人色,张着嘴拼命地喘气,可还是吸不到充足氧气的模样。 “梁家安!” 汪辉连忙几步赶过去,一把扶住他。梁家安根本就没看他,还是像虾米一样地弓着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汪辉连叫好几声:“喂,喂!你没事吧?” 可梁家安还是没看他,脸色苍白到极点,开始透出青色,浑身僵硬得翻倒在地,抽搐似地一阵一阵发抖。 汪辉忽然回过神来。梁家安不是不理他,是对他、对周围的情况没反应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经是烂成一锅粥、举步维艰的时候了,结果这家伙,身为梁家宽的亲弟弟,帮不上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雪上加霜。 汪辉忍不住在心里直骂娘:他妈的真是个废物,还不如柳莹! 可是又不能不管。 “梁家宽!”汪辉也是借机发挥,“你弟是不是有哮喘病!” 梁家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很茫然。他皱着眉毛审视梁家安,梁家安好像快没知觉了。 “他没有哮喘病。”梁家宽说。老实说,一开始他心里都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装的。但是梁家安的脸青成那样……哪有这么好的演技。 再说,梁家安也没那么好的头脑,那么大的胆子。竟敢骗他。 汪辉满头大汗:“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梁家宽当哥的,竟比汪辉先不耐烦:“我怎么知道。别管他。” 汪辉张着嘴呆住了。周围的人都是一阵面面相觑。梁家安的情况……任谁都看得出来,再放着不管,就真要出人命了。他会比罗潇潇死得更早。 “不是哮喘。”是雷诺的声音,“是过度呼吸。” 汪辉呆呆地问:“什么?” 雷诺没有时间解释,直接向四周扫视:“谁有纸袋!” 这么多人,当然有人有。但是这种时候,谁愿意出头。 这典型的从众心理,让雷诺皱了一下眉头,直接看准一个手上拿着包瓜子的女人:“你,把袋子扔给他!” 被点到名的女人吓得一抖,慌乱着不知措。 雷诺:“快!” 女人又是一抖,像开关被打开一样,马上把刚开口的整袋瓜子扔给汪辉。就听哗的一声,纸袋睡在地上,里面的瓜子撒了一地。 “辉哥,”雷诺语速加快,但仍清晰有力地道,“快用纸袋罩住他的口鼻,让他在纸袋里呼吸!” 汪辉连忙哦一声,抓起纸袋翻了一个个儿。剩下的瓜子也哗的,全倒在地上。他扑回梁家安的身边,两手抓紧空掉的纸袋将男人的口鼻全部罩住。就见纸袋随着梁家安急促的呼吸,一鼓一缩,发出牛皮纸才有的清脆声响。 汪辉安抚道:“慢慢来,呼气,吸气……再来!” 整个大厅都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梁家安的呼吸,以及纸袋随之发出的、有节奏的脆响。 效果是明显的。 每个人都能听到梁家安的呼吸,以他们能感觉得出的速度舒缓下来。汪辉微微调整了一下纸袋,再几个呼吸之后,梁家安便基本恢复正常了。 汪辉最后确定一下梁家安的情况,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挪开纸袋。 大厅里原本凝重得不能再凝重的空气,似乎也因此放松许多。 一直作为旁观者的李天成、谭晓敏夫妇敏锐地感觉到情势默默地改变了。之前,因为梁家宽的骇人举动,以及雷诺的毫不反抗,人们等于是默认了梁家宽的控制。他们对汪辉和雷诺,对警察的信任所剩无几。 可是现在,因为雷诺有效沉着的指引,在人们最慌张无助的时刻,顺利解救了梁家安,人们心目中的天平又静悄悄地向他倾斜了。 夫妻俩静静地对视一眼。他们也很想帮雷诺一把,但目前来看,不能轻举妄动。能保持住这种倾斜,对雷诺无疑很有利。 麻烦的是,感觉到这种倾斜的,也不止是他们。 “你还想不想救这个小姑娘了!”梁家宽暴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似乎是要提醒所有人,他还在这里。他才是这个大厅的中心。 而他也如愿了。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又全部回到他的身上。包括雷诺。 第245章 混乱(上)(2) 梁家宽将刀子逼近罗潇潇。刀尖戳破了女孩细嫩的皮肤,一道红线一样的细细血流沿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 雷诺刚有几分缓和的脸色白了回去。他马上回道:“想。”声音并不大,但确保梁家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不想再刺激他。 梁家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道:“那就继续爬。” 雷诺毫不犹豫,当真继续向梁家宽爬过去,神态平和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出奇温顺、配合的言行,简直到了卑恭的地步。 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里再也没有了质疑的声音。没有人会忍不住小声地抗议,这小警察是不是疯了。 在经历过梁家安的事后,所有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都本能地相信雷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因为这种信任,削弱了梁家宽给雷诺的羞辱。 也削弱了梁家宽想要的快感。 梁家宽皱紧眉头,看着雷诺匍匐前进的身躯,眼睛里闪过好几朵火花。一脚踢出去的时候,几乎都没经过大脑。好像腿自己就动起来,怎么用力怎么来。 雷诺被一脚踢在偏左边的下巴上。人翻倒在一边的同时,也响起汪辉的惊呼。 “雷子!” 汪辉想也没想,拔腿就要过来。 就听梁家宽又是一声厉喝:“站住!” 他的刀尖又向罗潇潇的皮肤里陷入一分,又一道血流涌出,和之前的那一道汇合,绵密的血珠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从她的下巴滴滴嗒嗒地落在衣服和地上。 吓得汪辉顿时浑身僵住。 梁家宽眼神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 雷诺吃力地从地上撑起上身。脸颊上开始有火辣辣的痛感,嘴巴里也品尝到血腥味,半边脸好像都麻了。梁家宽的那一脚着实不轻。 他抹掉嘴角的血,朝汪辉轻轻地摇了摇头。 汪辉只得硬生生地咽了口唾沫,重新退回去。 雷诺一面轻喘着尽量缓解疼痛,一面在脑子里迅速地理清思路。 他不认为自己会是梁家宽的目标。他和梁家宽的接触太少,实际上连个正面都没打过,连句话都没有说过。对于梁家宽来说,他应该就只是一个跟汪辉出现的一起来蹭面吃的小警察。 所以他才会说:“从你第一次跟汪辉到我家店上吃面,我就该看出来了……” 这说明他本来是没有看出来的。 梁家宽并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如果不是为了罗潇潇……如果他没有故意将梁家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梁家宽依然不会看到他。 当然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梁家宽完全可以用更加残酷、更加羞辱的方式来对待他。比如最简单的,想要救罗潇潇,那他就得死。但是梁家宽提也没有提。 他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道开胃菜、一个小玩具。 其实梁家宽真正的想法,在他的言语里一直有迹可寻。 他说过:“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也不希望她死。” 他真正希望的,是拖延时间,是继续等下去。等到刑警队赶来。 他想让人们看到他是如何跟警察较量,如何耍得警察团团转的。反正也跑不掉,索性来一场痛快的。 那么现在,雷诺咽下嘴里的血水,只要不激怒梁家宽,罗潇潇也好、他也好……会不好受,但谁都没有生命的危险。暂时是这样。 雷诺相信自己的判断。 当他稳住身子,再度对上梁家宽,迎接他的又是梁家宽的一记猛踹。这一脚直截了当地踹在他的胸口。雷诺一声闷哼,仰面翻倒在地。心脏都好像被猛力挤压到一样,好半天没能动弹。 喘气的时候也觉得胸口很痛。 他侧过身子,忍着疼喘上两口气,艰难地爬起来。 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汪辉捏紧了拳头。雷诺的脸上都是伤,额头也破了,血流下来糊住一只眼睛。他紧紧地捏着拳头,捏得虎口发麻、指节泛白。他情愿梁家宽的每一脚都踢在他的身上。 林队他们……怎么还不来! 汪辉急得心口都在疼。 尽管他也知道,林建军他们一定是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马上往这边赶了,但是这种煎熬,让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漫长。 此时的林建军也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过来。 沙国雄把警车开得飞快,两只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李亮也是。车子这一路开过来,还没人出过声音。其实不光是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有点儿晕:怎么会是梁家宽呢? 眼看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林建军忽然出声:“先去梁奶奶面店。” 沙国雄一愣:“啊?” 林建军沉沉地再说一遍:“先去梁奶奶面店。” 李亮的反应要好得多,马上明白道:“去接梁家宽的媳妇!” “哦哦!”沙国雄连忙一拨方向盘。 林建军打开对讲机吩咐副队先带其他人赶去天香苑。 林建军三人推开面店的门进去时,女人还背对他们忙着擦桌子,头也没回地道:“对不住了,今天小店歇业,明天再来吧!” 沙国雄第一个忍不住,急道:“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擦桌子,你家老梁可犯了大事了!” “啊?”老梁媳妇惊诧地转身,手上还拿着抹布。 林建军挡住沙国雄,稳健地道:“先跟我们一起走吧。车上再说。” 老梁媳妇还回不过这个神,怔怔地道:“我这……” 沙国雄急坏了,连连挥手:“快走吧!快!” 老梁媳妇似乎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只得放下抹布,急急忙忙地锁好门。 车上,听林建军讲完,老梁媳妇也呆住了。天香苑转眼就到了,林建军也没工夫再细说,只简短地道:“一会儿你要配合我们,多劝劝他。” 老梁媳妇这才眼神一动:“我劝他?”闭着眼睛一笑,不说话了。 等他们赶到天香苑,救护车也到了。几个急救人员和刑警队的人站在大厅里。汪辉一眼看见林建军,就像看见了主心骨,忙上前迎住。 “林队!”汪辉急得口干舌燥,“快想想办法!这样下去,雷子也吃不消了!” 林建军眉头倏然一紧:“小雷?小雷怎么了?” 汪辉急得不知该怎么说,索性往旁边一让,由得林建军自己看个清楚明白。虽然从林建军的角度只能看到雷诺的后背,但是那染血的手和衣服,还有地面上各色的血痕,让刑事经验丰富的他,很容易就能明白雷诺现在的情况。 林建军也没料到梁家宽会闹到这个地步。但还是当机立断,马上低声吩咐汪辉通知狙击手过来。 梁家宽也看到了林建军,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充满恶意的笑。 雷诺并没有错过这抹笑。他抹掉眼睛上的血,把这抹笑看得更清楚。这抹笑里还有某种兴奋。这是梁家宽在取得整个大厅的控制权后,第一次毫不在意他,只如此专注地看着别人。 那么只能说明,梁家宽找到了比他更感兴趣的目标。或者,根本就是他真正的目标。 机会,终于来了。 雷诺轻喘着,明白过来。 原来梁家宽要等的是刑警队,更是林建军。 可为什么是林建军呢? 林建军帮过他。这些年来,他对林建军不也是很照顾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男人,竟然把对刑警队,对林建军的恶意隐藏了这么多年!光凭这一点,雷诺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近乎研究地仔细观察着梁家宽。 “梁家宽,”林建军沉沉地看着冲自己恶意而笑的男人,雷诺看得出来这背后的意思,他当然也看得出来,“你要怎么样,才能放了那姑娘?” 第246章 混乱(上)(3) 梁家宽哼地一笑:“真不愧是刑警队队长。没说什么‘你到底想折腾什么’,之类的废话。” 汪辉一股热血登时冲上头面,但握紧拳头,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你到底想折腾什么啊!” 突然响起的女人声音,却还是发出了和汪辉一样的疑问。 梁家宽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看着女人满面苍白、浑身发抖地从林建军身后,从刑警们当中走出来。 梁家安也吓了一跳,怔怔地把这对夫妻看了又看,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梁家宽的面色变得极其僵硬。之前那充满恶意的兴奋笑容,化为一阵细微的肌肉抽搐。他着实没想到女人这么快就会出现。 哼,林建军。这事办得也太有效率了。 梁家宽的视线回到林建军的身上。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 “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女人有点儿激动起来,惨白着脸都快哭了,“你把人家姑娘……难道还真要杀了她吗?” 雷诺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梁家宽脸色又是一僵,凶狠地瞪上女人:“你给我闭嘴!” 女人握着拳头却上前一步:“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你……” “你先不要急!”林建军连忙上前打断,一把拉住女人。 女人只顾挣扎,越来越激动:“安生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就不能不折腾!” 汪辉也看出不妙了。媳妇来了,没劝好梁家宽,倒是刺激到他了。连忙也冲上来,和林建军一起把女人拉回来。女人还要往回冲,沙国雄和李亮也来帮忙,索性把女人嘴巴一捂,扯后面去了。 梁家宽瞪着眼睛,粗粗地喘气,架在罗潇潇脖子上的刀子也随之颤动起来。 正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的时候,又响起雷诺的声音。 “梁家宽,”雷诺还跪在他的脚下,“我已经爬到你面前了。” “……”梁家宽直直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雷诺轻声地说,“整个刑警队,只有我跟她最熟。对其他人,”略微加重咬字,“对林队来说,她就是个陌生人,跟任何一个普通市民没有任何区别。” 梁家宽极小地张了张嘴唇,但又闭上了。 雷诺知道自己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继续说下去:“可我是刑警队的一员。我和他们成天地在一块儿。特别是林队,他对我很好。上回还带我回家吃饭,我们自己包饺子……” “他不会是把你当成他的孩子了吧?”梁家宽又开口了,那种充满恶意的兴奋笑容重新在他的脸上萌发,“他女儿要是没死,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雷诺心头一窒。看着梁家宽的眼睛,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忽然间袭上他的大脑。 “我说的对不对啊,林队。”说这句话的时候,梁家宽的视线转移到林建军的身上。 林建军的心更是痛了一下。但是他已经体会到雷诺的用心。于是,他还是忍着心痛,点了一下头:“对。小雷是个好孩子。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梁家宽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垂下眼睛对雷诺道:“你,过来!” 雷诺依照他的指示,慢慢站起来背对着他。梁家宽一下子推开罗潇潇,扯过雷诺。 李天成和谭晓敏首先冲过去扶起罗潇潇。谭晓敏解下自己的丝巾按在罗潇潇的脖子上。很快,急救人员跑过来,对罗潇潇进行急救后,便抬上担架。被抬走的时候,罗潇潇一直看着雷诺。雷诺朝她微微一笑。罗潇潇眼前不禁又涌起一阵模糊,疲惫地闭上眼睛。还有柳莹也被一起送往医院。除了罗潇潇的朋友,刑警队也出两个人陪着她们。 “梁家宽,我真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恨。”林建军说,“我还以为我们关系不错。” 梁家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其实你都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林建军轻轻在胸口上拍了一下,“有什么你直接冲着我来就好。要杀要剐,随你高兴。” 梁家宽呵呵地笑:“我现在就是在冲着你来。”瞥一眼被自己制住的雷诺,“你不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吗?”忽然故作夸张地挑一下眉毛,“哦……原来你是在想办法救他。哈哈,差点儿就上了你的当啊!” “林队,真不愧是林队。”他笑着,“就是比汪辉那半调子强多了。” 汪辉脸色铁青地瞪住他。恨不得即刻把他掀翻在地,痛揍一顿。 下一秒,梁家宽倏然收起笑容:“别做梦了。” 他望着林建军的眼睛冷冷地道:“我会同意这小子来替换那个女孩,但绝对不会同意你来替换这小子。” 林建军也望着他的眼睛,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那让我来替换雷子!”汪辉总算听懂了梁家宽的逻辑,“你不就是要找一个更能让林队操心的吗?我呀!”他把自己的胸口拍得嘭嘭响,“你也知道的,这小子进队里才几天?我跟了林队多少年!他跟我能比吗?” 这话还真让梁家宽动摇了。 “其实换谁都一样的。”雷诺忍着疼,有点儿吃力地开口,“林队是个好人,对队里的人一视同仁。” 梁家宽讥讽地道:“你是说,他把你们都当成他的孩子?” 雷诺:“是的。” 梁家宽刺耳地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也越发的尖刻:“林建军,你可真有福气!死了一个女儿,倒有了这么多儿子!” 女儿再度被提起,林建军的心也不可避免地再度一痛。 但是他们也都发现了,梁家宽似乎很纠结孩子的事。 有的时候就会有这样奇妙的现象:你拼命想用去攻击别人的东西,往往也是自己的弱点。 对,梁家宽和他媳妇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可是仍然没有孩子。会不会是梁家宽的问题? 值得一试。 林建军忍住心里的疼痛,低低地道:“我女儿的事你都知道,我哪里是有福气的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没有了孩子……还有希望吗?” 梁家宽:“可你至少有过孩子。我呢?” “我年纪大了,已经不可能再生了。去做试管婴儿都没什么希望了。就算想去收养,人家也会优先考虑年纪小的。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林建军说,“有的是机会。” 梁家宽静默一会儿,还是笑起来:“没有机会了。两个杀人未遂,不判死刑也得让我把牢底坐穿。那我还保住这条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再来票大的。” 林建军听得心脏扑通一跳。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后面的沙国雄等人也感觉到情况越来越危急了。现在林建军和汪辉都堵在前面,脑子最灵活的雷诺直接变成了人质,一举一动都被梁家宽尽收眼底,不能找他们商量。几个人在后面和副队暗暗地通气。 先不说狙击手没那么快赶到。就算赶到,大厅里这么多人,有没有狙击角度都是一大难题。 可惜商量一阵子,既没拿出可行的办法,也没人担得起这份责任。几个人都是有心无力:不知道林建军他们还能和梁家宽周旋多久。 汪辉紧张地看向林建军。 林建军心里又何常不紧张。现在情况变了。梁家宽已经决定一条路走到黑,即使再顺着他,他也不可能回头。恐怕,还会助长他的气焰。 相反,如果故意激怒他呢?刺激得他失控。失控就会有失误,也许还能一搏。 可是…… 林建军满心忧惶地看向雷诺。如果是他自己被梁家宽控制住,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定主意。 可是,那是雷诺。 第247章 混乱(下)(1) “哼。” 紧绷的安静之中,忽然响起一道轻蔑无比的冷笑。 梁家宽愣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雷诺发出的。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向雷诺。可能是之前雷诺表现得那么顺从,让他都习惯了。 “你笑什么?”梁家宽问。 “什么再干一票大的,说得好听。”雷诺冷冷地说,声音比他的笑还冷,“还不就是怕坐牢。” 梁家宽皱起眉毛:“……” “你是应该害怕的。我听说,在牢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强奸犯。更何况像你这种强奸妓女,还想杀妓女的人。” 梁家宽怒道:“谁强奸妓女了!妓女还用强奸的?老子是花钱嫖娼!” 最后一句,声音明显高扬起来,连贴在雷诺脖颈处的刀子,都好像用力了一分。 汪辉看得出一手心的冷汗,不觉张嘴:“雷……” 但立刻被林建军拦住了。 趁着梁家宽被雷诺吸引注意,林建军忙低声吩咐汪辉:“我背后有枪。小雷在试图激怒梁家宽,一有破绽,你就开枪。” 汪辉大吃一惊:“这,狙击手就在路上了!” 林建军:“来不及了。” 汪辉吞了一口口水。他当然也知道,现在是箭在弦上。 林建军:“队里枪法最好的就是你。” 汪辉也乱了:“我……”他的枪法是全队最好的,可跟狙击手还是没法儿比啊。 林建军也知道自己有强人所难之嫌:“汪辉,你想清楚。” 汪辉抬头看看雷诺。他头上的血那么红,一只眼睛都肿了,很勉强地半睁着。汪辉心里一抖,把牙一咬就答应下来:“我知道了。” 说完,就借林建军的身体做掩护,悄悄地从他背后取下枪。 梁家宽又愤怒又不屑地骂道:“不就是妓女吗?老子让她们侍候,是她们上辈子积德了!什么烂东西!” 雷诺冷笑:“那你还花钱买烂东西?你不是更烂!” 梁家宽睁圆眼睛。 “花钱怎么了?”雷诺冷冰冰地说下去,不给梁家宽插一个字的空隙,“也不代表你就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她们照样可以不愿意挣你这钱。”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才要把她往死里打吧?” “她就是不愿意挣你这钱了。她就是不愿意侍候你了。” “连妓女有钱都不愿意赚,你得是多烂!” 雷诺的话每多说一句,梁家宽的怒火就高涨一分,整张脸很快就红得像能滴出血来。 “住口,住口!”他瞪得两只眼珠子都鼓起来,“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从我背后抹脖子?”雷诺哼地一笑,“你也就敢这样了。我告诉你,什么人最喜欢从背后袭击。胆小鬼,懦夫,纸老虎!” “因为你们根本就没自信制服对方,没有勇气看着对方的眼睛。你们太弱!只有搞背后袭击,只有找女人下手,才有可能成功。难怪你老婆都觉得你在折腾!她就是看穿了你只会瞎折腾。” “真正的强者,就是要从正面来,挑个真正的男人,眼睛看着眼睛,将刀子扎进他胸口!” 梁家宽怒吼道:“你别以为我不敢!” 雷诺的声音也高起来:“那就看着我的眼睛啊!看着我的眼睛,”他用力地拍打心脏所在的地方,手铐发出清脆的声响,“把刀子往这里扎!” 梁家宽被彻底激怒,两只眼睛通红地发出一声嘶喊,一手揪住雷诺的领子把他转过来,另一手就扬高手里的刀子。雪亮的刀光刷地闪出去,寒得整个大厅里发出好几道混合着惊叫的抽气声。 林建军的呐喊也在其中:“汪辉!” 啪的一声! 目击者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枪声。因为和影视作品里听到的枪声太不一样了。没那么振聋发聩,倒像是很普通的一记鞭炮。就是小孩子们很喜欢玩的,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响的那种。 包括梁家宽的反应也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他就是举着刀子晃了一晃,与其说是僵住了,还不如说是懵住了。他好像根本就没觉得自己中弹了。 但是下一秒——很有可能连一秒钟都没有——那个叫雷诺的小警察像一头凶狠的豹子一样,反扑过去。 动作太快了,大家都没看清楚。就是眼前一花,便听刀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梁家宽被扭着胳膊、脸朝下地压伏在地。 汪辉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肩膀。 汪辉回过神的时候,梁家宽也回过神。他不顾枪伤,负隅顽抗。雷诺一只手继续拧着他的胳膊压制住他,腾出另一只手又快又猛地往他头部接连出拳。梁家宽很快就见了血。 林建军等人连忙冲过去。 “雷子够了!” 汪辉大叫着,但雷诺没听他的,拳头还是死盯着梁家宽的头部不放。汪辉只得和沙国雄一起将雷诺半抱半拖开。 雷诺挣扎着冲回去,又在梁家宽头上补一拳,方喘着粗气任由汪辉再度抱住自己的腰,看着其他人将梁家宽铐起来。 大厅里很安静。 雷诺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 除了汪辉刚刚喊的那一声,还是没有人说话。一切仿佛都只需要动作,不需要任何话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掌声。起初只是零落的两三声,很快就变成了雷鸣般的一大片。震得雷诺头都有些疼,但也因此让他清醒过来。 他眨了眨眼睛,才发觉手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痛。低头一看,指关节处皮肤破裂得很严重,竟然流了他一手的血。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指缝间有血液独特的湿润、滑腻。 那些血应该不光是他的。 雷诺怔怔地看着那些血。蓦的,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林建军正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然而更沉默的,是林建军望着他的眼神。 梁家宽也被最后一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老婆哭哭啼啼地,和两个警察一起跟着上车。关车门之前,女人忽然想起梁家安来。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她问。 梁家安没说话,直到两个警察也催了他两句,他才慢慢地走过去。 汪辉看着梁家人都走了,才皱着眉毛松一口气。然而想一想,到底意难平,不禁低骂一声:“这一家子真他妈够了!” 林建军吩咐汪辉:“你把小雷也送去医院。” 汪辉没有异议。雷诺脸上也不好看。梁家宽有几脚可真舍得下力气,不知道有没有踢伤骨头、内脏。要不是刚走的那辆救护车塞满了人,就该让雷诺躺着。 哼,梁家宽。 想起这一茬,汪辉就有气。凭什么让那货占一辆救护车。 “林队,那这里……” 林建军看他一眼:“还用你操心。” 汪辉嘿嘿一笑,转头就去揽住雷诺的肩膀:“走。” 雷诺被动地跟着他往外走,中途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林建军,见林建军没什么表示,只得默默地转回头去。 还好,虽然看起来挺吓人的,但雷诺受的只是皮外伤。除了额头的一道裂伤缝了两针,基本没问题。 汪辉开玩笑说:“早知道就这两针,还不如叫老郭给你缝。手艺比他们可好多了。” 雷诺抿嘴笑了笑。 他还想去看罗潇潇。 罗潇潇正在手术中。几个朋友都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着。雷诺和他们打过招呼,便坐下一起等。汪辉也过去陪他。 等了有一个小时,罗潇潇终于被护士推出来,但因为麻药还没过去,闭着眼睛就被直接送到病房去了。 医生说罗潇潇很幸运,只差一点点就伤到动脉了。 几个朋友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地替罗潇潇感到侥幸。 只有雷诺知道这不是侥幸。 那时候,梁家宽清清楚楚地说过:“下一次,我就直接割断她的动脉了。” 即是说,梁家宽是有意避开动脉的。 这是一次精准的割喉。 汪辉劝他:“要不你再留会儿,我去看看梁家宽那边。林队说了,得把他老婆和弟弟带回局里问话。” 雷诺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想听听他老婆和弟弟都怎么说。” 罗潇潇的那位朋友不乐意了:“你这就走了,潇潇怎么办?” 雷诺语塞地抿住嘴唇。 还是男朋友轻轻拉住她,劝道:“他也不好过,大家不是都看见了吗?现在是要去忙正事。” 朋友还是不太乐意看雷诺一眼,别过头去。 男朋友朝雷诺点一下头。 雷诺便也感激地点一下头,和汪辉转头离开。 不料,病房门一开,却正见梁家安神情瑟缩地站在眼前。跟雷诺一对上视线,他很快便低垂下眼睛,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穿过雷诺和汪辉之间的空隙,看向躺在病床上的罗潇潇。 “她,她没事吧?”他很紧张地小声问。 雷诺:“嗯,没有生命危险了。”见他还想往里望,便主动往旁边让了一步,“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汪辉马上补充道:“不过只能望一眼。你得马上跟我们回局里。” 梁家安:“我知道。” 汪辉便也让开了。 梁家安微驼着个背,蹑手蹑脚而又略显急切地走到病床边。他想再站得近一些,但还是停住了,身体有点儿前倾地看了看还在昏迷中的罗潇潇。 雷诺觉得他有话想对罗潇潇说,但只见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到底是牢牢地闭上了。 回警局的路上,三个人都没声音。雷诺从后视镜里看到,梁家安从上车开始就缩着个肩膀,紧贴着车门,嘴巴抿得那么紧,像被人用胶水粘上了一样;老梁媳妇也两眼通红,虽然没再像之前那么嚎啕大哭,但情绪仍是很不好,紧紧地咬着牙,有时好像还在轻轻地磨动。雷诺好几次看到她的腮帮子在微弱地起伏。 走进刑警队大办公室,其他人竟然还一个没回来。倒是吴玉芬一个人正坐在雷诺的位置上,一看见他们回来,就吃惊地站起来。 “小雷!”她满眼担忧地迎上来,“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就伸手去摸他额头缝的两针。快要摸到的时候,却又怕弄痛了他,堪堪停住。 雷诺忍着嘴角的撕裂,微微地笑道:“吴姨,没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吴玉芬不免心疼地打断:“哪有那么快好的!” 这时才看到跟在后面的梁家安和老梁媳妇。她也是面店的老顾客,当然都认识。 “这是……”吴玉芬惊诧地问。 要在平时,老梁媳妇必然要回个笑脸,可今时今日哪还笑得出来。 汪辉从旁打岔:“吴姨,又给林队来开小灶的吗?”一面说着,一面就往吴玉芬身后的办公桌上瞄去,“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啊!” 吴玉芬正好想起来:“对对对,今天煮的黑鱼汤,长伤口最好了。”转头就拿过保温壶,“来来来,快趁热喝。” 雷诺连忙拦道:“不,吴姨,还是留给……” 一只手还没伸过去,吴玉芬已经拧开盖子,倒出一碗雪白浓稠的黑鱼汤。吴玉芬还特意加了几颗红枣,鱼肉的鲜气融合了红枣的甜香,顿时飘得到处都是。 吴玉芬催着:“快喝吧!喝完了还有。” 雷诺只好接过汤:“谢谢吴姨。” 吴玉芬的手艺是没话说的,汤真的特别香。 雷诺喝了几口,原想放下,一看吴玉芬正看着,便低头又喝起来。 吴玉芬问他:“好喝吗?” 雷诺点点头:“好喝。” 吴玉芬笑起来:“吴姨天天煮给你喝。伤口才好得快!保证不留疤。” 雷诺腼腆地笑了笑。 汪辉在旁边粗着嗓子笑道:“哎呦,雷子又不是女的。大男人有个疤怎么了!” 吴玉芬作色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好好的非要顶着个疤干什么!真是大男人,还用靠疤来显摆。” 汪辉登时被堵在那里,吭吭直笑。 正说笑间,林建军领着几个人先回来了,见吴玉芬在也有点儿意外。吴玉芬一看这副架势,就知道他们又要忙了,便很体贴地把剩下的鱼汤给他收起来,放到队长办公室里。 第248章 混乱(下)(2) “一定要记得喝啊!”她特意嘱咐一遍,就先走了。 汪辉告诉林建军医院那边有人守着。林建军点点头,酒店那边目击者太多,除了几个比较重要的他亲自问了,剩下的都交给副队去安排了。 “那我们就先问问这两个人吧。”林建军指挥道,“沙国雄和李亮,你们两个去问梁家安。小汪,你跟我去问老梁媳妇。” 几个人都是微微一惊,下意识地瞄一眼雷诺。雷诺轻轻抿着嘴唇。 汪辉有点儿不大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啊?” 林建军:“你不去?你不去换别人。” “去去去!”汪辉连忙大包大揽,见林建军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面去了,只得急忙跟上。走出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雷诺。 “呃……”沙国雄的心眼儿实在比汪辉还少,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林队这是怎么了?怎么没带你去啊?”说着,很奇怪地看向雷诺。 雷诺低着头,就是不说话。 “行了,带谁不带谁的,多大个事!”李亮催道,“咱们在里面问着,雷子他们在外面看着不也一样。” “哦……”沙国雄一摸板寸头,“也是。”过来一揽雷诺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走走走,一起。” 警察当得久了,难免要跟熟人打交道:有的时候是受害人,有的时候是犯人,有的时候是证人。而林建军当警察也真是当得足够久,这三种情况他都碰上了。 看着对面的女人一言不发,光是通红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桌面,林建军有一瞬间也觉得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可不是比赛沉默的时候。 “我听汪辉说了,”林建军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僵局,“他本来是到你们那边吃面,结果老梁……”一时惯性过大,顿了一下才改口,“梁家宽不在店里。他发现你们之间有矛盾,梁家宽可能在宾馆,”又停了一下,换种含蓄些的说法,“找女人,所以就找到了天香苑。是这样吗?” 女人默默地听完,勉强地动了动嘴唇:“是嫖娼就是嫖娼。都这样了,还留什么面子?” 汪辉看女人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不忍地轻叹一口气。 林建军问:“那姑娘叫柳莹,你们认识吗?” 女人有点儿迟钝地点了一下头:“都认识。她们那一拨子经常光顾我们店。” 林建军:“那一拨子?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女人的神色产生微微的变动:“就是……纪月红那一拨子。”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记得还有一个叫柳招弟的,年纪最小。他们都是星光夜总会的。” 林建军点点头。这一拨人里,有两个出了意外了。以后也只会更多。妓女一向都是高危人群。 “这么说,梁家宽以前跟柳莹就很熟了?”他继续问。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道:“也不是很熟。他很看不惯这些人,从来不跟她们搭话……” “看不惯?”汪辉不屑地一声冷笑,“还跟人家开房?是不是总跟柳莹就不敢肯定,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找人开房。” 女人面色一紧,苍白中又泛出一丝潮红。 林建军朝汪辉看一眼,汪辉咬咬牙,只得将更多想说的话咽回去。 “都说老公有没有问题,老婆凭感觉就能大差不离,”林建军尽量放柔声音说,“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女人:“……” 林建军认为这是默认:“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女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说也不行,现在也只能尽量配合了。 “很久了,”她低如蚊蚋地说,“我都懒得去想。” 汪辉有些吃惊,当然要问清楚:“很久是多久?” 女人抿抿嘴唇,百无意趣地看向别处:“自打我嫁给他以后……十几年了。” “……”汪辉的眼睛登时睁大了一圈。 就是林建军也不禁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和汪辉一样,以为顶多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谁知道竟然有十几年! 他们本来和梁奶奶面店也不算熟。还是从那一年,林建军碰巧撞上小偷在面店里要杀梁家宽,救了梁家宽一命,彼此才熟络起来。就这眨眼的工夫,也认识七八年了。两口子有这么严重的问题,枉他们这些年来进进出出面店,吃了没有一百碗,也有八十碗的面,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唉……林建军在心里苦笑。还真是只顾吃面了。 他又问:“梁家宽经常嫖娼吗?” 女人:“开始几年只是偶尔,渐渐地就……店里一般都很忙。但是有时间了就会。”声音更低了,“有的时候还会连着几天都会。” 这频率很高了。 “他怎么这样?”汪辉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 偶尔忍不住,背着老婆去偷嘴还算一说,可嫖娼都能嫖出瘾来,那就是另一说了。 女人古怪地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们得去问他本人。” 林建军毕竟是有家庭的人,不比汪辉光棍一个,更了解夫妻之间的相处。他就直接问了:“你和梁家宽是不是夫妻生活上有问题?” 汪辉小心肝惊得颤了一下,略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还是仗着老光棍的皮厚肉粗克服掉了。 女人也有些不自在,扭捏一会儿才难以启齿地嗯了一声。 林建军知道她不想说。是个人都不愿意被警察问这个。可还是得问:“怎么个有问题?” 女人忍不住有点儿小反弹:“这跟他犯事有关系吗?” 林建军不假辞色:“有。” 汪辉也道:“你还是说吧。你不说,我们到时候也会去问梁家宽,问柳莹。” 提到柳莹,女人不由自主地动一下肩膀,很不得已地回答了林建军的问题:“我一直没给他家生个一儿半女。他爸妈在世的时候,就给我看这个老中医,吃那个偏方的,可是就是不管用。他们一家子都觉得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他爸妈走后,他就更觉得我不好,老是说……”一咬牙,“老是说跟我干也是白干。” 汪辉打从心眼儿里升起一股厌恶。这是个男人该说的话吗? 林建军当然也看见了女人脸上没有散去的肿痕,微微皱起眉头:“除了平时,你们夫妻生活的时候,他对你也会动粗吗?” 女人哆嗦了一下,脸色突然变了。 林建军接着问:“有多厉害?” 女人开始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又像是冷,又像是防御。之前一直有些涣散的眼神忽然集中起来,死死地瞪着别处的某个点。 林建军和汪辉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不宜再纠结这个话题。 于是林建军换一个问题:“你说他跟柳莹那些人都不怎么搭话是吧?” 女人还是紧抿着嘴:“……” 林建军:“那柳莹他们呢?梁家宽不跟他们搭话,柳莹他们也没跟他搭话?” 女人神色又是一动,脸上掠过惊慌。 对呀!汪辉也顿觉脑子里头一亮,差点儿要拍自己大腿。纪月红他是没领教过,可柳莹那股子生猛劲儿也不是玩的。梁家宽装得一本正经地不理人,以柳莹的脾气能不刺他两句? 林建军:“都说了些什么?” 女人:“……能有什么好话。还不就是那些。” 林建军:“比如。” 女人咬咬嘴唇:“就是……就是昨天还挺亲热的,怎么今天就不认识人了?” 林建军:“还有呢?” 女人脸色愈发困窘,但说了一句之后,好像也有点儿豁出去的劲头儿。头微微一扬,声音都高上几分贝:“还有昨天你是客人,我侍候你。今天我是客人,你得侍候我。” “总不能都是你一个人爽,老娘也得爽爽啊!” 这么露骨?柳莹虽然生猛,但是一种透着世故老辣的生猛,倒不像说话这么口没遮拦的。 汪辉皱起眉头问:“这都是柳莹说的?” 女人摇摇头:“不是。”略略一停,“后两句都是纪月红说的。” 林建军和汪辉大感意外。柳莹出的事,现在却扯出纪月红来了。 “梁家宽和纪月红也开过房?”林建军强忍着心头的骚乱。 女人别过头去:“我不知道。我就是亲耳听过这些话。这些事,我从来没问过他。我也不想知道。” 汪辉不免有些着急:“这些话,以前我们去你们店调查纪月红那件案子的时候,你怎么没说?” 女人:“这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见得就为这几句话,你们就要怀疑他杀了纪月红吧?” 林建军感觉到汪辉眼巴巴地看了自己一眼。他知道汪辉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心里也在隐隐约约地往那方面想。但是他还是先安抚地看一眼汪辉。现在只是怀疑。没有明确的进展前,不可以放任怀疑扩大。 林建军依然很沉稳地问下去:“当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吧?” 女人模糊地嗯了一声。 林建军:“纪月红这么说,梁家宽是什么反应?” 女人:“很生气。我看看苗头不对,就赶紧把他推到厨房里去了。毕竟还要开门做生意的,是不是?” 林建军静了一下,很老道地问:“以梁家宽的脾气,他能就这样过去了?之后,总是需要发泄一下的吧?” 汪辉也觉得必然是这样。没能撒到纪月红那些人的头上,关起门来,回到家里,那就只剩下女人了。 他看向女人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一丝同情。 “他怎么对你的?”林建军的声音变得缓慢起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女人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起来。她的双手一直放在桌下,紧紧地捏在一起。忽然她一口气冲出来,又像是咳出来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出了眼眶。那么快。 她起先还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但没有声音的痛哭,只是让表情变得更扭曲。 林建军看得心口好像被人下死劲儿地揪着,闷得厉害。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不丢人。想哭就哭吧。” 女人便像是得到特赦一般,啊的一声扯开喉咙。 什么叫哭? 像女人这样就叫哭。不是哭天抢地,嚎啕不休,就是坐在那里一口气哭完,再抽一口气接着哭。不想说话,不想动,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哭上。眼泪像是流不完,声音却先嘶哑。 汪辉听得久了都觉得怪惨的,好几次想逃跑。 林建军吩咐汪辉:“去倒杯热茶来,再打条热毛巾。” 第249章 混乱(下)(3) 汪辉得到这一句,也像是得到特赦,连忙一口应下,转身就走。把审讯室的门关上,他就忍不住深深地舒一口气。跑到隔壁监控室,果然,雷诺也正在那里看着现场直播。但意外的是,雷诺竟然很平静。 倒把汪辉愣在门口。连他都觉得不好受,他还以为雷诺搞不好要哭鼻子。 一会儿,雷诺感觉到汪辉的视线,转过头来:“辉哥?” 汪辉顿了一下,但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便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看你的。”说完,便匆匆地跑去刑警队大办公室,泡他的热茶,打他的热毛巾去了。 大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像样的茶叶。一开茶叶罐子,里面只剩碎的。重新撕开一包,茶叶没见着,一股霉味先飘出来。汪辉挠挠头,想起上回发现纪月红的尸块,整队吐得没食欲时,买的一大包柠檬片还有,连忙翻出来,放足好几片泡上一大茶缸。毛巾倒是现成的,倒了一盆热水,绞完又绞。 正想端上茶缸,拿上毛巾走人,却听身后响起雷诺的声音:“把热水直接端过去吧,让她洗把脸。” 汪辉一想,可不是嘛。便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雷诺帮他端着脸盆,走到监控室前便停住:“辉哥,一会儿你帮我问个问题。” 汪辉:“嗯?” 听雷诺说完,汪辉更觉得奇怪了:“干嘛问这个?” 雷诺把脸盆递给他,只是道:“麻烦你了。” 汪辉便也没有放在心上,笑着说:“自己弟兄,用得着这么客气。”便回去审讯室了。 女人就着热水狠狠地洗一把脸,将热毛巾整块地捂在脸上,擦了又擦。再拿下毛巾的时候,整个脸都是红通通的,倒反衬得两只眼睛红肿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汪辉把泡得香香的柠檬茶推过去,女人哑着嗓子说声:“谢谢。”小小地喝了一口。 等定一定神,女人便放下茶缸脱掉外套,开始解里面衣服的扣子。汪辉又惊诧又莫名其妙,正想阻止她,却见女人解的只是领口,然后用力地扒开。 只见脖子上交交叠叠乌青的指印,比她脸上的肿痕吓人多了。 这还不算完。女人卷起两边袖子,手腕上、胳膊上也是乌青、发紫的指印。捏她的人像是长了不止十根手指,想要把她身体里的血从毛孔里活活挤出来似的。 “这,这都是梁家宽干的?”汪辉瞠目结舌,磕磕巴巴地问。 旁观者的神色凝重起来,当事人的神色却轻松起来了。 女人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之前的各种古怪、扭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泄过后的安祥:“他就喜欢这样。从我嫁到他家的第一天起,他就这么来。” “他特别喜欢掐脖子。” “你们知道,就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女人一边说一边比划,“他骑在我身上,然后双手往死里掐。” “他从来不用皮带那些东西,就是要自己动手。他就喜欢看你被他捏得动弹不得的样子。” “我刚嫁给他的时候,是真怕啊!” 女人嘴里说着怕,却笑出来。好像那不是很可怕的回忆,而是很可笑的回忆。 “第一天晚上,我吓死了!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的。” “好几次喘不过气来……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闭着眼睛乱打、乱抓,他就这么死按着我的手。” “力气可真大。一只手就能把我两只手按住。” “他以为我跟前面的男人有过,一个劲儿地骂我是破鞋,是二手货。” “呵呵……” “后来发现我不是,也有段时间对我还不错。” “但是啊,唉……狗反正是改不了吃屎的。” 林建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汪辉都在一阵一阵地反胃。长达十数年、几乎是全方位的暴力、虐待,光是想一想,都会头皮发麻。怎么能受得了呢? “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汪辉问。 “离婚?”女人的反应都可以算得上诧异,“怎么离啊?离得了吗?” 汪辉皱着眉头道:“怎么离不了?现在这年头,离婚算什么稀奇事!” 女人不说话。但神情分明是不愿意、也不赞同的。 汪辉便退一步:“那也可以报警啊!” 女人:“警察还管这种事?” 汪辉一时语塞,自己也觉得怪没劲儿的。 “至少也可以跟亲戚、朋友说说,让他们劝劝梁家宽也是好的吧?”他低声地说,“哪怕跟邻居说两句也行啊!” 女人摇摇头:“家丑不可外扬。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跟他说跟你说的。” 汪辉彻底无语了。 女人的态度可谓是典型中的典型: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往往采取隐忍不发的态度,甚至积极帮助施暴者掩饰。如果不是这次梁家宽出事,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发现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对自己的老婆都是这样,那又会怎么对待他根本看不起的纪月红、柳莹之流? 一想起纪月红,林建军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一阵发紧。之前那一闪即过的怀疑,又不可抑制地突然冲出脑海。 纪月红很有可能死于“碎尸魔”之手。依照他们的判断,凶手应该是一个暴躁易怒与冷静自制并存,充满矛盾的人。凶手作案的四大要件:一,具备分尸的技术和成套的工具;二,一个合适的、不被打扰的分尸场所;三,一辆不起眼的车,方便抛尸而不受人注意;四,平稳的心理,很有可能得益于常期积累下的经验。 这四大要件,梁家宽都可以满足。他是一个资深的厨师,刀功不必怀疑。他的小厨房闲人免进。特别是准备汤底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整夜地关在小厨房里。面店里就有一辆拉货的半旧小面包车。当然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他宰得一手好牛。梁奶奶面店三代以来都是自己宰牛。很多人都知道,他家宰牛的本事就跟他家店里的面一样无人能及。 自从梁家宽接手面店,这些年来,他宰过的牛还数得清吗? 虽说宰牛不比杀人,可是……那也只是站在正常人的立场。如果他真的是“碎尸魔”,这根本就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何况杀人这种事……林建军有点儿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当刑警越久,就越会发现,杀人真的没有一般人想象中的那么难。第一次得手以后,会越来越顺利。梁家宽有多年的宰牛经验,无疑也会比一般人更容易上路。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能确定受害者们究竟是如何被杀死的。尸块的血量很少,她们应该被放过血,外伤却少得可怜。这意味着她们几乎没有抵抗。可是就算是女人,也不可能乖乖等死。 郭达开曾经推测过,凶手可能使用了人体会很快代谢掉的药物,先让受害者失去抵抗的能力。这样,即使尸检也不会检测到药物。 那么梁家宽是不是用了这种方法呢?或者他另有绝招? 总之,如果他连数百斤重的牛都可以轻松料理,何况是娇小柔弱的女人。 不仅如此,纪月红死亡当晚,亲口和小姐妹们说过,是要去见一个客人。而从纪月红在面店里说过的那些话来看,很显然梁家宽也是她的客人。熟客。 更重要的是,如果梁家宽就是“碎尸魔”,那他的女儿…… 林建军的心颤抖起来。他忽然回想起在天香苑时,梁家宽对他流露出深深的恶意。 他觉得梁家宽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可是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梁家宽?为什么会对他的女儿下手?为什么他会对他有那么深的恶意? 头脑里被很多疑问和情绪塞得满满的,一阵一阵地发涨。林建军有些吃不消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最近这段时间,”林建军强撑着问,“梁家宽没有什么异常吗?” 女人呵地一笑:“异常?他一直都这样。” 林建军:“最近两三个月,有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况?” 最近两三个月就包括了元旦前后。林建军很想知道,纪月红死的那一天,梁家宽有没有作案时间。 女人想了一会儿:“没有。” 林建军:“你想清楚。包括他整夜留在店里。只要没有回家,没让你看见。” 女人:“那就是熬汤底的几回吧。”忽然有点儿怯怯地问,“都要说吗?” 林建军:“一般多久熬一次,一次要几天?” 女人:“看店里的情况吧。一般都是两三天熬一次,一次就是一夜。” 林建军:“你就说有哪一回是不止一天,或者是间隔的时间比平常短的。” 只是一夜的话,根本不够又熬汤底,又杀人。 女人没想太久:“那就是元旦那一回吧。因为元旦客流量要比平常多很多,所以元旦前两夜,他都在熬汤底。” 林建军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女人好像也有点儿猜到他问这些问题的意图所在了,又惊又疑地看看林建军,又看看汪辉:“你们……你们不会真地在怀疑他吧?” 汪辉咬着牙,不说话。 林建军倒是想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稳一稳,但他现在脑子里已经乱得轰轰直响了。 女人有点儿激动了:“不会的!他也就是嫖嫖娼,打打人!纪月红那……他干不来的!” “我……”女人梗了一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一抬头,“我刚才都是瞎说的!” “我跟他也就是吵吵架。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即使女人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林建军和汪辉也没觉得有多稀奇。当警察这么多年,为了包庇老公而推翻口供的妻子,谁没见过。 汪辉拧紧眉头问:“你身上的那些伤难道也是假的?” 女人神色摇动了一下,但马上又坚定下来:“我也打他了。上嘴唇还能和下嘴唇磕在一起呢!谁家两口子还没有个小打小闹的时候。” 汪辉看着女人坚定的那副模样,简直比梁家宽本人还坚定似的,刚刚还挺同情她的,现在心里却没由来地腾起一簇火苗。一口开,声音就不自觉地大起来:“你老公都没把你当个人了,你还护着他?你脑子没事吧?” 女人刷地扭过脸来瞪着他,又像是愤怒又像是受伤,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以后,还是通通变成敌意。 “那也不用你多管闲事!”她说,“有这力气疑神疑鬼,你们还不如赶紧多破几个案子。” 汪辉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之前是把女人也当成了受害者,现在却有点儿觉得她也有毛病了:都快变成梁家宽的同伙了。 “你过这种日子,就你活该!” 女人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变了,寒得瘆人。 第250章 九号楼(1) 与此同时,林建军大喝一声:“汪辉!” 汪辉一愣,才有点儿回味过来自己又犯浑了。但是女人的眼神还让他有点儿下不来台。直到林建军低声地斥一声:“坐下。”他才慢慢地坐回去。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女人不打算配合了。 林建军:“你随时都可以走。” 女人马上道:“那我现在就要走。” 林建军:“但是你还不能回店里和家里。” 女人一惊,敌意再次涌现:“为什么?” 林建军:“我们要去你店里和家里调查。” 女人:“我不同意。你们有什么证据非要把纪月红的事往他头上扣?” 林建军:“你不同意没有用,老实跟你说,我已经派人看住面店和你家了。我们去那里调查,是为了柳莹。除了汪辉和雷诺,一整个天香苑的人都可以证明梁家宽干了什么。” 汪辉还补上一句:“等柳莹缓过来,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女人神色一紧,死死地抿住嘴唇。 林建军觉得说到这个份上,再跟女人耗下去也没意义,就将笔记本一合。汪辉便明白这是要到此为止,一瞬间想起雷诺叫他问的那句话还没问,连忙抢在林建军表态前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林建军和女人都微微一怔,一起看向他。 “你老公煮的面好吃,还是你煮的面好吃?”汪辉问。 女人脸上一片茫然。连林建军也不知道他干嘛要问这个。 “这还用问,”女人说,“今天中午来店里的时候,你不都说了吗,还是他的面地道。” 汪辉:“现在是问你呢。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女人狐疑地看看汪辉,企图凭她做惯生意看惯人的眼睛,能从汪辉的脸上看出一些门道来。可惜,连汪辉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又哪有门道好给她看。 “当然是他好。”女人呵呵一笑,有点儿讽刺似的,“他家的绝活只传儿子,我可是外人。” 沙国雄和李亮那边倒是进行得一帆风顺。梁家安非常之配合,问什么就吭吭唧唧地答什么,只可惜没什么有用的资料。等林建军这边出审讯室,他们已经在走廊里等着了。雷诺也从监控室里走出来。 林建军问女人有没有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女人说有个娘家亲戚可以住两天,便叫沙国雄和李亮把女人和梁家安送回去。 雷诺主动要求道:“我也去吧。” 汪辉:“你算了吧,你自己都是个伤号,赶紧歇着。” 雷诺坚持:“我不要紧。” 汪辉还想劝,林建军却已改变主意:“那就还让汪辉和你送。是你们把人带过来的,还让你们送回去。” 沙国雄和李亮当然没意见,谁还嫌事情少了。但是也没让他们捞着便宜,林建军马上又多叫几个人,这就一起往面店和梁家赶过去了。 一行四人上了车,叔嫂两人都不说话。梁家安还是和之前一样,喜欢紧缩在靠车门的边上坐。女人也没什么力气似的,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雷诺默默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们。 汪辉问梁家安:“你回哪儿啊?” 梁家安磨叽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说明地址:“桃园新村。” 汪辉吃惊道:“桃园新村?”一下子转回头,“几号楼?” 梁家安慢吞吞地道:“你不用送我进去,在小区路口放下就行了。” 汪辉声音不禁高起来:“问你几号楼!” 雷诺忽然插入道:“他不肯说,你知道的吧?” 女人怔了一下:“我哪知道。他自从搬出去以后,连他哥都不怎么联系。我们还以为他住在公司宿舍。” 汪辉继续追问梁家安:“喂,问你呢!几号楼!”见梁家安还在磨叽,索性一拍椅背,“是九号楼,还是十号楼?” 梁家安惊得眼皮子一跳,眼睛瞪大足足一圈。 旁边的女人也是一脸的惊讶并着茫然:“怎么了?九号楼怎么样,十号楼又怎么样?” 梁家安脸色变得很不好了,嘴唇发起抖来。 女人也催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说啊?这有什么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梁家安舔舔嘴唇,终于嗫嚅地说出答案:“九号楼。” 汪辉二话不说,握紧方向盘一踩油门。车子轰的一声,像一头发现红布的斗牛,恶狠狠地窜出去了。 天香苑这边的调查也接近尾声了。所有人都接受过警察仔细的询问,还留下联系方式。这次突发事件不仅给众人带来惊吓,也占用了许多时间。当危险过去后,时间一长,人们的不耐烦也渐渐显露。等到警察终于同意放人走,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调头就往门外赶去。 到了门外,也不是一马平川,好多记者都在等着。林建军、雷诺等人走后,媒体便得到消息蜂拥而至。要不是警察把大门守住,他们恐怕早就挤进来了。 李天成等人不想再耗下去,便随着人流有意识地躲开那些记者。大家都觉得很是疲惫,更不用说还有个才几岁的小外甥。虽然大厅里发生那骇人的一幕时,妹妹和妹夫并没有出来,而是和孩子一起留在包厢里,但是大厅里传来的那些可怕的动静,尤其是最后一声枪响,都把孩子吓坏了。一开始是吓过头了,躲在他妈妈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和那么多人挤在大厅里,想回家又回不了,便哇哇大哭起来。一家人轮换地抱着他哄。现在哭到没力气,蔫蔫地靠在李天成的肩头,可怜极了。 大家正打算回家,谭晓敏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李天成抱着孩子问:“怎么了?公司?” 谭晓敏看着来电显示,微微皱一下眉头:“不是。是我那个朋友,和雷诺有点儿像的那个。” 李天成点点头。 谭晓敏一边和家人去拿车,一边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那边先急匆匆地问起来:“你没事吧?” 倒问得谭晓敏轻轻一愣。 对方很着急地道:“电视上正在播新闻,说天香苑出了大事,警察、救护车全出动了。我想起来,你不是今天在天香苑过生日吗?怎么样了?” 谭晓敏为对方的关心胸口一暖,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都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然后就听手机里很明显地传来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没事就好,”对方的声音也恢复了常态,仍然是不紧不慢里稍微带着一丝稚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也去的。兴许能帮上忙。” 谭晓敏低头一笑:“不用,幸亏你没来。你家里还有妹妹要你照顾。” “我妹妹也很担心你呢。” “啊,是吗?替我谢谢她。” 手机里的声音忽然远了一些,年轻人在跟他的妹妹说话,好像是问她要不要说两句。 谭晓敏捧着手机,静静地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一丝期待,能和那个语言困难的姑娘说上一两句话。 但是很快,手机那边还是传来令她失望的声音。 “不好意思,她还是不愿意。”年轻人的声音也略显沮丧和尴尬,“我还以为……真是不好意思。” 谭晓敏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原本以为妹妹可以迈出这一步,结果只是又一次失败。做哥哥的才是最难过的吧?她想安慰他,这种事也急不来,但想想,还是咽回去了。 他已经够不着急的了。严格来说,他自己都还是一个大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一个帮得上忙的人,仅凭自己一个人照顾一个有特殊需要的妹妹这么多年。 谭晓敏一不留神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女儿在医院才几个月,她还有丈夫,还有家人……可她都不能多想,稍微一多想就觉得受不了。 何况是他呢? 谭晓敏吸了一口气:“等过段时间,我会再去看她的。” 比起那些空洞的话,还是实际行动更好。 年轻人的声音果然又亮起来:“那真是太好了!”然后又略略一阵迟疑,“不会不方便吧?” 谭晓敏:“不会的。” 最后,年轻人很坦率地说了一句:“你能来,我妹妹一定会很高兴的。”便和她再见了。 修长洁白得像是汉白玉雕出来的手指,才刚轻轻地按下结束键,那张脸上的温和笑容便骤然消失。迅速得好像之前的温和笑容,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说取下就能取下。 在他身旁,轮椅上的少女不知道第多少遍看到这令人心寒的诡异景象。她习惯性地垂下眼睛,看到也只当作没有看到。 “真是麻烦。”年轻人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虽然还是带着一丝稚气,虽然还是很美妙的音色,却像他的手指一样,让人联想到坚硬、冰凉的汉白玉。 他转过身,走到轮椅前,还未脱离少年期的身体有一种发育中的瘦削,但也足够遮挡去身后的光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在少女的身体上制造出来的阴影。然后,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微微睁大眼睛,更好地看清她的脸。 “她是真地很关心你。”他说。 少女还是一动不动地低垂着眼睛,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 不,是根本就没有语调。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儿起伏,甚至连节奏都很均匀,像机器人在照本宣科一样。 再配上他的脸…… 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表情。除了说话必须要牵动的肌肉,他的脸平静得就像一片死水。 “她说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他微微抬起头,好像想了一想,“过段时间是多久?” 少女不出声,他就继续自说自话。看起来,他也根本不在意少女的不配合。 “这种模糊的概念真麻烦。” “是一个星期,是十天,还是一个月?” “这个实验有点儿超出我的预期了。” “谭晓敏,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啊,”他惊醒似地颤了颤眼睫,“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女始终低垂着眼睛。这是她最后的保护层。好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就没有发生。 然而和年轻人生活太久,即使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脑海里却也还是像条件反射一样,自动地描绘出年轻人的脸。他说完那句话以后,一定又开始练习做出合适的表情。他实在是一个非常高明、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哼哼……” 她听到他从鼻腔里发出微弱的笑声,紧攥住轮椅扶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鼻尖上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这样可不行。”他含着笑意说,“我还是可以看得出你的表情。” 说着,他的手轻轻覆盖上她的左手:“你是在恐惧吗?” 那微冷而干爽的皮肤触感——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强忍住想要一把抽出自己左手的冲动。 “你跟我还真是滑稽。” “一个拼命地想要露出各种表情,一个拼命地不想露出各种表情。” “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就好了。把你和我的灵魂交换,那就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了。” “啊,不行。我还挺喜欢自己的脑袋的。最好是能像《聊斋志异》中的《陆判》一样,互换头颅,互换身体。也许哪一天医学昌明了,真地可以做到。” “你越来越恐惧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他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对你明明就很好。” “我从来就没有动过你一根头发,还救了你。” “当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而利落地掀开她铺在膝盖上的毛毯,露出她藏住的右手——那只是从胳膊肘往下的一截义肢,“你失去的可不只是一只手。” 少女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了,连咬紧的牙关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发出咯咯的声响。 第251章 九号楼(2) “这么多年,我一直让你吃得饱,穿得暖。连骂你一句都没有。”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我?” “哦,这个问题你以前回答过我。” 他那惊人的大脑一转,马上就给出了精确无比的答案:“是在1994年2月1日,我救你回来后整整一个月。你说我是怪物,我完全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 “你现在还是这么认为的吗?” 少女不停地发着抖。两滴泪水从她低垂的眼睛里毫无障碍地滴落在她的大腿面上,很快就被深色的裤子吸收,不留一点儿痕迹。 “这就哭了。”他松开覆盖在她左手上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用指尖在她的下眼睑处揩抹到一滴泪水。 他仿佛在研究一个重大课题似地紧盯住那滴晶莹透明的小东西:“看你总是很容易就能流泪,可是换成我,却难如登天呢。” “高兴、疑惑、茫然、忧伤……这些都难不倒我,只有流眼泪,”他唉声叹气地摇摇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在他小小的静默里,少女嗫嚅着开启了嘴唇:“你……你不是……” 可是声音太轻太模糊,年轻人实在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少女又咬住了嘴唇:“……” 年轻人鼓励道:“想说什么就说啊?能回答的,我哪一次不回答?” 可是少女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嘴唇反而抿得更紧了。 年轻人抬起眼睛想了一会儿,马上又想到了:“你不是怕我不回答,你是怕我回答。你害怕听到我的答案。” 少女默然不语,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年轻人:“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想问我什么。”他站起来,拉过一张椅子在少女面前坐下,平齐地注视她,“反正就是想问我,明明觉得情感这东西那么麻烦,根本就是多余,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地去学习?啊,不对,是伪装。” 少女无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没错,她刚刚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人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 他好像能渗透到你的脑髓里,精准地抓住你的每一个想法。在他面前,你简直就像一个标本一样,被从里到外详细地剖解开来,不能动弹地钉住。你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依然不会有丝毫的感觉。哪怕是兴奋、得意,都不会有。 他所有的,只是全然的平静。 如果用湖水去形容,他真的是一平如镜吧。 少女记得小学的课本里似乎有一篇课文,就是这样形容美丽安宁的湖水。同学们都觉得这是很好的略带夸张的比喻。没有哪一片湖水可以安静到真像一面镜子。总会有一缕微微的风,总会有一丝细细的波纹,总会有一两条顽皮的小鱼儿在水草间穿梭…… 倘若真去试想一下,有这样一片湖水连最细微的风和波纹都没有,也看不见一条鱼一根水草,平滑得就是一面镜子……那是多么的诡异。 多么的可怕。 想到这里,少女的颤抖也无可奈何地变得明显起来。 “这个问题也不是多了不得,”年轻人淡淡地说着,“既然你这么害怕,那我不回答也行。” 话音刚落,便见少女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虽然幅度不大,但也逃不过他锐利的眼睛。 他轻轻勾起唇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这个哥哥,是不是做得很好?”他问。 少女勉强地从鼻子里挤出声音:“嗯。” “真乖。”他摸摸她的头,动作非常温柔,“你也是个很好的妹妹。” 忽然又问:“你还想你的另一个哥哥吗?” 少女的眉尖陡然一蹙,实在没有防备他会这么问。脸上本能地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很快还是强行地压制下去,只是淡淡地又嗯一声。 年轻人便也嗯一声:“其实我也挺想着他的。”想起少女还不知道的事,便又勾了一下唇角,“我们总有一天能够一家团圆的。” 手掌下的头颅传来一阵微弱的颤抖。他看见少女用略带茫然的惊恐眼神看着他。 他便又将唇边的微笑扩大一些,安抚似地说:“放心吧,我会找到雷诺的。” 汪辉把车子直直地开到桃园新村九号楼下,才嘎的一声停住。来的路上,梁家安的房门号也被问出来。四个人一下车,汪辉便第一个向楼上冲去。雷诺有意走在最后,紧紧盯住在前面走得有些踌躇的梁家安和女人。梁家安的脸色还是不好看,总给人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默默地四处打量,嘴巴却抿得死紧。这叔嫂两人都是满怀心事,又互相刻意保持距离。 “这就是你家?”汪辉很不耐烦地冲着梁家安挥挥手,“快点儿!” 梁家安却依旧慢吞吞地走过去,在身上摸出钥匙。汪辉实在等不下去,一把从他手里抓过钥匙,三两下就打开房门。 房里的东西很少,摆放得很整齐。客厅里正对着大门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月历,月历下是一张小小的简易饭桌,几张凳子全塞在桌肚里。一间卧室在南面,厨房和卫生间都在北面,三扇门都关着。桃园新村是第一批小区,在八十年代也曾火爆过,面积虽小,结构还是相当合理的。 汪辉站在客厅中心略略一转,用食指在饭桌上轻轻一蹭,便是一层灰。抬头再看月历,已经是去年的月历了,还停在11月3日那一张。 “你去年11月3日就不在这里住了?”汪辉问。 梁家安顿时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肩膀一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掩饰得很不成功地道:“住还是住的,只是住得少点儿。” 汪辉当即毫不留情地拆穿:“哼哼,”他把沾了灰尘的指头伸向梁家安,“灰都这么厚了,你怎么住的?”不是他说,就是像他这么不讲究的老光棍,也不可能饭桌上积这么厚的灰。别的地方还有可能…… 梁家安说不出来了。 汪辉:“你都不住这儿了,还把我们往这儿带?” 梁家安就硬着头皮,还按照之前的话说到底:“偶尔也回来住的。” 汪辉:“你现在住哪儿?”故意又补一句,“我是说经常住的地方。” 梁家安困窘地抿抿嘴唇,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在哼:“回公司宿舍住了。” 汪辉又问女人:“你们一直以为他住在公司宿舍?” 女人:“是呀。”她左张右望了一遍,这也是她第一次来。 汪辉:“你们都不知道他在这里住过?” 女人摇摇头。 汪辉实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皱着眉头将卧室门打开,门锁上一层灰,里面的东西也一样是少而整齐。一张单人床,还有一架衣柜。单人床的被褥都揭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衣柜里空空如也。 回头去看梁家安,一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住了多久?怎么又不住了?” “去年夏天起,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梁家安模糊地回答,“离公司有点儿远,还是不方便,所以又回宿舍了。” 现在的汪辉可没那么容易打发了:“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有钥匙?这房子是你租的吧?” 梁家安低着个头:“当时租了半年,说好一次缴清房租,可以免掉一个月的押金,但要是提前搬走,也不会退租金。” “这都行。”汪辉一皱眉头,“半年,那不是快到期了?” 梁家安:“嗯,还有一个月吧。” 汪辉:“你怎么不转租出去?房东不肯退租,你可以从新租客那里拿回房租啊?房东不见得连这也不愿意,他又没损失的。” 第252章 九号楼(3) 梁家安:“没时间。” 汪辉不相信:“就算你在嘉信吧,保安也能有这么忙?” 梁家安顿时局促起来,脸上有点儿红。 雷诺在后面道:“我听潇潇说,你经常帮同事们代班?” 梁家安微微一怔,看一眼雷诺,便又匆匆地低下头:“嗯。有了时间,我还要回店里帮忙……”越说声音越小。 汪辉无声地笑了笑。有的时候别人老欺负你,也是因为你好欺负。 四个人从卧室里出来,再将厨房和卫生间一一打开看过。厨房里菜刀和砧板都蒙上一层灰,几只碗碟、几双筷子都收在柜子里,还挺干净的。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都被拿走了,连肥皂盒也没剩下,梳洗台上空荡荡的一片。 没什么异常。 汪辉有点儿失望地站在客厅。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他挠挠后脑勺开始绕圈子,从卧室又晃到厨房,再晃到卫生间。确实有一种不对劲儿,可他就是说不上来。 “怎么没有镜子?” 一听到雷诺的声音,汪辉就有猛拍大腿的冲动。 “对啊,镜子呢?”他问梁家安。 谁家里还能没镜子?就算是个单身男人,用不着打扮,那正正衣冠、刮个胡子总还是要的吧?没镜子多不方便。 梁家安神色一动,低低地道:“原来卫生间里是有一面镜子的,后来不小心打碎了。” 汪辉:“碎了你没再买一个?” 梁家安抿抿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转到别处:“因为已经要搬回宿舍了,所以就算了。” 汪辉撮撮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统共就这么大一间房,很快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梁家安没有送汪辉他们下楼,只送出门口,就将门关上了。 汪辉连楼梯都还没下,不悦地转头瞪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再转头一看雷诺,雷诺也一样盯着那扇门,感觉到他的视线,便也看向他。汪辉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跟雷诺说,但碍于还有女人在场,只得先吞回去。 回到车上,女人忽然说还是想回家一趟,收拾几件衣服。 汪辉一面开动车子,一面微皱起眉头:“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你亲戚跟你身量差不多,可以穿她的衣服吗?” 女人不甚客气地道:“怎么说那也是别人的衣服,两三天还可以。”反过头来将他一军,“你能保证两三天就能让我回家?” 认识女人这么多年,她嘴巴厉害也不是头一天知道。 汪辉顿时被她堵得一怔。这还真不是两三天就能完的事。 一硬过后,又是一软,女人马上又换上一种商量、讨好的口气,并且还软软地喊他一声:“小汪兄弟,你看,我就去拿两件衣服,马上就出来。” 汪辉一时没作声。 雷诺看他的脸色,似乎是有些被那一声小汪兄弟喊动。这也难怪他。怎么说也是认识了好几年的老熟人。哪一次去,女人不都是极热络地招待。就在今天中午,汪辉还嫂子嫂子地叫着。 只是这时候,女人还这样叫汪辉,故意便是一定的,但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真情假意皆有,只是各占几分,那就难说了。 这样想着,雷诺不由得更用心地去看女人。 女人脸上显露出一些哀凄的神色,红着眼睛声带哭腔:“实话跟你说吧,我哪有什么娘家亲戚。就真有,出了这种事,我还好意思去吗?” 汪辉怔怔地问:“那你去哪儿?” 女人长长地叹一口气:“不过找个小旅馆,偷偷摸摸地住一段日子吧!”说着,竟真流下泪来,“想想我也真是命苦。遭他这些年的罪还不够,竟然……”捂着嘴又哭起来,“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了!” 这回雷诺看得出来,是真说到伤心处了。 汪辉听得更是老大不忍。其实他也未必全然被她蒙住。怎么说也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跟着林建军学不来也看得来。他所吃亏的,不过就因为自己是个讲情义的人。 这叔嫂俩,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个只要想讲总能讲得出来,还能真真假假、翻出许多花样。 “好吧,”汪辉松了口,“你就拿几件衣服……” 雷诺怕他口子松得太大,急忙补上一句:“我们陪你一起进去。” 女人笑笑:“那是自然。谢谢。” 经过面店的时候,汪辉特意瞄了一眼,看见沙国雄、李亮几个人正在里面忙碌,还以为林建军也在。等车子开到梁家,才知道他们都是白操心。林建军正亲自带队,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搜查。 看见他们三个,林建军也是微露惊讶,待汪辉说明原因,便没有多说什么。趁着雷诺陪女人进房收拾衣服,汪辉问有没有找到线索。林建军脸色不太轻松地摇摇头。仅凭肉眼搜查,面店和梁家都看不出问题。不过,等郭达开那群搞技术的把酒店的现场搞定,开拔到面店和梁家来,也许会有新发现。 “哦,对了,”汪辉把刚刚挖掘出来的重大消息报告给林建军,“梁家安曾经住在桃园新村的九号楼。” 林建军顿时精神一振,听汪辉把话讲完,眼睛都亮起来。 “去年11月3日搬走的。” “而且梁家宽不知道他搬走?”林建军接着问。 汪辉嗯了一声,但还是要补充完:“可据他媳妇说,他们两口子一直以为他住在宿舍,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经在桃园新村住过。” 林建军果然微微愣了一下,流露出些许失望。但轻轻皱着眉头默然一会儿,还是沉声道:“她说归她说。梁家宽知不知道,还得去问本人。” 汪辉也这样想。 依照他们之前的推测,杀害纪月红的凶手是有意在桃园新村以及附近的菜场抛弃尸块的。凶手特意把纪月红的头和心脏丢在桃园新村的九号楼和十号楼之间,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传达出信息的那个人究竟是住在九号楼,还是十号楼。为此,他们在前一次去桃园新村时,还特意向周围的居民打听过,九号楼和十号楼案发后有没有人搬走。正常的反应,接收到这种信息,是个人都会想搬走吧。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连凶手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也有可能在案发前就已经搬走了。 汪辉还记得,雷诺认为凶手有意选择将纪月红的头和心脏留给这个人看,是想告诉他,被杀掉的不光是纪月红这个人,还包括纪月红对这个人的感情。这是一种极其病态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而纪月红生前,曾在面店里对梁家安多有调笑。甚至公开讲过,嫁人就该嫁梁家安这种老实人。再加上她后来种种的,疑似从良的打算…… 汪辉其实已经在路上盘过来调过去地想好几遍了。 林建军看他光是直着眼睛舔嘴唇,便问:“想什么呢?” “林队,”,汪辉越发觉得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才鼓起勇气小声地道,“会不会是梁家宽看不惯纪月红对梁家安动了心思,所以就起杀机了呢?你看在天香苑的时候,梁家宽对梁家安那态度。” 其实就不用看天香苑那会儿,这么多年在面店里只要碰到他们哥俩,梁家安哪一回不是大气都不敢喘?梁家宽对他别说颐指气使了,就是一声不吭,他也不敢不听。 谁不是有目共睹。 梁家宽,梁家宽……都是梁家宽。 梁家宽的嫌疑越来越大。 怎么之前,就一点儿迹象都看不出来呢? 一想起这个,林建军脑子里就在隐隐作痛。他抚着额头深吸一口气,想起雷诺和女人,回头往卧室方向一看:“怎么还没出来?” 汪辉也道:“是呀,收拾两件衣服有这么难?” 第253章 柳莹(1) 雷诺正站在卧室门口,门虚掩了大半。从巴掌大的空余里可以看到女人的身影晃来晃去。 林建军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雷诺:“她说要收拾几件贴身的换洗衣服。” 林建军轻轻一皱眉毛:“还没好?” 汪辉直接上前一步,把门一推:“好了吧!” 女人吓一跳,猛然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哦,哦……好了好了。”连忙转过身去,把东西死命地塞进一只旅行袋。 汪辉伸头也看不清楚,女人的背正好挡住了。 “好了好了!”女人拎起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脸上扯着一抹笑容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麻烦你们了,走吧。” 说着,就想从汪辉等人的面前走过去。前脚才刚抬起,手上就是猛地一松。一转头,脸色顿时僵住。 原来是汪辉闷声不响地一把拽走了旅行袋。 “哎……” 女人调头就来抢,可惜汪辉的手可比她的手快得多。这边一声哎还没喊完,那边汪辉已经哗的一声,拉开旅行袋的拉链,兜头就往地上一倒。 女人连忙往地上扑,没头没脑地抓那些衣服:“这都是我的衣服。你这是干什么!” 汪辉眼尖得很,一把抢过一条很短很短的牛仔短裤,短得只刚够包住屁股那种:“这也是你的衣服?” 女人脸上一僵,马上又去抢那条短裤:“我买给我侄女的!” 汪辉一让,一手挡住女人,雷诺马上也上前抓住女人的一条胳膊,不许她再上前。 “你不是说你已经没有亲戚了吗?”汪辉不依不饶,“哪来的侄女?再说了,有长辈给晚辈买这种衣服的吗?” “我,我高兴!” 汪辉才懒得跟她纠缠下去,瞪了她一眼,便将所有的衣服都生拉硬扯过来,拿给林建军看。 林建军每多看一件,脸色便阴沉一分。那些衣服虽然都是女性的衣服,但显然没有一件衣服适合女人。除了那条短裤,还有一条开司米织的、粉红和粉蓝相间的蝙蝠衫,再加一条碎花连衣裙。就算不从风格来看,单从材质而言也不是现在能穿的,而是春季、或者初秋时节的衣服。 汪辉把蝙蝠衫和连衣裙也往女人眼前一抖:“那这些呢?准备买给谁的?大冬天的,也是你高兴?” 女人紧绷着脸不说话了。 其他同事看见这几件衣服,不觉嘀咕道:“这几件衣服,咱们刚才怎么没搜到啊?” 随即有人猜到:“是不是有夹层?” 那两个人连忙冲进房里一看,真是抽屉里有夹层。女人行动比较匆忙,夹层放回去时没有很好地合上,露了一条缝,这才让他们看出来。两个人懊悔地哎呦一声。 女人依然采取了沉默战术。不管谁来问她,怎么问,她一律把嘴巴抿得像河蚌一样紧。有道是一问三不知,神仙没法治。林建军也就不想再跟她干耗,反正衣服在这里,她不说,自然有别人来认。那条短裤那么暴露,倒挺像纪月红的风格,还有蝙蝠衫和连衣裙,也许是江姗、杨蕾的。可以找他们的亲友过来问问。等梁家宽醒来,再看看梁家宽是什么反应。 只是后来把梁家上上下下再搜查一遍,特别注意了夹层,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衣物了。 林建军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心态。没有找到女儿林敏君的衣服,心里一会儿堵得慌,一会儿又空得慌。 现在情况不同了,女人有从犯的嫌疑,至少也是包庇,便把她带回警局先关在看押室。 这次汪辉是真立了大功。局里上下像一阵风似地都传遍了。老郭回来,也不禁望着汪辉抿嘴哼出一声笑。 汪辉拍拍雷诺的肩膀:“这回也幸亏你被她钻了个空子,要不然,我也不能抓到这几件衣服。” 林建军却冷哼一声:“你还真以为他是‘被’她钻了个空子?” 汪辉一愣。 偏偏沙国雄平时脑筋不快,这时候倒转得贼快:“林队,你是说,雷子那是有意让她钻这个空子?”一拍大腿,还说出句成语,“欲擒故纵!” 气得汪辉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去你的,还拽文了!” 汪辉不信,也有些不服。虽说雷诺是比他强上一大截,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怎么着也该轮到他有一得了吧? “雷子,你说,”汪辉直接去问本人,“你真是故意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收拾衣服的?” 雷诺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汪辉又使劲儿地把他脖子一勾,很郑重地道:“你实话实说。是就是,哥也不会非跟你争这个功。” 雷诺闻言笑出来:“不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汪辉顿时重新眉花眼笑起来。 却听林建军又是一声冷哼:“年纪小小,说起谎来却跟真的一样。” 雷诺的脸上隐隐露出尴尬。 大家察觉出林建军不像说笑,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冷场。林建军一个人背着双手,向刑警队大办公室门外走去。 还是郭达开问一句:“你去哪儿?” 林建军头也不回地道:“胸口闷,出去透透气。” 林建军走到楼道上,推开一扇窗子。冷风呼的一声灌进来,满脑子的酸胀火热都被吹去不少。不知不觉忙了这一天,眼前已是傍晚景象。天边一大片红彤彤仿佛透着金光的云彩,俗语称作火烧云,笼罩着下方来来回回穿梭不息的人流。 依稀记得女儿很小很小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抱在手上只会啊啊啊的叫唤个不了,那时候也还是平房,就喜欢要他抱在手上站在天井里,仰着小小的脑袋冲着满天的火烧云,眼睛都看得亮晶晶的。两只小手总是张得高高的,好像要从天上抓一把云彩下来一样。 林建军默然得看着那些云彩,静悄悄地湿润了眼眶。这些事,不管想几次,依然是心酸。 人们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可以抹平一切伤口。 林建军也曾经相信过。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凡是能治好的伤口都是因为没有伤到最深处。真正的伤口会连着你的心,只要心还在跳动,你就会痛。即便你死了,也依然是一具带着伤口的尸体。 女儿刚走的时候,他和吴玉芬简直不能活。 什么都不能想,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大团,看见什么都像没看见。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想起来的东西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细。他居然想起来女儿是什么时候叫的第一声爸爸,什么时候掉了第一颗牙……有一次逛商场,因为没买冰淇淋就任性地不肯回家…… 记忆竟会清晰得如此可怕。 他俨然成了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眼前的事总也记不住,却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刨出来。 如果…… 如果凶手真的是梁家宽…… 如果他们真地抓到了梁家宽…… 林建军不禁有些颤抖地想:他会好起来吗? 当这一切都真地结束时,他还能回归常轨吗? 这难道不是他长久以来都拼命想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期待中的轻松和痛快却没有出现,反而有一种来自心底的撕裂般的痛楚。 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建军忽然有泫然欲泣的冲动。然而这么多年太习惯压抑的他,终究还是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只是含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算了。 他忽然又清醒过来。 想这么多也为时过早了吧?案子还并没有水落石出呢。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心急罢了。 这么一想,便又觉得有些好笑。粗糙的手掌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好地定一定神,然后用力地抹去残留在眼眶上的湿润。 一转头,却看见雷诺的脸。雷诺也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头,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他脸上的伤都处理过了,但还是肿得厉害。特别是在近处一看,让人心里一抽。 风还在呼呼地吹着,拂动林建军花白的头发,也拂动雷诺微长的碎发。 良久,林建军还是放缓声音道:“这里风大,你进去吧。” 雷诺轻声道:“不要紧。” 林建军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头上有伤,不能吹风。” 雷诺抿了抿嘴唇:“……”但还是站着没动。 “我知道您生我的气。”他小声地说。 林建军:“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吗?” 雷诺:“我,我擅自行动,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控了。” 林建军:“就这些?” 雷诺:“……” 林建军:“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替换罗潇潇?” 雷诺:“就算不是罗潇潇,我也会那么做的。” 林建军:“我问你这个了吗?” 雷诺噎了一下:“当时情况危急,我只是想解救人质。” 林建军:“当时的情况真到那个地步了吗?” 雷诺:“……” 林建军:“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难道当时妥当的做法不是尽量稳住梁家宽,静待支援到来?” 雷诺:“……” 林建军:“后来你还激怒他!如果没有汪辉,如果汪辉不成功呢?” 雷诺:“我原来的打算就是趁他激动的时候,将他制伏。” 林建军怒极而笑:“照你这么说,还是我们多事了。” 雷诺吃了一惊,猛抬头看向林建军。林建军正双目通红地瞪着他。 一时间,雷诺不敢讲话,林建军也不想讲话。一老一小就在沉默里对视。终究还是雷诺慢慢地低下头。 “林队,我知道错了。”雷诺说,“我不该那么莽撞。这次能顺利解决,都是侥幸。很有可能替换不成,就伤害到人质,伤害到其他无辜的人……” “替换人质没有错。”林建军打断,“等我赶到,我也会想办法替换人质。但也应该是我,不是你。” 雷诺不觉又张大了眼睛:“那不行。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梁家宽就是要针对您的,太危险了。还是应该我来,先保证人质的安全。” “那你怎么办?”林建军问。 “我?”雷诺好像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我不要紧的。” 林建军抿了抿嘴唇,静默中忽然涌起一股怒气。 “这种话太任性了。” 雷诺受惊地微微张着嘴,看到林建军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说这种话……”林建军疲惫的眼睛里,不知何时闪动起湿润的水光,“你妈妈要是还活着,该多难过。” 看着林建军慢慢离开的背影,雷诺就好像被定在了原地。胸口突然那么的闷,那么的重。待他回过神来,发觉到脸上有些冰凉,伸手一抹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当天夜里,雷诺久违地又梦到了母亲(他一直以为,那次醉梦中见到的吴玉芬也是母亲)。 梦里的母亲还很年轻,他和妹妹也都年幼。在他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母亲的眼泪。她一直都是恬静而安祥的,经常带着一抹温柔的微笑。 梦中应是傍晚时分,天空中飘满橘红的云霞,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朦胧的光彩。妹妹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红嫩的小嘴微微地张着,右胳膊垂在母亲的腿上,小手松松地半蜷着,露出手心里一大一小两颗黑痣。他搬了一张小凳子,紧挨着母亲坐下。母亲笑着把他揽在怀里,用脸颊轻轻地磨蹭他的发顶。 渐渐的,他好像也有些睏了。上下眼皮打了几回架,忽然脸上一烫,惊得他连忙睁大眼睛。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地躲到云层里去,只剩下最后的余晖淡淡地照着。母亲的脸因此也显得更为温柔而模糊。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指尖是湿的,有那么几滴细小的水珠。 他怔怔地问母亲,下雨了吗? 母亲笑着摇摇头,把他和妹妹更紧地抱在怀里。 雷诺从梦中一下子惊醒。虽然明知道只是梦,却总觉得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止不住地流泪…… 那天以后,雷诺更加投入地调查案子。 第254章 柳莹(2) 案子到了关键时期。而他们现在掌握得最重要的证人,无疑就是柳莹。可柳莹身心都遭受了巨大创伤,能够接受询问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 期间,林建军也叫人联系过柳招弟几次,但都是关机,后来就联系了别人。经过辨认,在梁家找到的那条暴露的短裤,果不其然,就是纪月红的。而且是她出事那晚穿的。 还有蝙蝠衫和连衣裙。 林建军也设法联系到江姗、杨蕾的亲友。同样没有悬念,证实了蝙蝠衫是江姗的,连衣裙是杨蕾的。 在天香苑梁家宽定的那间房里,虽然经过梁家宽的整理,但还是发现了属于柳莹的毛发和血迹,以及一些可以证明发生过挣扎、打斗的碰撞痕迹。 最震撼的,还是在面店厨房里的发现。有人血反应,而且量很大。这就不可能是梁家宽干活时误伤自己造成的。但可惜的是,能取到的样本显示多种血液混合,不光是来自不同人的血,也包括不同牛的血。凭现在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分离出有效的dna数据,和各个受害者的dna做对比。 后来,林建军索性让人把面店厨房里瓷砖、地砖都给敲了。他想赌一把运气,两三年前,面店厨房重新装修过,也许会有受害者的血、毛发等等残留在下面。可惜,运气并没有让他赌赢。 小面包车和梁家更是一滴血都没发现。 尽管如此,案件还是取得了重大进展。虽然一再抚慰亲友们一切还在调查中,但刑警队自己就炸开了锅。 相反的,最应该炸锅的林建军,却表现得格外沉静。 郭达开好几次忙里偷闲想跟他单独谈谈,偏偏都找不到人。好不容易上上下下把一幢楼跑遍,才在二楼的茶水间里找到林建军。二楼的茶水间坏了有小半年。各办公室有暖水瓶,也有饮水机,喝水很方便,再去修它也没必要,所以就空在那里了。 林建军打开了唯一的窗户,正一边抽烟,一边出神地看着外面。因为背对着门口,所以郭达开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可以看到他放在窗台上的、拿烟的手。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像极了帕金森患者无法控制住自己一样。 “怎么抽烟了?”郭达开轻声地问,“你都好久没抽了。” 林建军转回头,朝他笑了笑,遂往旁边挪一挪。郭达开及时上前几步,填补掉那空白。两个老友肩并肩地站在窗前。 “还有烟吗?”郭达开问,“也不叫上我。” 林建军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整包。郭达开从中抽出一根,就着林建军的打火机点燃。 默默地吐了几口烟云,郭达开问道:“老吴知道了吗?” 林建军的嘴唇轻轻一抿:“还没有。” 郭达开又抽了几口:“听说,梁家宽的老婆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林建军:“嗯。” 问她江姗、杨蕾、纪月红的衣服都是怎么来的,问她还有没有别人的衣服,问她林敏君是不是……就算告诉她,再不合作,完全可以把她算从犯,那个女人也还是闭紧嘴巴。 本来并没有多少感情的一对夫妻,却在这种时候成为最坚实的同盟。 多可笑。 郭达开迟疑着,下一个问题却开不了口。 还是林建军自己主动说:“后来我们又去找了一遍梁家,把面店也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到君君的衣服。” 郭达开叹了一口气。 对话进行得一点儿也不通畅。总是沉默的时候更多。 “会不会藏在别的地方了?”好不容易,郭达开想到一种可能。 林建军任白色的烟气在冷风里飘动:“如果还有别的地方,又能是哪里呢?” 几十年的公私相处,郭达开太了解他。听他这么说,不禁微露诧异:“怎么,你怀疑梁家宽手上没有君君的衣服?” 林建军苦笑了一下。这是对郭达开对他的了解的肯定。 郭达开愣了一会儿:“不会的吧?既然江姗、杨蕾、纪月红的都有,怎么会没有君君的呢?” 林建军苦涩地皱着眉头,幽幽地道:“是啊,怎么会没有君君的呢?” 郭达开只对死物在行,和活物打交道、猜来猜去实在不是他的专长:“老林,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建军回头看着郭达开诚挚的双眼。几十年的老友,如果连郭达开都不能坦然说出他的疑虑,他还能对谁说呢? 妻子当然也可以。是他舍不得。他不忍心让妻子和他一起再受煎熬。 “老郭,”林建军手里的半根烟慢慢地从指间滑落,他还浑然未觉地维持着拿烟的动作,“我怎么觉得案子破得太顺利了呢?” “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这么多年来,连个鬼影子也找不到。” “突然,梁家宽就跳出来了。” “不瞒你说,我竟然都觉得有点儿好笑。” “要不是汪辉多管闲事,非要跑去天香苑找梁家宽回去,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现他。” 郭达开也跟着呵地一笑:“我倒没觉得顺利呢。花了这么多力气,这么多年,这还能叫顺利?天底下哪有这么顺利的事?” “梁家宽真是藏得够深的。” “一整个刑警队,愣是让他涮了这么多年。” 林建军神色一暗。 郭达开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妥。可他又说不出可以挽回的话。 两个人一沉默,林建军又想抽烟了,这才发现那半根烟早躺在了地上。他有些费力地弯下腰,捡起还没熄灭的烟,深深地吸一口。红色的火点立刻明亮起来,迅速地将一截白纸变成灰烬。 “我有点儿怀疑,君君不是梁家宽杀的。”林建军还是说出来了。 郭达开大吃一惊:“为什么?就因为没发现君君的衣服?” 林建军:“这是原因之一。” 郭达开:“还有呢?” 林建军:“君君和其他三名受害者,差别太大了。” 郭达开当然也知道,可是:“雷诺在会上的时候也说过,君君可能是凶手受到了刺激、临时决定的目标。” 林建军的脸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个刺激就是我吗?” 郭达开:“……” 郭达开恍然间醒悟,林建军一直想否认梁家宽不是杀死林敏君的凶手,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在这里:他不想女儿是因为梁家宽对他的怨恨而惨死。 林建军深深恐惧着,女儿是被他害死的。 “可是我想了很多遍,就是想不起来我怎么刺激他了。”林建军红着眼睛苦笑,“自从抓到梁家宽后,我天天都在想这个事。我也知道他很恨我。那天在天香苑我就看到了,他看着我的样子恨不得拿刀子把我活剐了。他之所以愿意让小雷过去,其实也是因为他相信小雷说的,我把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想起那天惊悚的一枪,林建军忽然有些后怕地抽一口凉气。 “如果一切都按照梁家宽的剧本来发展,他到底想当着我的面怎么对付小雷呢?” 郭达开也觉得一阵心惊。 他以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安慰林建军:“这种人,我们当然想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了。等他醒来,有他慢慢交待的。” “老林,”他郑重地拍拍林建军的肩膀,“你也别太在意这种人在想什么了。咱们这些年,抓的凶手还少吗?你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到最后不过是鸡毛蒜皮,甚至是狗咬吕洞宾:你好心帮他,他倒觉得你害他。这些人……”哼地一声冷笑,“他们就不正常。你何必把自己绕进去。” 林建军静了一会儿,缓缓地点点头。 “可是我还是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得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地没理由怪我。” “老郭,你知道吧,”他轻轻地咳了一声,胸口隐隐作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两个半老头子,再也没有说过话,继续肩并肩站在窗前,冲着冷风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午饭后,林建军就带着雷诺和汪辉去医院见柳莹。 柳莹的一众小姐妹还挺抱团。柳莹出了这么大的事,多亏她们几个轮流照料。吃的喝的全是好的,医药费也是大家一起出。弄得同病房的病人、家属特别羡慕,谁能想到她们是干什么的。 林建军带着雷诺和汪辉赶到时,正好碰上其中一个小姐妹在喂柳莹喝汤。浓浓的人参鸡汤,火候十足,走廊上就能闻到那股子带着药味的香气。 柳莹一见到林建军三人,脸色就微微一僵。因为他们穿的都是便服,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还当又是什么亲友来了,笑盈盈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柳莹。 汪辉正想开口,柳莹抢先和小姐妹道:“在床上躺这么多天了,出去走走吧。” 小姐妹立时会意,连忙放下鸡汤,过来扶她起床。 林建军三人便也配合地什么也没说。 住院部楼下有一大片绿化带,还有一个仿古的小亭子,这时候正好没别人。几个人在亭子里围桌而坐。 雷诺先问一句:“柳招弟你们联系上了吗?” 柳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雷诺觉得她眼神有点儿奇怪。 “你倒真挺关心她的。”柳莹说。 雷诺却有些莫名其妙:“因为我们还是打不通她的手机。她老是关机。我们也问过你们其他人,但他们也不是很清楚。” 柳莹很怅然地叹一口气:“她暂时都不会跟我们联系了。”眼神一暗,“尤其是不会跟我联系。” 雷诺一愣。 林建军和汪辉也很意外。 柳莹干干地抿了抿嘴唇:“我跟她闹矛盾了。有一个客人,愿意在外面给她安排一套房子。”有些艰难地停了一会儿,还是故作超脱地道,“我看她是不打算回来了。这样其实也好,她就不该干这个。” 林建军三人又是一阵意外。如果说,柳莹这些人里谁最想抽身,那一定是柳招弟。可是说抽身就抽身,似乎也太突然、太简单了。 林建军心生警惕地问:“她亲口跟你说的吗?什么时候?” 柳莹神色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小姐妹见状,连忙帮她将大衣裹得紧些,从旁抱住她。 柳莹定定心神,还是尽力维持住平静:“就是天香苑的事情发生的前一天。这事也跟后来我去天香苑有关。” 林建军:“哦?那你就一起说了,说细一点儿。” 前一天晚上,柳莹和柳招弟两个本来都没有活儿。两个人因为雷诺(当然,柳莹并没有说出来是因为雷诺)发生矛盾,那几天一直都在冷战。大概快七点的时候,柳招弟接到一通电话。一听就知道是客人打来的。自从纪月红出事后,她们几个人就都约好了,出去见客人,一定会向其他人报备。虽然两个人在冷战,柳招弟打电话也没避着柳莹,还有意在柳莹面前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对方是一个熟客,要她四十分钟以后见,地点就是附近的一家小宾馆。 一挂掉电话,柳招弟打扮一番就出门了。 柳莹便一个人留在家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留意时间。等到快九点时,柳招弟发了一条短信给她,说还要再迟一会儿回去。可是等到十二点多,柳莹有点儿坐不住了,先是发短信,一条也没回。柳莹的心就有点儿悬起来了,脑子里总是动不动就想起纪月红。这时候再多的矛盾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赶紧直接打过去。 手机每响一下,柳莹的心就悬高一分。打了好几遍,每次都响到最后一下,也仍然没有传来柳招弟的声音。 柳莹慌了。 第255章 柳莹(3) 正好隔壁的一个姐妹回来了(就是给柳莹送人参鸡汤的这一位),一听这情况也吓了一大跳。两个人忙打车赶到那家小宾馆。柳莹拿出柳招弟的照片一问,人家服务员说,她和一个男人早走了,八点半退的房。说话的时候,服务员眼皮子都没抬,脸上全是麻木。像这样的小宾馆经常有人来开钟点房,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 柳莹其实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了解她们的姐妹都知道,纪月红是明火,她是阴火。要搁平时,她肯定也要怪声怪气地弄那服务员两句,可这时候哪还有那个心情,只不放心地问:“八点半就退房了?” 服务员嗯了一声:“八点半刚过。”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嘲笑,“他们是七点半开的房,准准一个小时。” 柳莹:“那女孩子没事吧?” 服务员有点儿不耐烦了:“这我怎么知道?反正没缺胳膊少腿儿。” 小姐妹看不惯了:“你这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服务员也毫不客气地横她一眼:“我就这样说话,不愿意听就走啊。我还正正经经地工作着呢!” 那姐妹顿时被刺得瞪起眼睛,被柳莹一把拉住。 柳莹硬是忍住不快,恳求地道:“谁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这小妹妹被逼无奈才一个人出来的。” 服务员哼地一笑,低头玩手机上的游戏:“个个都说自己是被逼的。” 柳莹深吸一口气:“你可以瞧不起我们,但真不要把她和我们看成一路人。她家里老子不争气,好好儿的一家银楼都输掉了。”见服务员停住手指,便又讲下去,“这还不算,还借高利贷去赌,全输个精光。她妈是个死心眼儿,竟然同意把房子抵押,给她老子还债。” 说到这里,柳莹心中也是一涩,呵地苦笑一声:“可结果呢?她老子拿上那笔钱带着一个小姑娘——原来就在他们家银楼里工作的——跑了。直到要高利贷的人打上门来,她妈才相信她爸跑了,才知道她爸在外面有人。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柳莹真是越说越苦。心想,她都干了什么呀?别人不知道柳招弟命苦,她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跟她说那些话,生这些闲气。 “她原来成绩可好了。”柳莹说着说着,便忍不住从心底里直发酸,一直酸到鼻子里,酸得眼前都模糊了,“姑娘,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可她比你还小好几岁。她才十七……” 服务员握住手机不动了。只听见游戏那欢快跳脱的音乐还在响着。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机按成黑屏,放在桌子上:“她走的时候挺好的,穿得整整齐齐,扎一个马尾辫。脸上、手上,反正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没事,走路的样子也蛮正常。” 柳莹连忙道:“谢谢,谢谢。”又问,“那和她一起的男人呢?” 服务员想了想:“那男人以前来过我们这里好几回,跟她一起离开的时候也蛮正常。出了门,好像两个人就分开了。那男人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柳莹忙问:“我妹妹呢?” 服务员:“没注意。”忽然想起来,“好像接了一通电话,然后就往那边走了。”说着,往左边一比划。 柳莹再度连声道谢,和小姐妹急急忙忙出了小宾馆往左边找去。 走不多远,看见一家小超市。两个人灵机一动,小超市里面往往有安全套卖,进去一问,果不其然,收银员也记得柳招弟,就是八点三四十分的时候来买过两个安全套。 她们当场就觉得,柳招弟出小宾馆的那通电话,是又接了别的活儿了。 八成就是新活儿出问题了。 这下可糟了。 她们一不知道客人是谁,二不知道地点,上哪儿去找?两个人急得团团转,硬着头皮多叫出来几个小姐妹,大家一起把经常去的几家宾馆都找了一遍。柳招弟的手机也轮流打。可还是毫无下文。 眨眼的工夫,就凌晨三点多钟了。 柳莹快急疯了,走投无路唯有决定报警,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柳招弟打来的。 几个人齐刷刷地睁大眼睛。 柳莹一接起来,就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你人在哪儿呢!出什么事了?” 手机那头静了好几拍,柳招弟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我没事。” 听到柳招弟的声音,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柳莹,腿差点儿软了。 柳莹问:“你回家了吗?” 柳招弟:“我不回去了。” 柳莹一愣,这才开始感觉到柳招弟有点儿怪怪的:“你这都说的什么胡话?” 柳招弟:“反正我不回去了。” 柳莹:“你现在在哪儿?” 柳招弟:“跟你没关系。” 柳莹认为她还在耍小脾气。既然知道她没事了,一想起这么多人大半夜的,为了她担惊受怕,没头苍蝇似地跑这么多地方,看这么多人的脸色,结果柳招弟倒好,不冷不热,多一个字都懒得说。顿时,所有的疲惫、担心全转化成了怒火。 “你不回来你要去哪儿?不是你自己发的短信给我,说迟一点儿就回来?这都迟都多久了?”每问一句,柳莹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扬高一分。 小姐妹拍拍她的臂膀,从旁劝一句:“算了,人没事就好。” 柳招弟那边还不答话,柳莹的火气更足了:“不行!我们喝了大半夜的西北风,她就这三言两语地打发了?” 就算是闹脾气也要有个分寸。 柳莹一转头,对着手机里冷笑地道,“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儿,除非你以后都不回来了,不然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手机里传来喘息声。柳招弟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柳莹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喘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难受,心头的怒火瞬间消解了很多。她又想起柳招弟那个不要脸的爹,那个没用的妈…… 柳莹也不由得喘了一口气。正当她要放软口气说话时,却听手机里蓦地传来柳招弟冷冰冰的声音。 “那我就永远不回去了。” 柳莹大吃一惊。 柳招弟一鼓作气地说完:“实话跟你说吧。有个客人在外面有套房子,愿意让我住着。这些天,我一直犹豫着,现在好了,大家索性把话都说清楚了。” 柳莹还有点儿发懵,结结巴巴地道:“你先……哪个客人?房子在哪……” “那跟你都没关系。”柳招弟一口截断,“我不会回去了,你也别找我。以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柳莹惊诧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哪还说得出话来。 还是旁边的小姐妹反应快,一把抓过她的手机问:“那你的东西呢?你总得回来把你的东西收一收吧?” 柳招弟却彻底冷酷下来,完全一副摈弃前尘的决绝:“都不要了。我不回去了,也都用不着了。”停了两三秒,总算缓和一些,“你们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只管拿去好了,就当是留份念想。要是看不上,就都扔了。” 这下,连小姐妹也愣住了。 不等她们再反应过来,手机那头已经嗒的一声掐断了通话。 柳莹瞪了好一会儿手机,忽然一把抓回,又死命地拨回去好几次。但再也没有人接了,后来索性变成关机。 第256章 柳莹(4) 几个人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彼此道三不着两地安慰几句,也只好散了。说起来也算是喜事一件。做这行是贱,可又有几个真贱到愿意死心踏地、永世不得超生地干到底? 被人包在外面,虽然不算顶好的出路,可也比烂在这里强太多。 柳莹也知道不该拦着柳招弟。可当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还是忍不住怨比喜多,伤比爱深,默默地流下满脸的泪水。 这里曾经住着三个人。不见了一个纪月红,现在又走了一个柳招弟。当初说好的三姐妹,凭什么转眼间就只丢下她一个人? 想起那一夜的独自煎熬,柳莹再度落泪。小姐妹帮她拉紧外套,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红了眼眶。 雷诺微微皱着眉头,静思一会儿,还是问道:“以前也有人像柳招弟这样说走就走,什么也不要了吗?” 两个人抬头望了雷诺一眼,好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有的,”但柳莹还是照实回答,“还不是一个两个。毕竟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只要有那个本事,哪一个不是恨不得抛得干干净净?都扒下那层皮才好。” “也不跟你们联系了吗?”雷诺问。 柳莹有点儿回味过来:“几个月半年的不联系,也是常事。” 小姐妹也说:“是啊。刚走的时候哪个不是想重新做人,自然就不想再跟以前的人联系。可是啊,时间长了,总还是要有个人说说话。再说了,以前的日子过得惯了,哪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渐渐的,又会有点儿联系了。” “唉,”小姐妹叹息地一笑,“老实说,我们也盼着她们真别跟我们联系了才好。会想到跟我们联系的,都是过得不顺心。” 柳莹的脸上隐隐透露出不是滋味。 雷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之前说,柳招弟暂时不会跟她们联系了。 这些事,果然还是她们局内人才清楚。是他想太多了吧? “那么,你后来又是怎么去了天香苑呢?”林建军问。 “是呀!”汪辉着急地把话问得更明白,“你又怎么会撞在梁家宽手里?” 柳莹的神色瞬间一紧。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那一夜,柳莹都没合过眼。 周末本来就是生意的高峰期。早上有几个电话,她知道是客人打来的,也一个没接。 她还是想见柳招弟一面。 就算柳招弟对她还有气,她也不信是真气。她得告诉柳招弟,能有一个好一些的去处,就好好地去。日子过得好,就把她忘了。日子过得不好,就把她记着。 她得跟她说,做人不要太老实,不要脸皮太薄,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路。 柳莹想来想去,决定碰碰运气。她知道柳招弟一直在做梁家宽的生意。 汪辉吃了一惊:“一直?” 柳莹点点头:“梁家宽很喜欢招弟。自从招弟第一回跟我们去面店,他就看上她了。那么多人,就看上她一个了。”唉地长叹一声,“该是谁倒霉,谁也跑不掉。” 小姐妹补充道:“不光是招弟,他以前也点过别人。” 汪辉:“纪月红?” 柳莹和小姐妹却露出一丝困惑:“小红?不会吧!” 汪辉等人倒不觉一怔。他们之前也问过梁家宽的媳妇,虽然那女人说不知道,但就她叙述的纪月红和梁家宽说的那些话,感觉像是有的。 汪辉:“你们确定没有?” “这……”柳莹既意外又犹豫,“这是怎么说的。小红不太可能吧!就她那个爆竹脾气,一点就着。” 小姐妹:“那家伙在我们这里还挺有名的。光顾得不算多,但是基本上做过他一次生意的,都不愿意做第二次。也就是招弟能忍。” 汪辉眉毛一跳:“忍?怎么忍?” 小姐妹有点儿无从说起:“就是……”她毕竟也没有亲自见识过,“回来以后都要受点儿伤,也不愿意提。” 林建军望着柳莹:“还是你接着说天香苑的事吧。” 柳莹知道柳招弟和梁家宽当天有约,就在天香苑。时间,具体哪间房她都知道。其实她还有点儿怀疑,那个想把柳招弟安置在外面的客人,就是梁家宽。可后来再一想,又觉得柳招弟就算再跟她生气,也不该拿自己开心。做生意的话,一次一两个小时硬着头皮也就过去了,这和长期遭罪差别可大了去了。 左思右想,都拿不准,还是那句话,碰碰运气吧。 于是,她按时按点地赶到。梁家宽一开门,她就一边问柳招弟在哪里,一边往里找。 梁家宽也没拉住她,连忙跟过来:“你找人怎么找到这里来。” 柳莹也不理他,床上没有,就去卫生间。 梁家宽不高兴了:“她还没到。”一把抓住柳莹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拉,“走走走,有事你们回去再谈。别浪费我的时间。” 柳莹拖住脚不肯动:“我等她来。” 梁家宽:“你神经病啊!” 柳莹:“你说,是不是你把招弟哄得昏了头,她才答应跟你的!” 梁家宽眉头皱得紧紧的,满脸厌恶:“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走廊上忽然传来人声。梁家宽忙随手把门一关。砰的一声响起时,柳莹还是本能地抖了一下。在封闭的空间里,一个人面对梁家宽这么一个人高马大、且恶迹早有了解的男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一想起柳招弟,柳莹还是挺直腰板,不让自己怯阵。 “你把招弟叫来,我就跟她说两句。”柳莹尽量放缓自己的口气,跟梁家宽不能来硬的,要不然还是她吃亏,“你肯把她放在外面,也是做一件好事儿。招弟还什么都不懂,以后你对她好一些就行了。” 梁家宽眯起眼睛看她:“你是说,柳招弟让人给包了?” “……”柳莹也看着梁家宽,“不是你?” 梁家宽低头看看手表,恍然大悟:“怪不得过了时间还没到。” 柳莹终于确定不是梁家宽。 “也许是有什么事儿路上耽搁了吧,”她嘴上敷衍着,立马想打退堂鼓,“你再等等。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可脚下刚迈开步子,胳膊就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捏住。 “想走?”梁家宽一把将人拖回,“可没那么容易。” 柳莹勉强镇定住,扯出一抹谄媚、讨好的笑容:“梁老板,看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她的经验比柳招弟丰富多了。随机应便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人又不是机器,早个几分钟,晚个几分钟有什么稀奇?”柳莹一面笑着,一面就用另一只手轻佻地抚上梁家宽的胸膛,“再说了,我们招弟是那种有心眼儿的人吗?她跟你好了这么久,她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 梁家宽却并不上当,狠狠拍掉柳莹还在他胸膛上揉摩的手。啪的一声,疼得柳莹直抽气,手背登时通红通红的。 “跟你们这些臭婊子有什么好知道的?”梁家宽看柳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臭虫,“想拿我开涮,做梦!” 柳莹还是强忍住一切的负面情绪,继续陪笑脸:“有话好好说嘛!那梁老板是什么意思?” 梁家宽还真说了:“老子钱都给过了,那小婊子竟敢拍拍屁股走人了?” 柳莹心里咯噔一响。梁家宽说钱都给过了,她相信。每次柳招弟跟他都是先收钱,再办事。不是为了他给的钱多、又痛快,再加上家里缺钱缺得厉害,柳招弟再绵软的性子也不会忍到现在。 “那我替招弟把钱退给你。”柳莹二话没有,就从包里掏钱,“多少?” 钱还没拿出来,整只包就被重重地打飞了。 第257章 都怪你自己(1) 柳莹吓了一大跳。 梁家宽阴冷地逼上前一步,柳莹就倒退一步。 “你,你要干什么?”她问。恐慌像一盆被打翻的冷水,在身体里流得到处都是,刺激得她的心脏都在一阵一阵地收缩。 “钱退给我?”梁家宽森森冷笑,“你说退就退?你问过我的意思了吗?”左手一把揪住柳莹的衣领,将人生生拽回自己面前,右手一甩就是响亮的一记耳光。 力气太大了,衣服最上面一颗纽扣都被撕扯掉。 柳莹吓得脸色都变了。她从来没见过梁家宽这副模样,简直跟变脸一样。 “一个臭婊子,也敢这么自说自话!” 梁家宽几乎贴着柳莹的脸大吼,震得她头皮都麻了。她拼命地向后躲,两只手试图掰开他提着她衣领的手。但是梁家宽的手就像是铁打出来的,丝毫不为所动。 “梁老板,不就是做吗?”她强忍着恐惧笑出来,“犯得着这样?” “你这样,我怎么侍候你?” “你先把手松开,我自己来。” 但是梁家宽根本就不理她,反而提着她的衣领越来越用力,勒得喉咙也越来越紧。即使她使劲地踮起双脚,也无法缓解窒息的感觉。 柳莹深觉大事不妙,忙扯开了喉咙大喊:“救命!救命啊!” 梁家宽也不捂她的嘴,随她叫着。柳莹一边喊,一边拼命地反抗,但对梁家宽来说就像儿戏。他很轻松地一手将她一只胳膊拧到身后,另一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推倒在床上死死压住。 以现在这种姿势,柳莹根本无从反抗,唯一还能活动的一只手,也只能够到梁家宽抓住她头发的那只手,让自己的头皮不被扯得那么痛而已。 “大酒店就是大酒店,隔音效果就是好。” 梁家宽在柳莹的耳朵边吐着热气,但那热气碰到她的皮肤,却只让她觉得更冷。 “你再动也没有用。几百斤的一头牛,我都能一个人收拾了,你才几斤几两?” 柳莹知道他说得都对。他每多说一句,她内心的恐惧就更浓一分。她剧烈地喘着气,飞快地想着对策。但是梁家宽根本不容她再想,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扯过来,很熟练地将两只手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 柳莹吓得整个后背都麻了。 梁家宽竟然有绳子!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酒店的房间里怎么会有绳子?除非是他一早准备好的! 她不敢想象梁家宽要干什么。那时候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冷意,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冲出去。 柳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竟然从梁家宽的压制下逃脱了。她一条直线地向着大门冲过去,可是反捆的双手根本没办法开门。就算她转过身去,辛辛苦苦地摸到门把,门把却根本就拧不动。 她看见梁家宽冷笑着坐在床沿,像在看滑稽表演一样看着她。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她更加恐惧的事。 他没有来抓她,而是转身走到衣橱前,哐的一声打开,从里面拖出一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当着她的面打开。 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连一件衣服,一双袜子都没有。 绳子,空箱子…… 梁家宽说:“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这些,本来是替你的好姐妹柳招弟准备的。” 柳莹登时发出一声惨叫,腿都软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梁家宽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逼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终于又发出一惨叫跳起来,想从他身边跑开。但是已经晚了,梁家宽几乎连一步都没调整,一手就将她拦腰勾住。 柳莹发疯似地扭动身体,两条腿用尽全力地蹬他,踢他。梁家宽就像个机器人一样,结实得不可思议,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像扔沙包一样,把她闷头扔到床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柳莹天旋地转,还没等她喘口气,就被梁家宽从身后拎得转过身去。啪的一声,极其响亮的一个耳光,震得她半边脸都麻了。 梁家宽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柳莹不知道他重复了多少遍,只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自己还会惨叫,到后来光是哭,脸上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她想求饶,但是梁家宽连求饶的空隙也没留给她。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得稀烂。 好不容易抓回一点儿清醒,是因为脖子被梁家宽狠狠捏住。他两只手企图握到一起似地死命捏着。 柳莹被求生的欲望激发起新的力量。她猛地抽出腿,照着梁家宽的下体就是一记狠踹。梁家宽顿时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柳莹一鼓作气,再一脚把他踹翻下床。 她没空去看梁家宽是什么情形,她只能抓紧机会向卫生间冲去。卫生间是独立的一个小房间,只要能躲在里面,也许她还能得救。 柳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跑上,眼睛里只看到卫生间那扇门。 近了,更近了…… 短短的几步距离,她一定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她冲进卫生间,转身就将门关上。 砰。 但是门没有关上。 而是梁家宽用身体抵住了门。 再回忆起那一幕,柳莹还是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喘着气。 林建军见她的眼神都变了,连忙适时地打断:“休息一下吧。” 小姐妹抱紧她,也劝道:“别想了,都忘了吧!忘得一干二净。” 汪辉才不想柳莹都忘了。她现在可是唯一的证人。虽然他非常想知道下文,但看看柳莹的模样,还是抿住嘴巴。 在气氛有些压抑,他们都想暂缓的时刻,却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忘不掉的。”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雷诺一脸平静:“这种事根本就忘不掉。你越是想要忘掉,就越是忘不掉。与其让它一辈子跟着你,不如面对。” “说吧,”他看着柳莹微微睁大的眼睛,“全部都说出来。说出来,你才会好一些。” 柳莹的眼里渐渐聚集起泪水。她知道雷诺说得很对。当那扇门被强行推开,迎接她的是毕生难忘的噩梦。 她哆嗦着吸一口气,落下两行泪。 接下来是一顿暴打。 她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记得梁家宽的力气大得可怕。她也有拼命地反抗。那是生死关头,再没有用也不能不反抗。梁家宽后来把皮带解开来,用金属扣子那一边没头没脑地抽她,还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洗手台上磕。 没两下,她眼前一片漆黑。 再醒来,她已经在医院里了。天香苑大厅里的那一段,她事发时正处于极度混乱中,实在没有印象。还是后来在小姐妹的告知下,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碎片。 全部说完,柳莹哭了一场。不管能不能像雷诺所说的去面对,至少她的胸口不再那么沉得慌。 “我听说是你救了我?”她望着雷诺。 雷诺:“不光是我,是我们刑警队救了你。这是应该的。” 柳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问道:“梁家宽会怎么样?” 雷诺:“他还没到可以问话的时候。” 柳莹惊愕地张了张嘴,一会儿便有些激动:“你们还没把他抓起来!” 汪辉忍不住地表态:“我们有物证、有人证,他跑不掉了。” 柳莹的神色放松了一些。 雷诺趁机问:“还有件事想跟你问清楚。梁家宽当时就只是打你,没有……”犹豫了一下,“再做别的?他可是把你的衣服都撕烂了。” 林建军平稳地插入:“他有没有性侵你的意思?” “性侵?”柳莹苦涩而自嘲地勾一下嘴角,眼睛望向别处,“我们这种人还谈得上这种文绉绉的字眼。” “谈得上。”林建军说,“只要你不愿意,只要他强迫你,跟你是什么人没关系。” 柳莹不由得转回眼睛,微怔地看上林建军。 林建军只是淡淡地问:“有吗?” 柳莹眼球一颤,好好地想了一想:“没有。” 林建军不易察觉地皱一下眉头:“你确定?” 柳莹又想了一想,还是摇头:“没有。我那个时候根本就打不过他,更别说后来都不能动了,他想干什么不行?”再度坚定地摇头,“真没有。” 汪辉不禁挑起眉毛,连他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梁家宽是惯会嫖娼的。何况他还已经付过钱了。这不就跟猫面前挂了一条鱼,它却不吃了一样吗? 柳莹后怕中带着一丝困惑:“他说,我是顶替了招弟。可他为什么要杀招弟呢?” 林建军:“这也是我们要查清楚的。” “今天谢谢你了,”林建军首先起身,带动雷诺和汪辉也随即跟上,“你先好好休息吧。” 柳莹见他们这就要走了,连忙也起身问雷诺最后一个问题:“你那天是怎么知道我在箱子里的呢?” 一提起这茬儿,汪辉也想起来了。这几天全队忙昏头,倒把这事给忘了。 “是呀,”他附和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林建军也有兴趣。 雷诺:“一半是运气,一半是猜测。当时,服务员正推着一车行李箱从我身边走过,装你的那只箱子正好在最上面。我看到箱子是新的,锁上却有很多新鲜的划痕。应该是箱子的主人强行想要合上箱子,反复摩擦所致。此外,箱盖上还有一块凹痕,手掌大小,恐怕也是主人用力过猛所致。” 柳莹听了,觉得有些失望:“就因为这个吗?” 小姐妹的不以为然更直接:“像我们平时,东西带多了,硬塞一塞也很正常啊。” 雷诺:“可是你们会为了塞一塞东西,使劲儿到把箱盖都压出凹痕来吗?” 柳莹和小姐妹都怔住了:“这个……也不是不可能吧?有的人就是力气大,像梁家宽那样的。” 雷诺:“对。那只箱子质量很好很结实,要将箱盖压出凹痕来,需要的力气可不小。所以,第一,大多数人没有这个力气。没有这个力气却硬要做到这个地步,不是有点儿奇怪吗?第二,即使有这个力气,也没必要。天香苑的附近就有好几个大卖场,步行都很方便,各色箱包都可以买到。再买一只箱子,或者旅行包,分出来一些东西不就好了。” 小姐妹:“会不会是不想再花那个钱?” 雷诺淡淡地一笑:“住得起天香苑的客人,不会在意这一点点花费吧。” 小姐妹微露窘色。 雷诺的原意也不是要让谁窘迫,反正他也快说完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箱子里的东西不方便分开装。” 尸体。 所有人都近乎本能地想到这两个字。谈不上什么根据。 雷诺:“但是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汪辉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这回是真用了一点儿运气。就是不知道是雷子的运气好,”再看向柳莹,“还是你的运气好?” 这种运气,雷诺倒想没有。但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来。 既然已经下楼了,柳莹也想多散会儿心。林建军三人答应会及时把对梁家宽的处理通知她,便准备回局里。 经过住院部时,汪辉提醒道:“你要不要顺便去看一下罗潇潇?” 雷诺不觉停下脚步。自从那天离开以后,他还没再看过罗潇潇。每天都在忙得团团转。 林建军也道:“我们在车里等你一会儿。” 雷诺点点头:“我很快就下来。” 雷诺出了电梯,直接走到罗潇潇的病房。但是病房里并没有罗潇潇,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五十来岁的妇女正坐在空空的病床前,慢慢地削着苹果。 妇女一抬头,看见雷诺也是微微一愣。一个多星期过去,他脸上的伤虽然好了很多,但还是足以让人推想到当初的惨状。 “你是……” “我……”雷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倒是妇女马上反应过来:“你是来看我女儿的吗?” 原来是罗潇潇的母亲。 第258章 都怪你自己(2) “是的,”雷诺猝不及防地垂下眼睫,“阿姨,你好。” 自己也觉得很尴尬:说是来看人的,还两手空空。 妇女客气地笑了笑,但眼神还是添了一分戒备的打量:“你……你是我女儿的……”忽然停了一停,“朋友吗?” 在上了年纪的人嘴里,朋友可不止是朋友的意思。 雷诺慌忙道:“不是……”直到这两个字已然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地停住。他抿了抿嘴唇,忽然想起罗潇潇。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只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妇女对他的回答不怎么满意,但似乎又有松了一口气的迹象。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也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换成谁,都不愿意见到一个满脸是伤的人做自己女儿的朋友吧? 雷诺对此并不觉得沮丧,反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妇女不怎么热情,依旧很客气地道:“她同学陪她下去走走,你没看见她们?” 雷诺越发尴尬地摇摇头。 妇女呵呵一笑:“也该回来了,你先坐会儿吧。” 雷诺想说要不等下回再来,但是因为自己已经失礼在先,便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只得慢慢走进病房,心里暗想着,也许可以等个几分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两个年轻女孩说说笑笑的声音。 雷诺一回头,对方正好也抬眼望过来。两下里都是愕然。 “女儿啊,”妇女问,“你这个朋友怎么都没跟妈提过?” “啊?”其中一个女孩睁圆眼睛,“妈,你说什么呢!”随即醒悟过来,微微皱起眉头望向雷诺,“你谁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雷诺这才恍然惊醒,是他误会了。 “啊,对不起,”他连忙道歉,脸上不由得发烫起来,“我以为……”他都有点儿语无论次了,难道是走错病房了? 他急忙看清楚房门上贴的号码,没错啊。 “这间病房的病人不是罗潇潇吗?”他问。 “哦,你是来看之前的那个女孩子的啊!”女孩释然地一笑,“她前两天就出院了啊。” 雷诺登时呆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急地问出来:“她的伤好得那么快?” “当然没那么快吧!医生也叫她多住几天,她朋友也劝她,可是她非要出院,有什么办法?你是她的朋友,”女孩奇怪地问,“怎么不知道呢?” 雷诺哑口无言。 在走廊里默默地走着,雷诺还是决定打个电话给罗潇潇。但是打了好几遍,始终无人接听。转而打给罗潇潇的那位朋友,也还是无人接听。最后,只好打给那个朋友的男朋友。 这次,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 但是才刚冒出一个喂字,就被一道气极败坏的女孩声音打断。雷诺记得是罗潇潇的朋友。 “你干嘛!不许接!” “不接也不是办法。”男人的声音要克制得多。 但朋友根本不打算让步:“是不是办法也用不着你操心。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 男人又好笑又无奈:“我当然和你站在一边。我们都希望潇潇好对不对?” 朋友一下子停住了。 男人温和地劝道:“他既然能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那就还是关心潇潇的啊!” “关心!有这样关心女朋友的吗?”朋友还是生气,但好歹声音没有那么尖锐了,“这都多少天了,鬼影子都不见一回。现在才来打电话。潇潇真有个什么,黄花菜都凉了。” “我不是给他机会,是给潇潇机会。潇潇也知道他是吃这碗饭的,还是喜欢他啊!也许他真是有原因的,总要听听他的说法。” 朋友小声地咕哢一句,暂时没声音了。 “喂?”男人的声音重新清晰地传来,“你刚才也都听到了吧?” 雷诺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心情,心口一阵一阵地发堵。好像做了错事,但又不想承认。 “嗯,都听见了。”他说,“麻烦你们了。” 男人好像顿了一下,从喉咙里咳出一声轻笑:“这时候,你好像不该先跟我们说这个,而该问问潇潇怎么样吧?” 措辞并不严厉,语意却格外犀利。 雷诺有种被人一针见血的感觉。他低低地问:“潇潇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手机被罗潇潇的朋友抢过去,“她差点儿莫名其妙地把命给丢了,你说能怎么样?” 雷诺只好停住脚步,却不知怎么应对。 手机那边又传来男人的轻柔劝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总算手机又回到他手里。 “喂?不好意思啊,”依然是礼貌而克制的声音,“她不是针对你,是太担心潇潇了。我替她道个歉。” 雷诺只觉得愧疚:“没有的事。谢谢你们。” “潇潇已经好多了,”他说,“但是还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为了方便照顾她,我们把她接到我们的新房里了。” 雷诺登时一怔,好一会儿才道:“太麻烦你们了。” 男人呵呵一笑:“她们两个好得跟亲姐妹似的,我可是把她当成小姨子看的。” 雷诺:“……谢谢。” 男人等了一阵子,只好主动发问:“你什么时候能来看潇潇?” 雷诺很为难:“我也不知道,最近事情太多。”解释道,“今天正好是来医院见一个证人,我们老队长才给了我一点儿时间。” “哦,这样。你们这一行真是太不容易了。”男人表示理解,“那你要不要跟潇潇说两句?” 雷诺迟疑着问:“现在方便吗?” “……”男人忽然笑了笑,有点儿奇怪似的,“你怎么这么问?” 雷诺一时回味不过来。 男人就直接问了:“你们不是恋人吗?” 雷诺一呆。恋人这个词让他始料未及。平时,大家都在说朋友,他好像更习惯朋友这个词。 他这边的迟钝似乎让那边的人也跟着一起有些尴尬了。 而对方温和态度下包裹着的敏锐,也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哎,哎!” 背后的声音突然将雷诺惊醒。一转身,便见一个护士正站在面前。 雷诺随即和男人匆匆地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事,下回再说。”便结束了通话。连让对方嗯一声的时间都没给。 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小护士不明所以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雷诺笑了笑,问:“有事吗?” 小护士想起来意:“你是市警局的吧?好像姓雷?”见雷诺点点头,“总算来人了。你们单位的体检结果还要不要了?过来跟我拿。” 雷诺将错就错,一面说谢谢,一面跟在小护士后面听她碎碎地埋怨。 “就属你们单位最麻烦。早就叫你们过来拿,这都多少天了。到年底了,谁还不是忙得四脚朝天……” 汪辉才不会坐在车里干等。雷诺回来的时候,他左手握着一大块裹着油条的粢饭团子,右手端着一杯热豆浆,正吃喝得起劲儿,嘴巴啪嗒啪嗒直响,米粒撒得裤腿上都是。 林建军看他狼吞虎咽的,一连叹了好几口气:“像你这样,真要猴年马月才能娶得上老婆了。” 汪辉一半耍赖一半诉苦:“我这正吃得香呢,您还非要打击我。”回头一看雷诺坐进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他手上一叠的体检报告,“哟,都把这事给忘了。”说着,就要伸手。 被林建军一声喝断:“你那油手!” 汪辉嘿嘿一笑,火速把剩下的粢饭团子没头没脑地往嘴里尽数一塞,抽张纸巾抹抹嘴、擦擦手,就从雷诺手里拿过体检报告,刷刷地翻起来。 林建军:“看你自己的就行了。” 第259章 都怪你自己(3) 汪辉鼓着腮帮子还想说话,吓得林建军直皱眉毛:“吃你的吧,吃你的吧!” “怎么样,”林建军问雷诺,“罗潇潇好些了吗?” 雷诺:“她出院了。” 林建军和汪辉都吃了一惊。 “那你回头要不要从她家走一趟?”林建军又问。 雷诺:“她也没在家。在朋友那里。” 林建军和汪辉又吃了一惊。 林建军:“这些都是你刚知道的?” 雷诺:“嗯。” 汪辉听得直挠头,用力咽下嘴里的团子,差点儿噎死:“那你这半天都干什么了?” 雷诺只好把在病房里的误会从头到尾说一遍。 汪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是吧?你还会搞出这么大的笑话来?” 林建军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汪辉,粗枝大叶的,经常不走心。可这是雷诺。 雷诺试图解释:“我还没见过她的父母。” “问题不在这儿……等等,”汪辉马上又揪住一个问题,“你还没见过她父母?真人没见过,照片什么的总见过吧?” 雷诺:“……” 汪辉:“是她没给你看,还是你没问过?” 雷诺:“……” 汪辉顿时犀利起来:“不是吧,这你都没问过?哎,我说,”要不是在车里,他就坐不住了,转过身正对上雷诺,“你跟罗潇潇到底是不是谈恋爱啊?” 雷诺眉宇一紧。 “你小子不是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了吗?”汪辉真不知道雷诺这算唱的哪一出。 “还有最大的问题是,”他还记着前面没说完的,“你平常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就算没见过她父母,察言观色什么的,你不是最在行了吗?” 林建军默默地在心里点了个头。今天汪辉是真犀利。 雷诺被这一连番的追问逼到墙角。他竟然发现,哪个问题自己都回答不了。 “喂,你倒是说话啊?”汪辉急得眉心挤成川字,“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了?” 林建军看看雷诺困窘得眉骨都微微发红了,觉得再追问下去搞不好弄出反效果,便转移话题道:“好了,讨论案情也不见你这么积极。” 汪辉马上上钩了:“林队,这你可是冤枉我。我哪回讨论案情不积极了?” 林建军:“好好好,那现在正好讨论一下柳莹提供的情况。” 汪辉急忙要求表现:“我先说。” 林建军用眼神示意他开始。 汪辉:“绳子、箱子都是梁家宽提前准备好的,这说明他那天的行动都是计划好的。唯一不在计划里的,就是柳招弟没来,换成了柳莹。并且他也不打算在酒店里动手,而是要先将柳莹运出酒店。他准备把柳莹运到什么地方呢?” “面店?”显然是首选。而且虽然无法分离出有效的dna样本,可是大量人血是真实存在的,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那个小厨房从里面一锁,等于一个小密室。在里面搞什么都没人知道。” “君君不算,”汪辉看一眼林建军,见林建军没事,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江姗、杨蕾、纪月红,也是这样被他拖到小厨房的吧。” “柳莹的证词正好和梁家宽老婆的证词互相对应,这个梁家宽根本就不把女人当成人看。特别是妓女。” “我怀疑江姗、杨蕾背地里也在卖淫。” “梁家宽是她们的客人,玩够了,就把她们杀掉。” 林建军简短地归纳:“所以,你认为梁家宽是专门针对妓女的连环杀手。动机就是他对女性的仇恨。” 汪辉觉得就是这样:“国外不是很多针对妓女的连环杀手吗?妓女本来就是高危人群。” 林建军提醒道:“可是我们当初彻查过江姗、杨蕾,她们的人际交往都很正常。” 汪辉:“查不出来不代表没有啊。卢薇薇一开始不也看着挺光鲜的,谁能把她和妓女联系在一起?”呵地笑叹一声,“如果不是这姑娘烧钱烧得太厉害,我们也一样查不出来。” 林建军默然。 汪辉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不如我们也把江姗、杨蕾的经济状况再好好查查。赚到钱的话,总是要花的吧?说不定她们也买了什么特别贵的东西,我们不识货而已。” 林建军呵呵一笑:“都多少年了,她们的东西早就被家里人拿走了吧?”摇摇头,觉得希望很渺茫,“处理掉也是很有可能的。” 汪辉一愣,也觉得很棘手。如果不能证实江姗、杨蕾也是妓女,那她们又是怎么样撞在梁家宽手里的呢?她们和梁家宽在平时的生活里并没有交集。如果有,当年早就查出来了。还会让梁家宽这么多年连怀疑都没惹上? 雷诺忽然灵光一闪:“或许有一个人可以问问。” 林建军、汪辉同时盯住他:“谁?” 这个人有一段时间退出了他们的视野,也难怪一时想不起来。 “竺玉兰。”雷诺说,“卢薇薇、纪月红的第二份收入都和她脱不了关系。卢薇薇和纪月红的差别那么大,她们都不像是有城府、善于不留痕迹的人,可是都很好地掩饰掉了自己的第二份收入。仔细想一想,如果江姗、杨蕾也有……” “对呀!”还没说完,就被汪辉兴奋地打断,“江姗、杨蕾也是在她手底下干活的吧?就算不是,她在这一行干得这么精,还能没情报?” 林建军也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对了,她上次给了我一张vip的消费时间表。”雷诺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表,他一直都随身带着,“我看了几次,没看出什么大名堂。” 汪辉略微惊诧地看他一眼:“你都看不出来?” 林建军从雷诺手里拿过时间表,只看了一会儿,就皱起眉头。这张时间表太简单了,就是vip客户1到12的编号,再加上每次消费的起止时间。 雷诺:“竺玉兰说过,1号就是卢薇薇,12号就是纪月红。卢薇薇在陶吧成立之初就加入了,而纪月红才刚加入两三个月。所以这个编号……”略略犹豫一下,“可能是根据各人加入的顺序来敲定的。” 汪辉:“那这么说,江姗、杨蕾是不可能在这里面的了?” 她们95年就惨遭杀害。竺玉兰的陶吧却要到98年才开业。 林建军:“不在这里面,也不代表没在其他地方。竺玉兰这么能干,难道就只会开一个陶吧?” 这一记当头棒喝,汪辉吃得甘之如饴。 “林队,我们马上就去查竺玉兰的其他产业?”他积极得不得了。 但林建军又给他泼一桶冷水:“先别激动。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查的。” 汪辉转念一想,也能想得到:“她不一定会像陶吧一样,直接自己出面?” 三个人都是一阵沉默。狡猾如竺玉兰,这不过是小儿科的手段。 林建军忽然想起来:“小雷,你刚才说这个编号,可能是根据各人加入的顺序来敲定的?”他问他,“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雷诺嗯了一声:“也有可能是按照她们的身价排列的。” 汪辉:“对啊!卢薇薇原来可是一线名模,还给嘉信代言过。纪月红呢,”嘿地一笑,“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觉得咱们是不是弄错了?” 雷诺:“但是现在知道的只有1号对应卢薇薇,12号对应纪月红,可以参照得太少。所以也不能肯定。” 林建军皱眉沉思一会儿,渐渐浮出一个新的疑点:“如果是按照身价来排列的,为什么身价最高的卢薇薇会和身价最低的纪月红交集最多呢?” 汪辉:“……”忽然又觉得林建军的怀疑也很有道理了。 雷诺:“所以,我有点儿怀疑,她们究竟为什么要去陶吧。” 第260章 测试(1) “接客?”汪辉直截了当地说,“反正不可能是去玩泥巴。” 林建军:“我看接客也不像。” 汪辉:“为什么?” 林建军:“你仔细看看这章时间表,有的人来一次只有半个小时,次数也少。卢薇薇和纪月红不仅来得次数多,时间也长,一次都要两三个小时,甚至半天。” 汪辉想想也是,半个小时够干什么的?这么多肾亏的?卢薇薇和纪月红的,又太持久了。 “或者只是去和竺玉兰碰个头,汇报情况什么的。”他重新猜道,“卢薇薇和纪月红最容易来事,所以竺玉兰得在她们身上多花些时间。其他人比较好把握,所以花的时间少。” 林建军浅浅地点头:“有点儿意思。” “同时吗?”雷诺问。 汪辉一愣:“嗯?” 雷诺:“你看,卢薇薇和纪月红的时间很多都是重合的。如果是一次只见一个,竺玉兰会分身乏术吧?” “如果是同时见她们两个,”他接着说,“似乎又不太便于管理。她们接待客人,应该都是分头进行的吧?” 汪辉一撇嘴:“这可不一定。三人行,四人行……” 被林建军捣了一胳膊,才讪讪地闭上嘴巴。 雷诺呆呆地眨一下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从脖子红到头顶,两只耳朵烫得要冒烟。 “不过……”雷诺哑巴了,汪辉自己倒又拆起台来,“卢薇薇和纪月红搅在一块儿,这组合也够怪异的。这些人口味得多独特啊?” 雷诺继续做红脸关公。 林建军干咳出两声笑:“还不住嘴。” “别在这儿瞎猜了。”看来,竺玉兰是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林建军眼神沉静下来,“回头别的事先放一放,把这个竺玉兰和她的陶吧仔仔细细地翻一遍。” “知己知彼,”他郑重地道,“咱们再登门拜访。” 回到队里,汪辉像发成绩单似地发体检报告。大家你看看我的、我问问你的,总体还算健康。 沙国雄一看报告就是一声惨叫,吓得李亮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沙国雄捂住自己的脸鬼哭狼嚎:“我有病,我真有病了!” 这下被吓到的不止李亮一个,大家都向他看过来。 沙国雄呜呜咽咽地说:“我有鼻炎!” 李亮:“……”无语了两三秒,带头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面对众人集体的鄙视,沙国雄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 “雷子,你的。”汪辉把报告递给雷诺,顺便把结果也说出来,“心脏有杂音。” 沙国雄也凑过来看:“什么意思?” 李亮:“是不是说心脏不好啊?” 雷诺笑笑:“不要紧。可能最近有点儿累吧。” 大家便都放下心。 汪辉发到最后,不由得咦了一声:“怎么没有林队的?” 沙国雄:“是吗?发漏了?” 李亮白他一眼:“一张一张发的,怎么漏?”问汪辉,“是不是掉车上了?” 汪辉:“没有!” 沙国雄:“那怎么回事?” 雷诺四处看看:“林队呢?” 几个人也跟着扫视。刑警队大办公室里没有,队长办公室里也没有。 林建军在卫生间。 才刚回到队里,他就感觉到鼻腔里有些痒痒的,连忙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躲开了。关上卫生间的门一看,手绢里已经染红了麻将牌大小的一块。 林建军打开水龙头,就着凉水洗干净脸和手帕。捋起袖子洗手的时候,发现胳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淤青。林建军愣了一愣,从格子间里扯出一把卫生纸,胡乱捏成两团,塞进鼻孔里。他知道去郭达开那里拿棉球更好,但是最近郭达开很担心他,他不希望再为一些小事给朋友添麻烦。 卫生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连滴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换了三四次卫生纸,血总算止住。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色,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安。略一犹豫,默默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一通好几天前打过来的电话拨回去。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接起电话,好像已经等他很久了。 “是市刑警队的林队长吗?”对方的声音颇有几分苍老,说话慢吞吞的,听得出来比他还要年长。 林建军:“黄医生,你好。” 黄医生可没有心情跟他寒暄:“你可算回电话了。你的体检报告一出来,我就跟你联系了,让你赶紧过来再做个详细的检查。这一眨眼都一个多星期了。” 林建军:“不好意思啊,队里事情多。” 黄医生叹一口气:“事情再多,也不能耽误复查啊。你现在有空了吗?” 林建军犹豫地道:“这几天还是不行。”这虽是实情,但他也有一些怯场,“你跟我直接说吧,到底是哪方面的毛病。” 黄医生安静下来。 林建军又道:“没关系,我是干什么的,您也知道。我撑得住。” 黄医生耐心地道:“这不是你撑不撑得住的问题,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前,我也不能确定。就算你要谈,也不能在电话里谈,总要见个面吧。” 林建军继续犹豫着。其实今天去给柳莹问话完全就可以顺便看一下黄医生。可是他竟然给忘了。 听得出来黄医生是个难得的好脾气,还在劝他:“早点儿做检查,没什么问题就早点儿放心,有问题也可以早点儿治疗。最不应该的就是拖。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里人着想,对吧?” 林建军忽然想起妻子。吴玉芬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他回家。 心里突的一阵酸软,终于松口:“嗯,您说得对。今天中午我应该有时间,就怕打扰您休息。” “不要紧,”黄医生倒比他松一口气,“你赶紧来吧。” 想要充分利用午休时间的,不光是林建军。 谭晓敏匆匆地在公司食堂吃完简餐,便开上自己的车子离开。下个星期她要出国一趟,再回来就是一个多月以后了。可她答应过朋友会在近期去看望他的妹妹,要想不食言,也只有现在见缝插针。 去之前,她还特意绕到小姑娘喜欢吃的那家鸡排店,买了一份招牌鸡排。 谭晓敏一手拎着鸡排,一手按下门铃。但叮咚叮咚响了好几遍,里面也没有人答应。 她忽然意识到朋友不在家。八成又是他妹妹独自在家。 心里顿时有些不明的激动。 自从上回无意间趁着朋友不在闯入,她便总觉得朋友似乎在隐瞒妹妹的一些情况。她很想有机会趁朋友不在的时候,再和妹妹单独相处一会儿。 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谭晓敏不想浪费时间,随即走到妹妹卧室的窗台前。窗帘也一如既往地拉开。她敲了敲玻璃窗。里面依然没有声音。 “我知道今天又是你一个人在家。”她冲着窗户里说,“快开门吧,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里面还是安静着,谭晓敏也还是不放弃。 “现在是中午吃饭的时间,”她一边推测,一边劝说,“你哥哥现在不在家,很有可能是在外面吃饭了。就算他一吃完,立刻从市里往回赶,我们也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一个小时,可以说清楚很多事了。” 不像上一次,卧房里连轮椅转动,压过地板的声音都丝毫没有。 谭晓敏又等了一会儿,脑中白光一闪,不觉脱口道:“如果你想离开这里,这一个小时也都足够了。” 她不禁摒住呼吸,静静凝听室内的每一点动静。很快,便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向着客厅去了。 谭晓敏大喜过望,连忙转回大门前。 当门锁咔嗒一声,从里面开启,她的心也几乎跟着猛烈一提。 谭晓敏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却在门敞开的一刹那陡然僵住。僵住的不仅是她的步伐,还有她的脸。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前来开门的人。 “你想把我妹妹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朋友满脸的笑容,露出一边稍嫌尖锐的虎牙,“身为朋友,却在我的背后搞这些小动作,不太好吧。” 以谭晓敏的阅历,竟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说笑,还是真地在埋怨。但是她还是力图自然地掩饰过去:“原来你在家。我是想带你妹妹出去逛逛,总闷在家里也不好。” 朋友呵呵一笑:“在跟你开玩笑呢。请进来坐吧。”看见谭晓敏买的鸡排,很惊喜地道,“买给我妹妹的吗?太谢谢了。” 谭晓敏便也笑笑,顺势递给他:“不客气。” 客厅里,朋友的妹妹坐在轮椅上,好像在打瞌睡似地垂着头,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兴趣。 朋友拎着鸡排走到妹妹面前:“你看,特意买给你的。” 妹妹也依然没有反应。 但朋友显然很习惯了,仍旧笑微微地道:“哥哥去拿盘子装给你吃。”回头招呼一声,“随便坐。”便向厨房走去。 谭晓敏正想坐在沙发上,忽然听到一把颤抖而虚弱的声音。 “快走!” 谭晓敏猛地一怔,看见妹妹悄悄地向她抬起头。少女的脸色说不出的苍白,两只眼睛却又漆黑得可怕。她死死地盯住谭晓敏,以致于谭晓敏有一种错觉,好像听见她在无声地尖叫。 厨房里又传来朋友的声音:“不好意思,家里没有点心了。我就借花献佛,请你陪我妹妹一起吃点儿吧。” 说着,传来瓷器相击的清脆声响。朋友要出来了。 “快走!”少女压低声音,再次破碎地道。 当朋友笑盈盈的脸重新出现在客厅,她早已无力地垂下头,又像在打瞌睡了。 谭晓敏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如果少女真地尖叫出声,或许她还不会这样。但越是压抑、越是伪装,就越让她觉得无法抵挡。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从何抵挡。 她不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现在非常非常的危险。这个看似温馨、安宁的地方……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应该马上离开。 “你妹妹好像真不太舒服,”她觉得自己还是很镇定,努力让笑容展露得自然,“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朋友端着泡好的茶,还有分好的鸡排走过来:“这就要走了?”放下托盘,年轻的脸上是轻微的惊讶,惊讶得很无辜,很快,无辜里又透出一丝抱歉,“这么远跑来,却招呼不周。” 谭晓敏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便站着道:“请不要介意。午休时间本来就短,”说着,还有意看了一眼手表,这就是坐也不用坐的意思,“我下次专程来拜访好吗?” 朋友通情达理地笑道:“既然是工作,那当然不能引你为难。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随时欢迎你。” 谭晓敏点头一笑:“谢谢。” 朋友礼貌又周道:“我送你。” 谭晓敏不想再跟他客气,笑着点点头,随即转身。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她连一声惊诧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昏倒在地,口袋里的手机也随之摔跌而出。 突然,手机响起来,想要用那响亮的铃声证明自己还能照常工作似的,一遍一遍地响个不停。 朋友从她的身后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捡起手机。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天成。 他看着手机一直响,一直响,直到安静。然而谭晓敏始终没有醒来。 又过一会儿,显示为天成的号码发过来一条短信。 是不是还在忙?别忘了今天按时下班,我去接你。我们去看琪琪。 一会儿,又发来一条短信。 别忘了吃饭。 林建军赶到医院的时候,黄医生正在吃盒饭,一看见他来便连忙放下了。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年纪稍轻的医生,有意无意地瞪了林建军一眼。林建军自己也很不好意思。 “您先吃吧,”他有点儿不安地坐在黄医生对面,“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黄医生看年龄快要退休了,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笑得很和蔼:“没关系,你这一会儿还得走是吧?” 第261章 测试(2) 林建军一下子被揭穿老底,只好模糊地笑笑。 黄医生便也不多寒暄,径直问起来:“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建军:“没什么,和平常差不多啊。” 黄医生从老花镜后看他一眼,很明了他这种习惯死扛的人:不到站不起来,都不觉得算个病。 “小毛小病呢?”黄医生问,“累不累?” 林建军呵呵一笑:“我们这些人,累不是常事吗?” 黄医生便也心有戚戚焉地浮出无奈的浅笑:“有没有感冒、发烧啊?” 林建军想想:“发烧倒没有,感冒有点儿反复。” 黄医生哦了一声。林建军从他苍老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两个人都平淡得就像在聊家常一样。 黄医生:“还有吗?” 林建军想起来,迟疑地说:“流鼻血算不算?” 黄医生再次抬起眼睛:“次数多吗?” 林建军:“还好,次把次。” 黄医生:“以前你有这个毛病吗?” 林建军老老实实地道:“以前也有。一上火就特别容易流鼻血,还有换季的时候。但是……可能也是最近特别忙。” 黄医生继续点头。 林建军:“其他就没有了。”想想,还是明明白白地问,“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黄医生很和缓地道:“上次体检,你的白细胞数量有点多。可能是因为感冒,或者身体里有炎症。所以现在重新给你做个血液检查。” 林建军听到感冒和炎症就松了一口气。 “我有胃炎。”他连忙补充,“这些年各种药、偏方吃得不少。是不是也会有影响?” “胃炎?”黄医生抬了一下眼镜,“可能是慢性胃炎,浅表性胃炎……” “对对对,浅表性胃炎,”林建军连连点头,“以前查过几次,都是这个。” “哦。”黄医生点点头,“药也不能乱吃啊。尤其是那些偏方。有的偏方有用,有的偏方……”呵呵一笑,“是真没道理。身体不舒服,还是要来看医生。” 林建军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那么……”黄医生道,“再做个胃镜吧。” 做胃镜要空腹,只好第二天不吃早饭来,所以林建军抽完血就赶回警局了。汪辉、雷诺正在找他,郭达开也在。因为心头放宽不少,林建军便也没有隐瞒。 “还是胃炎的老毛病吧,”林建军觉得,“说实话,这几天胃是不舒服得有点儿厉害。” 郭达开皱着眉头:“哼。你是不到实在撑不住,决不会承认。”他倒没有那么乐观,“搞不好溃疡了。” 林建军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胃部。 “是不是查出什么了?”他瞧一眼郭达开手里的资料。 “嗯。”郭达开将资料递过去,“在第二套刀具的其中一把刀上,找到了血迹,可以做dna比对。是纪月红的血。” 林建军和雷诺都大吃一惊,汪辉更是嘴巴张得有如河马一般。 林建军匆忙翻开资料,就是亲眼看到检测结果还是不敢相信:“不是说刀上找不到血迹吗?” 郭达开一本正经地说:“我后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其中一把刀的刀柄松动了,心想也许会有少许血液渗入到刀柄里。结果拆开来一看,果然有。” 这个意外之喜真够大的。 林建军呆了一会儿,不禁笑起来,用资料在郭达开的肩膀上轻轻一拍:“真有你的!” 郭达开笑笑,也拍一下林建军的肩膀,先走了。 只要能把纪月红定下来,就好办了。 林建军雀跃地想。 虽然影视和小说中,经常将破案过程搞得惊心动魄,侦探们如何抽丝剥茧、各个击破,然而现实中却并不会如此。在林建军看来,破案更像是做实验。根据现有的线索和条件,做出种种推测。从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开始,逐一尝试。失败是常有的事。旧有的推测都被推翻,再提出新的推测,一直到成功,或者彻底走入死胡同。而且多案在身的罪犯,基本被抓都是因为部分案件的暴露。杀一个人是死,杀十个人也是死,他们更愿意选择和盘托出。然后警方再按图索骥,查出其它案件。 年轻的时候,林建军也很希望自己可以是一个神勇无比、大脑超常的侦探。任何现场,只消慢慢地走上一圈,就能有一番精彩绝伦的推理,直指凶手而去。 可惜现实始终不能像艺术一样提炼得满是精华。 现实里总是随时随地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琐碎和糟粕。 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者说作为一个凡人,认清自己和纷繁芜杂的世界相比、极其有限的能力才是成熟和明智的表现。 林建军将dna的检验结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胸口忽然之间又膨胀起一团炽热而酸麻的东西,越来越强烈,几乎将之前的雀跃掩盖掉。他开始强烈觉得,“12·7”案真地要破了。 “林队……林队?” “嗯?” 林建军恍然回神,才发现也不知道是汪辉还是雷诺,已经叫了他好几声。 对了,他一回局里,他们就在找他,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林建军连忙收拾好心情,带着一抹淡淡的笑问道:“让你们查竺玉兰,不会这么快就有发现了吧?” 雷诺谨慎道:“现在还不知道算不算发现,但是有一些想法。” 林建军:“嗯,说说看。” 雷诺:“我查到竺玉兰有硕士学位。学的是临床心理学。” 林建军不觉一扬眉毛:“哦?” 汪辉就知道自己找到了组织:“是吧,我也吓了一大跳。不过要是再想想……”笑着挠挠头,不自觉地,就回想起那个优雅得不动声色,却让他联想到老虎、狮子一类猛兽的漂亮女人,“说她是硕士,倒也有那个架式。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硕士干嘛做老鸨呢?” 林建军不由得抿嘴一笑。老鸨,汪辉也没说错。 “所以你的想法是?”他问雷诺。 雷诺:“会不会……” 林建军:“怎么?” 雷诺一抿嘴唇,又咽了回去:“我要先跟竺玉兰再谈谈,才能确定。” 林建军微微愕然。但还是决定相信雷诺:“嗯,可以试一试,看看她的反应也好。” 不管怎么样,竺玉兰现在是他们最值得入手的一环。 “我,”雷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林建军再度愕然。 汪辉一脸不理解:“这是干嘛?”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道,“怕我拖你后腿啊?” 雷诺噎了一下:“不是。”但又不解释,看一眼林建军,“林队也别去。” 这下汪辉真惊讶了。第一反应就是,这是雷诺吗? “喂,你这叫什么话啊?”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不满。不让他去就算了,林队怎么说,既是领导又是长辈。 雷诺:“说是说不清楚的,我觉得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你这说的什么废话……” 林建军拦住汪辉,沉吟了一会儿:“你一个人去不合规矩。这样吧,我不去,还是让汪辉和你一起去。”转头特别嘱咐汪辉,“别乱说话。” 汪辉抿住嘴巴,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 对于雷诺、汪辉的再度到访,竺玉兰并不意外。但林建军没出现,倒有些意外。她看得出来,林建军也是个刑侦老手,就算看不出那张时间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可能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她择出警方的视线。 不过这也只是小事…… “心理治疗?”竺玉兰极细微地挑眉,“这是从何说起啊?” 三个人仍然在竺玉兰的经理办公室会面,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吃了两次亏,汪辉这回没肯坐那要命的沙发,自己拖一张凳子在沙发旁,陪雷诺坐下。 此时此刻,别说竺玉兰满脸惊诧,就是汪辉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汪辉睁大眼睛瞪住雷诺:“……”噗的一声笑出来,“这……老鸨给妓女做心理治疗,我真是听也没听过。”就算是雷诺,这也太会想了。 可雷诺一点儿也没有笑,还很认真地微微皱着眉毛。 下一秒,汪辉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辞严重失礼,臊眉耷眼地偷瞄一眼竺玉兰。 然而被他耻笑为老鸨的女人却丝毫没有介意的迹象。好像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她。 “我倒是知道画画、听音乐都可以减压,的确有心理医生把它们作为一种辅助的治疗手段。”竺玉兰斟酌地说,“大概做陶器也有相似的减压功效吧?但是仅凭这个,就说我在对我的客人们做心理治疗,好像也牵强了点儿。” “我们还查到你有临床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怀疑归怀疑,但在竺玉兰面前,汪辉肯定还是会支持雷诺的,“做点儿心理治疗、咨询什么的,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 竺玉兰嘴角又向上扬起一些:“不是难事,也不代表我会这么做啊。”忽然转向雷诺,“你大学学的是什么?” 雷诺:“主修历史,副修哲学。” 汪辉一惊,登时转头看他:“两个学位?” 雷诺:“嗯。” 汪辉顿时不出声了,呆呆地转回头。对于一个十六岁就上了大学的人来说,双学位自然也不在话下。聪明人的世界他不懂。 竺玉兰笑得很好看:“你也没做用得上专业的事啊!” 雷诺也笑了笑:“我觉得用得上。” 竺玉兰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正如哲学是研究他人误解的学问,历史是研究他人错误的学问。”点点头,“侦破,正是要抓住犯人的错误。” 汪辉反正也听不懂。但是感觉,竺玉兰应该是引用了什么名言。就算听不懂,他决定也要装作听懂了。输了里子就不能再输面子,这点儿道理他还是懂的。 雷诺:“任何人都无法保守他内心的秘密。即使他的嘴巴保持沉默,他的指尖却喋喋不休,甚至他的每一个毛孔都会背叛他。”淡淡地望着竺玉兰,“卢薇薇也好,纪月红也好,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吧。管理她们这样的人,也正是你所擅长的。” 竺玉兰笑得更明显了:“连弗洛伊德都被你搬出来了。看来我是被你抓住‘错误’了。” 雷诺:“你是我的‘犯人’吗?” 竺玉兰一怔,忽然意识到这次才是自己真正被抓到错误了。她不由得笑出声来。她的笑声也正和她本人一样,优雅而慵懒。 “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我会给她们进行心理治疗?”竺玉兰收敛起笑容,问得认真,“难道就因为我有临床心理学的硕士学位?那也猜得太幸运了吧。” 雷诺:“我觉得你很在乎她们。不光是卢薇薇和纪月红。”略略一想,继续补充,“也可能不光是那十二个vip……” 正要说出自己的根据,却被竺玉兰打断。 第262章 测试(3) “我当然很在乎她们。”她微笑地说,“只要是我的客户我都很在乎。” 雷诺便也微微一笑:“这话我相信。可是只是客户的话,你会在乎到什么程度呢?” 这一次,即使雷诺有意给了竺玉兰回应的时间,她也没有出声。 雷诺便慢慢地说起自己的推想来源:“我们第一次过来时,不仅看了卢薇薇的专用房间,也看了所有的vip房。” “卢薇薇的专用房间明显是按照她的个人喜好来装修、布置的。换言之,那个房间可以让她觉得舒服。” “但是那是她的专用房间,所以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直到后来,我又看了vip房。” “有的以蓝色、青色为主,摆着刚开放的白色水仙;有的以红色、黄色为主,放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有的则以紫色为主要基调,放的是丁香花……每一间房的用色、风格都不一样。” “一般来说,像陶吧这样的中小型消费场所都倾向于统一的装修风格,就算有一些变化,也不会每一间房都不一样。很简单,无论是成本上、还是精力上都会花费太多。” “如果是出于纯商业的考量,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 竺玉兰轻轻地笑了笑:“这话我可不能赞同。我一向都是精益求精。虽然我的陶吧规模不大,可是并不妨碍我对精致的追求。客户的体验才是第一要位。而且,放眼于长远利益,牺牲一些眼前利益也是必要的,谈不上得不偿失。” 雷诺点点头:“好,所以你也是承认,这些vip房是为了让vip客户觉得更舒服。” 竺玉兰:“那当然。” 雷诺:“不同的客户有不同的喜好。” 竺玉兰:“对。” 雷诺:“他们的选择当然也会不同。” 竺玉兰:“对。” 雷诺:“在这里,就表现为他们会选择不同的房间。” 竺玉兰:“……” 她开始察觉到雷诺的导向,但是已经晚了。 雷诺:“那么也可以反过来说,从他们选择的房间,推断出他们的喜好。” 竺玉兰:“……”不动声色地、略略抿紧嘴唇。 雷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爱伦·坡的《红死魔的假面舞会》。” 竺玉兰不出声,雷诺就自己讲下去。 “在那篇小说里,作者有意安排了各种颜色的房间。他有意将这种颜色的区分和布置夸张到最大。比如绿色的房子里,一切都是绿色的,包括地毯、窗帘,甚至连玻璃都是绿色的。”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如此极致的安排。” “因为即便你这样做了,也只会让人感觉到怪异、恐惧。而你,是要让你的客户觉得舒服。” “虽然你们用不同的颜色装饰房间的目的不一样,但是根据却是一样的。不同的颜色可以给人带来不同的感受。” “而且你对房间做的布置和安排要更为专业、自然、精细。” “很多心理医生都会让病人做一些心理测试,最常见的就是问卷,也有让病人画画,或是在沙盘上搭建东西……然后从他们的答案里找出问题所在,对症治疗。” “你会让客人自由选择喜欢的房间,实际上也是一个心理测试。” “其实关于这个想法,我真要谢谢辉哥。” 汪辉在一旁正听得惊诧,不知不觉中早已置身事外,不期然被雷诺点到,慢了一拍才睁大眼睛道:“我?” 雷诺:“嗯。” 汪辉尴尬地笑笑:“我干什么了?我怎么都不记得。” 雷诺:“那天看完所有的vip房之后,你说了一句‘管他什么人什么口味,这么多风格,总有一间适合’。” “……”汪辉愣愣的,“我说了?”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就是他说了,这话又有什么用处? 雷诺:“作为一家陶吧,竟然能让各种客人挑到自己喜欢的vip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 说到这里忽然稚气地笑了笑:“就说每年的春晚吧,投入越来越多,那么多节目,可最后还是骂的人多,夸的人少……众口难调啊。” 汪辉也忍不住笑出来。春晚他都多少年不看了。这么一说……是挺难的。 雷诺复又正色:“你选出来的这几种颜色和风格,其实是高度概括、总结出来的结果。所以才能管他什么人,总有一间适合。如果没有专业的背景,只是普通的陶吧老板能够做到吗?” “当客人们做出不同的选择后,实际上也是向你暴露了他们不同的问题。” “然后,你再对他们进行疏解和治疗。” “这才是他们来陶吧的真正意义。可是连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 “当他们来这里做陶器的时候,你就以指导他们陶艺为名,进行治疗。他们顶多只会以为是闲聊。也许还有其它手段。” “总之,一切都在他们浑然不觉的状态下完成。” 竺玉兰似笑非笑地轻抿红唇。 汪辉看着竺玉兰,觉得自己对她的认识又刷新了。 雷诺掏出那张时间表,展开来平放在茶几上:“所以,假如这是她们接受心理治疗的时间安排,很明显你花在卢薇薇、纪月红身上的时间最多。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们两个的问题最严重?” 竺玉兰笑而不语。 雷诺:“而且她们的时间安排有多次重合,是不是她们经常同时接受治疗?” 竺玉兰抱着胳膊,轻轻地耸了一下一边肩膀,显得无辜而又妩媚。 雷诺:“就我所知,两人同时接受治疗,通常都是十分亲密的关系。一方可以对另一方造成重大影响,或者本身就是引起问题的根源。搭挡、夫妻、情侣……” 竺玉兰:“你想说卢薇薇和纪月红是情侣?” 雷诺摇摇头:“卢薇薇喜欢女人,但是纪月红不喜欢。而且……”他抬起眼睛,“我大概知道卢薇薇喜欢什么样的人。” 竺玉兰一挑眉:“你连这个都会在意?”呵呵一笑,“有意义吗?” 雷诺:“有意义。也许对破案不一定有意义,但对我有意义。我想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卢薇薇也好,纪月红也好,包括江姗、杨蕾……” 汪辉留意到竺玉兰没有问江姗、杨蕾是谁。碎尸魔的案子出来后,媒体从来没有泄露死者的真实姓名。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个、原该是全然陌生的名字,竺玉兰竟然并不意外。 这意味着什么? 他盯紧竺玉兰,双手下意识地摩擦起来:这意味着他们来对了。 雷诺:“我想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来你这里做这些事。你又为什么会帮她们做这些事?” 竺玉兰忍不住打断:“我帮她们?” 雷诺:“是的。你帮她们。我知道你一定从她们身上获利良多,但是这是生意的部分。你还做了许多做生意不需要的事。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不想再重复。” 竺玉兰默然。 雷诺:“我想知道她们为什么需要那么多的钱。卢薇薇是名模,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花销,她做模特的收入已经很够了。她没有毒瘾、不酗酒、不抽烟……经常运动,身体很健康。江姗、杨蕾也都没有不良嗜好,也有很正当的职业。她们平时的花销,也和她们的工资相符。只有纪月红比较不同。” “比较不同?”竺玉兰微微地笑,“雷警官说话真客气。” 雷诺:“我说的比较不同,不是指她的职业。她平时的花销,也和她的收入相符。我是指,她生活上有许多不好的习惯。她几乎烟不离手,喝酒也很厉害……她的小姐妹都觉得她简直一团糟。但是从她遇害的前一两个月开始,这些情况都在好转。她以前一天就要抽掉一包烟,到后来一个星期一包。酒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在遇害的前几天,她甚至还把头发染黑了,剪了一个以前的她一定会认为很土的新发型。” “她的状况在好转。而这一切,正好都发生在她成为你的陶吧vip之后。” “我想,如果她没有遇害,迟早有一天也可以变成一个没有不良嗜好,生活习惯健康的人。” “反言之,卢薇薇、江姗、杨蕾以前是不是也曾一团糟过?” “为什么呢?” “谁不想体面而漂亮地活。会活得一团糟,总会有原因吧?” “可是就在她们好转的时候,她们都死了。” “卢薇薇虽然不是死于‘碎尸魔’之手,可是她也一样惨遭分尸。” “她们本来都可以变得更好。” “你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是谁扼杀了她们变好的可能吗?” 竺玉兰:“追查凶手是警察的职责。我只能告诉你,你想太多了,我开的可不是心理诊所,而是陶吧。我不是凶手,我也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雷诺并不放过:“可是你掌握着我们没有的情况。你比我们更了解受害者。卢薇薇、纪月红、江姗、杨蕾……”他一个一个地说出她们的名字。 竺玉兰沉默的时间变长了。她轻轻地摇头:“你们还是从其他地方调查会更好。反正,迟早你也会调查出来的。” “也许吧,”雷诺看着她,“可是迟又是多迟?早又是多早呢?” 竺玉兰扯了一下嘴角。 雷诺:“也许我们现在还可以抓到那些凶手。但说不定哪一天,就算知道凶手是谁,我们也抓不到了。他们可能出国了,也可能出车祸……他们可能在得到应有的审判之前,就体面地死去了。” “也许他们在别人眼中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会有很多人爱他们。他们死的时候,会有家人的陪伴,会有朋友的祝福……” “他们可能死得一点儿都不痛苦。甚至可能会有一个令人羡慕的人生。” “而被他们杀死的纪月红她们呢?” 竺玉兰彻底沉默了。 “这四个人里,我对卢薇薇的了解多一些。我曾经和她的亲生父亲通过电话。” “她的亲生父亲说她死得活该,说她就是一个变态。” “即便他们已经快十年没有联系。” “即便我的同事很清楚地告诉他,他的女儿是被人残忍地谋杀了。” 雷诺困难地停顿下来。 静坐一旁的汪辉也觉得胸口堵得慌。那个父亲的咆哮,他也曾亲耳听过。 “卢薇薇的尸体被砍下了一只手。” “那只手被扔在大街上。而剩下的部分被塞进一只箱子……我们在垃圾处理场才发现。” 临走的时候,雷诺将自己的手机号留给竺玉兰。 “不是人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睛说,“你还可以为她们做很多事。只有当你决定不再为她们做任何事,她们才算真死了。” 回警局的路上,汪辉问雷诺:“你说,她会跟你联系吗?” 雷诺平静地直视着前方:“总要试一试。” 但是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都亮起来,雷诺的手机也没有响。 第263章 祖传绝技(1)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都累坏了。汪辉临走时,看见雷诺又一次拿出手机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雷诺便也朝他淡淡地弯一下嘴角,但还是难掩失望地默默收起手机。 “一起去吃个晚饭?”汪辉问。 雷诺摇摇头:“不想跑了,还是回家泡方便面吧。” 汪辉便也兴致缺缺:“也是。我也回家泡方便面吧。” 两个人出警局便各走各路。 雷诺一个人回到家里,却连方便面也不想泡。明明很累,偏偏脑子里有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在火烧火燎,根本就睡不着。只好枯坐在电视机前,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没想到本地的新闻台却在做一个关于“碎尸魔”的专题。 雷诺看了一会儿,只想苦笑。 诸多的语焉不详,夸张的想象力远远多过基于事实的判断。这样的节目除了煽动起大众的好奇和恐惧,也就只有收视率会很好看吧。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价值呢? 他头疼地关掉了电视。 真累。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感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累透了。 虽然已经抓到梁家宽……可是只是这样就够了吗? 杀死卢薇薇的又是谁呢? 他只是想再多了解她们一些,为什么…… 似乎感应到他的沮丧,手机忽然格外振奋地大响起来,惊得雷诺一跳。他连忙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但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延宕,立即按下接听键。 这是海都市某条商业街上的某个酒吧。 在周围一众酒吧和夜总会的挤压下,它依然有它自己的特色。像一个别有韵味的风尘女子,即使是在她花红柳绿的同行里,也仍然可以透出一种奇妙的艳媚。 雷诺站在酒吧前,确定是他要找的那一家。他还从来没有进入过这种场所,陌生中也带着几分新鲜,几分无措。旁边有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走过,有些好笑似地看了他一眼。雷诺微觉窘迫,下意识地拉紧自己的衣服,一低头,匆匆走进酒吧。 酒吧里光线很暗,头顶上有紫色、蓝色的灯光在扫来扫去。中间的小舞台上有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把吉他低吟浅唱些什么,很是投入。雷诺走过几张桌子,也有人是在好好听歌的。然后,他在吧台边,看到那个穿着一身黑色小礼服,只在腰间绑着一根红色缎带的女人。 她好像任何时候都不会出丑。 雷诺往前走了一步,她便也看到了他,端着酒杯向他微微一笑。 竺玉兰笑着等他在身边落座。大概是喝过几杯酒了,她眉梢眼角之间,很自然地染上些许微醺的慵懒。 “你喝什么?”她问。 雷诺略带滞涩地道:“我不会喝酒。” 竺玉兰抿嘴一笑,笑了一会儿,像是没忍住,终于露出几颗雪白的贝齿。她冲着酒保敲了敲吧台:“他不会喝酒,给他来杯能喝的。” 三十上下年纪的酒保也很新鲜似地看雷诺一眼,笑着没说话,转身熟练地挑选出几瓶东西,一番很平实的操作、混和,最后倒出一杯漂亮的紫色液体,推到他面前。 雷诺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刚入口是苦的,但渐渐地竟然会透出甘甜,等再过一会儿,趁着微弱的酒味,又会带回一开始那一点点的苦味。 很好喝。 竺玉兰笑道:“很衬你呢。” 雷诺一时没明白:“嗯?” 竺玉兰:“这杯酒很衬你,不光是颜色,还有味道。紫色代表神秘和忧郁,而你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也是初入口是苦的,然后透出甜,最后却还是苦。” 雷诺微微地抿起嘴唇,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这就是那天,你用vip室给我测试出来的结果?” 竺玉兰呵呵一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随即大方承认,“没错,那天我是趁机也给你和汪辉,主要还是你,做了测试。” 雷诺:“虽然我拒绝回答你的提问,但是你还是有结果了。” 竺玉兰笑着将一缕头发括到耳后:“如果事事都要靠病人自己说出来,那这个心理医生也太失败了。” 雷诺忽然也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你是我的犯人,而我是你的病人。” 竺玉兰一愣,下一秒也忍俊不禁。 “好吧,”她唇边留着一抹浅浅的弧度,因为和雷诺交谈实在很舒服,“我也该开始交待了。” 雷诺默然地看着她放下酒杯,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漂亮手指从手包里摸出一只小小透明塑料袋,递到雷诺的面前。塑料袋里装着三把钥匙,都标上了号码。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竺玉兰淡然地道,一把一把地指给他看,“这是卢薇薇的,这是江姗的,这是杨蕾的。” “每一个陶吧的vip,都有这样一把钥匙。在她们成为vip的第一天,我就让她们把自己最不想告诉别人的事锁起来。连我都不知道。” 她告诉他要去什么地方,便喝完酒,拿起手包。 雷诺问:“为什么改变主意?” 竺玉兰:“突然看见新闻台在做‘碎尸魔’的专题。可是她们根本不是电视里说的那样。” 竺玉兰朝他嫣然地笑,昏暗光线的错乱笼罩下,却隐约有悲戚的味道:“我想让你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想让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雷诺静静地听她说。 “我们卖肉、卖笑、卖尊严,但是不卖命。” 雷诺点点头,看到竺玉兰满意地转身离去。 出了酒吧,雷诺按照竺玉兰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家调卖行。已经过了十二点,调卖行却还留着一个窗口,亮着一盏小灯。雷诺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窗子。里面很快有人拉开窗子。 “当什么?”那人硬梆梆地问。 雷诺:“是兰姐叫我来的。” 那人问:“你姓什么?” 雷诺:“姓雷。” 那人的脸色丝毫不见松懈,只伸手问:“东西呢?” 雷诺掏出那袋钥匙递进去。那人只扫了一眼,便哗的一声拉上窗子。不一会儿,又听嗒的一声,厚重的防盗门从里面打开了。 “进来吧。”那人冲他一扬头。 雷诺走进去,顺手关上门。 他把他领到地下室,打开电灯,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保险柜。 “自己按照号码找。看完以后,还收回去。”他说,“不管什么你都不能带走,不能拍照,不能抄写……反正你看到的东西,走出这里就不存在了,明白吗?” 雷诺点点头。 那人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将他一个人关在地下室。 雷诺按照钥匙上的号码打开对应的保险柜,把里面东西一一拿出来,搬到地下室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拉出桌肚里的凳子。桌子、凳子都很干净,没有一粒灰尘。看来这里从不缺访客。 雷诺便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翻阅起来。 先是卢薇薇的。她在保险柜里只放了几张照片和账单。都是她和同一个女人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女人经历了一样的时光变化。 第一张,她们都很年轻,还穿着中学制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两个人都对着镜头在笑。卢薇薇那时的脸还有些苹果圆,完全不是现在锐利的尖脸,也不是夸张的大波浪卷长发,就只简简单单地披着清汤挂面一样的半长头发。另一个女孩子要娇小得多,剪一头齐耳根的短发,像黑缎子一样。她不像卢薇薇那样,笑得牙齿都露出来,只是抿着嘴,微微弯着眼睛。 第二张,她们好像长大了一些。应该是夏天。照片里的光线特别明亮,两个人蹲在花坛里,身后、两旁都是盛开的各种花草,五颜六色的。卢薇薇穿着一条大红的背带裙,女孩子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牛仔t恤。卢薇薇紧紧地抱着女孩子,女孩子仍然腼腆地笑。两个人脸贴着脸。 第三张,却陡然变了。两个人都大了很多,看卢薇薇像是近两三年才拍的,看女孩子的话就没办法说了。卢薇薇对着镜头,勉强地笑着。女孩子穿着一身病号服,目光呆滞。若不是几张照片放在一起,雷诺恐怕也认不出这也是女孩子。她竟然比应该是同岁的卢薇薇老了那么多。依然留着一头齐耳根的短发,可是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露出好些头皮。她的脸是那样的苍老,皮肤皱得连眼角都松垂下来。 第四张,卢薇薇正在给她梳头。女人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似乎还恶化了。在上一张,起码还知道看着镜头,在这一张里却连镜头都不会看了。卢薇薇看着她的眼神依然那么温柔。 雷诺从调查中所了解的,只是一个嚣张、跋扈,爱钻牛角尖的卢薇薇,也许还有脆弱、苦闷、受伤的一面,却是第一次看到她也有这么爱笑、这么温柔的一面。他忽然知道照片里的女人是谁了。 其实不难想到。 卢薇薇这一辈子,真正算得上彼此相恋的,也就只有一个慎红梅而已。那个高中没毕业就自杀未遂,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的女孩子。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一直在精神病院待到现在。 那些账单,原来是慎红梅的住院费和治疗费。 雷诺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从97年开始,每个月都要交……最后一次,正是卢薇薇被杀害的前一个月。那些巨额的费用,远远超过了她正常收入所能负担的。 雷诺看着那些数字,心口在一阵一阵地收紧。 原来,这才是卢薇薇为什么那么需要钱,需要大笔大笔的现金。 现金交费不会留下可以追踪的痕迹,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更是为了保护慎红梅。慎红梅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打扰了。 接下来是江姗的…… 再接下来是杨蕾的…… 其实每个人的东西都并不多。然而全部看下来,却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压在胸口上。沉重得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雷诺看完一遍,又再看一遍,方小心翼翼地收拾好。 她们也许都不算无辜。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瑕疵。但是谁又罪大恶极到应该是那种下场? 那些杀害她们的人,究竟凭的什么? 离开调卖行的时候,雷诺按照那人的要求,留下了所有的钥匙。 虽然纪月红的钥匙在警局里,但他知道,就算他再拿着那把钥匙来,调卖行地下室的门也不会再为他打开。但是他觉得不要紧了。就让纪月红的保险柜牢牢地锁着吧。 如果她们当中,还有一个人可以保留住自己的秘密也挺好。 凌晨的路灯照在雷诺的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又细又长的背影。他默默地走着,像一头孤独的困兽。 凛冽的冬天真在一夜之间降临了。 昨天白天气温还在零上,今天一出门,路上有水的地方都上冻了,硬梆梆的一片冰白。天气预报说,一夜降温十度,但实际的感觉远远不止。走在大街上的人们,个个喷着白气,鼻头红得像染了色儿。明明也有太阳,风也不大,可光是呼吸进去的空气就像带着刀子,刺得鼻腔、喉咙里一路的冰凉中带着微微的血腥气。 就算是全队最不怕冷的汪辉都翻出驼绒皮衣来穿。而全队最怕冷的沙国雄更是从头武装到脚,帽子、耳套、口罩、围巾……一样不少。 汪辉取笑道:“白长这么大个子!” 这回就是搭档李亮也没法儿替他说话,在旁边吭吭直笑。 沙国雄穿着厚厚的一件羽绒,摘下口罩,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在领子里,瓮声瓮气地催:“赶紧开空调,赶紧开空调!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开?” 大办公室里笑成一片,有人摸到遥控器,嘀的一声开了空调。 李亮都觉得挺没面子的:“你真是个冻死鬼投胎。你看人家雷子,才穿多少。” 第264章 祖传绝技(2) 沙国雄看了一眼还是很苗条的雷诺,自我辩护道:“我不跟他小年轻的比。你没听过啊,小孩儿屁股上有三把火呢!” 大家笑得不行,雷诺只好腼腆地跟着笑。这时一部电话响起来,李亮过去接起来。 沙国雄一眼看到队长办公室的门竟然还紧锁着。往常,林建军这个点儿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哎?林队呢?”他一面问,一面一件一件地往下卸武装。 汪辉:“林队一早要去医院做胃镜,迟点儿来。” 沙国雄这边哦着,李亮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正好,”李亮冲着汪辉和雷诺道,“医院刚才来电,说梁家宽可以问话了。你们两个也赶紧过去,就别让林队来回跑了。” 汪辉愕然地问:“昨天不是还说他的情况不能问话吗?” 李亮:“是梁家宽自己要求的,”一撇嘴,“医生说,他强烈要求。” 汪辉听得愣住。 雷诺微微地皱起眉头。 赶到医院,正好林建军刚做完胃镜。汪辉忙把还热腾腾的早饭递给他。林建军笑笑,接过来很快地吃起来。 汪辉问胃镜检查结果:“没事吧?” 林建军摇摇头:“跟之前黄医生说的差不多,浅表性胃炎、有些溃疡。” 雷诺问:“就查了胃镜吗?” 林建军:“之前还有一个血检,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不过只要胃没有大问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林建军吃完早饭,抹抹嘴,顺手把塑料袋和纸巾扔进垃圾筒:“梁家宽怎么回事?” 汪辉还想问呢:“谁知道?破罐子破摔了吧!” 林建军皱着眉毛,默然了一会儿,一抿嘴向前走去。 他们来到病房时,梁家宽正在吃早饭。林建军没急着进去,先从玻璃窗往里看了一会儿。梁家宽的两只手都被铐在病床上,一个小护士端着一碗白粥一勺一勺地喂他。梁家宽耷拉着眼皮,好像刚睡醒似的,面前放着一张简易小桌,还放着两碟小菜。 汪辉啧一声:“待遇还挺好的。” 负责看守的同事说,自从醒来以后,梁家宽过得都还挺平静的。 汪辉疑惑地问:“没提什么要求吗?” 同事摇头:“话都没说几句。” 这跟他们以前碰到的、被抓现行的罪犯,不太一样。总得想方设法先闹一闹,困兽犹斗嘛。然后发现真没希望了,才平静下来。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提点儿条件:见见老婆孩子什么的。 至于是先见再交待,还是先交待再见,这就看具体情况。 梁家宽现在的反应,好像直接进入了合作阶段。但是他应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就是“碎尸魔”才对。 还是说……汪辉翻来覆去地想:他知道了? 汪辉转头看一眼林建军,林建军的神色有点儿凝重,甚至于有一些悲壮的意思。他好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汪辉小声地叫了一声:“林队?” 林建军才微微颤一下眼皮,坚定地打开门,第一个走进去。汪辉和雷诺连忙跟进。 梁家宽看见他们进来,也还是照吃不误。倒是小护士一停,立马要放下碗走人。 “不用,”林建军阻止了她,“让他吃完。” 小护士愣了一愣,见林建军朝她挥一下手,才犹犹豫豫地又端起碗。 林建军就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汪辉、雷诺也跟着静静地站立一旁。 偌大一个病房里就只听见梁家宽吃粥的声音。 一勺一勺一勺…… 梁家宽依然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吃。小护士先觉得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喂他的速度。但是梁家宽咀嚼的频率还是不变,她喂得再快,也得等他那一口咽下肚。 汪辉起先还忍着,看到小护士的勺子又一次在梁家宽的嘴边等半天,他还在自顾自地咀嚼,也不张嘴,一股子躁气就从心窝里窜出来了。 “别吃了!”汪辉大声道,“够了!” 惊得小护士一跳,连忙放下碗就跑开了。 梁家宽还是默默吃完嘴里的,看也没看汪辉。 林建军问:“要不要见见你老婆?” 梁家宽的眉梢挑了一挑。 林建军:“她倒是挺维护你的。我们在你家里找到了江姗、杨蕾、纪月红的衣服。她本来还想偷偷地把这些衣服带出去。现在被关了有几天了。” 梁家宽勾起嘴角。 汪辉开始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梁家宽确实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就是“碎尸魔”了。 就像出色的刑警会有敏锐的直觉一样,出色的罪犯也会有敏锐的直觉吧。 “老婆就不用见,”梁家宽说,“能不能把手铐松开?” 林建军看他很不舒服似的,轻轻动了动手铐,发出咔啷咔啷的响声。 “松开吧。”林建军说。 汪辉微微一惊。 林建军:“他身上还有伤,松开了也不能怎么样。” 汪辉想想也是,而且现在是三对一。便上前,替梁家宽解开了手铐。 梁家宽摸了摸手腕上的印痕:“你们在我家里不会只发现衣服而已吧?” 没想到这是他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林建军:“在你家面店的小厨房里,还发现了人血。其中,从一把刀的刀柄里发现的血迹,经过dna比对,证实是纪月红的血。” 梁家宽:“哦。那个女的……”很不屑说起纪月红似的,眉眼中满满的,都是对她的厌恶。 汪辉暗暗地磨了磨牙。这家伙……那么残忍地杀害了纪月红,还敢露出这种表情。 他不禁上前一步,却被雷诺一把拉住。 汪辉一转头,便怔住了。雷诺的脸……神色异常的冷峻,冷峻得好像没有了一丝的温度。自他们认识以来,雷诺虽然话少,但眼睛里常常带着一种柔和的光亮,不笑的时候好像也在笑。可现在那种光亮被抽走了,再加上偏白的肤色,整张脸就像纯白的大理石雕像一样。 汪辉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雷诺,好像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雷诺应该是暖的。 可现在的这个人,是冷的。 说起来……自从那天在天香苑出事,他就老觉得雷诺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雷诺满脸是血地压制住梁家宽,一声不吭地连续猛击梁家宽头部的模样。说实话,他当时也挺解气的。但事后再想想……真是想不到雷诺会那么猛。他们两三个人才好不容易把他拉开。 现在的这个雷诺虽然并没有对梁家宽动一个指头,但是汪辉总感觉他比那个时候更…… 汪辉说不上来,但心里有点儿发慌。以致于听到林建军的声音,他慢了一拍才转回头去。 林建军问梁家宽:“为什么要杀纪月红?” 男人哼地一笑,好像这个问题很多余:“因为她该死。” 林建军:“她怎么该死了?” 梁家宽厌恶地皱起眉头:“她是妓女。” 林建军:“妓女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光是去你面店里吃面的,就有不少吧?为什么是她?” 梁家宽很无聊似地轻轻吸一口气,慢慢说来:“元旦前的那天晚上,她来我店里吃面。我已经要打烊了,她非要吃。我说我老婆都已经先回去了,我现在只是收拾一下厨房。她啪的一声拍了一百块钱在桌上,说就吃一碗面,不用找。我说这不是钱的事,我都准备熄炉火了。她说你一个卖面的,有生意还不做?又说,你不做生意我还要做生意呢!叫我别耽误她时间。老实说,我看她不顺眼很久了。一个妓女还这么狂。” 梁家宽哼地一笑,脸上满满的厌恶里,甚至透露出恶心。好像纪月红是某种提都不应该提的低等生物。 “以前有我老婆在,跟这种人耍嘴皮子都是我老婆来。活该她倒霉,我老婆那天有点儿不舒服,就先回去了。所以我也没跟她客气。我说我一个卖面的,当然比不上你一个卖肉的,你当然什么生意都做了。” 汪辉心想,纪月红那个爆脾气,肯定跳起来了。 果然,梁家宽笑起来:“她就跳起来了,破口大骂,像个猴子似的。她以为自己挺能的,不知道我是谁。这完全就是她自己往我刀口上撞啊,我要不动手,都对不起老天爷。” 林建军:“她都骂你什么了?” 梁家宽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记得了。叽叽歪歪说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汪辉面露轻蔑:不记得了?鬼才信。不记得了脸冷什么。 林建军更不会相信:“她是不是说你不是个男人了?” 梁家宽神色一紧:“……” 林建军:“还是直接问你还能不能上床?” 梁家宽:“……” 林建军:“不对,以纪月红的脾气,她应该说得出更刺痛你的话。她是不是问,你硬得起来吗?” 梁家宽猛地一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林建军。露在被子外面的双手,紧紧地揪住被面。因为太过用力,打点滴的那一只手还出现血液回流进输液管的现象。 他就像一头困顿已久的野兽。 汪辉看出来了。梁家宽是早已准备好的,林建军也是早已准备好的。但是,现在由林建军掌握了节奏。看着梁家宽起先的神气样儿,一下子变成这副屌样儿,弄得他也莫名地有些兴奋起来。 他暗暗地握起拳头,真想替林建军叫一声:好! 汪辉悄悄地看向雷诺,希图在雷诺的身上也能找到和他一样的共鸣,但雷诺的反应却令他大失所望。 雷诺依然只是冷冷地看着梁家宽,好像梁家宽的这点儿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好戏。 也是。汪辉勉强定定神。这才刚刚开始吧。 林建军:“看来你很讨厌被人问,你硬得起来吗?” 梁家宽:“……” 林建军:“除了纪月红,还有其他人也问过,你硬得起来吗?” 梁家宽:“……” 林建军:“你老婆也问过,你硬得起来吗?” 梁家宽瞳孔猛地一收缩:“闭嘴!” 林建军:“看来你老婆问得最多。” 梁家宽:“……” 林建军:“她也是第一个问的吧?” 梁家宽:“……”浑身颤抖地深深喘息着。 他其实也知道林建军是在有意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停地围着这个话题打转。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被激怒,并且也正在努力克制。但理智与情感从来就是谁也赢不了谁。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宰牛。有的时候累透了,就算满身的血他也照样睡得香喷喷的。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什么血不血的。人的血是红的,牛的血也是红的。都一样。 可是居然,还是会为了几句话,刹那间涌起难以遏制的愤怒。 真想一刀子扎进林建军的嘴里,喉咙里,食道里……扎得深深的,看鲜红的血从他身体里,一口一口地喷出来。 他想让林建军觉得痛苦。 神奇的是,这个念头一跳出来,梁家宽反而得到了舒缓。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身体颤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连紧抓住被面的双手也僵硬地动了动,松开了。被染红一小截的输液管因此很快地恢复到透明。 他忽然记起来了。 他已经做了一件让林建军觉得痛苦的事,远比一刀一刀扎进林建军的喉咙更厉害的事。 那么,还有什么关系呢? 梁家宽默然地看着林建军。就让这个老男人占一点儿口头上的便宜好了,他才是板上钉钉的大赢家。 所有人都看到了梁家宽那突然降临的平静。他的嘴角起先只是一个疑似上扬的弧度,慢慢地,像是忍不住似地,自然而然地萌发成一个微笑。 眼看着梁家宽渐渐扩大的微笑,林建军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我老婆有什么好说的。”梁家宽说,“你怎么不问问,除了她和纪月红,还有什么人这么问过我?” 林建军努力地忍耐着。这是梁家宽的反击。梁家宽一问这个问题,他就知道矛头指向哪里。 第265章 祖传绝技(3) 他用尽量平静、淡然的语气道:“你想说,你就说。我们来这里,就是听你说的。” 梁家宽呵呵一笑:“你不就是想知道江姗、杨蕾是怎么回事吗?还有……”他故意地停下,满意地看到林建军的眉头难已抑制地一紧,却恍然惊醒似地哦了一声,“没有了,就这三个。你们在我家,就只发现了她们的衣服。” 汪辉不知道林建军是什么感受,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脏猛然一个抽搐,狠狠地把所有的血液都挤上了大脑。他两只拳头都提到一半,又硬生生地捏回去。 可林建军居然还坐得住,只是眼睛似乎又红了一层。 汪辉想起林建军在进病房之前,那疑似悲壮的神情。也许,他确实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和那个重大的决定相比,梁家宽的这些挑衅和刺激,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那就说说江姗和杨蕾,”林建军说,“纪月红是该死的,她们又是怎么该死了?” 梁家宽故作惊诧地一眨小眼,兴奋让他的酒糟鼻子都变得更红了:“你们没查出来吗?那两个女的也是,”他刻意地加重最后一个字,“鸡!” 林建军:“你怎么知道的?江姗、杨蕾和纪月红不一样,都有正经工作,她们的亲戚、朋友、邻居、同事……都没有人知道。” “一个都不知道?”梁家宽觉得很不可思议。 林建军:“而且,大家对她们的评价都还挺好的。” “还挺好的?”梁家宽毫不含糊地嘲笑,“那些人眼睛都瞎了吧?” 林建军:“嗯,你的眼睛很好使。” 梁家宽得意洋洋地微撅了一下嘴:“那两个女的第一次到我店里吃面,我就看出来了。”冷哼一声,“一个装清纯,一个假正经。” 林建军:“她们经常去你店里吃面?” 梁家宽:“那倒谈不上。江姗就来过三四次,杨蕾稍微多点儿。” 林建军不禁微微地黯然。 当年他们苦苦地调查,把江姗、杨蕾的社会关系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多年不曾联系的同学都一个一个地挖出来,就是找不出来的交集原来在这里。 她们仅仅是在同一个地方吃过面。甚至都算不上熟客。 谁能想到,面店一年到头,进进出出几万、十几万人……偏偏就她们两个引起梁家宽的注意了。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会想到。 林建军一定要一个一个问得清清楚楚:“谁装清纯?” 梁家宽:“江姗装清纯啊。还没到夏天呢,总爱穿个大长裙,二十好几了还剪个齐刘海。” 这种狗屁理由都可以。 汪辉真是听不下去,冷笑一声道:“你管人家剪什么刘海?头发长在人家脑袋上,人家爱怎么剪就怎么剪。” 梁家宽也听不下去,回以相同的冷笑:“一个女人,就该本本分分的。二十多了还装清纯,是想勾引谁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管不着?”又是一声冷哼,“我是懒得管!” 林建军怕汪辉跟梁家宽较上劲儿。但是没想到的是,他还没什么表示,汪辉自己喘了一口大气,竟然压下去了。 “行,您继续。”汪辉半是忍耐半是无奈地一扬手。 林建军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点儿欣慰。汪辉过去的小半年里,真是进步不少。而他进步的源头……林建军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掠向雷诺。雷诺全无所觉,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家宽。 林建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儿欣慰也散去了。 相比于汪辉的进步,雷诺却好像变得…… 然而现在,并不是仔细分辨的时候。 林建军暂且抛诸脑后。他收回视线,继续对上梁家宽道:“那她该死的那天是怎么回事?她穿了那条碎花的大长裙?” 梁家宽:“对。我记得特别清楚。才刚过清明,我们都要穿件毛衣呢。她穿个单布裙子就来了。要得俏,冻得跳。”哼哼地笑向汪辉,“你还说她不是勾引人?” 汪辉抿紧嘴巴。他怕嘴巴一松,就得一口唾沫淹死梁家宽。 梁家宽没撩拨够,又去看雷诺:”今天这个小警官怎么这么吓人啊!绷着个脸,一直没说话呢。” 雷诺定定地看着他。 梁家宽:“是不是上回来我家吃面,没给你牛肉放够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但他也没笑两声。因为笑得太放肆,牵扯到头脸上的伤,马上条件反射地抽着气,收起了多余的笑容。 汪辉心里暗暗痛快了些。 雷诺反正还是不理他。脸上的肌肉连动一动都不见迹象。 梁家宽看看雷诺,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似的。 林建军及时地插入:“江姗那天穿得那么不像样,你教育她了?” 这话梁家宽听得很舒服,不过他还是很轻蔑地嗤笑一声:“谁有空教育她呀!那天我媳妇手笨,端面给她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些在她宝贝裙子上。我媳妇这个人,你们也知道的,马上陪着笑脸说尽好话。哪知道越是给她赔不是,她越来劲儿。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赶紧出来。我当然要跟她据理力争。她倒比我有理,说我吼她,还说什么有理不在声高。当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我媳妇怕影响生意,把我推回去。后来,我媳妇把面钱退给她,她都不领情,骂骂咧咧地走了。” 林建军:“走了?” “急什么?”梁家宽一笑,“她能走,我也能走啊。我看着她出店门,便跟我媳妇说出去买包烟,也跟着出去了。” 林建军:“你一路跟着她?” 梁家宽:“我开着面包车,很快就追上了她。当时也是大晚上,路上没什么人了。我假装满脸是笑地问她,要不要搭个顺便车。她就上来了。上来就摸我大腿,你知道吗?” 林建军:“然后呢?” 梁家宽:“发浪啊!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娶个那么难看的女人?我说,我女人是没你好看。她就自己蹭上来,”他似是得意又似是厌恶地笑,“摸我……老二。我问她得给多少钱啊?她说谈钱多伤感情啊,让我给她买个lv的包就行了。” “lv的包!”梁家宽哼哼地冷笑,“真当我是土包子什么都不懂呢。那玩意儿随便买买都得几千。” “我就笑着问她,你那玩意儿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啊,这么值钱。”梁家宽的神色再度转冷,“她就发病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汪辉在心里给他默默地补上:无非就还是那些话,是不是男人,硬不硬得起来之类的…… 反正又让梁家宽发疯了。 梁家宽:“我看也不用跟她废话了,就把她给做了。” 林建军:“怎么做的?” 梁家宽很轻松:“就跟宰牛一样啊,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手艺。用冰锥照准她后脖颈上一插。她当时正想下车呢,正好背对着我。就这么一插,”嘴上说着,手上也条件反射一样跟着动起来,当场给林建军他们演示了一遍,“她就不动了。” 林建军:“手段挺厉害的。” 这句话,林建军是真心的。 怪不得他们在面包车上没找到半滴人血。 怪不得郭达开到现在都没能确定那些受害者是怎么死的。冰锥又尖又细,一下子扎进去,顶多留下个小眼子。受害者们又被分了尸,分得那么碎,这么小的眼子很容易就被破坏、掩盖了。 他们想过凶手会有一整套的杀人工具,各种型号功能的刀具,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最重要的会是一把冰锥。 谁会想到这个男人的祖传绝技竟然是这样的。 第266章 祖传绝技(4) 梁家宽特别的自信:“那当然。我干这活都多少年了。我十七岁那年,跟着我爹去宰了第一头牛。这么多年了,宰的牛早就数也数不清了。我就是闭着眼睛,都不会插错地方。” 林建军:“对你来说,宰牛和杀人一样?” 梁家宽呵地一笑:“要我说,杀人还比宰牛容易。一头牛少说也几百斤重,人才多重?” 汪辉真想问他:人跟牛,对你来说就只有重量的差别?但看看现在的形势,只得依旧忍住。 林建军:“江姗不能动了,你接着怎么处理的?” 梁家宽:“把她放倒在面包车后面,带回去啊!虽说没什么人了,可毕竟也是大街上,不能待得太久。等我回到面店,店里的客人早走光了,我媳妇一个人在收拾。我就叫我媳妇先回去,然后把江姗从面包车里扛到厨房里。” “我先放血。你知道为什么我家的牛肉面好吃吗?因为我家的牛肉好,熬出来的汤底特别香,卤出来的牛肉片也特别好吃。可是为什么我家的牛肉好呢?就是因为用我家祖传办法宰牛,牛不能挣扎,血放得特别干净。” 梁家宽说得劲头儿渐渐上来,却让林建军脸色越发凝重。 汪辉甚至还隐隐约约地,从心底里渗透出心惊胆战。 然而最年轻、刑事侦查经验也最少的雷诺却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冷静,乃至冷淡。而且,他仿佛会将这冷淡贯彻到底。 “等血放干净了,再给她剖开来,取出内脏,都洗干净,放好。然后就能剁了,得找准了关节。排骨剁出来最漂亮,大腿肉我都片成片……” 梁家宽说得很详细。完全沉浸在自己那过人的技术里。 听他这一段讲完,汪辉已是目瞪口呆。 梁家宽……梁家宽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汪辉做梦也想不到。会犯下这样的罪行是一回事,但是在这罪行的背后,他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做了这么多年的刑警,什么样千奇百怪的杀人理由他没见识过?说梁家宽瞧不起妓女、仇恨女性,他还能想得明白。因为至少,仇恨女性还是把女性当人的,起码会知道杀死的是个人。可是,梁家宽现在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一头牲口。 这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恶心,冷……腿好像也在不争气地,一阵一阵地发虚。 要是可以,他真不想多待一秒钟。 但是站在一个刑警的立场上,他也知道梁家宽的这一番剖白,完全符合法医对尸体的判断。不是凶手,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这一番剖白不能省略。他必须要听在脑子里。 他们本来只有纪月红的dna,但现在梁家宽等于主动给出了江姗也是他所杀的证明。 梁家宽说完,嘴巴好像有点儿渴了,舔舔嘴唇。但神情是很放松的,好像一个饿汉子终于吃饱了一样。 静默里,林建军把他病床旁边柜子上,放的半杯水往他推了一下。病房里很安静,那轻轻的推动声显得特别干涩。梁家宽笑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纪月红,你也是用相同的办法处置的?”林建军问。 梁家宽很无所谓:“是啊,不光是她。杨蕾也是。”又问,“我下面讲杨蕾的时候,也得重复一遍吗?” 林建军:“按规矩是的。纪月红的,也需要补充。” 梁家宽一抽嘴角:“整那么多规矩有什么用。这样好了,杨蕾那段我就不说了,你们对照着江姗的,自己写行不行?纪月红的也一样。” 林建军:“你不想再重温一遍?” 梁家宽笑笑:“重温多了就没劲儿了。” 林建军一时静默。 汪辉暗地里咬咬牙,一半惊惧一半恼怒。 雷诺却微微垂下眼睑,嘴角勾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但是没有任何人看见。 林建军:“好,那你接着再说说杨蕾又是怎么惹着你的?” 梁家宽:“她呀,她皮肤倒是挺好的,养得也不错。我一看她就知道皮好肉好,剁起来肯定比江姗舒服。” 杨蕾比江姗稍微丰满一些。 林建军:“……” 汪辉本能地觉得一阵恶心。 梁家宽:“她那天一来就说要打包。可我们家面店那时候还不打包。要说起来,打包这个事也是我媳妇想东想西搞出来的,我其实还是不同意。你说吃面,当然要吃刚下出来的,连汤带水热气腾腾,那才最好吃。打包带走的话,就算把汤和面分开打包,那面和汤,也肯定不能和现下的比了。这不是砸我老梁家的招牌吗?” 汪辉心道:这位大爷还真是个美食家啊,这么讲究品质。 林建军不想让梁家宽跑得太远:“可是杨蕾就是不懂,非得要打包带走?” 梁家宽:“对!后来我媳妇就自作主张,给她打包了。”很不高兴地再次强调,“我一直都是不同意的。我们家面店从我奶奶开始,多少人吃过?有的祖孙三代都来过。” 梁家宽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字字铿锵:“谁不知道我们家面店就得在店里吃,人再多也得等。打包这个破事,就是从她开始的。” 即便是汪辉,听到这里也开始有点儿朦朦胧胧地品味出来:与其说梁家宽不喜欢被挑衅,不如说他不喜欢被无视。他就要别人按照他的意思来。 看起来,好像是受害者们说了一些污辱他身为男性尊严的话,才导致他痛下杀手。但其实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杀她们了。 江姗不听他的据理力争,一定要说自己的理时;杨蕾不懂他的讲究品质,一定要破坏不打包的规矩时;纪月红不顾他已经在收拾,一定要吃最后一碗面时,他就已经决定要杀她们了。 然而,无论是江姗被面汤弄脏了裙子,还是杨蕾要打包,还是纪月红要吃最后一碗面,其实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换一个人,根本无所谓。 是梁家宽自己先有了问题,再加上受害者们的特殊身份给了他放大这个问题的借口,于是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会这样杀人的根本原因,并不在她们身上。 “你就看着杨蕾拎着打包好的面走了?”林建军再次把梁家宽拉回来。 “那当然不可能!”梁家宽像宣布一个极为重要的结论一样,“我当然马上又跟出去了。我还是跟我老婆说的去买包烟,开上了面包车。后面的,你们也知道了,跟江姗一样。” 林建军:“你每次都开着面包车出去买烟,回来后,你老婆不问你吗?” 梁家宽硬梆梆地答道:“问什么问!我做事,还用得着她多嘴。” 林建军想想,换了个方式又问:“你觉得,你做这些事,你老婆知道多少?” 梁家宽脸色僵硬了一下。 林建军:“她都想帮你把她们的衣服拿走了,肯定知道一些吧?” 梁家宽抿紧嘴唇:“大概吧。反正我没跟她说过,她也没跟我说过。我也不知道她能知道多少。”想想,又很好笑似地呵的一声,“这种事也没法说吧。她一个女人,我跟她说这些,还不把她活活吓死了。” 林建军:“所以,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对!”梁家宽不假思索地回道。 汪辉很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特别利索。不是自鸣得意,更不是忐忑不安……怎么说呢,挺像小时候上学点名,老师懒得叫学生名字,总是叫学号。一点到学号,学生就刷一下站起来,大声回应:“到!”那种感觉一样。 林建军的眼睛好像变得更红了:“你是说,你就是‘碎尸魔’?” 梁家宽:“对。” 汪辉的头皮一下子都麻了。他登时站直身子。 梁家宽竟然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可是为什么激动的人好像只有他一个?汪辉不敢相信地看看林建军,又看看雷诺,也包括梁家宽。没错,只有他一个人激动。 “那么,”林建军虽然还是冷静,可是再开口,声音却干涩起来,“林敏君也是你杀的了?” 第267章 你不是碎尸魔(1) 林建军紧盯着梁家宽,梁家宽也紧盯着林建军。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搜索着对方脸上最轻微的波动。 梁家宽是先笑出来的。 这场较量中,并不是林建军不够强大,而是他天然地处于劣势。因为他是林敏君的父亲。 如果不是林建军,换成别人,从一开始就会溃不成军,哪里还能走到这一步。 “你其实绕这么大一圈子,真正想问的就是这个吧?”梁家宽说。 林建军:“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支持,林敏君也是‘碎尸魔’的受害者之一。如果你是‘碎尸魔’,林敏君当然也是你杀的。” 梁家宽哈哈一笑:“你都认定是我了,还问我干什么?” 林建军:“……” 忽然,又听梁家宽拉长声音:“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在我家里只找到了江珊、杨蕾、纪月红的衣服,可没有林敏君的份。” “什么都没有,”梁家宽阴笑,“你凭什么说我杀了你女儿。” 林建军还是被“你女儿”三个字刺痛了,眉间的皱纹隐忍地扭曲起来。 汪辉咬紧牙关,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愤怒。这个梁家宽,前面那么配合,一到林敏君就玩起了把戏。他妈的是故意的吧?从一开始,他就想好在这地方等着林建军呢。 这边汪辉极力地忍耐,那边梁家宽却还在无耻地火上浇油。 “而且,”他的笑脸愈发阴险,“我杀的可都是鸡,难道你的女儿也……” 一阵怒火直烧上大脑,汪辉一下子冲出去。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拳就朝梁家宽的脸上打去。眼看就要如愿,却啪的一声,被另一只手用力地截住。 阻止他的人却是林建军。 汪辉怒吼道:“林队,这种人渣还跟他啰嗦什么!”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声音一吼出来,眼泪也跟着一下子涌出眼眶。 他想起林敏君十岁的时候扎两个扒扒角,走路一蹦一跳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没进刑警队,跟她也不熟。但是小姑娘每次看见他,都会叫一声哥哥。 他想起林敏君十三岁,刚上初中,穿了一条很淑女的长裙,被他们夸有大姑娘的样子时,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还想起那一夜,他和老郭两个人在省城的招待所里翻来覆去等dna结果,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那一年,林敏君才十五岁。 虽然他只和林敏君认识五年。可是这五年,竟然是这个孩子三分之一的人生。这五年,他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少女,再到死去…… 他真地忍无可忍。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林建军竟然还可以忍得住。 他拼命地想向梁家宽冲过去。林建军和雷诺一起拉住他不放。他甩不开他们,可是他们也别想拉开他。 梁家宽一直像在看好戏似地哈哈大笑。 后来,雷诺只得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勒紧了他的胸口大吼一声:“还不是时候!” 林建军也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一只手死死地抵在他的胸口上。那股力量几乎可以穿透肋骨,直直地传送到心脏上。他才窒息似地喘着气,被迫压抑下来。 他这边心口疼得直喘气。梁家宽那边却是笑得直喘气,笑得头上的伤口都扯裂了,鲜血从绷带里渗透出来。 汪辉恶狠狠地瞪着梁家宽,挣开雷诺:“放手!” 雷诺看他恢复了理智,便顺从地松开手。 梁家宽又笑了一会儿,看林建军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反应,并且还重新坐下来,似乎还要跟他谈很久,便慢慢地止住笑。 林建军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支持,林敏君也是‘碎尸魔’的受害者之一。你既然已经承认自己是‘碎尸魔’,那林敏君当然也是你杀的。你到底是不是‘碎尸魔’?” 梁家宽眉毛微微一动:“我当然是。如果我不是,我怎么会对江姗、杨蕾、纪月红怎么死的,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是林敏君,我不知道。” 林建军:“就算你否认林敏君不是你杀的,也没有用。承认杀了江姗、杨蕾、纪月红,已经够判你好几遍死刑了。” 梁家宽却并不吃这一套:“话也不是这么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总不能反正都是死刑了,就把什么案子都往我头上推吧?” 林建军微微抿紧嘴唇。 梁家宽:“也许林敏君就不是‘碎尸魔’杀的。也许是有人想模仿我啊?” 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当初确实有过这种怀疑。 汪辉记得还是雷诺分析出来的。不过那也是针对最后发生的纪月红之死。相比于江姗、杨蕾的粗略分尸,林敏君被分成几十块,呈现大幅上升。而到了纪月红,却是激变,她被分成几百块。 但是现在,有一定疑点的纪月红,梁家宽很顺地认下了,却单独揪出一个林敏君。这种微妙的误差,让汪辉的愤怒有增无减。 “你以为那么好模仿的吗?”汪辉指着梁家宽,恨不得直接在他脸上戳出一个洞,“不是凶手能知道那么多细节?” 梁家宽:“那我怎么知道?可能你们当警察的有谁说漏嘴了?” 汪辉大怒:“放屁!” 雷诺一把拉住汪辉。 梁家宽笑道:“别急嘛!也有可能是从我这里听到的。我有的时候也爱跟朋友喝个小酒,打两把牌,可能兴头上来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都有哪些人?”林建军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一个一个去查。” 梁家宽:“……”哼地一声冷笑,“我记不清了。” 汪辉:“记不清?” 梁家宽:“随便喝两杯、打打牌的交易,我只记得有个叫小王的。” 汪辉:“你糊弄谁啊?” 梁家宽:“我没糊弄啊。你看,我都承认我是‘碎尸魔’了,这可是死罪啊!我犯得着几个牌友舍不得交待?确实不记得了嘛。” 林建军发现自己的审问技巧在梁家宽的身上不大起作用了。他原来想的,只要能证明梁家宽是“碎尸魔”,当然就能证明梁家宽也是杀死女儿的凶手。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没想到,梁家宽偏偏什么都承认了,就是不承认杀死女儿。 他们进入了一个僵局。 林建军忽然有一丝心灰意冷,一丝绝望。因为他看着梁家宽无所谓地躺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梁家宽根本就不在乎他林建军的女儿。 就算他找到了不能撼动的铁证,就算他能够百分之百地证明梁家宽就是杀死女儿的凶手,可梁家宽也不会承认。 他永远别想从梁家宽的口里,知道女儿是怎么死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林建军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就在他觉得黑暗即将来临时,遥遥的,有一缕亮光穿透过来。 “林队,辉哥,我觉得也许我们都搞错了。”雷诺淡淡地道。 林建军和汪辉都是一怔。 雷诺冷冷地看着还在洋洋得意的男人:“梁家宽,你根本就不是‘碎尸魔’。” 林建军和汪辉又是一怔。连梁家宽的脸上都是莫名奇妙地一僵。 梁家宽:“……”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雷诺却懒得理他似的,索性转过头去,只对着林建军道:“梁家宽不是‘碎尸魔’。” 林建军沉默地微微皱起眉头。 汪辉又是吃惊又是不敢相信:“雷子,你在说什么呢?这老小子说的那些话你没听见吗?不是凶手,他能知道?” 雷诺:“也许他才是从真正的凶手那里听来的。” 汪辉把雷诺的脸色看了又看,只觉得他冷静得可怕:“你……你是认真的?” 雷诺:“辉哥,你想想,你做这么久的警察,抓过多少犯人。有像他这样,认了三个杀人罪,就是不认一个的吗?” 汪辉一静。还真没有过。 梁家宽:“所以啊,三个杀人罪我都认了。不是我干的,谁会没事认三个杀人罪玩?剩下那一个……” 雷诺一口截断:“你的认罪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梁家宽被呛得怔住。林建军也是心口一紧。 雷诺:“江姗、杨蕾、林敏君、纪月红,我们已经做并案处理了。你明白什么叫并案吗?” 梁家宽静静地瞪视雷诺。 雷诺:“就是我们认为杀死他们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这四件案子其实是一个系列案。只要你承认杀死其中一个人,就等于承认杀死所有人。但是反过来说,只要你否认杀死其中一个人,就等于否认杀死所有人。” 汪辉又有些按捺不住:“雷子,你这不是在帮他开脱吗?” 雷诺先对着汪辉:“不需要我给他开脱。他根本就是明知道只要否认杀了林敏君,就算认下了其他人也没有用。所以才会故意承认。像这种认罪,别说三个了,再来三个你也照样认,反正又不会真地成立。” 汪辉实在转不过这个弯:“那就干脆连那三个都不要认不就好了?这不是神经病吗?” 雷诺:“不是神经病。他这么做当然有充分的理由。” 梁家宽稀奇地看着雷诺:“你倒说说看?” 雷诺:“其实你只是想要看到林队痛苦吧?” 梁家宽眉梢一动。 雷诺:“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林队……不过,杀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梁家宽又露出些得意:“那是。” 雷诺:“更何况杀这么多人,还要用这么登峰造极的方法肢解尸体。这个人……很厉害啊!” 梁家宽听着雷诺说着这些好像很对的话,却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不舒服。也许是因为雷诺的语气,冷淡中带着些许的微妙。 “你什么意思?”他问。 雷诺:“你刚才说起怎样杀掉江姗、杨蕾、纪月红,怎样肢解她们的尸体,简直就跟你宰牛一样。” 梁家宽:“本来就是。除了她们比牛轻一点儿、小一点儿,根本没两样。” 雷诺很鄙夷地扬了一下嘴角:“怎么可能没两样。”眼中的光芒森冷得有点儿骇人,“真地杀过人,就会知道杀人的快感,是宰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 梁家宽陡然地一静:“那是因为……” 雷诺再次一口打断:“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杀过人。所以在你的假想中,才会以为杀人就跟宰牛差不多。就像小孩子以为吸毒的快感就跟吃糖差不多,但真地去吸毒了,才知道两者之间有着毁灭性的差距。你当然只能按照你宰牛的方法来说。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 梁家宽:“我当然知道……” 雷诺第三次打断:“我才不相信,你会为了报复林队,就能去杀死这么多人。倒不如说,你只是为了报复林队,所以才故意承认你是‘碎尸魔’。” 梁家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我故意承认……” 雷诺继续打断:“很简单。江姗、杨蕾、纪月红,还有林敏君,她们都是被‘碎尸魔’杀死的。你知道你只要自己承认是‘碎尸魔’,那林队必然会以为林敏君也是被你杀死的。然后你再故意否认你杀死了她,林队肯定要想尽办法让你承认,而你就打定主意不承认,以此来折磨林队。” 梁家宽邪恶地一笑。至少这一段,雷诺还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雷诺:“而且我之前也说过了,只要你否认杀死林敏君,最终也会导致其他三个认罪的失效。你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达到折磨林队的目的,何乐而不为呢?”轻笑道,“怎么可能真去杀人。” 梁家宽眉尖一抖:“你什么意思?”咬着牙问,“你认为我根本杀不了人?” 雷诺又淡淡地一笑:“说你能打女人,我还是相信的。柳莹、你老婆……可是,打老婆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带种的?”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空气都好像一颤,裂开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细纹。 第268章 你不是碎尸魔(2) 梁家宽双拳砸在身前的简易小桌上,碗碟通通移位,打着点滴的那只手背扯到了针,鲜血直流。 汪辉惊愕地看在眼里。林建军开始有点儿摸到雷诺的策略。 虽说现在的法律里明文写着疑罪从无的原则,但在实际的案件调查中,刑警们都习惯疑罪从有。林建军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也早就被潜移默化了。所以,面对着梁家宽,他也还是一惯的思维定势,怎么样摆证据、抓漏洞,刺激他、还是安抚他……总之一定要证明他有罪。 一般罪犯也是极力否认自己有罪的。 但是梁家宽不一样。先撇开林敏君不谈,他其实很乐于承认自己就是“碎尸魔”。他在描述如何杀死那些女人时,冷酷、轻蔑……还有一种难掩的自得。 他并没有把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当成罪行。 更像是一种荣光。 雷诺现在的策略,就是要剥夺梁家宽的荣光。 林建军不知道这样做有几成的胜算。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他现在,也唯有让雷诺一试。 想到这里,林建军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小小地配合一下。 “小雷,”他拿出一个长辈关照晚辈的口气道,“有些话心里有数就好,犯不着说出来。” 雷诺:“没种就是没种,还怕人说。” 梁家宽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说谁没种?” 他怒气勃发地瞪视雷诺,丝毫没有感觉到手背上应有的痛楚。而他越是激动,雷诺就表现得越轻松。 雷诺还笑了笑:“这些都是小事而已,你别太当真了。” 梁家宽呼呼地喘着气。 雷诺:“其实你还是使出自己最大的能耐了。你说你一个一个承认人是你杀的时候,说得多好?准备很久了吧?我要是林队,也不得不信。林敏君是他女儿,他能不信吗?这可让你占了大便宜。” “但是,你也应该想一想,杀人可不是你说承认就能承认的。” “我也有可能识破你根本就不是‘碎尸魔’。” 梁家宽死瞪着雷诺,忽然猛地一起身,像是要冲雷诺挥拳。但是动到一半,手背上的针就被拽出来,立在床头的点滴架随之砰然倒地。 巨大的声响,还有手背上的疼痛使梁家宽惊醒了。 他抖着手小声地抽了一口气,鲜血迅速地从手背上蜿蜒而下,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嘀嘀嗒嗒地落在地上。他一会儿又看看林建军,忽然明白过来,冷笑地道:“你们可真会演戏。一搭一唱的,就是想逼着我把林敏君的死也认下来吧?”他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式,一字一字地道,“我没杀林敏君就是没杀。” 雷诺:“你当然没杀林敏君。你也没杀江姗,没杀杨蕾,没杀纪月红。你根本就不是‘碎尸魔’。你只不过是从真正的‘碎尸魔’那里听到过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然后再加上你自己宰过几头牛的经验,胡编乱造!” 梁家宽强忍着怒气,但脸色还是无法控制地涨成血红色。 雷诺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行了,别废话了。你还是谈谈柳莹吧。你是怎么打她的?你也就是打打女人的能耐。” 梁家宽呼哧呼哧地坐在床边:“我本来也是要杀柳莹的你知道吗?” 雷诺:“那柳莹死了吗?” 梁家宽:“……” 雷诺:“别再想这些空的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说说那天你是怎么打她的?柳莹跟我们说了,那天你本来约的是柳招弟吧?” 梁家宽:“……” 雷诺:“柳招弟个子小,也没什么社会经验,把她捏圆搓扁多容易。没想到换成柳莹了。柳莹可没那么容易任你摆布吧?” 梁家宽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雷诺就像没看到,哼地一笑:“把你的脖子都抓花了。 梁家宽现在穿的是宽松的病号服,脖颈一带全露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上,还没裉掉的疤痕细细一痛。 雷诺:“你不是说你杀人就跟宰牛一样吗?”好像一下子抓住他一个漏洞,“那就跟你杀江姗,杀杨蕾,杀纪月红时一样,用冰锥直接给她后脖颈上来一下,她不是就完了吗?还会抓花你的脖子?” 梁家宽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林建军也是心头一动。这倒真是一个漏洞。 雷诺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只会宰牛而已。真叫你把用在牛身上的那一套用在大活人身上,你敢吗?” 梁家宽:“……” “你花了多少力气才制服柳莹?”雷诺的声音里装满了笑意,“如果真的是‘碎尸魔’,怎么可能弄得这么狼狈?” 梁家宽:“……”两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雷诺笑着叹一口气,“想和做可真是两回事啊!” 就在雷诺的“啊”字刚出来,梁家宽也陡然爆出一声呐喊:“啊……”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扑向雷诺。这回没有了点滴的牵制,他再也没有停下。 汪辉吓了一跳,正要挡在雷诺身前,却见眼前人影一晃,便听嘭的一声闷响,连带着床位移动的吱吱嘎嘎声。雷诺竟然先发制人,右手掐住梁家宽的脖子,左手抓住梁家宽挥拳过来的右手手腕,生生地将比他高壮了一圈的男人压倒回病床上。就好像他早有防备。 汪辉不禁被这突变惊得顿住。 林建军也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梁家宽仰面倒在床上,还在大吼着挣扎。他通红着眼睛,死死盯住雷诺。而雷诺的表情也没有比梁家宽好到哪里去。他也死死地盯住梁家宽,眼神冷得像被冻住了似的。 梁家宽到底伤势还没有痊愈彻底,这一开一合的大动作之下,右肩膀的伤应该裂开了。雪白的纱布上,很快渗透出鲜红。 汪辉想上前帮忙,才刚迈步,便被林建军拦住。 “我可不是柳莹!”雷诺继续说着刺激梁家宽的话,“你连柳莹都制服不了,怎么跟我斗?” “你根本就没杀过人!” “你不敢!你没种!” 雷诺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梁家宽的眼睛也越来越红。 “江姗不是你杀的!” “杨雷不是你杀的!” “纪月红不是你杀的!” 最后,他怒吼道:“林敏君更不是你杀的!” “林敏君是我杀的!”梁家宽也随之怒吼出声,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突得可怕。 一口气吼完,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他所有的挣扎都被雷诺完全压制。他只能喘着粗气继续盯住雷诺的眼睛,任肩膀上雪白的纱布越来越红。 旁边,林建军和汪辉生生僵硬在当场,不敢置信地盯住梁家宽。 忽然,梁家宽的脸扭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 “衣服算什么?”他对雷诺说,“你知道吗,林敏君的头我还一直收着呢。” 雷诺的眉毛一颤。 而一旁的林建军早已是浑身一震,睁大了双眼。他抖得那么厉害,汪辉不得不担心地扶住他。 雷诺暗自磨了磨牙:“如果你知道,怎么不说出来?” 第269章 你不是碎尸魔(3) 梁家宽阴笑着说出一个地址:“你去看看吧。”转头看向林建军,“你一定也要去。”他并非不知道自己中了雷诺的圈套,但只要一想到林建军去了那个地方以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便觉得值了。 更何况……呵呵,着什么急呢? 汪辉看到林建军的神色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深冬的天气,即使到了正午,也依然只有呼呼刮着的西北风。阳光似乎也被冻得失去了温暖。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一个一个缩着头夹着肩膀,偶尔有几个偷懒没带手套的,此时也赶紧用力搓搓手。 寒冷似乎让整个城市都变得缓慢起来。 忽然,一声声尖锐的警笛飞快地从远处呼啸而来。人们惊诧地回头,正看见好几辆警车箭一样地掠过,朝着老城区的方向疾驰而去。 老城区的大部分旧街道都拆迁、重建过了。只有极少数的小巷道,以及周边建筑还保留着。那里原来也是要拆迁、重建的,可后来天安大学的历史系教授特意为此在市人大会议期间,提交了一份议案,说那些建筑都是保存得非常完好的明清民居,包括附近的一段老护城河的河堤,有很好的文物价值,应当予以保留。当时天安市经过几年高速发展,盲目地翻新基础设施,着实破坏了很多古旧文物,于是这份议案一经提出,便得到了重视。 林建军坐在警车里,沉默地看着飞掠而过的老护城河。大概半个小时后,警车驶进入了老城区,那些青砖白墙的古老建筑,历历在目。即便他是土生土长的海都市人,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角落。他更从来没有想过,生平第一次来,竟然是为了寻找女儿的头颅。 汪辉在开车。 雷诺就坐林建军的身边。 此时此刻,警车里压抑得令人僵硬。 雷诺悄悄地看着林建军,虽然只能看到侧脸,却已觉得那沧桑还是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林建军。说实在的,这一刻,这一秒,他觉得连安慰都会是对林建军的一种伤害。 最后,雷诺只能默默地握住林建军冰凉的手,用力地握住。 林建军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警车陆陆续续地停在梁家宽指定的那个地址前。那也是一个单门独院的小平房。院子里有一个小耳房,做成了厨房。奇怪的是正房的门开得很偏,走进正房,才发现是因为里面改动了。原来应该是一进三间的格局,拆掉了一堵墙,变成一小一大两间房。对外的房门就开在小房间,而大房间连扇窗户都没开。 小房间布置成客厅的模样,但一推开通往大房间的房门,所有人都愣住了。 应该是卧室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卫生间。一个空荡荡的,比客厅还要大得多的卫生间。 里面没有浴缸,但地面都是贴得整整齐齐的白瓷砖,有马桶,也有一个大花洒。但花洒的下面居然是一张金属台。再往下看,金属台的四个脚都被焊死在地上。在另一头,放着一台冰箱,冰箱正在发出制冷的声音。 每一个人看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毛。 这个卫生间,等于说只要将通向小房间的门一关上,就密闭得如同一口大棺材。 汪辉看看林建军,深吸一口气,就要向冰箱走去。但刚迈开一小步,就被林建军拦住。林建军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但两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又那么红。 汪辉实在不忍心,一把抓林建军冰凉得发抖的手:“林队,还是我去。” 林建军缓缓地,却也坚定地掰开了汪辉的手。 郭达开从旁边默默地递上一双手套。林建军接过来,一点一点地戴上。橡胶拉扯时发出的脆响,时不时勾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待林建军一动腿,汪辉条件反射似地还要去拉,被雷诺抢先拦住。雷诺的眼睛也是红的,隐隐约约蒙着一层水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汪辉摇了摇头。 汪辉只好深吸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林建军一个人一步一步向那台冰箱走去。 本来大得可怕的卫生间,现在却嫌它太小了。他甚至有点儿希望那短短的几步路,永远不要走完。 身后,所有的同事都陷入了沉默。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只有林建军在缓慢而沉重地移动。 然而,就算他的步伐再缓慢、再沉重,那台冰箱还是渐渐地离他近了,更近了。直到他停住。冰箱那略微发黄的白色拉门,和林建军只有连半臂都不到的距离。 林建军自己也觉得好累。这几步路生生走掉了他大半的生命一样。 但是他要的答案就只有一门之隔了。 他摸到拉门的把手,紧紧地握住,再紧紧地握住。关于这一刻,他早已做过千百种假想,一遍又一遍地想到最坏的可能,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会害怕。 心脏都在颤抖。 全身都在发虚。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用力地握紧把手,猛地拉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冰箱门拉开的独特闷响,却还是成功地让空气裂开道道缝隙。一但真动了手, 在看到女儿的头颅时,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为了方便储存,冷冻抽屉被抽掉了一层,女儿的头颅就放在那一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竟然只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她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只是眉毛和头发上有些细碎的雪痕,脸上还是挺干净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鼻子,嘴唇,包括脸上一些小小的痣。 林建军忽然意识到,这一定是因为梁家宽会时常过来看看。 梁家宽为了看清楚女儿的面容,所以会及时地清理掉结在她脸上的霜雪。他需要回味。回味女儿的死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 只要一想起女儿的死竟然可以给那个人带来极大的满足,只要一想起那个人需要这种满足的根源在他的身上……这些年来,那个人不知道多少次过来…… 林建军那强撑的坚强终于破碎了。 他从冰箱里捧出女儿,就像她很小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份珍宝一样捧着她。他颤抖地摸着她的脸,她结着微霜的头发,她有些发白的眉毛……滚烫而咸涩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女儿过度洁白的脸上。 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痛哭,紧紧地将女儿抱在胸口。他的背佝偻得那么厉害,随着他的哭声使劲儿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这是他的女儿。 这么多年,这么多的日子,她一个人困在这冰冷而又狭小的地方。 梁家宽要恨他就冲他来啊! 为什么要对他的女儿做出这种事。 她做错什么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的身后,每一个人都是泪流满面。一半是为了死去的女儿,一半是为了活着的父亲。 之后的一切,对林建军来说就好像静了音。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别人在忙碌。回到警局后不久,吴玉芬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她通红着眼睛对他说什么,他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她一直跑到他的面前,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哭得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林建军眨了眨眼睛,却连妻子的面容都渐渐模糊起来。 直到吴玉芬哭得快站不住,他才恍然惊醒一般,机械地抱住妻子不断往下坠的身体。 第270章 动机(1) 梁家宽很快从医院转入看守所。现在有受害人的衣服、血迹、头颅……还有他自己天衣无缝地供述。“碎尸魔”就是梁家宽已是板上钉钉。 吴玉芬说要去看看梁家宽,要当面地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杀害她的女儿。她要问他,她的丈夫究竟做了什么,就这么罪大恶极,让他恨到心底里、恨到骨头里? 别说吴玉芬想问,刑警队里有谁不想问呢? 可是林建军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泪流不止的妻子。 吴玉芬看不明白,大声地说:“你不去,我去!” 汪辉几个登时站起来,要陪吴玉芬一起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悲痛和愤怒,恨不得把梁家宽碎尸万段。让他也尝尝他自己制造出来的,是怎样的痛苦。 当汪辉扶住吴玉芬带头往外走时,雷诺却拦住了吴玉芬:“吴姨,你不要去。” 吴玉芬愕然地望着他。 雷诺红着眼睛,却坚定地道:“如果你想让他觉得痛苦,你就不要去。” 汪辉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雷诺:“辉哥,你忘了吗?梁家宽这么做,就是想要伤害林队,想要林队痛不欲生。” 汪辉打了一个哆嗦,默默看向林建军。林建军也是满眼的泪水。 雷诺:“他已经做到了,已经得到了满足,为什么还要让他得到更多的满足?” “为什么还要让他亲眼看到林队有多痛苦?” “吴姨也一样。”他咬牙说着,两眼却在不知不觉中湿润起来,“你和林队是夫妻,你是林队,林队就是你。” “你去问他,他也不会给你想要的答案。他只会再次伤害你和林队,只会让你们痛得更深!” 吴玉芬愣愣地看着雷诺。她所熟知的雷诺在她看来只是一个稚嫩、柔软的孩子,会伤心地说起妹妹的失踪,会错把她当成母亲拉着手哭泣。 她完全不知道雷诺会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完全不知道雷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她也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吴姨,你别去。” 雷诺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有好几颗落在他握着的、吴玉芬的手上。 “他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痛苦的模样,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不管不顾、发了疯一样地去问他为什么。他正盼着你去呢!” “所以,”雷诺的牙越咬越紧,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用力地从齿缝间挤出来,“你不去才会让他的期盼落空。他才会在苦苦地等待中煎熬,才会觉得难受。” “你不想让他难受吗?” 吴玉芬顿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抖不已。她的思想也和她的肉体一样颤抖不已。 “对他的无视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谁都不要去找他。” “就把他当成垃圾一样抛弃掉。” “让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他只会自己一个人烂掉。” 吴玉芬大哭出声,林建军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滚落。 “吴姨,不要去。”雷诺紧紧地把吴玉芬抱在怀里。 他现在比任何的时候都要温柔,也比任何的时候都要冷酷。他直视着前方,汪辉就站在那里。但汪辉知道他在看的,绝不是自己。 他看到的,是梁家宽,是所有像梁家宽一样的东西。 “不去,是我们唯一可以伤害到他的办法。” 看守所里,梁家宽被单独关押起来。 他一点儿也不紧张,还很自在地睡了一觉。等醒来才发现,日头竟已偏西。他这才有些惊愕地呆了一呆。马上走到监牢的门前,大声地喊人。 一个四十来岁的警察皱着眉头走过来:“喊什么东西喊!” 梁家宽:“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我了?” 警察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憎恶。但那憎恶中也隐隐约约透着一分忌惮。梁家宽一进来,他是杀害了林建军独生女的“碎尸魔”的事就已经尽人皆知了。 警察:“你说你家里人吗?鬼也没见一个。” “不是。”梁家宽才不在意所谓的家里人,无论是媳妇还是梁家安,他连想都没想到他们,“林建军呢!林建军没来找我吗?” 警察:“没有。林队忙着呢。” 上了岁数的老警察,已经见过太多的罪犯。但像梁家宽这样的,又一次刷新了他的界限。 他死死地盯住梁家宽,诅咒一般地道:“你就乖乖地等着吃枪子儿吧。” 梁家宽却充耳不闻:“林建军到底有没有来过?”他只关心这个。 警察冷笑一声,不再跟他废话,转头就走。 梁家宽不死心地喊:“那雷诺呢、汪辉……”眼看着警察真地转身就走,他急了,“随便谁,只要是刑警队的!” 但是警察的脚步停也没停,越走越远。 梁家宽的面容扭曲起来,一只手从铁栏中间伸出去,冲着那人的背影发狠地嘶吼:“他会来的!他们一定都会来找我的!一定都会来的!” 回答他的,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并且很快,连那脚步声也没有了。 吴玉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哭过了。 自从女儿走后,她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用心、用力地哭了。她还以为她和林建军的眼泪早就被女儿带走了,所剩无几。 原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还是对这人生太过乐观。 包括林建军也是。这么多年来,他那样苦苦地追寻真相,追寻凶手。他以为自己只要能抓到“碎尸魔”,就能得到解脱,就能获得重生。他曾经真心地这样以为。 正义不是都会战胜邪恶吗? 可是为什么,纵使抓到梁家宽,也并没有让他这样觉得呢? 正义的限制太多,要求太高,而邪恶却可以无边无际,没有下限。 这人世的险恶、人心的龌龊简直无穷无尽。 比起汪洋肆意的邪恶,正义的孤高清明,只不过是一盏如豆的青灯。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只是努力着不让自己去犯错。然而他现在忽然惊醒,如果连高尚的人都不能理所当然地得到正义的垂青,何况只是一个平凡的他。 原来从一开始,他所怀抱的就只是一份奢望吗? 他忽然发现,自己连痛都感觉不到了。满身满心,剩下的都只有疲惫,只有麻木。 这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麻木,却帮他塑造出一个近乎冷静的假象。当吴玉芬投在雷诺的怀中痛哭不止时,他一直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汪辉、沙国雄,李亮都会去安慰安慰吴玉芬,他这个做丈夫的却并没有一句话。 他仿佛也只会看着雷诺抱紧吴玉芬,听着吴玉芬哭到连喉咙都嘶哑。 “建军……建军……” 以至于吴玉芬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恍恍惚惚地醒来。好像一台老旧得快要罢工的机器,从很远的地方接受到渺茫的信号。 “你说什么?”林建军问。 吴玉芬迟疑地望着他,但还是把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想见见他媳妇。” 林建军的脑子还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吴玉芬说的是梁家宽的媳妇。 吴玉芬哭得整个人虚脱了。两只眼泡都肿着,说话也不太有力气,但不知怎的,还是会让人觉得她身体里仍然残存着某种力量。就是这股力量支撑她,要去见那个女人。 谁也不能阻止她。 “不能去见梁家宽的话,我就想去见见她,”她努力地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同样作为女人,作为妻子,我要问问她,她是怎么想的。” “他们是夫妻。” “他老公做了这么多事,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一定要找她问清楚。” 林建军看着妻子满是泪痕和皱纹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女人也跟她的丈夫一样被移送到看守所了。 原来她有从犯的嫌疑,但梁家宽把所有的事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也参与到了“12·7”案的任何一个环节。只有不配合调查、企图掩盖罪证(想趁汪辉、雷诺不备,偷偷拿走受害者的衣物)的行为是确实的。但只有这些,顶多算她个包庇罪。再加上,她有常期遭受梁家宽虐待的情节……即便判她个包庇罪,也很可能适用缓刑,不用真坐牢。 雷诺和汪辉陪着吴玉芬在会见室等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当门打开的时候,吴玉芬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先看见的却是那个帮忙去叫女人的警察,女人的身影却迟迟不见。 然后,警察回头催促了几声:“快!别磨磨蹭蹭的。” 女人的身影才在又轻又慢的脚步声里,出现在门口。 警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扯了她一把。女人踉跄了一下,正好停在桌前。 汪辉朝警察感激地点了点头,他也回应地点了点头,便出去关上了门。 女人就低着头,一直站着。 吴玉芬隔着桌子,也看不清她的脸。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坐吧。” 女人还是没动。 吴玉芬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坐着慢慢谈。” 女人才捏了捏双手,拉开椅子坐下。她的双手始终放在自己的腿上,藏在桌下。 “你跟……老梁,”吴玉芬干涩地说,“结婚也有快二十年了吧?” 女人不出声。 吴玉芬:“我听他们说,他经常打你。还……”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一会儿,还是对雷诺和汪辉道,“你们也出去吧!” 汪辉吃了一惊:“吴姨……” 吴玉芬:“有些话,你们在也不方便说。” 汪辉:“那也不安全。” 吴玉芬笑笑:“能有什么不安全,我是个女人,她也只不过是个女人,手还铐着呢。” 雷诺想想,点头道:“那好,我们就在外面,有事你就叫我们。” 见雷诺动了,汪辉也只好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守在门外的警察看他们两个也出来了,略觉愕然。雷诺向他问清楚监控室在哪儿,便和汪辉一起过去了。 当他们赶到监控室,屏幕上,女人还是低着头跟吴玉芬对面而坐,仍然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样子。 吴玉芬也不着急,就像唠家常一样:“我听说你们是经人介绍结的婚?” “我和老林也是。” “第一次经人介绍的时候,”吴玉芬笑笑,“还没看上呢。” “不是我没看上他,也不是他没看上我。是他父母没看上我。” 女人低着头,微微动了一下。 吴玉芬的思绪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他刚二十,我呢,才十九。他已经是警察了,我在蓄电池厂做工人。他爸妈嫌我长得瘦,怕身体不好,将来影响生孩子。” “没看上就没看上吧。”吴玉芬又笑了笑,“我公公婆婆是有点儿封建气的。说实在的,当时他们没看上我,我还松了一口气呢。心想,这要真成了我公公婆婆,那我还不得天天受气。” “那后来,”女人不觉低低地开口了,“怎么又结婚了呢?” 吴玉芬见她肯说话了,眉眼间掠过一丝欣喜,也更愿意往下讲了:“也叫造化弄人吧。一眨眼就过了好几年。” “他那时候就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人家倒是精挑细选地给他介绍了两个姑娘。可是人家姑娘再好,也经不起他老是不管不顾、不理不睬的啊!” “我呢,也是不凑巧。本来经人介绍一个倒是谈得还可以,没想到认识还没到两个月,男方的妈妈查出来脑子里长了一颗肿瘤,随时会走。男方就想赶紧把婚事给办了,说是给他妈妈冲冲喜,兴许能好。要不然,也是让老人家临走前放心了。” “当时,也有很多人劝我要不就赶紧把婚结了吧。连我自己的爸妈都劝我。” “可是我这个人就有一种犟脾气,”吴玉芬笑着,“别人越说我越不信。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爸妈说,早结晚结都是结,那你不如就早点儿结吧。” “你猜我说什么?” 第271章 动机(2) 女人想起当年,家里要她嫁给梁家宽的时候,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那时候就怎么也想不出来回应的话。 她轻轻地摇了摇,但是她很想知道吴玉芬是怎么说的。 女人抬起了头,看上吴玉芬的眼睛。 汪辉不觉向屏幕前倾着身子。雷诺也微微地松开了眉头。 吴玉芬听起来琐碎、离题的话语,却正有着他们不能具备的力量。 吴玉芬也在看着女人,眼神那么的柔和,就像她是她最好的小姐妹一样:“我说,早死晚死还都是死呢,难道我就不活了吗?” 女人一怔:“……”几乎是本能地扬了一下嘴角。 她很想笑,因为吴玉芬真地说得很好,道理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可她又不能笑得彻底,因为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她竟然从来没想到过。 “还没怎么认识那个人呢,怎么能就这样结婚了?那不是结婚,是赌。”即使现在说起来,吴玉芬也微微地皱着眉头,“就为了要让别人放心,我就得赌上自己的婚姻?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女人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不免有些许的惊讶:“不讲理?” 这又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 想起她的公公婆婆,想起她的父母……她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哪怕是他们说的一个字。尽管她会被辱骂、责打,甚至是备受折磨,她会觉得难受,乃至愤怒,但还是把这一切当做本份一样,默默地忍受。 原来……这是不讲理吗? “对,就是不讲理。”吴玉芬浅浅地,却也笃定地点了点头,“毛主席都说过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都是半边天,凭什么我这半边天就得拿我的婚姻让他那半边天高兴?” 女人又一次怔住了。这些话其实她也听过。开店这么多年,她也自认能说会道,什么样的客人都能应付,怎么就没能像吴玉芬这样呢? “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一口回绝了男方。”吴玉芬言语之间,颇有一种自豪。 女人觉得很奇怪:“他们就都答应了吗?没有人说你?” 吴玉芬:“你说我的父母吗?” 女人点点头:“还有对方的父母……亲戚朋友,所有人。” 吴玉芬笑道:“说是肯定要说的。哪一个没说。” 女人:“那你还……” 吴玉芬:“那也没办法。毕竟也不是解放前了,他们又不能真把我绑起来。”想起当年也是好笑,“现在说起来轻飘飘的,当时父母亲戚,可埋怨我了,谁不是逮着机会就要数落我。说我太挑剔的也有,说我不懂事的也有,还有说我不孝顺的呢!反正那段时间,我的名声也是够响的。” 女人满脸惊诧地看着吴玉芬,不敢相信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吴玉芬也并不在意,继续往下说:“于是那几年就耽搁了。就这样,我们两个都成了老大难。后来,还是当初的那个介绍人,一看我们说,哎呀,你看你们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可别再作了,就你们两个再试试吧。” 吴玉芬一边说,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回,他父母也不好再挑剔,相处了两三个月就催我们赶紧结婚。我父母这回倒是吸取了教训,没敢催我,生怕他们一催,就像上次一样弄巧成拙了。” “他把他父母的意思告诉我,问我怎么想。我先问他怎么想。” “他说两三个月就结婚实在太快了,也没见过几次面。” “我说我也觉得太快了,明明是终身大事,怎么弄得跟赶鸭子上架似的。” 女人又是一惊。她发现吴玉芬让她惊讶太多次了。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在考验她的人生经验似的。 “你跟他当面说了吗?”她问。 吴玉芬:“就是当面说的。” 女人:“他,他什么反应?” 吴玉芬:“他呀,笑了。” 女人的脸上又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笑了?林建军居然会笑了?当年,如果是梁家宽听到她竟敢说出这种话来……呵呵。 她不禁默默地仔细打量起吴玉芬来。 小眼睛,大圆脸,左边眉毛的尾巴还有点儿秃……怎么看都是很普通的长相。就算是年轻个二十岁,不,哪怕是年轻个三十岁,也很难说漂亮。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条街的邻居公认的一朵花。即使后来嫁到梁家,在梁家那一片,人家或是背后说她克死以前的男人,不吉利,但也没人说她长得不好。附近还老是有老婆子、小媳妇笑嘻嘻地说,你看她那小腰细的。吴玉芬呢,印象中偶尔看到她穿裙子,也是腰粗、腿粗的。何况……她年纪也要小得多,比吴玉芬年轻十来岁呢! 可是吴玉芬怎么就能过得比她顺心呢? 就因为吴玉芬说的都是她说不出的,吴玉芬想的都是她想不到的吗? “就算他跟你说得通,”女人又问,她是真想都问清楚,“他父母呢?总不能不听他父母的吧?” 吴玉芬笑道:“他父母是不大好说话。不过那时,他正好也很忙。他说等他手上的案子结了就马上结婚。结果一年后,我们婚都结了,他手上的那个案子都还没结呢。” “其实啊,只要人找对了,什么问题都可以两个人一起商量一起扛的。” “不是有那句老话吗?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找对人啊……”女人呆呆地重复。可不是吗?她一切的不顺心不就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找对人吗? 虽然有的时候被梁家宽打得太狠,她也会在背地里流泪,但也只会想,她的命怎么会这么苦?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人。可好像从来没想过是梁家宽这个人不对。 “结了婚了,接下来就该生孩子了。”吴玉芬接着说。 女人也从自己的小情绪里,一下子回过神来。吴玉芬所说的是吴玉芬过的日子,可是在她听来,却好像是她自己原本也有机会过上的日子。她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然而最后却是硬生生地过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日子。 “先是催催催,说跟我们同年龄的,小孩儿都快上初中了。” “后来,还怀疑我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的眼神一动,不觉脱口问道:“他们也怀疑你了?” 吴玉芬:“能不怀疑吗?硬拉着我去看医生,还找了很多偏方给我吃。” 女人不能更有同感:“那你都听他们的了?” 吴玉芬:“一开始还能勉强陪陪他们,可是我是要上班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了,偏方也不能瞎吃啊。” 女人很惊讶:“他们能饶了你?” 想起当年,她别说个不字了,就是动作慢点儿,都要被公婆骂死。 吴玉芬:“饶不了也没办法。”笑道,“这事是勉强得来的吗?那几年也真是不好过。” 看着吴玉芬的脸,女人真是五味杂陈了,喃喃地道:“你可真行。” 吴玉芬笑笑:“可不是吗?再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又让我去做b超看是男是女,听说是个女孩子,就叫我打掉。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了。他们一定要孙子。” “我们当然不同意。但是跟他们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 “最后,老林急了。老林说他是吃公家饭的,要这么弄,饭碗都得砸了。他们才被吓住。” “可后来,到底对孙女不满意。我生孩子那天,他们回乡下去了。” 女人问:“那孩子怎么办的,你们都得上班,总不能没人带。” 第272章 动机(3) 吴玉芬:“自己带。幸亏我们厂那时候双职工多,所以厂里有个小幼儿园,我女儿几个月就跟我一起上班。好不容易下班,老林倒是有心要帮忙,可他实在不行。换个尿布换半天,冷得孩子直哭。泡个牛奶一会儿稀了一会儿稠了,要么就烫得孩子又是哇哇地哭。” 吴玉芬仿佛又看到年轻的丈夫慌乱地侍候襁褓里的女儿、笨手笨脚的模样。眼眶中不禁悄悄泛起泪光:“是真笨啊。” “可是就这么磕磕绊绊的,我们两个还是把君君拉拔大了。” “原来那么小,两只脚都能站在她爸爸的手心里……后来眼看着就一点一点地大了。” “会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自己梳头……自己去上学。” “那时,我跟她爸爸有的时候都闲操心,怕她长得太快了,好像一眨眼就会变成大姑娘,也要结婚,也要生孩子了……” “她爸还说,万一君君都要嫁了,可我们还没给她存够嫁妆怎么好?不能叫人家因为这个,小瞧了他的女儿。” “然后……然后……” 吴玉芬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就像坚持得太久的堤坝终归还是不堪重负,瞬间崩溃:“她就那样走了……” 她恸哭出声,眼泪糊得整张脸都是。 看得屏幕前的汪辉也顿时泪流满面。他不忍心再看吴玉芬,捂住自己的脸,然而耳朵里还是听得见那一声一声,能把人的心都一条一条撕下来的恸哭。 即使是监控室里,和他们并不熟悉的民警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红了眼睛。 民警看了看汪辉,又看了看雷诺,却又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雷诺也泪流了,但和汪辉不一样的流泪。他任泪水在脸上肆虐,一双眼睛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看着屏幕。 当雷诺看到女人也被吴玉芬打动,流下了眼泪时,他竟然微微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森冷的笑。 民警蓦然地,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心惊。 屏幕里,吴玉芬恸哭了良久,女人也哭得抬不起头。 也许别人会觉得荒谬。 但此时此刻,女人觉得自己对吴玉芬的丧女之痛感同身受。虽然她明明没有生过孩子,连怀也没有怀过,但听完吴玉芬那唠唠叨叨的一大席话之后,她竟然会觉得,如果她有孩子,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姨……”吴玉芬勉强地控制住自己,“君君,你也是见过的。她都管你叫姨。”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都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吴玉芬喉咙干涩得就快说不出话来,但是她还是勉强着自己尽力说完,“因为我不敢知道……” 女人抿紧了嘴巴,预感到吴玉芬想要问她什么。 吴玉芬果然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梁家宽要那样对她!” “我,我不知道……”女人细如蚊蚋地说。 吴玉芬:“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是你的丈夫!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十几年了,每天都在一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了解他吗?” 女人静默着,但抿紧的嘴巴在发抖。 “他自己都承认杀人了,老林他们也在他说的地方找到了君君……” 女人震惊地睁大眼睛。 “你还为他隐瞒什么呢?他值得你把自己搭进去吗?”吴玉芬万分痛苦地看着她,“君君才15岁!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女人咬紧了牙关,做最后的顽抗。 吴玉芬再一次哭出声音:“她永远也长不大了……” 女人也再一次跟着哭出一口气,就像再也忍不住了。 “是因为林建军,”她说,“都是因为林建军!他就不应该救他!” 吴玉芬一下子愣住了,连眼泪都一时愣在眼眶里。 在屏幕前的汪辉和雷诺也是一惊。汪辉一下子又向屏幕走进一步,牢牢地盯死了女人,生怕漏掉一个字。 吴玉芬:“什么救他?” 女人:“就是那一次,有个小偷跑进了我们家的面店……他差点儿被小偷弄死,正好林建军来了,就把他给救了……” 吴玉芬听得愣愣的,还是不懂。 汪辉和雷诺也一样。就是那个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民警,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逻辑可言。救他还救错了吗? 女人却偏偏吸了吸鼻子,难以启齿似的,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完。 “从那以后,他就不行了。”她低低地说。 吴玉芬还在想,什么不行了?梁家宽不是也没受什么伤吗?不就是胳膊上挨了一刀子,很快也好了啊。 “他不能跟女人……那个了。” 吴玉芬呆呆地看着女人尴尬的脸,终于缓慢地明白过来。 “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女人说,“每次跟女人上床,他总会想起自己差点儿被弄死的样子,就怎么也不行了。不行的次数多了,他对上床这个事就变得越来越怪。他把那些女人绑起来,往死里掐。” “他本来就喜欢掐人的脖子。” “我刚嫁给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对我的。但出了那件事后,他越来越没个节制。” “我可不想被他弄死。我就骂他不是个男人。他以前老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我说现在倒看看是谁不下蛋。” “他自己理亏,也嫌弃我了,这几年就很少碰我。但是玩女人玩得更厉害了。” “他不喜欢她们乱动。” “他喜欢她们就乖乖地躺着,随他摆弄。” “我知道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可是我也没办法,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抬起头,神情古怪地看着吴玉芬:“你说你家老林干什么要救他呢?他要是不救他,什么都不会发生!” 吴玉芬都说不出来话了,只会看着女人不断地发着抖。 她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不是人话。为什么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可是就是听不懂呢? 屏幕前,汪辉也呆呆地站着,两只手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捏成拳头,捏得整个手臂都在发抖。 这就是梁家宽的理由? 因为林建军救了他,可是他受到了惊吓不能人道,就把自己的无能算到林建军的头上?报复在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头上?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事?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事! 汪辉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怒吼,一双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他怒吼着不停地砸着拳头,砸得整个桌子都跟着跳起来,发出吱嗄吱嗄的呻吟。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掉在他无用的拳头上,掉在无辜的桌子上。好不容易停住的时候,拳眼里被指甲抠出了血。 民警在一旁看着,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雷诺慢慢地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握住汪辉的肩头。他用力地握着,手背上的关节都在发白。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脸色。 从看守所里出来,吴玉芬脸白得就像纸一样。尽管有汪辉和雷诺扶着她,她走得还是摇摇晃晃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她看起来那么的虚弱,以至于突然听到她说话,汪辉还愣了一下。 “哦,对了。”吴玉芬想起很重要的事,“回去见到老林,就说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汪辉怔怔地看着吴玉芬:“……” 只有雷诺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一口应下:“吴姨,我们知道了。” 汪辉有点儿吃惊地看一眼雷诺,但随即看到吴玉芬放心似地点了一下头,终于还是默认了。 林建军知道的真相已经够多的了。 他抓到了杀死女儿的凶手。他也找回了女儿的头颅。 他不需要再知道一个正常人根本听不懂的真相。 第273章 疏而有漏(1) 不管怎么样,“碎尸魔”终于还是落网了。这对受害者家属、整个刑警队都是极大的慰藉,对整个城市也是一个交待。 林建军觉得自己还是实现了最大的夙愿,可以满足了,也应该能够放手了。 所以,当妻子痛哭着扑到他的怀里说,那个女人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他反而轻松了一些。 人总是惧怕有可能会到来的事。可当确确实实地知道,什么也不会到来时,死心反而会让日子好过一些。 于是,他终于能够坚强起来,像一个可靠的丈夫那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主动地摸着她花白的头发。这几天,何止是他老了,妻子的白头发也凭添了许多。他像哄着一个脆弱的婴儿一样,哄着自己早已不年轻的妻子。 看着他们夫妻互相支持着抱在一起,整个刑警队似乎也找到了支撑。 气氛依然是悲恸的,但已不再沉重得绝望。 大家开始整理起“12·7”案的资料,准备结案。明明蹉跎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果,竟然还是会觉得来得有些突然。这些年的资料也多得吓死人。一直忙到天都黑了,还是才忙了一个开头。 林建军叫大家准时下班,但没人听他的,反而一个个异口同声地叫他和吴玉芬先回去。 这是大家的好意。 他怎么会不知道。 回头看看妻子,脸色白得不像样,也确实该早点儿回去歇着。正想谢谢大家的好意,手机却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林建军便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慢了一拍,才接起电话:“喂,是我。” 不知道手机那头说了什么,林建军的脸色变了又变,先是吃惊,皱了一会儿眉头,还是点着头说了一声好。然后是不解,再后来还生出一些戒备和厌恶。这一回皱着眉毛的时间变长了,最后才说让他再想想。 大家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汪辉询问地看向雷诺,雷诺也想不到谁会在这个时间打给林建军。 等林建军结束了通话,汪辉第一个问道:“林队,谁打来的,什么事啊?” 林建军眉头紧锁,却先对吴玉芬道:“我这里还有很多事,要不你先回去吧?” 吴玉芬这会儿真是身心俱疲,什么也没力气再想了,听丈夫这么说,便条件反射似地点了点头。 林建军便叫过一个小同事,让他送吴玉芬回去。等吴玉芬走了,才回头对汪辉等人道:“刚刚是看守所打过来的。” 一听到看守所三个字,汪辉就炸毛了:“看守所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干什么?”马上想到的就是梁家宽,“是不是姓梁的那个老小子又要搞什么花招?” 林建军没让他打断,还是一句一句地说:“看守所打过来,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梁家宽的媳妇怀孕了。” 在场的登时集体懵住了。 沙国雄的粗眉毛挑得老高,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怀孕的?” 林建军:“刚发现。就在晚饭的时间,她忽然昏倒了。看守所的医生才诊断出她怀孕了。” 大家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沙国雄又问:“多久了?” 林建军:“看守所条件有限,不能确定。医生问了本人几句,估计也就是两三个月吧。但是,因为是高龄孕妇,再加上孕妇最近情绪波动大,精神压力也大,所以很可能对胎儿有不利影响。医生是建议,马上送正规医院。” 大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大家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林建军知道这背后的原因,还不都是因为他,所以他也不想再引得大家劳神费心,直接说明了自己的处理:“我已经同意了。” 汪辉别扭地问了一句:“不是说梁家宽不行了吗?很久没跟他老婆睡了。” 沙国雄撇撇嘴:“这还用问,不是她老公的呗。” 李亮也说:“梁家宽那么对她,不找人都对不起自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觉得尴尬,也觉得神奇。 汪辉又问:“那会是谁的?” 沙国雄无所谓地一耸肩膀:“管他呢,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了呗。她家店里每天来来往往多少人,你还怕她找不到看对眼的。” 李亮再次支持了自己的搭档:“可不是。这好男人难找,找个比梁家宽正常点儿的,还不容易。” 汪辉想想也是。他自觉不自觉地看一眼雷诺,雷诺也是冷着眉目扯了一下嘴角。其实他对梁家宽被谁戴了绿帽子并没有多大兴趣。对梁家宽这样恶贯满盈的人,这点儿小报应多多益善才好。 只是这个女人…… “等他媳妇情况稳定下来,是不是还回看守所?”他问。 林建军微皱着眉头,轻叹一口气:“不一定了。” 汪辉其实也知道会是这样,只是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心:“这样就放了她?吴姨说得对,两口子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睡在一张床上,过了十几年的日子,梁家宽干了这么多的缺德事,她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算不是从犯,也是包庇!”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不是沉着脸,就是叹气。 汪辉急于向雷诺求援:“雷子,你说!” 雷诺抿了抿嘴唇,却淡淡地道:“我同意林队的决定。” 汪辉惊诧地看向雷诺:“你别告诉我你真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要不知道,怎么会帮梁家宽藏衣服?” 雷诺看着有点儿激动的汪辉,神色却还是淡淡的:“可是光凭这些是不够的。”他不紧不慢地再次说清楚现在的情况,“我们没有任何的证据,梁家宽也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的头上了。她现在还是一个身体状况不佳的孕妇……我们没有理由再把她扣下。” 汪辉的喉头动了动,可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雷诺:“辉哥,就算我们再多扣她几天又怎么样呢?最后还是要放她。高龄孕妇,万一出了问题,还引得看守所那边为难。” 沙国雄拍了拍汪辉的肩膀:“老汪,算了。孩子总是无辜的。” 李亮抿着嘴,也拍了拍汪辉的另一边肩膀。 林建军道:“其实,只要抓住梁家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汪辉看了看林建军,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只好转过脸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还有第二件事。”林建军接着说,“梁家宽要见我。” 才刚有些许放松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比之前还要紧绷得多。 汪辉忍不住第二次炸毛:“什么?那个老小子是不是疯了!” 林建军:“他从进去后,就一直说要见我……” 汪辉哪还听得下去:“他说见就见了!看守所也真是的,理那种人渣干什么!” 这回没人出来劝汪辉了。 雷诺忽然问了一句:“林队,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你?” 林建军眼神一闪。雷诺这话问的,就好像他知道梁家宽会怎么说一样。 汪辉:“他还能有什么好话?该说的都说了,他还不就是想法设法骗林队过去。” 林建军:“梁家宽说,他还掌握着重要的情况,但是只跟我一个人说。” 雷诺皱起眉头。 汪辉却根本不买账,冷哼一声:“胡说八道,鬼才信他。” 但是林建军没说话,雷诺的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汪辉不觉惊讶道:“不会吧,林队……雷子,你们还真相信了?” 不光是汪辉一个人,沙国雄、李亮他们也觉得很惊讶。梁家宽连林敏君的头颅都说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大招没放?“12·7”案已经足够盖棺定论了。 雷诺:“梁家宽的自尊心很扭曲,他不会为了骗林队过去,就瞎编一个理由的。” 汪辉不同意:“那他之前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杀了君君呢!” 林建军的神色微微一黯。 汪辉立马嘴一瘪,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有的时候,他也真心觉得自己这嘴比脑子快的毛病必须改改。可就是老也改不过来。 “可是他从来没有否认自己就是‘碎尸魔’,”雷诺说,“只要他不否认自己是‘碎尸魔’,那么就足以让我们知道君君也是他杀的了。所以,他其实是在撒一个根本骗不了我们的谎。” 李亮有点儿明白雷诺的意思了:“他知道根本就骗不过我们,只是想让我们干着急,想让我们难受而已。” 汪辉:“那他现在不会再来一遍吗?” “不会了。不,”雷诺很肯定地道,“是不能了。” 汪辉:“为什么?” 雷诺:“因为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跟‘12·7’案四名死者的联系。换言之,我们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汪辉一口应下:“那是当然。他本来就是垃圾,是人渣。” 雷诺:“所以,他想要见林队,就必须证明他还有价值。如果不能拿出真材实料来,林队就算去了又怎么样,随时会调头就走。他又怎么能再跟林队纠缠下去。” 汪辉怔了一怔,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要还想折腾林队,手里就必须还有别的筹码?” 雷诺点了点头:“对。” 随着汪辉的无言,大办公室里又一次被安静所充斥。 其实林建军很明白目前,自己所面临的情况。梁家宽原本的打算,是咬死不承认杀害了林敏君。他就指望用这个折磨他一辈子。为了这点儿乐趣,梁家宽就算去吃枪子儿也没问题。要是想得深一点儿,恐怕那个男人还巴不得去吃枪子儿。 只要梁家宽一死,林建军就永远没有机会听他亲口承认杀死了女儿,那就不算画上了句号。 那样的话,对林建军来说,是无穷无尽的省略号,到死都不能瞑目。可对梁家宽来说,却是完美无缺的句号,他到地狱都会笑醒。 没有料到的是,在雷诺的刺激下,梁家宽昏了头,竟然说出了老城区的那家小院子。 他现在当然想要竭尽全力翻转局面。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梁家宽还能有什么筹码呢? “林队,”汪辉轻轻叫了他一声,有点儿担心地看着他,“你……你真地要去吗?” 林建军也很犹豫。 因为他忽然还想起一件事。在病房里,梁家宽被雷诺逼问时,有一个问题是真需要解释的。既然梁家宽一早做好准备要杀人,连箱子、绳子都准备好了,为什么没有准备冰锥? 就像他以前杀人一样,一冰锥扎在受害者的延髓上,不是就可以没有任何抵抗、很顺利地将人带回面店处理了吗? 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 “要不您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雷诺看出了林建军的犹豫,“先陪陪吴姨。反正梁家宽插上翅膀也飞不掉。您什么时候想见他,都可以去。现在是他急,不是我们急。” 雷诺这几句话不多,可是句句说在了林建军的心上。他很安慰地轻抚了抚雷诺的肩膀。 雷诺毕竟还是一个好孩子。林建军心想。是他帮自己达成了抓到“碎尸魔”的夙愿。 其实他很清楚地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出现了一些极其危险的想法。 如果没有雷诺结束这一切,如果任凭自己放大那些危险的想法,真不知道他林建军会做出什么事来,变成什么样子。 林建军最终选择了回家。 家里,吴玉芬老早就在等着他了。他本来还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不是独自伤心,就是胡思乱想。可没想到,一进家门,却见客厅里的小小饭桌上竟然摆着颇丰盛的几样菜,还有一瓶酒,一盒饮料,和三副碗筷。 妻子竟然还朝他笑了笑。虽然眼睛红通通的,整个眼泡都是肿的,但还是努力地朝他笑了。 “回来了。”她沙哑着嗓子说,“菜都是现成的,就是咱们小区一出去左转的那一家。以前你和君君最喜欢吃他家的捆蹄了。” 多少年没有吃了。 第274章 疏而有漏(2) 林建军看着最大的那一盘,堆得满满的就是捆蹄。中心还有一撮切得很细的、黄黄的姜丝。 吴玉芬已经在开酒瓶了:“顺便也买了点儿其它的。君君最喜欢吃红枣冰糖元蹄,今天来不及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买,一定给咱们女儿补上。” 林建军便放下钥匙,走去饭桌前,陪妻子一起坐好。 “来,”吴玉芬帮他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我们都喝一杯。” 林建军点点头,把第三副碗筷前的饮料拿过来,撕开吸管插好,又放回去。 “我们都喝一口。”他也这么说。 林建军看到她红着眼睛淡淡一笑。她终究还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喝酒,时不时还给那只空碗多夹一些菜。等到他们吃完,那只空碗已经被填满了。 吴玉芬收拾碗筷去洗洗涮涮,林建军便自己端上那只碗,拿好那盒饮料,来到女儿的房间里。房间的小书桌上放着女儿一张单人照。他把吃的喝的,好好放在照片前,又下意识地将相框擦了擦。其实相框本来就很干净,吴玉芬每天都会擦一遍。 林建军还是流泪了。 泪眼中模糊了相片里,女儿的笑脸。 但他也必须承认,不复从前的煎熬和刺痛……心里竟可以算是平静的了。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林建军忙抹去眼泪,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局里领导打过来的。 “喂?” “老林啊!” “是我,有什么事,您说吧。” “没什么事了。这么大的案子都破了,还能有什么事。你辛苦了!” 林建军疲惫地轻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辛苦了。” “那是,都辛苦了。这件案子影响这么大,于公于私,你都不容易。上面一定会有嘉奖的。” 林建军似笑非笑地扬了一下嘴角。对他来说,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嘉奖。 “谢谢,不过我年纪也大了,不如让年轻人多一点儿表现的机会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说明比较好,“雷诺的功劳很大,没有他,梁家宽不会这么轻易交待。老郭是不用说的,多亏了他,才从松动的刀柄里找到了受害人的血液。汪辉他们也很拼。” “好好好,局里会慎重考虑的。另外……” “您说。”林建军就知道应该还是有别的事要说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12·7’案影响太大、太坏,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凶手,罪证也确凿了,市里领导的意思是,也该给整个海都市的老百姓一个交待。” 林建军有点儿猜到这是要干什么,但是:“交待肯定是该给的,不过,今天看守所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梁家宽说还有话要跟我说,想跟我再见一面。” “哼,这个梁家宽……那也不会影响大局了嘛。我已经把合适的资料叫人都发给新闻频道了。” “新闻频道?”林建军一惊。 “对。电视台工作效率还真挺高的,说是今天晚上就会特别弄个专门节目。这案子是你破的,我想怎么样也得跟你说一声。” 听到这里,林建军也唯有苦笑了。事情都办完了,才打电话。这也真是……只是跟他说一声了。 那他还能说什么? “行,谢谢您了。”他只好这么说,“这点儿小事,还劳烦您亲自打电话。” “呵呵,好的,老林,那我就不多说了。你也歇着吧。” 收起手机,林建军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却见吴玉芬正站在门边看他。 “新闻频道要播了?”她问,“哪个节目?” 林建军愣了一愣:“我还真不知道。”问她,“你看吗?” 吴玉芬想了想:“看。全市人民都看,我们当然更要看。” 林建军什么也没说,走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妻子的手。 新闻频道从七点钟转播的《新闻联播》开始,就开始在屏幕下方滚动播出当晚会有一个小时特别节目的提示。一说起“碎尸魔”案,海都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竟然终于破获了。很多家庭都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焦急而又兴奋地等待着。 那个人也一样。 他一个人坐在半旧的简陋沙发上,面前有些破损的磨砂玻璃茶几上放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酱牛肉,还有一瓶喝了一小半的红星二锅头。 他特意留着吃的喝的,等节目开播。 忽然来了一阵尿意。 他起身向卫生间走去。一开门,卫生间却大得让人吃惊,比客厅还要大得多。这是因为他对这老房子做了一些改建。原来是一进三间的老格局,他把最左边的那一间房改成了客厅,而把原来的客厅和最右边的那一间房合并成了卫生间。 如果你从外面看,还会发现,卫生间那边的门窗也都用水泥封死了,只剩下小客厅开着一扇门和一扇窗。 忘了说,这其实是一家独立的小院子。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砖瓦都很舍得用。尤其是那些用古老的方法,把糯米汁、石灰等等材料按照一定比例掺和在一起,制作出来的土水泥,再把一块一块厚得吓人的青砖砌到一起,比现在用混凝土、刚筋造出来的房子都要结实。 当初改建的时候,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两把铁锤轮流地砸,砸得两个工人的手都出血了。 卫生间里的布置也不同于一般的卫生间。 地面贴得一水儿干干净净的白瓷砖。马桶靠在边上。一个大花洒却在正中间。但花洒的下面不是浴缸,居然是一张金属台。再往下看,金属台的四个脚都被焊死在地上。在另一头,放着一台冰箱,冰箱正在发出制冷的声音。 金属台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还吊着几瓶药水,但被一张蓝色的塑料布挡住了。如果你仔细地看,你可以看到塑料布的上端似乎在有节奏地轻微起伏。 金属台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可以移动的工具台,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疑似做外科手术用的器械。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层,摆放着不少的药物。 他走到马桶前,哗啦啦地撒起尿来。 第275章 疏而有漏(3) 塑料布下的东西似乎也被这水声惊醒了,忽然颤动起来,并且发出咝咝的奇怪声音,像是在大口费力地喘气,又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但是,直到他撒完尿走出去,也并没有发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 客厅里,电视广告终于放完了,他期待已久的节目开始了。 片头做得太夸张,他不喜欢,还是快点儿放些实质的内容吧。 主持人一再地强调这是他们的独家报道。面店里瓷砖都被撬掉、砸碎,梁家也被彻底搜查过,还有最后梁家宽交待出来的那间改建过的小院子…… 他皱起眉头,咒骂起来:“狗杂种!” 然后又请了什么犯罪心理学教授,见闻广博的资深法制新闻记者、刑事律师,一个一个地在那边尽讲一些狗屁不通的话,啰啰嗦嗦没完没了。一个小时的特别节目,大半集就是这么浪费掉了。 最后,主持人照例出来做一个陈词滥调的总结。 “无论多么凶残、狡猾的罪犯,最后都不会逃脱正义的审判。就像碎尸魔,隐藏得再深,也骗不过人民警察雪亮的眼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些专家们也跟着一脸正义地纷纷点头。 看得他只想笑。滑稽死了。这些人,有谁杀过人吗?就竟敢自诩为专家了。 不想再听主持人的例行废话,他关掉了电视。 逃不过正义的审判,是吗? 骗不过人民警察雪亮的眼睛?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哼哼。 别笑死人了。 不过就是抓到了一个碎尸魔而已。那家伙会被抓住,就是因为他蠢。而且他根本就不会杀人。像他那么做,恰恰就是抹杀了杀人的最大乐趣。 他把玩了一会儿遥控器,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你们以为抓到了碎尸魔,是吧? 他忍不住笑起来,放下遥控器,再次走进卫生间。金属台上的蓝色塑料布还在抖动。可能是这次听到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便也抖动得越发厉害起来。 他停在金属台前,一把扯下塑料布。 现出一张惊恐惨白得不像活人的脸……那应该是一张很年轻,而且清秀的脸。短短的一个多星期,却和她原来的模样变得大相径庭。 是柳招弟。 她大张着嘴,像是拼命地嘶喊、尖叫,然而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咝咝声。她用力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可怕地纠结起来,仍然发不出一点正常的声音。她的声带已经完全不能派上用场了。 她还试图挣扎,可是身体也不能如她所愿。 她没有了手,没有了脚……四肢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躯干。就像一截树桩被强行剔掉了一切枝丫,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他走过去笑嘻嘻地看着柳莹:“放心,这次来我是给你一个痛快的。” 柳招弟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是在不可思议,还是在不敢相信。她的脸变得那么糟糕,实在叫人无法分辨出她现在是哪一种表情。 “真的,”他好像在向她真诚地解释,“反正我现在再怎么弄你,你都发不出好听的声音了。” 柳招弟咝咝地喘着。 他指了指收到角落里的摄像机:“你看,我连这个都不用了。” 柳招弟看看了摄像机,视线仍然回到他的身上。 他继续道:“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看了看她仅剩下的躯体,“你居然能撑这么久?” “通常都只能撑到一半吧,”他说,“就会哭着求我给他们一个痛快了。” “你就这么不想死吗?”他有点儿好奇地问。 “为了爸妈?” “兄弟姐妹?” “哦……还是为了你的小情人?” 柳招弟动了动嘴唇,但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啊,”他嘿嘿地笑,“我都忘了,你已经没声音了。” “那就算了吧,”他站起身,“反正我也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就别浪费时间了吧。” 柳招弟也知道死亡终于还是要降临了,她看见男人穿上一件透明雨衣,拿起一把锋利的尖刀。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哄小孩子似地道:“乖乖的啊。” 便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握紧尖刀,猛地捅进她的脖子。停顿了一秒,又利落地撤出。鲜血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地涌出来…… 柳招弟的眼睛很快失去了最后一点亮光。但神奇的是,明明人已经死了,眼睛里的泪水居然还是流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最后的时刻想着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最后的眼泪是为谁。 没有人知道。 他把柳超弟的头切下来后,便打开了花洒,细密的水流正好喷洒在金属台上,柳招弟残缺的遗体上。真的很方便。 血水随着温柔的水声,一起淌到了地上,淌进地漏里。当最后一缕透着红色的血水消失,地上的瓷砖依然那么洁白。 收拾干净金属台,他又从冰箱里取出柳招弟之前就被截下的其他部分,多准备几个黑色的垃圾袋,将所有的尸块一一分装。但想了一想,他又有了更好玩的想法,将其中一只垃圾袋挑出来解开,把里面的那一部分重新放回了冰箱。 一切处理好,也快十二点了。 他便拎着那一包一包沉沉的垃圾袋到院子里。院子里早停着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 所有的垃圾袋都转移到小面包车里后,他便开着车子离开了。 他按照记忆里,碎尸魔丢弃尸块的路线走了一遍。当他一遍走完,垃圾袋也一个不剩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夜空里黑漆漆的一片,像一个巨大的黑幕笼罩着整个城市。有的地方连路灯都灭了。 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那些黑色的垃圾袋在凛冽的寒风里,时不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寒风就那么一阵接一阵地吹着。 时间慢慢地过去,到了五点钟,一条线上的路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桔黄色的灯光里,两三个清洁工人慢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跟同事们打过招呼,便拎着她的大扫帚走向她分管的地带。那里,正有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在很醒目地等着她。 看到那个可疑塑料袋的一瞬间,她脚下一滞。 昨天晚上才刚看了碎尸魔落网的特别节目,她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不会吧? 但她还是在掺杂了恐惧和侥幸的好奇中,拖着大扫帚,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她拄着大扫帚,看了又看,还是先放开大扫帚,蹲下身子,小心地解开了塑料袋。 当柳招弟那张稚气未脱、却饱受摧残的脸显露出来,海都市刚得来的虚假宁静,又被一声惊恐的惨叫撕裂了。 第276章 奇怪的模仿(1) 天没亮,林建军就被电话惊醒了。这次依然是汪辉打来的电话。林建军听了没两句,就像有一个响雷炸在耳朵边,脑子都快震裂了。 吴玉芬也被吵醒了,很担心地看着他,小声地问:“怎么了?” 林建军魂不守舍,被吴玉芬拉了一把,才勉强回了一句:“又有案子了。” 怎么挂掉电话的,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冲下楼梯。楼梯与楼梯之间拐弯的时候,腿突然一软,差点儿摔倒。然后,在依然漆黑的夜色里,他呼呼地喘着白气,拼命地踩动自行车。 他一直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暗,偶尔有模糊的灯光渗透进来,但总是很快就飞掠过去。 当他赶到现场,汪辉、雷诺、郭达开……他们都已经到了。 这次,没有了层层包裹的人群。然而,却有什么更厚、更密的东西将他的心脏层层包裹起来,勒得那么紧。他死命地喘着气,心脏却是想跳快跳不动的感觉。 林建军吱嗄一声,狠狠地刹住车。但车子骑得太快,刹车又老化了,尖锐的声响中,车子还是向前冲出老远才停下。林建军摇摇晃晃地从自行车上下来,差点儿跌倒,顺手就将车子往地上一扔,也不管了。 他看见汪辉他们都在朝他动嘴,可他现在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眼前的画面也随着他自己的喘息起伏不已,每个人都像在晃来晃去。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人群中心,那只黑黑的垃圾袋。郭达开已经把它打开了,正等着他来看。 他喉咙里又干又涩,明明还没有看到袋子里有什么,但已经从喉咙里、气管里,甚至肠道里涌出一阵一阵的血腥味。 林建军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有点儿艰难地走到垃圾袋前。那个女孩子的脸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进入他的视野。她像她的女儿一样,闭着眼睛,和她的女儿一样稚气未脱…… 一瞬间,她好像真地变成了女儿。 林建军惊恐地睁大眼睛,一阵强烈的昏眩感袭上大脑。他站不住了。 好像有人及时地扶住了他,汪辉,还是雷诺? 但是他看不清楚,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似乎有无数的人影在惊惶地晃动。来自身体里的那股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重。 忽然,猛地涌起一股腥甜而热辣的液体。林建军本能地想伸手捂住口鼻,可是两只手都被别人牢牢地抓着,动不了。那些液体顿时从他的口鼻里喷淌出来。 林建军的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看着林建军像一个破败的人偶一样,颓然倒下。汪辉和雷诺拉也拉不住,只能抱着他,和他一起倒下。郭达开连忙扑过去,因为担心口鼻里还有血、或者呕吐物,指使着汪辉、雷诺将林建军翻成侧卧。 大家都大声地叫着林建军,可是林建军低垂着头颅,没有任何反应。 郭达开粗略地帮他清理了口鼻,确保他呼吸通畅,马上叫人把林建军抬上同来的警车,自己亲自陪着,向医院开去。 看着警车无声地开远了,大家都还有些愣愣的。 昨晚,刚确定梁家宽就是“碎尸魔”。大家就像孙猴子似的,才刚从五指山下爬出来。可还没抖干净身上的灰尘和杂草,又是一座大山轰隆一声压了下来。 谁不是懵的。 而林建军在抛尸现场的突然倒下,更是雪上加霜。 大家都惶惶的,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似的。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副队,问接下来怎么办。副队才恍然惊醒,然而自己也慌乱着,只会叫大家该干嘛就干嘛。他早就习惯了林建军安排好一切。说得好听一些,这叫配合,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尸位素餐。 雷诺提醒道:“天就快亮了。” 副队还愣愣地看着他:“啊?” 雷诺只好把话说明白:“昨晚才刚播的节目,全市人民都知道‘碎尸魔’被抓到了。要是第二天又发现头颅的事泄漏出去……” 雷诺没再说下去,幸而副队还不至于无能到这个地步,脸色终于又变了:那情况可就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 “快快快,”副队忙紧张地催促道,“动作都快点儿!” 雷诺现在倒不担心这里,肯定来得及。他担心的是,还有其它的尸块。他马上也跟副队说了。 惊得副队眼睛都瞪圆了,结巴了一下,反而问雷诺:“那怎么办?” 汪辉在后面暗暗嫌弃地撇了一下嘴。老实说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现在林队不在,不正应该副队站出来告诉大家怎么办吗?不然要你这个副队干什么? 可是现在显然也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雷诺皱着眉毛,看了一眼垃圾袋附近。那里有一道新鲜刹车痕迹。杀死柳招弟的凶手,无疑也是开车抛弃她的头颅的。这里也是友谊路的一段……而梁家宽抛尸的路线正是新民路和友谊路。 他不得不滋生出一个非常不好的想法。 “我想我们赶紧沿着友谊路、新民路主动找一遍,也许会有更多的发现。” 副队眉毛一动,可能也是有点儿想到了,马上回头叫上几个人分头跑,想想这么些人肯定不够,又吩咐道:“把全队的人都叫过来,快!” 雷诺和汪辉几个人分到了一起,沿着友谊路往回跑。雷诺让汪辉只管专心开车,他和同事分了工,坐在左边地就看左边,坐在右边的就看右边。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垃圾袋。 车子跑了十几分钟,便发现了下一个可疑的垃圾袋。 汪辉嘎的一声停下车子,大家连忙下车。后面跟着的另一辆车也要停下,雷诺连忙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再往下找。车里的同事点点头,便一踩油门,呼的一下过去了。 解开垃圾袋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只左手。连忙拍照,搜查现场。 雷诺看了一下时间,五点五十分了。天还是黑着,但过不了半个小时,就会亮了。 汪辉问:“来得及吗?” 雷诺皱着眉头:“但愿。” 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是像梁家宽一样,有几十个垃圾袋等着他们,那一定会来不及。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居然还是赶上了。 大家分头跑完新民路、友谊路,就花了一个小时不到。找到最后一个垃圾袋时,天已经蒙蒙亮,开始有早起的人买菜、上学,三三两两地向他们看来。好在今天不是周末,人人都要赶时间。而且垃圾袋在确认里面是尸块后,也被尽快拍照收起,然后再对现场进行更为细致的搜查。总算没有引起骚动。 大家行动迅速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包括最先的头颅在内,一共就八只垃圾袋。这个数量远远低于梁家宽的手笔。即使是第一个受害者江姗,梁家宽也分了快二十个垃圾袋。 分尸程度也远远不能和梁家宽的比。 基本上是按照头颅、四肢加躯干的粗略分法。除了右手臂(肘关节以下部分)缺失,尸体已经拼全了。 郭达开不在,由他的两个徒弟先进行初步尸检。其他的痕迹检验、检材分析等等也都开始做了。 刑警队这边,林建军不在,副队忙得焦头烂额。 这时候,大家才深刻地感受到,林建军和郭达开简直是他们的灵魂人物。 局里领导也急得不行,昨晚电视台才刚做了特别节目,今天一早就又出了碎尸案,这脸打得可真够响的。再知道林建军居然进医院了,更是急得满脸油汗。 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高起来:“老林进医院了,老郭呢?” 汪辉回道:“也在医院呢。” 惊得他倒抽一口气:“什么?老郭也进医院了?” “不是不是,”汪辉连忙说清楚,“老郭是陪着林队一起去的。” 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着急地道:“都什么情况了,还不赶紧把老郭叫回来。”又问,“老林怎么样了?” 汪辉心想,你也不早问林队怎么样了。 “老郭那边还没来电话呢!”他其实也很想知道林建军怎么样了。 正说着,汪辉的手机就响起来,一看:“老郭。” 领导连忙催到:“快接!” 汪辉急忙跟老郭说了几句:“什么?” “严重吗?” “哦,好好好。” 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 汪辉掐了通话道:“说是胃溃疡引起的出血,幸亏及时送医,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 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 汪辉接着道:“老郭说了,林队不让联系吴姨,一会儿让我们找个人过去替换他。” 有领导在这儿,大家都不看副队,光看领导了。副队自己也看着领导,乐得撂挑子。 领导沉着脸叹了一口气:“行吧,就按老林的意思来。一会儿你们自己看,谁去把老郭换回来。”两手抄兜里,“有情况立刻汇报。”说完,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大家都想去看林队,但是现在队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最后还是由汪辉一个人去。 汪辉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林建军正躺在病床上输血、输液。郭达开静静地坐在床前守着,看他一把拧门进来,马上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汪辉慌忙放轻手脚。 郭达开嘱咐汪辉,林建军醒来肯定要回队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听他的,得把他留在医院里。汪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郭达开这才放心地走了。 汪辉就在郭达开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昏睡中的林建军。 林建军脸色苍白得厉害,嘴唇上像涂了一层蜡,即使昏睡中,也皱着眉头。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终于把他打倒了。 汪辉光是看着,心脏都一阵重似一阵,重得快要跳不起来一样。 连他都这么难受,要是吴玉芬看见,可怎么好? 想起吴玉芬,汪辉便觉得更难受了。这一对老夫妻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让他们活成这样? 鼻腔里一阵酸涩,眼睛里便泛起一层水光。汪辉先是抬手抹了抹眼睛,忽然想起现在也没有人别人会看到他哭,便索性不抹了,任凭自己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 忽然,一串响亮的手机铃声把他惊醒。 他本能地一手掏出自己的手机,一手胡乱地抹去眼泪。可是响的并不是他的手机。 一抬头,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林建军的外套。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从林建军的外套里摸出手机来。 来电显示是黄医生。 汪辉心里疑惑了一下,但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接起电话:“喂?”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传过来:“林队吗?你终于接电话了。” 汪辉看一眼林建军,还好,林建军并没有被吵醒,忙拿好手机退到病房外:“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你是哪位啊?” 黄医生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汪辉才知道,原来是给他们体检的医生,心口登时紧了一下。 别说他头脑简单心眼粗,可他也是会粗中带细的。 林建军前两天跟他们说过,医院又通知他做了胃镜,还重新抽了血。正在等化验结果。 他马上就条件反射一样地问道:“是林队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吗?怎么样?” 黄医生却迟疑起来,先问:“请问你是他什么人啊?” 汪辉:“他是我的老队长。” 黄医生便哦的一声:“你也是警察。” 汪辉:“对对对,”再问一遍,“化验结果怎么样?” 黄医生:“这个真不方便告诉你。如果他本人不方便的话,也得让他的家人来一趟。” 汪辉心里泛过浓浓的苦涩。 “黄医生,”他低低地道,“不瞒你说,林队现在就在医院里躺着呢,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他。他的孩子,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爱人的身体也很不好。” 黄医生静了一会儿,让步了:“那麻烦你过来一趟吧。” 第277章 奇怪的模仿(2) 黄医生的办公室也在同一幢楼,只是在不同的楼层。 汪辉回病房看了一眼,确保林建军还在睡着,又跑到咨询台那边跟护士打一声招呼,便赶紧去找黄医生了。 一脚踏进办公室,黄医生正等着。两个人也没怎么寒暄,就赶紧入正题了。 黄医生:“昨天下午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我打了几个电话给你们林队,但是他都没接。” 汪辉:“昨天……”也只好说,“昨天事情是真多,没注意吧。今天一大早又要忙案子。这不胃溃疡出血了。” 黄医生便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汪辉越发觉得不好,忙问:“黄医生,林队到底怎么了?” 黄医生:“上次体检,发现他的白细胞数量有点儿高,当时怀疑是感冒、或者身体里有炎症。所以让他再抽一次血化验。这次化验发现,他的白细胞数量又大幅度升高了。” 汪辉:“白细胞变多了?什么意思?” 黄医生抿了一下嘴:“初步怀疑是血癌。” 汪辉怔怔的,还有些茫然:“血癌?” 黄医生:“就是一般说的白血病。” 汪辉这才猛地一震,心口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睁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看着黄医生。 “黄医生,你没弄错吧!”他着急得声音都高起来,身体本能地往后一让,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可怕的结果让走了,“怎么可能呢!” 黄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很能理解汪辉的心情,不但没觉得被冒犯,还很和蔼地劝道:“你先不要难过,现在只是怀疑。” 汪辉心头抖了抖,眼睛里忙又放出一点儿希望。 但是这希望也不能给得太大。 黄医生平心静气地把情况说清楚:“我们还需要他来做个骨穿,才能确诊。如果不是,当然最好。如果是,也可以尽早治疗。” 汪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黄医生说着,他就只会呆呆地点点头。 黄医生最后跟汪辉说,最好还是让林建军自己来一趟,他想详细地和他谈谈,如果真地需要治疗,也需要患者的配合。 汪辉从黄医生办公室出来,三魂七魄像是飞走了两魂六魄。他沿着走廊一步一步地走,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恐惧,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这几天,他真是把好几年的眼泪都用上了。还是林敏君遭了梁家宽的毒手……那之后,他好几年都没这么频繁地流泪了。 心里并不是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而是闷。好像有一团一团的棉花吸足了水,牢牢地堵在喉咙口,出不来,也下不去。 眼泪也流得并不汹涌。可是几次擦干净了,又流出来,依然忍也忍不住。 汪辉终于走不动了,在电梯前难受地蹲下来,头垂得那么低。视线模糊中,只勉强看得到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抱怨什么老天不公平了。 他什么都不能再想,只是觉得胸口那么闷,就快让他喘不过气来。 电梯停了下来,有人走了出来。然后,又有其他人过来等电梯。人们就这样在汪辉的身边进进出出,奇怪而又茫然地看着这个只知道默默流泪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女孩递了一张纸巾给汪辉。 汪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抬起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只有七八岁,长着一张圆圆的包子脸。她眨着两只黑眼睛,好像也有点儿难过似地看着他。 汪辉眼里不由得一热,又添两行泪水,但终于伸手接住了纸巾,胡乱地擦擦脸,哽咽地道:“谢谢。” 小女孩抿着嘴冲他摇了摇头,一转头就跑了。 汪辉这才想起来,林建军还一个人在病房里,并没有多少时间好给他在这里发泄自己的情绪。他连忙站起身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蹲了多久,两条腿有些发麻,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进电梯。 回到病房门前,汪辉又停住脚,狠狠地干搓了两把脸,还吸了吸鼻子。当他装得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却不禁睁大了眼睛。 病床上竟然是空的。 汪辉第一反应就是林建军可能上卫生间了。可是卫生间里也没有人。连忙跑到咨询台问护士。 护士也吃了一惊,说刚刚十几分钟前才去林建军的病房看过,正好输完液替他拔了针,人还好好地睡着呢,完全不知道林建军已经不见了。 汪辉马上又想到,林建军一定是回队里了。 没错,林建军确实是回队里了。 当他脸色惨白地出现在刑警队大办公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大家纷纷地向他靠拢,这个问他怎么样了,那个说怎么不多歇一会儿。林建军点了点头,只是说不要紧。副队看见他能回来,立时松了一口气,烫手山芋终于可以拱手让人了。但还算他讲点儿交情,跟林建军毕竟也共事这么多年了,林建军的情况他也都知道。 “老林,你也太拼了。”副队叹息地说。 林建军现在只觉得累,实在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应付一切不必要的、所谓考验情商的东西。 雷诺上前扶林建军坐下:“林队,你一个人回来的?辉哥呢?” 林建军微露茫然。 沙国雄忙说明情况:“他去接替老郭守着你了呀。” 林建军:“是吗?” 沙国雄顿时一撮嘴:“这个汪辉,跑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雷诺的手机就响了,正是汪辉打来问林建军的。雷诺便叫他赶紧回来。 林建军轻轻地喘了两口气,先问道:“我进医院的事,没告诉你们吴姨吧?” 雷诺连忙让他放心:“没有。吴姨打过电话来问你,我说你正忙着出现场。吴姨说知道你忙,她就不多事了,就是提醒你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林建军满脸的疲惫略微松懈下来,垂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会儿,接着道:“小雷,你把目前的情况跟我说说吧。” 雷诺看着他的脸色,不禁犹豫地道:“林队……” 林建军:“说吧。” 雷诺只得照办。 林建军认真地听完,才刚有些松懈的脸色又紧绷回去。他皱着眉头,沉沉地道:“会是模仿作案吗?”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这么巧,又是碎尸。昨晚电视台也是刚刚播放了“碎尸魔”被抓的特别节目。 雷诺轻轻地抿了一下嘴。他习惯性地想要先缓一缓,等情况更明朗一些再说,但林建军现在因为案子已经够累的了,他不想让林建军再因为自己变得更累。便又改变了主意,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目前来看,如果说是单纯的模仿作案,有点儿奇怪。” 林建军:“哪里奇怪?” 雷诺:“梁家宽沿着新民路、友谊路抛尸,这个节目里也提到了,整个海都市的人都知道。所以,这个凶手也知道抛尸路线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但是……” 他停了一停,微微皱起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疑惑:“没有右手。” “他的分尸远远赶不上梁家宽的手段,目前尸体的其它部分都已经被找到了,唯独没有右手。” “我们都知道‘12·7’案就是因为发现了第一个受害者江姗的右手,才开始的。” “包括卢薇薇案,凶手意图对‘12·7’案进行模仿,也是先将卢薇薇的右手在同一路段放了出来。” “如果这一次也是模仿作案,凶手连分尸和抛尸都做到了,为什么会对首先暴露右手这个细节,偏偏没有做到呢?” 大家有点儿被提醒到了,怔怔地,在各自的心里揣摩起来。 沙国雄皱着眉头猜道:“会不会他把右手扔到其他地方了,所以我们还没有发现?” 雷诺摇摇头:“最先发现的是右手,出现在哪一个路段,这是‘12·7’案一开始,很多人就知道的。” 第278章 奇怪的模仿(3) 李亮也觉得雷诺说得很对,就算沙国雄是他的搭档,这回也得帮理不帮亲了:“那时候案子出来多轰动,在哪儿发现人手的事早传遍大街小巷了。后面发现的尸块多了,谣言才渐渐多起来。但是右手的事,确实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凶手要是模仿作案,怎么会把这一点搞错。” 沙国雄:“可是,我们在同一路段,就是没发现右手啊!” 副队摸着下巴:“所以才奇怪啊!” 有人突然冒出来一句:“会不会凶手根本就没扔掉右手呢?” 雷诺眉头又是一紧。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单单留下右手呢?” 大家又是一阵静默。 林建军沉沉地道:“也许还会有后续。” 这几乎是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电视台刚刚放出碎尸魔被抓的消息,第二天凶手就将碎尸抛出。这个时间点,这种行动……又是一个疯狂的家伙。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开始吧? 林建军:“还是等老郭的尸检报告出来,我们再做进一步的讨论。现在,得先将死者的身份确定下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死者是柳招弟。柳招弟和柳莹来过队里好几次,她们两个早就混得脸熟了。 但是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 雷诺主动道:“我来联系柳莹他们,看看能不能找个人来认一认。” 林建军点了点头。他的脸始终白得跟纸一样。 副队忙叫两个人把林建军送进队长办公室歇一歇:“老林,你放心,有我呢。”一会儿又补一句,“一有情况,我跟你汇报。” 林建军也想硬撑,可实在硬撑不住了,只得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柳招弟的身份很快确认了。 雷诺有意避开柳莹,找了他们另外一个小姐妹。结果,那人前脚刚到,汪辉后脚也回到了队里,便和雷诺一起接待她。 小姐妹也很能理解雷诺的苦心。按理,柳莹和柳招弟是最亲近的,但柳莹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怎么能再让她受这么大的伤害。她一见雷诺,就先表达了谢意。 雷诺问她准备好了没有。 她很紧张,把自己的包用力地抱在怀里,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是柳招弟吗?不会认错?” 到这一步,雷诺觉得还是让她死心更好,便沉沉地点了一下头:“只是需要亲友再确认一下。” 小姐妹便惶惶地抱着自己的包,眼里开始泛起水光。 还是和之前认纪月红一样,考虑到普通人的承受力——碎尸还是太残忍了——只拍了一张柳招弟的面部照。 但小姐妹看到那张照片,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她紧紧地捏着照片惨叫出来,又惊又恐,眼睛睁得那么大,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来。她瞪视着照片里的柳招弟的脸,嚎啕大哭。 “作孽啊,作孽……”她哭着喊,“怎么死完一个又一个!” 看她哭得涕泪纵横,雷诺也不觉一阵鼻酸。但令他没料到的是,站在一旁的汪辉竟也跟着泪流不止,哽哽咽咽的,还不时发出破碎的喉音。 雷诺不由得微微一怔。 汪辉一向比他硬朗的。 想起汪辉回到队里,就不对劲儿,眼睛红得像什么一样,眼泡还有点儿肿,知道林队在办公室里歇着,就只点点头,竟然什么也没说…… 雷诺心里忽然有点儿惴惴不安。 但他还是先忍下来,把小姐妹处置妥当。 等把人送进电梯,才转过身来,神情略肃穆地看上汪辉:“辉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汪辉本来也没想瞒雷诺,听他这么一问,眼泪顿时又涌出眼眶。他擦了一把眼泪,但还是泪流不止。 雷诺顿觉心口一凉,怕被队里的人看见,一把拉过汪辉就朝楼道的另一头走。 一直走到最顶头的那一扇窗前。 汪辉已经哭得不行了。一米八几的汉子,泪水糊得满脸都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雷诺又焦急又忧虑,压低声音催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汪辉一把推开了窗子,迎着冷风才敢泄露出一些痛苦的抽气:“林队,可能得了白血病。” 在说可能两个字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么的心虚。 雷诺登时睁大了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浑身都不能动弹。他呆呆看着汪辉,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稳重和聪明。直到眼泪都流了下来,才很茫然地说:“不是说只是胃溃疡吗?” 汪辉一只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我不知道……医生说,得让林队尽早去做个骨穿。” 他哽咽了一下,声音都模糊了。鼻子里很难通气,只能有些费力地吸了吸鼻子,才勉强说完。 “林队还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说不出口。” 雷诺张了张嘴,却迟迟发不出声音,嘴里全都是苦味。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挤出点儿声音:“说不出口,也得说。” 汪辉也知道。 雷诺对着冷风抽了一口气:“我去说。” 汪辉微微转过头,看一眼雷诺,却又道:“不,还是我去说。” 五年前,他已经做过一次逃兵。他和郭达开一起赶去省城,得到了dna的比对结果。但是最后,却只让郭达开一个人去见林建军。 那时,他还可以仗着自己年纪轻,刚当刑警,把重担往郭达开的头上推。可现在,他还有这个脸吗? 雷诺也是刚当刑警,甚至比当年的他还要小。 雷诺看到汪辉痛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坚定,便又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汪辉笑了笑。怎么不知道这是雷诺的好意。便转过身来,拍了拍雷诺的肩膀,正想说一声“好兄弟”,眼角的余光却一下子扫到一个令他心口一窒的身影。 他连忙转头,雷诺也本能跟着一起转头。两个人一起呆住了。 应该在队长办公室里休息的林建军,竟然就站在那里,不过几步远。他惨白着脸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睛却因为布满血丝,而显得格外红。 “林,林队,”汪辉一开口,心里就一阵惶恐似一阵,但还要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你怎么出来了?多休息一会儿啊!” 林建军:“休息过了,还是打了一个小盹的。” 只有雷诺不说话,在旁边垂着眼睛,谁也没有看,紧紧地抿着嘴唇。 傻瓜。都是傻瓜。 连脸上的眼泪都没猜。 静了一会儿,林建军很淡然地道:“黄医生那里,我会自己跟他尽快联系的。”那口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跟吃饭、喝水一样的日常小事。 汪辉的眼里却又是一热。最后的伪装失败了,反而让他从无比的沉痛里喘上了一口气。他捂着自己的脸定了定神,狠狠地抹去眼泪。 “不一定的,”他说,“黄医生说了,现在也只是怀疑。” 林建军点点头:“我知道。”忽然还惨淡地笑了一笑,“人家还有被误诊的呢。” 林建军的原意是想让大家都好过一点。但实际的效果却背道而驰。 汪辉的心口像被针刺了一样,一种细微而尖锐的痛。他也想附和林建军一句,是啊,医生也会误诊呢。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刚抹掉的眼泪,倒是飞快地又淌下来。 雷诺轻声地道:“林队,我跟辉哥陪你一起去。” 这不用问汪辉,他一定不肯让林建军一个人独自面对。 林建军竟摇了摇头:“不用。你们谁都不要陪我。连你们吴姨都不要告诉。这件事,就你们两个知道。” 雷诺和汪辉听他说得那么平稳,好像早就已经想清楚了。 林建军:“多一个人知道,也只是多一个人担心而已。” 汪辉:“可是……” 林建军轻轻地打断:“特别是你们吴姨……”有点儿抖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两口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至少也别让她再难过。至少现在不行。” 汪辉还能怎么说。连雷诺都沉默了。 纵使有千言万语,也只有和着泪水一起咽回去。 第279章 新的怪物(1) 快到中午的时候,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 虽然大家都还不知道内容,但也都看到郭达开把报告交到林建军的手上时,脸色就很不好。郭达开当法医三十年,经验太丰富了,除了发现“12·7”案里的第三个受害者是林敏君以外,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 就连林建军也是。他的脸色已经无法更差了,但是还是可以从他的肢体语言上看得出端倪,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翻报告的时候又快又重,但每一页看的时间却变长了。 等翻到最后一页,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大家都明白,他其实早就看完最后一页了。 这份报告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信息,让他看完了,却还消化不了、不敢相信? 平常这个时候,就该汪辉第一个耐不住,出来问东问西。但是现在汪辉完全不在平常的状态里,于是就由沙国雄顺其自然地替补他的位置。但是沙国雄没敢问林建军,林建军的脸色实在太吓人,而是去问郭达开。 “老郭,怎么回事啊?” 郭达开还是一向的言简意赅:“死者的身上发现多处淤青和擦伤。在被凶手制服前,她曾经激烈地反抗、挣扎。但是并没有发现凶手的毛发、血液等等,应该是被清理过了。” “还有,”略停了一停,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完,“死者被肢解的时候,仍然活着。” 周围隐约传来好几道抽气声。 沙国雄都惊呆了,一开口,嘴巴就哆嗦了一下:“什,什么?” 郭达开当然不会再给他重复一遍,只顾接着往下讲:“而且不是一次性肢解的,分了几个阶段。” 沙国雄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大。这回嘴巴连哆嗦都不会哆嗦了,干脆呆呆地张在那里。 大家都集体哑巴了。 没人问,郭达开也继续说完:“从肢解后,死者躯干上所对应创面的愈合程度来看,第一阶段是肘关节以下的右手,肘关节以上、肩关节以下的右手臂;第二阶段是肘关节以下的左手,肘关节以上、肩关节以下的左手臂;第三阶段是膝关节以下的右脚,膝关节以上、髋关节以下的右大腿;第四阶段是膝关节以下的左脚,膝关节以上、髋关节以下的左大腿。第五阶段……” 沙国雄终于吃不消了,有点儿虚弱地插了一句:“还有!” 郭达开:“到最后了。最后,一刀捅进死者的颈部,正好割断了颈动脉。死者死后,才被割下头颅。” “每个阶段相隔一到两天。所以整个肢解过程,大约花了一个星期左右。而且凶手的技术很好,所有的处理都有条不紊。” 一时间,大办公室里就跟冰封了一样,连抽气的声音都听不见。 好半天,才有人心有戚戚焉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柳招弟太惨了……” 连郭达开也是这样觉得。 虽然这样说起来,好像在比较谁更惨一样……但是扪心自问,肢解尸体,和肢解活人…… 郭达开觉得自己恐怕也是真老了。碰到“12·7”案以后,特别是遭受了林敏君的惨死后,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够了。没想到又碰上了这样的尸体…… 每个人都是有界限的。 集体的静默中,忽然传来桌椅被撞歪的尖锐声音。 大家猛然惊醒,原来是林建军一时没站住,撑了桌子一把。 “林队!”沙国雄、李亮等人纷纷惊叫一声,就要上前。 但还是郭达开和汪辉靠得近,登时一起出手捞住了林建军,扶着他坐下。林建军快要坐下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几乎是往椅子上一滑。惊得郭达开和汪辉手上又是一紧,林建军才勉强稳住。 林建军一直都是队里的主心骨,像这种困苦的局面,正是要依靠他支撑起来的时候,但现在,他自己都需要依靠谁来支撑一下了。 看着林建军这般模样,副队再不出来,实在说不过去。 “老林,你快歇着去吧!”他说,“你也不要太硬撑了。” 郭达开也劝林建军:“这还只是个开头,你就是硬撑着,也只是累挎自己,破不了案。” 汪辉才是最担心的,马上抓紧林建军道:“林队,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郭达开不由得略带诧异地看了汪辉一眼。 其实,他也想让林建军直接回家。可是凭他跟林建军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更明白林建军不会回家的。 但是没想到汪辉会说出来。 汪辉是一向很关心林建军,两个人可以说情同父子……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汪辉好像特别关心林建军。 林建军喘了两口气,轻轻地抬了抬手。郭达开说的,他当然都知道。哪一次破案子,不是既拼脑力也拼体力。谁都知道案发前三天是破案的黄金时间,可是那也只是针对一般性案件。 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一般性案件。 他有一个很坏的预感…… 他相信,不光是他,很多人也跟他一样。 这会是一场更为旷日持久的恶战。 他担心,这一场恶战,他没有办法坚持到底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抓到了梁家宽,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可能得了白血病。 身体已经不行了。但内心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他知道最后的期限必定会到来。 他只能希望,在最后的期限到来之前,在仅剩的时间里,还能安排好后事。 其中一件事,就是队里必须有人能撑起局面。 “我想听听小雷的看法。”林建军勉强地道。 雷诺微微睁大了眼睛。 很多道视线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身上,包括郭达开和副队。 林建军有点儿鼓励地看着雷诺:“等你说完,我就去歇会儿。”还呵呵地轻笑一声,“我还真想安安心心去歇着了。” 这下,林建军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刑警队里又没有笨人。 郭达开知道,这时候副队的态度很关键。林建军如果不管了,副转正,就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他当然是会站在林建军这边的,但是副队闹情绪的话,即便硬捧了雷诺出来,那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管了,这些人际关系得太复杂,本来就不是他郭达开的强项。反正,他就知道站在林建军这边。 正要自己先表态,手却被林建军提前按住。 抬眼一看,林建军却在看着副队。 郭达开不禁在心里暗暗地叹一口气。林建军太了解他了。既然他叫他等副队先表态,那就等着吧。 静默里,众人的视线又悄悄地从雷诺身上转移到了副队的身上。 雷诺自己反而因为吃惊和尴尬,没有看向副队。 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林建军原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培养他。虽然之前,他也感觉到林建军对他的各种鼓励和引导,但他也只是当作一个前辈对看得过眼的后辈的好意,顶多还有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他从来没有想过,林建军是要他继承衣钵的意思。 静默的时间稍稍有点儿长。 实际上没有很长,但因为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反应,便每一秒都会让人嫌长。 “对,小雷来说说看。”副队的反应都算得上正常,他并没有让大家等多久,“我也想听听小雷怎么说。” 看到林建军明显放松下来,副队也不由得略带无奈地笑了一笑。 这些年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队里算是一个什么情况。当年能当上副队,多少也是走了后门的。这是局里公开的秘密,他也不想粉饰。其实他本来就没有雄心壮志,能混个副队已经很满意了,再加上后来能走的后门也没有了,他也乐得在林建军强大的阴影下,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平时分析案情、安排工作,从头到尾不见他出声也不稀奇。 弄得局里上下都知道有林队,却常常忘了还有他这个副队。 不过,他真不在乎。说他脸皮厚也好,说他没出息也行,这个世界本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闪闪发光。他觉得凭自己的那点儿能耐,能过上现在的日子也该知足了。 以前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何况现在,自己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队长谁爱当谁当,反正也不会影响他继续当自己的副队。过不了几年,就可以退二线,最好直接退休,回家过太平日子。 “小雷,你放心大胆地说,”副队干脆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得更为明朗,“这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大家都是微微一怔。 郭达开、林建军也没想到副队会这么痛快。他们平常和副队也就是点个头的交易…… 副队假装没看到大家的惊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笑呵呵地朝雷诺一扬下巴:“说吧,说吧。” 郭达开也朝雷诺点了一个头。 雷诺忽然觉得有点儿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之前,我们怀疑凶手是在模仿‘12·7’案,但是现在,我觉得不是了。” 整个刑警队又是一静。雷诺早上还只是说,不像是单纯的模仿作案,现在却是干脆地否定了。 雷诺:“柳招弟被杀案和‘12·7’案还是有相似之处。首先,都是被分尸了,啊,不对,”他自我纠正,“应该说是肢解。柳招弟被肢解的时候,还活着,不能说是分尸。其次,都被抛尸在相同的地段。” “再次,受害者也很相似。” “柳招弟本身就符合梁家宽挑选受害者的喜好。如果不是没有及时出现,她本来也会成为‘12·7’案的受害者。” “但是这些信息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要关注了相关的报道,都会知道。” “比起这一点点相似之处,更多的还是不同之处。” “第一个不同,就是柳招弟案没有找到右手。关于这一点,我们早上已经讨论过了,就不重复了。” “还有肢解、分尸程度的不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除此以外,现在又出现了更为重大的不同。” “都是肢解,但‘12·7’案的受害者都是死后才被肢解的,而柳招弟是被活生生肢解的。” “一个是先杀人再肢解,一个是先肢解再杀人。” 雷诺抬起头扫一眼同事们:“大家对此是什么看法?” 案件的异常血腥使得气氛也格外凝重,一时间没那么容易打破。林建军倒有些看法,但他选择暂且隐忍不发。连副队都知道以后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现在不光是他们学着自己办案,也是他学着放手的时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了。 静了一小会儿,汪辉第一个加入讨论:“杀死柳招弟的凶手要比梁家宽厉害得多。” “梁家宽采用的是刺中延髓,令受害者一下子失去反抗能力,甚至于当场死亡。这种手法很高明,但是只要熟练了,抓好时机,基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杀死柳招弟的凶手却正好相反。柳招弟曾经激烈地挣扎、反抗,他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把柳招弟制服。” 沙国雄:“难道这不是说明他不如梁家宽吗?万一真给柳招弟跑了怎么办?” 汪辉怔了一下,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先说完:“可是也有可能,凶手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所以根本不怕柳招弟的反抗。事实也证明,尽管柳招弟反抗得非常激烈,可还是被他制服,活活肢解了。” 沙国雄瘪了一下嘴,暂时没话说了。 汪辉:“这说明凶手应该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身材高大健壮,很可能受过健身、格斗之类的训练。” 大家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有刮目相看的意思。 林建军也在一旁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嘴角。以前的汪辉是说不出这样一番见解来的。 第280章 新的怪物(2) 李亮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支持起汪辉的看法来:“而且,肢解活人的难度也比肢解死人的难度要高得多。老郭说了,柳招弟被分为五个阶段慢慢肢解,前后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这一个星期可不好打发,他得具备一些急救的知识,还有一些维持柳招弟生命的药物等等。这些都是比梁家宽要强悍、专业的地方。” 听完李亮的补充,更多人倾向于汪辉的看法了。 就连沙国雄也道:“这么说,和杀死柳招弟的凶手比,梁家宽还算有人性的了。起码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柳招弟呢,眼见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地肢解……一个星期啊!”就算是他这样的彪形大汉,光是想想都脚底发凉,“这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 “这倒不见得……”雷诺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但是大办公室里太安静,还是有很多人都听到了。 沙国雄不由得睁大眼睛,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雷诺:“柳招弟的面部除了一些擦伤和磕碰伤外,并没有被堵住口鼻的痕迹。” 沙国雄:“所以?” 雷诺:“凶手为什么不堵住柳招弟的嘴呢?即使是在肢解柳招弟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做。” 大家开始回味过来,这确实是一个矛盾的地方。 “对呀,”有人道,“难道他不怕柳招弟大声呼救,把人引来吗?” 李亮想出一种可能:“会不会是他的藏身处很偏僻、很安全,根本不用担心惊动别人?” 大家觉得说得通。 但是雷诺还是摇了摇头:“那也不对。” 李亮不禁反问道:“为什么?” 雷诺:“即便不怕惊动别人,可是他自己也是会听得见的。通常,罪犯在犯罪的时候,都会想办法不让受害者出声,并不仅仅是因为怕惊动别人,也是因为自己不想听到受害者的声音。” “受害者不光会求救,也会咒骂、会求饶,还会痛哭、惨叫……”雷诺慢慢地说着,“罪犯自己听着,或是不忍心,又或者会觉得烦……总之,也会受不了。他的犯罪行为当然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变得更为暴力、粗糙。” “而柳招弟,被这个凶手残害了多久呢?” “根据柳莹的证词,柳招弟原本和梁家宽约好那个星期六在天香苑见面,但是前一晚时突然又说洗手不干了,有客人愿意包养她。” “现在看来,柳招弟当时就是被那个所谓的客人控制住了。很可能,那通电话也是在他的授意下,柳招弟才打给柳莹的。因为柳莹她们在拼命地找柳招弟,不停地打给她的手机,如果不及时给她们反馈,她们就会报警。于是,凶手让柳招弟编造了被客人包养的谎言,摆出一副和柳莹她们决裂的姿态,果不其然,柳莹她们上当了。” “从那一天算起,柳招弟被凶手残害了一个多星期。” “不是一个星期,是一个多星期。” 雷诺觉得不用再去说明,大家都会明白,这种状态下,多一天意味着什么。 “这一个多星期里,柳招弟每天都会惨叫。一开始的时候她会呼救,会咒骂,会痛哭,但是很快就会发现都是徒劳。她又会求饶,声泪俱下地哀求,但是很快又会发现仍然只是徒劳。但是这时候她还不能完全死心,大概还会再重复几次呼救、咒骂,再哀求……到后来,只剩下惨叫,单纯的惨叫。” “最后,连惨叫也不行了。因为她真地喊破了喉咙。” 众人都静静地听着,雷诺每多说一句,他们的心就跟着沉下去一分。等这一段说完,心已经沉得感觉不到跳动。连林建军和郭达开都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所以,为什么凶手不堵住柳招弟的嘴呢?”他再一次,缓慢而沉重地提出这个问题,“难道他不会觉得不忍心?连烦都不会吗?” 大办公室里静得沉甸甸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猜到:“会不会他听不到?” 汪辉马上接道:“对,他是个聋子。只要把柳招弟带到一个偏僻、安全的地方,别人听不到就行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 雷诺也淡淡地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有点儿低。” 汪辉:“为什么?” 雷诺:“如果凶手听力有障碍,他怎么才能确定藏身之处够安全,一定不会被别人听到?对他来说,到处都是安静的地方啊!” 汪辉登时一愣。 同事们也纷纷地意识到这个矛盾。这就好比让盲人去挑选黑暗的地方,然而处处都是黑暗一样。 汪辉想不出来了:“那,那凶手为什么不堵住柳招弟的嘴呢?” 雷诺没有急着回答汪辉,紧接着又推出一个问题:“还有,即使柳招弟喊破了喉咙,似乎对凶手也没有什么影响,他的犯罪行为并没有变得更为暴力、粗糙。就像老郭说的,整个肢解过程还是体现了他良好的技术。他依然处理得有条不紊。” “或者,”雷诺抿了抿嘴唇,幽幽地道,“他根本就很喜欢听那些惨叫。” 刚刚才有些松懈的气氛,一瞬间又紧绷回去。很多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咯噔一响,像是要裂开来一样。 一个喜欢听受害者惨叫的凶手。 他肢解了柳招弟一个多星期。柳招弟惨叫了一个多星期。他也就听了一个多星期。 虽然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种可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不够合情,却是合理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雷诺缓慢而低沉地说着,“如果只是为了杀人,有没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 “杀人并不是他的目的。” “杀人只是最后的结果,他所想要的其实是折磨受害者的过程。” “所以,柳招弟的挣扎、惨叫非但没有让他觉得不忍、烦躁,反而让他更加的兴奋、满足。” “所以,他才能在柳招弟的惨叫声里,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并且始终保持良好的技术状态,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率。” 雷诺想了一想,忽然有了更进一步的推测。 “也许,他根本就是为了听她的惨叫,才折磨她的。” “到最后,柳招弟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他才结束了她的生命。” 雷诺这一段话说完,大办公室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雷诺自己也暂时抿住了嘴唇,想要缓一缓。 林建军和郭达开有意地对视了一眼。雷诺的表现很让他们欣慰,甚至有些惊人。实际上,整个刑警队已经在无意之中,将雷诺当成新的中心。一旁的副队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雷诺。 沙国雄心有余悸地道:“这凶手比梁家宽还不是人啊!”再次愤怒地重申,“所以我才说,他根本就没把柳招弟当人看!” “不,”雷诺轻轻地,却也坚决地否定,“所以我才说,这倒不见得。” 沙国雄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雷诺:“梁家宽很鄙视他的受害者。他把她们当成牛一样的宰杀。在他的心目中,江姗、杨蕾她们甚至还不如牛。他讨厌听到她们的声音,讨厌她们的反抗和挣扎。他只要她们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布。” “这个凶手不一样。” “肢解柳招弟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有相应的急救措施,懂得怎样维持住柳招弟的生命。他知道他在处理的是人。他不仅喜欢听到她的惨叫,而且也不怕她的反抗和挣扎。一方面说明他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另一方面不也说明了他是喜欢这个过程的吗?” “如果不喜欢,干嘛费这个劲儿,再有能力也该采取一种高效的办法才对吧?” “简而言之,梁家宽是把受者害当成牲口一样地杀害了。而这个凶手,就是喜欢折磨人,他想尽一切办法来延长对受害者的折磨。” 雷诺说完了。 大家也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本来,表面上看是又一起肢解案。而且似乎还是一个有点儿仓促、简化的模仿犯罪。肢解程度相差那么多…… 可是这样一层一层地剥开,探究到深处时,才发现是另一个更为恶臭、可怕的深渊。 在场的人不禁都在想,海都市这是怎么了。 不对,是这个世界怎么了。 有一个碎尸魔还不够,现在又冒出一个新的怪物…… 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个怪物,披着良好的伪装潜伏在羔羊一样的人类中间。 林建军觉得自己不开口不行了。刑警队还是太年轻,一下子有点儿被压住了。 “所以,柳招弟案应该不是模仿‘12·7’案。”他说。 雷诺望向林建军:“是的。” 林建军:“在电视台播出特别节目之前,凶手就已经折磨柳招弟长达一周多的时间了。与其说他是模仿作案,倒不如说是因为受到特别节目的刺激,才在最后抛尸的时候,利用了一下‘12·7’案。” “而从他犯案的手法来看,他准备得相当充分,手段也很成熟,藏匿地点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毕竟,柳招弟惨叫了一个多星期,竟然还是没有人发觉。” “这个凶手,很可能以前就犯过案。” 雷诺很敬服地看着林建军。林建军说出的推论,他不能更赞同。 汪辉震惊地说:“难道又是一个连环杀手?” 林建军从心底里也这样觉得,但是出于领导者的谨慎考虑,还是提醒道:“现在只有柳招弟这一件案子。就是柳招弟这一件案子,我们都还要继续往下查。不要急着太早下结论。” 汪辉便又闭上了嘴巴。 其实,又有哪一个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论? 林建军:“根据柳莹她们提供的情况来看,柳招弟那晚突然新接的客人,很可能是最后跟她有接触的人,嫌疑最大。” “我们就从这个客人的身份开始查起。” 林建军正想分配一下调查任务,手机却响起来。一看来电,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接起来电。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之后,只是低低地道:“我知道了。但我这里正在忙,过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 汪辉忙问:“什么事啊?” 林建军据实回道:“看守所打来的……” 汪辉立马忍不住了:“又是梁家宽吗?他还闹什么?” 汪辉的激动,反倒衬得林建军本人淡定得多了。 “他还是想见我一面,”林建军说,“他还是咬定他有重要情况,只跟我一个人说。” 汪辉提起梁家宽,就没法冷静:“去他的重要情况。现在都翻篇了,谁还有空管他的废话。” 其他人虽然没有像汪辉这么激动,但也一个一个都皱着眉头,对梁家宽的不以为然和厌恶,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郭达开也劝林建军:“那种人,随他闹去吧。他也闹不了多久了。” 第281章 新的怪物(3) 雷诺看大家都不赞成林建军去看梁家宽,也只好轻轻抿住嘴唇。该说的话,他昨天就已经说过了。他仍然认为梁家宽不是虚张声势,应该是真有话要说的。 但是……他看了一眼林建军,还是默然地低下了头。 林建军只是微垂眼睛,谁也没有看,也没有说话。 他心情有些复杂。 看守所的监牢里,梁家宽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他再一次扑到铁门前大声地喊人。可能是他之前喊了好几次,那个上了年纪的警察终于不胜其烦地过来了。 梁家宽连忙问道:“林建军来了没有?” 警察哼地一笑:“你真是绝了。自从你老婆被关进来,你一点儿也不关心,倒一个劲儿地还想着跟刑警队队长过不去?” 梁家宽根本不听,就只追着问:“你把我说的话都传给林建军了吗?” 警察也不理他,接着说:“你老婆进医院了知道吗?她怀孕了!” 这回梁家宽总算听进去了,露出一脸的惊诧。但是惊诧很快过去了,他又呵呵地笑起来。警察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兴的笑。 “你笑什么?”警察不悦地皱起眉头。 梁家宽一边笑一边摇头:“好好好,我梁家也总算有后了。”兴致上来了,还拍了拍手,“好好好,我现在是彻底地放开了。” 警察的眉头不觉又皱紧一分,总觉得他说话的腔调也怪怪的。 但只一会儿,梁家宽便又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仍是一心一意地追问起林建军来:“你是按照我的原话,一字不差地传给林建军的吗?” 警察:“没错。” 梁家宽便皱起眉头:“那他怎么还没来!” 警察笑了笑:“我要是他,我也不会来。”嘁的一声,“谁会来啊!” 梁家宽脸色登时一僵。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了新的要求:“我要打电话给林建军!让我跟他先通个电话!” 警察终于由烦生怒了:“你个王八蛋……”还没骂完,手机忽然响起来。 掏出来一看,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惊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梁家宽。 梁家宽灵敏异常,马上睁大了眼睛,还伸出手去:“是不是林建军打来的?” 警察先背过他去,接起来电:“老林,怎么这么快就打过来了?”说了两句,脸上的惊诧变得更多了,转过头来又看上梁家宽。 梁家宽更激动了,拼命地朝他伸手。要不是他和他之间还隔着一道门,梁家宽肯定会直接夺过手机。 但是警察还是自己把手机递过来了,还没到门前,梁家宽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来, “林建军!”梁家宽大声地道,眼睛里闪动着令人发毛的兴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我说话的。” 相对于梁家宽的亢奋,林建军却益发地冷静。 “我要先听听你会说什么,”他不急不慢,几乎也没什么起伏地道,“如果你只是故弄玄虚,那么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通话。” 梁家宽却一点儿也不慌,反而笑了起来:“行。我就问你,杀死那个女模特的凶手你抓到了吗?” 就和他预料的一样,手机那头忽然安静下来。 那头越是安静,梁家宽就越想说话:“是叫卢薇薇对吧?报纸上还故意没报她的名字,”说到这里,哼的一声冷笑,“那几个女的也没报,什么卢某某,杨某的。这些婊子有什么好替她们隐瞒的。” “她们都是活该!” “包括那个卢薇薇。” 梁家宽很得意、也很痛快地笑起来。就像林建军和雷诺判断的那样,他根本不以他的罪行为耻。他甚至都不认为自己的所为是罪行。恰恰相反,他以之为荣,不想放过任何可以炫耀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林建军状似平稳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卢薇薇的?难道她也光顾过你家面店?” “那倒没有。”梁家宽笑着说,“我是听我的一个朋友说的。” 林建军:“朋友?” 梁家宽:“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有的时候也会打打牌,喝个酒什么的。” 林建军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沉了些:“他跟你说了什么?” 梁家宽:“就说这个女的有多嚣张,有多来事儿,天天不拿正眼看人。总有一天,要在她那漂亮的脖子上捅一刀。” 林建军:“……” 梁家宽不觉再次笑出声:“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卢薇薇就是脖子上被捅了一刀?” 林建军:“你说的是他的原话吗?没添油加酣吧?” 梁家宽:“他说的这些话,还用得着我添油加醋吗?” 林建军:“你这个朋友是谁?” 梁家宽:“哎呦,那可就记不得了呀。在医院那会儿,我也跟你们说过的,总共就是打打牌、喝喝酒的交情,长什么样我都快记不得了。不过……” 林建军沉默了一会儿,替他说完:“不过如果我去见你的话,你也许会记起来。” 梁家宽呵呵地笑:“老林,你真是个明白人。” 林建军:“……” 现在又变成梁家宽不着急了:“没事,我知道你们刑警队忙着呢。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吧。”说完,就主动结束了通话,心满意足地握在手心里笑了一笑。 他看见那个警察狐疑又戒备地看着自己。也不像之前觉得那么讨厌了。反而觉得那个警察也变得可爱多了,笑嘻嘻地把手机递回去。 “谢谢啊!” 刑警队这边,所有人都听到了刚才这一通电话。林建军用的是免提。 在众人难看的脸色里,林建军缓慢而沉重地收起手机。 汪辉不愿相信,而又不得不相信:“他怎么会知道卢薇薇的案子?”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包括林建军也是。 卢薇薇案已经很久没有进展了。虽然因为她和纪月红的关系,也跟陶吧扯到了一起,但还是没有发现凶手的踪迹。 李亮苦笑着摇摇头:“物以类聚?” 好像也只能这么说。冥冥之中,相同的生物身上就是会有一种共鸣。有意无意之间,他们就能聚首到一起。 沙国雄憨憨地问:“那林队真要去吗?” 李亮踢了他一脚。沙国雄才愣愣地闭上嘴巴。 这里当然没人想让林建军去。又不是不知道林建军去了,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建军觉得还是得由自己来表这个态。他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就……” “再查一查吧。”雷诺轻轻地出声了。现在他又改变主意了。 梁家宽那么嚣张,分明吃定林建军不能不去。可他不想看到林建军再受到一丝一毫的煎熬。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雷诺。雷诺却在看林建军。 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了。不用医生来看,谁都能看得出林建军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难道连最后一段时日,林建军也要被这些人纠缠、玩弄吗? 汪辉有点儿急切地问:“还能怎么查?现在还有柳招弟的案子。” 雷诺:“当然还是以柳招弟的案子为主。但是,既然梁家宽帮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我们也可以先找几个人往下摸一摸,也许卢薇薇案真能有突破。” 汪辉皱起眉头问:“梁家宽提供什么线索了?” 雷诺:“刚刚梁家宽说了,那个人觉得卢薇薇既嚣张又来事儿,而且还天天不拿正眼看人。” 汪辉:“所以?这不就是卢薇薇的风格吗?” 雷诺:“同样的事物,在不同人的眼里,描述出来的效果也是有差异的。因为每个人的能力、地位、职业等等本来就是相互影响的,最终形成了这个人的特质。他的看法,他的语言,他的行动,又会在无意之间打上这些特质的烙印。” “就以卢薇薇来说,我们碰到的那些人里,对她的评价和描述也不尽相同。” “李天成、谭晓敏,只是觉得她比较有个性,待人处事偏激了一些。即便卢薇薇给他们找了很多麻烦,他们也并没有将她当成对手。相反的,他们还对她因为性倾向的问题而遭受种种困难,表示同情和宽容。因为李天成、谭晓敏相对于卢薇薇来说,是上位者。” “作为卢薇薇好朋友的罗潇潇就觉得她是真性情,可能脾气大了点儿,但是没有坏心。而和卢薇薇同是名模的原莉娜就觉得她只是很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已,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竞争对手,其实等于默认了,他们和卢薇薇还是平等的。” “于是,就只剩下最后一类人,他们才会觉得卢薇薇嚣张又来事,还不拿正眼看人。那些在卢薇薇的周围,需要卢薇薇配合,不,是需要看她脸色的人员,也就是下位者,身份、地位不如卢薇薇的人。” 大家一边听,一边有种乌黑的云朵里漏下一线曙光的感觉。 这的确是之前,被他们忽略的方向。 卢薇薇的身上有太多闪闪发亮的致死因素。对李天成和谭晓敏的纠缠,被原莉娜抢走了代言,大量来历不明的现金收支,很可能在敲诈她的神秘男人,包括她喜欢女人的事…… 随便哪一件拿出来,都是理由充足的杀人动机。 太阳的强烈照射下,会令星星杳无踪迹。 何况是这么多的太阳。 于是,他们忽略了最浅显的杀人动机:仅仅是因为卢薇薇不讨喜的个性和为人。 真地会有人因为睚眦之辱,而杀人吗? 梁家宽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正常人,包括正常的罪犯,都不会。 但是像梁家宽这样的罪犯,他们本身就是怪物,别说是睚眦之辱,哪怕对方是出于好心,恐怕都会成为他们杀人的理由。 李亮:“当初我们就推断杀死卢薇薇的凶手有两名,一名是女性,表现得很业余,一名是男性,表现得很专业。那名女性凶手已经确定是原莉娜了,她正在潜逃中。” 一听到原莉娜,汪辉的脸色还是微微黯然了一下。 “那这次,梁家宽指出的就是那一名男性凶手了。”李亮又道,“但是卢薇薇是名模,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要接触很多人。” 沙国雄对此也深有体会:“我们上次去找原莉娜的时候,去了一下模特的后台,那个乱啊。模特因为衣服拿得慢一些,就大骂工作人员的的也不稀奇。还有老模特对新模特那个指手划脚……” “不,不用查那么多,”林建军也加入了,“那个人说得很清楚,卢薇薇‘天天不拿正眼看人’。天天。他是跟卢薇薇经常见面的,或者,是至少有过一段较长时间合作的人。” “再把梁家宽也考虑进去,他既然能跟梁家宽谈得来,年龄相当的可能性也很高。重点考虑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男人。” “我们就先重点排查卢薇薇公司以及她租住的高档公寓,看看有没有能够符合条件的男性。” 第282章 林建军的决定(1) 林建军马上将全队的人做了分配,副队也跟着帮了点儿小忙。非常快,大多数人还是去跟进柳招弟的案子,大家都是合作惯了的,基本维持了之前的分工范围;只抽调了几个人出来,暂且跟进卢薇薇案。 考虑到公司这边,不仅要调查公司本身的人员,还要发散到经常有合作关系的人员,工作量比较大,所以沙国雄等人都分过去了。而卢薇薇公寓这边,只由汪辉和雷诺负责。 两人赶到公寓里时,正好碰上管理员交接班。大家都很熟了,特别是个子稍矮的那一位,有用没用也提供了不少情况,姑且算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戴着耳机正在听随身听,刚打开自己带来的金属饭盒,准备吃中饭。白白的大米饭上,铺着青椒炒鸡蛋,还有一颗很大、很结实,足有一个小孩子拳头大小的肉丸子。旁边还配着一小碗海带汤。 可能耳机的声音开大了,他低着个头才要去拿勺子,完全没发现汪辉和雷诺已经走进一楼大厅,还是应该下班的那位同事拍了他一下,他才连忙抬起头来。 “哟,汪警官,”管理员连忙满脸堆笑地关掉随身听,拿下耳机,“哦,还有雷警官。怎么又来了?” 雷诺抿着嘴,轻轻扬了一下嘴角。 汪辉才没那么客气,哼地一笑:“怎么,不想看到我们。” “哎呦……”管理员呵呵直笑,“我哪敢……我就是说天都这么晚了,你们也太辛苦了。” “行了行了,”汪辉才懒得跟他打哈哈,“要不是为了查案子,你以为我们愿意来。” 管理员惊诧地问:“怎么,卢小姐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他的同事也不由自主地看定了汪辉。 汪辉没搭这一茬,只是问:“你们这幢公寓里,一共有多少人啊?我不是问住户,就是问像你们这样的工作人员。” 管理员和同事有些茫然地对视一眼。 “这个么,我们给你算算?”管理员一边说,一边报数字,“管理员除了我们两个,就还有一个,三个人三班倒。另外还有搞清洁的,六个人,基本是上常日班,周末轮流值班。” 同事补充道:“还有搞维修的,一般性的电工、水工的活,都可以应付,两个人。平时没事,也是要定期对电梯啊、楼道间的灯啊……就是公用的东西做检查。” 汪辉:“就这么多?”因为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便很严肃地盯着管理员再问一句,“卢薇薇出事前后,没有什么人走了?” 当着同事的面,管理员有点儿下不来台,干巴巴地笑了笑:“哪能啊,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嘛!”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同事倒是立马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本来还有三个保安,跟我们一样也是三班倒。后来,有一个年纪大的保安回乡下老家去了,剩下两个干不下去,不是被辞退,就是自己辞职了。公司一直觉得有管理员也够了,所以就没有再请新的保安。” 汪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同事想了想:“去年五六月份的事。” 管理员插嘴道:“汪警官,你们不会是怀疑那三个保安吧?”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的。卢小姐出事的时候,他们都走了小半年了。再说了,能有什么仇什么怨,就到杀人那一步了。” 汪辉耐着性子,冲管理员冷冷地翻了翻眼睛:“你话怎么这么多啊?我说是他们了吗?” 管理员噎了一下,只好呵呵地笑了笑。 “包括走掉的这三个保安,”汪辉说,“你们所有人,有哪些人是三十来岁到五十来岁,身材高大,很有力气的?” 管理员和同事都面露迷茫之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直在旁听到现在雷诺,也补充一句:“和卢薇薇有过不愉快的,就更好。” “这个,我们怎么知道,”管理员有点儿模糊地道,“这么多住户是吧?难免有个不愉快的时候,也不光是卢小姐啊?” 汪辉:“总是会在背后一起说两句的吧?” 管理员:“人家不一定都跟我们说啊!就是说过,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们哪里都记得。” 同事也跟着一起连连点头:“对对对,要不你们还是去问他们自己吧!” 汪辉不悦地皱起眉头:“你们是怕影响同事关系吧?” 管理员和同事都陪笑起来。 雷诺道:“算了,人也不多,我们一个一个、面对面过一遍也好,免得有遗漏。” 两个人连忙又是一阵附和。 汪辉勉强吐了一口气,敲了敲台面:“有纸有笔吗?” “有有有。”管理员慌忙拿出一本笔记本,一只圆珠笔。 汪辉:“给我干什么,你写啊。一个都别漏。” 同事插上前来:“我来写吧。” 管理员笑呵呵地举起自己的右手,解释道:“今天赶着上班,被公交车的门夹了一下。” 汪辉、雷诺定睛一看,管理员的右手有点儿红肿,除了大拇指,四根手指上有一道齐的夹痕。 管理员:“现在还不大明显,到明天就该乌青血紫的了。” 汪辉无奈地和雷诺对视一眼,叹了一口气。 之后,雷诺和汪辉便先和清洁工、维修工一一面谈。清洁工里有两个是女性,还有那个维修工,身材很瘦小,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都可以先排除了。其他四名清洁工,年龄倒是都符合的,身高都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体格还算可以。但是也没有明显的孔武有力那一型的。虽然他们都说跟卢薇薇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摩擦,但是还是可以从他们的神态、言行看得出来,他们对卢薇薇都颇有意见,一致认为她是公寓里数得上号的难侍候。 这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 汪辉自己都觉得卢薇薇是挺难侍候的。 后来又打电话给那三个保安。回乡的保安已经年过六十了,一直在家带孙子,也可以排除掉。 只剩下另外两个保安。 汪辉和雷诺不想把人吓跑,只是大概地问了一下他们的现况,具体的,可以等见面时再说。一个保安又到其它地方做保安了,还有一个保安在建筑工地干活。两个人年纪都不大,都是三十来岁,有一米七五左右。接着做保安也好,到建筑工地干活也好,应该都比普通人有力气。 目前看来,他们两个的嫌疑是比较大的。 这一圈儿忙下来,也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人都中午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 如果是以前,肯定去梁奶奶面店解决一下,可是现在…… 车子从闭锁的面店门口开了过去。 车子虽然没有停留,但汪辉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车窗看了出去,多看了面店好几眼。不知道多少回出外勤,他是在面店填饱的肚子。他还记得梁家宽和他媳妇每次都笑脸相迎……以前是觉得亲切,现在却只觉得讽刺。 怎么他就一次也没怀疑过呢? “他老婆应该在医院了吧?”雷诺忽然问了一句。 汪辉连忙回头,发现雷诺也才收回视线。原来忍不住看面店的人,不是只有他。 “嗯。”汪辉对这个话题没多少兴趣,哼的一声冷笑,“十几年也没见她怀一个,偏偏这时候让她怀上了。还真是时候。” 雷诺想想:“一会儿去看看?” 汪辉一愣:“什么?还去看她?” 雷诺:“她不是怀孕了吗?而且也没什么亲友。” 汪辉就不爱听,眉毛皱得打结:“那也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不去。” 雷诺便也不勉强:“好吧,那我自己去。” 汪辉不禁转头看一眼雷诺,其实多少带着点儿瞪的意思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雷诺:“梁家宽不是还吵着闹着要见林队吗?难道真让林队去见他?不管怎么样,他老婆还是跟他相处最多、最了解他的人。兴许还能有线索。” 汪辉脖子一梗,抿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道:“那你去见她,我在车里等你。我怕我见了她,说不上两句就想掐死她。” 雷诺点了点头。 汪辉闷不吭声地开了一会儿车,还是没忍住:“哎,你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啊?梁家宽那孙子早就不行了啊!” 雷诺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 两人随便找了一个小饭店,点了两份炒饭加一碗汤。 雷诺刚吃没几口,手机响起来,摸出来一看,眼睛便略略有些黯淡下去。 汪辉问:“怎么不接啊!”伸头一看,“哟,小罗姑娘打来的。” 可是雷诺静静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罗潇潇三个字,还是迟迟没有接起电话。 汪辉便也有点儿不知所措,停住手里的筷子。自从那天去医院,雷诺竟然不知道罗潇潇出院了,还闹了一个大笑话,把别人的妈当成罗潇潇的妈,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那时,他还当面问过雷诺,跟罗潇潇到底是不是谈恋爱。雷诺也没回答过他。 现在想想……其实那时的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吧。 手机还在响着。 汪辉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按理说,他自己也是大龄光棍一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还不如雷诺有底气。但是总算比雷诺痴长了十岁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当刑警这么多年,情杀的案子也看得不少了。他就当给自己的弟弟做做狗头军师了。 “你这不接也不是办法啊?”汪辉说,“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总得跟人家姑娘说清楚吧。” 雷诺看一眼汪辉,只好去按接听键。哪知道,手指刚落下去,手机铃声停止了。 汪辉看看雷诺,雷诺脸上微露尴尬:“我过会儿再打给她。” 汪辉想说要真想打现在就可以打回去,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虽说事情不应该拖着,可硬是赶鸭子上架也不见得是好事。再说了,这两个人的事,最后还不得两个人自己解决。他该提醒的,提醒到也就够了。 “你跟罗潇潇是谈不下去了?”汪辉问。 雷诺半低着个头:“……” “这时候吧……确实也不大好。”汪辉叹了一口气,“怎么说那姑娘刚捡回来一条命。” 雷诺的脸忽然一红,有点儿愧疚似的。 “不过你也不用觉得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汪辉又劝他,“谈恋爱嘛,又不是打了卖身契。谈得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谈不来的时候,该分就分。其实对大家都是好事。最怕就是明明谈不下去了,还拖着、绊着,两头不到岸。再拖下去呢,要不就是勉强结婚,这种婚结了也不会幸福,特别容易出问题;要不就是还没结婚呢,就先出问题了。” “所以呢,该分就分。真的。”汪辉再次强调,“只要你跟人家姑娘好好说,说清楚就行。” “罗潇潇这姑娘……唉!” “其实吧,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俩不合适。”汪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姑娘就是个小屁孩子……也不对,正常二十出头,也应该像她那样吧?”伸手指了指雷诺,“是你小子太成熟。” 想想,还是觉得:“也不对。你有的时候也挺像个小屁孩子的……但是这种时候不多。” “哎呀,”汪辉觉得把自己绕进去了,“反正就是,你俩不合适。” “罗潇潇呢,就该找个跟她差不多的小屁孩子,两人一起天真,一起幼稚。或者索性找个比她大的,各方面都能让着她、哄着她。那她就幸福了。” “你呢……得找个更好的。” 雷诺听到这一句,不禁笑起来。 汪辉也笑道:“真的。你哥不说假话!在哥心里,你可是满分!看谁都配不上你。” 雷诺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行了,就说这么多吧。”汪辉大手一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咱们还是先吃饭,办正事要紧。” 吃完饭,汪辉便真把雷诺送到医院,自己留在车里等。 第283章 林建军的决定(2) 雷诺在咨询台问到了梁家宽媳妇在哪个病房,走去一看,还有一个看守所的女民警在旁边守着。梁家宽媳妇正睡着。脸色似乎比在看守所时,要好多了。雷诺便请那位同事出来说几句。女民警说,梁家宽媳妇的情况还算稳定,但是一直没有联系到她的亲友。一个高龄孕妇,他们也不好就这样把人撂在这里,万一出了事又是说不清,所以才让她先照看着。 雷诺问:“梁家宽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叫梁家安,在嘉信做保安的,也联系不上?” 女民警:“打通过一次,我们让他赶紧过来处理一下他嫂子的事,可他说帮不上忙,不肯来。后来就打不通了。”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也谈不上人情冷暖吧!有这样一个大哥,谁不想躲着走。”想想,又有些不忍地叹一口气,“就是苦了没出世的孩子。” 雷诺问:“梁家安不肯来的事,她知道吗?” 女民警:“知道。她一醒,我们就告诉她了。” 雷诺:“她什么反应?” 女民警回忆了一番:“还行吧。没哭也没闹的。” 雷诺便点了一下头:“大姐,辛苦了。” 女民警有四十上下了,一笑眼角就露出几条鱼尾纹:“也还好。”回头朝病房看一眼,“她其实不难侍候。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醒着的时候就静静躺着,随便聊两句。” 雷诺便问:“大姐,她都跟你聊什么了?” 女民警:“孩子啊!是她先问我有没有孩子的。我说,有啊,一个女儿,都上小学三年级了。” 雷诺请她说得详细一些。女民警便娓娓道来。 女人又问她就一个女儿啊?她说是。 女人便有些奇怪似的,问她年纪还轻,怎么没生个小二子? 女民警倒觉得没什么,只说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嘛。说到自己的女儿,难免还是有些自得的。她告诉女人,自己的女儿在班上成绩很好,上回数学又考了一百分。小姑娘还特别爱画画,她们夫妻省吃俭用给孩子报了少年宫的绘画班,老师都说她画得好。 女人笑笑,先是说真挺能干的。过了一会儿却还是道,虽说挺能干的,可到底不是儿子。就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她一定要生一个儿子。 女民警笑了笑,说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重要的是孩子能健康成长,做个有用的人。她现在跟老公别的都不想,就想好好工作,给孩子争取一个好一点儿的成长环境。她老公常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女人安静了一会儿,便也点点头,你老公说得真好。孩子还是得有爸爸才好。 那当然了,女民警说,谁还不是爹生妈养的。忽然想起女人的情况,便收住了。 “就聊了这么几句,”女民警说,“我看她有点儿懒洋洋的,就让她好好歇着了。”说着,又从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哎,醒了。” 两人回到病房里。 女人就像女民警说的,醒了就睁着眼睛,还是静静地躺着,即便看到雷诺来了,也没什么变化。 女民警问她:“是不是又饿了?” 女人点点头。女民警便先剥了一支香蕉让她垫垫。 雷诺坐在旁边看她吃完,才问:“孩子多大了?” 女人没出声。女民警原想替她回答,被雷诺用眼神制止了,便很配合地让到一旁拿起一只保温瓶,说她出去打点儿热水。 等女民警走了,雷诺又问道:“有三个月了吗?” 女人还是安静地躺着。 雷诺:“我听人说,三个月以前要小心,容易流产。三个月以后,孩子就稳当了。” 女人:“……” 雷诺:“孩子的爸爸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女人的眼睛总算动了一下。 雷诺:“只要知道肯定会高兴的。父爱和母爱一样,都是人类的天性。除非他不知道,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女人嘴巴动了一动,终于发出一些干涩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你才多大?” 雷诺:“我是没有当过爸爸。可是我看别人当过爸爸,你也是。林队有多爱他的女儿,你不知道吗?” 女人略有动容。 雷诺看在眼里,便又接着道:“亲生的骨肉,谁能不要。你想想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还把面店收拾起来,换个名字也行,不换名字也行。总归还是梁家的店。” 女人忽然一惊,睁大眼睛看上雷诺:“你,你说什么?” 雷诺微微一笑:“孩子是梁家安的,对不对?” 女人的眼睛又睁圆一圈,苍白的脸上迅速地泛起红色:“你……”但又迅速地把嘴巴紧紧抿住了。 雷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从梁家宽被抓那天,第一次看到你们两个碰到一起,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是普通的叔嫂关系。总是故意离得很远,也不怎么交流。特别是送你们回家的时候,梁家安一直贴着车门坐,生怕跟你靠近。本来是为了避嫌的,反而显得不自然。”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有关系,非要装得没关系。明明没关系,又非要装得有关系。” 女人的脸更红了,嘴巴也抿得更紧了,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紧紧盯住雷诺。 雷诺:“这也没什么。梁家宽对你那么不好,你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儿。我看梁家安也挺好的。别的不说,光是脾气就比梁家宽要好得多。” “现在正好,梁家宽肯定没有机会再出来了,你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一起。”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还是会有一段日子得熬过去。不过我想,你跟梁家宽受了那么多年的罪,这点儿小折磨也不算什么了。” “人都是健忘的。再惊爆的事情,过个几年都能过去。” “或者,你们可以干脆换个环境。找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过日子。” “这么多年,你们家的面店还是挣了不少钱的吧?梁家宽走了,就全都是你们的了。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有这些钱,你们到哪儿都可以落脚。你们还有祖传的手艺,再加上孩子,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女人紧抿的嘴巴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她看着雷诺的眼神也从紧张、戒备里,慢慢地渗透出一种光芒。尽管雷诺的语气平淡得可以算得上冷漠。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并没有让她感觉到温情或是善意,但神奇的是,似乎都说在了她的心坎上。 她很需要他说的那些话。 自从在看守所里,和吴玉芬谈过以后,她就有了一些迷迷茫茫的动摇。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女人也是可以有选择的,即使结婚了也还可以有选择。她原来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就只能一辈子熬到头。 但她知道了自己还可以有选择,却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直到刚才,听到雷诺的那一番话。 “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再出现就最好。”雷诺也看着女人的眼睛,一脸的冷静,“我们队里很多人都并不希望再看到你,包括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 他再次微微地笑起来:“这样说起来,你和梁家安,你们怎么看都是极为相称的。”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他了。” 女人的心蓦地一跳。 “好好安胎吧,”雷诺最后道,“等肚子里的孩子安稳了,该找就赶紧找,该走就赶紧走。”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从病房里出来,女民警果然已经在走廊里等着了。 “大姐,”雷诺轻声道,“麻烦你看着点儿,一有情况立刻通知我。”便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女民警。 女民警笑道:“你放心吧。” 雷诺看着她走进病房,自己也向电梯走去。左右无人,电梯还没到。他默默地露出一抹冷笑。 电梯降到一楼,雷诺正要跟着其他人慢慢走出去,却见有人急急忙忙地挤了进来,惹来抱怨也不管。定睛一瞧,却是汪辉,忙问道:“辉哥,什么事啊?” 汪辉一见是他,满脸焦急地问道:“看见林队没有?” 雷诺:“林队来了?” 汪辉:“嗯,一个人来的。他没看见我。” 雷诺顿时也担心起来。他刚从梁家宽媳妇那里下来,林队肯定不是去看她,而是找黄医生咨询来了。 电梯又满了。汪辉忙挤过去按下黄医生所在的楼层。 两人都急急忙忙地出了电梯就往黄医生办公室跑。刚要过去,猛然看见办公室外,走廊的椅子上正坐着林建军,慌忙齐齐收住脚,闪身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了,借着其他等待的病人掩护自己。 黄医生今天很忙,除了林建军,还有好几个病人在等着。 汪辉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林建军的动静,一面压低声音问雷诺:“你都跟那女人说什么了?说这大半天!” 雷诺:“没什么。我讲了半天,她一句话都没说。” 汪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又不耐烦又厌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还是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一进一家门。我就不信这女的真能干净。” 雷诺没搭腔。 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病人,好像还有他的家属。汪辉再一看,不是,后面那个不是家属,是黄医生本人,应该是下班了。 林建军一下子站起来,黄医生也看见了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黄医生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和林建军一起向安全通道走去。 汪辉和雷诺连忙也跟了过去。 安全通道里只有林建军和黄医生,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说的话。 黄医生:“我还是建议你做一个骨穿,有没有都该确定一下。有的话就尽早治疗,没有的话正好放心。我上次跟你的一个小同事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告诉你了没有?” 林建军:“说了,都说了。” 黄医生面色放松了一些:“那就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做骨穿?” 林建军想了想,却问:“黄医生,如果确定是白血病的话,该怎么治疗,要花多少钱呢?” 黄医生也不意外。当医生这么多年,早已见惯生老病死。有一些病人怕治不好舍不得花钱,但是更怕花了钱还是治不好。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家庭、普通收入,人好好的时候就能无忧无虑地过,一旦生了大病就能压榨出种种不堪来。 他只能尽到自己的一份努力。 “白血病也分为好几种类型,只有确定了是哪种类型,什么阶段,我们才好对症治疗。” 林建军:“那您就按照最坏的情况来说。” 黄医生:“最坏的情况……希望还能做骨髓移植,越快越好。直系血亲配型成功的几率最大。” 林建军心口刺痛了一下。 黄医生也立时想起汪辉说过,林建军的孩子五年前就去世了。 黄医生:“兄弟姐妹也可以。如果等捐赠的话,就得碰运气了。” 林建军:“就算真碰上运气了,花费呢?” 黄医生:“手术费用,再加上术前术后的管理,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看你本身的情况,特别是术后的排异轻重。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人体一定会产生排异反应的。有的人排异反应轻,有的人排异反应重,要看个体差异。此外,还有用药的不同。同样的药,也有贵的,也有便宜的,相差很大。” 林建军沉默着。 汪辉和雷诺也沉默着。十几万到几十万,这么多钱。他们一年的工资才多少。这还只是手术。又不可能一手术完,人就能活蹦乱跳了。 黄医生:“这只是最坏的情况。也有可能你的病情较轻,那么完全可以通过放疗、吃药来控制住病情。” 林建军:“这大概要多少花费呢?” 黄医生静了一静,推了一下眼镜:“进口的药比较贵,一天就要一百多块。国产的就便宜得多,一天只要几十块钱。但是目前,进口的药确实比较好。” 第284章 林建军的决定(3) 林建军微微睁大着眼睛问:“一天?” 黄医生:“对,一天。” 林建军再次沉默了。 汪辉心里沉得直发闷。雷诺也在沉默中双眼开始泛红。 过了一会儿,林建军又问:“能治好吗?” 黄医生只好再次强调:“能控制住。现在医学昌明,发展这么快,也许等过个三五年,就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出现。” 林建军笑着点了点头。 黄医生看他脸色惨淡得厉害,苍白得像能透出青灰来,心中也有些不忍。 “要不,”他放柔声音道,“你再好好想想,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一提起家里人,林建军心头轻轻一颤,还有的一丝犹豫反而不见了。 他淡淡地道:“黄医生,我想好了,我不做骨穿了。” 黄医生一愣。 在走廊里偷听的汪辉和雷诺更是一惊。 经验丰富的黄医生马上意识到林建军的真正打算,忙劝道:“你先不要着急。这么重大的事,也该多花点儿时间想想……” 林建军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真地想好了。其实在我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如果能治好,那肯定是要治的,但是现在根本就是要碰运气。” 他惨淡地笑了一笑:“可我的运气一向都不太好。” “就算情况最好,也需要吃药来控制,一天就要一百大几十的……”他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控制个几年,我还是死了呢?” “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五年前就死了。” “到时候只剩下我妻子一个人。” “我倒不是怕死。死了,我也只当去找我女儿了。人都是要死的,对吧?” “我也不是怕只丢下我妻子一个人。我跟她过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她是个坚强的人。可是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还要花光我们所有的钱,还要丢下一身的债给她。” “我死了,她一定会很难过。但是她总是会缓过来的,只要我们的积蓄在,她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过下去。” “她五十都还没到,还有几十年能过呢。” “当然,我也有可能没得白血病。没得白血病的话,我还做什么骨穿呢?” “总之,我现在只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能怎么过就怎么过,能过多久就过多久。” 林建军抬起眼睛,一脸平淡地望着黄医生:“黄医生,我真地想好了,我不做骨穿。” 黄医生惊诧地看着林建军。当医生这么多年,面对生死抉择的病人,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可是像林建军这样,安静到平淡地放弃治疗……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半老男人,不知为什么,明明也没有跟他接触过几次,心头却会有隐隐的痛,时而尖锐得像有针尖在细密刺扎,时而沉钝得像有石头在反复碾压。 他明明应该觉得松了一口气才对。 不知道看过多少嚎啕大哭,呼天抢地的模样,还有人激动起来,理智全无,把气都撒到医生、护士头上的…… 医生面对复杂的病情就已经够伤神的了,还要面对更复杂的病人和家属。谁没有想过,如果能碰到一个不哭不闹,能好好交流、好好做决定的病人该多好。 林建军就是。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病人。 可是老天真地赐给他一个如此理想的病人,他却是如此的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难熬的时刻,忽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给他解了围。 “林队!” 汪辉走了出来,满脸泪水。雷诺也通红着眼睛,跟在他的身后。 “不能不治!”汪辉斩钉截铁地说,“还有我们呢!” 林建军微微惊诧地看着他们,听见汪辉的话,却又淡淡地一笑。 汪辉:“人多力量大。咱们队这么多人呢!” 林建军点点头:“我知道。”停了一停,“可是救急不救穷。一次两次可以,我一直这么拖下去……”他叹了一口气,“大家都是要过日子的。你和小雷还没成家,不知道拖家带口的,花销多大。” “再说了,我们谁也不能替别人做决定啊!” “这事本来就不是人家应该的。硬是把我的问题弄成全队的问题,你说,对大家公平吗?” 汪辉噎了一下,但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林建军就这样放弃。 “我不勉强别人,”他红着眼睛说,“我自己的钱都给你治病。” 雷诺也哭着点点头:“还有我的。” 林建军看着他们两个,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痛楚,眼睛里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你们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七七八八加起来也就两三千。你们自己还要不要吃饭?” 汪辉:“不就是少吃一点儿,少花一点儿吗?我本来也不讲究这些。” 林建军见他说得这么轻松,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好问他:“每天都这样过呢?每年都这样过呢?” 汪辉还是嘴硬:“再差也不会比以前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差吧!那种日子都有人熬过来了。” 雷诺之前没出声,听到这里,却也跟着点了点头。 林建军看着这一大一小,心里面是又酸又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实意的。可是真心实意在这种境况里,能有什么用呢?不仅救不了他,还会拖累他们自己。 他已经是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了。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沉没。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企图救他,而跟着一起沉没。 林建军:“那你们以后,就不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吗?特别是你,”他看着汪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跟你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 汪辉撇了撇嘴:“反正已经晚了,也不差再晚个几年。” 林建军:“那也还是得为你未来的老婆孩子着想啊!你能给他们什么呢?让他们也跟着你一起缩衣节食吗?” 汪辉:“……”愣了一会儿道,“那我肯定找个好老婆,通情达理的……” 林建军有点儿听不下去了,这回直接打断:“通情达理的怎么了?人家通情达理,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让她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了?难道不是人家通情达理,你就应该更努力一点儿,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儿?” 汪辉:“……” 林建军:“还有孩子呢?大人吃点儿苦就算了,也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受罪?还有双方的老人呢?苦了一辈子了,到临了还得让他们继续苦着?” 汪辉:“……” 林建军薄嗔地道:“总是这么顾头不顾尾。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三十多岁的人了长点儿心。” 汪辉泪眼模糊地红了脸。 林建军见他说不出话来,就知道刚才的话总算让汪辉听进去了。正想松一口气,却听雷诺出声了。 雷诺:“我没关系的。我不打算结婚,我父母也早已去世了,所以没有辉哥那些顾虑。我只有一个人。” 林建军看了看雷诺稚气还未完全脱尽的脸,心口一阵刺痛,忽然真觉得有些累了:“小雷,你一直是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刚刚才劝明白汪辉,还得让我再慢慢地劝你吗?” 汪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困窘,也有一丝难过。 他自己也知道,他从来都是让林建军操的心比省的心还多。 他也不想这样,怪只怪他没有本事,真不是那块料。 可是雷诺不一样。 雷诺解释道:“我老家的房子一直在收租金。另外我母亲也留了一些钱给我。就算把工资都给您看病,我也没什么影响。” 汪辉的眼睛里放出希望的光芒,连忙看向林建军。 可是林建军却并没有像他一样。 “那你妹妹呢?”林建军问。 雷诺的眼神微微一动。 林建军:“你不打算找妹妹了吗?” 雷诺:“……” 林建军:“你没有想过,这么多年她音信全无,如果还能找到,她很可能需要你的照顾?” 雷诺的眼神在颤动。 林建军:“还是说……你要放弃了。” 雷诺的神色有些痛苦。汪辉看着他,自己眼里的那点儿希望也不禁悄悄淡去。 林建军用自己粗糙的手帮雷诺擦了擦眼泪,又摸了摸他的头。雷诺毕竟还是聪明的。说到这里就够了。 旁边的黄医生,听到现在,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地发闷。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心脏,揉捏得他闷闷地难受。不光是他,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林建军是真地想好了。他甚至比他们想得更为透彻。 林建军:“黄医生,我确实想好了。我不做骨穿。” 黄医生:“……” 林建军:“你放心,我老婆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跟她说清楚的。万一……没赶上,”看了看汪辉和雷诺,“也还有他们。保证不给你惹麻烦。” 黄医生一愣,林建军设想得这么周到,反而让他有点儿惶恐。 “麻烦你了,耽误你这么多的时间。”林建军说。 黄医生摇摇头:“不要紧。” 见林建军要离开,黄医生连忙上前一步道:“如果你改变想法了,”林建军转回头看着他,“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建军浅浅地笑:“好的。” 回到车上,汪辉的眼睛还肿着。就算他知道林建军说得都对,也没办法这么快就全盘接受。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好像什么都没想,但还是会冷不丁地又掉几滴泪。 雷诺似乎比他冷静一些,从上了车子额头就靠在车窗上,红着眼睛一动不动。 林建军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句:“这件事就别告诉其他人了。你们吴姨那里,也暂时别说。等我自己找个适当的时候,慢慢跟她说。” 汪辉和雷诺都没出声。 但林建军知道他们一定都听到了。 三个人的小小沉默,却好像浓得快要凝结。车窗没关,有冷风在穿来穿去,也还是吹不散那压在心头、沉沉的窒息感。 林建军明白,这个时候大概只有他能打破这沉默。可是思来想去,肚子里就是掏不出一句话来。 唉……生死他都已看淡。 可有谁能替他解决眼下这个难题呢? 正暗自愁苦着,蓦地,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大家都跟着一震。是雷诺的手机。 林建军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一松。 雷诺连忙摸出自己的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不觉有些迷惑地皱起眉毛。 汪辉问:“谁啊?” 雷诺:“李天成。” 汪辉、林建军都是一脸愕然。 汪辉本来就和李天成有些不对板,咕哝了一句:“他现在打电话来干嘛?不知道我们正忙着!” 雷诺看一眼汪辉,便道:“那我不接了。” 林建军在后面连忙劝阻道:“还是接吧。李天成不是没事找事的人。” 既然林建军开口,汪辉便抿住了嘴巴。 雷诺一接起电话,便传来李天成疲惫而急切的声音。 他一句废话也没有:“雷警官,请你勿必帮我一个忙,我妻子失踪了。” 雷诺神色一凛。 李天成:“希望你尽快来我家一趟,我们当面详谈。”说完,便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雷诺便也没有废话:“好。我马上到。” 林建军、汪辉得知情况,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汪辉问:“现在吗?我们一起过去?”说着就要开车。 “还是不要了。”雷诺出声阻止,“我感觉事情有点儿不简单,李天成只说让我一个人去。如果你们也跟着去了,可能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反而不会那么配合。” 汪辉:“……” 林建军点了点头。 雷诺:“辉哥,你还是先送林队回去吧,都出来也忙了大半天了。我自己打的过去就行。” 这几句话,汪辉倒是一点即通。林建军的身体也吃不消奔波劳碌了。当下,他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雷诺临下车前,林建军又嘱咐两句:“能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自己有分寸。” 雷诺嗯一声:“知道了。”便砰地关上车门,小跑着去招出租车了。 第285章 一千零一夜(1) 黑夜再一次降临。在黑暗的笼罩下,寒冷也越来越浓烈。 年轻人抬头看看窗外,又看看躺在床上的谭晓敏,然后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手机。自从她昏过去以后,那只手机响个不停,短短几个小时打过来几十遍的电话,发过来无数条的短信。实在有点儿吵。所以他就关掉了。 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安静一些? 年轻人再次看了看没有一点儿反应的女人,忽然看向守在床边的、坐在轮椅上的女孩。 “你说她怎么没醒?”他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 女孩也跟他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她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据说至爱之人的呼唤,甚至可以让植物人醒过来。” 女孩没有回应。 年轻人自己走回床前坐下,拿起手机开机。几乎是刚打开,手机就响起来。叮叮咚咚的,好多条短信挤进来。短信还没响完,又有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李天成。 来得还真是时候。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按下免提。 李天成惊讶的声音顿时传出来:“小敏!小敏!”他惊喜得不得了,“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没事吧!” 谭晓敏似乎真听到了丈夫的声音,紧闭的眼睛颤了颤。 “小敏,小敏……”李天成一直叫着她的名字,渐渐的,惊喜变成了焦急,“你怎么不说话?小敏?” 谭晓敏的眼睫毛颤动得厉害起来,终于勉强地睁开了眼睛。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年轻人又挂断了通话。谭晓敏后脑勺上还在一阵一阵地钝痛。头顶的小吊灯亮得那么璀璨,刺得她本能地想遮住眼睛。可是动了动手,竟然那么重,麻木得像打过杜冷丁。 “你醒了。” 熟悉的温柔嗓音,令她全身一顿。 谭晓敏吃力地眨眨眼睛,将眼珠转向声音的来源。 朋友——不对,那个年轻人正笑眼弯弯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交叠着修长双腿,一只手很随性地放在膝盖上,手里握着她的手机,只一只手很自然地垂放在椅子扶手上。在椅子的旁边,他的妹妹也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起俯视她。 原来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亮得如同白昼,连那一对兄妹的脸也像修饰过度的雕塑,白得不像真人。 谭晓敏记起来,这是年轻人家里的客房。她上次住过的。她还记起来,那时她刚要离开,脑后就是一下闷痛……是年轻人打昏了她。 记忆开始回笼,身体还是冰凉的,但里面的心脏开始火热地跳动,跳得又快又重。 她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来。 年轻人低头看了一眼,便抬头对她道:“又是你丈夫打过来的。” 谭晓敏的眼中顿时绽放着热切的光芒。 年轻人:“想接吗?” 谭晓敏定定地看着他。 年轻人:“但是你不能出声。” 谭晓敏看到年轻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慢慢地摸到了她的脖颈上。手机被打开了免提。 李天成焦急而克制的声音再度传来:“小敏?你没事吧?” 谭晓敏:“……” 李天成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更为克制:“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说话?是的话,就敲一下,不是的话,就敲两下。” 谭晓敏:“……” 年轻人看着谭晓敏,拿着手机的大拇指,在手机上敲了一下。 李天成:“你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年轻人敲了一下。 李天成静默了一会儿:“你还在海都吗?” 年轻人又敲了一下。 李天成:“让你遇到危险的,是不是熟人?” 年轻人竟然又敲了一下。谭晓敏微微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但是这一次,不等李天成再出声,年轻人便一下子掐断了通话,缓慢而优雅地松开了谭晓敏的脖子。 “你老公挺聪明的。”年轻人好像在称赞,“也很冷静。” 谭晓敏:“你为什么要回答他的问题?” 年轻人:“你居然想不到?” “……”谭晓敏心口有一点儿痛,“因为即便回答了这几个问题,他也还是找不到你。你想让他觉得我还活着。你不过是跟他玩玩。” 年轻人:“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不然他会一直地打电话,多烦。” 谭晓敏默默地抿了一下嘴唇。她的丈夫现在,不知道该是如何的心如油煎……然而这不过是眼前这个人,一个无聊的游戏。 “你老公还发了不少短信过来。还有你的公司也是。要看吗?”他问。 谭晓敏再次尝试动一动手指,可还是没成功。 年轻人:“没关系,我帮你。”他从第一条短信开始翻给她看。 是不是还在忙?别忘了今天按时下班,我去接你。我们去看琪琪。 别忘了吃饭。 …… 谭经理,你什么时候回公司?有份文件等着你签。 谭经理,你是不是在忙?老总说那份文件可以明天再处理,你不用赶着回公司了。 这里她的手机还回了一条:我有点儿事,今天不回公司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年轻人替她回的。 紧接着又是李天成发来的消息:我事情还没做完,可能会去得晚一些。等我。 …… 小敏,你到哪里了?怎么不在公司? 谭经理,你老公到公司来找你了。 然后又是她的手机回的一条消息:不用担心,我会自己回家的。 …… 小敏,你在哪儿,赶紧和我联系!我很担心。 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谭经理,怎么一直联系不上你?你老公来过好几遍了。我们都很着急。 …… 小敏,你在哪里! 谭晓敏看着那些短信,又惊又痛。按照短信显示的时间,她已经昏迷了超过四十八小时。 年轻人:“你老公和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了。”这一点,从短信的内容不难判断。 谭晓敏的心中掠过后悔。她原本只打算看过就走,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后续。 “你……”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不能动了。” “我打在你后脑的那一下,应该是击中了延髓。” 谭晓敏皱起眉头:“延髓?” “嗯。”他将手机放回到床头柜上,起身,“又称延脑,就是连接小脑和脊髓的部分。我认识一个很会宰牛的人。他每次都是让人帮忙把牛捆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子,就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动手。所有留在房子外面的人,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惨叫,甚至连一点点的挣扎都没有。更神奇的是,凡是他宰杀的牛,牛肉的口感都特别好。我曾经向他请教过,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棒?又快又安静。就算杀一只鸡,你也不可能指望它会乖乖地让你动手。” 谭晓敏的眼匝肌一阵轻微地痉挛:“……” 年轻人又发挥了他的“读心术”,笑眯眯地肯定了她一瞬间的灵感:“对了,奥妙就在延髓上。他宰牛并不是用刀,而是用冰锥。他可以很精准地插在牛的延髓上,一下子阻断它们的神经中枢。就算几百斤的牛,也会马上失去所有的知觉,然后再放干净它们的血。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当然也没有痛苦。我敢打赌,它们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听着年轻人很有条理的解释,那话中的赞赏之意,让谭晓敏的四肢变得更冷了。 “我当时还问他,如果把同样的手法用在人身上呢?他说,他还没有试过。” “当然,这个回答也只是就当时而言。都已经过去六年了。” 年轻人自顾自地说:“我也一直很想试试,但总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一次也是仓促出手,没有冰锥,只能用手刀劈在大致是延髓的位置。” “不好意思,出手好像重了点儿。虽然我也有考虑过你的身高、体重、健康状况……”很无奈,且对自己不太满意似地摊开双手,“可还是没有经验啊。” “据说人体可以凭借肌肉记忆,将动作的精确度控制到千分之一毫米。” “要建立这种肌肉记忆,除了反复地练习别无他法。这个时候,智商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我毕竟没有他那么便利的条件,可以正大光明地反复练习。” “所以害得你现在四肢有点儿麻木,行动不便。有这样的差强人意,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看到谭晓敏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 “你不应该害怕。”他笑着,语气依然温柔,“我对你还是很好的。你要知道,我还认识另外一个也很会宰杀……各种动物的人。” “不对,”一会儿,他又微微歪过头,很认真地纠正自己,“与其说他也很会宰杀各种动物,不如说他很喜欢宰杀各种动物。” “牛羊,猫狗,老鼠,甚至蚂蚱……当然还有人。” “呵,”他轻轻地笑,“只要是活的,都可以。” “他的手法就和前一个人正好相反。他喜欢热闹。宰杀那些动物的时候,巴不得它们弄出各种声响,越响越好。所以,他总是想尽办法延长宰杀的过程。” 年轻人好像很无意地看到谭晓敏:“嗯?你好像变得更害怕了。” 忽然又转回头去,看着轮椅上的女孩:“你呢?”看到女孩毫无意外地在颤抖,脸白得像浑身的血被抽干,便皱了一下眉头,“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害怕呢?” 躺在床上的谭晓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里的热度一瞬间都被看不见的怪物吞噬了一样。大脑也变得迟钝起来。年轻人的话好像沙砾一样在思考的齿轮间摩擦,干涩得不得了。 “我知道你很害怕他,”他说,“就是他把你变成现在这付模样的。正常人的反应,都会害怕。可是,人不是会遗忘的吗?这么多年,我再也没让他在你面前出现过。而且,直到刚才,我都没在你面前提起过任何相关的事。” 他的脸上浮现出疑惑:“你不是应该早就忘记了吗?” 女孩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在谭晓敏看来,几乎变成了痉挛。她紧紧地抿住嘴唇,鼻子里却发出小动物一般凄切的呜咽,仿佛在身体深处,正有一道伤口血流不止。 “你的手是被……”谭晓敏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是车祸。” 女孩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被绷断了。她发出了细长而尖锐的哭泣声,像一根冰冷的锥子从谭晓敏天灵盖刺进脑髓。 如果不是全身不能动,谭晓敏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真吵。” 听到这淡淡的两个字,谭晓敏的脸都僵硬了。她有点儿艰难地重新看向年轻人,年轻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就像一个没有表情的石像,冷静无比地看着痛泣中的女孩。 多年以后,谭晓敏也会偶尔回想起这个瞬间。 冷静。 当她第一次看到年轻人没有表情的脸时,想到的居然是冷静,而不是冷酷。她相信任何一个人,在当时的情况,想到的一定是冷酷。然而在她……简直就是条件反射一样,除了冷静,根本就没有想过其它词。 多年的相处,让她越来越体会到自己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在年轻人的身上,其实并不存在温柔或者冷酷。如果将人类的情感比作一架天平,一端为正,一端为负,普通人的天平一定会有摇摆,但也会努力地寻求平衡。但是年轻人,他情感天平的两端都是空的。他的情感值就是那个精确无比、不偏不倚的零。 “这两个人,”谭晓敏问,“你是怎么认识的?” 年轻人:“一个是在笔友会认识的。另一个和你一样,从网上。” 谭晓敏:“……”一个糟糕的猜想马上跳出她的大脑,“你是在专门找这些人吗?” 年轻人:“是。” 谭晓敏一阵惊悚:“这么说,你觉得我也是?” 年轻人:“是。” 第286章 一千零一夜(2) 谭晓敏微微睁大了眼睛。已经说不清恐惧来源于何处。 “所以你的名字叫寻找中,”她苦笑,“原来这就是你要找的。”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年轻人:“对。你很聪明。” 年轻人:“所以比起他们,我才更愿意和你说话。” 谭晓敏:“那你继续说吧。”她现在的情况,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面对年轻人,哀求、或是咒骂都很愚蠢。她得让他觉得她还有价值。他没有直接杀了她,而是等她醒来,应该算是第一个良好的迹象。而现在又自己承认更愿意和她说话,她要是不抓住这样的好机会,就太对不起丈夫和女儿了。 谭晓敏努力眨去眼里薄薄的水光。 她还不想离开丈夫和女儿。 “就说说你怎样利用网络来找到像我这样的人。”她说,“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从那些平板的文字里判断出我的。” “好啊,”年轻人点头,“网络真是一个好东西。以前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的人,有了网络马上就可以交流起来。笔友会也有类似的功能,但比起网络来,真的太没效率了。” 年轻人:“有人说,网络充满了欺骗,和你在聊天的可能只是一只猩猩。但是我认为,这种欺骗恰恰也是一种真实。” 年轻人:“如果你看到一只猩猩,你还会把它当成人一样地进行交流吗?你也无从知道,它其实是一只足以像人一样、和人类进行交流的猩猩。从这个功能上来说,它不是猩猩,它就是人。” 年轻人:“猩猩,只是它的外在。人,才是它的真实内在。” 年轻人:“对于人也一样。职业、学历、性别、年龄、相貌……这些通通都可以伪造。但这些伪造真的就只是伪造?它们往往是一个人真正想要的。它们一样折射出你的性格、思想、喜好、价值观……你的真实内在。” 年轻人:“还有网上聊天,看起来只有文字,其实暴露出来的东西远比一般人以为的要更多、更丰富。” “也更可靠。”谭晓敏轻笑着补充,“因为文字不像真人那么的具体、形象。人和人在交流的整个过程中,必然会先受到感观的直接影响:相貌、衣着、打扮,包括声音、气味等等。说同样的话,一个衣着光鲜、打扮精致的人,会比衣着普通、不修边幅的人得到更高、更好的评价。”嘉信本来就是做高端服饰的,这个道理谭晓敏不能更明白,“换言之,当一切只剩下文字,它的迷惑性也随之降低了。” 年轻人:“正是如此。你说话的内容,方式,标点符号的运用,乃至于表情的运用……无一不泄露出你真实的内在。” 年轻人:“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当你企图伪装、欺骗、隐瞒的时候,反而比简单的实话实说更容易暴露出真实。” 谭晓敏:“那么,你判断出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年轻人却停住了,仿佛研究似地俯视谭晓敏。谭晓敏便也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回视他。 “跟你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他说。 然后他俯下身轻轻扶起谭小敏,让她靠坐在床头,还很体贴地给她背后塞了一只枕头。谭晓敏就和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一样,都一动不能动。她们就像他最满意的两个标本。 年轻人自己则正对着谭晓敏,在床前的椅子上,和他所谓的妹妹相邻而坐。仿佛他们之间进行的,是一场平等的交流。 “你是一个,对人类充满怀疑的人。”他说。 谭晓敏眼神微微一动。这句话说得很大,却也抓住了要旨。 “你怀疑人类的本性,怀疑人类的能力,怀疑人类的社会……你怀疑人类的一切。”他说。 “但是与此同时,你的行为却是相反的。你对人很友善,很少有戒心……” “就比如对我。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谭晓敏苦笑。 年轻人:“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呢?” 年轻人:“愚蠢?大意?” 谭晓敏:“……” 年轻人:“恰恰相反,你是一个很聪明、很谨慎的人。我认为是因为你相信我。”停了一停,又道,“不,是你想相信我。” “因此,你即使有所怀疑,在内心深处你也很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妹妹身上有问题。” “怀疑我虐待她,是吗?” “除此之外呢?” 谭晓敏:“我想不到。” “不是你想不到,而是你根本不愿意去想。” “我会虐待妹妹,对某个部分的你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无父无母,长年独自照顾瘫痪、自闭的妹妹。因为她,我不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不能有自己的时间,不能干许多年轻人该干的蠢事。我不能像同龄人一样肆意地生活。” “任何一个正常人长期处在这种重压下,都会出现问题。” “于是,虐待妹妹这一反常的行为,在这种前提下,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行为。” “你想帮她,其实也是想帮我。” “如果你只是想帮她,报警就行了。” “为什么不报警呢?一切都交给警察去处理,多方便,多安全。” “如果你报警了,你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坐在自己的家里,和你丈夫在一起了。” “当然,你没有掌握到真凭实据也是原因之一。但也是因为你不想让警察抓我。所以,你想自己解决。” 谭晓敏呵呵一笑。年轻人就是这么的厉害,把她心里最细微的部分都能剖解开来。她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也算是自作自受。” 年轻人:“是。” 谭晓敏:“那么,我和那些人的相同点又在哪里呢?你认为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是他们都很喜欢伤害人,但我并不想伤害人,更不想以此为乐。” 年轻人:“角度不同,分类也不同。” 谭晓敏:“你的角度是什么?” 年轻人:“你们都是想法异于常人的类型。” 谭晓敏:“常人的想法是怎么样的?” 年轻人:“无聊、简单、粗糙。每个人简直就像是量产出来的,一个人是这样,一百个人也是这样,一万个人还是这样……” 谭晓敏忽然笑出来:“你是在找疯子吗?” 年轻人:“以常人的角度来看,是,我是在找疯子。以我的角度来看,我在找人,真正合格的人。” 谭晓敏眉心一颤:“以你的角度,常人不是合格的人。” 年轻人:“对。” 谭晓敏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身旁,女孩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但好像更冷了。即使谭晓敏盯着的是年轻人,也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女孩病弱的身体一直痉挛似地颤抖个不停。 谭晓敏开始体会到女孩的恐惧。这种恐惧,原来跟她之前的恐惧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开始意识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年轻人生活会是怎样的滋味。肉体的不便和被控制固然可怕,但是这种精神上的碾压,已经远远超出了可怕。 恍然间,有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闪过。 也许就这样死了,会更好。 一声咳嗽及时地响起。 谭晓敏陡然惊醒,和年轻人一起看向女孩。 女孩低着头又咳嗽两声。喉咙里模模糊糊的,像是有痰。年轻人拿起纸巾盒递到她面前。女孩抽出一张,捂在嘴边吐出一口痰,擦擦嘴,扔进垃圾筒。年轻人握了一下女孩的手,转身向房门外走去。不一会儿,他端了一盆热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 趁着他绞毛巾,给女孩洗脸、擦手的空档里,谭晓敏又试着动了动手。可以动了。虽然很吃力,依旧很麻木,但是可以动了。 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只要时间足够,她就能恢复过来。 两三天?不,只要一天就够了。 帮女孩洗完手脸,年轻人又很仔细周道地用热毛巾帮她焐了一会儿,最后还给她擦了面霜、手霜。他做得很熟练。 等把东西收拾好,年轻人重新走到谭晓敏的面前。 “和你说话真的很有意思,”他说,“但是我还是必须杀死你。” “虽然我并不喜欢杀人,但当你成为我的一个威胁,为了阻止有可能产生的损失,我不得不这么做。” 谭晓敏:“我也觉得你应该杀死我。但是不一定要在今天。反正我已经被你控制了,你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年轻人想了一想:“嗯,有道理。那你觉得我应该什么时候杀死你?” 谭晓敏:“你看过《一千零一夜》吗?” 年轻人:“明白了。” 《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是说有个国王每晚都娶一个新王后,但是天一亮就杀死她。直到有个机智的女人出现,她给国王讲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天亮了,故事还没有讲完,国王决定让她多活一天。第二晚,她又讲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天亮了,又没有讲完。国决定再让她多活一天…… 年轻人:“我们可以定一个聊天的时间,就在每天晚饭后开始。可以有主题也可以没有,随便聊什么。一直到我不再觉得和你说话有意思的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谭晓敏:“那么今晚是第一天。” 年轻人:“对。我会期待第二天。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天方夜谭》能讲几夜。” 年轻人拿起谭晓敏的手机:“要不要我帮你回一条短信给你丈夫?” 谭晓敏略略一想:“就说我很好,很快会回去,不要担心我。” 年轻人很迅速地回完消息。然后收起手机,起身道:“我要出去一趟。”看看她,又看看女孩,“来,我送先你下楼。” 雷诺赶到李天成家,才刚按下门铃,门就被猛然打开了。李天成站在门里,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胡子拉碴地看着他。天香苑事件过去也就一个多月,可李天成好像老了好几岁,人也瘦了一圈。衣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扣,衣领、袖口全都皱巴巴的。 雷诺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所见识过的李天成,除了第一次被他说中痛处,一度失控落泪,其它时候都是那么的镇定从容、仪表出众。在李天成的世界里,他绝不容许自己这样失态才对。 “你来了,”李天成一开口就只有焦灼,连基本的礼貌都顾不上了,“快进来吧!” 雷诺快步走进去:“对不起,高架那边又堵车了……” 他还没有说完,李天成便直接剪断道:“小敏的手机终于打通了!” 雷诺:“……” “两天多了,终于打通了!可是她不能说话,情况很不好!”说着说着,李天成便不能自已地激动起来,“她一定是被人绑架了!我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就……她到底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雷诺先上前稳住李天成,扶他去沙发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只水晶烟灰缸塞满了烟蒂。空气里还有残余的烟味。李天成一定是把家里能找到的烟都抽完了。 雷诺让他从头开始说。 李天成自己也稍微镇定下来。事发过程很简单。那天他和谭晓敏说好,晚上下班去接她,一起去看女儿。谭晓敏没回他。一开始他也没放在心上。大家工作都很忙,一时半会儿没看到也很正常。可是他加完班赶到嘉信时,才知道谭晓敏午休时出去就没回来。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谭晓敏才回了一条消息给她的秘书,说她有点儿事,下午不能回公司了。 他们赶紧又给谭晓敏打电话,发消息。谭晓敏依然没有接电话,只回了一条消息,说她会自己回家,叫他们不要担心。 李天成自责极了:“一定是当时就出事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雷诺安慰道:“谭经理忙起工作来,是不是经常早出晚归的?” 第287章 一千零一夜(3) 李天成点点头:“有的时候,一两天不见人,也是有的。所以我才大意了,我以为她又在忙……” 雷诺便也点点头:“这也是有可能的,先不要着急……” 李天成着急地打断:“可是后来,再打她的电话就关机了。直到三十来分钟前吧,好不容易又打通了。我发现她不能说话,就让她听我说,如果我问对了,她就敲一下,错了就敲两下。” 雷诺也不觉注意起来。不得不说,李天成的应对很沉着,也很机智。 “我一共问了她四个问题。”李天成说,“你是不是不能说话?你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你是不是还在海都?让你遇到危险的人,是不是熟人。她全部都回答是。” 雷诺微微眯起了眼睛。 李天成:“刚回答了第四个问题,通话就被掐断了。再打过去,又是关机了。然后刚刚,几分钟之前,她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说她很好,很快就会回去,叫我不要担心她。”一面说,一面把消息调查出来,递给雷诺看。 雷诺把之前,双方发出的消息也都看了一遍。 雷诺问:“报警了吗?” 李天成:“昨天就报警了。我等了一夜她没回来,打电话又关机,我就有点儿担心了。小敏虽然忙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可也不会一个交待都没有。公司也觉得有点儿奇怪,让她的秘书陪我一起去报警。但是派出所说,成年人失踪未满四十八小时,不足以立案。再加上,小敏中间零零散散回过消息,以前也有忙起来一两天不出现的情况……总之,他们叫我们再等等,说不定就像她自己说的,马上就回来了。” 雷诺:“……他们也是照章办事。” 李天成:“我知道我知道,”他很痛苦又焦虑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拿不准,何况是不了解小敏的人。”忽然又抬起头来,一把抓住雷诺,“可是现在不同了,小敏很明确地告诉我,她出事了!她还在海都,绑架她的人还是熟人!现在你们警察可以调查了吧!” 雷诺点着头,用力地抓住李天成的手。 李天成说得对,现在已经不是失踪,而是绑架。甚至是更为糟糕的情况。应该由他们刑警队接手了。 “谭经理失去联系后,没有人打电话给你吗?”雷诺问。 “你是说勒索对不对?”李天成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也希望有!如果真有人要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只要小敏能平安回来。” 雷诺知道李天成说的是真心话。可惜……没有勒索电话。 李天成苦涩地道:“这是个坏征兆对不对?” 雷诺很想说些让他宽心的话。但是李天成太精明了。有勒索电话,起码说明绑架谭晓敏的人是求财的,那就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谭晓敏还有一线生机。但是两天多了,都没有一个勒索电话打过来。与之相反,还时不时有短信发过来,让李天成放心,说谭晓敏没事。恐怕对方并不是求财。谭晓敏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这么明显、简单的推论,李天成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时候,对李天成来说,空洞、苍白的安慰,还不如实事求是一点比较有用。 雷诺:“是坏征兆。谭经理遇到危险的可能变高了,但还不是百分之一百。” 李天成眼神一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雷诺:“这件事我得通知我的同事们。” 李天成低垂着头,没有出声。 雷诺马上打电话回刑警队,没想到林建军还在。原来林建军越想越觉得李天成的求救不简单,硬是命令汪辉又把他带回警局了。这不,刚刚汪辉还跟他说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林建军同意马上抽调人手。虽然又爆出柳招弟案,卢薇薇案也峰回路转,刑警队的人手严重不足,但是无论是柳招弟,还是卢薇薇,毕竟已经连尸体都出现了。而谭晓敏,希望再渺茫,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就算会影响到柳招弟案、卢薇薇案的调查,也要优先去找谭晓敏。 生与死的面前,这是必须要做的衡量。 雷诺又马上打了一个电话给余同,请他马上定位谭晓敏的手机。虽然基站定位不能那么精确,但也可以大大缩小范围。 等待中,雷诺又问李天成:“熟人作案的话,你觉得会是谁?” 李天成摇头:“不会的啊!我们的亲友,没人会做这种事。” 雷诺:“你慢慢地想。既然当时你会想到问谭经理是不是熟人,这说明在你心里其实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一般发生绑架案,普通人都会倾向于是陌生人作案。虽然事实并非如此。超过七成的绑架案,发生在熟人之间。 李天成怔了一下。脑子里,似乎有某个隐秘的信息一闪而过。没错,他确实是对某个人心存怀疑。这个人无影无形地出没在谭晓敏的周围。他对于他的了解,也只限于谭晓敏几次粗浅的提及。 “小敏有一个网友,”李天成说,“最近见了几次面。可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有见过他。家庭住址、工作、联系方式……全都一无所知。” 雷诺:“……”又问,“那网名呢?” 李天成微露窘迫:“也不知道。” 雷诺一时也怔了一下,又问:“那年龄、喜好之类的呢?” 李天成:“年龄跟你差不多大。喜好什么的看不出来。但是小敏觉得他学识很丰富,也很聪明。虽然年纪不大,但对很多事有自己独道、深刻的看法。很擅长观察,经常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推导出很惊人的结论,好像能轻而易举地看透别人的内心。” 说到这里,李天成不禁看着雷诺笑了笑:“跟你很像。” 雷诺心头微妙地动了一下。 李天成:“小敏跟他很聊得来,那个网友也一直表现得挺热心体贴的。前段时间,我和小敏因为原莉娜的事冷战过。小敏当时就是在那个网友家住了两天。但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雷诺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李天成:“上一次去过他家,小敏回来跟我说,觉得他有点儿怪怪的,还有他妹妹。” 雷诺:“只是他跟妹妹住在一起?” 李天成:“对。听小敏说,他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再婚,他们兄妹自己住,跟父亲那边联系很少。他妹妹出过车祸,现在不能行走,语言能力也基本丧失,右手……可能是假肢。小敏没有亲眼看到过,只是触摸到过。” 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雷诺掏出笔记本,飞快地记下。 李天成:“哦,对了。他跟他妹妹是龙凤胎。” 雷诺正在飞快记录的笔顿时一停。 李天成不明所以:“怎么了?” 第288章 一千零一夜(4) 雷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没事。这一点也很有用。还有别的吗?” 李天成:“……” 雷诺抬头看一眼李天成。李天成微微皱着眉头,神色纠结。 李天成:“对……小敏怀疑他们兄妹的关系可能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好。” 雷诺:“怎么说?” 李天成:“小敏也没有证据,只是在跟他的接触中,可以感觉得到他似乎在隐瞒他妹妹的一些情况。他妹妹常年不跟其他人接触,也很少出门……这几年,除了网友本人,小敏可能是唯一跟那个女孩接触过的外人。” “网友说这是因为他妹妹出车祸后,自己不想和人接触。” 雷诺:“……”这只是网友的片面之词,“是有点儿奇怪。正常来说,就算病人因为遭受严重的创伤不愿意与外界接触,作为家人,也应该想方设法地鼓励她走出去。而不是真的就好几年把她一个人封闭在家里。” 李天成:“是啊,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们当时没有想这么多,只以为他们可能有其它的难言之隐。”他一把捧住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蠢!” 雷诺看李天成的脸上又流露出自责,便安抚道:“你和他并没有直接的接触,谭经理也把他当成朋友。人不会怀疑自己的朋友是因为善良,并不是因为愚蠢。” 李天成复又抬头,看向雷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眉头放松了许多。 “最后一次从他家回来后,小敏就有些介意,”李天成努力回忆着谭晓敏当时的反应,“我觉得她有机会一定会再去他家的。而且按照原定的计划,小敏这个星期要出差,一去就是两三个月。” 雷诺:“你怀疑谭经理就是赶在出差前,又去他家探访了?” 李天成用力地点了点头。 雷诺:“谭经理的电脑在哪里?” 李天成连忙去将谭晓敏的笔记本拿来。 雷诺刚要打开笔记本,手机却响了。是余同打电话过来,告诉他谭晓敏手机信号出现在哪个基站覆盖范围内。因为是在偏郊区地段,基站的设置没有市中心那么密集,一个基站覆盖范围的半径可以达到三四公里,甚至更远。 “而且,”余同补充道,“谭晓敏的手机还在移动中,速度很快,估计是在车上。有新情况,我会跟你及时联系的。” 雷诺:“好,辛苦了。” “怎么样?”李天成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找到小敏了?” 雷诺收起手机,把情况大致告诉他。 李天成一下子站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找啊!”一把抓起车钥匙。 雷诺便也起身,一手拿起笔记本:“这个我要带回去好好调查,还有,”一手朝李天成伸出,“我来开车。” 李天成没有时间浪费。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下,雷诺开车比他开车好。便乖乖地交出了车钥匙。 两人按照余同给出的范围开车赶去。那里已经是海都市的东环,靠近新区一带。李天成恨不得能生出两只翅膀来。 途中,雷诺再次接到余同的电话,说谭晓敏的手机信号消失了。李天成得知了这个消息,脸色又暗淡了一层。移动中,说明对方可能在转移谭晓敏。手机信号消失呢?对方可能发现谭晓敏曾经试图用手机求救,所以把手机处理了。 对方在完全控制了谭晓敏的情况下,将谭晓敏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又把手机处理了……这意味着什么! 李天成不敢往下想。但是大脑的运转却不是那么容易说停就停。 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两只眼睛焦灼地看着前方。 雷诺一面开车,一面时不时地看一眼李天成。李天成的煎熬,不需要显露太多,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他也曾经像李天成一样到处寻找一个人。至亲至爱的人。那个人只是要去看电影,突然间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她消失之初,他也和李天成一样,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失踪的头二十四小时是营救的黄金时间。二十四小时内,获救的可能超过百分之九十。可一旦超过二十四小时,获救的可能就会急速下降,无限接近于零。 然而事实却是,失踪者的亲友往往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过了营救的黄金时间。 即便有一小部分亲友会幸运地及时报警,也会因为缺乏可以证明事件严重性的证据而得不到重视。 中国每年的失踪人口数以百万计。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都是他当了警察以后知道的。知道以后,心里就会变得更冰凉。他也知道已经几乎了无希望了……可是就是无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给自己画上那个句号。 雷诺的心忽然一些颤抖。大脑运转以前,手就自己动了。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李天成的手。李天成微转了头,静静地看着他。两个人的手都在发抖。 “会找到的。”他收回手,直视着前方,“一定会找到的。” 他知道李天成现在很需要这句话。 其实他自己也很需要。 李天成的眼中一瞬间涌起一层薄薄的泪光,然后点点头,顽强地忍住了。 赶到目的地时,汪辉和几个同事已经到了,刚开始寻找。大家两人一组,一起粗略划分了负责的区域,便分头找起来。李天成跟着汪辉和雷诺一起行动。本来是不应该带上他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你想叫他坐在车里干等,那也不可能。况且,雷诺认为李天成是极有分寸的人,是可以帮得上忙的。 找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有同事说有发现。 大家连忙赶过去,就见垃圾箱旁边的地上有一只踩烂的手机。李天成一看那只手机,脑子里就是轰地一响。 “是小敏的手机。”说着,就要冲过去。 雷诺一把拉住他,自己掏出手套戴上,从地上捡起手机的残骸。这才发现,不光手机踩烂了,连sim卡也被拿出来,用指甲钳一类的器具剪碎。硬要说好消息的话,那也只能是手机上没有发现血迹吧。 大家向四周看看。这一条路上,只有重要的路口装了监控。最近的监控,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两三百米。即便调出监控录像又有什么用?一只手机装在兜里,监控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道路两旁是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超市、消费场所,可没有一家是在附近的,还隔着一条非机动车道。 大晚上的,谁能从那么远的距离看到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连李天成自己都知道,这只手机根本没办法查下去。 他静默地彷徨,黯淡的夜色也掩饰不去他满脸的惶惑。忽然,他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一声呐喊,喊完一声又一声…… 第289章 冰冷的包裹(1) 而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已经回到家中。他先去看了看女孩子。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深长,睡得还挺沉。但电视还开着。他微笑着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很温柔地扶她躺下。然后便一如往常地帮女孩子洗了手脸,还很细心体贴地盖好被子。关灯之前的晚安吻也一样少不了。 接着,他走上二楼,去谭晓敏的房间看了看。 谭晓敏还没有睡,好像在等着他回来一样。 他面带微笑地走到床前,静静地垂着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谭晓敏。渐渐的,脸上那练习过无数次,已经非常完美的微笑消失了。他又恢复了那个面无表情的他。也是真实的他。 他觉得已经没有在她面前伪装的必要了。 年轻人在床边坐下,轻声地道:“我把你的手机处理掉了。你手机最后的定位应该在东环一带。那里也有不少楼盘。接下来的几天,警察和你的丈夫都会在那些楼盘上浪费时间了。” 谭晓敏心头一凉,也是一恸。她不敢去想丈夫会多么疯狂地找她,却从一开始就只是徒劳。 她努力让自己维持住冷静:“这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年轻人:“在这几天里,足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谭晓敏的心头又是一凉:“你打算离开。” 年轻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你能撑到我们走的那一天,我当然也会带上你。” 谭晓敏:“……”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几天,如果她不能逃脱,等着她的结局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就算她再怎么坚强,再如何勇敢,在这样危机重重,而希望渺茫的时刻,也不禁鼻腔中一阵一阵地酸涩起来。她的眼睛无法控制地变红,泪水很快滚烫地聚集,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滑落。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又看了谭晓敏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照例打开电脑看一看。oicq才刚登录,就传来嘀嘀的催促声。那个不停跳动的头象,是录音师。 年轻人点开对话框,数条离线消息刷地一下显现出来。 你看电视了吗?他们把那个开面店的说得神乎其神。 那家伙居然在天香苑破罐子破摔,搞半天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还被警察一枪打倒,真没用。 新闻里、报纸上还说他是碎尸魔,说他多厉害,手段多凶残。最后还不是被警察抓到了。会被警察抓到的,都是蠢货。 这些家伙真没见过世面。 不过一个开面店的,才杀了几个人?还都是鸡,有什么好说的。 年轻人注意了一下时间,以上的消息都是一口气发过来的。然后停了快一分钟,录音师又发来一条消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你不在? 又等了快一分钟才发过来最后一条消息。 好吧,等你回来,就回复我。 最后一条消息,也已经过去超过半个小时了。对于录音师来说,这半个多小时很够煎熬了。 年轻人舒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开始回复。 会被抓住,不一定是蠢货,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手太强大。 很快,录音师就回复了:你回来了。 年轻人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只是因为打字速度跟不上,所以要多等他一会儿。 录音师:他才六年就被警察抓住了,还不是蠢货?换成我就不会。他那点儿资历,还不够我的零头。 寻找中:这确实是他不如你的地方。论资历,你在我认识的人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年轻人没有再打下去。只论资历的话,确实如此。 录音师:那当然。除非我自首,否则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 寻找中:你想自首吗? 录音师:那当然不想。不过……玩玩还是可以的。 寻找中:怎么玩? 录音师:以前听你说,有一些连环杀手会向媒体发出公开信,或者直接和警察联系,叫什么的?外国名字老记不住。 寻找中:开膛手杰克,曾经向警察寄出三封信。最后一封信出现很多拼写错误,和前两封信明显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黄道十二宫,寄了多封信件给媒体,信里含有加密的内容,至今没被解开。 录音师:反正他们都没被警察抓到。 寻找中:没错。 寻找中:你也想寄信?给媒体,还是给警察? 录音师:呵呵,比寄信更好。 寻找中:看来你已经想好了。 录音师:警察里面,有个小警察我认识。可惜他不记得我了。其实你也知道他是谁,只不过你和他还没有见过面。 年轻人指尖微微一停,登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这家伙真是疯了。就凭他也想玩火。 想要怂恿一个浅薄而自大的人,很容易。 他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他喜欢做什么,你就鼓掌喝彩。让他膨胀就好。 可是,想要阻止一个浅薄而自大的人,却很困难。 因为浅薄,他看不清形势,也听不明白分析,因为自大,他更会对结果盲目乐观。好言相劝,他只会直接忽略,还不如摆明态度,起码他还能听到。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寻找中:不行。 寻找中:我完全不能同意。 录音师:你还不知道我要怎么做。 寻找中:我不用知道。不管你要怎么做,都不行。 录音师:为什么?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话了? 寻找中:他不是你能碰的人。 这一次等的时间有点儿长。但年轻人接到的新消息并没有多少字。看来录音师是被他的态度弄得有点儿措手不及了。 录音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寻找中: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录音师:难道你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 话语里浓浓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 录音师:哼,那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甚至都没有发现我是怎么回事? 蠢货,那是因为有我在指点你。年轻人的脑子里马上蹦出这一句话。但他没有打出来。 摆明态度是必要的,但没有必要激怒对方。那岂不是灭火不成,反倒火上浇油了? 寻找中:是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成长了,不再是当年十几岁的学生了。他现在是警察,你认为他会没有学到东西吗? 录音师:我也没有闲着吧?而且他在明,我在暗。 这家伙就是听不进去啊。再说也是惘然。 寻找中:总之,我的意见就是,低估对手的实力,等于自己先捅了自己一刀。而且你后面的所有行动都会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之上。结果如何,不难想象。 录音师:那也没办法了。我其实已经动手了。 寻找中:什么? 录音师:前几天的新闻特别节目你没有看吗?就是专门报道那个开面店的怎么被抓住的。也是碰巧吧,我手上正好有一只小猫,就把她处理了,学着“碎尸魔”一样扔掉了。 录音师:可是居然还没有上电视、上报纸,看来又是警察搞的鬼。 录音师:不过我没有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一早就留了一手。是真地留了一只手。 年轻人看着他自以为是地抖着小机灵、小幽默。 这个蠢货。 刹那间,年轻人感觉到血液的流速似乎变快了一些,几乎有一种要发火的迹象。 这个家伙居然能蠢到激发出他空荡荡得可以媲美一级无尘室的一点情绪,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有这样的人对比,愈发显得谭晓敏这样的人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寻找中:既然你已经做了,那就随便你吧。 录音师:你还是同意了? 寻找中:不,我还是不同意。不过,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 录音师笑了笑。 寻找中:你现在还是在网吧上网? 录音师:嗯。不过快了,我打算近期自己买台电脑。 寻找中:不急。一会儿离开网吧的时候,记得将电脑重启一遍。 录音师: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网吧的电脑装了恢复精灵,一旦重启就会恢复原来的设置。录音师和他的聊天记录自然也就没有了。 oicq是他们一直以来唯一的联系方式。 只要搞定了这一点,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寻找中:再见。 录音师:下次,一定会有好消息,让你大吃一惊的。 年轻人把录音师从自己的好友栏里直接拉进了黑名单。 看来以后,挑选聊天对象的要求还是应该更高一些。 年轻人的脑中条件反射一样地浮现出谭晓敏的脸。 当然,能达到她那样水准的,也确实稀少。 可惜了。她这么好的资质,竟然会是个失败的实验品。 她的一千零一夜能讲几天呢?他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新实验?不,旧的实验已经失败,再重复也没有意思。或者,可以尝试新的实验…… 珍贵的实验品,就该物尽其用才对。 汪辉一大早赶到警局,没想到雷诺还是比他先到。两个人都是双眼通红,眼眶下面一团乌黑,憔悴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彼此的脸上。雷诺的衣服都是昨天的,袖口有些皱巴巴的了。这在他是常事,但在雷诺却很稀奇。 忽然,他明白过来。雷诺并不是比他先到,而是根本没有回去。 汪辉只好苦笑了一下。 昨晚基本又是一夜未眠,只是半睡半醒地打了几个盹。他相信,雷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事情太多了。 还以为抓到梁家宽,一切就都结束了。连电视上都放出了特别节目。 谁能想到一切好像只是刚刚开始。 先是柳招弟被肢解的尸块出现,接着是林建军的病情,梁家宽也一直不消停……这都还不够,连李天成的老婆也失踪了。 巨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想要吞没他、冲散他一样。他就像黑色海洋上的一叶小船,沉浮颠簸,毫无对策,只能挣扎着寻求一些侥幸。 汪辉一向觉得自己铜皮铁骨、神经粗壮,可是这一回竟也开始觉得累。 以前也有觉得累的时候。 特别是林敏君被杀害的时候。但是那时候虽然累,内心的深处却也涌动着一股力量。一股愤怒的力量。只要有那股力量在,再累也没关系,就算咬着牙、流着血也一样可以挺过来。 可是这一回的累不一样。特别地累。累到精疲力尽,甚至开始有一丝恐惧,情不自禁地想要……逃避。 他觉得所有的事情就像没完没了一样,可是林建军的生命却进入了倒数…… 为什么偏偏是林建军呢? 一想起这个问题,汪辉就觉得浑身都在疼。不仅仅是脑袋疼,不仅仅是心口疼……他都快要得绝症了。 想不通啊。 想不通,却还是会忍不住地、像傻子一样想了又想。 他生平头一次,成了一个蹩脚的哲学家,躺在自己狭窄的单人床上,睁着一双干涩、滚烫的眼睛,凝视着无处不在的黑暗。 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人究竟为什么会死呢? 既然迟早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就在最后都要忍受死亡的恶意吗?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渺小、无力。 连他曾经怀有敌意的李天成也是。 卢薇薇也好,原莉娜也好……很多人在李天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在调查卢薇薇案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卢薇薇挖空心思做了那么多的事,换成别人简直就是如鲠在喉,可在李天成眼中却不比大街上拙劣的猴戏好多少。 李天成一直就知道卢薇薇那致命的秘密。事实上,不光是卢薇薇一个人,他那偌大的公司又有哪一个人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汪辉不得不承认,也许他对李天成的敌意,说穿了更应该算是一种忌惮。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强大而阴险的人,就在昨晚,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因为他们找不到谭晓敏。因为谭晓敏危在旦夕,很可能已经…… 他们把一条路两旁的店来来回回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第290章 冰冷的包裹(2) 李天成失控地大喊出声,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雷诺也想要去安慰他,但刚上前一步就被他狠狠地推开了。他质问雷诺为什么不接着找谭晓敏,为什么还要傻站在这里。雷诺说会去找的,马上就会再加派人手,划分区域,把一个小时车程内的所有楼盘都考虑在内……一下子就被他打断了,他要现在就去找,现在! 最后,雷诺打电话给了李天成的妹妹。他妹妹还穿着睡衣,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大衣就慌慌张张地赶来。兄妹俩抱头痛哭…… 那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看着李天成哭得站也站不住,汪辉心下一片惨然。这个男人之前的各种狂乱和怒骂也只是让汪辉觉得更凄凉。 所有的事情怎么好像都挤到一起了呢? 最后的结局又会是怎样? 或者,还能有结局吗? 每多想一个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带出更多的问题。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汪辉觉得自己真地快要窒息了。 还是雷诺先开口向他交待清楚,已经连夜联络了辖区派出所,请他们组织警力按照划分的区域排查。另外,他也跟林队和副队打过电话了,林队那边只是说了一个大概的情况,副队那边都说清楚了。 汪辉点点头。跟林队只说一个大概的情况,是让林队放心,怕他再烦神。跟副队都说清楚,才是真正向上级汇报。即便是这种时候,雷诺也拿捏好了分寸。 汪辉问副队是怎么说的。 “他说知道了,”雷诺说,“叫我……”连忙又纠正过来,“叫我们就在局里待着,跟辖区派出所保持联系。” 汪辉当然听得明白,“叫我们”是假,“叫我”才是真。他并不计较:“那搜查怎么办?咱们这边也得有人过去吧?” 雷诺:“他说他会带着沙哥和李哥过去。”看看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汪辉愣了一愣:“……”才哦了一声。 副队……能做出这样的安排,也挺不容易了。按理,应该是副队留在局里,雷诺跟他出去。让雷诺跟辖区派出所保持联系,就是默认了雷诺的实际指挥权。 应该对副队更尊重一些的。汪辉想。能力不强不是错误。仔细回想一下,这些年来,副队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林建军安排给副队的任务,他也都尽力去做了,也没见他闹过脾气、给谁使绊子。 “那……”汪辉又问,“辖区派出所那边有消息过来了吗?” 雷诺摇了摇头。 汪辉慢慢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现在也只有等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早就过了上班时间,偌大的刑警队办公室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多小时,汪辉发现自己还真不是做领导的材料。与其让他坐在这里动脑子,他还真情愿跟同事们一起出去跑断腿。雷诺一直在那边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看地图,用手指划来划去,一会儿又看看余同给他的资料,一会儿又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汪辉也不敢贸然地问他,怕打断了他的思路。 又坐了一会儿,想起早饭还没吃,便去食堂拿了几个馒头和两包热鲜奶。自己留了一份,还有一份轻手轻脚地放到雷诺桌上。 雷诺微一醒神:“谢谢辉哥。”但是并没有吃。 汪辉:“先吃吧,一会儿冷了。” 雷诺:“我现在还不饿。” 汪辉自己其实也不饿,但是:“不饿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干什么都得吃饱了。” 雷诺淡淡地笑了一笑,拿起一只馒头吃起来。 汪辉拉过自己的椅子跟雷诺一起坐了,趁现在有空隙了,才指着地图上问道:“你刚才都在算什么啊?”见雷诺哦了一声,就要放下刚咬了一口的馒头,立马后悔了,“你先吃先吃,不差这一会儿。”一边说,一边还把热鲜奶插好吸管,“来来来,别干吃,再喝口奶。”恨不得送到他嘴里。 雷诺只好笑着接过来喝了一大口,三两口塞掉馒头。看得汪辉又连说了好几遍不急。 雷诺先指着余同送过来的资料给汪辉看。每次使用手机,比如发短信、接打电话,都会和附近的基站发生联系。那份资料就是自谭晓敏离开公司,直到昨晚手机被毁,追踪她手机信号查到的基站列表。 首先是谭晓敏失踪当天。 她离开公司之前打的几个电话。显示的基站就是以嘉信公司为主要代表的,那几幢写字楼附近的基站。当然也覆盖了这个区域内的其它一些小店和道路。 到午休时分,大概是12点20分左右,谭晓敏开车离开了嘉信。 12点35分,谭晓敏接到秘书的一通电话。秘书向她请示了一些公事。显示的基站是竹西路美食街,包括新城花园、碧水居两个住宅区的大部分。 晚上8点,谭晓敏的手机回复了李天成一条短信,叫他不要担心,她会很快回去。显示的基站变成了新区1号站。 新区建立了快十年,发展有多快,大家有目共睹。这几年大小楼盘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以中高档为主。新区1号基站是个大基站,在新区最东边,接近东环,完整覆盖的楼盘只有一个,但部分覆盖的楼盘高达七个。 失踪第二天。 下午2点17分,谭晓敏的手机再次回复李天成短信。内容和之前差不多。显示的基站仍然是新区1号站。 失踪第三天。 晚上7点09分,此时谭小敏失踪已满四十八小时。李天成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虽然谭晓敏全程都没有说一个字,但双方还是以李天成提问,谭晓敏发出敲击声的特殊方式进行了短暂而重要的沟通。也正是这通电话,让他们确定了谭晓敏不是主动失踪,处境危险。此时显示的基站还是新区1号基站。 晚上8点21分,余同开始对谭晓敏的手机信号进行定位和追踪,发现手机信号出现在东环,接近新区的地方。快半个小时后,手机信号消失。应是此时,手机被毁。 沿途的监控也已经调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谭晓敏失踪当天,的确是从嘉信先到竹西路美食街,再到新区,和基站的情况相互印证。可惜的是,最后一个监控只拍到谭晓敏的车下了东环路,朝着新区开去,此后再也没有拍到谭晓敏的车。 恐怕谭晓敏本人被控制后,她的车也被藏匿,或者干脆处理掉了。 雷诺:“车子是从新区向东环运动,照此推断,谭晓敏之前很可能被藏在新区1号基站范围内的八个楼盘之一。昨晚,谭晓敏被转移出新区,沿着东环路跑,其目的地很可能在这一片。” 雷诺将东环路另一头的一片区域一划。 这里的楼盘也不少。相比起新区,这里可以算是老区,楼盘大多都在十年以上,以经济适用房、安置房为主。有一些楼盘在当年也算不错,但随着新区的建成,住户都往新楼盘跑了,旧房子不是卖了,就是出租。可想而知,这片区域龙蛇混杂,人口流动性大,正是掩藏犯罪的好地方。 汪辉微微皱起眉头:“挺会挑的啊!” 雷诺也皱着眉头:“嗯。我们现在重点排查的就是这里。” 汪辉觉得形势很严峻:“不知道一个星期查不查得完?”他以为雷诺刚才算来算去,就是为了算这个。 可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雷诺出声。汪辉一转头,就见雷诺轻轻地抿着嘴,一副另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 雷诺不觉微露惊愕地看了汪辉一眼。 汪辉呵地一笑:“咱们都搭伙多久了?你辉哥我不是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的。” 雷诺抿着嘴似乎也笑了一笑:“正常情况下,歹徒肯定想要转移人质到更难调查的地方,但是,”他抿了抿嘴,再次指向那片区域,“他真要把谭晓敏转移到这里吗?” 汪辉微一愕然:“不是这里,还能是哪里?别的地方都没这里好吧?”脑子里灵光一闪,“还是,你怀疑他们又退回新区了?” 雷诺顿时抬起眼睛看向汪辉,不免流露出一丝惊讶。汪辉越来越会想了。 汪辉一看他那个表情,便也不由得笑了一笑:“我猜对了?你真怀疑他们又退回新区了?” 雷诺:“不是退回新区。”他看着地图,“我怀疑他们还没离开。东环路上的这一出,只不过是故布疑阵。” 汪辉吃了一惊:“怎么说?” 雷诺:“昨晚我们追踪谭晓敏的手机信号,可是半路上信号就消失了。” 汪辉:“那是因为歹徒把谭晓敏的手机和sim卡都毁了。” 雷诺:“对。毁得很彻底,不仅仅是让我们没办法再追踪手机信号。虽然我们可以通过谭晓敏的手机号去调出她的联系人、通话记录、短信收发记录,但是内容就都不能知道了。” 汪辉听着听着,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麻烦。 以谭晓敏的身份,公私联系人有几百号都很正常。常用联系人恐怕也是以百计算的。在不知道联络内容的情况下,要依据什么找出那个可疑的网友呢? 汪辉摸了摸下巴,再次意识到:“这家伙,真挺贼的啊!” 雷诺:“对。那么……”他双目微敛,“一个这么狡猾、仔细的人,为什么在拿到谭晓敏的手机后,会不小心让谭晓敏又拿回手机,恰好接到了李天成的电话?” 汪辉张着嘴愣了一愣:“这个……也不一定啊!谭晓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也许她真是想到了什么办法,捉到了歹徒的空子呢?” 雷诺不置是否。 汪辉:“你不会是怀疑那通电话根本不是谭晓敏接的,而是歹徒吧?” 雷诺:“……” 汪辉:“这说不通啊!如果手机自始至终都是在歹徒手里,那他就不应该接那通电话,继续像之前一样,发那些让李天成放心、拖延时间的短信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接起李天成的电话,又是不能说话,又是敲来敲去的,告诉李天成她遇险了不算,还告诉她老公害她遇险的人是熟人,而且她还在市里?”说着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得好笑,“闲得没事干了吧!” 雷诺蹙着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汪辉的话很有道理。他也没有理由反驳。 “那么,这个歹徒显然知道我们可以追踪手机信号的吧?”他换了一个切入点。 汪辉想了一下,觉得这一点没问题:“那当然。一般人只会把手机扔掉,他可是把手机毁了,连sim卡也是。” 雷诺点点头:“他之所以没有一拿到谭晓敏的手机就这样做,是为了继续发短信给李天成拖延时间。假设他昨天真地是带着谭晓敏转移到其它地方,也就是说拖延时间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那么,他为什么不是在转移之前就把谭晓敏的手机毁掉,而是在转移途中这么做呢?” 汪辉愣了一愣。严格说,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矛盾。但确实,照常理来说,有点儿不方便。 我们平常出个门,肯定也是习惯性地把该拿的都拿上,该收拾好的都收拾好。何况是转移人质这么严重的事,更应该在出发以前作好一切准备,尽量减少在途中可能出的麻烦。 第291章 冰冷的包裹(3) 汪辉挠了挠头:“他一时间忘了?这个……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反正,最后他还是把手机处理掉了。” 雷诺:“所以这个人,先是利用谭晓敏的手机给李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短信拖延时间,却不小心让谭晓敏接到了李天成的电话;然后准备转移人质,偏偏忘记及时处理掉手机?而且这个人,还知道要把手机和sim卡都彻底毁掉,而不是一扔了事。” 汪辉:“……” 雷诺带着一丝苦笑地叹了一口气:“辉哥,你没有发现吗?到目前为止,我们几乎没有找到这个人的任何蛛丝马迹。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就是那几条短信,还有李天成接到的那通电话。而很有可能,这些都是那个人故意留给我们的。” 故意? 汪辉不禁猛地抬起眼睛。这两个字让他吃了一吓。 雷诺微微地皱着眉头,浅浅地抿了一下嘴:“我认为他是一个很聪明、很细致的人。在我们看来似乎是他的疏漏,而其实是他故意替我们制造的迷雾。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问题是,我们知道吗?” 汪辉:“……” 雷诺:“我们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我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汪辉面露困惑:“听你这么一说,我们好像又碰上了一个很麻烦的家伙。” 雷诺:“也许又是一个很可怕的家伙。” 汪辉再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雷诺:“他控制谭晓敏到现在,都没有向李天成索要赎金。这说明赎金根本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比赎金更大、更重要的东西。” 汪辉无言地想:绑架案不为赎金,还能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跟李天成、谭晓敏有仇,要报复他们夫妻俩?”他问。 雷诺摇摇头:“不知道。现在还没办法下判断。” 汪辉被雷诺说服了。他开始觉得歹徒可能真在故布疑阵,根本没有把谭晓敏往东环转移。而是还在新区。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在新区久待。转移是一定会转移的,问题是向哪里转移,还会不会带着谭晓敏一起转移。 想到这里汪辉心头不由得一颤。 时间不多了。 “新区的那八个楼盘,是不是也该派人去排查?”他问。 雷诺唯有再度苦笑:“光是派人去排查东环那一片就已经很吃紧了,哪里还有人手。” 汪辉来回踱了几步:“那还是得把人手平分了,两边都得查啊!” 雷诺:“两边人手都不够的话,恐怕一边都不会有结果。” 汪辉一怔,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排查工作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和人手,可是他们现在最没有的就是时间和人手。他来回踱了好几步。这回走得又快又急。 雷诺试图安抚住汪辉:“辉哥,你先别急,我……” 汪辉一下子打断了:“我能不急嘛!人命关天!”也不管噎得雷诺到嘴边的话僵了回去,只顾自己低着个头焦灼个不了,忽然头一抬,两只眼睛火热地盯住雷诺,“你有多少把握东环只是故布疑阵?” 雷诺真是很为难。他知道汪辉是要建议干脆把东环的人手都调出来,专心去新区排查。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可万一错了呢? “谭晓敏的手机信号最后在东环路上移动,这是铁板钉钉的事。”雷诺只得这么说,“其它的,都只能是我的推测和怀疑而已。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辉哥,就像你说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汪辉神色黯然了一下,但很快,又从心底里爆发出一阵躁动:“那也得想办法啊!” 雷诺:“……” 汪辉:“……” 今天一早过来,他就在硬忍,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可看着雷诺苦苦皱起的眉头,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汪辉发觉了自己的莽撞。 雷诺当然在想办法。他一夜未归,不正是为此而冥思苦想吗? 可他还冲着他说这种话……好像雷诺没有尽力似的。 一股懊恼顿时冲上汪辉的胸口。他急着说点儿什么,偏偏越急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还是雷诺很平静地嗯了一声:“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汪辉立马睁大了眼睛。 “我觉得李天成说的那个网友真的很可疑。”雷诺说,“失踪当天中午,谭晓敏开车离开嘉信,先去了竹西路美食街。她的目的地其实是新区,去竹西路美食街,一点儿都不顺路。” 汪辉:“那是,新区在东,竹西路美食街在西。一东一西,根本就是对着来。” 雷诺:“是啊。所以,谭晓敏为什么要在去新区前,先去竹西路美食街呢?” 汪辉没费什么劲儿就猜了一个:“应该是去买吃的吧?美食街嘛。可是,她离开公司的时候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雷诺:“嗯。所以不是买给她自己吃的。谭晓敏是很有分寸、很讲礼貌的人,如果真像李天成说的,她当天是要去探望那个网友的妹妹,就很有可能是去买网友妹妹喜欢吃的东西。她绝不可能空手去探望病人。” “对啊!”汪辉一拍桌子,“特意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买上门拜访的礼物,这不是普通的交情……一定是那个网友!李天成不是说,他老婆跟那个网友很谈得来吗?” 雷诺点头。 “喜欢吃的东西……这也许是个突破口。”汪辉振奋起来,“那个网友说不定经常买给他妹妹吃,是那家店的老顾客。只要找到那家店,店里的人也许能提供线索。” 眼前就好像出现了一道光亮。汪辉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 “这很简单。只要把竹西路美食街当时的监控调出来,仔细找一找谭晓敏的行踪就行了。”他说,“虽然竹西路美食街上本身没几个摄像头,但是有的店铺应该也装了摄像头……这个不成问题。” 雷诺再次点头:“我已经跟竹西路派出所联系过了,请他们美食街一开张就赶紧去和商家搜集监控录像,按照从街口到街尾的顺序排列好。” 汪辉惊诧地看一眼雷诺:“你已经联系过了?”再看一眼时间,现在才七点多。除了卖早点早饭的店铺会一大早就开门,大多数的店铺都要到九点,甚至更晚才开门。现在就是急也没用。 雷诺:“还有……” 汪辉迫不及待地追问:“还有什么?” 雷诺:“谭晓敏开车从竹西路美食街到新区,最快也要一个小时。车子里比较温暖,所以,她买的东西至少是一个小时左右,对口感的影响不大的。” 汪辉连连点头:“应该是点心、零食一类的东西。等监控录像送过来,就先查这些。” 雷诺嗯了一声。 如果能缩小范围,最好是有的放矢,那么在现在人手异常紧张的情况下,还能勉力一拼。 汪辉:“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怎么不早说呢!” 雷诺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几个月相处下来,雷诺对汪辉已经很了解了。他是一个再热心不过的人。说话糙,但没有恶意。脾气急,但都是为了别人。 同样的,汪辉对雷诺也已经很了解。虽然雷诺什么都没有说,但他自己很快就想起来,雷诺有好几次说得好好的,都是被他生生打断了。 汪辉有些懊憾地叹了一口气:“以后我再要打断你,你就干脆别理我。你只管说你的!” 雷诺还是嗯了一声。 忽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大响起来,震得两人都是一惊。 雷诺正要接电话,汪辉的手脚极快,硬是赶在了他前面,抓起电话就问:“东环派出所吗?是不是有消息了?” 雷诺也在一旁停住,全神贯注地等着答复。 却见汪辉有点儿泄气似的,松开眉头,听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吐出一口气:“这点儿小事也要打电话?”神色言语间,多有不耐烦的意思。 听着听着,汪辉又看雷诺一眼,虽然还是不耐烦,但只得重新忍住:“好好好,马上来。” 挂了电话,雷诺问:“什么事?” 这一问,难免又把汪辉的不耐烦勾出来些,一字一拖地道:“传达室。” 雷诺茫然。 汪辉:“说是有你的一个包裹,还挺沉的。” 雷诺愈发茫然。他完全想不到谁会给他寄包裹。自从母亲病故、妹妹失踪……学生时代的朋友也已各奔前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刑警队里的这些人,还有个把邻居。 可是他们都用不着寄包裹给他。 “先别管了吧,”他说,“等下班的时候我再顺便去拿。” 汪辉:“不行啊,快递的人特别说了,好像是生鲜,叫别耽搁了。” 生鲜? 雷诺微微地蹙起眉头:“那我去拿吧!” “不,我去拿。”汪辉拦住雷诺,“你守着电话。” 东环那边随时都会来消息。雷诺便也没有客气。 汪辉急匆匆地赶往一楼传达室。 自从杨爷爷回老家后,传达室换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半拉老头子,姓潘。别看传达室工资不高,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很简单,这活又不难,也不累。以前杨爷爷在老警局的时候,总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天天一大早就打扫院子,分发各办公室的信件、报纸,送开水,没事还给他们煮红枣姜茶、绿豆汤喝。自从搬到新警局,院子没有了,各办公室都用上了饮水机,公共地方也是承包到户。老潘来了以后,脑子还特别好使,把各办公室的信件、报纸在窗台排了一排,同事们直接各拿各的就行,连声招呼都不用打。他老人家只亲自负责几位领导的。所以传达室的工作越发清闲,发点儿工资就跟白拿似的,该有的待遇还有。这么好的差事,那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吗?说白了,皇帝也有草鞋亲呗。 不过草鞋亲也是亲。大家背地里都说这个老潘比起杨爷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明面上看到他也得笑呵呵,客客气气的。 汪辉也一样。尽管一路跑下楼,满肚子的不舒服,等到了传达室外面,他还是和缓了一下脸色。 先看看办公室外的窗台上没有包裹的影子,再透过窗户往里一看,老潘正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打着节拍。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小录音机,隐隐约约有唱戏的声音。 汪辉半哼半笑了一声:这家伙,局里忙得人仰马翻,他倒挺舒服的。 不免又想起杨爷爷。如果是杨爷爷,一早就把东西送过去了,还会好意思这么老神在在地躺着,等着给他们找事做? 汪辉到底留下一抹笑敲了敲窗户玻璃。敲了几下,见老潘依旧摇头晃脑地打拍子,心里登时冲出来一股火,变敲为拍,砰砰砰地加大了力气。 惊得老潘猛抽了一个冷子,带点儿慌张地睁开了眼睛,一见是汪辉,脸色便也没多好,在藤椅里懒洋洋地扭了扭,慢吞吞站起来,走去开了门。 汪辉连忙赶进传达室,敷衍地叫一声:“老潘。” 老潘耷拉着个眼皮,似理非理地走到一旁,调他的录音机去了。 汪辉也不介意,本来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眼睛只管往靠墙的那几只包裹上扫去。 其中有一只包裹比别的都大。马上走过去一看,没错,包裹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收件人是雷诺。汪辉一把抱起来——抱是抱起来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真挺沉的,而且还冰冷冰冷的。 可能真是生鲜吧?放了不少冰块。 第292章 你去死(上)(1) 汪辉抱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包裹回到楼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包裹好像变得更沉更冷了,像一块大冰砣子压在他怀里。他低头看一眼包裹,皱着眉头暗自嘀咕:什么好东西啊! 眼看着刑警队大办公室就在眼前了,却见雷诺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辉哥,”还没到跟前,雷诺就说话了,“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这里就靠你了。” “啊?”汪辉惊得一跳,还没摸着头脑,“什么事啊?” 雷诺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远远地只丢下一句:“我尽快回来,有事你就打我手机。” 汪辉:“那这包裹……” 雷诺已经没影儿了。 汪辉只好满腹疑惑,一个人回到刑警队大办公室,把包裹放到雷诺的办公桌上。 雷诺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他绝不会搞不清轻重缓急。正因为这样,才更让汪辉介意,究竟是什么样的急事,居然能让他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放得下局里这么一个大摊子。 但是想来想去,汪辉也想不出个苗头。 这段日子千头万绪的事情太多,他连自己都打理不好,更不要提再去替雷诺操心。而且,就凭他,能替雷诺操心吗? 想到这里,汪辉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他躺在自己的椅子上,眼神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包裹太沉太冷的缘故,两只胳膊都坠坠的,半点提不起来,手掌心里都在发凉。 平常觉得刑警队人挺多的,今天才知道多个屁。 这么大个办公室,就只有他一个人,再加一只包裹。 这种突如其来的颓废一直纠缠着汪辉,直到八点多钟的时候,才得以打破。竹西路派出所将第一批监控录像通过内网发送了过来。估计十点多、十一点这样会发送第二批,份量会更多、更足。下午两点以后,再发送最后一批。 汪辉把技术部的余同也发动起来,跟他一起分工合作。本来还想再发动发动别人,别人手上的活已经干不完了,脾气好的朝他笑笑,否则就直接翻他一个白眼,冲他几句。只有余同,本来就是负责分析视频、音频的,这也算他的分内事。两个人按照之前和雷诺商量好的,先紧着看一些便于打包的点心一类,什么包子、锅贴啦…… 时间段是很具体的。谭晓敏12:00离开公司,12:35分就在竹西路美食街了。除去路上所需的时间,他只要从12:15分开始看起,重点查找一个小时左右就行了(从街头步行到街尾,一进一出四五十分钟)。 谭晓敏的身影不难找到,但是她停下买东西的那一家店却迟迟没有找到。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眨眼,第二批监控录像也到了。 而东环的排查依然没有进展。 连雷诺那边也是一条短信也没有。 汪辉揉了揉眼睛,心里直犯嘀咕:奇怪了,这么久了,雷诺到底跑哪儿去了? 汪辉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雷诺在哪儿。 雷诺去接梁家宽媳妇出院了。 就在汪辉去帮忙拿包裹的时候,雷诺接到了那位看守所民警大姐的电话,告诉他梁家宽媳妇情况稳定了下来,现在坚决要出院。雷诺请大姐尽量缓住女人。一路上他不敢耽搁,把方向盘握得紧紧的,车子开得飞快。他森冷地直视着前方,头脑也异常的冷静,因为道路都已经选择好了。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会让一切都跟他计划好的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 一赶到医院,雷诺便连忙跟大姐联系。大姐松了一口气,说他要是再不来,可真留不住了。雷诺向大姐道了谢,麻烦大姐陪女人下来。后面的事他来接手,请大姐最后再帮忙配合一下。大姐一口答应,听他嘱咐清楚便挂了电话。 雷诺守在说好的电梯附近,等了十来分钟,终于看见大姐扶着女人挤在十来个人里走出来。大姐有心四处一扫,马上看到侧身在一根柱子后头的雷诺。雷诺朝她使了个眼色。大姐即刻会意地收回视线。 女人一无所觉,只管两眼看着医院的大门口,似乎很着急离开。才几天没见,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还真养得白嫩了一些。 民警大姐是个厚道人,很耐心地扶着她,看到人来人往的,总要伸出手替她挡一下,生怕别人碰到她的肚子。其实这个时候,女人的肚子还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雷诺待她们走了几步,便装作很偶然似地走出来,喊了大姐一声。 大姐很配合,惊讶地问道:“小雷,你怎么在医院?”最好的是,大姐的惊讶一点儿也不夸张,就是每一个普通人不期然碰到一个熟人的样子。 雷诺早有准备:“我来给林队拿化验单。”说着,摸了一把口袋,好像那里真装着刚拿到手的化验单,“最近队里事情太多了,他又不想让吴姨操心。” 大姐便有些担心地点点头:“谁不知道你们林队工作拼命。”唉地轻叹一声,“是个好人啊!” 说到这一句,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女人神色一动,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睛。 雷诺看在眼里,便又淡淡地叹了一句:“可惜好人没有好报。”似无奈,又似牢骚。 女人的神色顿时一僵。她知道或不知道雷诺有意说了这句话,但这句话都实实在在刺到了她的心。林建军是不是好人,她并不在乎。但是林建军确实是少数几个对她怀有几分同情的人。曾经吧…… 雷诺也不想刺得太多。刺得太多,着于痕迹,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神态自然地问大姐:“怎么,这就出院了?”虽然事关女人,但他仍旧不拿正眼看女人,仿佛就跟他上回跟她说过的一样:队里的很多人,当然包括他在内,都再也不想见到她。 大姐看一眼女人,回道:“是呀,我劝她再住几天,她偏不听。” 雷诺含糊地点了点头,只问:“你现在要回看守所吗?我送你吧!” 大姐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要紧,自己回去就行了。”忽然哎了一声,“要不你送她回去吧!”说着指了女人一下,不顾女人的神色又是一僵,雷诺也微微蹙起眉头,兀自热心肠地道,“她现在可是双身子……” 雷诺还没出声,女人抢先一步道:“不用,我自己打车。” 大姐:“现在可不容易打到车。”看看他们两个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提议不大合宜,但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劝说,“不管怎么样,孩子总是无辜的……不能为难孩子是吧?” 女人的神色松动了一些,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不管怎么样,孩子在她肚子里,她得第一个心疼。 不想她再改回想法,这一次雷诺便抢在了她的前头:“好吧,”他的脸上还留着一些不情愿,这倒不是假装,论本心,他确实不想给女人提供任何方便,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愈发真实、自然,“我送你。” 雷诺终于正眼看上了女人,但面无表情。 女人有一秒想要退缩,但对上雷诺更加冷淡的眼睛,便连退缩也萎靡了。 和大姐分开后,雷诺还算礼貌地护着女人回到车上。两个人系好安全带,雷诺问她是不是回家,女人果然犹豫着没有点头。他知道女人在犹豫什么。正常人一出了医院肯定第一时间就想回家,想都不用想。可她那个家回去有什么意思? 雷诺本来也是明知故问,正抓着她的这点儿犹豫,好接着推出下面的一问:“你就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你要不是个孕妇,我也不管那么多,总要有个人能照应你才好。” 女人抿了抿嘴唇,更犹豫了。能依靠的人……除了那一个人,还能有谁呢?她两只手都放在了肚子上。 雷诺想了一想,这回改成以退为进:“随便你,你要回家就回家。反正我只管送。是好是歹,都是你自己选的。”说着便发动起车子。 车子很流利地开出车位,果真向着梁奶奶面店的方向拐去。几乎刚上正道,女人的声音便有点儿急地响起来。 “我不回家!” 雷诺没理她,继续把车子往前开。 女人的声音更急更高了:“我要去嘉信,你送我去嘉信。” 雷诺还是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子。 女人真急了,一把抓住雷诺的一只胳膊:“我说我要去嘉信!” 雷诺这才扫了她一眼,在心里冷笑。他沉沉地道:“我知道。这里不能随便调头,得到前面绕。” 女人神色一松,慢慢地放开了他。 路上,雷诺的手机响了起来。 雷诺满心以为是汪辉打过来的,连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怔。他轻轻地皱一下眉头,很快,便又把手机收了回去。铃声一直响到最后。安静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这次,雷诺只迅速地掏出来看了一眼,便随即收了回去。 第三次也如此。 幸而没有第四次。 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虽然也不想跟雷诺有多少交流,但铃声响了这么久,少不得偷望雷诺几眼。雷诺一开始皱着眉头,似乎有一些困扰。但很快就适应了铃声似的,每多响一声,他的神色反倒淡然一分,不几下,他便恢复成常态了。 女人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罗潇潇脸色苍白地握着自己的手机。虽然手机屏幕早已经黑了,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一起在前台工作的女孩子问她怎么了,她连忙扯了一个笑容敷衍过去。 站在门口负责保安工作的梁家安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有同事问罗潇潇伤口还要不要紧。本来是好意关心,但提起来,终究是一根刺。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明明触碰到是那层厚厚的痂,可一瞬间却似乎又有一种沾染到自己鲜血的滑腻错觉。 罗潇潇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抖,脸色又添一层苍白。 同事见状,十分过意不去:“哎呀,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潇潇勉力做出释怀的模样,微微地笑了笑:“不要紧,已经快好了。” 确实已经快好了。痂结得很厚、很结实,而且开始发痒了。之前因为结的痂和缝合线粘在了一起,还有点儿担心,特意去医院复查。医生叫她放心,只要别乱抓,让痂自然脱落,不会影响正常拆线的,而且还说她伤口长得挺好,疤痕并不明显。如果还是在意的话,可以去做个祛疤手术。 看医生说得一脸轻松,罗潇潇自己也轻松多了。朋友和她男朋友也很高兴。 这些天真多亏了他们小两口。她一直住在他们的新房里,吃饭、上药、复查……他们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罗潇潇是独生女,没有亲哥亲姐。她不知道如果有亲哥亲姐的话,是不是会为她做到这一步。但是男朋友的话…… 罗潇潇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这么多天以来,雷诺从不曾出现,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起初她也是很难过的。 只要一回想起那天,在天香苑里、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停地留流着血,雷诺也是满脸的血……她被梁家宽折磨得命都快没了,雷诺也被梁家宽羞辱得面目全非……她就觉得又害怕又难过。 她以为只有雷诺是和她心灵相通的,能够和她感同身受。在彼此的心目中,他们都无可替代。 在这种时候,他们只需要彼此。 她以为雷诺也会是一样的想法。 然而当她醒来,雷诺却并不在。接下来的日子,也继续不在…… 惊诧,伤心,愤怒……但当朋友都开始为她义愤填膺时,她却又渐渐地没有那么煎熬了。 是失望吗?还是看开了?就像朋友被她的男朋友解劝的那样,雷诺也是身不由己,毕竟工作放在那里。 第293章 你去死(上)(2) 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接受现实了。 她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要一份普普通通的爱情罢了…… “你实在不应该这么急着回来上班,”同事好意地关心着她,“反正前台也没什么要紧事,干嘛不多歇几天?你男朋友也舍得啊?” 正是无心之语,却说得罗潇潇心头一动。 她笑了一笑,本不想说什么,忽然又不吐不快似地张开了嘴:“他还不算我男朋友。” 几位同事都是一愣。连站在不远处的梁家安都不禁看了过来。 “那个叫雷诺的小警察?”同事诧异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在一块儿了吗?又是看电影,又是带他去见朋友的?” 罗潇潇有些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只是有那个意思,但还没到那一步。” 同事们彼此看看,又问:“是不是闹矛盾了呀?” 罗潇潇唯有苦笑:“没有。”她倒是想闹矛盾呢!可人都没见着,话都没说一句,上哪儿去闹矛盾? 同事们看她还是病恹恹的,便也不好再多问。 不多一会儿,经理过来看罗潇潇脸色发白,头上都是冷汗,倒主动提出让她回去多歇两天。罗潇潇也确实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心口一阵一阵地发闷,还有点儿恶心。经理问她,有没有亲友能来接她的。那就只有朋友小两口了。可是这些日子已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现在又正是上班时间,罗潇潇怎么能再麻烦人家。 “没关系的,”罗潇潇逞强地笑了一笑,“我自己能回去。” 主任哪里放心:“这怎么行?你看你脸白得真跟纸一样了。”正想叫前台的哪个小姑娘送罗潇潇,忽然听到有人自告奋勇。 “一会儿我送吧!” 一回头,竟然真是梁家安。他上前两步,又局促地停住了。 大家都有些意外。梁家安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很多人有事没事都喜欢找他“帮忙”。他虽然总也不拒绝,但主动揽活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梁家安的声音不大,听起来还有些含混:“我,我一会儿就换班了,正好送罗潇潇回去。” 主任:“现在离换班的时间还早吧?”正常换班时间要到中午十二点,但她马上明白过来,“你又给别人‘帮忙’了?” 梁家安吭吭哧哧地笑了一声:“说好马上就来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有人愿意,那当然最好。主任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回头吩咐罗潇潇也别死撑着了,赶紧去休息室待着吧。 这边罗潇潇刚进休息室,那边雷诺载着梁家宽媳妇把车停在了嘉信公司面前。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雷诺对女人道一声好自为之,等她一下车便开车走了。他不是怕见罗潇潇,他根本就不知道罗潇潇今天会来上班,还以为她在朋友家里养病。 雷诺只是纯粹地不想浪费时间。 女人看一眼扬长而去的车子,转头向嘉信大厦走去。站在门边的梁家安从她下车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她。女人也一下子看见了梁家安。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不断缩短,彼此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清晰。 梁家安无论如何也说不上高兴。他先是惊讶,到后来简直是惊骇。 女人却是一路笑着,似乎一点儿也不会受他的影响,又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会用这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来迎接自己。 看着梁家安离自己越来越近,女人的内心也越来越轻松。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是一个孕妇了。尽管肚子还一点儿也没有变大,此时此刻,却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正在里面奋力地动来动去,腰上也很明显地吃力起来。 她很自然地一只手撑在后腰,一只手放在小腹上。 而在梁家安看来,女人的一举一动却越发让他匪夷所思。 当女人终于立定在他的面前,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得不能动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找到他的公司来。 女人微微笑着道:“还在上班呢?”那口气亲切而随意,再正常也没有,“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回家吧!” 不知哪句话刺激到了梁家安,他浑身猛然一抖,登时像一个被妖怪吓醒的倒霉蛋一样,退后一步,以一种尖锐得近乎凄厉的声音大喝一声:“你来干什么!”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女人从来没听他这么大声过,脸上的笑不觉顿了一顿。前台那几个人本来也没注意到他们,现在一起张望过来。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女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略略流露出一些埋怨:“你这是干什么……” 还没说完,就被梁家安厉声打断:“你走!快走!” 女人:“有话好好说……” 梁家安:“我没话跟你说!” 女人:“都是一家人……” 梁家安的脸登时涨得血红:“谁跟你是一家人!” 女人刷的一下冷下脸,一阵青一阵白:“……” 梁家安一瞬间有一些畏缩,但马上想到这里是嘉信,不是家里的面店,更不是那个他早已搬出来、被当成了杂物间的小小房间。梁家宽也被抓起来了。 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想是这样想,然而仍是不敢再轻易动一动。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很轻的声音。但梁家安还是听到了,听得一字不差。 “怎么了?” 原来是在休息室的罗潇潇听到动静,出来了。 梁家安陡然从心底里涌出一股血气。 他仍然颤抖着,但还是站稳了脚跟,不想再退后一步。 “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他咬着牙,把手往门口一指,“你出去!” 女人怒目而视,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敢这样跟自己说话。放在小腹上的手不知不觉地收紧了一些,隐隐约约从身体里传出抽痛。但转眼间,那一点点抽痛就被更加强烈的怒气给淹没了。 啪的一声脆响。 女人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梁家安毫无防备,被打得踉跄出去。 前台的小姑娘们都义愤填膺起来,一片声地道:“你怎么打人啊!” 女人恶狠狠地回瞪道:“我是他嫂子!我教训自己弟弟!” 小姑娘们齐齐一愣。 有两个保安赶过来,一听这话,也停住了脚。 女人雷厉风行地上前两大步,啪啪又是两巴掌。梁家安试图抵挡,哪知女人就像疯了似的,对他没头没脑地就是拳打脚踢。那凶狠的劲儿,哪里还像个女人。小姑娘们谁见过这架式,全部惊得呆若木鸡。 还是主任听见动静赶出来,连忙叫住手,可是根本没有用,赶紧叫两个保安冲上去。 女人却比他们都厉害:“别碰我,我是孕妇!” 两个保安又给震住了。 主任只好跑过去,罗潇潇和另外两个小姑娘也赶忙跟上。虽然一群人围住了女人,但也只能围着,谁也不敢真用上力气。女人就像中了邪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梁家安,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拉拉扯扯间,罗潇潇也遭了池鱼之殃。 女人的手一甩,正好扫过罗潇潇的脖子。 罗潇潇蓦然一痛,不禁啊的惨叫出声。她连忙捂住自己的脖子,指间微微的有些滑腻,低头一看红殷殷的一片。 就听一个同事吃惊地叫道:“潇潇,你的伤口流血了!” 女人也是一愣。 罗潇潇脖子上鲜血直流,粗粗的一道血杠子迅速地把衣领都染红了。恐怕是伤口绽开了。大家都惊得脸色发白,罗潇潇自己也又痛又怕。 梁家安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口一窒。他眼前红通通的,仿佛又看到了天香苑的那一幕。罗潇潇被他的兄长悄无声息地划开脖子,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出伤口……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心里好像有一层封印被轰隆一声冲破了。 梁家安发出一声吼,一把将女人掀翻。 情形一下子颠倒过来。 女人懵住了,梁家安却跟疯了似的。他一把拎起女人的领子,劈面就打。其他人连忙又来拉梁家安,企图护住女人。 有人大声喊:“她是孕妇!” 梁家安就跟没听见一样,眼睛都红了,一旦动了手,就停不下来。 管女人是不是孕妇,再这样下去都得出问题。 主任大喊着让两个保安一左一右硬生生地架开梁家安,自己则看定了女人。罗潇潇这边也有同事反应过来,连忙掏出手绢捂住罗潇潇的脖子。 一场莫名其妙,又让人心惊胆战的闹剧终于被压下。 主任气极败坏地问梁家安:“她到底是不是你嫂子?是不是怀孕了?” 梁家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起来比主任还要气极败坏:“我跟她没关系!”他现在就只有这一句话好说。 罗潇潇微带诧异地看了一眼梁家安。这里只有她在天香苑的那一天,匆匆地见过女人。但是她没有揭穿梁家安。 第294章 你去死(上)(3) 这个女人……简直就跟她的老公一样可怕。 她忍着疼,在心里颤抖地想。他们跟梁家安根本就不像一家人。 如此,主任的口气便硬起来:“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没事跑到我们公司来闹什么?”很怀疑地看一眼女人很平坦的肚子,看似扶着她的手,也不客气地用上力气,“你真是孕妇吗?有哪个孕妇敢这么折腾的?” 女人理也不理她,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只是死死盯着梁家安,像蛇一样。 看得主任心头一懔,随即,一股更为浓烈的厌恶油然而生。她立即拖着女人站起来,毫不客气地往外又拖又推:“快走吧!再不走就报警了!” 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又立定脚,回头再看梁家安一眼。 梁家安都没在看她了,而是跑到罗潇潇的面前,嗫嚅地问些什么。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在问她的伤势。那副手足无措,又急又窘得连额头的青筋都暴突起来的模样…… 真是刺眼,一直刺到女人的心底去了。 她很想再喊一声,被主任狠狠地又推了一把,整个人踉跄地跌出了大门。她眼神阴郁、神态可怖地看了梁家安最后一眼,但梁家安依然没有看她,便狠狠地一咬牙,转身离去。 公司大厅里,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围定罗潇潇。大家都在大声地问她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主任要喊救护车,有人说等救护车来,还不如直接送过去。梁家安急得一头的汗,却插不上一句嘴,好不容易挤出一两句,马上就被别人的声音盖过。 乱糟糟地慌着,还是罗潇潇自己觉得好些了,小心翼翼地松开压在伤口上的手绢一看,血真地止住了。原来伤口并没有绽开,只不过是结的痂被女人的手指甲扫掉了一小块。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主任还说要送罗潇潇去医院。罗潇潇自己不要,前两天才刚去过的,犯不着为这么点儿小事又跑一趟。主任便让梁家安赶紧送罗潇潇回家。梁家安也没有犹豫,哪还有心思管那换班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稍微收拾了一下,梁家安扶着罗潇潇离开公司。 罗潇潇看他扶定了自己,还满脸的紧张和担心,不由得笑道:“我没事,不用扶。” 梁家安一向拙于言辞,只是更小心地扶住罗潇潇。两个人站在路边,一时半会儿没有出租车,冷风倒是吹个不停。没几天就过年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还有雪。 罗潇潇平时不怕冷。小姑娘为了好看,这种天照样能在里面穿个薄薄的羊毛裙,底下一条打底裤,外面再套个厚一点儿的大衣就行。但这段时间,因为身体虚弱,便格外地怕冷、怕风。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把自己从头包到脚,里里外外一件衣服都没省,没想到现在吃了几口冷风,还是觉得浑身直发抖。尤其是脖子缝合的伤口那里,那些冷风好像故意的一样,只往里钻。 梁家安见状,连忙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就往罗潇潇身上披。 罗潇潇吃了一惊,忙退让道:“不行,天太冷了!” 梁家安摇摇头,还是不说话,仍然固执地把羽绒服按在了罗潇潇的肩膀上。罗潇潇没办法拒绝,只好说声谢谢。 又过了一会儿,冻得梁家安的鼻子都红了,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梁家安还是打开车门,先护着罗潇潇让她进去,而后自己才缩着个肩膀,迅速地钻进去。 罗潇潇没有回到朋友那里,而是回到自己租的小屋。 这也是梁家安第一次到罗潇潇家。其实,自从他搬离哥嫂的那个家,除了他自己租的房子,这根本就是他第一次到别人家。 梁家安不免有些踌躇地站在门边。 “快进来啊!”罗潇潇很热情地在屋里招呼,回头一看,好几天没回来,家里到处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太小了,不成个样子。” 梁家安慌忙摇头:“不不……挺好的。”看了一眼门,“就是门锁好像没换?” 罗潇潇微微一笑:“哦,那个呀……”忽然神色黯淡下去,“以前,薇薇姐也说该换个门锁。” 罗潇潇租住的屋子装修很简单,门也是普通的木门。十年八年前,居民普遍用的都是这种门。但是现在盗贼们的科技手段提高了,人们的安全意识便也跟着提高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安装起防盗门。最少也要在外面加一个铁栅栏门。 卢薇薇第一次上她家的时候,也说太不安全了,得让房东换门锁。罗潇潇笑笑没说话。卢薇薇便说,那就自己换,她陪她去挑个最好的。罗潇潇连忙说,在这里也只是短住。其实那只是敷衍卢薇薇。因为卢薇薇总是买这买那给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昂贵的东西,看到好吃的就给她买一份,出去旅游看到她喜欢的手办,就给她买回来……都是一些小东西,但又确实是她喜欢的。所以,每每罗潇潇想拒绝,又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 但是防盗门是个大件儿,说什么她也不会让卢薇薇破费的。虽然在卢薇薇来说,根本不算破费。 说她矫情也好,她觉得这个事儿有关她小小的自尊心。再好的朋友之间,不管某一方有多富裕,也不管另一方有多贫穷,反正不能总是让某一方单方面地花钱。 现在不期然地回想起那个时刻,罗潇潇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卢薇薇是那样真诚地关心着她。 而她,却在那么好的一个朋友面前计算着自己小小的自尊心。 从梁家宽的刀下死里逃生以后,她也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好些事还是没想明白,但起码她开始去想了。而这些事,是以前的她想都不会去想的。 有趣的是,有一些事她以前看得特别重要,现在却觉得无所谓。反过来,有一些事她以前一点儿也不会放在眼里,现在却觉得错过太可惜。 以前的自己过得太无忧无虑,以致于分不清主次轻重。 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的大事小事,在生死面前都变得苍白。 她现在是那么地想念卢薇薇。 在天人永隔以后,她是多么地想要珍惜卢薇薇每一次对她的好。 这是善意啊! 为什么要拒绝别人的善意呢? 是怕给别人增加负担,还是怕给自己增加负担? 为什么不是坦然地接受下来,然后再回报以善意? 只怪自己明白得太晚,代价太昂贵。 “罗,罗潇潇?” 梁家安有些迟疑的声音惊醒了罗潇潇。 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失神,连眼睛里都有些模糊的湿润。她连忙眨了眨眼睛。 “你没事吧?”梁家宽担心地问。 罗潇潇条件反射地回道:“没事。”她本能地想要回避这个问题,忽然又改变心意,照实回道,“就是想起薇薇姐了,她对我真的挺好的,”想想又道,“特别好。” 梁家安猝不及防,模糊地唔了一声。 罗潇潇擦擦眼睛,看他还站在门外,忙振奋起精神道:“怎么还不进来啊!” “哦……”梁家安喃喃地应着,慌忙走进来。 罗潇潇很抱歉地道:“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忙拉过一张凳子,胡乱地抹去薄灰,“坐吧。” 梁家安讷讷地摆摆手:“不用,你坐吧。” 他不会问罗潇潇为什么不去亲友那里,但这个小屋子显然需要打扫一番才能住人,便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 罗潇潇不安地站起来:“哎呀,不用不用……” 梁家安:“你坐着吧。”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来罗潇潇家,一切都很陌生,但这屋子就巴掌大一些,一眼就能看清楚。梁家安先跑进厨房洗干净水壶,烧起一壶水,然后另外接了一脸盆的水,拿上抹布,就开始忙碌起来。 罗潇潇看在眼里,更加不好意思了。其实她和梁家安本来也算不上熟悉,在公司也就是打个招呼什么的。好几次她要帮忙,都被梁家安挡了回去,只好乖乖地在一旁坐着。 看梁家安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小小的房间干净得就像新的一样,连枕巾、被褥都被抱到阳台上,拍干净灰尘晒起来。 她不由得笑赞道:“梁哥真能干,将来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 梁家安一听这话,手脚不觉一顿。因为忙碌而微微出汗的脸,好像更烫了一些。 “没什么,”他抿着嘴笑了一笑,“就是一层浮灰。”嘴上说着,手上竟是不知不觉地把擦过的地方又擦了一遍。 罗潇潇笑中微带正色:“我可不是说客气话,我是说真的。” 梁家安拼命地擦着桌子,耳朵却静静地听着。 罗潇潇:“又仔细又体贴,脾气又好,肯定能找个好媳妇儿。” 梁家安笑起来,正想说点儿什么,厨房里忽然传来尖锐的哨声。水烧开了。 第295章 你去死(下)(1) 梁家安丢下抹布,赶到厨房里。不一会儿,他端了一杯热茶出来。罗潇潇接在手里,权当暖手炉。梁家安又问她中午吃什么。罗潇潇说家里没有菜,也不想做,到时候直接叫外卖吧。 “那怎么行?”梁家安皱着眉头,“一定要吃好,身体才恢复得快。”便问罗潇潇附近有没有菜市场。 罗潇潇想说已经很麻烦你了,但话到了嘴边,又一次改变心意。她告诉他附近真有一个菜市场,步行过去十几二十分钟的样子,说完地址便谢道:“那就麻烦你了。” 梁家安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双手摸摸裤子两边,“我也只会简单的两个菜。” “那个……”他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要多做几个菜?” 罗潇潇:“嗯?” 梁家安鼓足勇气:“一会儿有人来看你啊?” 罗潇潇愣了一下,登时明白过来。她苦笑:“没有……”想起雷诺,她的心沉了,声音也低了,“他们,都很忙。”想想,又补上一句,“我也不想打扰他们。” 梁家安不觉睁大了眼睛,脱口道:“这怎么是打扰呢?” 罗潇潇也有些意外:“……” 梁家安惊醒了,赶紧低下头。 罗潇潇便又笑道:“要不,梁哥留下吃顿便饭吧?” 梁家安很诧异:“我?” 他诧异得让罗潇潇都有些奇怪。这应该不是多么惊人的事吧? 罗潇潇想到其它地方去了:“是不是你一会儿还有事啊?让你忙了这大半天……” “没有没有。”梁家安撇得干干净净,嗫嚅地说,“我不要紧。” 罗潇潇却没有马上相信。谁不知道梁家安好说话,有事没事都说不要紧。 “要是真有事,就不要勉强。”罗潇潇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 梁家安有点儿着急了:“真没有。”又说,“你是病人,照顾你是应该的。” 罗潇潇笑起来:“梁哥,你真是个好人。” 梁家安又一次感到脸上有些微地发烫。 他脑子不好,相貌也只平平,从小到大就很少有人夸赞自己。 即使夸赞他,也只是真听话,真老实之类的平常到跟贬义差不多的话。也许罗潇潇说他是个好人,大概也差不多。网上不是有句话,最不想拿到的礼品就是好人卡吗?这个世界真好玩,大家都不想做好人,甚至都不想跟好人搭上边。 但是不管罗潇潇出于什么想法要这么说,哪怕她就是随口一说,梁家安也还是会觉得竟然有一丝甜意。 梁家安讷讷地问她喜欢吃什么。罗潇潇哪里好意思再挑三拣四,只说自己什么都吃,还要掏钱给他。 梁家安说什么也不肯要,把抹布、扫帚飞快地收一收,便出门了。 剩下罗潇潇一个人干坐了一会儿,心想看看电视吧。她刚站起来,却听有人在急急地敲门,不觉转身向门口走去。 “是梁哥吗?”她问,“是不是忘拿东西了?”嘴上说着,手上就一把打开了门,登时惊诧地睁大眼睛,“怎么是你啊?” 女人沉默地站在门口。她的眼神让罗潇潇不舒服。 罗潇潇顿时戒备起来,一手抓牢门把手,另一手撑在门边,半个身子都掩在门后,随时要关门的架式:“你是怎么找到我家……” 还没说话,女人突然发难,猛地一把推开了门。罗潇潇虽然有所准备,但压根儿没想到女人的力气会那么大,还是连人带门一起往后一让。虽然她马上又站稳脚跟,拼命地把门抵住,但女人还是成功地挤了进来。 罗潇潇被她趁势狠狠一搡,不觉惊叫一声,差点儿摔倒。 只听砰的一声,女人将门关上了。 罗潇潇耳旁警铃大作。她已经见识过女人有多能闹了,不过这里毕竟是她家,无理都有三分底气,便把腰杆一直,先声夺人。 “你这叫私闯民宅知道吗?”罗潇潇不客气地道,“是违法犯罪行为!” 可是对女人并没有丝毫作用。 罗潇潇又道:“就算你到我家闹也没有用。梁哥已经走了。” 女人这时才出声了:“梁哥?”语气微嫌尖锐,还哼地一笑,“叫得还真亲热。” 罗潇潇很厌恶地看着女人。她很不喜欢女人那种好像在暗示着什么的语气。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说话少阴阳怪气的!”她也冷冷地看着女人,觉得自己也没必要瞎掺和,反正把人弄出去就行了,便再次重申,“梁哥刚刚走了,你要找他快跑几步还来得及。少在我家撒泼。” 女人呵呵地冷笑:“我知道他刚走,给你买菜去了嘛!” 罗潇潇吃了一惊。 女人笑笑地把房间一扫:“哟,给你家打扫得挺干净的!”嘴角痉挛似地一撇,“自己家里都没见他这么卖力过。” “你……”罗潇潇心口一沉,忽然意识到事情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了,“你偷听我们讲话?”心口又是一紧,“你不会是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吧?” 女人无声地冷笑。 罗潇潇耳旁轰的一响,有心惊,但更多的是恼怒。这时候,她还只是觉得被冒犯了,根本就想不到会被“冒犯”到哪一步。 “你神经病吧?”罗潇潇的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指门口,“滚,我家不欢迎你!你再赖着不走,我就报警了!” 女人一点儿也没把她的恼怒放在眼里,继续无声地冷笑。 罗潇潇上前就推:“滚!” 只有第一下推得女人后退了一步,可第二下就被女人一把扭住了。 罗潇潇真没想到女人的手劲儿那么大,像把铁钳子似的,紧紧地钳住她的手,钳得她的手都快变形了。罗潇潇疼得张开了嘴。因为太疼反而没能一下子叫出来,而是倒抽了一口气,才啊的叫出来。她忙用另一只手去掰女人的手,女人的手指头简直就像陷进了她的肉里,一根都掰不动。手指血红血红的,骨头都快要断掉了。 她就这样被女人轻轻松松地、只用一只手就扭住了。 罗潇潇疼得管不了那么多,伸手就想去薅女人头发。可还没碰到女人,就反被女人抢先一步,一连串几个巴掌抽过来。就是对准了她一边脸,劈头盖脸地抽下去,一声比一声大,一下比一下猛。 罗潇潇被抽得眼前直冒金星,脑子里轰隆隆地乱响。一时倒没感觉到疼,只觉得懵得厉害。她毫无招架之力。直到被女人甩到地上,从背后压着,半边脸被迫贴着冰冷的地面,她才打了一个哆嗦惊醒过来。被抽了不知多少个巴掌的另半边脸也开始觉得疼了,火辣辣的。 就这样,一半的脸像有火在烧烤,一半的脸像有冰在冷冻。 “你脑子有病啊!”罗潇潇又惊又怒,拼命地挣扎,“放开我!” 女人从后面把她压得死死的,一只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掏出一块手帕就往罗潇潇嘴里塞。 罗潇潇整张头皮又痛又麻。她被迫扬起头,但死咬着牙关,不让手帕塞进来。 这女人真的疯了!她该不会是想……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罗潇潇就浑身一颤。恐惧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脏。罗潇潇这才意识到,女人会一路跟过来,一直监视着他们,就不是只为了大闹一场。 她一定是故意等到梁家安离开的! 想通了这一层,罗潇潇从头冷到脚。虽然恐惧因为这股冷意变得更为汹涌,但大脑也因此变得清醒起来。 她必须摆脱女人。 她必须拿出拼死一搏的觉悟。 这一次只有她和女人而已。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来救她。 罗潇潇不顾头皮几乎被扯裂的疼痛,使劲儿地在地上撑来划去。但被女人从背后压着,整个人又趴在地上,形势实在很不利于她。情急中,她忽然灵光一闪,故意张大嘴,趁着女人一手连同手帕塞进来的时候,狠狠地一咬。 女人顿时惨叫出来。 机不可失。 罗潇潇两手猛地一撑,把女人掀翻。就听咕咚一声,女人摔倒在地。罗潇潇不敢耽搁,一骨碌爬起来往大门跑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就大喊出来:“救命……” 话音还没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后面把她拽了回去。罗潇潇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一气呵成地甩向了墙壁。 砰! 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墙上,白色涂料簌簌散落。 强烈的昏眩感令罗潇潇站立不稳,贴着墙壁瘫倒在地。她几乎处于半昏半醒之间,依稀看到女人走过去将门关上,还从里面销上了保险。 然后,女人走回来一把抓起罗潇潇的头发,不解恨似地又冲地上、墙根里重重撞击了好几下。罗潇潇能感觉到额头上有点儿湿漉漉的,还有些痒。不一会儿,便有红色的水珠从眉毛上滑落,凝结在她的睫毛里。 昏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真想就这样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了。 但她知道不能。 罗潇潇努力地维持住最后一丝神智,眨了眨眼睛。眼球里传来轻微的异物感,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变红了。她又使劲儿地眨了眨眼睛,眼里泛起的水光渐渐冲淡了那层血红。 她趴在地上费力地喘着气,只希望自己可以快点儿恢复。 “你怎么不叫救命了?”女人的脸就近在咫尺,嘴角边还挂着笑,然而眼神森冷。冷笑已经不能再形容她此时的表情。 “你就是叫了也没用。”女人哼地一笑,“现在是上班时间。” “你‘梁哥’跑去给你买菜,一来一回,没一两个小时哪够啊!不得给你精挑细选啊,是吧?” 罗潇潇动了动嘴唇,很想问她要干什么,但实在连说话都办不到。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特别累,全身都重得要命。但其实并不是身体的缘故,而是大脑没办法正确地指挥身体。 下一秒,女人连那抹冷笑都收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罗潇潇,眼神却变得更加森冷,仿佛里面藏着毒蛇。忽然,毒蛇窜了出来,恶狠狠地咬向她。 “贱货!” 伴随着辱骂的,还有一记响亮的耳光。 罗潇潇躲无可躲,只能结结实实地承受下来。脸上才刚有些麻木的疼痛又火辣辣地苏醒过来。嘴巴里隐隐约约的,似乎还有了血腥的味道。罗潇潇以为是自己嘴里破了,其实却是女人的血。她不知道自己之前咬得有多用力,差点儿没把女人的手指咬断。 女人的手指背上,正有深深的一道血痕,不停地流着血。但是女人也没有发觉似的,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失去反抗能力的罗潇潇身上。 “你们这些贱货都一个样!”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不勾引男人就不舒服!” 罗潇潇吃力地听着,茫然又心惊。谁是你们?勾引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要么就是大冬天的还要露着个大腿,逗着男人去看去摸!要么就是故意穿得这么少,装出一副可怜样,讨男人心疼,衣服都要脱给你穿!你们就这么想勾引男人!” “呸!”女人一口唾沫吐在罗潇潇的脸上,“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们那骚样,比猪尿泡还骚!那骚味,十里外顶着风都能闻到!” 女人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连额角的青筋都跳突起来,眼睛瞪着,手也指着。 “像你们这种贱货,也就能做婊子了!除了做婊子,你们还能做什么?” 罗潇潇听女人越骂越不堪,似乎是在骂她,又似乎是在骂别人。她是挺爱漂亮的,可从来没有大冬天的露过大腿…… 她真想问女人到底在骂谁,可是就是动不了,就是出不了声。 “你们算什么东西!连畜牲都不如!畜牲宰了还能吃呢!宰了你们,我都嫌你们肉臭!” 第296章 你去死(下)(2) “对,”说到这里,女人好像被自己提醒到,喘了两口气,“对呀,我跟你们气什么?”她脸色又变了,“跟你们气还是给你们脸了。你们也配?” 女人好像一下子忘掉了之前的愤怒,还咯咯地笑了几声。脸色转换之快,让罗潇潇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更加发毛了。 女人又恢复到一开始的阴沉,眼神恶毒而轻蔑:“你们就只配做垃圾,扔干净了就行了。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有多垃圾。” 罗潇潇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进厨房。厨房里传来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翻箱倒柜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很多金属器具撞击、摩擦的声音。动作又急又重又快。 女人好像一直在找什么,找了好一会儿,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家怎么没冰锥啊?”她报怨,又问,“起子呢?放哪儿了!” 罗潇潇心里直发冷。她不知道她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女人便在客厅里翻找起来,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又去了卧室里、小卫生间里……最后仍然是两手空空的失望。 “哼,连把起子都没有。”女人笑骂,“反正有什么事了,勾引个男人回来,就自动给你做这做那了吧?” 罗潇潇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反驳,但还是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喉音。她只恨自己的力气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站在她面前,就像看一只蚂蚁一样地俯视着她,似笑非笑地勾起一边嘴角:“装,继续装可怜吧!可惜也没有男人会看见了。” 额头上又有新鲜的血液流进了眼睛里。罗潇潇的视野再一次被染成血红。女人仿佛也从头到脚包裹了一层红通通的血光,像一个诡异莫测的修罗。 罗潇潇的心脏一阵一阵地猛烈收缩,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将会死在女人的手里。 可她不想死! 救命! 她在心底呐喊。 谁来救救她! 仿佛听到了她的呐喊,门外的楼道里真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来人还有点儿着急,一直在往上爬,离她的家越来越近。 罗潇潇不禁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张大了嘴,试图发出一些声音,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够响亮。但她的喉咙里仍旧只有一些低弱的声响,还没有引起来人的注意,却先引起了女人的警惕。 女人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捂住罗潇潇的嘴。罗潇潇使出仅有的力气拼命挣扎。在她已经急出了一身的汗,在女人看来却还不如婴儿的手舞足蹈,连阻止的必要都谈不上。 脚步声一级一级地接近。 不知道会不会在楼下停住,或者又跑到楼上去…… 忐忑中,脚步声竟然直直地停在了罗潇潇家门前。 “罗潇潇!”竟然是梁家安的声音,他快速地敲了敲门。 罗潇潇吃了一惊,女人也是一脸的意外。梁家安出去买菜半个小时都不到。来来回回,再加上挑挑捡捡,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难道,梁家安发现什么不妥了吗? 女人心里兀自担心着。 罗潇潇却没想那么多,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得让梁家安来救她。她使劲儿地蹬腿甩胳膊,不是为了挣扎,就是为了弄出声音来。 女人马上发觉了她的意图,忙将她往最近的、并且敞开着门的厨房拖去。 “罗潇潇!”梁家安在外面大声地喊着,“你开开门!我忘了带买菜的袋子了。” 罗潇潇刚被拖过厨房门口,一眼看到门半掩着,忙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腿上,狠狠地踹过去。 就听门哐的一声,砸在墙壁上,又弹回来。 这一下的声音够响了。 惊得女人不由自主地一僵。 果然,门外即时传来梁家安疑惑中略带担忧的声音:“罗潇潇,你怎么了?” 事到如今,藏也藏不住了。 女人的眼中放出凶狠的光芒,转头就去灶台上抓起一把切肉的尖刀。罗潇潇大惊失色,就见女人扬起那把刀就朝她刺来。那一刻,罗潇潇只觉得身体深处猛烈一颤,就像坏掉的开关突然好了。啪的一下,全身又充满了电流。 罗潇潇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同时双手架住女人的手腕。 女人这一刀就那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里,不禁也是一愣。 屋外的梁家安惊得浑身一震,连忙扑到门上,用拳头砸个不停:“罗潇潇!你怎么了!你快开门啊!”砸得一道木门嘭咚乱抖。 就听门里传来罗潇潇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啊!” 梁家安双眼一瞪,像有一道闪电从天灵盖劈进来。他再不犹豫,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木门撞去。 这时候真要多亏没有换防盗门。 陈旧、简陋的木门应声而破,哐当一声整片地砸在地上。梁家安用力过猛,把门上的转轴都撞脱了。 他自己也趁着惯性冲进去,踩得门板嘎嘎作响。 女人正骑在罗潇潇的身上,两只手握紧了尖刀,罗潇潇苦苦地抵着她的双手。 这幅画面一入梁家安的眼,他便发出一声呐喊,像一个疯子一样冲过去。 另一个疯子也毫不示弱,竟然没有被他撞开,不管他怎么拖、怎么拽,也不跟他浪费力气,只是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那把尖刀上,不停地向罗潇潇的喉咙压去。 梁家安的眼睛都红了,从后面一胳膊勒住女人的脖子,一下接一下地往后扽,嘴里发出可怕的咆哮。女人被勒得面目涨红,脑门上的血管都一根一根暴突出来,一双眼睛却还是像要吃人似的,只顾着盯死罗潇潇。 在两个疯子的撕杀中,罗潇潇的力气越来越弱,压在她生命线上的那把尖刀却越来越重。她痛苦万状地看着那把尖刀的刀刃,很窄,几乎只有窄窄的一道边,然而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除此以外,她没有办法再去看女人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或者梁家安又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此时此刻,她只把那道窄窄刀刃看到了极致。 她甚至看到刀刃距离刀把那头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个特别明显的豁口。 那个豁口在一厘米、一毫米地逼近…… 罗潇潇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因为用力,她一口气一直憋在胸口。 这口气快要憋不住了。 虽然她不想死,也有求生的欲望。但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会有一种:不如就算了吧,只想松这一口气。 罗潇潇真地别过头去,松了这一口气。 但尖刀并没有落下来。 而是连同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一起都飞走了。 原来不仅她到了最后关头,女人也一并到了最后关头。 女人被梁家安低哮着勒紧脖子,勒得脸红脖子粗,不管她有多么地想让罗潇潇鲜血四溅,不管她有多么地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终究也逃不过人体的极限。 缺氧让她没了力气,还是被梁家安连人带刀地拖走了。 罗潇潇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费力地翻了个身,正见女人握紧手里的尖刀奋力朝梁家安勒在自己脖子前的胳膊一划,惊得罗潇潇大喊一声:“梁哥!” 梁家安的衣服刷啦一声被划破了,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可梁家安就仿佛没有一点儿痛觉似的,只管死死地勒住女人。不几时,鲜血把女人胸前的衣服都染红了。她无力地松开手里的尖刀,翻起白眼来。 罗潇潇大吃一惊,不禁又叫一声:“梁哥!” 梁家安置若罔闻,像摆弄一个布偶似的,继续勒着女人。 罗潇潇急了,一边继续喊着梁家安,一边爬过去拉住他:“你要把她弄死了!” 梁家安猛然打了一个哆嗦,如梦方醒。他登时面露恐惧,忙不迭地丢开女人。动作太大,牵动了胳膊上的伤口,他不由得痛呼一声,才发现自己在流血,忙脸色苍白地捂住伤口。 女人就像一条没骨头的虫子一样,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罗潇潇看她没动静,也是满心的惊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抖着手指去探女人的呼吸。 哪知道手指才刚到女人鼻前,便听她剧烈一咳,一口气热气喷在罗潇潇的手上。 吓得罗潇潇手一缩,连连后退。 女人接连咳了几声,气也喘得均匀了一些。她眼珠微微一动,看过来,便又吓得罗潇潇和梁家安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可怕,一双眼珠子好像泡在了血水里一样。 被那样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简直就像被怨鬼盯上了。 罗潇潇不想看,却怎么也收不回自己的视线,很快便手足冰凉。 女人竟然又要去抓起尖刀。罗潇潇心头一紧,赶紧扑上去。两个人都是撑着一口气在抢刀,又都要防止被刀割伤,没几下便胶着在一起。 梁家安忙赶上去帮罗潇潇。女人也真是凶悍,两只手死抓着刀子不放,一低头毫不含糊地咬在梁家安的伤口上。 一阵撕肌裂肤的剧烈疼痛,顿时袭向大脑。梁家安惨叫起来。 那边罗潇潇不禁吓得一怔,正被女人抓着时机,一把夺过刀。 下一秒,就见女人满口鲜血,恶狠狠地朝她劈头一砍。罗潇潇本能地抬起胳膊。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骨头被砍裂的声音。 她惨叫着偏过脸去。 梁家安再一次奋不顾身地扑向女人,把她连人带刀扑倒。但是现在竟然是女人占了上风。梁家安受伤的胳膊根本无法使力。 罗潇潇也想帮忙,可是刚刚的砍伤疼得她死去活来。她捂着自己的伤口,鲜红的血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好像她有限的生命力也在跟着不停地流失。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梁家安仅凭着一只胳膊苦苦地和女人对抗。 第297章 你去死(下)(3) 女人倒越战越勇,不时地发出圣兽一样的咆哮,几次将梁家安掀翻,压到底下。但梁家安又着牙,挣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又硬生生地把女人压回去。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绝不能妥协。 他这一辈子都在妥协。 以前是向父母妥协。后来向兄长妥协。再后来向女人妥协……他几乎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妥协了。 他总以为只有妥协才能够活下去,可现实只不过是一再地加大了活下去的难度。好像这个世界很闲极无聊,就想看看他究竟还能妥协到哪一步。 那么这一次就是他的最后一步。 只要他的手一松……他死不要紧,可他不能让罗潇潇死。 就是凭着这个念头,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将女人压回去。 可是女人好像也有源源不断的怪力一样,一次又一次不肯放手。 罗潇潇看着他们两人的困兽之斗,心脏也跟着忽高忽低。她几次试着站起来,都失败了。浑身软绵绵的,只有疼痛的感觉很鲜明。 就算她勉强站起来,也帮不到梁家安。罗潇潇满头冷汗地想。能不能想个办法,至少能干扰到女人呢? 脑子里白光一闪,还真有了。 “你不是怀孕了吗?”她竭力地质问。 女人的动作应声而停,和梁家安又变成了微妙的平衡。 罗潇潇心里有谱了,故意追问:“你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吧?不然,哪一个要做妈的,舍得拿自己的孩子冒险?” 女人突然一扭头,吼道:“你懂什么!” 罗潇潇一惊,但现在不是闭嘴的时候:“我是不懂!我不懂一个做妈的怎么能这么狠心!孩子就快要没爸爸了……” “放屁!”女人一口喝断,“我儿子有爸爸!” 罗潇潇:“你老公都被抓起来了!他干了那么多好事,肯定会被判死刑……” “关我屁事!”女人冷笑着喝断,“他又不是我儿子的爸爸!” 这不期然的一句,令罗潇潇赫然一呆。 梁家安更是陡然睁大了眼睛。脑袋上像被敲了一闷棍子,又是疼又是懵,然而一颗心却像被电击过一样,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急切地想要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他死命地按着。 但是女人还是对他露出了恐怖如妖怪的笑,诅咒一样地说出来:“儿子,是你的。” 罗潇潇目瞪口呆。 蓦地,听梁家安发出一声惨厉的嘶吼:“不可能!” 一直以来的胶着终于被打破了。 梁家安一鼓作气地掀翻女人,夺过刀子。 “你说谎!”他睁圆一双眼睛,既恐惧又愤怒,将刀子抵在女人的脖子上,“不可能不可能!” 看他如此癫狂,女人反而冷静下来,露出更冷的笑。 “不是你还能是谁啊?”她阴恻恻地说,“你不知道吗?你大哥早就不行了!” 梁家安眼睛又睁大了一圈,那惊骇到极致的模样,看得罗潇潇触目惊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潇潇的脑子乱了。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向老实巴交、总是被人欺负的男人,竟然会跟嫂子有一腿? 震惊之余,罗潇潇不自觉地流露出轻蔑和厌恶。 偏偏梁家安还要转头去看她——他根本管不住自己——把她所有的反应看个正着。 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 他好像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那是多年来,最后剩下的一点、辛辛苦苦支撑着他生活下去的东西,开始碎裂的声音。 他想说,那是你逼我的。 但是说不出口。 他是男人,怎么会让一个女人逼着……做那种事? 他也不知道比起这些年过的日子,竟然被一个女人逼迫,究竟哪一个更让他难受?更让他被人瞧不起? 他只觉得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涩的味道。 他只能说:“我不信,你在说谎!你为什么要说谎!” 女人笑着说:“你不承认也没用。”她示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孩子是不是你的,生下来就知道了。”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你胡说!胡说!” 梁家安吼得脖子上的青筋又粗又纠结,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手上的刀子也越抵越用力,深深地陷进女人的皮肤里,已经割出浅浅的血痕。 罗潇潇此时倒成了旁观者,看得心惊胆战。女人却很镇定似的,看着进入癫狂状态的梁家安,竟然还笑得出来,继续说着刺激梁家安的话。 这两个人都有病吧! 罗潇潇浑身发冷地看着他们。自己的家里怎么会进来这两个疯子? 她对于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曲折和恩怨,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想离他们远远的,有多远跑多远。 对!跑! 罗潇潇吃力地爬起来,正要转头,忽听女人一声暴喝:“你别想跑!” 就见她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全然不顾梁家安抵在她脖子上的刀,猛地扑过来。 罗潇潇大吃一惊,本能地尖叫着别过头去,用双手挡在身前。 咚的一声。 罗潇潇仰面倒下,被女人双手一拢,死死地掐在脖子上。 梁家安也没想到,女人竟然这么不要命,愣了一下,才赶紧抢上前,再次抓住女人。就算他再次把刀子架在女人的脖子也没用。女人理也不理,只顾直着一双眼睛,不断地收紧自己的双手。罗潇潇使出吃奶的力气,掰扯着她的手指。可女人的手指就像铁条一样,任凭她抓挠得皮开肉绽,就是不松。她的脖子上也多了一条划痕,比之前的略深一些,鲜血汩汩,很快就把衣领都染得红通通的。即便梁家安将女人拖翻在地,她还是像一条缠紧了猎物的蟒蛇一样,依然死死地掐着罗潇潇的脖子不放。 罗潇潇真不明白,她跟女人无怨无仇,为什么她要这么恨她:自己都被刀子架在脖子上了,还一定要她死。 而梁家安到底对女人有几分顾忌了,不像之前那么下死劲儿。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相信女人怀孕了,还是因为他相信女人怀的是他的孩子。 总之,三个人混乱不堪地滚到一起。 梁家安制服不了女人,但就是死抓着她不放。而他越是阻止,女人就越是怒不可遏,更要罗潇潇死。 在这场混乱之中,最危险也最吃亏的,无疑还是罗潇潇。 呼吸越来越困难,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浓厚,头昏,眼花…… 罗潇潇再次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被死亡冲淡的神智里,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梁家安悲怆的嘶吼:“你放开她!” 紧接着便是女人狂暴的咆哮:“做梦!这些小婊子就是想勾掉你的魂,死了才干净!” 梁家安:“你别逼我!” 女人:“……” 罗潇潇听不清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就在眼睛即将闭上的一刻,忽然,她又能呼吸了。一股气流从鼻腔里,直吸到肺里,那么的清新。 罗潇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激得喉管都痉挛了,隐约透出血腥气。她蜷缩在地上连声咳嗽,觉得喉管里的血腥气变得更加浓烈。但多喘了几口气,便又渐渐发觉那血腥气并不是她自己喉管里的,而是空气里本身带进来的。 而梁家安和女人也停止了争吵…… 罗潇潇的心咯噔一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梁家安和女人,登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连惊叫都忘了。 梁家安和女人就像凝固了一样,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 他紧紧地抓着刀,刀子深深地捅进女人的小腹,整个刀刃都没进去了还不算,连刀柄都陷进了女人的衣服里。女人不敢相信地看着梁家安,好半天才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指尖摸到了一些濡湿的血液。 她低下头看看染红的指尖,又看看梁家安,始终还是一脸的不敢相信,只能破碎地问:“你,你要杀我?” 梁家安的神情奇特极了。他眼睛通红通红的,像着了魔一样可怕,却又饱含着泪水。整张脸都皱起来,脸颊两边的肌肉似颤抖又似痉挛,叫人说不清到底是狰狞,还是痛苦。 女人还在说:“你没听到吗?我怀了你的儿子……” 还没说完,便被梁家安嘶吼着打断,从牙齿缝里迸发出的嘶吼:“你去死!” 与此同时,他一把拔出了插在女人小腹的刀子,又狠狠地插回去,拔出来,再插回去,拔出来,再插回去…… 没有声音。 梁家安咬紧了牙关,只有手在动。女人也没有惨叫,仍是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罗潇潇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梁家安一刀比一刀插得更用力。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只会重复那一个动作。很快,女人腹部的衣服便被他捅得烂成一团,血水迅速地浸润出来…… 忽然有一下,刀尖上的血珠甩到了罗潇潇的脸上。罗潇潇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可地一惊,终于发出凄厉的尖叫。恐惧像海啸一样淹没了她。她一边尖叫,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泪水刷的一下夺眶而出,然而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看着那可怕的景象。 梁家安也终于从那机械的动作里惊醒了。可是他并没有多少惊慌,握着刀默默地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女人,只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就着跪姿坐回去,身形有些踉跄,幸而背后就是桌腿,才撑住了他。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刚才轻轻的一口气,把他所有的感觉也带走了。 他好像做了他一直以来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但是现在,他也被彻底地掏空了。 那两个人都已不再动。 只剩下罗潇潇一个人失声痛哭。她完全不知道雷诺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当她发觉时,雷诺就在门边,极其冷静地看着这场鲜血淋漓的结局。 第298章 不光是感觉(1) 出了这样大的事,不可能绕过林建军。当他带人赶到时,屋子里外安静得就像坟地。屋外,罗潇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屋里,雷诺站在距离梁家安和女人不远处。女人看起来还没死透,眼睛张着,还是黑白分明的模样,仿佛随时会一口气喘出来。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梁家安很安静地背靠桌腿坐在地上,手里还松松地握着那把沾满了血的刀子。李亮和沙国雄给他戴上手铐时,他没有丝毫的反抗。 郭达开看了看还没有凝结的血泊,也不禁有片刻的失神。这大概是他当法医三十年来,碰到的最新鲜的命案现场。死因也是一目了然。 像这种案子,从证据的角度来说,根本没什么好查的了。 但是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 郭达开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雷诺,想问,然而还是没有问。他是干技术活的,这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 自然有林建军会问。 林建军马上就问了,问得很直截了当:“你怎么会在这里?” 雷诺很平静地回道:“我是来看罗潇潇的。” 林建军:“怎么现在突然想起看罗潇潇了?队里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雷诺:“她先打了几个电话给我,我都没接。想想,还是应该看看她。在天香苑出事后,我还没有看过她。” 林建军:“结果你一上来,就看见了这一幕,赶紧通知队里。” 雷诺:“嗯。” 林建军:“……” 雷诺:“……” 楼下传来长长的笛音,救护车也到了。 雷诺:“我送罗潇潇去医院。” 林建军点了一下头,叫李亮一起去。 罗潇潇没哭也没闹,只有雷诺去扶她的时候,她才微微一动,看了雷诺一眼。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到医院后,她也很配合。医生很顺利地帮她做完全部检查。比起在天香苑被梁家宽割了脖子,这一次要幸运得多。除了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雷诺和罗潇潇的关系,队里基本都知道。李亮便很识趣地站在门外,让雷诺一个人留在病房里照顾罗潇潇。他虽是一片好意,可其实即便没有他在,两个人也依然是一片沉默。 罗潇潇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她一向直来直往,并不会掩藏心思。可是这一回,雷诺竟然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这让他有一些不安。 雷诺只好主动打破这沉默。 “饿不饿?”他轻柔地问,很怕再惊到罗潇潇。她已经承受太多的惊吓。 罗潇潇微微地摇了摇头,眼睛依然看着天花板。 看着这样的罗潇潇,雷诺心头浮起一丝愧疚。 他抿了一下嘴唇,又问:“那要不要喝水?” 罗潇潇再次微微地摇了摇头。 被连着拒绝两次,连一声嗯都没有得到,雷诺一时也想不起来还能问什么,只好抿紧嘴唇低头坐着。 却在这时,忽然响起罗潇潇虚弱得有些飘渺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问。 雷诺心口霎时一紧。他预料到罗潇潇迟早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没有预料到自己还是会有一丝慌乱。 而罗潇潇还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平复,并没有急急地追问。 “我听到了你的叫声,”他缓缓地说,“进去就看到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罗潇潇垂下眼睛,松了一口气:“哦,是那时候。”同时,心里也浮起一些愧疚。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雷诺指的是她看到梁家安杀了女人,所发出的尖叫。 她这是怎么了? 竟然会怀疑雷诺从一开始就……雷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雷诺:“怎么了?” 罗潇潇自然说不出口,抿了一会儿嘴唇,终于将眼睛从天花板转移到雷诺的脸上:“你那时候的脸色,真挺可怕的。” 雷诺微微一怔。 罗潇潇:“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雷诺:“……” 罗潇潇:“其实是被吓呆了吧?” 雷诺默默地垂下眼睛。 罗潇潇微微一笑,轻轻地道:“这不丢人,警察也是人。谁规定警察就一定要什么都不怕。” 这是罗潇潇的体谅和安慰。雷诺不能再没有反应,只好嗯了一声。然而心里却有些惴惴然,不想坐下去。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到门口时被李亮拦住了。是一男一女。 雷诺还记得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去打开门。 两边一打照面,罗潇潇的朋友便一把推开李亮,直冲冲地跑进病房。她的男朋友和雷诺、李亮打了个招呼。 小两口对罗潇潇嘘寒问暖,对她的伤情问了又问。罗潇潇说了好几次没事,朋友才勉强放心。雷诺在一旁看着,竟然插不上嘴。 “我说叫你不要去上班,你偏要去。”朋友深深地埋怨,“真是逃了虎口,又掉进狼窝。” 罗潇潇自己也挺后悔。就算不想再打扰朋友两口子,也不必去上班,大可以在自己家里乖乖待着。 男朋友劝道:“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谁也没想到发生这种事。” 朋友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对罗潇潇耳提面命,看罗潇潇苍白的脸上,交错的指印肿得老高,只好咽回去。眼皮一抬,正好对上雷诺,那一股火哪里还忍得住。 “哟,稀客啊!”朋友皮笑肉不笑地白了他一眼。 雷诺心知她有意讥讽,却并不觉得难堪。相反,比起罗潇潇的体谅和安慰,还是朋友的讥讽和白眼,更让他觉得轻松。 倒是她男朋友不太好意思地拉了她一下。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容易听男朋友的劝了,还一把抽回自己的胳膊。 “大神探今天居然有空守着自己的女朋友了?”她语音尖锐。 雷诺听到男朋友连忙压低声音道:“这次也多亏了他及时赶到,不然潇潇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女朋友的神色一凛,再看向雷诺的时候,态度便缓和多了。可雷诺才觉得轻松一些的心,却重新又不安起来。 他连站也站不住了。多一秒钟,都让他觉得难受。 “我得走了,”雷诺不想多说,“潇潇就拜托你们了。” 那三个人不觉都是一怔。 女朋友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霍然起立:“你也太过分了吧!潇潇刚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你又说走就走!你还像个男朋友吗?” “你好好看看潇潇,”她指了指罗潇潇,“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罗潇潇神色黯然。 雷诺没有看。 李亮听见动静,闪身进来:“怎么了?”陪个笑脸尽量缓和气氛,“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嘛。” 女朋友的火气登时冲着李亮去了:“我就不相信你们警察真有这么忙?” 李亮愣住了,只觉得没头没脑,笑笑就算了。 雷诺定定神,抬起头道:“我手上还有一个失踪案。” 女朋友一静,转头看向他。 雷诺:“失踪者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她的孩子才五岁,几个月前出了车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苏醒。我们现在有线索表明,她可能不是失踪,而是被绑架了。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她,绑架她的人也不跟我们联系。” 大家都在静静地听他说。 雷诺:“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有幸还活着,还能活多久。绑架她的人究竟是什么意图。她的丈夫现在濒临崩溃……” 雷诺没再说下去,径直转身离开了病房。李亮慢了一拍,急忙追了出去。 走廊里,李亮很快追上了雷诺。他想说虽然情况紧急,但也没必要讲得那么冷,起码打个招呼还是可以的,可看看雷诺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不自觉地咽回去了。 只不过话是咽回去了,心里难免还是觉得奇怪。 这不是雷诺平常的风格。 他明明是个最懂得体谅、无微不至的人。 这样一想,便发觉不是今天而已。而是最近的雷诺,都有点儿怪怪的。 等他们回到队里,林建军也早已回来了。跟他一起出现场的人都没回来,又赶去帮忙排查谭晓敏的下落。林建军一个人坐在雷诺的位置上,沉沉地若有所思。 李亮正要上前,雷诺先开了口。 “林队,”他说,“你在等我吗?” 林建军慢慢睁开眼睛,深深地扫了雷诺一眼,方有点儿吃力地一手撑在桌子上站起来:“到我办公室。” 李亮愕然。 汪辉也略带诧异地抬起眼睛,看着雷诺跟在林建军身后,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门是雷诺关的,还把百页窗放下来了。应该是林建军吩咐的。 “喂,”李亮走到汪辉旁边,轻拍一下他的肩膀,“怎么回事啊?” 汪辉摇摇头,两只眼睛重新盯回电脑屏幕:“我哪知道。”虽然他也觉得很奇怪,但现在没那个时间多想。他还有一大堆从竹西路美食街送过来的监控录像没看。 “你不出去了?”嘴里问着,手上已经拿起一摞监控录像,“喏,快帮忙。”便把需要特别注意的时间段和店铺类型告诉李亮。 李亮也不多话,拿上监控录像赶紧在旁边一台电脑前坐下。 借着开电脑的时间,李亮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最近,你没觉得雷子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汪辉心头一动,眼睛继续盯紧屏幕:“你觉得雷子哪儿不对劲儿了?” 大家在一块儿多少年,李亮对汪辉也够了解的,当场就道:“你看,你也觉得他不对劲儿了吧?” 汪辉还嘴硬:“我说什么了!” “得了吧你!”李亮毫不留情地揭穿,“你要是不这么觉得,早就跳起来了!”学起汪辉的样子来,“你少胡说了,雷子能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那横眉毛竖眼睛,粗声粗气的样子,连汪辉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惟妙惟肖。他只得讪讪地撇撇嘴。 “你问我我也说不清啊,”汪辉很无奈,“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李亮想想也是。汪辉从来也不是个能把心事想明白的主儿——他就没什么心事。便又朝林建军办公室扬了一下下巴:“那林队是怎么回事啊?” 汪辉:“不知道。”忧形于色地补一句,“回来以后,就一句话也没说。” 李亮张着嘴呆了一会儿,不由得骂道:“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白长这么大个子!” 这话原来是汪辉挤兑沙国雄怕冷的。现在明知道人家替好搭档报一箭之仇,汪辉也只好全盘接受。 “你快点儿吧,”他着急地指一下电脑,“还有一大堆没看完呢。” 李亮嘁了一声。 两个人眼睛紧盯着屏幕,心却时不时飞到林建军办公室那边去了。 林建军到底要跟雷诺说什么呢?这又是关门,又是放百叶窗的…… 这个时候,林建军的办公室里还是一片安静。 林建军进来以后,就缩着肩膀坐在椅子里。他这几天消瘦得厉害,浑身从里到外都软绵绵的,好像这副皮囊里面装得不是血肉筋骨,而是一摊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层皮囊一破,他就再也不成个人形了。 吴玉芬很担心他。但又知道他一向视工作如生命,劝也没有用,只能多做几个好菜,多煮一些好汤。她只以为林建军是累的,但毕竟抓到了梁家宽,对彼此都是一个绝大的安慰,因此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相反的,她心里对以后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希望。 明年,她觉得林建军就可以了无遗憾地退休。到时候,他们老两口可以出去转转,两个人的退休金够他们去很多地方。孩子是她一辈子的惦记,但她不打算用一辈子都活在伤痛里。 而且,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 林敏君是个再懂事不过的孩子。她一定也希望他们能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 在这希望的支撑下,那点儿担心不算什么了。 第299章 不光是感觉(2) 吴玉芬甚至积极地找来一本旅游攻略,一页一页巨细靡遗地翻看,遇到想去的地方就折起来,需要注意的信息还做了各种标记。结果一本书还没看完,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吴玉芬从没有当着林建军的面做这些,她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因为她不想让林建军觉得她在催着他退休。但凭她的那点儿掩饰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林建军?他三十年的刑警可不是白干的。 看着一页一页的折叠,还有密密麻麻的记号,林建军最后一点儿动摇也被压碎了。 面对黄医生的时候,他说得好像很平静,主意都已经拿定了。他最不希望的事就是让吴玉芬知道他的病情。但是当真需要他一个人独自忍受,还要天天在吴玉芬面前伪装,他才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能对吴玉芬隐瞒自己的病情到现在,其实并不是因为坚定,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种动摇。他在动摇里一拖再拖而已。 不止一次,他突然会冒出同样的怀疑。 是不是告诉吴玉芬比较好? 她是他的妻子,也有这个权利知道。 特别是,他发现吴玉芬竟然在为他们以后的生活做规划……规划得越好,他便越触目惊心。 因为只有他知道吴玉芬是在吹一个肥皂泡泡,越大越五彩斑斓,越美丽也越容易破灭。 他觉得应该告诉吴玉芬。 但马上又产生了新的动摇。 现在告诉她,还能来得及停止她的妄想吗? 还是……已经晚了。 只要一想起妻子会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会如何脸上有光地、仔仔细细地翻看那本旅游攻略,用红笔不时地画圈圈、画星星……他的心就像一块破布一样,被一条一条地撕扯开来。 林建军发觉自己怎么做都不对。他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今天,就在刚才,他又发现不光对吴玉芬如此,对雷诺也是如此。 这段时间他竟是这么的疏忽,完全没有留意到雷诺身上的变化。 他不敢相信雷诺竟敢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都怪他当初太自信了。 不是,是太自私了。 老郭就曾明确地说过,如果他看得出来雷诺身上的问题,非但不该栽培,就连警察都不该让这孩子做。 连老郭都知道,可他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可以带好他。 他是看中了雷诺过人的能力,可他敢说舍不得放弃,是为雷诺好吗? 他不过是在利用雷诺,去抓住杀害女儿的凶手。 他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儿,就拉着雷诺来垫脚。 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雷诺呢? 他敢说,这样的后果不是他一手造成的? 吴玉芬也好,雷诺也好,他知道他们都在向着极端危险的深渊坠落,可是他根本拉不住。他太虚弱了,连他自己都在向一个漆黑的深渊坠落。 怎么会弄成这样? 案子破了,凶手抓住了,不光是他的女儿,所有的受害者,都可以得到安息了,所有像他一样的父母,都可以得到安抚了。本来应该是好事,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 林建军从在罗潇潇家就开始想,到现在也没想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雷诺进来好半天了,除了那句让他把门关上,把百叶窗也拉上,有意义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根本就想不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林队,”但是雷诺不想再等下去,他很平静地看着他抬起头来,“要是您没有话说,那我就先出去了。谭晓敏的案子还得查。” 雷诺无论是神色,还是眼神,都太平静了,丝毫不因为与他的对视而有所波动。 这个绝顶聪明的孩子,搞不好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现在的想法,可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走开……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林建军不由得悚然心惊。 “站住!”他陡然出声,脸色铁青地盯住雷诺刚要拉开门的背影。 雷诺停住了,略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但并没有走回来。他的手甚至依然放在门锁的把手上:“您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林建军一下子又被堵住了。 雷诺这回只等了几秒钟,便转头拧动把手。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林建军登时撑着办公桌站起来——虽然吃力,但还是摇晃着撑住了:“你怎么会在罗潇潇家的?” 雷诺又一次停住了。因为办公室的门被他打开了一道巴掌大的空隙,在外面正在忙着看监控录像的汪辉和李亮也听到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他看来。 躲是躲不过去了。 雷诺心里有数。 其实也只有一个林建军,其他人是根本不用躲的。 除了林建军,没有人能想到那么多。 雷诺暗暗地抿紧嘴唇,当着汪辉和李亮探询的眼光,把门重新关上。 “这个问题您不是在罗潇潇家就已经问过了吗?”雷诺不紧不慢地道。 林建军:“那你就再回答一遍。” 雷诺:“是她先打电话给我的,我没有接。可是后来想想,她受伤以后我就对她不闻不问,还是应该去看看她。结果我进她家门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林建军:“你多少天都没去看她,可刚去看她,就碰到梁家安杀掉了他的嫂子?” 雷诺:“我也觉得很巧。” 林建军几乎怒极而笑:“是啊,这得是多巧。不光是你突然跑到了罗潇潇家,罗潇潇自己也是。她一直住在朋友那里,才刚回家。梁家安也是第一次到罗潇潇家。还有他嫂子,刚刚出院,怎么也会跑到罗潇潇家?如果说梁家安跟罗潇潇还有一层同事关系,那他嫂子呢?她跟罗潇潇根本毫无交集!” 这一段全部说完,对如今的林建军来说损耗了不少气力。他不由得撑着办公桌慢慢坐回去,到最后身上一软,略显沉重地压进椅子里。椅子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轻喘了几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 “你倒是说说看,”经历了方才短暂的激扬,林建军的声音变得更为虚弱,“这么多不该出现在罗潇潇家的人,是怎么齐聚一堂的?” 雷诺:“我不知道。您要我怎么解释巧合呢?” 林建军眉头一皱,死死地盯着雷诺。 然而雷诺的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的波动。他抱定宗旨不解释。对林建军来说,他解释得越多,反而越容易被找出蛛丝马迹。老刑警都是这样,不怕你话多,就怕你话少。只有给自己保留合理的怀疑,哪怕是最牵强的巧合都不要紧,才会让形势有利于自己。 林建军是不好糊弄,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但实事求是的人也有弱点。只要让他自己明白即便是最牵强的巧合,在实际中也有存在的可能性,哪怕这种可能性再低,他都不能不正视。 雷诺把林建军揣摩得很好。 可林建军也很了解雷诺。他自觉他对雷诺的了解,可能不如雷诺对他的了解,但他只要知道一点就足够了:雷诺很聪明。 聪明到让一切都按照他的设计来发展,被设计的人还一无所觉。 在雷诺面前,其他的人就像是睁眼瞎。 想要在智力上胜过他,是不可能的。林建军不做这个妄想。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其它办法。 “好吧,也许真的只是巧合。”林建军叹息地道,“我也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雷诺轻轻地抿起嘴唇。 林建军:“罗潇潇怎么样了?” 雷诺:“她不要紧,只是一些皮肉伤。” 第300章 不光是感觉(3) 林建军苦笑:“这孩子也是倒霉。先是被梁家宽割了脖子,接着差点儿被他老婆杀了,最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梁家安把亲嫂子杀了……” 雷诺:“……” 林建军:“世上就真有这么巧的事,全都让她碰上了。” 雷诺:“林队,你要是没有别的事……” 林建军:“不是皮肉伤了才叫受伤,心里受的伤搞不好会跟着一辈子。” 雷诺:“时间会冲淡一切……” 林建军:“会吗?”他黯然地望着他,“别人不懂,你也不懂?你妹妹失踪多久了?时间对你来说有用吗?” 雷诺哑然。但想了一想,还是坚定地道:“只要找到我妹妹……” 林建军打断道:“还找得到吗?” 雷诺心口一阵抽搐:“……” 一瞬间,林建军不忍心了。这是何苦。都是受伤受到心底的人,本就是血淋淋得化脓了,何必一定要搓揉出来。 可是只有把脓水挤掉,才有好的希望。为了挤干净脓水,就算再挤出血来也是在所难免。 这是让雷诺回头的宝贵机会,不能心软。 林建军:“你自己现在也当刑警了,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也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雷诺的眼睛微微变红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怎么会想不到最坏的打算? 答案自然也是早就想好的。 雷诺:“我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林建军:“凶手不是你想抓,就一定……” 雷诺打断道:“只要我想,就一定可以。” 此刻,雷诺的眼神那么熟悉。林建军百分之百地确定,那是当年的自己曾经有过的眼神。那时候他完全不能接受女儿已经死了的事实。他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抓到那个畜生。什么正义,什么真相……通通都不重要。 哪怕世界毁灭了也无关紧要。 这种世界本来也是毁灭了才好。 他只想要那个畜生死。死在他自己的手里。 林建军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现在的雷诺,让他想起那时的自己。 幸运的是,他没有雷诺那样过人的能力。即便他当时使用了一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也并没有找到那个畜生,才迫使他冷却下来。 可是雷诺呢? 一旦雷诺放弃了心里面的那道底线,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 林建军不能让雷诺变成那样。 “你以为,只要能抓到凶手就行了吗?”他沉沉地看着雷诺,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雷诺的眼神微微一闪,透露出怀疑。 林建军:“在抓到梁家宽以前,我一直认为只要能抓到杀死君君的凶手,我就能得到解脱,一切都可以变好。” 雷诺:“不是这样吗?” 林建军:“刚抓到梁家宽的时候,我也以为我得到解脱了。因为那一刻,就像多年来压在我身上的所有负担一下子都没有了,那么轻松……轻松得好像可以再也没有遗憾。” 雷诺:“……” “直到某一个时刻,忽然发现,君君的房间依然是空的,”林建军疲惫的眼睛里泛起薄薄的水花,“吃饭的时候,也依然只有我们两老口。走在楼道里,忽然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叫爸爸,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一愣……” 雷诺知道那种感觉。他只是不知道,抓到了凶手,依然会如此。 林建军:“抓到凶手,的确可以得到慰藉,但不会再有更多了……” “走掉的人不会再回来,过去的时光不会再重现……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林建军看着雷诺:“我不能说这样的慰藉就不需要了,但真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吗?” “我也曾经想过,”林建军吃力地说着,“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抓到凶手,甚至可以亲手杀了他,但是需要牺牲我自己。我会怎么做?” “一开始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 “可后来,我又改变了想法。因为我想到了你们的吴姨。没有我她不会活不下去,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但是她会很伤心。” “然后,我又想到了老郭、汪辉、沙国雄、李亮……队里的每一个人。” “我怎么忍心让他们伤心呢?难道最知道伤心是什么滋味的,不就是我吗?” “再后来,我又想,如果让凶手偿命的代价,是要牺牲你们的吴姨,或者是队里的任何一个人呢?” “我做不到。” “失去的已经失去,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失去更多?” “不会的,”雷诺终于开口辩白,“只要做好万全的保障,就不会。” 林建军微微愕然了一会儿,才既苦涩又无奈地淡淡一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万全的保障。” “敢说这种话,简直傲慢得近乎愚蠢。” “哪怕你前面成功了一千次,也不能代表第一千零一次就会成功。”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永远都会有突发状况,你不可能完全重现相同的情况、相同的条件,那你要怎么保证结果一定如你所料?” “就算结果真如你所料,可为什么要一开始就将你在乎的人置于险境?” 雷诺的眼神一闪。 林建军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者……你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雷诺猛然吃了一惊。 心底里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想忽略的阴暗角落,被林建军尖锐地揭露开来。 林建军也因为雷诺的这一惊,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指的是谁。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吗?”林建军问。 雷诺的眼神躲开了。 林建军:“这样的结局,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 “一个孕妇,被她的亲人乱刀捅死……” 一想起那个女人和梁家安,雷诺刚刚有些动摇的眼神又冰冷下来:“他们都是咎由自取。” 林建军不禁心口一凉,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不敢相信雷诺会说出这种话。他张着嘴,嘴唇发着抖,迟了好几拍才困难地问出来:“你说什么?” 雷诺的眼神不再躲避,而是正大光明地对接上林建军的,森冷地道:“我只看到两个凶手。” 林建军的喉咙里就像被生生地塞进了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冰块,又冷又硬。不仅塞得他连一点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差点儿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话,但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冷硬起来:”他们本来可以不是凶手。” 雷诺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建军,第一次对林建军正面提出质疑:“林队,您真认为所有的事都是梁家宽一个人干的吗?”他自己也放弃了迂回,直接报出那个对整个海都市来说,都如同噩梦一样的名字。 林建军胸口传来一阵钝痛。雷诺这样做,等于毫不留情地给他当胸来了一拳。 雷诺静静地把他的沉默看在眼里,马上就露出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您当然不会。” 林建军抿紧了嘴唇。 连汪辉都不相信,何况是他。梁家安暂且慢谈,可那女人天天在面店里帮梁家宽的忙,从早忙到晚。每次梁家宽要杀人,就得先把她支开。她要是个蠢的,还好说,偏偏精明干练成那样……她说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谁信? 但现在,他怎么能对雷诺这样说呢? 胸口真痛啊! 林建军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缓解掉一些疼痛,艰难地道:“那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很可能是因为我带入了太多个人因素,所以根本不能作数。” 雷诺:“可我不光是感觉。” 第301章 老熟人(1) 林建军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相比于他的苍白滞涩,雷诺却说得那么平稳流利。 林建军的心有些颤抖起来。 “在天香苑的时候,”雷诺慢慢地道,“我故意激怒了梁家宽,使得他朝我扬起刀子,这时辉哥一枪打中了他的肩膀。您还记得那一幕吗?” 林建军当然记得。 那一枪正是汪辉在他的授意下,咬牙硬开的。那时的情形说是千钧一发也不为过。 梁家宽都给打懵了,右肩膀上中了一枪,还傻傻地维持着举起刀子的姿势。 “怎么了?”他想不到那一幕有什么问题。 雷诺:“他的刀子举起来了吗?” 林建军:“……”心脏陡然一沉。 没有。 梁家宽的刀子根本没有完全举起来。确切地说,他刀子举到一半,就被汪辉打中了。 当他再仔细地回想一遍那一幕……不,不对! 当时的汪辉并不是立刻就开枪的,而是在听到他大喊了一声之后。 那时,梁家宽的刀子已经举到了一半……僵住了! 林建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梁家宽并不是被汪辉打中,才会刀子举到一半就僵住,而是他举到一半僵住了,才会被汪辉打中。 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电光火石之间的渺小停顿,被理所当然地误解了。 林建军:“梁家宽的右手……是右胳膊,有问题?” 雷诺:“对。” 林建军难以置信地瞪着雷诺:“……” 雷诺:“当时的情况那么危急,您不能觉察出那点儿细小的误差很正常。如果我站在您的角度,也一样。” 林建军:“仅凭那一瞬间,太武断了吧?” 雷诺:“所以后来,我又请辉哥帮我问了他老婆那个问题。” 林建军想起来了:“她和她老公比,谁煮的面好吃?” 雷诺:“对。” 林建军那时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了:“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雷诺:“那您一定还记得她是怎么回答的了?” 林建军略想了一想:“她说,当然是她老公煮的面好吃,大家也都这么说。”问道,“这个回答有问题?” 雷诺不急着直接回答:“还是先从他们家的面说起吧。” “您见过他们家是怎么煮面的吗?”他问。 林建军依然不懂他的意图何在,但还是有问必答地摇了摇头:“他们家的厨房是不许外人进的。以前连他老婆和弟弟都不能进,这几年才略微放宽了。” 雷诺:“嗯,怎么熬汤底,怎么打面那是他们家的秘方,外人很难猜测。不过光是煮面的手法,那也不会多特别。” 林建军也想不出来面还能怎么煮。不就是把面丢进水里,煮熟了再捞出来,顶多火候上把握得好一些? 雷诺:“他们家的面都是自己做的,很筋道,也比较厚实。煮这种面,不像我们平时煮泡面、挂面,下水后用筷子划一划就行了,而是需要用筷子叉住面条,上下抖动。” 林建军心头一响,好像有一层纸被捅破了。他马上明白过来,但还是让雷诺说完。 雷诺:“尤其是像他们家做了几代生意的,用的是特制的大筷子。” 没错。林建军想起来了。带人检查厨房的时候,就见过一双特别长的筷子。 雷诺:“一次要叉住所有的面条,动作要利落。一天下来,要煮几百碗甚至上千碗的面,对臂力、对手劲儿都是考验。” “操作得不好,就会直接影响到面的口感。” “我想,梁家之所以一定是传儿子,不传女儿或者媳妇,也不完全是出于封建和古板,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正常来说,女性的臂力、手劲儿确实不如男性。” “否则,创始人梁奶奶就是梁家的媳妇,为什么不允许传女儿和媳妇,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一定是在实践中,他们发现,儿子煮出来的面,往往比女儿、媳妇煮出来的面要好吃,所以才决定传给儿子。后代们不能理解传男不传女的真正原因,死搬教条,结果变成了封建残余。” “就像专业做寿司的师傅都是男性,猛一看有性别歧视的嫌疑。但其实是因为做寿司需要大量处理生食,而女性的体温较男性要高,不利于这一需要。” “所以,梁家宽煮的面比他老婆煮的面好吃,是很正常的。” “但是不正常的是,为什么明知道他老婆煮的面不如他,梁家宽却还是会破除家里几十年来的陈规,让他老婆帮忙煮面?”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打破陈规的人。相反,他是一个很古板,满脑子陈腐思想的人。” “而且,他对面的口感,有超乎寻常的坚持。” “别忘了,使得他对第二个受害者杨蕾痛下杀手的、最直接的刺激,就是杨蕾要打包,而梁家宽坚持认为打包会影响面的口感。”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明知道他老婆煮的面不如他,还特意打破家里几十年来的陈规,让她帮忙煮面呢?” “答案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口感差一些,总比口感更差,或者干脆没面吃好。” “梁家宽没办法维持他应有的水准了。” “因为他的右胳膊出了问题。” “常年煮面,总是重复用筷子夹着面上下抖动的动作,他十之八九得了肩周炎。” “所以,他没办法应付从早到晚那么大的工作量,只能允许他老婆帮忙。” “他更没有办法举高手里的刀子,所以才会举到一半就僵住,而给了辉哥一个开枪的好机会。” 林建军无法反驳。这是一段非常合理,而又绵密的推理。 但是让他保持沉默的,并不是他无法反驳,而是这个推理还可以再往下推,得出更为可怕的结论。 “既然连煮面这种小事,他都很勉强了,那么,”雷诺淡淡地停了一下,“他还能宰牛吗?” 雷诺:“他家的祖传绝技,可是要用冰锥一击刺中延髓,使牛瞬间失去知觉。这么高超的技术,配得上快、狠、准三个字,而他连举起胳膊都不行了。” “更不用说之后,还要把几百斤重的牛放血、拆分……” “他老婆帮他的,绝不只是煮面而已。” 雷诺:“那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老婆也可以进厨房,还能煮面了呢?” 林建军不用多想。毕竟梁家宽的真面目没有暴露以前,他们一整个刑警队都是梁奶奶面店的老顾客。 “就是这三四年。”雷诺说出了大家都知道的答案。 “也就是说,从三四年前开始,梁家宽就不能宰牛了。” “当然也不能杀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碎尸魔’会连续作案三起,手段越来越成熟后,却突然销声匿迹。” “以及在天香苑,柳莹侥幸死里逃生那一次,梁家宽明明打算杀人却只带了绳子和刀,而没有带冰锥的原因。他根本就没办法再用冰锥了。” “这也意味着,纪月红不可能是梁家宽杀的。” “在梁家宽之后,又诞生了新的‘碎尸魔’。” “他老婆从他那里继承来的,不光是宰牛、煮面,还有杀人。” “那个女人杀死纪月红的动机很简单,就和她今天企图杀死罗潇潇的动机一样。” “她认为纪月红、罗潇潇都在勾引梁家安。而她和梁家安名为叔嫂,其实却有不正当的关系。她视梁家安为禁脔。” 林建军震动了一下:“她跟梁家安……”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雷诺:“在天香苑抓到梁家宽的那天就知道了。梁家安和她没有一次接触。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坐车的时候,他都紧紧地靠着车门,极力避免肢体接触。连视线都没有碰上过一次。他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 “而那个女人却表现得极为正常、放松。” “他们两个早就有肉体关系了,并且女人是强势的一方。” 林建军有些许的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一般人印象中,女性一定是弱者,尤其是在两性关系中。但其实这真是一种极其刻板的印象。 要知道现代社会,早已经不是蒙昧时代,光靠着一个人的力气就能占据优势。 即便是只靠力气,一对一或许是男性占优势,如果变成多对一呢? 梁家安从小就被家人呼来喝去、毫无地位。以前是被他父母管,现在是被他兄嫂管。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林建军:“那是你第一次同时看到他们两个……”还能说什么呢?对于普通人来说,浑然不觉的事,在雷诺面前却是那么的明显,一点儿难度都谈不上。 雷诺:“还有,梁家安明明已经搬回公司宿舍了,当天却仍要我们送他回桃园新村九号楼。既然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为什么还要报那个地址给我们呢?” “其实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送他,是辉哥催问着他回哪儿,他才不得已报出来的。那里也是发现纪月红的头颅和心脏的地方。” “我们都同意凶手是故意将纪月红的头颅和心脏扔到桃园新村九号楼和十号楼附近的。凶手的目的就是想让某个人看到这些东西,但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住在九号楼,还是十号楼。” “梁家安呢,从公司宿舍搬到桃园新村九号楼,不久之后又搬回去。” “女人虽然当时跟我和辉哥说,她和梁家宽一直以为梁家安住在宿舍……”雷诺淡然却肯定地道,“但是我不信。” 林建军问:“为什么?” 雷诺:“因为之前梁家安要我们送他回桃园新村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有意外。” 林建军:“……” 雷诺:“倒是辉哥追问梁家安几号楼,顺便也问了她的时候,她才怔了一下。这说明她确实不知道梁家安住九号楼。但她知道梁家安住在桃园新村。” “梁家安之所以不想让我们送他回去,其实是不想让女人知道他又搬回了公司宿舍,而让她继续以为他还住在桃园新村。” “和女人以为梁家安还住在桃园新村一样,凶手也以为她需要震慑的人还住在桃园新村。” “我当时就说过。凶手会挑选纪月红的头颅和心脏给这个人看,也是有原因的。头颅象征纪月红的身份,心脏象征纪月红的情感。” “凶手杀掉纪月红,实际上是抹杀掉了纪月红对这个人的情感。哪怕是纪月红单方面的想法也不行。” “凶手想要对这个人传达的意思就是,除了我,没有人能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因为你是我的。只有我,才对你拥有绝对的所有权。任何人胆敢挑战,都只有死路一条。包括你自己也不该异想天开,不要去做无谓的挣扎,不然我杀的人,就等于是你杀的人。因为像纪月红这样的人,说到底,都是因为你,才会被我杀死。” “很显然,凶手和这个人之间存有一种不正常的畸恋。凶手对这个人充满了极度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可是这种关系,根本不符合梁家宽和梁家安的兄弟情。” “当然,梁家宽和梁家安的兄弟情也不算正常。梁家宽占尽主导权,梁家安是被贬低、服从的一方。但是这只是类似于封建大家长式的,长兄如父,而视弱势的兄弟、子女为私有物的关系。” “那么,到底谁才能符合呢?” 林建军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唇。答案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雷诺说得出来:“除了那个女人和梁家安,我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而那个女人,干得实在要比梁家宽更好。分尸的手段更为细致,更为专业。也许是因为从梁家宽那里吸取了不少宝贵的经验吧?她不用再从零摸索。” “夫业妻承,这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雷诺冰冷地讽刺。 第302章 老熟人(2) “这也符合我们最初的判断:两个凶手,各自独立作案,但又能呈现出明显的、一脉相承的特点。” “至于梁家宽为什么要连纪月红的案子也一起背下来,就不难理解了。” “我倒不认为他是看在夫妻情分上,而是他‘大男人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他宁可背下所有的案子,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他老婆也很厉害,更不能接受他老婆比他更厉害。” “那个女人显然也很擅长利用梁家宽的这点儿自尊心。自从梁家宽背下所有的案子,她表面上是在袒护他,可实际上从来没有自首、替他分担的打算。相反的,她一直以遭受虐待的受害者的面貌出现,还不小心地在转移江珊、杨蕾衣物的过程中,被我们抓了一个正着。” 林建军:“你怀疑她是故意的?” 雷诺:“在她不小心暴露之前,我们找遍了他家也没有找到那些衣物。以当时满屋子警察的情形来说,一般人会轻举妄动吗?也不敢吧!” “她当时看起来挺慌的,像是弄巧成拙的样子。可她杀人分尸比梁家宽还厉害呢!真是慌了吗?” 林建军:“……” 雷诺:“其实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不重要。反正梁家宽愿意一个人背。即便她是有意的,也远远不足以证明她是杀死纪月红的‘新碎尸魔’。” “在法律面前,她竟然还是无罪的。” 林建军彻底明白了。他终于明白雷诺都做了什么,为什么女人会在罗潇潇家里,被梁家安乱刀捅死。 “所以你利用了她和梁家安之间的不正常关系,”他震惊地看着雷诺,甚至从心底里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恐惧,“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怎么做的,但你一定怂恿了她。” “她本来就对梁家安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现在唯一的阻碍梁家宽也不在了。” “……”林建军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不会她的孩子也是梁家安的吧?梁家宽在夫妻生活方面早就有问题了。” 林建军心头开始发冷了:“你连一个没出世的孩子都利用了吗?” 雷诺:“……” 林建军:“她一定是想跟梁家安正大光明地组成一个家庭。” “可是当她看到梁家安却对罗潇潇那么关怀……” “难道梁家安对罗潇潇……” 林建军的心越来越冷,喉咙也越来越紧。 “以她对梁家安的感情,还怀着梁家安的孩子,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只会变本加厉。如果她再看出来梁家安对罗潇潇还存着一分念头,她必然会对罗潇潇动手。” “而梁家安呢,必然也会拼死保护罗潇潇。” “不光是这样,梁家安在内心深处,积压了不少的愤怒。保护罗潇潇正好给了他一个爆发的理由。” “这样的结果,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的。” “所以你才会出现在罗潇潇家。” 看着雷诺仍是没有一丝波澜的脸,林建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这一切于雷诺,竟然就像是一部戏,一部由他编写、导演的戏。他亲眼看着一幕又一幕的戏码成为现实。当最后一幕完成,他便从容地从幕后走了出来,坦然接收他要的结局。 “雷诺,”林建军连名带姓地叫着眼前这个还可以算是少年的人,“你以为你是谁?” 雷诺:“……” 林建军:“你算计了四个人的生命,你把人命当什么?” 雷诺用力地抿紧了嘴唇。他有一丝动摇,但很快还是冷下心肠。 “你看到了四个人,我只看到一个。而那一个现在正好好儿地躺在医院。” 林建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整个脊背上都是一凉。心尖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好像被电击过一样。 大脑运转以前,手就自己动了。 啪! 林建军抽了雷诺一记响亮的耳光。 雷诺的脸迅速红了一大片。他并不惊讶,也没有捂住自己的脸。既然敢做出这种事,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记耳光而惊讶。他所做的,是要坏得多的准备。 林建军剧烈地喘着气。他又伤心又失望。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雷诺已经到了这一步。 到了这一步,讲什么大道理都没有用了。 林建军忍着胸口的疼痛,只能这么说:“你做出这一切,你觉得自己都对,就是因为认定她是‘新碎尸魔’。可是你不要忘了,你并没有实际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然而雷诺依旧不为所动:“您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是我一手策划的。” 林建军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瞬间哑巴了。 雷诺再次道:“您要是没事了,我就先出去了。” 林建军眼睁睁地看着雷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头就朝门口走去。当雷诺的手刚摸上门把,他猛的一个激灵惊醒了。 林建军冲上去一把抓回雷诺,啪的又是一巴掌猛扇过去。雷诺毫无防备,顿时跌出去,正好撞在队长办公室的茶几上。 这一声巨响把大办公室里的汪辉和李亮惊动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便慌忙一起冲了进来。 一个喊着:“林队!” 一个喊着:“怎么了?” 可是没人理他们。两个人很错愕地看看林建军,林建军的脸色已经坏到了极点,苍白中透着青灰色,偏偏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能冒出火来;再看看雷诺,雷诺还趴在茶几上不能动。 这一巴掌可不比刚才的一巴掌。 雷诺不光半个脸麻木了,连同一边的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林建军扇得没头没脸的,把他的耳朵也捎带上了。他动了动嘴巴,口腔里渗透出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嘴角边有点儿痒,伸手抹了一把,指尖腥红。 身后响起林建军气息不稳,却勉力压低的声音:“你给我认错。” 雷诺慢慢地站起来。 汪辉想去扶雷诺,被李亮扯了一把。现在的气氛太不对了。 雷诺很想转过身去,看着林建军的眼睛让他彻底死心,但终于还是没能做到。 雷诺用自己僵硬的脊背对着林建军:“我没错。” 林建军不愿意相信:“你说什么!” 雷诺大声地嘶吼起来:“我没错!” 林建军眼睛一红,立刻又扬起巴掌。 他现在就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可是就是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效果。这个时候,他只能利用身为长辈的先天优势,管你有理没理,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我就打到你听为止。 可汪辉这回不能再坐视不理,忙一个箭步上前半扶半拉住林建军:“林队林队,你先消消气。” 林建军用力地挣扎,汪辉只好加大了自己的力气。 李亮见状连忙也上前帮忙。 渐渐地有些拉不住,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抱住林建军。 李亮见林建军已经不是生气可以形容的了,便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汪辉比他更急:“还管那么多!”朝雷诺叫道,“不管怎么样,你快跟林队认个错!” 雷诺紧紧地咬着牙。 林建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汪辉、李亮两个人都甩开了,冲上去揪回雷诺,又是响得脆绷绷的一巴掌。这回他没有松手,雷诺被打得偏过头去,又被他拎回来,啪的再一巴掌。 汪辉吓坏了。林建军从来没这样过。连该死的梁家宽,林建军都没碰过一个指头。他连忙扑上来想要分开他们,可就是分不开。李亮帮忙也不行。 两个人就想不通,林建军的力气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眼看着雷诺劈头盖脸地挨了好几个耳光,脸上涨得一片血红,皮都破了好几道口子,汪辉急了,整个人往雷诺和林建军中间一挤。 “打吧打吧,”他又气又疼地乱嚷嚷,“林队你打死我好了!” 林建军的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瞪着汪辉道:“你滚开!” 汪辉的脾气也上来了:“我不滚!你要么放开雷子,要么打死我!” “你……”林建军举起来的手握成拳头,徒劳地抖了抖,“你懂什么!” 汪辉直着脖子道:“我是不懂。我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问你们谁也不说啊!” 回头看雷诺:“肯定是你小子做了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事,不然林队不会这样的!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没错,为什么不躲开?” 雷诺紧紧地抿着嘴巴,眼睛定定地看着别的地方:“……” 汪辉:“你要么躲开,要么认错!” 可是雷诺还是既不躲开也不肯认错。林建军登时又扬起巴掌。 气得汪辉对着雷诺也是一通喊:“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 四个人纠结成一团。 李亮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忙使个缓兵之计:“林队,不管什么事,你总得给小雷一点儿时间慢慢想想。现在都在气头上,能想出个什么东西来?” 汪辉这再听不明白,在队里白混这么多年了,连忙附和道:“对对对。你不是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工作都是慢慢做的吗?” 林建军看看他们,忽然悲从中来:“我还有时间吗?” 李亮猛一愕然。 但是汪辉和雷诺是知道的,心头都是一震。 李亮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林队,这是怎么说的?”可看看其他三个人的反应,模模糊糊有了一种不太好的直觉,“怎么了?” 汪辉和雷诺都开不了口。 林建军自己叹了一口气,终于松开雷诺。费力地喘了好几口气,他有了新的决定。 “雷诺,”他说,“你走吧。” 雷诺惊诧地望着他:“……” 汪辉和李亮也都怔怔的,不明白林建军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但当林建军说完,三个人的脸色陡然变了。 “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再来刑警队了。” 雷诺睁大了眼睛。只有在这一瞬间,他又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孩子了,好像被父亲狠心遗弃了一样。 林建军:“你跟我当中,总有一个人错了。既然你没有错,那就是我错了。” 雷诺还在震惊地看着林建军。 第303章 老熟人(3) 但林建军已经铁下心了。他吃力地吸了一口气,又发抖地吐出来:“还是老郭看得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警察。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进刑警队。” 雷诺开始明白过来。 汪辉因为太吃惊,都结巴了:“林、林队,这是干、干什么啊?” 李亮也劝道:“这也不至于……” 林建军抬手打断,很坚定地只对着雷诺一个人说:“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吧!” 雷诺:“……” 汪辉和李亮全傻眼了。林建军也好,雷诺也好,竟然都是当真的。 汪辉急死了,冲着雷诺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雷诺把嘴唇都抿白了,才说出一句:“至少等我把谭晓敏找回来……” “不用。”林建军声音很虚,但也很冷,“刑警队有的是好警察。” 汪辉一下子插进来:“那也没一个能跟雷子比!” 要在平时,李亮肯定要拉住汪辉。可今时不同往日,他非但没拉,还得帮忙再推一把。 “林队,”他实事求是地说,“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就是真要雷子走,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也得把这一关先过了。” 林建军又急又痛:“就是因为人命关天!”胸口顿时一绞,两眼直发黑。 汪辉、李亮连忙扶住他。见林建军连气都喘得很困难,两个人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等找到谭晓敏我就走。”雷诺语气很平淡,他似乎完全没有要林建军改变主意让他继续留在刑警队的意思,但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意见,“我答应李天成了。” “就算我不当警察了,我也还是会查下去。”他说,眼神深得发黑,“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更无拘无束。” 林建军:“……” 汪辉和李亮也听了一个目瞪口呆。 这话……是带了几分威胁的意思吗? 汪辉真怕林建军又气得要打雷诺,结结巴巴地想劝两句:“林、林队……” “好。”没想到林建军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脸色灰败得没有一丝波澜,“谭晓敏的案子一了结,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你马上走。” 雷诺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好。” 汪辉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李亮也迟迟回不过神来。 这算什么?这事竟然就这么定了吗? 林建军从他们手里挣回自己的胳膊:“都出去吧。该干活赶紧干活。” 汪辉和李亮还想再说两句,雷诺自己已经带头走出去了。 一起回到大办公室,汪辉和李亮哪还有心思看监控视频,一不小心就开始想到底怎么回事,至少也要想个办法缓一缓,总不能真让雷诺就这么离开了。这跟被开除有什么区别? 真让雷诺就这么离开了,他以后还能再干警察吗?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要朝雷诺看。 雷诺却两只眼睛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地盯在电脑屏幕上。挨打的那半边脸肿得足有一指高,发过的面团一样。 林建军动手的时候真是下足了狠劲儿,还连着只打那一边脸。 汪辉明知道肯定发生了大事,可就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忍不住喊了雷诺一声:“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了?” 雷诺还是眼睛盯着屏幕:“辉哥,你就别问了。” 汪辉:“……” 旁边李亮还在使劲儿地给他递眼神,意思是叫他别管那么多,只管一根筋儿地问到底。 汪辉也想。一根筋儿也一直是他的风格。 但是和雷诺相处久了,他渐渐地知道有些事,就算你一根筋儿也没用。就好像雷诺,看起来顶好说话的一个人,特别体谅人,可是他认准的事就是认准了,不会跟你吵,也不会跟你闹,随你怎么说。 既然雷诺已经跟他说别问了,就算他问多少遍,雷诺不会告诉他就是不会告诉他。 偏偏李亮这厮还在毫不理解地催促他,搅得汪辉一脑袋的浆糊更稠了。他正想对李亮发通邪火,办公室里陡然响起一串尖锐的电话铃声,惊得两人一跳。 汪辉第一反应是不是排查工作有消息了,连忙抓过电话。 “喂,怎么样?”汪辉急切地问,“是不是找到了?” “……”电话那头却没有人立即回答。 汪辉不由得皱起眉头:“喂?说话呀?” 雷诺站起来:“辉哥!” 汪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醒悟过来。 不对。 如果是排查的同事,会直接打他的手机。 汪辉心里咯噔一响。纪月红案出来时,这部电话的号码曾作为警民热线在电视上滚动播放过,全海都市的人都知道。 可是那已经是好几个星期以前了。现在会打这部电话的人…… 汪辉沉下脸,利索地按下录音键,问道:“喂,你是哪位?”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又闷又模糊的笑。正常人的声音不应该是这样。汪辉一下子听出来对方有意用手帕之类的东西蒙住了话筒,试图掩饰自己真正的声音。他现在只听得出来是个男人。 迹象越来越可疑了。 雷诺和李亮都走了过去。汪辉将电话改为免提。 “我找雷诺。”对方终于说话了。 汪辉和李亮一起看了雷诺一眼。雷诺自己也很意外。他没有立刻接话,看了汪辉一眼。 汪辉便接着问:“你找雷诺干什么?我也是警察。” 在这空档里,李亮迅速地在办公桌的便笺上写了两个字:绑匪。 汪辉和雷诺都默认了。 这时候,他们也只能想到绑架谭晓敏的人。 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什么也不说,就只重复那四个字:“我找雷诺。” 依照李亮的想法,赶紧换雷诺就是,男人似乎就只想跟雷诺说话。 没想到汪辉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式:“你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啊?我跟你说,我们现在忙得很,你要没事我就挂了!” 吓了李亮一跳,心想:这混子,偏偏赶在这时候犯混,万一真挂了! 却见雷诺浅浅地朝汪辉再次点头。 可是对方并没有被激怒,反而有些欣喜:“哦,对了,你们一定在忙那个小妓女的案子。” 汪辉和李亮顿时睁大了眼睛。小妓女……他是在说柳招弟吗? 柳招弟的案子,他们没向外界透露一丝风声。 雷诺也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连忙抓过笔和便笺,飞快地写了个名字:纪月红。 汪辉登时意会了,但还是有点儿心焦地舔了舔嘴巴:“什么小妓女,”故意地道,“纪月红吗?纪月红的案子早破了。电视台都播过了,你没看吗?”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汪警官,你跟我还装。”毫不掩饰地道,“我说的是柳、招、弟。” 三个人的心头都是一震,好像同时听到一道响雷。 汪辉不能冷静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男人笑得声音更大了:“这你还用问?我当然是凶手了!不过我可跟那个卖面的不一样,你们别想抓到我。” 听着他猖狂的言语,汪辉真想一拳捣在他的脸上。 雷诺见汪辉气喘得有点儿粗,及时地按住他的胳膊,又迅速地写了两个字:证据。 汪辉只得强压住满腔的怒火:“你说我就信了?你怎么证明柳招弟是你杀的?” “这个容易,我知道你们是从哪些地方捡到柳招弟的。”便一一说出了尸块发现的地点,“还有,”他补充,“你们还没有发现柳招弟的右胳膊吧?” 三个人不得不相信了。这些都是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信息。 真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绑架谭晓敏的歹徒,而是杀死柳招弟的凶手。 “好了,”男人的得意都快从声音里溢出来了,“这些都是小事,我今天打电话,是要找雷诺。” 汪辉:“你找他干什么?” “我跟他可是老熟人了,”男人只顾自己说,语气怪异,似乎还带着一点儿讥讽的笑意,“不过他倒是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话说得也怪异。 汪辉回头看一眼雷诺,雷诺浅浅地皱起眉头。 汪辉:“你这话说得也太矛盾了。又说是老熟人,又说他完全不记得你了?要真是老熟人,他怎么会不记得你?” 李亮听到现在,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对雷诺似乎有某种执念。在这种执念面前,虐杀柳招弟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面对李亮和汪辉探询的眼光,雷诺也很茫然,但男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瞳孔一缩。 “我不仅跟他是老熟人,”男人嘿嘿地笑,“跟他妹妹也是老熟人。” 李亮一愣,心道:这家伙怎么会提起雷诺的妹妹? 汪辉的心头更是掠过一道电流。对于雷诺家里的事,他比李亮了解得多。他不禁有些惶恐地看向雷诺。雷诺的脸色已经变了,用力地抿住嘴唇。连他都能感觉到对方来意不善,何况是雷诺。 “那时候他们兄妹俩还是小孩子呢!”男人好像在回忆,“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经常穿一件黄色的毛衣。她皮肤本来就白,黄毛衣衬得她皮肤更白了,简直晃人眼睛。雷诺也有一件一样的毛衣,不过颜色不一样。男孩子嘛。是灰色的。” 雷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唇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握成拳头,一样细细地发着抖。 毛衣的事,连汪辉都不知道。 那是母亲亲手为他们兄妹一针一针地织出来的。 他还记得那是为了庆祝他们一起考上了海都大学,母亲拿奖金买了最好的羊毛线,又轻又柔又暖。妹妹淘气地一手抓一团,捂在两边脸颊上揉来揉去,直说好舒服。母亲本来打算给他织一件毛衣,给妹妹织一条连衣裙。那时候很流行毛衣的连衣裙。秋冬季要是能穿一条毛衣连衣裙,走到哪儿都有人看。为此,母亲还特意多买了黄色的。可是妹妹却硬要和他一样。多出来的毛线,母亲只好送人了。 进大学后的第一学期,天凉以后,妹妹最爱穿的就是那件毛衣。他也是。不只一次,有人问他们哪里买的,款式特别好看。每当这时候,妹妹就会很高兴地说:这可买不到,是我妈妈自己织的。 她失踪的时候,也穿着那件毛衣。 第304章 恶魔 “小姑娘的声音也挺好听的,”男人在继续回忆,“说起话来像只小鸟,叫起来就更好听了。” “她的声音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男人的语调带出一种不自觉的、很粗鄙的陶醉。就像一个地痞,看到了一碟猪下水。 但又不仅仅如此。 汪辉有一种直觉,这个人虽然不入流,但一定是比地痞恶劣了不知多少倍的人。 李亮和他一样只觉得一阵恶心,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们看见雷诺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忽然,雷诺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到电话前。 “我妹妹在哪儿!”他双眼通红地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极其费力地从齿缝里迸出来。 “哦!”男人很明显在故作惊诧,“雷诺,原来你一直在旁边啊!” 雷诺大声地嘶吼出来:“她还活着,对不对!”与此同时,两滴滚烫的泪水也从眼眶里震落。 汪辉正想出声,被李亮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这时,队长办公室的门咔嗒一声开了,林建军微蹙着眉头,慢慢走出来。 两下里对了一个眼神,林建军便知道事态不妙,悄悄地走到雷诺身旁。雷诺的注意力却全部胶着在那部电话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走一丝一毫。 男人还是只顾自己说,好像他的话憋了很久,终于可以一次说个痛快:“你的声音也很不错啊!兄妹俩就是兄妹俩,毕竟血缘关系放在那里呢!” 雷诺死死地咬紧牙关,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办公桌上。 对方在故意地戏弄他。如同猫抓住了老鼠一样。他一定要冷静。 他得赶紧想出办法来。 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 “小姑娘还挺调皮的。我记得你们上学的时候,她老喜欢跟着你,还总是捉弄你。” “有一次,她还在你的帽子里插了一枝花。大概就是在学校里折的吧?真是调皮死了。” “你还不知道,只顾端着饭盒走。” 这件事,雷诺都要愣一下才能回忆起来。 对方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这只不过是他们兄妹之间,再寻常也没有的一次小捉弄。 男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出兄妹俩更多更琐碎的相处。 雷诺从不让妹妹拿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空饭盒,只要他在,就一定是他拿。 雷诺也很少说话,都是妹妹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个听不烦,一个也说不烦。 还有的事,雷诺自己都不记得了。但他知道男人没有胡说,那的确是他们兄妹相处的模式。 这个男人一定在海都大学待过。至少也会因为工作或私人的关系,经常出入海都大学。 他竟然对他们兄妹观察得如此细致。 刹那间,雷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的脸,像走马灯一样光怪陆离地旋转着。很多张脸都已经模糊了,只剩下轮廓,还有更多的脸连轮廓都想不起来,就像一个个的鬼魅隐藏在黑暗里。 可雷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周围曾经飘浮着哪一张可疑的脸。 他知道现在应该接着和男人聊下去。最好满足男人继续“回忆”的欲望,才能让他说出越来越多的信息,可是…… 男人的回忆也成功地触动了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开关。 这么多年,他好不容易学会把那些回忆小心地藏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翻出来。 有一个想法在心头不停搅动:是他,小曼就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只要一想起妹妹……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雷诺就疼得不行。 胸口满满的,像是灌满了又苦又烫的液体。脑子里像有一把一把的钢针在扎来扎去,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实在忍耐得好辛苦。 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妹妹一丁点儿的下落,现在很可能是凶手的人就在眼前,他却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这么多年了,他不是一点儿也没想过最坏的打算。其实根本就不用想,最坏的打算会自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脑子里,躲不掉,忘不了。 可能妹妹已经不在了。 可能有一天,他会和凶手遭遇。这大约还是幸运的,因为也有可能会就此成为一桩悬案:妹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凶手则会成为犯罪史上又一个不知所踪的jack the ripper…… 而碎尸魔的案子推动着他,再一次想起这些可能。林建军抓到了梁家宽又怎么样?梁家宽并不在乎,他甚至都不在乎自己会被判死刑。他在乎的是,他依然能让林建军和吴玉芬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多可笑。 梁家宽剥夺了江姗、杨蕾,还有林敏君三条性命。他只需要抵上自己一条性命。 还有他给林建军、吴玉芬带来的蚀骨焚心的痛苦呢?他得到的却是满足。 在这种时候,法律又能做什么? 他不得不去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和凶手遭遇,又会怎么样呢? 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比凶手更强大。哪怕是黑暗的强大,也无所谓。 可原来他还是做不到。他是如此的虚弱,如此的恐惧。 雷诺痛苦地捧着自己的头。 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汪辉的心也像在油锅里反反复复地煎炸。 “喂!你到底是谁!”他替雷诺吼着,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 “哎呦!”男人倒喘了一口气,不像是装的,“吓死人啊!” 李亮和林建军也是心头一震。这时再要去拦汪辉也迟了。 “你他妈的要真知道什么就赶紧说!”汪辉一口气怒骂出来,“别搞得跟个死变态一样!” “你脾气可真大。”面对着汪辉蓬勃的怒火,男人倒呵呵地笑出来。 汪辉还要骂,这次被李亮抢先一步,从身后一把捂住他的嘴一胳膊勒走了。 雷诺头疼得厉害,眼睛都被泪水糊得睁不开了。忽然双腿一软,他必须两手用力地撑在办公桌上,撑得胳膊都在不停发颤,才能勉强站住。 他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明明汪辉就在他的旁边,可他就是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听见汪辉的声音特别响。好像所有的感觉里,只剩下这么一点儿听觉。 他很想自己跟男人对话,可是喉咙那么涩,从身体深处渗透出一股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他发不出声音。 他快要不行了。 就在眼前再次一黑时,忽然有人扶了他一把。 尽管那力量本身也并不强大,却及时地阻止了最后一根稻草降落在他的身上。 林建军微微用力地握住雷诺的手臂,示意他坐下,但雷诺咬了咬牙还是站住了。 “看起来你和雷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林建军缓慢而笃定地说,“你今天突然找他应该不是就为了回忆吧?” “哟,难不成是林队长吗?” 林建军:“我是。” “哎呀!想不到我这么有面子!”男人的受宠若惊有些夸张,“你可是抓到碎尸魔的人啊!” 林建军的眉毛轻轻一抖。怎么听都觉得男人加重了碎尸魔三个字的语气。这算是明褒实贬吗?他好像并没有把碎尸魔放在眼里。 但是现在不是跟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还是要让他说出真实的目的来。 “你找雷诺有什么事吗?”他问。 “既然林队长亲自来问,我不能不给您老面子啊!”男人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问问我寄给雷诺的包裹,他收到了没有?” 雷诺悚然一惊。 这时候,汪辉的反应比他快多了,第一个跳起来把收在角落里的包裹拖出来。 包裹是他替雷诺从传达室搬过来的。可后来雷诺就出去了,接着就出了罗潇潇家那档子事……雷诺回来后,又是被林建军训话,又要忙着查监控,根本也没有时间看包裹。 汪辉伸手就要拆,但手刚到半空还是停住了。他转过头,抿着嘴唇默然地看向雷诺。 林建军和李亮的视线也一起集中到雷诺的身上。 电话里传来男人催促的声音:“到底收到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 “哎,收到了没有啊?” 雷诺用力且无声地抹了一把脸,走到包裹前。他摸了一下包裹,还是很冷,里面的冰包可能还没化掉。汪辉拿包裹的时候,就被提醒过是生鲜,因此没开空调。包裹上面贴着一张快递单,只填写了收件人的相关信息。书写很潦草,还不在一条线上,东倒西歪的,好像被一阵乱风刮过一样。第一个字没写好,字迹也轻,随手就涂掉了,连涂掉都涂得十分潦草,仍然可以看得出来是什么字。但后面的字写得更不怎么样了,但变得特别用力,肉眼都能看得出来纸都凹进去了。有个别字迹还被擦糊了,带出从右往左的浅墨痕迹。 雷诺紧盯着那些字,似乎有一个人影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 就在他伸手的一刹那,被林建军按住了。 雷诺猛然醒悟。他竟然有这样贸然的举动,这可是重要的证据。再者,如果里面是危险物,不是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吗? “没收到吗?”男人还在问。 依然没人回答。 他便很不高兴地嘟嘟嚷嚷:“这家快递真他妈不靠谱。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怎么办事的……” 林建军打断道:“你什么时候寄的?” “昨天傍晚。他们还说包管今天一早送到呢!” 林建军:“要是丢了,你还能再寄吗?” 男人愣了一愣,笑得很古怪:“那可真没办法了。全天下独一份。” 汪辉和李亮不约而同地想到炸弹一类的一次性危险物。但又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炸弹需要冰镇。 反正全天下独一份,怎么听都觉得太危险。 忽然李亮灵机一动,迅速地在便笺上写道:柳招弟,胳膊。 大家都觉得很有可能。 他故意地留下柳招弟的右胳膊,现在又用包裹寄给雷诺。这个挑衅够火候。 “唉!”男人大叹特叹,十分懊恼,“我真该自己送上门,就不要相信什么狗屁快递。真是坏了我的大事!” 雷诺嘴角的肌肉不能自制地微一痉挛。 林建军看在眼里,也并不比雷诺好到哪里去。但他现在是拿主意的人,必须出来说话。 “你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林建军就势问道,“你寄过来,就是想让我们知道……” “是想让雷诺知道。”男人瞬间纠正。 林建军只管接着往下说:“现在就由你自己说出来,不是也一样吗?” “那怎么一样!”男人的声音激昂起来,“亲眼看到的,跟听来的能一样吗!” 第305章 好人(上)(1) 与之相应的,大办公室里的空气却更凝固了。 每个人都觉得胸口很闷,偏偏又不能喘气,都在摒着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所有动静。 林建军继续循循善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你真这么想让雷诺知道的话,也就只好说出来了。除了你自己,应该也没有别人知道,包裹里到底是什么了。” 听到这里,男人也很沮丧。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明显的叹气。 “好吧,那我就……”却又忽然停住了。 雷诺的心都跟着一顿。男人明明是要说了。怎么回事?是被什么意外打断了? 雷诺不由得皱紧眉头。 就在这时,突然哼的一声,传来男人得意而又讥讽的一声笑。 “包裹根本就没丢吧?”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在关键时刻陡然醒悟了,“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林建军:“……” 男人自顾自地兴奋起来,语速都情不自禁地变快了:“你们该不会是以为我给雷诺寄了炸弹吧?哈哈哈……” 整个大办公室里回荡着一连串的笑声。一口气笑完,再接着笑,笑得喘起来。 不难想象,男人在电话的另一头,会是怎样的前仰后合,说不定连肚子都要笑疼了。 汪辉和李亮都觉得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难受。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愤怒。谁又能体会雷诺现在的感受? 大约也只有林建军可以。 雷诺现在的处境,他也曾经经历过。 雷诺的妹妹,就像他的女儿。 而电话里的这个男人,明摆着是梁家宽的同类。 “你们可真会想!”男人一边笑一边说,“就算我想寄炸弹,我上哪儿去弄啊!” 林建军尽量稳住:“不是炸弹很好,那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你可错了。”男人忽然收住了笑,“我寄的东西,对雷诺来说,可比炸弹厉害一千倍,一万倍!” 过度夸张的用词引起所有人的反感。但这反感之下,却也有不安在蠢蠢欲动。 这家伙到底是谁。汪辉紧紧地捏起拳头。如果现在,这家伙就在眼前,他一定要狠狠地揍他,揍得他满地找牙! 他到底跟雷诺有什么过节,非要死揪着雷诺不放? 汪辉刚想动,李亮就抓紧了他。汪辉只好忍下去,但终是有些负气,狠狠挣脱李亮。 知道包裹没有丢,男人很干脆地把之前的懊恼丢到爪哇国。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兴奋和得意,不用人问,就自己叭啦叭啦地讲下去。 “雷诺,你别不相信。”男人直接跟雷诺喊起话来,“你赶紧打开包裹看看。你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还怕他们有顾虑似的,特别强调,“我保证不是炸弹,连一个火星子都没有!你赶紧打开来看,你亲手拆!” 雷诺默默地抿了一下嘴。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双干净的橡胶手套,正要戴上,被汪辉跳起来,从后面一把拽住。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啊!”汪辉直着脖子对电话吼,“你是什么好东西,我们相信你才有鬼!” “你的火气怎么老是这么大!”男人也有些恼火,但用很油滑的调侃来表达,“我都不气,您老气什么?” 汪辉怒目圆睁,正要破口大骂,又被李亮从后头一把捂住嘴。李亮压低声音骂道:“你还有完没完了,一不小心你就犯混!” “雷诺,我话可说在这儿了,”男人笑嘻嘻地说,“你要不是亲手打开,你自己都会后悔。” 雷诺不再犹豫,利落地戴起手套,拿起一把美工刀,沿着包裹贴胶带的缝隙划开,尽量保持包装的完整性,然后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还有一只白色的泡沫盒,专门用来装生鲜,保温用的。 雷诺依旧用美工刀沿着盒盖四周的胶带划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有一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棍状,有点儿粗。四周边塞了好几只冰袋。因为天冷,冰袋都没怎么化。 看着那只黑色塑料袋,四个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对了,是卢薇薇。 去年的11月18日,卢薇薇的右手也是被装在一只黑色塑料袋里,扔在了街道上……由此重新揭开了沉睡已久的碎尸魔案。 后来的调查说明,卢薇薇案跟碎尸魔案并没有联系,仅仅是她本人和纪月红有一些私人联系而已。卢薇薇案是对碎尸魔案一次拙劣的模仿。其中一个凶手已经通过dna检测确定是原莉娜了。但原莉娜抢先一步,逃得无影无踪。而另一个凶手依然没有浮出水面。 没想到这次又是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的会是柳招弟的右手吗? 汪辉不敢想得太多,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发冷。 不知道雷诺在想些什么。 他下意识地去看雷诺。雷诺的脸色又白了一层,嘴巴紧紧地抿着,连嘴角都紧绷得凹陷进去。 “打开了吗?”男人比他们还心急。 雷诺眼睫微微一颤。 “里面还有一只塑料袋,划开得时候还是别太粗暴了。别说我没提醒你。” 这家伙,居然还在等着。汪辉一冲动,就想把电话卡嗒一声挂了。亏得李亮两只手不撒劲儿地死死地抓着他,又把他给管住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这是和对方周旋下去的珍贵机会。 林建军压低声音,最后一次问雷诺:“你行吗?” 雷诺有些惶然地看向林建军。他真想说不行。其实他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可是现在……他没有别的办法。 “嗯。”雷诺垂下眼睛,紧紧地盯着黑色塑料袋,“我不要紧。” 林建军:“不行的话,还是让……” 雷诺断然地道:“我不要紧。” 于是,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视里,他尽量不接触到里面的东西,把黑色塑料袋划开一道长缝。 里面真是一只右手。 苍白僵硬,冻得像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看来有日子了。猛地一看,兴许会误以为是塑料模特的手。 雷诺将黑色塑料袋剥得摊开来,完完全全地露出那只手。那只手正好是手心向上。手心里也有冰霜,但在冰霜没有完全覆盖住的地方,似乎有些污迹,是个小黑点。 然而雷诺的心脏却因此重重一跳。 他忙将手心里的冰霜抹去,才发现不是一个小黑点,而是两个小黑点。其中一个比另一个稍微大些。 雷诺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泪水很快涌了出来。 林建军、汪辉、李亮全都吃惊而又疑惑地看着他。 雷诺还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用力地擦拭,企图把那两个小黑点消灭掉,但无论他怎么擦,它们就在那里。 “雷,雷子……”汪辉害怕看到这样的雷诺,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狂流。 他还在拼命地擦。 李亮也忍不住试探地喊了一声:“雷子?” 雷诺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只顾瞪着一双泪水满满的眼睛,死命地擦着那两个黑点。 林建军也出声了:“雷诺……” “怎么了怎么了?”电话那头的男人也出声了。 与此同时,雷诺终于惨叫出来。最后的那根稻草还是落下来了。林建军把它拿走了,但是男人又把它放了回去。 他狂叫着,用尽全力地抓着那只又冷又硬的手。 汪辉他们都惊呆了。 汪辉试图拉住雷诺,问他怎么了。 但雷诺完全忘记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还记得小时候,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总是暖乎乎地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幼儿园。母亲工作太忙了,还要养着两个孩子,就算从早忙到晚,还是忙不过来。 幸好幼儿园就在他们家附近。 从大班开始,就由他牵着妹妹的小手自己去上学。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天冷的时候,他还会帮妹妹戴手套。小小手掌上的两颗痣,一大一小,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 “小曼,小曼!”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妹妹的小名。 没有几声,就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喊着小曼。 汪辉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口都冷了。李亮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林建军整个人都在发抖。 直到电话里响起魔鬼一样猖狂不已的笑声,才把他们都惊醒了。 那个混蛋,他还在。 他一直都在听着雷诺的惨叫。 “哈哈哈,真好听!太好听了!”他大声地笑着,雷诺叫得有多惨,他就笑得有多投入。肺都要笑炸了。像在嘲讽每个人的灵魂。 汪辉扑上去,一把抱住雷诺,可是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汪辉只能红着眼睛冲李亮喊,“快挂掉!挂掉!” 李亮一个哆嗦,猛扑过去,咔的一声把话筒狠狠砸下。 刺耳的笑声终于消失了。 而雷诺也没有声音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把自己的喉咙喊破了。尽管他还泪如雨下,尽管他还大张着嘴,可是一点儿声音都出不来了。 可是这样无声的嘶吼,却更让汪辉觉得疼,像有刀子不停地在他心口里剜着。 他也哭了。 “雷子,你别这样!”汪辉死死地抱着雷诺,“别看了,别看了!” 可是雷诺还是听不见。其实他也看不见,泪水早已把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他抱着妹妹的手瘫坐在地上。 汪辉除了紧紧地抱着他,别无他法。 李亮还是呆着。 林建军呢?他看着雷诺,好像看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 就在这个电话以前,他还义正辞严地训诫雷诺。他总以为自己才是真正遇见过恶魔的人。 可是现在呢? 他对雷诺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远在某个别墅里的女孩突然惊醒过来。 右臂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剧痛不已。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其貌不扬的人用锯子生生地将她的右手从肘部一点一点地锯下…… 皮肤被撕裂,肌肉被切断,直至骨头被锯断……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伤口也早已愈合,却还是会痛得她死去活来。 她知道断掉的手不可能再痛,这完全是她心理的问题。 可是很多事,不是你懂,就一定能克服。 她咬牙硬忍着,不可思议的痛楚令她的肌肉都在抽搐。冷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将里面的衣服都浸湿了。 这么多年来,有好几次,她都想一死了之。 虽然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她只是失去了一只手。这个别墅的主人把她从那个人的手下带走了。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了,那并不是解救。 这个人让她懂得了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比起赤裸裸的鲜血和杀意,原来还有更让人心惊胆寒的邪恶。 她不止一次地想,像这样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母亲和哥哥一定在到处找她吗? 一年,两年,三年……她还可以这样想,可是五年、六年,以后呢? 如果他们真地在到处找她,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每次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右臂的痛楚就会变得更加剧烈。但她还是控制不住不再这样想下去。 也许他们早就以为她死了。 也许他们早就接受她已经死了。 甚至,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生活里没有她。 女孩疼得流下了眼泪。 她一只手握紧了断掉的臂膀,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流泪。虽然此时,那个人并不在别墅里,可她还是习惯性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妈…… 哥哥…… 她在心里轻轻地呼唤仅有的两个亲人。 你们还在找我吗? 我真地很疼,你们到底还要多久才会带我回家? 没有我,你们是不是一样可以生活得好好的…… 只要一想到还会有这种可能,心底里就会迸发出点点的火星,有点儿像是埋怨。 如果他们就这样放弃了,就这样自顾自地生活下去了……而她却在这里受着这些折磨。 第306章 好人(上)(2) 那疑似埋怨的火星就会变得更为强烈,而渐渐近似于恨。 “你怎么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心头开始萌发的恨意。 对了,现在这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临时搭起来的简易单人床上躺着的谭晓敏。 才开始的时候,那个人把谭晓敏分在另一个房间。但一个人要跑来跑去地管理两个人,大概是嫌麻烦吧,后来就把谭晓敏转移过来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谭晓敏关切地问。 女孩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嗯了一声。 谭晓敏:“梦见什么了?能说给我听听吗?” 女孩再度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谭晓敏便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我有的时候也会这样,做噩梦吓醒了,明明梦得特别清楚,一醒来却又全忘了。” 女孩没有出声。 谭晓敏:“每次我吓醒了,我丈夫也会被我惊醒。他是特别浅眠的人。完全不像我,睡着了,雷也打不醒。” “他会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即使在这种境地,想起丈夫笨拙的安抚,谭晓敏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轻轻地拍我的后背。” “我跟他说,这是我哄女儿睡觉的办法,对大人不管用。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谭晓敏笑着埋怨,“管着那么大一个公司,其实笨得不行。” 女孩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真好。” 谭晓敏一动不动地躺着:“嗯?” 女孩:“有人这么在乎你。” 谭晓敏的笑容扩大了:“嗯。”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板板,又道:“他一定在想尽办法地找我。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女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有所感。 谭晓敏问:“你呢?你真正的家人一定也在拼命找你。” 女孩抿了抿嘴唇,一滴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滚落:“我不知道……” 谭晓敏心口微微一恸。她吃力地转过头来,直直看着女孩:“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有多爱你,如果你不知道,还会有别人知道吗?” 静默里,女孩的眼泪汹涌而出。 因为母亲很忙,一个人要养两个孩子,总在起早贪黑地工作挣钱。很多时候,都是哥哥在照顾她。 她还记得小时候,很难得吃到糖,哥哥从来不会跟她抢。明明他自己也很想吃。 冬天吃桔子,哥哥都会先在口袋里揣着,等焐热了再剥给她吃。 说是哥哥,其实也不过比她早了几分钟来到这个世上。 和别人家比,似乎,似乎也没有多么了不起地付出……什么换肝、捐骨髓,听着就很震撼。 她记忆里也只有那些鸡毛蒜皮一样的小事。 可是只要一想起来,她就会止不住地心痛。 对呀,他们有多爱她,如果她都不知道,还会有别人知道吗? 可是…… “那为什么……”她小声啜泣着,“他们还没找到我呢?” 谭晓敏心中一片惨然。像有一团又湿又冷的棉花塞在了气管里,尽管她费力地呼吸着,却没有空气能进到肺里。 良久,她才轻轻地道:“其实你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 女孩紧紧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抿着嘴唇。可还是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 “哭吧,”谭晓敏自己也饱含了两汪泪水,“别忍着。” 听着谭晓敏的话,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这些年来,在那个人的控制和影响下,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泥雕。谭晓敏也并没有说出多么高深、智慧的话,可是……就好像她一直在等着有谁能这样告诉她。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看到女孩哭成那样,谭晓敏也跟着鼻腔一阵一阵地发酸,但她不能只顾着一起难过,还要在心里盘算着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谭晓敏于心不忍地看着女孩,等了又等。 但终于,她不能再等了。 那个人已经出去有一阵子了,随时会回来。 这是很难得才有的机会。她必须搞清楚,女孩是会成为她的帮手,还是一块绊脚石。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尽量放轻松自己的语气,就像两个偶然相遇的人在进行最基本的交流一样,“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叫谭晓敏。” “我……”女孩哽咽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叫雷曼。” 谭晓敏有点儿意外:“你也姓雷?” 雷这个姓不算很常见。 “我老公有一个小朋友也姓雷,”谭晓敏只想努力拉近和她的关系,“好像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大。”停了一停,有意无意地点明,“是个警察,很厉害的警察。” 女孩似乎有所触动,抬起眼睛看向谭晓敏。 谭晓敏朝她微微地笑:“第一眼看过去,很多人都会被他的外表骗了吧?只会觉得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子。说起话来很斯文,很温和,还有点儿害羞。但是,”斟酌了一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他却已经把你看透了。” “我丈夫一定请他帮忙了吧?” 谭晓敏:“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他呢!其实我跟他接触得也不算多。却总觉得他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女孩问:“会吗?” 谭晓敏的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会的。” 女孩默默地看着她。 谭晓敏:“如果我们可以给他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就更好了。” 女孩的眼神也跟着闪动了一下,终于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谭晓敏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雷诺。” 却看到女孩的眼睛瞬间睁大。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景象一样,眼睛眨也不能眨。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张开嘴:“雷诺,诺言的诺?” 谭晓敏已经有所预感。她清晰地重复:“对,诺言的诺。” 女孩紧紧地抿住嘴,眼泪却再一次汹涌而下。她忽然费力地撑起身体,一把掀开被子。尽管卧室里铺的是地板,但这个天气,光脚站在上面还是会觉得凉。她的脚趾动了动,身体前倾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谭晓敏大吃一惊地看着。 女孩的腿一直在发软,有几次,谭晓敏都以为她会跌倒在地。 但终究,女孩还是坚持着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直到谭晓敏的床前才跌倒。 “他做警察了?”她哭着问。 谭晓敏不自觉就跟着哭了,再一次告诉她:“嗯。很厉害的警察。” 女孩的眼泪在脸颊上不停地肆虐,嘴唇都抿得发白了。她也想哭出声音来,可就是没办法不强忍着。 谭晓敏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雷诺才是你的哥哥,对吗?” 女孩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继续无声地哭着,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谭晓敏:“你们才是龙凤胎,他只比你大了几分钟。” 女孩连连点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谭晓敏床上。 谭晓敏:“那你出车祸的事?” 女孩:“是真的。有一次我逃了出去,却被一个酒驾的司机给撞了。” 谭晓敏心口一沉:“……”简直就像自己被撞了。 女孩:“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走过路。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以哥哥自居。” 第307章 好人(上)(3) 看来年轻人说的故事不全是假话。只不过他并不是那个哥哥。 谭晓敏不由得回想起年轻人对雷曼的种种照顾……不得不说,单就这一部分而言,就像是真兄妹一样。 他好像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哥哥了。 还是说,他想代替雷诺……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直觉告诉谭晓敏,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能搞清楚这一点,无疑会挖掘出年轻人更多的秘密。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 他和雷曼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仅仅是将雷曼也当成一个试验品吗? 但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处理这个问题。 就算搞清楚了所有的真相,可是她又不能离开这里有什么用? “别哭了。”谭晓敏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并试着叫了一声女孩的名字,“雷曼。” 可能是太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雷曼不禁愣了一愣。 谭晓敏:“他做警察一定就是为了找你。他没有放弃你。” 雷曼咬着嘴唇:“……” 谭晓敏:“我丈夫也在找我。为了他们,我们也得坚强一些。” 雷曼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谭晓敏:“既然你可以走路,找个机会,赶紧逃出去。”她的眼睛亮起来,“去找你哥哥,他就在市刑警队。” 雷曼却又惊怕起来,瑟缩起肩膀。 谭晓敏:“他并不知道你可以走路吧?这是个好机会!” 谭晓敏越是振奋,雷曼却越是胆怯。 “不行的,”雷曼频频摇头,“你不了解他,我们根本就逃不出去。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很放心地说出去就出去?” 谭晓敏当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在家里装了监控吗?至少我们这个房间没有。”这一点她敢肯定。这几天她也不是白白躺在这里。如果她不能确定这个房间是安全的,怎么可能跟雷曼说那么多。 “哪怕打个电话也好?”她一半恳求,一半怂恿。 雷曼:“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一出这个房间,就全完了。” 谭晓敏轻轻抿住嘴唇。她本来也没有想过能那么轻易就摆脱困境。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雷曼。其实她也是个很聪明的女孩。这么多年,一定偿试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但是结局就是她依然还困在这里。 逃跑这个念头,就像架在火上烤的冰一样,拖得越久就会化得越厉害。到最后,连一丝水汽都会蒸发得无影无踪。 谭晓敏动了动头,看住雷曼的眼睛:“你害怕吗?” 雷曼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谭晓敏:“我也害怕。” 雷曼:“……” 谭晓敏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在被子里的手,一寸一寸地挪出来。 雷曼惊诧得睁大了眼睛:“你,你能动了?” 谭晓敏坚持地把手竖起来,雷曼连忙捉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谭晓敏淡淡地笑道:“我本来以为我会很快恢复的,但看来……只有手能动。” 雷曼:“你的腿……” 谭晓敏:“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雷曼:“……” 谭晓敏:“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雷曼静静地看着她。 谭晓敏:“你的腿能动,我的手可以动,只要我们配合好。” 雷曼咬着嘴唇。 谭晓敏:“就这两天,或者明天,他就会带着我们转移了。这套别墅,包括别墅里的东西,除了会暴露他个人信息的,他都不会要。但是就算只带我们两个人,他也非开车不可。到了路上人多的时候,一个路口,一个转弯……只要速度慢下来,能停下就最好,最要紧的是外面的人一定要多,你立刻就跑下车大声呼救,有交警就更好。如果没有交警,你要听清楚了,千万不要只是对着人群喊救命。” “如果你只是对着人群泛泛地喊救命,一来人家不知道什么事,二来每个人都会觉得有这么多人呢,总有别人出头,我犯不着冒险。” “所以一定要定点地喊。” “男性虽然体格占优势,但女性更容易同情你,更愿意帮你。喊阿姨,喊姐妹,说你是被绑架的。大声地把你的名字说出来,说你家人的名字。人多的时候,个体体格的差异根本不要紧,她们更愿意集体出手。” “这样就行了。他不会再追过去纠缠,只会当即逃跑。” “你就安全了。” 雷曼:“那,那你呢?” 谭晓敏:“你跑下车的时候,我一定会死死拉着他的。你只要下车了,按照我刚刚告诉你的做,就一定能成功。” 雷曼:“不是……我跑了,你呢?” “……”谭晓敏微微地笑起来,“只要你跑出去了,警察当然就会来救我了。” 雷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呐喊起来:不,不行,你会死的! 可是她喊不出来。 焦灼的颤抖中,只有眼泪再次沉默地流下来。 她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嘴巴张了又张,就是说不出来。窗外忽然传来引擎的声音,那个人回来了。 谭晓敏眼神一紧,低低地、出奇冷静地道:“快回床上去。” 雷曼不敢犹豫,拼命地爬回床上,很冷似地将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她不敢睁开眼睛,任凭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肆虐。 很快,房门被轻柔地打开,嗒的一声,明亮的灯光亮起来。 谭晓敏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来:“你快看看,她胳膊疼得厉害!” 雷曼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进来,停在她的床头,有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抹了抹她泪湿的脸。 来人似乎并不着急。 只有谭晓敏的声音依旧急切:“她怎么了?你得送她去医院!” “没关系的。”年轻人的声音像上好的水晶一样通透、清脆,但也听不出任何的高低起伏,“她的胳膊早就不痛了,只是心理作用。” 说着,他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便拿着药和水。 “来,吃了吧,”他说,“吃了就不会疼了。” 谭晓敏:“你不是说只是心理作用吗?那你给她吃什么药?” 年轻人:“止疼药。” 谭晓敏:“……你让她产生药物依赖了。” 年轻人:“……” 谭晓敏:“那些药,根本就没有一样是她该吃的。” 年轻人:“你这样说也不对。我可没逼着她吃。就拿这止疼药来说,我们都知道她的胳膊不可能会疼,但她就是会;她不需要吃止疼药,但她吃了就是能不疼。” 谭晓敏:“……” 那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把药送到了她的嘴边:“来,吃吧。” 雷曼看也没有看,一把抓过来塞进嘴里。 年轻人又说:“喝点儿水。”她就抓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谭晓敏看在眼里,几次欲言又止。 “饿了吧?”年轻人起身道,“我马上去做饭。”走到门,却又忽然停住,“哦,差点儿忘了说正事,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准时搬家。今天早点儿吃饭,早点儿休息吧。” 这次,门关上了。 但谭晓敏的心还是悬着。 她回头看看雷曼。雷曼的眼睛依然紧紧地闭着,但脸上的肌肉显然放松下来。 她一直以为时间是最大的问题,原来她错了。 就算她还等得起,雷曼也等不起了。 明天,确乎是仅有的机会了。 第308章 好人(中)(1) 天黑下来的时候,雷诺似乎恢复了平静。 汪辉也不太能确定那算不算平静,只是他终于不再那么无声地撕心裂肺了。李亮开了灯。雪白的日光灯照得雷诺的脸、脖子全是白煞煞的,连嘴唇都在发白。然后形成强烈对比的,却是他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像会随时滴出血珠来。 郭达开早领着一拨子人来忙过了。他看见雷诺这副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领着他的徒弟们可着劲儿地忙,勘察得特别仔细。只有这些,是他郭达开能干的事。 来电余同也查回去了,不出所料,是一个公用电话。所处的位置也很偏,不会有监控。 雷诺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反而方便了郭达开等人的勘察。 最后拿走那只手略微费了点儿事。 雷诺一直死死地抱着那只手。按说,这已经是违反规定了。说得严重一些,很可能对证物造成了污染和毁损。 但是,此时此景,谁还能忍心去说这些。 这时候的雷诺,不是警察。 他就是一个受害者的家属。 他就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哥哥。 他自己也是一个被狠狠折磨了的受害者。 “我会亲自做检查的。”郭达开蹲在雷诺的面前,很郑重地说,“一寸一寸地检查,一遍一遍地检查。只要那个家伙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我就一定找出来。” 雷诺眼睛动了动,默默地松开了手。 是啊,一定要找出来。 雷诺吃力地爬起来。汪辉连忙来扶他,但被他推开了。雷诺用双手使劲儿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这世上就没有了无踪迹的事。 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 而这些痕迹,只要你发现了,好好地思考,就可以倒推出真相。 郭达开看似不相干的一句话,却让雷诺重新被激活了。 那个人留下的痕迹何其多。 他打来的电话,他说的话,他的笑声……他寄来的包裹。以一个罪犯来说,他简直暴露了太多的痕迹。 好好地想,好好地想。 雷诺努力回想着那个电话,回想着和那个人的交流,回想着曾经仔仔细细看过的那个包裹……拂去杂乱无章的表象,像筛子一样筛出有用的东西,梳理、推论、连接…… 他努力地搜寻,在看到包裹时,曾经在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过的某个人影。 同事都在忙,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想。 当他想清楚的那一刹那,便即刻有了决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任何顾虑了。 “汪辉,”林建军沙哑着嗓子说,“你手上的事先放一放,送他回去。” 汪辉略一迟钝:“哦……” 却听雷诺道:“不用。谭晓敏还没有找到……” 林建军也打断了他:“谭晓敏的案子由我来接手,你回去。” 雷诺:“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不用辉哥送我。现在人手很紧张,还是让辉哥跟亮哥抓紧时间看监控。我自己回去。” 林建军有点儿意外:“……” 雷诺之前还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放手谭晓敏的案子。 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不相同。雷诺实在撑不住了吧。 汪辉看雷诺略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桌子,真要走,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一个人行啊?” 雷诺:“没事的。”转头一一看过林建军,李亮,“林队,亮哥,我走了。” 林建军:“……” 李亮只好哦了一声:“路上小心啊!” 看着雷诺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汪辉还是追了出去。 “雷子!”他叫住他,总想说点儿什么,可喉咙里堵了又堵。 雷诺还在等着。 汪辉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 雷诺浅浅地点了一下头:“嗯。”一会儿又道,“谢谢你,辉哥。” 汪辉却因为他的谢谢瑟缩了一下:“干嘛这么说。” 雷诺:“没什么。你一直很照顾我,应该的。” 汪辉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到底还是笑不出来:“别说得好像真被开除了。林队……林队就是太担心你。他说的那些话,不能当真的。” 这回却轮到雷诺笑不出来。汪辉不会明白的。林建军说让他离开,再认真也没有。 他让林建军失望得心都冷了。 “辉哥,”雷诺望着汪辉,“如果有一天,我也让你失望了……”却又停住了。 汪辉:“啊?” 雷诺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赶紧去看监控吧。我先走了。” 汪辉看着雷诺直接向楼梯走去,很快就不见了。这次,他没有再追过去,总觉得心里有些空,又有些堵。独自呆站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回到大办公室。 这么会儿工夫,林建军已经接到了排查工作的进展汇报。没有发现。 林建军沉默地回到队长办公室去了。 李亮低声地问:“怎么了?我看你也跟丢了魂似的。” 汪辉皱着眉头:“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这心总有点儿突突地跳。” 李亮:“雷诺跟你说什么了?” 汪辉:“说倒是没说什么……”他实在想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 李亮:“我看你就是在为雷子瞎操心。林队现在是在气头上。过两天,大伙儿一起劝劝,包管什么事没有。” 汪辉:“……” 李亮又催道:“谭晓敏还等着咱们去救呢!赶紧的吧!” 汪辉的脑中不期然闪过李天成失控痛哭的模样。 是啊!怎么所有的事,好像约好了一样,全部挤到一起了呢? 他只得强压下所有的迷惑、不安,和李亮重新看起监控来。 可勉强看了半个小时不到,越是想压下去就越是压不住。汪辉不禁霍然起立,惊得李亮一怔。 “不行,”汪辉抓过车钥匙,“我还是得去看看雷子……” 李亮正想劝阻,大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汪辉顿时站定脚,和李亮一起变了脸色:难道是那个家伙又打来电话了? 队长办公室的门也哐啷一声打开,林建军急匆匆地走出来。 三个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林建军定了定神,沉着地按下免提和录音:“喂……” 电话那头有人喘着气,吃力地道:“林,林队……” 不是那家伙。是内线。这个声音……是枪械室的。 可怎么会是枪械室打过来的内线? 林建军微蹙起眉头:“你怎么了?” “我……出事了。” 三个人登时吃了一惊。 汪辉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雷,雷诺……” 林建军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手指已经自己动起来,迅速地取消了录音。 汪辉急道:“雷诺怎么了?”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呻吟:“他把我打晕了……还少了一支枪。” 咚的一声,汪辉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沉到谷底。 李亮惊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汪辉:“你喊什么!” 林建军:“都不要乱!” 汪辉和李亮都被镇住了。然而他自己心里却乱了。一个警察打昏同事,抢走了一把枪,这本身就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而雷诺接下来要做的事…… 林建军一阵头昏目眩。 汪辉、李亮慌忙一起扶住他:“林队!” 林建军问:“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我第一个就通知你了。” 林建军松了一口气。 “这事,是不是得报告局里领导?” 林建军:“我会亲自报告的。现在先不要声张。” “我知道。” “你也得尽快去医院。”林建军一转头,“李亮,快去!” 李亮:“是。”撒腿就跑了。 林建军挂掉了电话,眼前的景物都像在打转,胸口也又痛又闷,逼得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头重得抬不起来。 汪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他这是要干什么!” “这你还想不明白。他去找那个家伙了。”林建军苦笑,苦得不能再苦,“他要杀了他。” 汪辉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知道那家伙是谁了?谁啊?”汪辉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怎么知道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狠狠拍了一巴掌,“妈的,怎么知道的啊!” 林建军:“我也不知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要他想,我们这些人都加起来,也别想跟他比。” 汪辉都傻眼了,无措地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忽然想起来,“我打他的手机!” 林建军想说没用,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总要试一试。 汪辉心急火燎地抓着手机。等待里,手机每嘟一声,喉咙就干一分。响不了几声,就干得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当手机接通的一刹那,汪辉差点儿跳起来。林建军也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你死哪儿去了!”他对着手机直吼,恨不得一伸手就能把雷诺抓过来,“快给我回来!” 雷诺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声音平静得出奇:“辉哥,我不回去了。” 汪辉头皮猛地一麻:“你说什么屁话!快回来!” 雷诺:“我手机会一直带在身上的。叫余同追踪我的手机,你们就能找到我了。” 汪辉都快急懵了:“你他妈要干什么啊!到底什么意思!” 雷诺:“……” 汪辉急得要跳楼:“说话啊!给我说话!” 林建军在旁边示意他别急,他也没看到,只好扯了他一把。 汪辉才硬是把声音压下去:“有话咱们好好说啊!不管什么事,你先回来,我们慢慢商量。” 雷诺:“……” 汪辉:“雷子?” 雷诺:“辉哥……” 雷诺的这一声辉哥,叫得莫名的小心翼翼,像是怕打扰到谁一样。听得汪辉心口蓦然一恸。 雷诺:“我累了……” 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汪辉一瞬间心都酸了。林建军又何尝不是。从他们认识雷诺以来,虽然他是全队年纪最小的,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元旦那会儿,局里忙翻了天,连郭达开那么一板一眼的人都说过不行的话,只有雷诺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听不到他会说任何的豪言壮语,但也绝不会看到他有任何的灰心丧气,哪怕叹息一声也不会有。 他把能有的精力都放在做事上了。 汪辉鼻子也发着酸,再开口声音就自己低了下去:“哥知道……“ “唉,”汪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都有些湿润了,“我也不会说。” 雷诺静静地听着。 汪辉:“雷子,你比我聪明多了,该说什么我不会说,可你其实心里都明白。你可不能那么做啊!” “我,林队,李亮,还有小熊他们……这么多人呢,没人会让你一个人……”汪辉都哽咽了,“回来吧,啊?哥求你了。” 雷诺:“……” 汪辉:“雷子?” 雷诺:“辉哥,谢谢你。谢谢你们。” 汪辉听见他说谢谢,就觉得心口发凉:“不用谢……”还没说完,就被雷诺轻轻地打断了。 “对不起。” 汪辉还没回过神来,通话就结束了。 再打过去,就再也没有人接了。 汪辉不死心,还要再打,被林建军一把按住。 林建军:“你留在这里等下面汇报排查进度,还有监控。我去找余同。” 汪辉一把抓住林建军,惊道:“林队,你真要……” 林建军:“不追他,怎么把他找回来!” 汪辉恍然大悟,林建军怎么可能真放弃雷诺:“那也得我去啊!” 林建军:“你去有个屁用,你能拦得住他?” 汪辉:“我……” 林建军一把甩开他的手:“老实待着,干你的活!” 林建军头也不回地冲出刑警队大办公室。 哐当一声撞开余同办公室门的时候,余同正要吃泡面,吓了一跳。他也在帮忙看监控,看了一整天,眼睛都花了,中午饭就啃了个面包,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林,林队?”余同推了一下眼镜,诧异极了。 林建军:“快追踪雷诺的手机。” 余同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林建军:“快!” 出于职业的本能和对林建军的信任,余同马上回到电脑旁。 第309章 好人(中)(2) “林队,是不是出事了?”他问。 林建军沉声道:“别问。你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余同不由得一停,看了林建军一眼。但马上,他便转回头去,噼里啪啦地忙起来。 信号的位置显示,雷诺一直在移动中,速度很快,一定是在坐车。 林建军吩咐余同随时跟他报告雷诺的位置,便一刻也不耽搁地离开了。 出租车司机一面开着车,一面不时地从视后镜里看雷诺一眼。小伙子脸色苍白,还带着很清晰的巴掌印,嘴角上结着一块血疤,看起来刚挨过打。下手的人可真没客气。可是他的神情又特别镇定。之前跟人通话也是,一会儿说不回去了,一会儿说对不起的。别看出租车就巴掌大的地方,可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像他这种开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这点儿经验能没有?他还受过表彰的呢。 今天别是撞上什么事了。 他不禁又满腹疑惑地看向前面的公交车。 他先是按照雷诺的要求把车停在了公交站的附近,公交车站的斜后面就有一个高档住宅区。他还以为雷诺住在那里,结果雷诺并没有下车,一直坐在车里,让他只管计价。 等了没多久,就到下班时间了。 车上的人流量明显变多起来。好几个需要车的人向这边张望,看到车里有人,便又失望地找其它出租车。 司机问雷诺是不是等人。雷诺也只是嗯了一声。司机便也不好多问。 站台上等车的人也渐渐多起来,聚到七八个。终于有一路公交车开来了,呼啦一下,纷纷挤上车。等车子开过去,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接着又有别人聚拢过来。 又是一路公交车开走,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等到第三路公交车开过来,那个人才独自上了车。 司机不免留意了一下那路公交。是条很老很偏的路线,他记得是通向老说要拆迁、可又总是拆不成的老城区。 雷诺叫他跟着那路公交车。 司机又不傻。跟着公交车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独自上车的人。 那个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材,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一路上,司机也满肚子的猜测。但想来想去,又都觉得不对。老实说,他也不是头一次碰到叫他跟踪的客人,可是那些客人往往都会情绪激动、咒骂连连,但是像雷诺这样只是沉默地紧盯着前面的,还是头一个。 这反而让司机觉得,事情会更严重。 再加上雷诺自从上车以来,两只手一直揣在口袋里。 司机就忍不住要担心,年轻人,别再一冲动带着把刀…… 想到这里,司机不得不多嘴了。 “小伙子,要不要报警啊?” 雷诺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不用了,谢谢。” 司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有什么事啊,千万别老是想着自己来,有警察呢!别自己占理的事,最后弄成不占理了。” 雷诺静静听着这份善意的劝告。 司机:“什么抓奸的,追债的,我也见得多了。本来都是想小打小闹的,可是人呀只要一动手,就管不住自己了。你年纪轻轻的,好日子还长着呢。有事就让警察管。” 雷诺:“您放心吧,我已经报警了。” 司机一怔:“哦,是吗?那好那好。我也是白操心。” 雷诺:“没有的事,谢谢你。” 司机忽然又想起那通电话。电话里,雷诺说让什么人追踪他的手机,登时醒悟过来。 “小伙子,你就是警察吧?” 雷诺不禁一怔。 司机便更肯定了:“我说呢!我真是白操心啊!”之前的担心一扫而光,“是不是在执行什么任务啊!我一定好好配合!” 雷诺:“您看我像警察吗?” 司机:“什么叫像,一看就是。” 雷诺听在耳朵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能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我不是警察。” 司机却并没有听进去,反而更加理解了一样:“我明白我明白。”又自发地说,“我有个侄子也是警察。干这行不容易。” 雷诺不想越描越黑,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然而司机的心情就此改变。出租车依然安静,却没有了之前的凝重。 公交车果然开到了总是拆迁不成的老城区,在这一站停靠后,那个人下车了。 雷诺便也让司机停住,掏了一张大团结:“不用找了。” 司机本不想收,但雷诺已经下车了,只得忙问一句:“我还在这儿等你?” 雷诺一顿:“不用了。”随即加快脚步,向那人的背影追去。 这不是雷诺第一次来老城区了。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刚在这里发现了梁家宽的秘密基地。除了在冰箱里发现了长年冷冻保存的林敏君的头颅,并没有其它犯罪的迹象。 但是那可怕的房屋改建方式,让人不难推测,梁家宽想把这里当成什么。 海都,终究还算是幸运的。 如果他们没有在柳莹这回抓住梁家宽,梁家宽以后的犯罪无疑会变得更为高效、隐秘。 没想到,这个人也在同一区域。 是家吗? 不可能。老城区之所以不拆,是为了保护古建筑,住户们早就搬得差不多了。 只能是跟梁家宽一样,也建了一个秘密基地。看中的正是这里十室九空。 原来这一点上,梁家宽没有说谎。他们确实是会谈得来的。两个变态凑到了一起,不知会怎样地分享心得、互通有无。 就比如房屋的改造,是谁的主意呢?也许是两个人共同商量的结果。 他们彼此借鉴的,绝不仅止于此。 两个变态杀人犯的共同学习,一起进步……搞不好比做学问、做科研的人还要专心致志,兴高采烈。 真是让人既寒心,又恶心。 北风一阵一阵地吹着,雷诺却丝毫感觉不到冷。那个人倒是有些怕冷地竖起了领口,两只手揣在口袋里使劲儿地走着。他一点儿也没发觉雷诺一直在跟着他,从他下班开始,就跟了他一路。 是太自信了呢?觉得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的真面目? 还是太愚蠢了呢?做出那样赤裸裸的挑衅,还以为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雷诺冷冷地看着那人在风中瑟缩而匆忙的背影。 在路过一个小店的时候,那个人买了包花生米,还有一小瓶红星二锅头。看来是想自己小酌一下。兴致不错啊!是因为下午的那通电话,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吧。 雷诺的心痛得有些麻木了,却使他的步伐更为坚定。 老城区的房子缺乏规划,他一直跟着那个人在形形色色的小巷子里曲里八拐地走。看起来拐了很多个弯,如果能拉成直道的话,其实也并不远。 最后进入了一片空旷地,房屋更为稀少,走了百来米才能看到下一户,但无一例外都挂着锁。别说人了,连声音都很少听见,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有光秃秃的田地。 看来已经到郊区了。 那个人停住了。一户单门独院。 不得不说,这个地方比梁家宽选的还好。在这种地方,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雷诺眼神阴森地看着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掏出钥匙开门。 那个人的心情是真好。 但雷诺已经不会再愤怒,甚至会觉得正好。因为等一会儿,他还哼得出来吗? 门哐啷一声开了,那个人摇头晃脑地走进去,慢悠悠地转身,刚要关门,却听砰的一声,一只手猛地顶住了。 他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登时愣住了。 雷诺沉沉地看着他,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滑稽。 好不容易,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死撑活赖地挤出一个笑脸,就像他之前以证人的身份,多次配合他们的调查时,经常露出的笑脸一样:“哟,这不是雷警官……” 还没说完,声音就一下子断了。 因为雷诺掏出了手枪,直接抵在他的眉心。 他僵了一会儿,干干地笑起来:“这,这是……开什么玩笑?” 雷诺用枪顶着他的眉心一步一步往里走:“你就这点儿本事吗?都到这一步了,只会装傻充愣?” 冰凉乌黑的枪顶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被动地往后退着,忽然哗的一声,手上的塑料袋掉了,里面的红星二锅头砸了一个粉碎。 他咽了一口口水:“雷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就是个公寓管理员,什么都没干过啊!” 是啊,他就是个公寓管理员。卢薇薇租住的酒店公寓的管理员。他跟他们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交道。汪辉都有些烦他。 一想起这一点,雷诺便是一阵恶心。 梁家宽是这样,这家伙也是。 为什么这些怪物,可以看起来那么的普通。 穿着这么普通的一张皮囊,有着这么普通的一份工作,除去杀人以外,连生活都可以算是普通。他们就在这普通下,扮演着最真实的人类,犯着最邪恶的罪行。 看着他那张和太多人一样,乏善可陈的脸,雷诺就恨不得马上在他的脑袋上开个血窟窿。 “我跟你说,枪是有保险的。”雷诺咔的一下打开了保险,“这样,才能开枪。” 管理员神色一紧:“你可别乱来啊!你是警察!” 雷诺:“我不是了。” 男人又是一惊,不觉结巴起来:“那,那你也不能乱来啊!你一定是搞错了!” 雷诺的视线穿过男人,落在后面的屋子上。 不出所料,正房的门开得很偏。 雷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男人便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撞在门上。 “开门。”雷诺说。 男人拖延着没有动。 雷诺一枪抵到他的肩膀上,砰! 男人登时惨叫起来。他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像热血一样,疯狂地从身体里涌出来。 “你疯了!”他捂住自己的肩膀,血水很快就将整只手掌都濡湿了。 雷诺迅速将枪抵到他另一边的肩膀上,冷冷地重复一遍:“开门。” 男人知道他不会再让他拖延一秒钟,只好喘着粗气,用另一只手抖抖缩缩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锁划得喀啷响地打开了。 里面原来也是一进三间的格局,然后拆掉一堵墙,变成一小一大两间房。小的是客厅,开着一扇小窗户。大的是卫生间,一扇窗户都不开。只要把卫生间的门一关上,就成了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密室。 跟梁家宽的秘密基地如出一辙,毫无惊喜。 不过梁家宽的秘密基地,是新近改造的,还没来得及正式投入使用。这里不一样,房屋改造显然有年头了。 “是你教梁家宽的。”雷诺把枪重新顶上管理员的头。 管理员捂着伤口退后几步,脚不小心绊到茶几,差点儿跌倒。他不能再退了。 雷诺:“把那扇门也打开。” 管理员:“……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雷诺审视地看了看他的脸,失望起来:“你是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蠢?” 管理员恼怒地咬咬牙。但肩膀上的枪伤提醒着他,别激怒雷诺。 雷诺:“首先说说你打的那通电话。” “语言夸张,情绪外露,喜欢用故弄玄虚来强调自己的优势,吸引别人的注意。你觉得这样很痛快,很爽,但其实只能说明你是一个肤浅而愚昧的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因为生活在底层而见识有限,但有一种市井的油滑。” “也因此,你极度渴望被人关注,享受被人仰视的感觉。” “梁家宽出名了,你自认你不比他差,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出风头。” “不,你认为你比他强,所以你才会在电视台关于‘碎尸魔’的特别报道才刚播出后,随即抛出柳招弟的尸块。” 第310章 好人(中)(3) “你们不是觉得‘碎尸魔’被抓到了吗?‘碎尸魔’算什么?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厉害。” 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着雷诺,那些话的确是他在看特别报道时,想说的话。要不是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真会怀疑是不是有人给雷诺通风报信。 雷诺:“在这一点上,你和梁家宽的确是相通的。难怪你们会凑到一起去。” “但是你们也有不同的地方。” “梁家宽每次都是先杀人,后分尸;你呢,你却是反过来的,先肢解,后杀人。” “是梁家宽比你更有人性吗?” “不对。” “梁家宽并没有把她们当人,而是当成牲口一样宰了。” “你呢,你倒是把他们当人的,你就是喜欢听人的惨叫。” 雷诺迅速把枪抵到他另一边肩膀,砰! 管理员啊的惨叫着跪倒在地,又像是哭嚎,又像是嘶吼。冬天衣服穿得多,从外面还看不出血迹,但里面一定被鲜血湿透了。特别是贴身衣物,已经粘糊糊的了。 雷诺用枪指着他疼得扭曲的脸:“在电话里,你说小曼的声音很好听,我的声音也很不错,其实你是喜欢听我们的惨叫。所以你才会笑得那么开心。” 管理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雷诺。 雷诺:“你知道吗?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管理员的脸僵了一下,渐渐地笑起来,笑得越来越狰狞:“原来你跟我一样,那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吧?” 雷诺:“你也应该可以理解我吧?我是真不介意你多叫几声。” 砰,第三枪。打在他的胳膊上。 管理员又是惨叫又是喘气,剧烈的疼痛抹杀了之前的笑。 雷诺:“在那通电话里,你说了很多关于我和我妹妹的事。全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得承认,有一些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的确,会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那些都是我们刚上大学时候的事。” “那时候,你一定就在我们周围。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是谁。” “会在学生的周围,可是又不会引起注意。一定不会是老师,也不可能会是经常打交道的宿管人员。” “学校或者宿舍的保安?食堂的师傅?还是校园内外一些小店的店员?” 管理员:“保安。我在你们宿舍区做过保安。” 雷诺沉默地看着管理员。即便得到了答案,他还是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 一个保安也好,一个管理员也好,都是如此的普通。 雷诺:“你随后就辞职了?” 管理员:“对,一得手就辞职了。” 雷诺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这样才说得通。 雷曼失踪后,他找遍了校园内外。不光是附近的店都一一问过,就是妹妹经常去逛的几条街,他都找过。但是依然没有这个人。因为他已经走了。 他跑了一遍又一遍,问了一次又一次,问到人家都烦了,可是还是什么发现都没有。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雷诺:“从那天开始到今天,已经六年了。为什么你隔了六年,你又跟我联系了?” “答案只有一个。近期内,你又碰到我了。” “但是这也是一个不小的范围。卢薇薇案、纪月红案,我们前前后后接触过的人成百上千,即使考虑到受教育程度不高、生活在社会底层、以及性格特征,还是有很多人。” 管理员:“那你是怎么想到我的?” 雷诺:“那个包裹。” 管理员:“……”还是不明白。 雷诺:“第一个字你写错了,然后又划掉重写了。” 管理员:“什么?”这能说明什么? 雷诺:“第一个字虽然写错了,但笔画流畅。后面的字虽然都写对了,但都写得歪歪扭扭,更丑了。” 管理员:“……” 雷诺:“因为第一个字是惯用的右手写的,可后面的字却是换成左手写的。可能也有掩盖真实字迹的因素在内,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第一个字除了笔画比后面的字流畅以外,还比后面的字写的轻。包括划掉它的笔迹也很轻,只是随便划了两下。” “为什么惯用手写的字,会比非惯用手写的字还要轻呢?” “因为右手受伤了。” 管理员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右手。之前赶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被夹到了。当时的红肿现在变得乌青血紫。 “我的推测是,你本来并没有想到故意用左手写字来掩盖字迹,但是一动手写字,正好又写错了,”雷诺很轻蔑地哼了一声,连冷笑都没有,“谁让你没文化呢?手上的疼痛提醒了你,反正不方便,正好用左手写还能掩盖字迹。于是你就那么做了。” “文化程度不高,生活在社会底层,个性油滑,渴望被关注,近期接触过,右手还受了伤的人,”雷诺睥睨着他,“只有你。” 管理员呆呆地望着雷诺,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雷诺:“打电话的时候故意掩饰了自己真实的声音,写包裹单的时候又换了手写。你应该很自得吧!觉得自己真聪明。” 管理员:“……”他忽然想起寻找中对他的警告。 他不是你能碰的人。 管理员觉得自己开始后悔了。 雷诺:“除了梁家宽,你还有别的朋友吧?” 管理员心头咯噔一响,马上否认道:“梁家宽才不是我朋友。我没有朋友。” 雷诺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相信他没有朋友,更不会把梁家宽当成朋友。梁家宽其实也没把他当成朋友。像他们这种人,党而不朋。 可是…… “就凭你,怎么可能隐藏这么久。” 管理员真想破口大骂回去。但马上又醒悟过来,嘿嘿地笑起来:“你就是不能承认这些年败给我了吧?” 雷诺眼神一暗。 管理员还以为他又要在自己身上开个血窟窿,头皮顿时一麻。 但雷诺竟然没有立刻开枪。他紧紧地握着手枪,手指就在扳机上,似乎也很想开枪,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就是没能扣动扳机。 良久,他转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再次道:“开门。” 管理员:“门没关。” 雷诺:“过去。” 管理员只得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走到卫生间前,费力地用没有受伤的手推开门。一股漂白水的味道迎面扑来。花洒下的金属台,旁边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角落里嗡嗡嗡制冷的冰箱……还有一台小型的摄像机。 雷诺:“你都拍下来了。录像带在哪儿?” 管理员:“就在客厅,电视柜里。” 雷诺:“冰箱里有什么?” 管理员:“还剩下一只手。” 雷诺心头一颤:“谁的?” 管理员:“放心,不是你妹妹的。” 雷诺的瞳孔猛地一缩,再次把枪抵在他的头上。 管理员大喊起来:“别开枪别开枪!你要是杀了我,你也得偿命!” 雷诺:“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管理员喘着粗气:“警察变成杀人犯吗?” 雷诺:“我说过了,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管理员:“谁会管这些。你只要当过警察,就是警察杀人。你能跑到哪里去?一样是通缉犯!” 雷诺:“谁说我要跑了?” 管理员吃了一惊。 雷诺:“他们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吧?不过时间足够了。” 管理员吃惊里又添一层疑虑:“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雷诺:“这手枪里所有的子弹都给你,只除了最后一颗,给我自己。” 管理员目瞪口呆。看着雷诺无所畏惧,波澜不惊的眼睛,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从心底里感受到冰冷的恐惧。 对一个不怕死的人,甚至于是一心求死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雷诺的枪又动了。 管理员炸毛地喊起来:“别开枪!” 话刚喊出口,便随着砰的一声,变成了惨叫。 这次打在他的另一只胳膊上。 雷诺:“我不会打你的头,也不会打你任何的要害。” 管理员痛得摇来滚去,像一头负伤的野狗,又是抽气又是喘气。 雷诺:“等他们到的时候,你的血都流光了。” 管理员:“你疯了,你真是疯了!”咒骂里,却又带着痛苦的哀嚎,快哭了。 雷诺:“你还是赚了。想想你对我妹妹,对柳招弟,对那么多的人做的事,挨几颗子弹又算什么?你不亏。” 管理员一看到他的手又要动,抢先喊道:“你妹妹还活着!还活着!” 雷诺心脏猛地一跳,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但随即心底窜出一股怒火,砰的又开一枪。 “啊!”管理员滚在地上,扯着喉咙喊,“我没骗你!她真地还活着!就在海都!” 仿佛一个霹雳打在头顶,雷诺心脏狂跳起来:“……” 管理员惟恐机会稍纵即逝:“是真的!她这些年一直就在海都!有人在照顾她!她过得很好!” 雷诺实在难以置信。 如果是谎话,也太愚蠢了。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小曼这么多年都不跟他联系?哪怕只言片语,让他知道她没事就好。 怎么可能! 雷诺强忍着内心的澎湃,但拿着枪的手还是微微颤抖起来:“你有证据吗?”从齿缝里挤着字问,“她还活着的证据!” 管理员嘶喊不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杀她!” 雷诺也嘶喊起来:“你会放了她?!” 管理员:“我本来是想杀她的!可是那个人阻止了我,把她带走了!” 雷诺:“谁!” 管理员:“我不知道!” 雷诺怒不可遏地一动枪,管理员又大喊起来:“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但我知道他的网名。叫寻找中。你一上我的oicq就都知道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他。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找到!”随即报出自己的oicq号,还有密码。 雷诺半信半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理员:“我不知道!” 雷诺:“那你都知道他什么?” 管理员:“只有那一次我见到了他本人。吓了我一跳,竟然跟你们一样大。” 什么? 雷诺眼神一动。也就是说,那个人带走小曼的时候,也是十七八岁吗?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可是怎么想都太匪夷所思了。 雷诺:“你什么证据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怕死,想拖时间而已?” 管理员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怕的,浑身发着抖。他死死地盯着雷诺:“我知道你妹妹在哪里。” 雷诺眉头一紧:“你不是说,你只见过那个人一次吗?你怎么知道他把我妹妹带到哪里了?” 管理员:“就是那一次我跟踪了他。” 雷诺:“有能力阻止你的人,会那么容易让你跟踪?” 管理员:“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这么厉害,不也六年没找到我吗?” 雷诺抿紧了嘴唇。 管理员:“不过你也没说错。他是没那么容易跟踪,一路上绕来绕去的,所以我没能跟到最后。但是,”他狡猾地看着他,“有一个范围的话,总比没有要强得多吧?” 雷诺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明知道很可能是谎言,但还是会问:“在哪里?” 管理员哈哈一笑:“你真以为我有那么蠢?只要我一说出来,我还有命在吗?” 雷诺默然了一会儿:“你想怎么样?” 管理员:“马上给我叫救护车!”想想,又改变了主意,等救护车开来,他早就没命了,“你马上送我去医院。” 雷诺沉默地看着他。 管理员:“快啊!” 雷诺:“你还是没明白。今天,你必须死。” 管理员睁大了眼睛:“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 雷诺:“你给我听清楚。今天你必死无疑,区别只在于,如果你告诉我妹妹在哪里,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咱们就慢慢地磨吧,看看你的血还可以流多久。” 在管理员惊恐地注视里,雷诺收起了枪,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第311章 好人(下)(1) 林建军开着警车风驰电掣地赶到老城区。他也考虑过是不是开辆桑塔纳更好,警车还是太醒目了。可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期,不开警车十之八九会被堵在道上。 其实警车还只是个小问题,更要紧的问题是凭现在的信号定位技术还没办法进行精准的定位,只能是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小到几百米,大到几公里。 就算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城区,那片为了保护老建筑而没有拆迁的地段,面对一条一条的小巷子,他也不知道该从哪一条入手,而且车子也开不进去。 他只能下车,挨个问附近小店里的人,把雷诺的特征描述给他们听。一连问了几个都是连连摇头,林建军急得唇干舌焦,这时却看见有一辆出租车停在前面。这个地段很少有出租车,一般都是其它地方的人打车过来。 林建军几乎抱着侥幸的心理小跑过去,敲了敲车窗。 司机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摆摆手道:“不好意思,我在等人。” 林建军忙道:“我不是坐车的,我找人。”便连忙向司机又描迷了一遍雷诺的样貌特征。 司机眉眼一动。 这个小表情,林建军一下子捕捉到了,心头顿时一喜:“你见过?” 司机戒备地问:“你是什么人?” 林建军连忙掏出证件:“我是警察。” “哦!”司机的戒备一扫而空,“你是来支援他的吧?” 林建军还不知道司机在说什么。 司机满脸都是很热心的笑容:“我就说那个小同志是警察,他还不承认,我侄子也是警察!我要在这儿等他,他还不让……” 林建军连连点着头,不得不打断司机:“嗯嗯,你知道他往哪里走了吗?” 司机赶紧手一指:“喏,就这条巷子,跟着一个男人。” 林建军:“什么男人?” 司机说不知道,从那个酒店公寓附近就跟着了。 林建军一听说是卢薇薇生前租住的酒店公寓,心脏登时漏跳一拍。他马上想起了管理员。身体深处一阵翻江倒海,让他难受得简直恶心。 难道又是一个梁家宽吗? 这些人…… 林建军调头就向小巷子里跑去。 羊肠小道一样的小巷子,一户一户都是上锁的人家。偶然碰到一家没有上锁的,林建军就冲上去猛拍门。不是,就再向下一家跑去。 拐出一条巷子,看到一家小店。 林建军问起管理员是不是住在这附近,自称是他的一个朋友,过来看看他。 店主一点儿也没怀疑,很痛快地告诉他,这人是老主顾了,经常来买酒喝。虽然不知道他家具体是那一家,但指了一个方向。 林建军闷头又扎进了一条小巷。 他顺着那道小巷不停地拐来弯去,不久,前面又出现一个岔路。两条岔路向乎是相反的方向。 林建军看看这一条,又看看那一条。沿路跑来,都是上锁的空屋,也没有小店了。 都已经追到这里了,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林建军不甘心。事到如今,只能赌赌运气了! 他抬脚就向左边的小巷跑去。忽然,砰的一声脆响,他不由得回头一看。 那一声脆响,像极了小鞭炮的声音,林建军却心头一悚:那是枪声。 是雷诺开的枪,还是…… 林建军不敢再想,猛冲进了右边的小巷。 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奔跑,凛冽的北风一下一下地刮着他的脸,刺着他鼻腔,割着他的喉咙,很快就冒出了血腥气。 他起先以为是受了冷空气的刺激,但跑着跑着觉得鼻子有些痒,抹了一把才发现一手的鲜红。他真地又流鼻血了。 林建军一阵眩晕,不得不站住脚定一定。 胃好像也有些疼。 但他没有时间了,只能用力地抹去鼻血,捂着自己的胃艰难地迈开步子。 头还是有些昏,眼前的影像总是在摇来晃去,脚下也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堆上。鼻血很快又流了下来。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跑啊,跑啊…… 跑出了巷子,来到一块旷地,人家变得更为零星。 这一户的门锁着,这一户也是……但很快,他就听到有人在叫嚷的声音。 那人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嘴里好像含着水一样,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状若颠狂。等林建军跑得更近一些了,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杀了我也没用,哈哈哈……”紧接又被呛到,咳了两声,“反正你也要杀了我,那我就什么都不说,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你妹妹!” 林建军人没到,先大声地喊起来:“雷诺!” 他冲进大门敞开的院子里,只一眼就什么明白了。就在几天前,他在结构一模一样的房子里,找到了女儿。 他震惊地愣住,里面忽然传来那人声嘶力竭的求救:“救命!救命!” 林建军浑身一颤,赶紧跑进屋里。 屋里一片狼藉,沙发翻倒了,破旧的茶几也撞歪了,雷诺正用膝盖压在那人的胸口上,枪口顶住他的脸颊。两个人都狼狈不堪,但那人的情况要更糟糕。脸上不知挨了多少下,鼻青脸肿得林建军都快看不出五官了。 林建军惊恐得一声呐喊:“雷诺!”便冲上去,一把按住他的枪,将他连人带枪一起从管理员的身上拖下来。 但雷诺的眼睛还是死盯着管理员。如果不是他真没力气了,怎么可能让林建军得手。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林建军心痛地怒吼。 雷诺也在怒吼:“我知道!”他眼里含着泪水,终于对上了林建军的眼睛。 林建军的心一下子就抽搐起来。他怎么会不知道雷诺在想什么?那时候的他,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要跟杀死君君的凶手同归于尽。要让那个人也尝尝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恐惧……那个人是怎么对君君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就要怎么还回去,加倍地还。 但是…… 但是现在要这么做的人,是雷诺。 “孩子,”林建军也含着满满的泪水,“不能啊!不能!” 雷诺痛哭起来,眼泪刷刷地流。 林建军的眼泪并不比他少:“孩子,不值得!犯不着拿自己去给他做垫背的。” 雷诺还拿着枪不肯放。 林建军:“你这一次一定要听我的,啊?” 雷诺问林建军:“为什么!他们都做了什么事啊……” “这不公平!”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 雷诺哭得说不清楚。他不是真地不明白,恰恰是因为太明白。糊涂的人才不会觉得迷惘和痛苦。迷惘和痛苦,永远属于清醒的人。 他也想要看透……可是太难。 林建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从雷诺的手里硬抠出枪,然后紧紧地抱着他。 管理员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里时不时吐出几个血泡泡。 三个精疲力竭的人都在苟延残喘。 “喂,”管理员睁着肿胀的眼睛看向林建军,“你得赶紧送我去医院啊!我要是死了,他也完蛋了吧?” 林建军狠狠瞪向管理员。 管理员嘿嘿地笑:“警察暴力执法,还没定罪呢,就先把嫌疑犯打死了。谁吃枪子儿还不一定呢!” 林建军耳旁轰地一响,全身血液的流速都变快了。他目眦欲裂地瞪视着管理员:这家伙是太猖狂,还是太愚蠢。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还在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 林建军暗暗地磨了磨牙:“闭嘴。” 管理员:“我可是为你们好……” “闭嘴!”雷诺再次爆发,一把夺回手枪。 林建军连忙扑过去:“不行!”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到了墙上,惊得管理员大叫一声。 林建军紧紧抓住雷诺拿枪的手,雷诺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了。两个人纠缠来纠缠去,可谁也不敢下死劲儿,就怕枪走火。 “林队,你就当你没赶上吧!”雷诺悲恸地道,“他死了,我是杀人犯。他不死,我也得去坐牢。为这种人去坐牢,我宁可同归于尽!” 林建军:“孩子,不能这样想,你还这么年轻……”可是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因为雷诺说得很对。管理员死不死,雷诺这一辈子都完了。 他该怎么办? 君君坠落地狱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能做。 现在是雷诺,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孩子也坠落地狱吗? 他要救他! 不惜一切地去救他。 可是要怎么办呢? 林建军这一瞬小小的迷茫,登时被雷诺抓到了机会,狠狠地夺走了枪,调头就指向管理员,却不由得一愣。 管理员不见了。 他不可能跑出去,一定是躲到卫生间了。 雷诺闯进卫生间,然而目之所及,也并没有管理员的身影。陡然惊醒到还有门后,但已经晚了,转身才转到一半,脑袋上便是蓦然一击。 雷诺应声而倒,手里的枪也摔飞出去。脑子里像是有雷声在轰隆隆地滚动,眼前天旋地转。隐约间,好像听见林建军在叫他。 他趴在地上一时间不能动弹,等到疼痛的感觉越来越火辣,头上的血流得七纵八横,才渐渐地恢复知觉。 林建军和管理员扭打在了一起。 虽然管理员负了伤,但林建军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之前和雷诺夺枪也已消耗太多,不多时,优势的天平就悄然向管理员倾斜过去。所谓恶向胆边生,管理员心一横,顿生一股狠劲儿,竟将林建军按倒在地。 “臭警察,”管理员瞪得眼睛都鼓起来,“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们活!杀一个是一个,我不亏!” 他手里拿着袭击过雷诺的三角架,死死地摁到林建军的颈部。林建军没力气了,脸涨得通红,更要命的是缺氧让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雷诺强忍着剧烈的眩晕摸到手枪,努力地想要瞄准管理员,但眼前的景象一直在摇来晃去。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让他慢慢瞄准,他只能对着最大的一团黑影开枪。 砰! 管理员身体一震。 打中了吗? 可惜没有。子弹根本就没碰到他,打到门框上去了。 惊恐过后,激起了管理员更多的恼怒。 他号叫着操起三角架,冲向雷诺一扫。雷诺登时被打得翻过身去,手里的枪再次摔飞。 管理员扬起三角架一下紧接着一下,雷诺被打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边打一边咆哮:“叫啊,怎么不叫啊!” 雷诺咬紧牙关,就算一次次被打得翻来覆去,他也不会呻吟一声。嘴里很快有了血腥味,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痛到发麻。 他越是不出声,管理员就越疯狂,身上的伤早忘了:“你怎么不叫!叫啊!” 打到雷诺嘴里吐出了血,管理员才觉得有些气短。他像一条累得不行的狗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脚踏在雷诺的胸口。 “算了,今天杀了两个警察,值!” 雷诺眼前又晕又黑,根本看不清管理员了。他索性不去看他,只是冷冷地睁着眼睛,随便看向什么地方:“反正你也活不成,杀了你,我也值了。我只是后悔没有干脆一枪毙了你,害了林队。” 管理员哈哈大笑起来:“你错了,一会儿杀了你,我自然不会等死的。” 雷诺震怒地睁大了眼睛。 管理员最后一次高高扬起三角架。这次他对准了雷诺的头。 这真地是最后一击了吧。 虽然明知没有什么用,但雷诺还是本能地抬起胳膊去挡。 就在这时,又是砰的一声。 管理员的身体随之一僵,手里还握着三角架,便直挺挺地向他倒下。雷诺被压得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转头一看,是林建军趴在地上,吃力地举着手枪。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血。管理员也终于不动了。 林建军看着雷诺,忽然咳出一口血,颓然地趴倒。 “林队!” 雷诺勉力推开管理员,想要爬起来,但眼前还在天旋地转,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他只能摸着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第312章 好人(下)(2) “林队,”雷诺摸索着抱起林建军的头,手上摸到的都是血,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要撑住!” 林建军精疲力竭地看雷诺掏出手机,想要说点什么,但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一阵黑似一阵,眼睛越来越睁不开。 雷诺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抱着林建军的头:“林队,不能睡!快醒醒!” 110接通的一刹那,雷诺的脑子都乱了:“救护车,快派救护车来!”喊了好几遍,在对方的询问下,才想起来报上自己的警号,出事地点,以及林建军的大致情况。 接警员马上开始协调,但不久之后,却告诉他一个再也想不到的消息:整个海都的救护车都已经发出去了。 雷诺大脑里瞬间一片空白。 那一瞬,他几乎万念俱灰。 接警员解释最快也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有救护车,而且即使有救护车了,那地方也不能直接开进去,得从外面绕,恐怕会贻误最佳治疗时间,最好还是由他们自己马上送到城郊医院。城郊医院很近,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 雷诺什么也没说,即刻挂断了电话。他使劲儿地把林建军往自己身上背。一次,两次……他必须站起来。林建军的脑袋就歪在他的肩膀上,气若游丝。 从开阔的空地钻进小巷子,不停地拐来拐来去,到看到那家小店,然后再钻进狭窄的巷子……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星星悬挂在遥远的黑幕上,还有远方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些朦胧的灯光。 雷诺不敢停,直直地看着前方。凛冽的北风里,脸颊上唯一的一丝暖意,就是林建军微弱的呼吸。 他什么也不敢想,只是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终于,他跑出了那迷宫一样的小巷,路边竟然还停着那辆出租车。司机在里面百无聊赖地瞎看,一眼看到他吓了一跳。 “师傅,师傅!”雷诺拼尽全力地呐喊,“快去医院!” 司机连忙跑下车,帮着他把林建军弄进车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司机惊魂不定地问。 雷诺抱着林建军泪流不止:“别问了!快去城郊医院!” 赶到城郊医院,医生却说林建军伤势过重,他们医院的条件有限,只能做应急处理,又赶紧转送到市里的医院。 这一路是怎么来的,雷诺记不清了。他连医生的脸都没看清,只记得眼前全是白色的人影在晃。他抓着一个人反复地嘶喊,一定要救林队……等到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才发现在自己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直在发抖。 “喂,喂!” 雷诺惊得一跳,猛抬头,看见一个护士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问:“通知家里人了吗?” 雷诺一愣。 护士:“不是让你赶紧通知家里人了吗?” 这时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过来,对护士道:“你去忙吧,我来。” 护士扭头走了。 医生:“你也受了伤,赶紧检查一下吧。” 雷诺连忙摇摇头:“我不要紧。”忙掏出手机,“我这就通知吴姨。”对了,还有队里。得赶紧让郭达开他们去出现场。 医生:“那也得检查啊!得对自己负责。” 雷诺抓着手机,找林建军家的固话:“我真不要紧。” 年轻的医生也有了脾气:“你爸爸还在做手术,万一他出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你不是更让老人家难过?” 雷诺愣在那里:“……”想说林建军不是他的父亲,不知怎的,没说出口,偏又泪湿了眼眶。 “我就打两个电话,”他强压下哽咽,“打完我就跟您去做检查。” 检查的时候,雷诺就是一个最配合的伤病号。医生让他躺着别动,他就真地不动。 其实他并不关心检查的结果。 他什么都想不了,只是漫无目的地睁着眼睛。 全部检查完,医生告诉他只有右手的胳膊有轻微骨折,其它都是软组织挫伤。然后帮他妥善处理了伤口,上了一个吊带。 医生说,这得多亏冬天衣服穿得厚,要是天暖和的时候,肋骨都能断。 这算是幸运吗? 可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压在心口上的东西,变得更沉重了呢? 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重新回到手术室外。手术室的红灯依然还亮着。他一直站在那里枯等,连坐下都忘记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像只是一会儿,汪辉扶着吴玉芬赶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惊慌、不安。尤其吴玉芬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从三口之家变成老两口,不能再少了。 当她一看到雷诺又是满头满脸的伤,还吊着胳膊,那隐隐约约的恐惧一下子破茧而出,变得鲜明而浓烈:“怎么回事啊?” 也许说起来叫人不敢相信,林建军在一线这么多年,累出一身的病,也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但因为受伤而进手术室,还是头一回。 这要多谢国家对枪械刀具的严格管制。 雷诺那已经麻木的神经和空白的大脑,在看到吴玉芬的一刹那就已经解冻。恐惧、难过、愧疚、后悔……全部爆发出来,汇成一条汹涌的大河,一下子就将他淹没了。 他又哭了,根本连一秒钟都压不住。 “都是我的错……”他哭得不能自已,“都是我害了林队……” 吴玉芬被他哭懵了,看他满脸都是泪水,就觉得很难过,忙捧着他的脸小心地擦拭:“怎么会呢?干这行……都是工作,怎么能怪你!” 然而雷诺却哭得更厉害了。吴玉芬充满体谅温柔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却化成了钢针,一根一根地扎在他的心尖上,疼得他摇摇欲坠。 “不是的,真是我……” 吴玉芬心疼得了不得,一把抱住了雷诺瘦弱、冰冷的身体,不让他说了。她不停地轻抚着他的背,就像哄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别瞎想了啊,你这孩子,就是会瞎想!” 旁边的汪辉也红着眼睛,落了好几滴眼泪,别过脸去抹掉了。 他还是从郭达开那里得到出事的消息。 李亮也吓了一大跳——送枪械室的同事去医院检查完了以后,确定一切并无大碍,他就赶回来了。没想到,椅子还没坐热,就又…… 李亮知道汪辉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看监控视频了,硬是把他留下,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便让他赶紧去接吴玉芬一起到医院,自己来顶替汪辉。 面对吴玉芬的询问,他也只能说林建军和雷诺一起出任务了。 吴玉芬轻轻地拍着雷诺的背,哄他,也哄自己:“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汪辉也这样希望。 三个人一起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好半天没有动,也没人说话。白色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白得像涂了一层蜡。 一看到手术中的红灯灭了,三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 幸运之神总算眷顾了他们。 手术成功了。 不过还要度过危险期,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 但不管怎么样,手术是成功的,总算能让大家缓上一口气了。 三个人跟着医护人员把林建军送到病房。吴玉芬帮林建军把被子掖了又掖,才慢慢地在床前坐下。 昏迷中的林建军脸色虽然很不好,但神色并不显得痛苦,呼吸平稳而有节奏。 三个人就那样默默地看他好一会儿,终于定住了神。 神定住了,饥饿的感觉也回来了。 汪辉草草地买了几个包子,还有热豆浆。吴玉芬接了过去,雷诺却摇摇头说不饿。 汪辉看他满脸的伤,噌地冒起一股邪火:“不饿也得吃!” 雷诺一愣。 惹得吴玉芬也是一脸惊诧。 当着吴玉芬的面,汪辉不好说什么,只是冷声道:“你就是被我们惯出毛病来了!吃!” 雷诺低下头,抿了抿嘴唇,默默地接过包子和豆浆。 吴玉芬嗔怪地瞅了汪辉一眼,也劝道:“吃吧,你辉哥就是这张嘴,其实就怕你饿着。” 雷诺眼睛一红,点点头,大口地吃起包子。 三个人谁也不肯回去,一起守了林建军一整夜。汪辉还打了一个盹儿,吴玉芬和雷诺都没合过眼。等到天亮起来,走廊里的灯灭了,林建军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老林!”吴玉芬登时站起来,惊喜地迎上去。 汪辉也凑上去:“林队。” 雷诺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了。 吴玉芬连忙按下呼叫,便两只手握紧了林建军的一只手:“老林,你好些了吗?” 林建军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努力地着妻子露出笑容。随后,他的视线落在雷诺身上。 吴玉芬懂他的意思,马上回头道:“过来啊!” 雷诺竟然有些怯缩。 吴玉芬不由得有些好笑:“怎么了?快过来啊!” 林建军也一直看着他。 雷诺犹豫了一下,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又上前一步。 林建军也朝他微微笑起来。 雷诺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消失了,瞬间的轻松让他不由得有些脱力,弯下了腰。汪辉拍了拍他的背。他抬起头看看汪辉,也笑起来。 医生一番检查后,又是好消息。林建军的体征很稳定。医生也很意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醒过来。看来林建军的求生意志很强烈,是个很坚强的人。 吴玉芬很欣喜地抓紧了林建军的手。 她还像老辈子人一样,尊称医生为先生:“我爱人是不是没事了?”她只想问清这一点。 医生说还要防止并发症。 吴玉芬不懂什么叫并发症。电视里不都是手术成功了就万事大吉了吗? 医生解释比如术后切口感染,切口裂开,也有可能形成栓塞等等,这都跟患者本身的体质有关,也包括一些心理的影响。当然护理和治疗方面也要注意。最要紧就是患者要配合治疗,要保持心境平稳,把并发症的机率降到最小。 吴玉芬连连点头:“就是这几天,还得养着。” 医生笑了:“对,就是养着。什么病都是三分靠治,七分靠养。” 汪辉主动要送医生。医生笑道这还用送,但汪辉坚持要送,便也算了。 出了病房,汪辉还跟着医生一起走。 医生才明白了:“还有事吗?” 汪辉把医生又往旁边拉了拉,小声地问:“大夫,林队的病对手术有没有影响的?” 医生微微一怔,随即哦了一声:“你说胃溃疡啊!”严肃地道,“胃溃疡也不能不当回事,严重了会造成胃穿孔、癌变,但是是可以治好的。” 汪辉意外多过于欣喜:“就,就只有胃渍疡吗?” 医生也有点儿奇怪:“不然呢?” 汪辉:“林队没病吗?” 医生:“瞧你这话说的。我刚刚才说不要把胃溃疡不当回事……” “是是是,”汪辉连连点头,着急地想要确定,“除了胃溃疡,林队身体挺好的是吧?” 第313章 好人(下)(3) 医生:“这个么,虽然没到需要治疗的地步,但各方面的指标都不是太好。就是现在说的亚健康状态。平时要多注意休息,多运动,生活要规律。不过,”看看汪辉,“你们很难做到吧。” 汪辉又着急地问:“那白细胞是不是有点多?” 医生:“你说白细胞指数啊,是有点儿偏高,但是也在正常范围内。” 汪辉:“您确定在正常范围内?” 医生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好气:“是的。现在是术后嘛,有点儿高才是正常的。”看看汪辉,“你到底想问什么?” 想说的话在汪辉嘴里转了一圈——这里毕竟就是林建军之前做检查的同一家医院——但还是问出来了:“有没有白血病的可能?” 医生眉毛一皱:“怎么,你们在其它医院查出来了?” 汪辉还不至于没心眼儿到那一步,随即道:“人家也没那么说,只是说林队的白细胞指数有点儿高,后来又查一次,说是又升高了,所以就怀疑有白血病,想让林队做个骨穿。” 医生便哦了一声:“谨慎一点儿也没有错。不过现在确实是在正常范围里的。如果你们还是不放心,可以做更详细的检查。” 汪辉:“哦,哦……谢谢。” 医生很忙,说声不客气,就走了。 留下汪辉一个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会儿,他突然想起黄医生就在同一幢楼里,为什么不去弄个一清二楚? 电梯还在一楼。你需要它的时候,它永远不在。 汪辉一秒都不想多等,直接跑楼梯,气喘吁吁地冲进走廊。找到黄医生的办公室,却不见人。于是又跑回咨询台。两个小护士正在窃窃私语,好像在说谁谁谁这回要倒大霉了,刚刚被护士长叫去,护士长的脸色特别吓人。正说得起劲儿,谁也没理汪辉。 汪辉对这些八卦着实不感兴趣,粗着嗓子一问。一个小护士不太高兴,另一个小护士倒是回答了,说黄医生可能去病房了,得有一会儿呢。然后两个人又悄悄地咬起耳朵来。 这时又来了一个小护士,哭哭啼啼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年长的护士,看样子是护士长,一脸的余怒未消。 小护士见了小护士,更是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被问起怎么了,她心里一百个想诉苦,但看汪辉站在咨询台前,只得忍回去。 护士长也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一会儿你自己去说。”就气冲冲地走开了。 那小护士哭得更凶了。 两个同伴忙着安慰她,汪辉好不容易跟之前回他的小护士搭上话,要是黄医生回来了,请她务必打个电话,他就在医院里。小护士答应了。 回去的时候,汪辉的心里就像揣着一只兔子,跳得厉害。闷头要去推病房门,却冷不防门从里面打开了,吴玉芬走了出来。 “你去哪儿了?”吴玉芬随手把门关上。 汪辉:“没什么,就跟医生多问了些林队的情况。”他必须要跟黄医生谈过,才能确定这个好消息。而且,本来林建军也没告诉吴玉芬,犯不着现在害得她一惊一乍的。 吴玉芬笑道:“走,跟我去给老头子买粥。” 汪辉连忙拦住道:“吴姨,我去就行了。买粥也用不着两个人。” 吴玉芬笑容变大了:“你呀,”虚点了一下汪辉的头,“真是个实心眼。”回头看一眼病房,“老头子跟小雷有话说呢。” 汪辉这才反应过来,早被吴玉芬一把拉走了。 病房里,林建军让雷诺坐到床前,再帮他把氧气罩拿掉。雷诺犹豫着不肯,但林建军很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只得照做。 林建军摸索着,抓到雷诺的手:“孩子,我就跟你说几句话就行了。”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还很虚弱,但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晰。 雷诺强忍着满腔的酸涩:“您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林建军没成想雷诺会在这时候认错。就在昨天,他还曾经想尽办法要雷诺认这个错,甚至不惜动手打他、逼他。现在才知道,即便雷诺认了这个错,他也并没有觉得如释重负。 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化不掉的怅惘。 雷诺的手很凉,他的手也是。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都很想让彼此暖和一些。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林建军有点儿迷茫地叹了一口气,“有一些事,其实连我自己都很想去做。可是……” 林建军慢慢地转动眼睛,看到雷诺脸上——还是那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伤口叠着伤口,肿胀掩盖着肿胀:“一想到你要去做这些事,我就觉得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那么做。” 雷诺认真地听着,眼前不知不觉又浮起水光。 “唉,”林建军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雷诺用力地点着头,另一只手也一起紧紧地握住林建军依然冰凉而粗糙的手,“我都明白……您都是为了我。”刚说完,一滴眼泪就掉在林建军的手背上。 那么烫。 林建军握了握雷诺的手:“也不能说都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幸好赶上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雷诺默默地掉着眼泪。 “不哭了。”林建军安慰地道,“都过去了。” 可是雷诺还是收不住:“太危险了,我不值得您冒这么大的险。” 林建军:“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雷诺小声地吸了一下鼻子。 林建军忽然问他:“你说,这世上是少一个坏人更好,还是多一个好人更好?” 雷诺本能地想说少一个坏人更好。话到了嘴边,看着林建军淡然的眼神,他又咽了回去。 但是林建军还是很了然:“我以前也觉得少一个坏人更好。我们当警察的,就是要抓坏人,消灭坏人。少一个坏人,才能保护更多人。” “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我觉得还是多一个好人更好。” “理由是什么,我也很难说得清。一个坏人的破坏力更强,还是一个好人的修复力更强,也许最聪明的人都很难去计算。” “这个大概就相当于什么呢?” “既然做好人也是活,做坏人也是活,有些人的想法就是那我为什么不做坏人,而有些人的想法却是我为什么不做好人。” “雷诺,你知道吗?”林建军定定地看注雷诺的眼睛,“你就是一个好人。” 雷诺不觉睁大了眼睛。 “至少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好人,”林建军笑着,“一个好孩子。” 雷诺一阵羞愧,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林建军坚定地道:“你是。” 雷诺小声地道:“我不知道……做好人真难。” 林建军:“是难。做坏人却很容易。那么,至少不能犯法。我们当警察的,尤其不能知法犯法。” “孩子,你还年轻,也许在以后的路上,你还会碰到各种各样,难于决定的时刻,”林建军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有些费力地覆盖在雷诺的手上,“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雷诺重新抬起了头。 林建军居然把一碗粥都喝完了。虽然粥有点儿稀,但对一个刚刚醒过来的伤病员来说,实在可喜。吃完以后,戴着氧气罩,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吴玉芬看他又能吃又能睡,欢喜得了不得。 汪辉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但因为揣着一个更好的、但还没有确定的消息,而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吴玉芬却误会了他:“是不是还得回去查案子啊?”看看雷诺,“要不你们就先去忙吧!”回头看一眼林建军放松的睡脸,便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反正这里也没事。” 汪辉连连摆手:“没没没……”哪知摆到一半,手机就响了。 饶是手忙脚乱地接起来,还是把林建军惊醒了。 汪辉懊悔不已。电话还不是小护士打来的,是李亮。李亮和余同终于找到谭晓敏去的那家店了。是一家连琐鸡排店。听说林建军情况很好,李亮也松了一口气。时间紧迫,该说的都说了,就挂了电话。 不等汪辉说话,林建军先冲他和雷诺点了点头。 汪辉:“那,林队,吴姨,我们去去就回。” 雷诺也跟着站起来。 吴玉芬当然知道不可能去去就回,只是笑道:“去吧去吧,要多小心。” 两个人就这样头也没回地跑步离开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和林建军的最后一面。包括林建军自己也没有想到。 汪辉把警车一直开到了那家鸡排店的店门口。刚过九点钟,鸡排店也才刚开门,在做正式营业前的准备。一个女店员一下子认出了谭晓敏的照片。 “我记得她,”二十上下的女店员口齿伶俐地说,“她那天点了我们店的招牌:芝士爆浆鸡排。” 没想到这么顺利,汪辉惊喜之余倒有点儿不敢相信:“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店里天天人来人往,谭晓敏又不是常客。 女店员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但年轻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羡慕:“她那天穿的是巴宝莉经典款式的风衣,围巾也是。光是一条围巾就四五千了。” 汪辉:“……” 他真没听过什么巴宝莉。不过一条围巾就四五千,活活用掉他两个月的工资啊!一定是奢侈品级别的大牌吧。 难怪。他要是识货,一定也记住了。 雷诺:“那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吗?” 女店员想都不用想:“记得啊!她跟我说她要带到比较远的地方,是给朋友吃的,请我打包打得仔细一些。” “我问她大概有多远。她也就大概地回了一下。” 女店员马上说出了一个别墅区的名字,脸上的羡慕几乎要变成嫉妒了:“唉,有钱人的朋友也是有钱人啊!怎么也吃鸡排呢?” 汪辉可没空听这些感慨:“她还说别的了吗?” 女店员摇了摇头:“没有了。就是买个鸡排嘛。” 雷诺说谢谢的空夫,汪辉调头就钻进了车里。 那个别墅区正是在新区。雷诺之前关于谭晓敏还没有被转移的推测完全正确。 汪辉一路把警车开得飞起来,警笛呜啦呜啦直响。在某个路口的时候,前方堵了起来,可能是发生了追尾之类的情况。汪辉眼明手快,趁着后面的车子还没顶上,连打方向盘,转到了另外一条道上。 就这样马不停蹄,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到了别墅区。 在大门入口的保安室,他们找到了谭晓敏的拜访记录。上面写着明确的时间,还有主人家。 保安也非常配合,马上带着他们赶到那户人家。 老远,就看到谭晓敏的车子停在别墅前。 雷诺和汪辉不觉对视一眼: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没有人会大剌剌地把受害者的车子停放在自家门口。 保安上前一拍门,门竟然就那样打开了。 客厅里没有人。 很快,他们便发现,上下两层楼,外加一个地下室,整个别墅都找不到一个人。除了没有人以外,别墅的一切都是完好无损的。感觉,就只是人走了而已。 在书房的电脑前,放着一个小小的计时器,屏幕上显示着75分钟。随着秒数的迅速跳跃,很快变成了76分钟。 76分钟之前,他们要找的人还在这里。 第314章 尾声 雷诺(1) 两个星期以后。 今天是罗潇潇出院的日子,雷诺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医院。可罗潇潇还是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出院手续也办好了,一个人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等他,看见他来便拎着包站起来。 雷诺连忙接过包:“我还是来得太晚了吗?” 罗潇潇:“没有。反正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雷诺:“还要不要等你的朋友们?” 罗潇潇:“不用了。” 朋友本来是说要接她的。罗潇潇怕她又把男朋友拖来跑前跑后,已经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了。再说,她有些话想单独跟雷诺说。 雷诺一手拎着包,一手扶着罗潇潇一起往外走,叫了一辆出租车,刚要报地址,却听罗潇潇插上来,报了一个新地址。 “我请朋友帮我重新找了个房子。”罗潇潇似乎是解释给雷诺听,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雷诺微微地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好,发生在那个屋子里的事太可怕了。是该换个房子。 “要不要我帮忙搬家?”他问。 罗潇潇:“不用,都已经搬好了。” “……”雷诺又问,“那还需不需要添置点儿什么?” 罗潇潇:“我朋友他们都张罗好了,什么都不缺。” 雷诺:“……嗯。” 两个人蓦然地进入沉默。 好不容易,罗潇潇勉强地张开了嘴:“雷诺,我有些话……” 雷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雷诺连忙接起来,赶紧地说了两句,便道:“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来。” 罗潇潇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些侥幸:“是不是又有事了?那你赶紧去吧。” 雷诺解释道:“没事。是辉哥打来的,说他们已经到吴姨家了,叫我快点儿。” 罗潇潇:“那你赶紧去吧。” 雷诺:“我跟他们说了,我要先送你回家。”又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罗潇潇却又退缩了,顾左右而言其它:“吴姨,她还好吗?” 雷诺:“好多了。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罗潇潇:“我就不行。换成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吧?不是手术明明都成功了吗?为什么林队还是会……” 雷诺:“是术后并发症,形成了脂肪栓塞。” 罗潇潇:“脂肪栓塞?” 雷诺:“人体的脂肪进入血液,形成栓塞,造成心肺衰竭。一般术后一到三天发生。手术是成功的,吴姨照顾得也很仔细,能做的都做了。” 他们走后不到两个小时,林建军便突然呼吸急促、心动过速…… 不用看到他临死还要遭受痛苦,也许还是幸运更多一些。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力改变,就只能学着去接受,“不管多么小心,准备得多么充分,可是还是会有意外。” 罗潇潇心里一片黯然。 “就像薇薇姐一样吗?”她想起了卢薇薇,那个用嚣张掩盖脆弱,用锐利粉饰无助的女人,“她时时刻刻怀着戒备,对谭经理夫妇更是处处提防,还有那个勒索她的男人,但最后,却被她公寓的管理员杀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罗潇潇问雷诺,“那个管理员,”她也是见过的,“真看不出来。原莉娜我还能理解一点儿。薇薇姐老是威胁她,还给她喜欢的人带来很多麻烦。可是管理员跟薇薇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这么做?他又怎么会跟原莉娜合谋呢?还有,虽然跟薇薇姐的死没有关系,可是那个勒索薇薇姐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这些问题,雷诺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们在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小院里搜到了十三卷录像带,四卷录音带。录音带排在前,录像带排在后,从一到十八。时间始于89年6月7号,到今年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条件的改善,录音也变成了录像。 所有的录音带和录像带都保存得非常完好。唯独少了第五卷,可能是最后一卷录音带,也可能是第一卷录像带。 管理员把他每一次如何残虐受害者,都从头到尾地录了下来。 第一卷录音带放不到五分钟,很多人就受不了地离开了。第一卷放完后,汪辉说出去抽根烟。副队拉不下这个脸,提议先缓缓。 别人都跑得掉,都能缓,只有余同不行。视频、音频分析本来就是他的活儿。 谁也不知道余同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上面。别人五分钟都受不了,他还要一遍一遍反复地听和看,还要带着放大镜一样地分析。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眼睛都陷进去了。直到现在,余同的精神都很差,吃不下,睡不好,嘴唇干裂得出血。跟他说话,不是没听到,就是猛地一惊。 局里怕他这样下去真要搞出大毛病来,刚给他放假了,让他无论如何去医院做个检查,好好休息几天。 最后一卷录像带录的是柳招弟。她也是所有受害者中年纪最小,反抗能力最弱的。但让人意外到震惊的是,她居然是支持最久的。 叫到喉咙完全哑掉,四肢都被截掉,可是她依然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 最后的那一滴眼泪,根本不是折磨终于可以结束的释然,而是即使坚持到现在,却依然逃不过一个死字的遗憾和悲哀。 在她娇小柔弱的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可以让她一直支持到死? 雷诺一度以为是她的家人。 但是,当一见到她的母亲和弟弟时,雷诺就知道自己错了。 诚然,那个做母亲的哭得涕泗纵横,但她通篇嚎叫的却是:我和你弟弟还怎么活啊! 关于柳招弟在那漫长的一个星期里是怎么度过的,会不会痛,会不会害怕……她什么都没有问过。 唯一这样问过的,是柳莹。可是柳莹哭不出来了。先是纪月红,然后又是柳招弟,租来的那个屋子里只剩下她了。 柳莹就说了一句话,不该是柳招弟的。 不该是柳招弟,又能该是谁呢? 对于那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小女孩,雷诺的印象实在不多。只记得她不怎么说话,声音又轻又细,扎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马尾辫。 小院客厅里的固话也调查过了。在过去一年的通话记录里,雷诺居然发现有一通电话是打给自己手机的。从时间上推算,正是柳招弟落入管理员手上的那一天。 是管理员打过来,原本想挑衅、刺激他,却突然警醒会被追踪电话,而及时挂掉?还是柳招弟趁隙向他求救未遂? 汪辉说不会的,要求救当然是打110,你们又不熟,手机号码还那么长。一定是那个死变态搞的幺蛾子。 雷诺觉得汪辉说得很对。只是有时候想起来,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能对那个小女孩好一点儿,就好了。 倒数第二卷,也就是编号为十七的录像带,里面录的是原莉娜。 汪辉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尽管知道原莉娜是杀害卢薇薇的凶手之一,汪辉也只当她后来的失踪是畏罪潜逃,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结果。 录像带里,原莉娜尖叫着说,他是叫你帮我的! 管理员哈哈大笑。他说,你还没明白,我这种人就是这样帮人的啊! 原莉娜吓得脸都变形了: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你不是帮我杀了卢薇薇吗? 管理员:对呀,也是他叫我帮你这个忙的。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吗?那个女人的声音难听死了,一刀捅死了事。你的声音还不错。所以现在,也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原莉娜根本就听不懂,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他究竟是谁。 雷诺也有想过,会不会就是管理员说的那个带走雷曼的人,网名叫寻找中的。可是他们并没有在管理员的oicq上找到这么一个人。管理员也没有个人电脑,应该是网吧上网的,所以也没找到聊天记录。 他们再次仔细调查了原莉娜的电脑,还是一无所获。 是不是该去问一问梁家宽? 雷诺不是第一次在心里这么盘算,但总觉得还不到时候,自己也还没做好准备。 所有的录音带和录像带里都没有找到卢薇薇的身影。 但是管理员承认杀死她是铁板钉钉的事。他还准确地说出了卢薇薇的死法,一刀捅死。参考他在每一卷录像带里,最后真正杀死受害者的那一刀,就是一刀捅进脖子,刺断劲动脉,和卢薇薇的致命伤如出一辙。 再加上原莉娜的证明,已经可以确认无疑了。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录下杀死卢薇薇的过程,原因也由他自己说明了。他嫌卢薇薇的声音难听。如果是出于他自己的需求,他是根本不会挑上卢薇薇的。他讨厌卢薇薇的声音,所以才会没有按照他一惯的模式来,而是直接一刀捅死了卢薇薇。她很可能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死了。 在他的心目中,卢薇薇自然不能跟其他受害者相提并论,也就没有录下来的必要。 至于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卢薇薇的男人,未来还有没有查清的机会,只有天知道了。 其实雷诺并不很关心那个男人是谁。就像罗潇潇说的,他跟卢薇薇的死并没有关系。 雷诺更关心那卷缺掉的编号为五的录音带,或者录像带。里面拍到的受害者会是谁呢? “雷诺?” 雷诺恍然惊醒。但也因此及时中止了不详的猜测。 罗潇潇抿了抿嘴唇:“我问得太多了吧?” “不是,”雷诺连忙澄清,“我也不知道,还在调查。” 罗潇潇自觉地不问案情了。 “还有谭经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只是想关心一下认识的人,“听同事们说,她老公挺可怜的,上次去公司收拾谭经理的东西,人都瘦得脱形了。他们女儿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雷诺心里一阵酸涩。对李天成,他是有愧的。 如果不是他鲁莽行事,如果他能履行身为一个警察的职责,他们完全可以在前一天就找到那家鸡排店。 那么现在,谭晓敏会得救,林建军也会还在。 “他不会放弃的。”雷诺说,“我也不会。” 他们将别墅调查了一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不祥的迹象。事实上,整个别墅,从楼上到楼下再到地下室,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通通都被打扫得一丝不苟。 郭达开带着他的人检查了好几遍,没有一根毛发,没有一滴血,没有一个指纹。他不得不感叹地道,这是他出过的、最干净的现场。 但从积极的方面想,这也说明谭晓敏很可能没有被杀害,而是被带走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得诡异的绑架犯。 至今他也没有向李天成提出任何形式的勒索,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 他掌控着谭晓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书房里的电脑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不能提供。因为硬盘被拆掉了。没有硬盘,电脑就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雷诺……” 第315章 尾声 雷诺(2) 雷诺再度微微一惊,自己竟然又走神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不起,最近事情太多了。” 罗潇潇笑了笑。 静默又一次在两人之间降临。 “对了,”雷诺努力地找个话题,“你之前想跟我说什么?” 罗潇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下次再说也行。” 她没有看雷诺,却能感觉到雷诺有点儿长地看了她一眼。 “没关系的,”雷诺很温和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罗潇潇抿着嘴唇:“……” 一直到达新住址,罗潇潇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泛起两眼薄薄的水光。雷诺已经知道罗潇潇要说什么了。这样很好。 下了车,他付了车钱,罗潇潇没有拒绝,但当他拎起包的时候,罗潇潇自己拿了过去。 “雷诺……”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将包抱在胸口。 雷诺:“嗯。” 罗潇潇低着头,不敢看雷诺的脸:“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吗?”她怕看了,就又说不成了。 雷诺浅浅一笑:“如果你以后遇到困难,一定记得找我。但我希望,不用有那么一天。” 罗潇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抿了抿嘴巴,喃喃地道:“连朋友也不能做了吗?” 雷诺心中也微微泛起酸涩:“你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罗潇潇:“……” 雷诺:“你已经有很好的朋友了,会为你着想,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你、照顾你。” 罗潇潇带着点儿哽咽地问:“你都不问为什么吗?” 雷诺:“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比我好得多的人,会关心你,保护你……不,不对,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害你置身险境的人。你们可以想一起看电影就一起看电影,想一起吃饭就一起吃饭,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他什么都会跟你说,连自己的工作都会跟你抱怨,听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走神……” 罗潇潇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雷诺:“别哭了,”他也想让气氛轻松一些,“我才是被甩的人啊。” “雷诺……”罗潇潇把脑门靠在他的胸口。 她是真心喜欢他的。只是,她实在不够坚强。她会害怕。 就算出院了,那些伤口也会消失,但是她还是忘不掉发生的事。 她原来所设想的,也不过是普通人的恋爱:会发发小脾气,闹闹小矛盾,所谓的浪漫也不过是买点儿玫瑰花和巧克力。 她一点儿也没有想过,和雷诺在一起,会有这么可怕的考验。更可怕的是,如果她继续和雷诺在一起,这样的考验也许还会有。 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女生而已。 雷诺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把她推开了。一切的动作都很轻,但并不犹豫。 “上去吧!”他很温柔地劝说,“你刚出院,楼下的风太大了。” 罗潇潇低头抱紧了包,就是迈不开步子。 雷诺:“要我先走吗?” “不!”罗潇潇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都是泪,“我上楼。” 雷诺点点头:“好。” 罗潇潇还是没动。雷诺也没再说什么。就算雷诺不说,罗潇潇也知道不可能再拖下去。她捏紧了自己的包,猛然调头。 楼道里只有她一个人匆促的脚步声。 她只管埋着头不停地跑,一口气跑到新租的房子门前。站在门前,她却又停住了。原以为勇敢地做了一个决断,但现在才发现心里还是痛得像有一把刀子在绞来绞去。 包一下子掉在地上。 罗潇潇转头又向楼下跑去。 她大声喊着:“雷诺,雷诺……” 可是当她冲出楼道,雷诺已经不在了。 罗潇潇彷徨着向前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最后泪流满面地蹲在地上。 如果她能早一点儿遇到雷诺就好了,那样她就会多喜欢他一点儿。 她和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回头的时候,雷诺默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他比罗潇潇清楚,这才是最好的结束。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不该遇到他。 到了林建军家楼下,雷诺接到吴玉芬的电话,说是家里的醋不够了,让他经过大润发的时候买一瓶香醋,顺便再带把葱。 “要是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吴玉芬说,“我上邻居家要点儿也行。” 雷诺便往回走:“没有,就在前面了,正好。” 去大润发买了香醋,又多买一条石斑,超市送了一把葱。再回到吴玉芬家,快十一点了。吴玉芬一看见石斑就埋怨他乱花钱。汪辉和沙国雄他们倒高兴得了不得。 雷诺笑道:“葱是送的,正好清蒸。” 沙国雄扒着雷诺的肩膀:“够意思啊,知道你哥爱吃石斑。” 汪辉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看把你脸大的,他哥在这儿呢!” 李亮哼地一笑:“你们都算了吧!石斑是吴姨爱吃的。” 吴玉芬笑呵呵地道:“行了,我赶紧把鱼给蒸上,一起吃!” 雷诺捋起袖子:“吴姨,我帮你。” 吴玉芬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去歇着。” 汪辉:“你昨晚又熬通宵,你看你眼睛红的。” 吴玉芬连忙道:“快去君君房里睡会儿,吃饭叫你。” 雷诺才说:“我不睏……”后脖领子一紧,早被汪辉提溜着,往林敏君房里拖了。 雷诺红着脸:“辉哥!” 大家都笑了。 林敏君房里还是那么干净整齐。床上的被褥又松又软,刚刚晒过。汪辉看着雷诺爬上床,盖好被子,还没有走。 这些日子,汪辉不是第一次这么看着他了。可是雷诺问他怎么了,他又说没什么。 “辉哥,”雷诺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汪辉心头一震,但又笑出来:“这是怎么说的?” 雷诺:“你有心事。” 汪辉长叹着点了点头:“有点儿想林队。老郭说你干起活来不要命,真像年轻时候的林队。” 雷诺神色黯然:“如果不是我,林队现在还活着。白血病也不是不能治,就算多活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汪辉眼圈顿时就红了。他忍了忍,抹去眼泪故作豁达:“别胡思乱想了。吴姨都想开了,咱就别矫情了啊!” “你现在就是要好好的,才对得起林队。” 说这话的时候,汪辉特别严肃,好像在等他下一个保证似的。 雷诺点了点头。 汪辉:“行了,快睡吧,一会儿叫你。”说完,便出去了。 客厅里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李亮招呼汪辉再开一桌牌,汪辉摇了摇头,说去外面抽根烟。吴玉芬很讨厌烟味,林建军也从来不在家里抽烟。 关上门,一个人站在楼道里,听着门里隐约的人声,汪辉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起来。 林建军没有得白血病。 当他们从空无一人的别墅赶回医院,林建军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吴玉芬趴在他身上都哭累了,夫妻俩反而变得那么平静。 小护士的电话就在那个时候打了过来。 汪辉其实不想去找黄医生了。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去了。 走到黄医生办公室门外,就听见里面有个小姑娘在很委屈地哭诉。那个声音汪辉不久之前刚听过,就是那个被护士长训哭了,说她要倒大霉的小护士。 “我真不是有意的,”她不停抽噎,“实在是叫建军的人太多了。那几天好多单位都在体检,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他跟一个叫李建军的搞混了。” 黄医生气得不行,但因为脾气好,也没有雷厉风行地骂起来,只是很伤脑筋地道:“林队长那里还好说,因为是个好消息。可是李建军呢?你这样不是耽误了人家的治疗吗?” 小护士:“那,那怎么办?” 护士长的声音响起来:“怎么办?你自己的失误,你必须自己去跟病人说清楚。” 小护士哭得更厉害了。 黄医生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去说,都是我的病人,我也有责任。” 护士长:“黄医生……” 黄医生:“算了,你先去忙吧。” 一会儿,护士长又道:“你跟着我干什么?真让黄医生一个人去说啊!” 门咔嗒一声开了,护士长被汪辉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的啊?” 里面黄医生也看到了他:“哦,是你啊!”站起来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们。” 护士长赶紧从旁边走了。 汪辉慢慢地走进去。 黄医生很客气地道:“来,先坐下。” 汪辉还是站着:“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黄医生一怔,不免有些尴尬:“这个……真是我们的疏忽,给你们带来不便了。你看,什么时候林队方便,我跟他解释明白。” 汪辉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比看到林建军躺在那里的时候,还要悲伤。 黄医生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哭得没了正形,都被惊呆了。小护士手足无措地看着汪辉,自己都忘了哭。 他们都不明白汪辉的悲伤。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它迟到了。需要这个好消息的人已经不在了。 吴玉芬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在她眼里,林建军本来就没有白血病。 雷诺呢? 林建军拼死救下他,不是为了让他一辈子活在内疚和痛苦里的。 最后,汪辉选择一个人藏起这件事。 汪辉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在无人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痛哭,然后抹干净眼泪,重新回到吴玉芬、雷诺的面前,当作他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客厅里,牌打得热闹起来。沙国雄和李亮占了上风,正在得意洋洋。 雷诺静静地听着他们插科打诨,有时也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他一点儿不睏,可实在拗不过吴玉芬和汪辉。这是他第二次睡着林敏君的床上。上一次,他梦见了多年都没有梦见的母亲。 也许冥冥之中,是林敏君在帮他吧。 雷诺环视着这小小的房间。摆设很简单,除了这张床以外,一张书桌,一盏台灯。贴角落放着书橱,满满的全是书。 他应该多了解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妹妹。 上一次,他喝得烂醉,什么也没注意。 雷诺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径直走向那架简单却满载的书橱。 一眼扫过去,便有些意外。像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多半还沉迷于王子公主的言情童话,不然也会是一些搜奇猎异的通俗故事。但林敏君的书架上,却是一本又一本的诗集。《李义山诗集》、《韦苏州诗集》、《三秋草》、《飞鸟集》、《先知》……还有一些,雷诺要汗颜地承认,他也不知道。 最后,他在书橱里发现了一本中学生优秀获奖诗歌选。 雷诺拿出来,一翻就翻到一篇打了折子的。获奖者是林敏君。 诗歌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我们从黑暗中来,终将回到黑暗中去。 但只要最后一刻还没有来临,就不能停止寻找光明的步伐。 刹那间,雷诺心有所动。 他抚摸着白纸上那疏落的黑色铅字,读了又读。 想不到他苦苦寻觅的答案,却在一个早已惨死的少女那里得到了最坚强的回应。 如果你见过这世上的美好,怎么忍心去伤害她。